华  作者:佚史兰   第一部风乍起——第一章夜刺   月明星稀,清风拂枝,不过初更时分,夜空中已有微微的寒意。   任鸿飞轻抚剑锋,长剑锋锐而修长,明净的剑身映出他斜飞入鬓的双眉和一对神采飞扬的眸子。武林中神出鬼没的独行侠任鸿飞其实只有二十六七岁,但极少有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他出道以来,诛却多名贪官污吏、元凶巨恶,江湖中已将他传得神乎其神。实际上,他也不过是比一个普通人多上一柄长剑、一腔热血而已。   今夜,任鸿飞格外慎重,因为他今日要去行刺的是一个大人物,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那就是当今驾前的红人,大华王朝的左丞相——徐润之。   民间传说,徐丞相文采风流,年不满十六即高中状元,成为大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后来十八拜相,又成为华朝最年轻的丞相,独创的徐体行书,流传天下。而他与华朝第一美女“修罗将军”的一段姻缘,更是被传为佳话。   当年徐润之做地方官时颇有政绩,口碑不错。但是近十年过去了,曾几何时,民间已很少听闻他做过什么实实在在的功绩了。只是没想到他竟敢暗中为非作歹,强抢民女,若不是任鸿飞恰巧路过,那姑娘一家三口就已经魂断山林,做了地府新客了。两位老人家与那姑娘的一番哭诉,只听得任鸿飞怒火中烧,提剑就赶入城中来。只是进城一打听,那徐润之白日里几乎都在内阁中办公,近傍晚才会回府,他只得暂忍一口气,捱至夜间方才动手。   夜幕中的京城一片静谧,杳无人声,只有打更的单调而缓慢地敲着邦子,“笃笃……笃笃……”,自近而远。任鸿飞施展轻功,一袭青衣在夜空中闪了几闪,已掠入徐府。   徐府后园,一丛葱茏的花木之后静静地隐着一抹青影。有一间房中还亮着灯光,夜风中淡淡传来优雅的女子声音:“又要去书房?小心身子……”   一个清朗的声音低低回了句什么,然后房门开启,走出一个人来,那人在门口稍停,缓缓步入庭中。淡淡的月光照出了那人的身形,只见他身着一袭锦袍,年纪似与任鸿飞相仿,剑眉星眸,挺鼻薄唇,身材颀长,长相颇为俊秀洒脱,只是身子略显单薄。远远望去,周身透着一种难言的雍容之态,以及温和与儒雅,与任鸿飞那出鞘长剑般的凌厉之气炯然不同。以这般年纪,而能有如此雍容仪态的,不问可知,定是那左丞相徐润之了。   任鸿飞不禁犹豫了一下,徐润之看起来并不像是那种会强抢民女的败类。只是天下间,伪君子多得是,谁也不会在脸上写上“我是坏人”的字样。那老两口字字血泪的哭诉尚且萦绕耳边,那娇弱女子的控诉也还宛似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徐润之步入庭中,抬首看了看天际那明朗的月色,轻叹一口气,面上流露出一丝落寞的神色,待他低下头来,那一闪而逝的神情已然平复,平静而含笑的脸似是从来不曾有过那样的表情一般。他在庭中流连片刻,似在观赏花木,过了一会,才向园外行去。   任鸿飞悄无声息地跟上,沉肘撤腕,缓缓拔出了长剑。只是他不愿惊动屋中女子,待出了园子近百步之后,他才身形一晃,闪至徐润之面前,沉声喝道:“奸贼,纳命来!”剑随声到,疾刺徐润之心口。他素性光明磊落,即使是行刺,也不会在背后,而是先行出声,令对方有备。   徐润之显然是出其不意,吃了一惊,眼见长剑刺到,自然而然侧身相避,虽是闪开了心口要害,却还是被那剑锋直刺进右肩。他轻哼一声,退后一步,掩肩疾奔。   任鸿飞见他未失镇定,倒也心生几分敬意。但是他怎能让徐润之跑掉?提一口气,拔步急追,长剑如影随形般直指徐润之。徐润之并不回首,只是东一折、西一转,不是绕过假山,就是穿过树丛,总是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他的长剑。   任鸿飞心中不由诧异起来:这府中的庭园格局十分奇怪,明明看见徐润之的身形就在前方,但被他一转一折,却总是追之不及,若是再这样捉迷藏般追逐上几个时辰,一旦被人发现,或是徐润之得暇求救的话,他不只是杀不了徐润之,怕是连这徐相府也要出不去了。   若是常人,一见情形不对,就该当机立断收手,再想法子寻找更好的时机,但是任鸿飞是个倔性子,他如果要做一件事,定是务求彻底,绝不轻言放弃,因此这一番追赶,虽然令他暗暗心惊,却也引发了他的豪气,决意无论如何定要追上徐润之,将他除去。   眼见徐润之身形再现,任鸿飞长剑一振,足尖借力,腾身而起,疾若闪电、迅如奔雷,连人带剑,直奔徐润之后心而去。   徐润之不用回头,也能听到破空之声,他顿了顿,掉转身形之际,举手重重地在身畔的一株树上一拍。   任鸿飞只见左侧假山洞中,一道银光带着尖利的哨音疾射而出,其势强劲无比,他不得不在半空中扭转身形,避开那银光,那银光没射中他,兀自直飞向远方,隐入黑暗之中,那尖利的声音余音未息,兀自在人耳边缭绕,原来那道银光竟是一支哨箭。   任鸿飞又惊又怒,这哨音明显是求援的信号,不消一刻的功夫,相府的侍卫和家丁定会赶到,如不在他们赶到之前杀了徐润之,今日之事,就必然功败垂成了。怒气上冲之际,任鸿飞也不顾应当先出府脱险,以图后策,却深吸了一口气,急追徐润之。   徐润之虽然权倾天下,体力上毕竟不比任鸿飞,急奔了这些时候,步履已慢,喘息甚急,眼看就要被任鸿飞追上,却闪身避入了一间大厅。任鸿飞见那厅内黑洞洞的,也不知有什么东西,仗着艺高人胆大,举剑护身,大踏步走了进去。   厅中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微微的被压抑的呼吸之声。任鸿飞屏息倾听,不多时,辨出了呼吸声的位置所在,长剑出手,疾刺向喘息声处。   微风起处,“叮”的一声,长剑竟被挡住,随即兵刃破风之声又起,竟有兵器向任鸿飞所在处攻来。任鸿飞一惊,没想到此处犹有伏兵,他闻声招架,过得数合,察觉对方所使的乃是“岳家枪法”,那兵器却正是一杆长枪。   当年宋金交兵,岳飞一杆长枪杀得金兵丢盔弃甲,用的也正是这一套“岳家枪法”,使得金人哀呼“撼山易,撼岳家军难”,那是何等的威武?没想到今日却在这里见到这套枪法,任鸿飞恨恨道:“你也配使岳家枪么?”手中长剑加快,那人一个措手不及,长枪被削作两段。   黑暗中,微风再起,似有一团红影掠过,随即“铮”地一声轻响,有柄长剑横里架住了任鸿飞的剑,剑尖轻翻,顺势直削向任鸿飞的右腕。任鸿飞一惊,回剑斜挡,来剑又改变方向,疾刺他肩头。一招数变,着着抢攻,黑暗之中,剑势迅急如电,来人竟是任鸿飞从未见过的高手。任鸿飞一番急架快挡,方才接下这一轮快剑。   暗中“嗒、嗒”几声轻响,厅中顿时亮了起来,却是已经平定了喘息的徐润之打亮了火折子。   那厅中一片空旷,仅有沿壁的两排刀枪,原来是个演武厅。   任鸿飞终于看清与他交手之人,原来竟是个红衣红裙、眉娟目秀的女子,相传左丞相徐润之娶的是大华王朝的第一美女,也是一代名将——修罗将军李华,这名女子虽也颇为清丽,却绝没有传闻中的那种美貌,身形脸庞倒与徐润之颇为神似,只是眉宇之间,少了三分儒雅,而多了几分英气与清冷之态,想来不会是他妻子,定是徐润之的姊妹。   那红衣女子出剑出奇地迅捷凌厉,任鸿飞虽极力招架,心中却是明白今日行刺之事不仅无望,想要生出相府,怕也不太可能了。他出道这些年,今日才头一次意识到什么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气势一馁,更显败象。   那红衣女子却没那么多杂念,趁着任鸿飞心神不定,露出破绽之时,长剑趁虚而入,连点数点,剑尖上一股劲力透穴而入,任鸿飞只觉身上一麻,心中虽有不甘,还是双膝一软,倒了下来。   演武厅中常备疗伤之药,趁两人交手之际,徐润之已经取药裹了伤,在一旁观战,见那红衣女子点倒了任鸿飞,他轻吁一口气,露出一个微笑道:“二妹,来得好快!”   那红衣女子走向他,蹙眉道:“受伤了?”她声音清亮,宛如冰激玉振,只是语气淡漠,有些清冷冷的,与她火红的衣衫全不相称。   徐润之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没什么!伤得不重!”   红衣女子不说话,径自拆开他裹伤之绷带,看了一眼,“不重?”   徐润之不在意地笑了笑,仍然是那副温和的口气:“只是可能要叫三妹帮忙写几天字。”   红衣女子转头看向任鸿飞,面色沉凝下来:“送刑部?”   徐润之也转向任鸿飞,笑容微微变淡:“不必,我想亲自问问他。”   任鸿飞不由向他们怒目而视。   那红衣女子并未将任鸿飞看在眼里,只是小心地将伤口再次裹好,向徐润之道:“不早了,先休息!”从袖中抖出那支银色哨箭,递与徐润之,道:“今后,还是带在身边吧。”   徐润之看了看,含笑摇了摇头,“我哪有那个腕力将它射那么远,还是算了!”   那红衣女子眸中隐含忧色,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道了一句:“小心!”   徐润之一笑,点点头,转身向外走,边走边道:“二妹,此人行事还算磊落,若他从背后行刺,我此刻未必能幸免。而且不穿夜行衣,似乎不是职业刺客。”   红衣女子微微颔首:“知道了!”   走到厅门处,徐润之仰头看了看天色:“已经三更天了!四更上朝,没时间了!二妹,就将他先押在南书房罢。”   “嗯!”转过身来,红衣女子的眸光淡漠得令任鸿飞不禁心头寒将起来。   “二妹,”徐润之走至厅外又转身,叮嘱道,“待我回来再审!”   “嗯!”红衣女子微微点头,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纤指一伸,点了任鸿飞的昏穴。   当任鸿飞悠悠醒来之时,只觉阳光耀眼,天色已经大亮。他试着动了动手脚,发现被封之穴已自行解开,只是手足上还绑着数道绳索。对他而言,穴道既解,这几条不粗不细的绳子自是不在话下,扭转手脚,挣脱了绳索,这才站起来,好好活动一下麻木了的四肢。   游目打量四周,只见窗明几净,四壁书架摆满书卷,直堆至屋顶。想必此处就是徐润之所谓的“南书房”了。书房中萦绕着一股清心怡神的芳香,显是从书房一角的香炉中发出的,想来这种清香也是使得任鸿飞早早醒来的原因之一。窗外绿竹漪漪,蕉叶摇弋,一道曲曲折折的长廊掩映于花木之中,景致颇为幽雅。   徐润之也太大意了,竟不留一人看守于他!任鸿飞深吸一口气,决意尽快离开这里。   这里真的很美!虽然一路飞驰,长廊外秀丽雅致的景色还是吸引了任鸿飞的注意,心中竟隐隐有种想要多看一会儿这美景念头,这道长廊却也好似真的漫无穷尽,等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只见他的前方,花木掩映之间,现出了一角屋檐——他又回到了南书房!   怎么可能?任鸿飞怔怔地看着南书房,他明明一直向外走的,怎么会回到这里来?再走一次看看,任鸿飞如此想着,断然转过身来,这回他不再疾驰,而只是大步而行,一路上不断留意所走之路,然而没到三刻的时间,他发现南书房再次出现在眼前。   这时要再不知这个长廊中有问题,他任鸿飞就是白痴了!   回想起昨夜他刺杀徐润之时,明明看见他在前面,却总是追之不上,当时心中也有所觉,似是那庭院格局有异,这个南书房的长廊想必也是如此,也难怪那徐润之会将他一人丢在南书房,而不怕他走了。   正要再次举步,却见绿意环绕间,显出一个淡黄的婀娜身影来,令任鸿飞的目光为之一凝。细看时,只见那花环翠绕的长廊之中,走来一名清秀少女。那少女一身淡黄罗裙,乌发披肩,看起来年纪不大,娇俏清丽,笑意盈盈。   任鸿飞不由紧张起来,虽不知那少女是何许人物,但是昨夜的事已令他不敢再对任何女子掉以轻心了,别的不说,至少这个清清秀秀的女孩子能轻松地穿过廊阵来到南书房就说明她的身份不简单。   那名少女笑吟吟地来到书房门口,看见任鸿飞,不由一怔,问道:“你是谁?”   声音清亮悦耳。   “你又是谁?”任鸿飞虽如此问,但是眼见那少女气质娇柔,虽是一身家常衣饰,剪裁用料却颇为考究,猜也猜得出她不是下人,只是不知她在这徐府中是什么身份。   那少女见了陌生人却是不惊不惧,反而用一双黑如点漆的大眼睛上下打量于他,微嗔道:“是我先问你的吧?”   从没有人用这种撒娇般的语气对任鸿飞说话,任鸿飞不禁好生尴尬。收摄心神,施了一礼,道:“在下任鸿飞!”   “咦?我好像听过你的名字!对了,想起来了,你是个很有名的侠客!”那少女一边笑着说着,一边径自走进了南书房,回眸对任鸿飞一笑道,“你是大哥请来的客人吗?”   任鸿飞更加尴尬了,那少女好像不知男女之防,全没想到此时是与一个陌生男子共处一室。他一咬牙,抱拳道:“在下有事在身,再会了!”回身再度掠入长廊。   他对阵法机关虽然一窍不通,但刚才也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既然顺着长廊难以走得出去,那如果不依长廊而行,只认准一个方向,施展轻功,一路直行,应该就不会受阵法的阻碍了。   任鸿飞素来是想到做到之人,既然心念如此一转,当然立即付诸实行。只见一道青影掠出南书房,穿廊越树,直向东而去。不过盏茶功夫,青衣身影再度踉跄落地,这次颇有些狼狈,衣衫上多了好些泥巴、草叶,甚至还有些未干的露珠。   任鸿飞见自己又回到了南书房。虽然心中不禁又惊又怒,但他也已明白,自己确是智不及人。   认命地再度踏入南书房,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迎向他,那少女放下手中的书本,顽皮地侧头打量着他:“我们果然‘再会’了……”   任鸿飞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在武林中好歹算一号人物,不料昨晚到今天,竟是一路霉运。现在被这么一个小姑娘嘲笑,他也只得长吁一口气,坐了下来——他实在是累了!   被淡雅的香气包围,任鸿飞的心情奇异地镇定下来,举目望向窗外,一片悦目的绿色安抚了他的精神。   那少女也不在意他有没有回答,翻翻桌上的文书,在书桌旁坐了下来。转头对他笑道:“大哥散朝之后还要去内阁,要是今日事多的话,过午也回不来,可能要傍晚才能回来呢,你还是坐一会儿吧!”   任鸿飞试问道:“你大哥是徐润之?”   “是啊!”那少女笑了笑,似乎对自己有这么一个哥哥十分骄傲。   任鸿飞脸色难看起来,他又不能真对这样一个小姑娘发起火来,只是冷冷道:“我不是你大哥的客人,我是被你大哥拘禁于此的!”   那少女吃了一惊,“啊”地跳了起来,叫道:“怎么会?”随即又一拍脑袋,“啊!我真笨,如果你是大哥的客人,就不会在南书房了,这里的廊阵寻常人没法子进出的。”   任鸿飞心想,原来徐润之的这个妹妹并不知晓他做的事,看她单纯至极,也不便于多说,只道:“昨夜我行刺你大哥,失手为他所擒,才会被关到这里来!”   那少女脸色有些发白,恼道:“想必是有人向你说什么大哥是伪君子之类的话,大概还有人证哭诉什么大哥的恶行吧?”   任鸿飞听得心中一凛,没想到这天真无邪的少女竟能在这一瞬间敏锐地推断出情况。   “你也是一代侠士,为什么也做出这种不分好歹的事来了!”   原本她笑意盈盈之时还不觉得,现在她脸色这一沉,任鸿飞这才觉出她与徐润之果然长得有三分相似。他不由冷笑道:“你大哥好歹也是一朝宰相,为什么也做出那种不分好歹之事来了!”   “你胡说!大哥何曾做过什么坏事了?”那少女气红了一张俏脸。   任鸿飞原本不想说明,此时却是忍不住了,道:“你以为你大哥是好人么,他强抢民女,几乎害死了人家全家……听说他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还想要加害姚丞相……”   那少女张口结舌,不多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越笑越厉害,几乎笑倒在椅中。   任鸿飞怒道:“你笑什么?”   那少女忍笑道:“你也不想想,大嫂是什么人?大哥会去强抢民女?”   任鸿飞一怔,想起民间相传,左丞相徐润之之妻——修罗将军李华是大华王朝第一美女,有如此美女长伴身边,寻常女子还能看得入眼吗?难道是自己错了?   “说到姚丞相……你还不知道姚相爷是大哥的什么人吧?”那少女收敛了笑意,柔声道。   “什么人?”任鸿飞对官场之事一无所知,只得问道。   那少女正色道:“姚相爷是大哥的门生啊!要不是大哥的举荐,姚相爷还不一定那么轻易就能拜相呢,因为姚相爷的脾气实在是太倔了!而且大哥说,如果姚相爷能稍稍改了他那个过于耿直的脾气,就要上奏皇上,让他当这个劳什子左丞相去,带我们一家子归隐,到南方去玩……" ”不可能啊,姚相爷已经……   “任鸿飞想说,姚相爷怎么说也比徐润之来得年纪大,但是又想起,徐润之十八拜相,好像确实比姚相爷拜相要早上好几年,而且,他虽不怎么懂得朝廷的诸般律法,却也知道依照大华科举的惯例,凡是科举中考上的考生与他的主考官都是以师生相称,这么说来,姚相爷真的是徐润之的门生也说不定。   “真是的,还号称是侠客,连个是非都不分!”那少女语含嘲笑,但是她声音清亮娇柔,却是让人听着生不起气来。   这时房中“喀”地一声轻响,书房里的香气顿时转变,变成了一种淡雅清爽,若有若无的香气。   “咦?谁换了香?”任鸿飞发现他已经无力与那少女争执关于徐润之之事,因为他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正好借此转换话题。   “换香?”那少女皱起眉头,“这里不就你我二人?”   任鸿飞诧异道:“那这香气从何而来?”   那少女恍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冲他嫣然一笑,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香炉边,招手示意他过来:“你来看!”   任鸿飞不觉跟了过去,只见那少女吃力地把香炉的大铜盖掀开,道:“你看!”   原来那香炉中有一个小小的转盘,转盘分做许多格,格中放上不同的香料,那转盘做得十分精巧,过得一定时间可以自行转动一格,也就等于自动换了香料。   “一共十二格,一格可以点一个时辰,每个时辰用不同的香料,装满香料,正好点一整天。”那少女语声中有着一丝得意。   任鸿飞也查觉到了,不由问道:“这香炉是谁所制?好巧的心思!”   果然那少女得意地一笑:“是我设计的,大哥请铜匠按我画的图打造的!”   要是换作昨日以前,任鸿飞决不会相信她的话,只是经过昨夜到今早的这几件事情,他再也不敢自以为是地认定什么事了。谁能相信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能逃得过他的追杀?谁能相信一个清清丽丽的女子能有那么高的武艺?又有谁能相信这样一个娇娇柔柔的少女能设计出如此精巧的器件来?偏偏他却是遇到了!   “园中的阵势是大哥布的,但是好多机关都是我设计的哦,厉害吧?”   “这个……”任鸿飞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好。   “对了,你昨夜行刺大哥,是怎么被大哥抓到的?”那少女一脸的好奇,那表情好像大大懊悔自己昨夜错过了一场好戏似的。   任鸿飞甚是窘迫,迟疑了半晌,这才说道:“我行刺你大哥,后来你姊姊赶到,我……艺不如人,所以被擒!”这少女年纪明显比昨夜的女子来得幼小,所以他猜昨夜的女子是她的姊姊。   那少女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还好!这个月来实在是辛苦了二姊了!都是我不好,为什么当初不肯好好学武,否则也可以保护大哥了!”   “你大哥不会自己保护自己吗?”任鸿飞没好气地说,他对于徐润之靠女子来保护自己总是难以释怀。   那少女娇俏天真的脸庞上现出一抹黯然,“大哥生来身子就比别人弱,旁人得个伤风感冒什么的不会有事,大哥却可能因此而送了性命。无论是受伤还是生病,大哥痊愈起来都会比别人慢上许多,所以二姊从小习武,就是为了可以保护大哥。只可惜我从小就不爱练武,大哥和二姊宠我,也由得我去,有时候想想,真是后悔!”那少女真是全无机心,说着说着,就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任鸿飞自小就是孤儿,没有兄弟姊妹,听那少女言语中对兄长那份深厚的情谊,也不禁感动,虽然还不敢肯定自己是弄错了,但心中对自己昨夜行刺之举已是深深愧疚起来。正在心潮起伏之际,只听得门口传来轻轻的“嗯?”地一声,声音中微含讶异。   第一部风乍起——第二章徐润之   任鸿飞闻声回过头来,只见门外不知何时已站了两个人。右边一人剑眉星眸,仪态雍容,身着一袭紫袍,只是脸色微微苍白,正是他昨夜行刺的徐润之,左边一人长眉秀目,神色沉静,红衣红裙,腰佩长剑,却是昨夜那名红衣女子,徐润之的二妹。   这时一道黄影掠过身边,那少女径扑向徐润之怀中,一边欢声道:“大哥,你下朝了,怎么今日这么早回来?”   徐润之伸手揽住妹妹,眉稍不禁一蹙,想是牵动了伤口,随即又微微一笑,揉揉那少女的头发,道:“你啊!大哥今天早点回来不好吗?”语气中满是宠溺之情,抬起头来,却以疑问的眼光看向那红衣女子。   那红衣女子知他心意,答道:“是我忘了!”   那黄衣少女抬起头来,诧异道:“咦?二姊忘了什么?”   徐润之和那红衣女子交换个眼色,皆微笑不语。不愿告诉她因昨夜润之遇刺受伤,令她素来沉静的二姊也乱了方寸,竟忘了命人通知她今早不要到南书房去,结果却让她碰上了任鸿飞。   好在她安然无恙,这也证明了徐润之昨夜的判断没错,任鸿飞果然不是那种不择手段的杀手。   “大哥,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了,怪不得刚下朝就回来了?”   那少女离得近了,看清了徐润之的脸色,紧张起来,伸出手去把兄长的脉搏。徐润之无奈地伸出一只手由她去,另一只手则怜爱地轻抚她的秀发,淡然道:“没事,一点小伤,几天就好了。”拍拍她的肩头,将她交与身侧的二妹。   “可是……”少女似乎还想说话,却听得那红衣女子唤道:“小妹,过来,别打扰二哥!”她从小被娇宠着,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个冷锐沉静的二姊,只得乖乖地过去。   徐润之将目光移向任鸿飞,道:“这位壮士,徐某不知你昨夜行刺于我,是有冤、有仇,还是有什么误会,望你能将事情源源本本地说来!”   徐润之年纪虽轻,但是为官日久,即使语气平淡,清朗的语音中却自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任鸿飞不由为之慑服,但他心气甚高,却也不愿向人低头,于是昂然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我任鸿飞既然敢动手刺杀于你,自然会告诉你原由!”   徐润之剑眉微扬,舒袍展袖,举手为礼,含笑道:“多谢,请坐,徐某愿闻其详。”   任鸿飞一窒,自觉气度不如人,傲气不由减了三分。   “我昨日来京城,恰在城郊遇上一家三口正要上吊,赶忙救下他们,问起他们上吊的原因,那老俩口说,都是左丞相徐文昌,将他们唯一的女儿给抢了去,官官相护,求告无门,女儿被凌辱之后又遭抛弃,整日以泪洗面,女儿不想活了,他们老俩口也不想活了……我一怒之下,打听得左丞相府所在,就进城来了,以后的事,我想不用我说了吧?”   “徐文昌?”徐润之剑眉一轩,沉吟道,“你确信他们说的是徐文昌,而不是徐润之,抑或是徐文英?”   任鸿飞冷笑道:“这又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你吗?”   “谁说的?”那黄衣少女见他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忍不住插口道,“此事确是很奇怪呢!”   “依我华朝惯例,凡受封左丞相定同时受封文昌阁大学士之职,但所谓‘文昌阁大学士’只是一个虚衔,相较之下百姓关心的只是实实在在的左丞相是谁,若你上街市中去问问,只怕十人中倒有八人不知道什么文昌阁大学士的!只有皇上和大臣们,偶尔会在背后称大哥为‘徐文昌’,平民百姓绝少会如此称呼!大哥也不会如此自称,若是旁人,自然是称大哥的字‘润之’,顶多不客气一点,直呼大哥之名‘徐文英’!”   任鸿飞是江湖中人,一时哪里弄得清这许多名字,不由将信将疑。   徐润之对那少女微微一笑,赞她心思敏锐,跟上了自己的思路。若有所思地踱了几步,又问道:“你是在城郊何处遇见那一家人的?”   “宣化门外,偏北的树林之中。”   “你可知那家人所住何处?”   任鸿飞原先听了那少女的一席话,已隐约开始对徐润之此人感到了三分敬意,觉得他未必是那老两口所控诉的那种人,但是此时听他这一问,不由警觉起来,道:“你问这干什么?莫非是想暗中命人杀人灭口不成?”   徐润之脸色不变,只是看了他一眼,:“这么说,你知道?”   任鸿飞愠怒道:“我不知道!”   徐润之点点头,思忖着道:“宣化门外,偏北的林子之外应该是片丘陵,近城的这一边坡缓林疏,那边的坡却较陡,林木也很密,寻常的行人是难以通过的,多半会绕过林子走大路,只有那种有些功夫的江湖人贪近路时会从那边走,若说那一家人是想寻个无人处自杀,也说得过去。只是为何偏偏要选择离城半里多地的那片林子去自杀呢?宣化门外的护城河也颇深,宣化门南也有一片人迹少至的林地,较北边的离城门还近些,而且……”   “而且什么?”   徐润之道:“若真是我……”他稍稍迟疑了一下,“……侮辱了那位姑娘,那位姑娘想寻短见,何以她的父母也寻死觅活起来?以常理而论,若真是女儿已经自尽而亡,老人没了盼头,寻短见也情有可原,但是女儿还没有死,为何她的父母不是好好地加以劝解,反而竟陪着女儿去上吊呢?”   “你怎知她父母没有加以劝解?说不定是你对那两位老人家也做了什么,令他们绝望了,才会自寻死路的!”任鸿飞被他不愠不火的态度给激怒了。   徐润之淡淡看着他,“你觉得我对他们的态度过于冷漠了?”   任鸿飞虽又被他看穿了心思,却已不觉,咬牙道:“是!人之生命,何等珍贵,你却说得轻描淡写!”   徐润之下意识地抿起薄唇,眉稍微扬:“我何曾轻视过生命?”   任鸿飞一怔,想起那少女说过,她大哥生来就较旁人体质差了许多,不由转眼看向在一旁的徐氏姊妹,只见那黄衣少女微微垂下头去,连那冷漠的红衣女子似乎也神色有异,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   “此事颇有疑点,我会命人去查!”徐润之摆脱了刚才瞬间的思绪,断然道,他又抬眼看向任鸿飞,“这位……任壮士,此事查清之前,请你留在府内!”   任鸿飞心想:“反正我本来就被你拘禁于此!”哼了一声,也不答话。   徐润之看他一眼,道:“二妹,烦你引他到客房。”   红衣女子应了一声,那少女却抢着道:“大哥,让我领他过去好了!”   徐润之略一迟疑,怎么说任鸿飞也是一个刺客,三妹又不会武艺,虽说上午三妹与他在一起没出什么事,但他为人兄长的,终究不太能放心。只这一迟疑间,那红衣女子看出了他的意思,道:“我也去?”   徐润之剑眉微扬,与二妹对视一眼,摇摇头,心道:“信人不疑,疑人不信,三妹聪明伶俐,在自家府中不会吃亏的。”   任鸿飞倒是吃了一惊,没想到徐润之能这么放心他妹妹,他看得出,那少女虽然身法轻盈,似是练过一些轻功,但是举手投足之间,可知她根本不会武艺。   那少女已经走到了门口,招呼任鸿飞:“任大哥,还不跟我走,不然,等会儿又要在廊阵中迷路了!”   任鸿飞脸上一红,跟了过去。   “二哥,能信任他吗?”目送小妹与任鸿飞的身影消失在绿色掩映的长廊中,红衣女子向徐润之道。   徐润之坐到椅中,手指轻敲扶手,没回答她的问题,却问道:“前几名刺客都是职业杀手,这一个却是普通江湖人,你觉得是对方已无人可派了,还了改变了计划?”   红衣女子不答,她明白二哥为什么不回答她的问题,也很清楚二哥此时只是在整理思路,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昨日皇上曾问我,为何于短短一个月之内接连被刺六次,而姚镜如却太平无事?”   红衣女子心中微微一惊,但她素来不将心事表露在脸上,心念电转,明白了徐润之的想法,语气平静地问:“挑拨?”她的意思当然不是指皇上挑拨臣下间的关系,因为徐、姚二人身为华朝的左、右相,对皇上而言,如同左右手一般,她是指那幕后的主使者是想挑拨离间左、右丞相之间的关系。   “我也这么想!”徐润之淡淡一笑,“他们低估了皇上、我和镜如之间的信任程度!”   “徐姑娘,任鸿飞有一事想请教!”   那少女回眸看了他一眼,道:“什么事?”   “为什么昨夜只有你姊姊来到,却不见有侍卫和家丁赶来?”任鸿飞左思右想,这一点最是想不通了,徐润之身为一朝宰相,总不会没有侍卫家丁吧?   “近日里行剌大哥的事件频繁,因此大哥下令,让他们每日临近上朝时才来侍候。”   “为什么?”   “既然敢来行剌大哥,身手必定不凡,一般侍卫和家丁也不会是对手,何必多所伤亡!而且大哥已经在府中布阵,寻常人也无法在夜间来去自如。再说了,”   少女回头瞟了任鸿飞一眼,“如果连二姊也不是剌客的对手,那来多少侍卫和家丁都没用啊!”   任鸿飞脸上不禁一红,徐润之的这位二妹的武艺之高,确是罕见。   “为什么你们不断地要来行刺大哥?大哥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那黄衣少女一边引着任鸿飞在长廊中左一折、右一绕,一边不悦地质问他,只是她声音娇柔,虽是质问,也不会引起人的不快。   “徐姑娘……”   少女回过头来,以一双晶亮的眸子看向他:“叫我文秀好了!你叫徐姑娘,我怎么知道你是叫二姊还是我?”   任鸿飞微微涨红了脸,哪里好意思直呼女儿家闺名,只得含糊过去,道:“我并非受人指使,而是路见不平……”   文秀娇俏的小脸上现出沮丧之色,说道:“难怪大哥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你们江湖人就老是自以为是,全不将我大华的律法放在眼里!动不动就以杀人放火解决问题!”她这般年纪的女孩子,有几个知道什么律法不律法的,她会说出这种话,可见受兄长影响颇深。   任鸿飞也是一怔,徐文秀说得虽然有些夸张却也在理,既为大华子民,自然应该遵守华朝的律法,但是江湖人快意恩仇,何曾有人在乎什么律法来着?   “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江湖人只要遵守江湖中的规矩就好了……”虽然他一向是这样想的,但是这样的理由,任鸿飞自己也觉得并不足以服人,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终于道:“天下不平事太多了,所谓朝廷律法,也不尽公平,何况遇上贪官污吏,就是有律法也难以执行,想要百姓安康,也只有由江湖人来替天行道!”   “江湖人又依据什么来断定是非曲直呢?替天行道!天是谁?道是什么?倘若都由江湖人自己在一念之间来判定是非,又如何能保证他比律法更为公正?律法有屈于人,还有上诉的机会,还有翻案的可能,江湖中若屈杀了一个人,连个申诉的机会都没有!”文秀沉着一张小脸反驳。   任鸿飞一时无语,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还是小看了徐文秀,就算这一番话是她在兄长的影响之下说出的,以她这样的年纪,有这般敏锐的思路与自己所不能及的洞察力,实在不是表面上看来的那样一个不通世事、没啥主见的大家千金,纯真娇柔的小姑娘。而徐润之能将妹妹调教成这个样子,实在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不过,徐润之本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从昨夜遇刺到今天,他始终从容自若,那种气度与谈吐,确实有着特殊的魅力。任鸿飞虽然一直嘴硬,但在心中,也已经开始相信徐氏兄妹的话了,只是不肯认输而已。   “大哥说,我徐门与江湖颇有渊源,大哥和二姊的师父是江湖中人,当年娘亲也曾是江湖中人,所以他很清楚,江湖人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他不愿做江湖中人,宁可在朝中为官,真正可以做的事还多些。”   “什么事……是你大哥认为值得做的事呢?”   “周旋于朝堂之间,靖外患,安内政,创造一个大华盛世啊!”徐文秀说得认真,可见这确实是徐润之一直输灌给她的思想,“我们都相信,大哥一定会成为一位盛世名臣!”   “靖外患,安内政!盛世名臣?”任鸿飞在心中喃喃重复,应该说徐润之所想的,是他从未想像过的,他在江湖上,虽有侠士之誉,却只有在发现官贪吏恶时,能为百姓出上一口气,却从没想过什么国计民生的大事,要说外患、内政这种话,他也许听过,却从没有理直气壮地为之操心过什么。也许,这是他与徐润之身处不同环境所造成的差异,也许,这正是他与徐润之的根本差异所在。   这一番话说完,任鸿飞与文秀二人已出了那“廊阵”,任鸿飞在心中已对徐润之有着与前截然不同的想法,他向文秀一抱拳道:“转告徐相爷,任某无礼得罪,还乞见谅。”文秀见他道歉,于是也答了礼,清亮的明眸中带着几分欣喜,说道:“最好任大哥能相助大哥,查明幕后的主使……”   话犹未了,远处隐隐传来急促的锣声,文秀凝神细辨锣音,惊道:“糟了!   后院起火!“与任鸿飞不约而同地望向后院,果然有隐隐火光透出。   “去看看!”文秀提起罗裙就跑,跑了几步,只觉身畔微风徐起,转头一看,任鸿飞正在身侧,低声道:“一起去!”文秀好胜心起,她一向亲近书本,对练武没什么兴趣,唯一练好的,就是一身轻功,此刻见任鸿飞轻功绝佳,不由起了争胜之念,展开轻功,足下加劲,奔到任鸿飞前面,任鸿飞见她这般孩子气,唯有摇头苦笑,不即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将到后面的洗尘居,只听得一声凌厉的清叱:“贼子敢尔!看箭!”随着“嗤”“嗤”“嗤”“嗤”   四声迅疾的轻响之后便是两声惨叫,两个短装打扮的黑衣蒙面汉子腿上各中了两枝连珠箭,翻落于院内,刚才那声音又喝道:“拿下!”数名家丁一拥而上,将两人捆了个结结实实。   徐文秀身形如一只翩翩彩蝶,飞向刚才那出声的女子,“大嫂,那两个是什么人?”   任鸿飞吃了一惊,原来这洗尘居是“修罗将军”李华的居所。   抬眼只见那女子眉目如画,声音也是优美动听,光见其人,闻其声,当真是绝世的美人。那种美,并不只是一种温婉之美,而是于容光四射的美艳之中又揉和了楚楚动人之姿。这两种不同的美居然能集于一人之身,这一种奇异的美感,与徐文佩之清冷,文秀之娇美,可说是截然不同,却远远胜之,不愧大华第一美人之誉。但是方才那连珠四箭,势挟劲风,虽比不上武林中一流的暗器,在战场上却绝对是超一流的箭术。   民间传言:神武将军李华,武艺高强,足智多谋,因容貌太过美丽,而仿宋朝之名将狄青,以狰狞的鬼怪面具遮面杀敌,威震北防与西疆,被称之为“修罗将军”。数年前凯旋回京,皇上欲招其为御妹玉翔长公主的驸马,他却一味推辞,最后不得不说出他实为女子。当时朝野上下一片哗然。闻说后来她嫁与正春风得意的少年丞相徐润之,那么,眼前这美丽得惊人的女子就是当年名震西北的“修罗将军" 李华了。   直至此时,任鸿飞对徐润之的疑心才算是真正冰消云散,因为天下再不会有哪一个男子,在有了这样美丽的妻子之后还会有所不满。况且,上次在京郊所遇那女子,不只相貌上逊了她一筹,气度风华,更是远远不及,哪来的魅力令徐润之为她动心?   李华早已见到任鸿飞,不过他既能与文秀同行,想必不是恶人。她也来不及回答文秀的问题,目前,她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蛾眉轻蹙,以一双秋水明眸望定了文秀,问道:“文秀,润之怎么了?”她与寻常女子自是不同,并不称什么老爷相公,而是一直以丈夫的字直接相称。   “大嫂,你怎么又知道了?”   “你呀,”李华轻声道,“除非润之出了事,否则天下间还有什么能让你这张小脸失了神采?”   文秀叹了一口气:“大哥被刺,受了伤!”   李华脸色一变:“伤得重不重?”关怀之情,已在这一语之间流露,“不重!   脸色苍白成那样还骗我说不重!总拿我当小孩子哄!“文秀微微嘟起嘴,脸色似是嗔怒,又似是撒娇,还真像极了赌气的孩子。   李华美目中溢出怒意,任鸿飞见了,只觉心头骤然一寒,一颗心不由怦怦地跳将起来。然而李华的怒意却不是针对他的,只见她目光一转,锐利的眼神投向那被捆翻在一旁的那两个短装汉子,冷冷道:“我说怎么有人这么大胆,居然敢在相府里纵火?看来这两个家伙定与幕后指使者有关了!来人,把这两个……”   “不必了,”徐润之与二妹文佩已悄然而至,他清而亮的目光迎上妻子的视线,淡笑道,“若没料错,那两个人已是死了。”   家仆不待下令,已将那两个汉子的头抬了起来,果然他们嘴角溢出一缕黑血,已然服毒自尽。   “这两个才真正是这次的刺客,和上几次的一样,不待审问,就自行服毒了。   大概迷了路,居然闯到洗尘居来了。“   李华见惯了战阵伤亡之状,对死人没什么感觉,只是见这二人死相狰狞,轻轻皱了一下眉,倒是文秀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徐润之伸手,拍拍她的头,将她揽在怀里。他与二妹文佩一个看起来温和儒雅,一个总是冷淡沉静,都是那种不将真正情绪展露于外的人,三妹自小受他们呵护,却没有他们这样的承受力。   徐润之转过头来,对任鸿飞在这里出现似乎毫不介意,只是若有所思地问道,“刚才倒忘了请教任兄,据在下看来,任兄似乎并不精通阵法,不知昨夜您如何竟能闯到后园来呢?”   徐府中的迷阵,除了廊阵是建府时就设计好的以外,其它的都是在这一个月内,因徐润之屡屡遇刺而新设的。任鸿飞能轻易进来,莫非有什么破绽不成?   任鸿飞已经领教过了徐府阵法的厉害,被润之这样一问,倒也糊涂了起来,嗫嗫道:“我确是对阵法一窍不通,至于昨夜,可能是碰巧吧。”   “哪有那么巧,避开了所有的机关阵势?”文秀好奇起来,“任大哥昨天是从哪条路走的?”   任鸿飞不好意思起来,“说实话,我是个路痴,所以只敢沿着大路走,走着走着就到后园了。”   文秀睁大了眼睛,没想到他这么大个个子,一副雄纠纠的侠客模样,竟是个容易迷路的路痴,想像他迷路的样子,忍不住在润之怀中“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润之却与二妹交换个眼色,道:“那真是天意!相府中家仆访客众多,所以正道之上一律不设防,看来这都是任兄心地光明之福,只要入府之人稍有邪念,走上任意一条小路,那就只有迷路遭擒的份了。”   任鸿飞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竟是托了路痴之福才没像这两个黑衣人一样迷路乱闯到天明,想像一下刚才修罗将军那纤纤玉手射出来的的四枝劲箭的目标若是自己……他不由打了个冷战,刹那间领悟到“修罗将军”这种名号可不单单是由李华上阵杀敌时所戴的狰狞面具而来的。   这时,一双秋水为神的双瞳转向了任鸿飞,“昨夜?就是你伤了润之?”   任鸿飞只觉自己的头皮猛然一炸,因为那黑白分明的双眸中竟透着凛冽的杀气。为李华的气势所摄,他的第一反应竟是摇头,马上意识到她问的是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毅然点了点头,道:“不错,是我伤的!”   听他这么一说,李华反而将怒气压抑了下去,埋怨似地向润之道:“你啊……   ……“润之笑了笑,知道夫人聪明过人,见任鸿飞并非是以阶下囚的身份出现,就知道事情还有内情,而自己确是有心饶过任鸿飞。李华看他神色,就知自己全盘猜中,只好叹了一口气,语声转柔:”伤得怎么样?“   润之微微一笑,“没什么大碍,将养几日就好了。”   “那么,究竟是谁想杀你?”李华很快就丢开任鸿飞的事,神色恢复平静。   她能成为一代名将,绝非偶然。   “会有法子知道的。”徐润之已感觉到此事非同小可,只怕此阴谋,所涉及的不只是自身而已。   沉吟一下,他说出了适才与文佩商量过后的决定:“我还是要进宫面圣一次,今早新罗与百济的使臣来访,来不及向皇上禀奏。”想起任鸿飞或许有助于查明此事,而且他也是受人利用,并非罪不可赦,不妨顺便为他求个情,减轻罪名,否则行刺当朝宰相,死罪难逃,一个大好青年,何必白白断送了性命。于是向他道:“任兄与我同去,相助查清此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虽然认识任鸿飞不久,润之已颇了解他的脾气,他若是明说要为他脱罪,以他的傲气,是宁死也不会去的,因此他说得诚恳,又只说是“相助”,在情在理,任鸿飞也无法拒绝。纵然对见君面圣一事心中忐忑,任鸿飞还是答应了。   徐润之回来之后就没来得及换下朝服,倒也不必换了,只戴了朝冠,取过玉笏,带了任鸿飞,命轿马回转,向皇城而去。   一路上,徐润之凝神沉思面君对策,任鸿飞无事可做,就打量他一身的紫袍玉带,不得不承认,尽管他身为一个江湖人,平日里最是厌恶当官的,但这身官服穿在徐润之身上,确是显出他与从不同的俊朗与儒雅,以及那一份淡定从容的雍容气度,合适之极。   华明宗皇帝姓李名均,在历史上是一代名君,如今年方三十一,自十八岁即位至今,已执掌国政一十三年,冷静而精明,威仪天生。这日听说徐相国散朝不久又匆匆求见,心知能让徐润之这般慎重的不会是小事,当下传下旨去,令他至御书房见驾。   徐润之一进御书房,明宗就发现他的爱臣面色特别苍白,仿佛大病未愈一般。   上朝之时,皇帝高高在上,实在是注意不到臣下的脸色,此刻在御书房中,却可以观察得一清二楚。想起徐润之这一个月来连连遇刺,不禁皱起眉头来,不待徐润之行礼完毕,就问道:“润之,怎么回事,又遇刺了?”   徐润之行完常礼,起身道:“不错,这次不只是职业杀手,还有一个普通江湖人也受骗而来。”   “哦?怎么说?”   徐润之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明宗也沉吟起来,“这么说,幕后的主使很有可能是朝中的大臣了?”   “臣也如此认为。”   明宗一双锐利的眼看向润之,“说起来,若卿遇刺身亡,则右相姚鉴获利最大,因为卿一死,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升任左丞相了。”   徐润之微抿薄唇,摇头道:“臣还是以为此事不是姚丞相所为,他的脾气,皇上与微臣都知之甚详,要说他会做出这种事,怎么也不能令人相信。而且,就利益而言,若是微臣死了,那么获利最大的并非姚丞相……”   明宗略微诧异:“是谁?”   “皇上应该也想到了,若微臣死了,则皇上对姚丞相必有疑忌,从中获利最大的当是我朝的敌人,因为相当于一举除去了两位丞相,皇上失了左臂右膀,则大华无论是内政还是外交,都会有一定的混乱。”   “这话也有理,若是这样一来,除去南方的友邦,东、北、西三面皆有可能是幕后的主使了!”   润之蹙眉道:“东方的高丽、新罗、百济都是我大华的属国,虽然三国之间颇有芥蒂,但皆要仰赖于我朝,在三国统一之前,应该不会有人有那样的野心。”   明宗点头道:“不错!”他深知徐润之的能力,知道只要自己说出粗略的轮廓,他就会将此事分析得清清楚楚。   “北方的‘鑫’与‘贵霜’皆是弱国,一直摇摆于我朝与北丹之间,也不会做出这种事,而北丹这一任的可汗乃是权臣扶立的懦弱之君,耳根子也软,国内诸派系相争,应该也没空来动我大华的脑筋。”   明宗微微一笑,“那么就只余西方了!”   “西方……”徐润之说到此处停了下来,稍稍喘了一口气,他对西方一直抱有深重的戒心,这与他父亲当年戍守西疆并丧命于那儿有关,但是他一直将心中这微妙的情绪控制在理智的范畴,“就道理上而言,西疆以阿乞力族最为强盛,也富有野心,本朝建国数十年,已与他们在西疆争战了数十年,虽说每次都是我朝获胜,但他们经过数年的休养生息之后又会卷土重来,着实是讨厌……但是……   ……“   “但是,三年前阿乞力族刚刚大败于修罗将军之手,卿又刻意将那个粗暴无能的阿乞力汗放回,阿乞力族没起纷争已是奇迹,应该没有那个能力也没那个士气这么快再起野心!”明宗已明白徐润之的意思,自行说了出来。   “是,皇上,微臣奇怪的就是这一点。”   “那岂不是没有可能是外族的指使了?”   “臣不敢肯定,或许是臣多心,在西疆数十个民族中,有比阿乞力族更有野心的人也说不定……”润之说得有些迟疑。   明宗察觉到他的不肯定,但是他自己也没有什么定论,因为说到对周边形势的了解,还是徐润之最为清楚。润之了解、分析情况的能力之强,他至今还未见能出其右的,这也是润之获得他全心的信赖,成为大华的左丞相的原因之一。   “如此说来,北方与东方诸国也很难被排除在外,因为他们国内也难免可能有有能力的野心人士啊!”   润之垂下眸光,“是,皇上所言不差,臣也不太明白,以它们的实力,即使大华没有了我与镜如,应该也没有那个可能从我朝获得太大的利益。”   “或许,还有卿与朕都无法掌握的情况存在吧!”明宗道,接着,他露出一个颇有意味的笑容,道“卿真的不以为可能是姚镜如所为?”   润之诧异不已,一时忘了礼仪,抬眼看向明宗,随即省起,转开眼光,微愠道:“皇上又在戏弄为臣!若要臣相信是姚镜如所为,至少也要有人行刺他个一、两次,臣才可能会有所怀疑,怀疑他试图掩饰所为!”   明宗神态间变得有些微妙,道:“朕今天还真的收到报告,有人对姚鉴下毒,他下了早朝后,在阁里看折子时就发作了,幸而及时召到太医,救回一条命,朕已命他回府休养去了。”   润之脸色微微一变,稍加沉吟,摇了摇头,“此时才想到,未免太晚!姚镜如是臣亲自提拔起来的,不说他的为人耿介,皇上与臣都很清楚,就以他的才干而言,可不会此时才想到要减轻自己的嫌疑,臣还是不能相信是他所为!”   明宗一晒,道:“润之,卿还真是信人不疑、疑人不信啊!”   润之一揖道:“皇上不也是如此!”   明宗笑道:“又被卿看穿了,难道卿真是朕肚里的蛔虫不成?”   润之也露出一个微笑:“臣不敢,不过,皇上,还有一事,臣也要禀明。”   “何事?”   润之将那两名刺客白日在相府纵火之事说了一遍,淡淡道:“大概是寻不着为臣,所以才放火,希望能引出臣来。”   明宗失笑道:“这两个小毛贼,竟敢惹上威名赫赫的‘修罗将军’,还真是大胆!”   润之正色道:“与前几次一样,那两人都已服毒而死。”   明宗也敛起笑容,“这次是什么毒?”他这样问是因为徐润之的医术也是大华举国闻名的,相较之下,只怕太医院的太医们也有所不如,对药性应该比他人更了解。   “臣也不太清楚,毒性非常之烈,还好他们对镜如下的不是这种毒。”   “要我们相信姚鉴是主谋,当然不能毒死了他。”明宗淡淡道,他虽信任姚鉴,但只视他为臣,不似徐润之,他在内心中以之为友,关心程度难免有些许差别,“润之,此事你全力去查,朕虽有些烦那朝中琐事,但是既少了你与姚鉴,也只有暂时担起来,倘永远少了你们,朕非被那些琐事烦死不可。”他说得平淡,徐润之心中却流过一阵感动,本来皇上所作的只是大的决策,真正详细事务,自是由臣下负责,何况明宗素日里最讨厌那些烦琐的事情,更不用说将原本该他与姚鉴负责的诸多朝务一肩担了。   “对了,臣还有一事……”润之想起了随他而来的任鸿飞。   明宗看他神色,“是不是关于那个江湖刺客的事?”他与徐润之君臣近十年,默契非凡,已超乎常人的想像,“卿想为他求情?”   “是!”徐润之一提袍摆,单膝点地,再度跪下,“求皇上恩准!”   “罢了!罢了!别动不动就下跪!”明宗摆摆手,“卿看人的眼光,朕是相信的,赦他何妨?   此人是否有什么特殊能力?“他与润之相同,都有爱才之癖。   “他是个江湖人,武艺不错,为人也正直,但是……大概不会愿意为官的!”   润之自然明白他问话之意。   “那就不必召见他了,过一会朕会拟旨赦免他,也会给卿一道旨意,好让卿放手去查此事。   对了,“明宗郑重道,”别再带着伤来见朕!“   “是!谢皇上关心!”润之明白他的关怀之意,一笑施礼而出。   出得宫来,叫了任鸿飞,道:“皇上赦了你行刺之罪,且随我到阁中一趟,处理几件事,再回府去商量如何追查幕后的主使。”   任鸿飞一下子明白了他特意带他来的用意,沉着脸道:“原来你带我来是为了与我脱罪?”   润之淡淡一笑,转身入轿,留下一句话:“放心!你还没这么重要。”   任鸿飞一张脸刷的红了,怎么说徐润之也是救了他一命,他还要闹意气,未免太不知趣了,一时之间,又羞又愧,还有着几分被人轻视的不甘心。   其实润之相救任鸿飞,也不单单是因为他的无辜以及有助于查案,也有几分是为三妹文秀,她自小在兄姊的呵护之下长大,难得见她如此明显地对外人表示好感,他做事一向公正无私,但牵扯上最疼爱的三妹,在可能的范围内,自然是会小小地偏私一下。   这日近晚时,徐润之与任鸿飞一起回到相府,晚膳后,他召集了夫人李华、二妹文佩及三妹文秀一同到南书房议事。   徐家逢有大事,素来是举家商议。不过因为徐家除润之外,全是女子,看在任鸿飞眼中,不免觉得有些怪异,尽管他也很清楚徐家的女子皆非比寻常,确实值得征询她们的意见。   其实任鸿飞除了提供事实以外,在议事中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他是江湖中人,向来率性行事,遇上这种牵涉到朝廷之事,哪有他插嘴的份?但他在议事中,也确实见识到了徐门女性的厉害:夫人原是一军之主,自是足智多谋、韬略不凡,而徐润之的两位妹妹,文佩冷静,文秀聪慧,想必徐润之在朝在野的诸般功绩,定也有这一干女子的功劳在内。   这一番商议,足足议到掌灯时分,最后润之道:“既然如此,就这么决定了!   三妹留下来,为兄今日肩伤不能写字,就烦劳你了!二妹、夫人与任兄就回房去吧!“   任鸿飞心中奇道:“难道说徐润之连朝政都让妹妹参与?这……这也太出格了吧!”至于徐文秀有摹仿诸般字体的特殊才能,尤其善于摹仿润之那一笔俊逸挺拔的徐体行书之事,是他日后与徐家的人们更加熟悉之后才知道的。   润之看他随着李华与文佩走出门去,叹道:“知错而勇于负责,也算是不容易了!”   文秀笑嘻嘻道:“大哥,他这样的人在江湖上算不算得上大侠?”   润之看看妹妹,轻轻一笑,道:“他这样的人在江湖上算得是个侠士,但要说大侠,非有大智大勇之人不足以称之!你这丫头,变着法儿想让我夸他,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文秀飞起了满面的红晕,撒娇道:“大哥!……”等脸上红晕稍稍褪去,这才小声道,“只有一点点……”   润之深深地看了妹妹一眼,叹了口气,笑道:“三妹你也长大了!”说着,翻开了案上的文书。   文秀也赶紧过来坐下,研墨提笔,等着润之口述。润之不由一笑,“三妹,笔下别带出女儿气来!”   “知道了!”虽然润之的徐体行书风行天下,但是摹仿者大半形似神不似,能仿得好的没有几人,只有文秀仿他的字迹仿得出神入化,几乎连润之自己都难以分辨真伪,所以当润之自己无暇之时,常常会让小妹替他写一些东西,也因此后世流传的润之的行贴中,很有一部分实际上出自于文秀之手。就连皇上也知道润之有时会让妹妹代笔,只是以他对润之笔法的熟悉,竟也看不出来究竟哪一部分是由文秀代笔的。   看着妹妹微微泛红的脸色,润之颇感不舍,小妹长大的那一天,终于是到了!   第一部 风乍起——第三章 擒逆   “西、北、东——卿认为是哪一方?”   刺客之事查得毫无头绪,润之自不会眼睁睁看着皇上被堆积如山的朝务所淹没。每日里下朝后依然到内阁与御书房报到。虽然他肩伤未愈,右手还是无力提笔,但在两名参政的辅助之下,对处理朝政的影响还不是太大。只是擅长解决实务的姚鉴中毒后仍在疗养,使得工作量几乎增加了一倍,这也拖延了查案的进程。   这一日,他带着几份奏折与报告,到御书房向明宗请示时,明宗把一迭文书放在一边,却突然问出了这么一句话:“西、北、东——卿认为是哪一方?”   润之微怔之后,明白了皇上问的是什么。他慢条斯理地替皇上翻开放在最上面的那份奏折,才道:“臣现在比较担心的是朝中的主使是谁,至于幕后究竟是哪一方,臣还不能肯定,不过,如果皇上想知道,臣也有一个办法。”   “哦?”明宗眼中闪过一抹兴味的光彩,润之虽没看见,却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得出来。   他从容地一笑:“皇上,倘若微臣于这两日内遇刺身亡,皇上过不了几日就可知道幕后的主使究竟是哪一方了!”   现在姚镜如依然在疗养中,如果他被刺而亡,那么华朝失去了两位丞相,必然大乱,在这么好的机遇下,那幕后指使的一方,没有不抓紧时间出兵的理由。   明宗不悦地皱起眉:“卿最好少动那些危险的念头!”   润之那淡淡的笑容丝毫没有因皇帝的不悦而有所改变:“皇上,此事若没个了结,只怕朝野上下谁都不得安生,谁也不能坦然高卧。”   明宗脸色微沉,那些人还真清楚如何给大华制造威胁,选中他倚为股肱的左右丞相来动手,确实会给他重重的一击,但是,既然他们还没得手,他一定要给他们以最严厉的反击。   “皇上!”他年轻的丞相带着那不变的笑容,将那些文书与一管朱笔推向他面前,用清朗的语音提醒他,“这几件事,急待陛下的决断!”   然而明宗与徐润之都没有想到,润之这一次的推测却是错了,两个时辰以后,一封八百里加急文书被送到了兵部的大堂上,那是北疆的急传——北丹犯境!   “北丹共出动了多少兵马?到了哪里?”润之没那个时间在汇文阁[ a1]慢慢等候兵部的汇报,直接来到兵部的大堂,询问最新的情报。   “回禀相爷:北丹出兵三万,最新的边报尚未到达,但是据估计,大军应该已经逼近三山关!”   “三山关?三山关的守将是李戍将军啊!”润之不禁沉吟起来。镇北将军李戍五十有余,正当壮年,用兵稳重扎实,武艺高强,可说是战无不克,在北疆数十年声威不坠,被尊之为“大李将军”,与当年被称为“小李将军”的李华并称“西北二李”。漠北苦寒,生活艰苦,因而北丹一向对中华繁华之地虎视眈眈,但他们近十年来都没有进犯大华边境,除内部政权不稳之外,也是惧于大李将军的神威,不敢轻动。这一次却竟然先攻三山关,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莫非其中还有什么诡计?   “此事下官也觉得奇怪,三山关是大李将军镇守,北丹竟然敢先犯三山!不知是否有什么阴谋?但是边报证实,北丹大军确是向三山关方向前进!”武将出身的兵部尚书袁子思道。   润之抿唇蹙眉,看向兵部大堂上刚刚展开的大华北部地区的地图,兵部官员已在上面作了标记,标明北丹的进军路线,箭头直指三山关。   “袁大人,北疆的兵备可足?”   “回相爷,目前北疆兵备充足,粮草也足够,只是不能确定北丹会不会再增加兵马,以下官之见,我们也应该备好援兵才是。”   润之点点头,“命北部三州七郡调集府兵,随时准备应援,将府兵中有过作战经验的,选拔一部分,先拨去应援。另外,我会命户部调动物资,筹措战时军饷。”   “下官明白。”   “袁大人,”润之微蹙剑眉,郑重地对袁子思道,“如何守好边疆,打好仗,是兵部与边关守将的事,这些事情,就有劳你们烦神了,至于其他方面的事情,朝廷自会妥善处置的。”   “是!”袁子思明白,丞相的意思是给予他们处理战事的全权。自这位年轻人成为他的上司时起,无论战况如何,都绝不会出现擎肘的情况,有这般大度的丞相,也该说是边关将士之福吧。   “润之,北方情况如何?”   “北丹三万兵马从三山关方向进犯,不似疑兵,而是本队。李戍将军已然做好了迎敌的准备,户部正在调拨物资,两日内可以备齐三个月的战备物资。”润之停了停,接着道,“臣已命人加派前往北方的探子,去探明近况。”   “北丹突然犯境,似乎与行刺事件有关哪!”听过润之的汇报之后,明宗对他的处置并无异议,而是又想到了原先所议及的幕后主使之上“朕记得自卿第一次被刺时起,朕就已经下旨令九门戒严,所有人等出入,都要经过外松实紧的盘查。而且,卿与姚鉴遇刺之消息,也已被封锁。北丹若与此事的策划全然无关,会选在此时此刻进犯我华朝,也未免太巧了!”   润之默然点头,是北方而不是西方,确实令他有些意外。但是相较而言,与北方打交道要来得容易多了,北丹那位可汗耳朵根子极软,会出兵南下,定然是有人在他耳边吹风,只要给他一点教训,然后使用一点外交手段,让他知道厉害,他就会缩回北丹都城吉斯浩特去。   “那么,皇上,臣先告退了,臣还有战场以外的事情要去处理!”   “嗯!对了,润之,朕记得卿有一位武艺高强的妹妹?”   润之一时不明白明宗的意思,犹豫了一下,答道:“是!”   “朕知道,朕的大内侍卫也未必是她的对手……近日里情势紧张,卿最好时时把她带在身边。”   润之先是讶异地轩起剑眉,随即无声地扬起唇角,道:“谢皇上关心,臣会保重自己的。”   北丹犯境的消息并没有影响京城的繁华。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只要外敌没有突破国境,泱泱大国的百姓们从来不认为边境的小敌会打扰到他们的生活,反正上有皇帝,下有百官,远有边关守将为之烦恼伤神。   然而在操心的人可就没那么轻松了。润之连日忙于处理应敌事宜及朝政,几乎没有功夫去料理日前数番被刺之事,然而此事终究是梗在心头的一根刺,因为若是朝中有北丹的内应,这一仗可就会打得艰难了。   徐相府邻近京中的繁华地段,从后巷出去,只要拐个弯就是京中最繁华的承平街,然后过钟楼、鼓楼、平安坊,就是宣化门。这日,自徐府后巷中走出两个身着青衣儒衫的男子,其中一人虽着儒衫,眉宇间却是英气勃勃,正是换了长衫的任鸿飞,另一人剑眉星眸,神色沉静,赫然就是换上便服的徐润之。两人取道最热闹的街市前往宣化门,自是为了不引人注意。行刺之事已过去十余天了,附近纵有眼线,想必也会有所松懈,润之好不容易从繁忙的朝政中抽出功夫来查一查此事,但是他也只有宣化门外这唯一的线索了。   正对徐府后巷有一个小茶馆,一个仆役打扮的汉子正在百无聊赖地喝着茶,嚼着花生米,无意中瞥见了徐府中出来的两人,不由精神一振,丢下几个铜板跑了出去。   不多时,集贤殿学士、首席参知政事吴楚雄得到了报告:徐丞相与任鸿飞正向宣化门而去。此时,他刚从内阁回来没多久,换下了朝服,正在与爱妾如姬对饮。   “大人,这可是个好机会啊!”如姬为他斟上一杯酒,柔媚地笑道。   “不错!”有着一张威严的国字脸的吴楚雄沉吟道,“徐相爷从来不会放过任何线索,我们等他这一天也等了好久了!”   “大人不准备行动吗?”   “怎么会?”吴楚雄似乎流露出一丝苦笑,“不抓紧这个机会,就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如姬看看他的脸色,试探道:“大人,您在担心?”   “是啊,徐相爷不是简单的人,他这次轻装出来,会不会是个圈套呢?”吴楚雄感慨道,“一直做他的门生和下属多好,真不想与他为敌!”   “可是那边……”如姬神色犹豫。   “我知道……”吴楚雄露出无奈之色,站了起来,“无论如何,这次必须动手了!”   任鸿飞引着润之来到他那日遇见那一家三口的林子之中。正如润之所知的,这片林子疏而不密,却是自北边丘陵而来的必经之路,只是丘陵的那边坡陡林密,并不好走,因此众人多半从西方或南方而行,此间来往之人极少,十分偏僻。   润之四下里看了看,沉吟道:“一无痕迹!”   “小心!”任鸿飞出声的同时已然出手,一道强劲的掌风将数十支直奔润之而来的长箭劈落于地。   润之垂首看着那一地透着幽幽蓝光,明显是淬了剧毒的箭支,淡淡道:“来了!”   “大人,飞鸽传迅,截杀组已在宣化门外等到人了!行动开始!”   吴楚雄闻报,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坐回椅中,神色中却夹杂着失望与自我厌恶,抢过如姬手中的酒壶,狠狠地向口中灌去。   “大人!”如姬收敛了适才那种柔媚入骨的神色,眉宇间掠起轻愁,“您后悔了!”   “是,从一开始起我就在后悔了!”吴楚雄扔了酒壶,瞑目向后一靠,恢复平静道,“这下你们满意了吧!”   如姬神色如常,“大人,如姬自从进了您的府中,就是您的人了!如果您要如姬背叛他们,如姬可以立刻就与他们断绝任何关系!”   吴楚雄睁开双目,激忿的目光已转为柔和,黯然道:“对不起,如姬!我不该迁怒于你!是我自己的错,才会被他们控制!对不起!”他的声音哽咽起来,“是我自己做了忘恩负义的人!对不起!……恩师!……”他心情激荡,竟下意识地唤出了昔日对润之的称呼,或许,这正是他心底里一直对润之的称呼。   “任鸿飞,你能挡住吗?”润之一向清朗的声音此时显得出奇地冰冷。   “如果再来几个人,就难说了……”任鸿飞话音未落,又一批蒙面刺客冲将上来。   激烈的杀伐中,被任鸿飞护住的青衣身影则淡然地仰首看了看天色,“时候差不多了!”   “大……大人……徐相爷到!”   “什么?”吴楚雄与如姬大惊起身,随即面面相觑。   吴楚雄突然笑了出来,“不愧是恩师大人!”面上不自禁流露出欢悦之色,“人人都道右相姚镜如刚直耿介,其实恩师更加铁面无私!我这个样子,却是没脸见他了!”伸手理了理身上的衣袍,取过他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没有动过的那一杯酒,一仰头喝了下去。   “大人!”如姬试图去抢吴楚雄手中的酒杯,但是吴楚雄一甩手,将它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如姬,一会儿相爷问起来,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丞相他从不会为难无辜的弱女子!”   “大……人……”如姬珠泪潸然,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润之一进此门,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如姬跪在吴楚雄面色发青的尸体前泣不成声。他不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起就紧锁的剑眉锁得更紧了。他走上前,伸手去搭吴楚雄的脉搏,神色更是黯然。   如姬从悲痛中惊醒,缓缓站起身来,泪眼婆娑地问润之:“您就是左丞相徐大人了?”   润之不语,只点了点头。   如姬凄然一笑,“大人他一直很敬重您!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他……”   润之脸色凝重,点头缓缓道:“我知道,宗之[ a2]一向是个重信守义之人!”   如姬神色欣然:“多谢您……这么了解他!他……他泉下有知,一定会高兴的……”   润之叹了口气:“你是他身边人,应当知道他通过谁与北丹联系?”   如姬嫣然一笑,道:“是我!我本是青楼女子,也是北丹派到中原的探子!   大人他……不让我说,他说……您一定会给我一条生路……但是……他去了……   我又……又何必在这世上……独生?“   她唇角溢出一丝鲜血,身子缓缓倒了下去。她是吴楚雄最宠爱的人,知道他所有的秘密,当然也拥有那种可怕的剧毒,让润之连救治都来不及的剧毒。   润之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随他而来的禁军下令:“留下一半人马,暂时封锁吴府!拿下府中各色人等,等待处置!其他人随我出宣化门!”   “徐丞相会武艺吗?”   “不知道!……但是……那个……好象不是徐丞相!”   一干蒙面刺客已经陷入了苦战之中,一个任鸿飞还能应付,但是“徐润之”   一出手后,情况就大大不同了,随着“他”的长鞭出手,鞭稍指处,便是一人倒下。“他”的武艺比任鸿飞还要来得高强,轻描淡写地收拾着众多蒙面刺客,“他”似乎无意杀人,只是想困住或是生擒这些人而已。即使这样不出重手,在两道青衣身影翻飞的指掌之间,蒙面人还是纷纷倒下。等最后一人被点中穴道倒了下来之后,“徐润之”身形一凝,气度卓然。   任鸿飞长出了一口气,拍了拍手上的灰:“二姑娘的功夫真是了得!任鸿飞甘拜下风!”   文佩依然是惯常的冷淡不语。她与润之身材相仿,身形相似,脸型也一样,只是眉眼与神态不像,因此只要将眉描浓,成为如润之般的剑眉,换上男装,就与润之有了九分相似,剩余的那一分不同,是她永远也无法露出如润之般温和的表情,但是只要略低面孔,在不熟悉润之的人面前就足以掩饰。自润之不断遇刺以来,她就开始试着扮成二哥的样子,以便必要的时候来混淆刺客的视线,不料今日果然派上了用场。   “徐兄大概也已经追踪到了幕后指使者的下落了!”任鸿飞与徐家人相处这些日子,与徐家人愈发亲密了。他是个江湖人,行走江湖这么些年,从没想过自己还会佩服什么人,可是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被润之那种独一无二的魅力所吸引,尽管他越走近润之,越是发现在他的温和有礼之下似乎有着隐隐的淡漠,抗拒着与外人的更近一步接触。   “来了!”东边扬起一股尘土,应该是润之带禁军赶来了,不过此间战斗已经结束,这一干禁军是白跑了。   “那是……什么?”任鸿飞看着越来越近的招展的旗帜问道,禁军是那样子的吗?润之为什么会调动如此铺陈嚣张的军队?   文佩深深地蹙起了眉:“是御林军。”   “御林军?徐兄调动的是御林军吗?”   文佩摇了摇头,默然将长鞭收回腰间。御林军与禁军素来不和,虽然双方将领对润之均有敬意,但是润之绝不可能在一次行动中同时调用这两军,而且,御林军是皇上的仪仗队,不经皇上同意,是不可轻易调用的。   “那是怎么回事?”其实不仅任鸿飞摸不着头脑,连文佩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眼见那飘扬的旗帜越来越近,而压阵的竟然是银须银发的安国公,文佩也不禁微微变了色,低低地道:“皇上……来了!”   “啊?皇帝……来了?”任鸿飞一时怀疑自己的听力,极目眺望过去,就在这时,又是一股尘沙扬起。这次,才是润之率领的禁军到了。   “相爷,御林军在前方不远!”   润之闻报一怔,还没来得及细想,第二个报告随之而来:“相爷,前面是皇上的御驾!”   “嗯?”因刚才吴楚雄与如姬之死一直心中郁郁的润之不由一惊,现在北方开战,局势正紧张,皇上怎么能轻身出宫?吩咐众禁军暂缓脚步,润之一抖缰绳,追上前去。   “徐卿呢?”明宗看见文佩虽是一怔,却立即认出她不是润之。   “家兄率禁军擒拿朝中主使去了。”文佩不卑不亢地行礼答道,虽是难得的长句,却也无意收敛一身的冰寒。   明宗神色稍稍和缓了些:“你就是润之那位武艺高强的妹妹?”   文佩冷彻的目光掠过明宗的脸,淡然道:“是!”   明宗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没将他放在眼里的女子,摇头微叹道:“真不愧是润之的妹妹!”后面那句“压根儿没将朕放在眼里”他没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但是文佩也听出了他的意思,一揖不语。   这种话也只有明宗与文佩知道其中之意,如任鸿飞这般人就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他是江湖中人,见了官兵已经很不自在了,见到皇帝,更是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只想早早离开此处。   这时,一名侍卫上前报告:“皇上,徐丞相到了!”   明宗沉肃的脸上露出一分满意之色,“叫他过来!”   “皇上!”润之下马行礼。   “免了!卿可曾找到朝中的主使人?”   润之脸色沉重:“找到了!”   “哦?是谁?”   “首参吴宗之!”   明宗一怔,缓缓道:“是他?”   “因事败,吴宗之已然自尽!详细的情况,请皇上容后再禀。”润之这几日苦心竭虑,得了这样一个结果,不由深感疲惫。   “朕知道了!”明宗知道吴楚雄也是润之的得意门生,落得这个下场,润之心中一定不是滋味。   “恕臣斗胆,请问皇上,您御驾为何来此?”   润之微沉的脸色让明宗知道,他这位一向温和的丞相暗中在责备他,竟然不顾自身安危而出宫。说实话,众臣之中,只有姚鉴经常会犯颜直谏,润之的风格则截然不同,他的谏言听上去往往十分温和,却总是立即让他开始反省自己所犯的错误。若是换一个大臣,绝对做不到这一点,换一个皇帝,只怕这一招也不会有效,可见他与润之君臣的遇合,确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姚鉴身子大好,回朝销假,朕无需再忙于那些琐事了……”明宗故作不在意地下马,淡然道,“朕记得曾提醒过贤卿,虽然查案,也要保重自己,但是朕听说,卿好象动用了比较冒险的计划,所以过来看看!”   润之的脸色微微和缓,“皇上,微臣在御驾前曾保证会保重自己,皇上可曾见徐润之违背过诺言?”   明宗深深地看着他,“没有!”   他并非不信任润之,但是他很了解润之为了达到目的,可能会做出怎样冒险的事来,所以才会相信润之为了擒到幕后的主使,用自己去当诱饵。润之何尝不明白他心中所想,知道这不是个能再深入讨论下去的话题,聪明如他自然不会再追问下去。于是牵过马的缰绳,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朗声道:“皇上,臣还有一批人要发落,恕臣先行告退了。还请皇上保重身子,早些回宫!”   他退后数步,翻身上马,控缰欲行,扬袖间,一道青色的弧线一闪,一个小小的物事从他衣中滑出,落在了地上。润之察觉,自马上俯下身来拾取,却被一直随侍在明宗身边的安国公先一步捡了起来。   那是一面小小的辟邪玉牌。正、反面皆镂刻着云纹环绕的两个古篆“邪辟”,侧面以精细的刀法刻着连绵不断的九回文的“平安如意”字样,虽然刀法精致、玉质温润,看在明宗等人眼中,却也算不得极品。玉牌上穿有红丝绦的小孔,已被磨得十分光滑,显是已经被佩戴了许多个年头了。   即使是在润之眼中,这面玉牌也是平平无奇之物,安国公却是满面惊喜,激动得一部银髯微微抖动起来。   “徐……徐相爷!这块玉牌您是从何处得来?”   润之心中疑惑,却也并不表现在脸上,只是淡淡道:“因下官这几日连连遇刺,家人们不放心,坚持要下官带上此物。”   安国公面露喜色,道:“这是尊府中那位之物?”   润之蹙了蹙眉,将缰绳一丢,索性下了马,反问道:“老国公识得这块玉牌?”   “那当然!”安国公将玉牌紧紧握在手中,似是陷入了回忆,缓缓道,“二十多年前,这块玉牌本是我的!”   此言一出,连明宗也大为惊诧,他举目看向润之,只见他眸光倏然一黯,似乎若有所思。   老国公并没在意众人的反应,只是自顾自说了下去:“记得那年我接了家眷入京,那时我的勇儿不过三岁,夫人抱着他在车里玩。行经一处高山脚下时,有家人来报,说有人要劫车,可把我们给吓坏了。我大着胆子来到车队之前,想和劫匪打个商量。只见一条威风凛凛的大汉立在路当中,他容貌虽是普通,气概却着实不凡。而他身后有一位温雅秀丽的女子,怀中还抱着个小小的婴儿。我怎么看也不觉得他们有什么地方像是劫匪,于是上前一问,原来是我那家人胆小怕事,胡乱猜测。其实那夫妇二人拦住我们的车队,只是想问一下,我们一行中有没有十岁以下的男孩儿。因为他们的女儿生了重病,夫妇俩深爱女儿,怕她养不大,故此抱出来撞一门亲事……”   润之蹙眉听着安国公之语,薄唇紧抿,脸色渐渐泛白,一抬眼却迎上了明宗审视的目光,他有些勉强地一笑,道:“确实有些地方民风如此,怕小孩儿养不活,就抱到大路上,找个年纪相仿、家境富贵的孩子定个亲,称之为‘撞亲’,据说如此,可以借亲家富贵之命,镇住孩子的福气,易于养活。”   明宗收回目光,若有所思起来,只听那安国公续道:“那女孩儿虽说有病,可是长得是玉雪可爱,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简直是天地灵气之所钟。我和夫人一眼就喜欢上了,就让勇儿结了这门亲事,这块辟邪玉牌,本来是准备给勇儿戴的,那时就当作聘礼兼信物,送给那女孩儿了。那位夫人极是钟爱女儿,将玉牌挂上她的脖子之时颇有不舍之态,把女儿亲了又亲,道:”儿啊!娘只盼你能好好长大,能平平安安长大,别怪娘替你草草定了亲!但愿你将来的相公能配得上你……   ……“   安国公回忆到此,不禁老脸一红,因为他那儿子——高勇,是朝野皆知的顽劣不堪。也因此,他一直想找个好媳妇,好收收儿子的心,可惜高勇娶的几个女子美则美矣,却没有一个才德品性上乘的,所以他才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那个满身灵气的女孩儿来。他又接着道:“当年我们与那一家三口分手后才发现,居然忘了问他们的姓名,连那女孩儿的名字也不知晓,只能言谈中猜测他们是武将世家。这二十多年来,我也曾多方派人寻访,只是实在对他们所知太少,一直不曾找到。想不到,今日这玉牌竟在徐相爷身上……所以还请徐相爷告知老朽,到底这玉牌的主人——我那媳妇究竟是何人?”   润之脸色冷沉,安国公从刚才的兴备中清醒过来,这才发现,不只是润之,连一旁的明宗脸色也十分难看,任鸿飞虽然事不关已,但看徐氏兄妹的冰冷刷白的脸色就可知事情的严重性,不由也收敛了好奇之心,神色凝重起来。   润之掩口轻咳一声,将清湛而又冷淡的目光投向安国公:“老国公,若下官没有记错,世子早已于三年前纳了正室,侧室亦已经有了好几个了!”   安国公老脸通红,分辩道:“我就勇儿这么一个儿子,不能一直不让他成亲啊……”   润之冷冷地打断他:“老国公,您误会下官的意思了!下官的意思是:既然令郎已娶,未必当年那女孩子就未嫁,令郎已有娇妻美妾在怀,何必还在意当年行旅之中定下的一门亲事,大家都忘了它岂不是好!”   安国公终于理会到了润之的言下之意:已嫁,又是相爷的家人……天哪!   “修罗将军”确实是出身于将门世家!这……这勇儿无论如何也是争不过人家的,再说了,勇儿确实也配不上人家!自己徒然丢脸了。   润之向明宗一揖,道:“皇上,恕微臣早早告退了!”随即上马提缰,冷然叫道:“二妹!”声音未落,一道纤细的青影已然掠上马背,坐在润之身后,任鸿飞也有样学样,拉过一匹马来,跃上马鞍,跟了上去。   明宗、安国公、众护卫官连同御林军、禁军看着那两骑绝尘而去,俱都面面相觑,他们从未见过润之这样的举止。他一向言语温和、礼貌周到,而且尽心国事,绝不会将处理了一半的事情丢下。   明宗望向徐氏兄妹身影消失的方向,出了一会儿神,这才转头,淡淡向安国公道:“老国公,此间事情,由你善后罢!”   安国公眼看着明宗的黄罗伞盖越行越远,心中惊疑不定,不禁暗骂自己老糊涂。朝野俱知,徐丞相极为重视家人,将两个妹妹视若珍宝,与夫人更是情深义重、相敬如宾,当年甚至不惜与皇上抗辩以救“修罗将军”!想那左丞相徐润之权倾朝野,皇上对他宠信无比,自己居然敢去招惹他,而且还是想把人家的夫人当作儿媳妇,那可是“修罗将军”!堂堂的威宁侯、一品夫人哪!……想起方才明宗不悦的神色,冷汗不禁涔涔而下。   文佩虽坐在润之马后,但是兄妹连心,她依然能感觉到润之那强烈的、不曾形诸于外的怒气。   “二哥!”她试图相劝,但是一向拙于言辞,不知该怎么说好。   润之迎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平定下来,这才道:“二妹,我没事!不用为我担心!我,我只是很生气我居然不知道这件事!”   “爹娘也是为我们好!”文佩颇不放心润之激动的情绪,从后面伸手过来,接下他手中的缰绳控制马匹。   润之松手,瞑起双目,“我知道。高勇!哼……高勇!”如果安国公此刻听到一向温文尔雅的润之说这几个字的语气,可能当场就会被吓得老命呜呼也说不定。   文佩虽然一向待人冷淡,却并不是本性如此。她在心中不住浩叹:爹娘啊!   为何你们当初不告诉我们?是灭族的旨意来得太快,你们不及告知,还是不愿告知?转念想起适才从那安国公口中听闻的,娘亲当年说过的那几句话:儿啊,娘盼你好好长大,平平安安地长大,别怪娘早早地为你定了亲事,但愿你将来的相公配得上你……以娘亲的聪慧,是不是早已猜到了那高勇可能会长成一个纨绔子弟,所以索性不告诉我们了!想至此,她冷漠已久的心竟不禁泛起了久违的心酸之感。   润之察觉到文佩倚在他的背上,似是哭了,一时眼眶不由地也润湿起来。他岂感觉不到父母对子女的一片爱意?他何尝不想痛哭一场,只是压抑已久,怎么也不愿在人前流露真情,只得以怒气来掩饰。但是,没想到,一直戴着冷漠面具的二妹也还会哭泣!他举目向天,让风吹去眼中那隐隐的泪光,抿唇不语。   [ a1]汇文阁:华明宗时期的左右丞相办公之处,即内阁所在,与明宗皇帝办公的御书房有一条长廊直接相连。汇文阁外接六部大堂,内连皇城,可以说是除皇帝以外,朝廷的最高权力机关,华初最重要的决策尽出于汇文阁与御书房两处。参与在阁中议事的,还有尚书、中书、门下三省长官,因此担任三省长官的,就被称之为“入阁”。另外,华初还有参知政事一职,规定不得由三省六部长官兼任,参政以品级而言虽然不是太高,但作为左右丞相的副手,也有入汇文阁议政的资格,很有实权,首参(首席参知政事)相当于副相。如果能成为参政,也被称为“入阁”。   [ a2]吴楚雄字宗之。   华——第一部 风乍起——第四章 风波   “徐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到底谁才是那什么玉佩的主人?”任鸿飞拜文秀所赐,已能自由出入“廊阵”,但并不意味着他已被接受为徐家的一员,他其实无意要挖掘徐家的秘密,但是徐家人对待此事的态度大大地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任兄认为呢?”润之并不回答,只是反问。   任鸿飞低头思索,若是二十年前的事,自然不会是最小的文秀,她还未满二十呢!但是润之对众人暗示玉牌的主人是夫人李华,他却又凭直觉觉得似乎不像!   润之好象只是为了误导别人而这么说的。那么,就是文佩了!他看了一眼文佩,文佩比往常更冰冷的目光令他打了一个哆嗦。   “我太笨,猜不出来!”任鸿飞不认为被寒气冻死是个好主意,决定放弃。   说出这句话后,他似乎见到文佩舒了一口气,难道真的是她?   润之负手在书房中踱了几步,在中央立定,开口道:“安国公方面,尚不足惧,料他也不敢惹上我,只怕皇上对此事生了兴趣,那就不妙了。”真正冷静下来以后,润之重思此事,最担心的,确是明宗皇上。明宗绝非易于蒙骗之人,以他之精明,必已看出了几分。   “这种小事,皇上也未必会在意!”李华难得忧心忡忡地道。   “最好不!”润之知道这种可能并不大,却不愿让众人担心,转移了话题,“夫人,叫家人收拾铺盖,我明日宿阁。”   李华心有隐忧,道:“宿阁?可是皇上面前……”   “北丹未退,国事正忙,不宿阁,反而显得我不正常了!”润之叹了一口气,悠悠道,“今日居然会丢下应做之事回来,真正是公私不分了!”扔下那么大一个摊子没收拾,但愿不是皇上替自己料理善后!   次日,润之上表自责,明宗反而温言劝慰了几句,以他擒得朝中通敌之臣为大功一件,并无丝毫责备之意。润之如何想暂且不说,安国公看在眼里,心中更为惴惴不安了。   随后的几日里,谁都没有时间多想别的事情,润之全力投入了华朝对北丹之战。华朝的大部分的外交工作本来就是由他这个年轻的丞相所承担的,他的温文儒雅与雍容的仪态、周到的礼貌收服了诸多外邦使节,使得个人的魅力扩大为一个国家的魅力。后世不得不承认,华初四方来朝,犹如百川归海般的盛世景象与润之杰出的外交能力是分不开的。而这几日,他将全副的精力放在对北丹的外交施压上,在华朝军事、外交的双重压力之下,失去了内应的北丹显得不堪一击,虽然已经逼近了三山关,却不战而退,千里北疆又恢复了平静。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润之这一番忙碌,边关则不知少流了多少将士之血,明宗论功行赏,再次当朝对他予以嘉奖。   任鸿飞在徐府短短数日,就从战端初起直看到了整个战事的结束,他终于领悟到,当初文秀在“廊阵”中对他说的“靖外患、安内政,成就一个大华盛世”   的意思了。   然而,对润之而言,新的危机,正在悄悄地酝酿。   这一日,天色将暮,润之尚未回转。夫人李华见半轮明月已然早早挂在了淡蓝的天幕之上,心想润之可能又留宿于内阁,不回来了。本来润之应派个随从通知府中一声,但是他忙起来的话,可能压根儿不知时辰,忘了也是常有的事。眼看着暮色更浓,第一颗星星也亮起来了,夫人转身入内,吩咐关门掌灯,让厨房收拾晚膳。   可是门关未久,大门上云板三响,报知润之回来了。李华不禁有些诧异,与文佩一起迎了出来。   灯笼黯淡的光照之下,润之的脸色似乎不太好,他挥了挥手,让随侍的人都下去,这才示意李华、文佩与刚刚才一同出来的文秀和任鸿飞随他到南书房去。   在灯光明亮的书房之中,润之的脸色更显苍白,文秀担心地问:“大哥,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润之摇了摇头,神色虽然依旧镇定,但他小心翼翼地插上门的举动还是透露出了事情的严重性。   回过头来,这才发现,书房中多了一个外人任鸿飞,他看了看小妹文秀,难以察觉地苦笑一下。算了!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值得提防的人!   “三妹,取些水来!”   文秀不禁有些莫名其妙,端过茶壶来,说:“茶水?”   润之淡淡一笑,道:“也罢!”他卷起右袖,露出腕间一道殷红的朱砂痕迹,以茶水洗涤。那朱砂虽然被洗去,殷红如血的痕迹却深入肌理,无论如何洗拭,都丝毫不褪,反而愈发鲜艳。他住了手,若有所思地道:“果然啊……”   “大哥!这……”文秀小心翼翼地问,“难道这是……守宫朱?”   “应该是了!”润之放下袖子,将碗中的残水泼去,怔怔地出起神来。   文秀那张小脸顿时白了,她看向嫂嫂和二姊,不出意外地,她们的脸色也变了。   守宫朱?任鸿飞一直觉得那个字眼他似乎听说过,直到看到众人尽皆变色,他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想起那是什么了!他张口结舌,转向润之,颤声道:“你……你是女子!”   “不错,我是女子!”润之轻抚腕间的朱砂痕,淡淡道,“相传守宫朱点于处子腕间,会洗之不褪。此物民间少有,我却也曾见过,只是没想到皇上会用它来证实我的性别。我一直在小心提防……结果还是皇上略胜一筹!”明宗皇上太了解自己,即使自己一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到底还是起了疑心。   即使天崩地裂、河水倒流也不会令任鸿飞比此刻更为吃惊了!他一直知道徐家众人隐瞒着一个重大的秘密,只是人既不言,他又怎么好意思多问,上次那玉牌风波,他虽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却也没问出个结果来,就连一向热心为他解惑的文秀,也缄口不谈此事,他也就不便再问什么了。但是,这个秘密竟是如此的重大!堂堂大华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丞相徐润之,这个渊博儒雅、冷静多智,言谈举止间有着难以形容的魅力,令他已不自禁地开始崇拜的年轻人,居然是个女子!他行走江湖这些年,阅人不可谓不多,眼光也绝不算差,江湖上女扮男装也是常事,但要知道女子与男子气质大大有异,女扮男装,要不露破绽,谈何容易,何况是改装为官,骗过满朝文武与天下百姓这么多年!但他在徐府这些日子,何曾见徐润之流露出丝毫女儿态,若不是亲眼看到那洗之不去的朱砂痕,就是润之亲口告诉他,可能他也不会相信!   文秀见任鸿飞整个人愣怔在那儿,似是化作了一尊石像,知他太过吃惊了。   这也难怪,润之改装太久,家中大概只有二姊真正见过她女装的样子,就连自己也无从想像“大哥”云鬓罗裙会是什么形象。说起来,虽然她是润之的亲妹子,但是自她记事起,润之就已是以兄长的身份在照料她了。所以即使明知道润之是女儿身,她还是习惯将她当作兄长。她一直叫的那一声“大哥”,可没有半分欺瞒别人的意图,实在是在兄姊的教育之下,从小就已经叫习惯了。她自小在润之与文佩的重重保护之下,没什么机会见到外人,任鸿飞是她第一个见到的少年英杰,是以她一颗天真的少女芳心、一缕情丝,早已系在了任鸿飞的身上。此际见任鸿飞一时无法接受的那个样子,她的心中不由忐忑不安起来,犹疑着,不知他会不会气恼自己的隐瞒。轻轻地上前一步,走近任鸿飞,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道:“任大哥,大家不是有意瞒你,不过,这可是欺君大罪,所以没人敢告诉你!”   任鸿飞怔怔地看了文秀半天,才道:“那么前些日子,那个什么辟邪玉牌……   ……“   “那是我的!”润之平静地接口,“那面玉牌,我自幼便挂于颈上,我一直以为是爹娘给我的,是以视为珍宝,改装之后,也不曾取下……”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无尽的深夜,不知冥冥之中,父母是否依然在看着他们的女儿?可惜,她的目光看不透苍穹深处的那一个世界。   夫人李华提出了最现实的问题:“皇上知道之后,怎么说?”   润之摇摇头,道:“皇上只是找了个机会将守宫朱点到我腕上,我一惊之下,即刻就告辞出宫,皇上没时间验看,但是明日,他定然会等我的解释!”她不可能跟皇上装傻,皇上总会找机会查看她腕间的朱砂痕的。所以,坦白是唯一的办法。   “那……我们该怎么办?”文秀问道。   润之微瞑双目,控制住心中起伏的情绪,道:“这是欺君大罪!先遣散家中的下人,别连累了他们!”   “我们马上去办!”李华担忧地看着她,对众人道,“大家都离开一会儿,让润之一个人静一静吧!”   众人默默退出,书房之中一片静谧,尘封已久的历历往事走马灯一般在润之脑海中鲜明起来。   太小的时候的事情已经记不起,只知道自己从记事起就已是一身的病,待在师父的身边,受着众位师兄的呵护了!娘亲会不时地来探望自己,但是很少见到爹爹,因为他一直戍守西疆……然后……然后年纪大了一些后,幼小的二妹也上山来,拜师父为师,学习武艺……两姐妹一起的日子很是快乐!到十岁时,病情得到了控制,师父这才放自己下山回家与父母团聚。可是还没来得及怎么享受天伦之乐,父亲和兄长就遭到了奸臣的陷害,连累得要满门抄斩……自己只能带了未满四岁的小妹逃出,再然后……为了躲避通缉,改扮男装,一身负起“兄长”   与严父慈母的责任,教养小妹,还好一年后与艺成归来的二妹文佩安然重逢……   如果不是那段特殊时期的煅炼,自己断不能有今日的坚强!由爹爹与兄长的遭遇,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朝无良相,国无良将”,幸而遇上朝廷大赦天下又开了恩科取士,这才有机会以男装的身份参加乡试、会试,直至连中三元成为状元。本来只想能当官为徐家伸雪沉冤,但是从站在朝堂上的那一刻起,想要舍此一生、安邦定国的雄心壮志油然而生,“润之”这个两字也是从那一刻起才成为自己的字……反正天意注定自己寿命不永,不如好好做些什么留给世间,决意从此放弃女儿身也是那时的决定吧!其实,自己都快要忘记自己是女子了,从为官到如今已近十年,拜相至今也已有五、六年了,今日就是死了,此生也不算虚度,只是妹妹与夫人令自己放心不下罢了。   想到现实的问题,润之蓦地从紊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必须考虑家人们的去向!她深吸一口气,想平定一下乱如麻的心境,然而十年的伪装,一旦被拆穿,再冷静的人也会禁不住心绪起伏、患得患失的。   轻轻推开书房的窗。窗外,明月在天,清风拂面,树影扶疏。这样的景象,她已看了好多年,原以为还会一直这样看下去,直到自己生命终结的那一天,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抉择之时了。   一如皇上对她的了解,她也知道皇上的脾气,她并不认为皇上会以欺君之罪来杀自己。即使再怎么样的龙心易怒、天威难测,即使这一切涉及皇家的尊严,润之还是敢肯定皇上决不会杀自己。因而她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抉择,都只在“走”与“留”这两个字上!   叫她如何留下来?——以如此尴尬的身份!或许这个世界有一日会变得男女平等,女子做什么样的高官都无所谓,但——不会是这个时代!而且她近十年来,好不容易与皇上形成那种亦君臣亦朋友的关系,在自己暴露了女儿身份后,也不可能再若无其事地维持下去了。想到此,她心中不由抽痛了一下,要知道,十年来,她与皇上在一起的时间几乎比与家人在一起的时间更多啊!   但是走又如何走?华王朝能有今日的景象,也有她的一番心血在内,眼看着它日益兴盛,润之实在是舍不得离开啊!而且,自从出了吴楚雄的事情以后,她一直对朝政不太放心。皇上与姚鉴都是精明果决之人,她也曾细心选拔良才,但是总会有暗中的活动令人防不胜防,叫她如何能放心地一走了之?她所说的“靖外患、安内政,创一个大华盛世”并不是虚言,那是她真正的愿望啊!   不能公开自己的身份!因为不愿朝廷受到任何闲言碎语的诋毁!但是也不能这样不尴不尬地留在朝中,自己更无法面对皇上!   无奈地深深叹一口气,又恢复女儿心性了么?怎么如此优柔寡断?四更天就要上朝了,必须早早拿定主意,做好准备……必须……   门外传来犹豫的脚步声,润之从沉思中抬起头来,看向书房的门口。   推门进来的人是任鸿飞,他踌躇着,不知该当如何称呼她。润之看了出来,淡淡一笑,道:“我曾发誓,此生永为男子,希望任兄仍能以原来的称呼相称。”   任鸿飞看着她深邃的双眸,一时忘了来意,迟疑了一下,终于开口叫道:“徐兄……”   润之轻抿薄唇,回首从壁上摘下一柄长剑,一按绷簧,只闻“嚓”地一声轻响,长剑出鞘半寸。那剑在灯下泛出森森寒光,实是把罕见的宝剑。任鸿飞眼睛不由一亮。润之轻轻将剑还回鞘中,连鞘递予任鸿飞,道:“此剑是当年师父所赐,随我多年,可惜我不入江湖,长剑空利,却是无用。正所谓‘宝剑送侠士’,这一柄长剑,不如就送与你罢!”   任鸿飞心头一震,觉得她这语气似是交待后事一般,不由打消了原本准备好的满腹劝慰之辞,双手托着宝剑,发起呆来。只听润之柔声道:“任兄是江湖中人,没必要涉入朝堂之事,还是回去仗剑江湖罢。”   任鸿飞只觉此时脑中的任何念头都转得前所未有的缓慢,他呆立半晌,毅然下了决心,朗声道:“徐兄请不要小瞧了任某!若徐兄有什么为难之事,任鸿飞可以尽全力为你分忧!”   润之抬起明眸打量他一番,微微摇头道:“任兄也知道,我担心的只是家人的安危罢了。二妹与夫人都有足够的自保能力,只有三妹自幼受我们呵护,天真不懂事,让我操心……”   任鸿飞听出了她言外之意,心中一窒,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文秀对他有情,他感受得到,但他对文秀,却纯然是一片兄妹之情。   润之岂会看不出他的心思,以她的眼力,何尝不知任鸿飞对小妹的感情并不似文秀对他的情意!原本想让他们慢慢发展,相信以小妹的种种好处,总有一日任鸿飞会接受她的一番心意,但是事与愿违,现在根本没那么多时间让他们慢慢培养感情了。如果任鸿飞不愿接受文秀的话,徐家众人就得与他分道扬镳,以免小妹陷得太深,日后不可自拔。她轻叹一口气,垂眸道:“我也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任兄没必要一定与我们在一起。常言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如今,是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了,任兄从江湖中来,还是回江湖中去吧!”   任鸿飞怔怔地看着她,心中七上八下地有许多话,只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听得润之口气中微微的歉意,心中没来由地一痛,其实润之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安慰,她是如此坚强独立的一个奇女子。他只是一个江湖人,什么也不能为她做,或许,至少可以免除她的一部分后顾之忧吧?答应照料她心爱的小妹并不难,不是吗?   为什么自己一直说不出口?文秀是个好女孩,而且看得出来她正为自己倾心,反正自己是孤家寡人一个,就是答应照顾她又如何?   润之知道自己确实为难了任鸿飞,并不怪他迟迟不答话,只是轻声道:“任兄不必为难,请回吧!”   然而任鸿飞并没离开,他只是下意识地抓紧了剑鞘又放松,然后又抓紧,直握得手上青筋暴起,这才咬牙道:“放心!我会好好照料文秀,不让她受半点儿委屈!”润之惊异地抬起眼,他却避开了她的目光,举起掌中剑道:“任鸿飞可以此剑发誓,我会照料文秀一生一世!”   一向在朝堂上辩才无碍的徐润之此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半感动、半含着歉意,低低地道了一声:“多谢!”   只听得任鸿飞朗声大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性命尚可相托!又何必言谢!”   倒转剑柄,一揖而出。   润之看他身形转得几转,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心中不禁涌起难言的情绪。   她知道任鸿飞这样的人胸怀磊落,言出必践,从此小妹终身有托了,可是这样,对任鸿飞而言却并不公平啊!   任鸿飞大踏步地向“廊阵”外走去,心里抑郁地直想放声长啸。他虽然在润之面前强颜欢笑,其实心中却痛楚难当。润之听得出他的笑声并不自然,但是她没注意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情意。是的,任鸿飞在发现润之是女子之后,又惊又喜,平日里的满腔敬佩尽数转化成了仰慕之情,所以他才会鼓起勇气想来安慰她。   可是,多可笑,润之是全天下最不需要安慰的女子!她的生命中,从未规划过情爱,又如何来感受到他眼中那一点点的感情示意?   看到眼前出现了从未见过的一个亭子,任鸿飞才知道自己走错路了。他从未到过“廊阵”的这一隅,因为他对阵法的悟性有限,只能强记住出入之法,所以一向不敢乱走,当然也就不会走到这个地方来。一时心绪紊乱,他也不知该走哪条路好,目前的选择,只有到亭子里,且休息片刻,等徐家熟悉阵法的人来找他了。   亭在水边,任鸿飞从没想到过廊阵中还有这样大的一片水面,坐在亭中,只觉凉风习习,吹得人心情畅快了不少。任鸿飞抬起头来,看到亭上的匾额交映在月光与水光中,上书是浓墨重楷的三个大字:“快哉亭!”黑暗中,他不由苦笑了一下,他现在的心情,可一点也不快哉!见亭上还悬有对联,一时兴起,抬起身子去看,慢慢念了出来:“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他只不过粗通文墨,并不能分清这一笔俊逸挺拔的行楷与刚才所看的匾上那端整的正楷之间的区别,也不知道这对联及亭名都来自苏东坡的诗句,但是,这语句中凛然的气势却是他喜欢的,不由多念了几遍。躺下回味的时候,他才想起,那对联上的字,铁钩银划中透着俊逸洒脱,那是润之的字,他见过的。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哪里像是个女子的口气啊!润之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能与她相遇,已是奇缘了,以自己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非份之想!好歹自己也是敢作敢为敢担当的铮铮男儿,为了润之,去爱护文秀,守护她,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只要将润之的影子深深压进心底,不再多想,也就是了!   不是吗?只要不去想,不就行了?   “任大哥?”一个怯怯的声音随着娇小的身影走近了快哉亭。   “文秀?”任鸿飞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定睛一看,眼前站着的确实是徐文秀。她一改往日的装束,换了一身俐落的打扮,腰中也悬了一把长剑,于一贯的娇美之中透出了三分英气。   “你……怎么这身打扮?”   文秀浅浅一笑:“大哥身份既已败露,不知何时就会有禁军来包围府邸抄家了,无论大哥做何决定,我们都要早早做好准备才是。”   任鸿飞一掌拍上自己的脑袋,不知自己要脑袋干什么的,这是早该想到的事!   尽管面对文秀,还是令他有些心虚,但是看着她娇小的脸庞,就不禁要想起他刚才对润之许下的然诺:我会照料文秀一生一世!……不让她受半点儿委屈!……   照料她……一生一世?那是自己脱口而出的诺言!这个娇俏的小姑娘是自己发誓要爱护一生的人,可是……她……天真可爱得像妹妹一般,自己真的能爱上她吗?   “任大哥?”文秀发现任鸿飞竟然看着她的脸发起愣来,伸手在他面前摇了摇。   “啊?没什么!没什么!”任鸿飞回过神来。   文秀微微拧起她清秀的眉:“我没问你什么啊!任大哥,你在想什么?”   她清亮的双瞳看得任鸿飞心惊起来,不知为什么,徐家三姊妹都有着似乎都够穿透人心的眼神。   “不想说就不用说了!”文秀脸上神采黯然了下来,“其实我知道,一定是大哥托你照顾我了!大哥和二姊她们一直把我当小孩子!……任大哥你不必答应的!”   “你……你猜到了?”任鸿飞总是忘记这个小姑娘也是与众不同的,她没有看上去那么娇嫩不懂事,柔怯的外表之下,她也有着犀利的思想。   文秀咬着下唇,点点头,“毕竟我们是亲姊妹,我是她们一手教养大的,就算不明白她们在想什么,总也能猜到三分。”她抬起眼看向任鸿飞,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楚楚可怜,“任大哥,我……让你很烦恼吗?”   “没……没有……”任鸿飞看着文秀眼中水气氤氲起来,不由手忙脚乱。   文秀任由眼中充盈着水气,哽咽道:“真的,任大哥……你不用照顾我……   我……我能照顾自己,你不必让自己……被我绑住……我……“   “不会啊,文秀,我是心甘情愿照顾你的,我……我也很喜欢你啊!”任鸿飞的话引发了文秀所有的泪水,他只得把她搂入怀中,不停在安抚她,感到她的泪水湿透了自己的衣襟,也不禁感动于她对自己的一片真心,暂时忘却了润之给他带来的烦恼。   文秀哭得双眼红肿,抬起头来,道:“任大哥,你真的是心甘情愿照顾我,不是为了大哥她们的嘱托?”   任鸿飞看着怀中的她,就像是一株清秀动人的小花,含珠带露,不由在心里狠狠地叹了一口气,道:“是!我是心甘情愿地照顾你!”   文秀绽开一个笑颜,把头又埋入他怀里,“谢谢你,任大哥!我们徐氏的家训说,自己的事,应该由自己去争取,不能借助于别人的力量!我真的希望,你是因为我而答应的这一切!”   任鸿飞搂着她的身子不由僵了起来——他一直以来,还是小瞧了这个看似娇柔的小姑娘。   这一夜,无人入眠。   漫长的一个不眠之夜终于过去了,上朝时间还未到,润之已然漱洗完毕,夫人李华助她束发顶冠,登靴着袍,为她整了整衣襟,轻叹道:“润之,其实没必要去上朝,行囊已经收拾好了,我们直接走吧!”   “夫人,你还是担心皇上会治我的罪?”润之将一迭文书装入袖中,那是她昨夜连夜批完的。   “到底,他是皇上,自古道:伴君如伴虎,为了皇家的面子,他未必能容忍你女扮男装的欺骗!”   润之笑了:“夫人,我们确实是犯了欺君大罪!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一向自诩公允,主张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没的今日到了自己犯法之时,反而不去领罪了!别说以皇上的脾气不会杀我,就算皇上真的要治我个欺君之罪,我也没有话说!”润之看了一眼铜镜里的影像,镜中映出的,依然是那个温雅俊秀、丰神如玉的左丞相徐润之,但是,或许今日之后,铜镜中再也不会映出这样一个身影了。   润之只要下定了决心,就没人能劝得了了。李华只得担忧地看着她拿起奏折与朝笏,推开了房门。   “二哥!”守在门外的,是昨夜同样无眠的二妹文佩,她一身火红的劲装,不只佩了长鞭,还将平日里不怎么带在身边的长剑也悬在了腰间。“不管你怎么想,我不会让皇帝杀你!”出口是平日里少用的长句,润之不禁一笑,文佩最了解她的心思,却不一定会苟同她的做法。   她轻抿起唇,压下心头淡淡的感慨,郑重向文佩道:“不会有让你动手的机会!我岂不会自己保命?不管怎么说,认罪总比被追杀好!”她指的是那段姊妹们一起颠沛流离的日子,文佩懂了她的意思,默默退开。但是如果皇上真的要杀润之的话,文佩依然会不惜一切地去劫法场的,她知道。因为她们姊妹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相依为命过来的,谁会比她们相互之间的了解更深!   “我走了!”她含笑与亲人们告别,毫不迟疑地走向门外的轿马。   华——第一部风乍起——第五章辞朝   华明宗坤化六年壬午金阴戊戌(八月二十三),坎日。   早朝之时,群臣依常例齐聚坤元殿。文臣武将,分列两班,待皇帝带着一班太监宫女登上宝座,两班文武大臣齐齐整整地出列行礼,山呼万岁,这许许多多的虚礼过后,才正式开始由群臣奏事,处理国政。   在绝大多数人眼中,这一日的早朝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但是对两个人而言,这是特殊的一天。这两个人,一个是凝立于文臣班首的左丞相徐文英,另一个就是高踞于龙床之上的明宗皇帝李均。   明宗在听到安国公那个辟邪玉牌的故事之时,就已敏锐地猜到那个小小女婴正是润之了。但是,此后润之一直不露声色,以他锐利的眼光一时也看不透她,于是他只得设了个小小计策来自己寻找真相。以润之的机智,让她上当并不容易,但是无论怎么说,他做到了。虽然她昨日借口离开,但是依润之素来的性格,今日必会给自己一个交待。所以从昨夜起,他已在期待今日的早朝,竟然一夜无眠,以致早上精神有些困顿,好在群臣远在丹阶之下,谁也看不清他的脸色。   在一片紫衣绯袍之中,明宗的目光不时落在最前列的纤长身影上,看起来,她的精神也不太好!不过,不愧是大华的左丞相!在明知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处理朝政。虽然不知她昨夜是否像他一样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但是能将昨日尚堆积着的这些事情处理完,怕也要将近一夜的功夫才行。   润之的身体一直不好,对于这种先天性的体弱,连太医也束手无策,要不是润之自己医术绝佳,怕是连正常人的生活也过不了。但是,每日里繁重的工作到底还是使她的身体状况更差了。想至此,明宗有些犹豫起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想追究润之究竟是男是女?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这么能干的贤臣都是他必不可少的,而揭穿她的身份,却很有可能会就此失去她。   出神之际,早朝已将结束。司礼监尖声地嚷着那句已经烂熟的词:“皇上有旨:诸卿有本上奏,无本退朝——”   待明宗回过神来,润之已经出班跪倒,朗声奏道:“臣徐文英还有一事上达天听,望陛下赐臣面谈。”   润之终于要现出女儿身了!明宗微微点头,不当朝讨论此事最好,于她或他都会保存几分面子。合起案上的奏折,明宗俯视百官,轻声向凑过来的司礼监道:“让徐卿随朕至养心殿,余人散朝。”言罢起身,先行离开了。   听到司礼监向众臣传达了明宗的旨意,润之长身而起,丢下群臣,跟随于后。   一向平静的心头不禁有些紊乱,面上却仍一如往常。因为明宗与左右丞相私下议事十分平常,众大臣都以为她是去商谈国事,并未起任何疑心,各自散去。   养心殿没有举行早朝的正殿坤元殿大,陈设较为古雅精致。它本是皇帝下了早朝的休息之处,但明宗常常在此召见大臣,共商国是。值殿的太监宫女都是机伶有眼色之人,见明宗略一挥手,不待他口中下令,就迅疾退了下去。   明宗将奏折扔到御案上,转身坐入了龙椅之中。润之瞟他一眼,见他脸上殊无表情,不知他心中是何念头,一时不敢说话,只是一掀紫袍,屈膝跪倒于龙椅之前。   看着他心爱的贤臣,明宗心中一瞬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缓缓道:“说罢!”   润之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左手撩开右袖,道:“皇上英明,臣……无话可说!”   明宗看到她腕中一道殷红如血的红痕,面色不由一沉,“果然!”他自龙椅中站起,踱了几步,冷冷道:“徐丞相!你瞒得朕好苦啊!”   低头见润之跪在原地不动,只觉一腔怒意无从发泄,低叱道:“起来!抬头说话!”   润之依言站起,看明宗果然是“龙颜大怒”,心头反而平静下来,事已如此,还能如何,她本来也没打算能瞒个千秋万代。放下衣袖,她平静地说:“先父是虎威将军徐怀庆……”   明宗打断她:“这些,朕已经知道了!”   “那么,皇上想知道什么?”   “朕问你,为何要假扮男装,扰乱朝纲?”   润之面色微沉,清朗的语音中带了三分愠怒:“皇上何出此言?文英虽是女流,自问执掌朝政期间,虽非有功,却也无过。皇上要责,只责文英欺瞒主上之罪就是,何必说什么扰乱朝纲!”   明宗深深地看着她。她以前也曾与他争辩过,他已不是第一次领教她温和外表下的那股不屈之气了。但是以前,他是将她视作男子汉,因而欣赏那种铮铮风骨,今日,却是以看待女子的眼光来评价她。为什么世上会有如此奇特的女子,全然背弃了温柔和顺的女性准则,却是更富有吸引人的魅力?在这种情形下泯不畏死,还敢于据理力争,不愧是大华王朝的左丞相!欣赏之心一起,原本的怒气及杀意不免都淡了。   润之目光一直追随着明宗,见他神色柔和了下来,知他爱才之念已然占了上风,若此时加以求恳,则性命可保。但她心底深处那份倔傲之气泛了上来,是以紧抿双唇,竟不愿出言求恳。   明宗怒归怒,却不是很想治润之的欺君之罪,毕竟她执掌朝纲以来,吏清政明,百姓安康,国势大大强盛,这些都离不开她的识人之能,治人之才,外交之功,若言功过,早已相抵,况且她操劳国事之辛苦,自己也深知,要杀,叫他如何舍得?他看着润之那熟悉的剑眉星眸、挺鼻薄唇,第一次发现她的面容其实颇偏女相,只是那刀削般的英挺剑眉与深湛的双眸给了人错觉,令人误以为她是一名儒雅雍容的青年,尤其是在她深思时,这对眸光就会变得分外深邃动人。这个总是在温文中蕴有三分坚毅的面容,明宗见之已久,今日首次换了个角度来看,却不自禁地有些怦然心动,差点儿伸出手去,想抚平润之微锁的眉头,幸而身上的龙袍及时提醒了他自己的身份。   “幸好……”,明宗在心中暗自摇了摇头,这些年来他们君臣之间十分默契,有着一种亦君臣亦朋友的情谊,他不想破坏这份难能可贵的情谊,况且……   明宗想起一事,问道:“前日里玉牌一事……”   润之脸色不由又苍白了三分,低声答道:“那是我……”   明宗向她孰视良久,心中权衡上下,然后试探着问道:“润之,朕将你赐婚予高勇如何?”   润之脸色更是苍白,却还极力保持着镇定轻轻吐出一个字:“不!”   明宗微眯起双眸,道:“卿与他岂非早有婚约?令尊令堂订下的婚事,想反悔吗?还是……你担心名份问题?这个你放心,如果朕赐婚,你自然是名正言顺的正室!”   润之微低头以掩饰眸中的微怒,沉声道:“皇上要惩罚文英,只需一道旨意,将文英推出午朝门外斩了就可,不必用这种法子!”   明宗心头莫名地一宽,沉吟良久。他在心中不住地迟疑着该当如何处置润之时,想永远留住她的念头也在心中发酵般变得越来越强烈,他无意深究那是为了什么,只是很快地下了决定。背对着润之,也不转过身来,缓缓道:“徐文英听旨!”润之再次拂衣跪倒,明宗这才回过身来,扫了她一眼,宣布道:“朕召汝入宫为妃,择日立后,册为昭阳正院。”   润之震惊地看向他,迟疑了一下,终于道:“皇上恕罪,文英不能奉旨!”   明宗一掌拍在龙椅之上,怒道:“你说什么?”哪有如此轻蔑中宫之位的女子?她是看不起他吗?有哪个女子封妃之时会得到立后的承诺的?“你……你想抗旨吗?”   润之把心一横,道:“皇上,恕文英不能答应!”   “好……好……”明宗怒不择言,“那朕就治你的欺君之罪,灭你九族!”   润之凄然一笑,“皇上,我已经没有九族可以灭了,皇上忘了?您十二年前已经灭过一次了,如今,文英除了两个妹子与夫人,只有孑然一身了,您就是要杀,也不过是四个女子上法场而已……除非,再灭我第十族!”   第十族!门生吗?……那岂不是要杀了半朝的官员?   明宗听得此言,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想起初即位没多久时曾听信谗言,误杀了润之全家,只逃出她们几个女孩子,辛苦生活到现在,叫他哪里再来杀人的勇气!一只手伸出在半空中,颤抖了半天,才狠狠地抓住椅背,支撑住身体。   他几乎不敢抬头去看润之:“你……你还记恨于朕吗?”   润之轻轻摇头,但是明宗没有看到,他只是略显疲惫地问道:“因为朕是杀你全家的仇人,所以你不愿入宫?”   “皇上,您不是我的仇人,而是文英此生唯一认定的君主!”润之淡淡地露出一个苦笑,“或许年幼时曾恨过您,但,现在不了!”她不愿解释更多了,那是她十二年来曲折的心路历程,并不想与人分享。   明宗审视着她的表情,她是认真的,并不是敷衍于他,他哑然了。   “为什么?”   “皇上,我曾发过誓言,这一生,不会再着女装,也不会再恢复女儿身了!”   “为什么?卿……打算连一生的幸福都牺牲掉吗?”别的姑娘在她的年纪,早就已经嫁人生子了啊。   “皇上……”润之眸中浮上一层泪光,唇边却露出极淡极淡的一缕微笑,“所谓幸福与不幸,又当如何划分呢?安知这种生活,不是文英心目中的幸福?”   明宗看着她眼中焕发出的神采,心中居然痛了起来,为什么她不能属于他?   “朕……赦汝无罪!起来吧。”他的语声比刚才平静了许多,“你日后如何打算?”   润之仰首看他,明宗道:“卿是不是不愿留在朝内了?”   “皇上!非我不愿,而是不能!”润之低声回答,停了停,又道,“皇上,如国事有需要,文英愿随时归来,以此为誓!”   明宗怔怔地看着她举起微颤的手,撕下一片衣襟来,递到他的手里,他明白她的意思了,但是他真的想把她留下。心里隐约有一个声音在叫嚣:“别管那么多!留下她!”但是,口中却说不出任何要留下她的话。   润之敛衣垂首,郑重地叩别她效忠了一十二年的君主,黯然转身而行。才走出数步,只听得明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声音中,有着前所未有的落寞与低沉:“卿……这算是什么意思?……是要与朕割袍断义吗?”她忍不住回过头来,只见明宗一人立于大殿之上,身影被斜照而入的光拉得长长的,显得好生孤单与寂寞,心中不由一软,诸般思绪纷上心头。一时间,只觉胸中气血翻涌,喉头一甜,哇地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汇文阁中,姚鉴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公文之中,一个清朗而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镜如——”   姚鉴匆忙回首,一句才待出口的“恩师”顿时冻在了口中,代之以诧异,一向仪容整洁的恩师脸色苍白地出现于内阁之中,衣襟宛似被裁去了一片,胸前更有点点血迹,但是神情依然镇定,目光也依然明亮,疲倦的唇角也还带着一丝习惯的笑意……   “恩师,怎么会这样?”   润之做个手势,示意他先别问,自怀中取出一本东西来,向姚鉴道:“镜如,今日皇上已准我辞官……”   她再次以目光止住姚鉴发问,续道:“今后,左丞相之位势必由你来担任,这是我历年所记的大小官员的品性脾气,尽录于此,聊备参考,望你能善加利用。”   又从中取出几张薄纸,上面写满了蝇头小字,道:“这是我府中藏书及各种资料的总录,以及出入路径图,这些书籍资料都送予你了,至于府邸,请代为交还朝廷。”她最后打量一眼阁中陈设,向愣住了的姚鉴道:“镜如,你秉性太刚,人际交往非你所长,你我师生一场,总算是有缘,记取我一句话:柔能克刚。”言罢,转身离去。   姚鉴叫道:“恩师留步,究竟怎么回事?”   润之回身淡然道:“镜如,有些事,告诉你也没什么意义!好好辅佐皇上,我去了。”话说完,飘然而去。   姚鉴翻开手中册页,看着那一行行俊逸的行书,他当然不知道,那是润之预感到身份将被拆穿时,以数夜功夫写就的,他更想像不到,这位才智过人,令他钦敬不已的“恩师”,却是一位女子。天下又有几人能知道呢?   日影渐渐移动,下朝的时间早过了,虽然阳光明媚,天清气爽,徐府中却是一片寂静。李华、文佩、文秀、任鸿飞都打理好了行装,身畔放着武器,静坐于大厅之上。家中下人都已遣散,只有坚不肯走的忠仆福伯留了下来,此时他尚在宫门外探望消息,准备随时回报。   润之还没回来。   任鸿飞看看天色,已将近午时,他虽一直试图装出笑容以掩饰不安,却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于是找了个话题,想引开大家的注意力。   “大嫂!”   李华诧异地回过头来,不知他为何突然之间改了称呼。文秀的眼中则蕴了几缕柔情,任鸿飞与她相同的称呼,令她芳心不由一甜。只有文佩如同没听见一般,并不转头看他,丝毫不改素日的冰冷,只是紧握着她的剑柄。   任鸿飞并不在意她们的态度,反正他只是想让气氛不再如此沉闷而已。   “我一直不明白,您当初是怎么会嫁予大哥的呢?”   李华想起当年的往事,不由微微含笑,道:“其实我要嫁的人并不是润之。   当年,我爹爹戍守西疆,我还是个小姑娘时,曾到那儿去过,偷偷地喜欢上了西疆守将的公子,一位英挺的少年将军。“她脸上泛起了红晕,愈发显得明艳动人,”那位少年将军,就是润之的大哥徐文远。“   任鸿飞至此才恍然大悟,他一直奇怪于徐氏姊妹间的称呼,不知为何文佩称润之为“二哥”而文秀却称她为“大哥”,原来徐家还有一位长兄。其实当年文远与家人一同遇难,润之为了躲避官府的追捕,改装乔扮,文秀那时还小,对长兄文远的印象不深,所以润之让她叫自己“大哥”,以策万全。倒是文佩习惯了叫她二姊,怎么也改不过来,变通的方法,就是改叫她“二哥”了。   只听李华又说道:“后来,徐家满门遭劫,大公子与徐将军一起被赐死西疆,我那时难过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就改扮了男装,投入军中,只盼能继承大公子的遗志,守护边关,没想到,后来能够打出‘修罗将军’的名号……”她回首往事,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任鸿飞从未想过“修罗将军”这令敌寇闻风丧胆的威名之后会有这样一段情意缠绵的故事,不由听得出了神。只听得李华续道:“没想到功劳太大,也惹出了麻烦。皇上竟想把御妹玉翔长公主下嫁,我迫不得已,表露出女儿身份。亏得润之一番全力周旋,皇上才饶我一命。”   说至此处,李华不由想起今日之事,数年前润之使她免于一死,不知今日她可能救得了自己的性命?叹一口气,她又接着说道:“后来,润之来找我,向我坦白身份,与我商量做对假夫妻来掩人耳目。我一问才知道,原来当时御妹本有意于润之,润之为了避免此事,极力促成皇上招我为驸马,没想到我竟也是个女子,这样一来,皇上很可能会对她再度逼婚。她思来想去,觉得躲得过这次也不一定躲得过下次,唯一之计就是及早成婚,断了皇上的念头。我们言谈之间又发现她竟然是徐公子的妹妹,于是说起我改装从军的原由,润之就说,如果我们成婚,就当做是我嫁入了徐家门,而她等于是代兄娶亲,如此一来,我岂有不答应之理?后来,润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让皇上赐婚……”她微笑起来,抿嘴不再说下去。文佩、文秀都是知情之人,目光闪过了然的笑意。任鸿飞虽未亲历其事,但想像当时的情形,也能知道,皇上的脸色大概是很不好看,忍不住笑了起来。   没笑多久,四人的笑容一一收敛。又过去好一会了,润之还没有回来。   “会不会,润之又犯了工作狂,要把今日的政务做完才会回来。”   “要是那样,大哥这辈子也休想走得了了。”   文佩看看日影,按剑而起,道:“我去看看。”   李华了然道:“你……不会是打算去劫法场吧?润之的意思,是宁可受国法制裁……一定不愿见你去冒险的。”   文佩淡淡道:“反正,我会带她回来。”她平日冷面少言,做事却是徐家最干脆果断之人,只要她下定了决心,纵是润之也难以劝转她。   其实三人谁也不愿拦阻于她,由着她提剑而出。   一开徐府的大门,只觉阳光耀眼,一个紫袍的身影正站在门前,那不是润之是谁?   微笑着,她说:“皇上准我辞官归隐。”   “那么……没事了?”   “嗯!”   “二哥!”文佩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突然抛开剑投入她怀中,润之抱住她,没想到素来冷漠的二妹会如此激动。   文佩从润之怀中抬起头来,看着她胸前的血迹,颤声问:“这是……”   “心情一时激动,吐了两口血。好了,回去详谈。”   润之看到守候在厅里的三个人也已闻声奔了出来,于是拉着文佩迎了过去。   “对了,福伯呢?”文佩问。   润之怔了怔,“福伯没走?”   “他不肯走,说反正一把年纪了,宁可与我们死在一块。”文佩低低地说。   润之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而你们派他去宫门外等我的消息?”这样的话,万一真的御林军来抄家拿人的话,福伯不在家中,或可逃得一命。   文佩点头:“不知他为何还没回来?”   润之沉吟道:“他定是守在午门口,不过,我是从内阁出来的……想必他还在午门等候消息。”   文佩点头,原来二哥是从内阁出来,那么定是与姚鉴告了别,也好,省得要再跑去他家中辞行了。   “收拾收拾,我们明早离京。”   没有人问润之要到哪里去,反正润之所到的地方,就是徐家人所到的地方。   “皇上,库合尔族长扎合求见!”   明宗皱起眉,想起库合尔也是润之为他收服的一个民族。当年库合尔先人本是居住在北方草原上,后来北丹崛起,库合尔先人被迫西迁,迁入遥远的罗刹国,但是罗刹国只以鄂罗斯人种为尊,库合尔先人沦为奴隶。数年前,这一批库合尔人不堪奴役,相约投奔故国,不远数万里东归,在罗刹国内与北丹的层层拦截之下,历时两年,好不容易回归中华大地,起初东行的数万人,最后到达中国的只有三千余人。是润之进言,收容该族全部东归人众,并代替他亲自迎到北方国境。   在回京途中,润之的魅力就已经收服了库合尔全部的族人。为此,京中特意兴建了“归民坊”,收容库合尔族人。并且,按照润之的谏言,尊重他们的风俗与宗教习惯,允许他们修建塔合寺,供奉自己的神灵。由此,万众归心,大华之盛名,远传四方。而库合尔族人,对润之更是尊敬有加,可说是五体投地。   一般来说,库合尔人有事,都会请润之代求于他,现在他们少了润之这么一个代言人,来宫中求见,会有什么事呢?   “相爷,不好了!”   守在宫门半天的福伯匆匆回来,向润之报告:“库合尔族的人不知怎么听说您罢了官,上宫中与皇上理论去了!”   “他们怎么知道的?”润之薄唇微抿,右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了自己的左肩。   那里,有一个大鹏鸟的刺青。库合尔男子成年后,人人都要接受纹身刺青,润之当年为了收服他们,忍痛顺应了他们的风俗,想来也是博得他们好感的原因之一。不料如今,库合尔人对润之产生了过度的崇拜与敬重,反而对皇上仅止于尊敬罢了。   润之只能轻叹一声:“是我不好,怎么忘了在离京前处理好这件事了!”   “库合尔族人向天朝大皇帝请安!”   扎合双手交叉于胸前,恭恭敬敬地向明宗行礼。   明宗勉强压抑住心中因润之离去而泛起的不佳心情,温颜问道:“扎合族长来,有什么事吗?”   “皇帝陛下,我的族人听说徐丞相要罢官离京,心急如焚,让我来问一下,究竟是为什么?”   润之走了,连异族人都要来为她求情!明宗不知自己是该怒还是该佩服。但是他不能怪润之刻意对库合尔人示好,抢去了库合尔人本该给他的崇敬之情,因为润之也提起过好几次,不能让个人的魅力胜过国家的力量,也不该压抑过皇帝的光彩。只是一直苦无良策好解决这个无意间已造成的事实。在以后,润之代他处理民族问题时,就收敛了许多,决不让自己再次造成这种状况。   那么,自己的魅力,能够胜得过润之吗?能否在他走后,扭转这个局面?   “扎合族长误会了,润之她并非罢官,只是辞官罢了。”   “皇帝陛下啊!雄狮不能没有伴侣,山鹰也不能失去兄弟,丞相大人是库合尔人的兄弟,我们库合尔族人都舍不得离开他,皇帝陛下为什么会让他离开您呢?”   明宗因扎合的比喻一时失神,润之……润之确实是他的左膀右臂啊。   “皇帝陛下啊!……”扎合再次要出口的话被报事的小太监打断了:“皇上,徐丞相求见!”   明宗心中不由一颤,既惊且喜,她……她怎么回来了?   “皇上,微臣是来向您辞行的!”润之先是向扎合族长一笑,然后敛容向明宗行了常礼。   明宗心情骤然一落,明白她只是回来为他解围的,于是按捺住满心的失望,扯出一个形式上的笑容,向润之道:“卿来得正好,扎合族长来问朕,为什么要让卿罢官离京?卿还是亲自向族长解释一下吧!”   润之不敢看向明宗,收摄心神,回过头去,微笑着向扎合一揖道:“族长大人,好久不见了!族中上下可好?小丹珠可好?”   扎合见到润之,不由喜出望外,交叉双手,深深地行了一礼,“丞相大人,我们族中一切都安好!小丹珠已经会叫我阿爸了,但是族中没有小孩子陪她玩,整天闹呢。”   润之含笑道:“可惜我要辞官离京,不能常常去探望你们啦!”   扎合忙问:“丞相大人,您为什么要离开京城,离开库合尔族人?”   润之微微一笑,“您也知道,我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所以皇上特别准我暂时辞官休养。我很快就要离开京城,去寻访民间的名医,好治好这一身的病。到时候,再来京城,与你们族人们一起痛饮几杯。”   “好啊!”扎合顿时笑逐颜开,他看了看润之苍白的脸色,收敛了笑容,“原来丞相大人是要去治病啊!等丞相大人治好了病,不要忘了库合尔族的兄弟在等着您来喝酒!”   “怎么会忘记呢?到时候,一定要让小丹珠叫我一声‘叔叔’!”   “好!丞相大人,说出来的话就像那射出去的箭,是不可以反悔的!”   润之微笑道:“绝不会反悔!”   扎合转身又向明宗行礼,道:“请苍鹰原谅蝼蚁的无礼,扎合打扰皇帝陛下了,请允许扎合告辞!”   “等等!”明宗解下腰间的一块蟠龙玉佩,递给扎合,“送给你的小丹珠!”   看着扎合难以置信的双眼,他爽朗地笑道:“怎么了?我也是几个孩子的父亲啊!   下回记得,带女儿到宫中来玩。宫中有太子和好几位公主,可以陪她玩个痛快!“   扎合大为感动,道:“多谢皇帝陛下的美意,扎合一定会带女儿来的!”   “收买人心,就应该用这种方法吧!”   看着扎合走出宫门,明宗微微苦笑着向润之道。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才会将朕看得如卿一般重呢!”   润之转回身来,微微低下头,“皇上威仪天生,自然比文英少了一点亲切感,但是肯定会赢得库合尔人更多的敬意!”   明宗摇头,他明白润之为什么这么说。   “朕想,朕在他们心目中怎么也不会赶上卿的重要性!”   润之不语,明宗深深地看着她:“不久之后,朕会发布诏书,公告天下,说卿是告病辞官!”   润之垂下双眸:“……谢皇上恩典!臣……文英告退了!”   清晨,曙光初露。   日出处,一片红霞似锦,天青如水。   京城东门的震安门是全城最早迎接朝阳的地方。守门的卒子开了城门,手拄着枪杆,欣赏着一大早的好天气。一队看似官眷的车马已经早早地来到城门口,等候出城。守门的小卒只盘问了那个干干瘦瘦的老家人几句,就挥手放行。   车马行至离城门半里地的一个小坡上,停了下来。其中一辆马车的车帘掀开,出来一人,剑眉星眸,一身青衣长袍,正是润之。她立于车辕上,凝目远眺京城。   朝阳与霞光已将原本灰黑色的高大城墙染得明亮起来。润之的目光,仿佛透过了城墙,看到了城内的世界。它此刻是如此的宁静,但是只要再过半个时辰,它就会苏醒,变得繁华而热闹。那道墙内,有她多少年的呕心沥血,有她多少年来的欢乐与悲伤!润之默默不语,以目光向这座雄伟的城池告别,晨风吹动她的发丝,在空中轻舞。   不知何时,李华、文佩、文秀也悄悄地来到了润之的身后,她们没有打扰润之,她们也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永难忘怀的岁月。在心中默默告别逝去的时光,她们还要踏入新的旅途。   “走吧!”润之朗声说,返身回到车内,不再回眸。   京城,在身后越来越远,终于被一片密林挡住,消失在一行人的视线之中。   第二部   路漫漫——第一章 雨桥秋晓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正是深秋天气,一行人来到了昌平古城。昌平是当时全国最大的丝、布纺织品集散地,也是华王朝五京之一。   华有五京:东京开封、西京成都、南京金陵、北京昌平、中都长安,长安是全国的首都与政治、文化中心,其余四京则或因其地理位置,或因其经济地位,或因其历史原因,被列为中央直接管辖的陪都,虽然只是称为京或府,却与州、郡同级,地位甚至更为重要。   本来徐氏姊妹想东行长白山,因为听说长白山是极好的药材产地,对润之与文秀都有着不小的吸引力。但是离京次日,润之就病倒了。她生来体弱,虽然久病成医,学了一身高明的医术,到底先天的体虚,并非药物针石所能治疗,纵是她师父,武林中鼎鼎有名的一代神医,亦无法可施,只有让她修习吐纳,以后天练就的一股真气来护住先天的那一口元气,并且练武强身。因此纵然她医术高明,着手成春,自己有什么病患却要比常人更久的时间才会痊愈。这些日子以来,她殚思竭虑,大伤精神,任鸿飞行刺的旧伤未愈,金殿呕血又添新伤,强撑到出了城,心神一松,毕竟还是病倒了。众人怕再往东北去,一路小镇上的药材不齐全,于是改道奔昌平府而来。   昌平是华之重镇,自然十分繁华。徐门一行人先找了家客栈安顿下来。福伯就去向店伙计打听药铺所在。那伙计倒也伶俐,掰着指头连数了好几家,其中最大的一家,就是临河的回春堂,出店门右转过桥便是,却也颇近。   任鸿飞看福伯一回来就指挥伙计打理照看车马行李,怜他年老,过来道:“福伯,让我来吧!”   福伯的老脸一板:“任少爷,您看不起我老福,嫌我老么?”   任鸿飞不由一怔,心想怎么徐家主仆都是一副倔脾气。只得笑了笑,手中却没停下来。   福伯气乎乎地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又嘿嘿笑了起来,凑近任鸿飞,道:“任少爷,三小姐是老奴我看着长大的,恕我倚老卖老说一句,您还真配当咱府上的姑爷!”   任鸿飞心头一震,竟然说不出话来。想来福伯所说的配当徐府的姑爷,也只是指文秀而言吧!若是润之,每个人都当她是神祗一般,只怕没人会认为他配得上她——连他自己都不这么认为了。   福伯乐呵呵上了楼,正遇上李华与文佩,李华奇道:“福伯,什么事这么乐?”   福伯赶紧摇头:“没什么!没什么!对了,夫人,二小姐,老奴来拿药方,刚才已打听过那回春堂在哪儿,我这就抓药去。”   李华回头望了一眼关着的房门,道:“稍等一会儿,文秀很快就拟好方子了。”   “咦?是三小姐拟的方子,不是相……少爷自已拟的?”   “一路车马劳顿,润之已经睡了。”   房门轻启,文秀悄步走出,轻轻拢上门,向众人浅浅一笑:“大哥的医术,我只学到十之六、七,这方子,怕是比不上大哥的有效。”   李华叹了口气:“又有什么方子对润之有效过了?你的医术,起码要好过太医院的那些庸医。”接过药方,递予福伯。   福伯伸手去接,文佩忽然道:“福伯,您歇着吧!我去抓药。”纤手一伸,已将药方拿在手中。   “可是……二小姐……”福伯没再说下去,除了少爷,谁都劝阻不了二小姐的,他只好退了下去。   他们下午进城,此时已是将近黄昏时分,天空飘起了细雨。文佩并不想引人注目,因此没带长剑,也未着劲装,只穿了身浅红色的普通衣裙,打了把浅碧的绢伞,走在丝丝的细雨之中。   润之的病情,令她心中暗暗担忧。她医道不精,听文秀说润之这次的病况并不太重,但是金殿呕血,等于是留下了个病根,如若复发,那就棘手了。文佩平素虽然少言,心里对润之的感情却毫不淡于别人,她见众人都在忙碌,不想闲在一边,是以才坚持来抓药。   不知不觉间,文佩已踏上了雨桥。“雨桥秋晓”为昌平八景之一。此时虽是黄昏,但桥上细雨濛濛,定河河面浮起了一层烟雾般的水气,虽在北方,倒宛似江南的景致。文佩被这景色所吸引,不由放缓了步子。   猛听得背后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竟从大街上直奔桥头而来。文佩微微蹙眉,心道:“怎么有人敢在大街上纵骑而行?”要知道依照华朝律法,只有递送朝廷的紧急公文或是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才允许驰马街头,而且近黄昏时,街上的行人最多,此时纵马,简直是肆无忌惮了。   蹄声到了身后,文佩侧身让开,却见马上坐的,并非送信的铺兵,只不过是个侍卫打扮的人。待这一人一骑如风驰过,身后顿时乱成了一片。一个女子的声音最响:“婷婷!婷婷!救命啊!我女儿掉到水里去了!”   文佩回身看去,原来那女人刚才闪避不及,抱在怀中的四、五岁的小女儿落入了河中。她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向河中,果然有个红衣小孩在挣扎。北方人少识水性,乱了一阵子,却无人下水。   混乱之中,一个朗朗的童音道:“阿姨别急,我去救小妹妹。”一个小小身影排众而出,跃入了水中。   此时河上水气弥漫,文佩目力虽佳,也看不清两孩面目。那救人的小孩勇气虽佳,水性却不怎么样,又是个孩子,手忙脚乱的,在岸上大人帮助之下,竟也把那女孩推上了岸。文佩松了一口气,放开了紧握住的软鞭鞭柄。此鞭长逾三丈,她虽也不会水,但是适才那个孩子若是救不了人,她也只有凭着绝顶轻功与长鞭一试了。   可转瞬之间,变故又生,岸上的惊呼之声再起。文佩定睛一看,河中隐约一个小小的灰衣身影载浮载沉,文佩心道不好,忘了他只是个孩子,水性又不佳,在这河中久了,只怕已无力上岸了。   来不及细想,文佩把伞一收,足尖在桥头借劲,掠向那孩子。眼见一口真气将尽,却还差了数尺,她深吸一口气,左手手腕一抖,张开雨伞,借着风势向前一飘,终于赶上了那孩子。她左手抛开伞,迅疾抓住那孩子的衣裳,右手长鞭出手,飞卷岸边一株垂柳,借力使力,就要将那孩子一起提回岸边。不料左手一扯之下,竟未将那孩子提起,文佩心中不由一惊,身子略微下沉,鞋尖已沾上了河水。   她百忙之中向下看了一眼,只见河中伸出个湿淋淋的人头来,迷蒙的水气之中,只见那人一脸的迷茫。此时无暇多想,文佩再换了一口气,右手长鞭加力,轻轻将那小孩提了起来,一并飞掠至岸边的垂柳畔,再一个转身,卸去飞掠之力,稳稳站住,这才长长地吐了口气,将那孩子放下地来。这番冒险,她委实也有些心有余悸。   那男孩约摸八、九岁的样子,衣衫褴褛,一看就知道是穷人家的孩子,经过这一番折腾居然没有昏过去。一张小脸已经冻得发青,一双又黑又大又亮的眼睛崇拜地盯着文佩看了半晌,牙关打着战问她:“姑……姑姑……你……你是神仙吗?”文佩心喜这孩子的侠义心肠,破颜微笑,伸手抚住他背后的至阳穴,以内力助他御寒。那孩子只觉得一股热流自背后流遍全身,暖洋洋的极是舒服。   这时河面上“波”的一声,水花翻涌,一个人自水中钻了出来,湿淋淋地爬上岸来,扬头甩去脸上的水,向文佩与那孩子所在之处走来。   此人身形高大,气度不凡,面目倒也英俊,只是高鼻深目,似非汉族人。文佩看他一身犹在滴水,猛然醒悟过来,原来此人水性极佳,刚才潜在水中,也是为了救那孩子,恰巧河上水气又重,她与那人相互都没看见,同时抓住了那孩子,难怪她第一次用力没能把那孩子提起来。想到已有会水之人搭救,倒是自己多事了,面上不禁一红。   那人本来想与文佩说话,但见她粉面微红,不由想起刚才在水中所见的她飘然若仙的姿态,一时怔住,忘了开口。   文佩在外人面前素来不擅言辞,此时气氛尴尬,更是不欲多言。心中挂念着抓药之事,向那人微一点头,连“后会有期”都未说,就此离开,往那回春堂而去。她本就与润之不同,一向待人冷漠,不会如润之般礼貌周到。只留那男子怔怔地站在雨中,看着她一抹淡红的身影隐入雨帘。秋风拂过,身后隐约传来“啊——嚏”的声音,文佩心中不由微感歉意。   回春堂店面颇大,十分洁净。文佩的雨伞已失落于河中,因此雨虽不大,进门时却已鬓发皆湿。几缕湿发贴在额边,文佩伸手掠了掠,目光一转,却见店堂前立有一人。其人身短而胖,鼻大眼小,满面麻皮,穿件酱色绸衫,见了文佩清丽的姿容,张大了一副歪口,一团口水“叭嗒”滴了下来。   文佩皱了皱眉,取出怀中药方,径自向掌柜的道:“抓药。”   掌柜的接过方子一看,陪笑道:“姑娘,您这方子不是大夫开的吧,我们这有最好的大夫……”   文佩淡然道:“我叫你抓药,没让请大夫!”   掌柜的对上她玄冰似的目光,不由打了个寒战,哪里还敢多话,赶紧抓了药,双手奉上。   文佩丢下银两,拿回方子一看,心中不禁一笑。原来凡是大夫郎中开方,独有一种字体,迹近狂草,十分难认,润之嫌其字体难认,有时不免误事,素来不喜用其书写药方,文秀学了她的习惯,方子上写的是行书,难怪掌柜的猜到这是不医生开的方子。不过,文秀的医术可不知要比普通大夫高出多少倍呢。   雨势未停,文佩向柜上要了张油纸将药包了,转身出门。那讨人厌的胖子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装模作样行礼道:“姑娘,我家公子爷请你过府一叙。”   文佩冷冷地横了他一眼,并不搭理于他,自顾自向前走去。那胖子被她眸中的寒意吓得心头一跳,随即想:不过是一个女子,能有多大的能为?怕她干什么?   正要再凑上去,只听得“啪”“啪”两声,他顿觉眼冒金星,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差点倒了下去。原来文佩不耐烦与他纠缠,给了他两个耳光,自行步出店门,回客栈去了。   回到客栈,文佩已经衣履尽湿,好在她内力修为甚深,未曾感冒,匆匆换过一身干衣裳,将药交待与福伯,来到润之房中。   润之已醒了一会了,斜倚床头,正与夫人和文秀说话,见她进来,眸中居然隐含着怒气,不由剑眉一扬,问道:“二妹,遇上什么事了?”   说来也奇怪,润之与文佩姊妹一个外和内刚,一个面冷心热,表面看来,反差极大,但两人却相知最深,心意相通。往往连一个眼光都不需要,就能揣摸出对方的心思。倒是文秀,自小在她们呵护下长大,天真而单纯,缺了与她们的这种心灵上的默契。   文佩简略说了几句回春堂中发生的事情,皱皱眉头,不想多谈,于是转了个话题:“今日,还遇上了个不错的孩子……”   听她将在雨桥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李华首先叫好:“好孩子!他是谁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文秀则睁着黑亮的大眼睛问:“水中那个男子是谁?”   唯有润之微蹙双眉,抿紧了薄唇。若不是自己现已辞官为民,她断不会放过那个敢无视朝廷律法跑马街头的人。但是现在自己已经无职无权,要如何才能惩罚这些扰乱民生的人呢?   楼下传来喧嚣之声,诸人互看了一眼,文佩站起身来,拉开了门。   客栈老板慌忙跑了上来,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姑娘!姑娘!您就可怜可怜小栈的生意……”   文佩看他紧张得满脸是汗,只觉得诧异与不解:“什么事?”   她的语气已然够温和了,可是天生的淡漠仍使她的话显得冷冰冰的。老板只觉额头的冷汗快要被冻成冰了,战战兢兢道:“是安国公的世子,世子爷要见……   ……见姑娘……“   安国公世子?——高勇!   不错,安国公的老家是在昌平府!润之清澈的眸子深沉起来,众人的目光顿时都落在了她的身上,等着她拿主意。   “掌柜的,安国公的世子要找的是谁?”   老板偷眼看了文佩一眼,哭丧着脸说:“是……是这位姑娘!”   润之奇道:“找二妹?”楼下传来店伙计的惨叫,想是捱了打,润之蹙眉道:“二妹,你先下去看看!小心点,我马上来!”   文佩微微点头,取剑离开。掌柜的抹了把冷汗,匆匆跟上。润之又向房中剩下的两人道:“三妹去找鸿飞帮忙照应一下二妹那边。夫人,帮我束发着装,我要去会一会那个高勇!”   文秀领命而去。李华却担忧地看着润之:“润之,你身子还没好!”   润之从床上挣扎起身,道:“我不太放心!”   不放心什么?文佩?还是那个麻烦的高勇?李华替润之梳着发,很想从她那神采变幻的双眸中看出她在想什么,可惜润之一向不会被人轻易看透。李华替她扎上发巾,帮她匆匆披起长袍,与她一同赶下楼去。   这点时间,已足够楼下发生许多事情了。   “谁找我?”   文佩冷冷淡淡地问,目光已经落到了正中站着的锦衣男子身上。此人一派贵族气派,长相也还算俊朗,神气却颇不正经,一看就知道是个纨绔子弟。难道这人就是高勇?文佩冰寒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两转,不由对爹娘的眼光暗自埋怨起来。这种人,也太侮辱二姊了吧!   高勇见文佩目光凝注于他,心下不禁得意。细细一打量文佩,不由打了个冷战,暗自惊叹:好个冰雕玉琢的美人儿!他斜睨了跟班高财一眼,高财明白主子的意思,站出几步,道:“姑娘,这位就是我家公子爷,安国公世子!”   文佩嫌恶地皱起了眉,怎么又是这个讨厌的人?那高财正是药店中挨了她两巴掌的胖子。她明白为什么高勇会找上自己了,原本这胖子是他的手下!耳听那胖子越说越上不堪,怒意渐起,冷冷地瞥了那胖子一眼,强行压下想出手揍他的念头。   高财见了文佩冰冷的目光,顿时想起在回春堂挨的那两记耳光,不由倒退一步,住了嘴。   高勇接触到文佩冰冷的目光,本也有些发怵,但是见跟班高财越退越远,一路退到了他的身边,居然将矮胖的身子藏到了他身后,不由骂了出来:“蠢才,难道你拿本世子当挡箭牌不成?”   高财苦着脸将肥胖的身子蹭出半截,说什么也不敢再往外站了,凑在高勇耳边道:“世子,这姑娘会武艺,伸手就能给我两巴掌!”   “那你还叫本世子前来……”   “世子,不如……”高财向高勇一阵悄声耳语。   高勇面露不豫之色,抬头看了看文佩,还是点了点头。他慢慢直起身子,端肃了脸色,叫道:“来人啊!”   “在!”   “给本世子把这个……女飞贼拿下!”   众侍卫心下疑惑,应了一声,却没人上前,高勇怒道:“大胆,本世子的命令,谁敢不遵?”众人无奈,只得拔出了刀剑,一起上前。   文佩冷笑看着他们的闹剧,体内真气暗自流转,只待那些倒霉的侍卫上前,就要给他们一个好看。   “住手!岂有光天化日之下,欺侮一名女子的?”一个身影迅速插了进来,挡在文佩的身前。   文佩看清那人的面貌,不由“嗯?”了一声,轻轻道:“怎么是你?”   那人身形高大,轮廓深刻,正是今日在雨桥救人时邂逅的男子。   她正微微诧异,只听得一声“姑姑!”,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跑了进来,一双又黑又大又亮的眼睛,不是她今日雨桥所救的男孩是谁?   文佩对这孩子分外有好感,不由露出了笑容,俯身把他抱了起来:“你也来了呀!”   高勇发现自己一干人被冷落一旁,这一身红衣的冰美人儿不仅对他视若无睹,竟还与别人叙起旧来,不由怒火中烧,喝斥那些侍卫道:“没听见本世子的命令吗?把那美人儿抓住!”   文佩看那些侍卫又走上前来,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大打一场实在非她所愿,但是她没有润之那种控制局面的能力,只能尽可能的拖延时间,等润之下来。如今看来,不动手是不行了。   那男子将文佩一拉,想将她藏于身后。文佩心中不免有一丝感动,不过她从来不需要别人的保护的,微微一笑,想将手抽回来,却听得一声怒喝:“放手!”   其声未止,其人未到,而排山倒海般的掌力已先至,那男子出其不意,匆匆举掌迎了上去,双掌一交,他掌力未足而对方力道强劲,居然身不由主地飞了出去,背脊重重地撞上了客栈的墙壁,一阵剧痛之下,几乎昏了过去。   文佩啼笑皆非地看向发掌之人,道:“鸿飞,你是怎么在江湖上成名的?”   也难怪一个拙劣的谎言可以骗得他来行刺润之,这人也未免太鲁莽了。她放下那孩子,身形一展,红衣流转,不待那些侍卫反应过来,已轻轻巧巧地从他们的刀剑圈子中穿了出去,丢下一句话给任鸿飞:“护住孩子!”   任鸿飞原在福伯屋中,来得迟了,还不清楚状况,愣了一下,见刀剑丛中还有一个小孩,便出手护住,沉声问道:“二姊,怎么回事?”   文佩不答,俯下身去察看那男子的伤势,还好,他本身功夫应该不错,虽然出其不意挨了一下,没受什么大伤,只是皮肉受痛罢了。她心下虽然抱歉,容色间却仍是淡淡的,伸出手去,将那人扶起,破例说了句:“小心了!”   那男子似乎没感觉到身上的伤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蹙起一双浓眉,问道:“请教姑娘芳名?”   文佩微微发窘,尽量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扶着他的手,后退一步,让自己冷静下来,目光一凝,平平静静地答道:“我姓徐,徐文佩!”   那人似乎若有所思,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徐文佩?你……”   他语声突然顿住,目光落于文佩身后的某处,神色凝重起来。文佩自见他以来,一直觉得此人好生奇怪,此时见他神色一凝,心中不由一动,忍不住回头看去。她身后正是店门,只有街上来来去去的行人,不知是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正想问他,却见他脸色一变,飞身冲出了店门。看他挨了一掌,依然身法如箭,可见内力一定也不凡,看来他今日遇见自己,确是遭了不少无妄之灾。   文佩本想开口喊住他,转念一想,又硬生生忍下。倒是那孩子喊了一声:“卓叔叔!”她这才知道,原来此人是姓卓。没再多想什么,回头看了看店堂中的战局,不过,看起来用不着她再出手,任鸿飞一个人对付那些侍卫就已经游刃有余了。   本来对付这些人,最好是打倒为止,不过这些人都是高勇的手下,非万不得已,还是不伤他们为好。高勇似也看出他们有所顾忌,大声道:“哪个能擒下他们,赏银百两!”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些侍卫听说有赏,果然卖力了起来,任鸿飞不禁觉得有些吃力了。文佩见此情况,闪进战圈,替他接了几招。   这时,一声清朗的断喝震慑住众人。   “住手!”   文佩微微露出喜色,伸手拉起那男孩跃出战圈。任鸿飞也虚晃一招,脱出重围,心情复杂地抬眼向上望去。而众侍卫们、高勇、高财……连同躲到了柜台后的伙计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声音来处,顿时,他们连一声惊叹都来不及发出,就一个个张口结舌,呆若木鸡。   吸引住所有人目光的绝代佳人自然是李华。她今日匆匆陪润之下楼来,来不及覆上面纱,披起披风,因而绝俗的美貌与婀娜的体态尽显于人前,连早已看惯了她的美丽的任鸿飞每次见到她时,也难免心生异样之感,何况那些从没见过她的人们?只那秋水明眸稍一顾盼,就几乎夺去了所有人的呼吸。也难怪润之曾经笑言,说夫人无需辛苦打仗,只要露出真面目,就足以让敌兵一败涂地了。   然而发话叫住手的人不是李华,却是她身边的润之。她早已习惯了夫人露面时必然会出现的场景,微微一笑,举步走下楼来。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走了那么几步,众人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都转到了她的身上。男装的她身着月白长袍,没有夫人那种几乎带着压迫感的美丽,但是温文儒雅的气质,以及言行举止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的非凡的气度与威仪,即使在谦冲淡和的表情之下,依然有着令人不可逼视的力量。   “勇世子!”轻淡的语气点了高勇的名,不意外地让他的脸色开始泛白,“途经宝地,不曾到府上去见礼,倒是有劳世子先来拜访了!”   虽然只是在那年的大朝仪过后远远见过润之一面,高勇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何况父亲安国公早已谆谆叮嘱过:即使是胡闹,也万万不可惹到徐丞相。虽然刚直激烈的右丞相姚鉴也不好惹,但是左丞相更可怕,他年纪轻轻,却是个深不可测,可以谈笑用兵的人。而且皇上对他宠信有加,是绝对绝对得罪不起的。不过高勇到底只是个纨绔子弟,纵情声色惯了,也从来没有吃过润之的苦头,对父亲的话难免将信将疑的。毕竟徐润之年纪比他还轻,能有多大的能为?然而真正与润之照了面,这才发现,似乎不知不觉间,自己的气焰已被压了下去。   润之还未下到楼底,堂中的情势已然尽收眼底。说实话,以前像高勇这种仰仗父叔余荫的人并没有引起过她多大的兴趣,若不是这个高勇与自己的婚约算是一个心结,她才不会下来看这一眼,即使这一眼令她看得十分失望。   “安国公世子高勇参见徐相爷!”高勇不敢怠慢,赶紧上前施礼。毕竟他只是个国公的世子,而润之除是大华的左丞相外,也有着宁国公的爵位。   润之微微侧身,只受了他半礼。她已辞官为民,不该受此大礼。   她举手还礼道:“在下已辞官为民,世子无须多礼。”心中隐约觉得不安,为什么高勇好象并不知道她辞官的消息,照理说,京城的消息一发布,快马邸报早该到达此地了!   高勇一愣,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想到自己对一介平民低声下气,不禁有些着恼,但是转念一想,他徐润之即使辞了官,也还是个国公,对他施以大礼,也不算丢脸。   润之看他脸色由白变青,又由青转白,岂能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不由微微一笑,侧过头来,轻声在文秀耳边说了几句话。文秀点头而去,她虽然也是个恬静俏丽的姑娘,有着明净清湛的双眸,但与润之和李华站在一起,却是毫不引人注意,只有文佩与任鸿飞知道她是与润之她们一同下来的。   润之问道:“不知世子来找舍妹有何赐教?”她看高勇一直支支唔唔个不停,似是想编个什么说辞,好解释他带着一众侍卫来客栈寻文佩之事,这一句话问得颇为悠然。   高勇顿时哑了,他只想到被润之撞到了他正在强抢民女,即使没抢成,也该算个调戏民女,没想到那红衣的冰美人儿居然是徐润之的妹子,这下子,就是有什么理由都说不出口了!   润之心中冷笑了一声,面上却还带着那种淡淡的笑容,自行走向一个尚称完好的长凳,一拂月白长衫,坐了下来。剑眉一扬,举手示意邀请,高勇腿一软,就坐了下来。   “相……国公爷,这……只是个误会,误会!”   润之看了一眼他额上流下的冷汗,并不急着答话,而是又扫了一眼高勇手下的侍卫与喽罗们,带着温和的笑容道:“都坐下罢!坐下说话。小二!收拾铺面,上茶!”她语声虽柔,却是无人敢抗拒她的话,一时间,众人纷纷坐下,有些侍卫一时找不到凳子,只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下。   任鸿飞是第一次见到润之显露她官场上的手段,如此轻易地就控制了局面,令他惊佩不已,枉他刚才与那些侍卫打了半天了,然而谈笑用兵的润之却令他心中不由的生出敬畏之感,甚至——微感战栗。   “任大哥……”一只温暖的小手握上他的手,任鸿飞一惊,转过头来。   文秀?   “任大哥,你没事吧?”   任鸿飞看着她关心的双眸,心中泛起一阵暖意。文秀眨了眨眼,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大哥说……”   “能行吗?”任鸿飞有些不信。   文秀对他嫣然一笑:“放心好了!大哥的话,不会错的!”   “勇世子,您纡尊降贵来到这么一个小小的客栈,指名要找舍妹,难道只是个误会不成?”润之端起茶碗,啜了一口,语气平静,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讽刺意味。   “这……这个……”高勇语塞,转头瞪向高财。   “世子带着这许多‘随从’来寻舍妹,在下问一下原因并不为过吧?”润之把玩着茶碗盖,目光却丝毫不曾放过高勇。   高勇那敢接触润之的目光,只顾瞪着高财。高财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国公爷息怒!我们只是听说这里有个女飞贼,前来抓她,不想弄错了,误当成了二小姐,真的不是故意的……”   高勇一张脸全皱了起来,若不是润之在场,他真想一脚踹翻了高财那个笨蛋,怎么会对徐润之这种人说出这么蠢材的话来?   果然,润之扬眉道:“在下还真不知道世子何时成了这昌平府的捕快了?连抓贼这种事都居然要世子亲自出马,看来昌平府尹未免也太失职了罢?”   高勇背上登时出了一身冷汗,“这……”他虽知刚才的说辞是大大的不妥,一时之间,又那里想得出别的说法来?   润之却一句也不肯放松,她收敛起刚才悠然的神色,端容问道:“不知世子可还记得朝廷律法中有这么一条:地方治安由朝廷委派的地方官负责,如非朝臣,即使是勋臣、爵臣也不得插手政务?”   “何况世子尚未袭爵,连爵臣也不是呢!”   高勇汗出如浆,连额头也滴下水来。他思前想后,双膝一软,竟然向着润之跪了下来。   “相……国公爷饶命!是小子一时色迷心窍……下次再也不敢了!”   润之一怔,她倒没想到这高勇这么没骨气,才说了几句就跪下来了。本想再吓唬他几句,但是身子越来越是不适。李华见她脸色愈来愈苍白,过来握住她冰凉的手,轻声问:“没事吧?”   润之握紧她的手,摇了摇头,失去了再与高勇谈话的兴致。站起身来,拱手为礼,道:“既然世子都这么说了,徐某还能再说什么?只望世子不再出这种‘误会’才好!在下身体不适,恕不相送了。”   高勇如蒙大赦,连声道谢,领了手下,匆匆告辞出门。   润之则敛了笑容,打量狼籍的大厅一眼,叹口气道:“小二,茶水及厅堂的损失记在我们帐上。”   这种无聊又没有骨气的纨绔子弟,将来不会再有相会之日了吧!   “世子……”   高财谄媚的话语在高勇凌厉的眼光中消声,知道自己已经惹恼了主子,哪里还敢再多话,乖乖地退到主子身后。   “给我听着,那个徐文英在昌平的时候,都给我收敛点,谁要是给本世子再惹出麻烦来,别怪本世子不客气!”高勇吩咐完所有的侍卫,心中不由暗自庆幸自己反应得快,如不是早早作出一副没骨气的样子,现在未必能够得以脱身。   要想做到朝野闻名的顽劣又不至于惹出大祸来,除了有个好父亲之外,自己至少也要识点趣才行。只要家里不缺钱势,想找美女也行,想找乐子也行,就是别去招惹那种惹不起的人,这才是逍遥之道!   华——第二部路漫漫——第二章 拾来儿   “早知如此,倒是不必让鸿飞跑这一趟了!”   润之轻啜着茶,看向门外,似乎没将店中的一片狼藉看在眼中。   李华为她苍白的脸色担心不已,柔声劝道:“润之,回房歇着吧!”   润之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将目光转向那孩子,道:“那就是雨桥救人的孩子?”   “是啊!”李华将那孩子抱在怀中,答道。她一向挺喜欢孩子的,可是一直以来,也没机会与小孩子打什么交道,这次见了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抱起来几乎舍不得放手。   “你叫什么名字?”   “拾来儿……婆婆叫我拾来儿……”男孩的声音有些低落。到底只是个孩子,虽然乖巧又懂事,但是对自己的孤儿身份总会感到一丝卑怯,报起名来自然不会理直气壮。   可怜的孩子!李华不由抱紧了他,一时间,心中的母性情怀泛滥了起来,真希望他是自己的孩子啊!   润之含笑看着夫人与拾来儿,无力地倚在桌上,她并不特别喜欢孩子,也不喜欢亲近孩子,但是这个拾来儿确实很合她的脾胃,让她也心生好感。   李华发现了她的异样,放下孩子,匆匆过来,扶住她,埋怨道:“硬撑在这里干什么?还是回去吧!”   “我去看看福伯的药熬好了没有!”文秀慌忙向后院奔去。   润之还是摇摇头,道:“先别忙,稍等会儿,马上有人来。”   “谁?噢!是你让鸿飞去请的人?”   润之轻轻点头,目光移向门口:“鸿飞回来了!”   此时暮色渐浓,伙计们掌上灯来。   任鸿飞向润之一抱拳道:“大哥,段大人随后就到!”   润之点头道:“辛苦你了!坐会吧。”   李华蹙眉道:“是哪个段大人?”   “就是这里的督政使段克明!”   任鸿飞毕竟是江湖人,言辞间对朝廷官员毫无敬意。而李华与文佩相互交换个眼色,眸中含起了笑意。任鸿飞跑了一趟腿,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忍不住问道:“我不明白,大哥为什么叫我去找他,又怎么肯定他会来呢?”   李华在润之身旁坐下,顺手又把拾来儿抱上膝头,向任鸿飞道:“按我华朝的官例,州、郡、县这些地方上的行政体系与监察体系是相互独立的,像府尹啊、县令啊这些官员都是行政官员,负责一地的民生政事,而朝廷另设有监察体系的官员,在朝中称御史,有权弹劾百官并可直言皇上的过失,无权干政,在地方上,州、郡称观政使,府称督政使,县称监察使,虽无权干涉地方上的政事,却有权监督地方上的官员,以免贪赃枉法之事。这位段大人,既是昌平府的督政使,对付小小一个世子,是绰绰有余了!而且段督政与姚相爷是同年的进士,都是润之的门生,润之唤他,他怎会不来?”   任鸿飞这才恍然,他秉性聪明,但对朝廷典章制度、官场形态,知之甚少,初踏入这个世界,倒显得无知了。   果然,他们只说了这么几句话,就听得客栈外人声沸沸,昌平督政段克明果然到了。此人年近四十,白面长髯,进来见了润之,顿时面露喜色,深深地拜将下去,口称:“恩师,学生拜见来迟,恕罪!恕罪!”   润之一声轻叹,俯身扶起他,含笑道:“何必行此大礼!家中俱都安好?”   段克明恭恭敬敬地答道:“都好!”又向李华与文佩长揖道:“久未拜见师母与师姑了!”她二人还礼,连道:“不敢!”   润之止住段克明,称着他的字,道:“子亮,别闹这些虚礼了,我有话问你!”   段克明看眉宇间隐有忧色,知道此事颇为重要,挥手屏退了从人,向润之一揖道:“请恩师示下!”   润之一双深如子夜的眸子停留在他的脸上:“子亮,今日在雨桥之上,有一名侍卫打扮的人桥头纵马,致人落水,此事——子亮知否?”   “这个……学生已经闻报!”   “子亮可知这纵马的侍卫是哪个府上的?”   段克明迟疑了一下,看润之的脸色一沉如水,低头道:“是安国公世子身边的侍卫!”   “原来你早已知晓!”润之点点头,“我还以为你不知呢!我且问你,你将如何处置此事?”   段克明一怔,答道:“先抓捕肇事者,交昌平府议审,其主人罚银千两,以惩管教不严之罪,罚得银两交付伤者,并将此事上报御史台备案。”   “好!如此处置,果然不错!但这许多件事中,你现在做了几件?”   段克明涨红了一张脸:“学生即刻就去处置!”   “且慢!”润之叫住了段克明,低声道,“子亮,老实告诉我,以前曾有多少次对高勇之事知情不报?”   段克明一震:“恩师,您……”   润之素来清朗的声音因疲倦而显得低沉:“高勇的劣迹,朝野俱知,我只奇怪,这些年来,光听说他的恶劣,而御史台与吏部竟无一份他的劣迹上呈!我本以为朝野传说只是偏听偏信,但是今日一见他,比传闻中更是不像话,看来一定是你在庇护于他了!”   段克明大窘,垂首道:“老国公苦苦相求,他……”   润之无奈地摇首:“子亮啊子亮!或许是我看错了你。你的心肠太软,虽不会贪污受贿,却未必能够不徇私情!督政之职,看来并不适合于你!”   段克明跪倒在地,面上羞愧不已:“恩师,学生知错了,不劳恩师费神,学生回去,即刻上疏谢罪请辞!”   润之定定地看着他,堂堂七尺男儿,也是她一手扶持出来的门生,只是失之于性情上的软弱而已,她不认为他就一无是处了。忍住一阵眩晕,她伸手将段克明扶了起来,温言道:“子亮,我知道你是个有担当的人,心肠软一些不是你的错。但是不要忘了,你的心肠一时之软,对百姓而言,可能就是一场大难。像今日桥上的事件,如若不予处理,将来难保纵骑街头的恶奴不会伤害更多百姓。保一人而伤更多的人,与保大众而惩一人,孰是孰非?”   段克明脸色一变再变,顿足道:“是学生思虑不周之故,学生……学生明白恩师的意思了!”   “你还没完全明白!子亮,你之所以有这个权力可以包庇高勇,是因为你是昌平的督政使。我且问你,督政是何人委派之官?”   “是……朝廷委派!”   “你所食之俸禄何来?”   “国库中来!”   “国库的米粮何来?”   “百姓上缴!”   “好,那么身为督政,你的职责为何?”   “督廉促政,体察民情!”   “不错!”润之吐字依然轻柔,语气却凌厉起来,“你做的是朝廷委派之官,食的是百姓缴纳之米粮,职责是监督官吏、守护百姓,是哪一条让你有权私相纵放的?”   段克明被她这几句话一问,已然汗湿重衫,抖了抖唇瓣,却说不出话来。他只是心肠较软,所以禁不起安国公的哭求,与那种为了钱财而卖放人犯的贪官不同,也不是那种毫无正气的官僚。他为官的本心,就是想为百姓做些事情,而且在他任上,也确实做了不少实事,否则不会是润之的得意门生了。但是他真的没有想到,他的纵容,会给百姓带来多坏的后果?正因为良心尚在,所以才会哑口无言,说不出任何为自己辩解的话来。   润之长叹一声,不再看他,黯然道:“我已然辞官,管不到你了,只能言尽于此,你好自为知吧!”   “恩……恩师……”段克明为他听到的话大吃一惊,“您为何辞官?您比学生还要年轻,不到辞官之时啊!”   润之蹙眉道:“怎么?我辞官的消息真的还没传到昌平府么?按理说,京城的快马邸报早就该到了!”   段克明早就发现润之脸色过于苍白,言谈间也甚是无力,只是不敢问起。若是朝中许多太医都无法医治,而连医术超群的恩师自己也束手无策的话,他真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能来救治恩师了!或许,恩师正是因为病况严重,这才辞官离京的吧!   “二哥,喝药吧!”文佩从小妹手中接过刚熬好的药,旁若无人地走过去,将药碗放在润之身边。润之的身体重要,至于那些外人,无论是敌是友,都扰乱不了她的心扉。   润之端起药,喝了一口,按住愈来愈痛的头,寻思这么久不见消息的原因。   没道理的!京中凡有大事,一定会以快马邸报飞传各处。自己一行人走得缓慢,又绕了个弯子,按时日计算,数日前邸报已然应该抵达昌平了。除非……除非……   ……京中故意封锁了消息!但是为什么?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称病辞官离京,是他默许的啊!   “二哥!”文佩坚持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她这才注意到店内一片静寂,柔和了面上的表情,向段克明道:“子亮,时候不早,你该回衙了,别让手下人候久了,恕我身子不适,不送了。”   “恩师……”段克明语声有些哽咽。   润之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三分自负:“怎么?觉得我的病情不太好?男子汉大丈夫的,作出这种女儿态来了!放心好了,没事的!”   并不是她的话语本身,而是她笑容中、言语中的自信令段克明安了心。之所以他们一干同年会对这位小他们好多岁的座师心悦诚服,并不止于她非凡的才学,更因为无论何时,她都有着足以令人信服的自信与足以令人安心的气度。段克明心中暗自感服,一揖到地,向润之道:“恩师的教诲,子亮不敢或忘!这一回去,就立刻处理所有该做之事,再不敢拖延了!”当然,也要即刻起草那份自劾的表章。   润之看着段克明拜辞而去,取过药碗来,缓缓啜着药汁。她的心思不在药上,而是还在想京中封锁消息的原因,凭经验凭智慧也凭直觉,她隐约感觉到这意味着什么,但是,皇上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文秀伸手拉了拉文佩的衣角,将她拉到一边。   “怎么了?”文佩淡淡地问,心神还在喝药的润之身上,二哥神思不定,在想什么呢?   “二姊,大哥的病,也有一小半是心病,别让她想得太多。”文秀也看得出来,润之时时陷入沉思之中,但是想要劝服润之,那只有文佩能做得到。   文佩拧起眉,果然,她的感觉没错,但是……   “二哥不可能不想事儿的!”   这一点,谁劝也没用。文佩能隐约感受到润之的心情,她不认为润之能抛下这一切,如小妹所希望的那样去逍遥于山水之间,安心养病。当年家门剧变,她下山半年之后才找到改扮为男装的润之与尚在稚龄的文秀。后来虽然是两人一起抚养小妹,同尝甘苦,但是到底润之扮为男装,出面在外的时候多些,所以那段艰苦的生活,铸就了文佩的冷漠面具,却也造就了一个坚强而独立的润之。   在旁人眼中,润之未免太过独立了!不仅不需要别人为她操任何心,还自负地欲以她过人的智慧和才华为天下人操心!向来润之的所思所虑,都要超出常人百倍不止。不只润之自己,文佩、文秀与李华都很清楚劳神而伤身的道理,但是看着润之能够得偿所愿地发挥她的才智,看着她因面对挑战而明亮清湛的双眸,她们心中甚至都会泛起隐隐的嫉妒,哪里还劝得出口!润之有足够的理智,她很清楚她想要的是什么,旁人无法劝她更改。   正因如此,也因为文佩与润之共患难时间最久,也最了解她,所以最终文佩也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告诉一脸失望的小妹:“二哥心中有数,这事儿,我们劝不了!”   坐在李华膝上的拾来儿对大人们的事并不很明白,睁着一对乌溜溜的眼睛似懂非懂地听着大人们的对话,又抬头看着李华,喊道:“阿姨,你好漂亮!”李华早就听惯了人们的赞美,但是这样的称赞出于一个孩子之口到底显得真诚许多,不由嫣然而笑。   “真的!”拾来儿用力点着头,好加强他的语气,并且还在竭力想着形容词,“嗯!就好像……好像……”他眼睛一亮,“就像妈妈一样!”   李华听了,心中一酸,在孤儿心目中,天下最美丽的,莫过于母亲了。   “拾来儿。”润之有些突兀地唤道。   拾来儿跳下李华膝头,却又不敢过去。润之刚才轻易地逐走了老百姓们恨之入骨的勇世子,又深得大官的尊敬(拾来儿并不清楚段克明是什么官),让他小小的心灵里对润之充满了敬佩、崇拜与一份莫名的敬畏,即使润之以这种春风般温和的态度和语气与他说话,他还是没敢走近润之身前。   润之也不介意,眸光闪动,问道:“如果你也不会游泳,与那个小妹妹一起掉进河里,两人中只能救起一个来,你希望谁被救起来?”   “二哥!”文佩倒吸了一口凉气,问一个孩子这么尖锐的问题不好吧!   润之不答,只微笑看着拾来儿。拾来儿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一点也不想死!但是,那个小妹妹有妈妈,如果她淹死了,她妈妈会难过的……反正我也没有妈妈,还是救她吧!”   李华禁不住湿了眼眶,她没做过母亲,但是一个孤儿会如此眷恋着有母亲的感觉,让她好生心酸。   润之掩不住倦意,点了点头,微微侧过身子,向李华道:“夫人,明日我们去拜访一下收养他的婆婆。”李华微感诧异地点头,听得润之说出了更令她吃惊的话,“如果她和这孩子都同意,我们收养他,认作螟蛉义子可好?”   李华睁大了一双美目,领悟到了润之体谅她的一片苦心。自离京之后,润之就曾数次提起,让她留心中意的男子,休要耽误了青春,是她执意不肯。是以今日润之见她这么喜欢拾来儿,就提出螟蛉之议,一慰她不由自主泛滥的母性情怀。   润之又含笑道:“还不知这孩子愿意不愿意呢?”她素来尊重每个人的意见,纵是一个小小孩童,也是以商议的口气,“拾来儿,你说你是孤儿,愿不愿意我们做你的爹娘?”   拾来儿眨眨眼,不敢相信这么好的运气会降临在自己的头上。自己可以有父母了?这么美丽亲切的娘亲?这么和蔼可亲的爹爹?   李华回过神来,对润之嫣然一笑,期待地看向拾来儿,也问道:“拾来儿,愿不愿意做我们的儿子?”想想,又道,“不愿意也不必勉强。”   “愿意!当然愿意!”拾来儿虽然有些舍不得婆婆,但……有爹娘的感觉……   ……这诱惑实在太大了!   李华伸臂揽住拾来儿,“好孩子!”看向润之的眼中充盈了喜悦的泪,一时间几乎难以相信拥在怀中的是自己的儿子。   乖巧的拾来儿被搂在这温暖馨香的怀中,喊了一声:“娘!”   李华的泪水忍不住溢出了眼眶她抬起雾气模糊的双眸,感激地看向润之。润之微微一笑,心中却黯然长叹,“有子万事足”并不是她对李华的期望,其实根本就是自己一直在连累李华,否则,也许她早已嫁人生子,何必在今日为了收养一个孤儿如此欢颀!并不是每个人都如自己一样,因为清楚自己生命的短暂,而将爱情与家庭摈弃于生命之外的。   李华慈爱地拍拍拾来儿的头:“去叫爹啊!”   拾来儿看着润之,既是崇拜,又有些怯,小声地叫了一声:“爹!”   润之微笑着拍拍他,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做的我义子,也不容易啊!”   “还有,这是你文佩姑姑、文秀姑姑,任叔叔。”李华指着众人让拾来儿一一叫过。   拾来儿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亲人,笑得比谁都甜。其他几个人见自己一下子多出了这么大的侄儿,也倍觉新鲜,家庭的感觉油然而生。   唯有文佩又多了一层忧心,她本是希望润之离京之后恢复女装,好好地过几日女子的生活的,但是她不仅没有改回女妆,反而还认了个螟蛉义子,难道她真的打算一辈子不换回女妆了?这对谁都不公平啊!拾来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认个女子为“爹”,将来难道就永远不告诉他真相了?   “二妹,”润之注意到了文佩不豫的神色,“你放心好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转目看了拾来儿一眼,低声说,“等他稍大一点,能明白时,自会告诉他真相。”   文佩默默点了点头。   “既认了他,总得给孩子起个名字,我们不能老是‘拾来儿’‘拾来儿’这样的叫啊!”李华兴奋地对润之道。   润之脸色苍白如纸,却还保持着笑容,微一沉吟,道:“叫承远吧!徐承远!”   李华神色一黯,润之如此体贴她的心意着实让她感动。承远,承远,继承文远……虽然论理说小辈应该避长辈之讳,但是润之显然是故意的,她知道自己忘不了文远,所以才给孩子起名叫承远。   “大哥,你脸色不好,还是上楼歇息吧!”文秀到底是研习医术的,很清楚润之的身体状况,不由的为她担心。   润之也自觉头痛欲裂,不再硬撑,上楼去了。   文秀叹了口气,在她十六年的生命中,叹气的次数屈指可数,尤其是这种忧心忡忡的叹息。只因她一直生活在别人的羽翼保护之下,压根儿不识忧愁为何物。   她一直是个纯真活泼的女孩子,当年家中的惨变对她而言只是童年时模糊的记忆罢了。润之与文佩从不让她去触碰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她们为她担起了所有的重负。到现在,她才发觉,自己有多么依赖润之那宽大的羽翼,却无法替她分担任何烦恼。大哥病了,二姊一向少言,大嫂要照料大哥,又新认了侄儿,唯一可以倾诉的,只有任大哥了吧!   文秀转头寻找任鸿飞,却与他的目光遇个正着。不,他是不在看她己,而是看向楼上,他也在担心大哥吗?为什么他的目光中饱含着忧虑与痛楚,还有一种令她惊心的,无法解读的深挚感情?   发现了文秀的注视,任鸿飞怅然收回目光,天真的文秀忽略了他眸中一丝眷恋,只当他是在担心润之的病情,一径安慰着他:“大哥多休息就会好了,任大哥你别担心!”任鸿飞心中苦笑,他向来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从未想到自己在感情上会面临这样两难的境地。现在的他,少了以往那分英风锐气,与以前简直判若两人。如果不是对润之的承诺,他真想回到那个快意恩仇的江湖中去,让江湖的风尘涤荡心胸,好恢复他的豪情壮志。   华——第二部路漫漫——第三章君与臣   “任大哥,你怎么了?”文秀担心地说。   任鸿飞看着她楚楚可怜的小脸,脑中回响着当时自己的承诺:“放心!我会照料文秀一辈子,不让她受半点儿委屈!”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道:“我没事!”一抬头却触上了文佩冷然的目光,那敏锐的目光似已看透他的心思,令他不自禁地一颤。   文佩虽然素来寡言少语,双眸中的洞悉力却丝毫不逊于润之。正因她总是处于旁观者清的立场,有许多事她甚至比润之更早看清、看透。只是对她而言,大部分的人和事并不值得她放在心上,只有少数认定的人才能得到她全心的关注。   她可不是天真的小妹,虽只是旁观,却已隐约感觉到任鸿飞心中牵念的人并非小妹文秀,而是润之。   虽说润之与文秀都是文佩的姊妹,但是在徐家众女子心目中,天下又有哪一个男子,能够胜得过润之的魅力,足以匹配得上润之的智慧与才华呢?而且,无论是文佩还是润之,都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小妹文秀。   任鸿飞面对文佩充满警告意味的冷漠目光,顿时领会了这些不曾诉诸于口的言语,一时间,只觉得如沐冰霜,甚至有些自惭形秽之感,心中不禁有些畏缩起来,但天生要强的性子不容他退缩于对方的一个眼光,况且,他对润之只不过是心中爱慕,并非有什么痴心妄想,难道连这样也不可以吗?定了定心神,他又命令自己挺起胸来,迎向文佩的视线。然而文佩看了他那一眼后,却一言不发,径自走上楼去看润之了,令他怔在了当场。   文佩轻步上楼,推开润之的房门,看着润之梦中亦微蹙着双眉的睡颜,忍不住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托着腮在桌边坐了下来。   仔细想想,二姊已经二十多岁了,早已过了正常女子婚嫁的年龄,难道她真的就打算如此终老一生了?在她一向睿智的头脑之中,难道就从没有过对爱情憧憬?   “润之!”李华匆匆推门而入,“糟了,有圣旨到!快叫醒润之!”她又蒙上了面纱,绝代的姿容往往会惹来事端,是以她在外人面前总是拢上一袭面纱。   “二哥才睡!”文佩微感恼怒,转念间,问道,“怎么会有圣旨?”   就算是飞鸽传书将她们在昌平的消息传往京城,从京城快马疾驰到此也要一天两夜的功夫,论理,圣旨不会这么快就到昌平。   幸而是李华,习惯了文佩简短的说话方式,并未误解她的话,解释道:“我也奇怪,但是翰林学士刘仰白亲来宣旨,又有御林军护送,不会有假!”说着,上前唤醒了润之。   润之睡眠未足,只觉头痛欲裂,眼睛酸涩,但是圣旨是无论如何耽误不得的。   来不及正式束发,只简单地以发带将长发束于脑后,穿了家常的月白长衫,以热水净了面,这才算清醒过来。   正要换上正式的衣冠,文秀慌慌张张冲进来道:“大哥,圣旨已经到了!刘学士说大哥不用下楼接旨,他会上来宣读!”话犹未了,只听得嘈杂的脚步踏得楼梯吱咯作响,刘学士领着一队御林军已是到了。   “将二楼的房客都请下去,楼上不许留一个闲杂人等!”   刘学士对四面稍加环顾,一声令下,众御林军留下两人守在他身畔,其余皆四散开来,将楼上的所有的住客都赶将下去。有些客人刚刚入睡,匆匆披衣而出,甚是狼狈。   不一会,喧哗之声渐止,其余房间的客人都已下楼,众御林军退于楼梯之下把守。润之见了这般布置,不由蹙起了眉稍。   “门生圣意在身,不能行礼了,恩师莫怪!”说来凑巧,刘仰白也是润之的门生之一。他又礼貌地向李华等说:“此系密旨,请师母与诸位都下楼去。”   李华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润之,润之给了她一个“不妨事”的眼色,她也只好带着文佩与文秀下楼去了。   润之见她下去,一掀衣摆,跪将下来,“臣……”她顿了顿,意识到自己不该再自称“臣”了,改口道:“徐文英接旨!吾皇万岁!万岁!……”   “朕特许过你不必下跪,也不必如此山呼万岁的!”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润之一惊抬首,容色一变,失声道:“皇上!”   灯光之下,眼前的男子身着御林军服色,但那熟悉的面容,与周身散发出的皇者风范足以昭示出他的与众不同,此人正是当今皇上李均。   明宗挥手令刘仰白和随身的大内护卫——另一名“御林军”退出房门外,远离他们的谈话范围。垂首看向震惊不已的润之,低笑道:“朕终于做了一次在你意料之外的事了!能看到你吃惊的样子,也不枉了这一路奔波。起来吧,润之!”   说着,亲自伸手相挽。   他的指尖才触及润之手臂,润之的心中不禁一颤,心下迷惑不已。这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君王。改装私行,这不是皇上会做的事!终于有这么一天,自己不再能明白皇上的心思了吗?她避开明宗的手,并不起身,轻道:“皇上,您所为何来?”   明宗扶了个空,怔了怔,也不以为忤,笑道:“你总是如此!拘礼得紧!朕说了多少次免你跪拜,你从来没有听过朕的话!病成这样了还逞什么强?再不起来,就是抗旨了!”   润之蹙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发一言地站了起来,脑中一阵突如其来的昏眩令她身子不由摇了两摇。   明宗伸手扶住她,对着她的脸庞端详了一会儿,“润之,气色比以前差了,还是随朕回京,让太医调理调理!”   润之赶紧摇头,“不,不必了!臣……我会自行斟酌用药!”   明宗感觉到掌中轻微的挣扎,叹了一口气,放开润之,端肃了脸色,郑重向润之道:“徐卿!润之!朕要你随朕回京!”   “朕快马奔驰三天多才赶上你们,就是要带你回京!”   “什么?那么……岂不是已经荒废了数日的早朝了……”润之微轩剑眉,无法掩饰自己的惊异,因为在她的记忆中,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明宗皇上从来不曾辍过早朝。   明宗深深地看着她,“卿为何不问是何事如此要紧,让朕竟然放下朝政,来到此处?”   润之低下头,“文英不敢问……”   明宗负手在屋中走了两步,轻咳一声,“卿不在,朕很是不习惯……”   润之澄澈的目光微微深邃起来,垂着首淡淡一笑,声音平静,“皇上很快就会习惯没有徐文英的日子,要不了几日,一切都会回复正常的!”   明宗倏然回首,略略提高了声音:“润之,你……你怎么还不明白?朕……   确实需要你!“   润之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片淡淡的红晕,抬头平静地问道:“皇上需要文英做什么呢?”   “卿是朕的好丞相……”   “姚镜如足可为相,不逊于我!”   “朕想召你入宫……长伴左右……”   “皇上,您已经有那么多妃嫔了,难道不够么?”   “润之,卿……是在嫉妒吗?卿该有这个自信,足以让我专宠一生……”   润之微微低头,再次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情绪,皇帝毕竟是皇帝,明宗皇上到底是帝王之身,不会永远与她心意相通,原本君臣间的那份默契,就这么因为她的女儿身而动摇,也许即将不复存在了!   “润之,朕需要你的冷静与睿智!朕的后位空了这么多年,所等的,也正是一个如你一般的女子!”   “恕文英不愿入宫!皇上忘了?我曾立誓男装一生……”   明宗到底是一国之尊,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拒绝,再开口时,声音中已明显地有了几分怒意:“润之,你无论如何,也不愿为朕改回女装吗?”   润之抬头直视明宗,一对眸子熠熠生辉,“皇上,文英不愿违誓!”   明宗低沉着嗓子问:“即使是为了朕也不行?”   润之微微迟疑,终于一抿薄唇,摇了摇头,道:“对不起,皇上!”   “朕是一国之君,要什么朕不能给你,为什么非得守着那种早已无意义的誓言?”   “正因为您是一国之君,所以您才有给不了我的东西啊!”润之一声长叹。   生而为帝王的明宗所不能给她的,并非是爱情,而且别的东西。在润之的生命规划中并无爱情这一项。她一向和若春风的外表之下,是一颗冷逾冰霜、坚逾金石的心,因此她并不奢望明宗对她的真心真情,她也并不需要。与其说,她拒绝的是长伴在明宗身边,倒不如说,她拒绝的是入宫这件事。   徐文英的光彩一向焕出于自身,毋需依赖任何人。她可以在朝堂上如鱼得水,因为那取决于才智,而在宫中却不同,一切的一切都系于一个人的恩宠。宫中的女子虽然都有着惊人的美丽,却也有着无尽的寂寞。这些美丽的女子,她们从大华的各处启程,辞亲远行,在她们旅程的终点,所面对的,却是一生也未必能见到皇帝一次面的寂寞生活,所等待的,是一生也未必能等来一次的宠幸,一入宫门深似海。更可悲的是,她们曾经鲜活的笑与悲,随着时间的流逝,都将悄无声息地消失,不会被任何人所记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种人生,与死何异?润之宁可在朝堂上与人斗智,甚或在战场上与人厮杀,也不愿在宫中与这样一群悲哀的女子争宠。   明宗目光灼灼,伸手攫住润之瘦削的肩膀,咬着牙说:“你说!朕一定给得了!”   润之皱着眉退后,想脱开他的掌握,却被他拉得更近,她无奈低声道:“皇上!——”点醒他是一国之君。   明宗从冲动中清醒过来,松了手,负手转过身去,冷冷道:“朕劝你考虑清楚!你想抗旨吗?”   “臣不敢!”润之垂首跪下,心中不由一怔,意识到君臣之间已经有过很多次这样的对话了,在朝堂上,或是在宫中,都曾有过这样似曾相识的情景。皇上毕竟还是拿出了他皇帝的派头,不容人与他再顶下去了。   明宗气顺了些,向她伸出一只手,道:“既不敢抗旨,起来吧!”   润之略一迟疑,将手放到他的手中,却并不起身,只是道:“皇上,您也该知道文英的脾气……”   明宗等了一会儿,发现她不再说下去,不禁问道:“卿究竟想说什么?”   “我是个——骄傲的人,既不堪忍受冷落,也断不屑与人争宠,您……真的需要将我留在宫中吗?”   明宗怔了一怔,骤然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卿是为了这个?皇宫,对卿而言,难道竟是一个牢笼吗?”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   润之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低声吟诵起庄子的名篇,清朗的语音压低之后宛如盘旋在人的心头。   明宗黯然一声长叹,“逍遥游……”   一瞬间,他有些恨起庄子来,为什么要去描述这种极端的自由自在?天下有几个女子会以大鹏自喻,为什么这唯一的一个就不能属于他?   明宗心中莫名地痛了起来。   “朕堂堂一国之君,却总是奈何不了你!或者说,卿总有法子使朕让步于你!”   他仰首向天,自嘲地笑了。   “皇上……”   润之听他黯然的语气,眼前不由又浮现出金殿上那孤寂的身影,只说得“皇上”两个字,忍不住紧抿起了双唇,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明宗定睛看她一眼,取过刘仰白放在桌上的圣旨,递与润之,有些意兴阑珊地道:“自行展读罢!”   润之接到手后微微一怔,她本以为明宗既已亲自来了,那份圣旨就只是个幌子而已,没想到那圣旨真的有内容,不由仰首看了明宗一眼,只见他目光一转,盯向了别处,似是不愿看向自己,只得轻轻展开圣旨,一目十行地浏览完,随即,忍不住发出一声黯然的长叹。   她不惧严刑,不畏斩首,怕的就是皇上对她的体贴与关怀,那会让她下不了离开的决心。她本就奇怪明宗此番为何放弃了原来那份君臣间的默契,而要强行带自己回京,却原来,皇上早已有了放自己自由的准备。   明宗听得叹息声,一震,却不转过身来。他并非放弃了与润之的默契,而是决心为自己争取这一回,虽然这圣旨本就是为带不回润之而预备的,但他却并不想用到它,一点儿也不想。   “皇上,您给文英太多权力了!”   明宗僵硬着身子未曾转过来:“朕相信你会善加利用的。”   润之垂下头来,看着手中的圣旨,这份圣旨给了她“布衣宰相”的封号,赐她银牌一面,允她周游天下之际也可奖惩官吏……皇上这般安排,反而令她心乱如麻,一时不愿多想,只叩下头去,郑重道:“臣……徐文英谢皇上恩典。”只此一句话,又将两人的关系拉回了原点。   明宗回身深深地看了润之一眼,自怀中取出一块银牌,掷与她,道:“待朕回京之后,即会将此番的旨意通传天下!”   “是!”   房中一时静默下来,明宗似有所待,然而润之却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言。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拂袖,就此离去,再也不看她一眼。   润之跪在地上,目送他离去,这才沉吟着拿起银牌,就着灯光细看。银牌的一面刻有一行精致的楷书小字:“钦赐布衣宰相徐文英”,边上又有两行更细小的隶书:“凭牌号令奖惩,军民人等不得有违”。皇上给了她偌大的权力!如此一来,她虽不拿薪俸,权力却不逊于为相之时。明宗似是深知她难以坐视贪官污吏鱼肉百姓,是以先给了她一个护身符好处置那些人,而且,银牌的“号令”之权,若是所掌非人,必然会有一场大风波,皇上给了她这样的银牌,那也是给了她绝对的信任了。   润之心中泛起了难言的感动,翻过手中银牌……看见上面的字,心中不由一颤。   “润之,没事吧?”李华一见御林军等离去,先行冲上楼来,身后紧跟着拾来儿、文秀与鸿飞,连福伯也跟了上来,见润之跪坐于地,不由有些惊惶起来。   “我没事!”润之从手中的银牌上抬起眼来,心中兀自想着自己看到的字——如朕亲临!   如朕亲临!她以前也曾有皇上赐下的尚方宝剑,有先斩后奏之权,不过离京之际已然缴回,但那时她身为朝廷的左丞相,有此权也不为过,而现在……   “大哥……大哥!你怎么了?”文秀被她的不言不语吓坏了。润之回过神来,将银牌之事暂抛下,露出一个习惯性的微笑以安抚众人,伸手抚着酸麻了的双膝,一按地板,站了起来。   李华伸手替她拂去长袍上的灰尘,问道:“到底是什么事?特意让刘学士来宣旨?”她与众人适才都在楼下,只知御林军来去,却没人知道明宗皇上的到来。   润之心想皇上此番前来,既已掩饰行迹,自不宜张扬,微微摇头,不想在客栈中谈论此事,只是拿起圣旨与银牌交与夫人。   李华看完了圣旨,微叹笑道:“润之,我真服了你!皇上不追究欺君之罪也就罢了,竟然还赐下了这么大的恩典!可见皇上对你可真是不一般哪。”   任鸿飞心中不由一激灵,敏感地问道:“这……这究竟算是赐给谁的呢?”   润之诧异地看他一眼,心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个任鸿飞,似乎长进了,居然能感觉得到这表相之下有着不简单的内情。只是她自己也不敢断言,明宗这项特殊的恩赏是给归隐林下的徐润之继续大展其才,为朝廷效力的呢?还是想让身为女子的徐文英持以护身的呢?凝眉片刻,模棱两可地、淡淡地道:“自然是给我的!”   任鸿飞并非一个擅长掩饰心思的人,他对润之的感情,生性直爽的李华未必察觉,文佩却是已有所觉,但是一向最目光最为锐利的润之却没发现,并非是她素来敏锐的心思迟钝了,而是她从一开始,就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毕竟她从没想过会对别人暴露出女儿身,当然更不曾考虑到会有人对她动心动情,何况任鸿飞一直被她当作是小妹文秀的心上人,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对自己产生感情,皇上不经意间的感情流露,已经够她心神不宁的了,要说她是忽视了任鸿飞,也不为过。   李华只是生性直爽,可并不笨,听得任鸿飞这么一说,再一回想皇上与润之之间的种种,当下就若有所悟,脸色不由一白,柳眉一扬,惊问道:“难道皇上他……”   润之一个手势止住了她的话,“好了,夫人,我累了!让我休息一下,有事明日再谈吧!”全然商量的言语,却都是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出,让人不能反驳。   看了看拾来儿,她又想起来:“孩子的事,夫人你作主去办吧!”深知众人都是在关心自己,不由地放缓了语气,“别担心,一切都好,明日有精神我会说清楚的。”   李华虽不情愿,但看她脸色实在差得可怕,与众人交换个眼色,道:“也好,那就早些歇着吧!”文秀担心地看了润之一眼,点点头,拉起小拾来儿先走了出去,任鸿飞迟疑着跟在后面,将出房门,忍不住回过头又看了一眼,只见润之微瞑双目,吁一口气,坐回床头,眉宇间若有所思,他心中不禁有些惆怅,知道润之心中所想之事自然与自己无关,只得收摄心神,急走几步,跟出门去。   润之看李华小心地为她掩上门,凝神半晌,摇摇头不再想下去了,宽去长袍,丢到椅上,又扯下发带,打算好好睡一觉再说。吹了灯,才刚合上眼,只觉有一阵微风拂过,她睁开双目,黑暗中只见一道熟悉的红影。   “二哥……”   “有话明日再谈吧!”润之真的累了。   文佩担忧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一言不发地扶起她,双掌贴到她背后,将一股内力,源源不绝地输了过去。   润之清醒过来,略一沉肩,滑开她的双掌,低声道:“我的内力足以自保,别耗费真气!”   “你脸色不好!”   润之拥被而坐,长发披垂下来,散落在身侧,微笑道:“放心!师父说过,以我的内力修为与医术,只要护持住元气,小心一点,当可与常人一般生活。”   “在不操心的情况下……”文佩在黑暗中注视着她俊朗的容颜,没被她的微笑迷惑,“而且,就是这样,二哥你也活不到与常人一般的寿命!”   润之微微侧首,打量她这个冰冷的二妹。是自己不好,让二妹变得如此冷漠,虽然只能说是表面上的冷漠,也令润之心中暗感内疚。但是少言的二妹毕竟比其他人更了解她,也更关心她,她也不愿敷衍文佩,微一沉吟,绽出一个满不在乎的淡笑:“对我而言,活到鬓发斑白、脚步蹒跚,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不是吗?”   文佩无言以对,也不再多说,举手拂了她几处穴道,不容润之抗拒,将真气输了过去,其实,她们姊妹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脾气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处事的手段不同罢了。   直到润之脸色开始好转,她才住手,解开了润之的穴道,慎重地道:“我有话要说!”   润之看她这般坚持,隐约猜出几分了,点头道:“说吧!”   文佩犹豫了一下,简短地说:“我听到了!”   润之扬起剑眉:“听到多少?”   “不多,但足以说明情况了。你们……声音并不小!”她最初自是因为担心润之的安危才会留意楼上的动静,而以文佩的功力,若存心要听,楼上楼下的距离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润之略略变了脸色,她与皇上争执时,谁都忘了压低声音,还好是听在文佩的耳内,若是被旁人听到,岂不是糟了?流言一起,不只是毁了自己花近十年功夫建立起来的清正形象,皇上的声誉也会受损。伸手握起文佩的手,低低道:“多谢提醒!自离京以来,我好象是放松警惕了。”   “二哥,为什么拒绝皇上?”   润之怔了怔,“你希望我答应么?”这一点出乎她的意料。   “我一直在想,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你?……能感觉得出来,皇上他是真心的,错过了,很可惜。”文佩绝少会说这么多话,若不是黑暗给了她几分安全感,只怕她自己也会被自己的多话吓住,“你为我们牺牲了这么多年,也该是得到自己幸福的时候了!”   虽然看不清润之的表情,但文佩感觉到润之带了一份淡淡的笑意:“我不觉得入宫会是一种幸福!”   “不!我只是指皇上的心意。知道你一向不爱金饰,他连赐你的令牌都用银铸……”   润之心中一震,她没想到这一点,轻轻松开文佩的手,沉默了一会儿,等她在黑暗中再开口时,声音温和而冷静:“二妹,不知道的人只觉得我的温和、你的冷漠,实际上,或许我才是比较冷漠的一个。皇上的心意我能感觉到,但是,我一直无法想像,自己能把全副的感情放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任由别人来主宰。   何况,皇上对自己的心意也还含糊着,毕竟是一国之君,就算他再了解、再体贴我,身为皇上,就是一个不可解的变数,我不会轻易放下感情的。“   文佩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想必皇上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竟是败在了自己九五之尊的天子身份上。   “还有,”润之放柔了语调,在黑暗中与文佩的明眸对视,“我也来没有为你们牺牲过什么。相反,一直以来,是我在拖累你们才对,毕竟治国安邦、治理天下这种事是我的理想、我的愿望,不是你们的。我知道,夫人喜欢平静安详的家庭生活,小妹好奇外面的大千世界,而你,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你们,却都一直陪在我身边,说起来,你们才是被我耽误了的人!”   “不!”文佩冰冷的外表融化了,她承受不了自己流露出的感情,伏在润之膝上紧咬着唇,竭力忍住将要滚落的泪水。   润之轻抚她的秀发,幽幽一声长叹,不再说什么。只是从怀中取出那块御赐的银牌,它已经被她的体温温热了,以前,仗着皇上的的支持,她总是能够完成想做的事,不知道在将来的日子,能不能凭借这块银牌,再在百姓心中,留下一个“布衣宰相”的传奇。其实这些年来,操劳于国事,自己的身子还能支撑多久,自己也不知道,感情的事情,还是别去沾惹了吧。早晚要离开皇上的,也好,否则不知道怎么与皇上相处下去,即使相处下去了,等到油尽灯枯的那一天,又会如何?   润之熟读经史,纵观中华数千年的历史,不论哪一任君王,若是沾上感情丧失了理智,总不会有什么好事,这或许也是她不能答应皇上的理由之一吧。   路漫漫——第二章 拾来儿   “早知如此,倒是不必让鸿飞跑这一趟了!”   润之轻啜着茶,看向门外,似乎没将店中的一片狼藉看在眼中。   李华为她苍白的脸色担心不已,柔声劝道:“润之,回房歇着吧!”   润之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将目光转向那孩子,道:“那就是雨桥救人的孩子?”   “是啊!”李华将那孩子抱在怀中,答道。她一向挺喜欢孩子的,可是一直以来,也没机会与小孩子打什么交道,这次见了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抱起来几乎舍不得放手。   “你叫什么名字?”   “拾来儿……婆婆叫我拾来儿……”男孩的声音有些低落。到底只是个孩子,虽然乖巧又懂事,但是对自己的孤儿身份总会感到一丝卑怯,报起名来自然不会理直气壮。   可怜的孩子!李华不由抱紧了他,一时间,心中的母性情怀泛滥了起来,真希望他是自己的孩子啊!   润之含笑看着夫人与拾来儿,无力地倚在桌上,她并不特别喜欢孩子,也不喜欢亲近孩子,但是这个拾来儿确实很合她的脾胃,让她也心生好感。   李华发现了她的异样,放下孩子,匆匆过来,扶住她,埋怨道:“硬撑在这里干什么?还是回去吧!”   “我去看看福伯的药熬好了没有!”文秀慌忙向后院奔去。   润之还是摇摇头,道:“先别忙,稍等会儿,马上有人来。”   “谁?噢!是你让鸿飞去请的人?”   润之轻轻点头,目光移向门口:“鸿飞回来了!”   此时暮色渐浓,伙计们掌上灯来。   任鸿飞向润之一抱拳道:“大哥,段大人随后就到!”   润之点头道:“辛苦你了!坐会吧。”   李华蹙眉道:“是哪个段大人?”   “就是这里的督政使段克明!”   任鸿飞毕竟是江湖人,言辞间对朝廷官员毫无敬意。而李华与文佩相互交换个眼色,眸中含起了笑意。任鸿飞跑了一趟腿,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忍不住问道:“我不明白,大哥为什么叫我去找他,又怎么肯定他会来呢?”   李华在润之身旁坐下,顺手又把拾来儿抱上膝头,向任鸿飞道:“按我华朝的官例,州、郡、县这些地方上的行政体系与监察体系是相互独立的,像府尹啊、县令啊这些官员都是行政官员,负责一地的民生政事,而朝廷另设有监察体系的官员,在朝中称御史,有权弹劾百官并可直言皇上的过失,无权干政,在地方上,州、郡称观政使,府称督政使,县称监察使,虽无权干涉地方上的政事,却有权监督地方上的官员,以免贪赃枉法之事。这位段大人,既是昌平府的督政使,对付小小一个世子,是绰绰有余了!而且段督政与姚相爷是同年的进士,都是润之的门生,润之唤他,他怎会不来?”   任鸿飞这才恍然,他秉性聪明,但对朝廷典章制度、官场形态,知之甚少,初踏入这个世界,倒显得无知了。   果然,他们只说了这么几句话,就听得客栈外人声沸沸,昌平督政段克明果然到了。此人年近四十,白面长髯,进来见了润之,顿时面露喜色,深深地拜将下去,口称:“恩师,学生拜见来迟,恕罪!恕罪!”   润之一声轻叹,俯身扶起他,含笑道:“何必行此大礼!家中俱都安好?”   段克明恭恭敬敬地答道:“都好!”又向李华与文佩长揖道:“久未拜见师母与师姑了!”她二人还礼,连道:“不敢!”   润之止住段克明,称着他的字,道:“子亮,别闹这些虚礼了,我有话问你!”   段克明看眉宇间隐有忧色,知道此事颇为重要,挥手屏退了从人,向润之一揖道:“请恩师示下!”   润之一双深如子夜的眸子停留在他的脸上:“子亮,今日在雨桥之上,有一名侍卫打扮的人桥头纵马,致人落水,此事——子亮知否?”   “这个……学生已经闻报!”   “子亮可知这纵马的侍卫是哪个府上的?”   段克明迟疑了一下,看润之的脸色一沉如水,低头道:“是安国公世子身边的侍卫!”   “原来你早已知晓!”润之点点头,“我还以为你不知呢!我且问你,你将如何处置此事?”   段克明一怔,答道:“先抓捕肇事者,交昌平府议审,其主人罚银千两,以惩管教不严之罪,罚得银两交付伤者,并将此事上报御史台备案。”   “好!如此处置,果然不错!但这许多件事中,你现在做了几件?”   段克明涨红了一张脸:“学生即刻就去处置!”   “且慢!”润之叫住了段克明,低声道,“子亮,老实告诉我,以前曾有多少次对高勇之事知情不报?”   段克明一震:“恩师,您……”   润之素来清朗的声音因疲倦而显得低沉:“高勇的劣迹,朝野俱知,我只奇怪,这些年来,光听说他的恶劣,而御史台与吏部竟无一份他的劣迹上呈!我本以为朝野传说只是偏听偏信,但是今日一见他,比传闻中更是不像话,看来一定是你在庇护于他了!”   段克明大窘,垂首道:“老国公苦苦相求,他……”   润之无奈地摇首:“子亮啊子亮!或许是我看错了你。你的心肠太软,虽不会贪污受贿,却未必能够不徇私情!督政之职,看来并不适合于你!”   段克明跪倒在地,面上羞愧不已:“恩师,学生知错了,不劳恩师费神,学生回去,即刻上疏谢罪请辞!”   润之定定地看着他,堂堂七尺男儿,也是她一手扶持出来的门生,只是失之于性情上的软弱而已,她不认为他就一无是处了。忍住一阵眩晕,她伸手将段克明扶了起来,温言道:“子亮,我知道你是个有担当的人,心肠软一些不是你的错。但是不要忘了,你的心肠一时之软,对百姓而言,可能就是一场大难。像今日桥上的事件,如若不予处理,将来难保纵骑街头的恶奴不会伤害更多百姓。保一人而伤更多的人,与保大众而惩一人,孰是孰非?”   段克明脸色一变再变,顿足道:“是学生思虑不周之故,学生……学生明白恩师的意思了!”   “你还没完全明白!子亮,你之所以有这个权力可以包庇高勇,是因为你是昌平的督政使。我且问你,督政是何人委派之官?”   “是……朝廷委派!”   “你所食之俸禄何来?”   “国库中来!”   “国库的米粮何来?”   “百姓上缴!”   “好,那么身为督政,你的职责为何?”   “督廉促政,体察民情!”   “不错!”润之吐字依然轻柔,语气却凌厉起来,“你做的是朝廷委派之官,食的是百姓缴纳之米粮,职责是监督官吏、守护百姓,是哪一条让你有权私相纵放的?”   段克明被她这几句话一问,已然汗湿重衫,抖了抖唇瓣,却说不出话来。他只是心肠较软,所以禁不起安国公的哭求,与那种为了钱财而卖放人犯的贪官不同,也不是那种毫无正气的官僚。他为官的本心,就是想为百姓做些事情,而且在他任上,也确实做了不少实事,否则不会是润之的得意门生了。但是他真的没有想到,他的纵容,会给百姓带来多坏的后果?正因为良心尚在,所以才会哑口无言,说不出任何为自己辩解的话来。   润之长叹一声,不再看他,黯然道:“我已然辞官,管不到你了,只能言尽于此,你好自为知吧!”   “恩……恩师……”段克明为他听到的话大吃一惊,“您为何辞官?您比学生还要年轻,不到辞官之时啊!”   润之蹙眉道:“怎么?我辞官的消息真的还没传到昌平府么?按理说,京城的快马邸报早就该到了!”   段克明早就发现润之脸色过于苍白,言谈间也甚是无力,只是不敢问起。若是朝中许多太医都无法医治,而连医术超群的恩师自己也束手无策的话,他真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能来救治恩师了!或许,恩师正是因为病况严重,这才辞官离京的吧!   “二哥,喝药吧!”文佩从小妹手中接过刚熬好的药,旁若无人地走过去,将药碗放在润之身边。润之的身体重要,至于那些外人,无论是敌是友,都扰乱不了她的心扉。   润之端起药,喝了一口,按住愈来愈痛的头,寻思这么久不见消息的原因。   没道理的!京中凡有大事,一定会以快马邸报飞传各处。自己一行人走得缓慢,又绕了个弯子,按时日计算,数日前邸报已然应该抵达昌平了。除非……除非……   ……京中故意封锁了消息!但是为什么?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称病辞官离京,是他默许的啊!   “二哥!”文佩坚持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她这才注意到店内一片静寂,柔和了面上的表情,向段克明道:“子亮,时候不早,你该回衙了,别让手下人候久了,恕我身子不适,不送了。”   “恩师……”段克明语声有些哽咽。   润之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三分自负:“怎么?觉得我的病情不太好?男子汉大丈夫的,作出这种女儿态来了!放心好了,没事的!”   并不是她的话语本身,而是她笑容中、言语中的自信令段克明安了心。之所以他们一干同年会对这位小他们好多岁的座师心悦诚服,并不止于她非凡的才学,更因为无论何时,她都有着足以令人信服的自信与足以令人安心的气度。段克明心中暗自感服,一揖到地,向润之道:“恩师的教诲,子亮不敢或忘!这一回去,就立刻处理所有该做之事,再不敢拖延了!”当然,也要即刻起草那份自劾的表章。   润之看着段克明拜辞而去,取过药碗来,缓缓啜着药汁。她的心思不在药上,而是还在想京中封锁消息的原因,凭经验凭智慧也凭直觉,她隐约感觉到这意味着什么,但是,皇上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文秀伸手拉了拉文佩的衣角,将她拉到一边。   “怎么了?”文佩淡淡地问,心神还在喝药的润之身上,二哥神思不定,在想什么呢?   “二姊,大哥的病,也有一小半是心病,别让她想得太多。”文秀也看得出来,润之时时陷入沉思之中,但是想要劝服润之,那只有文佩能做得到。   文佩拧起眉,果然,她的感觉没错,但是……   “二哥不可能不想事儿的!”   这一点,谁劝也没用。文佩能隐约感受到润之的心情,她不认为润之能抛下这一切,如小妹所希望的那样去逍遥于山水之间,安心养病。当年家门剧变,她下山半年之后才找到改扮为男装的润之与尚在稚龄的文秀。后来虽然是两人一起抚养小妹,同尝甘苦,但是到底润之扮为男装,出面在外的时候多些,所以那段艰苦的生活,铸就了文佩的冷漠面具,却也造就了一个坚强而独立的润之。   在旁人眼中,润之未免太过独立了!不仅不需要别人为她操任何心,还自负地欲以她过人的智慧和才华为天下人操心!向来润之的所思所虑,都要超出常人百倍不止。不只润之自己,文佩、文秀与李华都很清楚劳神而伤身的道理,但是看着润之能够得偿所愿地发挥她的才智,看着她因面对挑战而明亮清湛的双眸,她们心中甚至都会泛起隐隐的嫉妒,哪里还劝得出口!润之有足够的理智,她很清楚她想要的是什么,旁人无法劝她更改。   正因如此,也因为文佩与润之共患难时间最久,也最了解她,所以最终文佩也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告诉一脸失望的小妹:“二哥心中有数,这事儿,我们劝不了!”   坐在李华膝上的拾来儿对大人们的事并不很明白,睁着一对乌溜溜的眼睛似懂非懂地听着大人们的对话,又抬头看着李华,喊道:“阿姨,你好漂亮!”李华早就听惯了人们的赞美,但是这样的称赞出于一个孩子之口到底显得真诚许多,不由嫣然而笑。   “真的!”拾来儿用力点着头,好加强他的语气,并且还在竭力想着形容词,“嗯!就好像……好像……”他眼睛一亮,“就像妈妈一样!”   李华听了,心中一酸,在孤儿心目中,天下最美丽的,莫过于母亲了。   “拾来儿。”润之有些突兀地唤道。   拾来儿跳下李华膝头,却又不敢过去。润之刚才轻易地逐走了老百姓们恨之入骨的勇世子,又深得大官的尊敬(拾来儿并不清楚段克明是什么官),让他小小的心灵里对润之充满了敬佩、崇拜与一份莫名的敬畏,即使润之以这种春风般温和的态度和语气与他说话,他还是没敢走近润之身前。   润之也不介意,眸光闪动,问道:“如果你也不会游泳,与那个小妹妹一起掉进河里,两人中只能救起一个来,你希望谁被救起来?”   “二哥!”文佩倒吸了一口凉气,问一个孩子这么尖锐的问题不好吧!   润之不答,只微笑看着拾来儿。拾来儿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一点也不想死!但是,那个小妹妹有妈妈,如果她淹死了,她妈妈会难过的……反正我也没有妈妈,还是救她吧!”   李华禁不住湿了眼眶,她没做过母亲,但是一个孤儿会如此眷恋着有母亲的感觉,让她好生心酸。   润之掩不住倦意,点了点头,微微侧过身子,向李华道:“夫人,明日我们去拜访一下收养他的婆婆。”李华微感诧异地点头,听得润之说出了更令她吃惊的话,“如果她和这孩子都同意,我们收养他,认作螟蛉义子可好?”   李华睁大了一双美目,领悟到了润之体谅她的一片苦心。自离京之后,润之就曾数次提起,让她留心中意的男子,休要耽误了青春,是她执意不肯。是以今日润之见她这么喜欢拾来儿,就提出螟蛉之议,一慰她不由自主泛滥的母性情怀。   润之又含笑道:“还不知这孩子愿意不愿意呢?”她素来尊重每个人的意见,纵是一个小小孩童,也是以商议的口气,“拾来儿,你说你是孤儿,愿不愿意我们做你的爹娘?”   拾来儿眨眨眼,不敢相信这么好的运气会降临在自己的头上。自己可以有父母了?这么美丽亲切的娘亲?这么和蔼可亲的爹爹?   李华回过神来,对润之嫣然一笑,期待地看向拾来儿,也问道:“拾来儿,愿不愿意做我们的儿子?”想想,又道,“不愿意也不必勉强。”   “愿意!当然愿意!”拾来儿虽然有些舍不得婆婆,但……有爹娘的感觉……   ……这诱惑实在太大了!   李华伸臂揽住拾来儿,“好孩子!”看向润之的眼中充盈了喜悦的泪,一时间几乎难以相信拥在怀中的是自己的儿子。   乖巧的拾来儿被搂在这温暖馨香的怀中,喊了一声:“娘!”   李华的泪水忍不住溢出了眼眶她抬起雾气模糊的双眸,感激地看向润之。润之微微一笑,心中却黯然长叹,“有子万事足”并不是她对李华的期望,其实根本就是自己一直在连累李华,否则,也许她早已嫁人生子,何必在今日为了收养一个孤儿如此欢颀!并不是每个人都如自己一样,因为清楚自己生命的短暂,而将爱情与家庭摈弃于生命之外的。   李华慈爱地拍拍拾来儿的头:“去叫爹啊!”   拾来儿看着润之,既是崇拜,又有些怯,小声地叫了一声:“爹!”   润之微笑着拍拍他,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做的我义子,也不容易啊!”   “还有,这是你文佩姑姑、文秀姑姑,任叔叔。”李华指着众人让拾来儿一一叫过。   拾来儿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亲人,笑得比谁都甜。其他几个人见自己一下子多出了这么大的侄儿,也倍觉新鲜,家庭的感觉油然而生。   唯有文佩又多了一层忧心,她本是希望润之离京之后恢复女装,好好地过几日女子的生活的,但是她不仅没有改回女妆,反而还认了个螟蛉义子,难道她真的打算一辈子不换回女妆了?这对谁都不公平啊!拾来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认个女子为“爹”,将来难道就永远不告诉他真相了?   “二妹,”润之注意到了文佩不豫的神色,“你放心好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转目看了拾来儿一眼,低声说,“等他稍大一点,能明白时,自会告诉他真相。”   文佩默默点了点头。   “既认了他,总得给孩子起个名字,我们不能老是‘拾来儿’‘拾来儿’这样的叫啊!”李华兴奋地对润之道。   润之脸色苍白如纸,却还保持着笑容,微一沉吟,道:“叫承远吧!徐承远!”   李华神色一黯,润之如此体贴她的心意着实让她感动。承远,承远,继承文远……虽然论理说小辈应该避长辈之讳,但是润之显然是故意的,她知道自己忘不了文远,所以才给孩子起名叫承远。   “大哥,你脸色不好,还是上楼歇息吧!”文秀到底是研习医术的,很清楚润之的身体状况,不由的为她担心。   润之也自觉头痛欲裂,不再硬撑,上楼去了。   文秀叹了口气,在她十六年的生命中,叹气的次数屈指可数,尤其是这种忧心忡忡的叹息。只因她一直生活在别人的羽翼保护之下,压根儿不识忧愁为何物。   她一直是个纯真活泼的女孩子,当年家中的惨变对她而言只是童年时模糊的记忆罢了。润之与文佩从不让她去触碰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她们为她担起了所有的重负。到现在,她才发觉,自己有多么依赖润之那宽大的羽翼,却无法替她分担任何烦恼。大哥病了,二姊一向少言,大嫂要照料大哥,又新认了侄儿,唯一可以倾诉的,只有任大哥了吧!   文秀转头寻找任鸿飞,却与他的目光遇个正着。不,他是不在看她己,而是看向楼上,他也在担心大哥吗?为什么他的目光中饱含着忧虑与痛楚,还有一种令她惊心的,无法解读的深挚感情?   发现了文秀的注视,任鸿飞怅然收回目光,天真的文秀忽略了他眸中一丝眷恋,只当他是在担心润之的病情,一径安慰着他:“大哥多休息就会好了,任大哥你别担心!”任鸿飞心中苦笑,他向来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从未想到自己在感情上会面临这样两难的境地。现在的他,少了以往那分英风锐气,与以前简直判若两人。如果不是对润之的承诺,他真想回到那个快意恩仇的江湖中去,让江湖的风尘涤荡心胸,好恢复他的豪情壮志。   路漫漫——第三章君与臣   “任大哥,你怎么了?”文秀担心地说。   任鸿飞看着她楚楚可怜的小脸,脑中回响着当时自己的承诺:“放心!我会照料文秀一辈子,不让她受半点儿委屈!”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道:“我没事!”一抬头却触上了文佩冷然的目光,那敏锐的目光似已看透他的心思,令他不自禁地一颤。   文佩虽然素来寡言少语,双眸中的洞悉力却丝毫不逊于润之。正因她总是处于旁观者清的立场,有许多事她甚至比润之更早看清、看透。只是对她而言,大部分的人和事并不值得她放在心上,只有少数认定的人才能得到她全心的关注。   她可不是天真的小妹,虽只是旁观,却已隐约感觉到任鸿飞心中牵念的人并非小妹文秀,而是润之。   虽说润之与文秀都是文佩的姊妹,但是在徐家众女子心目中,天下又有哪一个男子,能够胜得过润之的魅力,足以匹配得上润之的智慧与才华呢?而且,无论是文佩还是润之,都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小妹文秀。   任鸿飞面对文佩充满警告意味的冷漠目光,顿时领会了这些不曾诉诸于口的言语,一时间,只觉得如沐冰霜,甚至有些自惭形秽之感,心中不禁有些畏缩起来,但天生要强的性子不容他退缩于对方的一个眼光,况且,他对润之只不过是心中爱慕,并非有什么痴心妄想,难道连这样也不可以吗?定了定心神,他又命令自己挺起胸来,迎向文佩的视线。然而文佩看了他那一眼后,却一言不发,径自走上楼去看润之了,令他怔在了当场。   文佩轻步上楼,推开润之的房门,看着润之梦中亦微蹙着双眉的睡颜,忍不住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托着腮在桌边坐了下来。   仔细想想,二姊已经二十多岁了,早已过了正常女子婚嫁的年龄,难道她真的就打算如此终老一生了?在她一向睿智的头脑之中,难道就从没有过对爱情憧憬?   “润之!”李华匆匆推门而入,“糟了,有圣旨到!快叫醒润之!”她又蒙上了面纱,绝代的姿容往往会惹来事端,是以她在外人面前总是拢上一袭面纱。   “二哥才睡!”文佩微感恼怒,转念间,问道,“怎么会有圣旨?”   就算是飞鸽传书将她们在昌平的消息传往京城,从京城快马疾驰到此也要一天两夜的功夫,论理,圣旨不会这么快就到昌平。   幸而是李华,习惯了文佩简短的说话方式,并未误解她的话,解释道:“我也奇怪,但是翰林学士刘仰白亲来宣旨,又有御林军护送,不会有假!”说着,上前唤醒了润之。   润之睡眠未足,只觉头痛欲裂,眼睛酸涩,但是圣旨是无论如何耽误不得的。   来不及正式束发,只简单地以发带将长发束于脑后,穿了家常的月白长衫,以热水净了面,这才算清醒过来。   正要换上正式的衣冠,文秀慌慌张张冲进来道:“大哥,圣旨已经到了!刘学士说大哥不用下楼接旨,他会上来宣读!”话犹未了,只听得嘈杂的脚步踏得楼梯吱咯作响,刘学士领着一队御林军已是到了。   “将二楼的房客都请下去,楼上不许留一个闲杂人等!”   刘学士对四面稍加环顾,一声令下,众御林军留下两人守在他身畔,其余皆四散开来,将楼上的所有的住客都赶将下去。有些客人刚刚入睡,匆匆披衣而出,甚是狼狈。   不一会,喧哗之声渐止,其余房间的客人都已下楼,众御林军退于楼梯之下把守。润之见了这般布置,不由蹙起了眉稍。   “门生圣意在身,不能行礼了,恩师莫怪!”说来凑巧,刘仰白也是润之的门生之一。他又礼貌地向李华等说:“此系密旨,请师母与诸位都下楼去。”   李华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润之,润之给了她一个“不妨事”的眼色,她也只好带着文佩与文秀下楼去了。   润之见她下去,一掀衣摆,跪将下来,“臣……”她顿了顿,意识到自己不该再自称“臣”了,改口道:“徐文英接旨!吾皇万岁!万岁!……”   “朕特许过你不必下跪,也不必如此山呼万岁的!”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润之一惊抬首,容色一变,失声道:“皇上!”   灯光之下,眼前的男子身着御林军服色,但那熟悉的面容,与周身散发出的皇者风范足以昭示出他的与众不同,此人正是当今皇上李均。   明宗挥手令刘仰白和随身的大内护卫——另一名“御林军”退出房门外,远离他们的谈话范围。垂首看向震惊不已的润之,低笑道:“朕终于做了一次在你意料之外的事了!能看到你吃惊的样子,也不枉了这一路奔波。起来吧,润之!”   说着,亲自伸手相挽。   他的指尖才触及润之手臂,润之的心中不禁一颤,心下迷惑不已。这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君王。改装私行,这不是皇上会做的事!终于有这么一天,自己不再能明白皇上的心思了吗?她避开明宗的手,并不起身,轻道:“皇上,您所为何来?”   明宗扶了个空,怔了怔,也不以为忤,笑道:“你总是如此!拘礼得紧!朕说了多少次免你跪拜,你从来没有听过朕的话!病成这样了还逞什么强?再不起来,就是抗旨了!”   润之蹙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发一言地站了起来,脑中一阵突如其来的昏眩令她身子不由摇了两摇。   明宗伸手扶住她,对着她的脸庞端详了一会儿,“润之,气色比以前差了,还是随朕回京,让太医调理调理!”   润之赶紧摇头,“不,不必了!臣……我会自行斟酌用药!”   明宗感觉到掌中轻微的挣扎,叹了一口气,放开润之,端肃了脸色,郑重向润之道:“徐卿!润之!朕要你随朕回京!”   “朕快马奔驰三天多才赶上你们,就是要带你回京!”   “什么?那么……岂不是已经荒废了数日的早朝了……”润之微轩剑眉,无法掩饰自己的惊异,因为在她的记忆中,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明宗皇上从来不曾辍过早朝。   明宗深深地看着她,“卿为何不问是何事如此要紧,让朕竟然放下朝政,来到此处?”   润之低下头,“文英不敢问……”   明宗负手在屋中走了两步,轻咳一声,“卿不在,朕很是不习惯……”   润之澄澈的目光微微深邃起来,垂着首淡淡一笑,声音平静,“皇上很快就会习惯没有徐文英的日子,要不了几日,一切都会回复正常的!”   明宗倏然回首,略略提高了声音:“润之,你……你怎么还不明白?朕……   确实需要你!“   润之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片淡淡的红晕,抬头平静地问道:“皇上需要文英做什么呢?”   “卿是朕的好丞相……”   “姚镜如足可为相,不逊于我!”   “朕想召你入宫……长伴左右……”   “皇上,您已经有那么多妃嫔了,难道不够么?”   “润之,卿……是在嫉妒吗?卿该有这个自信,足以让我专宠一生……”   润之微微低头,再次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情绪,皇帝毕竟是皇帝,明宗皇上到底是帝王之身,不会永远与她心意相通,原本君臣间的那份默契,就这么因为她的女儿身而动摇,也许即将不复存在了!   “润之,朕需要你的冷静与睿智!朕的后位空了这么多年,所等的,也正是一个如你一般的女子!”   “恕文英不愿入宫!皇上忘了?我曾立誓男装一生……”   明宗到底是一国之尊,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拒绝,再开口时,声音中已明显地有了几分怒意:“润之,你无论如何,也不愿为朕改回女装吗?”   润之抬头直视明宗,一对眸子熠熠生辉,“皇上,文英不愿违誓!”   明宗低沉着嗓子问:“即使是为了朕也不行?”   润之微微迟疑,终于一抿薄唇,摇了摇头,道:“对不起,皇上!”   “朕是一国之君,要什么朕不能给你,为什么非得守着那种早已无意义的誓言?”   “正因为您是一国之君,所以您才有给不了我的东西啊!”润之一声长叹。   生而为帝王的明宗所不能给她的,并非是爱情,而且别的东西。在润之的生命规划中并无爱情这一项。她一向和若春风的外表之下,是一颗冷逾冰霜、坚逾金石的心,因此她并不奢望明宗对她的真心真情,她也并不需要。与其说,她拒绝的是长伴在明宗身边,倒不如说,她拒绝的是入宫这件事。   徐文英的光彩一向焕出于自身,毋需依赖任何人。她可以在朝堂上如鱼得水,因为那取决于才智,而在宫中却不同,一切的一切都系于一个人的恩宠。宫中的女子虽然都有着惊人的美丽,却也有着无尽的寂寞。这些美丽的女子,她们从大华的各处启程,辞亲远行,在她们旅程的终点,所面对的,却是一生也未必能见到皇帝一次面的寂寞生活,所等待的,是一生也未必能等来一次的宠幸,一入宫门深似海。更可悲的是,她们曾经鲜活的笑与悲,随着时间的流逝,都将悄无声息地消失,不会被任何人所记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种人生,与死何异?润之宁可在朝堂上与人斗智,甚或在战场上与人厮杀,也不愿在宫中与这样一群悲哀的女子争宠。   明宗目光灼灼,伸手攫住润之瘦削的肩膀,咬着牙说:“你说!朕一定给得了!”   润之皱着眉退后,想脱开他的掌握,却被他拉得更近,她无奈低声道:“皇上!——”点醒他是一国之君。   明宗从冲动中清醒过来,松了手,负手转过身去,冷冷道:“朕劝你考虑清楚!你想抗旨吗?”   “臣不敢!”润之垂首跪下,心中不由一怔,意识到君臣之间已经有过很多次这样的对话了,在朝堂上,或是在宫中,都曾有过这样似曾相识的情景。皇上毕竟还是拿出了他皇帝的派头,不容人与他再顶下去了。   明宗气顺了些,向她伸出一只手,道:“既不敢抗旨,起来吧!”   润之略一迟疑,将手放到他的手中,却并不起身,只是道:“皇上,您也该知道文英的脾气……”   明宗等了一会儿,发现她不再说下去,不禁问道:“卿究竟想说什么?”   “我是个——骄傲的人,既不堪忍受冷落,也断不屑与人争宠,您……真的需要将我留在宫中吗?”   明宗怔了一怔,骤然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卿是为了这个?皇宫,对卿而言,难道竟是一个牢笼吗?”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   润之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低声吟诵起庄子的名篇,清朗的语音压低之后宛如盘旋在人的心头。   明宗黯然一声长叹,“逍遥游……”   一瞬间,他有些恨起庄子来,为什么要去描述这种极端的自由自在?天下有几个女子会以大鹏自喻,为什么这唯一的一个就不能属于他?   明宗心中莫名地痛了起来。   “朕堂堂一国之君,却总是奈何不了你!或者说,卿总有法子使朕让步于你!”   他仰首向天,自嘲地笑了。   “皇上……”   润之听他黯然的语气,眼前不由又浮现出金殿上那孤寂的身影,只说得“皇上”两个字,忍不住紧抿起了双唇,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明宗定睛看她一眼,取过刘仰白放在桌上的圣旨,递与润之,有些意兴阑珊地道:“自行展读罢!”   润之接到手后微微一怔,她本以为明宗既已亲自来了,那份圣旨就只是个幌子而已,没想到那圣旨真的有内容,不由仰首看了明宗一眼,只见他目光一转,盯向了别处,似是不愿看向自己,只得轻轻展开圣旨,一目十行地浏览完,随即,忍不住发出一声黯然的长叹。   她不惧严刑,不畏斩首,怕的就是皇上对她的体贴与关怀,那会让她下不了离开的决心。她本就奇怪明宗此番为何放弃了原来那份君臣间的默契,而要强行带自己回京,却原来,皇上早已有了放自己自由的准备。   明宗听得叹息声,一震,却不转过身来。他并非放弃了与润之的默契,而是决心为自己争取这一回,虽然这圣旨本就是为带不回润之而预备的,但他却并不想用到它,一点儿也不想。   “皇上,您给文英太多权力了!”   明宗僵硬着身子未曾转过来:“朕相信你会善加利用的。”   润之垂下头来,看着手中的圣旨,这份圣旨给了她“布衣宰相”的封号,赐她银牌一面,允她周游天下之际也可奖惩官吏……皇上这般安排,反而令她心乱如麻,一时不愿多想,只叩下头去,郑重道:“臣……徐文英谢皇上恩典。”只此一句话,又将两人的关系拉回了原点。   明宗回身深深地看了润之一眼,自怀中取出一块银牌,掷与她,道:“待朕回京之后,即会将此番的旨意通传天下!”   “是!”   房中一时静默下来,明宗似有所待,然而润之却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言。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拂袖,就此离去,再也不看她一眼。   润之跪在地上,目送他离去,这才沉吟着拿起银牌,就着灯光细看。银牌的一面刻有一行精致的楷书小字:“钦赐布衣宰相徐文英”,边上又有两行更细小的隶书:“凭牌号令奖惩,军民人等不得有违”。皇上给了她偌大的权力!如此一来,她虽不拿薪俸,权力却不逊于为相之时。明宗似是深知她难以坐视贪官污吏鱼肉百姓,是以先给了她一个护身符好处置那些人,而且,银牌的“号令”之权,若是所掌非人,必然会有一场大风波,皇上给了她这样的银牌,那也是给了她绝对的信任了。   润之心中泛起了难言的感动,翻过手中银牌……看见上面的字,心中不由一颤。   “润之,没事吧?”李华一见御林军等离去,先行冲上楼来,身后紧跟着拾来儿、文秀与鸿飞,连福伯也跟了上来,见润之跪坐于地,不由有些惊惶起来。   “我没事!”润之从手中的银牌上抬起眼来,心中兀自想着自己看到的字——如朕亲临!   如朕亲临!她以前也曾有皇上赐下的尚方宝剑,有先斩后奏之权,不过离京之际已然缴回,但那时她身为朝廷的左丞相,有此权也不为过,而现在……   “大哥……大哥!你怎么了?”文秀被她的不言不语吓坏了。润之回过神来,将银牌之事暂抛下,露出一个习惯性的微笑以安抚众人,伸手抚着酸麻了的双膝,一按地板,站了起来。   李华伸手替她拂去长袍上的灰尘,问道:“到底是什么事?特意让刘学士来宣旨?”她与众人适才都在楼下,只知御林军来去,却没人知道明宗皇上的到来。   润之心想皇上此番前来,既已掩饰行迹,自不宜张扬,微微摇头,不想在客栈中谈论此事,只是拿起圣旨与银牌交与夫人。   李华看完了圣旨,微叹笑道:“润之,我真服了你!皇上不追究欺君之罪也就罢了,竟然还赐下了这么大的恩典!可见皇上对你可真是不一般哪。”   任鸿飞心中不由一激灵,敏感地问道:“这……这究竟算是赐给谁的呢?”   润之诧异地看他一眼,心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个任鸿飞,似乎长进了,居然能感觉得到这表相之下有着不简单的内情。只是她自己也不敢断言,明宗这项特殊的恩赏是给归隐林下的徐润之继续大展其才,为朝廷效力的呢?还是想让身为女子的徐文英持以护身的呢?凝眉片刻,模棱两可地、淡淡地道:“自然是给我的!”   任鸿飞并非一个擅长掩饰心思的人,他对润之的感情,生性直爽的李华未必察觉,文佩却是已有所觉,但是一向最目光最为锐利的润之却没发现,并非是她素来敏锐的心思迟钝了,而是她从一开始,就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毕竟她从没想过会对别人暴露出女儿身,当然更不曾考虑到会有人对她动心动情,何况任鸿飞一直被她当作是小妹文秀的心上人,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对自己产生感情,皇上不经意间的感情流露,已经够她心神不宁的了,要说她是忽视了任鸿飞,也不为过。   李华只是生性直爽,可并不笨,听得任鸿飞这么一说,再一回想皇上与润之之间的种种,当下就若有所悟,脸色不由一白,柳眉一扬,惊问道:“难道皇上他……”   润之一个手势止住了她的话,“好了,夫人,我累了!让我休息一下,有事明日再谈吧!”全然商量的言语,却都是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出,让人不能反驳。   看了看拾来儿,她又想起来:“孩子的事,夫人你作主去办吧!”深知众人都是在关心自己,不由地放缓了语气,“别担心,一切都好,明日有精神我会说清楚的。”   李华虽不情愿,但看她脸色实在差得可怕,与众人交换个眼色,道:“也好,那就早些歇着吧!”文秀担心地看了润之一眼,点点头,拉起小拾来儿先走了出去,任鸿飞迟疑着跟在后面,将出房门,忍不住回过头又看了一眼,只见润之微瞑双目,吁一口气,坐回床头,眉宇间若有所思,他心中不禁有些惆怅,知道润之心中所想之事自然与自己无关,只得收摄心神,急走几步,跟出门去。   润之看李华小心地为她掩上门,凝神半晌,摇摇头不再想下去了,宽去长袍,丢到椅上,又扯下发带,打算好好睡一觉再说。吹了灯,才刚合上眼,只觉有一阵微风拂过,她睁开双目,黑暗中只见一道熟悉的红影。   “二哥……”   “有话明日再谈吧!”润之真的累了。   文佩担忧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一言不发地扶起她,双掌贴到她背后,将一股内力,源源不绝地输了过去。   润之清醒过来,略一沉肩,滑开她的双掌,低声道:“我的内力足以自保,别耗费真气!”   “你脸色不好!”   润之拥被而坐,长发披垂下来,散落在身侧,微笑道:“放心!师父说过,以我的内力修为与医术,只要护持住元气,小心一点,当可与常人一般生活。”   “在不操心的情况下……”文佩在黑暗中注视着她俊朗的容颜,没被她的微笑迷惑,“而且,就是这样,二哥你也活不到与常人一般的寿命!”   润之微微侧首,打量她这个冰冷的二妹。是自己不好,让二妹变得如此冷漠,虽然只能说是表面上的冷漠,也令润之心中暗感内疚。但是少言的二妹毕竟比其他人更了解她,也更关心她,她也不愿敷衍文佩,微一沉吟,绽出一个满不在乎的淡笑:“对我而言,活到鬓发斑白、脚步蹒跚,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不是吗?”   文佩无言以对,也不再多说,举手拂了她几处穴道,不容润之抗拒,将真气输了过去,其实,她们姊妹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脾气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处事的手段不同罢了。   直到润之脸色开始好转,她才住手,解开了润之的穴道,慎重地道:“我有话要说!”   润之看她这般坚持,隐约猜出几分了,点头道:“说吧!”   文佩犹豫了一下,简短地说:“我听到了!”   润之扬起剑眉:“听到多少?”   “不多,但足以说明情况了。你们……声音并不小!”她最初自是因为担心润之的安危才会留意楼上的动静,而以文佩的功力,若存心要听,楼上楼下的距离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润之略略变了脸色,她与皇上争执时,谁都忘了压低声音,还好是听在文佩的耳内,若是被旁人听到,岂不是糟了?流言一起,不只是毁了自己花近十年功夫建立起来的清正形象,皇上的声誉也会受损。伸手握起文佩的手,低低道:“多谢提醒!自离京以来,我好象是放松警惕了。”   “二哥,为什么拒绝皇上?”   润之怔了怔,“你希望我答应么?”这一点出乎她的意料。   “我一直在想,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你?……能感觉得出来,皇上他是真心的,错过了,很可惜。”文佩绝少会说这么多话,若不是黑暗给了她几分安全感,只怕她自己也会被自己的多话吓住,“你为我们牺牲了这么多年,也该是得到自己幸福的时候了!”   虽然看不清润之的表情,但文佩感觉到润之带了一份淡淡的笑意:“我不觉得入宫会是一种幸福!”   “不!我只是指皇上的心意。知道你一向不爱金饰,他连赐你的令牌都用银铸……”   润之心中一震,她没想到这一点,轻轻松开文佩的手,沉默了一会儿,等她在黑暗中再开口时,声音温和而冷静:“二妹,不知道的人只觉得我的温和、你的冷漠,实际上,或许我才是比较冷漠的一个。皇上的心意我能感觉到,但是,我一直无法想像,自己能把全副的感情放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任由别人来主宰。   何况,皇上对自己的心意也还含糊着,毕竟是一国之君,就算他再了解、再体贴我,身为皇上,就是一个不可解的变数,我不会轻易放下感情的。“   文佩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想必皇上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竟是败在了自己九五之尊的天子身份上。   “还有,”润之放柔了语调,在黑暗中与文佩的明眸对视,“我也来没有为你们牺牲过什么。相反,一直以来,是我在拖累你们才对,毕竟治国安邦、治理天下这种事是我的理想、我的愿望,不是你们的。我知道,夫人喜欢平静安详的家庭生活,小妹好奇外面的大千世界,而你,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你们,却都一直陪在我身边,说起来,你们才是被我耽误了的人!”   “不!”文佩冰冷的外表融化了,她承受不了自己流露出的感情,伏在润之膝上紧咬着唇,竭力忍住将要滚落的泪水。   润之轻抚她的秀发,幽幽一声长叹,不再说什么。只是从怀中取出那块御赐的银牌,它已经被她的体温温热了,以前,仗着皇上的的支持,她总是能够完成想做的事,不知道在将来的日子,能不能凭借这块银牌,再在百姓心中,留下一个“布衣宰相”的传奇。其实这些年来,操劳于国事,自己的身子还能支撑多久,自己也不知道,感情的事情,还是别去沾惹了吧。早晚要离开皇上的,也好,否则不知道怎么与皇上相处下去,即使相处下去了,等到油尽灯枯的那一天,又会如何?   润之熟读经史,纵观中华数千年的历史,不论哪一任君王,若是沾上感情丧失了理智,总不会有什么好事,这或许也是她不能答应皇上的理由之一吧。   路漫漫——第四章 烈焰悲风   半月之后,润之终于痊愈,一家人告别昌平,启程向西。小拾来儿已正式被认为义子,从此以后,应该叫做徐承远了。   一路西行途中,润之难免会惩治贪官,肃清吏治,不知不觉间,这“布衣宰相”的名声越来越大,传遍朝野。任鸿飞一路跟来,看着那贪官污吏一个个丢官和丢官,授首的授首,觉得好生痛快。可是,被百姓传颂为“布衣宰相”的润之自己,却一直心情郁闷、不曾开颜。任鸿飞觉得实在是不解。可是当他动问时,润之却又不愿正面回答他,只是淡淡道:“没什么,我只是有些倦了。”   最令任鸿飞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徐家的其他人,除了小承远之外,都将润之的情绪视为理所当然。就连福伯,当他悄悄地问他时,福伯也只是耸耸眉道:“这有什么?少爷做什么事在老奴看来都是天经地义的,老奴只管照料少爷的生活起居就可以了!”   任鸿飞可不敢去打扰李华或是文佩,最后只得求助于文秀。文秀当时正忙着熬药,听了鸿飞的疑问,她漫不在乎地开口就道:“这是当然的啊!大哥志不在此嘛!”   待她小心地控制住了炉火的大小,抬起头来正要与任鸿飞说话,却见他仍是一脸的不解,怔了一下,知道刚才这一句话对他来说还是没解释清楚,好在对任鸿飞,她一向有着足够的耐心。在心里斟酌了一下词句,文秀接着道:“大哥若是在朝中,可做的事绝不止此,就好比,拿干将莫邪去切豆腐嘛……你看着大哥惩治贪官污吏似乎很痛快,大哥却是觉得有力无处施呢!”   “有力无处施?”   任鸿飞不由想起润之“靖外患、安内政,成就一个大华盛世”的愿望,是了,他差点儿忘了,润之单薄孱弱的外表之下是有着……怎么说……是有着不小的“野心”的,如此看来,润之表面上温和淡定,内心里该是颇为狂狷的吧。   心里似乎泛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任鸿飞最高的理想只是在江湖上行侠仗义而已,与润之的愿望相距太远。他们,不是同一种人。   前些日子,在昌平时,看润之将高勇收拾得如此狼狈固然是痛快,但是当时心里就隐隐觉出了与润之的距离,见识了润之摄人的气度与谈笑用兵的风范,却让他觉得有几分畏惧。他喜欢润之的镇定从容,喜欢她眸中的智慧之光,沉迷于她与众不同的坚强,但他毕竟是个江湖人,心里总是不自觉地反感着润之处事时近乎冷漠的平静,也抗拒着她对朝廷、对朝政的牵挂。每多与润之相处一段时间,就会多多少少地对润之多了解一点,每多了解润之一点,内心就会向着沉迷与抗拒各走上一步,让自己更加无所适从。   “任大哥,怎么了?”文秀发现任鸿飞又在发愣了,她顽皮地伸出还沾着药屑的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任鸿飞回过神来,心下大窘。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好在文秀已经习惯了他常常发呆的样子了,原本就没打算从他那儿听到答案。   “文秀!”任鸿飞对着文秀那明净清湛的眸子,深吸了一口气,问道,“那……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呢?”   文秀怔了怔,俏脸一红,垂下头去,认真想着,“我最大的心愿?或许……是和心爱的人一起周游天下罢!”她又抬起头来,小脸儿仍是红扑扑的,明眸流动,“不过,只要大哥身子没大好,我就还不能离开她身边!”   真是单纯而浪漫的愿望,不过,这样才比较正常,不是吗?   看着文秀又蹲了下去,忙着控制熬药的火候,任鸿飞没再问下去了,看着这单纯地忙碌着的少女,他觉得自己似乎又有点迷惑了。   这日,众人贪看景色,错过了宿头,看看天色已晚,本以为要在林中露宿了,却意外地发现一间小小的土地庙。庙里已经残破不堪,满是蛛网,神像上积满了灰尘,笑眯眯的土地公公的土地奶奶的脑袋之间,结了一张大网,赫然盘踞着一只毛茸茸的黑蜘蛛。好在庙门虽破,却还未坏,众人将正殿略为收拾,寻了些落叶铺起来,权充今夜的床铺。那些蜘蛛,人人看着心头发怵,没敢去招惹它们。   收拾一定,鸿飞他们寻了些枯枝落叶生起火来,福伯与文秀张罗着弄吃的。李华得了空,拉着文佩开始教小承远扎基的武功。润之一向被视为病人,什么忙也帮不上,含笑看了半晌,悄然步出庙门,踩在厚厚的落叶上,欣赏着夕阳的余晖。秋风起处,又卷起几片落叶,润之信手拈住一片,不禁微笑,许久没有这样闲适的心情了。   “大哥,吃饭了!”文秀远远地喊着。   润之应了一声,回目一瞥,只见林中光芒一闪,似是有一道人影掠过,定睛看时,却又不见了。润之心下疑惑,不由暗自沉吟。   福伯年纪大了,吃了饭聊着聊着就睡着了,润之看文秀脸现倦色,双目微合,也快睡着了,笑道:“三妹,倦了就睡吧!”又向承远道:“远儿也该睡了,明日还要习武呢。”李华疼孩子,搂过承远,催着他在身边睡着了。   润之目光一转,微笑道:“这许多蜘蛛看得人毛骨悚然,看来我们几个今晚是不能安睡了。”   “蜘蛛?”李华与任鸿飞诧异地同声问道。   文佩冷冷地打量四周,“莫非有厌物来扰?”   润之拾起一根树枝,将火堆挑得旺些,唇边笑容未变:“虽不能肯定,但自是小心为妙!”   鸿飞看了润之一眼,又环顾四周,发现众人都神色平静,李华只是微微一笑,低头将承远身上盖的毯子掖紧了些,俨然是位慈母,而文佩则与润之交换了个眼光,向福伯睡的方向略一点头,意示会照顾,他心头一紧,不着痕迹地向文秀那边移近了些,心中好生不是滋味,徐家人这几位女子有着外人所难以企及的默契,相互之间根本不用多言,而他相形之下,却与她们有着一层说不清的隔阂,尽管这些日子以来作了那么多的努力,却还是融不进她们那种无言的默契之中。   润之放下手中已经开始燃起来的枯枝,拂衣起身,凝视着庙外那一片黑暗,淡淡道:“这一路来,得罪了好些人,想来定有不少人想要我的性命呢!”   夜色渐浓,秋风愈寒,自门缝中透入,吹得火堆一明一暗,门外似乎悄无动静。润之看着火堆,不禁有些出神。火苗不断地在眼前跃动,睡意渐渐袭来,润之在朦胧中,似乎看见李华也已入睡,心中隐约觉得不安,只是意识已开始陷入深沉的梦乡,无力多想了。   任鸿飞看见润之与李华渐渐睡去,不禁有些奇怪。毕竟润之刚刚叫大家小心提防,怎么会这么快自己就入睡了?转头再看文佩,只见她以手支额,目光半垂,似也在与睡意抗争。   “润之!润之!快醒醒!”迷蒙中听到有人在叫自己,虽未完全清醒,只觉一阵刺鼻的焦味直冲面前。润之睁开眼来,目光到处,竟是四处蔓延的火焰,她一惊忙起身。只听任鸿飞怒哼一声,愤愤道:“下三滥!竟然用迷香!”她心念急转,恍然醒悟,不禁暗称侥幸。原来适才沉睡,是有人施放迷香所致。要是他们迷倒众人之后,闯进庙来,只怕大家都已经死在钢刀之下了,想是那些人忌惮二妹或是夫人的武艺,不敢进来,所以打算纵火烧死众人,可惜百密一疏,迷香被浓烟一熏,已然失效,功力深厚的文佩与鸿飞先行醒了过来。   此时破庙已为火所困,夜风助着火势,越发旺了,眼见四周皆是烈火,众人可能会一同丧生火窟,徐家诸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润之身上。   润之力持冷静,环顾四周,这小庙只有前后两间,连个配殿也没有,前殿是木结构,已经完全化作了一片火壁,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坍塌下来,记得来时清理住处时看过,后殿是砖砌,或者可以撑久一些,于是问道:“傍晚打来的水还在吗?”   “就在这儿,本来打算明儿早上梳洗的。”   “大伙先把外袍浸湿了披在身上,再用湿帕子捂住口鼻,到后堂去。”   众人依言而行。这两桶水,用来救火自然不够,但是总比没有好一些,浸湿了衣衫,好歹不那么容易引火上身。   神壁挡住了风势,后堂的情况明显比前殿要好些,众人一口气冲出后门,文佩怕纵火之人等在门外截杀,长剑出鞘,当先开路,出得庙来,却不由一怔。   触目所及,是一片更大的火光,小庙周围的林木尽燃,宛如一支支冲天之烛,挡住了去路。   放火的人显然是要困死她们。   这时众人身上的衣物又已蒸干,浓烟随着风火而来,年纪最大的福伯剧烈地咳嗽起来,小承远也呛得涨紫了小脸。   “大哥,怎么办?”文秀被烟熏得几乎睁不开双目。   润之屏息不语,勉力四顾,最后目光投向上方,文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还有几株粗壮的巨树只是根部着火,还未烧及上部,顿时明白了润之的意思,道:“我试试!”施展轻功,疾掠上其中的一株,稍一借力,又跃向另一株,随即红衣惊鸿般在林间一闪,不过片刻功夫,文佩又回到众人身边。   “能走,不过要快!”说着目光一转,秀眉稍蹙,“福伯不行了……”伸手托起福伯,看了润之一眼,纵身而去。   “鸿飞,以你的轻功,带个人应该没问题吧?”   “是!”任鸿飞未加思索,将文秀打横抱了起来,正要起步,文秀红透了一张俏脸,悄声道:“任大哥,我会轻功,让我自己来吧!”   任鸿飞大窘,忙将文秀放下。只因她一直是一副娇怯怯的要人保护的样子,他倒忘了文秀是会轻功的。   润之看在眼里,不由一笑,道:“夫人不会轻功,麻烦鸿飞带夫人出去。三妹把承远带出去。”   “大哥,你呢?”   “二妹会回来接我!”   文秀对润之与文佩的话素来没有不信的,也不再多问,从李华手中接过小承远,小心地吸一口气,纵身上树。   任鸿飞目送她离开,转头向润之道:“我也去了。”   润之点点头。   任鸿飞向李华道了一声得罪,搭上她的腰,正要托她上树。李华摇头道:“先带润之出去!”任鸿飞一怔,看向润之。   润之轻咳,微笑道:“夫人,你先出去吧,二妹马上就会回来的!”   李华摇头正想再说什么,只听得“噼啪”声不断,随之一声巨响,转头看时,不由失色,道:“糟了!”   润之与任鸿飞闻声看去,不禁也吃了一惊。   火光中,一株老树根部烧尽,颓然倒下,庞大的树身重重地砸在前几株树上,那几株树早已被大火灼烧多时,那还禁得住这样一击,一一轰然倒下,一时间火花四溅,烟尘弥漫,还好文秀早已跃过了那里,但是那几棵要用来借力的树一倒,前面的树与之相隔了近十丈,再也无法一跃而过。   此时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大火渐渐地逼近了三人。   “二姊,糟了!”   “怎么?”   文秀放下昏迷的承远,道:“树倒了,大哥她们还困在里面。”   正往回赶的文佩脸色一寒,将长剑交到妹妹手上,“照料他们!”返身冲向火场。   “二姊,小心啊!”文秀忙喊道。   疾风劲焰之中,文佩根本没听见小妹的声音。她神色凝重,一边提气飞掠,一边解下腰间的长鞭。仗着它,应该能闯回去!   “咳……咳……我真是糊涂了!”浓烟卷来,当此危急之时,润之却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边咳,一边摇着头,笑了出来。   “怎么了?”李华捂着口鼻,说话的声音含糊了许多。   润之缓过一口气,道:“既已出来了,我们回到庙前的空地去就是了,那里已经无物可烧,应该没有火了。只要耐心等周围的林木烧光,自然就能出去了。这么大的火势,难道那纵火之人还能不断地添柴么?”   李华与任鸿飞同时松一口气。是啊,怎么早没想到呢?   “大家小心点走,留意别被烟呛着了。”润之说完,小心地以袍袖掩口,开始从火中找路了,鸿飞没多想,连忙一个箭步上前,掌剑齐施,抢在前头开路。   此时火势大旺,烟反而小了,阵阵热气扑颊而来,一不小心,头发衣衫就着了火。不过三人相互扶持,到底是到了庙前的空地。果然润之所料不错,这一大片空地无物可烧,虽然四周林火未熄,那小小的土地庙也还烧得通红,但三人知道自己暂时已是安全的了。   定下心来,互相看时,连润之也为三人难得的狼狈相笑了出来。此时三人可真的是“焦头烂额”、“灰头土脸”了。李华举袖替她拍打灰尘,笑着埋怨道:“落得这般狼狈,亏你还笑得出来!”润之剑眉轻耸,笑道:“这些年来,我还真不曾有过如此大败呢!居然在已经有所防备的情况下,还会落得如此狼狈!”   “你呀!真是……”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异响,三人回头看时,却是那土地庙禁不住烈焰的灼烧,已经开始坍塌了。润之轻吁一口气,道:“好险!”,想到刚刚死里逃生,不由唇角微扬,欣然一笑。   任鸿飞一直以来,所见到润之的笑容都是那种看似温和的微笑,那种笑容就似一个无情的面具般隔开了所有想探究她内心的目光。然而润之这一笑,却是难得的真情流露,虽然眼前的她满面尘灰,衣袍犹带着焦痕,但这明眸流转,口角含笑的样子却让任鸿飞的心弦为之深深一颤!   这一路以来,他努力地压抑着对润之的感情,也确实发现了文秀的诸多可爱之处,心中正高兴自己可以把心思转移到文秀身上了,却在此刻见到了润之不经意间那真正的笑容,不由又怔住了。   润之定下神,四周一打量,微微收敛了笑容,反手握住李华正在为她拍打的手,容色转为郑重,“夫人,你精通兵法,觉不觉得我们所处的地势不太妙?”   李华也慎重起来,四周打量了一遍,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一片空地无可躲藏,加上我们在火场正中,敌暗我明,若敌方用箭,我们简直就是活靶子了。”   李华言犹未了,果然听得一声奇异的哨响,数十支劲箭已自四面八方破风而来,幸而润之先一步提醒,李华与任鸿飞尚来得及抽出长剑,舞出两道银光,将三人护了个滴水不漏。   任鸿飞拨去一轮疾箭,手竟微微发麻,这些箭势急力劲,显然不是用普通的弓来射的,而是以劲弩射出。现在自己三人处于绝对不利的境地,若任由对方这样源源不绝地射来,只怕他们顶不了多久。他微侧头,看不见被自己护在身后的润之,只能看见李华线条优美的侧脸上显出专注的神色,让他骤然记起,她可不是寻常的弱女子,而是名震天下的“修罗将军”!这种时刻,她的镇定确实能让人安心。   弩箭的数量逐渐少了起来,林中渐显安静,能听得到熊熊烈火噼啪作响地烧着,也能听到身后润之平稳的呼吸声,任鸿飞的心定了下来,没再回过头去。   箭雨停了!   “弓弩手怎么了?”说话人手持西洋传进来的望远镜,发现攻击竟然在没得到他的命令的情况下停止了。   “属下马上去看看!”   “不用看了,他们都被我制住了!”   指挥者放下手中的长筒,站起高大的身形,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   “是你?”   来人语气十分平静:“依葛尔,我并不想与你动手!”   知道来人是个强敌,被称做“依葛尔”的人将手握在了刀柄上,声音也冷如刀锋:“我也没想过会和你动手,更没想过你会在现在现身,看来你是打算帮着汉人,背叛族人了?”   来人拍拍身上,以示并没有武器,也不做动手的准备,然后自信而坦然地道:“我不会背叛族人!但也不希望看到你们这样做!”   依葛尔冷冷地顶了回去:“你没有资格对王的决断作出评判!”   来人一时哑然,低头半晌,才道:“我知道我没资格说什么,但是徐润之已经不是丞相了,对族人们应该已经没有威胁了,为何你们还要置他于死地呢?”   依葛尔冷哼一声,“王极为钦佩这位徐丞相的能力!”   “他?”来人喃喃道,“我记得他以前都是喜欢堂堂正正地与人交手的啊?”   依葛尔回答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讽刺意味:“单打独斗,王当然谁也不惧,但是涉及全族的命运,王即使再英雄无敌,也不会贸然向整个华朝挑战!”   “确实,他不像我……”来人有一瞬间神思恍惚,随即又摇摇头,道“那你们也不必伤及无辜啊!”   “无辜?那个女人就是赫赫有名的修罗将军,我可不认为她是无辜的!”   “但是,火场里还有别人啊!”来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依葛尔。   “谁?那个男人么?”依葛尔虽然这样说着,却还是顺着那人指的方向定睛看向火场中,从满目的火光中发现了那个几乎与火光融为一体的红色身影,不由攥紧了拳头,将一手冷汗握在了手心里。   “如果你不便,我会去救她……”   依葛尔面露怒色:“不用你好心,我会自己向王谢罪!”   “依葛尔……”来人还来不及说完,依葛尔已经向火场奔去。他对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那个跪倒在地的依葛尔的属下,淡淡道,“起来吧!我也该走了!”   “可是,王一直在找您!”   “不必了,转告你们王,这里是我的母邦,我想在这里过我的下半辈子!所以,我不会回去。”   “为什么箭突然停了?”润之正想着刚才之事,只听得火场中传出文佩焦急的呼唤:“二哥!二哥!”她脸色不禁一变,二妹怎么回到那里去了?   文佩仗着她的随身长鞭与绝顶的轻功,好不容易闯回庙后,却发现已不见润之等人的踪影,只有烈火熊熊,不禁急了起来,放声大呼。叫得几声,只听得任鸿飞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在这里!我们在庙前的空地!”她松了一口气。转身穿过一株株燃烧着的树木,向庙前奔去。   眼看着已经到了庙侧,只要再转个角就能见到润之她们了,一株大树轰然倒下,拦住了去路。恰好风向骤转,一阵浓烟袭来,好不容易睁开眼,只见身周全是火焰,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二妹?”润之隐约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但是马上有一株树倒了下来,火光挡住了视线,她不禁担心起来,奔向那边,提高声音喊道:“二妹?”却没有得到回音。   这时,一道迅疾的身影从林中窜出,掠入火海。   文佩用手捂住口鼻,但是呛人的浓烟还是驱之不去,正在摸索出路,只见一阵疾风挟着一个火团冲到她面前,她定睛细看,眼前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你是卓……”   “卓风!”来人将一件半湿的斗篷往她身上一裹,抱起她一路冲出火场。   润之等人正焦急间,只见一个火球滚出火场,待停下来时,却是文佩和一名高大男子,虽然心感诧异,却放下心来。   卓风拍熄身上的余火,向文佩一笑,道:“我走了!”不待她回答,转身掠向远方。   一向不擅言辞的文佩见他一身被火灼出燎泡,还未找出合适的话来答谢他,卓风却已转身离去,她只有抚着身上的兀自在冒热气的斗篷,怔忡不已。   “二妹,没事吧?”李华的声音隔着火壁传来。文佩举目看向火中那一片空地,只见润之站在李华身侧,素不轻易动容的她竟满面焦急之色,连任鸿飞也是一脸的关切,不由松了一口气,提气答道:“我没事!”随即看见润之向李华说了什么,李华大声道:“润之叫你别再闯进来了,此处还算安全,再过一会火势小了,我们就会出来。”文佩知道她们关心自己,点了点头,打消了再入火场的念头。   这一把火,直烧到天明时分,火势才渐渐小了下去,徐家众人好不容易又会齐了。互相确定了大家都安好,彼此这才放下心来。文秀听说了卓风的事,大是好奇,忍不住追问起来,可惜文佩素不多言,而且,她自己也不甚清楚,问小承远,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润之默不作声,深知此次事件,必是冲她而来。这种事,可一即可再,我在明,人在暗,未必每次都能保得人人平安无恙。在她心中,家人一向是最重要的存在。她实在不想再让众人涉险了,但是要说服大家离开她,让她独行,则根本不可能。   一行人的车马物品本在庙外,火起之时,那马受了惊,拉着车狂奔,却被林木挂住,翻了车,马亦不曾走掉。众人合力将车扶起,幸而未有大的伤损,尚可赶路,于是不再耽搁,整装出发。   任鸿飞见一辆马车的轮销失落,遂往林中寻觅硬木,察觉林木间有些异样,只见一些枯草、灌木倒伏,有些林木又似为内力所摧,分明是打斗过的痕迹,他回头招来润之等人,齐聚观看。   饶是润之一向料事如神,见此也不禁一怔,细细看过之后,微一沉吟,道:“附近可还有了?”文佩闻言,掠出观察,不一会,只听得她道:“这里还有!”众人大奇,循迹找去,环绕破庙,竟然共有二三十处之多。   润之皱眉道:“瞧痕迹,分明就是昨夜埋伏在火场外的弓弩手留下的,但是他们却被人打倒驱走了。难怪昨夜那一场弩箭有始无终!看来那位高人使的是拳掌功夫,否则不会一滴血痕都没有。是什么人在暗中维护我们呢?”   李华与鸿飞不约而同地想到:“莫非是皇上暗派来相助的高手?”   文佩表面上已然恢复一向的冷漠神态,心中却不由想到了卓风:“难道又是他?”   她总共见了这个神秘的卓风三次,前两次他都很狼狈,第一次是雨桥邂逅,他一身湿淋淋的出现在眼前,第二次是在客栈,他竟然为她出头,想来救她,却被鸿飞误会,打了一掌,如今第三次相遇,他却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并且救了她,这一再的相逢,总不能说只是巧合吧?以他的身手,相信足以不动声色地除掉这些埋伏的人。   一恍惚间,文佩漏听了润之的话,回过神来时,只闻任鸿飞道:“这批人为何如此分散?让人轻易地一一制服?”   润之抿起薄唇道:“他们本来就只需发射弩箭,无需出手,这里地处偏僻,想来他们也没料到会有人来干涉他们的行动。不过现场一无尸体,二无血迹,制住他们的人显然手下留了情,不知是那人天性宽厚,还是另有原因?”   如此说来,那暗中的高手就绝不会是皇上所派了。否则,断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放过那些人。   润之沉默良久,道:“以后途中,大家诸事要小心。鸿飞,你的江湖经验最丰富,这一路上,你要多费神了!”   任鸿飞第一次听到润之对他有倚重之处,一身热血顿时沸腾起来。   徐氏一门一路向西,人人心中都加了份小心,约摸月余光阴,已近西疆,这一路却太平无事,暗杀润之之人并未再出现。   时已入冬,朔风起处,天地间一片肃杀。越往西行,越是荒凉,疾风劲草,旷野中尽是苍茫。任鸿飞从没来过西疆,走在这灰黄的大地上,面对这旷野荒山,只觉一阵悲壮的风吹彻胸膛,带着兵戈铁马的气息,令人油然而生满腔豪情。   自到了边关,所有的人都弃车乘马,不时策马狂奔,反正天高地阔,大可享受那御风而行的滋味。连润之也似与在京城时不同了,或许徐氏姊妹的血液中都有着几分一直被深深压抑下来的疏狂与狷傲。古道斜阳下,润之与两个妹妹一起,放马飞驰,神采飞扬,显出难得一见的英姿飒爽,令人深深眩惑。   “前面,就是爹他们昔日杀敌的地方了!”润之突然住马,“其实三妹随我来过的,不过那时我没告诉你那是什么地方!”   没有人回应她的话,所有的人,都被眼前壮观的景色所吸引住了。   那是一片血色的荒原!   每一株草,都红得如同被血染过一般,就连那已经枯萎的草也不曾褪去这鲜红的色泽,数也数不清的红草就这样连成一片,将血海般的红色铺陈到远远的视线所不及的地方。   “这里,曾经有过一场最惨烈的厮杀,相传这里的草就是被血染红的!”润之的声音悠悠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来到这里的这些人都是理智的人,若是平常告诉她们这种事,谁都不会相信,但是面对这样的荒原,大家却信了,因为这实在是一个太真切、太壮阔的印象,每一个人的脑海里都深深地刻下了这片血色的荒原,终身难以忘怀。   “为什么,小时候我什么感觉也没有?”文秀喃喃地轻声叹道。   “那时候你还小,还不懂得感觉呢!”李华拨马过来,伸手揉了揉文秀的头发。她毕竟征战西疆好些年,不是第一次见到这里,自是比其他人冷静多了。   她们带来了数坛好酒。   徐氏姊妹的父兄之墓已无处寻觅,边疆的旷野中荒冢无数,漫无标识,只有将枯的杂草摇曳坟前。她们商议之下,放弃了寻坟之举,就在那血色荒原之上,随意找了一处举酒向夕阳遥祝。润之领着小承远奠酒。算起来,小承远该是徐氏一门的长孙,唯一的男丁了。奠酒过后,众人席地而坐,喝起酒来。   “承远,你将来想要像谁啊?是像爹?还是娘?还是两位姑姑或是飞叔叔那样?”   承远眨着他黑亮的眼睛,学大人的样子拍拍胸脯,“我要像爹!”稚气的样子惹笑了众人。   文佩没像别人一样大笑,只是微笑了一下,这已是她笑容的极致了。这一路她比往常更沉默,人人都察觉到了,只是不好开口相询。她一笑过后,仿佛听到了什么,止住众人的笑,“听!”   一时一片静寂,风中隐隐传来某种声音,越来越响,渐可分辨,似乎是一人纵声长啸之声。那人显然内力深厚,啸声浑厚有力,宛如鹰击长空、龙吟九天,连绵不绝,正是向此方向而来。   润之等人互视一眼,心生结纳之意,站起身来,向啸声传来的方向望去。不久,一条淡淡的灰影疾驰而来,啸声猛然一顿,人也远远停住,想是发现了前路有人。润之察觉到那人有离去之意,忙向鸿飞使个眼色,低言几句。鸿飞会意,朗声道:“醇酒清啸,相与共醉,兄台可愿来共饮一杯!”这几句话以内力送出,料那人必能听到。果然那灰衣人影略一犹豫,又转身回来,风中传来他一字字清晰的回答:“叨扰了!”余音徐歇,人已到了众人面前。   此人灰衣布袍,来到近处,才看出他也未逾三十,浓眉大眼,神情豪迈,脸型略方,面上却颇有风霜之色,年纪虽不算老,却像是个饱经沧桑之人。   润之等知道遇上了江湖侠士,而且此人与任鸿飞显是截然不同类型的人,心中不由暗暗称异。   那人站定身子,沉稳地一抱拳,从容地道:“在下江峰!不知诸位在此,打扰了!”   润之微笑答礼:“久仰了!”   任鸿飞心想江湖上似乎未闻江峰之名,但只听他的啸声,便知他内力修为绝不在自己之下,心中微有感慨,由衷道:“江兄内力深厚,佩服!佩服!”   江峰含笑道:“任兄谬赞了,此间曾是我故地,今日故地重游,心生感慨,一时忘情,不觉长啸,倒让诸位见笑了。诸位的名字,在下倒是真的久仰了。”   文秀惊愕道:“你认识我们?”   江峰道:“‘布衣宰相’一行人的形象早已传遍民间了,在下还不会认错!”   润之眸色一沉,文秀却饶有兴味地问:“你能猜出我们每个人么?”   江峰笑道:“姑娘定是徐丞相最疼爱的小妹妹,三姑娘是不是?”   文秀吐了吐舌头:“你真知道啊!”   江峰转向李华道:“夫人风华绝代,定是‘修罗将军’了!”   李华看了润之一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温柔的举止间仍带着三分飒爽,道:“昔日的称谓,别提了!”   江峰又转向文佩,一时不语。   文佩知道轮到自己了,她素性淡漠,自不会为他有丝毫改变,冰冷的双眸直对上江峰审视的目光,随即听他道:“这位必是那位武艺超群的二姑娘,徐相爷的二妹吧!”文佩只是轻啜着杯中的酒,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润之微微一笑,“怎么净让客人站着说话?来,坐下喝酒!”   江峰看向她,庄容道:“徐丞相,闻名不如见面,相爷比民间传闻的风采更甚。”   润之淡淡一笑,“江大侠也不差,昔日徐某只是读属下送上来的报告,就已经对江大侠的事迹极为神往了。”   江峰一怔,“在下在江湖上籍籍无名,哪有什么事迹?”   润之微微摇头道:“朝廷一向关注江湖事,也许是旁观者清,有很多事,江湖中人未必知晓,朝廷却必定是知道的。江大侠是不简单的人物啊!”   江峰神色略变,拱手道:“徐相爷,佩服!佩服!开始您说‘久仰’之时,在下还以为只是句客套话而已!难怪人家会说天下没有您徐相爷不知道的事情,果然有几分道理。”   润之眸光深沉,缓缓摇头,道:“这世上哪有全知全能的人!江峰,你是我档案中少有的几个神秘人物之一,我只知道你在江湖上做过些什么,却一点儿也不知道你的来龙去脉!”   江峰愣了一下,一屁股坐了下来,仰头苦笑道:“您一向对人如此坦白么?”   润之一拂长袍,也坐了下来,眸中蕴着笑意:“不然,江大侠以为我徐润之是如何招揽人心的?”   江峰吐出一口气,态度反而恢复了自然,向润之道:“在下服了!只是有些事,涉及江某人的身世,恕在下不能说出来!”   润之得了他这句话,反而放心了,举起酒杯,道:“江兄说了实在话,在下也就放心了。身世秘密这种事徐某不关心,也与喝酒交朋友无关,请!”   江峰举杯道:“徐相爷,先前江某只听传闻,不免低估了您,这杯我敬您!”一仰头干了那杯酒。   润之看他干得豪爽,心中豪情涌起,不理会文佩等人劝阻的目光,抬手竟也干了手中的酒。目光与江峰一触,两人都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不禁相视而笑。   江峰起身道:“江某还有事,告辞了!”   润之也站起身来,抱拳道:“后会有期!”她酒量有限,身体又虚,适才一杯酒下去,此际脸泛红霞,平添了几分妩媚之色。江峰深觉有异,只是怎么也想不到这名重一时的大人物会是一名女子。他环视众人,抱拳躬身:“后会有期!”随即转身,向着刚才的方向,大步前行。   润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但愿他不是将来的对手!”   李华上前来挽起润之的胳膊,劝道:“算了,润之,既已离开朝廷,就不要再想那么多了!耗了十年青春在政事上面,还觉得不够吗?”   润之觉得脑子有些晕,想是酒劲上来了,微瞑双目,唇角勾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低低道:“你焉知我不是甘之如饴?”   李华一怔,再看她时,只见她双目微阖,脸泛胭脂,竟是醉了。   路漫漫——第五章 两地明月   御书房为明宗批阅奏章,及非正式接见朝臣,商议国事之处,占地颇广,却以屏风及书架隔成精致舒适的小间,只不过屏风器皿、书案笔砚皆精美华贵,无一不显出皇家的雍容风范。御案旁的鎏金仙鹤口中吐出袅袅轻烟。   明宗放下朱笔,从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中抬起头来,听着刻漏院传来的隐约的云板报时声,三更天了!他推开面前的奏章,站起身来。   随侍的太监捧上一个瓷盅,悄声道:“万岁爷!这是庆妃娘娘特意为您炖的人参鸡汤……”话未说完,见明宗意兴阑珊地挥挥手,赶紧住口退了下去。   后宫的总管太监随即托着金盘上前,盘中是各嫔妃的宫名牌。他看皇上脸色不善,试探地唤了声:“万岁爷?”明宗不悦地微一皱眉,那总管太监立即噤声,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明宗眼光一扫剩下的两个服侍他的太监,有些不耐地道:“都退下!”   更深人静之际,深宫中倍显寂寞。明宗见最后一人退出御书房,眼神中终于流露出一丝落寞。举起案上的灯,转过屏风,抬手放下东墙上的一个卷轴。柔和的灯光照射之下,画中人那剑眉朗目、挺鼻薄唇,蕴着嫣然的笑意,宛然便是润之蔼然含笑的容颜,只是乌鬓如云、裙裾飞扬,却是一身女装。明宗持灯久久看着画中人,有些失神,原以为对她的心,纯是一片爱才之念,放她走后,心中却日渐后悔,只是身为一国之君,金口玉言,言出必践,他不能追回润之,只能于每日更深人静之时,睹画思人。   这般的女子,仿佛生来就不会属于任何人!在昌平没能带回她,命运的主动权已经握回了她自己的手中。而他呢?碍于身份不能再追,只能深自懊悔自己为何要揭穿她,否则,自己仍可日日在朝堂与她相见。可是如今,一切都迟了,命运的轨迹已然错开,指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如果没有那一天……   明宗沉入回忆之中,那一天……   “皇上,召臣来有何事?”润之从容地问。   明宗看着这紫袍玉带的俊朗青年,几乎真的以为自己猜错了。这么多日来,润之每日里都一切如常,没有一丝异样。不过,他还是要试试,像徐润之这样的人,若真是女子,该是何等佳事啊!   “徐卿,看看这是什么?”明宗指指龙案上一盘鲜果。   润之拈起一颗,细详那暗红色的粗糙硬壳,笑了笑,放下,“是荔枝?”   明宗欣赏地看着她,“徐卿果然渊博!此物北方不产,是岭南贡来的,卿从未到过南方,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臣毕竟是习医的,《本草》有载:荔枝性平味甘,有通神、益智、健气之效,不过若离了枝头,只需数日,就会色香味俱变。这荔枝还很新鲜,是快马送来的吧?”   明宗拿起一颗,“润之,尝尝看!”   润之略有些惊讶地扬眉看了明宗一眼,接过荔枝,果然尝了一颗。   “如何?”   润之吐出核,淡淡道:“太甜了,食之似有微醺之感,当年杨妃怎会爱吃这个?”   她的言外之意明宗岂能不知,他大笑道:“不愧是润之!朕即刻拟旨,命岭南免贡荔枝!”   “皇上,若无要事,臣要回阁中了,阁内事务尚未完成。”润之不想久留,打算告退了。   “哎,何必匆匆而去,来,看朕近日新作的一幅画。”   润之犹豫一下,还是跟明宗去了。明宗皇上精于书画,他的妙笔丹青,一向值得一看。   “这画还剩最后一点未曾画好。”明宗缓缓展开画卷,那是一个云鬓罗裙的美人儿,眉眼尚是空白,却已具清丽飘逸之姿。明宗兴致勃勃地提笔,“来,润之,为朕按住纸张。”   润之剑眉微蹙,明宗一向擅长的是写意山水,从没画过仕女图,没想到今日却拉她来看这样一幅还没完成的仕女图。她一时不知皇上在打什么主意,只得依命伸手按住那轻薄的纸张。   明宗看了她一眼,提笔添上眉眼,又换一支朱笔,细点朱唇,举手拈起画纸,转向润之:“润之,你看如何?”他笔仍挟于指间,有意无意地,在润之右腕间,留下一抹朱砂痕。   润之脸色一变,那画……添上眉眼宛然便是女装的自己!目光触及案上盛朱砂颜料的器物,又是一惊,那是一只赤金蟾蜍形的盒子。她看看画,又看看腕间的朱砂痕,脸色刷地白了。   原来这些日子以来,她故作平静,皇上却也在不动声色地计划着试出她的真身。她仰头看了一眼皇上,退后数步,跪地行礼道:“原来皇上在戏弄微臣,臣告退了!”语音中,似是含羞带愤,不待明宗反应过来,也不等他的允许,润之就苍白着一张脸离去了。只留下明宗一人,独自在书房中,对着那幅刚刚完成的画……   苦心积虑地做了件傻事!   真相有什么要紧?如果不知道,就可以永远与润之保持着原来的默契,而现在,这算什么生活?   如今,又是明宗一人,对着这幅画,只是当时心中计划得逞的兴奋与期待已换作现在的满腔懊悔与思念,这是他这泱泱大国的一代帝王从没尝过的滋味!   可笑啊!堂堂一国之君也有今日!深深地再看了画中人一眼,压下满心惆怅,毅然卷起画轴,大步走出御书房。他的一派皇者风范威摄众人,身后,跟上了一大群诚惶诚恐的太监宫女……   明宗李均睹画思人之际,润之她们正在肃州作客。主人是驻守肃州的老将军卢义和热情的副帅——年轻的黎锐。   翌日清晨,卢老将军宏亮的声音一大早已经在徐氏一门所借住的院内响起:“嗨!相爷,夫人!今儿天不错,昨天答应的话要算数啊!”   一向早起的润之打开门,含笑拱手:“老将军,真是老当益壮,越来越精神了!”   “哎!相爷,您别跟我打马虎眼,昨儿个席上,可是‘修罗将军’亲口答应切磋切磋的!”卢义捋须道。   昨日李华酒后,竟一口答应与卢老将军比武,话既出口,倒也不好收回,润之也不得不点了头。   “谁说润之打马虎眼?我这不是来了!”李华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地出现在门口,手按剑柄,“走!校军场去!”   “好,走!”   “稍等一下!”润之叫住他们,含笑道:“她们几个都要去看热闹,不过,文秀那个懒丫头才起来,还在梳洗呢!”   “好了!我已经好了!”文秀匆匆奔出来,任鸿飞也随后出现。文佩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润之身后。   润之环顾一周,略有些诧异:“承远呢?他不是很热心么?”   文秀抿嘴笑道:“他早拉着福伯到校军场了!”   润之也不禁含笑摇头,这孩子,没想到他好武的天性这么早就显露出来,看样子,要他继承自己的衣钵只怕是不可能了。   她转向卢义,“老将军,请了!”   卢义豪爽地大笑,一捋长髯,“诸位,请!”   不知是谁传出了消息,校军场外已是人山人海,“修罗将军”名动四方,不知有多少士卒百姓想要一睹她的风采。   卢老将军与润之一行人刚到校场外,黎锐已经迎了上来。他是个爽朗干练的青年,皮肤黝黑,举手投足间流露出自信。数年前,他曾为“修罗将军”帐下的副将,与李华是故人重逢,因此分外热情。   李华披挂整齐,正待上马,只觉肩上被轻拍一下,转头一看,却是润之。   “小心些!”润之含笑道,言外之意却不仅于此,伸手整了整李华的肩甲,略略低声加了一句:“不能胜别勉强,能胜的话——给老将军留些面子!”   李华了然地点头,提刀上马,随即想起方才两人絮絮私语的情景,看在旁人眼中,只怕会认为是夫妻间的叮咛嘱咐,不禁有些好笑地微微红了脸。   待交战双方在校军场中勒马立定,场外好一片欢声雷动。小承远激动地拉着福伯的衣袖:“福伯!福伯!娘是不是很厉害?”   福伯满心欢喜地看着他的小少爷,道:“那当然!夫人可是‘修罗将军’呐!”   卢老将军手挺一杆粗铁枪,“霍”地抖了个碗大的枪花,“‘修罗将军’,请!”   李华提起青龙偃月刀,虚劈一刀,道:“卢老将军!请!”   两人各挺刀枪,厮杀起来。不多时已过了数十回合。   若论武艺、论实战,曾驻守西疆的李华打了大小不下数百场仗,总要比一直驻守内地的老将军卢义略胜一筹,不过她离开战场已数年时间,难免武艺有些荒疏了,数十回合后,这才渐渐顺手。眼见卢义一枪刺来,刀口一翻,平平压在枪尖上,感到卢义上挑之力甚巨,嫣然一笑,青龙偃月刀顺势一松一绞,将那杆粗铁枪绞飞了出去。枪将离手时,她猛然想起润之的叮嘱,此时已来不及住手,索性放了手,手腕在刀柄上做了个小动作,让那刀枪一同飞出。这样在外人看来,两人兵器同时脱手,好似不分胜负一般。   那刀枪飞出之势颇为惊人,待众人警觉之时已飞至润之面前。恰巧文佩被承远缠住,一时赶不及,鸿飞又远在文秀身边。润之微侧身,瞥见身后不远有人,本想无声无息地让开,又怕伤及他人。只好破例举袖拂出,她此时病势已愈,武功恢复,但她的内力自来用以护持元气,不敢轻易动用,这袖子一拂,是借“四两拨千斤”之法,令刀枪转向,插入地下。润之眼见刀枪插在身前不足一尺的地下,柄尚颤动不已,不由微叹了口气,但愿没人看出她会武!   常人都不会想到文科状元出身的徐相爷会武艺,而润之也刻意地从不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会武的事实,正如人人都以为润之显露出的丰富学识与治国能力只能是男人拥有的一样,也没人认为看似文弱书生的润之能做到这种事,润之一生的传奇之所以会存在,也正基于这种常人心中的误区。也因此,此时众人一惊之下,都以为刀枪正好力尽坠下,松了一口气。   当然,这并不表示没人看得出来。黎锐微眯了一下眼,好能耐!看那刀枪柄颤得如此剧烈,就知是余力未尽,徐润之那轻描淡写地一拂之下,竟然插入地下,可见他并不简单。   李华来不及与卢老将军叙话,勒转马头,飞驰而来,人尚未到,刀枪已落定,她滚鞍下马之际仍有些惊魂未定:“润之!你没事吧?”   徐家人已以最快的速度聚到了润之身边,润之看着大家,心中缓缓流动着一缕感动,面上却只是风淡云轻地一笑:“没事!……运气很好!”这后一句自然是说给外人听的。她甚至还不忘给李华使个眼色,示意别把卢老将军一人撇在场中。   礼数周全,无懈可击,这也是润之周旋于官场所得的经验与习惯。她对家人亲切随和,但对外人,一向以微笑与礼貌拒人于三尺之外,却又绝不会让人感到疏远。每一个接近润之的人都会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特殊魅力,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但是当他想要更深入地了解她时,却会发现似乎有一重无形的屏壁阻隔了与她更进一步的接近。润之真正的心意被她隐藏于无人能触及的角落,即使是亲如文秀般的家人,也不能完全了解她的心思。   卢老将军是个豁达的人,心知李华有意圆了他的面子,捋须哈哈一笑,并不在意她的贸然离去,在他眼中,这当然是小夫妻俩情深义重的表现。   傍晚时分,润之习惯性地又一人出来漫步。她很喜欢傍晚夕阳的余晖。她总觉得晚霞灿烂而温馨,那斜阳一丝一丝收敛的光芒要胜于朝阳辉煌的万道光彩。初冬的斜阳已无暖意,更多了几分清冷。   她在漫步中沉思,勾画着未来,决定着很多事情。   可是今晚有一位不速之客打断了她的静思。   “黎将军,找徐某何事!”虽然觉得黎锐的神色有些不对,她仍安闲地施礼相询。   黎锐下意识地紧握着剑柄,但他似乎决心早已下定,神色虽有些异样,却很坚定,以他所能达到的最坚定与冷静的语气说:“我希望,这是男人间的一次谈话,请徐相爷移驾到无人处。”   润之略扬眉,男人间的谈话?不过她的涵养可高出黎锐百倍不止,一丝笑意都不曾露出,不像他,指关节由于捏得过紧,已经发白了。不过黎锐明说出请她到无人处谈话,这份坦白让她放了不少心。她一双慧眼识人从来无误,眼前这个黎锐,还是可以信任的。   走到半途,润之发现身后还有个轻微的脚步声,这倒令她心头疑惑,是什么人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黎锐心情激动,竟然毫无所觉,走到一片偏僻地空地,停了下来,“就在这儿吧!”   润之察觉跟踪的人已离开,心中兀自思索,面上却展颜一笑,道:“请说!”   黎锐一路走来,似乎镇定了不少,深吸一口气,道:“今日见到相爷精通武艺,末将不禁有个妄想……”   润之微微皱了眉,果然没瞒过这精明的副将。   在黎锐眼中,润之这态度自然是默认了,他更沉稳地说:“末将想请相爷赐教一场!”   润之淡淡道:“总该有个原因吧!以我所知,黎将军并非那种会见猎心喜的武痴,何况徐某今日的表现也不会太引人注目,黎将军总不会平白无故地要求比试吧?”   “因为……”黎锐的迟疑中似乎包含了几分痛苦,不过他还是很坦白的说了出来,“为了李将军!”   “夫人?”润之语气虽是疑问的,表情却很沉静,仿佛毫不吃惊,只是上下打量着黎锐。自从来到肃州,她已从黎锐的言行中看出了一点端倪,没想到他今日竟会鼓起勇气主动来向自己摊牌。   当然润之并不觉得黎锐配不上李华,只是感情之事,是不可勉强的,黎锐当年在夫人手下这么多年,夫人也没对他产生什么特别的感情,难道说现在的夫人就会对他动心吗?润之还没到这么天真的地步。虽然一直以来,润之总在想,该让夫人有自己的生活了,不必再陪在她身边,为她耗费青春了,但是,就如大家都觉得无人能配得上润之一样,润之也希望夫人能有一个最好、最完美的归宿,所以决不愿怠慢了李华自己的心意。   “徐某不认为黎将军有什么理由,或是什么资格为内人与在下起争执!”润之特意加重了“内人”的语气,看着黎锐的脸色微微泛白。   黎锐长舒一口气,居然还能力持镇定,道:“末将知道自己无礼,但是旁观者清,相爷对将军并无真切的爱意,她过得只怕不太快乐!”   如此理直气壮地为他人之妻打抱不平的人,润之还是第一次见到。当然,她看得出,黎锐对夫人的感情是真挚的,虽然他在她眼里未免有些莽撞。只可惜这么多年了,夫人只偶尔在回忆戍守西疆的生活时会提起黎锐其人,而且,她从军的理由本就是为了对润之已逝的大哥文远的一段感情。   “末将虽然迟钝,却也看得出,相爷对将军,是亲而不爱,只当亲人般对待,却并非夫妇之爱,而李将军虽然爽朗如昔,眼中却多了一抹忧郁,我……我……”黎锐侃侃而谈,却说不下去了。   润之心中微觉诧异,这般细致的观察,非是真爱着一个人,必是做不到的,她曾身为大华的使臣,走遍各国,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却很少见到这般痴情之人,而这种沉默的爱意,也是她从所未见的。黎锐充满真情的一番话,使她平静的心也不禁有些纷乱起来。沉浸在纷纷扰扰的思绪中,润之没有开口,总不能实话告诉黎锐,说夫人眼中的忧伤是为了已逝的文远大哥的,而自己只是个女子,当然不会与她有夫妇般的感情。   黎锐却把这阵沉默当做了默认,他沉了脸,举手拔剑,缓缓道:“末将对李将军并无妄想,也一向十分崇敬相爷,但是末将实在无法对李将军的状况视而不见,只是想为她出口气罢了,相爷要么答应末将好好对待将军,要么就与末将凭手段说话吧!”倒转剑柄,将剑交给润之,自己却持鞘以待。   若不是此事牵涉李华,润之早已掉头离去了。她此时本应该踏着沙沙作响的落叶,在霞光斜映的小径上散步,欣赏宜人的秋色,打算打算将来的事情,早日厘清与皇上的关系,可是现在却被这不明真相的家伙拖在这里,还想逼她决斗。饶她涵养再好,也有些心烦了起来。   她信手接过剑,看了看雪亮的剑锋,脸色依然是平静无波,声音却微微沉了下来:“徐某从不轻易与人动手!”随手一扬,将剑掷回黎锐身侧。她确是讨厌以武力解决问题,也料定黎锐的为人,对手无寸铁之人下不了手。   黎锐果然僵住,他本想在劣势的情况下击败润之,给他一个教训,没想到润之不肯接剑,面对两手空空的润之,他手中的剑鞘,却是无论如何也递不出去了。怔了一会儿,手一松,让那剑鞘也落在了地上。   “为什么?”   罕有地,润之语气中有了些许的不耐烦,一拂袖,转身走开,“我徐门的家事,与黎将军无关,将军不必操心了!”   黎锐微微变色,一咬牙,举拳向润之背后击来,喝道:“还手!”   润之微微蹙眉,回掌封住他的拳。她不敢动用真气,只是以“四两拨千斤”的法子化开他的拳势,心下不禁有些踌躇。连接带化解了数拳后,润之渐觉胸中气血翻涌,心气虚浮起来,心知是上次呕血引发的内伤方愈,稍受牵引,又有复发的迹象,再拍出一掌,轻飘飘退后数步,试图调匀呼吸。   黎锐没有追击,他动手本是一时冲动,此时也愣在了当地。只见润之脸色惨白,冲他摇了摇手。这不可能,他并没有打中啊!   润之终是忍不住,“哇”地一口鲜血喷出,这才觉得心口舒畅了些,此时心中一片冰凉,知道这呕血症之根已然种下,只怕等不到原来预计的日子,这随时可能发作的呕血之症就会夺去自己的性命。   以手背拭去口角的血渍,润之抬眼看着手足无措的黎锐,目光出奇地平静,没有一丝责备,也没有自怜自伤,只是自嘲地一笑:“我哪有……与人动手的能力啊!”言未尽,又是一口腥甜的鲜血涌出喉头,润之的衣衫上,顿时如花般绽开了点点血迹。   “未将马上送相爷去军医营!”黎锐当机立断,扶起润之就要走。   “不必了!”润之轻轻挣开他,道:“这点毛病,我自己还能调理……”她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沉吟着道,“今日之事,休要让他人知道!”虽然看起来一派虚弱之态,但润之这淡淡地这几句话中,透着不容人不从的威严,黎锐不由自主地应道:“是!”   润之转身离开,深深地吸了一口晚风,凉凉地镇住了胸口些许痛楚。表面上,她依然是那副平静的面容,心头,却乱得有如千军万马在交战不已。自幼就知道自己的身子骨不如常人,曾有那么一段日子,好像死亡随时就会到来,幸而在师父的妙手之下,捡回了一条命。在下山之前,师父曾经预言,只要自己小心保养,至少可以如常人般活到三、四十岁……真能活到四十,那也够了,只是,这些年来的殚思竭虑,哪有小心保养了?这半生的辉煌,分明是透支生命换来的!如果现在自己倒地而亡,可一点也不奇怪!   “润之!”李华远远看到润之一身的血迹,心头一紧,“我们来迟了,你……你怎么受伤了?”   润之不语,脑中一个眩晕,倒向了李华,待李华的手扶住她的双肩,她又清醒过来,竭力站直了身子,定定神,正想说话,眼角却瞥见一道红影掠向她来的方向。她一惊,忙喊道:“二妹,回来!”   文佩恍若未闻,直奔黎锐所在而去。润之跺脚道:“糟了!快回去!”勉强提一口气,让李华扶她赶回来处。   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她们赶到时,黎锐已经被文佩打伤,颓然倒在地上。本来他有机会申辩的,只是他一时也愣住了,而且黎锐又颇傲气,不愿向女子示弱。锐气已挫的他怎么也不会是愤怒的文佩的对手,交手还不到一合,他已被文佩一掌击伤。   “二妹……”润之本欲责备文佩几句,却见她垂首凝视着自己的掌心,手掌竟微微发抖,心头一软,不愿再苛责于她。文佩随她这么久,很少出手伤人,更未曾伤人如此之重!   润之与文佩姊妹一向心意相通,她能感受到她的心情,勉力压下一阵在心口翻腾的血气,伸手将文佩的纤手纳入自己的掌中,握起,低声安慰她:“没关系,三妹会治好他!”   文佩反手握住她略显冰凉的手,一边摇头,一边黯然道:“伤他,救他,都没用了!你……你的病……”她紧咬下唇,转过头去,掩饰她眸中莹然的泪光。冰冷面具之下,她比谁都脆弱而善感,也只有在润之面前,她才会露出这一面。   润之本有几分心灰意冷,感受到亲人们对她的关怀,不由又激发了她求生的意志,振起精神,道:“相信我,二妹!这么多年医术总不会白学的!”   急促的脚步声骤然停下,一名灰衣小校赶到此处,见了黎锐的样子,一惊怒道:“你……你们伤了他!”忙俯下身去察看他的伤势。   润之听到脚步声,猛然省起,此人就是开始跟踪她与黎锐之人,适才刚见李华时,似乎她身旁站了个人,她也不曾留意,现在想来,定是此人跟踪到此,又通知夫人她们前来的。但她却不认识这个人。而且,细看之下,这小校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疑惑地向李华望去,恰巧她也正看过来,两人目光一触,润之心中一亮,霍然明白了究竟是哪里不对了!   那名小校也是女扮男装的。她似乎已改装不少时候了,若不是润之与李华皆有此经验,只怕也不会发觉。   这是一个容貌普通的女子,她乔装之术并不优于润之与李华,平凡的相貌却给了她最大的保护,谁会在意一个长相一般、毫无特点的人是男是女呢?   她显然是黎锐帐下的小校,黎锐认出了她,也有些意外:“冯劲?怎么是你?”   她不答,焦灼地转头,向润之道:“徐相爷,天下皆知您医道通神,黎将军虽然冒犯,但情有可原,求您救救他!”   润之看在眼中,知道又是一个痴情女子,心中不由暗自叹息,淡淡道:“他的伤势不算太重,目下我无心料理……你,送他到三妹那儿,她会治好他的。”   那女子二话不说,扶起黎锐就走。黎锐无力挣扎,怒道:“不用了,我黎锐还没到要去求女人的程度!你……你别碰我!”自李华到来以后,黎锐的眼光就没有离开过她,但是她关怀的目光却一直萦绕于润之身上,失意的黎锐忍不住口出不逊了。   那女子将黎锐强行架了起来,面罩严霜,咬牙道:“疗伤要紧,得罪了!”   “你……你不过是个小校,凭什么管我的事?”   那女子冷笑一声,竟然放开手,任他站立不稳摔回地上,听得他一声痛哼,也不再理睬,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黎锐,放声叱道:“就凭你?你算什么?还不是个见色心动、以貌取人的臭男人!”   此举大是出人意外,连润之也愣了一下,尽管猜到那女子必有些特殊,可是一名小校指着将军破口大骂,实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之事!   黎锐脸色一白,问道:“你……你是谁?”   那女子“呸”了一口:“我是谁?你以前见都没见过我,当然不知道我是谁了!”这话说得颇有语病,其实黎锐当然知道她是自己帐前的小校,可是却不知道她参军前的真实身份。   是什么人在以前没见过黎锐却能如此理所当然地斥责他?即使润之真的智冠天下,只怕也猜不到答案。   黎锐更糊涂了,“那……你……”   “哼!说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原来满心里装的是大华第一美人,难怪不把凡花俗草放在眼里了!”   黎锐霍然想起了一人,“你……你不是冯劲!是……冯家的冯静姑娘!”   那女子凄然一笑,“哟!认出来了!小女子真是不胜惶恐,没想到将军大人还记得小女子的贱名,惭愧啊惭愧!”   “我那时真的是想建功立业才会参军的,不是存心遗弃你!……哎哟!”   冯静飞来一脚,成功地让黎锐住嘴,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扬了一扬,“这是你当年给我的休书,我来军中找你,本是想办两件事……”说着,“嗤”的一声轻响,那休书已经被撕成了两半。   眼见着那一纸休书变成片片纸蝴蝶,本想回避他人家事的润之、李华与文佩都忍不住要佩服这位冯姑娘的勇气。这个世界是男子专权的世界,男子有休妻的权力,女子却没有选择丈夫的自由,润之她们本已是例外中的例外,却没想到世上还有如此倔强的女子,竟千里迢迢找来,当面撕毁对方的休书。   “还有……”冯静似是忘了黎锐的伤势,情绪激动起来,想也不想,一脚踏上黎锐的胸膛,“这是你的!”   一张纸片从她手上飞出,飘落在黎锐脸上。冯静转身就走,竟无半点留恋,“放心,我不会死缠烂打地求你,明日我就启程回琼州去!”   润之与文佩面面相觑,她们两人过目不忘的眼光不小心看到了那张纸片上的内容,一时说不出话来。   “休书本人冯静,因未婚夫黎锐以貌取人,竟以立业为名,行逃婚之实,且负心别恋,故将其休弃。   自此日起,今后嫁娶两不相干,立据为证。   立字人:冯静“   “那姑娘是真的爱上黎将军了呢!”李华没有润之姊妹的特殊能力,没看到那张一闪而过的休书的内容,却感受到了那冯静看似泼辣蛮横的表相下凄凉的心境。毕竟,看着心上人爱上别的女人,是何等残酷的事!   润之怔怔地站着,心中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突然觉得被文佩握住的掌心一热,她柔和醇厚的内力传了过来,那是二妹试图为自己疗伤。这次她不再拒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坐了下来。   黎锐的目光先是追随着大大出他意料之外的冯静,然后又不由自主地飘向李华,痴痴的目光中,却只见她专注地看着正在疗伤的两个人,满面的关切与忧虑,浑然忘了身边还有一个重伤的黎锐,他只有低低地发出一声绝望的,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叹息,放弃了他的痴心妄想,认命地躺在那儿,等待润之的疗伤结束,等待着有人想起还有他这么一个人。   晚间,文秀已将黎锐的伤处理好,提起笔来开方。   “记住,前三日喝汤药,好转之后服丸药,方子上已经写清楚了。如果还想上战场的话,痊愈之前千万不可下地走动!”   开好方子,交给在一旁忧形于色的冯静……一回头,看见任鸿飞满面宠溺的笑容,奇道:“任大哥,你笑什么?”   任鸿飞惊觉,收敛了一点笑容,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行医之际,像煞了你大哥。”   “真的?”文秀眼睛一亮,“我一直盼着,能达到大哥的两三成,我就心满意足了!”   任鸿飞叹道:“能达到你大哥的两三成,已经很不简单了!”   冯静看着他二人出去,发现屋中只余自己和躺在床上的黎锐,不免有些局促起来。别看她口头上说得决绝,事后到底不放心,还是转身回来将黎锐送来求治。也幸而她如此,否则黎锐必要多在床上躺上几个月。   黎锐与她相对沉默半晌,嗫嗫道:“对……对不起!”   冯静刷地红了脸,手足无措地回答道:“没……没关系!我……我去熬药!”逃一般跑出了屋子。   黎锐盯着天花板上的花纹,脑中一片空白。   门上两声轻敲,李华推门进来。黎锐乍见梦中伊人,只疑自己身在梦中,不敢置信地直了眼。   李华以一种他所不熟悉的温柔开了口:“我也是今日方才知道一切……你在我帐下多年,是我的得力战将,只是我从没想到……对不起了!”   黎锐的表情从初时心事被人知道的窘迫,渐渐转变为孤注一掷的神色,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向李华倾诉的最后一次机会了。生平头一次,直视李华的秋水双眸,他问道:“难道这真是天意吗?”   李华一怔。   黎锐续道:“当年我是将军你的部将,那时你仍是男装,等我知道你是个女子时,你却已因获罪进了天牢,被徐相爷救出后,很快就嫁了他,似乎是天注定我黎锐没有这个机会!有时我会想,如果命运有一丝一毫的差错,或许……或许我们会在一起的!毕竟,我们在一起的时日比徐相爷与你相处的时日长多了!”   李华摇头道:“不可能的!”   黎锐的心顿时凉了,“为什么,难道真的是命中注定……”   “纵使命运注定了你必须走的路,至少还可以选择如何走法,何必将一切推诸命运!记得你们黎族不是这么认命的性子。”润之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出现在门口。   “润之……”李华咽了其余的话,快步走向润之,“好些了么?”   润之伸手执住她的素手,淡淡道:“没事了!”自改了男装,她就是一家之主,是一家人的支柱,尽管她的身子最孱弱,却是徐家所有人最坚实的依靠。   李华抬起头来,低叹道:“一听这话,就知是你!”   也只有润之有资格说这种话了吧!因为她自己也正是与命运抗争过来的。只是,这种抗争,是否也是命中注定呢?   “夫人,打起精神来,这样不像你了!”   躺在床上的黎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修罗将军”也会有如此柔情似水的一面,她竟会用那样全然信服与依赖的眼光看人!那……真的是大名鼎鼎的“修罗将军”吗?而徐相爷,尽管他语气中极尽关怀,但那清澈的眸中,却仍是如海的深沉,令人读不出他的半点思绪。明明是那么澄亮清明的目光,却怎么也无法看透。他一时间对自己原来认定的事实怀疑了起来。   逆光中,黎锐的视线已经模糊,门前两人的身影,宛如神祗般笼上了一层光晕,光亮得有些刺眼……   树影横斜,满天星斗,润之倚着床栏出神。   文秀她们不知怎地,与那个冯静竟然一见如故。文秀爱着鸿飞,夫人也难忘逝去的文远大哥,加上冯静,三个女子因了各自这份心绪,聚于庭中私语,连素来冷漠的文佩也静静地在一旁倾听。男子们都已经回避,润之当然也不便加入,只能静静地倚床凝思。   或许是应文秀的要求,冯静唱起歌来了。应该是南方少数民族的情歌,缠绵而热烈,吸引了所有尚未入眠的人。   “连绵的青山百里长呀,郎在岗上等红妆——依呀儿喂——,青青的山岭穿云霄呀,站着一个有情郎——依呀儿喂——,我站在高岗上远处望——啊,那一片绿波海——茫茫——,你站在高岗上向下望——啊,是谁在对你声——声唱——,连绵的青山百里长呀,郎情妹意……配……配成双……”   冯静至此哽咽,声音低哑,唱不下去了。这本应该是首男女对唱的情歌,情意绵绵,在这凄清的冬夜,由冯静低低唱来,风味却截然不同。   润之瞑起双目,想起日间所见冯静那一片深情的眼神,这般倔强的女子偏偏也为情所苦,令她感慨不已。不期然地,皇上挽留自己时的目光在脑海中闪现!   那目光!那样的目光……   润之遽然而惊,自己怎地如此迟钝!现在才发现,那时,皇上的眸底,闪烁的是一片真情啊!她紧紧地拥着被子,僵如木石,心中宛似沸腾一般。一点一滴地回想起当时的情形。明宗那深挚的眼神不断地在眼前闪现,而自己究竟是顾虑着什么?以至辜负了他的情意!摒弃了诉诸于外人的所有借口,到底,自己一直在逃避什么?不是因为自己注定短如朝露的生命,也不是因为入宫后无处施展才能的寂寞,为什么连自己的心思也把握不住了?亏自己十年来自诩与皇上的默契、融洽,自诩如何与皇上君臣相得,却要到现在才明白他的心思……   将脸颊埋入掌中时,感到了满手的冰凉,二十余年平静无波的心中,终于第一次,为情流泪!   “姚卿,有什么新消息么?”明宗李均坐在御书房宽大的龙椅之中,问立于他身前的姚鉴姚鉴,语气平静,目光却不知看向了远处的何方。   姚鉴躬身道:“回禀万岁:恩师一家在肃州停留未及五日即又离开了……”   “她的伤好了么?”   “应该是痊愈了!”   明宗“哦”了一声,示意姚鉴继续说下去。   “出肃州之后,他们折向汾州,这以后,就没有消息了!”   明宗龙眉紧锁,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什么叫做没有消息了?”   “万岁明鉴!朝廷的消息网全是恩师一手打下的底子,臣也刚刚接手不久,他若有心避开,微臣也无能为力!而且,恩师命人传话过来,说‘请皇上别再为我费心了’,希望我们不要再找他了……”   明宗下意识地捏紧笔杆,然后又松开,用略略发涩的声音问:“她真的要朕‘别为她费心’了?”   姚鉴看明宗神色异样,也只有低头答了个“是”,想想又抬起头来,道:“万岁,既然恩师不愿再被打扰,那朝廷能否不再追踪,让他平安度日罢!”   明宗咬紧了牙,向姚鉴挥了挥手,“你回阁吧!如她所愿,不必再追踪她了!”   姚鉴施礼离去,明宗缓缓扫视着略有些空旷的御书房,脑中一幕幕闪现着与润之在此议事谈文的情景,朝堂、内阁、勤政殿、养心殿甚至御花园,仿佛处处都有润之的影子,这些日子以来,他日日借口朝务繁多,夜宿御书房,却又夜夜丢下奏章文书,怔怔地发呆。久久不去后宫,只怕浑浊了对润之的思念,可是她却走了,走得无影无踪,甚至不愿意让他知道自己的去向!怎么会这样!我是一国之主、一朝之君,为什么却得不到自己最想要的?   为什么?   轻悄的脚步声打断了明宗的思绪,他心中不由怦然一跳,定神看时,一阵失望泛了起来,来的只是一名太监。小心翼翼地举着一个托盘,盘上一壶酒,一个银酒盅,那太监悄声慢语地禀道:“万岁爷!入夜了,喝些酒暖暖龙体吧!”明宗看了看酒,微一点头。   那太监放下托盘,悄步离去。   明宗举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什么时候皇帝也需要借酒消愁了?”带着几分自嘲,一仰头,将酒倒入喉中,一股火热迅疾自胃中升起,直冲上脑。他移步走向殿门,明月的银辉穿窗而入,水银般泻了一地。   明宗冷冷一笑,举杯,向远远的那轮圆月,道:“李白说过,‘举杯邀明月’,好,那朕就请你喝一杯!”抬手干了那杯酒,回身又斟上一杯,盯着那似已朦胧的明月,喃喃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哼!什么‘起舞弄清影’……‘高处不胜寒’……润之!润之!”随着他最后的一声怒吼,银杯也“咣”地一声砸在地上。   难泄怒意的明宗负手立在殿前,听到那声巨响的宫女和太监慌忙赶来,还未来到殿前,已听到明宗的怒叱:“别过来!都滚开!”   等到人再度散尽,明宗才冷冷地对着明月道:“仅此一次!润之!朕是一国之君,朕只放过你这一次!”   没有人答应他,只有清风一缕,不知能否传递他这道旨意……   岭南的月色下,一个清瘦的身影也在对月独酌。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算了,何必呢?”   怀中有一块东西,灼热得发烫,那是明宗赐与她的银牌,在肃州的那一夜,润之骤然间悟到了“如朕亲临”四个字后的深意。这块小小的银牌,承载了皇上太多的心意,因此,自那以后,润之不曾再将它拿出来示人。   “润之!文秀大喜的日子,怎么一人在此喝酒?一起去热闹热闹,也替她讨个吉利!”   润之凝眸深深地看了明月一眼,放下酒杯,起身随着李华进屋去了,徒留一地摇曳的月光……   时为坤化七年水阴(十月),徐氏一门定居岭南。岭南无雪,在一个月光清寒的日子,文秀终于嫁给了任鸿飞。   同时,也有两个人,一个在长安,一个在岭南,对着同一轮明月,一个耿耿长恨,一个黯然长叹。   半月之后……   新年将至,京城之中洋溢着一片温暖的节日气象,倦鸟归巢,游子还乡,逢年过节总是家家团圆的时候。虽然民间温馨祥和的气氛并未透过厚厚的高墙传入宫中,庄严肃穆的皇宫里也已经开始了有条不紊的年节布置。   远离新年的气息,明宗皇帝李均地御书房中批阅着永远批不完的奏折,姚鉴随侍在侧——他已接替了润之之位,升任左丞相,而右相之位,由于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暂时空了下来。   君臣两人一个凝神批阅,一个躬身而立,均是默不作声。此时一名内监小步跑入,跪下轻声禀道:“万岁爷,庆妃娘娘求见!”   明宗恍若未闻,心神依然集中于手中的奏折。   那内监满面惶惑,叩头再禀道:“万岁爷!庆妃娘娘在殿外候着呢!”   明宗眼也未抬一下,凝神半晌,忽然道:“姚卿!”   姚鉴上前一步:“臣在!”   “令户部在年前把河南赈灾之银发到位,让河南百姓过个像样的年,另外,那个贪赃枉法的朱进三也赶在年前杀了吧,不必等到明年秋决。”   “是!”姚鉴恭声应道,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左右为难的内监,犹豫着是否要提醒明宗。   “万岁!”随着这一声柔美的声音进来的是一位珠环翠绕的美人儿,浑身上下都透着温柔与娇美。   姚鉴一惊之下跪伏在地:“臣姚鉴参见庆妃娘娘!”   明宗这才抬起头,不悦地扫了庆妃一眼,“大臣在此,怎么就直闯进来?成何体统?”   庆妃慌忙一提罗裙跪了下来:“臣妾一时疏忽,万岁恕罪!”   “罢了,退下吧!”明宗又欲拿起奏章。   “万岁,”庆妃跪地未起,“您又已半月未回后宫了,万岁纵然操心国事,也当保重龙体啊!”   明宗愕然停笔,仔细一想,果然是的,若不是她提醒,他竟没在意到自己又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回后宫了,心头不禁泛起一阵难言的思绪。为了将润之的形象赶出脑海,他终日沉迷于国事,却忽略了众多后宫佳丽了。   “万岁,明后日您要斋戒沐浴,准备祭祀天地,今晚就暂时放下国事,到后宫歇歇吧,即使不到长庆宫来,也不妨到承平宫、含露阁去走走……”   姚鉴跪伏在地,心中颇为佩服,素闻庆妃在诸嫔妃中以温柔贤德著称,确也不枉了这“温柔贤德”四字。难怪姜后早故后,皇上将唯一的皇子交与庆妃娘娘教养,如今,庆妃已俨然后宫之首,诸嫔妃无不敬她三分,她却未曾恃宠而骄,十分难得。   明宗一想到半月来冷落了后宫,不禁也有三分歉意,怔了半晌,点头应道:“待朕看完最后这本奏折,与你同回。”庆妃柔声答应,起身侍立在侧。姚鉴在明宗的示意之下也站起身来,只是低眉俯首,不敢抬眼。   明宗匆匆翻开手中的折子,一见那流畅而熟悉的字迹,顿时如遭雷击,双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姚卿,”明宗急抬头,厉声问道:“这封折子何时来的?”   姚鉴偷眼看去,吃了一惊,欠身禀道:“今日一早才送到阁中。”心中忐忑不安起来,他虽对润之的突然离去暗感奇怪,但是没想到她的一封奏折竟引起明宗如此大的反应。   克制自己不要问出“润之在哪儿?”这种话,明宗想起半月前自己曾言不必再追查润之的下落,只得将满心的牵念都咽了下去,强迫自己开始看润之的奏折。   庆妃见明宗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情绪,随即又恢复冷锐沉静的神色,若不是她太了解明宗,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是,饶她聪敏灵慧,也不明白明宗为何如此。   那是润之弹劾江南盐运司的奏折,明宗虽予以她免、调、升、甚至生杀之权,她却也不会轻用,不到迫不得已,润之总是选择“先奏后斩”,这是她与明宗之间的相互信任与默契。   折子写得条理清楚、言词恭谨,明宗却感到深深的不满,失去她消息这许多时候,终于来了她的消息,却竟然是这么一封中规中矩、句句不离公务国事的折子,明知润之是故意的,明知不该公私混淆,明宗心中,还是不由自主盼着能得到润之于公事之外的片言只语。   姚鉴见明宗脸色阴晴不定,以为是润之的奏章触怒了他,心中忐忑起来。   “姚鉴!”   “臣在!”姚鉴一惊答道。   明宗提笔在润之的奏章上批了个“准”字,道:“今后润之的折子一律直接送来与朕,不必在各部及内阁耽误。”   “是!”姚鉴猛松了一口气,心中的疑惑油然而生。偷眼看去,只见明宗瘦削的脸上神情有了一丝恍惚,眼神中流露出罕见的落漠,他不敢再看,施礼退出御书房。   皇上到底怎么了?这些日子以来,皇上几乎日日埋首国事,若不是在朝多年了解皇上的性子,定会以为皇上不信任自己的办事能力,将许多本该由内阁处理之事都揽了去。   别人也许看不出,姚鉴日日陪王伴驾,却察觉到了皇上的不对劲,他秉性耿直,本以直言进谏著名,然而皇上沉迷国事,虽然奇怪,却让他从何谏起?姚鉴心下猜疑之际,不禁想起润之:以恩师之敏锐直觉和智慧,定不会像自己一般束手无策。转念间,不免又隐隐起了疑心,何以皇上的情绪无常,似是为恩师而发呢?这似乎非止是爱才惜才这般简单了。恩师走得又那么奇怪,那么快……姚鉴摇摇头,不敢再深思下去,毕竟这两个人,一个是他忠心的君主,一个是他敬重的恩师,他怎样也不会有不敬的想法。   不日闰甲子,大朝仪日。百官齐贺,四方来朝。   文武百官与众藩属国使节齐聚崇德殿,朝贺君王,随后明宗即起驾往天坛祭天,地坛祭地,太庙祭祖,再赐宴百官,这才算完了一天的大事。   宴毕,姚鉴正欲率百官出宫,却突然被皇上一道圣旨召到养心殿。   “这是怎么回事?”明宗沉着脸将一封奏折扔到跪地请安的姚鉴面前。   姚鉴看一眼折子,已心中了然,这是他上次想了一晚,才写就的折子,乃是建议皇上立后的。   “朕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了?”明宗面上虽只是微愠,语气中的怒意却是难以掩饰。   “万岁,”姚鉴辩道,“国不可无君,后宫也不可无首,皇上专心国务朝政,皇后执掌三宫六院,君主外,后主内,理所应当。”   “什么‘理所应当’?”明宗勃然怒道,“朕要个打理后宫的管家婆干什么?朕要的是能与朕同掌江山的女子!”   “皇上若想寻有才德的女子,只需吩咐下来,臣等诸方寻访,必能求得才慧兼备的佳人!”在明宗盛怒之下,尚敢如此应答的,大概也只有姚鉴了。   “朕不需要!”明宗冷然道,“难道一国之君连这种事都不能自己做主不成?”   “臣不敢!”姚鉴伏地道,硬脾气不由地上来了,抗声道,“但是,皇上!您青春正富,纵然您不想立后,天下百姓却还祈望着有位国母,四邻诸国,夷狄蛮邦,可都时时刻刻看着我天朝上国呢……”   “住口!姜后已逝多年,你又为何今日才拿这些理由来唠叨?”   “前些年,臣等怕皇上心伤敬德皇后之死,一时无法接受,所以不敢提起……”   “是吗?”明宗怒极反笑,冷笑道,“你倒很照顾朕的心情啊!”   纵是姚鉴,听得明宗这般语气,也不禁心中战栗,一时无语,随即鼓起勇气又道:“皇上……”   明宗负手踱了几步,终于压抑不下怒气,回首向姚鉴道:“你们这班大臣!朕每做一件事都要听你们罗嗦,朕倒不明白了,究竟孰君孰臣?难道连朕该娶什么妻子都要听你们摆布不成?”   姚鉴感到明宗那两道犀利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一时不敢抬起头来,但仍抗声道:“皇上是一国之君,您若要任性行事,自也由得您……”他激动地抬头,明宗沉郁的表情令他住了口。   “镜如!”明宗看着烛火跳动的火焰,语气沉重地开口道,“你与润之是朕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你也该当了解朕!立不立后,当真有那么重要吗?”   姚鉴感于明宗推心置腹的口气,不禁语塞。默然半晌后,带着希望,姚鉴抬起头来:“皇上中意的女子是谁?无论天涯海角,臣一定能将其寻来!”   明宗摇了摇头:“你们……是找不到她的!”在这世上,只有温文儒雅的徐润之!   他看着失望的姚鉴,心道:他只是失望罢了,而自己,却是绝望了,不由长叹一声:“你退下吧!”   “皇上……”姚鉴欲言又止。   明宗只是不悦地摆摆手:“不必说了,休要再提此事,否则将你贬回右相!”   “这……臣告退!”姚鉴迟疑了一下,还是退下了。   明宗手按前胸,怀中是当日润之割袍为誓时所断下的紫袍衣襟,手按在那儿,不由感到一种灼痛,他以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音量,怅然自语道:“朕中意的女子……”   冷月窥人,月光穿殿而入,庄严的天子、肃穆的帝皇,在这般月色下,也不过是一个孤寂的身影罢了。   “大哥!二姊那儿有消息了!”文秀匆匆跑进书房。   “哦?”正在教承远读书的润之放下书来,应了一声。   “这是最新的邸报,皇上下旨查办江南盐运司了!”成亲不久的文秀还未褪尽天真稚气,语气中带着些孩子般的兴奋。   “嗯!”润之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这是意料中事。   “我还以为皇上会不高兴,没料到这么快就批复执行了!皇上对大哥真是信任有加啊!”   润之淡淡应了一声,看出小妹还有话没说出来,问道:“还有什么事?”   “这个……听说姚相爷才继大哥之位,升任左相,却又被贬回右相了。”文秀有些吞吞吐吐地道。   “什么?”润之意外地站了起来,“为什么?”   “据二姊京师传来的消息,姚相爷坚持谏劝皇上立后,被皇上一怒之下,贬回右相。”   润之怔了半晌,叹道:“这个姚镜如!”缓缓坐了回去。   “大哥,你不去一份奏章帮帮姚相爷吗?”   润之端起茶碗,啜了一口茶,定定神,道:“不必了,皇上只是在气头上,他明白该如何用人,不必我去提醒。对了,二妹在京师,仲春堂的情况如何?”   “顺利极了!”   润之点点头,道:“待九春堂的药坊全部建成,就交予你和鸿飞经营了!”   “可是……大哥,我怎么能行?”文秀吓了一跳。   “怎么不行?咱们家中,除我之外,就是你的医术最精了,你二姊比较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拘束了她这许多年,也该放她按自己的意思去江湖中闯闯了。我却没有经商的心思。”   “啊?”文秀泄气道,“早知这样,还不如不办什么九春堂了!”垂头丧气的样子令一直在旁睁着漆黑溜圆的眼睛聆听的承远忍不住笑了出来。   文秀嗔道:“承远,你笑什么?”   承远连忙掩口,连连摇头道:“没什么!”他融入徐家的生活后,活泼开朗多了,不过还是很乖巧。   “大哥……你看承远……”   润之微微一笑,道:“承远,有话就说出来!”   “是!”承远瞄了文秀一眼,“孩儿觉得,刚才秀姑姑的表现,不像我徐家人,倒像个小孩子。”   “你才是小孩子呢!谁说我不像徐家人?”文秀的小脸不由涨红了。   “徐家人哪会怕掌理一个药堂的事啊?”   “谁说我怕了?”文秀气得俏脸煞白,“打理不好九春堂,我徐文秀就不姓徐!”   润之在旁哑然失笑,她提及九春堂,只为转移话题,不料这姑侄俩竟闹到这个局面。   “对了,大哥!”文秀一只脚已将跨出书房,却突然停了下来,想起了刚才被转移了的话题,“二姊和鸿哥都不让我问,可是……大哥,你真不打算回京城了?”   润之的笑容僵硬起来,一口茶含在口中久久未吞下。   “也许,终有一日,会回去的……”   小承远将一切都看在眼中,不知何时,他已有了三分如润之般的沉稳冷静的气质,大人们说的话,做的事他虽不都懂,却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听着,相信他很快就会长大,懂得一切。   然而,再有智慧的人,也无法预知未来。   未来,正徐徐展开……   时光流转……   第三部——第一章 伤迟   时光流转……   华坤化十三年木阴壬申(二月卅三),震日,岭南。   “余施主,看来这一局是老衲胜了。”说话的是个高瘦的老和尚,一身敝旧僧袍,头发因为懒得剃,已经生了半寸多长。   “胜败乃兵家常事,让大师一局又何妨?”答话的人一袭素色锦袍,剑眉星眸,挺鼻薄唇,神色淡定,“大师近来棋艺精进了不少。”   老和尚摇摇头道:“我看是余施主你今日无心恋战!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你这从容惯了的人心不在焉?”   那人轻轻一笑,推枰而起,“大师连眼光也锐利了许多!”   老和尚斜眼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老衲以前棋艺既差,眼光也不好?”   那人薄唇微抿,忍着一丝笑意,道:“焉有此意!”   说着,垂眸看了一眼棋局,叹口气,“虽然犹有可为,但今日已无心为之了!这一局,算大师胜了!”   “什么叫算我胜了,你说‘可为’,那我们接着下啊!”   那人摇头微笑,抬手一揖,“不悟大师,时候不早,余润之也该告辞了!”   “又走了!”老和尚不悟摇着头,“真是……都这个局面了,他还能反败为胜?一定是胡说的!”   “爹!”随喊声而来的是个飞扬跳脱的淡蓝身影,速度快得异乎寻常。   刚刚踏出小庙竹扉的润之听到声音,停了下来,含笑以待。那淡蓝人影一溜烟地来到她面前停下,却是个俊朗少年。昔日的孤儿小承远已长成允文允武的少年了。   “爹,佩姑姑回来了,命孩儿请您赶紧回去。”朗朗的童音尚未完全变去,不过已有着几分像是成人的低沉嗓音。   润之神色一振,微一点头,随着承远下山往余家庄走去。   不知不觉间,自她化名余润之隐居岭南以来,已是五年光阴流过了。   心中确实不能不生感慨,以她的性情,竟也蛰居了五年!   话说回来,所谓隐居,也算不得是真正的隐居。虽然多半时间都被她用来教导承远,只偶尔出山外走走,惩治几个贪官污吏,但,除此之外,她并非一无所为。   当年初出京时,心情纷乱,无所适从,而与皇上昌平一晤后,她更渐渐明白了皇上对自己的心意,于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路上躲着朝廷的耳目,却又忍不住要出手惩戒贪官。第一封弹劾奏折上报朝廷时,她心中兀自忐忑,待得一封封邸报传来,看到皇上与自己的默契依旧,感佩之余,也心有所动。她与皇上君臣相得,心意相通,这种感情,实非简单的男女之情可以概之。   最终,她在岭南停了下来,不再回避朝廷的一切。几封奏章传递后,皇上似是与她形成了默契,并不像昌平那次一样前来打扰,也无半点催促之意。偶而,朝中有大事,会通过岭南道传来消息,征求润之的意见,而润之的建议,也会以奏折的形式通过岭南道快递入京。虽然君臣二人相隔万里,却以这种奇异的方式如往昔一般,合力治国。   只是,好一阵子没有消息了,莫不是天下太平,再也用不着她徐润之了?   一颗心里,盈满了失落,不知是为了皇上的无音迅,还是为了无事可做。   前些日子,她忍不住动用了九春堂的信息网打探京城的消息。   三妹文秀自那次被小承远激将过后,全心全意去经营九春堂,居然经营得好生兴旺,分堂开遍各地,正好让她建了个不小的消息网络。只是,一直没有特别的消息,她口中不言,心中却难免有几分焦虑。文佩想是明了她的心意,不声不响地动身去了长安。   如今,她一回来就急着见她,京中定是发生大事了。   岭南春早,火行未到,已是桃李芬芳,百花竞妍了。但是,润之随着承远匆匆赶回余家庄的途中,没半分心思去注意郁郁春色,她此时的心中,涌动着从来没有过的不安。   方踏入庄门,夫人李华已然迎了出来,“润之,你总算回来了!”   时光的流逝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半点痕迹,她依然是端丽如昔、风姿绰约,纵然桃李正妍,也胜不过她的绝世容光。   润之看她神色,心中不安更甚:“什么事?”   李华欲言又止:“还是进去说吧!”   断不是什么好事了,润之心中叹一口气,步入堂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润之环顾厅堂,而文佩、文秀、李华、鸿飞相互交换着眼色,似是没有一个愿意开口。   “二妹?”润之看向文佩,满堂人中,只有她神色未变。   文佩看她一眼,一向冰冷淡漠的目光中似乎有着一丝担忧。   这些年,她既少待在家中,也不待在九春堂里,而是仗剑去闯江湖。因她衣红如火,淡漠如冰,闯下了个“冰焰”的名头。依她的性子,虽喜欢江湖生活的自由,却也不耐烦久处江湖的感觉,更放不下润之的病体,是以常常数月便归,江湖上“冰焰”的行踪隐隐现现,更显得煞是神秘。上次归来,见润之心忧,就不远万里赶赴长安。但是,终于打探到了消息,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告诉润之。   文秀犹豫了一下,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朱红的丹丸,送到润之面前,“大哥!”   润之一震,向文秀脸上望去,三妹从商后虽然成熟练达了许多,那脸上的神色却还是瞒不过她。这是她们姊妹倾尽九春堂的医力、药力配出来的“锁魂丹”,取“锁留魂魄”之意,虽不能根治润之的病,却有几分抑制之效,至少,能暂止她心神激动引发的吐血。   事情竟严重至此吗?   她接了药,稍一沉吟,将药送入口中,吞了下去,静了静,向文佩道:“说吧!”   文佩凝视她一会儿,终于缓缓开口:“皇上病危!”   润之怔住。   二妹用词从不夸张,她,她说的确实是——病危!   她神色居然没变,只是有些艰难地问:“病危?”   文佩点点头,一字字清晰地重复:“皇-上-病-危-!”   润之抿紧了唇,几乎要将双唇抿出血来。   沉吟许久之后,终于开口道:“为什么不见九春堂来报?”   一直沉默的任鸿飞插话道:“想必九春堂不知事情的严重性!”   润之无语,她知道这是实话。九春堂净是些大夫、掌柜、伙计,虽派了几个精明能干的人分驻各方,也只是在她的指令之下,收集朝廷与民间的情报,未必能了解皇上病重的意义,疏忽了这个消息确有可能。   “怎么办?”文佩眼中虽有几分担忧,却语气平静地问出众人的疑问。   “准备马车,我明日即赶赴京城。”润之扶住最近的椅子,不想倒下。怀中沉甸甸的,那块“如朕亲临”的银牌她还贴身而藏,那滚烫的温度一再提醒着她其中蕴藏了明宗多少的情意。   “我们陪你去吧?”李华道。   “不必了,轻车简从,我想尽快赶到京城。”   “大哥,你的身子……经得起长途跋涉吗?还是让我一起去吧!”文秀秀眉微蹙,向润之求道。   润之摇了摇头,文佩冷静地插口道:“我去!”   润之看她一眼,并未阻止,一则自知阻止不了,二则她也了解文佩的能力,尽管文佩刚刚长途跋涉回来,但她此时确实离不了她。瞑目平定了一下心情,她回身向李华道:“夫人,烦你从庄中选几名精干家丁同行。”   李华勉力一笑:“自家人说什么烦不烦的?”随即出门去办。   她虽一向表现得性子爽朗,心中却究竟还有着几分善感。走着走着,心中辗转,不由难过起来,她凭直觉感到,润之此番入京,大概不会回岭南来了。原以为余家庄能成为她宁静幸福的家,看来那终究只是场梦而已。润之毕竟不是个甘于平淡的人,这个世外桃源般的余家庄,也只是一个她暂时歇脚的驿站吧?当然,润之去何方,她李华也必然会跟去,即使这次润之没让她跟随,她自己也终有一日要离开余家庄,去追随润之的。   李华依依惜别地看向四周,即使夜色深沉,她依然清楚地知道隐入夜幕中的一草一木的样子。终于,又要起行了。   翌日凌晨,远行的车马已然备好。李华与文秀、鸿飞、承远将润之姊妹送至庄门口,四名选出来的随行家仆已各自牵马侍立在侧。   “润之,一路小心!”李华叮咛道。   润之点点头,与文佩上了马车,放下车帘。   “爹爹!”承远忽然跑至车窗下,润之掀起窗帘:“何事?”   “爹,您此去京城,何时回来?”承远问道。   润之微一沉吟:“视皇上的病情而定!”   “哦……”承远那双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闪动着一丝少年人的好奇与憧憬,“若您在京城住的时日久了,孩儿就上京去找您!孩儿早就想见见长安城和姚丞相他们了!”   润之淡淡笑道:“将来有机会,你定能见到!”看着承远心满意足地退回李华身边,她抬眸向众人告辞,“我们走了!”   “路上小心!保重身子!”众人纷纷道。   润之转回头来,向一脸平静的文佩道:“二妹,可有话说?”即使在这种时候,文佩依然不改满面冰霜,只淡淡点点头,吐出两个字:“保重!”毕竟,这些送行者都是她的亲人。   润之手一落,帘子放下,马夫长鞭一甩,一车四骑绝尘北去。   李华目送润之一行远去,心中怅然若失,一言不发地转身折回庄内,却听任鸿飞在身后叫道:“大嫂!”   李华转回身来,只见任鸿飞与妻子文秀都用若有所求的目光看着自己,顿时收拾起温柔善感的心,拿出她一向的直爽脾气,笑道:“什么事?”   文秀夫妇对望一眼,鸿飞道:“大嫂,大哥与二姊这样上京,我们还是不太放心,我们想……”他又看看妻子,“能不能麻烦大嫂暂掌山庄和九春堂事务,我们随后赶往京城……”   又是“麻烦”!哪家人共处这么多年还会如此客气?   李华心里略觉不是滋味,随即柳眉微挑,笑骂道:“你们夫妻俩倒打得好算盘,把一堆事情推给我,自个儿去赶润之!”她微微摇头,“那怎么成?”   “可是……大嫂……”文秀忧心忡忡地开口,“你也知道,大哥的身子不好……”   李华脸色微变,却还是笑道:“润之这般医术,又有锁魂丹在,不会有事!”   “可是……”文秀低低地道,“锁魂丹毕竟不是万验灵丹……大哥这呕血之症,病与心通,万一皇上真的有事……”   李华脸色微白,笑容尽失,半晌,道:“你这么一说,我也不放心起来……我与你们同去吧!”   文秀夫妇诧异之极,同声道:“那余家庄怎么办?”   “远儿这么大了,该能管理山庄了……管不好也没关系,润之不在的话,余家庄也没多大存在的意义!”   鸿飞沉吟道:“承远打理山庄或许可以,但九春堂……”   “大不了我们沿途通过各地的分堂遥控管理好了,这倒无所谓的!”文秀向丈夫道。相比较大哥而言,天下还有什么事是有所谓的!   “那好!”李华果断地决定,“收拾收拾,该处理的事处理一下,我们也赶往京城!”   “让孩儿管理所有产业?”承远漆黑的双瞳充满了疑惑,“娘,为什么?”   “娘和你秀姑姑、飞叔叔要去京城一趟。”   “爹此去有危险吗?”承远敏锐地问。   “不!”李华矢口否认,“是你秀姑姑不放心你爹的身体,跟去,要放心些!”   承远眨眨眼,“带孩儿去吧,娘!”   “不!远儿,我们走后,这余家庄就交给你管理了!好好守着家里!”   “哦……”承远若的所思地应道,“孩儿知道了!”   三日后,李华、文秀、鸿飞亦从余家庄启程,远赴京师。   而他们离开的次日,承远单人独骑,溜出了余家庄。这个消息在一日之后,传到了李华三人耳中。   “怎么办,大嫂?”   润之不在之时,曾是“修罗将军”的李华的决断,是徐家人所极为信赖的。   李华深知这个养子的脾气,承远出走,定是要赶往京城。这孩子武艺虽不错,却从未单独出过远门,她如何放心得下?虽然心系润之的安危,但知她有文佩沿途保护,一番权衡之下,李华无奈地决定:“放慢速度,命九春堂找寻远儿的下落!”   明宗李均卧病已有月余,尽管太医们甚至民间一些名医纷纷被召入宫中为他诊治,他的病势却不见好转,反而愈发沉重了。原本就有些瘦削的脸庞又消瘦了许多,煞是苍白。然而身体虽然虚弱,明宗的神智依然十分清醒。太子李锐在姚鉴的辅佐下,就在他的病榻旁处理政事,明宗瞑目而听,不时提出意见,加以指点,语气沉稳平静如昔。   这日,明宗比前日精神好了许多,处理完政事,他将太子与姚鉴都唤到御榻旁。   “锐儿……”太子李锐连忙应声。   明宗带着几分欣慰看着自己唯一的皇儿,从这几日看来,他年纪虽只有十七岁,处理政事却十分明快果断,已有泱泱君主之风。   然而心中的欣慰并没有表现在脸上,相反,他以一贯沉肃的态度道:“汝是继承我大华万里江山之人,将来……莫忘了朕素日的教诲……”   李锐抬起明锐的黑眸与父亲对视,道:“儿臣不敢忘!”   明宗凝视儿子半晌,道:“好!但,汝尚年轻,朕为汝指定四位辅命大臣,若朕有朝一日撒手而去,汝虽贵为天子,却要尊重他们的意见。”   李锐年少的脸上现出一丝迟疑,“父皇……”   明宗饶有深意地看着太子,李锐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儿臣若继位,一定会听取诸位辅臣的意见,但最后的决定权,当在儿臣之手!”   明宗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往后一仰,合拢双目,命秉笔太监:“记下朕的旨意。”   “是!”   “第一位辅命大臣:左丞相姚鉴姚镜如;第二位辅命大臣,尚书令杜秉明杜子春;第三位,中书令苏环苏林泉;第四位,……”   明宗微微顿了一下,缓缓睁开眼,“锐儿……只有此人,朕要你对她始终秉持敬意,而且……”明宗停了下来,眼前似乎浮现出当润之知晓他这项旨意时会流露出的表情,“不,不必了,她自己会处理一切……”轻叹一口气,明宗沉浸在了瞑想之中。   秉笔太监不知所措,求援的目光投向一旁的姚鉴,姚鉴知道他的意图,深深一躬,提声问道:“皇上,第四人是哪位?”   明宗睁开眼来,双眸炯炯有神,“不,应该是第一人才对,首辅是——‘布衣宰相’徐文英徐润之!”知道众人会是震惊的神色,但此时的意识中,已然充盈了润之的影子,无法在意其它想法。   “父皇!”李锐的语气中满是不解。   “好了,锐儿,下去吧!”明宗言语中带上了一分为父者的慈祥,李锐纵然心有不甘,还是从命离去。   “皇上,您有什么话要嘱咐微臣?”姚鉴也能察觉到明宗心情的沉郁,身为臣子,却是不敢多问。   “镜如,”明宗的声音有几分压抑,“有润之的消息吗?”   尽管不时能从姚鉴口中听到有关润之的消息,这却是他数年来第一次主动问起润之的下落,虽然他已竭力压抑,姚鉴依然能听出他语气中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与期待。   “二哥,马上到京城了!”文佩看向润之,清眸中浮起说不出的担心,近半个月的长途奔波使润之又憔悴苍白了好些,即使不精于医术,文佩也看得出来,润之的身体已趋于极限。担心之下,轻轻伸手抚上她背心穴道,将一股和缓的内力输入,感觉畅通无阻,不由稍稍放心,只要二哥的内息流转尚且顺畅,就还能护住这一口元气。   润之没有言语,对皇上的担心和昔日的记忆在脑中交织起伏,眼见那巍峨雄壮的城池越来越近,心也不禁怦怦然跳了起来,对其余的事情竟是过耳不闻、过目不见。   马车在城门前嘎然而停,文佩探出身子想看看怎么了,却见两名禁军迎了上来:“请问来者可是‘布衣宰相’徐大人?”   ……   “皇上,恩师正兼程赶来京师,算日程,这两日也该到了!”   “她……果然是回来了……”明宗喃喃道,心中不知是喜是悲。早就知道她一定会回来,却也明白,她只会在这种时刻才回来。   “微臣已命两名禁军去城门迎候,一见恩师,即直接引他入宫,恩师医术高超,必能妙手回春……”姚鉴没有抬头,看不到明宗的神色,虽觉得明宗语气有异,他却宁可相信明宗问起恩师是由于他超群的医术与过人的才华。   明宗欠起身子,命令内侍:“扶朕起来!”   “皇上,您还是躺着吧!”内侍悄声细气地道。   “扶朕起来!笔墨伺候!”明宗语气中透出的威严令人不敢违逆。   姚鉴不明所以,只见明宗坐起,提了笔,龙飞凤舞地写了半张纸,却又皱了眉,往后一靠,歇了半晌,伸手将纸撕得粉碎,另取一张写了起来。   城门口。   “二哥,我跟你去吧!”   “二妹……”   文佩的明眸中透出不容动摇的认真:“你的身子,我不放心!”   润之看着她这个在阳光下如同红焰般美丽的妹妹,轻轻叹了一口气:“也好!”   明宗终于写好,凝神半晌,将纸笺折起,取过枕畔一个朱漆描金的长匣子,放了进去,亲手将匣子封起,沉吟着,递予姚鉴。   “姚卿,若朕等不及见到润之,汝将此匣交予她,除她之外,任何人不得开看此匣!”明宗虚弱的声音依然充满皇者的威仪,寝宫之内寂静一片。明宗面上那层因回光返照而现出的红润开始褪去,他疲倦地向后一抑,歇息良久,淡淡道:“今后之事,就交付你们了!”   “皇上!”姚鉴手捧那朱漆匣子,看见明宗倦怠地闭上了双眼,惊惶之下,喊了出来。   明宗听到了姚鉴的喊声,只是眼皮沉重之极,似乎再也无力撑开了,恍惚之际,他依稀听到那熟悉得刻骨铭心的声音:“皇上!”心中不禁一痛……   她……来了……   “皇上!”   “恩师!”姚鉴见润之来到,大喜过望,现在她是唯一的救星了。   “皇上!”润之见昔日英姿焕发的皇上竟毫无生气地躺在御榻之上,心中百味陈杂,放开扶持她的文佩的手,来到御榻之前,跪了下来,“臣……徐文英……叩见吾皇……”   微颤的语声在看清明宗的脸色时顿住,“皇上!”她再顾不得君臣之仪,长身伸手去搭明宗的脉搏,指尖触及到他的腕间,心头不由一凉。   文佩见润之脸色骤变,心知不妙,匆忙上前扶持,两名宫内的侍卫出其不意,拦之不及。   此时,闻知明宗情况不好而赶回的太子李锐匆匆步入宫中,见此情形,朗声喝问道:“怎么回事?”   姚鉴职兼东宫太傅,是太子名义上的老师,于是起身向他说明情况。   少年太子点点头,不由打量起润之姊妹来。   润之对太子的目光浑然不觉,只觉得明宗的脉搏越来越微弱,不由心急如焚,不住唤道:“皇上……皇上……”   明宗仿佛听到了她的呼唤,抬起手掌,紧紧地握住她替他把脉的手腕,然后吃力地睁开眼,与润之四目相对,病瘦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微笑,吐出几个字:“卿……来迟了……”   润之只觉得手腕一紧,再看明宗时,他已瞑起了双目。   最后一声“皇上”哽在了喉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润之不知该如何言语,也不知该如何感觉,心,痛如裂,像是生命中非常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被硬生生剜去了。   她逃避了五年,迟疑了五年,直至此时才意识到,明宗在自己心目中,占有了多么重要的位置。一时间,悲恸、心酸、恍然、懊恼……无数的心潮翻涌化作热辣辣的痛,直涌到喉头……   “二哥!”尽管为明宗之死感觉到了一丝心酸,文佩一见润之呕血,顿时将其余的事情皆抛到了九霄云外。幸而她随身带着锁魂丹,急忙纳入润之口中,潜运内力镇住她的伤势并催化药力。   “皇上!”其余众人皆冲到明宗榻前,奈何死者长已矣,纵是千呼万唤,也唤不回明宗的魂魄了。   坤化十三年火阳丙戌(三月十一),离日,华朝的第三位君主,李均病逝,他十八岁即位,在位二十年,庙号明宗   第三部——第二章 匣中物   皇帝驾崩,一片哀声。   只有文佩无暇去注意皇帝的死,她心心念念在意的是,千万千万,二哥不要跟着去啊。   徐氏姊妹多年制药的功夫终是没有白费,锁魂丹留住了润之的一缕魂魄。   文佩见润之缓了过来,不由大喜,顾不得哀戚的人群,抱起润之单薄的身子,打算离宫找一个可以给她调养身体的地方。   方要走开,却是一个踉跄,低眸一看,这才发现明宗的右手依然紧紧地握着润之的手腕。文佩心头微酸,忽然间对这个人生了说不出的好感,从不容情的冰眸中也不禁有了几分融化,她轻叹一口气,俯下身来,在一堆哀戚的人群中,一一掰开明宗的手指,随后半扶半抱着润之,向殿外走去。   行至宫门,只见十七岁的太子李锐,没有与群臣一起在御榻前痛哭,却是强抑悲痛,脸色铁青地站在寝宫门口。文佩心生怜悯,在他面前停了一下,却又无话可说,只见他牙关紧咬,眼中明明已有泪珠转来转去,却倔强地一昂头,神色间,似是说:“我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怎么可以哭泣?”文佩怔了怔,不再言语,扶着润之走了出去。   “是否需要太医?”李锐在文佩身后沉声问道,能在这一片悲声中注意到文佩二人的,也许只有他了。   “谢谢,不必。”文佩回过神来,淡淡地谢了他,心中不由强烈地想起小妹文秀来,天下最好的医师莫过于润之姊妹,至于太医院的那些庸医——他们能将活生生的皇上治死,文佩如何能放心将润之的病弱之躯交给他们。   太子一时好心,却碰了个软钉子,他尚年轻,涵养功夫毕竟不到家,不禁微感愠怒,本待发作,想起父皇素日的教导,只得忍了下来。转身看着那群伏地而泣的人,牙关一咬,怒喝道:“够了!”   众人吃了一惊,稍止悲声,齐齐看向那即将承继重任的少年。   “都退下去,也让长庆宫母亲她们与父皇决别一下!”李锐自小由庆妃抚养长大,感情不亚于嫡亲母子,然而庆妃始终未得封后,因此只有称她为“长庆宫母亲”。庆妃本来在明宗榻旁服侍,因大臣晋见,这才回避了。   众大臣纷纷遵命退出,姚鉴此时才想起忘了将那朱红木匣交予润之。一问守门的侍卫,这才发现润之兄妹离开已久,也不知往何处去了,只得暂回府中,差人四处打探润之的下落。   润之清醒之时,已然身在京师仲春堂的后堂中。一睁眼,就见到二妹担忧的脸。   “终于醒了……”文佩心中舒了一口气,每次二哥发病,她们都要提心吊胆,生怕她再也不会醒来。   她的表情被润之看在眼里,不由感到一丝内疚,一直以来,这副病弱之躯总是让亲人们忧心忡忡、担心不已。   只是……一直以为,先去的会是自己,没想到皇上竟会走在自己之前……   “二哥!”文佩素来清冷的容颜上透着忧心,默然无语。   又让二妹担心了……润之略有些恍惚地反应过来,定定神,绽开一个淡淡的笑容。   “别担心,二妹……不必担心……”声音轻得宛如叹息。   文佩不擅言语,心中虽充满了伤感,却只是说不出话来,只有微叹一声,转过头去。   窗外,春和景明,风清日丽。   毕竟天地无情,不会懂得人的伤悲……   “父皇,孩儿不会忘记您的教诲,一定要做个天下明主!”年轻的李锐身穿孝服,亲眼看着众人将棺盖合上,言语间散发出不不容置疑的气势,那是一国之君的气势。只是在姚鉴等一干老成些的臣子眼中,太子未免过于锋芒毕露了些,有欠沉稳,而普通的人,早已被年轻储君的气势震摄住了。   悄悄问过下属,知道还没有润之的消息,姚鉴不禁有些忧心。本来他还以为今日盖棺仪式,润之无论如何会出现,没想到满朝衣冠似雪,独独不见恩师的身影。偏偏目今丧事未完,新皇登基又迫在眉睫,他实在是分身乏术,抽不出更多的精力去寻润之。想起日前润之在明宗榻前吐血,心中着实不太放心。一路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已回到府中。   姚鉴心事重重,换下朝服后也没回内宅,径直向书房走去。明宗命他转交润之的朱漆木匣仍放在书房案上,若是一直找不到恩师,他该拿这个匣子怎么办呢?   姚鉴翻过来覆过去地端详那木匣,怎么也猜不出明宗封于匣中的是何物?若说是遗诏吧,未见皇上用印,若是寻常言语,又有何不能让人知晓呢?   “老爷!”“相公!”   两名女子一先一后施施然走进书房。后面那位稳重自持,略见福态,是姚鉴的元配夫人刘氏。前面那位一身湖水绿的衫裙,体态婀娜,美目流盼,笑语盈盈,是姚鉴的妾室水氏。   “老爷怎么一个人在书房长吁短叹的?”水氏先走了上来,笑问道。   别看她只不过是个侧室身份,却是姚鉴的贤内助,腹中颇有才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昔日她本是青楼名妓——艺名水芙蓉。姚鉴那年高中经世济国科状元,琼林宴后被一干同年拉去青楼,由此邂逅了水芙蓉,言谈间,惊觉这青楼名姝文才谈吐尽皆不在自己之下,羞惭之余也心仪不已,遂为她赎了身。润之身为座师,本来对他已有妻室,又复纳妾之事颇有微词,见过水芙蓉一次后,深怜她的才学身世,也就不再多言。而刘氏夫人温和贤良,与水氏关系甚好,刘氏管理府务,水氏则帮助姚鉴的朝政,已成了姚府的习惯。   “这几日事务繁忙,没回来见你们……”姚鉴略带歉意地道,他是十分尊重这两位贤妻良妾的。   “相公这说的是什么话?”刘氏温和地反驳,水芙蓉则微微一笑接道:“老爷既然在朝为官,朝务繁忙是应当的!”明眸一转又道:“只是什么事儿让老爷回家来还不停地叹气呢?”   “我刚才在叹气?”姚鉴苦笑着摇摇头,“一直没功夫告诉你们,皇上驾崩那日,恩师已回京师了!”   “真的?”刘氏温厚的面容上现出几分惊喜。   水芙蓉却笑容微敛,玉颜微微变了色。   十余年前,姚鉴刚娶了她,知道恩师徐润之对他纳妾之事有些不满,特意带她上门拜访。她本是青楼出身,那时也不过十八九岁,却已然阅人多矣。只是,虽然早知徐相爷比门生们还要年轻得多,虽然早已听过他的诸多传闻,水芙蓉还是震惊于他的年轻,以及与年纪不符的冷静威仪与儒雅雍容的气度。还从未有任何一个男子,用那种似能穿透人心的清澈的目光打量过她。他平静的眼光中没有半丝不屑,于是,姚鉴知道,这件事已得了恩师的默许。而她,接触到那清澈深邃的目光时,她,水芙蓉,身虽下贱却心高气傲的水芙蓉,生平第一次动心了。   没人知道,也没人察觉,十年来,她完美地扮演着姚府的二夫人,那是她该扮演的角色,她知道徐相爷娶了有着绝代风华的“修罗将军”,她甚至还见过李华——她的出现将水芙蓉的自信与梦想都击得粉碎……   漫漫十年,徐相爷的模样已在记忆中淡去,连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也已在回忆中模糊,然而,这个人,这个名字,这个感觉,却好像已经刻进了她的生命一样,令她无法忘怀。   “老爷烦心,与恩师有关?”水芙蓉勉强的笑容没被书房中的另两人发现,因为他们一个在她背后,一人目光仍停驻在那木匣上。   “是啊!”姚鉴叹道,目光依然没有离开那精美的朱漆描金匣。   刘氏笑了笑,悄悄退了出去。朝中的事她不懂,也没必要去问,辅佐相公的事就交给水家妹子好了,至于自己,管好府中家务也就够了。   “皇上遗命,令我将此匣交到恩师手上,可是我遍寻京城,也找不到恩师的踪影。”姚鉴发现书房中只余他们两人,习惯地开始向水芙蓉倾吐心事。   水芙蓉柳眉稍蹙,吐字轻柔:“老爷,妾身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您不是说,徐恩师他已经回到京城了?想必已经见过他才是?”   姚鉴被她一问,脑中如飞般闪过润之这次出现的情形,不只是诊病和呕血,还有她与明宗之间似乎语蕴双关的话语,以及,相互了然的眼神。换作别人,他是绝不会说出来的,但是水芙蓉例外,她一直是个最好的倾听者。她会静静地聆听,并给出极有价值的建议,也绝不用担心她会将秘密泄露出去。   只是,真的能说么?时至今日,他也不过是疑心而已,对皇上和恩师,又怎容他随意臆测?话已到了口边,姚鉴还是将它咽了回去。迟疑良久,这才轻描淡写地描述了一下当日的情形,隐去了诸多细节,就是这样,以水芙蓉的聪慧,姚鉴还是担心自己说得太多了。   水芙蓉也不禁感喟明宗与润之君臣情谊之深,遥想两人的风仪,黯然半晌。不一会儿,她微微疑惑地抬起头,问道:“老爷?”   “什么?”姚鉴紧张起来,以为水芙蓉发现了他的隐瞒。   “您不是说恩师呕血晕去?何不去探访医堂药铺,或者能查出恩师的行踪?”   姚鉴的一颗心微微落了地,深深看了水芙蓉一眼,恩师说得一点不错,娶到这聪慧柔婉的女子是他的福气,不知为何,如果可以的话,他极不愿对她有所隐瞒。以如今四十余岁的年纪再想到这些未免有些可笑,但和他与之相敬如宾的正室夫人不同,水芙蓉——她确确实实是他的解语花。   “老爷?”水芙蓉语气中带着一丝迟疑,聪敏如她自然发现了姚鉴的失常。   姚鉴摇摇头,“我已命人询问过京城内与京郊所有的药坊、药铺,甚至馆驿酒楼,皆不见恩师形迹……”说至此,不禁叹了一口气。尽管朝廷情报网精准严密,却连恩师的踪影都寻不见,自己与恩师,果然还是差得太远,枉负了他的全力栽培。   水芙蓉沉吟道:“老爷,恩师他身子一向不太好,您说他仅仅一车四骑赶来京城,也不可能随身带着许多药品,既到了呕血的份儿上,医药的调理是少不了的,依妾身看,还是该往药铺、药堂去找。而且,小铺子不成气候,不妨再找找大点儿的药堂药铺……”   姚鉴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你是说,恩师其实就藏身于药铺……”   “是呀,”水芙蓉轻点螓首,“您想,以恩师而言,还有什么地方比药铺更利于静养,况且,只要事先嘱咐了掌柜的和伙计,您手下那些人又如何访得出他的下落?”   “不错!”姚鉴受她一点醒,不由顿悟,是了,长安之大,要寻个藏身之处确实并非难事。“除去那些小药铺,京中最大的就是这几年新崛起的仲春堂了……”姚鉴说到此,脑中骤然闪过一个念头,顿时明白了,不由懊恼自己竟然如此疏忽。   “待明日皇上的梓宫入陵后,我亲自去访恩师。”姚鉴决定。   水芙蓉倒是怔了一怔,看着丈夫的秋水明眸中透着不解:“老爷肯定恩师在哪儿了?”   姚鉴苦笑:“除了仲春堂,还有哪家药铺规模如此大,足以容得下一车四骑还不为人知呢?是我糊涂了!”抬眼见水氏柳眉微蹙,杏眼含忧,只道她担心自己,不由温言劝道:“不必担心,本相定能寻得恩师的。天也晚了,小心受凉,回房歇着吧。”   水芙蓉柔柔地应了一声,明眸流转,却不离开,“老爷,您莫瞒着妾身,您忧心之事,定与这皇封的匣子相关,不只是寻不着恩师这般简单吧?”   姚鉴本不擅虚言,被水氏看穿,不由赮然,垂首微咳一声,待要解释,却又难以明言,面上不由流露出为难之色来。   水氏见他神色,不由垂眸低声道:“是妾身逾越了!”贝齿轻咬下唇,转身欲离开。   姚鉴不及多想,脱口唤道:“芙蓉!”   水芙蓉站住,回首,脸色平静:“老爷?”   姚鉴手拈长髯,左右为难,迟疑半晌,还是讪讪道:“没什么!”   水氏柳眉微扬,粉面含嗔,听姚鉴此言,明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虽说是夫妻,到底自己只是个人卑位轻的侧室,姚鉴竟不肯告诉她一句实话。一时之间,气往上冲,就道:“老爷既不便开看,妾身来开好了,纵有人追究,也须怪不得老爷!”   水芙蓉说罢,就伸手去开那个匣子。明宗信任姚鉴,那匣子锁扣虽扣起,却未上锁,水氏只轻轻一扳,就开了锁扣,正欲掀开盖儿,只听姚鉴道:“不可!”一只大手从旁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纤掌。   水芙蓉含嗔回首,只见丈夫微微摇头道:“汝开与我开又有何分别?”   水芙蓉听得姚鉴温厚的声音,看着他清雍的颜面,手中感觉到他掌中的暖意,心里头咯噔一下,不由酸了起来,这才意识到,这许多年来,真真有负他的一片心了。   姚鉴见她眸中水色隐隐,泪光莹然,顾不得多想,只轻拍她的背,温言慰藉。他秉性沉稳,两人多年的夫妻,他又已这般年纪了,甜言蜜语自是说不出口的,然而水芙蓉既已于一语之间领悟了真情,即使他平平常常的几句安慰,竟也惹得她的泪水串珠般落了下来。   姚鉴不知她究竟怎么了,只好抱着她,轻抚她的背,由她在怀中尽情一哭。   一时之间,两人尽将那匣子之事忘却了……   次日,明宗入葬念陵。   (华制,帝崩停灵不过七日,按规矩是:七日盖棺,八日入陵,九日封陵。)   盛大的入陵仪式,果然还是不见润之的身影。   姚鉴身为左相,是文臣之首,主持完仪式,也不回府,只捧了那朱漆木匣,命人打轿直奔仲春堂。   仲春堂掌柜的一见是当朝左丞相来到,慌忙出柜来迎,姚鉴手一摆令他免礼,单刀直入地问道:“‘布衣宰相’徐大人可曾来此?”   仲春堂掌柜愣了愣,点头哈腰道:“小号哪有这福气!”   姚鉴见他表情神色都不似做假,不由锁起了眉峰,难道是自己猜错了?   掌柜的偷眼看姚鉴,只见他手捋长须,浓眉深锁,似在沉吟,只好躬腰侍候着,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姚鉴终是不信自己弄错了,手一松长髯,道:“本相要亲自去看看!带路!”   掌柜的心中暗暗叫苦,却不敢阻拦,只好当前引路,向后堂走去。   仲春堂规模甚大,门面后头两、三进院子都是药库,掌柜和伙计们住东、四厢房,再转过一进房子,姚鉴见马厩中好几匹骏马,心中不由一动,问道:“再过去是何处?”   掌柜的恭恭敬敬地答道:“再过去还有一进院子,转过去,一头是十来间客房,给病人住的,另一头是小号东家的别院。”   姚鉴微一沉吟:“带本相过去瞧瞧!”   掌柜的应了声:“是!”带着姚鉴转过月洞门。姚鉴只觉眼前陡然一亮,小院中假山玲珑、曲池修竹,竟是十分雅致,而那假山旁、流水边、翠竹下,正有一抺冷冷的红影俏生生地立着。   “二姑娘!”掌柜的连忙见礼。   只见姚鉴面露喜色,也是深深一揖:“二师姑,敢问恩师可在?”   文佩闻声回首,皱眉看着他:“二哥近日情绪不佳,不见外客,相爷请回!”   姚鉴忙道:“下官奉先皇的遗命,有一物必须面呈恩师!”   文佩隔池看了一眼姚鉴手中的长匣,眉宇间闪过一丝忧色,语气却还是冰冷的:“待我问过他!”   姚鉴恭恭谨谨地一拱手,答道:“下官在此等候!”文佩看他一眼,草草回礼,红衣飘然,自入内去了。   掌柜的在旁一脸迷惑与惊喜,一时弄不清自已的东家什么时候成了“布衣宰相”徐相爷了,但是,连姚相爷都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想来定是不会错的了。   文佩进得屋来,只见本该躺着养病的润之已然起身,披了件长袍,手捧着一卷书似在倚榻出神,察觉文佩进来了,放下书,对她淡淡一笑。   这几日来,润之又憔悴了些,但没再发病。她处事的态度是一切如常,倘在别人眼中,她的情绪简直平静得可怕,对文佩而言,却深知她惊人的自制力下所隐藏的真正情绪。她们姊妹其实很相似,文佩以冰冷的态度来掩饰真心,而润之则以平静与微笑来隐藏真正的情绪。   “二哥……”文佩的声音略有些犹疑。   润之坐正了些,带着她独有的那种淡淡的、从容的微笑问道:“怎么?”   文佩有些心痛,二哥连面对自己时,也不愿显露出她的真情绪来。   “姚相来了,说有先皇遗物奉命转交!”   “先皇?”润之略怔了一下,意识过来那指的是谁,随即起身,道:“着人请他在书房稍候,我更衣就去。”   文佩点头离开。润之定了定神,取水抺了把脸,换下家居服,穿了件见客的便服。这是她为官多年养成的习惯:出见外客之前,必先整仪容,正衣冠。这才向书房走去。   姚鉴已候了一会儿了,见润之进来,一时悲喜交加,顾不得朝服在身,顿时用大礼参拜了下去,“学生姚鉴,见过恩师!”   润之微微苦笑,忙伸手扶住:“何必多礼!且坐吧,镜如。”   二人分宾主坐定,自有仆役送上茶来。   “恩师……原来仲春堂是恩师所创,”姚鉴满腔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挤出这么句话来,“果然……”   润之当日在宫中与姚鉴只是匆匆一面,也无暇交谈,此际见了他,面上虽然平静,心中却也百感交集。勉强维持住唇边一缕微笑,问道:“果然什么?”   姚鉴垂首答道:“先皇曾言,恩师无论到哪儿都会闯出一番事业,不甘平淡……”   润之心头微微一震,沉默不语,明宗确是知她甚深,她是个无法过平凡生活的人,平静的余家庄,对李华而言,是个温暖美丽的家,对她而言,却只是她漫漫人生中一个歇脚的驿站罢了。   微微摇了摇头,摆脱了心头一时涌起的伤感,润之端起茶碗,轻啜一口,缓缓道:“镜如此来,必有要事,直言无妨。”   姚鉴不由讶异于她的平静。在宫中,恩师曾为皇上之死心焦气躁地呕血昏厥,为何今日竟能平静若斯?看来,他心心念念的疑虑纯是无稽了。   按下从生的杂念,姚鉴起身郑重地将那朱漆描金匣捧上:“先皇遗命,请恩师亲自开看此匣。”   润之微一沉吟接过,心中不禁黯然:明知国不可一日无君,然而皇上驾崩没几日,就听到他被人称为“先皇”,心中竟极是难过。   她曾坚定地认为,为臣者,当为一国之臣,而非一君之臣,但是,曾几何时,自己已将对皇上的感情凌驾于国事之上了?   她垂眸掩饰自己的情绪,脸色不变,心中却是一阵绞痛。   “恩师?”姚鉴既奉命交上木匣,自觉也当见润之开匣方算完成任务。   润之知他意思,起身将那朱漆描金匣放于案上,略一审视,开了锁扣,心中一动,不由顿了顿,问道:“匣中何物?”   姚鉴暗自庆幸未曾受好奇心驱使打开木匣,泰然答道:“学生不知,只知先皇曾书一短笺,放在匣内。”   润之微一点头,打开匣子,待看清匣中之物,身子不由一震,坐回椅上。   文佩本隐身屏后,只因心中牵挂着润之,一直留心此间动静,察觉气氛不对,顾不得姚鉴在场,径自转到前面来,却见润之容颜苍白,怔怔地看着匣中之物。   文佩不由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匣中只有一个卷轴,一纸短笺以及一片不知何处截下的紫绸,饶她聪明,也不禁一怔,道:“那是什么?”   她虽不知,润之却已认出了匣中之物,心中溢满了难言的滋味。   姚鉴虽极想知道匣中究竟有何物,想起明宗的禁令,还是退了一步,以免窥视匣中内容。   润之拿起那块紫绸,认得是自己昔日断袍为誓时撕下的紫袍衣襟,没想到明宗竟将它一直保留至今。   她将那一角紫绸展开抚平,只见上面添了数行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笔墨浓重,字体洒脱,正是明宗笔迹。   她心头一痛,将这一小片紫袍衣襟合于掌心,缓缓展开那轴画。   画中女子明眸流动,浅笑盈盈,这正是昔日明宗试她真身时所画的那幅女装像。当然,润之从来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这般娇媚柔婉的表情,这般的润之,只存在于明宗李均的想像之中。   润之怔怔地看着画,想着皇上勾画着这样的自己时的心情,在皇上的幻想中,女装的润之是这样的,但是,但是自己却一次也没有以女子的面貌去面对过他。   姚鉴正对着润之姊妹,只见她们神色有异,却见不到画的正面,只能自背面透过的光线猜出那是一幅仕女图,一时之间摸不着半分头脑。若他是个单纯耿直的人也就罢了,偏偏他并非傻子,自五年前润之离京起,他已对润之与明宗的关系存疑了许久,只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想到“恩师”是名女子,更如何能明了润之与明宗之间的复杂关系?   文佩见润之对着画发怔,忍不住轻唤道:“二哥!”   润之惊醒过来,缓缓卷起画轴,交与文佩,伸手去取那纸短笺,却不由犹豫起来。   这是怎么了?润之问自己,自十二岁起女扮男装至今,从未有如今日般的脆弱,纵是当年父母去世之时,她悲愤、痛苦、伤心,却从未有如今日般的心酸难过。   皇上会留给自己什么话?   “镜如,请你回避一下!”润之的声音略显低沉。   文佩一惊,这是润之生平头一次,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而让人回避。   她匆匆取出锁魂丹,送至润之口边,“二哥!”   润之歉然一笑,早已习惯了她随时将药送到口边,也不忍拂逆了她的心意,含了药,取过了那纸素笺。   那上面草草写着数行字,龙飞凤舞:“匣中之物,本欲携去,汝素矜持,料汝不愿,今璧还之!   知卿前来,朕心甚慰,望善自珍重,勿令余泉下难安也。   今生已杳,来世无稽,斯诚悲哉!“   “斯诚悲哉!”润之喃喃而叹,微微侧过头去,一滴清泪却落在那张短笺之上,晕开了字迹。   不必姚鉴说明,润之也明白那是皇上临终所书,若是平日,以皇上的自制,不会加上最后三句的感慨,他最终决定将这个匣子交到自己手上,是想最后争取一次,让自己明白他的心意吧!只是,自己早已明白了他的心意了,却还是逃避至今……   知道此时一切的劝慰都是无益,尽管担心不已,文佩也只能以沉默相陪,她没看到笺上的内容,却看得到润之紧抿的唇,微微挺直的身子与下意识地捏紧那短笺的手,以及,她落下的泪。   润之自来坚强而独立,极少见她伤心难过的样子,更不会在人前落泪,这一次,她却在文佩面前落泪了。纵是她这种无声而泣的样子,也有种凛然的风华,令人无法接近,文佩这时才突然明白,相似的情形,为什么明宗没喜欢上容华绝代的李华,却爱上了从未换回过女装的润之。   上天什么时候才肯给这个命运多蹇的二姊以幸福?   “二妹,替我送镜如走罢!”润之微显低沉的声音中含着从所未有的黯然。   文佩深深地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出去,将润之留给一片寂静。   第三部——第三章 夜祭   日色已经西斜,润之身披长衫,倚窗而立。   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想不起来,润之的目光只是下意识地投向西方。   当年相府中她最爱的景致有两处,一处是环水的快哉亭,另一处就是可观落日的假山“系斜阳缆”。   这里是仲春堂后院,不是看夕阳的好地方,但是徘徊于天际的霞光,在润之眼中,已幻化作当年在“系斜阳缆”上所见的落日光景,脑海中,似乎隐隐有话语在盘旋:“润之,你无论如何,也不愿为朕换回女装吗?”   “……文英不愿违誓……”   “即使,是为了朕也不行?……”   脑际又开始作痛,展开明宗那幅画卷,画中的女子令她既熟悉又陌生,画的左上角,有数行她适才未注意到的字迹,虽然潦草,又被白粉涂了去,但是对着光仍依稀可辨,那是明宗的字迹,不知是他何时写下,又何时涂去的。润之卷起画,不想再追究那曾写过什么,如果皇上无意让她知道,她也无谓再自寻痛楚。   “二哥,姚相已回了。”文佩回来稍晚,是因为姚鉴请她劝说润之为明宗皇上书写祭文,这本不是难事,只怕以润之如今的心境,未必肯允,文佩犹豫之下,替她回绝了。   “二妹,我想去拜祭皇上!”润之的情绪,似乎略略恢复了正常。   “今日是第八日,明日封陵,当可去拜。”   润之微微摇头:“今晚,我想独自去祭皇上。”   文佩一惊,看她神色,知她心意已决,只得道:“我陪你去!”   润之轻叹:“又让你担心了!放心,我曾主持念陵施工,看过总设计图,当可顺利进去。”   文佩还是那四个字:“我陪你去!”   润之沉默半晌,她抬起头来,淡淡一笑:“还有,借身衣裳给我,好吗?”   文佩会过意来,更加震惊地看着她。   润之又是微微一笑,眼神坚定:“皇上一直也没真正见过我着女装的样子,多少,我也该为他破例一次!”   文佩垂下眸光,淡淡道:“我会去找一套合适的。”   润之明她心意,轻声道:“多谢!”   多谢你们,一直包容我的任性。   文佩本与润之身材相仿,奈何行旅匆匆,没带几件衣裳,她又素喜红色,带来的衣衫竟无一不红,她这几日守在仲春堂,不曾出去,也就没准备素色衣衫,但是毕竟国丧期间,怎能让润之一身红衣前去拜祭?   润之看她为难,淡淡道:“没关系,红色也罢!皇上英灵不远,想必也不见得喜欢我一身素淡。”   文佩听她这般说,就将手上正拿着的一件递了过去,心中却不免担忧:“红衣吊祭,会被视为藐视朝廷吧!”   润之道:“无妨,我夜里去。”   文佩怔了怔,急道:“危险!”   润之脱下长衫,换上文佩的衣衫,淡然道:“皇陵之中,守卫无数,有什么不安全的?”   文佩默然心道:“正是因为守卫无数,才更让人担心你的安全,红衣往祭,万一被守卫发现,死罪难逃。”口中却不便劝阻,只是帮润之换上衣裙,挽起长发。   润之已近二十年未着女装了,换上这些女子衣衫后,只觉束手束脚,极不自然,向镜中瞥了一眼,微微蹙起眉。   原来,自己穿女装是这样的。皇上一心想像中那个女装的润之,是柔美动人的,而真实的润之,着了女装,却还是像个男子。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皇上,这就是真实的我了!”取过黑缎披风披了,遮去一身女子衣裙,始觉得镇定几分。   “二哥!带上防身暗器。”   这些暗器均是为润之特制的。文秀精于机械,鸿飞略通铸造。在岭南之时,众人均担心润之从政日久,树敌太多,再生刺杀之事,而润之虽已小心保养,身子还是日渐虚弱,再也经不起稍重的伤害了。所以文佩夫妇特为她造了些精巧方便,可用机括发射的暗器,淬以麻药,中人即昏。不过这些年来,那些暗杀润之的人始终没有出现过,这些暗器也就没用过,润之也就淡忘了。此际文佩提起,润之也不忍拂逆她的心意,带上了暗器。   念陵建于京郊岘山之上,掩映于一片密林之中。那一夜是春天少有的闷热,不知名的虫儿,隐在草丛间低吟浅唱。   润之用披风裹紧身子,与文佩一起悄步踏入林中,虫鸣声为之一顿,随即又鼓噪起来。月光透过树的枝叶,斑驳地照在她们身上,润之的心情,却比这细碎的月光更为凌乱。   入念陵并非一件难事。历代帝王的陵墓都是其在位时开始修建,润之为相时曾见过工部呈上的设计总图,至今仍记得陵园的格局布置,不费力地,与文佩避过了众多的守卫与禁军,来到明宗停灵的墓室。文佩知她心绪纷乱,退出了墓室,让她静静地独处。   这是个宽大、华美的墓室,布置得有几分像是明宗生前的寝殿,只是壁边多了一排长明灯,纱帐低垂,隐隐可见明宗的灵柩。   润之迟疑着撩开纱帐,里面是漆得精美的棺椁,光可鉴人的黑漆几乎能照出她的身影。   追忆往事,至今仍历历在目,明宗的音容笑貌也宛在眼前,只是却已天人永隔,记忆中那般鲜活的人物,竟已化作华美墓室中一具冰冷的棺木。   润之对着棺木熟视良久,终于踏前一步,伸手去抚,触手是冰冷的外椁,一股寒意由指尖直透入心底。直至此时,她还是无法相信明宗就这么死了,也无法想像,躺在棺木中的明宗是什么样子的,她应该抚棺恸哭的,可是现在,额头抵着冰凉的棺木,往事一幕幕自心头闪过,无数的画面交叠,最后,脑中还是一片空白。她麻木地跪坐在棺前,如是过了许久,直到被巡陵禁军的脚步声惊醒。   那脚步声由远而近,又远了,文佩悄然回到墓室门口,润之看见她,知道不能久留了。深深地看了一眼棺木,自怀中取出那轴画,放在椁旁,就让这幅画像代自己长伴君侧吧!   她缓缓立起,默然半晌,总觉得该再留些什么给皇上。犹豫了一下,润之抬起手来,放下挽起的长发,取随身匕首割下一缕青丝,与画放在一起。那画,是明宗亲笔所绘,这一缕发,才是属于自己的,她不愿也不敢多想那意味着什么,抿紧了唇,毅然离开墓室。   这是一个闷热的夜,润之心头却有着微微的寒意。虽有文佩陪伴在侧,依然有一丝孤寂的感觉悄然袭入心中。   忽然间很想回家,但是,已缴还朝廷的相府也好,岭南的余家庄也好,或者,现在正住着的仲春堂也好,究竟哪一个才算是自己的家呢?   远远地看见紧闭的城门,润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按照定例,城门入夜关闭,拂晓方能开城。此时已过午夜,要到天明开城,还有近两个时辰。她一向思虑周密,这次,却忘了这一节。   若是到天明,就不得不一身女装入城了。早知如此,至少应带上一身替换的衣衫,或者,将出城时乘的马车留下。   “我去取吧!”文佩的意思,是打算越墙入城。   润之怔了怔,她心神仍未定,一时彷徨无计。文佩也不再多言,将自己的佩剑交至她手,嘱咐道:“林中等我!”随即解下长鞭,向城墙奔去。   润之知她能耐,并不担心,看她远去,也就踏入了城郊的疏林。   这片林地,正是当年润之设计擒逆,落下辟邪玉牌以致被明宗识破身份之处。只是润之心神恍惚,并没有认出此地,否则,将又生感慨。   她解下披风铺地,倚树而坐,实在是心神疲倦,不一会儿,竟然朦胧睡去。   淡淡的甜香飘来,润之尚未熟睡,察觉出迷香的气味,心头微惊,使劲一咬舌尖,一阵痛楚令她清醒过来,迅即屏住了呼吸。   她虽伤心,灵智未失,毕竟吃过一次迷香的苦头,文佩又不在身边,因此分外警戒起来。右手抓住剑柄,左手缓缓自腰间抽出暗器筒,面上,却是双目微瞑,装作昏迷,心中暗自估算着位置,将身子倒入林木的阴影之中。   如此心神一分,悲戚之情,倒是大减。   耳中听得两声轻响,似乎是两个人纵跃落地的声音。润之在阴影中微睁双眸,只见身前立着两个黑衣蒙面人,一个矮胖,一个高壮。   那高壮的探头看看润之,低声向矮胖的道:“大哥!她已经昏过去了!”   那矮胖的大大咧咧一点头:“嗯!这次咱哥俩运气不错,碰上个俏货!”   润之的手已悄悄扣上发射暗器的机括,听了这话,微微皱眉。听这二人言语,似乎只是无意间碰上的劫匪,并非刻意冲着她来的剌客。   只听那矮胖者道:“老二!你去把她捆起来!”   那高壮者应了声“是”,接着又迟疑道:“大哥,你瞧她带着剑,会不会也是江湖中人?万一……别是个扎手的人物?”   润之心中微微冷笑,她虽不是江湖中人,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既遇上她,可就不是“扎手”那么简单了,单凭三妹精心制作的暗器,已足够好生“招呼”这二位仁兄了。   那高矮二贼不知死到临头,兀自在议论不休。那矮个儿老大大声道:“真扎手的人哪会那么容易就被迷香放倒?你只管绑,没事儿!”那高个儿老二对那矮胖子似乎有些畏惧,不敢再争辩,掏出根绳子向润之走来。   润之尽量调匀呼吸,不让二贼看出异样来,只要高贼走近她三步之内,她一按机括,就会有几十枚淬了麻药的钢针激射而出。谁知那高贼居然甚是小心,离她尚有数步时停了下来,俯下身子察看她的动静。仔细打量之下看清了面容,看清的一瞬间,他好似见了鬼似的,一声惊呼,倒窜回矮贼身边,口中惊叫道:“‘冰焰’!是‘冰焰’!”   润之不敢轻动,心中却是一惊,这“冰焰”二字正是文佩行走江湖时所得的绰号,莫非此二贼识得二妹?   只听那矮胖子道:“没出息!见了红衣裳就吓成这样!什么‘冰焰’,还不是昏成小菜一碟?”   高个儿的颤声道:“彭寨主就是栽在她手下的!我见过她!大……大哥!我们还是……还是……”还是什么,却半天没“还是”出来。   润之听他这么一嚷,想起去年文佩行走江湖之时,曾与鸿飞合力挑了太湖水霸连天寨,那个寨主仿佛就叫彭成虎,想来这高贼定是那彭成虎的党羽之一了。只是不知太湖水寇上长安做什么?   那矮贼拔刀在手,小心翼翼地上前数步,见润之斜倚树边一动不动,不禁大胆起来,以为润之当真被迷晕了,意欲捆她,见那一身火红衣裙,却又正是江湖传闻中“冰焰”的打扮,心中且惊且疑。转念间,眼中凶光一闪,生出了个歹毒的念头,雪亮的刀锋一展,想要挑断她手上筋脉,再将她手到擒来。   润之见此人初时畏缩,之后脸上闪过阴毒的神色,就已知他不安好心,呼吸不由停顿了一下。那矮贼似有所觉,刀势略略一缓,润之抓住这个时机,一按机括,数十枚细针激射而出,那矮贼距离如此之近,哪里闪避得及,牛毛细针尽数中在身上。此针上麻药药性发作极快,那矮贼的刀根本来不及砍下,就已听得“咕咚”一声,矮胖的身子仆面倒了下来。   润之不及多想,微抬起身,左手一举,细针二次发射,直奔那高贼而去。针尚未到,那高贼却已“扑通”一声倒地了。   润之诧异不已。她适才发暗器之时,也听到有极强的破风之声,只是当时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她来不及作出反应。此时想来,分明是有人暗中出手相助,而且其人内力极强,小小两枚暗器,自远处打来,却比她在近处以机关发射的暗器势道更为强劲,否则二贼应是仰天倒下,而不是仆面而倒。   润之拾起铺在地上的黑披风,轻轻拍去灰尘,却不走出树影,反而退了一步,隐入更暗的黑影之中。她虽不知暗中潜伏的人是谁,但无论那人是敌是友,她此时这身装扮,却不愿被任何人认出。   她定定神,凝目注视适才二贼背对的方向,只见风拂影摇,黑影幢幢,看不出半个人影,耳中也只有蛰蛰虫吟,更听不出人声。暗中那人定是个高手,纵使她今日没被悲伤分了神,也无法察觉那人的所在。   凭直觉认定了一个方向,润之朗声向林中道:“阁下是谁?多谢相助!”   果然那个方向传来回音,是一名男子爽朗的笑声:“得‘冰焰’出口相谢,在下荣幸之至!”   润之微微轩眉,她知道文佩性子冷漠,颇少向外人开口说什么,暗中那人一下发觉了这一点,想来对“冰焰”也有所了解。她却一时想不起此人是何方神圣。沉吟一下,她又道:“阁下打倒此二人,不知意欲如何处置?”   暗中那人朗声道:“这二人明明是姑娘所伤,怎能归于在下?”   润之听他语气中似有点不以为然,定是以为她在针上喂了毒,是以有所不屑吧?犹豫一下,不愿二妹声名有损,润之还是解释道:“只是几枚麻醉针而已,想来这二位仁兄还经得起!倒是阁下,还是请您解了此二人穴道吧!”   她内力虽使不出,眼光却仍在,一眼即可看出那人暗器击中的是二贼的穴道,而且暗器极可能就是两枚小石子。   那人奇道:“有‘冰焰’女侠在,还容得在下献丑么?”   润之默然,对那人的好奇心起,决定冒一次险,再次看向树影斑驳的林中,淡淡道:“我现在一点一滴内力也使不出来,解穴之事,心有余而力不足。”   只听得暗中那人惊讶地“嗯”了一声,随即人影一晃,一个高大的身形已气定神闲地立在倒地的高矮二贼身前。星月光照之下,只见那人三十余岁年纪,蓝衣布袍,气度沉稳,神情豪迈,眉宇间略有风霜之色。   润之看清了他的面目,不由一震,低声道:“江峰!”   那人正是四年前在西疆有过一面之缘的江峰。那时茫茫血原,他一人长啸独行,给她的印象极深。   江峰却也吃了一惊,向润之一抱拳,道:“‘冰焰’姑娘如何识得江某?又为何隐身暗处,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润之没料到会遇见相识之人,略一踌躇,歉然道:“抱歉,我不想让人知晓我的真实身份,更不愿让人见到我现在的样子,纵有误会,还请谅解!”   江峰并未发觉她的言外之意,他来林中早于润之,她入林时神思恍惚的样子尽在他眼底,料到她有伤心事,自也明智地不再多问。锐利的目光扫过树影中那一身红衣,定在倒地的高矮二贼身上,开口道:“江某可否相求一事?”   润之在暗中一扬眉,道:“请讲!”   江峰道:“能否请‘冰焰’姑娘将此二人交予江某?”   润之听他口口声声将自己当作“冰焰”,不由暗暗皱眉,不知会否给二妹惹下麻烦。   江峰见她沉默,只当不肯,遂解释道:“不瞒姑娘,江某为弄清一件事,已跟踪此二人许久了,此事关系重大,请姑娘赐下解药,江某才好问清此事。”   这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十分得体。润之淡淡道:“解药当然可以奉上,不过,我也很好奇他们来京城是为了什么?”   江峰不由诧异起润之的态度。江湖传闻中的“冰焰”女侠,虽是嫉恶如仇,却很少主动管什么闲事,而且冷漠如冰,今夜所见,却颇为谦和。   他却不知,自己受那高矮二贼误导,打一开始就将润之视作“冰焰”,而实际上,真正的“冰焰”却是润之那衣红如火、人冷逾冰的二妹文佩。听润之问起二贼来意,遂答道:“他们来京城的原因,江某大略知晓。此二人本为太湖水寇。近来武林中新兴一股恶势力,似乎想称霸武林,太湖群寇,亦是他的党羽。此二人被派来京城,是与一个神秘人物联系。我本想跟踪此二人找到那个神秘人物,现在,只好直接问他们了!”   润之轻轻“哦”了一声,这股势力的兴起,她的九春堂情报网也有所提及,只是知道得不清楚,看来,武林中难免一场风波了。真不是时候,皇上刚逝,太子还年轻,外蕃未靖,内里却又生了忧患,现在,大概正是大华王朝最脆弱的时候了。   她一厢里沉思,一边还是取出怀中解药,倒出两粒,掷与江峰。   江峰接过药,俯身捏开二人的嘴,一人塞了一粒,顺手封了二人几处穴道。那解药生效同样迅速,不多时,二贼的眼睛已然睁开了。   高贼睁开眼,看清情形,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暗暗叫苦,悔不该听矮贼之言,惹了“冰焰”。而矮贼亦睁开眼来,恰与江峰的视线碰了个正着,他睁大眼看着面前这个粗衣布袍却气势不凡的男子,为时已晚地意识到他的麻烦来了。   江峰打量二贼一眼,从容回身,道:“姑娘先问还是在下先……”言犹未了,却是怔住,脱口道:“是你……徐姑娘?!”语气中不乏惊喜,却将润之惊得浑身一僵,如泥雕木塑般定于原处。   其时夜静无风,疏林中静得只能听见虫吟。一轮冰钩般的弯月衬着满天繁星,已渐渐西斜,淡淡的星光映着月光,照在润之身上,树影被斜斜地拉长了,原本隐入暗处的润之不知不觉间已显露在月光之下。苍白的容颜在月下带着三分朦胧,即使她一身如火的红衣,偏偏还是给人以三分清冷的感觉,先前的悲伤削弱了她寻常流露出的气势与威严,使她更像一名“女子”了。   此时此地,润之的自制力再强,也无法继续维持她的平静了。她脸色微变,退了一步,迅速将手中披风披在身上,仿佛这能给她以安全感似的。换作五年前的润之,绝不会是这样的反应。她本是天下心志最坚的人,可是,明宗却点醒了她,让她知道她毕竟是个女子,即使她再坚定,再智慧,再冷静,却终究有着一丝脆弱,坚逾金石的心,毕竟有了一丝裂痕,正如今日今时的华朝。   她没有转回身去,背对着江峰,沉默不语。   江峰却有些懊悔自己莽撞了。润之曾言不愿被人认出,他虽是无意中认出了她,想必也为她带来了困扰。他向润之的背影长长一揖,道:“江某冒犯了!姑娘放心,姑娘的身份,江峰绝不会吐露一字!”   润之听他言重,急忙转身还礼:“江兄言重,今夜之事,江兄若能代为守口,文……我不胜感激!恕我失礼,告辞了!”   润之不敢再留,她相信江峰是个守诺的君子,但今夜的事已经太多,她再留下去,也许再也保不住她的冷静自持。   江峰看着她飘然离去,很快林中寂静如初,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过一个红衣清冷女子,江峰不禁有些迷惑,怀疑是否一切都只是出于他的想像。然而,目光掠过倒在地上的高矮二贼时,现实感猛地回到了他心中。   以足尖踢开二人哑穴,江峰低头俯视二人,问道:“你们这次来京,是否罂粟谷主所派?”见矮贼目光乱转,似是又要动什么鬼脑筋,不由冷哼一声。   二贼一颤,互视一眼,意识到在此人面前,最好是实话实说。   那矮贼惶然道:“是……大寨主派我们来的!”见江峰眉头一皱,忙道:“不知大寨主是听谁说的?说不定……是什么罂粟谷主说的。”   江峰心想这种小喽啰也不会知道太机密的情况,遂问道:“你们来京城做什么?”   矮贼道:“大寨主命我二人迎一位贵客到太湖水寨去。”   江峰心道终于问到关键之处了,语气微微激动,“那‘贵客’是谁?”   矮贼苦着脸道:“我们只知道他姓卓,明日午时到福来客栈等候,他自会来找我们。”   江峰轩眉微怒,道:“你们确定,来人姓卓?”   二贼惶然点头。江峰面色微沉,看也不看,踢开二人穴道,沉声道:“滚吧!”二贼尚不敢相信有此好运气,见江峰凝立不动,忙连滚带爬地离开。   江峰抱肘面向京城方向而立,心潮起伏,他一直有一桩心事,现在,最担心的事似乎是发生了。   星辰逐渐黯淡,晨光染亮了东方天际,深蓝的天幕也转为透明的淡青。江峰看着四周渐渐鲜明的景色,不期然地,想起了那月下朦胧的红影,直至此时,还是让他疑真疑幻。   第三部——第四章 再相逢   文佩回到城外时,一眼就见到了润之。   她没在林中等她,但那含笑的清明双眼,让她一下子安了心。   润之脸上总是含着淡淡的笑,这世上也只有文佩能分辨得出她微笑之下真实的情绪,但是这几日来,她的情绪低落到连文佩都难以感觉的程度,让文佩空自心焦却又无能为力。而现在,文佩终于能再次感觉到润之平静的心境了。   “发生什么了?”明明她离开时,二姊的心还是繁乱的。   润之轻轻摇头,她没刻意瞒过二妹什么,只是适才的思绪,一时难以用言语整理出来。   “刚才……我忽然间想通了一件事……”   方才,自林中匆匆逃出之时,润之突然意识到了这举动的可笑:她生为女儿身,这是穿上男装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但她已习惯了以男子的立场处世,这是换回女装也无法挽回的事实。尽管矛盾,以前的她依然能够平静地自处,为何如今却这般慌乱了起来?   无论着的是青衫还是红裙,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徐润之”只有一个。她一直是以这般的自信认可着自己的,可这些日子以来,却因为皇上的一片心,而险些迷失了自己。   既成的事实无法更改。一向以来,正因为明确这一点,她一直能保持理智,绝少放纵自己的情绪。会因皇上的突然逝去而乱了方寸,这说明她对皇上的感情确是超出了理智允许的范畴,她并无悔意。但,若将这种情绪放纵下去,她将不再是“徐润之”。   可以为皇上软弱,可以为皇上打破她为自己定的所有规矩原则,只有一点:她不能为任何人失了自己!   所以,尽管她依然悲痛,依然伤心,但她不能再沉溺于这样的情绪之中了!   只要她还是徐润之,身份被人识穿也无妨,天下事自有解决之道,并不值得太过慌张与忧虑。倒是自己因心神不宁而流露出来的脆弱,已经让亲人们担心不已。   “二妹,又让你担忧了!”润之轻叹道。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了文佩身上。显然二妹也因自己情绪的低迷而失了方寸,虽为自己取来了衣衫,却忘了她自己也是一身红衣,在国丧期间,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文佩先是一怔,旋即看见自己的红衣,也明白过来,皱了皱眉,道:“我越墙回去吧!”   润之扬首看看微明的天色,摇头道:“天已经亮了,还是雇车进城吧。”   长安一向繁华,每日里都会有不少的远行客。虽然城中也可雇车,但城门外也总会有不辞辛劳的车夫在天刚拂晓时就守在城外,等候第一批的早客人。若是润之昨夜想到这一点,也不用文佩越城来去这一回了。不过,润之也着实不愿让旁人见到她身着女装的样子。毕竟早已不适合女装了,文佩的衣衫虽合身,她却觉得周身都是不自然。   换回平日的衣衫,束起发,润之终于回复了昔日风采。   世上的事总是凑巧的,在城门外,润之姊妹遇上了终于赶到京城的李华一行人。   “大哥,你还好吧!”文秀见了润之,来不及多说什么,先伸出手去为润之把脉以求安心。润之一笑,知她是担心自己,由得她去。   “怎么大清早的,你们倒待在城外?”李华笑问道。   润之此时心情平静,轻叹一声,“我祭皇上去了!”   “什么?”“不会是三更半夜去的吧?”   李华三人只见到润之微笑颔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了。   文佩看着神清气朗的润之,难得安心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多了句话:“还换了女装!”   所有人震惊的表情让润之险些笑了出来。   “大哥你没事吧?”文秀不相信地再次搭上她的腕。   李华与任鸿飞的眸中则各自激荡着不同的情绪,难得地,一齐沉默不语。   润之看着她们,淡淡地收敛了笑意。她此生此世不会忘了皇上,但她不能把整个身心都投入到对他的情感里,因为她计划的人生,本就不是以感情为目的的。与皇上的一切,是她生命中的一个意外,她虽不能抗拒,却也无悔。只是,她理智惯了,不能让这些情绪长久地冲出理智的约束。她曾对文佩说过,世人都只看到她的温和,文佩的冷淡,却不知,她才是更为冷漠的那一个……或许,真是如此罢!   四海酒楼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酒楼。据说楼里的大厨为人颇有几分狂妄,当初四海初创,他挥笔写了一副对子:“酒楼之内皆兄弟也,四海以外有佳肴乎?”硬是要挂在大堂之上,结果当然招了好些不服气的同行来较量。好在是天子脚下,只能明争,不准暗斗,那大厨也是真有几分本事的,这幅对联在四海大堂上挂了近二十年光景,竟没人能凭更过人的厨艺摘得下它。也因此,四海的名声远播,赛过了京中诸多老字号的酒楼,真正算得上是首屈一指了。就是这些时日,虽是国丧期间,但拜那一拨拨进京陛见的官员们所赐,四海的生意倒也没受多少影响,说不定还比往日兴旺了些。   这天一大清早,跑堂的刘二拾掇好了楼面,刚刚收下最后一块门板,觉得眼前光线一暗,不由抬起头来。   只见面前站了个极高大的男子,三十来岁,腰悬长剑,虽是一身汉人服饰,眉眼之间却轮廓颇深,不像是真正的汉人。长安城里来来往往的异族人多得是,倒也不希罕,不过,像这样一清早就来酒楼的客人,也真不多见。   刘二心里头嘀咕着,脸上可堆起了一脸的笑,问道:“这位客官,您是喝酒呢?还是吃饭?”   那人转头看一眼街对面的福来客栈,用纯正流利的汉话道:“楼上可有朝这边街的雅座?”   “有!有!有!”刘二一叠连声地应着,尽管这么早上酒楼的人挺少,他也不能放过了生意。“客官您楼上请!”他把白手巾往肩上一搭,给这位一大早就来的客人引路。   二楼雅座都有着临街的窗户,透过窗户望出去,正是京中最繁华的承平街,对面就是福来客栈。客人似是挺满意这位置,丢下一锭五十两的银子,“就这儿吧!有像样的酒菜端些来!”   刘二眼睛一亮,抓过银子掂了掂,应道:“好咧!二楼‘海云间’,好酒好菜上咧——!”这后两句却是冲着楼下厨房喊的。   厨房里传来“呯”的一声菜刀剁在案板上的声音,大厨那粗哑的嗓子骂了起来:“他奶奶的,哪个王八羔子不看时辰,一大清早传酒菜的?老子今天不侍候了!小三儿,今儿个归你掌厨!”   刘二心里暗暗叫苦起来,偷眼看那异族客人,只见他一皱眉,用那种纯正得稍有些过的汉语问道:“这算什么意思?”   “爷,您别生气!别生气!咱们大厨就这脾气!他说这一大早,人是吃不出味儿来的,所以从来不肯侍候早席!您放心,我……”   那高大男子不耐烦地挥挥手:“算了,算了,随便来些酒菜就是!”   刘二这颗心总算是“咕咚”一声落了地,掂着银子下了楼。大堂上却又有一位客人候着了。   这人也是三十来岁年纪,身形高大,蓝衣布袍,沉稳豪迈中透着几分沧桑,一身气势虽不彰于外,却能让人感觉到他的不凡。这人出言倒颇为客气:“小二哥,楼上可有能看到这边街的雅座?”   刘二一愣,眼光四处一瞟,这才发现大清早的,其余几个堂倌都躲懒去了,难怪让客人候在了堂上。他心中不禁暗骂,脸上却又堆起笑来:“客官非要雅座吗?其实散座也挺好,现在时辰也早,没什么人,跟雅座也差不多……”   他话还没说完,只觉手心里硬硬的,被塞了个三十两的元宝,刘二张大了嘴,眨巴眨巴眼睛,猛地回过神来,赶紧把客人往楼上引,嘴里说:“能看见这边儿街的雅座只有两间,大些的‘海云间’已经被另一位客官给包了,您啊,只能委屈一下‘海风阁’了!爷您别嫌小!幽静!”说着已经到了,他刚推开那个“海风阁”的门,忽然想了起来,讪讪道,“爷,您老别生气!今儿太早,大厨不侍候酒菜,只能二厨三厨动手,这……”   “没关系,随意来些酒菜就是!”那客人向窗外看了一眼,笑着止住了刘二的唠叨。   拂衣坐下,果然是挺幽静的雅间。虽说这是京中首屈一指的酒楼,他却不是为吃而来的,并不在意刘二匆匆端来的菜色究竟是何人做的,只是斟上一杯酒,把目光转向窗外。   酒楼里虽还稍嫌冷清,酒楼外的长安城却已然热闹了起来。虽然国丧期间,显不得鲜衣亮彩,也动不得音律笙歌,但是来来往往的人流已是一道让人看之不倦的风景了,而那些做买卖的吆喝声虽比不上琴歌的悦耳,却此起彼伏地,把一座城池都吆喝得活了起来。   这种生机与活力正是他一向喜欢并一心想守护的。其实,妄言守护他们是有几分可笑的,毕竟他只是个常人,不是神祗,而那些忙忙碌碌生活着的人们也不会知道曾有人为他们做了些什么,但是,自他在师父面前选择了这个“侠”字起,就注定了他必须背负起侠者的责任来。   记得他们择定志向之后师父大发雷霆:“都是一群笨蛋!人生天地间,本是自由自在的,你们却自行找些枷锁来束缚着!都给我滚出师门!”缓过气来又道,“不过……本门规矩,择过字就不容改悔!只要让我知道你们任何一个违背了自己选上的责任,不远万里也会追杀过去,清理门户!”   他笑了起来,时至今日,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被赶出了师门呢,还是仍在师门中?毕竟至今他也没做出过让师父要清理门户的事情来。   当年的一干“同门”们,应是一个也没违了自己所选的字吧!   窗外,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缓缓停在了“四海”的楼下。   “大哥!难得经过了,在这儿吃些东西再回去吧!”车中传出好生清甜可人的声音,透着让人难以拒绝的娇嗔。   回她的是微含宠溺的清朗语音,“是你自己惦记‘四海’的美食了吧。”   “真的好久没吃了呢!鸿哥,你还没尝过这里大厨的手艺呢,尝过后保准你也忘不了!”   伴着清甜的笑声,打开车门下来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女的娇俏,男的英武,怎么看都是一对佳偶。   随后含笑下车的青衫青年看了看天色,了然道,“时辰还早,大厨不会动手的。”在他身后,是一名掩着面纱也显出绝色的女子,和以一袭黑缎披风遮去红衣红裙的清冷身影。   “三妹,二妹衣衫不便,你去成衣铺替她挑两件吧,我们在楼上等你。”   “好啊!鸿哥,一起去嘛!”   任鸿飞面露苦笑,竟然让他一起去买女子的衣衫!却也没反对,老老实实地跟在妻子身后。   “时候尚早,应该还有雅座吧。”说着,润之与文佩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二楼一眼。   楼上楼下,四人同时一震。   是他(她)?   怎么会这么快再见?润之颇想苦笑。虽然想通了明宗之事让她头脑清醒起来,但再见江峰确是让她觉得尴尬非常。当年西疆荒原之上与江峰相遇,她与他惺惺相惜,却是以同为男子的身份。如今,纵然他守口不言,毕竟知道了自己是女子,且看见过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知要以何等眼光来看自己?她本以为,他是江湖中人,难得会再见,真没想到,这么快就再次相逢。   而文佩的眸光,却驻留于另一个窗口中,对窗而酌的那人有着异于汉人的深刻轮廓——卓风!   四年前火场一别后,他就如风一般消失无踪。本以为今生不会再见,没想到,他竟会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算起来,她与卓风只不过三面之缘,甚至,她只知他的相貌与姓名,其余却一概不曾知晓。但是,此人却是难得能被她记在心间的男子。记得第一次与卓风相遇,是两人同时相救小承远;第二次相遇,是客栈中,他想为她出头;第三次,是他冲入烈火之中救了她,如今,再次相遇,又会如何?   没有多想,快行一步,她先于润之踏入了“四海”。   润之当年只在烈火中遥遥见过卓风,并不识得他的面貌,忽见文佩举止失常,心中不由诧异,虽不愿与江峰会面,却还是举步跟上。   李华见她二人这般异样,却是不明所以,只能随后而行。   而楼上那两名男子,本是泰山崩于面前也不动声色之人,却也变了神色。   “海云间”中,卓风白了一张脸,捏紧了手中酒杯。“海风阁”中的江峰却是难以置信地放下杯子,走近窗口审视再三。   勤快的刘二正迎向润之一行,走在前的文佩却一侧身略过他,直接上了楼。刘二正瞠目结舌,却听到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道:“小二,烦你给我们备几样粥品,几样可口点心。”   他回过头来,看见面前温和儒雅的男子,顿觉刚才被莫名的冷风冻到的感觉缓了过来。连忙应声道:“是!是!是!马上就来!”正要转身,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再打量了润之几眼,不由惊喜万分,“徐相爷!是您!您可回京了!”   润之没想到这酒楼中的小二居然还记得她,大出意外。   “徐相爷您楼上请,今儿个我非请大厨给您做一桌好的不可!”   “不必了,大清早的,粥菜点心即可。”润之与李华对视一眼,无意张扬。   “是!是!是!”刘二颠颠地奔厨房去了。   上得楼来,却见文佩独立于楼间,表情虽没什么变化,润之却能觉出她情绪中些微的失落。   “怎么了?”润之在她身畔轻声问道。   文佩摇了摇头,目光投向上书着“海云间”的雅座。门半开着,菜虽残,酒尚温,筷子仍搁在碟上,却不见人影。虽然廖廖几次见面生不出浓厚的感情,但毕竟是唯一能让她记住的男子,文佩还是有些怅然若失。   想见的见不着,不想见的却还是来了。   一旁“海风阁”的门打开,江峰昂然而立,拱手道:“徐相爷!徐姑娘!修罗将军!好久不见啊!”   他的“好久不见”中似含着异样的情绪,润之静了心,淡然一笑,举手还礼:“江兄,好久不见了!”   “上次在西疆叨扰诸位,这次让江某作个东如何?”   润之转眸征求其余二人的意见,文佩依然没什么表情,李华却是一笑,道:“朋友是你交下的,你作主就是!”   润之心中暗叹,面上却温雅而笑,“那这次就叨扰江兄了!”   让刘二收拾了一下雅间中的残菜,重新摆过碗筷。江峰仍是面窗而坐,让刘二留了门,免得文秀夫妇来时寻不着人。   “一别四年,江兄倒还是健朗如初!”   “徐兄却清瘦了些,”江峰朗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忧国忧民是应当的,江某闲云野鹤,自愧不如。”   润之见他对着自己的目光冷静镇定,竟似全无昨夜之事一般,心中不由犹疑起来。只见他斟酒举杯,道:“江某先敬徐兄一杯如何?”   润之正想婉言推辞,文佩已然冷冷地道:“二哥身子不好,清早不宜饮酒。”   江峰扬眉看了看文佩,放下酒杯,道:“是江某鲁莽了!”   润之忙道:“不敢!二妹只是关心我的身体,并非有意冲撞江兄!”   江峰沉默了一小会儿,目光柔和,道:“我知道!”   他微妙的表情尽收润之眼底,至此,她脑际灵光一闪,骤然明白了。   原来如此!   难怪昨夜,不见江峰太过惊讶,原来,他认错人了!润之还以为江峰口中的“徐姑娘”是认出了自己,却原来他只是将自己当作了文佩!   她们姊妹身材相仿,面庞相似,只是眉眼不同,气质有异。然而江峰早已认定了润之是男子,昨夜的润之又披散着长发,遮去了那双剑眉,月光朦胧之下,确实与文佩神似。偏巧今日润之已换过了衣衫,却将披风给了文佩,剑也还给了她,二妹又不知为什么心绪不宁,有几分似是她昨夜的情形,让人不误会也难。虽然二人声音不同,但是,再智慧的人,若是有了先入为主的念头,定会忽略不少的异处,何况文佩惜言如金,江峰也没多少机会来察觉她们声音的不同。   前些日子,润之压抑在对皇上的情绪之中,表面上虽没什么,心中却郁郁难安,而此时,虽仍不能忘怀皇上的情意,她却已然神清智明,这次,确是被她猜了个正着。江峰果是认错人了!   文佩冷若冰霜,常人早已退避三舍,在江峰眼中,却只是昨夜那散发悲伤气息的女子。她越是冷漠,却是让江峰觉得她面具之下的痛楚。   也许,她不该说破,二妹的冷漠面具将所有人拒诸身外,总该有个人,能扣开她的心扉。   只是,松了口气的心中,似有着隐隐的失落。   此时的润之已然恢复从容,虽然心中闪电般的念头转过,表面上却依然言笑自若。听江峰解释起在此等候的理由,润之也生了兴趣:“哦,他们约定在福来客栈相会?难怪江兄不时盯着窗外了。只是,午时将至,人来人往的,江兄又怎知哪个人是那个姓卓的呢?”   江峰声音低沉,“若真是姓卓,就可能是我见过的一人。”   姓卓,文佩心中一颤:莫不是卓风?他一个异族人,颠覆中原武林作什么?不会的。   然而这一日,江峰终是没有看到他所等之人。那两个太湖水寇显是昨夜被吓破了胆,也未曾出现。   “午时已过,看来是不会来了,害大家陪着我虚耗了不少时间。”江峰站了起来,似欲告辞,眼光扫过文佩,又隐约有着不舍。   润之悠然立起,笑问道:“不知江兄在长安何处落脚?”   江峰一怔,“尚无定所。”   “江兄若是不弃,来仲春堂小住几日如何?”   江峰没再看文佩,而是犹豫了一下,终于道:“那就打扰徐兄一家了!”   “老伯,麻烦您给来一碗凉茶!”徐承远把包裹往桌上一扔,一屁股坐了下来。生平头一回自个儿出这么远的门,承远的唯一感觉就是:原来赶路比练功还辛苦。   开茶棚的老汉应了一声,给倒上茶来,抬眼见承远那张脸还稚气未脱,不由“哟”了一声,问道:“您是哪家的小少爷呀?咋一个人儿就出门了呢?”   承远睁大了他那双又黑又圆又亮的眼睛,瞅瞅那老汉,又瞅瞅自个儿,“扑哧”笑了出来,赶紧摆摆手,“老伯,别开玩笑,我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哪儿是什么少爷呀?”   “普通人家?”老汉怀疑地看他一眼,把白手巾往肩上一搭,“难不成我老王头在这三岔口三十来年的茶棚白摆了?”   承远暗地里伸了伸舌头,心想自己有这样的养父养母,还真算不上普通人家,倒是自己有意欺骗老人家了。于是堆出一副笑脸,岔开话题:“对了,老伯,请问上长安城哪条路最近哪?”   老王头绽开一脸笑纹:“小伙子还真懂事,这话呀,你问我就对了!”他听承远说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称呼也就自动变成“小伙子”了,“我老王头在这三岔口摆摊三十来年,这南来的,北往的,哪个不从我这茶棚过……”他越说越起劲,口沬横飞半天,还没说到路上头,承远心里不由暗暗叫苦,恰好见一蓝一白两个布衣汉子向茶棚走来,连忙说道:“老伯,您有生意来,先招呼客人吧!”   老王头的声音嘎然而止,他转头向外看了一眼,忙迎了过去,热情地招揽:“来,来,来!二位爷,请进来坐,我老王头的茶棚,三岔口仅此一家,别无分店……”   承远总算吁了一口气,拍拍胸口,他可没想到那老王头这么多话,还是去问别人好了。   那两个风尘仆仆的人一走近,老王头滔滔不绝的话突然消了音。承远好奇地抬头去看,只见那两人已进来了。原来那较斯文的中年男子一身白衣,而较壮硕的蓝衣汉子,襟上也滚了白边,腰束白布,两人都是一身热孝,难怪老王头忽然噤声。   那两人举止倒不拘束,要了两碗凉茶,也不搭理别人,自顾自对饮起来。   老王头对那两身孝服似乎有些忌讳,虽不好把人赶出去,却也不太有劲招呼那两人,斟好了茶,还是晃到承远面前来,打开了话匣子:“小伙子,你刚才不是问我上京的近路吗?我跟你说……我老王头别的不行……指个路绝对没问题……”   承远初时还仰头倾听,后来着实没劲,他也是少年心性,当着老王头的面就趴了下去,头一歪,这才发现那一桌的两名带孝的汉子,不知何时注意到了他,四道目光不断地在他脸上和他放在桌上的包裹之间转来转去。   承远警觉起来,他这一路上,还没遇到过什么坏人,不过他可没幼稚到以为天下就没有坏人了,一人在外,还是小心为妙。他一把抓起桌上的包裹,把茶钱往老王头手里一塞,成功地制止住他的唠叨,“谢了,老伯!”他灿烂地一笑,向外走去。   “哎哟!”承远走得急,竟不小心迎面撞上了一人,正要道歉,抬头一看,却是那蓝衣带孝的汉子不知何时,竟赶在了他面前。   他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自己的包裹,“你干什么?你是谁啊?”   那蓝衣汉子被他这么一问,倒不好意思起来,抓了抓头,回头问那白衣汉子:“大师兄,这……怎么办啊?”   “像你那样直接把人一拦,谁都会当你是坏人!”那白衣汉子没好气地说。他缓步过来,俯下身子,向承远道,“对不起啊,小兄弟!能不能借你的剑给我们看看!”   “剑!?”承远看着自己包裹中的剑,那是鸿飞叔叔所赠,曾经是爹爹的宝剑,为什么要给别人看?   他不信任的眼光逼得那两名汉子没法子了,苦笑着,各自拔出剑来。   承远退了一步,也自包袱中拔出长剑,剑尖微挑,严守门户。他的武艺是文佩和鸿飞、李华三人所授,又由润之苦心为他剔粗取精,因此虽然年纪轻轻,却已有了一身不凡的功夫。要知润之虽不能动武,眼光却是极好,当年文佩习武时,也是经她一再改进,才将武艺磨练到惊人的境界。此时承远摆出这一式,姿势严谨,让那两名带孝汉子都不由在心中暗喝了一声彩。   那白衣汉子倒转剑柄,递与承远,“小兄弟请看!”   承远一怔,收势接过对方的长剑,仔细一打量,忍不住“咦?”了一声。那也是一柄宝剑,长短轻重竟与自己的剑一模一样,只是剑柄上镌着个小小的“杰”字。   那蓝衣汉子也将自己的剑递了过来,剑柄上却是个“刚”字。   “小兄弟,你的剑柄上,是不是也有个字?”   承远愣了愣,点头道:“是!”他也转过剑柄给那两人看,剑柄之上确有个字,却是个“仲”字。   “仲?奇了,众师兄弟中并没有名‘仲’的!”白衣汉子沉吟半晌,看了看蓝衣汉子。   那蓝衣汉子一瞪眼,“别看我!肯定没有!”   “小兄弟,你这剑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   承远被他们弄得莫名其妙,还剑入鞘,道:“是鸿飞叔叔送的。”   那两名汉子交换了个眼色,“鸿飞叔叔?”   “哎呀!叫是叫叔叔,算起来应该是姑丈啦!”   “姑丈?”那白衣汉子微微一震,蓝衣汉子却又伸出手去,抓了抓头皮。   “那,你姑姑叫什么名字?”那白衣汉子似是想起了什么,声音中含着几分激动。   “那也是你们能问的吗?”承远恼了,哪来的粗鲁汉子,随便就问人家姑姑的名字。   “你那姑姑名字中是不是有个‘英’或者‘佩’字?”那白衣汉子看承远转身要走,忙提高声音问道。   “没有!”鸿飞叔叔是秀姑姑的丈夫才对。   “那,至少告诉我们,小兄弟你姓什么?”白衣汉子抱着最后的希望问道。   “凭什么告诉你们啊?为什么你们不报上名来?”   白衣汉子急道:“在下卫人杰!”   “我是杜刚!”蓝衣汉子跟着道。   承远听了转回身来,朗声道:“我姓余,余承远!”润之隐居岭南时化名余润之,小承远自然也跟着隐“徐”为“余”了。   那两人眼中的失望是那么明显,让承远一时不好意思走开。   “你们是不是在找人啊?”   “是啊!算了,别提了!大师兄,我看咱们还是到了长安城再说吧!”   承远眼中一亮,“你们也去长安啊?”   “当然!难道你这小家伙也去长安?”那蓝衣汉子杜刚哼道。   话音刚落,他只觉颈中一凉,承远的剑已不知何时出鞘,抵在了他喉间。承远眨着他那双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慎重地宣布,“我已经不是小家伙了!”   卫、杜二人俱是一惊,虽说是出其不意,但承远这一剑之快,已全然超乎他们的想像。他们面面相觑之时,承远已经收了剑,笑出一脸灿烂,“二位大哥,带小弟一起去长安好不好?”   “承远这孩子,也真是了不起,第一次出远门,竟不曾到九春堂求助!”润之平静的自语中含着些赞扬。她本不是爱孩子的人,但是这些年相处下来,承远的乖巧懂事也逐渐得到了她的真心怜爱。即使九春堂有传来承远无恙的消息,也还是不禁要为他担点儿心。   “润之,你看谁来了?”李华的声音中充满着喜悦。   润之举目看向门口,不禁笑了,“承远来了!”   她心中固然欢喜,脸上却是不惯流露出太强烈的表情,所以还是以平日里的微笑相迎。   承远可就兴奋得多了,还离得老远就嚷着:“爹!爹!”飞奔向润之。   润之含笑搂住他,这孩子,跟着她倒没有学成死气沉沉的样子,还维持着一派天真,让她十分欣慰。   “爹,孩儿带来两位结义兄弟,您见见他们好不好?”   润之失笑道:“结义兄弟?好,请他们进来吧!”   “真的?我去请!”承远跑向门口,向外头大声喊道:“大哥,二哥,快进来吧!”   承远对父亲的崇拜在同行的一路上已经表露无疑,让卫、杜二人也对这位余润之心怀憧憬。不过,卫人杰与杜刚等在外面时,心中也颇为忐忑。倒不是说他们后悔与承远结拜了,他们是极喜欢承远这孩子的,只是以承远的年纪,只怕他的父母比自己二人还要年轻,想到要见面,确实有着几分尴尬。卫人杰比较持重,一边前行,一边不忘提高声音客套一下:“那,我兄弟二人就打扰了!”   润之听得这清润温和的声音,微微一震,心中隐隐泛起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由抬头向门口瞧去,待她看清了来人,禁不住悲喜交加,再也控制不住一贯的平静。   承远追随润之她们五年多,头一次见到润之这般地震惊,连她一向淡然微笑的表情在见了卫人杰与杜刚后竟也一点点地崩坍了……   “大……师哥……二师哥……”润之一向清朗的声音中居然含着一丝哽咽,惊呆了在场的李华与承远。   卫人杰听到润之脱口而出的称呼也是一时剧震。当年润之下山时还只是个十岁的小姑娘,如今她不仅早已长大成人,而且还改换了男装,所以他适才第一眼并没有认出润之来。但是,在这世上只有两个人会唤他与杜刚为“师哥”……   “你……真的是你!小师妹!!”   杜刚兀自不明所以:“大师兄,你叫谁呢?”   卫人杰苦笑道:“二师弟,你还没认出来吗?这是小师妹呀!”   “小师妹?……可是……”杜刚张大了口,不说倒罢,听卫人杰这么一说,仔细打量之下,眼前的人的确与当年的小师妹有着几分相似。   卫人杰的苦笑、杜刚的惊讶让润之喜悦的心情一时凉了下来:原来,二十年时光,竟将自己改变了这么多,连昔日朝夕相处的二位师哥都已认不出自己了!她微笑着,道:“光阴如箭,物是人非,难怪二位师哥已经忘了小妹了!”   卫人杰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像当年在山上一样,将润之揽入怀中,“小师妹,在我们面前,还用得着强颜欢笑么?”   她已长高了,不是只到他胸口的孩子了,只怕是再也不会伏在他的胸前哭泣了。   果然润之轻轻推开了他。她一双清湛幽深的眸中虽是水色隐隐,却紧抿着唇,不曾落下半点泪来。然后,她破颜一笑,“二位师哥,没想到你们竟会与承远结拜!”   卫人杰只觉心中隐隐作痛,却也强颜一笑,道:“我们也没想到,怎么他会唤你作‘爹爹’呢?”   “承远是我与夫人所收的义子,虽是义子,却也不亚于亲生。”她向一旁的李华一指,“这是夫人李华!”   “李华!修罗将军!”杜刚为李华的绝世容光所摄,半晌才反应过来。   卫人杰心头一紧,看向润之,“那你就是……”   润之淡然一笑,神色中有着他们所未曾见过的自负:“徐文英,字润之,昔日的左丞相、文昌阁大学士、宁国公,今日的……”   “‘布衣宰相’!”杜刚尚未明白怎么回事,卫人杰已然接口答道。   可爱的、可怜的、顽皮的、爱哭爱撒娇爱粘人的小师妹就这么离卫人杰远去,只余一个苍白单薄,却带着雍容儒雅气息的青年站在他面前,对他说:“我是徐文英,字润之……”   他忽然也想通了承远剑柄上的字——“仲”,应是指“仲卿”,小师妹在山上时所用的字。她最不喜欢与别人一样:别人称呼“师兄”,她就一定要叫“师哥”,别人都在剑柄上刻下名,她就一定会刻字而不是名。   当年的小师妹啊,那惹人怜的样子似乎还在眼前,怎么忽然之间,就成了名闻天下的“布衣宰相”?亏他还曾与二师弟笑着说,这当今的相爷居然和咱们的小师妹同名!   第三部——第五章 罂粟谷   “远儿,愣什么,快去寻你佩姑姑回来啊!”   李华绽颜一笑,当真是赛过了花开十里的明艳,不只看傻了杜刚,也压下了屋里淡淡无言的气氛。   其实李华出这一言以前,心中也不知转过了多少念头:她相伴润之也有不少年了,虽一直里里外外地帮衬着润之,却并不清楚润之改装以前的事。初时,是碍着润之女扮男装的欺君大罪,大家都绝口不提以前女儿家时的事情,后来,却是习惯了以这般的身份相处。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润之是女子,但这些年的夫人戏演将下来,真真假假,竟是连自己也分不太清了。刚才润之初见卫、杜二人的神情,是她多年来从未见过的,那是乍见亲人的喜悦,也带着些妹妹般的娇嗔。那神情,恰似一道闪电般劈醒了她——以前她明知润之是女子,却没有真的觉出她有半分女儿气,直到见了她刚才的表情,才恍然惊醒过来,只觉得这些年来,似是都活在了梦中。   眼见着卫、杜二人一时错愕间,已然失却了借旧情扣开润之心门的机会,而润之则平定下了情绪,只不便开口,李华就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转开了三人的注意力。   虽然心中也暗自为卫、杜二人感到惋惜,李华这句话,却是为了给润之打破无言的窘境而说的。   她不是喜欢自寻烦恼的那种人,无意于像润之一样将凡事都追究到底,无论如何,心中当润之是丈夫也好,妹子也罢,她李华就是护定了徐润之!   “二位师哥来了?”   承远还是生平头一次见到他那一向冷淡的佩姑姑流露出这种小女孩般的喜悦。看来,他路上结义来的二位兄长真的曾在爹爹和佩姑姑生命中占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   承远于去年满十五岁时被告知了徐家人共知的秘密——他口称的“爹爹”其实是名女子。这并没有半分削弱他对润之的崇敬。毕竟年纪虽小,但作为徐家的养子,他也深受了徐家众人潜移默化的影响。   只是,他好奇!以前从未想过,二十年前的爹爹是什么样子?看二位结义兄长的态度,显然,当年的爹爹与现在截然不同,会是一般小女孩的模样吗?   “佩姑姑,爹爹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文佩被他问得略一怔,放缓了脚步。她是唯一与润之共同走过那些岁月的人,但这些年来,她从未向别人提起过昔日的情形,就是小妹文秀,也并不清楚她的“大哥”曾是怎样的——女孩。   二哥身为女性的部分,只到当年小姑娘时为止,以后的日子,她是作为男子成长的。   今日的二哥,已非昔日的小小二姊,又何必再提当年呢?   承远偷眼看文佩,却见她的眸中透出了无法形容的伤感,知道自己今日是不会得到答案了,他是个乖巧的孩子,识趣地闭嘴,绝不再多问一句。   “二位师哥,请坐啊!”得李华一言之利,润之也从容起来。   敏锐的眸光忽然注意到了适才一时欢喜而忽略了的细节,润之引请的身形不由一顿,再开口时,语气已有了些不稳,“二位师哥,你们的孝是……”   虽然是国丧期间,但平民百姓只需素服,根本无需带孝,卫、杜二人的一身孝服却是为谁而穿?   虽是问了,答案却已然自动在心中出现。   “师父过世了!”杜刚在昔日同门中最是心直口快。   润之闭起眼,试图承受杜刚那一句话所带来的打击,只是身子晃了两晃,终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   举袖拭去血渍,却抑制不住唇角边溢出的一抺凄然笑意。   短短数十日内,这已是第二次了!先是亦君亦友的皇上,再是亦师亦父的师父!   繁重的政事不曾压垮她,她可以担得起一国的重担,但是,她担不担得起这样一次次的打击?   眼前红影晃动,二妹已经到了么?耳畔似是有好些人焦急的声音,似是有人将药送入口中,只是,血自心底里不断地涌出,哪里还吞得下药去。   “文秀哪去了?”   “出诊!”   文秀夫妇本负责打理九春堂。这几日来润之身子情绪都见好,文秀就闲得有些无聊了,遂拉着丈夫,名为出诊,实则散心去了。   她们说话间,卫人杰行动如风,已经一手托住了润之,另一手点了她心口所有的止血穴道。他是卫神医之子,润之的大师兄,为了她苦研医道多年,自然有一身不下于她的医术。   文佩首先反应过来,迅疾取出锁魂丹,要给润之喂下。但她仍是一口血喷出,根本咽不下药去。   “佩师妹,你用内力稳住小师妹心脉!我来行针!”   卫人杰将润之身子放平,取出怀中金针来。文佩则掌按她肩头,将自身内力传了过去。   润之心绪激动之下,内息也有着些微的紊乱,文佩不得不一面稳住润之心脉附近的内息,一面收束她开始乱行的真气。幸而卫人杰与她皆与润之师出同门,对她护身真气的流向最是清楚不过。文佩稳住了润之的心脉,卫人杰也探出了她紊乱的气息,行针之际一方面止住她呕血的血脉,一方面也将她小股的混乱真气归流或引出。   润之呻吟一声,身子微震,乱行的真气开始归流。她虽恍惚了一时,却未失却神智,一旦清醒过来,就自行收束内力,也止住了呕血。   卫人杰收起金针,取过文佩手中的锁魂丹来,嗅了嗅气味,显是判断出了其中成分,倒出两粒给润之服了。然后,久久地搭着润之的脉搏,锁眉不语。   润之看定他锁眉的神情,问:“师父是怎么过世的?”   算年龄,师父今年也应是古稀之年了,但是他一向身子健朗,又擅养生之道,她一直以为他会活得更久一些。   卫人杰回过神来,“先顾好你自己!丫头!”   润之扬了扬眉。“丫头”啊,以前大师哥这样称呼她时,不是表示亲呢,就是生气了,那他现在,应算是生气了。若是当年的小文英,见到大师哥生气,一定是吐吐舌头做个鬼脸就转身听话了,只可惜,她已长大了。   清明审视的目光扫过一向直肠子的二师哥杜刚,再回到大师哥身上,她若觉不出不对,那就白与他们做了那么些年的师兄妹了!   文佩扶在她肩上的手有些颤抖。虽然文佩上山时,师父已基本不再亲自教授徒儿,她的武艺,都是一众师兄们所教,再经润之改进的,但是那么多的弟子中,师父最疼的就是她们姊妹二人。而她们自小上山,父亲又长年戍守西疆,师父在她们心目中,与父亲无异。二妹乍闻师父死讯,又怎能不伤感呢?   心口翻涌的血气渐渐平息,润之欠起身,扬首向二师哥杜刚,“二师哥,师父是怎么死的?”   杜刚虽是直性子,但见大师兄神色凝重,却也不敢随口答了润之,只得道:“小师妹,你还是问大师兄吧!”   润之凝目向卫人杰,“大师哥,你总不是打算瞒我吧?”   她凝目之间,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威严。   卫人杰看着她的神情,心头大恸,他知道,他永远地失去那记忆中的小师妹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时隔二十年,小师妹定是变样了。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她竟成了这个样子!   当年在山上时,几名师兄弟都十分疼爱这个娇弱的小师妹,他却是其中之最。甚至他也想过,索性娶了小师妹,好好爱护她一生一世。只是当年她还小,他也只能苦研医术,默默地守着她,等她平安长大。   然而,世事变幻无常,当年一分别,就是二十年。   一晃二十年过去,长大了的小师妹却已然比任何人都独立,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布衣宰相”权倾天下,哪里还需要他这个师哥的守护?   二十年前,闻知小师妹一家遭劫时,父亲曾下山去寻小师妹,却没有将她带回山来。这次临终时嘱他们来长安寻小师妹,他分明是已经知道了小师妹改装的身份,却为何守口如瓶不告诉众弟子?连他这个亲生儿子也不告知,让他等了二十年,寻了二十年,到头来却发现小师妹早已不需要他!   “大师哥?”   卫人杰涩声道:“你可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   润之垂目道:“我的身子,我怎能不知?大师哥,我已经过了三十了!”她曾被人断言绝对长不大,能活到如今,已是神医师父造就了奇迹。   “二十年来,你竟然把自己的身子伤成这样?”卫人杰放开为她把脉的手,“白费了爹他老人家苦心为你续命!”   文佩闻言,顿觉心惊。她们的师父在江湖中本有着神医之名,武功倒也平平。他的一众弟子们,本也不注重习武,倒有大半都是习医的。大师哥是师父的独子,应已继承了师父的衣钵,医术之高明,想必不在润之之下,较之文秀,应是远胜。因此一见卫人杰,她就对大师哥满怀着希望,然而听大师哥此言,竟是连师父也会束手了。   润之看卫人杰别过脸去,知他恼自己思虑过重不爱惜身体。大师哥一向爱惜她,所以才会着恼,她又岂能不知?于是笑了一笑,叹了口气。   卫人杰听她叹气,正要回过头来,却听得润之清朗的声音道:“大师哥,我并没有浪费这二十年光阴啊!”   他对上润之认真的眼,知她说的不是虚言,一时不知是怜好还是气好,恨恨地道:“早知当年就不该放你下山,索性毒傻了,说不定还能多活上几年!”   润之心头一宽,知道大师哥已不生气了,泛白的容颜也舒展开来,却又记起了刚才的话题,“大师哥,究竟……师父是怎么回事?……你别一直岔开话题嘛!”   润之已然察觉到卫人杰不喜她的官家语气,虽然声音中仍有着几分气虚,但也难得地显出几分小儿女般的娇态来。平日里多是文秀对她撒娇,那有她对人撒娇的可能?也只有卫人杰,对她如父如兄,让她能放得出这般态度来,若是在别人面前,那是绝不可能了。   李华听了,丽容又是一震,幸而无人注意。文佩却是心中一热。   有多少年,二姊都忘却了她是个女子了?润之改装以来,就代替了父兄的角色,呵护着两个妹妹,却没了能如父兄般呵护着她的人。没人可以依赖,她也就惯了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心里,只把淡淡的笑容摆在脸上,旁人看她诸事顺利,实际上也不知有多少事是她费尽心血方才化解了的。幸而大师哥来了,终于下让她也有了个可依赖的对象!   卫人杰见了那似曾相识的神情,心口一酸,却是神色凝重:“小师妹既是布衣宰相,可听说过江湖上有个罂粟谷吗?”   润之蹙眉,口中重复了一句:“罂粟谷?”目光一转,却看向李华与文佩。   江峰所提及的意图称霸武林的势力,不就是罂粟谷么?前些日子,还派了太湖水寇欲要迎个姓卓的贵客。   她不经意间,又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威仪。卫人杰看在眼中,只能在心中暗叹一声,却还要继续说下去。   “现在想来,罂粟谷的野心,应是早就有所布置了,却在这几年才显山露水起来。他们先是收服了些游走于黑白边缘的门派,在武林中人还没注意之前,扩充了自身的势力,后来又得到了传说中的《凌云秘笈》,声势更是不同。而最近才发现,许多名门大派弟子竟也投入了罂粟谷,其实力着实不容小觑。”   润之眸光一闪,欲要说话,却又忍住。   卫人杰看她的神色,意识到她已经猜到了其中问题,却因自己而收敛了锋芒,心神不由微分,随即省起,接着道:“你也猜到了?不错,我们开始也很奇怪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正派弟子入谷,后来才终于发现,他们被药物控制了。”   “罂粟?”润之轩眉道,心中却有着几分不信。那罂粟又名阿芙蓉,花色艳丽,种、壳皆可入药,由其果中渗出的汁液所制就的鸦片有镇痛、镇咳和止泻的作用,但常用必会成瘾。那奇怪的门派既称罂粟谷,想必就是以此物来控制他人了。但是,那些正派弟子应是不会如此蠢笨,去服用鸦片之类的东西吧。   卫人杰点头,“这也就是罂粟谷之称的由来了。只是,他们所用的药却是精心研制的,入水即溶,药性较之寻常所制的鸦片强烈数倍,服之只觉快美无限,上瘾却也极快。他们的手段往往是派人悄悄放到外出的名门弟子饮食之中,待他成瘾,就不得不受罂粟谷的控制了。”   “所以师父才成了他们想要拔除的目标。”润之终于了然了。其实师父并未开宗立派,连个正式门派都算不上。但他老人家是武林中有名的神医,那些不甘心被罂粟谷控制的人自会来求他……   “他们不愿爹救治他们想控制的人。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老人家这般年纪,却终是死在了罂粟谷手中。”卫人杰为人持重,自制力也强,这般说来,神色间也不见大变,只是淡淡然的语气中,透露出几分情绪出来。   旁听的杜刚早已明白事情经过,却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气,重重一拳捶在了桌上,见李华美目流转看了过来,却又讪讪地不好意思起来,伸手在桌上抚了几下,也不知是给桌子抚痛呢,还是想抺去桌上的拳痕。   卫人杰秉性沉稳,不悦地扫了杜刚一眼,低沉着声音又道,“爹他老人家临终前,命我们来长安寻你!我们本以为他只是要我们好好照顾你,见了你,才明白他老人家的意思!”他想到自己这些年来没能好好护着小师妹,现在却要让小师妹来帮他们,心头更痛。   润之有些明了他的意思了。   卫人杰不愿明说,但一旁的杜刚甚是口快,大声道:“小师妹既然是布衣宰相,听说布衣宰相有调动天下兵马的大权,只要调个几万兵马,铲平罂粟谷,就为师父报了这个大仇了!”   润之垂首微一沉吟,没半分犹豫地抬起头来:“不行!”   “什么?”杜刚的大嗓门中充满了不信。   润之看向卫人杰,他虽不言,眼中却隐隐含着失望,她心中一窒,一时不知该如何向二位师哥解说。   “小师妹,为什么?”卫人杰虽有些失望,却知她不是那种无情之人,到底要问个清楚。   润之坐直了身子,取出怀中御赐银牌,抚着牌上那“如朕亲临”的字迹,凝眉沉思。   “说起来,凭此银牌,我可以号令大华国内任何一方的军民,若说数万大军,当然也无不可。”   杜刚急道:“那为什么不能出兵打罂粟谷?”   “一则,我不能将此权用于私事。”润之淡淡道。她此时神色从容淡定,再不复见半分属于“小师妹”的神态。   卫人杰看定她,“那罂粟谷害了那么多人,要除它怎能算是私事?”   润之微一点头,“二则,罂粟谷在什么地方?”   卫人杰看一眼杜刚:“据说在西南山中。”   “那就是了。罂粟谷情况不明,我不能让数万人马去打无准备之仗。”   “这一点,武林人士拼了性命也会把它的确切位置查明!”   润之颔首道:“在此之前,位置不明,岂能动手?而且山中作战,也是他们占了地利。三则……”   杜刚抱怨道:“还有三则四则?小师妹你根本就不想发兵嘛!”   润之的明眸转向他,她此际容色仍是苍白,语气却十分严肃:“我确是不想发兵。”   不待杜刚再次开口,她接着问道,“二师哥可知道,调动一万兵马,要用多少粮草饷银?”   杜刚一时蒙了,他压根儿就没想到还有粮草问题。   “还有,我朝在南方布置的兵马本就较少,因为南方诸邻国较为友好安定,不必严加防备。”华朝的重点布防,只在西北两面。   知道二位师哥也只是江湖中人,并不了解情况,润之耐心解释了下去。   “我朝实行的是府兵制,满二十岁者,十丁抽一,南方山岭多,人口少,而且,西南多数的人口并非汉人,虽然按律条来说,他们也在抽丁之列,但实际上,那些地方连行政都是由他们自理的,所以依照惯例,朝廷并不会真的从西南诸族中抽丁充军,只以他们各部族长自己的武装充府兵之数罢了,并不是真的能调动使用的。算起来,南方诸州郡的兵力,并不充足。我不能抽空了南方的兵力去打一场江湖仗。若是不能就近调兵,而要从别处调动大军远途奔袭罂粟谷,那简直就是说笑了。”   其实润之还有未说出口的原因:明宗盛年而逝,颇为突然,也让所有的人没准备。且不说太子的品性能力,就经验上,他还差着皇上一大截。况且太子年纪尚轻,遇事能否稳得住也是个疑问。无论哪朝哪代,皇权更迭之时,多少会有些混乱。平稳了好些年的华朝,此时正值脆弱之际。   而且,每次回想起六年前吴楚雄一案和随后北丹的入侵,总让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为着这一份不心安,朝廷必须有应变的准备,不能将重要的兵马轻易损失在江湖争斗中。   再说了,银牌的权力虽大,也只是个信任的表示,明宗在时她尚不敢轻用,如今明宗已逝,她岂能当真持银牌调动兵马?若做出这种事来,不被新君疑忌才怪。   许许多多的念头纷杂而过,她猛然省起:自己一介布衣,让自己做“布衣宰相”的皇上又已逝,还操心朝政做什么?   她病了多日,并不知道明宗遗命任她为首辅之事,想到心中纵然不安,却也无权再介入政事,不免心中怅然。   “算了,小师妹,别再烦心了,江湖事自有江湖人来解决。你最要紧这些日子澄清思虑,定心宁神,我来想想怎么治好你的呕血之症!”   卫人杰见了她锁眉沉思的样子,着实心痛了起来,总算是知道了因何小师妹的身体如此虚弱,且还平添了呕血之病,这丫头,聪明一世,竟连潜心静养都不会吗?   尽管样貌已变得不敢相认,尽管性情脾气也变得与自己想像中相去甚远,毕竟她仍是小师妹,身为师兄,自是应守护她而不是烦扰她。初闻她是布衣宰相确是让人吃惊,然而事实是用来接受而非抗拒的,他是她的大师兄,就当尽大师兄之责,而不是如天下人一般逼她去尽“布衣宰相”之责。   润之扬眉看向他,有些诧异,却也有着了然。   “大师哥,我已惯了!”   卫人杰神色不变,站了起来,“想想在山上的日子,你要再次习惯将担子分给师兄们承担,而不是自己一肩挑了。”   润之心头一热,只觉喉头微甜,险险又是一口鲜血涌出。然而她也清楚,大师哥这话也只能说说罢了,因为,有些事,根本不是师兄们能为自己分担得了的。   但她还是尽量平静了思绪,仰面躺了下去,双目微瞑,淡淡道:“那么,罂粟谷之事就交给二位师哥处理,二妹同去相助,江峰兄似是知道些罂粟谷的事,不妨相询。”静了半晌,又加了一句,“我希望,能在两个月内解决此事。”   两个月内解决,听起来实在有些不合理。毕竟就这几个人,要对付的,是个实力还不明了的强大对手,怎能限定这么短的时日。   然而卫人杰并没有多问,他说过要为小师妹分担,就不会在意这担子究竟有多重。既然小师妹这么说了,那这应当就是她目前最挂心之事,他总要为她顺利完成了,才能让她真正交出一个放心来。   杜刚也没有动容。他是个直肠子,一向想的少做的多。只要是大师兄拿了主意决定的事,他从不多问。何况,小小师妹和那娇艳如花的修罗将军都面不改色,他一个大男人操什么心呢?   李华与文佩随润之日久,察觉了她言下之意,相互交换个眼色,李华开口相询:“为何限定两个月?”   会这样限定时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润之估计到两个月后会有更重大的变故发生。   但是润之睁开眼来,显出罕有的犹疑,“其实,我是希望越快越好,但是目前的状况,不能要求快过两个月了。”   “什么事?”文佩也不禁动容了。   润之的眸光深如静潭,“我也不知。”   “我只知,现在是个极好的机会,若是暗中真的有人,他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文佩张口欲言,李华却抢先问道:“润之是否以为,这罂粟谷也是整个事情中的一环,所以想尽可能赶在前头解决了?”   润之微微点头,深感倦意。二位师哥是江湖人,决定要平罂粟谷也只是为师复仇这般单纯,到了她这里,却牵扯上了诸般考量,变得复杂起来。   文佩本想留在润之身边,但见她肯定了李华的问话,顿时明白了此事的重要,她也就不再言语。   “小师妹,”卫人杰执起润之的手,合拢在他温暖的双掌中,“既然决定把这事交给我们,就相信我们!不要再为此操心了,将养好身子,等我们回来!”   润之定睛看着卫人杰,幼年时大师哥就是最为爱护她的,那时,仿佛只要大师哥这张脸在眼前,她就不怕任何事物。但是,如今的她却已不可能像小时候一样全然地仰赖着大师哥了。   她心里清楚,大师哥的嘱咐自己是做不到的,若能做到,又怎么会成为今日的润之?但是大师哥的呵护还是让她苍白的容颜上流露出一抺淡淡的笑意,那是许久未见了的,她真正的笑容。   第三部——第六章 三探花   润之不免有些诧异,她此时已没了对江峰时的心病,只微笑道:“我以为江兄在忙罂粟谷的事。”   江峰自入住仲春堂后,每日里皆不见踪影,润之也只能如此猜测。   江峰朗笑颔首道:“不错!所以,我今日是来辞行的!”   润之怔了怔:“辞行?”   “是啊,打扰多时,也该告辞了!”   润之见他爽然告辞,竟似是毫无牵挂,不禁大出意外。   她意外的神情定是流露了出来,江峰见了,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难得见徐相爷有这种出乎意料的神情,江某还以为您会永远是那般不动声色的态度!”   润之也笑了起来:“怎么会呢?我又不是神人!”   江峰随意向外一指,语气中流露出几分率性,“但在不少人心目中,徐相爷就是无所不能的神人吧!”   润之摇头微叹,正想问问江峰对自己的观感,却听得江峰道:“其实,江某倒是一直觉得,你不是那么容易与人接近的。”   润之怵然抬起头看他,他的脸上仍带着笑容,眼神却颇认真:“虽然我们一见如故,但我仍奇怪以你这种不喜与人亲近的脾气,怎么会留我住在仲春堂?”   润之对江峰的了解其实并不算多,这个朋友,她可以说是凭感觉交下的。虽说初见面时就有惺惺相惜之感,但这个看上去豪迈爽朗的男子,却是何时对她有了这么深的了解?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解释:就是四海酒楼那一回,江某有些忘形了。”   江峰说得含蓄,润之却觉得有几分赧然,一颗心里不知滚过了几多思绪,表现在面上,却只有苦笑:“徐某一念私心,本不该擅作主张。”   江峰摇了摇头道:“江某并无此意。”停了停,他又道,“若说这个,徐兄何不由她自行决断?”   何不由她自行决断?   这句话真正击中了润之的弱处。她素来思虑缜密,惯于将一切事态控制于掌中,失了控的第一人乃是皇上,第二人就是眼前的江峰了!   但他没说错。文佩的感情归属应由她自己决定,自己不能也不该一厢情愿地为她安排。   尤其一点,文佩的内心与自己一样在意自由,即使是自己,也不应干涉她的心事,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润之心头交战,目光中的神色也变幻不定,面上的笑容却渐渐淡了,随即她轻笑出声,重绽的笑容在江峰眼中却比方才真诚了几分,“江兄提醒得是,她自有她的想法,一切当由她决定。”   回复清澈的眸光与江峰了然的眼神一触,惺惺相惜的心意同时流过两人的心头,二人同时绽出了欣然的笑意。   “那么,江兄是否为罂粟谷之事而来辞行?”润之的心情莫名地舒畅起来,将话题转回正事上。   江峰也不禁严肃了起来,沉声答道:“是!我觉得他们最近似有异动。”   润之微抿薄唇,眸色深沉起来。   若她的担心不错,罂粟谷也该动了。不知二位师哥与二妹来不来得及纠集到足够的力量,去铲平……不,至少是绊住罂粟谷?   “江兄!”   江峰见她神色凝重,知有大事。只听得润之将卫人杰与杜刚二人带来的消息说了一遍,当然,她瞒去了自己是女儿身的事实,并道:“因为朝廷不宜涉入江湖之事,我已让二妹随同二位师哥一起去解决罂粟谷之事,不知江兄……”   江峰不待她说完,就爽快地答应:“反正目的相同,江某义不容辞!”   “那……我就不谢了!”   江峰一怔,见润之含笑看着他,顿时恍然,这即是说:润之已将他视为自己人,不再客气了。   于是,徐氏诸人,会同卫人杰、杜刚、江峰,定下了对付罂粟谷的基本策略: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联络尽可能多的门派及力量去压制、打击罂粟谷,如果有机会,就将它铲除。可喜的是,江峰曾探过罂粟谷,知道它的具体位置,不免多了几分把握。   待得送走了文佩与江峰他们,润之却也并没有如卫人杰所叮嘱的那样安心静养。她人虽静着,脑中却在反复推演着华朝及周边诸国的情况。   如果,罂粟谷是第一个发动的,那主要的目的应是为了吸引和拖住朝廷的部分兵力。   下一个是哪里?想要调开朝廷的什么资源呢?   有很多种可能在脑中反复演绎,但没有一个能成为定论。九春堂情报网毕竟是民间组织,所得的资讯有限,尚不足以据此下结论。   或许,该去找找看镜如,不知朝廷的情报网中有些什么消息?只是,明宗已逝的此时,再以“布衣宰相”的身份去干政,在对朝廷制度毫无概念的人看来,是理所当然,在润之自己看来,却不免有些尴尬了。   些微的犹豫之间,朝中新发下的一封邸报让润之不得不抛开种种顾虑,迅速地下了决心。   文佩已不在身边,夫人的容貌实在是太过惹眼,润之并没有找文秀夫妇相伴,而是一身素白长衫,独自去了姚府。   姚鉴闻报,赶忙迎了出来。眼见这多时不曾现身的座师一身便装,洒然前来,心中实是欢喜无限。   润之却是挂念着邸报中的消息,没心思与他叙旧,忍着性子与他见完了礼,即开门见山地问姚鉴:“镜如,朝廷为何会将李戍将军调回?”   姚鉴有些惊讶:“恩师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润之一蹙剑眉:“北疆的防务十分要紧,大李将军既已驻守北疆多年,朝廷怎么会好端端地,想起要将大李将军调回来?”   姚鉴这才明了她的担心,不由叹了口气,自然也不瞒她:“邸报中只说是请李将军回来叙职受赏,实际上,朝中是打算让他统兵前往百济。”   润之眸光一闪:“百济怎么了?”   “恩师当还记得,百济驻军原是由金骁宗将军统率的。”   “不错,”润之点头,“他有一半的百济血统,也擅长与那里的人打交道。”   姚鉴续道:“前些时候,百济驻军中有个兵士,唉……酒后强暴了当地的民女,听说,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润之脸色沉了下来,眸中隐现怒意。   “案发后,金将军当即将他擒拿,准备明正典刑,但是,”姚鉴的声音中,显出几分难堪来,“正值新皇即位,朝廷大赦……”   润之一怔,深感意外,“朝廷大赦,不及藩国,金将军难道不知?”   “但是,我朝派驻藩国的兵将是否应同沐皇恩,却是没人能料到的问题!”   润之怔了怔,沉吟着点了点头,“不错,这是律法有疏,怪不得金将军!”   “金将军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难题,只得飞骑向长安请示,但这一来一回,耽误了时日,百济国内终于酿成了民变。”   润之凝思着,缓缓道:“就算如此,只要及时处置了人犯,再加以适当解释,民变应当可平,为何会闹到要调动大李将军的地步?”   “糟的是,高丽抢先一步插手,名义上是保护我天朝宗主国的兵马安全,实则变相侵入了百济国土,两国素有嫌隙,这样一来,原先的民变就引发了战事。”   润之听到此,终于明白了东方三藩国内发生的事情,沉吟了一小会儿,才淡淡道:“好个李定乾!”语气中不无赞赏之意。   高丽国主李宗华是个弱冠少年,国中大权皆在身为摄政王的王叔李定乾之手。当年高丽上表请改国主名为“李宗华”之时,她心中就觉得有些好笑:这李定乾,明明大权在手,却作出这副姿态来——改别人的名字以示忠心,真当大华无人了!以他的野心,会忍到这个最佳时刻来发作,确也有他的不凡之处。况且借口找得漂亮,竟是让人一时间挑不出茬来。   依着情况再往下推断,“百济的国力较弱,不过新罗与之唇齿相依,早已结盟,为免唇亡齿寒之虑,新罗只能出兵相助。于是,一名小小的无行士兵,就这样引起了三国混战?还弄得我们尴尬万分?是也不是?”   她最后几句的语气中带着微讽,姚鉴知道恩师此番是真的着恼了,也只能点头称是。   “那调动大李将军,是三韩的情况已经无法控制了么?”高丽、新罗、百济三国皆是由马韩、辰韩和弁韩三部逐渐相融发展而来,算是源出同宗,故也总称为“三韩”。   “我们在三韩的驻军,本就只是表示宗主国之意,也让他们三国间有个牵制,但是真的打起来的话,人数既少,又是分散,要平息三韩的局面,也只能另行派兵了。要调大李将军,是因他在周边各国都威名极盛,三国中任意哪个要是不服,在与我们动手之前,也不能不好好掂量掂量,如此一来,就存了个不战而定的可能。”   润之沉吟着点头,算是清楚了朝廷的想法,同时在脑中理清到目前为止所了解了的情况。   罂粟谷动,是想要吸引我朝的部分兵力。   三韩乱,是要我们派兵,且将有德望的将领派去平息乱事,最有可能的,就是驻守北疆的李戍将军。   如果我们抽走大李将军,那么下一个动手的是不是北丹了?将朝廷的注意力、大部分的边兵和战将引到北方,然后由西疆直入中原?或者,西疆先动,最后由北丹入侵中原?   头隐隐有些作痛,这种敌暗我明的情形,最是被动。   毕竟有些日子不在朝中了,说不定还漏了许多如东方三国般的重要消息,所以还不能骤下判断。   姚镜如这个人,擅长处理细务,国内政事尽数交他无妨,但他着实不擅交际,外交上头就差得远了,这件事细想起来,是可以以外交手法解决的,何至于调动大李将军?   只是,脑中迅速地滤过了一遍之后,润之终于注意到,如今朝中的诸臣里,还真没有擅长外交的人才,姚鉴虽接了她左相之位,但朝中还是空了个重要的方面无人支撑。   “恩师?”姚鉴原不敢打断了润之的思绪,但眼见她双眉越锁越紧,深知不妥,心中惴惴不已,忍不住唤了一声。   润之惊醒过来,剑眉微扬,清湛的双眸看向姚鉴。   “恩师是否以为调动大李将军有所不妥?”   润之微一点头:“镜如,莫怪我多事,就我所知的情况看来,大李将军实在不宜离开北防。”她略停了停,虽然知道自己只是猜测,但还是将罂粟谷之事与自己的担心和盘托出。   姚鉴呆了呆,“当真会如此?”随即省悟过来,“恩师既有此担心,那我们是宁可有备无患,不能轻举妄动了。”   “而且,大李将军并不熟悉三韩的国情,真去了,也未必能迅速平息状况。”   其实,姚鉴也知李戍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人选,他不由用期待的目光看向润之。若是恩师出面,一定可以不战而定。   这并非他对润之的盲目信任,而是因为他也能判断出来,收拾这种局面所最需要的,乃是一位外交高手。   “需要一名外交人才!”润之也喃喃地说出了这句话。   姚鉴不由为难起来:“恩师是知道的,朝中正缺这种人!您……”   润之目光一转,听出了姚鉴的意思。但是,明知国中不安,她还能安心前往三韩么?心中不由闪过一个念头:莫非这次东方三国之乱,目的是为了将自己调开?   那就更不能由得那幕后人之意了。   “缺哪种人,我们就去把哪种人找出来!诺大中华,还少了个外交之材不成!”润之终是下定了决心。若是朝中缺了她就捉襟见肘,那还是个泱泱大国么?   她的决策,姚鉴一向是信服的,但他也有着疑虑:“恩师,若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怎么办?”   若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润之的脸色沉了下来,面上不复见半点笑容,一字一句缓缓而言:“若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也不必再增兵三韩,且随他们打去!”   随他们打去?   姚鉴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就意味着三韩的无数生命会白白流失,而且,华朝作为宗主国的威信也将尽失。   只听得润之淡淡然的声音继续着:“待我们平定了本国的局势,再去收拾残局!”   姚鉴心头略松,恩师说出这种话,就意味着他确信能够收拾局面。然而,他没看到润之眸中深沉的光芒。   所谓的收拾残局,除了回复原样外,还有一个解释,那就要看高丽摄政王李定乾、新罗国主金乔觉、百济国主温回源中,哪一个比较争气,最后来面对大华了。   而现在,想要趁着此时处处调动华朝的兵马人员,又岂有那么容易?我们偏偏就不动一兵一卒,且看那幕后人再如何动手?   她想至此,心定了下来,深湛的眸光投向姚鉴,毕竟她此时只是布衣身份,这些决断都要由姚鉴来作判定。   令她意外的是,姚鉴面上短暂的不忍表情掠过后,只是长身一揖,道:“恩师的意思,学生明日一早就会奏明圣上,并且会尽速派飞骑去迎大李将军,让他回防北疆。”   这倒像是昔日她为左相时的情形了,她吩咐,姚鉴去办具体的事情。   只听姚鉴再问道:“恩师还有什么吩咐要学生去办的?”   润之怔了怔,想起了要访用于外交的人才之事。   老的一拨官员们,她已然十分熟悉,倒是这几年科举所选拔出来的新秀润之犹不了解,目前的捷径,应是从这些人中,去寻寻看有没有像样的外交人才吧。   “镜如,能否为我调出这几年间的试卷?”   姚鉴愣了一下:“恩师何不自入礼部取阅?”   润之也不由怔住:“我……不便出入吧?”   “恩师是先皇指定的首辅,干预朝政本是理所当然之事!”   润之心中一震,她直至此时方知自己是首辅。   原先她还担心过多的干涉会让姚鉴不快,没想到在姚鉴的眼中,这一切却是全属当然。想及九泉之下的明宗皇上,居然知她如此之深,为她安排得如此妥当,一颗心中泛出的滋味,竟不知是酸还是甜?   -*- -*- -*-   华朝的科举制度与其它朝代略有不同。虽然也分院、乡、会、殿四试,但文、武举又各自分为两科,因此,大比之年会出现四位状元。   文举分为经世济国科与博学宏文科:经世济国科简称经济科,主考政略,一考就是三天,共写两篇命题策论,一篇自由策论;而博学宏文科简称博文科,主考文采,也是三天三场,第一天是博文广识,即知识的广博度,后两场则是一篇散文,一篇韵文。   武举分作弓马科与策略科:弓马科主要考察武艺弓马,兵法方面也有简略的测试,但不计入成绩;策略科则重兵法策略,应试者只要粗通弓马即可。   较为特殊的一点是,在华朝的科举中,下一级考试的资格只论前一级考试通过与否,只分文武,不论科目,因此,可以半途转换应试的科目。当然这样的人还是极少的。姚鉴就是经世济国科出身,而润之当年参加的虽是恩科,却是先考了两场博学宏文,再转经世济国的,居然场场头名,也算是一奇。   另一点特殊的是,各科考试的时间皆是错开的,因此偶而也会有人同时参加两科的考试。当然,因为文、武举各自的两科之间可以任意转换,所以基本上考两文或两武的人还是很少,会考两科的人多半是文、武举各参加一科以示自己文武全才,不过这种人就更少了。   然而,在三年前,也就是坤化十年的大比中,却出现了一位极富传奇色彩的人物。   那一年的大比之时,润之正在岭南病着,文佩刻意封锁了部分长安的消息,因此她虽然有所耳闻,却不是十分清楚具体的情况。直到这次在礼部查阅那一次的试卷,那个人的名字终于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翟月,字子聂,后世所评定的华初三大名相中,最富盛名的一位。   当然,此时的他还离相位远得很。他的出名是因为另一件事——在坤化十年的科举中,他一人参加了经济、博文、策略三科的考试,而且这三科都是场场不少地考了下来,并未中途转换,最后,又恰恰三科殿试都是取中了探花,他得知结果之后,不知是不忿于三科都屈居人下呢还是原本就不屑于功名,未参加琼林宴就扬长而去,并未入朝为官。因 他一人独中三科的探花郎,翟月也就得了个“三探花”的绰号。   “翟月,字子聂,长安人氏。”   润之合拢了翟月的十二本卷子,又抽出同年那三科的状元榜眼的答卷看过,心中逐渐有数了。   就能力来看,这人应该是可用的。而且,就是长安人氏,不用因远求而浪费宝贵的时间,就去看上一看吧。   -*- -*- -*-   翟月听说有人求见,第一个反应就是“不见”。   三年前因他的应试的传奇结果,弄得家中门庭若市,令他烦不胜烦,不得不搬了家,但是偏偏还是有些人不死心地陆续找来。他现在只要听说是生客,就一概不见。   “不见?”润之面上流露出一抺浅笑。这人倒颇自大么!不过,她清透的眸光扫过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院,也有可能是被好奇的人烦多了才不愿见客。   “那么,”润之略一沉吟后已有了主意,“不知翟先生对三韩的时局是否有兴趣呢?”   看过当年的卷子,润之发现翟月的四场自由策论卷竟然全都论及周边各国各族之事,可见此人对此有着很深的兴趣,也是因此,他才得到了润之的注意。   应门的小童刚刚将话传入屋中不久,只听得“吱呀”一声,门扉轻启,一个身着蓝衫的青年男子匆匆走出门来,向着润之深深一揖:“小子先前失礼了,还请先生不吝赐教三韩时局。”   抬起头来,两人都是一怔。   润之怔的是这名气颇大的“三探花”翟月个头竟较寻常人矮了好些,直起身来比自己也要矮上半头。不过矮虽矮了些,此人面目倒生得十分俊朗,一双眼虽小了些,却是顾盼生光,配上他一身的书卷气,气势上却并无半分低于人。   翟月怔的是他适才口称先生,但来人看起来年纪竟是轻于他,若不是那一身雍容儒雅的不凡气度,怎么看也不像是能与他纵论三韩时局的那种人。   润之轻声一笑,一揖还礼,朗声道:“翟先生果然有古贤遗风,深谙‘大隐隐于市’之道,让在下好找。”   翟月脸皮红了一红,忙道:“在下无知之徒,哪里当得起‘先生’二字,先生直呼‘子聂’便是。”   “那在下又如何当得起‘先生’二字?草字‘仲卿’!”   “仲卿”本是润之早年所用之字,直至她改装应试,才改字为“润之”。日前被二位师哥提起,她此时就随口说了出来。   “哦,仲卿先生,请!请进!”   润之不由莞尔,“那么,子聂‘先生’也请!”   翟月也不禁笑了起来,“那在下就不客气,称一声‘仲卿’了!”   润之一笑,随他进到屋中。   屋虽简陋,却也布置得颇具书卷气息,只一点特殊的,却是一面墙上挂着的大幅地图。显然那图是翟月自己手绘的,不只是画出了华朝的主要州郡,连三韩、北丹、西疆、南方诸国,甚至鑫与贵霜这般小国也列于图中。   润之唇边笑意更深,转眸看了翟月一眼。   翟月怔了怔,醒悟过来。因地图的军事意义重大,所以准确详尽的地图是只能由朝廷拥有的。他堂而皇之地将大幅地图悬于墙上,确是有些不妥。   摇了摇头,他上前欲将那幅地图卷起,却被润之阻住:“子聂兄卷起图来,我们却说些什么?”   翟月眸光一亮,想起眼前的“仲卿”是来与他讨论三韩局势的,顿时兴奋起来,拱手道:“仲卿兄言及三韩局势,不知有何见教?”   润之打量了一下屋中摆设,自他书桌上取了支净笔,无墨的笔锋点向图中的高丽、新罗、百济三国,“子聂兄此图,是五、六年前的三国情势,已不合如今的局面了。”   翟月闻言扬首,神色间更是兴奋,“不错,此图中所绘,皆是在下依据游走各地的结果,大致画下的,东方三国,在下只在五、六年前去过一次,因此全是凭当时的印象所画。”   润之轻轻点头,“难怪此图不甚准确,子聂兄未经测绘,仅凭印象就能画出此图,实属不易。”   “莫非仲卿兄见过经测绘的精确地图?”翟月更是讶异。   润之回首看向他,眸色沉静,“坤化二年绘制《御舆全览图》时,在下曾有幸参与其中。”   当时的测绘工作,就在她的主持之下。更兼她是过目不忘的记性,因此大华万里锦绣江山已然尽在她胸中。而当年那次测绘工作规模之大,惊动四方,以至作为属国的高丽、新罗、百济三国主动请求华朝遣人相助勘定国界,三韩的地形地势也因而尽在她的脑中。虽然这么些年来,三国相争,也相互牵制,国界时有变动,但凭她对当地山川地理的熟悉,对形势的判断自当比匆匆游览过一次的翟月强多了。   眼看翟月似有不信,毕竟坤化二年距今已有十多年了,而润之虽一向病弱,但多年养尊处优的日子,使她的外貌较实际年龄要年轻些,看上去也不过二十许人,难怪翟月不能相信了。   润之也不介意他的不信,只将手中的笔锋向图上虚空勾勒出三韩的实际分界,一一指点,此处何峰,此处何水,行云流水般说将下来,翟月听得出神,早将“不信”两个字尽数忘却了。   “先生说的是!”翟月只听得神采焕发,忍不住又以“先生”相称,“敢请先生指点三韩当今局势!”   润之掷笔微笑,终得了这个机会,将现今三国的情势娓娓道来。   -*- -*- -*-   “不知子聂兄觉得有何对策?”   翟月指尖扣桌,凝思半晌,抬起头来:“若是‘布衣宰相’徐相爷在就好了!”   润之微轩剑眉,笑问道:“这是为何呢?”   “三韩目今的局势虽乱,但造成这局面的原因,乃是我朝驻军迟迟未处决违纪士兵而引起的百济民变。故首先,要当众处决那名士兵……”   润之微笑道:“那人已被金将军处决了!不过不是当众处决。”   翟月一怔,仰首向天,“那就要委屈一下驻百济的将军们了!哪一位担起责任来当众受个处分,先定百济的民心。”   润之点了点头,翟月的想法与她不约而同。   翟月在室中踱了几步,又接着道:“然后就要对高丽说些官话了,什么‘民心已定’‘多谢相助’之类的话,再以宗主国之名大加赏赐,只是要他们收兵回国。他们若是不肯,那就要提醒他们一下:若我大华完全站在新罗与百济一边会造成什么情况?再根据具体情况控制一下新罗与百济!我朝能有这般外交手腕的,也只有徐相爷一人,若他肯去,那三韩局面必定!”   润之含笑道:“若是让子聂兄前去,不知子聂兄有没有把握将适才说的那些做好?”   翟月昂首扬眉,透出的气势使得原本不算小的屋子竟显得局促了起来,“翟月这份自信还是有的!”   润之也扬起眉,抚掌道:“说得好!”清眸一转,又道:“只是,听闻子聂兄于坤化十年应试,一举夺了三个探花却又弃朝而去,却不知是为何?”   翟月叹了一口气,平静下来:“我原是不服的。想我才兼三科,竟然只能得了三个探花,着实是不愿相信。但是见了那年状元榜眼的答卷,才知他们各有一专,分科而论,确是强过了我。因此才隐居起来,想再多读些书!”   润之微笑道:“以子聂兄的底子,读书不如实践!何不投身实践,以此而提高呢?就如这地图,你泛泛而看,泛泛而绘,似是什么都画全了,实际上却皆有偏差,不如到实地再好好去测上一测,不就清楚了?”   翟月目中光芒大盛,长揖向润之:“仲卿兄一语惊醒梦中人!”   润之轻叹一口气,受了他这一礼,终于道:“仲卿是我旧字!在下姓徐,现下的字是‘润之’……”   三探花原先的名字不是现在这样,因为我很喜欢站在杨利伟身后微笑着挥手却终于没能成为中国航天第一人的翟志刚和聂海胜(?),因为火箭发射成功后他们就完全被遗忘,让我有些不平,所以,以这个翟子聂这个名字来纪念他们。   第三部——第七章 少年君王   “恩师!”   听到姚鉴的声音,润之抬起头来。   汇文阁中,一片紫衣绯袍,唯有她却是一袭素白长衫的平民装束。但是自她身周流露出的雍容儒雅之气,已足以让人忘却她封号中的“布衣”二字,而让每个人都心悦诚服地唤出一声“徐相爷”来。   正与她商议边防的兵部尚书袁子思闻声也停了下来,看了看姚鉴,道:“姚相爷必有要事,下官还是暂且告退吧!”   他六年来仍是兵部尚书,倒并非是因为他的工作不好,恰是因为他执掌兵部太出色了,明宗一时没舍得将他升离兵部尚书之位,而是破例升了他的品级,将原是三品的兵部尚书提为了二品。因此,他虽也是身着紫袍,腰中横的却是二品的金带,而非三品银带。   润之看姚鉴神色间果然是有要事的样子,略一点头,将适才讨论之事匆匆写了几个要点给袁子思,就向姚鉴走去。   姚鉴的神色,是十二分的郑重。   翟月之事,润之交给了姚鉴去办。   此时新君刚刚执政不久,很多事情都还是由辅臣们决定的。而翟月之才,确实是此时的华朝所需,因此事情办得很快。他原有探花的功名,因是先封了个翰林学士,然后以特使为名出使三韩。   而润之既露了面,自然也就不可能回避她的首辅身份。虽然她自称布衣,不去上朝,却每日里入内阁去处理阁务。姚鉴得她相助,顿感轻松了许多。   -*- -*- -*-   “恩师!”   听到姚鉴的声音,润之抬起头来。   汇文阁中,一片紫衣绯袍,唯有她却是一袭素白长衫的平民装束。但是自她身周流露出的雍容儒雅之气,已足以让人忘却她封号中的“布衣”二字,而让每个人都心悦诚服地唤出一声“徐相爷”来。   正与她商议边防的兵部尚书袁子思闻声也停了下来,看了看姚鉴,道:“姚相爷必有要事,下官还是暂且告退吧!”   他六年来仍是兵部尚书,倒并非是因为他的工作不好,恰是因为他执掌兵部太出色了,明宗一时没舍得将他升离兵部尚书之位,而是破例升了他的品级,将原是三品的兵部尚书提为了二品。因此,他虽也是身着紫袍,腰中横的却是二品的金带,而非三品银带。   润之看姚鉴神色间果然是有要事的样子,略一点头,将适才讨论之事匆匆写了几个要点给袁子思,就向姚鉴走去。   姚鉴的神色,是十二分的郑重。   “恩师,皇上召见!”   “皇上?”润之眸中的光华一闪而逝,语气有些淡然,“在何处?”   姚鉴有些不明白润之的冷淡是从何而来的,只是尽职地完成他传诏的使命,“皇上就在御书房等候恩师。”   “知道了。”润之平静地收拾好几份奏折文书,想了想却又放下,信手一拂长衫,举步向御书房走去。   御书房与汇文阁有回廊直接相连,路程并不算长。明宗李均生前惯于在御书房处理政事,明宗朝的重要政令也多半出于此处。显然新君李睿也学了他父皇的习惯,在此办公。   润之荐翟月、入内阁,事实上已经担负起了首辅的职责,却至今仍没有去见过新君,确实是让众人不解。只有润之自己心中明白,她竟是为了一个近乎荒唐的理由而在意气用事:她只是不想对明宗皇帝以外的人屈膝!   她自然明白,这种意气用事是毫无意义的。她所应该做的,是从新皇帝那里得到足够的信任,因为如今的她,虽称“布衣”,在朝中所拥有的权势之重,却是常人不可想像的。   满朝官员中,半数以上皆出自她的门下,其余那些官员,也多半对她秉持着敬意。四大辅臣中,除她自己以外,姚镜如是她的门生,苏林泉经她一手提拔,而杜子春则一向敬重于她。就连相互间一直不睦的御林军和禁军的众将领们,也都十分爱戴于她。   无论哪朝哪代,为臣者拥有如此的势力,都会让坐在龙椅上的君王寝食难安,也只有真正了解她,寄予她绝对信任的明宗李均是个例外。   “二位相爷,皇上等了一会儿了!”守在御书房门口的太监轻声提醒着。   二人皆是点头为谢,跨入门中去。   御书房是润之十分熟悉的地方,再度踏入门来,却已然是物是人非。   御案之后坐着的,是位十七岁的少年。   见到李睿的那一刹那,时光猛然间倒流了回去,依稀是若干年前,坤元殿上,君与臣的初会。   那一年,他二十二岁,锐气犹显,她十五岁,稚气尚存。   她不顾礼仪地打量着他,没有立即行君臣大礼。而他显然对这面带稚容的俊秀状元郎生了好奇之心,也没有责怪,只是打量了回去。   倒是急坏了一旁的司礼太监,忙忙地小声催促着:“状元爷,还不快下跪行礼!”   润之忽然一笑,尚有些孩子气的脸上因而透出了几分俊逸洒脱来,“文英只是想看看,皇上值不值得我屈膝以事?”   她声音朗朗,不是甚响,却也足以让高踞龙椅之上的人听个清清楚楚。   明宗那时也不过是个青年,那一瞬间少年意气般的恼怒涌上了心头,但它迅速地被好胜心给压了下去。   “好!”龙椅上传下断然的声音,“朕会等着徐状元对朕心悦诚服的那一日!”   除了他二人之外,所有的人尽皆大惊失色。   润之则是肃容,后退一步,恭恭谨谨地行完了三跪九叩的君臣之礼。   二人心中都明白,那不是她对他的屈服,而是对一国之君坦然接受她的挑战的敬意。   正因为明宗得了润之的真心敬重,所以他也回润之以绝对的信任。这亦君亦友的二人间,有着无言的默契。只是他们谁也没想到,失却了其中一人的世界将会怎样?   “恩师?”姚鉴小声的提醒惊回了润之的思绪,她意识到自己已然有些失礼了。   整衣、屈膝、下拜,润之心中知道自己的勉强,因为有个遥远的回音犹在耳边响着,“文英只是想看看,皇上值不值得我屈膝以事?”   原来这些年来刻意的谦冲淡和,依然没有完全磨去自己的少年意气!   眼前这个少年君王,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让她真心地为之屈膝?   李睿是第一次这么近地见到这位传奇人物。父皇临终前命他要始终对此人秉持敬意,太傅姚鉴一口一个恩师地叫着,就连门口的太监,也自然而然地说出了“二位相爷”的话,全忘了此时的徐润之并非正式的朝官,而他,甚至还只是一身布衣装束。   这样的人物对他谨然下拜,令他的少年心性中,闪过了几分快意。然而,他很快就感到了不妥。   行完礼站起身来的润之那两道冷澈的眸光在他身上转了两转又收了回去,似是谨守着君臣之分,李睿却突然间感到,在这样的人面前,反而是他显得倨傲无礼了。   他忍不住站了起来,来到润之面前,长长一揖,“先生是长辈,朕怎么当得起先生的大礼相见?”   润之的眸中流露出几分赞赏,适才那勉强的心境不由淡了几分。   “先生早已到了长安,为何迟迟不来见朕呢?”李睿的语气似是亲热,却含着几分试探。   润之淡然一笑:“徐文英布衣草民,陛下不见召,怎敢擅自来见?”轻轻几句,将责任都推回给了李睿。   李睿怔了一怔,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他这辈子没尝过被人软顶的滋味。面子上虽是半分不失,里子却不免有些隐痛了起来。   “陛下召文英前来,不知有何要事相商?”果然新君年纪轻,阅历经验都有不足,连她轻轻几句话都难以应付。   “朕只是想见一见让父皇如此重视的人物,也好恭聆先生的教诲!”李睿年少气盛,显是不惯讲客气话的,说来不免有几分生硬。   “教诲二字怎么敢当?陛下有事,只管吩咐就是了。”润之的语气淡淡的,没有半分失礼,只是刻意地抽出了其中的真心诚意。   “先生是父皇亲封的‘布衣宰相’,又是姚太傅的恩师,朕的首辅,怎么当不得‘教诲’二字?”少年君王的语气中似有着几分咬牙的味道了。   润之清亮的眸光掠了过去,又凝定下来。   她自怀中取出那块“如朕亲临”的御赐银牌托在掌中。微微的温热不断地传入掌心,似是还在倾诉着明宗的心意,让她有些不舍。然而此刻,却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既然陛下提及此事,文英也正打算缴还皇上御赐的银牌!”   李睿与姚鉴都没注意到她微妙的用词,而尽皆将注意力放在了那银牌之上。   要知道,在这世上,这是唯一可以用来约束当今皇帝的东西,因为那上面刻着前一任皇帝的“如朕亲临”。   李睿早就在烦恼父皇给他留下的这个制约,没想到润之居然这么轻易地就打算缴还了!   姚鉴则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也在担心润之的权势太重,会招君王之忌。显然自己想到的,恩师也早已想到,因此主动将银牌交出。   但是润之口中虽说将银牌缴还,却也只是托于掌中,并未送到李睿的面前,似是等着他主动去拿。李睿一时间不明润之的用意,怔了半晌。   姚鉴也有些不明所以,上前欲接过银牌,代为交给李睿,润之却收回了手,看了他一眼,指尖抚着银牌上的一行行字迹,轻叹一声,上前去将它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御案之上。   放开手的那一刻,她觉得心中一空,似是放开了明宗对她的信任、对她的情意。   这一切,都是她不能忘,也忘不了的,然而,她也不得不放手了。   不待李睿和姚鉴回过神来,润之淡淡道:“若陛下无事,徐文英就此告退了!”见两人都不再言语,她举手为礼,拂衣而去。   -*- -*- -*-   罂粟谷中,火光如海浪般起伏。   “我们该走了!”   文佩转回身来,风拂着她火红的衣裙,几乎要让人误以为她是刚自火海中走出的,一向沉静的眉宇间有着难得的怅然之色。   江峰似是知道她的心意一般,开口叹道:“真没想到这位罂粟谷主竟是如此桀傲之人,一旦发现自己被人利用,连这么多年打下来的基业也忍心付之一炬!”   文佩点点头,“我要回去了!”   江峰看着她的神色,已经了然了她的想法:“听他说北丹西疆要出兵,所以担心徐兄了?”   文佩再次点头,见他已明了自己的意思,也就不再多言,向自己的爱马走去。   江峰的声音还是追随在身后。不似他外表的沧桑,他的声音中总是透着一份沉定的开朗:“我陪你回长安吧?”   文佩回眸看向江峰,似能穿透人心的眸光停驻在他的脸上。   一路行来,江峰并没有隐藏过他的心意,文佩也不能不为之所动。她本不擅言语,踌躇了半晌之后终于开口道:“多谢你!”   江峰怔了一怔之后笑了出来:“知不知道我答应来处理罂粟谷之事时,令兄怎么对我说的?”他回想着当时润之的语气,“‘那……我就不谢了!’”   文佩是深知润之心意的,听他那么一说,不由也笑了。   她素来冷淡,是不常笑的。这难得地一展颜,似是千年玄冰终于遇上了阳光,焕发出夺目的光彩来。看得江峰一呆,只听她低声道:“但,我还是要多谢你!”   文佩的马儿见了主人,一声欢嘶,自动奔到了她面前。江峰也唿哨一声,召唤稍远处自己的爱马,沉声道:“二姑娘……”   文佩翻身上马,红衣飘飞,“叫我文佩吧!”她持缰在手,没有立即前行,而是自马上回过身来,等待着江峰。   这就是她表达的方式了。脱口而出那一句话时,她的心中陡然一松,知道自己心中曾想预留给那个神秘人卓风的位置,已经被眼前这个同样是来历不明的,看似沉稳沧桑,却又总含着一份开朗的人捷足先登了。   眼看着江峰自惊愕中会过意来,文佩再度一笑,策马前行。   -*- -*- -*-   “先生,翟月幸不辱命,高丽撤军啦!”   润之一笑,道:“先前送来的报告,在下已经看过了,子聂兄处理得十分漂亮。”   “也亏得先生在东边边境作出一副调动粮草的样子,让他们疑神疑鬼,不知我们兵将安出,这才乖乖地罢手了。”   润之笑了笑道:“那是兵部袁大人的主意。”   翟月赞道:“好位袁大人,果然不凡!”随即自袖中取出一卷东西来,压低了声音,道:“这是这次亲历三韩之后重绘的三韩地图,还请先生指点!”   润之愕了一愕,真的没想到翟月居然没有忘却重绘地图之事,不由失笑道:“各人有各人的嗜好,子聂兄的嗜好竟是绘制地图!”   翟月不以为意,道:“这也算是与众不同了,呵呵!不过,各人也有各人的弱点,这次三韩一行,翟月可是多了个绰号了!”   润之奇道:“什么绰号?”   翟月故意叹了口气:“唉!那高丽的李定乾可恨透了在下这个搅局的,背转身去用高丽话大骂我‘三矮子’。他还以为我听不懂高丽话!也不想想,他都能说汉语了,我还能不懂高丽语?结果,我临走时用高丽话跟他打了个招呼,他整个人都僵在那儿了,脸色直发青,怕是到现在都还没回过色来呢!”   润之被他眉飞色舞地说得忍俊不住,与他一同放声大笑了出来。   止了笑,润之这才道:“三韩之事真多亏子聂了!现下的局势,子聂也当有所听闻了吧?”   翟月敛了笑容,正色道:“西北两面当真出兵了?”   润之点了点头,神色间似是透出一份倦意来,“接下来的事,可能还会烦劳子聂。日前你的特使身份只是暂时的,不久朝廷会正式下文任你为参政……”她转过头来,一笑,“恭喜子聂,入阁了!”   翟月先是一怔,随即大喜。不知多少官员,熬了多少年也熬不到入阁的那一日,他却马上就要进入整个华朝的权力中心了。他感激地看向眼前的白衣青年,知道他虽不言,自己的入阁却定是与他相关的。   润之看出了他的心意,笑道:“破例让子聂入阁,是因为朝廷此时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不必看我!”   翟月知道自己失态,脸上不免泛出些红意来。   润之不由笑了,道:“想不想去看看兵部的沙盘?”   翟月又一怔,接着,真真是大喜过望,忍不住一揖到地。   兵部负责军事,拥有全国最准确的地图,而兵部的沙盘,自然也是最为精确的。但是,涉及军事,那地图与沙盘当然都是绝密,寻常人根本无缘得见。翟月痴好地图,若是始终不得一见,岂不是绝大的憾事!   当下润之就引着翟月来到兵部。她的身份特殊,翟月也即将入阁成为参政,再加上兵部尚书袁子思亲自相陪,又有谁人敢加以阻拦?   翟月总算是亲眼见到了他朝思暮想的东西。   那沙盘虽叫做沙盘,实则是木制的,不知是多少巧手匠人雕就后拼合而成。只见山峦起伏,数色丝带蜿蜒其中,实在是精致无比,摆满了整个房间,就似是一座具体而微的江山。   润之低声道:“绿色是林,蓝色代水,白色是路。”顿时解释清楚了沙盘中各色丝带的含义。   现在的沙盘上面铺了一层细沙,插起了各色小旗,以表示不同的军队。   北疆方面,一列黑旗指向华朝,标着“李”字的黄旗正严阵以待。而西方的情况则严重得多,数队白旗已经突破了西疆守军的防线,进入华朝境内了。   翟月“咦”了一声,问道:“西疆来的是哪一族?”   “阿乞力族!以及几个小族。”   翟月不敢相信地看向润之:“带兵的是那个阿乞力汗?”   润之摇头,与袁子思交换个眼色,“肯定不是!”   沙盘室外传来兵部官员的声音:“徐相爷,袁大人,刚刚得到加急战报:肃州失守,卢老将军战死,副将黎海退守甘州。”   室中三人的脸色都沉肃起来,袁子思一挥手,将一支黄旗钉在了甘州位置,而肃州的那一面“卢”字黄旗,却终归是要拔下了。   袁子思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沉重,“肃州城是他们攻下的第一座城池!”   润之与翟月也不禁心头沉重,他们都明白袁子思的意思:阿乞力族本不擅攻城,也从来不攻城,他们以前入侵的目标只是财货女人,而一旦他们开始攻城掠地,也就意味着他们的目的已然不止是财货女人那么简单了!   润之的声音打破了沙盘室内的寂静:“卢老将军战死,谁人可替?”   袁子思垂首看着沙盘,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我去!”   润之和翟月同时一惊,难道说兵部已然没有胜过卢老将军的战将可遣了?   润之正想说话,室外再次传来声音:“徐相爷,皇上召见!”   润之紧抿起薄唇,静了一静,道:“大人且三思,我去去就来!”   -*- -*- -*-   李睿再度召见润之的地方是养心殿。   属于皇帝的龙椅之旁,垂着一挂珠帘,帘后端坐着一位衣饰华贵的宫装女子。   润之见状不由皱起了一双剑眉,只能先躬身行礼。   李睿年轻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先生不必多礼,快快平身!”   润之直起身子,两道剑眉还是蹙着,看向那珠帘,“陛下,这位是……”   “哦,这是长庆宫庆太妃!”   长庆宫庆太妃?那就是明宗的庆妃了!原兵部侍郎之女,中书令苏林泉之妹。听说她十分贤良淑德,太子李锐自七岁丧母起就是由她抚养长大的,因此太子视她与亲母无异。   润之再度躬身:“徐文英见过太妃娘娘!”   帘中传来温婉动人的声音:“罢了,先生免礼!”   润之只觉她语音轻柔娇嫩,似是比自己还年轻些,不知她如此的青春年华皆耗在宫廷之中,会是何等的滋味?   李睿的声音自珠帘旁传来:“先生这几日皆在阁中,当已知西北的战况了?”   润之转向李睿,沉声道:“刚刚在兵部听到的消息,是肃州失守,卢老将军战死,副将黎海退守甘州。”   李睿“啊”了一声,显然这最新消息还没传到他耳中。   庆太妃那温婉动人的声音倒自珠帘中传了出来:“先生的消息好快啊!”   润之眸色深沉起来,转目看向那光华灿烂的珠帘。听她的话,竟是有着几分挑拨之意。   李睿果然神色不豫,他还没得到消息,润之却已然一清二楚,让他有种自己被架空了的感觉。他尚年轻,不快的心情忍不住流露在了脸上。   润之紧抿起唇,脸色一沉,道:“陛下虽然未及弱冠,却也有一十七岁了!太妃娘娘也非太后,依我大华的律法,娘娘还没那个资格垂帘吧?”   她也是难得如此之怒,朝中局势如此紧张之时,庆妃居然还有闲心去挑拨皇帝与首辅之间的关系,不知是何居心?   她一怒之言正说中了庆妃的心病。她虽受宠,也抚养了太子那么些年,却始终未得封后,因此,明宗逝后,她也不能名正言顺地成为太后,而只能得了个“太妃”的名份。   珠帘后的宫装丽人站起了身,声音依然温婉,语气却有些淡淡地:“先生责备的是,是哀家失仪了!”竟自走出了养心殿。   润之一怔,看向李睿,果然少年的脸上显出更多的不忿来。看来,这庆太妃显然是深知自己这位养子的脾气的,已经成功地挑起少年君王对润之的怒气了。   “长庆宫母亲无资格听政,那么,朕总有资格听政了吧!”少年的脸色也是沉沉的。   润之压下了心头的怒气,笑了一笑,正欲说话,宫外却传来了报事太监的声音。   “皇上,有紧急军情!”   李睿看了润之一眼,吩咐道:“进来!”   一名兵部官员匆匆进来,跪地禀道:“禀皇上,加急战报:肃州失守,卢老将军战死,副将黎海退守甘州,敌军已经渡过张掖河,直逼甘州城下!”   润之不禁动容,西疆联军的速度竟是快得异乎寻常,可见她和袁子思的判断决然不错,那带兵之人定不会是原先那个粗暴无能的阿乞力汗。   李睿却冷然问道:“如此重要的消息,为何此刻才报来?”   那兵部官员一怔:“下官原以为皇上在御书房,到那里寻不着皇上,才找来养心殿的。”   李睿脸色大窘,看向润之。润之却是神色不变,似是根本没听见那官员的答话。李睿再开口时,自己也觉得有几分狼狈:“知道了,退下吧!”   润之看着那名官员施礼退下,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转回来看向李睿:“陛下不问问敌军的军势、我军的损失、替代的人选以及其它的情报么?”   李睿刷地红了一张脸。这些事原本是该问的,他一时慌乱,竟然忘了。   润之自知她在少年皇帝面前已显得太过强势了,这并非好事,只是看在逝去的明宗面上,她始终是忍不住想要教训一下这自负的少年君主。   “陛下召文英来,究竟是有何要事?”她的声音中终是流露出了倦意。   “朕想,西疆的战事,没有个统帅终是不行。”李睿说着说着,镇定下来了,“李戍将军又被北丹拖住,不能轻易调开,卢老将军刚刚战死,而朝中统军能力胜于他的人却暂时没有……”   润之听至此,心中暗赞了他一下,能将刚听到的消息马上就用到话中,这少年还算不差。   “因此,朕想将西疆的战事全权交给先生来指挥!”   润之的眸色一沉,颇觉荒唐,“陛下,徐文英只是文臣!”   李睿似是横下了心,极快地说了下去:“但是先生是出身于武将世家吧?朕曾听太傅、兵部等诸多官员言道,先生在战略战术上,眼光绝佳,他们都自愧不如。”   润之怒极,唇边勾出一抺冷笑来。看来,自己真的是权高震主了!只是,他居然敢让她去西疆打仗,未免有欠考虑了。   “看来,姚镜如对陛下的教导还是有所偏差!”她怒极而言,语气却显得格外谦恭有礼,“他难道没有教过陛下,为君之道,不是治国而是治人!为君王者,需当有一双慧眼识得人,还要有一颗慧心,懂得用人!陛下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您的父皇别人不选,偏偏要任徐文英为首辅呢?看来陛下根本不识得徐文英,却这么大胆,敢用文英么?”   不待李睿回答,她又道:“陛下既是疑忌徐文英,难道就没有想过,兵权外落的后果么?”   李睿被她说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自小被人捧惯了,哪有人会对他说如此重的话,禁不住咬牙道:“你……你居然如此说朕!”   润之神色冷然:“文英说错了么?我是敬陛下身在龙座,这才以君臣之礼相待。否则的话……徐文英此生,只认定一位君主,那就是陛下的父皇!至于陛下,文英此刻的言语已是客气的!”   她着实不愿再忍耐,出言也就不再客气,此时也不由得李睿不着恼了,脱口道:“既是如此,你何不跟了父皇去?”   他立刻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润之袍袖一拂,负手身后,扬首向着念陵方向,出语如霜:“蒙皇上生前所允,文英的墓早已定了!念陵之南的第一座墓,就是我的。待我死了,自然会去陪伴皇上。”   她口口声声的“皇上”,竟是没将李睿放在眼里,言辞间更是如此绝决,将李睿顶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他也着实有幸,见识了明宗李均也未曾见识过的润之之怒。   润之也自觉得怒气有些过甚了,略忍了一忍,将声音放得平静了些:“陛下今日既出了此言,文英且从此一命!但是,陛下也说过,将西疆战事全权交我处置,徐文英希望陛下记得自己的金口玉言,不要食言!”   她拂袖而去,根本不看已然呆了的李睿,也不在意会让他更是恼怒难堪。来到养心殿门口,想起来,才淡然道:“在下会让夫人为副,随同出征,望陛下下旨时不要忘了!”   润之踏出宫门来,自觉得心气舒畅了些。本来她就不想对这不懂事的少年皇帝屈膝,如今索性恼了,也让他知道,明宗皇上虽逝,天下也还是有他惹不得的人。   这少年,居然如此不懂事!既知道她的势力,却还用这么明显又幼稚的手段来对她,除了惹恼她之外,还能有什么好处?他是明宗皇上之子,遇事却连多想一想都没做到!   润之向内阁方向走得几步,正试图平息自己的情绪,却有一名宫女来到她面前,屈膝行礼:“徐先生,太妃娘娘有请!”   太妃?润之心中一声冷笑,她倒差点忘了,这位庆太妃显然是有着推波助澜之心的。但是她徐润之自来与后宫无涉,与庆妃之兄苏环关系也是不错,庆妃对她何来的敌意,倒当真是莫名其妙了!   随着宫女转过一重宫阙,适才那珠帘后的宫装丽人正站着等她。   果然是美貌温婉、秀雅动人。   润之施了礼,淡然问道:“不知太妃娘娘召徐文英何事?”   庆太妃看着她,似有些发怔,“皇上可曾让你出征西疆?”   润之闻言一怔,随即恍然,果然是她唆使李睿让自己去战场的。她心中愠怒,面上却只是淡然一笑,问道:“太妃娘娘为何要置臣于死地?”   庆太妃又是一怔,眸中诸般神色变幻,回过神来,才道:“因为,先皇何等厚待于你……你却……”她轻轻地吐出了最后几个字,只够她二人听见。   润之怔了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一层薄怒不由染上了双眸。   原来,在她的眼中,竟是将皇上对自己的心意看作了断袖之癖!显然,这位庆妃不似是寻常嫔妃的随缘度日,而是对皇上有着真心实意的,这才恨上了自己。   她恨随她恨,但她怎能这样想皇上?   润之轩起了眉,一字字道:“枉你们是皇上最亲近之人,竟然自毁皇上清誉!”   心中的怒火燎原般燃烧起来,不愿再与她多言。润之微瞑双目,强行将心头的怒气再度忍了下来,道,“罢了,若能战胜归来,再与你们分辩吧!”   对这些人,她已不想再说什么,转身拂袖而去。她面上虽只是薄怒,却再也没人敢拦着她。   此时的一颗心中,既怒且痛,难得强烈的情绪不断地在心口翻搅着。   等到走出了所有人的视线,润之终于失却了力气,倚在走廊的雕栏之上,以袖掩口,把那忍了许久的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恩师,皇上召见!”   “皇上?”润之眸中的光华一闪而逝,语气有些淡然,“在何处?”   姚鉴有些不明白润之的冷淡是从何而来的,只是尽职地完成他传诏的使命,“皇上就在御书房等候恩师。”   “知道了。”润之平静地收拾好几份奏折文书,想了想却又放下,信手一拂长衫,就举步向御书房走去。   御书房与汇文阁有回廊直接相连,路程并不算长。明宗李均生前惯于在御书房处理政事,明宗朝的重要政令多半出于此处。显然新君李睿也学了他父皇的习惯,在此办公。(李锐登基后已经改名为“睿”)   润之荐翟月、入内阁,事实上已经担负起了首辅的职责,却至今仍没有去见过新君,确实是让人众人不解。只有润之自己心中明白,她竟是为了一个近乎荒唐的理由而在意气用事:她只是不想对明宗皇帝以外的人屈膝!   她自然明白,这种意气用事是毫无意义的。她所应该做的,是从新皇帝那里得到足够的信任,因为如今的她,虽称“布衣”,在朝中所拥有的权势之重,却是常人不可想像的。   满朝官员中,半数以上皆出自她的门下,其余那些官员,也多半对她秉持着敬意。四大辅臣中,除她自己以外,姚镜如是她的门生,苏林泉经她一手提拔,而杜子春则一向敬重于她。就连相互间一直不睦的御林军和禁军的众将领们,也都十分爱戴于她。   无论哪朝哪代,为臣者拥有如此的势力,都会让坐在龙椅上的君王寝食难安,只有真正了解她,寄予她绝对信任的明宗李均例外。   “二位相爷,皇上等了一会儿了!”守在御书房门口的太监轻声提醒着。   二人皆是点头为谢,跨入门中去。   御书房是润之十分熟悉的地方,再度踏入门来,却已然是物是人非。   御案之后坐着的,是位十七岁的少年。   见到李睿的那一刹那,时光猛然间倒流了回去,依稀是若干年前,坤元殿上,君与臣的初会。   那一年,他二十二岁,锐气犹显,她十五岁,稚气尚存。   她不顾礼仪地打量着他,没有立即行君臣大礼。而他显然对这面带稚容的俊秀状元郎生了好奇之心,也没有责怪,只是打量了回去。   倒是急坏了一旁的司礼太监,忙忙地小声催促着:“状元爷,还不快下跪行礼!”   润之忽然一笑,尚有些孩子气的脸上因而透出了几分俊逸洒脱来,“文英只是想看看,皇上值不值得我屈膝以事?”   她声音朗朗,不是甚响,却也足以让高踞龙椅之上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明宗那时也不过是个青年,那一瞬间少年意气般的恼怒涌了上心头,但它迅速地被好胜心所压制了。   “好!”龙椅上传下断然的声音,“朕会等着徐状元对朕心悦诚服的那一日!”   除了他二人之外,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   润之则是肃容,后退一步,恭恭谨谨地行完了三跪九叩的君臣之礼。   二人心中都明白,那不是她对他的屈服,而是对一国之君坦然地接受她的挑战的敬意。   正因为明宗得了润之的真心敬重,所以他也回润之以绝对的信任。这亦君亦友的二人间,有着无言的默契。只是他们谁也没想到,失却了其中一人的世界将会怎样?   “恩师?”姚鉴小声的提醒惊回了润之的思绪,她意识到自己已然有些失礼了。   整衣、屈膝、下拜,润之心中知道自己的勉强,因为有个遥远的回音犹在耳边响着,“文英只是想看看,皇上值不值得我屈膝以事?”   原来这些年来刻意的谦冲淡和,依然没有完全磨去自己的少年意气!   眼前这个少年君王,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让她真心地为之屈膝?   李睿是第一次这么近地见到这位传奇人物。父皇临终前命他要始终对此人秉持敬意,太傅姚鉴一口一个恩师地叫着,就连门口的太监,也自然而然地说出了“二位相爷”的话,全忘了此时的徐润之并非正式的朝官,而他,甚至还只是一身布衣装束。   这样的人物对他谨然下拜,令他的少年心性中,闪过了几分快意。然而,他很快就感到了不妥。   行完礼站起身来的润之那两道冷澈的眸光在他身上转了两转又收了回去,似是谨守着君臣之分,李睿却突然间感到,在这样的人面前,反而是他显得倨傲无礼了。   他忍不住站了起来,来到润之面前,长长一揖,“先生是长辈,朕怎么当得起先生的大礼相见?”   润之的眸中流露出几分赞赏,适才那勉强的心境不由淡了几分。   “先生早已到了长安,为何迟迟不来见朕呢?”李睿的语气似是亲热,却含着几分试探。   润之淡然一笑:“徐文英布衣草民,陛下不见召,怎敢擅自来见?”轻轻几句,将责任都推回给了李睿。   李睿怔了一怔,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他这辈子没尝过被人软顶的滋味。面子上虽是半分不失,里子却不免有些隐痛了起来。   “陛下召文英前来,不知有何要事相商?”果然新君年纪轻,阅历经验都有不足,连她轻轻几句话都难以应付。   “朕只是想见一见让父皇如此重视的人物,也好恭聆先生的教诲!”李睿年少气盛,显是不惯讲客气话的,说来不免有几分生硬。   “教诲二字怎么敢当?陛下有事,只管吩咐就是了。”润之的语气淡淡的,没有半分失礼,只是刻意地抽出了其中的真心诚意。   “先生是父皇亲封的‘布衣宰相’,又是姚太傅的恩师,朕的首辅,怎么当不得‘教诲’二字?”少年君王的语气中似有着几分咬牙的味道了。   润之清亮的眸光掠了过去,又凝定下来。   她自怀中取出了那块“如朕亲临”的御赐银牌托在掌中。微微的温热不断地传入掌心,似是还在倾诉着明宗的心意,让她有些不舍。然而此刻,却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既然陛下提及此事,文英也正打算缴还皇上御赐的银牌!”   李睿与姚鉴都没在意到她微妙的用词,尽皆将注意力放到了那银牌之上。   要知道,在这世上,这是唯一可以用来约束当今皇帝的东西,因为那上面刻着前一任皇帝的“如朕亲临”。   李睿早就在烦恼父皇给他留下的这个制约,没想到润之居然这么轻易地就打算缴还了!   姚鉴则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也在担心润之的权势太重,会招君王之忌。显然自己想到的,恩师也早已想到,因此主动将银牌交出。   李睿见润之口中说将银牌缴还,却只是托于掌中,而不送到他面前来,似是等着他主动去拿,一时间不明润之的用意,怔了半晌。   姚鉴也有些不明所以,上前欲接过银牌,代为交给李睿,润之却收回了手,看了他一眼,指尖抚着银牌上一行行字迹,轻叹一声,上前去将它端正地放在了御案之上。   第三部——第八章 终需一战   “袁大人,西疆的战事交给在下,其余诸方的军事则要请您费心了!”   兵部大堂中,润之平静地看着堂上挂起的巨大地图。她为人一向内敛,许多人甚至都没见过她温和微笑以外的表情,但是现在,在她身后的三人——姚鉴、翟月、袁子思却皆感凛然。   李睿惹恼了润之的后果就是——无需什么御赐银牌,也不需要朝臣的身份,润之以她的方式,迅速、温和、平静却又是轻易地架空了这不懂事的少年君王。朝廷以外的人根本无法看出,现在的朝政已经一律决于内阁而非皇帝。   其实这举动也是有着几分感情用事!李睿若非明宗之子,润之也不会在意他识不识得君王之道,自会以其它的方式来应对,不会决意以如此激烈的方式来给他一个教训。   “禀大人,西疆战报:甘州城失守,黎海将军下落不明!敌军在甘州会合后,继续深入我朝境内!”   袁子思脸色一黯,上前去将甘州位置的黄旗拔下,换上了白旗,忍不住转头看向身后的三人。   姚鉴与翟月一起动容。怎么也想不到,与数年前相较,西疆联军只不过是换了个统帅,却出现了如此的局面!如今西疆的战事简直可以用势如破竹来形容!   润之却是神色淡然,沉吟着,似在思索着什么,随后抬起头来,问袁子思:“他们究竟有多少兵马?”   “前些时候他们一直是分兵行动。因为他们的动作实在是太利落了,前线并没有确切的数字传来,但是近日他们开始会师,按推测的话,当是在十万至数十万上下!”袁子思当然知道现在的情报不十分确切,但是徐相爷所问,也必然有他的用意所在。   润之轩眉看着地图,良久之后,唇边终于淡淡地现出笑意来。   袁子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见她正注视着那已经换上了白旗的肃州、甘州两城,图中方寸间,在实地却已经是不小的距离了。   “……肃州……甘州……他们倾族而来,我信他们能拔城,但,我不信他们能守城!”   袁子思目光一凛,随即喜道:“是了,以他们的力量,若要继续前进,就无法分兵守城了!”   真正的攻城掠地,必须以强大的力量为后盾。而华朝地域之广、人口之多、力量之丰厚,都远胜于周边那些小国,何况是西疆的马上民族?他们的骑兵行动如风、驰骋如电,进攻之时确实是如快刀般锋利无匹,但这割开了的肥肉,他们却是没那个胃口吞下的。   直至此时,润之还是不明白那位暗中的对手挑动起如此战事的利益何在,但是既然被她发现了实力上的差距,那无需知道原因,她就可以平息局面了。   她的目光自地图上的西疆位置开始,沿着那一排白旗直移到目前的甘州位置,似是能透过地图看到那一片战后的景象。   深思后,清朗的语音在兵部大堂响起:“我朝自建立以来,虽在西疆一直小有征战,却从来没有发生过大的战事,很多事情,都是以外交之类的非战手段解决的。如今新君即位,却有这么多势力想借机来占些便宜,看来,我们终究是要展示一下自己的实力了!”   最后,缓缓吐出的是四个字的结论:“终需一战!”   不只是袁子思,连一直在想着能否以其它方式来解决此事的姚鉴与翟月也被她这几句话挑起了战意。确实如此,一直以其它手段来解决战事会让人怀疑诺大华朝的实力,终究要痛痛快快地打上一仗,那些窥伺着华朝的宵小才会真正地心悦诚服!   但是这一仗,真的能够由文弱的润之去打么?   每个知道朝局变化的人都会疑惑,润之为何会坚持亲自去打这一仗?毕竟少年皇帝已经被她架空,她完全没那个必要再听从他的“乱命”——这是连对皇家最为忠心耿耿的姚鉴也不得不承认的“乱命”!   “镜如,烦你将最新的战况告知陛下,连同我等适才的分析。他有什么意思,就传过来。若无事,你就回阁中处理事务吧!”   润之架空了李睿之后,却没有将他隔绝。每一件政事,都会让他知晓。而告知李睿的每一件政事,她都要求李睿作出自己的判断来,若决断得对,她就赞一个“好”字,自有姚鉴会转告于他,若决断有误,她就评论几句,姚鉴也自会向他解说分明。   她也没将全部政事揽于自己手中,国内的政事都是交由姚鉴、杜秉明、苏环三辅臣带着汇文阁中的几名参政全权处理的。若无大事,她毎日都会到兵部,与精通军事的袁子思和对周边局势了如指掌的翟月商议西疆的战事。   也正因如此,每个人心中都清楚,润之此时的行事虽是冒了大不讳,却没有半分不利于少年皇帝。否则,纵使姚鉴是她的门生,以他耿直的脾气,又如何会听从于她?   恩师这个人,真是永远也捉摸不透他!   姚鉴如此想着,已经来到了李睿的寝宫。   自李睿被架空的那一日起,润之就已经下令将兵部的沙盘搬到了他宫中,好让他听到战报时能明白整个战局。姚鉴换过了沙盘上的旗帜,指着沙盘,向少年皇帝解说了最新的战况,停了一停,正想说明众人对形势的判断,却见李睿茫然出神,似是根本没听进他的话去。   “太傅!为何连你也对他心悦诚服呢?你不是最忠于朝廷的么?”回过神来的李睿盯着姚鉴,似要从他的脸上找出答案来。   姚鉴叹了一口气,早知他会有如此一问了。   “皇上,那是因为恩师他此刻所做之事,对皇上没有半分的不利!”   “朕知道,他表现得很好!但是,自古以来,以伪善来掩饰野心的人多得是,为什么你们都坚信他没有野心呢?”   姚鉴庄容道:“那是因为皇上您不了解恩师的为人!”   “记得当年臣得中状元之后,与一干同年前去谢师,结果恩师府上却是大门紧闭。他只命人传出话来,说‘你们是天子门生,不是我徐文英的门生,自去望阙谢恩去,不必谢我!’。”   李睿微微动容,道:“原来刘学士所说是真的!”   姚鉴这才知道,原来承旨学士刘仰白也对李睿说过了此事,不由点头道:“一时的举动当然不足为凭,但是这么些年来,恩师的为人行事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不说个服字确实不行!您只想想,先皇为何会赐恩师那一面‘如朕亲临’的银牌?那银牌有调动天下兵马的大权,以先皇的智慧,若不是绝对信任恩师,怎会打破惯例,做出如此事情呢?何况还将恩师任命为四辅臣之首?皇上纵信不过微臣,难道还信不过先皇吗?”   李睿神情微震:“难怪他说,朕不知他!”其实事实俱在眼前,只是他看不看得到,愿不愿意去看罢了。一旦点破了,润之所做之事历历在目,先前的疑忌也就迅速地开始冰释了。   “五年前恩师就已经因病辞朝,若不是先皇病重,他也不会回京来。先皇驾崩那日的情形,皇上您也是亲眼见到的……”   李睿回想起当时的情形,那是他唯一一次见到润之失态,那种恍然的惊与痛,至今想起,也还能觉出他当时的心境来。   联想到宫中的老太监对他说过的事:那个人,第一次见到父皇,却没有下跪,而是说,要看看父皇是不是值得他屈膝以事?   父皇接受了他的挑战,因而得到了他的敬意!   那个人,是有资格得到父皇的信任的!而自己,却一时偏了心念,失了君王的平常心……   姚鉴看着面前那巨大的沙盘,喟然道:“臣这些话也许是多余了!恩师的意思其实很明白,他已将事实都摆在了您的面前,他是要您自行来判断他的为人,而不是凭着一念揣测就下定论!”   李睿的声音有一丝发颤:“太傅!”   姚鉴惊讶地看着他的少年君主,短短数日,他的锐气似是被磨去了些,目光中多了原先所没有的,思索过后的一种决然。   “请代朕,向他致歉!”   请代朕,向他致歉!   尽管尚且年轻,这却是一国之君所吐出的言语,也是李睿自觉得这一生中所说出的最重的几个字。   他能看到太傅的惊愕以及惊喜,心中也豁然开朗起来。先前被猜疑、怨怒、不服气所蒙蔽的心智也清醒过来。   他说得对,自己现在还不配为他的君主!   “传中书令苏环!”看着姚鉴离去,李睿下达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第一道旨意。   润之只架空了他决断政事之权,却没有软禁他或是限制他见任何大臣,李睿初时不解,现在却已经明白了润之的用意。如果他有这个能力或者魅力让众大臣听从他的话,那么立即就可以得回他的实权!毕竟,正如润之曾对他说过的那一句话:治国之道,就是治人之道!这是对他的考验,若无法通过,他也不配成为一国之君。   中书令苏环是明宗遗命的四辅臣之一,也是庆太妃的长兄,四十余岁,一副精干之相。听了李睿想让他去做的事,他的回应很快:“皇上是想让微臣去告诉太妃娘娘徐相爷的为人?那倒不必了!娘娘已经召见过微臣,臣已将一切言明了!”   他没有说出来的是,他是以何种方式将一切言明的。   那一日在宫中见过润之后,庆妃就将苏环召了去。他们虽是兄妹,却也不是十分亲近,苏环原也不解她为何会向自己打听徐相爷的为人,待得弄明白之后,忍不住大怒。   “娘娘懂不懂得,什么才叫做佞臣?徐相爷所作所为,莫说是朝中大臣,就是天下人,也都是有目共睹的!”   随后他冷哼一声,加了一句兄长的判断:“妇道人家!我算是明白了,为何先皇始终没有立你为后!”   他压根儿没看自家妹子那难看至极的脸色,就此扬长而去。   ——*—— ——*——   “恩师,皇上让学生代致歉意!”   润之转过头来,剑眉微扬,看向姚鉴:“什么?”   “恩师,皇上有言:”请代朕,向他致歉!‘“   润之沉默了半晌,神情柔和了下来,随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既如此,那么,一切恢复正常吧!”   她一言既出,华朝的权力中心再次转移了。   润之看向姚鉴的目光仍是凝定的:“转告陛下,徐文英求见!”   “皇上居然会道歉?看来他成熟些了!”一旁的翟月小声嘀咕了两句,然后仰起头,看向润之,“不过,徐相爷您的所为,倒让翟月想起一段史事来!”   润之看他的神色,清眸略沉,已经明白了他所指的是哪一段史事了:“子聂是指周公旦辅成王之事?”看他点头,润之却微微地摇了摇头道,“我非圣人,若陛下一直不受教,我也未必不会另立新君!”   她虽这么说,心中却明白自己定然不会这么做,即使李睿是个傻子,看在他是明宗之子的份上,她也会尽力辅佐于他。   翟月笑了起来:“徐相爷的话,这两句最是言不由衷了!”   “徐相爷!且请止步!”   正要去见李睿的润之闻声回过身来,讶然地一扬眉。   “太史公?”   来的是她所没想到的人——国史修纂赵云度。   史馆隶属中书省,史官们品级也许不高,却负责着将一切载诸史册的重要工作,因此多半都会被尊称一声“太史公”。但是,史官是从不涉入朝政的,赵云度找她却有何事?   “相爷!”赵云度深深地施了一礼,朗声问道,“下官想请问一句,这些日子的局势,史书中该如何记载?”   润之恍然,失笑道:“太史公这话问得奇了!史官无非是‘秉笔直书’四个字罢了,何必问在下呢?”   “当真可以秉笔直书?”   润之淡然一笑:“史官的责任,与徐文英有何相干?”举手为礼,自向李睿寝宫而去。   只留下赵云度在原地不住地摇头:“这可是个大大的难题了!”   ——*—— ——*——   再度见到李睿,润之没有下跪。   她已经不打算再向他下跪了,虽然还政于李睿,但他若不能得到她的认可,润之也不会再去跪他。   虽然李睿语含歉意,以帝王之尊,亲口向她道了歉,润之却也只是还以一揖,淡然道:“徐文英没有要挟陛下之意。这些日子以来,陛下应该已经看到,不必陛下决策,合众臣之力,国事运转也是无碍……”   李睿初见她甚觉尴尬,听了此言,目光却是一凛,润之这是在教他为君之道!   “因此,陛下只要掌握住众臣之心,让他们甘心为您效力就可以了。当然,也要分清众臣之中,哪些人可信,哪些人可用,哪些人可远……”   润之停了下来,见李睿神情专注,似是将这些话都听了进去,心头一松,随即笑道:“如徐文英,就是可用、可信却也可远之人!”   李睿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润之的才能,自是可用;她与明宗情谊深厚,泽及李睿,自也可信;但她只认定明宗为君主,却不向李睿臣服,因此可远。   李睿恍然道:“但是朕却觉得先生是可信、可用也可亲近之人!”   只见润之欣然一笑,随后眸色一黯,似是想起了什么人。李睿不由心中一动,直觉地认定润之想起的人,正是他的父皇明宗。   自明宗逝后,李睿自知要独撑大局,因此对着所有人都表现出十二分的强势来。但他毕竟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难免有身心疲倦之时。以前为太子之时还可以躲到庆妃的怀中去寻求安慰,如今身为一国之君,必须高高在上,却连个寻求抚慰之地都没有了。   而润之日前这一怒,却将他自以为是的帝王之心打回了十七岁少年的本形。此时,见润之依然如长辈般耐心地教导着他,虽然心知那是为了父皇,但那一瞬间,他心中油然而生出一丝依恋来,脱口道:“朕真是羡慕父皇,能有先生为知己!”   润之心头一酸,眸中浮现出怀念之色,不再言语。   ——*—— ——*——   “太傅说,先生坚持要亲自出战西疆,却是为何?”眼看着润之打算告辞,李睿忙问道。   润之既无对他的愚忠之心,当然不会是为了遵从他的旨意才亲自前去,定是有着他所不知道的考量。   润之沉吟了一下,缓缓道:“一则,我朝的名将,无出‘二李’之右,而大李将军与北丹对峙北疆,分身乏术,西疆战事又十分吃紧,现下里最好的将领,就是夫人了。我若不去,却由她出战,有些说不过去。”   “二则,”润之的语声从容,“西疆的问题,我朝自开国以来,都未曾好好解决过。如今难得他们倾族而来,这一战若能败了他们,西疆在数十年内,就再也不能积聚起足够骚扰我朝的力量来。我们也应该借此时机想到一个永定西疆的法子,所以,文英想要亲自去看上一看。”   “永定西疆?”李睿眸光闪动,语气不由激动了起来。   润之为此已然考虑了许久,自是镇定从容的,“不错,现下文英尚未考虑成熟,到时候,文英也许会呈上一些条陈策略,还望陛下能够考虑。”   李睿本要脱口而出:“当然了!”却又觉得身为君王,出言太过草率会让润之看轻了,想了想,才道:“那朕就等着先生的良策!”   润之点头,轻施一礼,转身离去。   李睿看着她走到宫门处,略停了一停,轻风吹动她的白袍,襟袂飞扬,似要引得她乘风而去。   那一刻,李睿只觉得无限的遗憾,他自知,他这一生一世,再也不可能如父皇般拥有这样一名臣子。   ——*—— ——*——   解开了与皇帝的心结,一切都顺利起来。   前些日子夫人李华已经代润之开帐招兵,自源源不绝而来的人中选出了一万人,又从御林军、禁军与长安京兵中选出五千人来,组成了守卫主帅的中军阵容。至于其余的兵马,将凭兵符到临近西疆的州郡调动府兵,一二十万的兵马瞬间可集,麻烦只在少了练兵的时间。但是李华既能与大李将军齐名,自也有她的盘算:一万五千人马远赴西疆,这一路上就是练兵的好时机。而一旦集齐府兵,就将已经练成的精兵插进去,好在统兵时,达到最好的效果。   润之知战略、通兵法,却没有真正地带过兵,所以这些事情一律交给了夫人去做,并不插手。她忙的倒是与兵部、户部的官员商洽军需粮草的数目与押运问题。   文秀与鸿飞夫妇也没闲着,按照润之的嘱咐,他们开始调动九春堂的医力药力,以备万一。   而唯一被遗忘了的小承远,则偷偷跑到了选拔将领的校场去。等李华与润之发现时,他胜局已定,成为了朝廷正式任命的将领。眼看着这天性好武的养子终于也走上了父兄曾经走过的道路,润之也只能在心中暗叹一声,更加决意要就此平了西疆之事。   最大的好消息,由快马赶回长安的文佩与江峰带回,罂粟谷终于平了,这样一来,就不必再担心西疆作战的同时,大华国内会起变乱。   问起没有同来的卫、杜二人,文佩只简单地道:“罂粟谷多奇药,二位师哥留下了!”   润之听她如此说,已知是二位师哥念着自己的病,想为自己找出治病之方来,感激之余,也不免有几分惆怅。   下面给你个选择,是和润之一起去西疆打仗,还是上北疆?二选一。   (上西疆的话,3.8章结尾如下:)   临行前,却有一人来寻润之了。   “徐相爷,西疆之战,请让翟月随行吧!”矮了常人半头的蓝衫男子语气中自有一份热忱。   润之先是一怔,转念间了然道:“子聂莫不是想去察看西疆的地形?”   翟月笑着一揖,“相爷果然知我!翟月也想看看,真正的行军作战是怎样的?西疆各族的真正情形是如何的?这些事情,只凭着书本与耳闻却是得不到的!”   “在下本想,请子聂去北疆处理北丹之事……”   翟月笑道:“有大李将军在,他们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让他们多僵上一阵子有什么相干!”   润之也不禁失笑,道:“那子聂的参政之职怎么办?”   翟月的眼珠骨碌一转,笑道:“以相爷的能耐,这只是小事一桩吧!”   润之无奈笑道:“好吧!”   她一言既出,眼前的翟月眸光一亮,顿时神采飞扬了起来,深深地一揖到地。   (选北疆的话,3.8章结尾如下:)   临行前,却有一人来寻润之了。   “徐相爷,西疆之战,请让翟月随行吧!”矮了常人半头的蓝衫男子语气中自有一份热忱。   润之先是一怔,转念间了然道:“子聂莫不是想去察看西疆的地形?”   翟月笑着一揖,“相爷果然知我!翟月也想看看,真正的行军作战是怎样的?西疆各族的真正情形是如何的?这些事情,只凭着书本与耳闻却是得不到的!”   “在下本想,请子聂去北疆处理北丹之事……”   翟月眼光不由一亮:“当真?”   润之笑道:“自然是真的!其实我朝在北丹朝中也有人……”她看着翟月吃惊的样子,道,“奇怪么?北丹一向是我朝之患,当然要安插个人进去!”   “那是什么人呢?为何此次未能阻止北丹出兵?”   润之向北方看了一眼,轻声一笑,“那是因为他刚刚失势!所以子聂这次的任务就是要将他再扶起来!”   翟月更奇了:“到底是何人?”   “北丹右大臣,阿里托托。”   “怎么会?……”翟月真的瞪大了他那原本不算大的眼睛。   润之看着他,淡然一笑:“妙就妙在,连他也不知道,一直在背后支持着他的人,就是我们!”   翟月怔了半晌,忽然一揖到地:“还请相爷给翟月到北疆去的机会!”   (要说明的是,第三部到此为止,后面就是第四部的大决战,幕后黑手也要露面了,前面留的线头布条们,都要准备收网了,所以无论选西疆还是北疆,“三探花”翟月的戏都不会太多了。)   第四部   风冷西疆——第一章 三箭断缘   “旌旗卷大风,残阳如血中。   白骨埋荒岭,孤城远九重。   唯有原上草,至今犹枯荣。   …… ……”   猎猎的风,卷着苍凉的歌声,扫过西疆的荒原。   李华低低地和着歌声,回首看到润之的神色,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做什么这般神色?这歌儿不知在西疆传唱了多少年了,我是宁可听见这首歌,也不想听到有人唱家乡小调啊!”   润之摇了摇头道:“倒不是在担心士气问题!有夫人在,我军的士气可不会低落下去!”   她说的自是玩笑话,却也有着几分真实。   润之自己只是个文人,身子又一向不好,随着大军转战四方颇感疲倦,只是一直撑着罢了。李华却不同,“修罗将军”似是生来就属于此地的。世人都称她为华朝的第一美人,而她的光芒却是在战场上跃马横刀之际才发挥到极致。这些日子以来,已足以让己方的战士仰慕,令敌方的士兵眩目!就连润之有时也会觉得,自己不应拉着她做了这些年的贵夫人,遮掩了她的光彩。   李华秋波一横,微红着脸嗔道:“又拿我说笑了!”   润之将马带开几步,失笑道:“岂敢啊!”   “哦?”李华追问道,“那你刚才在想什么?”   润之的眸中浮现出些许怀念:“不过二十年而已,却已经变成了不知多少年了!”   李华柳眉一挑:“二十年?难道……”   润之淡淡地笑了,垂首看着爱马雪白的长鬃,低吟道:“‘白骨埋荒岭,孤城远九重。唯有原上草,至今犹枯荣。’都是那时候的心境了!本想挑动兵变,救出爹爹,他老人家不肯,也就罢了,只没想到,那么粗糙的歌儿,竟也在西疆流传了下来。”   李华笑了:“你那时才几岁?现在几岁了?心境也不同了,再听自然觉得粗糙了。但是西疆的战士们却一代代地在这不变的环境中战斗着,也难怪这歌儿传了下来!我也喜欢,只不知竟是你作的!”   润之扬目远眺斜阳,清澈的眸光掠过这疾风荒原,心中豪情顿生,唇边勾出一抺笑意来:“这一战终了,我会尽力让这歌不再传唱下去!”   李华并骑在她身侧,感应到她胸中的豪情,与她相视一笑,无语对斜阳。   ——*—— ——*——   冥水蜿蜒北向,注入大泽。   西疆的最后一场大战,就在这有着不祥之名的河畔,展开了。   润之驻马小丘,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厮杀。   有多少战士,家中的父母正白发苍苍地倚门盼儿归?   有多少战士,怀中还揣着妻子或是爱人绣的香荷包?   又有多少战士,想着要身经百战立功名,不得不挥刀砍杀那些同样有父母妻儿的敌人呢?   冥水渐红,幽幽然宛似真的自地狱流出,带走了无数英魂。   身畔的李华不住地发出号令,指挥着己方士兵的冲杀。   “那边有些乱了,我去冲杀一阵,文佩江峰你们护好润之!”李华提缰,看向润之,见她微一点头,知她自信能把握局势,于是放心地提刀冲了下去。   润之此前没经历过真正的战斗,因此她虽挂名主帅,具体的战事,却多半都是由李华所指挥的。但是这几战下来,润之也已然能够清晰地把握战场的局势,作出正确的调度了,这一战,又是华军占了上风,因此李华也放心地离开了身在后方的她,上前冲杀去了。   修罗将军的战斗,是这血腥沙场中最美丽的风景,但是这片风景,也会带走敌方无数将士的冤魂。   敌军真正地乱了。   润之凝目观察着对方的旗号,试图找出对方的主帅来。这一战能打到如此程度,都是因为他们那位了不起的主帅。那人竟能以远逊于华军的兵力,与李华周旋至今!润之敢断定,他不是阿乞力族的人!若能找到他,那么挑动了罂粟谷、三韩、北丹甚至西疆,引发华朝这一轮危机的幕后主使就会露面了。   找不到他们主帅的旗号!但是,敌军已经乱了。   “进军鼓!”润之断然下了令。   一往无前的鼓声响起,催动着战士们厮杀的血性。旌旗摇动,指示着追击的方向。   胜局已定。   剩下的事情,已经不需润之发令了。   战斗,她大半都交给了李华,战斗之后的事情,才是真正要她伤神的。   将如何处理西疆各族?将如何重建西疆?   ——*—— ——*——   “鸿哥,来得早可不如来得巧,正赶上战事啊!”   任鸿飞一把拉住了不知死活往战场上冲的妻子,“没武功你去凑什么热闹?别给人添乱了!”   “大哥不能动武,可也在战场上呢!我看见她的旗号了!”   “二姊护着大哥一人就不容易了,你再赶过去,叫她护着谁好?”   文秀笑笑,指指战场上的旗号,“你看看旗号,再听听鼓声,敌军已经败退了!我军正追击呢!大哥身处战场后方,我只是想到大哥那儿去罢了!”   任鸿飞拗不过妻子,只好陪着她向润之帅旗所在的小丘驰去。   ——*—— ——*——   “你们来做什么?”   润之剑眉一蹙,难得板起脸来对着她最宠爱的小妹。   文秀吓得不敢说话,暗地里一拉丈夫的衣袖。   任鸿飞瞪她一眼,她反而低下头来笑嘻嘻地不以为意,任鸿飞只得道:“我们送了一批药草来。”   润之还在注目着战场上的状况,只沉着脸点了点头,“知道了,快回去!”   任鸿飞一拉文秀,文秀乖乖地跟着他拨转马头,忽然想起来,转身道:“大哥!北丹已经撤兵了!”   润之闻言回过眸来,神色略柔和了些,道:“知道了!日前已经接到了北疆的直接传讯!”   文秀吐了吐舌,不敢再打扰润之,回身欲行。   这时丘下微乱,一名身着华朝士兵服色的男子忽然自人丛中张弓搭箭,向帅旗下的润之一箭射来。   弓劲,箭疾。   那一箭如乌色的电光,眨眼间便已到了润之面前。   文佩江峰已然鞭剑在手,却被恰巧被文秀夫妇所隔。   电光火石之间,润之也无暇多想,一把将小妹文秀推离身侧,自己也尽量侧了身子,只盼能让过此箭。   然而箭锋入肉,轻哼一声倒了下去的,却是在最后一刻挡在了润之身前的任鸿飞。   润之惊怒交加,正想斥责任鸿飞的“胡闹”,却见他眼中流露出一抺欣然的目光,那目光竟是先投向自己,再转向了妻子。她心头不由一震,一句话噎在了心口,未能说出。   那暗算润之的人见一箭无功,随手揪下一名华朝的将士,毫不留恋地夺马而去。   文佩见润之无恙,一声清叱,腾身而起,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江峰慢了她一步,回首见润之身边已无武功高强的护卫,只得捺了性子,留将下来。   “箭上有毒!”润之说着,拔出了匕首。她这些日子在军中为将士们包扎救治,手法已是纯熟无比。迅速将箭头连同伤口周围变色的皮肉一同挑了去,然而毒素显然已经深入体内,任鸿飞神智昏迷,于这割肉之痛竟是没有半分反应。   润之抿了唇,将身边带着的解毒药粉尽数给任鸿飞服了,又取两粒锁魂丹为他塞入口中,匆匆向呆在一旁的文秀道:“锁魂丹只能助他一时的元气,你速带他回营拔毒!”   文秀怔了怔:“大哥你呢?”   润之轩眉道:“战事未了,主帅怎能离开?还不快走!”   文秀醒觉,应了一声,失魂落魄地抱过丈夫,忍不住看了润之一眼,一言不发地策马下丘,向华军营地驰去。   润之瞑目略定了定神,抬眼只见前方华军的脚步渐缓,似是发觉了后方的异样。她环顾四周,轻叱道:“军令未下,谁让你们停鼓?”   那几句鼓手恍然惊醒,再度将战鼓擂得震天价响,举旗的士兵也跟着继续摇旗呐喊起来。   润之这才舒过一口气来,回顾身侧,却只有江峰一人持剑相护。   “二妹追人去了?”   江峰点了点头。   润之看定江峰,“为何不去相助?”   江峰略一犹豫,笑道:“我想,她会希望我能暂时代她守护你!”   润之看了一眼他手中清亮的长剑,以及眸中那掩饰不住的担心之色,淡然道:“你不喜沾染血腥,我也无谓连累你!”   江峰这一路以来,根本没出过剑,迫不得已之时,也是只伤不杀。润之看在眼里,知他心慈,也从来没要求他去做过什么。   这脾气倒是正与文佩相应。她一向弃剑用鞭,也正是因为长鞭的杀伤力要比剑小得多。   然而江峰却是与文佩同样的固执,他握紧了手中剑,笑道:“性命交关之时,哪里顾得了那许多?”   润之在心中轻叹一声,倦然一笑,转眸去注视着战场上的局势,脑中迅速地作着判断,随即传下一条命令:“传令此丘上下所有将士:各守原地,擅闯擅动者,杀!”   军令如山,一令既下,帅旗所在的小丘上下,顿时静止了下来,只有鼓手和旗手们仍然在尽责地擂鼓摇旗。   这一静,丘下东南方一小队也身着华军兵服的人却显得突兀了起来。显然是没听懂汉语的传令,乱动之余,被身侧的华军斩杀了好几人。眼看着情势不对,居中一人高呼了一声,一队人马向着润之的方向杀来。   润之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浅笑,果然还有想要刺杀她的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以阿乞力语大喝一声:“住手!”   阿乞力语通行西疆,无论那些假扮华军的刺客来自哪一族,都应该能听懂阿乞力语。   见那些人果然一怔,润之知道自己已是猜中了。趁着那些人一时的愣怔,她再度以阿乞力语朗声道:“看清情势!你们已经败了!现在再杀敌方统帅,只会给族人招来严厉的报复!”   此时战斗稍止,小丘上下无人出声。她朗朗的语音伴着进军的鼓声,一字字敲在了那些刺客的心头。好几个人忍不住向己方军队的方向望去,然而旌旗如云中,哪里还有半片他们军队的旗影?   刺客中那名看似首领模样的男子突然举刀,以阿乞力语高喊:“死也要死得有尊严!族人们不会要乞求来的生命!”   润之蹙眉看着多半的刺客又随着他扬起刀来,语声骤冷,语气也变得凌厉起来:“你有资格为无辜的族人作决定么?”   被她这么一喝,众刺客纷纷住手,只有那名首领仍持刀欲前。   看着他前进,润之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以阿乞力语一字一句道:“你以为,战士的死是应该的?只要有女人和孩子,你的民族就不会亡?不要忘了,是你们先倾族来攻我朝,我们凭什么会放过女人和孩子?就算我们放过了女人和孩子,试想想数年后的草原上,只剩下女人和孩子们在放牛牧羊,却没有半个可以保护她们的男人!这样的民族,不会亡?”   那人终于走到了自己队伍的最前列,前方的华朝将士正严阵以待,他依然举着刀,目光中已然没有了杀气,却还余着固执,坚持地说:“他告诉过我,你即使是死了,也会让西疆和平,不会灭族!”   润之不由自主地以阿乞力语小声重复了一句:“我即使死了,也会让西疆和平,不会灭族?”   她从未想到过会在战场之上,刺客口中,听到阿乞力语的这一番话。   心头禁不住一凛,茫茫西疆,究竟是什么人知她如此之深?   她抬眸见那首领模样的刺客仍欲前行,忍不住叱道:“既是如此,为何要杀我?”   那人一怔,持刀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是啊,既然眼前这人能够给西疆各族带来和平与安宁,在败局已定的现在,还有什么必要杀他?   没有了要坚持的目标,手中刀呛啷一声落了地。他失神一般地站着,任由华军士兵将他绑了起来。   眼中只见那看上去很文弱的华军主帅不顾身边人的阻拦,纵马来到自己面前,俯身以流利的阿乞力语问自己:“是谁告诉你,我一定会让西疆和平、各族安宁的?”   好苍白的脸色,却有着比子夜更深邃的眸子!   明知这是敌方的主帅,他却不能拒绝般地开口回答了:“我军的主帅——依葛尔!就是刚才,射了你一箭的人!”   润之与身后的江峰同时神色一震,她回首看向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担心:“不会再有刺客了,请你……速去寻她!”   江峰眸中的情绪翻涌不定,最终缓缓道:“她放心前去,是因为确信我会守在此!我也应当信她!”   润之眸色一黯,想要再说什么,看了看江峰的神色却又说不出口,只得紧抿了薄唇,策马回到小丘之上。   二人都不再言语。   战场上,杀声渐止,甚至已有三三两两的歌声响起。润之传下了收兵的号令,仍与江峰驻马于小丘,一面派人回营去询问任鸿飞的伤势,一面忧心地等待着文佩的消息。   ——*—— ——*——   文佩知道润之无恙后,松了一口气,施展轻功跃下小丘来。   见那刺客夺马而逃,文佩自知单凭轻功定然追之不及,于是也夺了一匹马追将上去。而华军众将士此时尚未反应过来,待得他们省起,文佩与那刺客皆已去得远了。   那刺客显是听到了身后马蹄声,却不向着西疆军的方向奔去,而是拨马向北,加鞭疾驰。   文佩不顾一切地紧追在后,眼看着双骑脚力相若,怎么也追之不及,忍不住心急起来,一声清啸,双足一点马鞍,长鞭护身,纵身跃起,身形如箭一般掠向前方的刺客。   那人听到声音,自马上扭转身来,已然是毒箭在弦、引弓待发。待看清是文佩的翩然红影,却是一怔,垂下弓去,狠狠地一掌拍在马股,马儿吃痛,发力狂奔。   而他垂下弓的那一刻,文佩也终于看清了他的面目,胸中的真气一滞,险些自半空中落了下来。   虽然身着华军的兵服,那人却有着一看就知是异族人的深刻轮廓!   ——卓风!   算上四海酒楼那一回的遥遥相望,文佩与他也只见过三次半面,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她怎么也想不到,再次相遇时,竟会是这般的情形!   更想不到,那一瞬间,她竟然极为心痛!   怎么会这样,不是已然接受了江峰吗?他是个如江河般宽广,如山岳般稳重的男子,又与自己在罂粟谷一同出生入死,怎么会这样?   心中,痛如刀割,落地时竟然提不起第二口气,再追将上去。   这个风一般飘忽不定的卓风,竟会在自己心间占有那么重要的位置吗?   文佩察觉了自己的心意,恍然心惊。   她与润之一样,从来不信什么一见钟情。她一向认为,感情,只能是由长长久久的时间来培养的。   却为什么,总是不曾忘却这个只有三面之缘的异族人?   她勉强站直身子,看向前方。   卓风回过首来,见了她的模样,似是一怔,不再策马,反而一拉缰绳,驻马回望。   文佩硬生生地顺过了这一口气,凝望着远处的卓风,神色还是一向的淡然,眸中却透着几分凄然。   他为何不逃?他为何要杀二哥?他为何会是敌人!   她缓缓向前走去,卓风却似痴了一般怔怔地看着她。   他们只见过三面半,然而邂逅,再邂逅,再是英雄救美,回首起来,竟也算是天下女子眼中的浪漫,难怪连文佩也不能免俗,忘不了世上有着这么一个人!   他们一连相遇过三次,文佩虽不说什么,心中却隐约觉得那是缘份,现在想来,那当然是因为他当时一直跟踪着润之,才能有机会一次次的相遇!   他也曾从烈火之中救过文佩,细想起来,那火自然就是他放的,本是为了烧死润之,却无意中将她陷入了火场!   她们姊妹试图动用九春堂的情报网查找这么一个人,当然是找不到,因为他人在西疆!   四海酒楼匆匆一面,他却避而不见,因为他正是暗中布置着罂粟谷阴谋的人!   文佩只觉得可悲又可笑,她始终忘不了,将他作为一个美梦收藏着的人,居然正是一心要害死润之的人!   上天究竟是公平还是残忍,竟然让她在这样的情形下与他再会!   终于来到了他面前,文佩仔细地看着自己收藏在心中多年的面容,很想问一句“你为何不走?”,却又问不出口。   卓风自马上深深地看着她,似是看懂了她眸中所问,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走?”   文佩被他说中心事,生平头一次不知所措地退后,再退后,想着是不是应该去找江峰或者润之,有他们在,她就不必如此无措了。   撞上了一样东西,却是她骑来的马儿。文佩下意识地摸索着,握到手中的,是一把弓。   拈弓,搭箭,瞄向卓风。   他也露出一个似喜似悲的笑容来,跳下马来,站直了身子。   也许他相信着,这一箭不会射出。   然而,箭还是离弦了。   如一丝银线,扎在了卓风面前的地下,他连躲都没躲,只深深地看着她,眼中居然也有着痛。   这一箭,射断雨桥边那一面之缘。   文佩不擅言辞,此时更是说不出话来。她只用决绝的双眼盯着卓风,在心中如此说着。   第二箭,再度深深地扎在卓风的面前。   这一箭,射断客栈中那一面之缘。   她眼中这样说着,卓风已然懂了,但是他无可驳辩。   第三箭,射断烈火中的相救之缘。   文佩心中痛楚,那支箭带上了内力,深深地射入地下去,只余箭羽兀自在地面上颤动着。   她深深地看着卓风,搭上了第四支箭,抬起弓,指向他。   卓风还是不闪不避。   文佩心头一软,终是射不出这第四箭来。一时之间,真是恨透了自己的无用无能。   红衣一闪,她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拍马向来路而回。   卓风看着她的身影远去,虽然文佩未发一言,他却已然明白,二人之间曾经有过的与可能会有的一切,已然被这三箭射断,再无挽回的可能。   自从他在客栈中知道文佩的名字,他就已经知道,她不是他可以爱上的女子,然而世事怎能由他作主,爱都爱了,他又能如何?   在发生之前,谁又会相信,这样浅浅的三面之缘,竟会引发如此的心痛?   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苦笑,卓风记起了自己的责任,转身上马而去。   风冷西疆——第二章 折鹏翼   冥水之战,以阿乞力族为首的西疆联军主力被击溃,倾族加入联军的达达、塔兀尔等几个原本实力就不如阿乞力族的中小民族更是元气大伤,身为联军首领的阿乞力汗再度为华军所擒,而真正指挥了联军这么多场战役的主帅依葛尔,却在暗算润之不成后顺利地逃脱。   虽然可以肯定,战事已经告一段落了,但润之与李华皆还不能闲下来。李华尚好,毕竟不是主帅,只需负责与战事相关之事即可,润之却是正要忙将起来。   西疆民族本有战败之后以财物赎回被俘人员的习俗,虽与华朝相争多年,却还是依着自己民族的习惯行事。光是应付那战败后一拨拨来求见的各族使者,就已然够润之忙的了。好在李华事先提醒,润之早早地吩咐了下去,只推要等皇帝的旨意,将那些人一律挡了。   她所真正要伤神的,却不是眼前的问题,而是战后之事,即是她对李睿所说的“永定西疆”之策。西疆诸族,日夜驰骋于草原上,自有他们的一套思维方式,以武力掠夺想要的东西是极正常之事,若是不能找到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法子,纵是华朝胜得一时,西疆却永远也不可能真正地安定下来。   这些日子以来,润之一直在战场上观察着西疆战士的行事,擒来的战俘,也多半会亲自前去询问一番,渐渐地对这些人有了更深的了解,而所谓“永定西疆”的法子,也开始在脑中成形完善起来。   冥水之战中,华军的死伤也为数不少,其中有将近半数皆是被那些假扮华军的西疆兵所伤。而这种战法,却很奇异地,半点儿也不像是西疆民族的战法,倒更似是汉人兵法中“兵不厌诈”的感觉。可想而知,那个西疆主帅依葛尔,定是个对华朝了解至深的人,可惜却被他跑了。可笑的是,连同阿乞力汗在内,联军上下竟无人知晓那个依葛尔来自何方。   知道有个深知你的敌人在一旁窥伺着,实在是让人松不下心神来。   而更让润之担心的是,文佩追那依葛尔回来后,神情颇为有异,而当润之以目光相询时,文佩却是生平头一次避开了她的目光。要知文佩自小与润之一同长大,一向与她心意相通,忽然间生了隔阂,不禁让润之觉得一颗心似是悬空了一半似的。   军医帐中,李华皱着柳眉,恨恨地道:“那个依葛尔,好毒的手段!”   与她一同前来看望伤兵的润之见那几名军医正忙得不可开交,终忍不住上前帮手。一边迅速地给几名重伤员止血,一边淡然道:“两军相争,只能怪我们为将帅者没有想到,怎怪得敌方用手段?”   “也是!”李华爽然道,她这直爽的脾气令她在军中有着极好的人缘,当然,那绝世的姿容自也是原因之一。   “以前阿乞力族打仗都是直来直往,这次却有这么多的花样,那个依葛尔定是脱不了干系!”   润之轻点头,手中已经完成了包扎,看看剩下的事情还是交给军医们较好,于是站起身来:“营中还是要小心些,防着他又有什么花招!”   李华笑道:“这个我早传下令去了!”   润之洗净了手,回身对众伤员道:“大伙儿的伤势都不算重,安心将养,很快就好了。”   她的医术,天下知名,被她淡淡然这么一说,连几个重伤的也振作起来,觉得身上果然不那么疼了。   润之见伤兵们的士气已振了起来,淡淡一笑,转身出帐。李华也跟着出来,笑道:“你呀,着了戎装也还是不像个军人!”   “我本也不是军人!倒是夫人……”润之看了李华一眼,叹道,“还是戎装适合你!”   李华嫣然一笑,明艳照人,“难不成我得天天盼着打仗?”   润之也摇头笑了起来,随即道:“战俘那边,夫人去看看吧,我去看一下鸿飞的毒伤。”   “那我一会儿过去!还得去看看远儿,上次受的伤,也不知好了没有?”   润之笑了笑,承远的伤她早已看过,并不碍事,但李华一片慈母心,她也就不说什么了。   向一名守营士兵问清了文秀夫妇所在的营帐,润之缓步走了过去。战事结束之后,她也是刚刚才有时间来看看三妹夫妇,心头犹有几分沉甸甸地,只因任鸿飞昏迷前那一眼欣然的目光,让她觉得隐隐的不安起来。   文秀自将任鸿飞带回营来,就忙着给他拔毒上药,之后,她就一直坐在丈夫的身侧,紧紧地握住任鸿飞的手,苦苦地等着他从昏迷中醒来。   润之来到他们帐前时,恰听见任鸿飞醒来时发出的一声低低的呻吟,随即是文秀惊喜的声音冲入耳中:“鸿哥!你总算醒了,吓死我了!”润之一怔,心想自己是不是迟些再来较好,好让他们夫妇多说会儿体己话。   任鸿飞睁开眼来,渐渐清晰的视野中显出妻子那娇俏清秀的容颜来,看到那一双眸中盛满了担忧,他勉力扯动嘴角想要笑上一笑,只是脸上的肌肉似也麻木了,竟是想笑都笑不出来。他竭力自喉间挤出一句话来:“你们……都没事吧!”   “没事!”文秀垂下头来,语声中渐带呜咽,“没事!我们都没事!……”   她怔怔地看着丈夫,两行泪串珠般自颊上滚落:“你……你终究是忘不了大哥!”   任鸿飞心中一惊,忙道:“你……你胡说什么?”   文秀一向单纯的脸上现出凄然的笑容来,将他的手贴在自己颊上:“我再天真,这些年的夫妻下来,若还不知你的心事,怎配做你的妻子?”   任鸿飞只觉得手背湿湿的,沾满了妻子的泪,一时惶急,却说不出话来。   帐外的润之本欲转身离去,却被这几句话惊得立定在了原地。   文佩文秀是她在这世上仅余的两名亲人,她又一向疼这小妹疼得紧,竟不知自己在无意间已然造就了她夫妻间的隔阂。   她缓缓退了一步,生怕文秀夫妇发现了自己的存在,那会让三人都尴尬无比。   文秀放开任鸿飞的手,取帕子拭干了泪水,笑道:“你看我说这些干什么?先给你把伤养好是正经!”她站起来,去给任鸿飞端药。   任鸿飞想抓住妻子的手,没能抓住,只得拉住了她的衣襟,“秀……”   文秀回过身来,只听他有些艰难地道:“秀……我不骗人……我没痴心妄想过……不真心……我又怎会娶你?”他歇了口气,声音低将下来,“你大哥她……就似那云端里的神仙,凡夫俗子……有谁配得上?”   润之听着帐内隐隐传出来的声音,心中百味陈杂,禁不住又退了一步。这一退,军营中一片嘈杂,她却再也听不到帐中的话语了。   任鸿飞终于握住了坐回他身侧的妻子的手:“你大哥她……谁见了她都忘不了!也许……是我笨!这些年来,我只想通了一件事:我敬她、重她、仰慕她,为了她,死也不惜!但,我疼的是你,惜的是你,倾心相爱的是你,为了你,我怎么也要好好地活着……怎么了?”他抬起手,拭去妻子脸上的泪水,然而更多的泪又涌了出来,让他一颗心中更是惶然,“我又说错了?”   文秀终于忍不住,哽咽着扑到他怀里,“你没有!你没说错!是我小心眼!要是我在前头,也会为大哥挡那一箭的,你替我做了,我却不谢你,我……”她埋首在丈夫怀中,痛哭了起来。   任鸿飞抚着妻子的秀发,这么些年了,终于将自己的真实心意说了出来,他只觉得心中满满的,坦然而又安然。   帐外的润之并没有听到这些,纵是听到了,也未必会觉得心里好受些。   休说自出战西疆以来她一直是心无旁骛,就是无事相扰,她也是素来不擅于处理感情之事的人。一直以来,她心怀既广,思虑又多,有意无意地,总将一个“情”字压到了最后,对任鸿飞,更是忽视了许多,哪里想得到小妹的丈夫,竟会对自己有意。明宗之逝,已经令她心中既痛且伤,如今,却又惊觉自己伤了这个一向最为疼爱的小妹,一颗心里,禁不住对自己迄今为止所做之事怀疑了起来。   她一生行事,只求无悔于心,如今的心中,却已然泛起了悔意。   若是连最亲近的人都伤害了,还算什么兼济天下?   当自己如鹏展翼之时,是不是已经遮蔽了旁人的天空?   这么些年来,虽是她守护着家人们,她们却也同样在守护着她。这些至亲的亲人们,一直都是她的精神支柱。但是李华文佩为了她,至今未嫁,小承远因了她,习武走上战场,就连她一直以为是最为单纯幸福的文秀与任鸿飞,竟也因她而生出波澜来。   世人皆知徐相爷极为眷顾家人,却不知她负她们极深。   她为家人打算得周到,却未必不会伤了她们。   心头蓦地又翻涌起明宗对她的一片心意,他的逝去,令她痛失知己,但什么样的痛,都及不上此时的认知将她伤得更深:当自己一意翱翔之时,已然伤了自己最为疼惜爱护之人……   难道,自己这些年的来所为,竟全都是错了?也许,根本就不该再涉政事,不该拒绝皇上,甚至,压根儿就不该女扮男装这一遭?   惊觉自己已然失却了往日的凌云之心,润之强行压下了所有的思绪,悄步走了开去。一路上,她面上虽还对着所见的士兵们微笑着,脚下却是无比地虚浮,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的帅帐,终于黯然一声长叹,颓然坐下。   心神正乱,却听得一个浑厚开朗的男声低低地问:“怎么了?”语意关切,似是直透到了心底。   润之一怔,环顾帐中,并无半个人影。   随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也响了起来,语音有些低沉,显是说话之人的情绪也有些低落,“……没什么!”那是润之已然听惯了的清亮微冷的音色,却是文佩的声音。   润之再度看了看身后,终于省起,原来是有人与文佩在她的帅帐之后说话,那一句“怎么了?”却不是问自己的。   浑厚的男声再次响起,这次润之听了出来,这应是江峰的声音。他似是迟疑了一下,才道:“……若有事,可以告诉我!”   文佩没有回答,只轻轻“嗯”了一声,润之知她心意,猜得出她定是点了点头。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才听得江峰道:“你是来找徐兄么?”   文佩似是摇了摇头,想是不欲在润之忙碌之时来扰,随即道:“我走了。”   江峰略略提高声音叫住了她,“文佩!”   随后他一向浑厚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一直以来,都有个疑惑——”润之心里“咯噔”一下,只听他续道,“那一夜,究竟是不是你?”   文佩语中愕然:“什么?”   润之心头一震,江峰似也顿了一顿,喃喃道:“果然不是我多心……”   “什么事?”   江峰沉声道:“文佩,四海酒楼相遇的前夜,你可曾见过我?”   文佩默然。   江峰的声音叹道:“明白了!……文佩,你可有其他的姊妹?”   停了许久,文佩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有些冷冷淡淡地:“你,什么意思?”   江峰似是察觉了文佩对他的误会,也察觉了他自己一直误会了的真相,轻声道:“看来这件事当问徐兄了……别走!文佩!和我一起去,好吗?”   润之在帐中听到此,暗自苦笑,站了起来。   天下没什么事情可以永远瞒着旁人,自她决意暂瞒此事时起,已然注定了这一日的到来。她之所以苦笑,只是觉得,以自己现在的心境,这实在不是揭开此事的合适时机。   果然不过片刻,江峰的声音已在帐前响起:“徐兄在吗?”   “请进吧!”   江峰拉着文佩一同走了进来。   文佩看向润之的秀眸中满是疑惑,随后又转了开去。她不与人亲近的习惯与润之相同,却更明显些,一只手虽被江峰拉着,颀长的身子却还是站在他一步以外,只是双眸微垂,看向地下,显然她也有着心事不愿让润之知晓。   而察觉了这一点的润之,笑容中终忍不住有了淡淡的悲哀。一直以来,文佩就似是她一体两面的分身,她们不止是心意相通,姊妹二人相互之间,并没有过半分的隐瞒。而如今,她已经瞒了文佩江峰误认之事,文佩却也有了不愿让她知道的秘密,她们姊妹,终究是要分作二人,不会再是一体了。   失了皇上,没了二妹,她终将是孤身一人!   江峰放开文佩的手,一抱拳,开门见山地问道:“徐兄,在下有一事相询……”   润之垂眸苦笑,抬起头来,面上已是尽量的平静,“徐氏姊妹,只有我们三人……江兄林中所见,是我!”   江峰恍然道:“原来你……”   “当日文英就已经言明:不想让人知晓我的真实身份,更不愿让人见到我的模样,纵有误会,还请谅解!”   江峰沉默了半晌,沉声道:“抱歉,江峰无意探究徐兄的秘密,只是不想此事梗在心里,越来越疑惑罢了!”   他的体谅让润之暗松了一口气,这个人,有着包容大度的心怀,正可以包容冷漠惯了的二妹!润之如此想着,又陡然想到江峰那日对自己所说的“何不让她自行决断”,不由微怔,意识到自己又是多想了。她轻叹一声,转向文佩,道:“对不住,二妹,连你也瞒了!”   文佩与她双眸相对,秀眉微蹙道:“二哥……”正如她追卓风回来后,润之觉出她的异样一般,她也能察觉润之此时的异常,心下隐觉不安,只是不知该当如何说将出来。   润之看着她,淡淡一笑,转眸直视着江峰:“江兄……”   江峰笑了一笑,朗声打断了她:“江峰的心意不变!”   润之垂眸轻道:“多谢了!”   江峰道:“徐兄昔日曾言‘不谢了’,如今又何必‘多谢’呢!”   润之与他四目相交,觉出此人的惺惺相惜之意,心中对他泛起了说不出的欣赏,知道此人断断不会辜负了文佩。   看到文佩虽似还有话说,却还是跟着江峰一同离开了帅帐,润之既是欢喜,又是伤感。   自此以后,就只余下她一人了。   信步走出了帅帐,一时也不计方向,待得发现时,已经来到了马厩。   专门负责润之与李华等几人的战马的马夫一见润之,忙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上前来见。   “小人张金柱见过帅爷!”   润之微一颔首,看着眼前憨厚的小伙子,“在忙什么呢?”   张金柱憨憨地笑了,“把追风驹桃花红都刷了一遍,正在收拾卷毛青呢!”   润之笑了笑,看向自己的爱马追风,果然是被他刷得干干净净,一身的雪白。   “辛苦了!”   她一声赞赏顿时让年轻的马夫高兴了起来,不好意思道:“哪有他们打仗的辛苦!”   润之心中一动,自知是此时的心绪不佳,却忘了提醒自己,这一战,是不能白战的,终要达到了目的,才不枉费了这许多性命。   原本低落的情绪,因自己的提醒,略振作了起来。   见她要转身离去,张金柱有些惴惴地开口道:“帅爷,能不能……能不能帮小人看看信啊?”   润之回过身来,剑眉微挑:“家信么?”   张金柱涨红了一张黑脸膛,“是啊!前儿那批军需运来时,老乡给捎来的,我也不识字,这几天也没找着机会让人给念念……”   润之微一点头,营中识字的人本就不多,战事一了,写得几个字的人都有事情要忙,难怪他找不着机会让人帮他看信了。   张金柱见她点头,喜得一颗心都要跳了出来,忙从怀中掏出那封捂了好几天的家书来。   润之接了,见信皮上字迹齐整,显是张金柱的家人请了不知哪个文书先生给写的,遂拆了,朗声给他读了出来:“金柱二兄如晤……”见张金柱愣了一下,解释道,“是你弟弟或是妹妹写来的,说二哥你好!”   再看下去,润之自己也不禁皱起眉来,极快地读了出来:“兄在军中,家免徭役,且税减一等,本可安然度日,谁知今岁淮河水灾,家财小妹,尽被洪水卷去,弟扶老父老母得脱。幸县主段大人体恤下民,开仓放粮,收容流民,老父年迈难捱,于上行故去……”   润之顿了一顿,看了看听得半懂不懂的张金柱,暗叹一声,再读将下去,“唯弟与老母,每日衙前领粥为生。然灾后大疫,城中富户恐我等引疫入城,趁夜纵火,衙前灾民,尽陷火海……”   润之剑眉紧蹙,语气也重了起来,“幸县主舍命相救,弟与母皆平安。灾民死伤寥寥,唯县主伤重不治,老母已命弟制牌位相供,晨昏叩首……望兄在军中奋勇杀敌,战功得赏,以慰恩县,以安母心,以惩恶徒!弟铜柱叩首!”   润之读完信,心头一沉,长叹一声,向听得眼睛发直的张金柱解说了一遍,憨小伙子眼圈顿时就红了,抱着头,往地上一蹲,放声大哭了起来。   润之读信时心中已是郁郁,再看他哭了出来,禁不住心头也是一酸,忙转过头去。   淮河的“淮”字,本是“佳水”之意。淮河原也是一条丰饶之河,只是史上曾有一次黄河改道后,侵占了淮河的入海口,又在淮河下游积下了大量的泥沙,自此后,“佳水”成了“害河”,十年中倒有九年要成灾。朝廷每年都会为此特意备下救灾的银粮来。治淮所涉工程巨大,不是一时一地可以成事的,这也是润之的一块心病了。然而相识翟月以后,润之发现他不只对山川地理十分的熟悉,工程水利竟也能说得头头是道,早存了个将治淮交给他的心思,只是时局变化,由不得她先行此事,而是先来了西疆。没想到,竟会在一名马夫的家书中,得闻如此惨事。   深吸了一口气,问那张金柱:“金柱,你家乡是淮河边的哪一县?”   张金柱发现自己竟在元帅面前痛哭了起来,忙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虽然还是止不住语声中的哽咽,还是答道:“盱眙……”   润之心头一震。记得六年前段克明自请处分后,正是去了盱眙为县令,三年任满,是百姓相留……那么,那位火中救人的县主段大人,应当正是他了。   他是她的得意门生,如此而去,她是当为之骄傲,还是该当为之扼腕?   “金柱,我骑马出去走走……”   不等金柱反应过来,润之已经牵了追风,离了马厩。   要好好想一想。   追溯根本,自己是为了什么才来当官的?   这些日子以来,伤心之事太多,已然快要忘了自己本来的目的了。   避开了众人,独自来到营外,润之翻身上马,深吸了一口气,俯身在爱马耳边说了一声“走”!   骏马疾驰如风,向天地间最开阔处奔去。   疾风吹去了她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   她已然失去了很多,但一颗坚持的心,却还是不愿放弃。   即使此后将孤身前行,她,还是不愿放弃。   风冷西疆——第三章 知我者谁   朝西疆之战,开始时尚是夏季,待得冥水战罢,却已然是秋风清洌之时。   草色青黄,天色似也青黄。   润之一骑独驰于天地之间,只觉得风生胁下,似欲展翅而翔。   “朝无良相,国无良将”,这是最早的想法……   “尽一己之力,以润泽天下”,正是“润之”二字的由来……   润之迎着扑面而来的劲风,深深地吐出了一口心头的郁郁之气,那一瞬间,天地万物皆已在胸中。   她终于寻回了自己。   放松了缰绳,让追风缓步而行,润之的心境也平静了下来。   这么些年来,她一直冷静自持,当她无处撒娇,无可倾诉之时,总是将所有的情绪宣泄于天地。天地虽无情,却是永恒的包容着一切。   再度淡出平静的笑容,润之拨马而回。   遥遥地,几个黑点向此方向而来。   润之猛然住了马,那是西疆的败兵。   虽也习过武,这个身子,却是无法与人动武的,何况是以一对多?   容不得多想,润之策马,向着另一个方向逃去。   而那几名西疆的败兵,却是怔了一怔之后,才反应过来,忙拍马来赶时,却那里跑得过追风神驹,只呜哩哇啦地乱喊了一通,放了几支箭,只得罢了。   润之伏身马上,只听得风声在耳畔呼呼而过,冷风如刀,割得身子发起颤来。   料那些西疆兵不会再追来,她停下马儿,举目四顾。虽然草原之上,处处景物相似,但她还是能判断得出,此处是她未曾到过的地方。   刚才那一阵疾驰,只引得心头气血翻涌。先前听到两个妹妹之事时,润之已乱了心绪,后来又闻知了段克明的死讯,凭着一股意志力强行压下的呕血之意,终是被这一番疾驰与冷冽的风给引了出来。   下得马来,润之觉得身子已然没了什么力气,只能靠在追风身上,自怀中取出锁魂丹来,倒入口中。才刚吞将下去,一道腥甜的热流自心头涌出,忍不住连药带血,一同吐了出来。   追风看着主人呕血,焦急地轻嘶一声,四蹄不住地踢踏着地面。   这一回病发,却是非比寻常。润之虽是一向思虑过多,到底还是经意地保养着身子。但是率军征战这些日子,却是不可能如在京或是岭南时一般保重身体了。一路转战的疲劳,马上风霜马下军粮的辛苦,终是于此刻一同发作了出来。   追风见主人身形已然不稳,不断地一口口鲜血喷出,忍不住昂首悲嘶,雪白的马鬃于秋风中飞扬了起来。   润之唇边勾起一个淡然的笑意,原来,自己的葬身之地竟是这西疆的草原之上!看这一片空旷,死后能由天包地容,实在也不算坏了!只恨心头有事尚未完成,真是不甘愿于此刻放弃……   天边隐有黑影掠来,似是草原上的飞鹰,润之笑了笑,放开了扶在追风身上的手……   恍惚间,似又回到了亲人们的身边。   眼前红影晃动,润之蹙眉,勉力唤得一声“二妹”,却未有回应,一片黑影又笼罩了过来,润之脑中一晕,再度陷入茫茫然之中。   待得渐渐清醒过来,耳畔有个轻柔明亮的女声响着,然而入耳的却不是自己已然熟悉的任何一种语言,也不是自己熟悉的任何一个声音。   润之初时以为自己尚在昏迷中,但身体已然逐渐开始恢复着知觉,虽还是周身虚软,心下却不由一宽,自知又捱过了一劫。   此时,那明亮的女声又响了起来,润之无力睁开眼眸,只能凝神倾听。那女子所用的语言,虽有几分似是阿乞力语,然而音节繁复,音韵顿挫,却又不是阿乞力语,也不是她所知的达达、塔兀尔等任何一个较大的西疆民族的语言。   难道,自己是被西疆某个小族的人给救了?   记得昏迷之前,自己身着的仍是华军将领的战袍。西疆联军新败,这些人明知自己是华军,却还是救了……   也许这是个压根儿不在意也不卷入战事的民族,也有可能是个想借机拉近与华朝关系的民族,当然,更有可能是某个对华朝怀抱着敌意的民族,救下自己,只是想加以利用罢了……   若是最后一种,只怕自己这一关还没过完啊……   润之试图动上一动,然而浑身无力,似是连一根手指都难以抬起。   虽不能动,身上的感觉却是极为轻软,想是已有人替自己将甲胄换下了。既如此,对方定是已然知道自己是女子了,只是,他们是否知道自己就是华军的主帅呢?   还好自开战以来,因为多半的战事都由夫人料理,自己已将主帅的印信交了给她保管,若是将印信随身带着,那可就糟了……   虽未睁开双眸,润之心中的念头却不住地流转着。   若是被人问起自己是什么人,又该当如何回答?军中诸人寻不着自己,不知又将如何着急了。   …… ……   这时,一个低沉醇厚中带着几分磁性的男子声音硬生生撞入了润之耳中:“既然醒了,为什么不睁眼?”却是纯正流利的汉语。   润之心头一震,察觉出那声音中隐含的气势,除了逝去的明宗皇上,这还是她所能感觉到的第一人。   骤然间觉得周身热了起来,自知即将面对的,应是她此生最大的对手。   一股不可扼抑的感觉迫得润之睁开眼来,恰与一双审视的利眸遇个正着。   目光如刀,似能看到人的心底里去。   还从没有一双眼,能给润之如此鲜明的印象。心头隐约一颤,只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像谁?   按下心头的疑问,润之抬眸,淡淡地在目光中向他表示了感谢之意,随即转过眸来。先前听到那轻柔明亮的女声发自身侧,果然,身畔有个红衣的身影,却不是文佩,而是一名异族女子。只是肤色白晰,一身鲜艳的红衣,看起来有几分似是文佩罢了。   想来昏迷之时,是她在照料自己。   很想出言相谢,却又不知她能否听懂,润之只得同样以目光来表达对她的谢意。   然而,黑衣男子那低沉中含着磁性的声音再度将润之的目光拉回:“你是谁?”   润之微轩剑眉,一时竟不知当如何回答,心念电转之下,她薄唇微动,只做了个“徐仲卿”的口型,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那人怔了一怔,轮廓分明的脸上绽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来,沉声道:“你是说,你发不出声音?”   润之轻轻一眨眼以代替点头,目光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思绪来。   那人唇边露出一个刀锋般的微笑来,稍稍俯下身子,道:“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润之一怔,那人却不再说下去,犀利的目光一转,向那名红衣女子使了个眼色,随即转身离去。   红衣女子连忙跟了出去。   站定在庭院中,那黑衣男子用本族语言沉声问道:“丹玛,你昨天说,华朝军队中并没有少了人的迹象?”   “是!玛尔斯!”被称为丹玛的红衣女子恭恭敬敬地回答。   “那么,你见过华军的主帅了?”   “听说他生病了,我悄悄去探了一下……”丹玛迟疑了一下,接着道,“他和这位姑娘长得很像!会不会,这是他妹妹?”   “妹妹?”黑衣男子轻嗤一声,“那天在草原上遇到她时,你也在场,有什么感觉?”   丹玛想了想,“我没看出她是女子,还有一种感觉,我很难形容……”   那男子又笑了,“我当时也没看出她是女子!而今天,你看看,身处这种完全陌生的环境,还可以这样镇定从容的能有几人?明明心中防范着我们,她居然还很礼貌地用眼光向我们致谢……丹玛啊!我看,她才是那个人!”   丹玛的目光中闪过恍然,“那么,华军营中的那一个一定是假的了?”   那男子赞同地一点头:“一个人的气度是瞒不住人的,何况,我对她的了解绝对比她想像中要深得多!”说着,他的声音转低,自语般地道了一句,“不过,真没想到,居然是个女人!”   只可惜,她身属敌方!丹玛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不由看向那黑衣男子。   他的唇边却挂着淡笑,看向远处的眸光中流露出罕有的炽热,分明是为找到了敌手而高兴!   丹玛只能在心中暗叹一声,虽然很清楚房中那看似单薄的女子也非常人,但不知为什么,居然有几分为她担心起来。   房中的润之见两人相继出去,心下不由松了一口气,回想起适才那黑衣男子笑容中明显的揶揄,禁不住暗自一叹,知道自己假装失声,并未能瞒过他。好在,自己所需要的,只是个思考的时间罢了。   知己不知彼断非好事!游移的目光打量起室内的摆设,润之一向以为,房间主人的性格,必会在他的陈设当中有所反映,而那人一副理所当然的主人模样,让她猜测这房间当是属于他的。若能多少知道一些他是何等样的人,下次相见时就不会处于如此的下风。   然而,这一眼,却看得润之心头大震。   她险些要以为是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房中触目所及之处挂满了一幅幅汉字条幅,而条幅之上,那俊逸挺拔、似行似楷的书法——正是润之的笔迹。   这房中居然挂满了自己的书作!   再细细看去,润之更是暗自心惊:壁上的所有条幅竟然全部出于她的亲笔,没有夹杂半幅文秀的代笔之作。   即使知己如明宗,也分不清润之与文秀的字迹,而润之自己能看得出,也只是因为她脑中对亲笔所书有个印象,而非是从字迹分辨的。但是此间的主人,竟能分清她的亲笔与文秀的代笔。   他居然如此了解自己?   在西疆,还能有什么人会如此了解自己?   润之脑中灵光一闪,骤然间明白了什么,眸色先是一沉,随即亮了起来,低低地道:“原来是你……”   难怪觉得他有几分熟悉!因为自己已经在心中无数次的想像过此人的模样了!   在西疆,能如此了解自己的人恐怕只有一个——就是那一直在暗中挑动着所有事端的人。   凝神回忆着适才所见那人的一切,居然想不起他的样貌来,深深在留在脑海里的,只有那双犀利的眼与刀锋般的微笑。   应该就是他了!虽然只是直觉的认定。   原先所未注意到的小族……野心勃勃的首领……挑动起华朝与阿乞力族的争端,只是想坐收渔人之利吗?   而,他刚才也说了类似的话:“你很像一个人……”   瞧他的神情,只怕是已经认出自己了,所以离去时笑得那般讥诮,因为他已先一步认出了自己的身份,自己却还装什么失声说不出话来。   这第一合,算是败了!   再度缓缓地看过目光所及处的条幅,试想像着他能从中认识到一个怎样的自己?   楷书端严,行书率性,自己的字,却介于行楷之间,性格行事,也当是如此,虽不拘谨,却常自制。   然而,他对自己的认识,显然不止这些。先时那名刺客转述的依葛尔对自己的评价,是否出自此人?还是,他就是那个依葛尔?   润之为自己的推测一怔,随即意识到了不对——虽然只听了他三句话,交换了几道目光,却能肯定,他若真是那个依葛尔,要么不会暗中来射自己那一箭,真决定要射,定是连珠箭发,绝不会给自己活下来的机会!   这样一个人,要与他相持已是不易,毋论胜之。先前他挑动诸般争端的一番暗斗,如今看似各方皆平,是润之占了上风,但润之行事,是有着整个大华国力支持的,他却最多只掌握着一个即使在西疆也算不得什么的小族,必须以一己之力行事,何况他真正的目的,也未必只是扰乱了大华就好罢。如今情势颠倒,润之只是一己空身,连生死自由怕是也悬于他手,若是一时头脑发热,意气用事,对哪一方都不会有什么益处。   虽然心头尚涌动着遇到敌手的欢喜,润之不得不暗下决定,要尽量以“不争”的方式解决一切。   轻盈的红影闪了进来。丹玛端着碗回到房中,想起玛尔斯的话,不由看了润之一眼。   正值润之出神之际,苍白的容颜上,是一双静如深潭的眸,几乎将她的心神都吸了进去。丹玛忍不住想起玛尔斯那如刀般锋利的眸光,刀若入水,还能展其锋芒么?顿时,她又觉得适才在庭院中为润之而生的担忧是多虑了。   “昏迷了几天,吃些东西吧!”   润之轻声谢了,心下却不禁又有几分诧异,因为丹玛对她所言,竟也是字正腔圆的汉语。西疆的通行语言是阿乞力语,真正通汉语之人并不很多,那黑衣男子懂得汉语她并不奇怪,却没想到丹玛竟也会说汉语。   丹玛听得她道谢,却是一震,“你能说话?”   润之轻轻一笑,“适才是在下不智,姑娘莫怪,请教芳名?”   她故意这般说话,丹玛却没有半分犹豫,嫣然一笑道:“我叫丹玛,喀兰达·丹玛!”她说及自己的全名时,语气中带着十分的骄傲与慎重。   润之小小一试,已明白丹玛的汉语不只是会说而已,应当算得是精通了,不由淡淡一笑:“我是谁,那位……应当已经告诉你了!”   丹玛有些吃惊:“你……你知道玛尔斯已经猜出了你的身份?”   果然他已经猜到了。   润之剑眉微扬,她虽不能动弹,只这眉稍一扬,却是整个人都显得气韵流动了起来:“他能猜,我多少也能猜一点吧!”   丹玛怔了怔,道:“玛尔斯说的没错,你果然是那位‘徐相爷’啊!”   润之心头一热,微合双眸以掩饰心中的情绪。她不为丞相已好些年了,却还是常常听得众人有意无意地称她为“相爷”,虽然她有“布衣宰相”的封号,勉强也说得过去,心中却明白,客气之外,那也是众人对她为相生涯的一种肯定,如今,在这西疆之中,居然也听得一声“徐相爷”,而且,丹玛是转自那个玛尔斯之口,却是对她的极高评价了。   “你怎么了?”   润之睁开眼来,对丹玛笑了一笑,双臂用力,试图将身子撑起来,然而只动得一动,却又身不由主地倒回原处。   丹玛看出了她的意图,问道:“是不是想坐起来?”   润之微微苦笑着,点了点头。   丹玛灿然一笑,“说一声就是了,何必那么费劲!”说着放下手中碗,上前来,将润之扶了起来。   润之叹一口气,暗恨自己这多病的身子,向丹玛一笑相谢,却又问道:“刚才那位,是叫做玛尔斯么?”   丹玛笑了:“‘玛尔斯’是我卓伦族对王的称呼!刚才那位,是我族的王!”   “王!”润之低低地道,那般气势,也确实是王者所有,觉不出有半分屈居人下的味道来。   “来,几天没吃了,先喝点东西吧!”   润之垂眸看向丹玛递过来的碗,鼻中闻得一股肉香,也不知是什么熬成的汤。虽然此时的脾胃,更想的是清粥小菜,却也明白西疆草原之上哪来的稻米。咬咬牙就着丹玛手中喝了下去,虽难免有几分腥膻,却也算是鲜美,入了久未进食的肠胃之中,好歹添了几分生气。   原本苍白的双颊,被热气一蒸,竟也蒸出两片病态的红晕来,丹玛看得微怔,不知为什么,在心底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再次见到那位卓伦王是第二日的清晨。   润之已然恢复了些力气,至少能够自行坐起了。坐起不久,依然是一身黑衣的玛尔斯出现在房中。   “我想,今天应该能说话了吧!”   润之笑了:“昨日是我量窄,多猜疑了!”   玛尔斯含笑颔首:“看来,你已经想清楚了,徐相爷!”   润之亲耳听他如此称呼,却觉得有几分讽嘲,清眸略沉,微笑道:“还是称我的名或字听得惯些!”   “哦?一般人是称你的名多还是字多?”   润之微一沉吟:“称字的多罢!”   “那,我就叫你徐文英了!”   润之一笑,清湛的眸看定玛尔斯:“您……也该给文英一个称呼吧?”   玛尔斯又露出那种刀锋般的笑容,微俯身,以一种揉和了骄傲与高贵的神态道:“我的族名是阿帝斯·玛尔斯·卓伦,你可以叫我的汉名——卓沉鹰。”   “卓沉鹰!”润之低声重复了一遍,随即淡淡一笑,“草原男儿常常自比为鹰,但是,沉鹰……不知何解?”   卓沉鹰浓眉一挑,眉宇间显出一股豪气来,朗笑道:“沉鹰,就是踏飞鹰于足下!”   润之心中一动,觉得心底里某处被压抑的狂狷似是被卓沉鹰引动了,扬眉赞道:“好名字!”   卓沉鹰转目看她,竟然叹一口气,摇头道:“为什么不早遇见你!”   润之敛容不语。   很难想像,若是早遇见卓沉鹰,她的人生将会如何?   这个人,与她的心思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契合。若是在见到明宗之前遇上他,可能,“润之”这两个字也不会存在吧?她以前一直自诩为扶摇九天的鹏,实则却常常自抑,若是先遇上的是卓沉鹰,大有可能放宽心怀,与他一同展翅,傲视天下,只可惜,先遇上的是明宗皇上,但是,没有昔日与皇上的君臣遇合,又岂会有今日之自己?   清湛的眸光一转,看向卓沉鹰:“没有昨日,焉有今天?”   卓沉鹰微一怔,放声而笑。忽然走上前来,将润之连人带被自床上抱起,不等她回过神来,已将她转了个方向。   润之不及说什么,五个大字已然刺入双瞳——“海内存知己”。   没有下联,只有孤单单的五个大字——海内存知己。   以书法而言,不算佳作,但是那一派酣畅淋漓的气势,已镇住了挂了满壁的她的书作。   她看了一夜自己的字,只看得心烦,却不知他的字早已挂在了身后。   海内存知己……知己存海内……   四海内必有我之知己,是何等的气概!但是,知己虽存于海内,却不知是在何方,又是何等的寂寞!所以,只有“海内存知己”,却没有“天涯若比邻”……   然而,只这五个字这么顶天立地地一站,却让她那些所谓的“徐体”行书尽皆显得拘谨了起来。   这个人!这个人……   润之看着字,怔了半晌,心口一热,一口鲜血涌出!   卓沉鹰一惊,忙扶她坐好,一掌抵在她后心,将一股浑厚的内力输了进来。他这一身精纯的内力,显是出自于中原的路数,不免又让润之心下多了个疑问,却也解了个疑团——以润之当日之伤,若不是以内力相济,不可能救得了她。   心头禁不住微凉,五个字就能让她败北,她凭什么与他较量?   “你看懂我的字了?”   润之心神一震,醒将过来,意识到自己终是与卓沉鹰的心思有着某种共鸣,才会为他字中的气势所摄。   其实,若是静下心细看,眼前的五个字中,不只有卓沉鹰的气概,却也透着他的弱点。   这正是他让她看的目的,给她一个知己知彼的机会,非常公平!   风冷西疆——第四章 神之后裔?   卓伦是个出乎了润之意料的民族。   她原以为,这也是西疆草原上的一个彪悍民族,却是猜错了。   卓伦族的居所,是在层层山峦之间,族人过的也并非游牧生活,而是以种植草药、打猎、养殖为生。此处的山间显然是得天独厚的药材生长地,因而整个卓伦族中,倒是大半人家都会种植草药。每日里男人出门打猎采药,女人和孩子们就在家加工着药材,是以润之在卓伦族中走动时,总觉得有一股淡淡的药草香气萦绕不散。   卓伦也是个汉化很深的民族。几乎每个人都能听懂、会说汉语,有时他们说着说着自己的语言,也会溜出一两句汉语的词句来。然而,他们又是近乎固执地守着本族的语言和传统,除了对着润之这个外人时会讲汉语之外,自己人交谈之中,若是说漏了一两个汉语词汇,一定会用本族语重说一回,而小一些的孩子们,更是会被交给族中最懂得传统的老人们,好好地学习着本族的礼仪和语言。   卓伦人显然已经与汉人长期混血,多半的族人,样貌上都更像是汉人,而不似是西疆民族的长相。就连他们的王——玛尔斯卓沉鹰,轮廓也没有寻常西疆人来得深。像丹玛这样一看就知是西疆人的模样却是很少。而丹玛在族中的地位显然十分特殊,除了一些长者会宠爱地看着她,称她“丹玛”外,多数的卓伦人都会以一种含着敬意的语气喊她“喀兰达”。   “喀兰达是什么意思?”   当润之这样问丹玛时,她又露出了那种既骄傲又慎重的表情,认真地说:“喀兰达有很多种含义,字面上的意思是‘云’,而云是风与慈爱之女神阿依兰——我们卓伦族之母的侍女,每一代,族中只能有一名最出色的女子成为喀兰达!”   润之微扬眉,被丹玛这么一说,她倒是有些不解卓沉鹰为何让她一直跟着自己了。以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也不可能逃走,而照料饮食起居这种小事,应是随便什么人都做得过来吧。   更出乎润之意料的是,卓伦真的是一个非常小的民族。以她的观察,长住族中的居然只有数千人。对华朝而言,稍成气候些的村庄中,人口应该也不止此数。也无怪乎润之曾经疏忽了它的存在。   竟然会是这样一个民族!润之对着眼前这并不繁荣的景象沉吟了起来。这般一个小族,根本不可能承载卓沉鹰的野心,而他也并未阻止她看到这些,既无争霸之心,他挑起诺大争端的目的又何在呢?   “看到了吧,这就是战神的后裔!”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远远传来。   润之眉宇微动,转过身来,只见卓沉鹰正向她大步走来。他身后半步之遥,以护卫的姿态,紧跟着一名身披内红外黑斗篷的男子。   润之见了那男子高大的身形,与轮廓分明的异族面孔,不由一蹙眉,竟是没来由地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   丹玛见了卓沉鹰,自润之身边退开一步,向他躬身行礼。   润之终在记忆中寻到了那披着斗篷的男子的影子,在与卓沉鹰目光相遇的那一刻,她问道:“依葛尔?”   卓沉鹰一笑,他身后的男子则心情复杂地向润之一躬身,然后面无表情地直身来,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依葛尔·卓尔多!”   “西疆军的主帅——依葛尔?”润之的口气淡淡地,目光看向的却是卓沉鹰。   卓沉鹰笑容如刀,映着阳光竟显得分外灿烂,“他……以你们汉人的说法,是我的心腹!”   润之眉梢微扬,眸光转向依葛尔,“我想,我们在冥水之战前已经见过了!”   依葛尔·卓尔多身子一震,润之自知猜中,心头不由一沉,眸光也随之一沉,“请教阁下的汉名?”   依葛尔神色镇定下来,直视着润之,朗声答道:“以族为姓,以风为名,在下汉名——卓风!”   润之看了他半晌,微微点头,一向清明的眸中竟似结了一层冰霜般,缓缓开口时,语声显得出奇地清冷:“多谢你了!”   冥水之战时,依葛尔虽暗算了润之,润之却并未真正看清他的样貌,否则,当早已疑惑他的身形为何与当年烈火中惊鸿一现的卓风如此相似。   终于明白为何二妹追敌回来后,竟会是那般的失常。   些微的愠怒燃遍全身,令润之一向儒雅温和的气度冷淡了下来,薄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而汉名卓风的依葛尔却是神色自如,标枪般笔直地站在卓沉鹰身后,似是除了自己的王以外,对别的皆不在意。   卓沉鹰则是一皱眉,向润之道,“要杀你的计划是我定的,以你的为人,不该会迁怒于我的下属!”   润之轻嗤一声,薄唇勾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来,双眸也似笑非笑地看着卓沉鹰:“你这么以为吗?”   卓沉鹰一怔,自知猜错,转眸看向依葛尔。   这名最贴心的侍卫见自己的王看了过来,虽仍是面无表情,却忍不住微微低了头。   卓沉鹰与依葛尔自小一起长大,多少明白他心中的情绪,不由微一点头,转向润之,轻描淡写地道:“他是我属下,他的行为我负责,你对他有什么不满,可以算到我头上来!”   润之听了,眸中的冰霜微融,淡淡一笑,“与你的帐,是公事,与他的帐,是私事,怎可以算到一起?”   卓沉鹰浓眉一挑,斜睨向依葛尔:“私事?”   依葛尔心头大乱,抬起头来,见王的眼中只有询问之色,并无责备之意,微感安慰。但是,他对文佩的一番心意,连他二人自己也只是若有似无地放在心中,未曾说出口半句,却让他如何向卓沉鹰解释?踌躇间,又遇上了丹玛幽幽的双眸,虽同是询问之光,她的眸中却分明诉说着什么,依葛尔不由顿了一顿,向来从容的他只觉得周身长了刺一般不自在起来。   卓沉鹰见了他的样子,忽然一挥手道:“私事我不会干涉,不必向我解释!”   依葛尔一怔,单膝点地,垂下头去,“王!”   卓沉鹰低头看了他一眼,知他心里愧疚,淡淡道:“你若想说,私下里再说好了!”   “是!”依葛尔站起身来,目光却转了开去,避开了丹玛的眼神。   卓沉鹰察觉到气氛的异样,一双浓眉皱了起来,扫了一眼依葛尔与丹玛,“你们先退下吧!”   丹玛忍不住又看了依葛尔一眼,他却自顾躬身行礼,退了开去。丹玛心头微感难过,向着卓沉鹰与润之分别行了个礼,也自转身离开。   润之自知自己是无明之怒,微垂首间,已然抑制住了心头的愠意,抬眸向卓沉鹰一笑,微一拱手道:“失礼了!”   卓沉鹰犹看着离去的二人逐渐分开,越行越远的身影,忽然道:“其实他们两个很相配,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偏偏一个有心,一个没心!”   润之微怔,沉默不语。丹玛照料了她这么多日,既冷静又细心,她也爱着红衣,却比文佩开朗多了,同像一团火,丹玛是温暖的,文佩却是冰冷的。有时润之会觉得,她所希望二妹成为的样子,其实是这样的。但是,如今比较而言,却是文佩幸福得多,毕竟有江峰守护着她。   抬起清眸,看向卓沉鹰,正好他也转回头来看她,第一次,他的眸光没有锋利如刀,而是带着几许温和:“我想,你已经有很多疑问了。”   润之眸光一亮,知他是打算告诉自己一切的真相了,心头的血又微微热了起来,敛容正色道:“我想知道你真正的目的!”   卓伦族的实力太弱了,根本不足为虑。就算卓沉鹰真有称雄一方的野心,也不可能靠着目前的卓伦族成事。一直以来,卓沉鹰都只是以挑拨之类的手法行事,原以为他是隐藏实力,原来是他根本就没有实力。那么,他所有行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这正是润之想了许久的问题。   卓沉鹰笑了笑,举目远眺。层峦叠嶂之间,居住着他为数不多的族人们,他的神色,也第一次显得凝重起来。   “按照我族古老的传说,我们是远古时战与火之神玛尔斯与他的妹妹——风与慈爱之神阿依兰的后裔……”卓沉鹰缓缓开口,“早先,我们也是西疆草原上的一个大族,过着游牧的生活,但是,后来却日渐衰落,成了人见人欺的弱族,只能一步步地向汉人的地方退却,百余年前,退到了这片山里,改以草药打猎为生,才算是安定下来,现在的情形,你也看见了,连同分散在外的族人,卓伦人的总数,也不过万!”   他顿了顿,一向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中流露出浓厚的感情来,“卓伦,是一个正在走向衰亡的民族!”   随即,他收敛了自己的感情,露出一个讽嘲似的冷笑:“而族中相传,这是神祗们嫉妒后裔的幸福生活,下了诅咒!”   润之扬起了剑眉,淡淡道:“诅咒之说未免有些不可思议了!”她想了想,又道,“不过关于起源,汉人倒也有类似的传说……”   卓沉鹰一怔,问道:“汉人的传说?不是说,是由一个叫女娲的神用黄土造出来么?”   润之微微一笑,道:“这只是一种流传较广的说法,另一种则是说伏羲氏与女娲氏兄妹成婚,才有了人类,与卓伦的说法有点相似。”她淡淡一笑,又道,“就我所知,很多民族都有类似的传说。我虽不信神,有时也会想,也许……人真的是由神祗兄妹相交所生,所以虽是神的后裔,却变得愚昧,失了神性……”   卓沉鹰脸色剧变,打断了润之的话:“为什么由神的兄妹相交所生,就会变得愚昧?”   润之怔了怔,“你们以草药为生,竟不懂得医道医理吗?”   卓沉鹰不耐道:“我们采种草药,只为谋生,多半都卖给汉人了!”   润之沉吟道:“你们应当知道,在汉人之中,若兄妹成婚的话,是为乱伦……”   “那只是汉人无聊的道德观而已!”   润之微微摇了摇头:“这不止是道德问题!以医家而言,血缘过近,所孕育的后代死、病、痴的可能性就较大……”润之说至此,心中一动,明白了卓沉鹰变色的原因,“难道……卓伦至今仍保留着兄妹成婚的习俗?”   卓沉鹰不答,隔了半晌,才低低地道,“原来……原来一族衰败的原因竟是这样!”   他转向润之,笑容中不免带了几分惨淡:“因为传说中的祖先是兄妹成婚,所以,直到今天,亲兄妹的婚事仍是我们族中最受人祝福的婚姻!”   润之见了他的表情,微感寒意。不知这衰亡之谜已然困扰了卓伦族多久。她本想问卓沉鹰挑动争端的理由,却无意中先解了他心头的疑问。   卓沉鹰终于敛起了那刀锋般的锐气,沉声道:“我心很乱,晚些再来打扰!”转身大步离去。   润之看他离开,心头也不禁微乱,知道自己原先对卓沉鹰目的的猜测,可能都是错了。   当日夜里,卓沉鹰再次来到润之处时,已是神色如常。   丹玛正与润之说着族中的古老传说,见他到来,不由有些讶异,忙起身行礼。   润之兀自倚案而坐,对他悠然一笑道:“您想通了?”   卓沉鹰犀利的目光扫向她,浓眉一扬,唇边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看来,你早就明白了?”   “早一步想通而已!”   卓伦人的汉化程度如此之深,可想而知,定是不断有汉人的血统融入其中,虽说他们犹有着兄妹成婚的陋习,但是一族的败落衰亡又岂会是由单一的原因而起?   就是汉人之中,至今堂表兄妹成婚,所谓“亲上加亲”之风也是盛行,其实那同样也是近亲的婚配,为医家所不取。   润之虽不知卓伦族东迁时的真实情况,但百年前的西疆的历史她还是了然于胸。卓伦族真正走向衰落的原因,应该还是西疆阿乞力族的崛起,以及中原汉人战乱的结束。说起来,这些西疆小族,都是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民族,若是实力不够强大,族人不能团结一心,或是恰恰碰上了无能的首领,自然会被从西疆的草原之上给挤了出去。   “当然,认真说起来,当年我族会衰落,与族里的习俗多少也有些关系!”卓沉鹰抱着肘往墙上一靠,“那时候,正是族中兄妹结亲的风气最盛的时候,本来就面临着前狼后虎的局面,族中人口又锐减,当时的玛尔斯也不找找真正的原因,只推是神的诅咒,差点儿毁了一族的人!”最后几句,又是语带讥讽。   在一旁的丹玛听得呆了,忍不住道:“玛尔斯,您……”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卓沉鹰以这种语气对以前的事情作出评价。   卓沉鹰犀利的目光一转,“丹玛,你出去吧!”   丹玛一怔,不知所措的目光投向了润之。   润之笑笑,道:“您不打算让她明白吗?”   卓沉鹰皱着眉,迟疑了一下。依葛尔与丹玛,都是他相当信任的人,但是丹玛的想法,更为传统一些,他不能肯定自己与润之的谈话,能否被丹玛所接受。   那一瞬间,润之心头闪过一个念头,快得让她自己也捕捉不住。   “听清楚,丹玛,你不能嫁给卓尔多!”   丹玛脸色一白:“为什么?”   润之心头“咯噔”一下,果然听得卓沉鹰沉着声音道:“因为你们是兄妹!”   “兄妹怎么了?”   卓沉鹰看着润之清湛的眼,缓缓道:“这是玛尔斯的命令:从今天开始,兄妹不允许结亲!”   “玛尔斯!……”   “这是命令!是——最新的族规!”   丹玛难以置信地退了一步,掩面奔了出去。   润之注意到卓沉鹰搭在左肘上的右手紧了一紧,不由蹙眉道:“为何不跟她解释清楚?”   卓沉鹰摇了摇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丹玛是很倔的,要让她接受,只能以命令的形式,事后再去解释才行。”   润之不语,心下却颇不赞同,暗自打算着明日自行去向丹玛解说个明白。   卓沉鹰见了她的神色,微点头道:“你要是能向她说明白,我会非常感谢!”   润之一怔,没想到又被他看穿自己的心事,清眸不由一沉,回到原先的话题来:“文英白天的问题还没得到真正的回答!”   卓沉鹰眸光一利,吐字如山:“目的很简单,保住我的民族!”   润之剑眉扬了起来:“近万人的民族,只要好好经营下去,当不会灭亡。”   卓沉鹰冷笑,笑容如刀,语气也如刀般锋利:“徐丞相!您忘了您的华朝和阿乞力族的存在吗?”   润之坐直了身子,轩眉道:“玛尔斯!您应该明白,无论是我大华还是阿乞力族都不会轻易去灭亡一个民族!”   卓沉鹰嗤笑一声:“直接地亡族当然不会!徐相爷的目光只能看到这一步吗?”   润之闻言一怔,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思考的方向有误,若是以卓伦的角度而想,他们所担心的究竟是何事呢?   “阿乞力族称雄西疆已经百多年了,只要西疆仍然是一族独强的局面,卓伦就没有回迁西边的机会。”   听着卓沉鹰那微含磁性的嗓音,润之抿紧了薄唇,隐隐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   “而华朝,目前正逐渐走向它最强盛的时期,真正让我担心的也就是这一点……”   “我朝对待各族一向十分包容……”   卓沉鹰点了点头:“不错,我承认!”随即,他语声一重,“但是,我可以想像到一个强盛的华朝对周边地方的影响,只要给你们一段和平繁荣的时期,汉人的文化就会渗透到周围所有的地方!”   润之目光一凛,她明白卓沉鹰担心的是什么了。   他担心的是华朝文化的幅射力。卓伦的汉化已经很深,如今以草药为生,更是要与汉人不断地打交道……   “我不怕亡族,但我怕卓伦失去自己的文化!留不住自己文化的民族,才是真正的灭亡!”卓沉鹰唇边虽还挂着刀锋般的笑,眉宇间却是无比凝重。   “所以,你引发战事,一则打击阿乞力族的势力,二则延缓我朝文化的浸染?”   卓沉鹰严肃之际,王者风范自现,“比较之下,华朝实力太强,我只是在拖延时间罢了。我族原有的文化散乱无章,我必须尽快地进行总结萃取,让卓伦的文化传承下去!”   润之终于明白了。   她在卓伦所见所感的疑惑都有了解释。为什么卓伦如此的矛盾?为什么不小心溜出口的一两个汉语词汇都一定要用本族语再说一次?为什么孩子们每日里上学一般地在老人们身边学习着本族的礼仪和语言?……这都是卓伦人为了保住自己的文化而进行的努力。   沉吟了一下,润之还是道:“即使是汉人的文化,也是在不断的吐故纳新中变化的!你们若是固守原样,终有被淘汰的那一日!”   卓沉鹰目光中流露出赞同之色,点头叹道:“不错,吐故纳新!但是,我的时间并不多,华朝的强盛已经在眼前了,而卓伦,我只来得及让大家记住自己的语言,记住自己的传统……”   润之微微皱眉:“即使是这样,也一定有别有方法来保住卓伦的文化!因你的行事,已经牺牲了很多人——虽然他们并非你的族人!”   卓沉鹰唇畔现出那刀锋般的微笑来:“别的方法?什么方法?华朝的文化侵略,是一道眼看着就要来的洪水,西疆各族多姿多彩的文化都会淹没其中!而我们,”他犀利的眸光盯着润之,“既然知道洪水要来,那就要争取时间从幼苗长成大树,才能在洪水中站得住脚!”   “文化侵略?”润之站了起来,对他的用词颇感不悦。   “不是文化侵略是什么?”卓沉鹰仍是闲散地靠在墙上,说出口的语气却如他的眼神一般犀利,“这一仗打完你会怎么做?赢了就算了吗?”   润之心口一窒:“你已经猜到我的想法了?”   “断断续续在西疆打了几十年,华朝也不耐烦了吧?让西疆再也打不起来的好办法是什么?让我想想……对了,第一,让大量的汉人迁到西疆来,和西疆的各族混杂在一起住,多少年邻居做下来,说不定儿女还配了婚姻,怎么还能打得起来呢?”   润之深吸一口气,缓缓呼了出来:“不错,这是我构想中的‘移民’之策!”   卓沉鹰的目光仍盯着她,继续道:“再来,草原民族其实也不那么习惯中原汉人的生活,每次来都是为了抢东西,不如索性在西疆建起集市,把汉人精致的工艺,先进的技术与他们的马匹牛羊交换,既省得他们来抢,也可以借机汉化这些野性难驯的民族……”   润之淡然一笑:“这个,我称之为‘互市’!”   她抬起清眸与卓沉鹰对视,毫不相让地道:“我的方法,也许会消亡一些文化,但对我大华,对西疆各族,都没什么坏处,大家都可以生活得更好一些!”   “从某种意义上说,很多小族都会因此而亡!融入汉族!”   “对更多的人会有益。”   “少的那一部分人呢?应当自愿牺牲吗?”   润之扬眉,冷笑道:“你的所作所为何尝没有牺牲他人?何况,那些小族即使被融入汉族,他们的生活也只会比以前更好而不是更糟。”   卓沉鹰也扬起浓眉来:“我既是一族之王,当然是为我的卓伦着想!至于因此而牺牲的人们……”他唇角勾出一抺冷笑来,“大不了到地狱还他们就是了!”   润之并不了解卓伦所谓的“到地狱还他们”是何等可怕的承诺,但卓沉鹰的神色她看得很分明,心头不由一寒。   “我始终以为,还是平安富足的生活更为重要。”   “我却认为,能以自己的方式生活更重要。”   润之与卓沉鹰对视良久,缓缓道:“我不赞同你的做法!”虽然她相当赞赏卓沉鹰的眼光与魄力。   而卓沉鹰也站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地道:“我也不赞同你的想法!”虽然他也相当欣赏润之的气度与才能。   一道隐隐的洪流似在这相互凝视的两人间流过,润之是顺着惊涛,引领着这洪流的人,卓沉鹰却是不得不立在原处,抵御着这滔天巨浪的人。   他们不能赞同对方的做法,却也无法否认对方的立场。   这一夜,两人谁也未能说服谁,就这样,不欢而散。   风冷西疆——第五章 亡者歌   卓沉鹰还是生平第一次与人这样争论。   他是一族之王,他做下的决定没有人会置疑,而他真正的想法,却也少有人会理解。他苦心要保存卓伦文化,但即使是他的族人,虽遵从着他的命令,却也未必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   能如此酣畅淋漓地与人争论这些已放在心中许久的问题,于他而言,还是第一次。   初发现润之身份时,他难免动了几分杀机,而此刻,他的杀意却淡了。心中回想着润之的种种观点,卓沉鹰对着满天星斗沉思了起来。   最初选定润之为必杀之人,是卓沉鹰下的结论。   华朝众多的官员之中,通政治,懂经济的极多,而真正关注着文化的,却是徐润之。最了解西疆,也最有可能打算以汉文化的浸染来影响西疆的,也是徐润之。因此,当卓沉鹰断定华朝的文明定会冲击到西疆文化之时,第一个想杀的人,就是润之。   然而,她却是一个堪称知己的对手,不需卓沉鹰详细说明,她已经了解了他行事的意义。   当然她有她的立场。她的选择能让相当多的人生活得太平安稳,为此,牺牲一些不甚成熟的异族文化无可厚非。如果卓沉鹰自己身处她的位置,也会作出同样的决定。只可惜自己是卓伦族的王,必须为自己的族人着想。让一族的文化传统能够骄傲地流传下去,是自己身为王者的责任。   这次机缘巧合救了她,于双方都是个意外。润之固然没料到会遇上她猜测了多年的幕后主使,卓沉鹰却也没想到救起的病弱女子会是他暗中斗了多年的徐丞相。其实,在润之看懂他字中含义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起了不杀之心。   海内存知己。既是难得的知己,卓沉鹰不想杀了她。   如果把润之留在族中,不让她回到华朝去,她自然就会失去对卓伦的威胁,也就不必再杀她。只是以她的性格,一定会担心着军队和国事,会想方设法地离开吧?   卓沉鹰在夜风中微微地笑了。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与她,其实是一样的脾气!   旭日东升之际,润之早已披衣立在窗前。   她这一夜并有没睡好。反反复复地想着卓沉鹰的观点,却还是无法否认他的想法。自己为大华西方的稳定安宁着想自是没错,但他要守护自己族中的文化却也不错。若说华朝的文化如同一辆飞速前行的马车,卓伦也许只能算得它前行路上的一株杂草,然而这株草要起而抗争自己将被车轮碾过的命运,你却不能说它是错的。   即使在自己的眼中,虽觉得卓伦文化与汉文化相较,是远远地逊色了,却也不能因此而否认它存在的价值。如果卓伦接受了汉文化,卓伦人的生活可能会比以前好上很多,但是,谁能肯定地断言,汉文化一定就优于卓伦文化呢?若不是卓沉鹰的存在,卓伦族也许会无声无息地消失于历史之中,而包括自己在内,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放弃与接受,究竟是值还是不值。   不过,润之并无放弃自己的想法之意,中华文明传遍西疆是迟早的事情,她无意放却永定西疆的机会。卓沉鹰既然明知其不可为而为,那么,不妨看看他的努力能否生效吧。   现在要烦恼的是,如何离开卓伦族?   显然卓沉鹰不会轻易放了自己,而自己是于昏迷之际被带回来的,根本连目前身在何方都不清楚,即使离开了卓伦族,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寻华军的驻地。唯一明确的,是华朝在卓伦的东方,可惜自己未必有那个体力坚持到本朝境内。   润之忽然轻笑了出来,自己若是卓沉鹰,还是先把徐文英杀掉为好,以绝后患。   房门上一声轻敲,润之回过身来,卓沉鹰出现在门口。   浑似没有昨夜的争论,他以理所当然的口气问道:“来帮个忙,怎么样?”   润之没想到他竟是这般态度,只得淡然一笑,道:“能说不吗?”   卓沉鹰一怔,笑了笑,退后一步,将门带上。   润之回手略梳理了一下长发,简单地束了起来。换好衣衫出来,见门外只有卓沉鹰一人,不由剑眉微扬,看向卓沉鹰。   卓沉鹰读出了她眼中的询问之意:“丹玛心情不好,至于卓尔多……”他看定润之,饶有意味地一笑,“我命他送信去了。卓伦,会是西疆第一个向华朝表示顺服的民族。”   润之微怔,随即明白了他的用意。   西疆联军战败,华朝会要求各族的臣服是迟早的事情,卓伦若是第一个表示顺服,多少会得华朝的另眼相待。而这名义上的顺服,将换来卓伦的安宁,让卓沉鹰可以更为专心地总结本族文化。   他决断得倒是真快,虚名儿没半分挂在心上。   只是,西疆若无战事,卓伦这般小族的降顺可不会被华朝瞧在眼里,这一点,他在挑起战事之初,是否也已经想到了呢?   润之唇边微绽出了然的笑意:“只怕,阿乞力族还在等着赎回他们的可汗吧?”   卓沉鹰朗声一笑,点了点头。   润之略一沉吟,微笑着转了话题:“这一系列的战事,虽延缓了我朝的汉人文化进入西疆,却也使得我朝新君的统治更为稳固了,大华盛世可期。你的做法,究竟是‘是’还是‘非’,可就难说了。”   卓沉鹰犀利的目光扫过润之从容的神态,浓眉一扬,露出那刀锋般的笑来:“至少,现在每个卓伦人都能说自己的语言,每个卓伦人都记得,忘了自己的文化就是亡族……我所要的宝贵的时间,已经有了!”   润之沉默了一会儿,道:“既是如此,当可让我走了!”   卓沉鹰一声轻笑:“等我确定卓伦文化能够传承下去的那一天,你就可以离开。”   润之深深地看了卓沉鹰一眼,不语。   卓沉鹰看着她,再度问道:“来帮个忙,怎么样?”   卓伦族所住山峦的最高处,有间孤零零的小屋。屋前既没有晾晒着草药,也没张挂着兽皮,只有淡淡的草木混杂着阳光的气息。润之乍见之下,还以为那屋子是无人居住的,却没想到其中住了一位盲眼的卓伦老者。屋中相当干净,显是有人一直照料着老人的生活。   润之正疑惑着卓沉鹰的目的,他却先行说明了。原来卓沉鹰所谓的帮忙,居然是听歌,而这位失明的老人,就是卓伦族最好的歌者。   将纸笔往润之手中一塞,卓沉鹰微笑道:“用同音的汉字记下歌词!”   润之一怔,他又将一砚研得浓浓的墨汁推了过来。   卓沉鹰自己面前也是同样摆设,他蘸了墨,向润之一笑道:“一会儿别听得迷了,忘了记词!”说着,他抬起头来,向着屋中那名盲了眼的卓伦老人说了一句卓伦语,语气竟然十分恭谦。   老人点了点头,拄着杖站直了身子,眉目间一片平静,然后,歌声响了起来。   润之不懂卓伦语,除了第一句如唱如叹的“玛尔斯哦……”,本该半个字也听不懂。然而,老人的歌声却超越了语言的界限,将一幅浓重的画卷展开在润之的眼前:   广阔无垠的草原,白云流动。   如风飞驰的骏马,马鬃飞扬。   卓伦的王者,扬鞭奔驰在草原上……   歌声陡然间变得凝重,杀伐声从盲眼老人金石般裂云穿霄的歌声中透了出来——   王迎战了!王战死了!   天地悲,风云哀,孤雁盘旋……   歌声再度昂扬起来——   还活着的勇士们怒了……   报仇!报仇!   ……   歌声嘎然而止。   润之的心却还是怦怦然跳着,报仇,他们的报仇是否成功了?   她抬眸看向卓沉鹰,他却忍不住苦笑,指着她面前的纸张:“叫你不要听迷了!”   润之一怔,才意识到自己的纸上只落了第一笔,连一个字也没写下来。沉吟了一会,她还是问道:“这一场战事,后来如何了?”   卓沉鹰微怔,语气平静地道:“战败了,后来卓伦就开始向东迁,逐渐迁到了这里。”   润之锁了眉,轻叹一声:“你是想让我见识一下卓伦的文化么?”   卓沉鹰看着润之清湛的眸子,摇了摇头:“我是想让你帮我保存卓伦的文化。”   “卓伦只有语言,没有文字,我只能以汉字记音的方式先把我卓伦历代传下来的歌给记下来……”   润之眸光一亮:“你打算造字?”   “是!”卓沉鹰坦然应道,“只是还没完成。等我卓伦有了自己的文字,卓伦的文化就更容易流传下去了。”   润之凝视着卓沉鹰,给了个谨慎的允诺:“在我离开之前,我会助你!”   卓沉鹰浓眉扬起,朗声笑道:“这就够了!”语气一转,又道,“不过,你这次可是害得辛葛尔爷爷白唱了!”   润之轻笑一声,瞑目想了一下,提笔自第一句“玛尔斯哦……”开始写将下去。她记性本就甚好,虽全然不懂卓伦语,但老人的歌声犹在心头回响着,一边回忆着那颤动人心的歌声,一边竟将那长长的一段歌声的汉字音全部写了下来。   卓沉鹰取过她写成的纸张,从头读了一遍,不禁露出佩服的神情:“曾听说你过目不忘,没想到你过耳也不忘啊!”   润之笑了一笑,“一时硬记了下来,明日就忘了。”   “明天请你听另一段歌。”   润之从容而笑,眸光沉静:“你要让我没时间去想如何离开的事?”   卓沉鹰意外地沉默了片刻,道:“我不想杀你!”   润之随着丹玛去后山之时,卓沉鹰正出前山去迎接华朝的使者。   为示诚意,卓沉鹰带着数名族人远远地迎到了草原上。   当那策着一骑桃红马、英气逼人的戎装女子渐驰渐近时,卓沉鹰身后的族人们也一个个睁圆了眼,张大了口,愣在马上。   也难怪卓伦诸人会看傻了,世上的美人虽多,又有几人能似来人这般,集风华绝代的明艳、英姿飒爽的挺拔,与眉宇间婉然的风韵流动于一身?连多问一句也不必,人人心中都明白,来的正是传说中的华朝第一美人——修罗将军李华。   唯有卓沉鹰微微地皱起了浓眉。   卓伦虽是个没没无名的小族,却也是西疆第一个向华朝表示降顺的民族,华朝显然对此十分重视,一得消息,即刻命身在西疆的徐文英先行安抚卓伦族。   只是真正的润之已然身在卓伦,卓沉鹰表面恭敬谢恩,心底里却不免存了几分嘲讽,只等着那假扮的润之前来,双方敷衍一番了事,却忘了华朝军中除了润之,还有“修罗将军”这样一位颇具威胁性的人物。   觉出自己的疏忽,卓沉鹰心头微凛。与润之相处多日,虽明知她目前的平静态度只是在刻意示弱,不知不觉之中,却还是有几分当真了,以致脑中一得意,竟忽略了旁人。此刻见了“修罗将军”,卓沉鹰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误,面容不由一肃,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向着渐行渐近的绝代佳人,卓沉鹰以华朝的礼节拱手相迎,朗声道:“卓伦全族欢迎天朝使者!”   那厢桃花马上的李华嫣然一笑,明艳绝伦,还以武将之礼,众卓伦人更是张口结舌。   李华当年扮男装驰骋于西疆之时,虽然天生美貌,却也只是个粗鲁武将,但随着润之这么多年,于美丽的容颜之外也平添了优雅从容的气度风韵,正是明珠生光,美玉现晕,今日今时的她,才可称得上真正的华朝第一美人。   “卓伦王客气了!李华前来,也是代致我朝天子与卓伦永世交好之意。”优美的声音入耳,更是让众卓伦人迷醉不已。   卓沉鹰见她身为华朝使臣,言语却是客气有礼,心中不由暗赞。面上正摆出客气的笑容,回首间却见到众族人沉醉的模样,卓沉鹰脸色不禁一沉,马鞭在空中虚击一记。   “啪”的一声脆响惊醒了众人,见了王沉肃的表情,多数人露出惭色来,低下头去。   卓沉鹰平静地向李华道歉:“卓伦是偏僻小族,难得见到‘修罗将军’的风姿,失态了!”   李华暗惊于卓沉鹰一举一动间流露出的魄力,心道:能鲜明地认清局势,以一无名小族而得到华朝的庇护,这位王者显然是不凡之人,若是润之见了,一定会对卓伦另眼相看。她的想法虽不错,却不知润之已然身在卓伦多日了。   “请各位天朝使者到我卓伦族中来看看吧!”卓沉鹰虽敛了笑容,语气却还是相当客气,拨转马头,当先引路。   未行得两步,华军队伍的后面忽然驰出一骑白马来。那马儿一声欢嘶,直奔卓沉鹰,马上乘者出其不意,忙拉住缰绳。白马虽然驻足,兀自向着卓沉鹰的方向引颈嘶鸣不己,似是诉说着什么。   那白马正是润之的追风驹。当日在草原上救起润之后,考虑到马儿擅识途,因此虽是难得一见的神骏,卓沉鹰还是将它赶走了。料想它回到营中,也只能带华军找到润之留下的那滩血迹,不可能找到卓伦族来,却没想到追风依然还记得当时救走了主人的卓沉鹰。   卓沉鹰脸色不变,朗声而笑:“好一匹神驹,看来和我挺有缘的!”   西疆族众,哪个与马儿无缘?神驹会择主之说是人人相信的,追风毕竟不会说话,让卓沉鹰这么一说,华军诸人倒也真以为是追风喜欢了这位散发着王者气息的男子。   李华也是个相当爽快之人,朗声道:“季卿,这匹马送给卓伦王了!”   修罗将军既以女子身份出征,自招了一队女兵随身。原本骑着追风的女兵听到她的命令,应声间身形一闪,已到了另一骑马上,将追风驹让了出来。而追风察觉背上一空,已然无人控制,昂首欢嘶一声,竟自行奔向卓沉鹰。   卓沉鹰倒也佩服李华的干脆,拍拍追风的马颈,心道:现在可不能让你见到主人。虽然相当欣赏追风,卓沉鹰还是挥挥手让两名卓伦汉子将它牵了开去,口中笑道:“真是好马,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犀利的眼光扫向刚才骑着追风的女兵,赞道:“好敏捷的身手!修罗将军的手下,连女人也这么厉害!”   这却是装糊涂了。他利眼如电,打量过那名亲兵打扮的女子,已知她是少见的高手。虽然有些冷冷的,长相却与徐文英有些像,只是眉眼不同,气质有异,应该是她妹妹吧。华军中一直未有主帅失踪的消息,想来是她假扮着徐文英了,所以卓尔多才刻意回避了今日的见面。   李华扬眉笑道:“我大华的女子从来都不逊于男子!”   卓沉鹰看着李华,脑中却想起润之来,这一文一武的两名女子,别说是华朝仅有,就是放眼天下,只怕也是无双的。他心里暗自点头,面上却仍只是微笑,拍马前行。   润之自是不知李华与文佩已然近在咫尺。听丹玛说卓伦的药材是运出山去卖给汉人的,心中倒是一动。   临近西疆的州郡,驻军多,居民少,因此做药材生意的商家并不多。倒是自家的九春堂,应有几个分堂接近西疆。药材贩子若没决心吃大苦头将药材运到中原去,多半会就地转手给九春堂吧?即使是药材贩子为牟暴利将药草运到了中原,这么大量的药材,还是卖给九春堂的可能性较大。若是如此,多少可以传递个消息出去。   这般想着,手下的动作也有了变化。虽还是捆扎着草药,打下的结却有些特殊,形如她通行九春堂的“仲”字花押。无论九春堂哪一分堂见了此结,都应会心生疑惑,追查药材的来处才是。九春堂消息传递颇为迅速,而消息一旦传到西疆军中,夫人与二妹三妹应该能作出正确判断。   虽说是兜了个圈子,但既然自己无法自行离开卓伦,也只能等亲人们前来接应了。   看着一车车的草药运出山去,润之心中渐定。只是她到底也非万能,虽能猜到卓沉鹰今日之事必相当重要,且是有意让丹玛引开自己,却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与二妹和夫人刚刚失之交臂。   李华与文佩又如何能知道她们苦寻不着的润之就在身边不远呢?   代天子致过友好之意,李华一行留下朝廷送予卓伦的礼物告辞了。卓沉鹰也相当客气,直送下山来。   待得送行的卓沉鹰等人离开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文佩策马到李华身边,在她耳畔轻声说了一句:“有些不对!”   李华骤转秋眸,见了文佩的神色,明白她的意思,微微点了点头。   马儿一向忠心,追风是润之的爱马,素来视润之为主,怎会忽然间对旁人亲热了起来。那日润之失踪后,是追风赶回营来,长声嘶鸣,引着众人寻到草原上那一滩血迹。   乍见那滩血迹时,脑中轰然一下,险些乱了方寸,幸而追风虽不住嘶鸣,却并无哀伤之意,又未见润之尸体,众人才定下心来。   今日追风见了卓伦王却是那般亲热,莫非他与润之的失踪有关?看那个卓伦王浑若无事的表现,他是不明润之的身份呢?还是真的误解了追风的意思?   李华与文佩二人脑中转着相同的想法,四目相交,文佩轻声道:“我晚上去探一下!”   风冷西疆——第六章 只求一诺   华坤化十三年秋,西疆战事终了,雪片般飞往长安的众多文书中,夹杂着一个令华朝君臣皆感陌生的名字——卓伦。   “太傅,卓伦是个什么样的民族?”   “卓伦族人口极少,闻说是以药草为生。因为其族太弱,以前也没人注意它。”   “这一族,可曾加入西疆联军?”   “没有。若不是卓伦主动上书,怕也没人会注意到这一族。”   “哦?”李睿露出了然之色,“即使是个无名小族,也算是开了个好头。它既有心归附,我朝倒也不好亏待了它。”   “是。”   “徐先生尚未班师吧?”   “还没有。部分将士已陆续还府,但本队因押着阿乞力汗一干人,未曾拔营,正等候皇上的旨意。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人,又打算如何处置阿乞力等族?”   李睿眉头一皱,自龙椅中站了起来:“太傅以为呢?”   姚鉴想了想,道:“臣以为,当恩威并举……”   “如何恩威并举?”   姚鉴一怔,他所长者是处理实务,这些方面却远不如润之甚至翟月了,一时竟答不出来。   李睿这些日子以来也大致知道了几名重臣的能力范围,见姚鉴怔住,知他心无成策,不由大感无奈:“罢了,传朕的旨意给徐先生,西疆事务,由他便宜行事!”听得姚鉴应声,他心中不禁微恼,哼了一声道,“卓伦族的事,也交给他了!只要卓伦是真心归附,就别亏待了它。”   话虽这么说,但时至今日,还是不得不倚重润之,李睿心中却颇感不快。这少年虽为君王,此时的眼光却还是有限,竟不曾注意到润之已为他物色好了的翟月,于此空自烦恼。   而李睿的旨意传至西疆,却让李华文佩几人大大地为难了。润之失踪,文佩虽扮作她的样子,却无法处理众多事务,交至帅帐的一应事务皆是由李华处理,往来文书也幸而有文秀代笔,才未让人看出破绽来。如今润之未寻着,皇帝却下旨令她处理西疆各族之事。文佩虽扮得润之的模样,却是个不擅言语之人,怎能代她周旋各族呢?心烦之下,只想抛开一切不管了。   最后,还是李华一笑道:“润之虽是‘病了’,却还有我修罗将军呢!皇上只说让润之便宜行事,也没说要她事事亲为啊!我代她出面,总能解决些事情!”文佩这才默然点头。   虽是解决了一事,但人人心系润之的安危,却也无人露出欣悦之情。   润之未在后山见到卓沉鹰,只因她随着丹玛往后山之时,卓沉鹰正出前山去迎接华朝的使者。   为示诚意,卓沉鹰带着一队人远远地迎到了草原上。卓沉鹰率先驻了马,族人们也随之停下。   秋风劲疾,卷着枯黄的草叶划过众人的脸庞。卓沉鹰不开口,众卓伦人也就肃然不语。一幅幅披风皆被疾风卷得飞舞了起来,如巨大的羽翼般张扬在身后。   相当准时地,一骑桃花马领着一小队人乘风而来。   随着桃花马上那英气逼人的戎装女子渐驰渐近,卓沉鹰身后那些满面肃容的卓伦人,全忘了袭面的劲风,忍不住一个个睁圆了眼,张大了口,愣在马上。   也难怪卓伦诸人会看傻了,世上的美人虽多,又有几人能似来人这般,集风华绝代的明艳、英姿飒爽的挺拔,与眉宇间婉然的风韵流动于一身?连多问一句也不必,人人心中都明白,来的正是传说中的华朝第一美人——修罗将军李华。   卓沉鹰却微微地皱起了浓眉。   他事先已得到消息,华朝是命身在西疆的徐文英先行安抚卓伦族。然而既然真正的徐文英在卓伦,今日前来的自当是个假的。他表面上带着众多族人出迎,摆出一副恭敬的样子,心底里却不免存了几分嘲讽,只打算等那假扮的徐文英前来,双方敷衍一番了事。却忘了华朝军中除了徐文英,还有“修罗将军”李华这样一位颇具威胁性的人物。   心头不由微凛。真是疏忽了,与那徐文英相处多日,明知她目前的平静态度只是刻意示弱,不知不觉中,还是有几分被迷惑了,以致得意中竟忽略了别人。   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卓沉鹰面容不由一肃,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看着那些渐行渐近的华朝人,卓沉鹰以华朝的礼节拱手相迎,朗声道:“卓伦全族欢迎天朝使者!”   那厢桃花马上的李华嫣然一笑,明艳绝伦。她一身戎装,也就还以武将之礼。   李华当年扮男装驰骋于西疆之时,虽有着天生美貌,却还只是个粗鲁武将,但随了润之这么多年,于美丽的容颜之外也平添了优雅从容的气度风韵,正是明珠生光,美玉现晕,今日今时的她,才真正称得上是华朝的第一美人。   她尚在远处时,众卓伦人已是惊得合不拢嘴,此时见她来到近处,众人更是张口结舌了。   李华早已见惯了这般模样,并不在意,只笑道:“卓伦王客气了!李华前来,也是代致我朝天子与卓伦永世交好之意。”   优美的声音入耳,愈发倾倒了众卓伦人。   卓沉鹰见她身为华朝使臣,言语却是客气有礼,心中不由暗赞。他客气地笑了笑,正要开口,回首间却见到众族人沉醉的模样,脸色不禁一沉,扬鞭在空中虚击一记。   “啪”的一声脆响惊醒了众人,见到王沉肃的表情,多数人露出惭色来,低下头去。还有好几人清醒过来时,察觉口中沙沙地甚是难受,却是适才口张得太大,吹进了不少沙土草叶。有几个悄悄地吐了,还有几个觉出玛尔斯的怒意,不敢吐出,只能咽了下去。   卓沉鹰平静地回首,向李华道歉:“卓伦是偏僻小族,难得见到‘修罗将军’的风姿,族人们失态了!”   他此刻的冷静从容与适才的扬鞭惊人间,自然流露出一派与众不同的魄力,让李华心中也不禁暗暗吃惊,对这个小小的卓伦族顿时重视了起来。   能鲜明地认清局势,以一无名小族而得到华朝的庇护,这位王者显然是不凡之人,若是润之见了,一定会对卓伦另眼相看。   李华如此想着,却怎么也料不到,润之此刻正身在卓伦族中。   “请各位天朝使者到我卓伦族中来看看吧!”卓沉鹰虽敛了笑容,语气却还是相当客气,拨转马头,当先引路。   众人正欲前行,华军队后却忽然驰出一骑白马来。   那马儿一声欢嘶,直奔卓沉鹰,马上乘者出其不意,忙拉住缰绳。白马虽然驻足,兀自向着卓沉鹰的方向引颈嘶鸣不己,似是诉说着什么。   那白马正是润之的追风驹。当日卓沉鹰在草原上救起润之后,想到马儿擅识途,因此虽是难得一见的神骏,他还是将它赶走了。这样即使它回到华军营中,也最多只能带人找到润之留下的那滩血迹,不可能找到卓伦族来,却没想到追风依然还记得当时救走了主人的他。   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卓沉鹰脸色不变,朗声而笑:“好一匹神驹,看来和我挺有缘的!”   西疆族众,哪个与马儿无缘?然而西疆历来流传着神驹会择主之说,无论是汉人还是西疆各族人都相当相信这种说法。追风毕竟不会说话,让卓沉鹰这么一说,华军诸人倒也真以为是这位散发着王者气息的男子折服了追风。   李华也是个相当爽快之人,朗声道:“季卿,这匹马送给卓伦王了!”   修罗将军这次既是以女子身份出征,自招了一队女兵随身。原本骑着追风的女兵听到她的命令,应声间身形一闪,已到了另一骑马上,将追风驹让了出来。而追风察觉背上一空,已然无人控制,昂首欢嘶一声,竟自行奔向卓沉鹰。这样一来,更是让人相信追风是自行择主了。   卓沉鹰倒也佩服李华的干脆,拍拍追风的马颈,心道:现在可不能让你见到主人。   虽然心中相当欣赏这匹护主的骏马,卓沉鹰还是挥挥手,让两名卓伦汉子将它牵了开去,口中笑道:“真是好马,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他犀利的眼光扫向刚才骑着追风的女兵,赞道:“好敏捷的身手!果然像你们汉人说的:强将手下无弱兵,女人也能这么厉害!”   这却是装糊涂了。他利眼如电,打量过那名亲兵打扮的女子,已知她是少见的高手。神态虽有些冷冷的,长相却与徐文英有些像,只是眉眼不同,气质有异,按自己对徐文英一家的了解,这个应该是她妹妹吧。华军中一直没有主帅失踪的消息,肯定是她假扮着徐文英了。原以为会是她代徐文英前来,所以才让卓尔多回避了。   李华扬眉笑道:“我大华的女子从来都不逊于男子!”   卓沉鹰听她这么一说,不由想起润之来,这一文一武的两名女子,别说是华朝仅有,就是放眼天下,只怕也是无双的。他心里暗自点头,面上只是微微一笑,拍马前行。   此时的润之自是不知夫人与二妹已然近在咫尺。听丹玛说卓伦的药材是运出山去卖给汉人的,心中倒是一动。   临近西疆的州郡,驻军多,居民少,因此做药材生意的商家也并不多。倒是自家的九春堂,应有几个分堂接近西疆。药材贩子若没决心吃大苦头将药材运到中原去,多半会就地转手给九春堂吧?即使是有些药材贩子为牟暴利将药草运到了中原,这么大量的药材,还是卖给九春堂的可能性较大。若是如此,倒多少可以传递个消息出去。   这般想着,手下的动作也有了变化。虽还是捆扎着草药,打下的结却有些特殊,形如她通行九春堂的“仲”字花押。无论九春堂哪一分堂见了此结,都应会心生疑惑,追查药材的来处才是。九春堂消息传递颇为迅速,而消息一旦传到西疆军中,夫人与二妹三妹应该能作出正确判断。   虽说是兜了个圈子,但既然自己无法自行离开卓伦,也只能等亲人们前来接应了。   看着一车车的草药运出山去,润之心中渐定。只是她到底也非万能,虽能猜到卓沉鹰是有意让丹玛引开自己,却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与亲人们刚刚失之交臂。   代天子致过友好之意,李华一行留下朝廷送予卓伦的礼物告辞了。卓沉鹰既作出一副客气的模样,索性样子作到底,直送下山来。   待得送行的卓沉鹰等人离开,一直沉默不语的文佩策马到李华身边,在她耳畔轻声道:“有些不对!”   李华一惊,骤转秋眸,见了文佩的神色,明白她的意思,微微点了点头。   马儿一向忠心,追风是润之的爱马,素来视润之为主,怎会忽然间对旁人亲热了起来。   那日润之失踪后,正是追风赶回营来,长声嘶鸣,引着众人寻到草原上那一滩血迹。乍见那滩血迹时,李华脑中轰然一下,险些乱了方寸。幸而追风虽不住嘶鸣,却并无哀伤之意,又未见润之尸体,众人才定下心来,否则这些日子,谁还会有心去撑持那些军政之事。   今日追风见了卓伦王却是那般亲热,莫不是他与润之的失踪有关?   看那个卓伦王浑若无事的表现,他是真的误解了追风的意思,还是……   李华与文佩二人脑中转着相同的想法,四目相交,文佩轻声道:“我晚上去探一下!”   李华一行人回转驻地时,日已西沉。江峰见少了文佩,忍不住问起。李华将二人的推断说了,又道:“因天色已晚了,文佩半路上就转了回去,此刻应是到卓伦族山下了。”   江峰脸色一变,转身就走。片刻之后,守营兵士来报,他竟是自行骑马出营了。   李华闻报,心中犹疑起来。江峰为人素来沉稳,他如此匆匆赶去,莫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却说文佩单骑回到卓伦山下时,已是傍晚时分。文佩将马儿放在山下,凭着日间的记忆,悄然上山。此时山中的小路皆林木掩映之下,昏暗难行。文佩担心润之,哪里顾得了这些,提一口气,掠上山来。   卓伦人散居山间,要一处处寻起人来绝非易事。文佩虽说要来探探,一时间也无从下手,只能自日间曾到过的卓伦王住处开始寻起。   此时天已黑了。卓伦人虽不是农耕民族,却也算是守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矩。红日既沉,他们也各自还家,有事的点起灯来,没事的就自休息了。   文佩连看几间屋子,都是漆黑一片。她静心倾听,屋中人皆是呼吸平稳,料知不是润之。润之身子有病,呼吸较弱,又因修习内功,呼吸节奏与常人略有不同。接连几间屋子未发现润之,文佩心中不免有些焦急起来。她于此间地形不熟,黑夜里却要如何找到润之呢?   正不知所措,眼角瞥见一点微光,却是不远处有一间屋子亮着灯。于黑暗之中乍见光明,文佩不由自主地潜向那间屋子。   未到屋前,文佩已察觉到屋中的气息并非润之,然而她还是凑到窗前看了一眼,却是一惊。   只见壁上挂满了润之的字迹,而踱步于其中的黑衣男子,却正是日间见过的,卓伦王——卓沉鹰。   原来这正是润之所住的那间小屋。此间本是卓沉鹰的书房,他救起润之后无处安置,这才让她住在了此处。而卓沉鹰送走李华文佩诸人后,想起润之,来屋中寻她,她却未归。因为药材出山之事往往会忙到天晚,卓沉鹰倒也不急,自点起灯来看着壁间的字,打算等润之回来。   文佩见了这满壁润之的字,却是怔住了,一时忘了屏息。卓沉鹰忽有所觉,回身低喝道:“谁?”眼神中没了日间的客气,竟是如刀般锋利。   文佩心头大惊,足尖一点地,猱身而走。身后却又掠来一道劲风,她俯身躲过,铮然一声,拨剑在手。   “什么人?”双剑交击,身后来人也低声喝问。   文佩听出了那人的声音,只觉周身血脉皆是一凉,手下顿时软了。   “不敢答话吗?”依葛尔发现对方剑势忽弱,暗自奇怪,心中咯噔一下,不由一动。   卓风既是西疆军的主帅,说不定二哥的失踪也与他有关。文佩想到润之,暗自一咬牙,重振剑势。   依葛尔却是心头暗惊,借着屋中泄出的微光,定睛看去,待得看清文佩的面目,心中一震,剑势却慢了下来。   只这片刻的反覆,文佩的剑已指在依葛尔喉间:“二哥在哪儿?”   依葛尔见她面沉似水,出语如霜,心中大恸,却不言语。   文佩见了他的模样,这一剑当真是刺不下去,却也收不回来。   屋中的卓沉鹰一掌击碎了窗棂,浑厚的掌力直奔文佩而来。依葛尔一惊,竟自要伸手去挡。卓沉鹰怒道:“卓尔多你干什么!”声落人止,已跃出屋来。依葛尔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清醒过来。   文佩没料到卓沉鹰的掌力如此惊人,她也正自心神不定,恍惚间卓沉鹰的第二掌已到了身前,根本无暇躲避,匆忙间身子微晃,卸了一半的力道,还有一半皆受在了身上。借力飞出之时,只听到卓沉鹰冷然下令:“别放走她!”而另一道身影则如风般追来。当她落地之时,喉间微凉,依葛尔的剑已然点在她颈上。   两人都转过眼去,谁也不看着对方。   几名闻声惊起的卓伦族人点着火把赶来,将文佩捆了起来。   卓沉鹰在火光下看清了文佩的面目,浓眉一扬,问道:“你闯到我卓伦族来干什么?”   “我二哥呢?”   卓沉鹰先是一怔,“二哥?”随即明白了过来,“徐文英?是那匹马让你们起了疑心吧?”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把马杀了。   看了一眼依葛尔,见他仍是一副神未归体的样子,卓沉鹰一皱眉,挥手命其余的族人先腾一间屋子出来关押文佩,自己则走向依葛尔,一拍他的肩头,沉声道:“发愣解决不了问题!”   依葛尔一震,垂首道:“是!”   卓沉鹰不再说什么,自行回到屋中。这屋子的窗户刚才被他击碎,夜风拂了进来。秋夜的风颇凉,卓沉鹰看着这扇破碎的窗,沉吟起来。   润之与丹玛自后山回来,走了一半路天色就暗了。丹玛笑说还是去她屋里取支火把的好,润之自是应允了。待得二人回到润之的小屋,却见小屋窗户破碎,灯光明亮,不禁诧异。   丹玛先看清了屋里的人,忙躬身行礼:“玛尔斯!”   润之却觉得气氛有些异样,见卓沉鹰向她看了过来,淡然一笑道:“怎么了?您这么晚来,是有事吗?”   卓沉鹰目光定在她平静的面容上,信口道:“没事!”   一言既出,两人都怔了一怔。   卓沉鹰忙完了一天的事,也没多想就来此寻润之了。见她尚未回来,也就自然而然地留下来等她。此刻“没事”二字一出口,才省到:咦?没事我到这儿来干什么?   润之这一怔,也是在想:既然没事,却等在这里做什么?   清湛的目光在屋中上下一打量,定在那破碎的窗户上。碎片皆在外,看上去像是被掌力击碎的。剑眉微扬,润之问道:“这是……与什么人动手了么?”   卓沉鹰微微点头,笑容如刀:“你猜是什么人?”   润之容色微变,她本不知是什么人,但卓沉鹰的神色却分明告诉着她,那是与她至亲之人。想及亲人们中最可能与卓沉鹰动手之人,她的声音微涩:“是二妹?”   讶然之色自卓沉鹰目光中一闪而过:“你居然能猜到!”   润之心神一颤,笑容渐敛,沉声问道:“她人呢?”   “关起来了。”   润之心中大乱。她今日才送出讯息去,却没料到二妹今日就会寻上山来,更料不到以文佩的武艺竟会被擒。   “能否让我见她?”   卓沉鹰微一沉吟:“可以。”   “能否……放她?毕竟她不是朝廷中人,在与不在,对卓伦没有半分影响。”   卓沉鹰浓眉一扬,唇角勾起一个讽嘲的笑来:“放了她,也就留不住你了!”只要让外人知晓徐文英身在卓伦,卓伦怎么可能关得住她?   润之心念电转:“二妹来此,必有人知道。若是她不回去,还是会有人来寻,你一样也瞒不住的。”   卓沉鹰缓缓点头:“我可以把她杀掉,弃尸草原,再把你软禁到没人能找到的山里去。找她的人见了尸体,即使有点疑心再来探看,也发觉不了什么异样。”   润之心头一窒,不知卓沉鹰说的是真是假,沉吟半晌,才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卓沉鹰看着她,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我可以放她,换你一个承诺!”   润之深吸一口气,力持镇定:“什么承诺?”   “我要你正式的承诺,永不离开卓伦族!”   “为何不要我承诺,永不伤害卓伦族?”   卓沉鹰微皱起眉,眸色深沉:“很多事的利与弊,都不是当时能够正确判断的。我也不敢保证,自己做的每件事都会永远对卓伦有利,这样要求你当然也没用。”   润之听得他如此说法,微微一震,清湛的目光看向他。   “你们汉人有很多‘权宜之计’、‘迫不得已’之类的说法,常常反悔。所以我要你一个正式的、不会反悔的承诺:永远不离开卓伦族。丹玛为证,你作出承诺,我马上放人!”   润之微启口,心中混乱,不知当如何吐出这一句承诺。   风冷西疆——第七章 放手   从未有一句话让润之说得如此艰难。   她自来重视家人,也自来不喜欢为人所迫。   为了文佩,若要她以性命相换,她亦不会有半分迟疑。然而永不离开卓伦族,却意味着她的余生都将被束缚在这方寸之地。非是润之看小了卓伦族,而是,她已然倾了半生心血于华朝。   蹙了一双剑眉,润之沉默许久。最后,她黯然一叹:“至少,先让我见见二妹。”   卓沉鹰眸光一沉,道:“好!丹玛,带着火把!”随即大踏步走出屋子。   润之薄唇微抿,紧随其后。丹玛一怔,忙从架子上取下火把来,跟了上去。   文佩就囚在不远处的一间小屋,由数名卓伦人看守着。依葛尔以剑拄地,背门而立,无言的气息在微淡的药香中弥漫开来。   文佩在黑暗中合起了双眼。她一向沉默寡言,待人冷淡,也不知自己如何会惹来这情丝纠缠。知道依葛尔就在门外,心中辗转,却不由思念起江峰来。   见了卓风心痛,不见江峰却也牵挂。   润之也好,她也好,都未曾相信过一见钟情。江峰与她同赴罂粟谷,共历了许多艰难,也算得是日久生情,因而江峰对她开口时,她只觉答应得理所当然。然而冥水一役,面对卓风却让她心痛如割,令她也不禁茫然,不知自己心中,究竟是向着哪一个人。   难道说,一个人,竟可以同时爱着两个人么?还是说,她错认了自己对江峰卓风中一人的感情?   卓风,不见时偶而会想起,见了他时却会伤心。   江峰,见了他时会忽略他的一片心意,不见时却会想念他如山般稳重的呵护。   这样想来,自外人身上所感受到的暖意,也只有来自江峰的那一份。   终究,文佩也是寻常女子,思量许久,卓风的绝然与江峰的温暖之间,还是温暖的那一方予她以更深的吸引。   轻叹一口气,文佩垂下头去,将脸庞埋进膝间。   屋门猛然被推开,火把的光亮照了进来。文佩抬起头来,如寻常般敛去所有的表情,却不知自己的双颊,于这火光明灭跳跃间泛着微微的红。   “二妹……”润之微怔,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此刻的文佩竟没了昔日的冰冷,眸中却溢着淡淡的温柔。   文佩直起身子,定睛看去,见是润之,顿时将所有心思抛在了脑后,眸中透出喜色,声音中竟有些微的哽咽,“二哥,你没事……”   润之见了她的模样却是心中一痛,转眸看向卓沉鹰,他皱起眉,微一点头,“等你一句话!”   润之抿唇不语,回身去察看文佩的伤势。   好在文佩伤得甚轻,润之探了探,知道无碍,才低声问道:“你怎么寻来此处的?”她给九春堂的讯息今日才送出,无论如何来不及送到家人手里,文佩却是如何寻来的?   文佩简单地将今日之事说了,润之才知白日里已与她们错过了。淡淡地,唇角勾出一抹苦笑,世事竟是如此难料,若日间见了她们,卓沉鹰却没有理由留她了。   卓沉鹰低沉而磁性的嗓音传来:“我没有太多时间等你,她不回去,总会有人找来的!”   润之扬首看着卓沉鹰,缓缓站了起来:“我并不喜欢被人胁迫。”   卓沉鹰淡淡道:“我知道你的性子……”   远在润之知道他之前,他已将润之视为劲敌与知己,怎会不知润之的脾气。   虽然润之在卓伦的这几日,他对她相当尊重,然而他心中清楚,眼前的女子看似温文儒雅,实则是个相当骄傲的人。既然他决意要润之的承诺,自然也明白她的愠怒。   他对着润之的字这么多年,已从字中认识了大半个她。   两名卓伦汉子各提刀剑上前,指着文佩。   文佩恍然,急道:“二哥,别答应!”   润之清明的眸光转向文佩,温言道:“二妹应当懂我。”她只说了这几个字,淡淡的眸光中却透着还没说出来的话:我知你担心我,我又何尝不担心你呢?   “二哥也当知我,别作违心之言!”   卓沉鹰负手不语,眸光一利,指着文佩的刀剑却各沉下了几寸,直抵肌肤。   润之深吸了一口气,尚未开言,一道迅捷的身影闪了进来,直攻向指着文佩的那一刀一剑。卓沉鹰脸一沉,身形一晃,已然拦在了前面。   那疾风般的身影一停,却是终于赶到卓伦族的江峰。   众卓伦人面面相觑,皆看向卓沉鹰。卓沉鹰神情异样,冷冷地看着江峰,道:“你来干什么?”   江峰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紧握成拳:“阿帝斯……”   “我问你来干什么?”   润之心头一震,她与卓沉鹰相处多日,却从未见他如此失常过。   “阿帝斯,请你放过她!”   “你以什么资格来对我说这话?汉人江峰?族人阿提亚?还是——我的大哥?”   最后四个字一吐出口,润之姊妹双双变色。文佩只觉心中冰凉一片,看向江峰,润之却将目光投向卓沉鹰。   难怪初见卓沉鹰时觉得那般熟悉!还以为是与自己想像中人相符,原来却是因他有几分相似于江峰。仔细想来,二人眉目颇像,只是卓沉鹰轮廓略深,犹似西疆人模样,江峰却纯然是汉人面孔。因此就连润之也未曾想到他二人会是兄弟。   “阿帝斯,她是我爱的女子!”江峰略一迟疑,还是坦坦然说出了这句话。   文佩听了此言,心里不知是悲是喜,酸甜交织于一心,浑忘了犹有刀剑加身,也不禁忽略了一旁的依葛尔那黯然的目光。   “因为是你爱的女子,我就必须放弃徐文英?”卓沉鹰缓缓摇头,火把光芒映照之下,他唇角竟然微微扬起,“既然你放弃了王者的责任,现在你已经没资格要求我什么了!她答应留在卓伦,我放了你的女人,她不答应,我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   江峰犹握着拳,掌心却已沁出汗来。他深知卓沉鹰的脾气,见他此刻的模样,已知他是气极了。卓沉鹰是他异母兄弟,虽然小他一岁,处事却一向比他从容冷静得多,只是这个兄弟若当真固执起来或是恼起来,却会失去理智,决绝到不顾一切。   卓沉鹰却不再看他,转首去看润之。   润之见他看来,剑眉略扬,眸光微沉,终于开口道:“我……”只说得一个字,已是一口鲜血自薄唇中沁出。   卓沉鹰眸色一沉,伸手扶住她。润之的热血喷在他身上,竟让他觉得热辣辣地疼了起来。   文佩见卓沉鹰将润之揽在怀中,一掌抵在她后心,欲为她镇住伤势,疾道:“让我来!你不识二哥内力路数!”胁持着她的卓伦人不知如何是好,向卓沉鹰看去。   卓沉鹰无暇说话,他察觉润之体内真气之乱犹胜于当日草原上救她之时,自知凭自己一力强压不是办法,微一点头,示意那两名族人放人。而江峰已然抢上前去,解开了文佩的绳索与穴道。   文佩急取怀中的锁魂丹塞到润之口中,见她蹙眉咽了下去,知她神智未失,心中略略一宽。掌心轻抵润之肩头,助她将护身内力疏导归流。   二人内力皆深,合力起来竟十分顺利,过得盏茶功夫,润之轻声道:“放手吧!”   二人依言放手,润之微转首看向卓沉鹰。卓沉鹰见她眸光深湛,微微一凛,只觉身上几处大穴先后一麻,已被润之制住。透穴而入的内力相当熟悉,却是润之借了他与文佩适才助她的部分内力。   润之的内力只为护身,自来不能轻动。此番虽是借了二人之力,于她而言却仍是相当吃力之事。   禁不住微微喘息,润之垂眸不再看卓沉鹰,右手微抬,按在卓沉鹰心口死穴上,轻声道:“依葛尔,你当看清这个形势了?”   依葛尔一怔,才意识到王已被润之制住。   “找三匹最快的马来,然后所有人退到山顶,天亮才可下来……”润之停了停,“二妹一会儿听着,若有一个人没退走,我会杀了卓沉鹰……”她脸色苍白,无力地倚着卓沉鹰,按在他死穴上的那只手却分毫不移。言语虽轻,却也不容人有半分抗拒。   微抬首,润之径向江峰道:“江兄打算和我们一起走么?”   江峰叹一口气,若不是为了文佩,他本也不会回到族里来,微微点头后,忍不住看了一眼卓沉鹰,他的黑瞳之中,一片深沉的怒火正渐渐蔓延开来。   毕竟是自己的兄弟,江峰歉然唤了声“阿帝斯……”,卓沉鹰浸透了怒火的眸光已冷冷地扫了过来。润之力有不足,并未点卓沉鹰的哑穴,但他怒火中烧之际,却是一言不发。   依葛尔丹玛等人等不到卓沉鹰的命令,只能按润之的吩咐行事。片刻功夫,马已牵到屋前。   “所有人退上山顶,二妹尽力听着,若有一个人半路停下了脚步,说一声,辛葛尔爷爷就要为卓沉鹰唱灵歌了。”   依葛尔等人交换个眼色,着实是不太相信一向温文的润之会真的杀了卓沉鹰。   卓沉鹰忽然开口,轻叱一声:“退!”   依葛尔与丹玛面面相觑,却是不敢违命,带着众卓伦人退了出去。   文佩当真蹙眉静听。润之却放开卓沉鹰,扶着他的肩头,勉力站了起来。她的衣上,卓沉鹰的衣上,皆是片片血迹。她终于回首看向卓沉鹰,眸中透着少有的伤感,黯然道:“本不该如此……”却不知是叹卓沉鹰不该逼她留下,还是觉得自己不该利用卓沉鹰对她的关心。   卓沉鹰深深地看着她,并不回答。   润之见了他的神色,心头微微一凛。   文佩见她脸色苍白如纸,忙过来扶住她。   润之转眸道:“那些人还在退吧?”文佩点点头,润之最后看了卓沉鹰一眼,轻道:“我们走……”   卓伦人留在屋外的三匹马中,赫然有浑身雪白的追风。追风终于见到主人,一声欢嘶,昂首扬尾,若不是系着缰绳,就要冲过来了。   润之轻拍追风,淡淡道:“二妹,扶我上马。”   文佩一惊,才知润之竟连上马的力气也没了,虽将她扶上马去,却还是担心不已。   江峰也道:“你这个样子,还骑得住马么?”   润之淡笑:“追风向来稳便,不会抛我下来。”追风像是听懂了她的话,轻嘶一声,似是保证。   三人就这样离开了卓伦族。   润之并不识得回去的路途,追风却似是明白主人要去何方,扬蹄向着华军驻地飞奔。江峰文佩的坐骑不如追风神骏,反而落在了后面。   草原风大,润之只驰得片刻已是觉得刺骨冰寒,只能俯身伏在追风背上。   江峰见文佩看着润之的背影,面含忧色,于是解下外罩的长衣来,运劲抛去,正覆在润之身上。   文佩本因他的真实身份而烦恼,始终未与他说话,此刻见了他如此举动,终是禁不住心头微暖。转首向着江峰,无声地道了句:“谢谢!”   润之身上乍暖,却是一怔,微回身,见了二人模样,也就不再言语。   此时已是深夜,满天星斗清晰无比。虽然风疾夜静,三人还是暂忘却了满身的烦恼,一意奔驰在无垠的草原上。   行程未半,身后长啸隐隐,江峰脸色一变,“阿帝斯追来了!”   终究是兄弟间血脉相连,他对卓沉鹰的了解胜于润之姊妹间任何一人。听这啸声,已知这个性子激烈的弟弟是压抑着满腔怒意赶来的。   依葛尔与丹玛也并非是老老实实听人胁迫的人,给润之三人的马虽是好马,却并非卓伦族里最快的马。卓沉鹰此刻的坐骑之神骏,不只是快过文佩江峰的马,就连润之的追风也有所不及。   润之的封穴之力不强,文佩只担心着润之的身子,并没有想到,江峰虽想到了,却终究与卓沉鹰是兄弟至亲,如何会提醒人去补封他的穴道。而卓沉鹰的内力却是极为精纯深厚,他适才一直不言不语,已将被封的穴道冲开了大半。三人下山不久,他已然解了穴,唤来爱马,单骑追下山来。   文佩察觉卓沉鹰竟是越追越近,心中大是不安,猛然间勒缰止步,口中道:“你们先走!”   江峰知道她是想为润之挡下卓沉鹰,然而若是让她与弟弟动起手来,无论哪个伤着了,他心里都不会好受,于是也驻马止步。“徐兄请先行一步!”   润之心中微乱,知道自己留下也于二人没什么助益,只得伏身马背,让追风带着自己继续奔驰。   卓沉鹰远远地已然看见拦在前方的江峰与文佩,禁不住脸色一沉。眼看着将要与二人相撞,竟是丝毫也不减缓马速。二人一怔之下,却见他将马一带,那黑马神骏非凡,竟从二人之间腾空而过,落地后半步也不停留,继续向着润之追去。   江峰文佩忙带转马头追去,却是越来越落后了。   润之听得身后马蹄声响,心头一震,回身看去。只见卓沉鹰面沉如水,骑着一匹毛色漆黑的骏马,身后,黑色的披风羽翼般张扬着,如黑鹰般疾向自己掠来。   “他恼了!”润之心头闪过这样的念头。随后眼前一黑,手臂剧痛。   待她回过神,人已被卓沉鹰擒过马来。身后一声悲鸣,却是爱马追风倒了下去。   润之整颗心停止了跳动:“你杀了追风?”   卓沉鹰止住马,缓缓道“你忘了,从一开始,我们就是敌人!”   润之心头一窒,“我曾以为我们不是……”   “我也那么想过……但是,”卓沉鹰带着润之一同跳下马来,直视着润之的双瞳,自嘲地摇了摇头道,“我们凭什么那么想?”   凭什么那么想?   真的!凭什么那么想?   二人虽互以为是知己,却谁也不曾对对方卸下过心防。他们在各自的立场上针锋相对,谁也不曾后退过半步。当卓沉鹰决意要强迫润之留下时,当润之利用卓沉鹰的关心反制住他时,就已将一个美好 的自己在对方心头打碎。   “早知道会这样,那天在草原上见到你,就应该马上杀了你!”   润之脸色微微一白,缓缓后退了一步。然而肩头一紧,已被卓沉鹰的左手牢牢擒住。   卓沉鹰高举右掌,蕴足了掌力。他的一掌,可以立毙奔马,润之当然经不起他这一掌。   只要一掌击下,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知己也好,仇敌也罢,所有的痛苦烦恼,统统了断。   然而他迟迟没有击下去。   纵在这生死关头,润之子夜般的眸中,虽含了些微的歉意,却也依然透着抗拒。   她自觉歉然,所以不为自己辩解半句。而面对此刻的卓沉鹰,却也让她觉得没有再动机巧的必要。此刻的卓沉鹰是真实的,她也还他以真实的面目。   因此她只是淡淡地看着卓沉鹰,目光中含着些微的歉意与不屈的抗拒。   看着她的神色,卓沉鹰只觉如沐冰霜,知道自己盛怒下的这一掌终究是无法落下。   “二哥!”“徐兄!”文佩江峰匆匆赶到,见了这般情景,却不敢上前来。   卓沉鹰目光一利,抓住润之肩头的手骤然间一紧,然后,他一根根地松开了手指。   高悬在润之头顶的右掌也转握成拳,被卓沉鹰收回身后。   锋利的眸光直视着润之,低沉的嗓音含着些许疲惫:“既然这样,我放手!”   他说完这一句,神色反而平静了下来。唿哨一声,唤来自己的黑马,将缰绳交到润之手里:“赔你的马!”   润之怔了怔,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身子一轻,却是被卓沉鹰送到了马上,随后身上一暖,已披上了卓沉鹰的披风。   卓沉鹰退开几步,淡然犀利的眸光扫过这一人一马:“这样,我们算是扯平了!”   他站在地上,润之则在马上。然而此刻的润之看着负手而立的他,却没有半分居高临下的感觉。   卓沉鹰缓缓扬起眉,再度流露出了他的高傲:“做不成知己,还是可以做敌人的!下次相见,我们依然是敌人!”   不在意润之的回答,他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看着他的身影在淡淡的星光下远去,润之心头泛起难言的滋味,喃喃道:“为何要为敌呢?”   这一番变化,让江峰文佩都怔了片刻,很快两人同时省了过来。江峰向文佩使个眼色,让她照料润之,自己则策马向卓沉鹰追去。   “阿帝斯!……阿帝斯!”   卓沉鹰听见身后的声音,并不理睬,只是加快了脚步。   “阿帝斯!”江峰腾身,拦在卓沉鹰面前。   卓沉鹰淡淡的眸光扫向他:“走开!”   江峰摇摇头,反而踏前一步:“阿帝斯,我明白你的心情……”   卓沉鹰目光中隐现煞气:“走开!”   江峰摇头,屹立如山,“兄弟,我宁可你像现在这样生气!”   “……阿提亚,我们分开多久了?”   江峰一怔,想了想:“十几年了吧!”   卓沉鹰止步,一字字凛然道:“那你凭什么还认为自己是了解我的,可以来劝我?”   “阿帝斯,我们是兄弟,血脉相连,我不了解你,谁能了解你?”   卓沉鹰侧开一步,继续前行,“我不需要了解我的人!”   “那你为什么要为徐润之生这么大的气?”   卓沉鹰脸色一沉,再次止步:“我不需要你来管我!”   “阿帝斯,是我不好,不该让你一个人担起族里的重担。”   卓沉鹰昂首向天:“在你眼里,王位只是个不必要的负担,在我眼里,王位是我应尽的责任,本来你就不适合为王!不必向我道歉!”   江峰一愣,卓沉鹰的气势逼人而来:“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不要再为她来劝我!我不会伤心,也不会难过!更不会为她忘了自己是谁!如果卓伦与华朝的利益有冲突,我和她,也还会是敌人!”   他看着远处的星辰,像在对自己发誓:“我说过放手,就不会再纠缠下去!”   江峰从来没有见过卓沉鹰如此的模样,沉默了半晌之后,他终于问:“阿帝斯,你是……喜欢她么?”   卓沉鹰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阿帝斯,你喜欢她么?”   卓沉鹰怔住不语,与润之相识以来的种种飞速自脑中掠过,以兄长的话去一一验证着。许久之后,他终于涩声道:“原来……我喜欢她!”   江峰见自己一语成真,终于愕然。   卓沉鹰挺直了身子,犀利的目光剌向远方:“阿提亚,我喜欢她!但请你不要告诉她。”他停了停,“我说过放手,就不会再纠缠!”   “让她保重吧!转告她,我放手是有条件的——如果她死在我之前,我会让这世上血流成河,让她在天上,也不得安宁!”   [说实话,写到草原上卓徐二人相对,卓沉鹰高举着掌时,佚史很冲动地想让那一掌击下去……   一掌下去,润之的生命到此终结,即使有再多的事没做,即使有再多的遗憾,都到此为止,让卓沉鹰去痛悔终生,让文佩等人去怀念,让华朝君臣去发愣,让历史去猜疑,让百姓间去流传一个不知真假的传奇……   大多数故事都会交待得完完整整,不会在主角还有许多事情没做时让他死去,但这种突然间打断的人生对我有着极大的诱惑力……   明明不该结束的,却还是结束了……书中的理想世界是很少这种情况,但现实世界中很多……   但是佚史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诱惑……   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这个故事毕竟是织梦,突然间打碎了我也会难受,而小部分的原因是怕大家把我骂死(笑……),所以,佚史还是让卓沉鹰及时清醒了过来。]   风冷西疆——第八章 鹰沉   秋夜的星光格外明净,宁静星光之下,却是疾风劲掠的广阔草原。   卓沉鹰给润之的披风也被劲风卷了起来,似是为她凭空添了一双羽翼。   文佩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一直以来,她都是最了解润之的人,她熟悉润之的平静,也熟悉润之的沉默,却有些看不透润之此刻的心境。   在让人窒息般的风中沉默了片刻,润之终于扬声道:“我们先回去吧!夫人她们该久等了。”   她抬眼看向不远处的那团白影,心头微酸。   曾经想过,若死在这无垠的草原之上,由天地包容,当可瞑目,如今却是追风代自己留在了此处。   轻拉缰绳,欲转过马头。跨下的黑马却是一声长嘶,执拗地转向来的方向。润之微怔,再拉缰绳,那黑马竟不理睬,只一步步朝着卓伦方向迈开了步子。   润之不愿强它,只得俯身轻道:“烦你送我回营,然后就任你回家。”   她自也知道马儿听不懂人言,然而那黑马却是停下了步子,昂起首来看看她,终于掉转了身子。   润之不禁松了一口气,不待她再开言,那黑马已然纵蹄而驰。   黑马的神骏尤胜追风,不一会就将紧随其后的文佩抛得远远的。扑面而来的劲风刮在身上,更是如刀一般。幸而卓沉鹰想到将披风相赠,否则润之纵是平安回到营中,也必然要大病一场了。   它想是要早些回家去吧?   润之心中如是想着,薄唇边禁不住微微一笑,随即又敛了笑容。   它让她想起了追风,也想起了它的主人。   “既然这样,我放手!”   “做不成知己,还是可以做敌人的!下次相见,我们依然是敌人!”   干脆利落的话再度滚过心头。   周身的血脉微热,有这般的敌人,算是幸,还是不幸?   不打算当真与他为敌,而目前的形势,也不容他再与自己为敌了。   晨曦渐露,草原上的风也和缓了起来。   华军营前,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带着几名随从,向守营的将士苦苦哀求:“将军,听说你们皇帝的旨意已经到了,那我们赎回可汗请求……”   回答他的声音相当无奈:“老人家,我们只是奉命守营的士兵,这些事,不是我们能管的……”   “那至少让我们见见徐元帅或者李将军吧?”   两名守营兵面面相觑:“刚才通传的兄弟已经说过了,元帅身子不适,这几日不会升帐理事。李将军也传下话来,说不能见您,您就迟几天再来吧!”   那老者听了他们的话,知道今日又是无望了,叹一口气,蹒跚着转过身去,将要离去时,却被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叫住了。   “喀颜长老?”   喀颜循声看去,愣了一下,顿时喜出望外:“徐丞相……啊,徐元帅!终于见到您了!”   润之跳下马来,略定了定神。她奔驰了一夜,吹了一夜冷风,脑中微觉眩晕。   几名守营兵面面相觑,慌忙行礼之际,心头也禁不住暗自嘀咕:“帅爷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李华润之治军颇严,若是连主帅出营都不知道,他们这些守营的岂不是失职透顶?   润之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微笑道:“我自出营,与你们无干,不怪你们!”   卓沉鹰的黑马轻嘶一声,前蹄在地上踢踏起来。润之回首看看它,知它要走,轻点了点头,道:“多谢你了!”她伸手欲拍它的颈项,那黑马却一摆头避开了,高傲地昂起首来一声长嘶,发足向来路奔去。   马已如是,人复如何?   忆起这些日子以来的所见所闻,润之心下感怀,今日今时的卓伦族,未必经不起中华文化的冲击,卓沉鹰的所为,终究不是徒劳的。   而阿乞力族……   润之转向喀颜时已然振作起了精神,抹去心头的万般感慨,面上只余下从容淡笑,问出口的是流利的阿乞力语:“长老又是为赎回贵族可汗而来?”   喀颜赧然道:“是!听说华朝的圣旨已经到您营中了,请您考虑一下我们的请求吧!”   润之微一沉吟:“喀颜长老,您能否全权决定贵族之事?”   喀颜张了张口,神色黯然。十年前也是他来华军中赎可汗,那时他在族中讲话还有几人能听,如今,众人只是推他这个老不死的出来丢脸罢了。   润之自是清楚这名为长老的老人在阿乞力族的地位,虽相当同情他,还是道:“文英明白长老的处境,但,还是要请贵族派一位能下决定之人前来!”   喀颜叹了口气,润之拒绝他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然而,他仍是相当感激润之如十年前一般的温和语气与真诚目光,如今即使是自己族中,也很少有人这般待他了。   向润之行了个礼,喀颜蹒跚离去。此时天色大亮,文佩的马也到了。   “二哥,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上次见他,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世事竟是如此不堪回首,一回首间,已是多少光阴流过。   微笑着,润之低声道:“只怕,不会再有第二个十年了……”   抬眼正与文佩担心的目光相遇,润之心头微暖,扬眉展颜:“夫人该等急了……”   时光再短,她亦无意放弃,何况与天争命,未始不是一种乐趣呢。   第一个飞奔出来迎二人的却是承远。十六岁的少年亲历沙场后已洗去了许多稚气,然而终究少年心性,比不得母亲的沉稳,一闻报立刻赶了出来。   “父帅!佩姑姑!”众目睽睽之下承远没忘记先行礼,还未直起身来就忙忙地道,“娘可急坏了……爹身子还好吧?”他随了润之李华这些年,到底不是个莽撞的孩子,后两句话皆是低声而问。   润之微笑,她自知这一夜下来,定是脸色苍白、容颜憔悴,所以这孩子才担心了。   “没事,略歇歇就好了!”   承远欢然道:“我就知道爹爹不会有事的!”   李华在帐中相候,见三人进来,心中豁然一定,终能放下那提了一夜的心。   上前来为润之掸去一身风尘,李华轻声道:“可急死我们了……怎么不声不响地就不见了呢?那日追风引我们到草原上,却只见一片血迹,我……我竟不知如何是好了……”说到后来,这名震四方的修罗将军声音竟也发起颤来。   “这几日,亏得你们遮掩了……”   李华凝了秀眉:“幸而你回来了,否则皇上下旨命你总揽西疆事宜,我们可就不知如何处置了。前日迫不得已之下,以你的名义上奏朝廷,请求拨派参政翟月来相助。如今你既回来了,是否还要让他前来?”   “子聂?”润之思索片刻,问道,“这些日子,朝中派了他什么事?”   李华美目一转,看向文佩:“好像没派他什么事?可能在阁中处理琐务吧!”她的语气有些不肯定,文佩却点了点头,她有过目不忘的记性,这些日子代看了不少文书,虽不能下决断,却记得十分清楚。   润之皱起眉来:“那淮河水灾是何人去处理的?”   “按邸报中说的,应是派了工部刘尚书……”   “宰辅参政中去了哪个?”   这番李华可真记不起来了,还是文佩答道:“李九凝。”   李九凝是目前的首参,也就是说,宰辅中无人前去。   “姚镜如呢?”   “想来是皇上初即位,许多事情还离不了他。”   润之轻叹:“既如此,还是让子聂来吧,正该让他多见识些实事!”想起那位堂堂五尺的“三探花”,不禁微笑,“好在他盼着来西疆也有不少日子了。”   翟月见闻甚广,不是个死读书的,几番事情做下来,确是可用之材。况且他所长者,正是姚鉴所短,因此润之确有着扶持翟月之心。   幸而润之做了如此决定。因为西疆之事,竟是比她想像中棘手得多。   西疆各族之间,也自有矛盾,因而华朝从未曾担心过西疆诸族会联成一气。而这一回的西疆联军却与往日不同,不知卓沉鹰是如何做到的,这次联军,再不像往昔一样是由一两个大族胁裹着诸小族来掠夺一番了事,而是从所未有地当真联合了起来。也难怪西疆联军此番侵华之初,会进展得势如破竹。报以此刻战事虽了,润之要一力解开这个大结,也殊是不易。   自从华军营中传出主帅病愈的消息,各族使者便陆续前来。若是以往,润之只需处理几个大族即可,而此回,她却不得不一一见过各族的使者,从中寻找切断它们之间联合的契机,并要让它们相信与华朝的联盟更是有益。   说白了,卓沉鹰对西疆各族实行的是“合纵”之策,将各族的矛头皆对准华朝,而润之所要做的,则是与它们“连横”,让各族皆与华朝交好,却打断它们相互之间的交结。   虽有翟月前来助力,但要将这许多民族之间复杂的问题一一弄清楚了,再庖丁解牛般地分化瓦解开来,纵是润之,也大感疲倦。   虽不喜卓沉鹰的做法,润之还是不免佩服于他。要分解开来已是这般不易,真不知他是如何将这些人拧到一起去的。   代润之送走了阿乞力族的代理族长,翟月回手揉了揉已经仰酸的脖子。   西疆人人高大,相较之下,他更显矮小。莫说西疆人,就是华军中也有不少士兵背地里笑称他为“三矮子”的。好在他为人豁达,也自知这父母给的身材确是矮了些,若是偶而听到个一两句,他也就一笑而过。   他这几天日日随着润之理事,脑子兴奋之余,可累苦了这脖子。   恰巧润之回身看到,眸光微闪,思及原因,不由心下莞尔,面上倒是不好笑出来。不过想到近日里的忙碌,她也就释然微笑道:“子聂累了吧?”   翟月抬眼看着她,叹口气:“在下只是脖子酸了些,倒没什么大碍,先生的脸色却是不大好。”   润之淡然一笑,这几日果然是将未痊愈的身子逼到了极限,再强撑下去怕是不妙。   “下一个来的是塔兀尔族的长老吧?上次已经见过一回了!先生若是放心翟月,让在下一人去试试如何?”一半儿是担心润之,一半也是对自己的实力跃跃欲试,翟月的小眼中放出期待的光彩来。   润之笑了笑,她比翟月本人更了解他的实力,因而也不犹豫:“那就烦劳子聂了!”略一沉吟,又道,“若是卓伦族来人,还请知会文英一声!”   翟月大奇,欲要相询,润之却已离开了。   心弦绷得太紧,稍一松开,就不可收拾。   李华本是以润之病了为由,向朝廷求调翟月,不料假戏成真,润之这一休息,却真的病倒了。   翟月头脑虽灵活,此时却尚欠些经验名望,况且他对西疆的了解远不如润之清楚,要一人应付络绎而来的各族使者,不免有些手忙脚乱起来。润之也不得不强撑病体,不住地指点。   江峰身关两方,本不想插手,见了这般情形,终忍不住回到族里去找弟弟。   “阿帝斯,你还不住手吗?当真要与她为敌,累死她么?”   卓沉鹰皱眉道:“我已经住手了!”   这些年来,从振兴族中的经济到激起族人的民族心,该做的他已都做得差不多了,如今卓伦又已得到华朝的庇护,再挑事端,已是无益。   “那为什么各族的事,还是那么麻烦?”   卓沉鹰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阿提亚大哥!西疆的每一个民族都有它的问题,我只是把它们挑明了再拧在一起。现在我虽然不再插手,但是要一口气解开这些积聚了很久的问题,当然是不容易的!”   “阿帝斯,润之已经累病了!你真的要与她为敌到底吗?”   “这些话,是你自己来说的吧?她那么骄傲,一定不会让你来找我!”   江峰苦笑:“阿帝斯,你真的喜欢她吗?竟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病倒也视若无睹!”   “她现在走的路,是她自己选的……”卓沉鹰沉默了许久,目光移向窗外:“人与人之间最激烈的感情不过是两种:爱或者恨。如果不能成为知己,我宁可做她的敌人……”   江峰苦笑着说出的话打断了他:“你们为什么不能成为知己?我想,她才不愿与你为敌!”   卓沉鹰犀利的目光猛然间转向江峰。   “还有,‘让她保重吧!转告她,我放手是有条件的——如果她死在我之前,我会让这世上血流成河,让她在天上,也不得安宁!’这句话,我没有转达给她。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转达才好!”   卓沉鹰目光一闪,压抑住了瞬间的激动,沉默不语。   “阿帝斯,这是你自己说过的话!即使这样,你还是要说,宁可与她为敌吗?”   “她也好,我也好,都不是喜欢平淡的人……能活在同一片蓝天下,已经很好了!”   卓沉鹰转向兄长:“阿提亚,这是我们各自的选择,请你不要插手!”   江峰看他的神色,知道劝不了这个倔强的兄弟了,只得一顿足,离开了。   卓沉鹰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沉声唤道:“卓尔多!”   依葛尔推门进来,躬身施礼。   “解决几族了?”   “契亚、马达尔两族应该没什么问题了!要继续吗?”   “卓尔多……”   “王有什么吩咐?”   卓沉鹰转回身来,神情凝重:“我是否已不配为王?”   依葛尔脸色一凝:“您永远是依葛尔的王!”   卓沉鹰唇边绽出苦笑:“我这样感情用事,怎么还配当卓伦的王?”   依葛尔喉头一哽,屈右膝点地:“无论您作什么决定,依葛尔永远追随吾王!”   “那么,还有件事要你去做……”   “是!”   “这件事,是我,阿帝斯·玛尔斯·卓伦,以玛尔斯之名命令你做的……”   华军营中,润之的帅帐。   翟月奉命出访,病势小愈的润之正与李华商议西疆局势。   “禀元帅、将军:达达族长受邀前来!”   润之讶然地一扬眉,看向李华,李华却还以同样的惊讶。   达达对华朝颇存疑虑,今日翟月就是奉命去与达达族长会谈的。怎么翟月方去,他倒来了,还自称是受邀前来?   微微一笑,李华站起身来:“你身子未痊愈,我代你去迎吧!”   润之沉吟着未点头,帐外却又传来通报声:“禀元帅、将军:阿乞力族王弟卡尔力、塔兀尔族长老阿塔尔、马达尔族米达王自称受邀前来!”   接连数族的重要人物来到,连传讯兵也觉出了不对,自行加上了“自称”两个字。   润之与李华再度交换了个疑惑的目光。   “润之……”李华只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就被第三名传讯兵所打断。   “禀元帅、将军:黑山族族长阿亨,淡水胡图可汗阿可胡称受邀前来!”   润之眸色一沉,随即微笑道:“传令——大开营门迎接各族首领。另外,腾出校场,将他们都请过去!”   “是!”   待帐外的传令兵离开,润之才向李华道:“夫人以为如何?”   李华嫣然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机行事倒也不怕什么!只是,你又不得休息了……”   淡淡一笑,润之道:“他已给了我这些日子的休息时间,算是客气了。”   李华上前助她换下便服,改着正式的戎装,口中问道:“他?你是说,这又是卓沉鹰所为?”   润之束袍扣带,淡然道:“猜测而已。我们知晓他的存在,不过是凭运气,而他的行事,也从未对我交过底,他的实力,却是不可轻估了……”   微摇头拒绝了沉重的头盔,不禁想起那一夜草原狂风中卓沉鹰曾说过的“下次见面,我们仍是敌人”,润之神色依然淡定,眸中却是微热。她心中也有些矛盾,放眼天下,能有个强劲的敌手固是欣喜,但若因此再牵连旁人却是不该了。   李华与润之相处甚久,颇能体谅她的心境,想了想,问道:“应否暗中调派一队精锐围住校场,以防不测?”   略一沉吟,润之道:“不必了,命将士们营中待命即可。我们也不必带太多亲兵。难得诸族首领齐集此间,咱们倒不能小气了!”   李华了然点头:“既如此,我去传令了!”   此时西疆各族的首脑已纷纷来到校场。   这些族中,有的经了这些日子的谈判,已对华朝较为友好,有的则仍对华朝持有敌意。较友好的,见了这般情形也不禁有些惶然,不知华朝究竟有何目的,而几个仍怀敌意的族长则更是警惕了起来。纵有几个素来交好的族长,也只是略谈了几句就住口,守在一处,只等着看华朝究竟有何意图。只有那些无关紧要的小族族长反而轻松,料知纵有冲突,华朝也只会拿大族开刀,因而抱定了当墙头草的念头,只等着判断风向了。   未及半个时辰,各族都到得差不多了,阿乞力族的代族长——王弟卡尔力忍不住吼道:“华朝这是什么意思?把我们都引到这里,却又不理我们,这算是什么意思?”   阿乞力毕竟是西疆大族,卡尔力话音刚落,几个声音连忙附和。有人嚷了第一声,众人情绪略松驰了些,场中不由嘈杂起来。这时,校场外的华军士兵高声通报,润之与李华一同到了。   尚未踏入校场,润之已察觉了场中的不安气氛。西疆各族本已于此次战败,各族首脑又不知所以然而来,此刻又身在华军重围之中,难免心生猜忌。   游目四顾,西疆的主要民族及许多小族首脑皆已到场,卓伦族却无人前来。   挥挥手止住身后的亲兵,与李华二人一同上前数步,润之笑着对李华道:“看来是我们选的地方不对了……”   “是啊,校场可能小了些,不如在营外招待诸位吧!”李华说着,微微一笑。这嫣然一笑顿时冲淡了场中的不安,众人却也不由自主地住了口,场中顿时静了下来。   润之朗声问道:“各位的意思,是就在这校场内谈谈,而是在营外另找一块空地喝酒呢?”   场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营外空旷,对西疆诸人来说自是安全许多。   润之见此情景,低声传下令去。   很快,众人已商量出结果,公推阿乞力族的王弟卡尔力来说要到营外去。   润之与李华相视一笑,道:“那我夫妇二人就前头引路了。”   出营路上,李华低声道:“没有卓伦族的人!会齐了这么多族的首脑,究竟是要干什么?”   润之剑眉微蹙,一时也猜不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淡淡地道:“见机行事吧!”   适才润之已传下令去,待得西疆众人出了营门,皆是一惊。   来时尚是空旷的草原上,已围起了一圈挡风的幕布。军中虽未备有许多案几,地上却摆下了足够众人坐的毡毯,连酒坛酒碗也一应俱全。   “军中一切从简,怠慢各位了!”润之含笑回首,却与不远处卓沉鹰犀利的目光遇个正着。   不动声色地将招呼诸族首领之事交待给李华,润之来到卓伦众人面前。   “各位刚到么?”   卓沉鹰含笑摇头:“到了一会了!”不待润之再问,他已给出了润之想要的答案,“我想,你们终究要出来,也就不需要再进去一次了!”   润之目光一闪,果然是他!否则他怎知来了这么多族的首脑,因而料定他们一定会在华军营中感到不安?薄唇微抿,好几个问题在润之心头滚过,却一个也没问出口。   最终,润之淡淡一笑,扬眉道:“既如此,各位请吧!”   卓沉鹰看了一眼草原上初升的太阳,又回首看了润之一眼,唇边勾起一抺微笑,大踏步向西疆众人走去。   依葛尔带着几人紧随其后,丹玛却一言不发地留了下来。   润之心头微凉,掠过些许不安,自走向主位,坐在李华身边。   此时众人皆已落座。数十名华军士兵启开酒坛,送到主座前,徐李二人自每坛酒中舀出半杯来喝了,以示无毒,然后这启了封的酒坛才被送至各族长面前。   草原民族本也好酒。见了这般情景,几个心地宽宏的族长已放心地喝了几碗下去,心中兀自存疑的,自是倒出了酒来也不举碗。润之目光一扫,已将众人的性情看了个七七八八。   李华轻声问道:“怎么办?”刚才虽只是每坛里喝上半杯,这么多坛下来饮的酒也着实不少。润之身子又不好,不宜多饮,大半倒是她喝了。虽然李华酒量不差,颊上却也泛了层胭脂般的娇艳,西疆众人的眼光倒是大半都集中在她身上,“修罗将军”四个字,怕是早被人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润之淡然道:“若有事,我们随机应变就是,若无事,就陪着他们大醉一场好了,本也没必要见面只谈正事!”   李华笑了。润之的想法却也不错,草原人还是性子直爽的多,若是与他们大醉个几回,怕是早已将你当做了朋友,说不定比费劲地与之谈判的效果还要好些。   她这一笑,绝代风华伴着醇酒飘香,不免又倾倒了一片。   众人皆醉之际,一直有意无意地随在润之身后的丹玛转上前来,屈膝向润之道:“元帅,请允我代您向诸位族长、首领说明情况!”   润之目光一凛,察觉到丹玛身着的竟是华朝的服饰,说出口的也是纯正的汉语,面上巧妙地化了妆,竟看不出她是西疆人来。待她抬起头,眸光中却并无敌意,只有着一抺不知因何而存在的坚定。   卓沉鹰想做什么?   轻轻点头,润之神色却是凝重起来。李华也敛了笑容,屏息以待。   如同润之真正的属下一般,丹玛行礼站起,转身面向众人,以阿乞力语朗声道:“诸位首领,今日徐帅和李将军请诸位前来,是想向各位说明一件事情——”   场中再度静了下来。众人交换着目光,彼此猜测着。   “这次西疆的战事虽已完结……”   她一语未了,几名族长刷地站了起来,手按刀柄,神情紧张。   丹玛微微摇头:“这一仗,打完了就是打完了,大家都有所伤亡,我朝更不会再向诸位寻衅……”说到此,她眼角往润之方向一瞥,润之微点头肯定了她的说法,丹玛一咬牙,续道,“只是,引发战事的首恶却不得不追究!”   阿乞力等诸族首领脸色顿时白了起来。润之心中却似是遭了一记重击,不由看向卓沉鹰。   明白他的意思了!他竟然做到如此地步!   卓沉鹰镇静地一笑,举碗喝干。   丹玛继续道:“诸位不觉得奇怪吗?不觉得这一场战事,是有人挑拨的么?”   各族首领面面相觑,皱眉深思起来。   “各位不妨看一下,卓伦族长身后站着的人——不知有没有认识他的?”丹玛强令自己不要发出颤声,握紧了藏在身后的手。   “是他!”   “依葛尔!”   “就是他!”   “对了,是他!”   参与战事的各族首脑纷纷站起身来,认出了西疆联军曾经的主帅,疑惑也随之而生。   “他是卓伦人?”   “卓伦没有参战!”   “是他挑拨我们……”   众人终于找到了自己参战以及败战的元凶,顿时忘却了自己原本对华朝丰饶的垂涎,也忘却了决定与华朝一战的人正是自己……   卓沉鹰微笑着站起,笑容如刀,语声也明利如刀:“依葛尔做的事,是我下的命令!”   众人先是一静,随即怒火更盛,纷纷围向卓伦众人。   润之脸色一沉,抓过面前的酒碗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让众人转过了目光。   润之深吸一口气,仍是淡淡然地笑着:“诸位且请安坐,这件事,不妨容我们来处理。”   众人皆以为今日这会是华朝所邀,见润之如此说了,自是当作华朝已有了打算,只得退了开去。   润之缓缓站起,向卓沉鹰道:“玛尔斯的话,是承认卓伦为挑起这一战的元凶了?”   卓沉鹰微微摇头:“卓伦太小,给我当玩具都不够资格!我玩的是华朝,还有各位啊……”他微含讥讽的目光自西疆各族首脑面上一一扫了过去,笑容愈发锋利了。   依葛尔惶然下跪:“王,您不是说,让华朝与西疆各族相争是为了保全我卓伦吗?”   润之心里“咯噔”一下,彻底明白了卓沉鹰的目的。   卓沉鹰朗声而笑,犀利的目光投向润之:“卓伦,容得下我的心吗?”   “王——”   跪地的依葛尔握紧了拳,退在润之身后的丹玛则几乎咬破了唇。   卓沉鹰倒了一碗酒,举向润之:“敬你!确实是个好对手!”   润之明白他言下之意,也举起了李华递来的酒碗。   卓沉鹰一饮而尽。   润之只将酒沾了沾唇,然后缓缓将一碗酒皆倾在地上,神色端严:“因你一意,多了这许多冤魂。文英不能尽饮!”   卓沉鹰神色略黯了黯,又纵声笑道:“看来今天你是要与我算总帐了!”   “不错!”润之心中翻搅着,缓缓吸气,再度吐字,“拿下!”   “慢!”卓沉鹰止住众人,“西疆的规矩,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看今天的样子,我也不会赖了!徐文英你说吧,要我怎么还帐?”   “依华律,凌迟!”   卓沉鹰笑了:“这里也不是华朝,变通一下好了!”他手法如电,话间刚落,已然拔出了腰间短刀,刀光起落间,双臂上各多了一条深可见骨的长痕。轻哼一声,抛开短刀,任双臂血如泉涌,卓沉鹰犀利的目光掠过众人:“用我的血还了他们就是!”   “王——”兀自跪在地上的依葛尔忽然抬起头来,拔剑向颈间划去。   卓沉鹰身子一晃,却是失血过多,已无力往救,只能低声怒吼道:“谁要你这种笨蛋殉死!”   “住手!”   伴着润之的声音,红影一晃,文佩已扣住了依葛尔的脉门。   依葛尔力气一失,长剑呛啷落地,听到卓沉鹰语声中的怒气,顿时清醒了过来。他长身而起,来到润之面前,屈膝垂首:“请元帅处置吧!”   润之垂眸,语气平静:“今日之会,只诛首恶。卓伦只要真心归附我朝,大华也不会亏待你们。”   抬眸,卓沉鹰的眼中竟漾着几许温暖的笑意。   润之心头一震。   那一夜的疾风中,他下不了手杀她,已定下了今日之果。   有他在,润之会永远顾忌着卓伦。华朝,也永远无法心无介蒂地对待卓伦。   他着实是个决绝的人。   只是,根本用不着以这样的方式。他这样做,却是在为她解决难题。   似含着笑意的平静间,二人无声地交换着心意。   我欠你一个人情!   还给我族吧!   ……   秋阳高照之下,二人无言相对间,所有的罪责都归到了一人之身。   待卓沉鹰的最后一滴血流尽,西疆底定。   ========   第四部到此完结。   笑……最后被佚史杀掉的是卓沉鹰……   不知诸位是不是满意……   其实在昨天之前,还没生过让卓沉鹰死的念头,但是……   人物走形到如此程度,再不结果他就是作者之耻了!   所以我给了他一个谢幕的机会……也免得再为他烦恼了……   (其实我很心痛……)   第五部——鹏逝   西疆,血原。   冬风肃杀、万物萧条,荒原上的草早已枯凋,但是,也许是染尽了战士们的热血,这些枯干的荒草上那如血的殷红却没有半分消褪,仍是血海一般铺遍了视野。   西沉的落日燃起一天红霞,逼去了原本青湛的天色,与地上无边的殷红相映。   天地间皆是一片血色。   辛葛尔老人的歌声穿破了这片血色的天地,如鹰一般盘旋纵横。一时间,整个天地都充塞了老人的歌声,如血的天地、凛冽的劲风,都在盲眼老人的歌声中褪色了。   润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也许,卓伦人真的是战神的后人,至少,他们的葬礼不闻哀声,纵是中原铜琵铁琶奏出的最激昂的战曲,也不及此刻劲风血原中盲眼老人金石般的歌声凛冽强劲。   这是卓沉鹰的葬礼。   已然被推为西疆之战罪魁祸首的他的葬礼,自然不会有什么人来观礼,此刻的血原之上,只有卓伦族人和被邀而来的润之诸人。   歌声中,神色最黯然的就是江峰。   那是他所不知道的卓沉鹰的一生。无论外人怎么看待卓沉鹰,至少,在卓伦人的心目中,他们的玛尔斯就是他们的神。江峰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兄弟竟为族人做了这么多,竟能够如此地得到族人的爱戴。   歌声倏然而止。所有卓伦族众,连同江峰,都是神色一肃,向卓沉鹰那毫无血色的尸身行礼,口中反复地念着几句话。   李华询问的目光看向润之,文秀则在后边轻拉兄长的衣袖,此刻的几位客人中,除了江峰,也就只有润之能勉强听懂卓伦语了。   润之如何不明白她们的意思,心中将那几句卓伦语斟酌了几遍,轻声道:“来于天地,归于天地,取于生命,还于生命。”   说到“取于生命,还于生命”,润之心中豁然一亮,明白卓伦人所谓的天葬是什么了。   一声清亮的鹰唳自天上传来,卓伦众人忽然静默下来,缓缓后退。   一个黑点流星般自血色的天穹俯冲而下,眨眼间已落在卓沉鹰的尸身上,一口啄下。   华朝诸人脸色皆是一白。   随后,不断有鹰鹫飞来,黑翼褐羽起起落落,不一会就覆遍了卓沉鹰的整个身体。   文秀看见鹰鹫起落间,露出卓沉鹰转瞬已然支离破碎的身体,忍不住转身作呕。文佩则是浑身冰冷地抓着江峰的手。   李华见多了战场上的死相,但眼前的情形还是让她的觉得一股寒气冲顶而入,直透脚底。   润之闭了闭眼,握着李华的手紧了一紧,倏然转身,淡淡道:“一时见不惯的,不必硬撑,且先回去吧!”   文佩犹豫一下,没动。文秀抬头想说什么,任鸿飞已看不下去,将妻子一揽,退开了。润之则定一定神,转回身去,继续面对那场鹰鹫的美食飨宴。   丹玛走到润之身前,躬身行礼,奉上一个卷轴。   润之展开一看,眸光一凝,这正是卓沉鹰所写的那幅“海内存知己”。她缓缓将之卷起,看向丹玛。   丹玛朗声道:“玛尔斯命丹玛在这最神圣的时刻,代他向您求婚!”   润之怔住了。   李华、文佩,甚至江峰都怔住了。   “此刻?”润之剑眉微微扬起,一向平静从容的面容也变了。   丹玛愣了愣,点头。   江峰忽然省起,正要开口解释,润之已然怒极而笑:“这个时候?你们莫不是说笑?”   江峰看到润之难得的失态,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的解释已是迟了。   在葬礼上求婚,是卓伦人心目中最神圣的求婚仪式,这是人与神所沟通的瞬间,此刻的誓言,将被天地诸神见证至永恒。   而死去的人,在自己的葬礼上所作出的求婚,则是最深挚的誓言,是将自己生生世世都交付的誓言。这是一种没有任何要求的、单方面的誓言,于卓伦人而言,是全然的付出。   但是在华朝,这样的求婚则意味着完全不同的涵义。   也许聪明人总是犯下最愚蠢的错误,纵是卓沉鹰,也竟然忘了,在他卓伦看来神圣的风俗,在润之这个华朝人的眼中会是何等残酷。   “丹玛,丹玛……”润之瞑起双目,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声音低沉,“不管你卓伦的风俗如何,在我们汉人而言,人死如灯灭,什么都不必再谈起了!”   丹玛愕然,忽然明白过来,正要解释,润之已然一声长叹,道:“够了!够了!”忽然一口血喷将出来,李华诸人忙乱中,她只是带着自嘲的浅笑,垂首看着那与她鲜血同色的枯草,瞳色变幻不定。   猛然间一声鹰唳,润之抬起头来,却是一只鹰利爪抓着一块血肉,冲天而起。   润之神色一变,喉头一甜,再一口心血吐出,终于,倒下了。   得胜凯旋成了大病而归。   西疆一战,虽除了华朝的外患,然而润之归来之时,京中已是波澜暗涌。   西疆靖,东夷平,   丞相领兵探花行。   北丹靖,南疆平,   将军用兵四海清。   ……   长安城的街巷里,几个孩子拍手唱着儿歌,正玩得高兴。   一个脸色苍白的玄衫青年步子忽然缓了下来,轻声问身边的同伴:“这童谣是何处传出来的?”   一旁的青衫男子居然眉目如画,说出口的也是清柔悦耳的女声:“谁知道呢!儿歌而已,有什么不妥么?”   玄衫人淡淡一笑,眸中微见疲倦,“也不算什么大不妥……只是,改日还是找人编些更有童趣的歌谣传传看吧,丞相领兵探花行……也不算什么光彩的事!”若不是还有“将军用兵四海清”,怕是那些武将们听来更不舒服了吧。   他身旁的男装女子一笑,明艳照人,宛然倾城。   这女子,自然就是号称大华第一美女的“修罗将军”李华,而她身边那苍白消瘦的玄衫人,则是她的“丈夫”,西征归来即告病闭门的徐润之。   自西征归来缴还兵权后,徐府就闭门谢客,连已经开了端的西疆一应事宜,也都丢给了少年皇帝和众大臣们,润之一律不再过问。知道或隐约知道西征前润之与李睿矛盾的人,对她这般的低调,难免猜疑。正直者担心君臣不和,伤了朝廷元气;投机者则盼着君臣相争,好浑水摸鱼,趁机捞些好处。而西征归来后,明显有了倦容的润之,则默默地筹算着什么。   看着润之若有所思,连迎面而来的酒幌也没在意,李华心中暗叹,忙拉了她一把。   润之一怔,反应过来,向夫人微微一笑。   夫妇俩正要举步,一名清秀童子自对街的酒肆出来,躬身行礼,童音朗朗地道:“二位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润之剑眉一轩,向夫人看了一眼,二人皆有几分讶然。   修罗将军在侧,润之倒也不怕什么,与夫人相视一笑,随着那童子走进店来。   看到那童子口称的“老爷”,润之微微一怔,随即失笑,摇头叹道:“这必是子聂的主意!”   座中起身相迎的二人,正是姚鉴和翟月。   润之自西疆归来后,以相当干净利落的速度交接了兵权,随即不再过问政事,俨然退隐之态。徐府里也自闭门谢客,纵是姚鉴翟月,润之亦不曾再见。姚鉴倒罢了,他为相日久,政事虽多,一人尽可处理得来。翟月却是惨极,西疆之战虽胜,西疆之事却只是个开端,润之一走,满朝上下,也只有他这个曾经亲身到过西疆,亲自与那些族长头人们打过交道的人最清楚西疆的情况。因而一应事宜,就全集中到了他一人身上,忙得他是陀螺一般团团转,偏偏有了疑难上徐府求教时,徐府却是一视同仁闭门羹招待。思及昔日润之亲自上门相邀之事,他不禁隐隐有种被骗了来做苦工的感觉。   几番来徐府被拒之门外后,头脑灵活的翟月开始猜测润之的行踪。料得润之纵是出门,也不会到人多热闹处走,就特意派了人到徐府后门所通的几处街巷等着,这回是已然得了润之夫妇出门的消息,才拉着姚鉴赶到前头相候的。   “先生,在下可是被您害惨了!”见礼过,翟月抢先叹道。   润之心里清楚翟月的状况,见他赶着诉苦,微微一笑,向姚鉴道:“镜如与子聂共事这些日子,感觉如何?”   姚鉴不愧是润之门生,闻弦歌而知雅意,微笑道:“权变通达处,翟大人是远胜姚鉴了!”   翟月一愣,发现自己的话头被这师生二人给堵了,脸上一红,嘀咕道:“姚相爷啊,咱们可是说好了的……”翟月拉姚鉴来时,二人就已经商量好了,无论如何不能让润之就此退隐,这是在责怪姚鉴说话不算话了。   姚鉴歉然道:“对不住翟大人了!”转向润之,看了半晌,才一字字哽咽道,“恩师……清减许多了……”   翟月怔了怔,他与润之是一同自西疆回来的,相处日久,也就没在意,听姚鉴这么一说,才注意到润之那苍白清峻的脸上,掩饰不住的病容。   润之淡淡一笑:“朝中暗流涌动,想必你们也急了。”   姚鉴看着润之,欲言又止,他见到润之此刻的容颜,已不忍心再求什么了。   “先生……先生不知有何打算?”   润之叹道:“这次隐而复出,平白插手朝政,是我的不是,目前的情势,也不过是有些人想借机捞些好处,你们也不必着急,大朝仪日,自见分晓。”   坤化十四年甲子,西疆三十四族族长来朝。   据史载,年轻的皇帝李睿接受众族长朝拜后踌躇满志,下旨改元元定。是年,即为史上颇富盛名的元定元年。而坤化十四年,也就仅仅存在了行大朝仪的甲子日那一天。   这是华朝史上唯一一次于非闰年举行的大朝仪,这一日,也是徐润之最后一次现身朝堂。   华例:布衣不上殿。   人人都在猜测,猜身为“布衣宰相”的徐润之会不会是第一个破例的人。   也因此,当润之从容现身之际,满朝官员,倒呆了大半。   润之身着的既非布衣,也不是文臣或武将朝服,而是宁国公的服饰。   所谓“文官进爵,武将加勋”。润之昔日为左相,积功已进爵至宁国公,西疆一役,也有武勋。她当日辞官未夺爵,如此穿着,自然不违礼制。   只是华律有定,除朝臣以外,勋臣也好,爵臣也罢,皆不得干政,故此只要仍身负朝职之人,都不会在这般场合穿着勋臣或爵臣服饰。如今润之以爵臣服饰出席大朝仪,在有心人眼中的意思已然相当明确,这位布衣宰相,有实力也有能力与皇帝对着来的人,已经无意干政了,而这个表态,也很分明地告诉众人,这位首辅仍是在维护着年轻的新皇帝,等着浑水摸鱼的人可以死心了。   一时间,众人眼里有钦佩,自然也有失望,当然,也有惘然不知的呆子,尚不明白润之只一身服饰,已然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只要润之站在皇帝一边,便再也没有给人借机取事的机会。   朝中暗涌的波澜,竟然就这样消于无形。   李睿是抱着一丝期待的心情出席大朝仪的。   自润之出征西疆后,他就再也没见过润之,然而润之传回来的文书消息、战报奏折他却一份不落地看过了。润之一向思虑周密,知道李睿年纪尚轻,空言胜负于他没什么意义,因而戎马倥偬中,每次奏报都不厌其烦地写成两份——给兵部一份简明利落的,给皇帝一份详尽客观的,加上兵部的沙盘、太傅的解说,虽然润之奏报中无一字关怀于他,毕竟李睿也不是傻子,知道自己着实从中受益良多。   少年人心性变化最大,一旦知道润之是真心待他,立时就将原先心中的不快别扭通通抛开了。   也许李睿自己也未察觉到,严父已逝,这一位不惧他帝王之威,却又真心待他的首辅,已被他不由自主地接受了。   见诸臣齐集,李睿精神一振,先自文臣班中看起,但是从头至尾、由尾至头看了两遍,依然不见润之,他不免有些失望起来,想起不久前封过润之的武职,又满心疑惑地再向武将一列看去,很快,一颗心冷了下来,心情忽而变坏了。   大朝仪,他也不来么?再没有如此嚣张的臣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堂堂帝王,在他眼中直如无物!亏得父皇命他为首辅,让自己对他始终秉持敬意,亏得自己对他抱持无限希望,等着看他解决那些巴望着君臣相争的家伙。   哼,可用,可信,可远……   他终究只是父皇的臣子……   可用……   不可信……   可杀……   李睿心底里一阵杀气泛了上来,正气恼间,忽然在爵臣列中见到润之,不由愣了一下。   国公?   李睿这才想起润之的特殊:虽为布衣,却当过文臣,也做过武将,既是爵臣,也是勋臣。   见到那一身雍容的国公礼服,李睿眼睛顿时一亮,心头也是雪亮:   爵臣不可干政,他,他这是在告诉朕,也告诉那些三心二意的人,他不会再干政,更不会与朕相争,任人得利。   原来,换一身服饰也会有如此讲究,居然不必多说一字,就可以让人明白他的意思。   润之远远看到李睿恍然的神色,心中一松,大感安慰,知道今日并没有白来。再转目间,见姚鉴若有所思、满面敬服之色,翟月却是脸色铁青,似是挂了一脸的浆糊,她微微一笑,至此心安。(*公侯以上可以直视君王,这是设定,别挑我碴。)   这一笑,是对从政生涯的告别。   华朝,不是她的。而她,却是华朝的。   诸般辗转,最后的结论,不过如此简单。   后世总有人认定,君臣必相猜忌,师生难免反目,同僚终要暗斗,凡事只要沾了权与利,就无阴谋不能存活,孰不知这一朝君臣纵有冷静智慧,其实也是很简单的人。一点点信任,一点点心许,尽可以将一腔心血交付,至死方休。   毕竟,这是一个凭着胸襟气度立身处世的时代。   再没有一个时代有着这样海阔天空般的从容。   这也是史书中那个独一无二的盛世中华所存在的缘由。   这一日,欢宴至深夜。   皇帝单独召见了宁国公,说了些什么,没人知晓。即使是后世的史书上,也未曾留下片言只语。   缓步踱出皇城,润之深吸一口凉凉的夜风,心怀不由一畅。   恍然间觉得,这般的星夜似曾相识,这般的宁静也似曾相识。   西疆之事当然不是到此为止,许多劳心之事尚在后头。莫说对这三十四族既要一视同仁,又要分出个亲密间疏来已是不易,就是那说来轻巧的“移民”、“互市”之策,当真实行起来,只怕一二十年内也未必能见成效。   只是,这些事,已不是非自己去做不可的了。华朝毕竟不是一个人的华朝,真正的盛世王朝,不会也不能倚仗于任何一人。况且,功高震主,权深扰政,再留于朝中,不仅没什么意义,只怕还是弊大于利了。此番的再度涉政已是扰乱了朝中的正常秩序,莫说让百官无所适从,就是君王亦不知如何自处。如今西疆战事既了,自己的存在,就已成了朝中最大的弊端。   记得卓沉鹰曾说过,诸事利弊,并非当时能够正确判断。如今想来,倒是让他说中了。只是不知那即将在西疆施行的“移民”、“互市”之策,百千年后,是否亦有弊端?   不经意间抬眼,恰见一抺婀娜的身影,润之怔了怔,笑道:“夫人怎地来了?”   李华含笑微嗔道:“怎么?为妻的就不能来接一回自家夫君?”   润之失笑道:“岂敢!”   李华笑着为润之掸了掸衣衫,取过披风来,口中道:“文秀文佩皆出嫁了,没了文佩随时提醒着,你也疏忽了许多。”   润之这才觉出一丝寒意来,接披风披了,微微一笑:“二妹也随江峰来了,过一会完了宴,想必还会回府一叙,咱们也早些回去吧。”   李华一笑点头,招过轿来。待得润之上了轿,这位华朝第一美人笑容微敛,芙蓉般的玉面上,终于闪过了一抺惆怅。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自己的发尚是乌黑漆亮,润之的发,却有几缕白了呢。   世人只会津津有味地说着徐相爷如何如何撒豆成兵、呼风唤雨大败西狄,或是徐润之如何如何杀弟立兄、嫁妹和亲,却不知这一代名相,竟然也心血用尽,未老头先白了。   如此的夜明风清、众人环簇,却为何,却为何一腔的心酸,就这般涌上心头呢?   ——*——   “总算是结束了……”   润之换下那一身雍容繁复的国公服饰,疲倦地一笑,问夫人:“丹玛来了么?”   “来了,在快哉亭。”李华担忧地看着润之,“歇一会吧!”   润之微笑摇头:“还是一鼓作气,把该了的事情都了了罢。”   “阿依兰!”丹玛躬身下拜。   润之并不受她的礼,淡然道:“强加个称呼给我,是没用的,丹玛。”   丹玛黯然道:“玛尔斯对您是真心的!”   润之沉默半晌,微瞑双目:“我知道了!有什么话就说吧!”   丹玛默然,过了一会儿,轻声道:“没有了!”   润之睁开眼来,静静地看着丹玛。   她茫然道:“听说您今天以爵臣的服饰出席大朝仪,从此不再涉政,所以,玛尔斯的话,已经不必再说了。”   润之眸色一沉,沉吟片刻,缓缓道:“还是说来听听吧。”   “玛尔斯让我问您:知不知道我们剩余的族人到哪儿去了?”   润之想了想,点头道:“我一直奇怪,卓沉鹰说卓伦族有近万之众,我在山里却只见到数千,而且只余老弱妇孺,那些青壮年都到哪儿去了?现在看来,他们都在我华朝境内罢?”   丹玛愣了愣,答道:“是!也不止是华朝,玛尔斯命他们散布各方,尽可能掌握各地的绿林力量。”   润之淡淡一笑:“知道了。卓沉鹰想用这绿林的平静,换我什么呢?”   “换您退出朝廷,永不干政!”   润之眸光一闪,薄唇边露出一抹微笑:“哦,选江峰为下一任的卓伦王,让朝廷以为可以借着这个有一半汉人血统,又娶了汉人妻子的人来控制卓伦,实际上,卓伦族却在依葛尔的控制之下。而江峰的性子,却一定会帮着隐瞒朝廷。再换我退出朝政,另加上二妹的缘故,至少我不会去点醒朝廷,如此一来,卓伦就得到了绝佳的发展良机了。”   丹玛小声道:“玛尔斯也说了,您这次锋芒太露,会招皇帝的忌讳,退出朝政,对您也有好处。”   润之不语,原来,他也早考虑到这一点了。   这个人行事,从来不只为达到一个目的,处处心机,能为她安排到这样的地步,着实是不容易了。   只是,与他交手,总是处于被动,未免让人于心不甘了些。   “既然我已经自行退出了朝政,你们的交换条件就算是无效了。”润之沉吟着,自怀中取出一本东西来,交给丹玛,“你且看看这个……”   丹玛翻开本子,不由一愣,满纸似字非字的符号,让她不明所以。   润之取回本子,含笑道:“我用这本东西,换你们潜伏势力的平静,以及另外一个要求。”   “这是什么?”   润之以指尖蘸了茶水,在石桌上写了起来,她的书法本就佳妙,几个字写得笔意淋漓,酣畅之极,然而细看起来,却是个个似汉字而非汉字,一个字也认不出来。   丹玛隐隐猜到了什么,忍不住再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润之叹一口气,“这是……”她轻轻吐出了一句卓伦语。   丹玛神色大变,言语居然也无法连贯了:“阿依兰,您……您要换什么要求?”   “百年之内,为我朝找到治淮的人才!何时找到了这样的人,何时来找我的后人拿它。”   “治淮?”   “是,找到有能力治理淮河的人,来换这纸上之物。”   丹玛看着润之手中的簿本,再看看石桌上的字迹,重重地点下了头。   看着丹玛离去的身影,润之的心弦松了下来。   费尽心血的造就的东西,果然能够牵制住卓伦族呢。其实,若他们倾所有心力造字,百年之内,必能有成,如今,却被自己的条件吸引了所有注意力,更要花大力气与汉人接触了。   卓沉鹰啊,卓沉鹰,不是我徐文英刻意压制卓伦,而是这个能坦然“来于天地,归于天地,取于生命,还于生命”的民族让人不能不心生警戒,各为其族,你想必也不会怪我。   ——*——   李华来到快哉亭时,润之已伏在石桌上睡着了。   灯光静静地跳跃着,映得润之面上明暗不定。   润之近日来,着实是太累了。   李华为她披了件厚些的衣衫,也坐了下来,默默地看着她宁静的睡颜。   发髻有些散了呢。   李华轻手轻脚地为润之取下碧玉冠,解开发髻,小心地将那些白发拢进里面,给润之重新挽了个髻。   润之一直没有醒来。   李华就这样看着她,不知不觉间,也沉沉睡去。   直到风拍枝叶的声音惊醒了李华。她恍然抬头,发现灯已灭了,夜色沉沉的天际隐隐透着琉璃青的色泽,天快亮了。   怎么就睡着了呢?   李华忙站起身来,想叫醒润之。   触手处,一片冰凉。   “润之……润之……”李华小心地唤着。   没有人回应她的呼唤。   风冷冷地吹过已然了无痕迹的石桌。   天很冷,但是,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李华却怔怔地站在润之身侧。   她清楚地知道,远方,有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   但是,但是她的丈夫、她的姐妹,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那一个人,却已经睡去了。   华——番外——傻姑娘   “阿帝—雅——玛斯——”   九岁的丹雅靠在药草堆上,放声唱着昨天才听来的歌。   天高云走,丹雅的歌声又甜又美,不知比昨天那位姑娘唱得好听了多少倍。   她的枣红马儿在一边吃草,天很蓝,云很白,一切都那么美好。   偏偏有个讨厌的家伙从药草堆后跳了出来,大叫:“丹雅妹妹的歌声真好听!   别去做什么喀兰达了,来当我的阿依兰吧!”   丹雅刷地羞红了脸,跳起来骑上自己的枣红马,高傲地别过脸去:“帝亚斯,你想得美!嫁马儿也不嫁给你!”   骏马飞驰,时光飞逝。   十九岁的丹雅跳下马来,哥哥卓雅牵住了她的马头:“丹雅妹妹,玛尔斯他   ……从中原带了新娘来啦!”   丹雅倒退一步,马鞭“啪”地一甩,“和我有什么关系?”   帝亚斯成婚的那天晚上,他的汉人新娘穿着卓伦传统的白底红花的嫁衣,非   常非常地美丽。   丹雅醉了。   她穿着火红的衣裳,一团火一样烧到帝亚斯身边,咬着他的耳朵:“要想我   承认她是阿依兰,今晚就和我好!”   帝亚斯推开她:“丹雅妹妹,你醉了。”   丹雅醉红着脸,高傲地一扬头:“你是什么东西,值得我为你醉么?”   星空颠倒旋转起来,时光依然飞逝。   二十九岁的丹雅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九岁的阿帝斯在一旁摇着她的手:   “妈妈,为什么父亲是玛尔斯,你却不是阿依兰?”   丹雅抬起手来抚摸着儿子的头:“因为妈妈很傻啊……”   遥遥的歌声飘渺而来,在心底回旋,回旋……   烧红着脸的丹雅轻轻哼唱起来:   “阿帝—雅——玛斯——”   天空啊,你为什么这么清澈?   云朵啊,你为什么这么洁白?   风儿啊,你为什么这么温柔?   阳光啊,你为什么这么灿烂?   傻姑娘啊傻姑娘,那是因为你在恋爱……   华——番外——字中人   最初的几幅字,意兴飞扬,笔墨纵横,说不尽的俊逸洒脱。   他也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   飞扬的目光随着笔势一起一落,每一笔都契了他的心意。   这写字的人,定是他的知己。   时光渐逝,草木枯荣。   壁上的字幅不断地增加。   再停留在他眼前的字,渐渐沉淀了飞扬的意兴,收敛了纵横的笔墨,而从那份俊逸中透出了挺拔来。   他也已收敛了少年意气。   沉稳的目光随着笔墨流转,每一笔都合着他心下的从容。   这写字的知己,当是他的良敌。   当属下再送来那人的字幅时,他已能辨别其中的真伪。   工整宛转的,是假。   而一笔一划间,都能扣动他心弦的,是真。   当字幅挂了满壁时,他已是真正的王者。   那人的字,也转而儒雅凝重。只是儒雅中依然蕴着风骨,凝重中还是透着挺拔。   他再次面壁时,竟能感到这知己良敌笔墨间溢出的压力。   夜深了。   那人已是他的对手,却也依然是他的知己。   纵容自己饮一口烈酒,他不忘举杯,向着字中的知己。   烈酒熨热了肠胃,眼前的字则灼热了他的血。   以酒研墨,他第一次在那人面前挥毫。   ——海内存知己。   他掷笔大笑,将自己的字也挂起,与那人并肩而立,从容相对。   从此后,他不曾再留连于字前。   风劲草疾,远远地传来骏马的嘶鸣。   他举目望去。   苍茫天地间,只见一条纤长的身影。   儒雅中蕴着风骨,纤弱中透着挺拔,似是天地间蓦然的一笔。   那一刻,他心中一空,又像是满盈,以为自己心中的字竟鲜活成人。   终于,他迎风而笑。   拍马,向着拨动他心弦的那一笔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