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之想像(代序) 那一天读袁珂的《山海经校译》,在〈南山经〉中有这样的一条:「又东四百里。日亶爰之山。多水,无草木。不可以上。有兽焉,其状如狸而有髦,其名曰类,自为牝牡,食者不妒。」後一句袁珂的翻译是这样的:「有一种兽,形状像野猫,长有头发,它的名字叫类,身上具有雌雄两种性器官,可以自行交配,吃了它能够使人不妒嫉。」 「自为牝牡」,也可理解为一种雌雄同体的状况吧;而更耐人寻味的,是「食者不妒」。为什麽「自为牝牡」便能够使「食者不妒」?当中的转折究竟有何暗示?这里面是不是意味着「妒」的来源正是雌雄异体、互相分隔的生物存在形态? 「类」这个名字也是十分有意思的。《周易.系辞上传》有说:「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这里说的是事物的类别。《说文解字》对「类」字的解释是:「种类,相似,唯犬为甚,从犬,*声。」用一种现代的读法,「类」字同时包含了一组相反的涵义:一方面是「类似」之中的相像、近似、同属的意思,另一方面则是「类别」之中的分别、差距、区隔的意思。因为有「相类」则必有「分类」,有聚合则必有排斥,有向内的同一则必有向外的歧异。「分类」这个词本身就可以作为一个矛盾语理解,既「分」又「类」,「差异」与「同一」彼此互为表里,互相推移牵扯。 「类」的一体两面大概就是「妒」的发源。「同」形成了自我意志的强化,「异」却教此意志产生无可弥补的失落。因为「异」者永远在「同」的外面,时而迎头痛击,时而遁逸无踪。自我意志的自足永远是一个梦幻,其能量只能从崩决的裂缝向外迸射,朝那同体而异质的他者作出永恒的追逐。「妒」的严格意义,可能就是「分」和「类」永不止息的交互动作中的渴求和失落,而在这动作中,意志化身为慾望。这不单发生于「雌」和「雄」的类分之间,也发生于任何个体的自我和非我之间,而自我和非我间的一种物质界限,是身体。 「自为牝牡」、「食者不妒」的「类」自然只属「人类」的文化想像,但这种想像却向我道出了一个真相,这就是:妒的本质并不关乎所谓「第三者」的介入,而在于「自为」、「自足」的不可得,以至于对非我的不能自拔和永无餍足的慾求。 这使我无法不想起普鲁斯特的典范片段--妈妈的吻:「我上楼去睡,唯一的安慰是等我上床之後妈妈会来吻我。可是她来说晚安的时间过于短促,很快就返身走了,所以当我听到她上楼来的脚步声,当我听到她的那身挂着几条草编装饰带的蓝色细麻布的裙子窸窸窣窣走过有两道门的走廊,朝我的房间走来的时候,我只感到阵阵的痛苦。这一刻预告着下一个时刻妈妈就会离开我,返身下楼;其结果弄得我竟然盼望我满心喜欢的那声晚安来得越晚越好,但愿妈妈即将上来而还没有上来的那段暂缓的时间越长越好。」(《追忆似水年华Ⅰ》,李恒基译,译林出版社,页一三-一四;联经版,页一四此处略作改动。) 吻,身体与身体的实在而短促如梦幻的同一,却同时象徵了「妒」的结构。「妒」就是「自己所爱的人在自己不在场或不能去的地方消受快乐」,或是自己怀疑如此。而对普鲁斯特来说,这种他我情绪纠结的别称,是爱情。 我不能不承认,说到底,爱情无可避免地是一件身体的事情。是不能「自为牝牡」的「妒」的转称。 是以我不能不渴望类和抗拒类,与我所梦的人,寻找那可望而不可即,可想而不可达的亶爰之山,并且永远延长中间的那段暂缓的时间,因为那里有爱情的动作,那里有妒。 女身 在这些日子的温暖早晨,我也会以相同的姿势自梦中醒来。侧身躺卧,胳膊搁在鼻子前,手腕遮挡眼睛,在半张惺忪视野中掩映着粉红色的光泽,如胎儿在母体中透过母亲腹部所领受的光之沐浴。这种想法总令我觉得好笑,嘴角慵倦微微牵动,轻颤睫毛在手腕上造成蝴蝶或飞蛾拍翼的感觉。深深呼吸肌肤气息,彷佛残留昨夜浴露的甜蜜幽香,混合被子吸收了的体味,教人忍不住让鼻尖在臂胳上细细磨蹭,或是把嘴唇贴上温存亲惜,遗留下丝丝滋润清凉。 也许我会在窜进凉风的被窝中转身,隐约意识胸脯重量的流动,并发现另一条手臂因长时间压抑而变得酥麻,像爬满蚂蚁般恐怖。但不安稍纵即逝,背向日光,很快又沈进梦的湖中,赤裸身体向滑过的水流展开,在模糊不清的场景和动作中惬意享受大腿互相摩擦的触感。好像有谁躺于我旁,善解人意的手在我腰背上沿着肌理绵条探索,彷佛此身是我心貌地图。灵巧指尖既经过豁然开朗的地方。也探进阴隐幽微的处所。但也许他或是她并不知道,甚至是曾经在镜子前无数次监照这个身体的我,也从来没法在它的形态上掌握到一点关于自己的什麽。它总是以那麽陌生的姿态和我勾连在一起,与我经历共同的迷惘和屈辱,但却日久常新地教我领略到它的美妙和庄严,使我在每天早晨睡醒的时候也感受到无以言状的爱望。 在这将醒而未醒的时刻,琐碎的人生片段会像化合物般在我体内混合或分解,随着血液的运行巡游到身体上的各个部分,毫无预告地在任何一个地方登陆,发出照亮回忆中某个角落的讯号。我彷佛意识到我有两个生命,一个前生一个今生;或许该说,有一个生命,两个身体,一个前身一个今身。有时候,我的半梦半醒之躯会告诉我一个在镜子前监照自己的童身的故事,在稚嫩的形骸上复叠着异体的重象。我的鼻息又会把我引领向一个满是草药味的房间,窗外有澄净的天空和爬满土墙的碧青藤蔓,阳光抚摸肉身如汨汨暖流。 我揉了揉眼睛,彷佛听见妹妹叫我起床。那一段日子,我卧床不起,妹妹忧心而近乎哀求的声音常常自耳边响起。但那已经过去,妹妹不是上班了吗?我通体的毛管一战颤,有一种于人前赤身的戒惧,承受着康的镜头的凝视。我忘记了是否真的让康拍了一辑照片,是真的还是在梦中?那不是康,其实是汤,我的老朋友,从前的手足,现在的捕猎者。汤的眼光如同镜头把我捕捉,牢固封锁在意识的黑匣子内,永不超生。对不起,汤!我们原本是好朋友。我看见他的身体在火焰中焚毁,像秀美给妹妹和我画的画,化作烟和飞灰,在烟幕的後头妈妈在低头饮泣,在一座行将坍塌的古老大宅内孤身一人,为她死去的儿子哭泣。我站立于她身旁,无能为力,如同死後重访故地的幽灵,徒然飘荡,制造令伤怀者毛骨悚然的阴风。我整个身体的物质化解,换作微粒,灰飞烟灭,只剩下一阵阴风。 啊!我是一阵阴风。 骇然醒来,这一天竟然没有像平常一样被静谧眷顾,彷佛不祥之兆。晨光明媚依旧,与噩梦大相迳庭。我掀被下床,撩理长发和衣摆,暗暗庆幸自己体态完好。妹妹已经上班了,早餐放在桌上,用碟子覆盖着。我刚回来的日子,妹妹也是这样给我准备早餐,恍如昨天。未及梳洗,我瞥见桌上早报头版的巨幅广告,一眼便认出华华。那是一个高级私人屋苑的广告。照片前方是俱乐部游泳池,後面是屋苑的别墅式楼宇群。华华身穿性感白色泳衣。浑身湿透,作势攀上池边。她把头发剪短了,上次见她还是长发披肩。我有点不敢去看她那深不可测的乳沟,匆匆翻过报纸。港闻版头条是一宗碎屍案,一具赤裸女屍给遗弃在大帽山,身首异处,警方不排除死者曾遭强暴的可能性。报导附有死者躯干照片一幅,形象模糊,据说已经腐坏。 我丢下报纸,空洞的肠胃一阵搅作,想吐。 电话铃声骤响,我赶忙抓起话筒,是妹妹。 听见你的声音真好。我紧握话筒如同她的手。 姐姐,你怎麽了? 真好! 如果你,一个女孩子 如果你,一个女孩子,或者说,一个有着女人身体的你,从大阪乘新干线火车抵达东京站的时候,你身上只带着二万日圆、一张日本火车证、一张回香港的日航机票、一张剩下七十度的电话卡、一大箱不合穿的衣服和一个陌生的身体,你会有一种怎样的心情? 问题是,你已经记不起先前发生的事情,以及从前的一切。换句话说,你已经失去了记忆。对于你是谁,你只能够通过你身边有限的物品去作出猜测。于是,你至少知道你的名字、知道你来自何处,但你不知道自己在日本做什麽。可是,这个名字,以及伴随着这个名字的所有男性物品,真的是属于你的吗? 你的迷惘是无可非议的。 关键也在于你手中的一张卡片。卡片上印着一个叫做「猫眼」的地方和一个东京都的地址。卡片背面写着一个名字:池源真知子。 池源真知子。你清晰地记得这个名字,但你不知道它是谁的名字。很明显。池源真知子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难道它就是你的名字?不。你至少可以肯定自己不是日本人。那麽,要解开你身世之谜,你要找的人大概便是这个池源真知子了吧! 你从火车站的观光案内所拿来一份东京交通路线图,看了五分钟,认出来的只是东京、银座、六本木、涩谷、新宿等几个比较熟悉的名字,其余的符号就像咒语一样在眼前漂浮,纵横交错的地铁和国铁路线就像你紊乱心情的投映,你的额头开始胀痛起来。 在一个走着二千万人的城市怎样去找一个女子?二万日圆,一个轻若鸿毛的数目,又能够令你支持多久? 刚才在案内所的询问令你不敢乐观。事实上。当女服务员以「小姐」来称呼你的时候,你已经莫名其妙地手足无措起来,这使你作出了这一天的第一个错误抉择。你没有预订酒店便走到全无方向感和边际感的东京街道上,还以为可以找到便宜一点的住宿。 你可以试想想,在这个下班时间,车站内外挤满了纷沓而至的西服下班男女,而你上身穿着一件大了一号的男装红黑白格子衬衫,袖子长得要卷起来,下身穿着一条把腰带收至最细才勉强不松脱的牛仔裤,照样是卷起裤脚来,身边还拖着一个盛满同样不合身衣物的行李箱。你根本没法想像,也不敢承认这个男装女身就是你自己。 你的记忆所及,是这天早上你如何发现自己躺在大阪酒店的双人床上,在一个似乎是属于你的男用皮包内找到二万日圆,在另一个枕头上躺着那不明所以的卡片。你呆了半天,理不出半点头绪,唯有收拾好可疑的行李,乘上一时三十分的新干线子弹火车趋东京而来。你没有其他的选择。 你糊里糊涂地逛到银座,五光十色的大百货公司霓虹光管招牌令你晕头转向。你第一次感到恐慌,这种恐慌产生于对自己的完全孤立的意识,是一种丧失过去而又不能预见未来、失落于永恒的现在的恐慌。在异国繁华的夜色路上,你如同从天外下坠的殒石,粉身碎骨,面目全非。你拚命揽抱着一身碎片,企图重组自己和世界间的关系,但宇宙彷佛不断膨胀,在扩张中所有事物也离你而去。你心里怀疑路上的行人争相走避,在一片离心的走向中你在中心旋转,就像在看一堆声称关于你而你又无法解读的文字符号。 在崇光、新力、艺康、三越的萤萤普照下。你的身体摇荡、晕眩。除了此刻,你没有过去可依恃。也没有将来可寄望。 你当然不会知道,你第二天将会遇到一个叫阿彻的男人,而你的命运将会系于这个男人身上。 如果你,一个有着女人身体的你,将会或曾经有这麽的一天。 妳会叫我一声哥哥 在刚刚回到香港的时候,我曾经过了一段不分日夜地睡觉的生活。每天从一个几乎相同的、胶着的、黏湿的、充溢着湖水气味的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地吃过妹妹上班前给我准备的午饭,跌落床沿,又克服不了慵倦昏睡过去。我足不出户,也没有看电视或报纸,渐渐不知何年何月,甚至不太情楚自己是谁,不太肯定自己的过去。在我的梦中,常常出现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我变成了一个女人,孤身流落于一个陌生的国度,面对陌生的人和关系,有和男人,也有和女人。一觉转醒,我揽抱自己的躯体,又的确是一个女人,也不知道是梦还是记忆。 躺身床上,我就像在一个广阔无垠的湖上漂浮;或者应该说,我自己便是湖中的水,没有固定形态,属于湖的一部分,但又没法界定是哪一部分,完全不能自主,随着风的吹刮泛起波痕,或因潮流涌动而展延到另外的方向。我就是如此心神荡漾,无日无夜,无法无天。 而妹妹竟然还容忍我,迁就我。这是我从来也没法想像的事情。 在我记忆中的妹妹不解温柔,同居共处但却冷淡如陌路人,像个分租房客。後来我和她谈到她的转变,她说她没变,只是我们彼此从前从未认识,亦未努力,对一段非因选择而来的关系熟视无睹。她还说,当初她离开妈妈搬出来跟我同往,我声明要约法三章,互不干涉对方的私人生活。于是她在家里奉公守法,当真是个模范居民,就是不像个妹妹。这一点,我只能怪责自己。 但我还是纵容自己终日委靡于床上,赖病不起。比我更了解我的病因的,是妹妹。 哥哥,别睡了,今天应该起床了。她每一天也耐心地轻摇我肩膊。语调前所未有的委婉。 有好些日子,妹妹依然叫我「哥哥」。她彷佛把我唤回一段属于「哥哥」的时光,但我又随即意识到,她现在之所以叫我「哥哥」,是因为未能把多年的习惯改变过来。也许她未能接受有一个「姊姊」的事实,又或许她害怕我还未能接受成为了「姊姊」的事实,所以总觉得「姊姊」是一个禁忌性的称谓而不敢用在我身上。 哥哥,别睡了,今天应该起床了,算是我求求你。 我无动于衷,蒙头大睡,冷漠至此,我只能怪责自己。妹妹尝试弯身把我抱起来,放弃等待我的意志复苏,但不成功。我听见她叹了口气,说:你胖了许多。 我胖了吗?我真的不知道,也无心理会。胖也好瘦也好,这个身体非我所愿,我自然任其衰朽,跟我有什麽相干?我身跟我心何干?我转身背向妹妹,自欺欺人。 她根本无须容让我,就像这天早晨,索性动武,拉我被子,使我不得好睡。我心中知道其实是自己以呆滞之姿挑战她耐心的极限。她从未如此宽怀待我,我也不是贪得无餍,只是觉得不匹配,无地自容,不敢爬起来坦然的面对她。我的藉口是,我有病,我不舒服。 你哪里有什麽病?也许是我有病,是我疯了,相信这个一无是处的女人是我哥哥!妹妹声嘶,像给尖刀剖心。 我从来也不知道,她是凭藉什麽在我回到这里的那个晚上,向这个陌生女人喊出「哥哥」。 也许我没有变,在我身体内的一些地方没有变,而妹妹也没有变。 那一晚飞机把我带回潮湿燠热的气候里,厚笨衣装内闷出一身汗,拖着行李箱回到家中,推门展现妹妹斜倚沙发上看电视的熟悉情景,与我从前下班回来所见没有两样。但这一天妹妹脸上空白一片,露出犹如突然失去记忆而造成的迷惘、无知而极为纯真的面貌。 我彷佛第一次见她,这个女孩子,我妹妹。 我回来了。颤抖的声线只容我说这麽多。 妹妹被催眠似的站起,睡袍滑落腿上,下摆有一块树叶形状的茶渍,像乾了的血的颜色。空气中充塞着电视上煽情剧的夸张对白,歇斯底里地爆发着激情和疯狂的人生片段。我记起某一天清晨在餐桌上打翻了茶壶,你好像还骂了我,我却满不在意,只不过是一块小小的茶渍。 你瞠目看我摘下眼镜、脱下外衣、扯下领带,伪装如战甲般解除,暴露脆弱无防的柔躯。你睁大的眼睛使我想起秀美,但那时候你还未知道秀美是谁。 可以帮我吗?不知是我的声音震颤无法辨听,还是你心中过度惊呆,你茫无所以地随我走进房中,垂手怔怔站立,像断线的木偶,手足无依。我捏着榇衫钮扣,双手颤抖,捏了又涅,几次没法解开。可以帮我吗?你应声趋前,伸出纤巧十指,抽丝剥茧般给我脱下衣服。在镜子中我瞥见一个胸背紧缠布条的暖昧身体在困难地呼吸着,喘息一若垂死。 你受伤了吗?你呵气于我肩上,吹动我的汗水一阵清凉。千缠万卷,是个死结,你久久没法弄开。 剪刀,我说。 刀背滑过肌肤,发出切齿之音,布条松脱,胸口和腹部横着两道红痕,乳房沈沈垂下,把腰背拖得更佝偻。你蹲在旁边,忘记了手中还握着剪刀。 哥哥! 我们目光相碰。瞬即闪躲,我为自身的毫无掩藏而惶惑不安,你抛下剪刀,紧扯着手中布条,像要挣脱綑缚。 很久之後我跟你谈起那一晚,问你为何拿布条自缠双手,你说:我禁不住想抚摸你。 如果你,和一个男人 如果你,在最旁徨无计的时候,挽着巨型行李箱,踯躅于行人如鬼影疾走的东京街头,你大概也会对一个中年男人的善心帮助心存感激。那时候,你还未曾理解,一个女人的身体可以给你带来很多麻烦。 在这之前,你已经向几个女孩子询问过酒店的所在,但她们一听见英语便花容失色,抱头鼠窜。 男子穿着深色西装,拎着公事包。有一双细小而厚实的眼睛,一块稳重的方形脸。而且到达了处事成熟而圆滑的年纪。大概已经是公司内一个小部门主管之类的人物。他神情肃穆地聆听了你的查询,用颇可理解的英语示意你跟着他。一眨眼,行李箱已经落进男人手中。 一阵晕眩感又袭向你,你顿觉四肢软麻,差点儿便一头栽到男人的肩上。你当时并不明白为什麽让男人给你拿行李箱会造成一种类似失重的状态。 「小姐是从外地来的吧?是中国人?」 「是,从香港来的。」 「一个女孩子独自旅行不大安全啊?」 「不,我来找朋友,他在大阪,明天会来东京和我会合。」你胡诌着。 来到一间布置别致的小型酒店,你以为这一切便会就此告一段落。但男人坚持要送你到房间去,并且老实不客气地打开冰箱拿出两罐啤酒。你开始觉得不对劲了,但你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竟然没有拒绝他递给你的啤酒。你不知道,酒精饮品原来会令现在的你头昏脑花。 男人说了一大串日语,令你阵脚大乱,彷佛当中有什麽使你难以防备的阴谋。你竭力保持清醒,苦苦思索对策。开始的时候,他英、日夹杂地说着东京的各种事情,像那些譁众取宠的导游。然後你发现他的手已经绕到你肩膊上。在瞬间,池源真知子的形象彷佛回到你视觉记忆的边沿,你紧闭眼睛,向那空洞的黑暗中探进。 「小姐,一个人旅行危险啊!」男人沈厚的嗓音擦过你的耳朵。(「我喜欢冒险的啊!」真知子的目光直射我瞳仁的深处。)「万一发生什麽意外-」句子诡异地吊在半空。(「意外?我正想碰着点意外的事情啊!没有意外的旅程。一切也在计画之中,太没趣了吧!」)「相信小姐还未曾遇上什麽意外吧!」声音在你的耳壳内震鸣。(「还没有呢!」真知子拖着幽幽的语调。)「我一眼便看出来了。」男人的气息呼在你的脸上。(「先生的眼光真锐利。」她的双眼闪过一道锋芒。)「两个人冒险岂不更有趣?」(「那要看是什麽样的人了。」)「小姐认为什麽样的人最适合?」(「陌生的男人,懂得说话,有锐利的眼睛。」)「觉得日本男人怎样?」(「香港男人?会有什麽不同吗?」)「来试试看吧!」(她低头笑了,双颊和脖子泛着红晕。) 再在街上走着的时候,你只知道胸口窒闷着,脑袋天旋地转,就像刚从疯狂过山车下来一样。你不清楚自己是怎样跑出来的,可能是拿瓶子掷了人或什麽的,活像低俗电影的情节。真知子的形象又再沉入意识的底层,你又重新被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惧所笼罩,任何行动也彷佛在彻底的黑暗中抛回力棒一样,狠狠发出的每一击也不知会在何时何方返回来打中自己。 凌晨的夜街上只有偶尔掠过的汽车灯光,你此时一定是在喃喃自语:我究竟是谁?我究竟为什麽会在这里?我什麽都不明白,真混帐! 妳会叫我一声姐姐 在我回来的第二天早上,我天未亮便醒来,把自己的身体自顶至踵确认了一次。是这个身体没错。从前在相同的这张床上转醒的感觉已经模糊不清,现在好像连房间的形貌、质感和空气的味道也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我想喝水。 在半明暗中我辨出自己一双白哲的腿和盖在大腿上过长的白色T恤。厅中拉上的帘子间荡着一条粗细不定的缝隙。我拉开布帘,挨着窗子倒了一杯开水。水声在满室的阴影中非常动听。 妹妹蹑足走出来,好像早知道我在那里。 很早啊! 想喝水。在黑暗的掩护下,我首次能够舒泰地面对她。 她问我要一杯水,我把自己的杯子递给她,看她在微明中喝了一口,以手背轻拭嘴角,彷佛一个习惯性的动作。我惊讶地发现自己从来不知道妹妹有这种动作,也不曾留心她喝水的姿态。是我忘记了吗?找曾经一度失去记忆啊! 肚子饿吗?她问。我点点头。 我们动身到厨房去。她弄荷包蛋,我煮开水冲红茶。我们出奇地沈默细干,就像每一天也一起这样弄早餐,但谁在心底里也知道,这是第一次。只不过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早餐,两双手合力张罗,竟会如此教人感动。在餐桌上只听见刀叉的话语,我凝视妹妹每一举手投足,细细嘴嚼,几乎啖出眼泪来。 其实,是什麽事情? 我不敢回话,一方面是事出乖理,不知如何说起,另一方面是她的语调太温柔,我惟恐一启齿便崩溃下来。到底还是她懂得我的感受,只说说没关系,到你认为是时候才说吧! 我伸手便碰翻了茶壶,红茶沿桌面溅开,妹妹弹跳而起,睡袍大腿前沾了一大块。张着湿漉漉的双掌,我沮丧重落在座上,自觉无力阻挡,好像在暗示我没法逃出命运之网。 妹妹俐落脱下睡袍,跑进浴室,说及早用喷洁剂清理,浸泡水中,也许可以去掉污渍。我倚凭门旁,直直看着妹妹晨曦中的裸体,在明暗光影之间,我的思绪险些迷途。我不知道从前可曾在心中一隅闪过这样的念头。当过往与异性的肉体经验如走马灯般旋转,我可曾有一刻察觉,近在咫尺有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受自己妹妹的容颜触动听来是如此的歪离人伦,但此刻我不能不承认有一种抚摸你的冲动。 你向我向你伸出手,像一面镜子。 无论如何,我也是相信你的。 你相信我,在我告诉你之前。 後来的一个晚上,我敲门问妹妹有没有卫生巾。她正在做护肤面膜,涂满了白色石膏似的脸上露出西洋小丑般哭笑难分的面颜。她问我做不做面膜,伸手抚我脸颊,说我的皮肤嫩滑比她犹胜,真不可思议。我鼓起勇气平视面膜上那洞儿中的晶晶双目,知道只消眼睛已经够她说话:我明白,也相信。跟那双眨动如心窗开合的睫毛,可以坦言的,我也吐露了。我无所期待,不论是谴责或同情,而她只是在面膜下极力做出笑容,轻轻握我手臂,自抽屉中掏出一包卫生巾给我。 绵绵卫生巾,掬在掌中,像一只信鸽。我开始理解妹妹。 但我很清楚地知道,并不是每一个人也会像妹妹一样毫无保留地接受我。想起母亲、朋友、以至于所有不准备理解我的或深或浅的相识,我没法不泄气了。从日本回到香港,就像从什麽都会发生的童话世界回到什麽都不会发生的现实世界。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永远逃遁于那如梦似幻的狭小天地中,但是我自己决定要回来的,我知道只能如此。而我又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我要背负一个于我只会有损无益的过去,我还能够怎样在人群中立足? 我的生活已经完蛋。 于是。我一睡不起。 镜子中的女体头发蓬乱,脸色惨白,眼皮浮肿,腰腹间可以捏出一圈没有弹性的赘肉。 这个是我吗? 我曾经不肯承认这个是属于自己的身体,我想毁灭它,与它同归于尽。想不到现在只消什麽也不干,便使它在无声无色中朽坏。 那天早上,妹妹终于忍无可忍。她戳穿了我的懦弱,愤然回身弃我不顾,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我埋脸枕中,知道她关切我深才会恼我若甚。孤绝如我,世界上知我者只妹妹一个。二十多年白费,现今才正式跟她在心路上相遇,从头成长,我又怎能让这不可多得的盛情早夭?暴殄天物还可以,人生,跟妹妹一起的人生只有一个,荒弃不起。纵使我笨拙如婴儿,牙牙学语,我也得试着学一种不同的语言,妹妹的语言。又有谁敢打定我听不懂说不准? 妹妹坐在厅中沙发上,垂首装作看杂志,露出颈後的一截肌肤。听我出来,执意不抬头,回复旧有的倔强风格。我捋捋发梢、拂拂衣衫,惟恐自己赔罪赔得太难看,我的自尊所余无几。我起来了,我先尝试淡淡道来。她嗯了一声,依然故我,换作从前,必然互放冷箭收场。但我竟然没法自制地让喉头哽咽,只能够完整地说一句:对不起。只见她肩膀微抖,掩面的长发隐隐颤动,仰起脸来,却是晶亮的笑。 姐姐。她唤我,亲昵的身世,她多年的期待。 我们促膝沙发之上,以沈默互相慰藉。 把二十年所错过的,一下子领略个够。 这一天,我和妹妹去游泳,开始学习她的身体哲学。 如果妳,和一个男人 你一定没法想像你会跟一个叫做阿彻的男人回家,但你的确这样做了。 当时你刚离开一家日本料理,口袋中只剩下三千圆,手中拿着一罐全麦啤酒,坐在行李箱上,看着满街的霓虹光管在你的眼前打转,像个巨型的弹珠游戏机。一个年轻男子向你走过来,说了一句日语。你惊魂甫定,他又用英语问:「小姐,你是不是遇上什麽麻烦了?你是中国人吗?」你迟疑半晌,才点头说是,却万料不到他竟然用广东话说:「小姐,刚才在店里我已经留意你。」你一定以为自己产生幻听,吞吞吐吐地问:「你说什麽?」 「小姐,你需要帮忙吗?」他真的在说你的语言。 「没什麽的,我只是自己坐一会吧!」 「真的没什麽?」 你坚持摇摇头,认为这是比较明智的做法。那人见状,微笑点头,回身走开。 後来,不知是他先停步,还是你先喊出来,总之,你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先生!请等一等!」 就是这样,你跟着这个男人回他的家。 在这之前,你花了一整天在山手线上来来回回。你甚至天真地以为,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恶作剧,只要在这个叫做「猫眼」的地方找到这个叫做池源真知子的女人,一切便会真相大白,回复原状。但因为语言不通,你向途人的询问只导致重重误会,结果还是徒劳无功。眼看着一天白白浪费了,你把心一横,走进了一间弹珠游戏机店,投了二十次代用硬币,输掉了一万元。 也许,你跟那男人回家,也是出于一种赌博的心态。这使你有点怀疑自己从前是不是一个赌徒。你只知道,为了寻回你的身分,你绝对不能离开这个地方,而得使用任何手段争取最後一个机会。 况且,这个人懂得说自己的语言,这至少壮大了你的胆子。但你也弄不清楚自己是信任他还是想利用他,说不定,你的状态会反过来给他利用。 想到这里,你脚下不稳,整个人靠倒在灯柱上,啤酒罐落在地上。男人连忙把你搀扶着,他的握捏像腐蚀性液体一样把你更彻底地溶解掉。 你跟男人乘地铁朝着一个你完全没有半点概念的地方进发。在车厢内,男人问了你的名字。你究竟叫什麽名字?连你自己也说不出来。你决定把护照上的名字告诉他。 「林山原。」 男人掏出纸笔,把名字一笔一划的写下来,姿态十分优雅。这使你第一次细心认清他的容貌。 「没错是这样吧!」他把字条给你看。 「全都是大自然的事物呢!树林、山、原野。」他又喃喃的念了一串日语,相信是你的名字的日语读音。 「林小姐为什麽会来到东京?」 你搜索枯肠,想编出一个像样些的故事,但你连伪装的能力也丧失了。竟然讲了真话。 「我不知道。」 「小姐是什麽意思?」 「我忘记了,我什麽也记不起来。」 「忘记了?从什麽时开始?」 「昨天早上。」 「小姐真会说笑!」男人打了个哈哈。 「我不是开玩笑的,所以才希望你帮我。」 男人立刻收敛了笑容,半信半疑。 你知道自己的坦白近乎无可救药。如果男人有什麽不轨企图,他立刻便可以乘虚而入。但一个彻底地旁徨的人是没有足够的冷静和智力玩伪装游戏的,你只能听天由命。 「小姐,你不用太担心。这种事情。我是说失忆这种事情很多时只是暂时性的,只要休息一下,或者很快便会恢复。」他结结巴巴,没有半点说服力,也许是语言水平的关系。 男人试图改变话题,作了自我介绍。他叫做河本彻,二十五岁,家乡在奈良,独自来东京念大学,然後在一家眼镜生产公司工作。他说自己是中日混血儿,父亲早年在日本百货公司任职,派驻香港的分店,在那里娶了一个香港女孩子,後来才举家迁回日本。 「我十岁之前是在香港长大的。」 「是吗?」你惊讶万分,忽然觉得共同的背景和共同的语言令这个人显得可靠,但你立刻又警惕自己不能过于松懈。 「在家里妈妈跟我讲广东话,所以我慢慢讲来还是可以的。」 「那你父母呢?」 「他们住在大阪。」 「你是一个人在东京生活了?」 「对,所以你可以放心在我家里休息。」 你心想:这才放心不下呢! 阿彻的住处位于东京市郊,单位面积不大,但以单身男人的家居来说尚算整洁。你起先还以为日本人的住所一定有榻榻米,阿彻这里令你有点失望,但它又同时给你一种家的感觉,彷佛你那失落的记忆中的家便是这个样子。 阿彻给你沏了茶,茶的暖意沁进心睥,教你两天以来首次觉得安稳。但你立刻提醒自己不要太容易相信事情的表象。 「河本先生,你不用理会我。自己先休息便可以,我在厅里待一晚,明天便要告辞。」 「你要到哪里去?」 「不知道。」 「我可以带你看看医生,或者可以治好你的记忆。」 「没用的。」 「别太担心啊!怎麽也好,明天再作打算吧!还是先洗个澡,我去拿浴衣给你。」 这是一件蓝白色印有樱花图案的浴衣。 你倚在浴室门後等待急促的心跳平伏,你没法想像在这个男人的家中将会发生怎样的事情。对于一个失去记忆的人来说,任何事情,无论表面上好与坏,也存在着危险,因为你不知道有一天当你恢复记忆。你的过去会否和你的现在产生冲突。 在镜子前,你掏出袋中所有暗示着你的往昔存在的物件--男装手表、手帕、钱包、墨水笔。你缓缓脱下榇衫、皮带、裤子、内裤。这些东西就像一个衣冠塚般堆放在你跟前。究竟是谁设计了这个陷阱,把这些格格不入的物件加于你的女身之上? 你的目光停留在镜中的女体上面,那双手正战战兢兢地触摸乳房的柔软和记认乳头的凸出,然後滑过平坦的腹部,停留在茸茸的阴毛上。 你忽然捧着脑袋,眉心紧锁,彷佛记起了一点什麽。 你记起你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体。 在唇边你不停念着真知子的名字。 格子花裙 关于小原的事情,常常与我产生一种离奇的勾连。隔着一段距离回看,小原的故事恍如与我毫不相关的另一个人的故事。这距离不单是时间上的,而且也是现在的我和小原之间截然不同的身分上的。我甚至怀疑小原是否曾经存在,是否我因为某种意图而为自己构想的一个过去。对于一个曾经失去记忆的人来说,他对过去简直如饥似渴,但他也悲哀地发现他已经失去了对过去的天真信任。 但在这个时间断层下面,却有一种不能名状的什麽使小原的故事令我隐隐产生切肤之痛。 小原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我必须试着把时光的碎片拼凑起来,以排解这些日子以来生活中所面对的混乱与不安。这排解也许并不是一种寻根溯源,而只不过是藉着诉说所完成的一场精神性自慰。这对于断裂如我之人生,有其必要性。 小原第一次对女孩子产生感觉,是小学三年级那一年的圣诞节。除了关于幼稚园时期向女同学掷石块的模糊记忆和在家中与自己的妹妹争吵的片段之外,女孩子对这时候的小原来说就像外星人一样的陌生,因为他就读的小学是一所男校。 这个圣诞节,如往常一样,校方为了举行盛大的表演晚会而令小朋友们兴奋和劳累不已。小原被挑选了参加乐器合奏的节目,在正式表演前一个月已经密锣紧鼓地于课後进行排练。所谓「乐器」,其实只是各种权充乐器的家居用具。小原负责敲击一个用作铜铃的陶泥小花盆。把花盆倒转,在底部的小洞系上绳子,提着绳子,以小木棒敲打,就是这样简单的作业,但小原还是一点不敢松懈。 在表演前一天午间的彩排完结之後,小原第一次碰见那女孩子。 彩排比预定时间多花了十分钟,因为有一个冒失小鬼不慎把花盆砸碎了,致使音乐老师向全体成员作了一番严峻训话。在解散的时候,下一个节目的表演同学已经挤在後台准备出场。在穿着五彩缤纷的戏服和化上浓妆的孩子当中,小原瞥见一条格子花裙。 小原不知道学校什麽时候来了女生,但的确是来了几个女孩子,参加演出四年级负责的音乐剧。他到台下捡回书包,把花盆用毛巾包裹妥当放进书包内,听见音乐奏起,回头一看,台上的彩排已经开始了。 一些扮作西部牛仔的男生和几个穿花裙的女生牵着手在舞蹈,他认出了刚才令他产生奇异感觉的格子花裙。那女孩子的头上也包着格子头巾,及肩的长发在旋舞中拂到舞伴的脸上,使对方的动作显得有点顾忌。小原替那不好意思闪避的男孩感到尴尬,觉得这个女孩子的舞跳得实在太野性、太放纵了。 他认为他讨厌这个女孩子,背起书包走出礼堂,但一路上也挥不去长长的发丝在脸上撩扰的感觉。 表演当晚冷得要命,气温下降至摄氏五、六度,小原的母亲要他在灰色校服长裤下面穿上丝袜。起先小原死不依从,因为他认定丝袜是广告上的女人才穿的东西。 表演的时候,小原心不在焉。强烈的灯光射进他的眼帘,台下却是漆黑一片。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满脑子也是格子花裙。演奏结束後,他垂下手,暗暗在裤子上抹掉手心的汗水。在帘幕还未完全拉上之前,他已经不期然向後台张望,无意识地寻找格子花裙。 在一个红番酋长的大羽毛帽子後面。小原发现了花格子头巾。女孩子正低着头,让一个男生帮她用发夹固定头巾的位置。小原的小花盆碰在立地射灯的支架上,清脆的声响令女孩子抬起头来,在很接近的距离小原给她那夸张的化粧吓了一跳。女孩子用她那刻画得十分巨大的眼睛瞪视着他,眼神中彷佛充满着轻蔑。 小原匆匆回到台下座位找他的父母,但音乐剧已经开演了,他唯有站在礼堂的侧旁。音乐剧以英语演出,小原并不十分理解剧情,大概是关于西部牛仔和印第安红番之间的恩怨的故事,当中还有一两场一点也不惨烈的枪战场面,其中一个扮作中枪倒地的胖子过早爬起来,引来台下家长和孩子们的哄堂大笑。 剧中格子花裙女孩被红番掳走了,後来又给英勇的牛仔男生救出险境。她满脸愉悦和感激地牵着牛仔男生的手,与刚才在後台那轻率傲慢的一幕大相迳庭。小原想:四年级的女生看不起三年级的男生,实在太放肆了。他渴望可以快点升上四年级,因为四年级便可以和女生同台演戏,而且把她们从坏人手中拯救出来,教她们不敢再轻视自己。但当他升上四年级,这个女孩子却不会依然还留在四年级吧!想到这里,小原不禁有点沮丧。 台上的厮杀不过是游戏,最後红番一族战败,帘幕在一片欢庆之中缓缓下降。 场间小休的时候。小原没有去找父母,悄悄溜到後台出口处,并刚赶及看见音乐剧的演员钻进了楼下的更衣室。格子花裙在人丛中晃了一下。他尾随下楼去,在刮着寒风的操场上来回踱步,双手插进裤袋,双眼牢牢守视着更衣室的门口。他已经忘记了长裤下面的丝袜,也不知是什麽令他不觉寒冷。 换回校服的男生从更衣室鱼贯出来,一个又一个,蹦蹦跳跳地走了。最後老师关了更衣室的电灯,顺便把门关上。没有女孩子走出来。 小原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格子花裙女孩消失了。他哪里去找她回来,向她证明自己也可以当一个儆恶惩奸的英勇战士,并且令她感到羞惭和後悔? 楼上的礼堂有掌声如雨点洒下,在冷冽的操场上,只有小原的寂寂影子,竭力眺视黑暗的尽头,徒劳地企求攫回格子花裙的魅影。 在漆黑里他彷佛听见陶泥花盆的裂碎之音。 如果你有一天早晨醒来 在大阪的清晨,你从旖旎的气氛中苏醒,伸手出去却抱了个空。你没有立刻联想到什麽,慵惓的感觉实在教人依恋。你的鼻子轻轻摩擦着躺在前面的手臂,柔滑的肌肤无比适意。但这手臂是那麽诱惑而陌生。从胁下掀起被子,爬起来,你感到胸前有一种意想不到的重量。低头一看,那里很清楚地垂着一双乳房,还有下面那阴毛掩盖的女人私处。你试着活动双手,它们有着纤巧的指尖,的确是你自己的双手。你把它们探进双腿中间,摸索那里的每一寸地带,肚腹下面冒上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感,一种满溢着、充斥着一切的空虚感。 你下床,走近镜子,镜中有一个短发、面容清秀的女孩子。这就是我吗?你想。除了眼前这女体,你什麽也想不起来了。你翻出行李中的每一件东西,但除了一个女装小手袋外,没有一样有可能是属于你的。一本护照上写着「林山原」这个名字,但林山原是男性,今年二十七岁。 桌上躺着一个隐形眼镜盒子,镜片还浸在药水中。你环视四周,一切也清晰无误,一种梦中所没有的清晰度。 枕上躺着「猫眼」卡片。 这就是你记忆的极限,在这边限之前,你并不存在。 水柱击打在身上,把你的过去冲洗得荡然无存。 浴衣宽大得很,袍脚拖在地上。打开门,差点一头栽进阿彻的怀里,你这才发现他比你高出一大截。你的双手不期然捏着浴衣腰带的两端。 「原小姐,房间已经收拾好,你就睡我的床吧!我睡在沙发上便可以。」 「河本先生--」 阿彻半推着把你引领到睡房,在关门之前说: 「叫我阿彻便可以。」 你坐在床沿,摸了摸柔软的床单,觉得一切也难以置信。 临睡前,你为着应否把门锁上犹疑了很久,结果你也没有这样做。 我会希望你说一遍我的名字 我一直也没有打开那个从日本寄来的盒子。 我只是看了那封信。信中几乎没有说什麽,只是简略交代了寄东西给我的事情和有空联络之类的说话,关于其他,只字不提。我还以为自己心如铁石,但信纸上的墨迹慢慢地在泪滴中化开去,终至一片模糊。 後来信丢了,盒子也拆开,日子渐久,我甚至怀疑是否曾经有过那麽的一封信,那麽的一个人,那麽的一段故事。这段奇遇彷佛是一段必然的心理过程,也许正因如此。它亦产生自我的心理之中,像一场十分逼真的大梦,助我走过最困难的关口。 但我还是记得这样的一个场面。我和妹妹打开盒子,掏出里面的一些女装、鞋子、一件泳衣、一条水晶坠子项链和一些琐碎的女用物品。妹妹说那黑色底胸前榇以灰黑条子的泳衣很好看。我把衣服给她,叫她试穿,应该也适合。 从那时候起,我和妹妹便开始交换衣服穿。她穿得好看的,我也一定穿得好看,我们无论在样貌和身材方面也像一对双胞胎,我开始分不清楚究竟在看她还是看自己。有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人存在,感觉仿如性交的亲昵,将自己的身体与人共享,但有时候又像看着自己的魂魄出窍,自身虚洞洞的如同空壳。我渐渐不太肯定自己是谁。 我甚至借用了妹妹的名字。 我穿着妹妹的米色细线上衣和黑色西裤,战战兢兢地踏进我工作了两年半的办公室,迎向正式失业的时刻。就像死後灵魂回到自己的葬礼上,已经没有痛楚,只是怪怪的,不太懂得悲哀。经过同事的办公桌,我故意东张西望,极害怕有人会忽然跳起大喊;看!你不是林山原吗?但这样的事情当然没有发生,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也没有人向我投以最轻微的注视。 我自称林山原的妹妹,见了经理,递交林山原的辞职信,理由是私人事故。经理没半句慰问,满脸不悦,说林山原突然失踪,无故辞职,对公司利益造成极大损害,须扣除薪金多少多少云云。我无心细听,只是颔首称是,脑海闪过一念,大可以拍案而起。冲着他的脸大叫;我就是林山原!看看他目瞪口呆的样子也好。不过我始终还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我没有这个胆量,这使我十分鄙视自己。 殓葬完毕,我去收拾遗物。秘书黛丝问我山原是否不回来了,我摇摇头。她问何故,我亦摇头。她再问我可知道他桌子在哪儿,我险些点了头,结果及时摇头。她带我到自己的桌子,我着手收拾桌面和抽屉。旁边的同事围拢上来问起我「哥哥」的状况,我也只是礼貌地微笑和摇头,意味一言难尽。也许他们会以为林山原的妹妹是个傻子。 在抽屉中躺着好些琐碎物品:几件文具、一本记事簿、一个嘉雯送给我的小熊摆设、一只仙迪送给我的水晶小猫、两张往年收到的圣诞卡、两张没有入场的旧戏票、两张备用的多用途卡、一把小型摺合伞和一副太阳眼镜。我想以林山原的身分给曾经和我来往的黛丝在多用卡上留几句,但满脑子花言巧语,又觉矫揉造作,多此一举,结果作罢。我记不起真诚是什麽回事,满悲哀地离开公司。 抱着两袋杂物,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从湾仔逛到中环。决定回到香港之时,心里面还告诉自己要好好做个女人,反正时间不能逆转,而且谁说一定今非昔比,一切皆自己心甘情愿。但昂首踏进新世界,谈何容易?我连踏进咖啡店也畏畏缩缩,唯恐承受公众的目光。 选了一个窗前的角落,隐身阴暗之中,居高临下眺望街上行人,我见人人,人人不能见我,有窥视的安全感和快意。 在这个时候,我还未养成看书的习惯,否则一个空洞的下午也不至于如此郁闷度过。开始大量看书,是认识康之後的事情。康的专业虽是摄影,但却嗜好看书,对文字尤其敏锐。他说,如果有一天他不干摄影。他会写一个关于我的小说。他是唯一清楚我的故事的男性,多少个晚上我把最贴身的经验跟他细诉,和他盘坐影室地上,呷着啤酒,直至语无伦次,昏昏睡去。他总是倾听,他是我见过的最专注于倾听的男人,沉静的,从不急于发言。康的影室倒比较像个零乱不堪的图书馆,每一个角落也躺着书,触手可及,随看随放。他并没有刻意推介,只是我对他好奇,为了偷看他读些什麽书,开始了一段囫圃吞枣的生涯。 不过,这个下午,我并未知道康的影室坐落在只离咖啡店两条街的地方,也并未认识这个人,只约略知道他曾经是妹妹的追求者。我手中无书,心中无文,呆呆让无声的熙攘人群擦过眼底。 街上走着穿戴漂亮的上班族女孩,但我没法在她们身上看到自己的前途。我试着想像自己穿着套装西裙丝袜高跟鞋,脸上涂满化妆,在办公室内笑脸迎人的样子,总觉得是一种降格,彷佛从前觊觎的高职统统落空,毕竟在上面的十有八九是男人。忽然惊觉,「事业」这本书在我的人生中竟是那麽薄;翻两番便到底,最後一页。 窗外西装笔挺的男人令我想起我的旧友。手足之情,袍泽之谊,当天或有难同当或有下流笑话同讲,今日我还可以奢望相同的信靠吗?走投无路,狂想淹至,也许可以从他们当中挑选一个作男朋友,甚至嫁给他,作个贤妻良母,一了百了。他们也不是坏人,有基本上良好的品格,正当的事业,甚至有吸引的外型,对女孩子体贴呵护,是那种讲求男士风度和尊重女性矜持的仁人君子。但狂想是狂想,不过一瞬,顿觉恶心。我在座间渐次缩小,咖啡没喝两口,变成个小人。给男人捏在掌中,用指尖把我的衣服一件一件的撕去。啊!林山原,我们不是好兄弟吗?你何以沦落至此?让我来抚慰你吧! 阳光透窗投落我手,但我还是打了个寒噤,咖啡店冷气出口飒飒吹风,桌上的咖啡如苦涩的凉水。我起来,跑到店内的电话间。拨了妹妹杂志社的号码。 姐姐,什麽事啊! 你可以说说我的名字吗? 你的名字?林山原嘛!我的姐姐林山原啊!她的理直气壮教我心里安稳,近乎甜蜜。 我想说谢谢你,但太见外,只轻道没什麽,挂断了,小心放回话筒,唯恐撞破那美好感觉。至少我知道我并不孤独。 而且会渴望哺育你 我不知道是什麽使我在目睹你的乳房时那麽肯定你就是你。难道我在很久以前已经想像过你会变成现在的样子?难道这一直是我心中的渴望? 那一年,我的胸脯胀痛,乳房萌芽,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我和你的分别。你在炎夏赤膊于家里练踢足球,硬拉我当守门员,我愤然把你的小皮球掷到窗外。你上前则狠狠在我胸口打了一掌,疼痛久久不散。妈妈回家,还骂我女孩子跟哥哥踢足球这麽粗鲁。直至长大後,我仍然没有忘记你那一掌,而且没有原谅。 我开始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堪入目,洗澡的时候不敢照镜,刻意穿宽松的外衣,走路佝偻,害怕给人察觉胸前的变化。对于我的疑问,妈妈总是闪烁其辞,彷佛有什麽不可告人的污秽。那时候我还以为孩子也是吃奶粉长大的、不知道女人的乳房有什麽用处。成长中的乳房就像两个肿瘤一样为我造成沈重的负担。而我在家中就好像乳房之于我。无用而被嫌弃。 那年暑假是我最後一次到拗仔去,据说我们的祖先就是在这里开枝散叶。我从来也不喜欢这个地方,每逢假期举家回拗仔探望嬷嬷我便郁郁不乐,住不到两天我便嚷着要回家。这样子总教我捱一顿骂。在拗仔我做什麽都不对,像个天生罪犯一样,五行欠揍,弄翻拜神的香炉、踢倒晾晒陈皮的木凳、吃饭夹碟子另一面的菜,甚至是默不作声,也被视为反叛的表现。但如果二叔在场的话,他一定会一边抚着我的头发一边袒护我。他每见我总说:小孩子一年比一年漂亮了。有一次,亦即是在最後一年,他说带我去看鸭子,在池塘後面的草丛中一边重复着那句话一边摸了我的乳房。 我什麽也不敢说,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直至我现在告诉你。自此我和拗仔断绝关系。你知道爸爸对于回拗仔有仪式化的执着,所以他骂我「数典忘宗」,那时候我还未曾懂得这个语词的意思。後来我常常想,当年爸爸不肯继承父业,一意孤行搬到市区,经营西药店子,也许爷爷也曾经用过这个词儿骂爸爸。骂下一代的词汇,有时候是遗传的。妈妈总安慰爸爸说:女儿将来也要跟别人姓啊!我当时发誓,我一世也不会跟任何人姓。想不到当时的一句戏言,到现在也始终如一。 当我看见你布片包裹下的乳房时,除了惊呆,还掩盖不住一种战栗性的喜悦。也许这是一种报复,因你终于与我等同而心生满足。对于如此阴暗的动机,我只能坦白,而且深感惭愧。也许我根本没有好好体会你的痛苦。 你的脆弱无助令我第一次产生了成为母亲的渴望。对你来说,作为一个女人,无疑是重新进入这个世界,像婴孩一样以身体领会世界和自己的关系。也许我一生人也不会生育一个孩子,我唯一的孩子就是你。你是那麽的依赖我,希望得到我的认同和指引。而我是多麽的盼望能哺育你,使你在吸吮我的乳汁中长大。我轻揉乳房,觉着充盈丰实,首次感到骄傲,不是诱惑异性的骄傲,而是因为能够与你血缘互通、形影相随。我们可以袒身相向,互拥入怀,因为你是我的姐姐,我的女儿,我的母亲。 如果你找到十五万圆 精神和肉体上的劳顿和折磨使你昏迷似地在阿彻的床上睡到翌日中午十二时。当破碎的意识重组起来,你的体温和气息告诉你自己正蜷曲于一个陌生但却教人眷恋的房间中。米白色窗帘上泌透着阳光,分布在帘布上的叶片图案在微风中摇曳,形成一幅落叶纷飞的无声画像。 你想,如果世界永远停顿在这一刻,那便太美好了。 你坐在床上,浴衣的腰带已经松脱,半边衣襟垂在臂膊旁。这姿态并未能令你想起什麽。每一天起床,也像是第一次进入这个世界一样,这个想法令你不寒而栗,房间的温馨感觉顿即烟消云散。 房子没有半个人影,厅中的桌子上放着一份早报,伴菜有黄瓜、海蜇丝等即食食品。饭盒下面压着字条,阿彻用生硬的笔迹写着:「我上班,请吃早饭,别走,等我回。」 你一边吃早饭,一边想:如果你不是一个女人,这个男人会否以同样的善意对待你? 关于你不是女人的假设,令你觉得很有趣,你试着想像假如自己是男人的话,会有什麽感觉。但您总是觉得这种想法哪里有点不对劲。 饭後你四处浏览,想从观察家居物品中对阿彻这个人多一点把握。不出所料,房间内果然放着几个运动奖座,而角落里则堆放着网球拍、棒球棍、健身哑铃、球鞋等体育用品,上面已经铺着一眉灰尘,像时间的沉淀物。 令你意想不到的,是放在一个透明箱子内的摺纸。除了动物和小玩意之外,最触目的是一些以和纸、千代纸做成的人形。你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把里面的人形逐一捡出来。总共有七个,各自独树一格。活像不同性格的少女,而且用纸不同、新旧不一,可能是不同时期的作品。女孩子人形有的长发披面,有的戴着帽子,有的摆出活泼的姿势,有的却又文静地把双手垂在前面。你对摺纸一定是一窍不通的了,但你此时却不得不被这些仿若各诉说着一段故事的人形深深吸引着,而且为着发现这种与典型男性品质迥异的东西而暗暗惊讶。 阿彻的藏书并不丰富,你不懂日语,只认出当中的村上春树。奇怪的是,你竟然记得自己看过村上春树,并且能够说出他的一些小说的桥段,但却对自己如何看村上春树全无印象。村上春树的小说竟然比自己的身分更明确持久,这不幸的现象使你十分懊恼。 这时候,在你的脑袋中清晰地响起一个名字。你立刻把书架上的书本仔细地再检视一次。看看有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作家。高桥留美子。是谁提过这个名字?你记不起她写过什麽书,也许你根本没有看过,但为什麽这名字会这样紧扣你的心思?你一无所获,但却在书架上发现一个钱包,里面放着十五万圆。 在绝境中的人是没有什麽做不出来的。你匆勿换了衣服,收拾行李,带着十五万圆,赶忙离开阿彻的寓所,临行前不忘把三个杯面塞进行李箱中。 好不容易才走到地铁站,你又忽然止住脚步,踟蹰半晌,往回走。因为没有钥匙,你唯有坐在门外。 阿彻下班回来,已经是黄昏。看见你在那里,他给吓了一跳。 「是你的,还是还给你比较好。」你低着头,把十五万圆递给他,等着他一脚把你踢下楼去。 「别坐在门口啊!」他说。 「对不起!」 「别提了,总之你没走便好。」 「我只是太旁徨了。」你不知道这是真心的歉意还是诡辩。 「究竟你是不是真的什麽也记不起来了?」 阿彻的怀疑令你万分委屈,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你是诚实的。 「我知道没有人会相信我。」 说着,你拉过行李箱,打开,倒出里面的东西。 「你看!」 除了一个小手袋之外,全部也是男人的用品。 「这是你打劫得来的吗?」阿彻以无法置信的天真语调说。 你哭笑不得,唯有耸耸肩。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呢!但我没有印象。」 「是你自己的东西?」 「看来是。」 「你喜欢男装的吗?」 「我记不起自己有这样的癖好。」 你把护照给他看。 「林山原……这个就是你?」他从证件上的照片和你的面貌间来回对照了几遍。 「很相像,但又不完全一样。照片上的明明是男生……」他的目光随着他的疑惑投射在你的胸前。 「我……我当然是个女孩子!」 不知为何,你说这句话没有预期中的理直气壮,彷佛撒谎一样有点心虚。 「这个人,难道是你哥哥?而你冒充他四处旅行?」 「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我相信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你试试从这方面去想,也许可以记起来也说不定。」 「但愿如此。」 「那我还可以为你做些什麽?」 「我急须找这个地方。」 你把「猫眼」卡片给他看。他盯着卡片,眉头紧锁。 「猫眼!真的像推理小说的情节!」他自说自笑。 你并不觉得好笑,你不是在和他玩推理游戏。对你来说,这是一桩生死攸关的事情。 我会不停撕毁 有一个人,我最想见,但也躲得最慌。 妈妈多次来电话找我,说有点关于拗仔的事跟我商量,但我又可以怎样跟她商量呢?有一次我接电话,她不知是我,直呼妹妹小名,问哥哥在不在。我说哥哥还没有回来,在日本公干,可能还得待一段时间。她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挂断。我握着话筒,久久未能放下,想立刻回电话给她,告诉她我就是山原。 多少个晚上,想着我和她终有一日得相见,心中又怕又惦念。我会在梦中看见爸爸去世那天她的眼神,我们赶到医院,看见妈妈独坐长廊长凳上,以手帕掩鼻,像个患伤风的病人。我急忙前冲,蹲落她眼前,正想问她爸爸如何,只见她牙关战颤,说出话来的只是一个眼神。我立刻知道爸爸不在了,因为那不只是一种悲伤的眼神,而是蕴含着彻底仰仗的眼神。在那眼目交投的一刻,我继承了爸爸的位置,成为了一个母亲寄予全部人生希望的儿子。 她一直打电话找这个儿子,但他已经离她而去。不会再回来。白头人送黑头人,她受得了吗,而我呢?我是谁?我是死者,也是生者。置诸死地而後生,我这样跟自己说。我希望她可以明白这一点,但我知道这是奢望。 妹妹给我安排和妈妈见面,地点是素食馆子。自从爸爸不在,妈妈便开始吃素,并且一个人搬回拗仔祖屋。妈妈原是邻村人,那里有他们年轻的记忆,自然恋恋不能忘怀。妹妹已经十几年没有回拗仔,而且发誓永不回去,所以她约了在市区见面。 我们早到,要了张小桌子,馆子内播放佛乐,一片和平宁穆。我随手拿来书架上的免费赠阅读本,关于素食的,前面有科学分析,说明素食对人体有益,荤食对人体有害,後面讲佛学看法,大概是因果报应云云。我作势翻阅,一介凡人,心烦意乱,想起五道轮回,我只须一生,便嚐尽男女之苦,这又是什麽因种下的什麽果? 与妈妈匆匆一会,短暂几近没法回想。她还没坐下,来回看我和妹妹,无须解说。凭一个母亲的直觉便洞悉一切,虽然一切是如此难以置信。我欲叫妈妈,却给她那双充满仰仗的眸子慑住,它们此刻闪露惶恐,就像信靠落空,急促坠落深渊。我伸手欲挽狂澜于既倒,但她已远去,像逝去的幽灵。妹妹尾随追出去,我颓然坐下,在唇边呢喃妈妈,看桌子上打翻的茶杯和瘟疫般在桌布上蔓延的茶渍。是是香片的味道。 什麽菜没叫,也得付账,计茶钱。我独自踯躅街头,觉得一切皆我之过,身为女人,亦我之缺失。她教我恼恨自己,此身此心,也不复是可资骄傲的长子嫡孙。现在是何年何代?还有这老不死的想法?但它那样根深柢固,早就植入我们的血脉之中。何况是妈妈,一个自小学会贱视自己的女性?但我又怎能振振有辞地怪罪于她?如此不孝,万箭穿心。我惊讶发现原来自己承传了她,作为女人,凡事视为己过。妹妹不同,她决意违逆妈妈,所以不轻易自责,也不随便放过他人的错失。 回到家里,我翻出旧照和信件统统撕掉,不同女孩的笔迹和娟好面貌,混为一堆废纸。裂纸之音美妙绝伦,激起我毁坏的欲望,我四处搜索目标,凡跟旧我有关者不能幸免。当我正想撕掉儿时旧照片,妹妹回来,及时制止。别毁这些啊!她并非责备,是央求。我微微一怔,不知她对童年记认原来仍有所心系。我们手握二人合照,我五岁,她三岁,在公园小炮台上。她跨坐炮管上,像头小狮,我揽抱她腰,娇小的我有俏丽眉梢,如果穿裙子,一定是个小女孩无误。这一帧早经遗忘的照片,一页早经遗忘的记忆,令我们吃惊。相视良久,原来你我早已相惜相知。 你说:来吧!来撕个痛快。杂志、报纸,乾脆俐落成为碎片,文字崩离,名人拆夥,女星肢解,满室纸屑纷飞。 直至我们双手疼痛,躺在碎纸堆中,无由大笑,彷佛一手毁灭整个世界,很痛快,很荒谬。 红脸新娘子 那一年暑假,小原不知道自己患了什麽病,也不知道自己要动什麽手术,只知道有一次跟妈妈到诊所给医生检查了一遍自己的「那里」,接着不久便住进医院来了。 妈妈说,只是一个很小的手术,一两天便可以出院了。 这是小原第一次进医院,所以并不十分理解医院是怎样的一个地方,也从而没法想像有什麽值得「害怕」。住院的第一天是挺写意的,他整天躺在床上看爸爸买来的一大叠唐老鸭和高飞狗漫画。他到很久之後还记得其中一个漫画故事中布满了仙人掌。 不过,当第二天白衣姐姐来叫他脱光衣服,换上一件裙子一样的东西时,他却开始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产生恐惧。他从单薄袍子下面伸出手臂让白衣姐姐打针,在这一刻闪过一个模糊的「死亡」的念头。他知道动手术即是要向人体动用刀子,而且会流很多血,但他不知道他们要对他的「那里」做些什麽手术。他记起了多年前无意间在妈妈给妹妹洗澡时窥见的女孩子「那里」的景象。在手术後我会变成像妹妹一样吗?妹妹的「那里」就像一个畸形的缺憾一样恐怖而不堪人目。但他连颤抖的气力也没有了,他的脑袋异常沈重,身体却像棉花一样轻飘瓢、软乎乎。 小原看见天花板在移动,上面的灯一盏又盏的掠过,像飞逝如梭的日月,最後停在一个有一圈圆形灯的地方,众星拱照。他恍如置身梦中,但药水的浓浊气味又十分实在。有一个东西罩在他的嘴上,罩子里面喷发着清凉的气息。几个女人的声音在没法确定的方向回响。是仙子吗?有时在他的视野之内出现一两张颠倒的蒙着嘴巴的脸,彷佛又有点邪气。女人也有说有笑,好像孩子们在玩游戏,而他则成为了被布弄的娃娃。 他的脸好红啊!样子真美! 对啊!帅极了,将来要做新郎哥嘛! 不如今天就做新郎吧! 千万别错手才好,要不便当不成新郎哥啦! 那便当新娘子吧! 很美的新娘子。脸都红卜卜的! 别胡说吧!人家是堂堂男子汉啊! 眼睛很美的新娘子! 笑语化成了迷人的药味,钻进他的鼻孔,沁进他的体内。他竭力想爬起来,立刻回家,但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的存在,就像灵魂已经和躯壳分家。为什麽爸爸妈妈要丢下我不理?为什麽要杷我交给这些可怕的女人?她们想怎样?她们为什麽要这样做?她们和我妹妹一样的吗?做这样的事,她们不觉得羞耻吗?她们是憎恨我还是嫉忌我?我不要变成她们啊!我不要做新娘子! 有人掀起他的袍子,他感到下体已经落入恶女的魔掌中。 小原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病房的床上,床边围着爸、妈、嬷嬷、妹妹和二叔。他想坐起来,但下体却剧痛难当。 妈妈把他的裤子解开来让大家检视一遍,大家不约而同地点点头,肃穆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只有妹妹的眼睛给嬷嬷双手蒙着,不住的叫喊:你们看什麽?你们看什麽? 小原发现自己的「那里」还好好的在「那里」,只是在前头的地方箍了个胶圈,从前包裹着那部位的一层皮不知哪里去了。胶圈与皮肉相接处凝结着乾了的血液。 小原不知道这算不算失去了什麽,但他知道自从「那里」得到了改良,他在往後多年的生活中也没法把注意力从「那里」移开,彷佛「那里」是他的存在形态的根源和中心点。 这个暑期小原到了坳仔的祖屋休养,在嬷嬷的悉心照顾下,很快便复元。九月开课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步履轻快地上学了,他骗同学说暑假到美国西部旅行去,并且编造了很多关于美国的见闻,当中包括沙漠和仙人掌。 如果你来到「猫眼」 你对「猫眼」这个地方一无所知,但你必定对它充满着期望。在你的想像中,「猫眼」是个既野性又温驯,神秘而且冷艳的形象。这亦是你对池源真知子的想像。 星期天下午,阿撤和你在歌舞伎町找到「猫眼」。它是一间咖啡店,位于一幢旧型四层建筑物的阁楼,楼梯陡斜而且狭窄,上楼的时候。额头差不多要碰到前面的人的屁股。店中只有十来张小桌子,布置采取西洋式,墙上挂着猫的抽象画,通往内室的门上挂着印有一双发出黄光的猫眼,瞳孔呈竖立细线状。 你们坐在窗前的桌子,向穿着黑色超短迷你裙的年轻女服务生要了两杯咖啡。 「现在该怎麽办?」阿彻压低声线,像干着秘密勾当一样。 「我也不知道。」 「你就是要找这个池源真知子?」 「嗯!」 「找到她便可以解决你的问题?」 「我希望是这样。」 阿彻跑到刚才的女服务生跟前,向她展示卡片,又问了其他女孩子,但她们也只是摇摇头,躬身致歉。 「没有人听过这个名字,相信不是在这里工作的,可能只是顾客。」 「不会是常客吗?」 「就算经常来也只认得样子,未必知道名字,除非你有她的照片,或者是形容她外表的特徵。」 你叹了一口气,说: 「唯有守株待兔吧!」 「你说什麽?」 「没什麽,我是说在这里等她出现。」 「但我不能天天陪你来啊!」 「我可以自己来。」 「原,你知道这种地方不安全,店里可能经营其他不良的勾当。」他瞟了那些女服务生一眼。 「别危言耸听好吗?」你不服气。 「什麽?」 事实上,他的说话不无道理,但这更清楚地说明了一点:这是一个不法集团,这些女孩子刚才根本在撒谎,而这个池源真知子正是她们之中的一分子。若不,你又怎会陷落到如此境地? 你好像对别人小觑你的口吻特别敏感,你不知道自己是否在习惯上如此,不喜欢人家把你当弱质女流看待。但你的处境令你不得不依赖他,你甚至被迫要以扮演弱者作为手段。于是你装作依从他,暗地里却打算自己再潜到这种来查访。 晚上你们到一家在阿彻住处附近的中华料理吃饭。阿彻和店里的人很熟,一进门便跟服务生们打招呼。料理老板和员工也是从日本来的,还有一个香港女孩子,一面打工一面念书。女孩子叫秀美,就住在不远的廉价公寓里。她看来热情友善,有一种十足日本味的殷勤,但又有同乡的亲切。你的心思立刻便给这个女孩紧紧的攫住。 饭後你们沿着水道散步。天空泛着粉红色的调子,随时也有下雨的可能,连吹拂在脸上的风也带着重重的湿气。 「我们还是回去吧!也许要下雨了。」你说。 阿彻朝天空眯了眯眼睛。 「改天如果可以出来看星星便好了。」 「东京的空气污染得那麽厉害,可以看到星星吗?」 「还是可以的,只要天气良好和找个漆黑的地方。沿着水道一直走,在山丘附近向左拐,有一块适宜看星的空地。」 你跟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向夜幕笼罩下的某个地方。在这种时候你竟然在这里跟人谈星星,你觉得很不合时宜。 「走得太远,下起雨来怎麽办?」 有人带着狗在水道旁边的草坪上散步,可以看见水道另一边的房子中一些人家在吃饭或看电视,像一出出微型哑剧。 「失忆的感觉是怎样的?」 「难以想像。」 「你猜现在你会不会有一个心爱的人在等着你?」 「等我?」 「而你已经记不起他来。」 「有可能吧!」 「多可惜啊!」 你望了望他,不很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我说我就是那个人,你也不会知道是真是假吧!」 「不要拿这事情来开玩笑好吗?」你脸色一沉。 「对不起!我只是想你放轻松点吧!」 雨下来了,脸上有丝丝点点冰凉的感觉。 「今晚走不到空地了,改天吧!」 你们沿着水道往回走,他脱下外套来给你遮雨。你低着头,浑身不自在。 「刚才饭店那叫秀美的女孩子,你跟她很熟吗?」 「算是朋友吧!你跟她谈得来,那就好了。不过,她有点怪怪的。」 「是吗?怎麽怪?」 「很难说。」 「你知道有一个叫高桥留美子的作家吗?」 「高桥留美子?当然知道。」 「她写了什麽书?」 「她是画漫画的。」 「噢!」 你忽然停下来,一阵茫然袭上你的心头。 我会和妳,在自由泳中 在夏末秋初的时间,泳池的水已经开始有点冷。乾燥的风,没有半点云烟遮挡的太阳和加了氯气的池水令皮肤变得粗糙。游泳之後,我和妹妹在身体上每一部分仔细地涂上润肤油。没多久,我们也晒出两截颜色,在泳衣掩盖的地方,白哲的肌肤彷佛比棕色的部分更赤裸、更幼嫩。 因为妹妹要回杂志社上班,所以除了假日外,我们通常也是清晨或黄昏游泳。妹妹游泳的方式松弛。并不像我那样认真。这不是说她游得不好,只是她有一种不同的态度。她会在更衣室告诉我:刚才她在水中做了一个梦。游泳,对她来说,就像睡一场好觉。 有时候我们会并肩游一、二百公尺,大家保持相同的节奏和速度。我可以一边划水,一边随着头部扭转的动作欣赏她的泳姿。大腿和小腿保持直线,有力而柔软地交替踢动,与水面平衡而拉直的腰背和腹部,轮流以圆滑弧线姿势完成插水、划水和推水动作的双臂。我发觉到,自由泳是女性身体呈现着最优美状态的时刻。 可惜的是,很少能够看见懂得自由泳的女性。当然,男性亦同样可以体现这种美,但他们往往喜欢激烈的动作、沈醉于水花飞溅和速度考验,对美缺乏兴趣。所以,值得欣赏的男性自由泳者并不常见。 有一次妹妹买回来高桥留美子的人鱼系列漫画,讲的是长生不死的悲哀。的确,肉身必须朽坏,人必须死亡,生命才不至于无法承受。更衣室内经常看见,精光条条的衰老女身,乾瘪乳房像泄气的橡皮球垂垂摆荡,乳头如朽木上腐生的菌类,但她们却能赤身来往,无所忌惮,彷佛已经走过人生,走过男人与儿女,走过了丰美岁月,看破了肉体的哑谜。说到底。也不过是皮囊一具,有什麽可骄傲,有什麽可羞耻?唯独是年轻少女,总是拿毛巾遮遮掩掩,生怕明媚春光分予他人目光。我和妹妹相视,就像端详自身,那每一寸肌肤,像青嫩的叶片那样柔弱,有一天终会飘落、枯黄,踩碎于岁月的脚底。唯有游泳,我们感到活着的力。我们相约,到我们姿容衰颓之日,我们还要一起游泳。 我们曾经尝试在泳池中模仿人鱼,合起双腿作鱼尾摆动。妹妹先浮上来,大声叫苦,说人鱼没有腿,腿分不开来,是性压抑。所以她遇到王子便想做人,我说。为什麽总是要遇到王子或什麽的?姐姐,你想遇到王子吗?我摇摇头,攀着池沿轻轻踢水,我从前还常常以为自己是王子呢!我们的笑声自水面反响,漂到对岸,几个坐在池边的男人盯着我们。 那些日子,我就是这样隔天游泳,表面上过着写意的人生,事实上却是延迟面对外面的世界。所谓外面的世界,包括从前的朋友、从前的生活圈子,以及一份新的工作。新的生活圈子,也包括妈妈和坳仔。我惊觉原来我的世界只有我和妹妹,我在绝望的时候甚至痴狂地盼望过一生就只和妹妹相宿相栖,跟整个世界老死不相往来。在五十公尺长的泳池内,是我和妹妹的肉身世界,在那里,我们酣畅地挥洒着自由泳。这是我唯一的自由天地。 後来,一起游泳的习惯还是荒弃了,一方面是因为妹妹的一场突如其来的怪病,另一方面是由于生活的压力。因为拮据的经济状况,我们搬到离岛居住,妹妹在家养病,我天天乘小轮到香港干那自己从来没法想像的低微工作。在冬寒的时节中,每当偶尔有一个晴朗回暖的日子,在渡轮上迎面而来一阵湿潮的海风,也会令我想起那个夏未秋初的时候,我和妹妹从泳池出来,夕阳已下,夜车在身旁疾走,刮起一阵阵间歇的风,把你湿发上的洗发水气味送进我的鼻息里。路上初起的凉意令我们紧紧一靠,手肘一碰。肌肤的温热中有池水、润肤油和体香的记认。有时我们一路无语,听车声中彼此的足音,呼吸尘埃中彼此的体息。想起那些光景,总觉得人生的纯粹意识只在那易逝而无形的瞬间充溢整个存在,令人体会到高潮的意义。我在路上倏地停下,泣不成声,就像我在渡轮上不断拭掉风吹微凉的泪水。片刻于我,原来几近全部。其余日常的存活,只是苟且。 後来康曾经好言相劝,说我不应该把自身存在的价值局限于片刻的感受。作为一个女人,并非只有肉体和感官,而得在生活中寻找自己的位置,实践自身的观点。也许是我曾经受伤太重,始终未能复元,像个永远休养下去的病人,躺在病榻上空想外面的世界,却迟迟未有下床走出去。而康後来给华华之死打击,渐渐也跟世界疏远,行屍走肉,精神却在记忆的路上暴毙了。一个曾经扶我一把的康,我却没法反过来扶他,为此我常常深深自责,加倍的悲哀。 就是一次游泳之後,在更衣室内,妹妹提议介绍康给我认识。对于她独力支撑家庭的开支,我深感愧疚,但我想起找工作便惶惑不安,我害怕以女性的身分面对陌生人。妹妹捏捏我的腰身,作审视状,说我上镜,可以替一个摄影师朋友当兼职模特儿,虽然不算稳定的工作,毕竟聊胜于无。我踌躇未决,以身体示人,那正是我最恐惧的事情。别担心啊!只是拍些服装首饰之类无关痛痒的琐碎照片,刊登在小杂志上,而且,康是个可以信赖的人,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她说。我徐徐穿回衣服,陷进艰难的沈思。不过,康从前曾经喜欢过我,妹妹说。 而且静听妳泪水的声音 我常常梦见画。我肯定不是一般的梦中景象,而是梦中的画。我不知道自己是看见画,还是堕入了从画看事物的角度。有一次,我眼前出现色彩缤纷的世界,我便觉得自己是一只小鸟,正站在枝头向满山树木和花眨动眼睛。有时候我会是花,也许是大红花;享受着蝴蝶吸吮我的花蜜的感觉。但这感觉也会以一种模糊的画的概念呈现,我也没法具体地说出究竟是油彩、水彩、水墨、还是船笔作成的画,也不清楚手法是抽象还是写实,因为感觉只在一瞬间掠过。当我醒来;我只能依稀记起蒲公英盼望风、神仙鱼栖身珊瑚、或是小狗嗅到落叶的气味这些无法言状的感官。我也怀疑,世间上的画如何能描绘出这些微妙的感觉。也许只能在梦中。 那一晚梦中的画是一张纸,而这张纸也就是我,我忆记起自己还是树木的日子。後来我梦见自己自梦中醒来,在餐桌前跟姐姐你提起关于树木和纸的梦。你问我纸上可有写着什麽,我说纸上写着你的名字。你说我的菜做得很好,很美味,然後你便掉下泪来。你的眼泪超乎寻常地充溢,和从前的你形成强烈对比。我让你伏在我肩上,你的泪水浸透了我的睡袍。于是我拿来玻璃杯子,盛载你那不可收拾的眼泪,一共盛了六杯。我试着嚐一嚐,味道有点咸。我们把这六杯泪水置放窗前。 然後我又再从梦中醒来,发现天还未完全光亮。我蹑足走出房间,看见窗前的六个杯子和里面份量不一的清澈泪水。我蹲下去,把脸凑近玻璃杯子细细察看,泪水中彷佛有微小的物质在漂浮。窗外晨光中的景物在玻璃杯的曲面上折射和扭摺成崭新的画象,沐浴在泪水澄静游移的世界里。我拿茶匙在杯子上轻轻敲打,泪水发出了高低不同的音调,我这才知道,哭泣原来可以是如此动听,泪水原来是如此的晶莹亮丽。我听见背後一声抽咽,回头一看,你就站在门槛上。 我从梦中醒来,晨曦刚刚降落窗前。悄悄来到你的房间,凝视你熟睡的脸,我坐在床沿静静等待你醒来,好能告诉你我梦见泪水在杯子中唱歌的图画。 如果妳,一個男人 「小姐是日本人吗?」客机在一万二千米高空遇上一阵气流的时候,你跟坐在旁边的女孩子说。 「先生怎麽知道呢?」女孩子说得一口不错的英语。 「看你翻日本杂志的神情,便猜着了。」 女孩子长发披散在胸前,穿着枣红色外衣和白色连衣短裙,一双交叠起来的大腿肌肤胜雪。她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座位前备用的呕吐纸袋上,用日语念了一遍。 「池源真知子!小姐,你『真』的『知道』吗?」你自命风趣的说。 「我真的知道。」她用英语说,再用日语说,然後弯身笑了,很神秘的笑,像欢畅又像嘲弄。她弯身的时候,连衣裙的细小白色吊带露了出来,一阵芳香彷佛从胸口溢出。 很聪明的女孩子,你暗想。你决定把谈话的层次提高,讲了几个你认识的日本作家,如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甚至是晚近的村上春树。当然,你只提书名,不提内容。她果然夸赞了一两句你对日本文学的兴趣,但却说她宁愿看高桥留美子。 「高桥留美子?啊!当然啊!高桥留美子也很有意思!」你支吾以对,名字隐然有点印象,但又想不起来。这使你更深信不可以对这个女孩子掉以轻心。 也许你起先的用意只是搭讪,你後来也希望这只不过是一场惬意的搭讪,但事情向前推进的动力却是你意料之外的。 飞机降落在大阪伊丹国际空港的时候,你排在外国人的海关检查通道後面,目送真知子的背影往日本人的通道走去。 眼白白让这个美艳动人的女孩子从你的指间溜走,你多半也会感到有点失望吧!你甚至会有点想拒绝承认这就是你的故事。你会期望,在踏出机场大堂的时候,那个枣红色身影会在不远处守候。 你如愿以偿了。在不缓不急的脚步下,你上前挽起了她的小巧行李箱,轻描淡写地说: 「池源小姐,我们一道走吧!」 第二天早上,你在酒店双人房中醒来,真知子不知所踪,你的记忆一片空白,在镜子中你瞧见一个赤裸的女身。 这就是你所能够记起来的了。 在你的面前放着阿彻给你买回来的高桥留美子的《乱马1/2》,你欲哭无泪。这个玩笑实在开得太大了。但你完全不理解真知子为什麽要这样陷害你。她的动机简直不可理喻,而她的手法令人毛骨悚然。有谁会想到在最美妙的经验後会落得如此不堪的下场?你认为你自始至终也没有错啊!不是她主动诱惑你的吗?大家不是两情相悦的吗?这种关系不是已经十分稀松平常的吗?她凭什麽道理向你施以这样的惩罚?你何罪之有? 你怎样也想不通。而且,关于你在这之前的一切,你依然毫无头绪。也许你将要像拾破旧一样,把你过去的碎片一块一块地捡回来。 「怎样?想起一点事情了吗?」阿彻关切地问。 你触到他的眼神,又迅速避开。 「没有,还是想不起来。」 你决定向他撒谎。 事实上,真相听来是那麽的疯狂。而你也绝对没有勇气去承认,你本来不是一个女人。 尤其是,在另一个男人面前。 童身 小原认识荣,是在升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在住後的两年,小原和荣也是同班同学,而学期中的多次座位调动,荣也一直被安排坐在小原附近。也许正是由于老师这种无心的安排,使小原和荣的频密接触发展成为可以用「朋友」称之的关系。 五、六年级也是上午班,中午下课後,小原通常和荣等几个同学在学校的小型足球场踢半小时足球,然後才回家吃饭。荣的球技精湛,是班代表队的队长,而小原只是後备。在学业成绩方面,小原比荣强多了,但对于像荣这样的小学男生来说,体育上的优劣比学业上的高下更能维护自己的自尊,而球场上的英姿足以抵消试场上的屈辱。而小原也在耳濡目染之间认同了这种唯体育论的观点,并为了练成荣所擅长的「倒挂金钩」而屡次在地上跌得皮开肉绽。 射破对方的笼门──这对小原和荣来说简直是人生的全部意义。 荣见小原的炮弹式劲射屡练不成,便向他指点出一个特训方法。 「你也有一个妹妹吧!是吗?在家中找妹妹来跟你练习。随便找些乒乓球、网球之类便行了,由妹妹守住房门,使劲向她抽射。别脚软!只要想着妹妹多烦人多讨厌,对准她便抽过去,尽量做到快、狠、平、直,如果她叫痛,那就差不多了。」说罢,荣把皮球像箭一样抽到笼门後的网上。 小原回家拉他的妹妹跟他练,有时候把她弄哭了,有时候她还反过来把球掷到他脸上,但在他的威迫利诱下,妹妹还算是敷衍一下他。小原心想:我的妹妹实在太不像样了,将来一定没有男人要她。他又想:荣的妹妹可不一样了。 荣的妹妹究竟是怎样的,小原後来确实获得一点皮毛的认识。在五年级上学期考试结束後,小原和同学们拚命地踢了一场足球,回家的时候荣请小原到他家中小坐一会,顺道借给他一些足球杂志。 来到荣家中,发现只剩下他妹妹一人。浴室中传出淋水的声音。荣在浴室门外大吼一声「我回来了」,便走到沙发旁的小几上拿来十几本足球杂志,叫小原进他的房间慢慢看。不一会,荣又向浴室催促他妹妹快点出来,说有急事要办。 小原在翻阅足球杂志的当儿,发现其中夹杂着一本刊满了裸体女人照片的书报。这是小原第一次翻阅这种读物,因为这种东西是绝对不会在他的家中出现的。他很清楚地知道这是所谓「色情」和「不良」的刊物,但这反而使他更想一睹内里乾坤。刊物是属于品质比较低劣的本地制作,里面的女人有些全裸,有些只裸露上半身,而且一律拥有犹如巨大而沈重的负担的乳房。他很惊讶为什麽有些女人的乳头会像百宝胶吹波糖而乳晕则像曲奇饼那麽大,他也对这些女人会在家居环境中袒胸露体并且任人拍照而感到极为诧异。而荣的家中居然随便的放着这种书本,也使小原十分不解。 这时候,小原听见背後发出声音,他连忙把这「不雅」刊物藏在足球明星胡国雄的照片下面。小原回头,看见一个身躯纤瘦的女孩子站在门内。她只拿着一条毛巾掩着胸前的位置,但腰背以至臀部以下的身体却裸裎着。女孩似乎无视于小原的存在,迳自拉开抽屉拿了两件衣服,然後便走到隔壁的房间去。 女孩子的身体与书刊上的身体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女孩子胸部平坦,没有凸出的乳头,臀部和双腿也瘦削,基本上和同年纪的男孩子没有什麽分别。唯一不同的,是女孩子在那个部位缺少了一点什麽。这种缺少令小原暗暗心惊,就像看见一个没有鼻子的人一样的恐怖。而对于此时的小原来说,为什麽成年的女人会变成照片中那种模样和为什麽成年男人会喜欢看那模样的女人的身体,是一个无法解开而他又急于解开的谜。 自从这件事情之後,在小原的心中。荣的妹妹永远以一种对立而又不能分割的姿态和不雅刊物上的女郎关连起来。每次想到荣的妹妹,他也必然记起那房间中的一幕和那刊物上的许多场景。他当然不知道,很多年之後,我会再遇见那个身体上和男孩没有什麽分别的女孩子,并且发现她已经变成和刊物上的女人一样拥有令人联想起美味食品的曲线。我反而怀念那在多年前曾经意外目睹的童身,那亦男亦女的形体,彷佛我们每个人最终也得失落的天使身分,暖昧、傲然而无所匮乏、无所餍足。 我会变成你的影子 这些日子以来,打电话给我的人很多,大都让妹妹给我打发了。妹妹不在家,我便自己接电话。扮作「自己」的妹妹,说他们找的人暂时不会回来香港。听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多次有坦言公布一切的冲动,但都遏制住了。我渐渐学会了把自己当成另一个人,泰然自若地扮演着妹妹的角色,有时候甚至有点分不清楚是姐姐扮成妹妹还是妹妹假装姐姐。我们是两个人吗?还是同一个人?是作为女性的我自己虚构了一个男性过去?还是作为男性的我为自己想像了一个女性将来? 在我重新踏足世界的第一步,我跟一个叫仙迪的女孩子有过一段会面,这也许足以证明我的男性过去的真确性,如果我真的是林山原本人,而不是林山原妹妹的话。仙迪是林山原的最後一度女朋友。 在见仙迪之前,我到发型屋修剪头发。我跟发型师说想留长发,于是他给我剪了一个等齐的直发,由耳底到後脑脖子上,像某种日本人形。见面的咖啡阁是仙迪和山原从前约会的老地方,而仙迪这天也是老样子清一色黑长裙,脖子空荡荡的只挂一条黑色皮项链,金坠子贴在胸口,看了也教人心窝微凉。我自我介绍为山原的妹妹,并把一个小皮手袋给她,说是哥哥送她的。 人都不愿见。还玩这把戏来做什麽?她不客气地说。我无言以对,但这事得照哥哥的意思办妥啊!你哥哥究竟发生什麽事?又说不是意外,就这样一走了之,音讯全无,是想甩掉我便乾脆开口,用不着神秘兮兮!我忙说不是这个意思。那又是哪个意思?正正式式说一声,我还好过一点,现在这样有没有尊重过我的意思?她激动噙泪,我设法为哥哥辩护,心中又羞惭又委屈,只能说:你就当这个人已经从世界上消失,永远不再回来吧!其实我也不会再见他,在我心中,他和死去了没有分别。对于一个死人。再苛责也是无补于事,我不求你原谅他,只求你忘记他。 我声音咽哽,她有点愕然,忘了自己的满眶眼泪,迷惘地定睛看我,仿若一种惺惺相惜。过了一会,我破涕为笑,摇摇头,直发摆荡,问她好不好看。她点点头,那把涓涓长发,彷佛是我心羡已久之物。气氛平静下来,我们聊了些别的,她提到汤维明,哥哥的好朋友,说他一定心里难受,哥哥和他,交情比和她还深。你们来往很密吗?我问。也有见面。临走前仙迪说:你真是个率直的人,跟你哥哥不同,他太机巧,大多心思,反而着迹过头。我说谢谢,不敢当。 妹妹赞成我的做法,虽然是迟了些,但总比不了了之好。没有好好收拾的残局是记忆中永不癒合的伤口,勉强缝上,虽也是疮疤一块,至少不再流血,有复元的错觉。 你剪发了?我低头斜视垂下的发丝,道:想留长发,你说好吗?那我们岂不变成双胞胎了!我抬眼看她。大概也知道自己长头发的样子。 跟妹妹越来越相像,这是一种奇怪的经验。有一次在街上有一个迎面而来的女孩子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说我什麽时候剪短了头发,还问我改天可有空出来喝下午茶。我莫名其妙,含糊应对,回家跟妹妹提起,才知道是她旧同学。当然,没有人会把她认错是我,因为她是她,而我也是她。 对于这种混淆,有时候我们会觉得好笑,但笑声沈寂下来,情绪又隐然泛起不安,总觉哪里有点不妥当。我究竟是谁?如果我不以我妹妹的身分存在,我还剩下什麽来界定自己?而在我的周围,除了妹妹以外,有谁是我可以用自己的身分去接触的?有谁真正认识我?我和她变成了相同名字的两个人,但她却无须以任何人的妹妹的方式存在,因为她就是自己。我变成了妹妹的影子,「自己」的附属。 我甚至曾经扮作妹妹去接触妈妈,打电话听她的声音,问她的近况,但却止于只言片语,怕她认出。在话筒中,她的声音像粗糙的粒子,细碎无力地磨磋,我惊觉从来不知妈妈有这麽老。她总是聊些关于天气,关于身体的毛病和关于二叔儿子准备娶老婆之类的话题,没有一次提起我,彷佛什麽事情也不曾发生。我也不敢问,怕刮起大风沙,把话筒另一端颤危的声丝扯断。也许她自甘蒙蔽,仍然相信一天儿子会回去继承她苦心守护的家园,又或许她早已看穿我的伪装,无奈只有在这虚构的空间大家才能对话,互不相见,互不相认,假托母女,在声带和耳膜之间摸索对方的心思。如此这般,一场简短的探问往往令人心力交瘁。挂回话筒,如弦线松弛,我颓然坐落沙发上。鼻子发酸。掩面不能言语。 这个影子好大好大,我差不多看不到光的所在。 如果你,和一个女孩子 如果你第一眼看见秀美便想亲近她,那会是因为哪一个你的使然?是植根于你心中深处的异性间的慾求?还是你初次体会的同性间的互通和契合? 的确,秀美对你来说是一种新关系的开端。在这种关系中你无所适从,不知它带给你的是深刻的伤害,还是安抚心神的慰藉。 秀美有一张纤巧的脸,刚刚及肩的长发烫成微微的波浪状。她的一双眼睛倒是大得跟脸形有些微比例上的不协调。在她的眼底周围呈现着一屑深色调。不知是因为工作过劳还是身体上的某些毛病,在她白哲的肤色上更形显露。 不过,秀美还是人如其名,有一种不能形容的美态。 你的确很快便和秀美攀谈上来了,并且深深受到她的吸引,但那种感觉和从前完全不一样。在和她认识之前,你彷佛已经在某个地方,以某种形式遇见过她。也许就是这种潜在的联系使你立刻毫无保留地信赖她。 你和阿彻第二次到中华料理的时候,秀美邀请你到她的住处探她,阿彻坐在旁边。没有言语。 秀美住的公寓离阿彻的住处不远,建筑物十分古旧,里面分隔成狭小的单位分租给入息不高的家庭和单身房客。 秀美一早便在公寓门外的单车停泊处等你。隔着一段距离,你彷佛已经看出她和在中华料理的时候判若两人。缺少了那份刻意的殷勤,她顿时浸沐在一种慵倦而冰凉的气氛中。 秀美狭小的房间有一种局促和压抑的气氛,甫一进门旁边便是床。书桌放在小窗前,窗外的视野完全给对面的建筑物遮挡着,墙角放着几张类似画的东西。 「你是念艺术的吗?」 「不,我念日语。画画是我从小的嗜好。」 「可以看看吗?」 她挪开地上的杂物,好不容易才把其中两幅画拿出来。其中一幅画着一个倒卧在血泊中的赤裸女体,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黏着血丝的嘴角彷佛挂着一个暧昧的微笑。你没料到一个女孩子会作这种画,对画中的暴力感到十分吃惊。 「有题目吗?」 「幸福。」 另一幅画中躺着一个正在酣睡的女孩,同样是一丝不挂,纤瘦的身躯彷佛还未完全发育,她的脸流露出安详的神情。但是,从画的右下角伸进一个好像一只手的阴森影子,一直伸延至女孩的下体,巨大的手掌覆盖着她的私处。这幅景象比上一幅更加震慑,你觉得简直不忍卒睹。 「这一幅叫做『美梦』。」 「画中人的样子跟你有点像。」 「是我啊!找不到模特儿,便画自己。我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画自己的样子,没有人会像我一样那麽熟悉自己的身体。」 「那麽你不画其他人?」 「你有兴趣吗?」 「我只是随便问问吧。」 「怎样?环境很吓人吧!」 「你一直往在这里?」你从房间唯一的窗子望出去,只能在周围的建筑物间看见一小片天空。 「三年了!不节省点没法生存下去。」 「你一个人住安全吗?」 「有一次半夜有人敲门,我看看是谁,冲进来一个男人,要我陪他喝酒。我挣脱了他往外逃,跑到同学家里过夜。後来再遇见那男人,他好像若无其事,大概是忘掉了自己醉酒时的行径吧!这些男人就是这样,大白天一本正经的,晚上完全换了一个面孔。」 对于这种惊心动魄的经验,秀美说来轻描淡写,好像已经习以为常。 「那你为什麽不和朋友一起租地方住?有个照应嘛!」 「我讨厌迁就人,也懒得跟人相处。在陌生地方,为了生存,总得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打工的时候也得做出热情和不计较的样子。事实上,我不关心别人的事情,也不想别人理会我。」 「所以你一个人来到日本?」 「我从来也是一个人。我渴愿能够一个人,没有那只恐怖的手介入我的生活,我恨不得离开我的家,逃得远远的。」 你想起你那失落的记忆,你不是逃离过去,而是给过去抛弃了。你跟生活、跟家的关系已经彻底断绝。你事实上也是一个人了。 「我跟你想像中很不一样吧!」 「的确不一样。不过,你为什麽对我这样坦白?我未必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啊!」 「你这样说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我为什麽要害怕坦白?你又可以对我做出什麽事情?而且,你又怎知我在说真心话?看来最直率坦白的人可能是最厉害的说谎家。比如说,有可能你比我伪装得更好呢!」 你心头一震,觉得自己的底细已经完全暴露在秀美锐利的目光中。但她怎麽可能知道? 「只是作个假设吧!别那麽紧张啊!看你的样子!」 秀美趋前,拉着你的手臂。 「我想跟你交往,就是因为你跟别的女孩子不同。」 「不同?」你战战兢兢,彷佛她的话别有所指。 「你对周围的事情也极度敏感,而且常常从外面看自己,这在你跟阿彻谈话的时候表露无遗。」 「敏感?从外面看自己?」 「对!我也是这样。所以我没有排斥你,反而想亲近你。」 「谢谢你这样说。」你低下头,避开她那种充满压迫感的大眼睛。 「我不只是说,我是这样做。」 她放开你,屈膝坐到床上去。 「你不会怕了我吧!」 「当然不!」 「谢谢你这样说。」 你们相视而笑。 我会跟她在照片中重遇 关于华华这个女孩子。我可以说我从来也不曾认识过她,从前如此,以後亦如是。我完全料想不到,她会在这个时候重新介入我的生命,再次以她的赤裸之身把我引入迷惑中。不过,我是在後来一次偶然的交谈中才得知她的身分,而当我在康的影室看到她的照片,我还未曾知道那教人讶叹的完美之躯就是当年那像小男孩一样线条单调的童身。 康在中环的影室与其说是个工作场所,不如说是个简单而舒适的家居。後来跟妹妹闹得不快的日子,我便常常在这里消磨去多个无眠的夜晚,硬要康跟我聊天。他口中叼着菸,手中拿着啤酒罐,发出豁朗之声,静听我的胡言乱语。我後来回想,在那种气氛、那种环境下,我没有和他发生进一步的关系,实在有点不可思议。他不止一次跟我说还是喜欢我妹妹,而我又和妹妹那麽相似,但他却有如此难解的自制力,使我每在次晨于他床上醒来也发现他蜷睡沙发上,怀中抱一只残旧软枕。我蹲踞他旁。忍不住伸手抚他蓬乱的长发和尖削脸颊上的隔夜须根。此刻的他是那麽的脆弱,就像他那摇摆欲跌的步姿,以最不堪一挚的柔躯迎向未知,反而见出过人的意志。 不过,那是跟康熟识之後的事情,第一次见他,我还是战战兢兢,唯恐他在摄影机背後隐藏着一张如狼似虎的面貌。他拉开影室中用作起居间的帘布,示意我进内换上轻短衣裙,特别嘱咐我别穿内衣,说得看看我的真实身材。待更衣完毕,我从帘後蹑足走出,照他的意思摆了几个生硬不堪的姿势。他那实务的语调、冷峻的目光,虽然有助于保持距离,减轻我的戒惧,但也令我自觉如同无心无性之物件,随意摆放监视。我之不济,明显见于他为难的神色,他说障碍不只是心理上,也是技巧上的,模特儿不止靠一副好样子,而是一种专门技能,对身体的动态、静态、线条、质感和情绪也得有纯熟的掌握,在艺术上的模特儿尤其如是。他称这为:身体工作者。 我有点给他的严肃吓怕了,我还以为拍这些琐碎差事的模特儿不过是行行企企、装模作样而已,怎知还有什麽艺术上的要求?他呆视我鲁钝的面容良久,忽然仿若自嘲地一笑,说拍商业照也不必苛求,别担心会应付不来。接着他语调一变,坐下来跟我闲聊,谈起我妹妹,道:我一直想你妹妹给我拍照,但她从不答应,想不到你跟她那麽相似,我还以为是她来了呢!那麽你算是如愿以偿吧!我说。他摇摇头,你妹妹是你妹妹,你是你。这是第一次有人令我回复存在的感觉,我凝望着康,心中满是感激,不觉失态,倒令他坐立不安起来,左右顾盼问我有没有兴趣浏览他的作品。 他所指的作品,当然并非他赖以维生的商业照。拍来餬口的,他不叫作品,叫产品,product。他把全部精神抵押上去的,是他的work,作品,也是工作。我从前一直不理解这种人生,彷佛精神分裂,日间拍虚伪的广告照片,晚上又对日间的自己嗤之以鼻,躲在黑房里冲晒自己的梦。Deuelop,他说他喜欢这个宇;显影,由潜在到呈现;发展,由一种呈现到另一种呈现,永远再发现的过程。我揽抱双臂,蜷坐布包似的沙发上听他的醉语,与先前的实务恍若两人,也浑然遗忘在单薄衣衫下触手可及的裸裎身体。衣衫,在最敏锐的摄影家眼中,就是裸露的一部分。 第一次看康的照片,坦白说并未带给我多大的启发,因为我从来也没有理解这种照片的心理准备。我从前以为,照片就是一种拥有,把欲求的对象凝固,化为可掌握和反覆监视的形态。我现在才知道这是多麽虚妄的想法。康给我展示一系列在荒废破屋内拍的人体照,那作模特儿的女孩子的面貌和体态的完美无瑕教我暗暗吃惊,但如此娇美的躯体却被安排在颓坦败瓦中做出各种荒诞不经的姿势。在一帧照片中,女孩舒展双臂,神情木然,躺身于满地破碎砖瓦上,我顿觉满身泛起尖硬碎片刺在柔软肌肤上的痛楚。我匆匆翻过另一帧,看见残缺剥落的砖墙,当中穿洞,女孩抱腿瑟缩洞中,呈侧面,在乳房下面腹部和大腿间的空隙塞了一块砖头。再翻过去,有布满铁锈的门闸,女孩背向镜头,面向铁门紧贴其上,筋肉绷紧,彷佛使劲把雪肤冰肌压进那锈蚀朽坏之中。翻过一帧又一帧,更多的衰败,更骄人的肉躯,以其褪却人性的姿容拥抱荒废。我合上沈重的照片册,隐隐然心窝揪痛。 後来康告诉我照片乃受一对外国艺术工作者所启发,男的是画家和摄影家,女的是知名时装模特儿。他们融合身体绘画与摄影,于女体上涂上与背景一致的油彩,再拍下照片,女体彷佛融进物件中,看似隐身,但又浮凸可见。但康的作法不同,他说为何要试图欺骗眼睛,说要拍出人与物毫无掩饰的赤裸裸的相碰。人之物化,物之人化,人物相交、相忘。我惑然视康,虽说不出所以然,但却彷佛明白他,自我身体深处。凝视康的沈思令人无由心痛。那种痛,是切肤之痛,就像那一次我在某外国杂志封面上看见那名人体绘画者的洁净裸体,因患乳癌而割去了一个乳房。舆论轩然,皆因绝色女人以残缺之身示人。那平坦的一边胸部,教我深深地痛,非因羞耻或恐惧,而是因为那陈腐的说法,感同身受。 看罢照片,我正想换回衣服,推门进来一个女孩子,和我目光相遇,我瞬即闪避,她却满不在意。她跟康冷冷招呼,康结巴给我们介绍,女孩子叫华华。她也无心多加寒暄,说是回来收拾东西,迳自走到布廉後,翻遍了衣柜和抽屉。我呆站一旁,观看她修长的腰身和优雅的动作,忽然惊觉她就是废墟照片中的女孩。康躬坐沙发上默不作声,眼珠随女孩的移动而滚转。华华收拾完毕,拎着旅行袋,瞟了我身上的衫裙一眼,我连忙问;这是你的吗?对不起啊!我换下来给你。她只耸耸肩,说:没关系吧!回头在小几上抛下钥匙,像风一样带上门,彷佛不曾来过。 紧抿着嘴,压抑着情绪。我悄悄换回衣服,坐在他对面,不知该告辞还是留下,留下来又不知该说些什麽。在往後许多个同样情绪不安的日子,我们渐渐能够好好交谈。康告诉我他并不爱华华,但却没法忘记她,因为她代表他心中一点很重要的东西。那时候我还未曾知道,华华在另一层意义上也掌握着我生命中一条很重要的线索。 而且告诉你人鱼的故事 我曾经遇见过人鱼。那是一个刮着刺骨海风的晚上,我和她在布满蟹洞的沙滩上并肩走着。走得累了,便坐下来休息。海水的湿气随着风沁进衣服内。令皮肤黏腻,嘴唇上隐隐有海盐咸味。这是在寒冷的季节里非常罕有的感觉,令人心生不快之意。我们心情冷冻,许久没有说出半句话来。就在这个时候,人鱼出现了。 一个模糊人形在岸上灯光所及的地方移动,赤裸的身躯在黑压压海水中透射出迷人幽光。我竟然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踏进冰冷海水中,双腿慢慢给吞浸到膝盖的地方。海中上来的是一个女人,湿濡长长黑发垂在胸前,贴在乳房上面虽然光线黯淡,但我竟然连对方的肚脐也看见。 她坦白说她是人鱼,并且好像恐怕我不相信似的,扑通一声潜进水中,让腰身以下的鱼尾露出水面,鳞片闪耀青紫色光芒。待她再冒出水面,我点点头,表示相信。她随即提出一个请求:她想和我交换下半身一晚,以达成到岸上和心爱的人相会的愿望。对于这种怪异要求,我竟然一口便答应了,实在有点太鲁莽。不过既然已经答应了,我也无意反悔。 于是我和她交换下半身,把衣服给她穿了,自己裸着身子浸泡在海浪的白色波沫中。也许是变了人鱼的缘故,竟然不再觉得冷,对于湿润也没有反感。在她上岸之前,我问她为什麽人鱼总是女的,她说这是因为男人老是希望女人是人鱼。我问她女人也成了人鱼有什麽好处?她说这样她们便产生永远不能满足的慾求,使她们更强烈地渴望向男人奉献自己的身体。像你现在一样?我问。对!像我现在一样,向别人讨得女人的下体,以便和男人交合。我惊醒过来。原来这就是你的用意!你总不能借了我的下体去干那回事吧! 女人没有回答我,赶忙上岸去了。也许是不太习惯使用双腿,走起路来好像有点蹒跚。我想追上去,但到了浅水的地方,我只能够像蛇一般的爬行。原先和我一起的那人已经不知所终,岸上除了影影绰绰的树木之外,什麽也没有。趴在湿冷沙上。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孤独就像一条挥不去的尾巴,你愈使劲想甩掉它,它便愈是紧跟着你,把你推到更可怜的境地。 天亮之前,女人守约回来。她把下体交还给我,说里面还残留着男人的精液。这不是太过分了吗?我并不想要这额外的东西啊!万一怀孕了怎麽办?生下来的会是人鱼吗?虽然事情是你干的,但身体却是我的,我连欢愉的机会也没有,却要承受未知的後果,这不是很不公平吗?因为你是女人,人鱼说,这是女人的共同命运。混账!我大吼。人鱼连忙叫住我:请你再来好吗?再给我用你的身体好吗?我没有理她,迳自往岸上走,湿漉漉的裤管贴在小腿上,像挂了铅沙般沈甸甸,双脚深陷沙中,每一步也教下体隐隐作痛。我脱下湿透裤子,发现下体不住流血。里面混合了男人的精液,在沙上留下长长一道滴血痕迹,在旭日初升的淡光中呈现赤红颜色。我知道,只要一阵风掩过来,血痕还是不很持久的记号。我忍着痛,拚命地跑,拚命地流更多的血,因为我不愿意怀有人鱼的子孙。 草药味的房间 小原已经不记得第一次性交的经验发生在什麽时候,但在他嗅觉的记忆中,那腥温永远与一个满是草药气味的房间难分难解,彷佛那药味是一种催情剂。 草药味房间的回忆,横跨小原的整个少年期,当中加插了小原与荣亦友亦敌的一段关系,但无论小原在外界碰到怎样的挫折,这个房间在空间和时间上也给他一个恍若自足的世界,教他可以治癒各种因误撞和懦弱得来的创伤,正如那一年他手术後在这里复元一样。 起先的时候,妹妹还会跟家人一起回到新界坳仔探望嬷嬷,晚上小原便和妹妹睡在祖屋二楼的一个小房间内。房间内的怪异味道总令小原产生一种莫名的亢奋,在满夜夏虫的鸣叫中辗转难以入睡。当他以为妹妹已经在另一面的床上熟睡,他便禁不住在被窝中排解自己的慾望。妹妹在坳仔总是如坐针毡,没三两天便嚷着要回市区,很多时父母便把小原留下来多陪嬷嬷几天。于是小原甚至可以在日间躲在房间里,凝望着敞开的窗子外纠缠着长春藤的土墙和蔚蓝冰清的天空,让炙烈的阳光贪婪地燃烧他身体上那阴暗的角落,任温热的液体在两腿间晶晶发亮。 这个房间从前大概是用来放置山草药的,那种迷人的味道已经深深渗透到墙壁里去,半夜醒来。会使人有一种躺身野外草叶环抱中的片刻错觉。小原从爸爸口中得知,爷爷是个中医大夫,但爷爷死时他只有四岁。对老人家差不多没有印象。爷爷留下来的,大概只有坳仔的田产和一些除了嬷嬷之外没有人看得懂的药方。嬷嬷总爱煮一种苦涩难当的茶汤给小原,说是对男孩子的发育有益处。她又常常要小原跟爷爷和祖先上香,教他念什麽将来定要娶个好新抱、百子千孙之类的祷文。小原迫不得已地完成这些仪式之後,嬷嬷满意地颔首微笑,叫小原到村里跟二叔的孩子玩。但有时候小原并不过去,偷偷溜回楼上的小房间,锁上门,打开墙角的破旧衣橱。让里面的一面长镜子把整个阳光洋溢的房间收览无遗,连同他稚嫩如贞女的身体,在布满污垢的镜面上晃动,呼吸着橱柜内霉坏的气息和起死回生的草药幽兰,千孙百子的根苗静悄悄的混在地上的尘土中消耗殆尽。 小原中学某一年,妹妹宣告和坳仔完全断绝关系,誓言一生不再踏足这个地方,没有人知道为什麽。後来,嬷嬷也去世了,偌大的房子加速崩坏,但也成了小原在现实世界以外的小天地,一切被认为是罪恶和不能容许的事情,在这荒居之中开出了野性的花朵。 但每次从坳仔回到市区的家里,小原也没法摆脱羞耻的感觉,彷佛他的罪恶已经在脸上表露无遗。他总怀疑妹妹的眼中有一种鄙夷,使他为自己竟然沈沦于那种行为和幻想而无地自容。在他脑海中重叠着的无数挑逗性女体中竟然出现了他妹妹,这种极端的不洁令他加倍自责但又欲罢不能。那充满药味的房间把他笼罩着,像个活动囚牢,那里只有一扇窗,窗外有纠缠着长春藤的土墙和蔚蓝冰清的天空。 小原极度渴求能够稳定他的情绪的知识,但报刊上关于性交的模棱两可论述令他无所适从。除了极尽渲染之能事的黄色插图小说和莫衷一是的性疑难信箱之外,他找不到任何给他启示的途径。他看不到一句话明确地告诉他这种行为应该绝对禁止,但也得不到正面的肯定。他只有在种种假设和自辩中探摸真理:如果性交是一种罪行,那它便是造物者设计的一个陷阱,因为有谁会在认可的性关系发生前不曾偷偷开发自我自慰的迷路?但如果性交不是一种罪行,那性幻想又何来其污秽?难道性交能够纯粹是一种身体操练而不涉及任何幻想吗?而如果幻想本身无罪,那在幻想中又有什麽被容许什麽不被容许的分别吗? 这种徒劳的辩论令小原沉得更深、更深。他用战颤的双手拨开眼前晃荡的女体,最後面对面的却是自己混同了阳刚侵占慾和阴柔委屈感的反照。他彷佛在强暴自己。 多年之後,我再次来到那个草药味房间,对于它的破落相一点也不惊讶。窗外有彷佛永恒不变的蓝天和长春藤,但衣橱内的镜子已经破裂。在残缺拼图般的镜面上,停驻着一个不再在乎完整或破碎的女身。锋利的玻璃断片彷佛割进她的体内,重新唤起了那两年的日子的刺痛。那里面有小原,有小原的同学荣,有荣的妹妹,也有我。 对,有我,以小原的形式,以我的话语。 如果你没法摆脱这个身体 记起你曾经是男人的事实,使你对与另一个男人共处一室更感惴惴不安。 有一天晚上,阿彻从公司拿回来一个太阳眼镜,说是最新的产品,叫你戴上试试。 情况实在有点不妙,但你没法拒绝他的礼物。你把那墨绿色镜片放在手中把弄,久久不敢戴起来,也许你是害怕看见一个不同的世界。 当你对前景茫无头绪而被迫在这里待下去,你感到你和阿彻的关系开始慢慢产生了转变。你们之间不再单纯只是帮助者和受助者,但用朋友来形容好像也不贴切。阿彻的心思,你完全没法掌握,因为你已经丧失了衡量事物的出发点。你也不知道你对阿彻的戒备是出于什麽。究竟是因为你对他人格的怀疑,还是单单因为他是男人?而这究竟是一个女人对陌生男人的狐疑,还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抗拒和恐惧?在这类问题上你心乱如麻,你一直所依仗的准则不再生效,就像你现在近视已经好了,若再勉强戴上从前的眼镜,反而会头晕目眩一样。 虽然你不能忘恩负义至于认为阿彻心怀不轨,但他的一言一行的确常常令您胆战心惊。你虽然未能记起从前发生过的事情,但你对事物的直觉反应中仍然保存着你的男性心态,这使阿彻投向你的每一个眼神也显得难以忍受。 事实上你自己的状况是很难免会引起别人的注视的。 「原,你需要钱买点什麽吗?」 「买什麽?」 「也许你是习惯了这样吧!」 他朝你胸前望了一眼。 「夏天衣衫单薄,在家里不要紧,到街上去却不太好。」 你低头看看自己的胸部,脸颊一阵火烫,好久说不出话来。 你为着这件事耿耿于怀,整晚也在床上辗转反侧。你感到一种羞辱,但不知是被阿彻羞辱了,还是被自己的身体羞辱了。你用浴衣紧紧包裹着自己的身体,不敢去看它,不敢去触摸它,但总没法挥去乳头和衣衫摩擦的感觉,一种突出的、占据着全个身体的敏感度。你想恼阿彻,怪他用说话冒犯了你的身体。但你又没有理由恼他。因为他只是指出事实。 第二天早上,你在厕所内发现内裤有一丝血迹,你立刻便知道是什麽事情了。 阿彻已经上班,你一个人在房子中憋闷着,小腹的位置有些微紧搐的不适。你感到一种万劫不便的恐惧,你情愿从来不曾记起什麽,这至少可以让你以为自己原本就是如此。但你也不肯承认这是你不能扭转的命运。你设法说服自己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而噩梦将会随着找到真知子而过去。然而,你又反过来对在大阪与真知子相处的一宵感到怀疑,没法肯定那究竟是事实还是另一场幻象。如果,你从来也是一个女人,那为什麽作为男性的你的一段情节会首先在你空白的记忆中浮现并且挥之不去?你对现在的身体的陌生彷佛强而有力地告诉你一个不能回避的事实。 你的结论是,你应该以一种务实的态度去面对眼前的变化。你试着抖擞精神,换好衣服到街上去。 你首先到便利店买了一包卫生棉,在付钱的时候竟然出奇地镇静。然後你到百货公司买了几件胸罩和女性内裤。在百货公司的洗手间内,你审视着穿着女性内衣裤的自己,心中害怕这算不算是一种屈服。你告诉自己,现在无论干出任何事情,也只是因应时势的权宜之策,是一种生存的手段,而没有内在的意义。 在街道上你留意着每一个身上也配带着胸罩的女人,想知道她们脸上会不会因为这奇特的装置而流露出不安或尴尬。但你什麽也看不出来。 配带了胸罩,乳头方面不再经常受到不必要的刺激,胸前的动荡没有那麽厉害,走起路来彷佛也平衡一点,唯独是有一种束缚的感觉。你决定晚上睡觉的时候,断然不会戴上这东西。 晚上阿彻回来的时候,劈头第一句便说: 「已经买了东西啊!不错吧!」 你当时真的想揍他。 你开始觉着,在看与被看的关系上,你常常落入了不利的位置,就只是因为你有一个女人的身体。 阿彻似乎并不介意你的事情呈现胶着状态。你一天未能弄清楚「猫眼」的事情,一天未能恢复记忆和重拾过去的身分,你便一天也会待在他家中,因为你已经无家可归。你甚至怀疑他是否暗暗盼望这种情况会持续下去。在繁忙而刻板的上班生涯中,在家里放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外国女孩,将会是一项极富趣味的调剂。很有可能他把你看作村上春树小说中的女孩,往往不知从哪里来,不知往哪里去,却不明所以的闯到男主角的生活里去,仿若漫不经意地投怀送抱。这使你对村上春树产生了莫名的厌恶。 有一天吃早饭的时候他甚至问你: 「原,你懂得弄点什麽吃的吗?」 「吃的?」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懂不懂,但看来不太可能。 「能不能记起来?我是说,从前在家里可有做饭之类?」 你假藉正在咀嚼一只烧八爪鱼,没有回话。 「说不定试着做做会有助于恢复记忆呢!况且日间也不用太无所事事。」 你心想:很好的藉口啊!你有时也搞不清楚究竟他是天真烂漫还是运筹在握。 奇怪的是你竟然答应他第二天给他准备午饭。 阿彻上班後,你躲到厕所中,看着沾满血块的卫生棉发愣。你开始知道身为女人并不单在于下体会周期性流血,而是在人际关系中得扮演一种不同的认可角色。你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你必须建立一种完全不同的精神状况和价值取向,以配合那没法逃避的身体结构。 但你没有打算做一辈子女人啊! 至少得暂时假装一下,谋取一个生存的空间,否则其他的一切也谈不上。 于是,你决定给男人做菜。 你打电话给秀美,只有她能够帮你。 「打算做什麽菜?」见面的时候她说。 「不知道,有好提议吗?」 「为甚麽这样讨好阿彻?没有这个必要!」 「只是知恩图报吧!」 「互相利用才对吧!」 「怎样也好。」 「我没见过阿彻跟女孩子住在一起,现在你还照顾他的饮食,你跟他的关系非比寻常啊!」 「我和他之间没有什麽!」你软弱无力地争辩着。 「我才不管你们有什麽没什麽呢!怎样?想到什麽菜没有?市场就在前面。」 「啤酒牛腩吧!」你随意地说出第一个进入你脑海的菜名,也许你从前真的在某种情况下吃过也说不定。 「啤酒牛脯……。有意思!吃了会醉的吗?我倒想领教一下!」 秀美眯眼笑了,彷佛有点醉意,有点狂放。 我会继续和男人的友谊 汤维明打电话来的那个晚上,我刚拍完一辑彩色太阳眼镜的照片回家。人们常说,别戴有色眼镜看人,我这时候才知道戴有色眼镜是什麽滋味。有色,的确是十分贴切。 对这个时候的我来说,汤和康代表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康代表一个新世界,一个给我无尽探索可能性的豁然开朗的天地。汤则代表旧生活的罗网,我越急于逃脱便越逃不掉。也许我其後与汤相处的种种龃龉,并不能完全归咎于他,一切皆因他是我从前的好友,与我已然失落的过去不可分割,致使他的再次出现无可避免地带着一个阴影,把我牢牢笼罩,令我汲汲于反抗。 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接到汤维明的电话,分别只是这一次他并不是找林山原,而是我,林山原的妹妹。我不是说过哥哥不会回来了吗?我极力搪塞,直至辞穷,但他还是死缠不放,重复道:我今次不是找你哥哥,我找的是你,可以出来见见面吗?我问他为什麽想见我,他说失去我哥哥这个朋友很难过。心中有话想说,觉得跟我谈比较亲切。他语调委婉动人,我没奈何,只得答应他。那时候我还天真地以为,也许我和汤可以像从前一样交朋友,肝胆相照。 第二天,我稍稍整顿姿容,穿上裙子,慷慨赴约,但远远看见汤维明,一颗心又凉了半截。在如此熟识的旧友面前,我却不知该如何自处,因为我得扮作一个陌生人,而且,我是一个女人。事实上,汤的外表虽然跟从前没有两样,但因着现在我和他的疏离关系,他变得跟所有其他陌生男人没有分别,甚至令我感到莫名的厌恶。我不知道这种厌恶从何而来,汤穿着颜色配搭入时的西服,手中握一只手提电话,照理样貌在上班族男性来说可算是无可匹敌。也许是生理上的条件反射,我彷佛看见了已经失落了的自己,胃部微微抽搐。差点蹲踞于道旁。 我主动上前跟他打招呼,但态度之冷淡连我自己也为之惊讶。从这一刻起,彷佛便奠定了我跟汤那种力不从心的交往方式,一方面在心中希望能对他公平,另一方面又没法改变大家言行上格格不入的事实。他提议去吃日本菜,我示意无所谓,跟他来到一家格调特高的日本料理,但觉一切也不过是装模作样。穿和服的漂亮女服务生的日语招呼,头顶播放的日本琴乐,布置精致入微的和式小房间,没有一样不是计算的优雅。我记忆中的日本不是这样的,那里在风格之下还有血肉。 我们要了火锅和剌身,伴着清酒,浅斟低酌,原本煞有情调。但我肠胃酝酿作反,不敢吃得太多,也无心细味此情此景。汤见我缄默,努力打开话匣子,对于男女间的辞令,他可说是训练有素。你哥哥一定很疼你了,有你这样可爱的妹妹。他首先放出刺探。见我不置可否,又说:我跟你哥哥有不少相似之处,从前我们无所不为,有福同亨、有难同当,人们叫我们和另一个朋友做三剑侠呢!对的,在他身上我看见从前林山原的面貌,但我没法想起三剑侠曾经干出过什麽侠义的事情来。我只是说:我哥哥是个混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苛刻。 汤微微一怔,很快又回复自若的神态,畅谈当年大学时代三剑侠搞学生活动的轶事,当中不免牵涉复杂的男女关系。有一次他们还参与了一场维护女生权利运动,矛头指向一名性骚扰女学生的中年男性讲师。据闻那男讲师以分数来换取女学生的亲近,并以此对不肯就范的女生进行威胁,後来往那场运动中给揪出作箭靶,系里跟他对头的教职员乘机迫他辞职。後来人家也弄不清究竟这是一场正义的讨伐还是派系间的权力斗争,反正这人已经销声匿迹,运动亦算是大功告成。现在回想,那时候男生间的慷慨激昂和义不容辞,其实只是基于一种英雄主义,即渴望扮演女孩子的保护者。这是否就是所谓维护女生的权利? 在火锅冉冉上升的蒸气中,汤摇头摆脑,百般感慨。那才算是人生啊!任性地生活,尽情地恋爱,一股劲儿去搞活动、去批评、去冲击权威。我静静抚着小酒杯,对这种陈腔滥调无动于衷。也许这就是他思念他的朋友林山原的方式,但听着别人告诉自己一些老早已经熟知而且亦不愿再提起的事情,其烦厌的程度无异于被迫重读十本千篇一律的流行小说。人总是埋怨着已经拥有的东西,却不见得他们能舍弃手上所有,去换取自由,重新开始。我打断他的话,说。放弃?谈何容易?你们女孩子还可以,结了婚,有丈夫作後盾,可以再念书或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们男人的负担能够放下来吗?女人应该选择专心事业的男人,这就像鲜花必须依赖安稳丰沃的土壤;男人应该选择醉心于爱情的女人,这就像土壤的养分也得通过植物才能开花结果。所以男人不能没有事业,正如鲜花不可插在牛粪上。一个当红女作家这样写道。他说,是真知灼见。 他这番话令我常常想起牛粪之说。走在路上,看见千万个平凡不堪的男人,大部分干着卑微的工作,可谓满街牛粪。他们如果有妻子或女友的话,她们也必定是劣质鲜花,因缺乏滋养而过早萎谢。当中的教训是,做花,要做温室里的花。我曾经跟汤提起康和我的兼职,他好像对康有点印象,说是那个长发、高瘦、常穿一条刻意弄破的牛仔裤的影相佬。我给康辩护,说牛仔裤是穿旧了才破的。康曾替汤的广告公司拍了些小客户的照片,只是湿湿碎的生意。汤说,无大作为,在艺术界也没有名气。我想,在汤的价值观中,康属于牛粪一类。 汤常常游说我转工,说可以给我安排更有前途的工作,例如拍电视广告,可以一炮而红,走娱乐界。你有这样的条件,别埋没自己,这和做广告一样,最紧要是懂得怎样去Sell自己。他振振有辞地说。我说你不是认为事业对女人不重要吗?这个不同,女人爱美,爱美和事业合而为一,岂不正是善用其长?你应该好好考虑一下。我正坐在他的车上,看他自信把着驾驶盘,仿若操纵我的路向,但我还是摇头,坚说不必。Sell?是什麽意思?什麽?Sell是最简单的英语,连孩子都懂啊!为什麽要说Sell大家都说,Sell,Sell就是Sell罗!我缄口不语,Sell的中文意译是出卖,但没有人说出卖,大家也说Sell。事业,就是Sell自己。 在日本料理内,我呷饮绿茶,喉头腥闷想吐。汤谈到女人的所谓自由,我忍不住问:如果给你选择,你下一世会想做女人吗?汤口舌机灵,没有正面回覆,只说不能相提并论,而且不相信有来世。我穷追不舍,再问:如果有一天早上醒来,你发现自己忽然变了一个女人,你会怎样?也许是我语气凌厉,他踟蹰半晌,说我一定是读得太多卡夫卡。我是认真的,别开玩笑!我高声近乎喝斥,他连忙收敛笑面,调整神情,强摆出一副肃穆相。 一个正常男人不会有想做女人的倾向。 那麽正常的女人呢? 也不应该想做男人,应该保持女人的质素。 所以应该各安其所? 对!阴阳虽然互补,但绝不能混为一谈,否则世界秩序大乱。 你是拥护秩序的吗?你不是喜欢挑战权威的吗? 那是青年时代的事情。人总得成熟起来? 这就叫做成熟? 你慢慢便会学懂。怎样?我解答了你的疑惑吧!他以师长的口吻说。 我没有什麽疑惑,我只是问你的想法!我反驳着,刻意地无礼。但汤似乎没有察觉我的不满,又或许他装作不察觉,满轻松再给我加上一句评语:你真是个特别的女孩子。他微笑呷酒,彷佛以笑来表示我的不友善纯属无知,来说明他正俯视一只没有伤害性的小猫在张牙舞爪。以宽容怜爱的心情来安抚我的敌意。我胃液翻腾,差点呕吐,他见状,自然请缨送我回家,在车上我藉口不适,不哼一声,他也落入深沈难测的寂静中,不时转脸看我。我知道。如果我不决绝了断昨日情谊,往後将会有一番含混不情的纠缠。但他是我的好友。 回家後,见妹妹站在窗前,问我那是谁。我说汤维明。你告诉他了吗?怎可能!我说。她冷眼一笑,像是对整件事情的评语。为了这一笑,我一整晚没有睡好。 如果你目睹另一个身体 在秀美的指导下,你做了水准不错的啤酒牛腩。 阿彻在早餐的时候尝了两块,赞不绝口。你按照秀美教你的方法做成一个便当包,他便比平常更兴高采烈地出门了。你在窗前看着阿彻在街上的背影,他竟然在拐弯之前回过头来,好像老早便知道你在那里一样,举起手中的便当包子摆了一下。你不得不也跟他挥挥手,像个贤淑的妻子。 你自己尝了一块牛腩,却觉得完全不是味儿。你想:我只不过是做了一场颇精采的戏罢了。继续的演戏,继续的骗人,如此下去,你只怕这场戏、这场骗局最终会变成真实本身。 「猫眼」是你唯一的希望。 你打电话给秀美,问她下午可腾出时间陪你办一件事,她连什麽事也没问便答应了。 中午,你带着饭盒来到秀美的公寓。 「打扰你了吗?」 「没关系,不过是在做毕业论文,已经做了一个上午。」 「吃饭吧!是啤酒牛腩!你不是说想试试吗?」 「谁说想试你给阿彻弄的什麽牛腩!」她说着,一边开始收抬桌子上的书本。 饭盒只有一个,你坐在椅子上,她坐在床沿,大家把脸凑在一起,一人一口的吃着。秀美在宽长T恤下露出的一双腿,可能因为长期缺乏阳光照射的关系,白哲得近乎通透。 「那人一定得意志形了。」 「秀美,我奇怪自己怎会能够做出菜来,那种感觉就像要我脱衣服一样的难受。」 「只是做菜罢了!又不是做爱!你的想法真有趣!」她忍不住笑了出来,但见你委屈的样子,便又止住。 饭後,秀美问道:「好了,要到哪里去?」 「一间叫『猫眼』的咖啡店。」 她一声不响地在你面前脱下了T恤和短裤,从衣柜里拿出白色短袖细线衫和黑色牛仔裤。她纤细的身躯泛着一屑透明的光亮,在纯白的胸围下面,是柔软而小巧的乳房。 「脱衣服不一定很难受吧!」 秀美的身体彷佛散发着骄傲和嘲弄,令你不敢迫视。她的泰然凸显了你的畏缩,使你自惭形秽。但你也给她的锋芒刺伤了,你觉得你永远没法像她一样坦白地面对自己的赤裸。你的身体不是一种骄傲而是一种惩罚,而你得不断的伪装,以遮掩你那不能向人揭示底蕴。你彷佛看见秀美那尖小的乳房的讪笑,她那肌肤透射出的光芒令你无地自容,她的一双睁睁大眼彷佛看穿了你的衣衫,令你羞愧难当。 在出门之前,秀美涂上了淡淡的化妆,这是她的习惯。她把唇膏递给你,但你惊心动魄的拒绝了。 午後的「猫眼」顾客寥落,当值的只有两个女孩子。女孩子的短裙似乎是特别为服务生的工作而设计的,只适宜站着,一坐下来便没法想像。 「从前我认识过一个在这种地方工作的女孩子,她们很多时候是兼职应召女郎。」 「真的吗?我想找一个女孩子,她叫做池源真知子,可能就是你所说的那种女孩,她好像和这间咖啡店有关联。」 「你怎知道她叫做池源真知子?」 「是她告诉我的。」 「你这样就相信她?」 「我……」 「你找这个女孩子有什麽事情?」 「她偷了我的一些东西。」 「钱?」 「比钱更重要。」 「男人?」 你的心不禁沈了一下。 「也--可以算是吧!」 「你打算向她把人要回来,还是有别的报复手段?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啊!」她语带讥讽地说。 「原!你这个人实在太糊涂了!一个男人跑掉了,又跟另一个混在一起,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麽吗?」 你没法再忍受她严厉的语调,但又欲辩难言。 「你别理我的私生活好吗?」 「那你又叫我来帮你?」 大家也沈默地呷着咖啡,你後悔无中生有地跟秀美争吵起来。她说得没错,你真的是个很糊涂的人。 「告诉我一点关于这个真知子的事情吧!」 你把可以让她知道的向她描述了。 秀美听完後,装作要东西而和其中一个女服务生搭讪起来。你听不懂日语,不知她们说了什麽。秀美换上了亲切友善的面貌,大眼睛立刻由压迫转变为坦诚的象徵。 「你跟她说什麽?」 「我说我们是刚从大阪来的,正想找兼职,问她这里的工作如何,请不请人。然後我说几天前在大阪遇见过一个女孩,她说她是在这里工作的,叫我们来东京的时候找她,名字却忘记了。她说的确有一位刚从大阪回来的同事,不过她要下星期才回来上班。」 「可能就是她了!」 「那麽下星期再来吧!还有,刚才那女孩子说你很漂亮,来这里打工非常适合,一定很吸引客人!」 「胡说,到时你别骂我才好!」你瞟了她一眼。希望在前,你对任何挖苦也不那麽介意了。 而且和你喝一碗豆乳 我真希望姐姐能够多喝一点豆乳。她说,这不是叫做豆浆吗?但我却喜欢叫它做豆乳,因为它有乳汁一样的丰富养分,而且在质感上也跟乳汁相近。自从姐姐卧病在床,我便学会了做豆乳,後来她痊癒了,我们便一起做。 做豆乳真的非常简单,只要把黄豆浸泡在水中半天,然後以一比一的份量和水一起放进搅拌器打碎成浆状,再用网把豆渣隔出,将豆乳煮沸便成。有时候我会加入一些芝麻粉或糙米粉,使香味更加浓郁。 我们一起喝豆乳,总是一边在说笑谈天,有时候会不小心把豆乳滴到胸口上,沾湿了我们的睡袍。姐姐总喜欢提起从前曾经弄污我的睡袍的事情。但豆乳不会弄污衣物,只要立即脱下来清洗,豆乳并不会留下污渍。 在这些时候,我总觉得有一个姐姐真好。我甚至可以把自己的烦恼暂时抛开,只一心一意注视着姐姐的喉头颤动。用手背揩拭唇边,然後微微掀动嘴角的神态。姐姐开始懂得接纳自己的身体了,我知道她喜欢自己眨眼睛的方式,走路时肩膊的摇摆,说话时嘴唇的张合。这里面没有半点矫揉造作,但却充满着欢快的自觉。 自从姐姐回来,我才开始发现家的感觉。某天下午,在杂志社校对一篇关于女性性冷感的文章,忽然觉得这种貌似开放的文字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宣传,宣传女人如何取悦男人,以及如何让男人取悦自己。我呆望今期封面女明星的照片,想到我们这个以女性作者和读者为骨干的所谓女性刊物,有多少是女人身女人心男人思想。把性冷感文章丢置一旁,我着手改正一篇女性文化人对谈的稿子,诸题是女人眼中的理想男人,有女作家说理想男人不能穿佐丹奴,至少要穿Calvin Klein,女编剧说男人月入不足二万是碌碌无能,不思进取,女广告人说要女人开口才懂得送鲜花钻戒的男人是笨蛋。异口同声说,才华最好有,不过事业最重要,当然还得对女人体贴。校好稿子,一宇没错,但也觉一字也没说对。我毫无同感,自忖属于性冷感一类,对这种那种男人没有兴趣。我好想家,好想姐姐。 匆匆完成工作,跑到杂货店买黄豆,回到家里,见姐姐在洗衣服,我说:姐姐,做豆乳啊! 我什麽时候有过家的感觉?爸爸说我们的家在坳仔,那种简朴乡野,足资人们编造恋恋不舍的童年往事,但我心中没有这条根。事实上,我一直也渴望能脱离家,脱离家人种种无形的企盼。曾几何时,我有过一段男性化时期,剪短发,嗜爱打篮球,约会女孩子,但求与哥哥看齐,後来回想才觉荒谬。高姿态之後是一个漫长的低落期,我刚升上预科,回复比较女性化的面貌,有不少男孩子追求,也曾懵懂接受,但始终若即若离。若模仿男孩毫无意义,我也无心扮演女孩的指定角色,在两性的成长路上我脱轨而去,非男非女,茫然失所。 爸爸去後,我不能独自面对妈妈,搬出来与哥哥同住,大家约法三章,互不干涉对方的生活方式,所以严格来说,我并未与他共同拥有一个家。对于他带女孩子回家睡觉,我可以视若无睹,甚至他彻夜不归,我也往往全不知晓。在道德上我对他的行为没有意见,我们彷若毫无感触地共处一室。彻底地背离了家。终于成为无监管无约束的个体,自由自在,独踞一隅,面壁自语,听墙上的回音。我终于尝得了追求多年的背弃的滋味。 我还以为自己不介怀,直至姐姐回来。我才赫然发现,原来自己其实一直渴慕一个家,一个女性之家。这个女性之家,在妈妈身上并未寻得,却在姐姐身上得以实现。在一起喝一碗豆乳的时候,我们建立起只属于我们的世界,在一颦一笑之间,我们有我们的天地。在那里没有伦常的桎梏,只有血缘的亲昵,没有名位和权力,只有身体感官的互通。这是我的梦,乖离常理,不切实际,但于我最为真切,有人也许会把这斥为眼光浅狭。把片刻感受视为生命的全部,无视于女性存在更为意义广远的课题,但我从来不是一个理论家,也不是一个运动派,只随身体的指示作为,以身体拥抱生活的碎片,用感宫的点滴来组成自己的节拍。 姐姐明白我的意思,愿意与我一同探索,渐渐走出了她自己的道路。这条路有些地方和我的重叠,有些地方又分岔开去。她能够这样,我应该感到欣慰,但当她的路离我的愈来愈远,我便不期然忐忑不安。也许,我还是自私的,为了维护这个感官之家,我害怕姐姐会离开我。肉身既离,感官不再,除非感官亦同时是精神性存在。 姐姐。请原谅我,我只不过是渴望常常可以和你一起喝一碗豆乳,体味你的姿容。品尝你的意态。我只不过希望和你共享一个身体的归宿。 如果男人跟你玩一场游戏 啤酒牛腩也许真的令阿彻有点醉了,也令你首次看到了他轻浮的一面。 当你正在看着电视上一个学习英语的半教育性半闹笑节目的时候,阿彻打电话回来,说他在原宿,不知在哪里丢了钱包,叫你立刻前去,他在地铁站售票机旁等你。 你暗骂了一句「大意的家伙」,拿了钱便出去了。 来到约定的地点,看见阿彻站在售票机前,一副乐滋滋的样子。 「原!这麽快啊!来!我介绍两个同事给你认识!」他的身後走出一男一女。 「彻!你不是──」 「果然是位出众的女孩啊!」男的用发音不准的英语说。 「而且做菜的技艺也一流呢!」女的也说英语。 「衣着品味也突出啊!」阿彻加上这一句。 你呆在当儿,不知该如何应付面前的情况。 那个男的叫井上雄一,女的叫宏山菊子,也是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你根本没有插话的机会。阿彻提议去居酒屋,他们也说好。你碍着阿彻的面子,不便当场发作,只有跟着大夥儿走。 在挤拥嘈吵的居酒屋里面,大家也喝啤酒。他们跟你说英语,其余的时候便用日语高谈阔论着不知什麽话题。还不时前仰後合地爆笑起来。菊子喝了酒後脸上酡红,和粉红色洋装互相映衬,笑起来特别迷人。你奇怪阿彻为什麽不看上这个女孩。 因为没法参加大部分的话题,你显得异常文静。喝了一轮,大家抽起菸来,菊子吞云吐雾,面不改容。倒是你忘了自己体质的改变,一抽便差点咳呛起来,久久不敢再抽第二口。 阿彻抽菸,还是第一次看见,家中也不见有香菸的影子。抽菸的阿彻显得异常陌生,但他的确是个陌生人,你对自己处身于这个烟迷酒醉的境况感到惶惑不安。在轻飘飘的错置感中,你努力想记起从前抽菸的片段。也许你从不抽菸也说不定。 离开居酒屋,阿彻跟雄一走在前头,菊子和你并肩走在後面。 「阿彻近来很高兴呢!原小姐真有办法。」菊子的声音在晚风中有点战颤。 「我?跟我有什麽关系?」 「你和阿彻的感情一定很好的了,奇怪的是阿彻从来也没有提起过有原小姐这样好的女朋友!」 「女朋友」这个念头给你沈重的一击,使你差点惊叫出来。 「原小姐穿的是男装吗?不是和阿彻交换穿的吧!」 「是啊!交换穿也没所谓啊!」你唯有顺水推舟地胡诌。 怎料她没有答话,只是低着头走路。 「菊子小姐?」 「啊?什麽?」 「菊子小姐,你的英语说得很好听。」 菊子笑了一笑,说了声谢谢。 雄一和菊子走後,你再接捺不住心中的愤怒。 「为什麽要骗我出来?」 「只不过是开个玩笑吧!」 「老老实实叫我出来不可以吗?真无聊!而且也不为我想想!我什麽也记不起来了,你教我跟人说什麽?」 「我无意教你难受啊!只是想你见见人,别天天躲在家里,那样你永远没法恢复记忆。」 「但你还跟人乱说我和你的事情!」 「我什麽也没说啊!」 「人家会以为我是个随便的女人!」 这句话教你自己也大吃一惊,你居然介意别人当你是怎样的「女人」,居然害怕人以为你「随便」。 在地铁列车的前进中,你的脑海忽然掠过一些女孩子的脸孔。彷佛是你曾经很熟悉的女孩子。但她们跟你有什麽关系?她们为什麽会在这时候出现在你眼前?你隐约觉得事情间有一种因果关系,像山手线电车一样,是环回性的。 「对不起!原!」 你其实已经没有再恼他,你知道这种事情必定会发生,有因必有果,有果亦必有因。 漂亮的眼睛 虽然在心内被「性」这课题困扰着,但在口头上,「性」对男孩来说却是轻得可以随便拿来编造笑话和恶作剧的。他们彷佛只能以闹笑和作弄来纡解「性」的压力和诱惑。小原在这方面并不特别有创造力,而且对同学间的作为暗感不安,但却又觉着一种不能不参与其中的催迫。 有一次荣因为被女音乐老师整治了一顿而在同学面前骂她「斋啡」,有一个脑筋比较迟钝的家伙还以为他说音乐老师喜欢喝黑咖啡。大家也笑得人仰马翻,心中必然是想着音乐老师的平坦胸部。小原也笑得很凶,因为这是不能不笑的场合,不过,他想起的是荣的妹妹。 另外有一次,小原把从别处听来的黄色笑话用来戏弄班上的数学奇才金伟基。他说要考金伟基一个数学难题: 「女人除三等于几多?」 金伟基一时哑口无言,其他同学也苦苦思索。小原有点得意地公布答案是「两个○」的时候,大夥儿又爆笑起来,独是金伟基一人尴尬地微微掀动嘴角。 参与这种无聊的低俗玩意,或多或少有点自保的成分。男孩子的社会,与任何社群一样,也是建立于强势和弱势的对立关系上,亦即是一种强者欺凌弱者的关系。避免成为被欺压者的唯一方法,便是加入欺压者的行列,或是消极地对欺压者的行为表示认同。 荣永远是属于强势的一方的,但不是说他就等同一个混世魔王。他只不过是个极普通的、拥有着相对于女孩子而言的典型男孩子质素的一个少年。但当他对一个因为体弱而经常不能上体育课的同学表示轻蔑,或是对人家的文静性格不屑一顾的时候,他已经在暗暗地行使着一种暴力。在男校里的孩子所接受的男性化训练,往往便是一个学习抵受暴力和使用暴力的过程。而小原本来已经徘徊在强弱势之间的边沿地带,在五年级下学期,更是没有因由地给推进了弱势的深渊,自此没法再翻身过来,直至小学生涯告一段落为止。 事件的缘起是他的一双漂亮眼睛。 有一天在体育课後,小原摘下眼镜来用手帕揩抹着,坐在旁边的郭文亮漫不经意地说了句:「看!原的眼睛很像女孩子!」荣和坐在後面的两个同学闻声凑上来看了看。大家也表示认同。小原在众人的围观下忽然感到十分不安,连忙戴上眼镜。老师踏进课室,各人也回到自己的座位,小原还以为这一切会到此为止。 第二天,课堂间小休的时候,荣忽然走上来说:「原!看看你的眼睛是不是真的像女孩子!」小原装作不理睬他,低声敷衍着说:「哪有这回事!」然後他的眼前一阵朦胧,眼镜已经落在郭文亮手中。 「真的啊!真是一双女孩子的眼睛啊!」荣满意地说。 小原想把眼镜夺回,但又不想对朋友发怒,只是柔弱无力地向他们作出要求。在一个旁观者看来,这大概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玩笑,但此时小原心中却充满着恐惧。被夺去了眼镜的小原,丧失了一切自卫的能力,只能随着眼前晃动的模糊光影而旋转,以至于头晕目眩。在缺乏距离感和质形态的状况下,荣和同学们也变成了鬼魅般的难以捉摸。 这种情节自此以後便以颇频密的规律重复发生,并且渐渐染上了一层仪式化的意味,好像大家心内极需要反覆揭示和确定小原以眼镜所隐藏的女性面貌,并藉此以强化自身的男性本质。小原以为,大家只是想玩乐一下,而游戏总会有玩厌的一天。但他错了。 我会和你走出分歧 妈妈打电话来的那一天,我在电视新闻上看到立法局门外的冲突事件。数以千计的新界原居民集结立法局外,抗议某女议员提出的修订豁免新界条例草案。根据港英政府订下的新界条例,关于新界原居民的产业继承事宜,一概沿用大清律例,传男不传女。如果今次的修订获通过,将会赋予女性原居民继承权,严重威胁既有的氏族权力系统。萤幕上可见成群咬牙切齿的男性乡民,包围一小撮支持修订争取权益的老弱妇人,撕毁她们的横额。擂拳辱骂。有人高呼强奸女议员,在混乱间正在进场的支持修订的男议员被袭倒地。在冲击宗族传统敌人的最前线,我看见二叔。 妈妈打电话来,说二叔去了立法局。我说我在电视上看见他。她说二叔近日频频催她联络山原,说有要事跟他商量。她连道山原,作第三人称,我始知她并非跟我说话。无意或是有意地把我当作妹妹。我真想大叫:我就是山原啊!有什麽叫二叔跟我说!但我没有这样的勇气。二叔好像在计画重盖一些房子出租,而且他的儿子正打算成家立室,少不免牵涉田产的分配问题,自从爸爸不在,田产是山原的,祖屋也是山原的,山原不在,一切也归二叔所有。妈妈维护祖业多年心血,只是白守一场。 山原怎可以不回来?山原怎可以不回来?她说。 我看着电视画面上的汹涌群情,无言以对。她心目中的林山原不是我,我也不是她的女儿。我是一个借了她儿子的名字和她女儿的样貌的外来者,也是潜伏于她内心深处的魔孽。房子与土地,难道她关心的就是这些,更甚于我,她的亲生孩子的感受?还是因为名分,感情的财产,承传自爸爸的手中,答应终生守护他的家,薪火相传,一诺岂止千金?我可以明白她的心情,一种垂死的价值观,像残破祖宅般岌岌可危。于是有人拚死反噬,有人空屋独守,为了既得利益,或是已失的仗靠。我可以理解她,但体会到妹妹多年所受无形的委屈。 二叔的催迫,我起先不以为意,采取拖延政策,也没有跟妹妹提起。自从跟汤维明重新往来,妹妹多次冷言冷语,企图令我疏远他。但我只觉她反应过敏,而且对汤充满偏见,所以并未理会她的反对。事实上,我对汤亦是步步为营,并未与他过从太密,我深知道往昔的友谊已经因着性别的倒乱而变质。但妹妹却不明白我努力保持这段关系的用心良苦,倒反怀疑我自投罗网,唠叨不休地告诫我别让汤占了便宜。我理解她的好意,但却没法忍受她的口吻。世上男人并非个个如狼似虎。况且我也不是天生痴呆,懂得分辨好恶、应付危险。也许是我自视过高,致使我在後来的混乱纠缠中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又或许我从来未曾拥有如此自信,一切也不过是意气之辞。因为不服她管束我、小觑我与人相处的应变能力。谁是谁非,根本不重要,在心底里我们完全认同对方,只是在思想的交叉点上我们常常错肩而过,歧路渐远。 歧路的起点,也许就在坳仔。 那一晚二叔打电话过来,说就在附近,有要事商谈。务必见我一面。他的意思,当然是见山原的妹妹一面。妹妹在家,知道是二叔,坚拒不见,我也觉得应该亲自处理事情,所以便跟他约定在附近的餐厅会面。 二叔早在餐厅恭候,甫一见面便亲切招呼,一副温婉长者风范,与当日电视上打骂妇女的铁血雄风判若两人。他先是嘘寒问暖一番,又说十多年没见,已经长得一个标致姑娘了云云。我这才记起,妹妹和坳仔断绝关系已经有好些年头。我无心寒暄,但听他言辞迂回,渐渐进入话题。他要找的其实是我哥哥林山原。有发展商计画在坳仔附近兴建高尔夫球场,我们家有些荒弃之地也在发展计画之内,但土地拥有权在山原手中,所以得徵求他的同意,出来做些授权或什麽的法律手续。我说:我们已经不大理会坳仔的事情,这些事你们跟妈妈谈不就可以了吗?你妈妈是女人嘛!而且又不是姓林的,你哥哥才是一家之主。他语调莫测高深。貌似恭敬,又暗藏机锋。我甚至怀疑他已经预感山原出了事,所以才旁敲侧击,迫我们露出马脚。 山原究竟在哪里?连跟他联络一下也不可能吗?他不会不再回来了吧!我们也算是一家人,一家人的荣辱都在他手上啊!他白占着一家人的田产,爱理不理,我不过想给他打点一下,他又躲着不见人。像你哥哥读那麽多书的人,该明白事理了吧!所谓肥水不流别人田,我们不能错失今次的机会啊! 二叔屡言一家人,当中不无唬吓的成分,我只得闪烁其辞。诈称哥哥正在欧洲旅行,居无定所,一时间未能联络上,总之若有他的消息便尽快通知。他见我心虚嗫嚅之色,大概感到此行目的已达,复又堆砌笑容,抢先结了账。我要的咖啡差不多没有沾过嘴唇。那时候我还未知道二叔曾经对妹妹有过不轨举动,否则我必定反唇相稽,教他摆不得理直气壮模样。 回家後妹妹问我会谈如何,我如实报告,怎料她不但并不支持我的做法,反而主张把坳仔的田产全部放弃。 我和你没所谓,但妈妈怎样?她怎肯把爸爸的遗产拱手捧上? 但你瞒得多久? 说山原不同意。 谁说?你说?我说?他们找不到他的人,他们是不会相信的。他们老早便把我们两母女看不顺眼,还不乘虚而入?跟那种地方,尽快断绝关系最好,他们爱拿便拿,以後恩断义绝,河水不犯井水。 但你有没有替妈妈想过?她怎会向那些人屈服?他们明明是仗势欺人啊! 妈妈的思想不可以改改吗?这麽多年来她就不是因为那些混账观念才处处偏袒你?我在家里有过什麽地位?现在她一个女人给人欺负了。教我有什麽办法?她不是先来欺负自己的女儿? 你这是偏见! 是谁先有偏见?这个就是以偏见对抗偏见的世界! 我们得公正对待事情! 你现在给人压在头上才来谈公正,你几时有公正过? 我从未受过妹妹如此尖锐指责,急欲自辩,但又错愕不能言语。从前还以为兄妹感情淡薄,甚至于老死不相往来,现在才知道理所当然的两相遗忘,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假象。她一直把种种疏忽和偏倚郁结在心中,无论当中多少实情多少生于她的敏感或疑心,乏人体察却是不争的事实。我退居客厅一旁,自觉问心有愧,但也感到她的言辞过厉,对我并不公平,心中委屈无处倾诉。 妹妹在我身後低声说:对不起,姐姐,我无意伤害你。我执意别脸不看她。她也没有上前安慰我,迳自回到房中。听见房门关上,我才回头,後悔不已。 如果男人告诉你一个故事 阿彻提议你买些新衣服,他指的当然是女装,女装便是很女性的服装,绝不含糊。阿彻在这方面原来和其他男人一样思想贫乏,以为任何过错也可以用购物作为补偿。 他似乎是决心令你变得更像一个女人。在经过一些他认为好看的裙子旁边的时候,他会仿若漫不经意地说些什麽「质料不错啊!」、「款式还是可以的!」、「价钱看来满相宜呢!」之类的话。你会不予置评地摸摸裙子,心中却满是抗拒。 结果你选了一些款式简单的上衫、裤子和一双轻便鞋。 购物後他又请你到日本料理吃刺身。 「买了新衣服,旧的东西便可以丢掉。」 「不能丢的!留下来还有用处。」你连忙说。 「留下来有什麽意思?无论你从前是谁,这些东西也不可能是属于你的。不合身材,也不合性别,对吗?」 「你就这样说吧!就当它们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吧!但无论如何它们对我的意义非常重大。」 「原,我只是担心你。你的出现实在太不合情理──一个香港女孩子,不懂日语,身上没有一件女孩子东西,拿着一个塞满男装的行李箱,袋中只有几千圆,连适当的身分证明也没有,而且什麽也记不起来,当中一定有不寻常的内情。」 「你是说我隐瞒真相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也许发生了一些连你也记不起的可怕事情。」 你的手一阵颤抖,连刺身也夹不住。你放下筷子。 「原,你使我想起一个故事。」 「什麽的故事?」 「说起来会令人不安,但是真人真事。」 「你尽管说。」 「大概在两年前日本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可以说是一场惨剧。事情发生在名古屋,主角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名字叫早田美见。美见是一间西洋料理的服务生,迷恋上一个常到她工作的餐馆去的中年男商人。他们好像来往了一段时间,但後来这个男人和女孩疏远了,因为他看出女孩子的心理有问题。而且,他找到一个更适合他的身分的对象,一个在银行任职的白领女人。美见来到男人的寓所找他,还装作不介意男人另结新欢,跟男人欢好之後,趁着男人熟睡,用刀子在他的脖子上抹了一下。 男人死後,女孩还把他的生殖器割下来。然後她穿上男人的衣服,站在黑暗的街头等待着那令男人变心的女子。女子在没有防备下被假扮男人的女孩用刀指吓着拉进後巷,给脱光了衣服,然後美见还把死去的男人的阴茎挤向那不幸的女人的下体。後来杀人的女孩带着一箱死去的男人的衣服,把自己装扮成男人的模样,四处流荡,过了两个月。她才在北海道被警方逮捕,整件事经过她的作供才真相大白。这是一件颇为轰动一时的新闻。」 他说罢,夹起一块红色生鱼片放进口中。 你铁青着脸,不能言语,彷佛一开口便要吐。 「我不是以为你已经到了那种错乱的程度,但一些看来不大正常的事情总有它的因由。我只是担心,你曾经受过什麽打击,使你对平常女孩子的一切感到抗拒,甚至是把从前的经历压抑下来,变成自愿性的失忆。」 你像问题少女一样听着他的开导,觉得当中不无道理。但这是否意味着你的变化并不是偶然的不幸,而是老早便潜伏在你的身体内的必然趋向? 「原,你不舒服吗?」 「胸口闷着。」 「是食物吗?」 「不是!食物很好。」 在回家的路上,你的肠胃还没有好转过来。 「对不起,我不应该讲这种叫人嗯心的故事。」阿彻搀扶着你,却令你浑身软麻。 「阿彻,如果我就是那种变态女孩,你会怎样?我会对你造成危险啊!」 「你怎知我不是个变态男人?」他笑着说,但你觉得这种玩笑很令人讨厌。 「别常常愁眉苦脸吧!也许轻松一下,一切便会记起来了。星期天我带你去畅畅快快玩一天吧!」 「去哪儿?」 「近一点的,去迪斯尼吧!」 你弯身在道旁胡乱地吐起来,一顿名贵刺身就这样化为乌有。 晚上你在床上无法入寐,总挥不去那刀子和血淋淋的阴茎。 这是阿彻编出来的故事吗?男人会编一个这样的故事吗? 好像不大可能。 但也有可能。 迪斯尼。 而且让我和你的长发交缠 那一晚,我偷偷把自己的头发和她的头发綑紮起来。 那彷佛是一个冬天的夜晚,我们在沙滩上走着。沙滩上没有灯光,没有半个人影。我说不知为什麽在我想像中她总是和沙滩连在一起。她说:因为我是沙造的,抓不着。没有特定的形态,既是固体,又会流动。我说:那麽我就是水吧!我蹲下来。挖了一把湿沙,在黑暗中堆砌起来。湿了水的沙不会溜走,也不会塌下。但她却说:别堆了,潮涨的时候一样会给冲走。 然後你说想游泳。难以置信的是,我们真的游了。脱掉的衣服躺在沙滩上某处,我们慢慢步进深不可测的海洋中。海水冷得令人直发抖,我甚至看不见自己是在水底还是在水面。我想回去,但找不到岸的方向。极目望去,四周也是同样的漆黑。我竭力听辨着你的位置,但只听到自己划水的声音。我不敢停下来,我害怕发现脚下没有陆地。想叫唤你,但一连喝了几口水,我忽然意识到,死亡就在我的身边唱歌。 终于触到陆地。我趴在浅水中,不住喘息和打颤。身上唯有流出来的眼泪是暖的。你从後面上来抱着我,我发现我们置身于温暖的床上。我醒来,看见你在我的旁边熟睡,长长柔丝披在脸庞和脖子上。我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根红绳子,把自己的长发和你的长发紮在一起。知道不会在梦里失去你,我才安心地倚着你的肩膀睡去。 早上,头皮一阵剧痛,身边划破一声尖叫。你的脸横在我眼前,带着痛楚和愤怒。我只是怕你被冲走了吧!剪刀上闪过寒冷的晨光,嚓一声我们便分开来了,你那散断的秀发在脖子上摆荡。我惊呆着,彷佛哪里在流血般的痛楚。 我会在他们的语言中途失 我并不主动约汤维明,因为我还未能掌握如何跟他相处,但当他约我,我也不便推搪。那一天跟他到大会堂看大岛渚的《感官世界》,事前毫无心理准备,因为我对电影实在一知半解。汤是那种在赚钱之余不忘定期出席文化活动的雅痞,对各门艺术也稍有涉猎,至少能够在闲谈间搬弄一堆名词和人名。康说,汤是那种把Cats和Phantom of the Opera之流的商业大制作奉为圭臬的庸俗文化消费者。那时候,我还不太清楚他们之间孰是孰非,在他们极度分歧的言论间头晕目眩。 对于电影中男女主角天昏地暗地性交,彻底浸淫于两人的狭小感官世界,我并不感到特别惊讶,倒是最後女人勒死了男人,并且割下他的阴茎那一幕,令我莫名地战栗。那恐怖完全不在于场面的血腥,而是因为一种恍如割在我自己身上的刺痛。我暗自闭眼,不忍卒睹。再偷偷望汤,见他板着脸孔,一派严肃,似乎使出了极大的克制。 散场後有些年轻女子煞有介事地高声喊闷,互相抱怨自己在哪里哪里睡着了云云,男人们却大都异乎寻常地正经八百,不苟言笑,一副参加完丧礼的样子。汤提议到附近一间酒吧坐坐,边走边开始分析刚才的电影,彷佛看的不是感官世界而是理性世界。他大谈电影如何是对父权和军国主义的批判,又认为男人把鸡蛋塞进女人阴道的一幕是象徵对生命的否定。 在酒吧内汤继续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日本电影的名作和名导演,我不发一言,目光游离,在人群中发现了康。看样子康似乎正跟同桌的一个摄影师朋友争论着什麽,华华坐在旁边,心不在焉,东张西望。我连忙低头,怕他们发现我,我不想康跟汤碰面。但华华还是看见了我,碰碰康的肩膊,康抬头,跟我招手。汤认得康,问我旁边的女孩是谁,我如实告之,是华华,康从前的女朋友,现在分开了,但还跟康工作。她是在利用康等机会吧!汤说,随即拿了酒杯,示意过去一起聊聊。 大家招呼坐下,早已认识,也不寒暄。汤和华华搭讪起来,问了一些关于她工作的事情,又告诉她自己在广告公司任职。康则和他的朋友继续辩论,平时谈话缓慢乏力的康,想不到争辩起来语调铿锵,但却显得激昂而肤浅,反而不及轻谈细语间的深思动人。 我正在构思的一系列人体照一定要做到震撼性的效果,而要具有震撼性,便一定要真人实景的拍,即是在最真实最熟悉的场景中呈现出最荒诞、最挑衅性的面貌。就像把一个赤条条的女体安排在中环最熙攘的街道人群之中,又或是在最假惺惺的严肃场合里。当年梦Manet的油画不就是把一个裸女放在两个衣冠楚楚的绅士之间而达到这种效果吗?我要把它椎到极端,以裸体去粉碎文明衣装的假面。 康意气昂扬,不时辅以手势,我看在眼里,却是心有不忍,滔滔雄辩也不及一帧照片足以动摇人心。 但你不能忽略可行性啊!怎样把一个裸体女人放在中环街道上而不会惊动途人?坚持真人实景不过是天方夜谭,用黑房或者电脑技术拼凑就一了百了。你要怎样的效果也做得出来,比真实更逼真,而且可能性无穷无限。比如说,那一次我在女体的胸部拼凑上新机场的计画图样,又用基本法的文字做背景,还把联合声明与女人的下体重叠,那不是很具批判性吗?康,现在不是讲写实主义的时代了,写实的观念本身便是一种压抑,要把它打破,用碎片拼凑出开放性的意义。康的朋友说,但康显然不服,随即反驳。 你的照片不是有很明显的政治意图吗?哪有什麽开放性?根本就是简化,以表面上前卫的方式去说教,质疑权力,但又建基于新的权力,从头顶压下来,说:看!这才是真理!这简直和媚俗的政治宣传同出一辙! 你别曲解我! 你才曲解我呢!我哪里是写实的信徒?我所做的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以真实的效果制造荒谬!我还计画在填海区、污染海滩、垃圾堆填区、屠场等场景拍呢!我要把一个近乎完美、堪称大众慾望典型的女人赤裸裸地放置在这些文明罪恶场所内,引发种种关于自然与文明、身体与文化、美善与丑恶的反思。 你是个环保主义者吗?汤插进来说。 康!别谈这些吧!华华也不给你拍了。康的朋友转换矛头,大家不约而同朝华华望去。但她只是冷冷歪了歪嘴角。 她不拍我便找不到人拍吗? 根本就行不通!观念得改正!康的朋友频频摇头。 汤摆出理性脸孔,试图抒发己见,说:我认为关心政治和环境也不用那麽激进,为什麽不试试表现事情美好的一面?追求美好往往是改变生活的更大驱动力啊! 康的朋友打断汤说:汤先生是做广告的吧!汤点头,还来不及接腔,对方又说:怪不得一副油腔滑调!康沈默不语,迳自喝酒。汤装作不在乎,轻轻带过的道:想不到这场谈话充满傲慢与偏见。华华突然搁下杯子。大家一愕,只见她站起来,挽着手袋,说了声:这些男人真无聊!头也不回地踏步离去。待众人心神甫定,康的朋友又道:连华华都跑掉了,哪里找人给你拍?康突然转脸向我,不知是醉是醒地说:原,你考虑一下,我想你帮我,世界上并不只有华华一个女人。康的朋友立刻凑近,连连劝阻:林小姐,你不用理他,有谁会愿意脱光衣服躺在垃圾堆上拍照?说罢摇头轻叹。 我来回监视眼前三个男人,企图厘清他们各自的言词,但却觉得无一足信。我认真地回答:我只是奇怪,为什麽你们一定要拍女人?为什麽不拍你自己?沈寂半响,康的朋友爆笑出来,摇头自语,不知用意为何。康闭目沈思,状甚痛苦。汤十分没趣,提议送我回去,我凝目视康,不忍舍他而去,觉得自己方才所说一定是伤及他的要害。但我只是有感而发,无心针对谁。汤索性起身告辞,今晚是他约我在先,我没有理由置他于不顾。我自叹没有华华的决绝,一走了之,只有跟汤离去。 在车上汤说康不是有虐待狂吧!叫我最好还是小心他,这种自命艺术家的人最惺惺作态。我说我们不也是在惺惺作态?汤转脸问我说什麽,我摇摇头,说没什麽,睁眼紧盯夜街上漆黑的前方。他们究竟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如果你跟男人到迪斯尼 事实上,你对迪斯尼没有多大兴趣,但你总觉得欠了阿彻一点什麽,所以你没法在他一番好意之下扫他的兴。况且,你已经渐渐落入了一个无法逆转的角色扮演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把你推到一出通俗男女故事的舞台上,戏已经开场,在水银灯光下你无处藏身,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欲罢不能。 你穿上新买的衣服,走在春风满面的阿彻旁边,有一种落难王孙的悲哀。 阿彻没忘记提你带他送给你的太阳眼镜,但早上一直天阴,到午间还下起毛毛细雨来,你只有一直把太阳眼镜挂在领口处。天色不好没有影响阿彻的兴致,他说这样反而没那麽拥挤。话虽如此,你们乘坐新设的水道过山车之前还是在外面等了大半天,换来的是一头湿发。 但是,缤纷的童话世界有一种巨大的魔力,把你变成了另一个人。 童话变成了你和阿彻的世界的缩影。 你竟然让他牵着你的手。 这一刻,你的过去彻底的失丧了,但你还是身不由己的让他拉着你的手。也许你是以为,在梦境般不真实的世界中,发生什麽也没有所谓。 阿彻在园内买了盒装连底片照相机,给你在灰姑娘城堡前拍照,又请途人给你们拍了合照,照片中的女孩子挂着一个甜蜜的笑容,依偎在神采飞扬的阿彻怀里。这个就是阿彻如梦似幻的灰姑娘。你们进入灰姑娘城堡,跟着导游女孩带你们穿越一条伏魔降妖的旅程,听着女孩夸张而又不明所以的日语介绍。然後你觉得冷了,有人给你披上外衣;雨势大了,有人打着伞让你躲在下面;肚子饿了,有人挤到人群中给你买小吃。你彷佛脚上穿上了玻璃鞋,踏进了一个从前不曾认识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忧虑,没有负担,所有的惊吓也只是刻意的安排,所有危险也只是平安旅程中的点缀,所有的鬼魅也只是立体投影,猛兽、海盗、巫婆和妖怪也和你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在这里只有冻结了的危机和永恒的幸福。永恒,停在午夜十二时之前,在一切化为乌有之前。如果可以的话。也许你会选择不留下一只玻璃鞋,不留下半点痕迹、半点线索,选择从此自这个虚幻的世界消失,让温柔变成回忆中的空洞话语。你坐着你的南瓜马车,向着无边的天际逃遁,在星空间迷惘地寻找属于你自己的星座:究竟是猎户还是处女?就像玩太空山室内过山车的时候一样高速的斗转星移,离心力、窒息和尖叫。太阳眼镜在飞驰中不知落在哪个地方,你彷佛在黑暗中听见玻璃破碎的清脆声音。 从太空山出来,心情从高处急促滑落,有一种说不出的空洞,在晕眩中你攀着阿彻的臂膊。 「怎麽了?太阳镜丢了便算了罢。我再拿新的给你。」 「那就好了。」你恍惚地说。 你和阿彻的世界彷佛只运转于童话的国度,在迪斯尼内显得那麽丰富,在迪斯尼外又是那麽的贫弱。 「还是回去吧!累了!」你挣脱了他的手,迳自走着。 「原,你不高兴吗?」 「不,只是很累。」 「你的样子教人担心。」 「阿彻!请不要那样关心我吧!你只要给我住的地方,让我可以留在这里办自己的事情,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你不用想办法逗我高兴。我很感激你,但我没法回报你!我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我不能给你一个女人可以给你的东西!我不想你失望,也不想你到时才来讨厌我。而且。我不可能永远留在你家里,有一天我终要离去,我终要从你的生命中消失,不留下一点痕迹,而且你将会把我忘记。」 「谁说你不正常?」 你掉头便走。 「就算不正常又怎样?」他追在後面。 你们像两个互不相识的人,一前一後地走着,走到舞滨车站,走上火车,回到东京,回家去。 回家之後你把自己锁在睡房内,把身上所有衣物扯下来丢在地上,所有女人的东西。赤条条地钻到床上去。 但你没法丢掉自己的女人身体。 裙子与飞刀 在男生学校这种缺少「生理上的女孩子」的生活空间里,少数的男生便注定要转移为扮演「女性」的角色。说话声线比较娇柔、皮肤比较白嫩、或是性格比较内向的男孩子,便成为了理想的模拟女性对象。比起小原来说,班中事实上还有一个更普遍地被公认为「女孩子」的程志颖。 大家也谣传着程志颖放假的日子喜欢穿裙子和涂化粧品,有人甚至言之凿凿地说在某个星期天于某百货公司碰见女性真面目的程志颖。这种说法颇得到其他同学的接纳,因为程志颖以某种不为人知的缘故从来也不上体育课,也自然从来未曾在更换运动衣的时候让同学们监视过他的身体,而更令人疑惑的是他上厕所的时候从来也不使用小便槽而总是躲到坐厕隔中去。 为了解开大家的疑团,荣以其一向果敢的作风带领大家进行了一项大揭秘行动。小息的时候,大家看准了程志颖走进了厕隔,让荣踩着另一个同学的肩膊越过厕隔的间壁偷看。当窥探正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顺利完成时,一个小鬼忍不住笑了出来,当场引起了一阵骚动。只听见厕隔的门砰一声地打开,程志颖面红耳赤地冲出来,一声不响地消失在厕所门外。没有人想过要追上去,或是向他说些什麽,大家只是心急如焚地追问荣看见了没有。荣先安抚了大家的情绪,郑重的宣布:「我十分肯定他是『没有那里』的!」大家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异的呼声。 这种恶作剧,小原亦有参与其事,但他并没有从中得到乐趣。他只不过是在缝隙中谋求片刻的安全感,并且慢慢的明白到,要使「己所不欲」的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最有效的策略便是先「施之于人」,而且要努力无间地施行,以期望不留下半点令自己受害的空间。每想起穿裙子的程志颖。小原便觉得自己罪咎难辞,但他没有其他办法。 这是一个属于陆小凤和小李飞刀这种侠士的年代,孩子间曾经兴起来一阵玩飞刀的热潮。事实上,他们玩的并不是拿飞刀掷人,而是一种自我考验的游戏。荣很快成为了这种技艺的高手。他可以轻松自如地把飞刀抛高,让它在空中翻转三周,然後再准确地把刀柄握在手中。不少同学在练习这种技艺时也曾付出过一点一滴的英雄血。小原在家中埋头苦练,手上满是斑斑的痕迹,然後战战兢兢地在同学面前表演了一次他的成绩。他以为这可以为他在某方面证明一点什麽。 後来有一次在荣的家中,小原趁荣走开的时候向他的妹妹示范了一次抛飞刀的绝技。荣的妹妹只是说:「真无聊!」又继续做她的功课。小原曾经怀疑荣的妹妹是否患有一种叫做「自闭症」的病,因为她对她哥哥和哥哥的朋友的行为从来也是视若无睹。每次小原来到,她不是在低头做功课便是一声不响地看卡通片。小原总是偷偷在眼角瞅着她那垂在脸旁的柔嫩长发,并且思考着她那纤削的身躯如何会进化成乳牛一样的形状。他很想拥有一帧荣妹妹的照片,但他不知道要照片来有什麽用处。至少,照片中的她不会向他抛出「真无聊」的评语。 小原当时并不知道,多年後我所见的荣妹妹的最後一面,便是在一帧永远凝定的照片中。 而且在黑暗中和你喝一杯水 在某些突如其来的日子,我会变得很口渴。特别是在晚上睡得不好的时候,我会一个人独自在窗前喝水。我不会亮灯,只凭记忆和模糊的视线在漆黑中摸索水瓶和水杯的位置,然後听着玻璃触碰的清脆微响,依水声辨别分量。 有时候,碰巧你也睡得不好,你便会陪我静静坐一会儿。我会给你倒一杯水,伸手给你,与你一起啖饮清水的滋味,无色无臭,无声对坐,隔一张餐桌,看不清彼此的面貌,只见玻璃中水的清泓荡漾,若水中玻璃,晶晶然一阵剔透歌声,一杯加冰的冷饮,凉澈心胸。我真想越过餐桌碰你握杯的玲珑指头,感觉它们的温湿或微凉,在一桌之隔,我们伸手互相握探,抚你手背之纤滑,手掌之丰润。来乾一杯吧!我们各自举杯,互诉喉头那骨骨之音,像让对方探入胸怀,注满躯壳。 我记得那一晚哥哥带回来一个长发女孩子,一身简朴素色衣裳。隔壁整夜传来凄厉呼声,彷佛尖刀随时破墙而出,刺进我的胸膛,教我辗转难眠。夜深呻吟稍歇,我悄消躲藏厅中黑暗角落喝水,以解体内深处莫名的乾涸。女孩拉门走出,越过厅堂,给我轻声唤住,低声惊呼。待她看见是我,我邀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在黯淡中仍目见她的神情恍惚,眸子满是疑虑,活像经历浩劫一场,给恶风巨浪抛弃浅滩的破烂小艇。我不禁问她,是第一次吧!她羞涩点头,见我微笑不语,看来稍稍宽怀,坦白告诉我,很痛。我忽地紧咬牙关,彷佛她的语音刺进体内,撕裂肌肤。呷一口水,舒坦心神,复又凝定看她,发现她不过是个未懂世事的女孩,懵懂如我。我怜惜地抚理她蓬乱的长发,告诉她我还未试过呢!她茫然不知如何反应,我说我根本不喜欢男孩。喝水之後她回到哥哥房中,她身上披的是我的睡袍。我收起冰冷双脚,蜷睡沙发上,想我身体之门虽未开启,但却早已残破,在无数无眠的夜中。 我常常惦念那个晚上跟我一起喝水的女孩。 那个晚上我跟你提起那女孩子,你只是无奈一笑,说你就是她,诚惶试恐,面对种种未知的事情不懂如何应付。但你後来渐渐不跟我谈你在外面的生活,我也无从知晓你遭遇什麽挫折和疑难。我常常想问你跟康相处如何,想知道你和汤维明怎样维持交往,但一开口语气又变成质问,往往令你烦厌。我多想向你解释我为什麽不信任汤而信任康,但甚至连康我也不愿见你太亲近,因为康曾经喜欢我,曾经是那个令我心动想交出自己的男人。那只是一刻,过後我亦未曾後悔,我知道我并不爱他。我只害怕你跟我不一样。 晚上我手握玻璃杯倚恁窗前。看汤驾车送你回来,匆匆喝下最後一口清水,滋味奇苦。我搁下空杯子,在你进门之前钻进被窝,你一定还以为我冷漠无心,你可知道,我其实一直在等你。 我等了你二十年,还在等你。 如果女孩子告诉你另外一个故事 你大概会认为对阿彻的冷淡是必要的,相信这样才是对他最公平的做法。在他还未曾泥足深陷之前,你应该阻止他对你怀有太多的幻想。 你把一切寄望也放在星期一上面,因为这一天极有可能在「猫眼」找到真知子。 秀美答应抽空再陪你走一次「猫眼」,之前你买了便当到她的公寓跟他一起吃午饭。你把这两天和阿彻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告诉她。 「阿彻就是被你这种难以触摸、不可理喻的特质吸引。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子,有时候千依百顺,忽然又拒人于千里,这就是最教人神魂颠倒的类型。你知道一个日本男人的命运是怎样的吗?他们一踏进社会便拚命的工作,如果是在较有规模的机构,还要千辛万苦向上爬,每天也超时工作,下班还得应酬上级和客户,假期亦往往加班,前途一方面可说是在预计之中,但这样生活又有什麽意思?和机械人有什麽分别?你是一个太不典型的女孩,可以给他很不典型的经历。」 「就是因为这个?如果我是一个普通日本女孩──」 「你就会失去了现在的吸引力。」 「你为什麽会这样理解阿彻?」 「男人是一种单调乏味的动物。」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男装女孩的故事?」 「男装女孩?你自己的故事?」她笑了起来,一种意义不明的笑。 「不!不是我!」你连忙解释。 「现在当然不是你了,看你现在的装扮活脱脱是个女孩子。」她瞟了一眼你的新装。 「这个故事是阿彻告诉我的,他说是两年前发生于名古屋的一则新闻。一个叫做美见的女孩子因为妒忌男朋友移情别恋而杀死了他,还把他的性器官割下来,然後再向第三者报复。」 「我怎会不知道?的确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事实上是那个男人一脚踏两船,女孩子提出分手,但男人又不愿意,还在家中侵犯她。她在极度慌乱中杀死了男人,而且还对他施以最严酷的惩罚。不过这也很难说,谁知道这一定是仇恨而不是一种极端的爱的表现?或者是一种讽刺性的成全?试想想,把心爱的男人的重要部分拿下来送了给另一个女人啊!她大可以据为己有呢!但她还是慷慨地把它给了她的对手!那麽如此一来结局便由她来决定了,她掌握到事情的主动性,甚至化身成为男人去进行男人最渴望做的事情,但又不给男人做的机会。这是需要一点决心和智慧的。」 秀美流利的说法彷佛令言词充满了说服力,但你还是不由得暗自震栗。她的大眼睛像刀一般的锋利,彷佛只要用眼光便可以把你分解开来。 「爱情有时候就是存在着这恐怖的一面,只是大家也不愿意看,不愿意承认它的存在。当温和的方法无效的时候。唯有使用激烈的方法,然後默默承受灾难性的结果。」 「但这怎样说也是一种变态的行为啊!」 「对!的确是很变态,但我们往往能够从变态的事情中看见自己,像扭曲的镜子一样,看见自己扭曲的一面。如果我们只会怪责镜子,我们只是在欺骗自己。」 「真的是这样吗?」 「这个女孩子的事情给我很大的启发,我们最好别把自己看得太天真无邪。」 「你把可怕的事情说得太正常了!」 「事实是这样啊!可怕的事情其实也有它正常的一面,而正常的事情也一定有它可怕的一面。」 你咀嚼着秀美的话,觉得当中不无道理。你不是对作为一个所谓「正常」的女人感到可怕吗?但美见的故事在阿彻和秀美的两个版本之间,究竟谁是谁非?难道你就这样尽信秀美而怀疑阿彻吗?还是他们各自有不同的企图? 你实在糊涂了。 出发前,秀美在镜子前化妆,然後转脸向你,问你好不好看。 「好极了!」你由衷地说。 「你也来吧!」她把你拉到镜子前。 「我──不懂啊!」 「我来帮你!」 你竟然乖乖地坐着。让秀美把你的脸随意摆布。你感到笔尖在你的眼皮上走动,棉球在颊上轻拂,双唇抹过一阵滋润的触觉。秀美的指尖在你的皮肤上轻轻抚摸,她明净的眼眸里有你的影子,她白里泛红的脸皮差不多要和你的鼻子碰上,她眼底隐现的黑圈给人一种没法抗拒的洞悉感。最後,她完成了,轻轻拨了拨你额前的短发。 「对一个女孩子来说,你的发型别树一格,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你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却一点也没有「自己」的感觉。 「小心别爱上了她。」秀美说。 在镜子里出现她的脸孔。 来到「猫眼」,秀美问一个生面孔的女服务生有没有一位刚从大阪回来的同事。那服务生说她就是了。秀美望望你,你摇摇头,大家也无话可说。 你觉得让秀美给你化粧已经是一个不好的兆头。 我会在纷乱中重新发现 我常常想,秀美在我的人生中一定是有一个特别的使命,以她不可理喻的方法,令我做出决定性的改变。这个使命,也许连她自己也并不知晓。也许我们每一个人在另外一些人的生命中也有不同的使命,带给别人不同的人生,而我们并不知晓。 秀美回来的时候,妹妹的一场大病刚刚开始,告假在家休养。我知道不能长期靠拍零碎的照片维持生计,曾经尝试找过多份工作,但求职信全部石沈大海。论学历和工作经验,我自信完全符合这些职位的要求,我从不知道人家究竟是不聘请女性还是不聘请一个选择成为女性的人。选择?我曾经有过选择的机会吗?如果现在有人问我,我会说,是的,我选择了这样子。有一个卖金饰的广告小册说:我来生也要选择做女人,因为女人可以依赖男人,这是女人天生的权利。如此贬视女人,还惺惺作态,仿女性日记出之,我敢说文稿一定是个男人写的,或是一个思路接驳在男人脑袋终端机上的女人写的。我作此选择,非因渴望仰靠男性,而是为了脱离男性身分所加在我身上的局限。 但我也明白女身给我的种种不利。经康的朋友介绍,我跑到时装店当售货员。妹妹闻讯,惊讶万分,她不敢相信骄傲如我竟能够屈就至此。我说何等卑微也是一份正当工作,对自己交代得过去。汤极力劝说我拍电视广告片,也是正当工作,而且名利双收。我始终拒绝,不为什麽,只是无心将自己公诸于世,让自己成为公众身体,连康的商业照片,我也打算不拍了。 在这之前,一天我携同履历到一家贸易公司面试,负责人尽是胡扯毫不相干的问题,双眼不停上下打量我。我猜度他根本无心聘用我,只是好奇看看这个学历文件上写男。申请信上写女的是何方神圣。我唐突问他如有来世会选择做男人还是女人,他机智回答如果小姐你做女人我一定做男人。听罢我起身告辞,说爱逞机巧的男人实在恶心。他竟还骂我不男不女是个怪胎,我差点回头揍他,心想未必不是他的对手,但跟无聊的人争胜只会显得自己更加无聊。咬着嘴唇我迳直走过众目睽睽的办公室,把穷迫不舍的污秽言词抛在脑後。 我心绪烦乱在街头瞎逛,不觉已经来到康的影室附近。走上斜坡道,穿越小街窄巷,来到与方才繁旺商业区风景截然不同的古旧居宅。我在楼下铺子买了红黑豆沙,攀上那条曲折蜿蜒的昏暗楼梯。按铃半天才听见康在门後问是谁,我说是我,刚巧经过。他说正在放照片,着我在外面稍候。我脚痛,坐在梯级上,踢掉高跟鞋任它们横屍地上。梯间小窗玻璃已破,外面是邻座晾衣架在微风中影影绰绰。我忽然觉得自己犹如井中小蛙,井底是如此污秽天上也不见得光彩美丽。前景,不过如此。 康打开门,探头寻我,见我发楞,只静静躬身捡起地上的高跟鞋。我起来跟他入内。但见他小心翼翼放下高跟鞋的背影,忽然感动想哭。我连忙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搜视室内安全灯的昏暗红光中挂满绳子上的照片。是我,康说。我凑近细察,照片中的人体果然是康。在侧向的灯光布局下,累累骨骼,羸瘦身躯,在脆弱中能够坦然自监,彷佛是慾望与侵掠的努力反证。康收拾桌面书本杂物,着我坐下,分吃红黑豆沙。窗帘已开,清晰看见碗中红黑可辨,我拿汤匙搅和,直至二色为一,却又同匙异味。我暗地看康,想像他的身体姿态,忍不住说:康,你好美。他略摆长发,含笑领受。 知道我想找另外的工作,康并未尝试令我改变初衷,後来经他的朋友介绍,我开始到一间连锁时装店上班。却想不到会在店里碰上华华,并且跟她有过一段前所未有的亲切谈话。当然,我是後来才知道她找我是另有目的。 华华约我吃饭,缘起是一天下午她逛街购物,走进我工作的店内,想要一条黑色长裙,我应声上前,发现是她,已经无处躲避。不知为何,在华华面前我总是信心扫地、自惭形秽,落到当前情况,更是高下立见。但这天华华却一改平素高傲面貌,好像理解我有所嫌避,没有跟我要裙子,反而热切问候我的近况。我万料不到的,是她还盛情邀约我一起吃晚饭。当时我还天真地以为一个向来视你为宿敌的女人真的会轻易跟你冰释前嫌。事实上,我跟华华从来没有任何冲突,只是华华从前跟康的关系和我跟康後来的交往令我和华华之间产生了无中生有的对立。後来我又想,华华之所以会跟我亲近,除了为着接触汤维明之外,也可能因为我没有再替康拍照,并且退出了模特儿的工作。不再是潜在对手,自然亦无须设防。但当我作如是想,又觉自己心胸狭窄。 吃饭当晚,华华给我看她在某周刊上的照片。照片中的她穿得极少,在人工化的场景中摆出各种诱人的姿势,其中一帧背部几近全裸,双手执着布幔轻掩胸前,回首面向镜头,眼神漠然,彷佛对无数窥视目光的轻蔑。我实在不明白华华,她是如此不相信神话,如此鄙视把她美化的目光,如此看透此种身体贩卖的糜烂和虚伪,但她却偏偏一意投身其中,甚至不惜葬身其中。我不能不承认,无论拍摄和场景如何庸俗,华华身体之绚美也不容盖掩,在凝定的时间中蠢蠢欲动,在形象的永恒存在中反证死亡。我不敢注目,把杂志还给她,忽然在记忆中冒起一个深烙的印象。一个女孩子,以毛巾轻掩胸前,稚嫩肉躯如男孩般无色无相。华华你可有哥哥?我冒昧发问。她点头。我再追问,发现她竟然就是我多年前不期而遇的惑人童身,男女未分,混沌未开,是她也是我,雌雄扑朔。 我没有告诉她我是谁。我没有这样的勇气。华华经我联络,找到了汤。往後的事情我没有过问。我与华华自此保持遥距友谊,通过几次电话,在街上碰过面,但再没有相约详谈,直至她以身殉身。她的确是为身体而死的。 会面华华之夜,我带着迷惘心情回家,见妹妹咳嗽不止,好不容易才告诉我有女孩打电话找我。我不以为意,以为是从前相识,怎料她说,那人找的是林山原小姐。我听後一怔,自语道:是秀美。 如果,在一个暴风雨的日子 阿彻好像一早便出去了,你在床上懒着不愿起来。你只想一直躺着,什麽也不干,什麽也不想,甚至忘记自己的身体,只浮游于模糊的意识中。 模糊就是近视吧!眼前只有含混不清的色调和光影。迷惘是一种教人羞辱的处境。房间内阴暗异常,与平常的早晨不一样。 窗帘上的图案像一群昆虫的影子,彷佛还在蠕动着,随时也会扑向我的脸上。 我用被子蒙着头。 人们像溶化开来的水彩。 好美的眼睛啊! 窗外有猛烈的风声,但房子内的一切却凝固着。 你们看看这双女孩子的眼睛! 在秀美的大眼睛中有我的影子。 一个提着刀的女孩子。 我躺在床上,脑袋晕眩,在通道上给推着,进入一个天花板上有以圈状排列的圆灯的房子。 同学们在我面前晃动着,我分不出哪个是谁的脸孔。 白衣姐姐掀起我的袍子,我的下身一阵清凉。 脸色好红呢!真是个美丽的新娘子。 白衣姐姐的笑声。 在扭曲中我们看见扭曲的自己。 女孩子手中血淋淋的阴茎。 极端的爱的表现。 只是个小手术吧! 同学们的笑声。 真知子的呻吟声。 玻璃上的雨声。 这是需要智慧和决心的。 玻璃破碎的声音。 窗子全紧紧的关好了,把飓风隔绝在外面。是阿彻关的吧!掀起窗帘,外面迷蒙一片,像野兽的狂舞。扭开电视机,选了正在播放紧急新闻的电视台,知道是第十三号台风的吹袭。 煮了即食面,一边吃一边看电视上的妇女节目。 阿彻大概还在工作。 下午三时许,电话响起来,你连忙接了,是秀美。 「原!你那边还好吧!」 「没什麽!你呢?」 「连窗子也差点给吹走了,我想我大概要淹死在这里了!」 「不会发生危险吧!不如你过来我这里好吗?」 「阿彻在吗?你还是先和他说一声吧!」 「他还未回来。」 「那我还是不来了。」 「没关系,你还是过来比较好,阿彻不会介意的,你当是过来陪我吧!」 那边沈静了一会。 「好吧!」 秀美来到的时候,自顶至踵的浑身湿透了。 「为什麽不带雨伞?」 「带了。不过没有了!」她扬了扬手。 「衣服也湿透了,不如洗个澡,换上乾衣服,不然要着凉了。」 「不太方便吧!」 「你想这样子下去吗?」 你又在电视机前发愣,不知秀美什麽时候已经洗完澡出来,手中还捧着一壶热茶。 「太大了,用不着!」她把一个胸围丢给你。在阔大的浴衣下面。她显得更形纤小。 「你哪里弄茶来?」 「一进厨房便看见。」 你一边呷着茶,她一边拿毛巾擦着头发。空气中混和了茶和洗发水的气味。 「你们分开睡了吗?」她察觉到沙发上的枕头和被子。 「嗯!」 「因为吵架?」 「不!一直也是这样。」你故作从容地说。 「你性冷感的吗?」 「有什麽值得大惊小怪?」你没有正视她。拿遥控选台器漫无目的地转着频道,萤光幕上跳跃着割裂的声音和画面。 「好家伙!」她笑说,不知指谁。 你忽然想起阿彻房中的摺纸,跳起来拉着秀美。 「来看看一些有趣的东西。」 你彷佛小孩子向同伴展示他发现的宝物一样,把秀美引到那透明箱子前。 「还以为是什麽!」她一派不感兴趣的样子。 「你不觉得阿彻藏着这些摺纸很奇怪吗?」 「有什麽稀奇?」 「你猜是他自己做的吗?」 「谁知道!」 你打开箱子,捡出一个长发及肩、穿深蓝色和服、垂着双手伫立在一棵没有叶子的小树旁边的人形。你不知道为什麽这个特别吸引你,也许是因为它的气氛最不明确。这个站着的女孩子,不知是在旁观还是等待,不知是文静还是冷漠,隐隐有点令人不安。 「这个最好。」你说。 「为什麽?」 「这个像你。」 「傻瓜!这个实在教人不知所措!」 「所以才像你!」 「所以才最差!知道吗?」 她从你手上拿过人形,丢回箱子中。 六时半。阿彻回来了。他看见秀美和你挨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瞪大的眼睛不知是代表惊讶还是瞋怒。但他失常的表情稍纵即逝。 「想不到来了客人啊!真热闹!秀美不用回料理打工吗?」 「这种天时,谁会出去吃饭?」 秀美伸伸双腿,毫不拘谨地舒展着。 「阿彻,这麽大风,为什麽不旱点回来?」你问道。 「原,难得有客人,到厨房看看有什麽吃的,弄出来大吃一顿吧!」 你不想在秀美面前违拗他的意思,起身向厨房走去。 「阿彻!我想你搞错了!这里不是料理,原也算是你的客人呢!」秀美厉声说。 你回头,阿彻面露窘色。气氛僵持着,冲突一触即发。 「当然!这是阿彻料理嘛!」他毫无预告地突然笑出来,解下领带,卷起衫袖,大踏步走进厨房。 结果你们三个人一起把所有能在厨房找到的食物以最不合情理的方式混合在一起。做成最不可思议的菜。 这是非常奇妙的一顿晚饭:窗外暴风雨交加,大家吃着份量惊人但杂乱无章的食物,喝着啤酒,用两种语言交谈。阿彻愈喝他的广东话便愈失控,近乎语无伦次,所以频频说日语。到了後来,变成了阿彻和秀美的日语交谈,你落了单,只有不停地吃。秀美发现你不发一言,立刻又逗你答话。隔着秀美,你和阿彻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拉力赛,但秀美似乎洞悉一切,很巧妙地令双方不分胜负。 饭後秀美和你一起洗碗,在宽衣袖下她的双臂显得特别瘦削苍白,她的脖子上散发着幽幽的酒香。 「我是不应该来的。」 「为什麽?大家不是很高兴吗?」 「阿彻不喜欢我。」 「但他却听你的说话啊!」 「因为他害怕我。」 「他为什麽害怕你?」 「因为我不是日本女孩,他对外国女孩没有把握。」 「但我也不是日本人啊!」 「所以他喜欢你。」 「这不是前後矛盾吗?」 「就是这样啊!」 她把水龙头扭至最大,水柱的激打淹盖过悬疑未决的话题。 外边的天气仍然很恶劣,阿彻叫秀美留下来,和你睡在一起。 你洗完澡走进房间。秀美正闭目盘腿坐在床上,眼皮浮肿,像两颗过分成熟的葡萄。你在她後面躺下来,见她很久还是丝毫不动,不禁有点担心,便在她肩上轻轻推了一下。 「欸!你怎麽了?」 她睁开眼睛,撩了撩额前的头发,挤到你旁边。 「我刚才在飘浮着呢?你看不见吗?」 「飘浮?飘到哪儿?」 「飘到富士山顶!」 「山顶?在山顶有什麽?」 「看见一张床,床上有两个女孩子。」 「睡在富士山顶,不怕冷吗?」 「冷得要命了,女孩子也瑟缩一团,抱在一起。」说着,她的一条手臂像蛇一样缠上你的胸前,小巧的脸钻到你脖子旁边,眼睫毛在你的下巴眨动。 「你猜阿彻会不会突然闯进来?」她微弱的声音在你脖子的皮肤上产生很强烈的震动。 「阿彻会妒忌我吗?」 你闭上眼睛。 「阿彻太可怜了!」她叹了一口气。 你感到她那像蛇一般的手慢慢探进你的衣襟内。你浑身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秀美!你的手好冰啊!」你像冷藏了一样没法动弹。 「原!我有点不舒服。」蛇从你的浴衣内抽身而出。她仰卧着,又叹了一口气。 你的身体渐渐解冻了,你试着爬起来。秀美的脸色的确很差,你把她橡冰雕般的双手握在你的双掌中。 「原,你的脸很红啊!你的手也在发热呢!」 「我正常才这样呢!看你一定是淋雨生病了,需要吃药或什麽吗?」 「别麻烦,不关淋雨的事。这是身体上的老毛病,过一会便没事。每一次我飘浮完之後就是这样。也许是飘得太高吧!」她一下子变得异常柔弱,连笑容也显得乏力。 「别胡思乱想!你真的没事吗?」 「没关系!不骗你!」 「那睡吧!我关灯了。」你伸手关了床头的小灯。 黑暗倏地盖下来。 「你的手还很冰啊!你真的没事?」 「真的!」 「把手放进来吧!」 「不!冷坏你了!你用手握着便行。」 「你移过一点,对了!好点吧!」 「你习惯不戴胸围睡觉的吗?」 「……我发过誓这样做!」 「这种事情也发誓?真了不起!」 她笑起来,身子在你旁边抖动。 「原,你又脸红了!」 「你怎看得见?」 「不用看的,我知道。」 「睡吧!」 「雨好像停了。」 「对,很静。」 「阿彻很喜欢你。」 「我知道。」 「因为你不是正常女孩。」 「我的确有点不正常。」 「大家也有点不正常。」 「这样便好了。」 「我已经好多了!原,你很暖!」 「你好了就行。」 「我们在富士山顶呢!」 「睡着了,哪里也一样。」 「对的,睡吧!」 「秀美,谢谢你!」 「为什麽?」 「你帮了我,在阿彻面前。」 「傻瓜!」 「怎样也好。」 「傻瓜!移开一点好吗?我的手臂压麻了!」 「……」 「……」 八年抗战与占士邦 在五年级升六年级的暑假,小原忽然迷上了一系列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书本,其中更以一本《八年抗战血泪史》令他那逐步开发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震撼他的并不是史实本身,他也不理解日本人和中国人之间的战争和自己有什麽关系。他反覆重读的反而是书中几帧影像模糊不堪的照片。这几帧是关于日军攻占南京之时如何污辱中国妇女的照片,因为拍摄质素和印刷的粗劣而近乎无法辨别,但经过了文字的陈述而达到了恐怖而不能置信的效果。他记得在其中一帧照片中。一个裤子褪到膝下的女人站在一个叉着双腿神气地危坐着的日本军官前面。而另一帧照片则展示了一名被强奸之後再以刺刀杀掉的女子的下体,照片下面的文字把女人下腹的一团含糊污秽的物体说明为肠脏。 看罢这种暴行纪录的小原除了认定日军是多麽可怕和可恨的人种外。他还得到了另外的一项信息──他深深地体会到作为一个女人所要面对的危险和恐惧,并确信女人随时也有被比她们强壮和凶悍的男人凌辱的可能;甚至可以说,「女人」一词本身已经包含了一种「可凌辱性」。他开始替他的妈妈、他的妹妹、荣的妹妹、甚至是程志颖感到万分的担忧,也对自身在摘下眼镜之後被强迫接受的阴性身分感到无边的屈辱。他彷佛在印刷粗糙的照片上看见了荣和自己的面像。 但无论小原如何企图藉阅读更多的战争书籍来振奋自己的抗敌意志,在面对实际的处境时他依然是缺乏应有的勇气,而他还误以为这种懦弱的行为是气概的体现。在一次暑期活动之後,小原在校门外遇见程志颖。正值放假期间,小原和程志颖也穿着便服,而程志颖也没有如谣传中般穿上裙子和涂上化妆。程志颖说想去书店买一本关于摺纸的书,问小原有没有兴趣一道前往。小原刚巧想增购一本关于日本神风特攻队的书本,便答应了程志颖。 来到路口,有人在马路对面喊小原的名字。小原望过去,看见荣和几个同学正提着长形盒子,里面盛载着各种型号的仿真气枪。荣大叫说他们正打算到林伟民家附近的停车场枪战,要小原跟他们过去。小原犹疑了半晌。他根本没有零用钱买什麽气枪,也没有把弄过这种玩意儿,跟他们一起便只有看的份儿。但结果他还是撇下程志颖,横过马路去了。在大夥儿正拿程志颖做笑料大踏步前进的时候,小原偷偷回头,看见程志颖彷佛若无其事般在马路另一边踽踽独行。但小原心中的抱歉之情只闪现了一刻,便被枪林弹雨打成粉碎。 暑假期间小原暂时从被夺去眼镜的窘境中解脱出来,这大概是因为没有了课室所造成的斗争性环境的缘故。小原照惯例跟父母回到坳仔小住两三星期,其余的日子,除了参加暑期活动之外,小原并不经常和同学会面。比较不寻常的。倒是曾经和荣到戏院看了一场占士邦电影。 占士邦是荣自早先一年迷上《周末狂热》的尊特拉华达之後的一个继起的新偶像,而在那个年头,占士邦一角早已经由罗渣摩亚继承并且发扬光大。在这部片子中,小原第一次目睹男女之间裸裎身体的亲热镜头,并且首次学习到女性原来会轻易地和智勇双全的男人睡觉的这项美德。在一个月前从《八年抗战血泪史》中归纳而成的女性随时可能受凌辱的恐怖,现在随即被修订为女性随时会诱惑男性的刺激。他开始超越女性充满危机和悲哀的存在的黑暗面,把视野扩阔到女性之为被怜爱、被保护和被拥有的动物的光明面。这可以说是为小原往後的「爱情观」奠下了简单而易于掌握的基础。当然,八年抗战的血泪并没有白流。它给小原的训示并没有就此烟消云散。它只不过是以一种隐藏的方式潜进了小原的意识底层。往後不时在占士邦或是兰保或是黄飞鸿的英姿後面投下哀戚而教人寒栗的影子,暴君与抗暴英雄,不过是男人的两个面孔。 而且流尽我身上的汗水 那个晚上,我开始不停地流汗。 躺在床上,汗不停地从身体上每一寸的肌肤沁出。稍一转身,眉上的汗流到眼睛里,像火柴戳进眼眶般扎痛。我彷佛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赤身躺在田畦间,大雨不断洒下,击打在我的身上。我想爬起来,但全身软麻乏力,有人涉水走近,巨大的影子笼罩我的视野,我的双眼被雨水刺痛得睁不开来,完全没法辨别来者何人,只感到有人伸手抚摸我的乳房。我想呼救,但喉头因雨水而咳呛,只能无助地躺在泥地里,任那双手为所欲为。 乍然醒来,浑身湿透,睡袍黏附在身上,连枕头和床单也全湿透了。我试着爬起,撩拨长发,挥汗如雨。脱掉睡袍,轻盈单薄的料子变得沈甸甸,双手一拧,水淅沥而下。我真的已经醒来了吗?为什麽还好像在噩梦中?我踏足地上,想找毛巾,脚底的湿滑差点令人栽倒。扶着床沿站直身子。汗珠自身上往下滚,像无数向下爬行的蚂蚁。布满爬虫的肉身的感觉,令体内深处发出一个冷颤,在那个地方的堤防崩溃,积存已久的大水顷刻间暴涌而出。 蹲踞衣柜前,所有乾毛巾已经用光,冒汗还未见止息。这样下去,我定必因为失水过多而死。房间充斥的湿气和汗珠教人窒息。我奋起最後劲儿拉开窗帘,推开窗子,凉风无情袭向身体每个细部,牙关不由自主格格发响。我已经无力关上窗子,只有把自己裹缠于帘布之中,粗糙质料刮得我浑身发痛。作茧自困,恍如行将产卵的垂死昆虫。 整个房间也在流汗,彷佛要在水分的消耗中走向毁灭。姐姐,我不能再为你做什麽了,我将要在帘布的缠卷中慢慢枯乾,在难产的痛苦中死去。这是最痛苦的难产,因为我的体内没有新生,我的子宫是一间空洞无人的孤寂房屋,那里面只有水的话语,在无休止的流动中跟自己交谈。 光线推开门缝进来,你的剪影渐近,有一双手解开纠缠我身的布幔,抱我入怀。我的身体失去了重量,轻飘飘地离开阴暗潮湿的房间,降落你的床上。我张开眼睛,领受你温柔的目光,软绵绵的毛巾仔细揉拭我的肌肤,然後你让指头滑过,犹如轻风吹送。我想微笑,但不知你有否看见,我实在连笑的气力也没有。你把水杯凑近我唇边,让我呷一口,玻璃贴在嘴唇上的感觉熟悉而美妙,令我想起许多个感触互通的夜晚。你把剩下的水一饮而尽,在我旁边躺下,拉好被子,把我的脸埋在你的温暖的乳房间,让我听你的心跳,呼吸你的体香。 姐姐,你已经变得比我坚强。 我醒来,浑身冒汗,开始不停地咳嗽。 如果你流泪 清晨醒来,在四周的宁静中只有秀美的微弱呼吸声。窗帘後沁进淡和的光线,使房间内的一切现出隐约的轮廓。秀美的一条手臂搭在你胸前,手肘压着你的乳房,手掌轻轻握着你脖子和肩膊之间的位置。你的肌肤可以感到她的手心发出微微的温热。你的左手给她的身体压着,本想换一下姿势,但又怕弄醒她,只有维持现状。在微弱的光线下,你依然能够看见她眼皮上的细小微丝血管。秀美就像她的双眼一样,奇怪地同时脆弱而又锐利无比,彷佛一把玻璃制的尖刀,它可以把你深深刺透,但在杀伤的同时难逃破碎的命运。 你想起那个割去男人生殖器的女孩子美见,你甚至能够具体地看见她的面容,那就是秀美的脸。她一手握着刀子,一手把男人的阴茎向你的下体挤去。你紧闭眼睛,想把这个恐怖幻想挥去,但这时候秀美的腿屈曲起来。膝盖刚好抵着你的双腿之间,那种压力和你的幻想结合,如梦似真。而你竟然不可思议地亢奋起来,这是作为女人的你首次经历的亢奋。它混杂着恐惧、羞辱、愤怒和愉悦。你想推开秀美的腿,但又同时渴望她更使劲地挤压你。她好像在梦中感应到你的意思,竟然开始节奏性地移动着大腿。在破碎而拥挤的思绪中你想起阿彻。阿彻已经给杀死了吗?如果现在旁边的是阿彻会怎样?我会有相同的感觉吗?我是否对阿彻太不公平?但他真的喜欢我吗?还是只是渴望从我身上得到某种满足?某种填补他的缺陷的东西?但在秀美面前,阿彻又变得太可怜了,你甚至想为此而对他作出一些补偿。你好像背叛了阿彻一样,在结合了秀美和阉割男人的女孩的肉体刺激上获得了极端的快感。你彷佛看见阿彻的身体渐渐远去,在一个你再也触摸不到的地方,慢慢地消失、毁灭。不,你看见的是你自己的男身。在那里面藏有你二十多年的记忆。你在悲哀和无助的漩涡中打转,在秀美的刀锋下,莫以名状的痛楚令犹如波涛汹涌的快感达到高潮。你推开秀美的腿,在黏湿的噩梦中你的体内给挤裂了一个缺口,肉身感知的片段在那里源源流出。 一切记忆也彷佛回来了,但你的身体没有回来。你的过去已经抛弃了你的身体。 眼泪开始涌出来,像决堤一样的轰动。 秀美惊醒过来,眼睛睁得滚圆。 「原!怎麽了?发生了什麽事情!」 她洁白的脸庞和无辜的眼神,像天使。 你甚至能够记起上一次哭的情形,那时候你还在念中学,你的第一段恋情在无知和莽撞中触礁。但你早已忘记了哭的感觉,忘记了哭的可能性。自此以後,你只会看着别人哭,一次比一次冷静,一次比一次冷漠。 秀美的胸口和肩膊给你哭湿了一大片。 她什麽也没有问,彷佛已经彻底了解你的感受,又彷佛了不了解也没有关系。 哭代替了话语。 你没完没了地哭,直至筋疲力尽。 「你哭得比昨天打风还厉害呢!你看!第十四号风!」她拉了拉湿透的衣襟,失笑了,你也忍不住笑出来。哭泣之後的笑,是一切笑中最开怀的。 「好久没哭过了!」 「那是自作自受!该间中找些藉口哭一哭,习惯了,便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 你还浸沈在哭泣的迷妙感觉中。眷恋地倚着秀美的身躯。 「再不起来便天晚了!可以借些乾衣服给我穿回去吗?」 你拿了衫裤,和秀美各自换上了。她说这天早上要回大学见教授谈毕业论文的事情,不能再陪你。 秀美走後,陌生的家居又弥漫着孤独和压抑。你蜷曲在沙发上,开始捡拾杂乱无章的记忆片段。 恢复记忆并没有带给你半点兴奋,你甚至觉得那像他人的记忆多于你自己的记忆。也许你情愿记忆永远也不要回来,情愿像初生婴儿一样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一个不符合现在的过去是一个沈重而无用的负担。 但你想这样便放弃吗?你容许自己这样轻易地绝望吗?一天未曾找到真知子,一天还有一线生机。难道你能说你对从前的生活没有半点眷恋?难道你不因为现在的状况对从前的你的嘲讽而感到屈辱难耐?难道你能够忍受另一个男人把你当作弱质女流看待? 你对阿彻的依赖令你自尊受创,但以你现在的处境,你只能够把自己的前途抵押在一个陌生男人身上。你并不理解他,他比童话中的人物更加不真实,你也没有可能会喜欢他,因为你从来也不认为自己有喜欢男人的可能,但你不能不承认他在某方面给你良好的感觉。也许,这是因为在没有选择之下,你唯有把面前所有的看成最好的选择。 你告诉自己这只是求生之道,如果阿彻是为了从你身上得到一种不寻常的经验的话,你也同样是为了从他身上得到一点让你在日本支持下去的条件,大家也不过是为了满足各自的需要。你记起了从前和一些女孩子的关系,好像跟现在你和阿彻的关系没有很大的分别。换了一个角色,相同的关系却在重复着。但你能够用从前的自己去衡量现在的阿彻的行为吗?你又能用现在的自己去理解从前和你交往的女孩子的感受吗?问题是你不是从前的自己或者是现在的自己,而是从前和现在的混合体。就算你的男人身体真的可能将会永远失丧,你也依然保有男人的记忆。不过,一个女人对作为男人的时候所作的记忆,究竟是男人的记忆还是女人的记忆?是一个女人所创造的男人记忆,还是一个男人所建立的女人记忆? 也许关键就是记忆,你的身分完全依赖于记忆。而不在于你的身体结构。但是,无论是你的记忆的男性内容,抑或是它的女性角度,也不足以令你清晰地界定自己。你的身体令你在人际关系中无可避免地落入了「女性」的角色,而你惊惶地发现,在角色扮演下面,根本没有一个本来的自己。你就是你的角色,就是你的身体,就是别人所投诸于你身体之上的目光。 在这种思绪纠缠中,你变得更彻底地怅惘。 你整天只吃了一包海苔饼,连肚子饿的感觉也没有。 午後阿彻打电话回来,说晚上要陪上司喝酒,不回来吃皈,语气像个不耐烦的丈夫。 你从沙发爬起来,决定到「猫眼」走一趟。 深夜从「猫眼」回来,阿彻居然还未返家。你到浴室洗了澡,出来的时候瞥见沙发上的枕头和被子。 躺在床上,想起早上和秀美身体接触的一幕,不知怎的又替阿彻担心起来,不知他会否遇到意外。有时候耳朵好像响起电话的铃声,但又恍若幻觉。你好像在夜半醒来的时候到厅中察看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沙发上的枕头和被子还是叠得整整齐齐的。 她会回来,我会远离 眼看着秀美介入我的生活,就像看见一个小说中的人物走出来,进入你的现实生活中一样,如幻似真。我原以为秀美永远属于那个恍若虚构的世界,怎会料到她会那麽真确地站在我面前,身旁挽着大行李箱。 那个晚上知道秀美找过我,我守候电话旁。直至铃声于深夜响起,我才安然释怀。知道我们的生命线又联络上了。她说刚下飞机。问可否来我家借宿,对于这种唐突的要求,我一点也不惊讶,也没有想过拒绝。我提议去接她,但她说有我的地址,可以坐的士过来。放下话筒,言犹在耳,秀美真的回来了,如此性格乖僻的女孩,果真存在。但她为什麽回来?为什麽要来找我?那次在夜街中碰上不就是最後一面吗?那一刻我们不原谅对方,不就是恩断义绝、缘尽于此的意思吗?如今她主动找我,究竟又是所为若何? 秀美来时,妹妹给铃声吵醒,起床看个究竟。秀美来回看我和妹妹,睁亮她的独特大眼,问我何时得了个再版妹妹。已是夜深,一切来不及从头细说,彼此也没问来由,只是她一句:我来了,我一句:我在,大家复又坦然如初。我整顿枕被让秀美与我同寝,她蛰蜷我旁很快便呼呼睡去,我在黑暗中凝视她的怠倦容色,听妹妹在隔壁的咳嗽渐渐止息,才不觉让眼帘落下。 秀美从来不提起她的家,不知她来自何处,去归何方。她是个彻头彻尾的飘零女子,谢绝一切人际关系,但却偏偏千里迢迢回来找我,这使我受宠若惊,怕自己载负不起她的信赖。在口头上,秀美总是老样子一副漫不经心,并不以为自己心系于我,只不过是随意而行,刚巧我能给她个方便而已。但我深知道我跟她其实是貌离神合,在以为不再相见的日子中,我依然仰赖着她才能好好接纳自己,在淡忘的根柢,我一直心系于她。就算她永不回来,这种关系也不会改变。 但她回来了,一切彷佛又不是想像中的样子。 秀美暂时未有找到工作,可以多花时间照顾病中的妹妹。有时候我甚至想,妹妹的病皆因秀美而起,虽然听来荒诞,但我却没法否定当中的关连,尤其是妹妹後来不药而癒,使整场病看来犹如一次无可避免的试炼。 後来她们决定搬家,我实在有点愕然,不是因为我不赞成,而是她们在跟我商谈之前已经达到一致的意见,令我心里暗暗不安。秀美说她想画一点画,宁静的环境比较适合,加上妹妹的病需要良好的空气调养,所以她们计画搬到离岛。妹妹早已厌倦杂志社的工作,决定辞掉算了。我没有异议,但深恐自己一人难以负担三人的生活,而且妈妈在坳仔遇到一点意外,看来是有人肆意恐吓,我多次劝她迁出市区,她又执意不肯。我们现在于市区的单位还需每月分期付款,我又不愿就此卖掉,加上离岛房子的租金,在实际上难于应付。我精打细算,在妹妹眼中却像个畏首畏尾样子,她掏出积蓄,支付了三个月的费用,说见步行步,我才无话可说。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常常满脑子忧虑,实际的,和不切实际的,自己的。和其他人的。相反,妹妹和秀美彷佛到了世外桃源,一切烦嚣俗务尽皆不理。我们租住的是大屿山梅窝的一个二楼单位,附阳台和天台,面向青葱菜田,远景有崇高山岭。距往返香港小轮码头徒步十五分钟路程,後来我买了辆二手单车,来回码头只须三分钟。在如此隔涉天地,秀美每天画画。我不知道她画这些画来有什麽用处,既不见她有拿来卖钱的意图,也不见得有发表的机会。绘画于她,可能有一种外人不能领会的个人意义。她说她不求沟通,只求抒发,所以她不需要观众,她的画是给自己看的,也无须留下作品,随画随毁。但後来那幅以妹妹为模特儿的画明明是画给我和妹妹看的,这跟秀美只为自己作画的说法并不一样。也许不同的是,这幅画是我们跟秀美一起作的,没有我们,画也作不成。秀美曾说,她画中的女体皆是自己,她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自我审视,那麽,这就是她第一次超越自己,纳入他人。画中女体,是她,是妹妹,也是我。 有一晚我下班返家。刚出梅窝码头,见妹妹独坐栏杆上等我。她上身裹着厚大衣,下身穿旧牛仔裤,跟着拖鞋,没穿袜子,在惨白灯光下足踝冷得发紫。这年的冬天特别顽强,在三四月之交来了最後一股寒流。那时候我们还未购备单车,妹妹自栏杆跳下,忍住咳嗽,跟我勾着手臂,双手插进大衣口袋,沿着海旁徒步回走。在路上她说秀美想给她画一幅画,是裸体,而她已经答应了。我缩着脖子,说天气不是太冷了吗?看来还是不很适宜。其实这不是我的意思。秀美的要求令我心中生出无端的戒惧,彷佛有一种在我掌握之外的事情正在背後发生。我从来也猜不透的秀美,她究竟想怎样?在昏黄路灯下妹妹紧抿双唇,眯眼迎向飒飒冷风,我忽然恍若迷失焦距,连她也看不清楚。我紧闭双目,希望不过是自己的眼睛有问题。 回家後妹妹即疲倦就寝,秀美在厨房情洗碗碟,我站立门旁,问她关于绘画的事情。不过是一张画吧!她说,水花四溅。但妹妹的身体不好,为什麽你不画我?我出言才觉语气充满妒意。你太健康了,我要画的不是这些。那你要画什麽?秀美,如果我曾经欠下你什麽的话,你可以跟我讨回,我就在这里,你要怎样也行,但请别把妹妹错当是我,她虽然表面倔强,内里却很容易受伤害,她会承受不起你的折磨。你说到哪里了?她倏地关上水龙头,一切杂音戛然而止,只剩下我和她沈默的对峙。 只不过是画一张画,你何须多疑?她斜视而笑,嘲弄而又抚慰。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害怕什麽,只不过是画一张画,而且,秀美不会伤害我们。也许不过是我自己内心的阴暗在作祟。秀美收拾妥当自行回房,我独自在厅中踱步,忽觉天地摇晃,连忙伸手扶着桌子,彷佛正身处船上,渐渐漂离这座房子。这个海岛,漂离妹妹和秀美。 如果你在水中窒息 如果你发现男人一整晚没有回来,你会做些什麽?我可以告诉你,你会去游泳。 你打电话给秀美,她说可以陪你到游泳池去,但你说她得先陪你去买泳衣。 你买的是一件黑色底在胸前衬以灰色直条纹的泳衣。第一次穿泳衣的感觉是很奇妙的,好像多了一眉紧绷绷的皮肤,贴服的程度又像没有穿衣服一样。泳衣令人有一种肉体上的强烈存在感。 秀美的泳衣是蓝色碎花的,穿了泳衣的她好像显得比平常丰盈一点,可能是因为她只是骨格比较纤细的关系。 泳池在室内,但猛烈的阳光透过屋顶的玻璃投射到水上,反映起粼粼波光。 秀美只游了二百公尺便放弃了,只是攀着池沿浮卧着。你的体力比从前稍逊一点,但泳式方面仍然掌握得很好,游了三百公尺胸泳之後,你再游了二百公尺自由泳。然後你游到秀美身边。在阳光的照射下,她的双臂和双腿像雪一样反映着冰冷的光。但这冰冷又同时给人一种随时会溶掉的柔软和温暖。 「为什麽不游?」 「我只喜欢那浸浮在水中的感觉,至于游泳本身,我没有什麽兴趣。」她反转身,改为俯伏的姿势,轻轻踢着腿,下巴刚触及水面。 「为什麽忽然想游泳?」 「阿彻昨晚没有回家。」 「和游泳有关系吗?你应该去海边才是。」 「为什麽?」 「投海自尽嘛!」 你没有答话,只看着水在你的双臂上淹过又退去。 「不知哪里去了?」 你摇摇头。 「很紧张他吗?你不是喜欢他了吧!」 你想作一点解释,但秀美却突然潜到水里,许久也没有上来,只见头发在水面上荡漾着,像水母。你闭息沈到水中,在朦胧的水影後面看见她睁着大眼睛,鼓胀着腮帮子,唇边冒出气泡。你们在水中对望着,没法开口说话,只听着水底潮流涌动的波音。然後她的眼睛眯成一线,渐渐绷紧着脸。你急忙划水向前把她拉上水面。 「为什麽拉我上来?」她喘着气说。 「你想淹死吗?」 「我只是想尝尝死亡边缘的滋味吧!又不会真的死掉!在窒息前最後一刻钻出水面拚命喘息,那种感觉很奇妙!你也来试试吧!」 说时迟那时快,她已经跃起把你按到水底。 因为没有防备,你在水底胡乱地挣扎着。一时没法摆脱她。她按在你肩膊上的双手异常有力,彷佛真的想把你压死在下面。你在慌乱中呛住了,你使尽了求生的最後劲儿才勉强闭住了呼吸,把仅存的空气储积在肺腔内。在氧气不足的无力状态下,你软弱地抱着秀美的身躯,和她一起沈到水底去。你仰脸向上,她的面孔背着太阳投在水面的波光,阴暗的轮廓中亮着两只透射着冰冷光芒的眼睛。 这是你第一次对秀美感到害怕,第一次真正的理解到她的不寻常性格并不只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而可以是真正的危险的。你在此刻确切无误地感到她萌起了杀死你的念头,基于一个你并不知晓但却无法推辞的原因。 但究竟秀美当时眼中流露的是什麽的一种冷酷,你没有时间去细想。你想踩着泳池底部把自己撑向水面,但秀美倒竖着身体压下来,使你近乎仰卧在池底。双腿朝外乱踢。你开始失去挣扎能力,气管的绷紧状态已经到了极点。但这一刻你竟然变得极端的冷静,毫无畏惧地正视着秀美贴近的脸孔,那在皮肤上附着无数微小气泡的脸孔,那在断气之前的一刻无比祥和的脸孔。最後一刻的感觉竟然可以是那样的悠长,彷佛有一种永恒的意味。 你们躺在水底,秀美的嘴唇贴近,在你的唇上深深地吸吮了一下,把你剩余的生命也吸光了。水波从你们的唇间冒出,缈缈上升,像灵魂出窍。你胸中的弦线绷断,在水中你无力地呛咳。 你以为你立刻便要死去。 在水面上,你伏在秀美肩上喘搐,两个紧靠的身体在抽动中互相碰撞。 回到更衣室,你脱掉泳衣,淋了一个很长的冷水浴。虽然是在女更衣室内,但你对于裸裎身体仍然十分忌讳,先小心翼翼地围上大毛巾,然後才从淋浴间出来。秀美正坐在长凳上用毛巾抹身体,彷佛知道你在看她。故意的仔细揩拭着每一个细部,肆无忌惮地活动着肢体。她弯身的时候,微微隆起的小巧乳房轻轻颤动,两颗颜色很深的乳头像和风中的花蕾。那使她的身躯像个正在发育的女孩子,令你不敢迫视。 「为什麽围着毛巾?别含羞答答啊!又不是小女孩!」 你把毛巾一角捏了捏,终于还是把它解下来。 这是你第一次把自己的女体完全暴露于另一个人的目光中,但你没法抗拒秀美,她的嘲弄中总带着能令你信任的用意。她的眼瞳移动着,上下打量着你的裸体。 「你喜欢自己的身体吗?」 你手中拿着毛巾,不知该怎样掩饰自己毫无防备的状况,唯有坐下来,弓着身子。盯着自己的脚趾。 「这个身体,是我的吗?」你抚着那双大腿,喃喃自语。 「不是你的,还有谁?」 「它不是我的!我没法喜欢它!」你猛烈地摇头。 「它是你的,除了它,你什麽也没有。」 「不!无论它是美是丑,我也不能接受它!我害怕它,为它感到羞辱!但它却不肯放过我,它令我的想法改变,令我的感受改变,它甚至令我感到喜悦,感到亢奋!它用尽一切方法去捕捉我,驯服我,使我没法逃出它的控制!有时候我实在太绝望了,没有力气再挣扎,唯有顺从于它。但当我的绝望达到极点的时候,我会想到唯一的办法,就是毁灭它,与它同归于尽!」 你激动地抓着自己双臂,像要把自己的身体撕裂一样,但这注定是徒劳的,最终你只能颓丧地垂下双手。 「为什麽你刚才不杀死我?」 「我没有足够的意志力。」 「那麽你又──」 「任何人也可以轻易把旁边的人杀死,只要有足够的意志力。」 「这只是疯狂!」你猛地转向她,像袭向一棵纤细树木的狂风。 她的睫毛微微一颤。 「我们需要有足够的想像力,否则我们没法生存下去,而想像力本身便是疯狂的。」 「够了!够了!我不需要想像力已经够我陷于这种令人疯狂的情况了。更多的想像力,我只怕我受不了!」 「你根本误解了想像力和疯狂的意思。」她垂着的眼廉倏地睁开,瞪视着你。 你想狂呼一顿,但你只能够闭上眼睛,垂下头,让水滴自发尖落在腿上。 你在唇边说出了关于你的真相,微弱得近乎没有声音,但更衣室空中的回响却异常激烈,彷佛有意要把这荒谬的事实重复千万遍。 你看不见秀美的反应,只是感到她的手触及你的背项、你的臂膊、你的脖子、你的乳房、你的肚脐,像一种探索和辨识的目光。她的指头钻进你身体最幽秘的地方,像战战兢兢地深入密林的探险队,急欲揭开难以置信的事情的神秘面纱。哭泣的感觉又从体内膨胀,你又开始沈进湿润的泽国里,不能自拔。 秀美忽然把手抽回。 「这又有什麽关系?你现在不是一个女人吗?这不是毫无疑问吗?难道你真的不喜欢这样吗?」 她开始穿衣服,待她穿好了,你还握着毛巾呆呆凝望自己的裸体。你真的不喜欢吗?你不知道。 秀美的手指在你肩上碰了碰,你迷惘地抬头,看见她把衣服递给你,脸上的笑再没有半点嘲讽的意思。一种很纯净的笑。 离开泳池的时候,你告诉秀美你去了一趟「猫眼」。 你之前的晚上在「猫眼」坐了整整两小时,期间一个帅哥模样的日本男孩走上来搭讪,给你的英语吓跑了。後来又来了一个穿黑色外套的男人,从服务生女孩的态度看来。他是这里某方面的负责人。他用蹩脚的英语问你是不是外国人。你说是。他问你是不是住在东京。你点头。他问你想不想赚点外快。你问他是什麽工作。他说「猫眼」有一间招待外国游客的咖啡店,正在招聘一些名为「下午茶小姐」的散工,职责是陪客人谈话,甚至是提供「导游」服务。男人说你不懂日语没关系,最紧要是英语说得好,外国人分不出是不是日本女孩。他把地址给你,说你可以以随时到那里找他。 「你真的打算去吗?」 「我不知道,但我一定要找到那叫真知子的女人。」 「还有意思吗?」 「至少还有一线希望。」 「你真的不喜欢现在这样?」 「男人叫我到这个地方。」你把另一张「猫眼」卡片递给她,她只瞥了一眼。 「告诉我做什麽?这是你自己的决定。」 「我只是想你知道。」 「你会告诉阿彻吗?」 「不会。」 秀美停下来,横在你前面。 「原!你知道那一晚阿彻为什麽会因为我在而有古怪的表现?」 「我……。」你忽然害怕起来,醒觉到她将会向你披露令你难以忍受的事情。 「我和阿彻曾经来往过,我还和他睡过,就在当晚我和你睡的床上。但在某方面,阿彻不是我的对手,他不能忍受这样,所以我们没法相处下去。他是个大蠢材,竟然把你介绍给我,竟然没想过我可以藉此向他作出报复。他就是太天真了!他不知道我是那种可以干出不可理喻事情的女孩。如果不是你而换了另一个人,我老早便教他们死活不得。但却只是因为你──」 还未说完,秀美便撇下你转身走了。 你呆在当儿,近乎没法理解她的说话,只直直望着秀美小跑而去的背影。 游泳裤 六年级开课的时候,荣被安排坐在小原旁边。在开课後第二天,小原的眼镜又被荣摘去了。一个暑假并未令小原变得更强硬,也当然没有令荣变得更温柔。小原就像一个以为自己已经痊癒的病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复发一样,除了深切的无奈之外,已经没有半点激动的气力了。 面对眼镜被夺,小原还可以采取消极的无动于衷战术,但当游戏到达了短兵相接的肉搏层次时,已经不是沈默承受可以把自己说服过去的了。新学年为小原造成的首项困扰,是规定为游泳训练的体育课。小原在之前一年的暑假曾经参加过初级习泳班,但在第五课的一次险些遇溺的经历之後便半途而废。他还记得当时身旁全无扶助的失重状态是多麽的可怕,也隐隐然觉得那种窒息边缘的憋闷感重新在喉头冒起。所以在第一次游泳课之前一天,小原认真地考虑过告假。但他知道,班中只会有程志颖一人告假不上游泳课,他是绝对不能让自己被归进程志颖的族类的。 小原结果硬着头皮再次跳进游泳池,对于困难的动作尽量敷衍过去,好不容易终于熬到第五课。这是最後一次游泳课,因为课堂被安排在整天的最後两节,所以同学们也匆匆换回校服回家吃午饭去。在更衣室内大家也比平时害羞一点,有些排队到厕隔中换裤子,有些则用毛巾围着下身换。小原脱掉泳裤之後,找了很久也不见自己的内裤,而且发现校服裤也不翼而飞。他围着毛巾四处搜寻了一会,又问了一两个同学,但没有人知道。最後,只剩下荣和他在更衣室内。 「找什麽?」荣已经穿好了整齐的校服。 「找裤子。」 「连裤子也丢了!太大意了吧!」 「不知哪里去了。」 「想知道吗?」 小原知道是什麽回事了。 「有什麽好玩?」 「我怀疑你和程志颖一夥。」 「你说什麽?」 小原不能确定荣是认真还是说笑。 「你的眼睛瞒不过我。」 还未说完,荣已经伸手摘下了小原的眼镜。 「还给我。」 「你是女孩子。」 「还给我!」 荣转身慢慢走出更衣室。 「你太无聊了!」小原向着门口大叫,声音在更衣室的墙壁间往返碰撞着,像头受困的野兽。 荣竟然真的回来了,叉着腿站在小原跟前。 「你给我证明一下吧!」 「证明什麽?」 「证明你是男子汉。」 「怎样证明?」 小原模糊地辨出荣正指着他围着的毛巾,他的脸烫热无比,但双手却沁着冰冷的汗水。 寂静中充满着威胁。 小原扯下了腰际的毛巾。他看不清楚荣的神情,但他知道荣正在毫不留情地审视自己。在那短短的瞬间,他想起了荣的妹妹。并且怀着狂乱的报复心理以幻想中的目光彻底地蹂躏了她脆弱的身体,在她发出痛苦的尖叫的一刻,他浑身一阵颤抖,双手掩着下身跪倒在地上。 荣好像点了点头,在木凳上放下小原的眼镜和一个胶袋,在离开更衣室前说了一句: 「我会把实情告诉大家。」 小原起先还不很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然後他听见外面彷佛泛起了一阵人声。好像荣在说话,又好像一些同学在说话,好像还有笑声。 他赶快戴回眼镜。穿回裤子,但他不敢立刻出去。在更衣室的木凳上他什麽也想不到,脑袋陷于停顿状态。他甚至没法想像真正的复仇,刚才在脑海中的一幕只加深了自己羞辱的感觉。他彷佛回到那个给麻醉了躺在手术台上的自己,任由宰割而无力反抗。 过了很久,小原才从更衣室出来。程志颖站在乒乓球桌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小原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告发荣,因为他知道老师只会把这当作孩童间很平常的调皮闹笑的一幕。而且,当他想到班主任洪老师(人称洪老虎)如何揪着学生的领带施以训话和在掌掴学生之前不忘摘下对方的眼镜,他便知道告发行动毫无意义。事实上,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大家也若无其事,彷佛已经忘掉了更衣室内发生的事情。一切只是一场游戏,游戏然後忘记。在游戏中暴力以软性姿态合理地进行,没有人能过分认真,也没有人能心存愤恨。 如果在男人暍醉的晚上 阿彻还没有回来,已经整整二十四小时没有他的消息了。 九时左右,电话响起来,那边是一个说英语的女孩子,是阿彻的同事菊子。她听来很紧张,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才用英语把事情交代清楚。阿彻在六本木的一家居酒屋出了事。听她的语调,不似是恶作剧,而且阿彻绝对不会把上次的游戏再玩一次。 你小心地记下菊子的说明,带了充裕的钱赶出去。 按着菊子告诉你的车站出口和街道上可辨别方向的大型霓虹灯牌,你很快便来到居酒屋。你听见有人喊你的名字,随着声音望过去,看见菊子在道旁向你掸手,阿彻正迷迷糊糊的坐在地上。走近一看,阿彻的鼻子正在流血,衬衫上也滴有血迹。 「发生什麽事情?」 「他喝醉了,跟人碰撞了一下,便吵起来,後来人家动手打他,他便还手。」 「傻瓜!」 你和菊子一人一边扶起阿彻,走到大街截计程车。阿彻的个子太大,你们两个人一起也感到十分吃力。 一路上你们也默不作声,只听着阿彻的呓语和他呕吐的声音。他每一作势要吐,菊子便拿胶袋给他盛着。你在旁边看着,心想如果阿彻能够和菊子在一起便好了,她将会全心全意地照顾他,也不会违拗他的意思行事。在这一刻,你真的情愿自己在车厢内消失,在阿彻的世界内消失。也许你应该离开阿彻的家去找秀美。 回到家里,你们把阿彻安置在床上,你给他脱掉脏衣服,又拿热毛巾敷脸和擦掉鼻子乾了的血迹。他差不多一躺下来便呼呼入睡。菊子垂手站在一旁。彷佛觉得不应该和你争夺这样贴身的工作。 「阿彻的心情很坏。」菊子幽幽地说。 「他昨晚没有回来。」 「他,昨晚……在我家里。因为醉了,没法把他送回来。」她的脸上十分难为。 「我们……。」 「算了!别说下去了。」 「阿彻有你照顾真好。」 「才不呢!我说他应该喜欢你,你才配他。」 「不!他对我没有感觉。他妈妈是香港人,也许他对香港女孩子特别有好感。」 「我对他没有意思,和他之间也没有发生什麽。」你口中虽然这样说,但却自觉没有说服力。 「原小姐,我想我还是要走了。」 「已经晚了,不如留下来休息一晚。」 「不麻烦你们了,我还是先告辞。」 「你的衣服脏了,我给你一件替换吧!」 在你再三坚持下,菊子到浴室换了衬衫。 「真的要告辞了!对不起。原小姐!我还以为你会恨透我了。」 「别这样说啊!是我应该说对不起才是。」 你陪她到街上截了计程车,看着车尾的灯光在空洞寂寞的街道上远去,然後才一个人往回走。 蜷曲在厅中的沙发上,你彻夜难眠,脑海中尽是阿彻在酒醉後和菊子缠绵的情景,转眼又出现了阿彻和秀美赤裸纠缠的画面。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介怀,甚或是妒忌。但你为什麽会介怀,为什麽会妒忌?这种感觉令你惴惴不安,因为它是一种你的理性没法驾驭的东西。 逃离这种莫名的恐怖的唯一方法,是把思绪集中在「猫眼」。你决定明天到另一间「猫眼」咖啡店去,你甚至准备不惜一切加入「猫眼」工作。在这纷乱的局面中你只能凭意志力行事,毫无理由地相信你会在「猫眼」找到真知子,而真知子将会把你的男身还给你。 只要你做回男性的自己,所有问题便会迎刃而解,阿彻梦幻中的灰姑娘也会从此消失,这对大家来说也是最好的结局。 是吗?是的!你跟自己说。 已经差不多天亮了,你索性坐起来,盘算着到达「猫眼」之後如何行事。你不是不知道当中的风险,但你还是决定孤注一掷,甚至是以你现在的女身作为抵押。 你蹑足走进睡房拿衣服换了,替阿彻调好闹钟,在临离去前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然後你匆匆在他醒来前出去了,你害怕他的样子会再次触动你体内某个脆弱的地方,把你刚刚竭力收拾停当的思绪捣乱。 清晨使街道披上平日所没法看见的宁静的美态。上班的人潮还未曾出现,路上只几个身影低头无声地走着。你拎着原先买给仙迪的小手袋,身上只穿一件单衣。不期然有点冷。 也许你的决定是愚蠢的,但这是你最後的机会。 而且让她给我作画 在一个寒风蚀骨的早上,我照秀美的意思,脱去衣衫,坐于冰冷木凳上,头部低垂,张开双腿,双臂紧抱乳房,让她作画。在作画过程中。秀美以缓慢而低沈语音引导我谈话,话题总是围绕我和姐姐。刚开始不久,我便生了悔意,但她的嗓音中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令我无法自持。我身赤露,任由她把我心灵上的衣饰也层层剥脱。我竭力提醒自己,别再让她透知我和姐姐的事情,但我脆弱的防卫不堪一击。我的姿势把私隐之处彻底暴露,我知道如果要作成这幅画,我得毫无保留地随秀美摆布。 我断续说话,不由自主,在说话中我继续令自己更赤裸。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麽,也许内容已经不重要,也许秀美根本并不志在知道什麽。她只是想我说,想我揭示自己,在揭示中呈现各种喜悦、痛苦、不安和怨愤。我想知道的不是内容而是形态,她说。是她说的吗?还是我说的?什麽是她说,什麽是我? 有时候秀美彷佛不是另一个人,而是我自己的一部分,自己体内的一个声音。这声音是如此诱惑我,令我说出心中的许多故事,故事中有水、有流质、有乳白的颜色、有黑夜、有血腥味。有时候我一边说一边哭起来,抽泣中混杂剧烈的咳嗽,但我还是竭力保持原来的姿势,待稍微舒缓又再继续我的述说。到了後来,甚至无须秀美诱问,故事也会如洪水般自我胸臆间涌出。我说话的对象彷佛不是秀美,而是姐姐。说到激动处,我恍若感到姐姐上来扶我肩膊抚慰我,她温柔理解的声音在身边萦绕,她润泽的嘴唇印贴在我的脸颊上。我说:为了姐姐,我一定要完成这幅画。就算我不懂拿画笔,我也要用我的身体,我的话语完成它。 我甚至害怕会在作画的过程中死去。所有窗子已经牢牢关妥,但房间内依然回窜着尖厉如刀的北风。我比先前咳得更剧烈,在休息时候没法躺下,绷紧双臂抓着凳子边沿,死命挺直身子,坚拒在喘搐中蜷曲。姐姐下班回来,我强忍咳嗽,不让她知道我的病情因作画而恶化。也许我这样做是愚不可及,但我只能如此。 秀美一定明了我的状况,但她绝不松懈。彷佛认为我的痛苦有其必要。当我真的支持不住,她会给我按摩胸背,当她的双手揉抚我的肌肤,我对她的一切疑心也消弭于身体相触的温暖摩擦中。虽然一切苦楚因她而起,我对秀美没有半点怨恨,彷佛隐约感知这种折磨背後有一层更重要的意义。我信赖她,就算她将要令我归于毁灭,但我也知道这是一场角力。毫无疑问,秀美对姐姐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感情,我得显示我并不害怕她,并不畏惧把自己完全交给她,因为我相信在我和姐姐间有一点什麽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法夺去的。敢于把自己托于她手里,是面对她的唯一办法。我要看看,我们究竟谁先倒下去,因为秀美亦非无懈可击。 在我们作画的第四天,秀美的怪病发作,晕眩靠倒沙发上。捧着她那哑白如纸人的脸庞,我既忧心如焚,又不能自已地浮起丝丝喜悦。 秀美,你终于要靠在我怀里。 我会在渡轮上飘摇 每天早晨坐在小轮上,我也不由自主地想像秀美作画的情形,有时候我会代入秀美的眼睛,以锐利眸光剖视妹妹的骨骼肌理,有时候我的视线又与妹妹重叠,勇敢迎向秀美挥动如霍霍刀锋的笔端。我发现,秀美渴望瓦解妹妹,正如妹妹渴望瓦解于秀美手里,这总使我惶惑不安,脚下飘摇精神恍惚。好不容易小轮结束晃荡靠拢岸边,我扶椅而起;跌跌撞撞走过跳板,带着那幅永远绘不完的画,悬宕未决的心事,走进营役生涯。事实上,我从未亲眼目睹她们作画,亦一直未敢窥视那置放墙角的画幅。但那看不见的作画和画作,终日占据我心,把我的自由意志彻底俘虏。我此时才明白什麽叫做走肉行屍,我的灵魂早给秀美钉于画布之上,听其涂抹,如心灵填色游戏。 在工作之余,我开始经常致电妈妈,交谈虽然简略如常,但却至少得知她安好。那一次她说屋里厨房生了场小火,明明炊烟已灭,也不知道是怎样烧起来。又道近日晚间有野狗于院前喧扰不息,常常于夜半遭吵醒,声息凄厉令人难以入眠。我嘱咐她暂时别把我们的新电话给二叔,但又觉自己这样太自私,因为二叔催迫山原现身,妈妈首当其冲,说不定近日她受到的种种滋扰,也是有人存心显露颜色。山原之事,彼此也没有再提,彷佛是个禁忌,我渐习惯自称妹妹,也不知道究竟妈妈洞悉多少。 如此失魂落魄日子,我唯一的安慰是康。有时下班,脱下殷勤假面,别过闹闹嚷嚷吃喝玩乐度日如年的同事们,一个人跃躂街头,便会想到康那里躲避落寞情绪。碰巧他在,他必定腾出一个半个晚上听我胡言乱语,如果他忙于工作,他会让我蛰缩一旁,随意翻看他的庞杂藏书,直至他大功告成,再来看我是否已经在他床上昏昏睡去。有时候谈得太晚,或是睡过了头,来不及赶尾班船回梅窝,我便乾脆在康那里过夜,但每一次我也必定打电话回家告知妹妹,免得她担心。知道是康,妹妹总能安心,打趣叫康莫欺负我。这些时刻,总让我以为一切隔阂皆属错觉,但第二天回家面对屹立墙角如幢幢鬼影的画,我又知道圆好只是昨夜大梦一场。画加巨墙,展开在我和妹妹中间,秀美危坐墙上,朗声笑话。揶榆俗陋如我世间人。 与康共度的夜晚,一切止于言谈。有一晚我问康那个来生择为男女的问题,他沈思半晌,答说他愿为女人一试女身滋味。他的一句话,竟然令我感动落泪。此刻我确切知道,他会是一个可以理解我的人,我的故事,亦将会是他的故事。康不是说过,有一天他放下相机的话,也许他会拿起笔来?哭泣後我朦胧入梦,看见自己于康床上醒来,一丝不挂,于墙上镜前一照,赫然发现男身一具,形貌与康无异。我低头览视自身,却依然是绵绵女体。我趋近镜子,男身亦向前挪移,直至我胸腹贴上冰滑镜面,与男身肌肤相亲,但却终隔一道透明墙壁,彼我世界近在分毫而无能互通。我们无助痛哭,泪水沿镜面流下,在绝望之时,我们只有奋身撞击玻璃,在豁朗清音中割破身躯,在模糊血肉里共享同一。我倒卧血泊中,通体插遍玻璃晶莹碎片,如众星殒落的大地上有红河汨汨奔流。 我惊骇醒来。拭掉满脸汗水,听见康在外间鼾睡的声音,如此的教人安稳。 除了跟康一起,无心如我还跟汤维明约会消磨时间。搬家之後,一天他来时装店等我下班,说我搬了家也不告诉一声。我含糊道等安顿下来才通知朋友。他随即邀我吃饭,我不太热中,但也没有拒绝。我们来到义大利餐馆,在席间我随口提起仙迪,汤忽作惊讶状,说许久没见,不知她近况如何。饭後我们吞饮红酒,汤迷迷凝视我脸侧,说我柔柔长发下面没有耳饰衬托实在可惜。我不以为然,耸肩微笑,即见他以魔术师般手势掏出绒面小盒子一个,俐落打开,亮出一双小巧蓝宝耳环,闪烁如不安小眼。虽然对这种突袭毫无经验,但我也未愚钝至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为表诚意,形诸言语,正式宣战,说:这是表示,我要追求你。噩梦成真,我瞠目结舌,心中也不知应该怪谁。他作势要让我戴上,我连连拒绝,大家一时僵持不下,幸好我灵机一动,把握游戏规则,说:你应该尊重我的意思吧!翩翩君子,所谓风度如同蔽体花衫,不能脱下。但汤毕竟身经百战,善于以退为进,貌似稳操胜券地回道:我不勉强你,不过以後我们每一次约会我也送你一次,直至你欣然接受。 总有一天,我会打动你,他说,仿如电视剧宣传语。 我觉得有必要澄清我的立场,以和平谈判解决问题。汤,我很乐意跟你做朋友,但比这更多,我没法接受。请不要再刻意安排或设计什麽去改变我的意思,这样下去,我只会时刻防备你,终日战战兢兢,互相猜度,又有什麽意思? 汤毫不让步。彷佛大军已经把我团团围困,我插翼难飞。别太早下结论啊!为什麽不给自己一个机会?你不喜欢的话,我以後就不再说出口,但你要知道,我的心意不会改变。 啖味杯中最後一口红酒,忽觉酸涩难当。跟汤作语言机智之争,实在徒费气力,我无话可说,只有坚壁清野,固守不出,任他自编自演这场追逐之战。离开餐馆,我无心流连,遂说要回家,汤坚持送我到码头,我也由他。在路上他又提及拍电视广告一事,说有一个啤酒广告十分适合我,我实在不该当售货员糟蹋自己。我眼盯前方,不置可否一笑,也没看他接连遭到拒绝的反应。 晚间的渡轮弥漫着疲倦和寂寞的气氛,都市的灯光渐渐给暗哑大海和没有星光的夜空淹没,遥望窗外,彷佛置身虚无的空间,远远抛离汤,抛离康,但还未企及妹妹和秀美。在两块踏实土地之间的渺渺虚无,浩浩茫茫,在离去和回来之间,旅程无依的可怕,跨越隔绝的惶恐。我不敢想,一刻踏进家门,迎向我的会是期待还是漠然。轻舐唇边,上面彷佛有海风留下的咸味,像泪水。 如果你和他,在草坪上 你当然没有料到,在来到「猫眼」的时候会看见阿彻。 你也没有料到,原先的决心会在一刻间彻底崩溃。 你在东京四处游荡打发了半天,午後便照着男人给你的地址来到第二间「猫眼」咖啡店。跟歌舞伎町那间「猫眼」一样,这间咖啡店也是设在二楼,正当你在梯口踌躇未决之际,有人一把拉着你的手臂。 「原!跟我走!」 「阿彻?你为什麽会在这里?」 「我早上醒来,你不见了,我便打电话给秀美,她说你可能来了这里。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半天。」 「你不用上班吗?」 「没办法,唯有旷职,回去定要挨骂。」 「但我有事要办啊!」 「这叫做办事吗?别傻!根本不值得!」 「你不会明白的了!」 你想挣脱他,但他搂着你的肩膊,教你动弹不得。你从来也没想过你和他的气力是这麽的悬殊。 「你这样做简直是送……是……你只会後悔!」 「你别理我好吗?」 「我不理你还有谁理你?你一个人,又记不起从前的事情!」 你停止了挣扎。他竟然还相信你,而你却一直在隐瞒他。 「答应我以後别再去那种地方好吗?」 这无疑等于要你跟过去一刀两断,但你知道,就算到「猫眼」去,其实最终也是徒劳的。真知子不会再出现,你的命运也注定无法逆转。 你点了点头,阿彻放开了你。好一段时间,你们沈默地并肩走着。 「你刚才想说什麽?」 「什麽?」 「你是想说送羊入虎口吧!」 「对啊!一时想不起来。」 「其实你已经讲得很不错。」 「我妈妈很坚持我也讲她的话。」 「那麽,将来你有孩子,你也会教他们讲吗?」 「不知道。如果他们是道地日本人,他们也不会有兴趣吧!」 「除非他们的妈妈是香港人?」 「当然。」 你十分惊讶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把话题扯到这种敏感的事情上来,于是立刻又顾左右而言他。 「秀美还有说什麽?」 「她说你已经知道我和她的事。」 「嗯。」 「我是无心隐瞒你的。」 「你不过当我是另一个秀美吧!一个幻想中的中国女孩子。」 「不是这样!你和秀美不同。秀美是冷的,你是暖的。」 「那麽菊子小姐呢?你不知道你伤害了她吗?」 「我喝醉了,做了很多不应该做的事情。」 「为什麽我们总是要做些不应该做的事情,然後又後悔?」 「我们?」 「阿彻,我很明白你的心情。有时候我很恼你,但同时我又很同情你。但因为理解你,所以又更恼你。也许我是恼自己,但我绝对不同情自己。」 阿彻一脸迷惘的端视着你。 「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来吗?」 你们来到一个很大的公园,沿着水池旁边的小道漫步。池畔长满芦苇,从芦丛中不时钻出一群群水鸭,优闲地在玻璃般的池面滑行。从纷乱的城市踏进一个平静祥和的境界,感觉非常古怪,你不知道究竟是城市变得不真实,还是周遭的宁谧变得不真实。你们爬上小丘,在一块绿油油的草坪上坐下来,阳光像无声的水流一样洗去了记忆。冲走了一切思想,彷佛只剩下身体的感觉。 阿彻脱下西装外套,解下领带。 「真的不可思议!在这个时候居然会在这样的地方晒太阳!公司里的人大概正在疯狂地工作,谁也不会想像到我现在的情景!」 「有时候我们就是会这样,忽然的发现自己处身于一个从前没法想像的情况。但对当中的因由和意义一无所知。这种感觉,可以是很奇妙的,但也可以是很恐怖的。」 你一边说着,一边把一条小草慢慢撕碎。 「你是指你自己的情况?」 「对!不过不是像你所能理解的这麽简单。」 「但你不是什麽都记不起来吗?」 「那一晚我遇见你的时候。我的确什麽也记不起来,连我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後来记忆一点一滴的回来了,但这只令情况更糟。也许我情愿把过去彻底忘记。」 「那你为什麽不告诉我?」 「我不能告诉你,连我自己也没法接受,那又怎期望别人会接受?你一定会以为我疯了。」 「没关系啊!我很想知道,你现在愿意告诉我吗?」 他的目光紧攫着你,教你产生一种被他环抱的感觉,通体一阵麻痹。 已经放弃了「猫眼」,放弃了真知子,你兵败如山倒,防线一一溃散。你认为你应该坚守这个最终的秘密吗?这犹如一个决定性的关口,当你向一个男人吐露了你的真相,你便会永不超生,没法再从女身的囚牢中逃脱。这无异于宣告投降。但这场战斗值得吗?你在跟谁战斗?你的对手比一个具体的男人更庞大,更强而有力,更深不可测。它没有形态,但却无处不在,盘据在每个男人和女人的心中,支配着他们的言行,处处对你无情的痛击。而且,它老早便潜伏在你自己之中,从防线後面颠覆,令你不攻自破。 你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你真的想知道吗?你要有心理准备,这种真相是很难令人接受的,不单对我来说,对你来说也是。也许你知道了之後不会再愿意和我来往,甚至会後悔帮了我,後悔喜欢上我。它会把一切破坏,无论是过去或是将来。我不想你的梦想破灭,这样实在太残忍。」 「我保证无论真相是怎样,我也可以接受。」 「我不要求你保证什麽,请把这句话收回。」 「我只是──」 「你不收回,我便不说。」 「……。好吧!我收回。」 「好的!那麽当我说出来之後,你可以任意反应,做出任何事情,你也无须负责任,因为你没有对我有任何承诺。」 他使劲点头。 你把手中的小草沿着纹理撕开,心中打定撕完这条小草便开口。 你撕完一条又一条小草。 永远撕不尽的小草。 阿彻不知哪里去了,你独自屈膝坐在草坪上,静静听着时间过去。太阳已经渐渐西斜。光线由炙热转温暖。你又拔着小草细细地撕着,把翠绿的碎屑掬在掌心,然後把它们吹到半空中,空气里飘荡着小草的腥香。绿色的粉片如雪花般抖动着落下,散布在四周。你拨了拨身上的单衫和地上躺着的西装外套。 故事的终结竟然会是如此的安静明丽。 你什麽也不愿想。什麽打算也没有。你拥有的就只有现在这美丽的一刻,此外你什麽也没有了。你在草坪上躺下来,双手枕在脑後,让和煦的阳光像被子一样披在身上。如果这个时候可以脱光衣服便好了,你想。脱光衣服,给阳光吻遍全身,然後死在草坪上,身躯腐败之後渗进泥土,长出青葱的嫩芽。这是最美好的结局。 太阳差不多要落在树丛後面了,阴影已经悄悄爬到你的脚边。有人轻碰一下你的手臂,你坐起身来,看见阿彻在你跟前蹲下,微微喘着气。额上冒着汗珠,衬衫湿了一大块。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我在小径上跑步。」 「真是个傻瓜!」 你噗哧一笑,他揩着汗,也笑。 「原!走吧!」 傍晚第一阵凉风撩扰着你们的衣衫,你双手把公事包抱在胸前,阿彻手执西装外套,抹着汗,走在旁边。 有时候当你不去想,事情便有解决了的感觉。 「三月这里会开满了樱花。」 「是吗?」 「是啊!」 「太好了。」 而且让她在我的身体上作画 我夜半醒来,见秀美正挨坐我床边熟睡,她的手还放在我的头发上。我起来,让她躺下,给她盖上被子,端察她婴孩般茫无所知的酣睡脸容,忽然心中闪过一念:难道我在等的就是她? 我不知道她为何而来,为什麽会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她彷佛是为了我们而出现的,但是如何为了,我又没法具体说清楚,因为它可以是一种破坏、一种不和谐、一种冲突,也可以是一种改变、一种逆转、一种反思。也许她不过是为了自己。她不是经常表现得极端自我中心吗?也许她在极端自我的同时也可以为他人干一点什麽?伸手抚探秀美睡梦中敞露的脖子,刚烈而又柔弱,我实在没法厘清这许多。话语是多麽矛盾,思绪总是游移不定,唯一实在的,是我掌心的体温。 在作画的时候,她会表现出极端的温柔和严厉,说话时而像微风细雨,时而翻云覆浪。她不断刺激我的情绪,令我无法自控,在笑声和眼泪中咳嗽和喘气,几近窒息。但她绝不放松,严格要求我保持原本的姿势,垂下头,张开腿,揽抱身躯。如此姿势只令我笑声更烈,哭泣加厉,咳嗽愈是不可收拾。我的身体在四分五裂的边缘抖动,双腿像要加速崩裂似的张开,双臂却像要维护完整而紧抱。而我还得低头观看这场身体激战。嘴角极力作出迷梦般的微笑。 也许她根本不想画一幅什麽画。画作了很多天还未完成,在旧有油彩上面,每天也盖上新油彩,有时候又给刮去,重新涂上。画也许永远也画不完,画画只是一个藉口,她追求的只是过程,不单是拿画笔在画布上涂抹的过程,而是她和我,画者与被画者的心灵对抗和媾合的过程。 秀美所作的已经超越了画。她掷下画笔;开始脱衣服,和我对调位置,坐在木凳上,摆出相同的姿势,叫我画她。我不懂得画,胡乱涂鸦。这也没有关系,反正第二天上面又会有新色彩重新铺盖。在我涂画的时候,她开始说话,破碎的,没有意义的,没法复述的说话,关于她心内许多破碎的记忆。她的记忆蜿蜒于一个巨大的阴影下,在它的重压下她很早便尝到破碎的滋味。破碎是她的身体,巨人似的阴影化成一条黑森的蛇,钻进她的体内,令她失去了完整。自此阴影一直潜伏于她体内,无论她逃到哪里也形影相随。于是她开始作画,并非借此寻回完整,而是盼求呈现破碎的自己。艺术所追求的完整性是不存在的,她说,不存在于人生,也不存在于艺术。当我们绘画,我们只能画出破碎,假装能够画出完整,只是不诚实,自欺欺人。于是我们张开自己,迎向破碎。把自己的碎片抛出去,但我们也害怕,因为这形同毁灭。我们也紧紧把自身围抱起来,向内收藏,盖掩自己的赤裸,谋求片刻的安顿。 这是秀美唯一的一次谈及自己的过去,披露心中的恐惧。也许她开始焦急了,她不知道何时才能完成这幅画,她把我置于画布的位置,把画布放在我原本坐的地方,开始按着画布上绘画的形象在我的身体涂抹。我和画的位置对调,我成了画,画成了被画的对象。画中人像的双腿紫青,她便按样子在我的腿上涂上紫青色。画中形像抱拥着犹如两串熟透烂掉的葡萄的乳房,她便挥笔于我胸上髹漆上紫红淋漓的颜料。油彩流注环抱的双臂,像浓艳葡萄汁,津津甜腻的醇美毒酒。我化身成画,随着她的意思幻变出游移形态,我自己彷佛慢慢消失掉,在那厚重胶结的绚烂之下。 在浴室中,秀美给我擦掉身上油彩。色素彷佛已经沁进皮肤,蚀入肌骨,她擦得我浑体通红,血脉暴跳,心脏撞响胸腔。浴缸内浮满混和的污浊颜色,空气中弥漫着水蒸气、颜料味、汗味和浴露味。也许我已经输给她,没法再抗拒她、违拗她的意志。我已经变成了她的画,任她抹上自己喜欢的色彩,又任意擦去。拔去浴缸水槽塞子,污水潮退,展现出我们涤净的身躯。我全身泛红,皮肤残留揩擦的痒痛,秀美相映之下异常雪澄亮丽,浮现皑皑圣洁之光,但皮肤下隐然透视血脉紫蓝桠展,如玻璃冰凉易碎。 原,你会离开你姐姐吗? 为什麽要这样? 她曾经离弃了我。 你要藉我报复吗? 不,我不是要报复。我喜欢你。 因为我和姐姐一模一样? 是,也不是。 姐姐是我生下来的。 我知道。她也生了你。 所以我没法离开她,她需要我。 你无需离开她。 你刚才不是这样说的吗? 你就是她。 姐姐喜欢你。 我是个带来破坏的人。 我渴望破坏。 秀美趋前,在唇上吻了我。 我开始流泪,我背弃了姐姐。 我伏在秀美肩上,紧贴她的纤细赤身,在迷蒙如雾的视野中,我惊见姐姐伫立门槛上的身影。 疤痕与镜子 小原实在弄不清楚荣究竟是朋友还是敌人。他依然和荣一起踢球,间中到他家中探访,在荣赶不及完成功课的时候借自己的作业给他「参考」,但他不知道这种形式上的交往是否等同于一种内心的状态。当小原对荣的性格愈加理解,他便愈对一个问题感到疑惑:究竟荣有软弱的时候吗? 要荣显得软弱,必然要有一个相对地比荣强的对手,而除了洪老师之外,能够令荣陷入弱势处境的大概只有荣的爸爸了。小原之所以有这个结论,是因为每一次在期考成绩表派发之後,他也会在荣的手臂或腿上发现多处红肿的伤痕。对于这些受辱的活证,荣永远只字不提,当然亦没有人敢去揭他的伤疤,但大家心里也明白,荣也有面对强权而无力反抗的时候。 在中期考试中荣全面败北,成绩表派发後第二天,荣刻意装出潇洒的样子,跟同学们谈笑风生。但下课後踢球的时候,荣脱掉校服褛,卷起衫袖,手腕上累累伤痕清晰可见。荣这一天踢得特别狠辣,像要拚了命似的,大家也退避三舍,唯独是在一场门前混战中因为小原来不及收脚而把奋不顾身的荣绊倒在地上。小原的小腿隐隐作痛,但他还是意欲上前把荣扶起。他在急忙中抓着荣的手腕,没料到他会突然大叫出来,并且使劲甩开了他的搀扶。 「你没事吧?手上很痛吗?」 「痛你个屁!滚你的蛋!谁痛了?我揍你***还有劲!」 小原本能地退了两步,低头避开荣的瞋视。 後来球赛还是继续下去,但小原刻意跑得远远的,避免和荣碰头。 小原的父母并没有采取荣的父母那一套整治子女的方法,但这并不表示小原在家庭中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他父亲虽然是新界人,但受过新式教育,不会以暴力方式训导儿子。可是他的严厉岸然仍然带有传统家长的色彩,这使小原对于自己以至于异性的身体迷惘,被一种具有洁癖倾向的道德规范无形地强化着,使之更形迷惘。 在父母和妹妹不在家的时候,小原会脱光衣服站在落地镜子前详细审察自己的身体。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证实自己身体上的男性性徵变化,还是想检查自己的身体是否具有某些女性体质的错置。当他遮掩着他的私处,他甚至可以把镜中的肉身想像为那教他急欲亲尝滋味的女性躯体。这种性别挪移的伪装只令他想起荣的妹妹,而他虽然曾经亲眼目睹她的裸体,但他却没法把她那童稚的形态和女性这种性别拼合起来。荣的妹妹就像一块形象和形状不相符的拼图,当形象拼对了,形状却拼不下去;当形状拼好了,形象却又错了。在整幅拼图画像中空着一些关键性的洞儿,荣的妹妹永远没法拼进任何一个空缺去。画像永远不完整,她永远被摒弃在画像之外,遁逸于画像之外。 在迷惘中这些自我反照式经验往往以自我性解决告终,并且带来了更深的迷惘。令小原害怕的是,他怀疑在某些无法言喻的方面,荣所说的是真相。 我会在黑夜里遗失你 无心之人。行事往往违逆自己的意思。我的心神早给秀美摄去,混和颜料,重叠于妹妹画像之上。我开始乘更早的渡轮离开梅窝,在店铺还未开门的街上游荡,直至到达上班的时间。晚上我迟迟不愿归去,更频密地让汤维明约会我,把自己暴露于他的猛烈炮火中,既不投降,也不还击。我既无心,也不再有感受,身体一具,无痛无痒。 自从那次的挫折,汤好像锐意调整了他的态度,没有做出刻意讨我欢喜的举动,但至于他是乐意如此,还是策略使然,另一种讨我欢心的方法,我不得而知。和汤交往自始便矛盾重重,一方面我对他了如指掌,另一方面又从崭新的角度窥见他前所未有的面貌。这对他显然有点不公平,因为我看透他但又对他有所隐瞒,但我绝不能向他披露真相,这只会造成不必要的灾难。 我明知道自己已经深陷险境,但我未有计画如何脱身,只是一味向前,但求同归于尽。那晚饭後在酒吧内,汤知我情绪欠佳,以气功师发功的专注透射我心,他岂知我无心,也因而毋庸穿透?我胡扯话题,问起啤酒广告的事情,他突兀反诘,问我是否回心转意。我说不过随便问问,没有其他意思,随即要他跟我碰杯,祝福那个取代我的女孩子。汤糊涂举杯,苦苦揣测我的心意。 吧台前坐着两个高大女孩子,紧身短裙下展露修长双腿,剪极短发,夸张耳环晃晃荡荡,浓妆艳抹,妩媚指间夹着香菸,仿似戏曲做手。汤跟我打赌那两个是男人,注射女性荷尔蒙,属阴阳人妖。他正欲起身上前证实,我提起从前他骚扰一名易服癖者给人家泼了一身啤酒的事情,他怔怔坐下,抱怨我哥哥连这种事也告诉我。我问:你又怎知我不是男人?你是男人?我只是打个比喻。比喻?比喻什麽?没有什麽,我不是有意批评你。你批评我吗?我还以为你在说笑。汤说话老要占优势,像孩子一样死不认输。那两「女孩」起身离去,走路尽情扭动身体,汤目送妖兽逃之夭夭,未能捕猎,眼神有点怏怏不快。 也许是喝得太多,我开始有点头痛。是几点呢?还能赶及最後一班船吧!汤振奋精神,重新开导我的郁郁不乐,说如果我没兴趣拍广告,可以考虑当他的私人助理,我样子够presentable,对于应酬客人有好处。他好像还说到事业、前途、感情、家庭,老生常谈。是几点了?我的额侧胀痛,耳朵失灵,听不清他在嘀咕什麽。最後一班船是几点开的?应该打个电话回家吧!说这些老套做什麽?如果飞奔往码头,还会赶得及……。 还要不要另一杯? 我有点头痛。 走吧! 走?走到哪里? 我置身汤的车上,去码头吧,我像呼唤计程车司机。引擎发动,路灯绕转,我知道自己离渡轮码头愈来愈远。没关系,总之一直走下去便好,我哪里也不要去。但车子总是不听我的话,在一个我没法辨识的地方停下,也许是还未发明声控车子的关系。汤说那是他的住处,我试着睁眼四顾,勾不起半点印象,可能他搬过家。 我沈重坠落沙发,想起要打电话,但又随即忘记,我心已失,没法盛载任何念头。耳边语音响起,才知汤已挨坐我身旁,我慵倦懒语;太大意了,走掉了尾班船。他和应道:真的有点太大意了。我胸口憋闷,想探手揉抚,发现双手给他牢牢握着。你何必压抑自己?有什麽心事便让自己尽情发泄啊!他搂我肩膊,轻捏我脖子,像松弛神经按摩师。 你认为这样好吗? 你认为这样不好吗? 但我是你好朋友的妹妹啊! 那又怎样?老朋友妹妹不是女孩子吗? 你没想过他会怎样想? 他会理解我的,而且,他已经不在。这也是怀念他的方法的一种。汤猛力揽攫我腰身,探手到我的衣衫下面。 如果,是我杀死了他呢? 杀死了谁? 我哥哥,你的老朋友。 他双手渐缓。生硬以鼻音发笑。 你不想知道我怎样杀死他吗? 你怎样……。 我把他变成一个女人。 这是什麽意思? 我用手指做出一个模仿剪刀的手势,嚓一声,仰脸狂笑不止。他放开了我,迷惑不知应否附和,见我痴狂如是。使出缓兵之策,问我想不想喝点什麽。我说想吐,冲进浴室,挖空心脾淋漓尽致地吐了一场,开冷水洗脸,在镜子中监见沧桑面容,嘴角一抹讥嘲笑意,像秀美。 从浴室出来,见汤在厨房弄饮品。我一声不响打开大门,乘电梯直下大堂,走到呼啸晚风夜街上,脸上冷水任它自行吹乾。我差不多完全清醒了,在道旁截了辆的士,去康的影室。 凌晨二时,康还未睡,我说我从汤维明那边过来,见他惊异眼神,我叫他放心,没发生什麽。影棚内灯火通明,布景齐全,相机装置三脚架上。他说正在构思照片,布置一切看看效果如何,万事俱备只欠模特儿。不如让我帮你吧!我说,径直走到帘後脱衣服,一切自然发展,出于无心。康哑口没有言语,交叉双腿坐椅子上沈思。我逐一褪去衣衫,乾脆俐落,闻嗅一下自己肌肤,彷佛还散发着酒精迷香。拉关廉布,我赤身呈现康前,没有半点尴尬或畏怯。我知道,我此身将僵死底片上,重活于纸上凝视目光中。 康示意我站到灯光下,猛烈射灯烘热投我身上。我想起妹妹对康的多番拒绝,也许我可以代她补偿。康躲在灯光外阴影中,藏身相机镜头後,面容完全无法辨识。我感到一只无形眼睛尽情窥探我身上的每个部位,一个不知来自何方的声音指示我作出不同的姿势,如挂吊我身上的木偶弦线把我牵动。在无情射灯圈出的狭小舞台上,我听命孤单独舞,展扬我的唯一所有,我身。 康久久未有按下快门,离开相机在黑暗中来回踱步。康!康?我多次呼唤他也沈默回应,看他围绕光带游走的绰绰影子,听他衣服抖动的窸窸声音,我开始不安起来,彷佛置身猛兽笼中,无防卫之力。完全暴露于那埋伏于黑暗的嗜杀眸光。 原,不拍了,算吧!康在黑暗中说。 为什麽?我声音颤抖,不知该朝哪里回话。 你根本无心,别勉强自己。 我忽然心窝抽痛,掩胸欲倒地上,像无心比干,听得背後语曰无心菜,一声道破,当场猝死。 我不勉强,没骗你。 别骗自己,我看出来了,你的身体告诉我,你并不真正渴望这样。你不是我的工具,你不愿意投入其中,我也不该利用你。 他的声音在漆黑中颤颤回响,然後他关上射灯,我置身的舞台倏地消失,我顿失所依,伸手在空无中索探。瞳孔渐调节光量,我发现室内还亮着一盏小灯,隐约辨出康伫立窗前,无声吸菸,菸端一点星红,菸丝气味徐徐飘散空中。康,我低呼一声,正欲上前,他急忙闪身于更深黑暗中,道:原,别过来!我们不拍了,至少今晚不行,改天再算吧!说罢移向浴室,揿亮灯光,回身走向沙发,说:你一定很倦了,洗个澡便睡吧!要好好对待自己。 我隐见康躺到沙发上,只好照他的话到浴室淋了浴,在温热水柱中我的意识渐渐苏醒,我身即我心,它一直在告诉我应该做的事情。我要好好对待自己。在渺渺蒸气中我彷佛瞧见秀美的画,上有妹妹与我双身,浑然一体。 围上毛巾,我来到沙发旁边,见康已在微弱灯光中熟睡,容色疲惫,彷佛在激烈挣扎後力竭精枯。我轻触他脸上,恍有丝毫湿润痕迹。我拿毛毯给康盖上,关掉灯,然後回到帘後床上,蜷曲被窝中,搂抱自身,觉得好温暖。 而且巡走淤深夜的月色中寻我你 那个晚上我从散乱梦中醒来,耀眼灯泡刺进眼帘,我还以为姐姐已经回来,後来才知道那不过是窗外天空上的月亮。在月色中我的身体彷佛轻飘飘浮起,我连忙披上毛衣,下地游走,见秀美在旁边床上被窝里转动了一下身子。 我到厅中倒了一杯水,解胸臆乾涸,环视居室所有阴暗角落,姐姐并未回来。回到房间,坐在姐姐床沿,冷冷月光降落平滑无绉痕的床单上,轻轻拂抚,没有我渴望的温暖体息。 在很久以後的一个晚上,会有相同的月亮,我们会紧靠在一起躺在床上,辨认墙上变化不定的阴影,诉说曾经笼罩我们心灵的事情。我会问你,你和他的生活可好吗?而你问我,你和她相处如何?也许其实你已经离去,但彷佛面对镜子一样,在我的体内总有一种奇妙感应,随时孕育出一个你来,跟我交换心中絮语。在月夜中,你的身体依然是那麽美丽,彷佛沐浴在豆乳之中。你看,我已经老了,你说,你给我展示脖子上的皱纹,让我给你揉搓,像要抚平你逐渐苍老的事实。我们不是说过还要一起游泳的吗? 在从前的很多个晚上,我们拿着水杯,关掉电灯,在窗前听彼此喝水的声音。你说你开始懂得自己的身体,并且慢慢喜欢它,你正学习聆听它的说话,了解它的信息。在幽微的月照中你仔细端详自己,专注的眼神中充满愉悦和自足。在这眼神中我看见自己的影子,仔细端自己,脸上挂着愉悦和自足的笑意。在那里,我们的目光相遇、重叠,我看见你如同你看见我如同我们看见自己。在观点的契合中我们超越了身体的限制,让我进入你的体内如同你潜进了我。 姐姐,我们是孪生的双身,相同而又不一样。 水杯在地上打破,在黑暗中碎片如流星四散飞射,我脚底隐觉刺痛和湿润,不知是水还是血。 我身穿睡袍,披着毛衣,趿着拖鞋,巡走到黑森森的街巷上。迎向月球表面刮来的冷风,寒意从裸裎小腿爬上,粗暴侵入体内。我尝试小跑起来,拖鞋挂于趾头,在地上磨擦出犹如异物迫近的回响。巷道间连野狗也没有,矮小楼房上不见半盏灯光,背後山脉只剩下黑压压巨大影子,天上除了几颗最明亮的星星,余皆给月亮的无情光芒驱赶。月照异常明晰,连路上跳过的田鸡和自己手臂上的疙瘩也历历在目。我哆嗦向码头疾走,沙滩旁橙黄路灯残旧落寞,混合海滩酒店卡拉OK酒廊传出的歌声,令海岛的夜晚显得荒诞不实。 来到码头,只见街灯、电话亭和汽水贩卖机的静止光亮,四周漆黑毫无差别。出口铁闸後的森冷梯间暗暗耸动,彷佛随时会有人群如幽灵拥出,其中有姐姐的影子。海面上遥遥浮游几颗鬼火似的灯光,但已经不可能有渡轮。我忽然感到受困,呆站于岛的出口,却无能跨越溟溟大海。海把我和你隔绝了,在隔绝中,我前所未有地渴望拥抱你。也首次惊痛分离。 我终于懂得害怕失去是怎麽一回事。 眼泪刚流出来还是暖的,经寒风一碰就变冷。 厚大衣落在我肩上,我回头,瞧见秀美眼瞳清朗尤胜月光,你姐姐一定会回来的。 如果在湖底,在富士山上 当阿彻向你提出到富士山去,你已经预测到某种事情即将发生。 阿彻向朋友借了一辆丰田,你们只带了轻便的行李,便往箱根方向的公路驶去。 周末的高速公路上,车辆首尾相接,阿彻听广播说,前面某处发生了交通意外。你们唯有在车内听雷射唱碟打发时间,你听不懂日语,阿彻便挑了些英文老歌,你记得当中有一首是你小学时代的电影《周末狂热》里的音乐。过去就像一个不祥的精灵一样自记忆的黑匣子里钻出来,围绕着你跳出令人不安的舞步。 你们住的旅馆在河口湖,因为太迟预订的关系,较好的酒店已经满了。虽然来到旅馆的时候不过是六时半,但由于整天乌云密布,天色已经一片昏暗。 旅馆位于山上,车辆要爬上一条曲折的窄路才来到停车处。看旅馆的规模,房间绝对不会超过二十间,大概是家庭经营的,几个或老或少的服务人员样子有点相像。你们的房间在二楼,是和式榻榻米设计,整洁而空洞,除了一个小衣柜之外,就只有一张小茶几和一部骨董般的电视机,少说也应该是七零年代的产品。房间的一面是落地玻璃门,外面有一个小阳台。拉开帘子。可以隐约看见树顶後面的山景。 你站在阳台上,凝望迷蒙一片的远景。 「天色看来不太好,你猜我们明天能看见富士山吗?」 「明天的事明天自会知道。」 阿彻表面上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内里的心思却像头顶的天色一样看不透。自从上野公园草坪上剖白的一幕之後,大家对某种事情避而不谈,你甚至不知道他是相信你还是把你当作不能再受刺激的精神病人。和你来看富士山,究竟是为了舒缓你的病,还是为了其他的意图?你不知道,但你已经跟他来了。 「想不到真的来了。」 「你不是说过想看看富士山吗?我也想再看一次。上次来已经是大学时代的事情。」 晚上你们本来想吃刺身,但因为你上次吃了呕吐大作,所以改为吃火锅。在旅馆吃完晚餐後,你们到外面散步。旅馆东主说,沿着车路向左步行大约十分钟,便可以到达湖畔。 你预计的事情彷佛顺理成章似的发生了,你不由自主地让阿彻牵着你的手。老早已经知道的事情,好像必须在那手与手的肌肤接触中才产生切身的真实感,但对你来说,拉着另一个男人的手又恍似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幻。你自我保护的边塞已经逐一沦陷,但又有谁知道这种濒临绝望边缘的境况不会引来同归于尽的慾望?你的脑海又再次出现儿时的印象,划过你曾经在书上读到的关于二次大战时日本神风特攻队自杀式向敌舰俯冲的战机。记忆。在这晚上紧攫着你不肯放过。 你们沿着湖畔的马路旁走了一段路程,然後从一条石阶梯走下碎石滩,石子在你们脚下沙沙作响。湖畔微微吹着清凉的晚风。风中隐然荡漾着湖水的湿气。周遭没有明亮的灯光,天上也没有星星和月亮,湖面呈现深邃难测的黑暗,像一个黑洞,把一切光线和声音也吸进去。极目望去,湖彷佛并不存在。 「湖很静啊!静得有点可怕。」你的声音好像变得异常薄弱。 「对啊!像个一失足便会掉下去的洞。」他更牢固地握着你的手,大概是刚吃过火锅的关系,他的手心暖暖的。 「这里可以划船吗?」 「可以,前面有出租艇子的地方。」 「晚上也租吗?」 「租艇家多半已经收工了,而且晚上危险,特别像今晚这种情形。天气随时会变化。这里曾经发生过淹死人的事件。」 「太可惜了!晚上划艇,从前曾经试过一次,挺刺激的呢!」 「自己一个人?」 「不!跟一个女孩子在一起。她叫做嘉雯。那一次我们去度假,晚上我说去划艇,她起先不肯,因为她不懂得游泳,但後来还是依了我。在漆黑的海上。虽然可以靠岸上的灯光辨别方向。但却好像缺少了一种重力感,好像渐渐与陆地隔绝,漂向迷茫的夜空。我记得那一晚天朗气清,比今晚好多了,我们在海中把桨搁起来,任艇子随意漂浮,只顾看天上的星星。我向她指出了夏日大三角的牛郎、织女和天津四,又教她用北斗和仙后座来找北极星的方法。但她却无心听我的说话,甚至闭上眼睛什麽都不敢看。她说她很害怕,很害怕那种浮离的感觉,很害怕那不着边际的天空,很害怕看不见距离和深度。当时我并不理解她的感觉,但我见她感到不适。便把船划回去。那个晚上她拒绝了我,我们各自在床上睡了一夜。」 你奇怪你竟能以述说别人的故事一样的平淡语调来谈及过去的自己。 「那麽你不怕晚上划艇吧!」 阿彻拉着你快步前行,石滩上排满了翻转的艇子,像搁浅的鲸鱼一样毫无生机地躺着。在艇群中间亮起一盏小灯,映照出个正在检视艇身的老伯的严肃脸孔。阿彻上前跟老伯说话,像默剧般互相比划着,然後便见他们翻起其中一只艇子推到水中。阿彻向你招手,老伯则蹲在石滩上点亮另一盏汽油灯。你们接过灯,开始向湖心划去。 「你怎麽跟船家说的?」你坐在船尾,向着在船头操桨的阿彻说。 「我向他保证不去得太远,而且有什麽事便用灯发讯号通知他。」 你回头一看,发现岸边的景物已经给黑暗吞没,除了老船家那盏嶝火。你知道他就在那里眺望着你们。 「这个湖有多大?」 你把视线转向阿彻身後,但视力在这种环境已经近乎完全失去效用。 「大得看不着边际,我是指甚至在日间。」 「有没有水怪之类?」 「当然有!哪一个湖没有水怪?」他一本正经地说。 「对啊!湖之所以有湖的感觉。皆因也住了水怪。」 「就是这样。」 「看见过没有?」 「水怪是肉眼不能看见的,它是一种永远隐藏但又永远存在的东西。」 「如果可以看看水怪便好了。」 「也许它就在我们下面。」 你低头看看水面,但那里彷佛空无一物,连水都不见,若不是划桨的水声。你真的可以相信你们正在一个混沌无光的空间内漂游。 在仅可辨出岸上船家如豆般的灯光的距离,你们停下来。 连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阿彻那晃着黄色灯光的脸孔。 「可以关灯吗?」 他点点头,伸手把灯关上,他的人也同时像幻影一样消失。但你们并没有陷入彻底的黑暗中,待眼睛适应了之後,四周的景物渐渐回复了清晰度,你开始看见岸边山峦的轮廓和天上云层的深浅调子。 「阿彻,看见我吗?」 「看见。」 「看见我是怎样的?」 「看见你是个女孩子的模样。」 「你只是听见了吧!」 「不!我看见。」 「那麽你就是不接受事实了?」 「不!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无论事实是什麽,我只要把你当作一个女孩子看待便行。」 「不是那麽容易吧!」 「是有点困难的。」 「有些事情,若要改变的话,有时候总要经过一个毁灭性的过程。」 「但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不知道,我很担心,但我不知道自己担心什麽。」 艇身摇晃起来,他的声音慢慢趋近。 「你的四周不是空洞的,有些东西是实在的。」 「是吗?」 阿彻的鼻子触到你的鼻子,你别过脸,想避开他,但他的嘴唇还是找到你的嘴唇。他仰前想抱着你的时候,艇身失去了平衡,但你们没法腾出手来扶着什麽。你忽然紧紧地搂着他,激烈地吸吮着他的嘴唇,让船身摆荡出更致命的晕眩感,随时也准备葬身于吞噬一切的湖水中。 你们彷佛在进行一种死亡的仪式。 但仪式在中途终止,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稳定下来。 重新点了灯,你们从触觉的世界回到可见的世界,船家大概会因为重新发现你们而松一口气。你执起一枝桨,和阿彻一左一右地向岸边划回去,途中沈默不语,彷佛还未从震荡中恢复过来。灯光把你们的眉目神情照亮,但却又令背景和周遭隐没。我们总不能同时看见一切,也不能同时让一切看见我们。 回到岸边,还了艇和灯,你们沿着石滩回去。你相信阿彻和你一样,正在整顿着自己的思绪。你舐一舐自己的嘴唇,那种处于麻痹和挣扎边缘的感觉犹在唇上。你开始想不起从前的事情了,想不起那一次和嘉雯划艇的情况,却彷佛能记起从嘉雯眼中所看见的一切,一种可怕的没有深度和距离感的存在。你自己的记忆彷佛一点一滴地被黑夜的湖吸去,沉到深不可测的湖底,给水怪吃掉了。 湖把你改变了。 应该说,湖令你不能不接受自己的改变,因为它连你最後的堤防--记忆--也吞没了。 湖放过的,就只有你的名字。林山原,是旧有的你的唯一延续。 你们回到旅馆的房间,轮流洗了澡,穿上洁净的浴衣,在榻榻米上相对坐下,动作间有一种奇异的肃穆,像某种仪典之前的沐浴更衣。你彷佛快要给送上作祭祀的动物一样,身体在浴衣下面微微颤抖。 「阿彻,最近有什麽特别的祭典没有?」你的嗓音低沈,像诵经。 「想不起来,大概没有。」 「我想看北海道的雪祭。」 「我们冬天去吧!」 「冬天我们会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觉得脚下的榻榻米在摇晃,四周的事物隐退,视野里只突现一个男人明晰的身躯。刚才遏抑下的自毁慾望又再浮上来,驱使你渴盼男人把你的身体彻底的摧残,在溃败中你会抱着男人沈到万劫不复深渊中,同归于尽。 「阿彻,我很辛苦,我快要窒息了!」 你猛地扯下浴衣的腰带,衣襟在前面敞开,俯身向前,把男人的脸拥入怀里。 你身上有一阵撕裂的感觉,从胸口直至下体。 窒息而死,抑或流血而死,你疯狂地迎上仪式给你的结局。 也许你不会真的死去,但你至少急欲获得死亡的感觉,好使你能在尊严尽丧中向这个身躯作出最悔辱性的报复。 但你的身体并不接纳男人,在剧烈的疼痛中你不住退缩。男人终于停止动作,翻身躺卧在你旁边,黏湿颓然如一摊软泥。 「算了吧!你不愿意的话又何必迁就我?」 「我不是不愿意。」 「别骗我。你根本没有这个意愿。我从来也弄不透你。」 「对不起,我不应该利用你。」 「利用我?」 「我把你当作报复的工具。」 「把我当工具?报复?向谁?」 「向我的身体。」 「你真的那麽憎恨它?」 「我没法喜欢它。」 「连我喜欢它也没法改变你?」 「你根本不应该喜欢它!」 「那麽你又让我──」 「对不起!」 「这样说实在太残忍了,对我和对你自己也是。」 「你是不会明白的了!」 与一个男人袒裎相见,但却连性交都无法进行,你觉得你所受的屈辱已经超乎你所能承受。你忍不住泪流披脸,反正你已经没有什麽需要向他隐瞒。 「穿回这个吧!山中的夜里很冷。」 他张开浴衣让你穿上,又给你系好腰带。你拭掉脸上泪水,默默无言,第一次打从心里感激他。 灭了灯,你很快便在厚棉被下睡着了。 你梦见和阿彻拥在一起沈入湖底。 你梦见阿彻和秀美在水中缠绵。 你又梦见秀美和自己在湖底纠结在一起,在窒息的边缘经历到极度的亢奋。 醒来的时候,刚开始天亮,窗廉的缝隙像慢慢地撕开的夜之面纱。 被窝中只你一个。 你爬起来,拉紧浴衣,但寒意仍是没法驱散。 阿彻正站在阳台上,听见你拉开帘子,回过头来。 「云很厚。」 「还下雨呢!」 你伸手拭去他脸上冰冷的雨点。 我们会在火光中重新相遇 我不知道秀美究竟是天使还是魔鬼,也许她让我们知道,天使也有险恶的时候,而魔鬼总会有圣洁的一面。我们不也是经常在真诚与虚伪、关怀与自私、照顾与伤害、温柔与粗暴之间游移不定吗? 关于我和你,没有比秀美给我们作的画更贴切的了。 那天清晨,在康醒来之前我已经悄悄离开,乘上最早一班回梅窝的渡轮。在早上回大屿山的乘客寥寥无几,我坐在疏落座位间凝定看海,心静如水。 踏出码头,到市区上班的人潮涌至,纷纷于码头外栏杆旁停泊单车。我逆流缓步,忽然很想拥有一辆单车,也想到,要给妹妹和秀美各买一辆。 回到家中,妹妹和秀美已经起床,在厨房弄豆乳,秀美清洗搅拌机,妹妹看豆乳在煲中翻起白泡,连忙关掉炉火。我在门旁说了声:我回来了。妹妹抬头,凝视我良久。一种企盼的眼神灼灼眨动。我知道我无须多交代昨晚行踪,这已经不再重要。 我们三人围坐桌子,喝热腾腾豆乳,吃半熟蛋和面包。并不急于交换言语,听窗外叽吱鸟鸣。我见墙头有小黄蚁爬行,知道春天已经来了。 餐後妹妹清洗东西,秀美拉我一旁,问我可想看画。我回望墙角画幅,在白布盖掩下犹如不祥屍身,但信念能令逝者复活,何况画像?我决心点头,秀美扯下罩布。将画架朝向窗外日光。我屏息览视,画布上纹理结实的油彩令人触痛,纷乱颜色说不出是明朗还是晦暗的奇怪糅合。仔细审视,混沌中渐渐显现模棱女体,垂下头,收抱身躯,张展双腿。线条在昏花视野中迷失,形象反而更显清晰,在失神的状态中,我看见了自己的投影。 完成了吗?我呆呆发问,恍若梦呓。可以说是,但也不是,秀美模棱回答。这就是妹妹?是你。是我?对,是你,是你妹妹。秀美从画架拿下画幅,着我给她开门,艰难爬上狭窄梯间,我跟在後面,拾级而上,眼前摆动着她如冰雕双腿。来到天台,她把画搁于石栏旁,斜脸细看。我问她可有题目,她说:姊妹。 秀美于画前蹲下,惚见她手中拿着打火机,引火把画幅角落燃点。火焰在易燃油彩上燎扰飞扬,瞬即把画吞没,厚积油彩在火光中层层褪去,像剥脱衣装,直至无有。混浊氤氲卷吐而出,随风冉冉上升,从画中释放的暧暧精灵,消逝于豁阔山野之间。秀美在烟雾中说:我不再画画了。为什麽?已经没有这样的需要。我不想完成一幅画,我害怕那种完结的感觉。一开始画画,我便只能永无休止的画下去,直至身心崩溃。我并不是一个适合绘画的人,我作画一直只是为了躲避心中阴影,但现在阴影已经消散,我亦不用再作画了。浓烟呛鼻,我们也有哭的感觉。 画差不多已经烧毁净尽了,只剩下焦炭似的画框。烟幕渐散,秀美孤立余烬前簌簌下泪,是我第一次见秀美动情如此。 原。我想我还是离开好了。 你要去那里? 我不知道,不过。不会很远。你还会欢迎我吧! 当然。我们破涕为笑:背後有咳嗽声,妹妹原来早已站在那里。 我打算找一份工作,和一个住处,还会时常来探你们。你们是一对奇妙的姊妹。 秀美上来亲我面颊,然後转向妹妹,轻柔抱她,耳鬓厮磨,低语:海原,我喜欢你。 秀美,我也是。 我也是。 氛枪 解放的日子终于来临了,所有考试完结後,学校举办了一次六年级郊外旅行。同学们也趁这个良机大举出动他们尘封已久的「家伙」,在旅行当天,班中大部分男生们也把他们经过加强改装的气枪扛在肩上。浩浩荡荡地向郊野的战场挺进。在正式开火前,大家也拿喝光了的汽水罐作枪靶热身和比较彼此武装的实力。他们当中最强的枪械可以在十尺以内把汽水罐射穿,并且能够在五十尺的距离准确地把树上的桃子打下来。还未曾交锋,山坡上已经掉满了塑胶子弹和自枪膛弹出来的弹壳,空气中弥漫着无臭的火药味。 小原的父母一直禁止他玩这种具有实质杀伤力的玩意,而他自己也没有足够的零用钱作这方面的花费,但军备的落後并没有妨碍他参与这场战役的决心。他拿着一枝性能和火力算是比较强的豆枪,便毅然加入这个男生的幻想终极的战争游戏。 当老师们躲在树丛後面一边喝着可乐和啤酒一边于纸麻将局上交战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学生们间的厮杀的也全面展开了。班中的同学抽签分成两队,一队守在小山的上,另一队则以灌木丛为基地。小原是隶属山的上的一队的。他伏在一块大石後面,腰上綑着一大袋黄豆,以抛物线的角度向从山下往上突击的敌方发出了连珠的弹子。偶然间黄豆果然会落在某些敌军的脸上而教他们感到微微的刺痛。事实上,豆枪虽然火力微弱,但优点是藏弹量大,补充弹药方便快捷,待敌方攻上来正好打尽了子弹的时候,最适宜以豆枪施以迎头痛击。 在作战过程中,双方互有攻守。小原的下巴和手臂中了两弹,留下了肿痛而光荣的纪录。他甚至以自己敢于拿着劣拙的武器和人家的高级军备火并而感到比一般同学更自豪。这种自豪感令他愈打愈狠,以至于在敌方为结束一轮进攻而喊停火的时候,还罔顾规则继续对来人连「扫射」。一颗黄豆打在正自山坡撤下去的荣的耳朵上,他骂了一声粗话,愤然回自寻找在停火後还偷袭的家伙。大家几乎在同一个时间把动作凝住,观望危险的风向。 「是哪个杂种!给我滚出来!」 没有人敢发声。此刻比喧闹的上一刻更像一个杀机四伏的战场。 小原在石後站起来,说:「是我。」 荣面不改容,提起枪来指向小原。 「一枪还一枪!转身!」荣喝道。 小原丢了自己手上的枪,背向着荣。 有人说不公平,小原用豆枪打荣,而荣却用气枪。 小原站着很久,等待着腿上随时也会爆发的剌痛,但在发生刺痛之前,双腿已经软麻了。 荣上前拾起小原的豆枪,在小原脖子上打了一枪。小原咬紧牙关,不哼出半点声音。 事件算是公平解决了,双方休息了一会,又再重新投进这种没有结果的争战中。 荣的一枪,令小原像个泄气的橡皮球一样,忽然对整个游戏感到极端的厌倦。他独自退到山丘後面,坐在树下摸着脖子发愣。刚才他已经证实了自己的勇气,并且和荣首次打了个平手,但他却没法感到半点满足。他的耳际只响着荣妹妹的说话:「真无聊!」与此同时,他彻底地打消了储钱买一枝气枪的念头。 在旅行之後,小原就读的六年丙班正式解散。而自从小原和荣互相打了对方一枪,大家也没有再相约出来见面。小学就这样完结了,同学们四散分飞。这时候小原才发现,虽然他经常和一夥人一起踢球闹笑,但他原来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在放榜那一天,小原在报告板上把能够升上直属中学的名单看了三遍。看第一遍的时候,他已经看见了自己的名字,至于再看第二遍和第三遍,是为了确定上面没有荣和郭文亮等所有曾经在课堂上抢去他的眼镜的人的名字。真的没有,一个也没有。此时小原的脸上不期然掀动了一个暧昧的冷笑。也许这是一个恶毒的想法,但也同时是一种解脱。小原第一次理解到,人生有另外一个更重大的、更艰苦的。但却更能展现自己的实力的战场。在这个战场上,他彻底地把荣击溃了,并且以自己的成就向荣作出了最尖锐的报复。小原到校务处拿了成绩单,他考了全班第三名。 小原没有再和荣碰上。与荣有关的一切彷佛与小原的一段不愉快记忆一起给埋葬掉,给压抑在意识的最底层。升上中学之後,小原学会了游泳,锻链成结实的胸背,脸上开始长出胡子。伴随着身体的茁壮成长,小原在学业上也维持着理想的水平,而更重要的是,小原将会在无知和挫折中学习一个名为「爱情」的新游戏的规则和技巧,并且不知不觉地以自身关于人际权力关系的痛苦经验使这种巧技渐臻完美。 在自以为作出回忆的同时,我也了解到我可能只是藉着这段关于小原的经历的诉说来厘清自己内心的纷乱,通过拼凑一个貌似完整的故事来重新构造一个赖以面对眼前的陌生世界的基础。如果小原的经历已经在循环不息的成规的重压下灰飞烟灭,我便唯有重新塑造一个小原。在我的话语中小原曾经以这个方式存在过,而我所说的亦等同我现在的存在。在述说的同时,我体现了自己;在创造小原的过程中,我进行着一项自我创造。 这,是我唯一一点最清楚不过的事情。 至于我的不足和偏颇会令我创造出一个怎样劣拙的「自己」,则是我无论如何也得默默承认的。 我,一个女性的原,一个男性的原,不能把这一切说得更清楚了。 如果他和你,你和她 从湖回来之後,你开始和阿彻睡在一起,但你们什麽也没有做,就只是睡在同一张床上。那一次的经验令你们小心翼翼,不敢再次触碰彼此间的无形壁垒。你感到自己的身体如同一头没有理性的野兽,根本不受思维抉择所驱动,你必须任它沈睡。你唯一害怕的,是它会突然扑跳而起,把毫无准备的阿彻吞噬。 阿彻是个普通的男人,有着他的私心、他的盲目和偏颇,但他在你旁徨无助的时候扶了你一把,而且不问因由地相信你,这使你至少把他视作好友看待。问题是,你有一个女人的身体,而这身体和他的身体在某方面又是那麽的亲昵,令你对「朋友」这个观念有点拿捏不准。就像你现在这样和他相拥而睡,只为求心神上的安稳和靠倚,那你和他的关系还可以用「朋友」来形容吗?而你敢不敢说,经过了这麽的一段日子,你没有在心底里无论是那麽小的一个地方对这个男人萌起过一点悸痛和触动?你急于搞清楚的是,对于男人这个一向只属朋友的族类,现在你可以把他们视为性交的对象吗?如果是可以的话,难道就单纯是因为你有一个女性的身体?而你的心灵和性向便因为你身体上的变化而全盘扭转?但秀美在你心内造成的骚乱你又可以怎样理解? 在阿彻上班而你又百无聊赖的时候,你便没法不沈在这种思辩迷宫中,但你也知道,只有身体能以它的感应把你引导脱离思维的穷巷。你唯一可做的,是游泳,不停地游泳,让感官在水中展开。 那一天你游泳回来,接到秀美的电话。她说有点不舒服,刚巧身边没有药,问你可不可以帮她去买。她把附近一间药房的位置告诉你,又教你用日文请那种药的名称。你匆匆出门,照她的指示买了药,赶到她的住处。 秀美的脸苍白如同一张随时也会撕裂的白纸。 「秀美,你怎麽了?」 「没什麽,老毛病吧!」 她回身坐到床上,从单薄的无袖睡裙露出两条像模特儿假人般的胳膊,摸上去如同冰棒。 你与她的肌肤只轻轻一触碰又分开。 「这究竟是什麽药?」你把药片掏出来。 「只是普通的药吧!」 你见她含糊其辞,没有追问,只倒了水给她吞服了。 「是和上次一样的毛病?」 「嗯。」 「看过医生了?」 「看过,不过这是一种慢性的、潜在的病。恐怕永远没法根治。」 「有危险吗?」 「可以说有,可以说没有。没关系,反正我已经习惯了。」 「需要躺着休息一下吗?」 她点点头,卧下来,你正想给她拉上被子,她说: 「可以上来坐在我旁边吗?」 你脱掉鞋子,挤到狭窄的床上,挨坐在她身边,给她盖好被,把她的手握在掌中。 此刻秀美柔弱异常,像一个手工不好而运作不灵的木偶,与咄咄迫人的秀美判若两人。「原,这几天你到哪里去了?」 她气若柔丝,语调近乎哀伤。 「我和阿彻去看富士山了。」 「是吗?看见了没有?」 「没有。」 「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没关系吧!」 「原,我实在後悔那一天在电话中告诉阿彻你去了『猫眼』,这使你们和好了。」 这样的告白,一点也没有令你觉得奇怪。 「秀美!别把自己说得那麽可恶吧!我知道你是想帮我的,如果阿彻没有来阻止我,後果实在不堪设想。」 「别把我想得太善良啊!知道你们去了富士山,我心里很难受。」 你有点心乱了,但还是极力尝试做出抚慰的神情。 「你是妒忌我吗?」 「我是妒忌阿彻。」 她的瞳仁战颤如发矢後的弓弦,你应声中箭,松开了她的手。 「我这样说你会讨厌我吗?」 你暗暗掩着伤口,强打精神,重新握着她的手,摇摇头。 你觉得奇怪,总好像在心中有什麽地方和秀美连系着,无需言语、无需知觉地给她牵动,矛盾而又不可分,她的同一个眼神可以同时令你感到抗拒和谅解。你没法在阿彻身上找到这种认同感。他往往令你强烈意识到自己所失落的,相形见绌。你至此还未能正视自己的新身,仍然脱不掉缺憾的感觉把自身视同残废。你从来也不知道,原来你一直把你心爱的女人当作残疾人士去呵护和照顾。 你阖上眼睛,觉得自己在下沈、堕落。 「原,你为什麽还来看我?」 秀美把脸沈在你的胸口。 「我们是朋友嘛!」 「作为朋友,你喜欢我吻你吗?」 她用嘴唇轻吮你的脖子。 「我不知道。」 「你讨厌我吗?」 「不。」 你不断下沈,直至和秀美双双躺在最底、最底。 你彷佛掉进了一片沼泽,在那里和秀美挣扎打滚,猛烈呼吸湿腥的气息,在纠缠中让肉体消耗、腐败,混进泥泞中,尘归尘,土归土。 「阿彻是怎样吻你的?」 「别提阿彻好吗?」 「你觉得自己背叛了阿彻吗?」 「我背叛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 「你自己是谁?」 「我不知道。」 「为什麽你不拒绝我?」 你的眼眶噙满泪水。 「因为……我……喜欢这样。」 你彷佛在笑,又彷佛在哭,哀喜莫辨。 「看你哭得那个样子,你是个男人啊!」 你猛地推开她。 「你说什麽!」 秀美背贴着墙,只知睁着眼睛,脸红如烂熟樱桃,彷佛随时汁液淋漓。 你颓然下床,一边整理衣衫,一边用手背揩拭眼泪。她想上前,但给你推开,撞落床上,呆呆看你,双眼迸出了泪水。 「原!对不起!不要走好吗?」 这是秀美第一次跟你说对不起,也是唯一一次。 你不发一声,夺门而出,像割掉自己的肢体一样痛楚。你不愿意这样,但你自己已经够软弱了,实在没有能力承担多一个人的苦楚。 我们会于半空流离 後来我在那个啤酒广告中看见华华,彷佛已是意料中事。在镜头滤色调节下,华华的金黄胴体与啤酒互为隐喻,皆为健硕俊朗男士的渴求。女人之身犹如琥珀玉液,解男人饥渴,挑男人情慾。华华甘被吮饮,面不改容,仿若灿烂剧毒野花,碰之者死。我坐电视机前,想起多年前冷漠拒人的华华,心中哀凉,知道在执迷目光重重包围下,倨傲姿态只是徒然。采花者已百毒不侵,唯一的出路,是化作蒲公英般有翼种子,飘飞半空,期望风能把它带到一个文明以外的国度。 我、妹妹和秀美,有若飘飞种子,在空中百折千回,还找不到适于落地归根的泥土。我依旧回时装店上班,殷勤售卖露脐春装,努力替潮流衣饰推波助澜,在大减价抢购热中迷失方向。妹妹的病逐渐痊癒,但无意重操故业,虚情假意粉饰女性抬头幻象,替男扮女装思想配音。她透过朋友联络,接写各种无关痛痒零星稿件,收回落索稿费,天天翻报上密麻麻招聘广告,看罢即弃。秀美搬到城市边沿狭陋小单位,靠积蓄付租金,无心融入此地生活,跑到日本料理当服务员,扮作另一身分笑脸迎人。我多次叫她搬回来跟我们一起住,她只是说还不是时候。 一天我们三人相约于铜锣湾吃晚饭,在崇光外面妹妹以手肘碰我,指向道旁,说:那不是仙迪和汤维明?我朝她所指方向望去,见仙迪和汤共钻进一辆的士,不觉惊讶,亦没有感触,拉妹妹继续前行,问她们想吃什麽。秀美不厌,提议吃日本菜,说要反过来让人服侍她。我们自量荷包轻小,不敢吃昂贵的,选择崇光地库日本料理,小食多滋味。饭後秀美购得绿茶一罐送给我们,说价钱相宜,货色不错。我打开罐子,手撮碎绿枝叶,腥香扑鼻,忽然想起一个晴朗下午,我曾经在公园草坪上撕磨小草,还有一个男人在我身旁,听我剖白不可思议故事。那种草香,犹如我掌中绿茶。 那个晚上在回梅窝渡轮上,我一直想着那人,鼻息中萦绕着那种小草气味。 几天後汤约我吃饭,我想起碰见他和仙迪一起的事情,突然有一种撤谎的冲动。我说从哥哥旧物中找到一封给仙迪的信。问汤可有跟她联络的方法。他含糊应对,说跟她已没见面,不过要联络上也不是难事,又仿若漫不经意地问起信的内容。你很想知道吗?你又知道我看过?他镇静摆手道:我不过是想了解山原失踪前的心态吧!我作恍然大悟状,道:原来如此,不过哥哥提及你,他叫仙迪小心你。他大惊失色,大概知道露出马脚,刻意顺势夸张惊讶,一副无辜样子,忙不迭自我辩解。我由他振振有辞自表清白,连内容也无心细听,直至他弹尽粮绝,我才坦白说:其实并没有什麽信,是我胡诌出来的。 汤气结语塞,在椅子中频频转换姿势,如坐针毡。一会,他忽然改变策略,转守为攻,不惜背城一战,直接切进话题:你是介意我和仙迪一起吧!我不料他有此一着,冷冷道:我才不介意。他穷迫不舍,硬扣我帽子:你明明是介意我隐瞒你,你因为我说谎而不快,你根本就是着紧我,这证明你不是对我无动于衷的!我承认我错了,你既然在意,请给我一个机会!我手足无措,阵脚大乱,只懂得连连说:我根本没有这个意思!我没有!你有,你有的,别骗自己,女人总是口硬心软。你的心情一定很矛盾。我抓起桌上杯子,汤身子向後一仰,想是以为我要泼他,但我只是大喝一口开水,搁下杯,起身告辞。我一直走,头也没回,不知他有否尝试追我。 从那个时候起,我决定不再见汤,我知道寄望能够和他保持友谊只是空想。我没有怪他什麽,只是男身如他,女身如我,水火不相容。连一个老朋友也留不住,我心里悲哀,到底还是不明白为何结果一定会是这样。 失去。于我来说,已经不是新鲜事情,但有些东西,我还是得竭力挽回,如若失去,简直就如断我肢体。我费尽唇舌说服妈妈放弃坳仔,不是甘愿屈服,而是别无选择。男丁不在,法理不容移改,就算修订法例,也得有父亲遗嘱订明才能传女。根本没有参赛资格,何来争胜机会? 妈妈深知我并非妹妹,但她赖幻象生存,我不能将之戳破。二叔觊觎之心早已表露无遗,後来索性放弃惺惺作态,跟妈妈直言如果山原一个月内不回来。他会要求乡人助他接管房子和土地。妈妈早该料到有此结局,但却执意坐以待毙。我在电话中多次苦劝无效,忧心之余也深感怠倦。面对种种不顺心事情,我只觉无力,如风中飞絮,误送都市混浊废气空中,错落死水沟渠,荒谬悲哀。出于污泥,可以不染,出于污染大都会,满身癌细胞,身体内病变,外表还华丽诱人。我想起华华。如此美人,满身毒药,恶之花,葬送的却只是自己。 妹妹未曾找到适合工作,我们入不敷出,我决定卖掉市区的单位,反正我们很适应离岛的生活。那天我回去看看有什麽值得留下搬到梅窝的东西,顺便清理信箱信件,其中一封寄自日本。 我捏着信久久不敢拆看,呆看封面笔迹,妄想能猜透这信里的内容。隔了这麽久,虽未有把事情忘记,但也至少成功把它压抑在心底不见天日角落,夜里忆起,就当是惊梦一场。想不到秀美的草腥绿茶,早就预告往事回归,自身体的记忆。 信中说,多次来电话,没有人接口将会来港公干,逗留四天,如果收到信件,请到酒店会面,余话到时再谈。信中写明来港日期和下榻酒店名称地址,简短而实务性,除了四字:好想念你。 如果你追上了真知子 我已经向你问了二十一个「如果」,但我知道你一直在等待我问这一个:如果你找到了真知子。 如果我早一点问这个问题,你一定会给我一个坚定而直接的答案:我会向她要回我的男身。 但现在,在二十一个「如果」之後,我才问这个「如果」。你敢肯定你会答出相同的答案吗? 如果不,那又是为什麽? 你告诉阿彻你要到家具展销会去。家具贸易是你的本行,你决定以你原来的身分代表公司参加展销会。这是一个十分不可理喻的决定,你也明白这样做没有实质的意义,但你在暗地里却希望替自己制造一种回到现实世界秩序中的幻象。再次展开工作,这是何等教人心神安稳的事情,让人举手投足也有所依仗,有所遵从。你和阿彻和秀美间的三角世界距离现实实在太远太远了,你急于抓着一点熟悉的、世俗的感觉。 为了参加这次展销会,你购买了女装西服裙子和可以接受的高跟鞋。阿彻送了一条水晶坠子项链给你,很明显希望用物品来界定你。让你继续维持在一个女人的状态。你端视种种女性用品,已经不再视之为邪恶毒咒附身的不祥物,反而带着一种演员特有的疏离,觉得这不过是舞台的道具而已。令你茫然的只是,你分不清楚哪里是舞台,哪里不是,什麽台上台下、幕前幕後,同属演戏,不是扮演他人,就是扮演自己,一切也是角色。 展销会当天,你以一个无可非议的女人姿态来到各大家具企业云集的会场。在入口处填了登记表,连同名片交回给服务员。没有人察觉有什麽异样。 你参观了一些外国公司的产品,搜集了一些资料,又向他们介绍了你公司的业务。你尤其对日本出产的衣橱和书桌感兴趣,喜其轻巧省便,专为狭小的家居空间而设计,十分适合香港的市场。洽谈顺利进行,虽然在这阶段只属互相试探。至少在片刻间,你有一切美好如初的感觉,并且好像以女性的身分取得了交际上的便宜,当然只是交际上而非实务上。 工作是最好的麻醉剂,要算是徒具形式的工作也好。你暂时摆脱了三角关系的几何限制,投向无限的点线空间和或然世界,但这并不表示你能够更确切地掌握自己的位置和方向。走在迷宫似的会场中,家具从家居抽离,完全没有温馨的感觉,一切只是工具性,可利用的物质,金木无情。你只是感觉迟钝,没有解脱。 在一个供专题演讲及示范之用的台前围着密密的一圈人。台上正在介绍最新设计的浴室家具,一个美丽动人的女孩子正在以优美的姿态脱衣服,轻松自若如在家中。她把脱下的衣服塞进洗衣箱,身上只穿着白色泳衣,伸腿踏进旁边的摺叠式淋浴间,然後把浓密乌亮的长发收在浴帽下面。在淋浴间以磨砂纤维玻璃组成的扇状门板上,可以隐约辨出女孩子装作淋浴的动作,配合着潺潺水响,绘影绘声。转眼间女孩子又拉开门出来,用毛巾擦着发端,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抽出隐藏的抽屉、小桌子、镜子和电风筒。整个淋浴间装置的设计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示范完毕,台下不冷不热地拍掌,女孩子像个富自知之明的次等明星一样展示出不卑不亢的微笑,躬身引退。隐身在巨型电视幕墙後面之前,她回眸一瞥,视线刚巧与你相碰。 你不由自主的低呼:真知子! 你肯定她就是真知子,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处境中,你差点认不出她来。但她显然有意让你发现她。你不知道她为什麽会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以这种方式出现。也许,这一切也是她预先计画好了的,她对你的行为了如指掌。 你目不转睛地守候着後台的出口,令你困恼的是,阿彻约了你一起吃午饭,因为他的公司就在附近,而这时候已经是十二时四十五分。 一时许,真知子低头走出後台。她身穿枣红色调的迷你花裙和红色高跟鞋,手中拿着红色手袋,在头发上插着太阳眼镜。你立刻尾随走上,但她好像已经察觉一样,快步穿过展览廊道。这使你非常吃力,因为你还未习惯穿高跟鞋。你们在场馆中捉迷藏似地穿插,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你也无暇细想一旦追上她要跟她说什麽,只知道穷追不舍。 真知子离开了会场,向自动电梯的方向走去,和迎面而来的阿彻擦肩而过。你在远处不断跟阿彻摆手,他看见你示意而回头的时候,真知子已经从电梯缓缓下降。你没有时间详加解释,上前拉着他的手便跑。 「是真知子!是真知子!」你嚷着,在电梯顶端向下指出那刚到达下层的枣红衣女郎。 你们不顾礼仪地挤下电梯,向枣红色身影消失的大门跑去。阿彻显然比你跑得快,你叫他别等你,先追上去,追到真知子的话,无论如何把她留住,你随後就来。 阿彻疾奔,消失在街头,你摇摇摆摆紧随在後,见路上没有他的影子,转进了旁边的地下街入口。 你晕眩、冒汗,两脚扭痛,人群像殒石般在你身旁掠过,你左右闪躲,随时会给无数庞然巨物砸得粉身碎骨,或是自行撞到商店的陈列窗橱上昏死过去。你拿手背拭去脸上的水滴,发现不是汗,是从眼里来的。 在一条僻静的横巷,你天旋地转,视野如堕雾里,挨在墙上,慢慢滑下去,靠倒地上。 这一场追逐,实在大长、大迂回了。 有人轻抚你的脸,你面前晃动着枣红色的影子。 「是我。」 「是你?」 「对!是你。」 「是我?」 「我就在这里。」 「我在这里。」 「我们也在这里。」 「终于啊!」 「那麽?」 「好想见你。」 「嗯!那麽?」 「只是想见你一次。」 「我们还会再见。」 「是吗?」 「我们不会分开。」 「那多好!」 枣红色影子拥着你虚弱的身躯,你把脸埋在她如初雪般的脖子上。 「原!你怎麽了?」 阿彻在你面前蹲下,扶着你的肩膊。 「对不起!我没法追上她,让她逃了。」 「算了吧!」 「我是无意的,我已经尽了力。」 「我知道。」 「如果我没有尽力,你会怪责我吗?」 「不会。」 「对不起!」 「别傻!这完全与你无关。」 你扶着他站直起来,回头看看地下街上来往的男女,觉得每一个身影、每一张脸孔也是熟悉的,也是男人,也是女人。 扮女人的女人,扮男人的男人,扮女人的男人,扮男人的女人。 扮男人还是女人也好,本来,也是女人,也是男人。 但是你,所以我 姐姐,你会见这个人吗? 我想我会。 他是谁? 一个我会拥抱的人。 但你认识他多少? 很少,近乎不认识。 为什麽会是他,而不是康,或者汤? 我不知道,所以我要找出来。 为什麽不是秀美?你认为一个女人应该选择一个男人吗? 我是一个女身,但我的心雌雄莫辨,我待他,正如我待秀美,男男,女女,男不男,女不女,一切共存,问题不在选择谁,而在谁在选择。是哪一个我?还是所有的我?我已经和秀美一起,亲她肌肤,贴她心怀,因为你。 但他真的像秀美一样值得信赖吗?为什麽他一直到现在才找你?而且,他活在多麽不同的一个世界,一个近乎不可能的世界。 你说得对,对我来说,这是一条茫茫前路。他可以来,也可以走。在那遥远的空间,没有我的位置。但哪里又是我的安身之所?已知与未知,同样是那麽教人惘然。也许他只是我的想像,他从未存在,我只有靠幻想存活下去,幻想我曾有男身,自我搂抱,爱我的男人,我爱的女人,同为我的孤绝一身。性交中追求高潮,没有人比我更理解。 姐姐,你错了,还有我在。 但你不就是我,我不就是你吗? 对,所以我们永不分离。 原,谢谢你。 原,我爱你。 但是我,所以你 事情总是横生枝节,在阿彻来港之前一天,汤维明打电话来,说第二天无论如何要见我一面。我坚决拒绝,他还是不理会,说下班後会在梅窝码头等我,不见不散。我从未见他因女孩子而如此焦躁不安,也许他是在我身上首次尝试如此挫败,心有不甘,以致一反常态。 你说:让我去应付汤吧!我只是代表自己,林山原的妹妹。我无言看你喝饮杯中开水,知你处处守护我,我不能让你卷入不必要的麻烦。别傻。你说,抚我长发,我知道怎样做的了。你的笑是如此美丽,教我害怕,害怕你因我而受损。 第二天我乘早班船出香港,临行前竟然不舍细看你酣睡脸容,像要亲手把你送上战场般自责心痛。 我如常上班,但整天心不在焉,无力想像晚上光景。我甚至说不上喜悦或渴盼,只是焦虑,不知自己有何追求,有何等待。对于能够跟他做什麽,说什麽,我全无头绪。既然只是相聚一刻,又何必要来?我多次想到,放弃再见这个人,因为我们彼此也不能再带给对方什麽,除了重温那已经无用的过去。 尽管如此,下班後我还是到信上说的酒店去,问接待处有没有名叫河本彻的日本住客。接待员说河本先生订了房间,但还未到达。我谢过她,到大堂沙发上坐下,眼睛紧盯大堂入口,在撩乱来往身影中,我惦记着你。也许我真的不应该来。 我彷佛看见你穿着春意盎然的棉质花裙,撑着伞步向码头归心似箭人群,在如朵朵鲜花绽开的伞群中瞧见汤,神色凝重的守候码头外。 汤遥遥瞄见我,毫不怀疑走上来,伞也没打,让毛毛雨丝撒满头脸。姐姐头发没我的长,我把长发绾在脑後,汤果然不知有别,作深情状跟我说:我等了你好久。我让他躲我伞下,他立刻伸手接过伞,优雅完成男女交往指定动作。其实我对他并无憎厌,也无好感,只是想静待时机教他死心,使他别再纠缠姐姐。刚刚见面,我觉得还不是时候,倒想看看他有何伎俩。 我问他肚子饿否,不如先吃点东西,他见我没有立刻驱逐之意,连连点头,一派求之不得。来到码头旁食肆,我们坐靠海桌子,因为春雨和海风,面海一边挂上透明胶布幕,海在胶布後面朦胧耸动。我们吃着简单的小菜,交换零星话语,言不及义,大家也在守候时机。一种对峙的气氛慢慢形成,我们也在揣度对方的心思。我的心中忽然生出无可抑制的恶意,我要跟他周旋,要他彻底溃败而退。 有想过住在离岛吗?我暧昧问他。从前没有,现在有。我意料中的答案。你不怕海?怕海?海把人隔绝,当渡轮停了,你站在码头,有一种无助的感觉。你没有试过隔绝的感觉吗?可以解释一下吗?困在一个地方,想逃离,但又没有办法。我相信没有,他满有信心回答。你真幸福,我说,想掏纸巾,他立刻抢先递给我。 我拿纸巾印了一下嘴角的唇膏,自觉糊涂无可救药。这种时候我还涂着化妆,刻意穿上最好的衫裙,来见那个曾经与我以无掩饰之身相见的人,他会认得我吗?我想到洗手间卸掉化妆,但又不敢离开大堂。我不断在心中筹算一会应该跟他说什麽,但什麽话语听来也显得虚假,也跟我心中所想脱扣,掉落地上,破碎不堪入目。我心中想怎样?想的是什麽?我怎样去知道,怎样去决定,怎样去证明?也许我应该什麽也不说,什麽也不想。但我偏偏想起你那美丽而令人不安的微笑。 我们沿着海旁慢慢向住处走去,雨还是绵绵密密的下着,我和汤置身小伞下,肩膊互相磨蹭,竟然使我心思紊乱。我告诉自己,我总有办法应付他的。他以熟练语调说:你今天跟平时有点不同。我抬抬眉毛,表示发问,他续道:比平时柔顺些。柔顺?我可不是衣服啊!我的意思是,少了那种敌意。我阴冷一笑,说:我从来也没有敌意,只是大家的想法有点差距吧!那麽今晚让我们把它拉近吧!把我的拉近你的,还是把你的拉近我的?互相接近。他动听总结,我身体微颤,真想冲出伞外雨中,远离危机重重的庇荫。 我自沙发起来,朝电话间走去,我得确定你安好。这时候有人在背後唤我,我回头,见阿彻拉着行李箱向我走来。我们相视半天,我伸手抚他的脸,掩他嘴唇,禁止他说话。他微笑依我,沉默握我双手。然後我拉他到接待处办理入住手续,换了间双人房,拿了钥匙,寂然拉手步入电梯。 来到房间,我使他坐在床沿,站他跟前,仔细辨认他的容颜。他眼神奇妙,想说话,我立刻吻他嘴唇,把无力话语吸吞掉。他把脸埋于我胸口,闭目触我体形起伏。我解开上衣扣子,让他吻我肌肤。我知道我想做什麽,也知道不想做什麽。我们拥抱滚动床上,渐次褪去衣衫,直至脱掉一切,只剩唯一所有。我伏他身上,静视他双目,跟他说:阿彻,请你答应我两件事。第一,别说话;第二,别进来。在这两件事之外,怎样都行。他点头,诚信一笑,我浑身热血翻涌,目光顿即一片模糊,眼泪潸潸落他脸上。他仰身轻舐我脸颊,把我翻卧床上,珍惜吻我全身。 在汤面前,我解开长发,但他懵然不知。他已被慾望熏至目盲,亢奋辗转沙发上,听我语音撩动,受我躯体煎熬。我故意触及敏感话题,强调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事实,但当他每作温柔状想上前触碰我,我便灵巧溜走,藉故倒茶拿东西。我知道我在玩危险游戏,窈窕淑女,谦谦君子,我要挑战他克制的极限。我要把他围困城中,直至他消耗殆尽,弃城投降。如果他不惜行险,诉诸暴力,他便顿成罪犯。只要我不怕他,我便立于不败之地。 阿彻嘴唇舔吮我双乳,往下游走,停留在那无言唇瓣上,唧唧语音和嘘气,开启我枯涸身躯,津津而流,律动至生死边缘。我纵身搂他,像要把他与我压成一块,雌雄同体,永远自足,生生不息。他挺拔茎儿于我腹上兀兀昂扬,在我唇吻中激泄,诺诺摇头下垂,掬我掌中如酣睡小鸟。那曾经的高亢吟唱,溅流我舒展身上。 汤终于敲响战鼓,展开语言攻势,滔滔流露对我爱慾之情。我于房中四处窜走,避开他的身体围困。他说从未有女孩如此违逆他意,挑动他心。我愈是倔强,他便愈躁动难以自制。他说我开启他心灵新面貌,使他更加理解女性,更加肯定他要寻我的正是一个能与他较量的对象,这是一种他从来未尝经历的力量。他愈说愈急,语音混乱;我掩耳躲闪,但他从後抱我,强行索吻,以为天下女人,在硬仗一场之後必会温驯归顺。我死命挣脱他,从枕下抽出剪刀,说他如果要来,必得付出代价。他劝我别激动,把剪刀交给他,他无心伤害我。说罢枕头掷向我手,剪刀落地,他纵身紧攫我双臂,我们瞋目相视,也不知是谁丧失理智。最後,他把我压倒床上,我急促喘气,无力抗拒。 我与阿彻轻轻厮磨身体,怠倦温存,我耳边忽然响起声音,匆忙抽身爬起。 电话铃声突然划破我们的喘息,我趁汤惊愕之际伸手拿起话筒,里面传出姐姐的声音。汤回神想抢过电话,我蜷身把它揣在怀里,尖声呼叫。抢夺不遂,汤静止下来,听见姐姐在话筒内高呼他的名字,呆木不知如何反应。我拿起话筒呼姐姐,她叫我把话筒给汤。他神色茫然接过话筒,听姐姐说:汤,是我,林海原,林山原的妹妹。汤瞠目望我,如堕雾中。汤,作为你的朋友,有一件事我一直隐瞒你,我现在清清楚楚告诉你,我就是林山原,你的好朋友。这大半年来跟你一起的、令你这样着迷的,就是我,林山原。山原?我们还是朋友吗?朋友?我林山原和你汤维明还是不是朋友?……是。离开我妹妹,不可以伤害她。 汤把电话搁在床上,也没整顿衣衫,梦游般走出房外。我挨近窗前,见汤的身影在楼下巷子徐徐远去。 姐姐,他走了。 你没事吗? 我没事。 海原,我和阿彻一起。 我知道,别担心我,好好与他共聚。 海原,谢谢你。别傻,姐姐。 放下话筒,我伏床上哭泣。 我抱着湿透枕头,想姐姐与阿彻相拥床上,心窝隐隐抽痛。 我抱着阿彻,想你孤身独守空房,泪流不止。阿彻没问因由,沈默揉摩我身。我觉得今夜太满足,对不起你。 姐姐,别傻。 如果今夜看不见星星 你们明知这一晚看不到星星,但在晚饭後你们还是决定看星星去。 你们沿着水道漫步,天色就像上次你们走这条路线那一晚一样,随时也会下雨。照样是遇见人们带着狗散步,眺见对面家居中的灯火,情况相似得好像是同一个夜晚。当时的记忆和现在的心境重叠起来,产生了像戴上立体效果眼镜看正常事物的晕眩感。 阿彻提及的空地在一个小山丘後面,这里的房子比较矮小稀疏,四周瓢荡着混和了泥土和杂草味的湿气。空地上零星地散布着弃置的建筑用料,角落处还停泊着一辆私家车,四处长满了高及足踝的小草,看来是荒地一片。那辆私家车没有车牌,外表看不出有什麽毛病,摸上去也不觉满是尘垢,蛰伏在黑夜的荒地上,如温驯小兽。 你们爬上车顶,你脱掉高跟鞋和丝袜,任它们自车盖滑落地上。 「哪一面是北方?」你说: 他思量半晌,扭着身子指着右边远处的天空。 「在日本、北极星的角度应该很高吧!」 「也不算太高,大概是三十五度左右吧!」 他伸直手臂,张开手指,由视平线往上量度,说: 「大概是在这个位置。」 你跟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向茫茫天际,实在没法确定是哪个位置。没有了星星作图谱,夜空完全丧失了位置感和方向性,只是毫无意义的混沌一片。但你还是点点头,好像已经看到北极星一样。 「你对观星也很有研究啊!」 「说不上研究,只是略懂皮毛吧!从前喜欢带女孩子去看星星,讲神话故事,讨她们欢心,万应万灵。」 「看来这个方法不能用在你身上了。」 「你没有和女孩子看星吗?」 「没有,从来没有。」 「为什麽?」 「观星对我来说是一件很个人的事情,在观星的时候我不喜欢说话。」 「很有诗意啊!」 「在望远镜中你觉得自己不是在这里面是在另外的一个地方,镜筒就像一条隧道。」 「阿彻,你去了卖眼镜实在可惜。」 「眼镜本身也有它的诗意啊!」 阿彻像变魔术一样掏出一个眼镜盒子,打开,把眼镜捡出来给你。你凑近细看,发现是上次在迪斯尼玩太空山过山车时摔掉了的那副。在晚上戴太阳眼镜似乎有点荒谬,但你还是戴上了,漆黑变得更迷惑和深邃。 「带着它回香港吧!」 「谢谢你。」你转向他,但他隐身于漆黑背後。 「如果我重新做回一个男人,你会怎样?」 「我不知道。」 「你会同样对我吗?是我,同一个我啊!」 「我没法想像这种情况。」 「我也没法想像,我也没有把握到时我会不会改变对你的态度。」 「就是这样,我们也明白情况就是这样。」 你看不见他的神情,但他的说话十分清晰。隔着一层镜片,你们反而能够正视自己平庸的心灵。你知道你和阿彻这个男人的关系已经到了尽头,一切可能发生的,已经发生,不可能的,亦将不会。 你摘下眼镜,在无光的国度里仔细端详他的容颜,但视觉已经失去依归,你越看便越是没法认清这个面孔。视而不见,你只有伸长脖子,用触觉摸索彼此间唯一可以互通最後的信息的地方。 之後,你用手背轻拭唇边,跳到地上找回鞋子穿上。 没有下雨,但也没有星星,只有令人戚戚然的漫天粉红。 回到住处附近,在拐弯处和一个身影碰上。 是秀美。 她瞟了你身上的洋装一下,双眼闪出这个晚上唯一的一双星辉,如流星破空,稍纵立逝,预视什麽,却像个悬空的谜。 大家无语,她点头告别,小巧的身影在夜街中隐没如伶仃而冷傲的流猫。 阿彻的手轻抹你脸,你以为是下雨,原来是眼泪。 我会吻他,而且拥抱你 阿彻来了,又走了。他在的时候,我极力避免去想此次会面有何意义。我所能企及的,是一刻的满全,更多的,我不敢去想。 春天的阴雨暂时歇止,换上适合穿薄棉花裙的晴朗日子,像夏日的预告。我和阿彻倚渡轮甲板栏杆上,看船尾涡轮在海上翻起的波痕,汹涌过後,复又平伏于大海单调节奏。我与阿彻,不过如此。阿彻得悉我这样想法,缄默不语,搭手于我腰间,手心温热,他从来不作没法兑现的承诺,我也不会对他怀有过高期望。 大家相约在这天共聚,秀美之前一晚已进梅窝陪妹妹,我和阿彻乘正午航班,下船见码头外挤满参观天坛大佛旅行团。我问阿彻想不想去宝莲寺看看,他问我意思,我说想去长沙,他说:那就去长沙吧!我笑问他可知道长沙是什麽地方,他说长沙一定很长,而且有沙。可以顾名思义,真不错。 来到家中,妹妹秀美正弄三文治和豆乳,野餐用食品。阿彻说没法想像我们住在如此偏静地方,跟他印象中的香港生活相差天地。秀美从厨房出来,与阿彻碰面,双方微笑招呼,我在一旁,拉他们两人的手,说为了我,大家还是朋友。秀美使劲捏我,说:你好大面子啊!我才不是为了你呢!我跟阿彻介绍妹妹,他目瞪口呆比量我们,没有例外。妹妹端视他半天,向他递出盛豆乳杯子,说是自己做的,试试好喝否。阿彻接过杯呷了一口,点头赞好。我笑看妹妹,视此为珍贵允可。 我们乘巴士穿过蜿蜒山路来到长沙,辽阔沙滩上几乎无人,只有附近店铺的唐狗在水边戏耍。大家随便选了个位置,把物品铺放沙地上午餐,边吃边聊天,如寻常生活习惯。我想起阿彻明天便回日本,不禁哑然。餐後秀美把剩物拿去喂狗,我独步浅水中,留下妹妹跟阿彻谈话。阿彻说过,大半年来没有跟我联络,是因为怕见我日渐生疏,与其维持形式上交往,不如早点忘记对方。但知道来港公干,又忍不住想见我。可是见过又如何,结果不又是回到起步点,从头开始遗忘?我撩起裙摆,涉水至及膝之深,让浪涛打来,摇摇欲跌。 待我回来,妹妹又跟秀美跑去水边弯身捡拾贝壳,我抱膝坐下,让阳光晒乾双腿。阿彻伸手给我掸去皮肤上的沙粒,说妹妹跟秀美相处得不错。我问他跟妹妹说什麽,他说:她叫我来香港跟你一起。她真傻,胡思乱想,我说。他没答话,专注撮小沙堆,我知他为难,换了是我,也没法作这样的选择。 原,你知道吗?我现在和你坐在这里,实在是十分奢侈的一天。你走後我每天夜以继日工作,回家便蒙头大睡,有时候连星期天也把工作带回家做,但总是没完没了。上司嘉许我,说要勤奋才有前途,但前途是什麽?高一点的职位,多一点的薪酬,更多的工作,更少的人生。我们日本有很多工作狂,甚至有人因工作而死,但有人敢不走这条大路,我有一个朋友刚从一家待遇优厚的大机构退下来,跑到南美当援助团体工作员。我常常很羡慕他,可惜我没有这个勇气。 阿彻,别勉强自己,也别以为我要求你做什麽。我们只给可以给的,谁也没欠谁。 秀美和妹妹回来,丢下细碎贝壳,都说可惜没带泳衣。裸泳吧!秀美语出惊人。妹妹揶揄她:你敢?我为什麽不敢?是你不敢吧!好啊!让我看看!她们互扯衣衫,笑作一团。我望望阿彻,含笑不语。这日子,让我们尽情奢侈。明天,我们又会各自回到无情无趣现实中,节俭笑容,储作另一个奢侈天,如果有的话。 晚饭在家里吃,由妹妹秀美负责,阿彻是客人,不用动手,我受优惠对待,陪他在厅中看无聊电视节目,他抱着增广见闻心态,也不觉趣味低俗。我忽然首次感到看电视是可以如此兴致盎然。到华华啤酒广告出场,我问阿彻这个女孩子美丽否,他点头称美,我告诉他我认识她,而且这个广告差点是我拍了而不是她。阿彻不明我的含意,傻痴颔首。 饭後我们到天台看星,澄澈苍穹在我们头上,星星熙拥闪烁,那麽繁丽,但又那麽孤清,相距渺茫宇宙,亿万光年,互相眼中所知所见;就只是那麽一点。我们四人摩肩碰肘,也不过如孤绝四星,靠虚幻不实线条连成星座,一厢情愿的关系。北斗柄指东方,藉斗端二星寻我北极星。妹妹指向左面地平线上,双子座刚刚升起,我与妹妹皆六月生,名副其实双子。阿彻属狮子,在天空正中靠左,秀美属室女,在狮于右方。大家兴奋欢呼,说今夜共聚,天上人间。我眺望双子头上巨蟹,阻隔狮子,Cancer给我不祥之兆。但我没有把这种迷信丧气想法说出来,免破坏大家气氛。阿彻问我可记得临离开日本前曾经看星不果。我怎会不记得?今天终于看见了。但看见又怎样?事有凑巧而已,哪有关乎命运的象徵意义?这个我也没有道破,只是聚精会神凝视天上狮子,以想像赋予他存在。 午夜与阿彻最後一场身体欢爱,他信守诺言,没有进来。这事我没有向他解释,他也没有追问原因,也许他也明白,与道德无关,也不是因为怕怀孕,而是因为并不接受这种方式。至于为什麽不接受,我也不知道。也许,有一天我会接受也说不定。一切也得听我身体的感觉。 阿彻伏我胸前,说不如辞职不干,改变生活方式。我问他想干什麽,他说开一间书店,或是咖啡店,做梦的语调。我抚他头发,为他美梦粉饰,说有一个摄影师朋友,将来可以在店里展出他的作品,或者卖他的摄影集。请秀美做服务员便最好,她富有经验。妹妹可以办一本杂志,在店里出售,或让人喝咖啡时翻阅。那你负责什麽?他抬头天真看我。我?我们心中也知道对方想说什麽,但也沉默没有说穿,怕把最凝重事情当作戏语。我把他的脸抱在怀里,以呼吸和心跳作答案。 我彻夜未眠,听阿彻疲惫鼾声,想着各种无可再想的事情。在天亮之前,我口渴异常,起来蹑足到厅中喝水。窗前有影子凝定不动,手中玻璃杯折射弧光。你知是我,向我递出杯子。我接过来痛快喝光,水簌簌沿嘴角流下,我胸前湿濡一片。你伸手抚我湿透睡袍,以指尖辨认我胸脯的起伏如你。我如镜影回应,探你单薄睡袍下身体纹理。灵巧手指为你解开遮掩,触你柔软丘壑的细腻变化,睡袍宽敞滑落我们脚下。在晨光初现的窗前,凉风拂遍我们肉体,微明刻画出我们的曲线,我们轻柔抱拥,抚平孤冷惊动的毛发,双身为一,如水仙子,葬送于自身倒影。 那一刹,时间停顿,星宿凝止,世界落入单纯爱慾存在中,归于毁灭。 如果这一切不是如果 你离去之前的晚上,阿彻伏在案前剪纸,说要做一个你的人形。你叫他别作,你不要做纸娃娃。他改做了一只简单的纸鹤给你。 在床上你们待到深夜,缠绻不休,但却止于手足,彷佛更多的已经没有可能,或是没有必要。 黎明时分,你掀被而起,阿彻呆坐于床沿,颀长的腰身温柔如女子,你揽抱一下,把它纳进记忆。你们坦情相视,觉得清浊不分,高下莫辨,最美满的结局,莫过如此。他伸手抚摸你的柔躯,像告别的慰语,然後帮你装身如男人,重新扮演从前的身分。 在同一天中午,你独自从机舱下望灰暗一片,没有尽头的东京都,知道已经在那里迷失了你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 飞机穿过厚密如魔界的云层,云海上是绚丽澄明的万里长空。 你眼里的世界晶晶发亮。 如果这是你的眼泪。 如果这是我的眼泪。 如果你就是我。 如果,这一切不是如果…… 我会离去 夏天迅雷不及掩耳袭来,豪雨成灾,市区多处水浸,新界农田大幅淹没。我隔着电话筒跟妈妈探问,彷佛能听见残破祖屋于狂雨中吱嘎欲塌。她说水淹入屋,深及腰间。她躲于楼上,出入不便。我问她二叔他们可在。他们没来过看我,她说,但多大的水也冲不走我。这又何苦?我挂上电话,撑伞走出电话亭,混入午间吃饭人潮,比大水还汹涌。还未走到快餐店,脸上已经潸潸然一片。我住回走,到店里请了半天假,说母亲于新界家在雨中出事,得赶去看看。 偏远地区多处交通瘫痪,我辗转乘车来到坳仔附近,的士司机见前面小路山泥倾泻,没法前行,着我下车。我打伞来到村口,已经浑身湿透,极目见低洼地区汪洋一片,村民纷纷涉水离家暂避,肩上扛负必需品。有救援小艇穿插其中,载妇孺到安全地带。我瞥见二叔一家,独占一艇,朝我站立之处过来。待他上岸,抬头见是我,他竟然装作并不认识。我叫住他,问他妈妈在哪里,他漠然说天知道。你是人吗?我上前愤然推他,他背後两个大汉儿子闪出把我拦住,我伞子掉落地上,眼巴巴望他们在迷蒙中远去。 我乘救援橡皮艇回到老家,跳下水中,巡过厅堂,觅梯级上楼。阴暗房子空洞无人气,湿而且冷,我浑身哆嗦,来到靠後院房间,推门,里面充溢着草药气味。妈妈枯坐破床上,一张告别感情脸孔,我心痛搀扶门旁,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在这个孤绝天地独自度过。 妈,走吧!她迷惘呆视我,恍若失去记忆。妈,是我,山原。我回来了,跟我走吧!雨点从破窗斜打进来,她上身湿漉漉一片。妈妈伸手摸我湿透衣衫和长发,在昏暗中竭力辨认我的容颜。 在救援艇上,妈妈蜷缩我伞下,我回头看坳仔最後一眼,一个已经淹没的过去。 我们给妈妈在梅窝租了另一个小房子,就在附近,往来十分方便。坳仔的一切,我们悉数放弃,虽然不服气,但没有其他出路。市区的房子终于卖出,折回一笔颇可观现款,我把一半分子妹妹和秀美,让她们开东洋精品店,店务由秀美打点,妹妹上午到出版社兼职,有空便替报刊写杂稿。我自己继续售卖夏季流行吊带花长裙,于时装店消磨光阴。 然後便是华华的死讯。 在于报上看见华华头版广告後第二天,康打电话来,说华华死了,是昨天新闻上抛弃荒野女屍。说罢,电话挂断,只剩下那无意义的响音。华华的案件,半个月後侦破,凶手是一名心理变态男子,早已盯上华华,家中满是华华广告剪存和录影。据报导他多次去信华华,表露痴狂爱念,遭到冷漠对待,因爱成恨,跟踪恐吓,终至掳劫奸害。 想起华华美妙绝伦之躯遭到支离破碎的厄运,我惊骇没法入眠。多个午夜,我梦见那童稚幼体,在我记忆之初骚乱我心灵,讥笑我的无知和阴暗。夜里乍醒,心中起伏茫然和恐惧,我钻到妹妹床上,畏缩她怀中,在那肌肤体贴中才能安稳入睡。 我曾探望康。康终日躲藏影室内,推掉一切摄影工作,颓废度日。他虽说没有真正爱过华华,但毕竟曾与她生活过一段日子,影室处处有她的记忆。而且,华华代表他心中理想,他工作的实现者。我细语抚慰康,答应待他复元过来,一定替他作模特儿拍照。他将会拍出与别不同的照片,成为众所公认的新锐摄影家。他柔弱微笑,说谢谢我,又听我的话让我陪他到大屿山郊游散心。 阿彻离开後来过一封信,重提辞职一事,但对于之後的打算,仍然拿不定主意。我把信给你看,你说:去找他吧!找他又怎样?你不我他,又怎会知道怎样?但你一个人。姐姐,别担心我,去找他吧! 那天姐姐坐在木凳上,撩起肩上长发,说:剪刀,就像你回来那个晚上一样。我手执剪刀,在锋利中展示我无尽的温柔。你的发絮飘散抖落,我仔细修剪,看你柔滑脖子露出,发脚下一双圆润耳珠。你揽镜自照,轻甩活泼短发,回头惬意一笑。我给你拂去身上发丝,如艺术家拂拭刚完成的动人雕塑。你是我创造的,正如你创造了我。在满地碎发上,我们哼唱歌调,欢快旋舞,如夜空双子,头顶苍穹,脚踏银河。六月天,是我们诞生的日子。 姐姐,你放心走吧!我知道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我永远也跟你在一起。 我们无须说再见。 因为我们不曾分开。 我们谁也不刺透谁,谁也不吞没谁。 我们的身体在湿润中怀孕爱情的种子。 姐姐。 妹妹。 而且回来 在可以换上露肩吊带花裙的季节里,我写信给阿彻,告诉他我决定来日本。我不知道我可以怎样做,也不知道他可以怎样做,但我知道我要来,知道我和他也得离开一些什麽,然後才能共同找出一个新的生活方式。 在临离去之前,我见了汤维明,他差点认不出剪了短发的我。我为曾经对他不公平的地方向他道歉,也重新表白我就是他的朋友林山原。他迷惑望我,始终没法接受和理解,但我所能做的,只有这麽多。 对康的诺言,始终没有实现。他始终没法重新创作,卖掉不少摄影器材,说以後也不再拍照。他曾说过有一天放下相机,他会写出我的故事,但以写作维生,并不比摄影容易。每想起康,总觉他如早殒星星,光芒在无人注目的时刻来到地球,只是一刹,已经熄灭。我庆幸赶及看见,但也为此而悲哀。 秀美搬回梅窝与妹妹同住,她们亦答应照顾妈妈。直至我离开,妈妈从未唤我一声山原,但她嘱咐我在外面要小心照顾自己。我知道,如果我于她已经不是山原,她至少视我为新生女儿,没有名字,只有骨肉之亲。这已经无憾。 妹妹和秀美送我到机场,我们在入闸口吻别。 这一天,你穿你最喜欢的裙子,也是我最喜欢的。 我们也知道,一回头我们便会哭,但最後一刻,我们还是留给对方微笑。 我不知道我的旅程最终会去到哪里,途中阿彻也许会加入,也许不会,但无论我去到哪里,遇到什麽令人透不过气的事情,我的身体也不会遗忘那文明毁灭一刹的灿烂,因为我,就是那最美丽的你。 我是我妹妹,也是你,我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