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至

双身

下载: 双身.txt

在线阅读 双身.txt

摘要

本文是一篇关于性别认同和跨性别体验的小说,含有多个故事片段,描绘了不同角色在性别转换和认同间的迷惘与探索。故事通过一个名叫小原的角色展开,他在经历了一场改变生活的手术后,开始反思自我和他人对性别的看法。小说中有多条独立却又交织的叙事线索,描述了小原在医院的恐惧心情、对家庭的思念、以及对新身份的接受与拒绝。小原与妹妹的关系,以及他和其他角色之间的互动,展现了复杂的亲情、友情和对于自我的认知。通过叙述小原和不同女性角色之间的对话,小说探讨了关于性别、身份和社会期望的深刻问题。在一个充满误解与期待的环境中,小原勇敢地面对自我认同的挑战,并努力寻找自己在这一切变迁中的位置。

其他信息 [Processed Page Metadata]

附加信息表
Attribute Value
Filename 双身.txt
Type document
Format Plain Text
Size 233821 bytes
MD5 05890f72a71521008cdfeef53a74ddd2
Archived Date 2024-11-17
Original Link [Unknown link(update needed)]
Author 未知
Region 未知
Date 未知
Tags 跨性别, 性别认同, 自我探索, 小说, 文学, 性转, 社会问题, 家庭关系, 心理探索

本文由多元性别中文数字档案馆归档整理,仅供存档使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正文

类之想像(代序)

那一天读袁珂的《山海经校译》,在〈南山经〉中有这样的一条:「又东四百里。日亶爰之山。多水,无草木。不可以上。有兽焉,其状如狸而有髦,其名曰类,自为牝牡,食者不妒。」後一句袁珂的翻译是这样的:「有一种兽,形状像野猫,长有头发,它的名字叫类,身上具有雌雄两种性器官,可以自行交配,吃了它能够使人不妒嫉。」

「自为牝牡」,也可理解为一种雌雄同体的状况吧;而更耐人寻味的,是「食者不妒」。为什麽「自为牝牡」便能够使「食者不妒」?当中的转折究竟有何暗示?这里面是不是意味着「妒」的来源正是雌雄异体、互相分隔的生物存在形态?

「类」这个名字也是十分有意思的。《周易.系辞上传》有说:「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这里说的是事物的类别。《说文解字》对「类」字的解释是:「种类,相似,唯犬为甚,从犬,*声。」用一种现代的读法,「类」字同时包含了一组相反的涵义:一方面是「类似」之中的相像、近似、同属的意思,另一方面则是「类别」之中的分别、差距、区隔的意思。因为有「相类」则必有「分类」,有聚合则必有排斥,有向内的同一则必有向外的歧异。「分类」这个词本身就可以作为一个矛盾语理解,既「分」又「类」,「差异」与「同一」彼此互为表里,互相推移牵扯。

「类」的一体两面大概就是「妒」的发源。「同」形成了自我意志的强化,「异」却教此意志产生无可弥补的失落。因为「异」者永远在「同」的外面,时而迎头痛击,时而遁逸无踪。自我意志的自足永远是一个梦幻,其能量只能从崩决的裂缝向外迸射,朝那同体而异质的他者作出永恒的追逐。「妒」的严格意义,可能就是「分」和「类」永不止息的交互动作中的渴求和失落,而在这动作中,意志化身为慾望。这不单发生于「雌」和「雄」的类分之间,也发生于任何个体的自我和非我之间,而自我和非我间的一种物质界限,是身体。

「自为牝牡」、「食者不妒」的「类」自然只属「人类」的文化想像,但这种想像却向我道出了一个真相,这就是:妒的本质并不关乎所谓「第三者」的介入,而在于「自为」、「自足」的不可得,以至于对非我的不能自拔和永无餍足的慾求。

这使我无法不想起普鲁斯特的典范片段--妈妈的吻:「我上楼去睡,唯一的安慰是等我上床之後妈妈会来吻我。可是她来说晚安的时间过于短促,很快就返身走了,所以当我听到她上楼来的脚步声,当我听到她的那身挂着几条草编装饰带的蓝色细麻布的裙子窸窸窣窣走过有两道门的走廊,朝我的房间走来的时候,我只感到阵阵的痛苦。这一刻预告着下一个时刻妈妈就会离开我,返身下楼;其结果弄得我竟然盼望我满心喜欢的那声晚安来得越晚越好,但愿妈妈即将上来而还没有上来的那段暂缓的时间越长越好。」(《追忆似水年华Ⅰ》,李恒基译,译林出版社,页一三-一四;联经版,页一四此处略作改动。)

吻,身体与身体的实在而短促如梦幻的同一,却同时象徵了「妒」的结构。「妒」就是「自己所爱的人在自己不在场或不能去的地方消受快乐」,或是自己怀疑如此。而对普鲁斯特来说,这种他我情绪纠结的别称,是爱情。

我不能不承认,说到底,爱情无可避免地是一件身体的事情。是不能「自为牝牡」的「妒」的转称。

是以我不能不渴望类和抗拒类,与我所梦的人,寻找那可望而不可即,可想而不可达的亶爰之山,并且永远延长中间的那段暂缓的时间,因为那里有爱情的动作,那里有妒。

女身

在这些日子的温暖早晨,我也会以相同的姿势自梦中醒来。侧身躺卧,胳膊搁在鼻子前,手腕遮挡眼睛,在半张惺忪视野中掩映着粉红色的光泽,如胎儿在母体中透过母亲腹部所领受的光之沐浴。这种想法总令我觉得好笑,嘴角慵倦微微牵动,轻颤睫毛在手腕上造成蝴蝶或飞蛾拍翼的感觉。深深呼吸肌肤气息,彷佛残留昨夜浴露的甜蜜幽香,混合被子吸收了的体味,教人忍不住让鼻尖在臂胳上细细磨蹭,或是把嘴唇贴上温存亲惜,遗留下丝丝滋润清凉。

也许我会在窜进凉风的被窝中转身,隐约意识胸脯重量的流动,并发现另一条手臂因长时间压抑而变得酥麻,像爬满蚂蚁般恐怖。但不安稍纵即逝,背向日光,很快又沈进梦的湖中,赤裸身体向滑过的水流展开,在模糊不清的场景和动作中惬意享受大腿互相摩擦的触感。好像有谁躺于我旁,善解人意的手在我腰背上沿着肌理绵条探索,彷佛此身是我心貌地图。灵巧指尖既经过豁然开朗的地方。也探进阴隐幽微的处所。但也许他或是她并不知道,甚至是曾经在镜子前无数次监照这个身体的我,也从来没法在它的形态上掌握到一点关于自己的什麽。它总是以那麽陌生的姿态和我勾连在一起,与我经历共同的迷惘和屈辱,但却日久常新地教我领略到它的美妙和庄严,使我在每天早晨睡醒的时候也感受到无以言状的爱望。

在这将醒而未醒的时刻,琐碎的人生片段会像化合物般在我体内混合或分解,随着血液的运行巡游到身体上的各个部分,毫无预告地在任何一个地方登陆,发出照亮回忆中某个角落的讯号。我彷佛意识到我有两个生命,一个前生一个今生;或许该说,有一个生命,两个身体,一个前身一个今身。有时候,我的半梦半醒之躯会告诉我一个在镜子前监照自己的童身的故事,在稚嫩的形骸上复叠着异体的重象。我的鼻息又会把我引领向一个满是草药味的房间,窗外有澄净的天空和爬满土墙的碧青藤蔓,阳光抚摸肉身如汨汨暖流。

我揉了揉眼睛,彷佛听见妹妹叫我起床。那一段日子,我卧床不起,妹妹忧心而近乎哀求的声音常常自耳边响起。但那已经过去,妹妹不是上班了吗?我通体的毛管一战颤,有一种于人前赤身的戒惧,承受着康的镜头的凝视。我忘记了是否真的让康拍了一辑照片,是真的还是在梦中?那不是康,其实是汤,我的老朋友,从前的手足,现在的捕猎者。汤的眼光如同镜头把我捕捉,牢固封锁在意识的黑匣子内,永不超生。对不起,汤!我们原本是好朋友。我看见他的身体在火焰中焚毁,像秀美给妹妹和我画的画,化作烟和飞灰,在烟幕的後头妈妈在低头饮泣,在一座行将坍塌的古老大宅内孤身一人,为她死去的儿子哭泣。我站立于她身旁,无能为力,如同死後重访故地的幽灵,徒然飘荡,制造令伤怀者毛骨悚然的阴风。我整个身体的物质化解,换作微粒,灰飞烟灭,只剩下一阵阴风。

啊!我是一阵阴风。

骇然醒来,这一天竟然没有像平常一样被静谧眷顾,彷佛不祥之兆。晨光明媚依旧,与噩梦大相迳庭。我掀被下床,撩理长发和衣摆,暗暗庆幸自己体态完好。妹妹已经上班了,早餐放在桌上,用碟子覆盖着。我刚回来的日子,妹妹也是这样给我准备早餐,恍如昨天。未及梳洗,我瞥见桌上早报头版的巨幅广告,一眼便认出华华。那是一个高级私人屋苑的广告。照片前方是俱乐部游泳池,後面是屋苑的别墅式楼宇群。华华身穿性感白色泳衣。浑身湿透,作势攀上池边。她把头发剪短了,上次见她还是长发披肩。我有点不敢去看她那深不可测的乳沟,匆匆翻过报纸。港闻版头条是一宗碎屍案,一具赤裸女屍给遗弃在大帽山,身首异处,警方不排除死者曾遭强暴的可能性。报导附有死者躯干照片一幅,形象模糊,据说已经腐坏。

我丢下报纸,空洞的肠胃一阵搅作,想吐。

电话铃声骤响,我赶忙抓起话筒,是妹妹。

听见你的声音真好。我紧握话筒如同她的手。

姐姐,你怎麽了?

真好!

如果你,一个女孩子

如果你,一个女孩子,或者说,一个有着女人身体的你,从大阪乘新干线火车抵达东京站的时候,你身上只带着二万日圆、一张日本火车证、一张回香港的日航机票、一张剩下七十度的电话卡、一大箱不合穿的衣服和一个陌生的身体,你会有一种怎样的心情?

问题是,你已经记不起先前发生的事情,以及从前的一切。换句话说,你已经失去了记忆。对于你是谁,你只能够通过你身边有限的物品去作出猜测。于是,你至少知道你的名字、知道你来自何处,但你不知道自己在日本做什麽。可是,这个名字,以及伴随着这个名字的所有男性物品,真的是属于你的吗?

你的迷惘是无可非议的。

关键也在于你手中的一张卡片。卡片上印着一个叫做「猫眼」的地方和一个东京都的地址。卡片背面写着一个名字:池源真知子。

池源真知子。你清晰地记得这个名字,但你不知道它是谁的名字。很明显。池源真知子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难道它就是你的名字?不。你至少可以肯定自己不是日本人。那麽,要解开你身世之谜,你要找的人大概便是这个池源真知子了吧!

你从火车站的观光案内所拿来一份东京交通路线图,看了五分钟,认出来的只是东京、银座、六本木、涩谷、新宿等几个比较熟悉的名字,其余的符号就像咒语一样在眼前漂浮,纵横交错的地铁和国铁路线就像你紊乱心情的投映,你的额头开始胀痛起来。

在一个走着二千万人的城市怎样去找一个女子?二万日圆,一个轻若鸿毛的数目,又能够令你支持多久?

刚才在案内所的询问令你不敢乐观。事实上。当女服务员以「小姐」来称呼你的时候,你已经莫名其妙地手足无措起来,这使你作出了这一天的第一个错误抉择。你没有预订酒店便走到全无方向感和边际感的东京街道上,还以为可以找到便宜一点的住宿。

你可以试想想,在这个下班时间,车站内外挤满了纷沓而至的西服下班男女,而你上身穿着一件大了一号的男装红黑白格子衬衫,袖子长得要卷起来,下身穿着一条把腰带收至最细才勉强不松脱的牛仔裤,照样是卷起裤脚来,身边还拖着一个盛满同样不合身衣物的行李箱。你根本没法想像,也不敢承认这个男装女身就是你自己。

你的记忆所及,是这天早上你如何发现自己躺在大阪酒店的双人床上,在一个似乎是属于你的男用皮包内找到二万日圆,在另一个枕头上躺着那不明所以的卡片。你呆了半天,理不出半点头绪,唯有收拾好可疑的行李,乘上一时三十分的新干线子弹火车趋东京而来。你没有其他的选择。

你糊里糊涂地逛到银座,五光十色的大百货公司霓虹光管招牌令你晕头转向。你第一次感到恐慌,这种恐慌产生于对自己的完全孤立的意识,是一种丧失过去而又不能预见未来、失落于永恒的现在的恐慌。在异国繁华的夜色路上,你如同从天外下坠的殒石,粉身碎骨,面目全非。你拚命揽抱着一身碎片,企图重组自己和世界间的关系,但宇宙彷佛不断膨胀,在扩张中所有事物也离你而去。你心里怀疑路上的行人争相走避,在一片离心的走向中你在中心旋转,就像在看一堆声称关于你而你又无法解读的文字符号。

在崇光、新力、艺康、三越的萤萤普照下。你的身体摇荡、晕眩。除了此刻,你没有过去可依恃。也没有将来可寄望。

你当然不会知道,你第二天将会遇到一个叫阿彻的男人,而你的命运将会系于这个男人身上。

如果你,一个有着女人身体的你,将会或曾经有这麽的一天。

妳会叫我一声哥哥

在刚刚回到香港的时候,我曾经过了一段不分日夜地睡觉的生活。每天从一个几乎相同的、胶着的、黏湿的、充溢着湖水气味的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地吃过妹妹上班前给我准备的午饭,跌落床沿,又克服不了慵倦昏睡过去。我足不出户,也没有看电视或报纸,渐渐不知何年何月,甚至不太情楚自己是谁,不太肯定自己的过去。在我的梦中,常常出现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我变成了一个女人,孤身流落于一个陌生的国度,面对陌生的人和关系,有和男人,也有和女人。一觉转醒,我揽抱自己的躯体,又的确是一个女人,也不知道是梦还是记忆。

躺身床上,我就像在一个广阔无垠的湖上漂浮;或者应该说,我自己便是湖中的水,没有固定形态,属于湖的一部分,但又没法界定是哪一部分,完全不能自主,随着风的吹刮泛起波痕,或因潮流涌动而展延到另外的方向。我就是如此心神荡漾,无日无夜,无法无天。

而妹妹竟然还容忍我,迁就我。这是我从来也没法想像的事情。

在我记忆中的妹妹不解温柔,同居共处但却冷淡如陌路人,像个分租房客。後来我和她谈到她的转变,她说她没变,只是我们彼此从前从未认识,亦未努力,对一段非因选择而来的关系熟视无睹。她还说,当初她离开妈妈搬出来跟我同往,我声明要约法三章,互不干涉对方的私人生活。于是她在家里奉公守法,当真是个模范居民,就是不像个妹妹。这一点,我只能怪责自己。

但我还是纵容自己终日委靡于床上,赖病不起。比我更了解我的病因的,是妹妹。

哥哥,别睡了,今天应该起床了。她每一天也耐心地轻摇我肩膊。语调前所未有的委婉。

有好些日子,妹妹依然叫我「哥哥」。她彷佛把我唤回一段属于「哥哥」的时光,但我又随即意识到,她现在之所以叫我「哥哥」,是因为未能把多年的习惯改变过来。也许她未能接受有一个「姊姊」的事实,又或许她害怕我还未能接受成为了「姊姊」的事实,所以总觉得「姊姊」是一个禁忌性的称谓而不敢用在我身上。

哥哥,别睡了,今天应该起床了,算是我求求你。

我无动于衷,蒙头大睡,冷漠至此,我只能怪责自己。妹妹尝试弯身把我抱起来,放弃等待我的意志复苏,但不成功。我听见她叹了口气,说:你胖了许多。

我胖了吗?我真的不知道,也无心理会。胖也好瘦也好,这个身体非我所愿,我自然任其衰朽,跟我有什麽相干?我身跟我心何干?我转身背向妹妹,自欺欺人。

她根本无须容让我,就像这天早晨,索性动武,拉我被子,使我不得好睡。我心中知道其实是自己以呆滞之姿挑战她耐心的极限。她从未如此宽怀待我,我也不是贪得无餍,只是觉得不匹配,无地自容,不敢爬起来坦然的面对她。我的藉口是,我有病,我不舒服。

你哪里有什麽病?也许是我有病,是我疯了,相信这个一无是处的女人是我哥哥!妹妹声嘶,像给尖刀剖心。

我从来也不知道,她是凭藉什麽在我回到这里的那个晚上,向这个陌生女人喊出「哥哥」。

也许我没有变,在我身体内的一些地方没有变,而妹妹也没有变。

那一晚飞机把我带回潮湿燠热的气候里,厚笨衣装内闷出一身汗,拖着行李箱回到家中,推门展现妹妹斜倚沙发上看电视的熟悉情景,与我从前下班回来所见没有两样。但这一天妹妹脸上空白一片,露出犹如突然失去记忆而造成的迷惘、无知而极为纯真的面貌。

我彷佛第一次见她,这个女孩子,我妹妹。

我回来了。颤抖的声线只容我说这麽多。

妹妹被催眠似的站起,睡袍滑落腿上,下摆有一块树叶形状的茶渍,像乾了的血的颜色。空气中充塞着电视上煽情剧的夸张对白,歇斯底里地爆发着激情和疯狂的人生片段。我记起某一天清晨在餐桌上打翻了茶壶,你好像还骂了我,我却满不在意,只不过是一块小小的茶渍。

你瞠目看我摘下眼镜、脱下外衣、扯下领带,伪装如战甲般解除,暴露脆弱无防的柔躯。你睁大的眼睛使我想起秀美,但那时候你还未知道秀美是谁。

可以帮我吗?不知是我的声音震颤无法辨听,还是你心中过度惊呆,你茫无所以地随我走进房中,垂手怔怔站立,像断线的木偶,手足无依。我捏着榇衫钮扣,双手颤抖,捏了又涅,几次没法解开。可以帮我吗?你应声趋前,伸出纤巧十指,抽丝剥茧般给我脱下衣服。在镜子中我瞥见一个胸背紧缠布条的暖昧身体在困难地呼吸着,喘息一若垂死。

你受伤了吗?你呵气于我肩上,吹动我的汗水一阵清凉。千缠万卷,是个死结,你久久没法弄开。

剪刀,我说。

刀背滑过肌肤,发出切齿之音,布条松脱,胸口和腹部横着两道红痕,乳房沈沈垂下,把腰背拖得更佝偻。你蹲在旁边,忘记了手中还握着剪刀。

哥哥!

我们目光相碰。瞬即闪躲,我为自身的毫无掩藏而惶惑不安,你抛下剪刀,紧扯着手中布条,像要挣脱綑缚。

很久之後我跟你谈起那一晚,问你为何拿布条自缠双手,你说:我禁不住想抚摸你。

如果你,和一个男人

如果你,在最旁徨无计的时候,挽着巨型行李箱,踯躅于行人如鬼影疾走的东京街头,你大概也会对一个中年男人的善心帮助心存感激。那时候,你还未曾理解,一个女人的身体可以给你带来很多麻烦。

在这之前,你已经向几个女孩子询问过酒店的所在,但她们一听见英语便花容失色,抱头鼠窜。

男子穿着深色西装,拎着公事包。有一双细小而厚实的眼睛,一块稳重的方形脸。而且到达了处事成熟而圆滑的年纪。大概已经是公司内一个小部门主管之类的人物。他神情肃穆地聆听了你的查询,用颇可理解的英语示意你跟着他。一眨眼,行李箱已经落进男人手中。

一阵晕眩感又袭向你,你顿觉四肢软麻,差点儿便一头栽到男人的肩上。你当时并不明白为什麽让男人给你拿行李箱会造成一种类似失重的状态。

「小姐是从外地来的吧?是中国人?」

「是,从香港来的。」

「一个女孩子独自旅行不大安全啊?」

「不,我来找朋友,他在大阪,明天会来东京和我会合。」你胡诌着。

来到一间布置别致的小型酒店,你以为这一切便会就此告一段落。但男人坚持要送你到房间去,并且老实不客气地打开冰箱拿出两罐啤酒。你开始觉得不对劲了,但你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竟然没有拒绝他递给你的啤酒。你不知道,酒精饮品原来会令现在的你头昏脑花。

男人说了一大串日语,令你阵脚大乱,彷佛当中有什麽使你难以防备的阴谋。你竭力保持清醒,苦苦思索对策。开始的时候,他英、日夹杂地说着东京的各种事情,像那些譁众取宠的导游。然後你发现他的手已经绕到你肩膊上。在瞬间,池源真知子的形象彷佛回到你视觉记忆的边沿,你紧闭眼睛,向那空洞的黑暗中探进。

「小姐,一个人旅行危险啊!」男人沈厚的嗓音擦过你的耳朵。(「我喜欢冒险的啊!」真知子的目光直射我瞳仁的深处。)「万一发生什麽意外-」句子诡异地吊在半空。(「意外?我正想碰着点意外的事情啊!没有意外的旅程。一切也在计画之中,太没趣了吧!」)「相信小姐还未曾遇上什麽意外吧!」声音在你的耳壳内震鸣。(「还没有呢!」真知子拖着幽幽的语调。)「我一眼便看出来了。」男人的气息呼在你的脸上。(「先生的眼光真锐利。」她的双眼闪过一道锋芒。)「两个人冒险岂不更有趣?」(「那要看是什麽样的人了。」)「小姐认为什麽样的人最适合?」(「陌生的男人,懂得说话,有锐利的眼睛。」)「觉得日本男人怎样?」(「香港男人?会有什麽不同吗?」)「来试试看吧!」(她低头笑了,双颊和脖子泛着红晕。)

再在街上走着的时候,你只知道胸口窒闷着,脑袋天旋地转,就像刚从疯狂过山车下来一样。你不清楚自己是怎样跑出来的,可能是拿瓶子掷了人或什麽的,活像低俗电影的情节。真知子的形象又再沉入意识的底层,你又重新被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惧所笼罩,任何行动也彷佛在彻底的黑暗中抛回力棒一样,狠狠发出的每一击也不知会在何时何方返回来打中自己。

凌晨的夜街上只有偶尔掠过的汽车灯光,你此时一定是在喃喃自语:我究竟是谁?我究竟为什麽会在这里?我什麽都不明白,真混帐!

妳会叫我一声姐姐

在我回来的第二天早上,我天未亮便醒来,把自己的身体自顶至踵确认了一次。是这个身体没错。从前在相同的这张床上转醒的感觉已经模糊不清,现在好像连房间的形貌、质感和空气的味道也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我想喝水。

在半明暗中我辨出自己一双白哲的腿和盖在大腿上过长的白色T恤。厅中拉上的帘子间荡着一条粗细不定的缝隙。我拉开布帘,挨着窗子倒了一杯开水。水声在满室的阴影中非常动听。

妹妹蹑足走出来,好像早知道我在那里。

很早啊!

想喝水。在黑暗的掩护下,我首次能够舒泰地面对她。

她问我要一杯水,我把自己的杯子递给她,看她在微明中喝了一口,以手背轻拭嘴角,彷佛一个习惯性的动作。我惊讶地发现自己从来不知道妹妹有这种动作,也不曾留心她喝水的姿态。是我忘记了吗?找曾经一度失去记忆啊!

肚子饿吗?她问。我点点头。

我们动身到厨房去。她弄荷包蛋,我煮开水冲红茶。我们出奇地沈默细干,就像每一天也一起这样弄早餐,但谁在心底里也知道,这是第一次。只不过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早餐,两双手合力张罗,竟会如此教人感动。在餐桌上只听见刀叉的话语,我凝视妹妹每一举手投足,细细嘴嚼,几乎啖出眼泪来。

其实,是什麽事情?

我不敢回话,一方面是事出乖理,不知如何说起,另一方面是她的语调太温柔,我惟恐一启齿便崩溃下来。到底还是她懂得我的感受,只说说没关系,到你认为是时候才说吧!

我伸手便碰翻了茶壶,红茶沿桌面溅开,妹妹弹跳而起,睡袍大腿前沾了一大块。张着湿漉漉的双掌,我沮丧重落在座上,自觉无力阻挡,好像在暗示我没法逃出命运之网。

妹妹俐落脱下睡袍,跑进浴室,说及早用喷洁剂清理,浸泡水中,也许可以去掉污渍。我倚凭门旁,直直看着妹妹晨曦中的裸体,在明暗光影之间,我的思绪险些迷途。我不知道从前可曾在心中一隅闪过这样的念头。当过往与异性的肉体经验如走马灯般旋转,我可曾有一刻察觉,近在咫尺有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受自己妹妹的容颜触动听来是如此的歪离人伦,但此刻我不能不承认有一种抚摸你的冲动。

你向我向你伸出手,像一面镜子。

无论如何,我也是相信你的。

你相信我,在我告诉你之前。

後来的一个晚上,我敲门问妹妹有没有卫生巾。她正在做护肤面膜,涂满了白色石膏似的脸上露出西洋小丑般哭笑难分的面颜。她问我做不做面膜,伸手抚我脸颊,说我的皮肤嫩滑比她犹胜,真不可思议。我鼓起勇气平视面膜上那洞儿中的晶晶双目,知道只消眼睛已经够她说话:我明白,也相信。跟那双眨动如心窗开合的睫毛,可以坦言的,我也吐露了。我无所期待,不论是谴责或同情,而她只是在面膜下极力做出笑容,轻轻握我手臂,自抽屉中掏出一包卫生巾给我。

绵绵卫生巾,掬在掌中,像一只信鸽。我开始理解妹妹。

但我很清楚地知道,并不是每一个人也会像妹妹一样毫无保留地接受我。想起母亲、朋友、以至于所有不准备理解我的或深或浅的相识,我没法不泄气了。从日本回到香港,就像从什麽都会发生的童话世界回到什麽都不会发生的现实世界。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永远逃遁于那如梦似幻的狭小天地中,但是我自己决定要回来的,我知道只能如此。而我又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我要背负一个于我只会有损无益的过去,我还能够怎样在人群中立足?

我的生活已经完蛋。

于是。我一睡不起。

镜子中的女体头发蓬乱,脸色惨白,眼皮浮肿,腰腹间可以捏出一圈没有弹性的赘肉。

这个是我吗?

我曾经不肯承认这个是属于自己的身体,我想毁灭它,与它同归于尽。想不到现在只消什麽也不干,便使它在无声无色中朽坏。

那天早上,妹妹终于忍无可忍。她戳穿了我的懦弱,愤然回身弃我不顾,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我埋脸枕中,知道她关切我深才会恼我若甚。孤绝如我,世界上知我者只妹妹一个。二十多年白费,现今才正式跟她在心路上相遇,从头成长,我又怎能让这不可多得的盛情早夭?暴殄天物还可以,人生,跟妹妹一起的人生只有一个,荒弃不起。纵使我笨拙如婴儿,牙牙学语,我也得试着学一种不同的语言,妹妹的语言。又有谁敢打定我听不懂说不准?

妹妹坐在厅中沙发上,垂首装作看杂志,露出颈後的一截肌肤。听我出来,执意不抬头,回复旧有的倔强风格。我捋捋发梢、拂拂衣衫,惟恐自己赔罪赔得太难看,我的自尊所余无几。我起来了,我先尝试淡淡道来。她嗯了一声,依然故我,换作从前,必然互放冷箭收场。但我竟然没法自制地让喉头哽咽,只能够完整地说一句:对不起。只见她肩膀微抖,掩面的长发隐隐颤动,仰起脸来,却是晶亮的笑。

姐姐。她唤我,亲昵的身世,她多年的期待。

我们促膝沙发之上,以沈默互相慰藉。

把二十年所错过的,一下子领略个够。

这一天,我和妹妹去游泳,开始学习她的身体哲学。

如果妳,和一个男人

你一定没法想像你会跟一个叫做阿彻的男人回家,但你的确这样做了。

当时你刚离开一家日本料理,口袋中只剩下三千圆,手中拿着一罐全麦啤酒,坐在行李箱上,看着满街的霓虹光管在你的眼前打转,像个巨型的弹珠游戏机。一个年轻男子向你走过来,说了一句日语。你惊魂甫定,他又用英语问:「小姐,你是不是遇上什麽麻烦了?你是中国人吗?」你迟疑半晌,才点头说是,却万料不到他竟然用广东话说:「小姐,刚才在店里我已经留意你。」你一定以为自己产生幻听,吞吞吐吐地问:「你说什麽?」

「小姐,你需要帮忙吗?」他真的在说你的语言。

「没什麽的,我只是自己坐一会吧!」

「真的没什麽?」

你坚持摇摇头,认为这是比较明智的做法。那人见状,微笑点头,回身走开。

後来,不知是他先停步,还是你先喊出来,总之,你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先生!请等一等!」

就是这样,你跟着这个男人回他的家。

在这之前,你花了一整天在山手线上来来回回。你甚至天真地以为,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恶作剧,只要在这个叫做「猫眼」的地方找到这个叫做池源真知子的女人,一切便会真相大白,回复原状。但因为语言不通,你向途人的询问只导致重重误会,结果还是徒劳无功。眼看着一天白白浪费了,你把心一横,走进了一间弹珠游戏机店,投了二十次代用硬币,输掉了一万元。

也许,你跟那男人回家,也是出于一种赌博的心态。这使你有点怀疑自己从前是不是一个赌徒。你只知道,为了寻回你的身分,你绝对不能离开这个地方,而得使用任何手段争取最後一个机会。

况且,这个人懂得说自己的语言,这至少壮大了你的胆子。但你也弄不清楚自己是信任他还是想利用他,说不定,你的状态会反过来给他利用。

想到这里,你脚下不稳,整个人靠倒在灯柱上,啤酒罐落在地上。男人连忙把你搀扶着,他的握捏像腐蚀性液体一样把你更彻底地溶解掉。

你跟男人乘地铁朝着一个你完全没有半点概念的地方进发。在车厢内,男人问了你的名字。你究竟叫什麽名字?连你自己也说不出来。你决定把护照上的名字告诉他。

「林山原。」

男人掏出纸笔,把名字一笔一划的写下来,姿态十分优雅。这使你第一次细心认清他的容貌。

「没错是这样吧!」他把字条给你看。

「全都是大自然的事物呢!树林、山、原野。」他又喃喃的念了一串日语,相信是你的名字的日语读音。

「林小姐为什麽会来到东京?」

你搜索枯肠,想编出一个像样些的故事,但你连伪装的能力也丧失了。竟然讲了真话。

「我不知道。」

「小姐是什麽意思?」

「我忘记了,我什麽也记不起来。」

「忘记了?从什麽时开始?」

「昨天早上。」

「小姐真会说笑!」男人打了个哈哈。

「我不是开玩笑的,所以才希望你帮我。」

男人立刻收敛了笑容,半信半疑。

你知道自己的坦白近乎无可救药。如果男人有什麽不轨企图,他立刻便可以乘虚而入。但一个彻底地旁徨的人是没有足够的冷静和智力玩伪装游戏的,你只能听天由命。

「小姐,你不用太担心。这种事情。我是说失忆这种事情很多时只是暂时性的,只要休息一下,或者很快便会恢复。」他结结巴巴,没有半点说服力,也许是语言水平的关系。

男人试图改变话题,作了自我介绍。他叫做河本彻,二十五岁,家乡在奈良,独自来东京念大学,然後在一家眼镜生产公司工作。他说自己是中日混血儿,父亲早年在日本百货公司任职,派驻香港的分店,在那里娶了一个香港女孩子,後来才举家迁回日本。

「我十岁之前是在香港长大的。」

「是吗?」你惊讶万分,忽然觉得共同的背景和共同的语言令这个人显得可靠,但你立刻又警惕自己不能过于松懈。

「在家里妈妈跟我讲广东话,所以我慢慢讲来还是可以的。」

「那你父母呢?」

「他们住在大阪。」

「你是一个人在东京生活了?」

「对,所以你可以放心在我家里休息。」

你心想:这才放心不下呢!

阿彻的住处位于东京市郊,单位面积不大,但以单身男人的家居来说尚算整洁。你起先还以为日本人的住所一定有榻榻米,阿彻这里令你有点失望,但它又同时给你一种家的感觉,彷佛你那失落的记忆中的家便是这个样子。

阿彻给你沏了茶,茶的暖意沁进心睥,教你两天以来首次觉得安稳。但你立刻提醒自己不要太容易相信事情的表象。

「河本先生,你不用理会我。自己先休息便可以,我在厅里待一晚,明天便要告辞。」

「你要到哪里去?」

「不知道。」

「我可以带你看看医生,或者可以治好你的记忆。」

「没用的。」

「别太担心啊!怎麽也好,明天再作打算吧!还是先洗个澡,我去拿浴衣给你。」

这是一件蓝白色印有樱花图案的浴衣。

你倚在浴室门後等待急促的心跳平伏,你没法想像在这个男人的家中将会发生怎样的事情。对于一个失去记忆的人来说,任何事情,无论表面上好与坏,也存在着危险,因为你不知道有一天当你恢复记忆。你的过去会否和你的现在产生冲突。

在镜子前,你掏出袋中所有暗示着你的往昔存在的物件--男装手表、手帕、钱包、墨水笔。你缓缓脱下榇衫、皮带、裤子、内裤。这些东西就像一个衣冠塚般堆放在你跟前。究竟是谁设计了这个陷阱,把这些格格不入的物件加于你的女身之上?

你的目光停留在镜中的女体上面,那双手正战战兢兢地触摸乳房的柔软和记认乳头的凸出,然後滑过平坦的腹部,停留在茸茸的阴毛上。

你忽然捧着脑袋,眉心紧锁,彷佛记起了一点什麽。

你记起你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体。

在唇边你不停念着真知子的名字。

格子花裙

关于小原的事情,常常与我产生一种离奇的勾连。隔着一段距离回看,小原的故事恍如与我毫不相关的另一个人的故事。这距离不单是时间上的,而且也是现在的我和小原之间截然不同的身分上的。我甚至怀疑小原是否曾经存在,是否我因为某种意图而为自己构想的一个过去。对于一个曾经失去记忆的人来说,他对过去简直如饥似渴,但他也悲哀地发现他已经失去了对过去的天真信任。

但在这个时间断层下面,却有一种不能名状的什麽使小原的故事令我隐隐产生切肤之痛。

小原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我必须试着把时光的碎片拼凑起来,以排解这些日子以来生活中所面对的混乱与不安。这排解也许并不是一种寻根溯源,而只不过是藉着诉说所完成的一场精神性自慰。这对于断裂如我之人生,有其必要性。

小原第一次对女孩子产生感觉,是小学三年级那一年的圣诞节。除了关于幼稚园时期向女同学掷石块的模糊记忆和在家中与自己的妹妹争吵的片段之外,女孩子对这时候的小原来说就像外星人一样的陌生,因为他就读的小学是一所男校。

这个圣诞节,如往常一样,校方为了举行盛大的表演晚会而令小朋友们兴奋和劳累不已。小原被挑选了参加乐器合奏的节目,在正式表演前一个月已经密锣紧鼓地于课後进行排练。所谓「乐器」,其实只是各种权充乐器的家居用具。小原负责敲击一个用作铜铃的陶泥小花盆。把花盆倒转,在底部的小洞系上绳子,提着绳子,以小木棒敲打,就是这样简单的作业,但小原还是一点不敢松懈。

在表演前一天午间的彩排完结之後,小原第一次碰见那女孩子。

彩排比预定时间多花了十分钟,因为有一个冒失小鬼不慎把花盆砸碎了,致使音乐老师向全体成员作了一番严峻训话。在解散的时候,下一个节目的表演同学已经挤在後台准备出场。在穿着五彩缤纷的戏服和化上浓妆的孩子当中,小原瞥见一条格子花裙。

小原不知道学校什麽时候来了女生,但的确是来了几个女孩子,参加演出四年级负责的音乐剧。他到台下捡回书包,把花盆用毛巾包裹妥当放进书包内,听见音乐奏起,回头一看,台上的彩排已经开始了。

一些扮作西部牛仔的男生和几个穿花裙的女生牵着手在舞蹈,他认出了刚才令他产生奇异感觉的格子花裙。那女孩子的头上也包着格子头巾,及肩的长发在旋舞中拂到舞伴的脸上,使对方的动作显得有点顾忌。小原替那不好意思闪避的男孩感到尴尬,觉得这个女孩子的舞跳得实在太野性、太放纵了。

他认为他讨厌这个女孩子,背起书包走出礼堂,但一路上也挥不去长长的发丝在脸上撩扰的感觉。

表演当晚冷得要命,气温下降至摄氏五、六度,小原的母亲要他在灰色校服长裤下面穿上丝袜。起先小原死不依从,因为他认定丝袜是广告上的女人才穿的东西。

表演的时候,小原心不在焉。强烈的灯光射进他的眼帘,台下却是漆黑一片。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满脑子也是格子花裙。演奏结束後,他垂下手,暗暗在裤子上抹掉手心的汗水。在帘幕还未完全拉上之前,他已经不期然向後台张望,无意识地寻找格子花裙。

在一个红番酋长的大羽毛帽子後面。小原发现了花格子头巾。女孩子正低着头,让一个男生帮她用发夹固定头巾的位置。小原的小花盆碰在立地射灯的支架上,清脆的声响令女孩子抬起头来,在很接近的距离小原给她那夸张的化粧吓了一跳。女孩子用她那刻画得十分巨大的眼睛瞪视着他,眼神中彷佛充满着轻蔑。

小原匆匆回到台下座位找他的父母,但音乐剧已经开演了,他唯有站在礼堂的侧旁。音乐剧以英语演出,小原并不十分理解剧情,大概是关于西部牛仔和印第安红番之间的恩怨的故事,当中还有一两场一点也不惨烈的枪战场面,其中一个扮作中枪倒地的胖子过早爬起来,引来台下家长和孩子们的哄堂大笑。

剧中格子花裙女孩被红番掳走了,後来又给英勇的牛仔男生救出险境。她满脸愉悦和感激地牵着牛仔男生的手,与刚才在後台那轻率傲慢的一幕大相迳庭。小原想:四年级的女生看不起三年级的男生,实在太放肆了。他渴望可以快点升上四年级,因为四年级便可以和女生同台演戏,而且把她们从坏人手中拯救出来,教她们不敢再轻视自己。但当他升上四年级,这个女孩子却不会依然还留在四年级吧!想到这里,小原不禁有点沮丧。

台上的厮杀不过是游戏,最後红番一族战败,帘幕在一片欢庆之中缓缓下降。

场间小休的时候。小原没有去找父母,悄悄溜到後台出口处,并刚赶及看见音乐剧的演员钻进了楼下的更衣室。格子花裙在人丛中晃了一下。他尾随下楼去,在刮着寒风的操场上来回踱步,双手插进裤袋,双眼牢牢守视着更衣室的门口。他已经忘记了长裤下面的丝袜,也不知是什麽令他不觉寒冷。

换回校服的男生从更衣室鱼贯出来,一个又一个,蹦蹦跳跳地走了。最後老师关了更衣室的电灯,顺便把门关上。没有女孩子走出来。

小原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格子花裙女孩消失了。他哪里去找她回来,向她证明自己也可以当一个儆恶惩奸的英勇战士,并且令她感到羞惭和後悔?

楼上的礼堂有掌声如雨点洒下,在冷冽的操场上,只有小原的寂寂影子,竭力眺视黑暗的尽头,徒劳地企求攫回格子花裙的魅影。

在漆黑里他彷佛听见陶泥花盆的裂碎之音。

如果你有一天早晨醒来

在大阪的清晨,你从旖旎的气氛中苏醒,伸手出去却抱了个空。你没有立刻联想到什麽,慵惓的感觉实在教人依恋。你的鼻子轻轻摩擦着躺在前面的手臂,柔滑的肌肤无比适意。但这手臂是那麽诱惑而陌生。从胁下掀起被子,爬起来,你感到胸前有一种意想不到的重量。低头一看,那里很清楚地垂着一双乳房,还有下面那阴毛掩盖的女人私处。你试着活动双手,它们有着纤巧的指尖,的确是你自己的双手。你把它们探进双腿中间,摸索那里的每一寸地带,肚腹下面冒上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感,一种满溢着、充斥着一切的空虚感。

你下床,走近镜子,镜中有一个短发、面容清秀的女孩子。这就是我吗?你想。除了眼前这女体,你什麽也想不起来了。你翻出行李中的每一件东西,但除了一个女装小手袋外,没有一样有可能是属于你的。一本护照上写着「林山原」这个名字,但林山原是男性,今年二十七岁。

桌上躺着一个隐形眼镜盒子,镜片还浸在药水中。你环视四周,一切也清晰无误,一种梦中所没有的清晰度。

枕上躺着「猫眼」卡片。

这就是你记忆的极限,在这边限之前,你并不存在。

水柱击打在身上,把你的过去冲洗得荡然无存。

浴衣宽大得很,袍脚拖在地上。打开门,差点一头栽进阿彻的怀里,你这才发现他比你高出一大截。你的双手不期然捏着浴衣腰带的两端。

「原小姐,房间已经收拾好,你就睡我的床吧!我睡在沙发上便可以。」

「河本先生--」

阿彻半推着把你引领到睡房,在关门之前说:

「叫我阿彻便可以。」

你坐在床沿,摸了摸柔软的床单,觉得一切也难以置信。

临睡前,你为着应否把门锁上犹疑了很久,结果你也没有这样做。

我会希望你说一遍我的名字

我一直也没有打开那个从日本寄来的盒子。

我只是看了那封信。信中几乎没有说什麽,只是简略交代了寄东西给我的事情和有空联络之类的说话,关于其他,只字不提。我还以为自己心如铁石,但信纸上的墨迹慢慢地在泪滴中化开去,终至一片模糊。

後来信丢了,盒子也拆开,日子渐久,我甚至怀疑是否曾经有过那麽的一封信,那麽的一个人,那麽的一段故事。这段奇遇彷佛是一段必然的心理过程,也许正因如此。它亦产生自我的心理之中,像一场十分逼真的大梦,助我走过最困难的关口。

但我还是记得这样的一个场面。我和妹妹打开盒子,掏出里面的一些女装、鞋子、一件泳衣、一条水晶坠子项链和一些琐碎的女用物品。妹妹说那黑色底胸前榇以灰黑条子的泳衣很好看。我把衣服给她,叫她试穿,应该也适合。

从那时候起,我和妹妹便开始交换衣服穿。她穿得好看的,我也一定穿得好看,我们无论在样貌和身材方面也像一对双胞胎,我开始分不清楚究竟在看她还是看自己。有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人存在,感觉仿如性交的亲昵,将自己的身体与人共享,但有时候又像看着自己的魂魄出窍,自身虚洞洞的如同空壳。我渐渐不太肯定自己是谁。

我甚至借用了妹妹的名字。

我穿着妹妹的米色细线上衣和黑色西裤,战战兢兢地踏进我工作了两年半的办公室,迎向正式失业的时刻。就像死後灵魂回到自己的葬礼上,已经没有痛楚,只是怪怪的,不太懂得悲哀。经过同事的办公桌,我故意东张西望,极害怕有人会忽然跳起大喊;看!你不是林山原吗?但这样的事情当然没有发生,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也没有人向我投以最轻微的注视。

我自称林山原的妹妹,见了经理,递交林山原的辞职信,理由是私人事故。经理没半句慰问,满脸不悦,说林山原突然失踪,无故辞职,对公司利益造成极大损害,须扣除薪金多少多少云云。我无心细听,只是颔首称是,脑海闪过一念,大可以拍案而起。冲着他的脸大叫;我就是林山原!看看他目瞪口呆的样子也好。不过我始终还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我没有这个胆量,这使我十分鄙视自己。

殓葬完毕,我去收拾遗物。秘书黛丝问我山原是否不回来了,我摇摇头。她问何故,我亦摇头。她再问我可知道他桌子在哪儿,我险些点了头,结果及时摇头。她带我到自己的桌子,我着手收拾桌面和抽屉。旁边的同事围拢上来问起我「哥哥」的状况,我也只是礼貌地微笑和摇头,意味一言难尽。也许他们会以为林山原的妹妹是个傻子。

在抽屉中躺着好些琐碎物品:几件文具、一本记事簿、一个嘉雯送给我的小熊摆设、一只仙迪送给我的水晶小猫、两张往年收到的圣诞卡、两张没有入场的旧戏票、两张备用的多用途卡、一把小型摺合伞和一副太阳眼镜。我想以林山原的身分给曾经和我来往的黛丝在多用卡上留几句,但满脑子花言巧语,又觉矫揉造作,多此一举,结果作罢。我记不起真诚是什麽回事,满悲哀地离开公司。

抱着两袋杂物,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从湾仔逛到中环。决定回到香港之时,心里面还告诉自己要好好做个女人,反正时间不能逆转,而且谁说一定今非昔比,一切皆自己心甘情愿。但昂首踏进新世界,谈何容易?我连踏进咖啡店也畏畏缩缩,唯恐承受公众的目光。

选了一个窗前的角落,隐身阴暗之中,居高临下眺望街上行人,我见人人,人人不能见我,有窥视的安全感和快意。

在这个时候,我还未养成看书的习惯,否则一个空洞的下午也不至于如此郁闷度过。开始大量看书,是认识康之後的事情。康的专业虽是摄影,但却嗜好看书,对文字尤其敏锐。他说,如果有一天他不干摄影。他会写一个关于我的小说。他是唯一清楚我的故事的男性,多少个晚上我把最贴身的经验跟他细诉,和他盘坐影室地上,呷着啤酒,直至语无伦次,昏昏睡去。他总是倾听,他是我见过的最专注于倾听的男人,沉静的,从不急于发言。康的影室倒比较像个零乱不堪的图书馆,每一个角落也躺着书,触手可及,随看随放。他并没有刻意推介,只是我对他好奇,为了偷看他读些什麽书,开始了一段囫圃吞枣的生涯。

不过,这个下午,我并未知道康的影室坐落在只离咖啡店两条街的地方,也并未认识这个人,只约略知道他曾经是妹妹的追求者。我手中无书,心中无文,呆呆让无声的熙攘人群擦过眼底。

街上走着穿戴漂亮的上班族女孩,但我没法在她们身上看到自己的前途。我试着想像自己穿着套装西裙丝袜高跟鞋,脸上涂满化妆,在办公室内笑脸迎人的样子,总觉得是一种降格,彷佛从前觊觎的高职统统落空,毕竟在上面的十有八九是男人。忽然惊觉,「事业」这本书在我的人生中竟是那麽薄;翻两番便到底,最後一页。

窗外西装笔挺的男人令我想起我的旧友。手足之情,袍泽之谊,当天或有难同当或有下流笑话同讲,今日我还可以奢望相同的信靠吗?走投无路,狂想淹至,也许可以从他们当中挑选一个作男朋友,甚至嫁给他,作个贤妻良母,一了百了。他们也不是坏人,有基本上良好的品格,正当的事业,甚至有吸引的外型,对女孩子体贴呵护,是那种讲求男士风度和尊重女性矜持的仁人君子。但狂想是狂想,不过一瞬,顿觉恶心。我在座间渐次缩小,咖啡没喝两口,变成个小人。给男人捏在掌中,用指尖把我的衣服一件一件的撕去。啊!林山原,我们不是好兄弟吗?你何以沦落至此?让我来抚慰你吧!

阳光透窗投落我手,但我还是打了个寒噤,咖啡店冷气出口飒飒吹风,桌上的咖啡如苦涩的凉水。我起来,跑到店内的电话间。拨了妹妹杂志社的号码。

姐姐,什麽事啊!

你可以说说我的名字吗?

你的名字?林山原嘛!我的姐姐林山原啊!她的理直气壮教我心里安稳,近乎甜蜜。

我想说谢谢你,但太见外,只轻道没什麽,挂断了,小心放回话筒,唯恐撞破那美好感觉。至少我知道我并不孤独。

而且会渴望哺育你

我不知道是什麽使我在目睹你的乳房时那麽肯定你就是你。难道我在很久以前已经想像过你会变成现在的样子?难道这一直是我心中的渴望?

那一年,我的胸脯胀痛,乳房萌芽,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我和你的分别。你在炎夏赤膊于家里练踢足球,硬拉我当守门员,我愤然把你的小皮球掷到窗外。你上前则狠狠在我胸口打了一掌,疼痛久久不散。妈妈回家,还骂我女孩子跟哥哥踢足球这麽粗鲁。直至长大後,我仍然没有忘记你那一掌,而且没有原谅。

我开始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堪入目,洗澡的时候不敢照镜,刻意穿宽松的外衣,走路佝偻,害怕给人察觉胸前的变化。对于我的疑问,妈妈总是闪烁其辞,彷佛有什麽不可告人的污秽。那时候我还以为孩子也是吃奶粉长大的、不知道女人的乳房有什麽用处。成长中的乳房就像两个肿瘤一样为我造成沈重的负担。而我在家中就好像乳房之于我。无用而被嫌弃。

那年暑假是我最後一次到拗仔去,据说我们的祖先就是在这里开枝散叶。我从来也不喜欢这个地方,每逢假期举家回拗仔探望嬷嬷我便郁郁不乐,住不到两天我便嚷着要回家。这样子总教我捱一顿骂。在拗仔我做什麽都不对,像个天生罪犯一样,五行欠揍,弄翻拜神的香炉、踢倒晾晒陈皮的木凳、吃饭夹碟子另一面的菜,甚至是默不作声,也被视为反叛的表现。但如果二叔在场的话,他一定会一边抚着我的头发一边袒护我。他每见我总说:小孩子一年比一年漂亮了。有一次,亦即是在最後一年,他说带我去看鸭子,在池塘後面的草丛中一边重复着那句话一边摸了我的乳房。

我什麽也不敢说,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直至我现在告诉你。自此我和拗仔断绝关系。你知道爸爸对于回拗仔有仪式化的执着,所以他骂我「数典忘宗」,那时候我还未曾懂得这个语词的意思。後来我常常想,当年爸爸不肯继承父业,一意孤行搬到市区,经营西药店子,也许爷爷也曾经用过这个词儿骂爸爸。骂下一代的词汇,有时候是遗传的。妈妈总安慰爸爸说:女儿将来也要跟别人姓啊!我当时发誓,我一世也不会跟任何人姓。想不到当时的一句戏言,到现在也始终如一。

当我看见你布片包裹下的乳房时,除了惊呆,还掩盖不住一种战栗性的喜悦。也许这是一种报复,因你终于与我等同而心生满足。对于如此阴暗的动机,我只能坦白,而且深感惭愧。也许我根本没有好好体会你的痛苦。

你的脆弱无助令我第一次产生了成为母亲的渴望。对你来说,作为一个女人,无疑是重新进入这个世界,像婴孩一样以身体领会世界和自己的关系。也许我一生人也不会生育一个孩子,我唯一的孩子就是你。你是那麽的依赖我,希望得到我的认同和指引。而我是多麽的盼望能哺育你,使你在吸吮我的乳汁中长大。我轻揉乳房,觉着充盈丰实,首次感到骄傲,不是诱惑异性的骄傲,而是因为能够与你血缘互通、形影相随。我们可以袒身相向,互拥入怀,因为你是我的姐姐,我的女儿,我的母亲。

如果你找到十五万圆

精神和肉体上的劳顿和折磨使你昏迷似地在阿彻的床上睡到翌日中午十二时。当破碎的意识重组起来,你的体温和气息告诉你自己正蜷曲于一个陌生但却教人眷恋的房间中。米白色窗帘上泌透着阳光,分布在帘布上的叶片图案在微风中摇曳,形成一幅落叶纷飞的无声画像。

你想,如果世界永远停顿在这一刻,那便太美好了。

你坐在床上,浴衣的腰带已经松脱,半边衣襟垂在臂膊旁。这姿态并未能令你想起什麽。每一天起床,也像是第一次进入这个世界一样,这个想法令你不寒而栗,房间的温馨感觉顿即烟消云散。

房子没有半个人影,厅中的桌子上放着一份早报,伴菜有黄瓜、海蜇丝等即食食品。饭盒下面压着字条,阿彻用生硬的笔迹写着:「我上班,请吃早饭,别走,等我回。」

你一边吃早饭,一边想:如果你不是一个女人,这个男人会否以同样的善意对待你?

关于你不是女人的假设,令你觉得很有趣,你试着想像假如自己是男人的话,会有什麽感觉。但您总是觉得这种想法哪里有点不对劲。

饭後你四处浏览,想从观察家居物品中对阿彻这个人多一点把握。不出所料,房间内果然放着几个运动奖座,而角落里则堆放着网球拍、棒球棍、健身哑铃、球鞋等体育用品,上面已经铺着一眉灰尘,像时间的沉淀物。

令你意想不到的,是放在一个透明箱子内的摺纸。除了动物和小玩意之外,最触目的是一些以和纸、千代纸做成的人形。你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把里面的人形逐一捡出来。总共有七个,各自独树一格。活像不同性格的少女,而且用纸不同、新旧不一,可能是不同时期的作品。女孩子人形有的长发披面,有的戴着帽子,有的摆出活泼的姿势,有的却又文静地把双手垂在前面。你对摺纸一定是一窍不通的了,但你此时却不得不被这些仿若各诉说着一段故事的人形深深吸引着,而且为着发现这种与典型男性品质迥异的东西而暗暗惊讶。

阿彻的藏书并不丰富,你不懂日语,只认出当中的村上春树。奇怪的是,你竟然记得自己看过村上春树,并且能够说出他的一些小说的桥段,但却对自己如何看村上春树全无印象。村上春树的小说竟然比自己的身分更明确持久,这不幸的现象使你十分懊恼。

这时候,在你的脑袋中清晰地响起一个名字。你立刻把书架上的书本仔细地再检视一次。看看有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作家。高桥留美子。是谁提过这个名字?你记不起她写过什麽书,也许你根本没有看过,但为什麽这名字会这样紧扣你的心思?你一无所获,但却在书架上发现一个钱包,里面放着十五万圆。

在绝境中的人是没有什麽做不出来的。你匆勿换了衣服,收拾行李,带着十五万圆,赶忙离开阿彻的寓所,临行前不忘把三个杯面塞进行李箱中。

好不容易才走到地铁站,你又忽然止住脚步,踟蹰半晌,往回走。因为没有钥匙,你唯有坐在门外。

阿彻下班回来,已经是黄昏。看见你在那里,他给吓了一跳。

「是你的,还是还给你比较好。」你低着头,把十五万圆递给他,等着他一脚把你踢下楼去。

「别坐在门口啊!」他说。

「对不起!」

「别提了,总之你没走便好。」

「我只是太旁徨了。」你不知道这是真心的歉意还是诡辩。

「究竟你是不是真的什麽也记不起来了?」

阿彻的怀疑令你万分委屈,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你是诚实的。

「我知道没有人会相信我。」

说着,你拉过行李箱,打开,倒出里面的东西。

「你看!」

除了一个小手袋之外,全部也是男人的用品。

「这是你打劫得来的吗?」阿彻以无法置信的天真语调说。

你哭笑不得,唯有耸耸肩。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呢!但我没有印象。」

「是你自己的东西?」

「看来是。」

「你喜欢男装的吗?」

「我记不起自己有这样的癖好。」

你把护照给他看。

「林山原……这个就是你?」他从证件上的照片和你的面貌间来回对照了几遍。

「很相像,但又不完全一样。照片上的明明是男生……」他的目光随着他的疑惑投射在你的胸前。

「我……我当然是个女孩子!」

不知为何,你说这句话没有预期中的理直气壮,彷佛撒谎一样有点心虚。

「这个人,难道是你哥哥?而你冒充他四处旅行?」

「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我相信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你试试从这方面去想,也许可以记起来也说不定。」

「但愿如此。」

「那我还可以为你做些什麽?」

「我急须找这个地方。」

你把「猫眼」卡片给他看。他盯着卡片,眉头紧锁。

「猫眼!真的像推理小说的情节!」他自说自笑。

你并不觉得好笑,你不是在和他玩推理游戏。对你来说,这是一桩生死攸关的事情。

我会不停撕毁

有一个人,我最想见,但也躲得最慌。

妈妈多次来电话找我,说有点关于拗仔的事跟我商量,但我又可以怎样跟她商量呢?有一次我接电话,她不知是我,直呼妹妹小名,问哥哥在不在。我说哥哥还没有回来,在日本公干,可能还得待一段时间。她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挂断。我握着话筒,久久未能放下,想立刻回电话给她,告诉她我就是山原。

多少个晚上,想着我和她终有一日得相见,心中又怕又惦念。我会在梦中看见爸爸去世那天她的眼神,我们赶到医院,看见妈妈独坐长廊长凳上,以手帕掩鼻,像个患伤风的病人。我急忙前冲,蹲落她眼前,正想问她爸爸如何,只见她牙关战颤,说出话来的只是一个眼神。我立刻知道爸爸不在了,因为那不只是一种悲伤的眼神,而是蕴含着彻底仰仗的眼神。在那眼目交投的一刻,我继承了爸爸的位置,成为了一个母亲寄予全部人生希望的儿子。

她一直打电话找这个儿子,但他已经离她而去。不会再回来。白头人送黑头人,她受得了吗,而我呢?我是谁?我是死者,也是生者。置诸死地而後生,我这样跟自己说。我希望她可以明白这一点,但我知道这是奢望。

妹妹给我安排和妈妈见面,地点是素食馆子。自从爸爸不在,妈妈便开始吃素,并且一个人搬回拗仔祖屋。妈妈原是邻村人,那里有他们年轻的记忆,自然恋恋不能忘怀。妹妹已经十几年没有回拗仔,而且发誓永不回去,所以她约了在市区见面。

我们早到,要了张小桌子,馆子内播放佛乐,一片和平宁穆。我随手拿来书架上的免费赠阅读本,关于素食的,前面有科学分析,说明素食对人体有益,荤食对人体有害,後面讲佛学看法,大概是因果报应云云。我作势翻阅,一介凡人,心烦意乱,想起五道轮回,我只须一生,便嚐尽男女之苦,这又是什麽因种下的什麽果?

与妈妈匆匆一会,短暂几近没法回想。她还没坐下,来回看我和妹妹,无须解说。凭一个母亲的直觉便洞悉一切,虽然一切是如此难以置信。我欲叫妈妈,却给她那双充满仰仗的眸子慑住,它们此刻闪露惶恐,就像信靠落空,急促坠落深渊。我伸手欲挽狂澜于既倒,但她已远去,像逝去的幽灵。妹妹尾随追出去,我颓然坐下,在唇边呢喃妈妈,看桌子上打翻的茶杯和瘟疫般在桌布上蔓延的茶渍。是是香片的味道。

什麽菜没叫,也得付账,计茶钱。我独自踯躅街头,觉得一切皆我之过,身为女人,亦我之缺失。她教我恼恨自己,此身此心,也不复是可资骄傲的长子嫡孙。现在是何年何代?还有这老不死的想法?但它那样根深柢固,早就植入我们的血脉之中。何况是妈妈,一个自小学会贱视自己的女性?但我又怎能振振有辞地怪罪于她?如此不孝,万箭穿心。我惊讶发现原来自己承传了她,作为女人,凡事视为己过。妹妹不同,她决意违逆妈妈,所以不轻易自责,也不随便放过他人的错失。

回到家里,我翻出旧照和信件统统撕掉,不同女孩的笔迹和娟好面貌,混为一堆废纸。裂纸之音美妙绝伦,激起我毁坏的欲望,我四处搜索目标,凡跟旧我有关者不能幸免。当我正想撕掉儿时旧照片,妹妹回来,及时制止。别毁这些啊!她并非责备,是央求。我微微一怔,不知她对童年记认原来仍有所心系。我们手握二人合照,我五岁,她三岁,在公园小炮台上。她跨坐炮管上,像头小狮,我揽抱她腰,娇小的我有俏丽眉梢,如果穿裙子,一定是个小女孩无误。这一帧早经遗忘的照片,一页早经遗忘的记忆,令我们吃惊。相视良久,原来你我早已相惜相知。

你说:来吧!来撕个痛快。杂志、报纸,乾脆俐落成为碎片,文字崩离,名人拆夥,女星肢解,满室纸屑纷飞。

直至我们双手疼痛,躺在碎纸堆中,无由大笑,彷佛一手毁灭整个世界,很痛快,很荒谬。

红脸新娘子

那一年暑假,小原不知道自己患了什麽病,也不知道自己要动什麽手术,只知道有一次跟妈妈到诊所给医生检查了一遍自己的「那里」,接着不久便住进医院来了。

妈妈说,只是一个很小的手术,一两天便可以出院了。

这是小原第一次进医院,所以并不十分理解医院是怎样的一个地方,也从而没法想像有什麽值得「害怕」。住院的第一天是挺写意的,他整天躺在床上看爸爸买来的一大叠唐老鸭和高飞狗漫画。他到很久之後还记得其中一个漫画故事中布满了仙人掌。

不过,当第二天白衣姐姐来叫他脱光衣服,换上一件裙子一样的东西时,他却开始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产生恐惧。他从单薄袍子下面伸出手臂让白衣姐姐打针,在这一刻闪过一个模糊的「死亡」的念头。他知道动手术即是要向人体动用刀子,而且会流很多血,但他不知道他们要对他的「那里」做些什麽手术。他记起了多年前无意间在妈妈给妹妹洗澡时窥见的女孩子「那里」的景象。在手术後我会变成像妹妹一样吗?妹妹的「那里」就像一个畸形的缺憾一样恐怖而不堪人目。但他连颤抖的气力也没有了,他的脑袋异常沈重,身体却像棉花一样轻飘瓢、软乎乎。

小原看见天花板在移动,上面的灯一盏又盏的掠过,像飞逝如梭的日月,最後停在一个有一圈圆形灯的地方,众星拱照。他恍如置身梦中,但药水的浓浊气味又十分实在。有一个东西罩在他的嘴上,罩子里面喷发着清凉的气息。几个女人的声音在没法确定的方向回响。是仙子吗?有时在他的视野之内出现一两张颠倒的蒙着嘴巴的脸,彷佛又有点邪气。女人也有说有笑,好像孩子们在玩游戏,而他则成为了被布弄的娃娃。

他的脸好红啊!样子真美!

对啊!帅极了,将来要做新郎哥嘛!

不如今天就做新郎吧!

千万别错手才好,要不便当不成新郎哥啦!

那便当新娘子吧!

很美的新娘子。脸都红卜卜的!

别胡说吧!人家是堂堂男子汉啊!

眼睛很美的新娘子!

笑语化成了迷人的药味,钻进他的鼻孔,沁进他的体内。他竭力想爬起来,立刻回家,但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的存在,就像灵魂已经和躯壳分家。为什麽爸爸妈妈要丢下我不理?为什麽要杷我交给这些可怕的女人?她们想怎样?她们为什麽要这样做?她们和我妹妹一样的吗?做这样的事,她们不觉得羞耻吗?她们是憎恨我还是嫉忌我?我不要变成她们啊!我不要做新娘子!

有人掀起他的袍子,他感到下体已经落入恶女的魔掌中。

小原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病房的床上,床边围着爸、妈、嬷嬷、妹妹和二叔。他想坐起来,但下体却剧痛难当。

妈妈把他的裤子解开来让大家检视一遍,大家不约而同地点点头,肃穆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只有妹妹的眼睛给嬷嬷双手蒙着,不住的叫喊:你们看什麽?你们看什麽?

小原发现自己的「那里」还好好的在「那里」,只是在前头的地方箍了个胶圈,从前包裹着那部位的一层皮不知哪里去了。胶圈与皮肉相接处凝结着乾了的血液。

小原不知道这算不算失去了什麽,但他知道自从「那里」得到了改良,他在往後多年的生活中也没法把注意力从「那里」移开,彷佛「那里」是他的存在形态的根源和中心点。

这个暑期小原到了坳仔的祖屋休养,在嬷嬷的悉心照顾下,很快便复元。九月开课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步履轻快地上学了,他骗同学说暑假到美国西部旅行去,并且编造了很多关于美国的见闻,当中包括沙漠和仙人掌。

如果你来到「猫眼」

你对「猫眼」这个地方一无所知,但你必定对它充满着期望。在你的想像中,「猫眼」是个既野性又温驯,神秘而且冷艳的形象。这亦是你对池源真知子的想像。

星期天下午,阿撤和你在歌舞伎町找到「猫眼」。它是一间咖啡店,位于一幢旧型四层建筑物的阁楼,楼梯陡斜而且狭窄,上楼的时候。额头差不多要碰到前面的人的屁股。店中只有十来张小桌子,布置采取西洋式,墙上挂着猫的抽象画,通往内室的门上挂着印有一双发出黄光的猫眼,瞳孔呈竖立细线状。

你们坐在窗前的桌子,向穿着黑色超短迷你裙的年轻女服务生要了两杯咖啡。

「现在该怎麽办?」阿彻压低声线,像干着秘密勾当一样。

「我也不知道。」

「你就是要找这个池源真知子?」

「嗯!」

「找到她便可以解决你的问题?」

「我希望是这样。」

阿彻跑到刚才的女服务生跟前,向她展示卡片,又问了其他女孩子,但她们也只是摇摇头,躬身致歉。

「没有人听过这个名字,相信不是在这里工作的,可能只是顾客。」

「不会是常客吗?」

「就算经常来也只认得样子,未必知道名字,除非你有她的照片,或者是形容她外表的特徵。」

你叹了一口气,说:

「唯有守株待兔吧!」

「你说什麽?」

「没什麽,我是说在这里等她出现。」

「但我不能天天陪你来啊!」

「我可以自己来。」

「原,你知道这种地方不安全,店里可能经营其他不良的勾当。」他瞟了那些女服务生一眼。

「别危言耸听好吗?」你不服气。

「什麽?」

事实上,他的说话不无道理,但这更清楚地说明了一点:这是一个不法集团,这些女孩子刚才根本在撒谎,而这个池源真知子正是她们之中的一分子。若不,你又怎会陷落到如此境地?

你好像对别人小觑你的口吻特别敏感,你不知道自己是否在习惯上如此,不喜欢人家把你当弱质女流看待。但你的处境令你不得不依赖他,你甚至被迫要以扮演弱者作为手段。于是你装作依从他,暗地里却打算自己再潜到这种来查访。

晚上你们到一家在阿彻住处附近的中华料理吃饭。阿彻和店里的人很熟,一进门便跟服务生们打招呼。料理老板和员工也是从日本来的,还有一个香港女孩子,一面打工一面念书。女孩子叫秀美,就住在不远的廉价公寓里。她看来热情友善,有一种十足日本味的殷勤,但又有同乡的亲切。你的心思立刻便给这个女孩紧紧的攫住。

饭後你们沿着水道散步。天空泛着粉红色的调子,随时也有下雨的可能,连吹拂在脸上的风也带着重重的湿气。

「我们还是回去吧!也许要下雨了。」你说。

阿彻朝天空眯了眯眼睛。

「改天如果可以出来看星星便好了。」

「东京的空气污染得那麽厉害,可以看到星星吗?」

「还是可以的,只要天气良好和找个漆黑的地方。沿着水道一直走,在山丘附近向左拐,有一块适宜看星的空地。」

你跟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向夜幕笼罩下的某个地方。在这种时候你竟然在这里跟人谈星星,你觉得很不合时宜。

「走得太远,下起雨来怎麽办?」

有人带着狗在水道旁边的草坪上散步,可以看见水道另一边的房子中一些人家在吃饭或看电视,像一出出微型哑剧。

「失忆的感觉是怎样的?」

「难以想像。」

「你猜现在你会不会有一个心爱的人在等着你?」

「等我?」

「而你已经记不起他来。」

「有可能吧!」

「多可惜啊!」

你望了望他,不很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我说我就是那个人,你也不会知道是真是假吧!」

「不要拿这事情来开玩笑好吗?」你脸色一沉。

「对不起!我只是想你放轻松点吧!」

雨下来了,脸上有丝丝点点冰凉的感觉。

「今晚走不到空地了,改天吧!」

你们沿着水道往回走,他脱下外套来给你遮雨。你低着头,浑身不自在。

「刚才饭店那叫秀美的女孩子,你跟她很熟吗?」

「算是朋友吧!你跟她谈得来,那就好了。不过,她有点怪怪的。」

「是吗?怎麽怪?」

「很难说。」

「你知道有一个叫高桥留美子的作家吗?」

「高桥留美子?当然知道。」

「她写了什麽书?」

「她是画漫画的。」

「噢!」

你忽然停下来,一阵茫然袭上你的心头。

我会和妳,在自由泳中

在夏末秋初的时间,泳池的水已经开始有点冷。乾燥的风,没有半点云烟遮挡的太阳和加了氯气的池水令皮肤变得粗糙。游泳之後,我和妹妹在身体上每一部分仔细地涂上润肤油。没多久,我们也晒出两截颜色,在泳衣掩盖的地方,白哲的肌肤彷佛比棕色的部分更赤裸、更幼嫩。

因为妹妹要回杂志社上班,所以除了假日外,我们通常也是清晨或黄昏游泳。妹妹游泳的方式松弛。并不像我那样认真。这不是说她游得不好,只是她有一种不同的态度。她会在更衣室告诉我:刚才她在水中做了一个梦。游泳,对她来说,就像睡一场好觉。

有时候我们会并肩游一、二百公尺,大家保持相同的节奏和速度。我可以一边划水,一边随着头部扭转的动作欣赏她的泳姿。大腿和小腿保持直线,有力而柔软地交替踢动,与水面平衡而拉直的腰背和腹部,轮流以圆滑弧线姿势完成插水、划水和推水动作的双臂。我发觉到,自由泳是女性身体呈现着最优美状态的时刻。

可惜的是,很少能够看见懂得自由泳的女性。当然,男性亦同样可以体现这种美,但他们往往喜欢激烈的动作、沈醉于水花飞溅和速度考验,对美缺乏兴趣。所以,值得欣赏的男性自由泳者并不常见。

有一次妹妹买回来高桥留美子的人鱼系列漫画,讲的是长生不死的悲哀。的确,肉身必须朽坏,人必须死亡,生命才不至于无法承受。更衣室内经常看见,精光条条的衰老女身,乾瘪乳房像泄气的橡皮球垂垂摆荡,乳头如朽木上腐生的菌类,但她们却能赤身来往,无所忌惮,彷佛已经走过人生,走过男人与儿女,走过了丰美岁月,看破了肉体的哑谜。说到底。也不过是皮囊一具,有什麽可骄傲,有什麽可羞耻?唯独是年轻少女,总是拿毛巾遮遮掩掩,生怕明媚春光分予他人目光。我和妹妹相视,就像端详自身,那每一寸肌肤,像青嫩的叶片那样柔弱,有一天终会飘落、枯黄,踩碎于岁月的脚底。唯有游泳,我们感到活着的力。我们相约,到我们姿容衰颓之日,我们还要一起游泳。

我们曾经尝试在泳池中模仿人鱼,合起双腿作鱼尾摆动。妹妹先浮上来,大声叫苦,说人鱼没有腿,腿分不开来,是性压抑。所以她遇到王子便想做人,我说。为什麽总是要遇到王子或什麽的?姐姐,你想遇到王子吗?我摇摇头,攀着池沿轻轻踢水,我从前还常常以为自己是王子呢!我们的笑声自水面反响,漂到对岸,几个坐在池边的男人盯着我们。

那些日子,我就是这样隔天游泳,表面上过着写意的人生,事实上却是延迟面对外面的世界。所谓外面的世界,包括从前的朋友、从前的生活圈子,以及一份新的工作。新的生活圈子,也包括妈妈和坳仔。我惊觉原来我的世界只有我和妹妹,我在绝望的时候甚至痴狂地盼望过一生就只和妹妹相宿相栖,跟整个世界老死不相往来。在五十公尺长的泳池内,是我和妹妹的肉身世界,在那里,我们酣畅地挥洒着自由泳。这是我唯一的自由天地。

後来,一起游泳的习惯还是荒弃了,一方面是因为妹妹的一场突如其来的怪病,另一方面是由于生活的压力。因为拮据的经济状况,我们搬到离岛居住,妹妹在家养病,我天天乘小轮到香港干那自己从来没法想像的低微工作。在冬寒的时节中,每当偶尔有一个晴朗回暖的日子,在渡轮上迎面而来一阵湿潮的海风,也会令我想起那个夏未秋初的时候,我和妹妹从泳池出来,夕阳已下,夜车在身旁疾走,刮起一阵阵间歇的风,把你湿发上的洗发水气味送进我的鼻息里。路上初起的凉意令我们紧紧一靠,手肘一碰。肌肤的温热中有池水、润肤油和体香的记认。有时我们一路无语,听车声中彼此的足音,呼吸尘埃中彼此的体息。想起那些光景,总觉得人生的纯粹意识只在那易逝而无形的瞬间充溢整个存在,令人体会到高潮的意义。我在路上倏地停下,泣不成声,就像我在渡轮上不断拭掉风吹微凉的泪水。片刻于我,原来几近全部。其余日常的存活,只是苟且。

後来康曾经好言相劝,说我不应该把自身存在的价值局限于片刻的感受。作为一个女人,并非只有肉体和感官,而得在生活中寻找自己的位置,实践自身的观点。也许是我曾经受伤太重,始终未能复元,像个永远休养下去的病人,躺在病榻上空想外面的世界,却迟迟未有下床走出去。而康後来给华华之死打击,渐渐也跟世界疏远,行屍走肉,精神却在记忆的路上暴毙了。一个曾经扶我一把的康,我却没法反过来扶他,为此我常常深深自责,加倍的悲哀。

就是一次游泳之後,在更衣室内,妹妹提议介绍康给我认识。对于她独力支撑家庭的开支,我深感愧疚,但我想起找工作便惶惑不安,我害怕以女性的身分面对陌生人。妹妹捏捏我的腰身,作审视状,说我上镜,可以替一个摄影师朋友当兼职模特儿,虽然不算稳定的工作,毕竟聊胜于无。我踌躇未决,以身体示人,那正是我最恐惧的事情。别担心啊!只是拍些服装首饰之类无关痛痒的琐碎照片,刊登在小杂志上,而且,康是个可以信赖的人,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她说。我徐徐穿回衣服,陷进艰难的沈思。不过,康从前曾经喜欢过我,妹妹说。

而且静听妳泪水的声音

我常常梦见画。我肯定不是一般的梦中景象,而是梦中的画。我不知道自己是看见画,还是堕入了从画看事物的角度。有一次,我眼前出现色彩缤纷的世界,我便觉得自己是一只小鸟,正站在枝头向满山树木和花眨动眼睛。有时候我会是花,也许是大红花;享受着蝴蝶吸吮我的花蜜的感觉。但这感觉也会以一种模糊的画的概念呈现,我也没法具体地说出究竟是油彩、水彩、水墨、还是船笔作成的画,也不清楚手法是抽象还是写实,因为感觉只在一瞬间掠过。当我醒来;我只能依稀记起蒲公英盼望风、神仙鱼栖身珊瑚、或是小狗嗅到落叶的气味这些无法言状的感官。我也怀疑,世间上的画如何能描绘出这些微妙的感觉。也许只能在梦中。

那一晚梦中的画是一张纸,而这张纸也就是我,我忆记起自己还是树木的日子。後来我梦见自己自梦中醒来,在餐桌前跟姐姐你提起关于树木和纸的梦。你问我纸上可有写着什麽,我说纸上写着你的名字。你说我的菜做得很好,很美味,然後你便掉下泪来。你的眼泪超乎寻常地充溢,和从前的你形成强烈对比。我让你伏在我肩上,你的泪水浸透了我的睡袍。于是我拿来玻璃杯子,盛载你那不可收拾的眼泪,一共盛了六杯。我试着嚐一嚐,味道有点咸。我们把这六杯泪水置放窗前。

然後我又再从梦中醒来,发现天还未完全光亮。我蹑足走出房间,看见窗前的六个杯子和里面份量不一的清澈泪水。我蹲下去,把脸凑近玻璃杯子细细察看,泪水中彷佛有微小的物质在漂浮。窗外晨光中的景物在玻璃杯的曲面上折射和扭摺成崭新的画象,沐浴在泪水澄静游移的世界里。我拿茶匙在杯子上轻轻敲打,泪水发出了高低不同的音调,我这才知道,哭泣原来可以是如此动听,泪水原来是如此的晶莹亮丽。我听见背後一声抽咽,回头一看,你就站在门槛上。

我从梦中醒来,晨曦刚刚降落窗前。悄悄来到你的房间,凝视你熟睡的脸,我坐在床沿静静等待你醒来,好能告诉你我梦见泪水在杯子中唱歌的图画。

如果妳,一個男人

「小姐是日本人吗?」客机在一万二千米高空遇上一阵气流的时候,你跟坐在旁边的女孩子说。

「先生怎麽知道呢?」女孩子说得一口不错的英语。

「看你翻日本杂志的神情,便猜着了。」

女孩子长发披散在胸前,穿着枣红色外衣和白色连衣短裙,一双交叠起来的大腿肌肤胜雪。她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座位前备用的呕吐纸袋上,用日语念了一遍。

「池源真知子!小姐,你『真』的『知道』吗?」你自命风趣的说。

「我真的知道。」她用英语说,再用日语说,然後弯身笑了,很神秘的笑,像欢畅又像嘲弄。她弯身的时候,连衣裙的细小白色吊带露了出来,一阵芳香彷佛从胸口溢出。

很聪明的女孩子,你暗想。你决定把谈话的层次提高,讲了几个你认识的日本作家,如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甚至是晚近的村上春树。当然,你只提书名,不提内容。她果然夸赞了一两句你对日本文学的兴趣,但却说她宁愿看高桥留美子。

「高桥留美子?啊!当然啊!高桥留美子也很有意思!」你支吾以对,名字隐然有点印象,但又想不起来。这使你更深信不可以对这个女孩子掉以轻心。

也许你起先的用意只是搭讪,你後来也希望这只不过是一场惬意的搭讪,但事情向前推进的动力却是你意料之外的。

飞机降落在大阪伊丹国际空港的时候,你排在外国人的海关检查通道後面,目送真知子的背影往日本人的通道走去。

眼白白让这个美艳动人的女孩子从你的指间溜走,你多半也会感到有点失望吧!你甚至会有点想拒绝承认这就是你的故事。你会期望,在踏出机场大堂的时候,那个枣红色身影会在不远处守候。

你如愿以偿了。在不缓不急的脚步下,你上前挽起了她的小巧行李箱,轻描淡写地说:

「池源小姐,我们一道走吧!」

第二天早上,你在酒店双人房中醒来,真知子不知所踪,你的记忆一片空白,在镜子中你瞧见一个赤裸的女身。

这就是你所能够记起来的了。

在你的面前放着阿彻给你买回来的高桥留美子的《乱马1/2》,你欲哭无泪。这个玩笑实在开得太大了。但你完全不理解真知子为什麽要这样陷害你。她的动机简直不可理喻,而她的手法令人毛骨悚然。有谁会想到在最美妙的经验後会落得如此不堪的下场?你认为你自始至终也没有错啊!不是她主动诱惑你的吗?大家不是两情相悦的吗?这种关系不是已经十分稀松平常的吗?她凭什麽道理向你施以这样的惩罚?你何罪之有?

你怎样也想不通。而且,关于你在这之前的一切,你依然毫无头绪。也许你将要像拾破旧一样,把你过去的碎片一块一块地捡回来。

「怎样?想起一点事情了吗?」阿彻关切地问。

你触到他的眼神,又迅速避开。

「没有,还是想不起来。」

你决定向他撒谎。

事实上,真相听来是那麽的疯狂。而你也绝对没有勇气去承认,你本来不是一个女人。

尤其是,在另一个男人面前。

童身

小原认识荣,是在升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在住後的两年,小原和荣也是同班同学,而学期中的多次座位调动,荣也一直被安排坐在小原附近。也许正是由于老师这种无心的安排,使小原和荣的频密接触发展成为可以用「朋友」称之的关系。

五、六年级也是上午班,中午下课後,小原通常和荣等几个同学在学校的小型足球场踢半小时足球,然後才回家吃饭。荣的球技精湛,是班代表队的队长,而小原只是後备。在学业成绩方面,小原比荣强多了,但对于像荣这样的小学男生来说,体育上的优劣比学业上的高下更能维护自己的自尊,而球场上的英姿足以抵消试场上的屈辱。而小原也在耳濡目染之间认同了这种唯体育论的观点,并为了练成荣所擅长的「倒挂金钩」而屡次在地上跌得皮开肉绽。

射破对方的笼门──这对小原和荣来说简直是人生的全部意义。

荣见小原的炮弹式劲射屡练不成,便向他指点出一个特训方法。

「你也有一个妹妹吧!是吗?在家中找妹妹来跟你练习。随便找些乒乓球、网球之类便行了,由妹妹守住房门,使劲向她抽射。别脚软!只要想着妹妹多烦人多讨厌,对准她便抽过去,尽量做到快、狠、平、直,如果她叫痛,那就差不多了。」说罢,荣把皮球像箭一样抽到笼门後的网上。

小原回家拉他的妹妹跟他练,有时候把她弄哭了,有时候她还反过来把球掷到他脸上,但在他的威迫利诱下,妹妹还算是敷衍一下他。小原心想:我的妹妹实在太不像样了,将来一定没有男人要她。他又想:荣的妹妹可不一样了。

荣的妹妹究竟是怎样的,小原後来确实获得一点皮毛的认识。在五年级上学期考试结束後,小原和同学们拚命地踢了一场足球,回家的时候荣请小原到他家中小坐一会,顺道借给他一些足球杂志。

来到荣家中,发现只剩下他妹妹一人。浴室中传出淋水的声音。荣在浴室门外大吼一声「我回来了」,便走到沙发旁的小几上拿来十几本足球杂志,叫小原进他的房间慢慢看。不一会,荣又向浴室催促他妹妹快点出来,说有急事要办。

小原在翻阅足球杂志的当儿,发现其中夹杂着一本刊满了裸体女人照片的书报。这是小原第一次翻阅这种读物,因为这种东西是绝对不会在他的家中出现的。他很清楚地知道这是所谓「色情」和「不良」的刊物,但这反而使他更想一睹内里乾坤。刊物是属于品质比较低劣的本地制作,里面的女人有些全裸,有些只裸露上半身,而且一律拥有犹如巨大而沈重的负担的乳房。他很惊讶为什麽有些女人的乳头会像百宝胶吹波糖而乳晕则像曲奇饼那麽大,他也对这些女人会在家居环境中袒胸露体并且任人拍照而感到极为诧异。而荣的家中居然随便的放着这种书本,也使小原十分不解。

这时候,小原听见背後发出声音,他连忙把这「不雅」刊物藏在足球明星胡国雄的照片下面。小原回头,看见一个身躯纤瘦的女孩子站在门内。她只拿着一条毛巾掩着胸前的位置,但腰背以至臀部以下的身体却裸裎着。女孩似乎无视于小原的存在,迳自拉开抽屉拿了两件衣服,然後便走到隔壁的房间去。

女孩子的身体与书刊上的身体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女孩子胸部平坦,没有凸出的乳头,臀部和双腿也瘦削,基本上和同年纪的男孩子没有什麽分别。唯一不同的,是女孩子在那个部位缺少了一点什麽。这种缺少令小原暗暗心惊,就像看见一个没有鼻子的人一样的恐怖。而对于此时的小原来说,为什麽成年的女人会变成照片中那种模样和为什麽成年男人会喜欢看那模样的女人的身体,是一个无法解开而他又急于解开的谜。

自从这件事情之後,在小原的心中。荣的妹妹永远以一种对立而又不能分割的姿态和不雅刊物上的女郎关连起来。每次想到荣的妹妹,他也必然记起那房间中的一幕和那刊物上的许多场景。他当然不知道,很多年之後,我会再遇见那个身体上和男孩没有什麽分别的女孩子,并且发现她已经变成和刊物上的女人一样拥有令人联想起美味食品的曲线。我反而怀念那在多年前曾经意外目睹的童身,那亦男亦女的形体,彷佛我们每个人最终也得失落的天使身分,暖昧、傲然而无所匮乏、无所餍足。

我会变成你的影子

这些日子以来,打电话给我的人很多,大都让妹妹给我打发了。妹妹不在家,我便自己接电话。扮作「自己」的妹妹,说他们找的人暂时不会回来香港。听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多次有坦言公布一切的冲动,但都遏制住了。我渐渐学会了把自己当成另一个人,泰然自若地扮演着妹妹的角色,有时候甚至有点分不清楚是姐姐扮成妹妹还是妹妹假装姐姐。我们是两个人吗?还是同一个人?是作为女性的我自己虚构了一个男性过去?还是作为男性的我为自己想像了一个女性将来?

在我重新踏足世界的第一步,我跟一个叫仙迪的女孩子有过一段会面,这也许足以证明我的男性过去的真确性,如果我真的是林山原本人,而不是林山原妹妹的话。仙迪是林山原的最後一度女朋友。

在见仙迪之前,我到发型屋修剪头发。我跟发型师说想留长发,于是他给我剪了一个等齐的直发,由耳底到後脑脖子上,像某种日本人形。见面的咖啡阁是仙迪和山原从前约会的老地方,而仙迪这天也是老样子清一色黑长裙,脖子空荡荡的只挂一条黑色皮项链,金坠子贴在胸口,看了也教人心窝微凉。我自我介绍为山原的妹妹,并把一个小皮手袋给她,说是哥哥送她的。

人都不愿见。还玩这把戏来做什麽?她不客气地说。我无言以对,但这事得照哥哥的意思办妥啊!你哥哥究竟发生什麽事?又说不是意外,就这样一走了之,音讯全无,是想甩掉我便乾脆开口,用不着神秘兮兮!我忙说不是这个意思。那又是哪个意思?正正式式说一声,我还好过一点,现在这样有没有尊重过我的意思?她激动噙泪,我设法为哥哥辩护,心中又羞惭又委屈,只能说:你就当这个人已经从世界上消失,永远不再回来吧!其实我也不会再见他,在我心中,他和死去了没有分别。对于一个死人。再苛责也是无补于事,我不求你原谅他,只求你忘记他。

我声音咽哽,她有点愕然,忘了自己的满眶眼泪,迷惘地定睛看我,仿若一种惺惺相惜。过了一会,我破涕为笑,摇摇头,直发摆荡,问她好不好看。她点点头,那把涓涓长发,彷佛是我心羡已久之物。气氛平静下来,我们聊了些别的,她提到汤维明,哥哥的好朋友,说他一定心里难受,哥哥和他,交情比和她还深。你们来往很密吗?我问。也有见面。临走前仙迪说:你真是个率直的人,跟你哥哥不同,他太机巧,大多心思,反而着迹过头。我说谢谢,不敢当。

妹妹赞成我的做法,虽然是迟了些,但总比不了了之好。没有好好收拾的残局是记忆中永不癒合的伤口,勉强缝上,虽也是疮疤一块,至少不再流血,有复元的错觉。

你剪发了?我低头斜视垂下的发丝,道:想留长发,你说好吗?那我们岂不变成双胞胎了!我抬眼看她。大概也知道自己长头发的样子。

跟妹妹越来越相像,这是一种奇怪的经验。有一次在街上有一个迎面而来的女孩子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说我什麽时候剪短了头发,还问我改天可有空出来喝下午茶。我莫名其妙,含糊应对,回家跟妹妹提起,才知道是她旧同学。当然,没有人会把她认错是我,因为她是她,而我也是她。

对于这种混淆,有时候我们会觉得好笑,但笑声沈寂下来,情绪又隐然泛起不安,总觉哪里有点不妥当。我究竟是谁?如果我不以我妹妹的身分存在,我还剩下什麽来界定自己?而在我的周围,除了妹妹以外,有谁是我可以用自己的身分去接触的?有谁真正认识我?我和她变成了相同名字的两个人,但她却无须以任何人的妹妹的方式存在,因为她就是自己。我变成了妹妹的影子,「自己」的附属。

我甚至曾经扮作妹妹去接触妈妈,打电话听她的声音,问她的近况,但却止于只言片语,怕她认出。在话筒中,她的声音像粗糙的粒子,细碎无力地磨磋,我惊觉从来不知妈妈有这麽老。她总是聊些关于天气,关于身体的毛病和关于二叔儿子准备娶老婆之类的话题,没有一次提起我,彷佛什麽事情也不曾发生。我也不敢问,怕刮起大风沙,把话筒另一端颤危的声丝扯断。也许她自甘蒙蔽,仍然相信一天儿子会回去继承她苦心守护的家园,又或许她早已看穿我的伪装,无奈只有在这虚构的空间大家才能对话,互不相见,互不相认,假托母女,在声带和耳膜之间摸索对方的心思。如此这般,一场简短的探问往往令人心力交瘁。挂回话筒,如弦线松弛,我颓然坐落沙发上。鼻子发酸。掩面不能言语。

这个影子好大好大,我差不多看不到光的所在。

如果你,和一个女孩子

如果你第一眼看见秀美便想亲近她,那会是因为哪一个你的使然?是植根于你心中深处的异性间的慾求?还是你初次体会的同性间的互通和契合?

的确,秀美对你来说是一种新关系的开端。在这种关系中你无所适从,不知它带给你的是深刻的伤害,还是安抚心神的慰藉。

秀美有一张纤巧的脸,刚刚及肩的长发烫成微微的波浪状。她的一双眼睛倒是大得跟脸形有些微比例上的不协调。在她的眼底周围呈现着一屑深色调。不知是因为工作过劳还是身体上的某些毛病,在她白哲的肤色上更形显露。

不过,秀美还是人如其名,有一种不能形容的美态。

你的确很快便和秀美攀谈上来了,并且深深受到她的吸引,但那种感觉和从前完全不一样。在和她认识之前,你彷佛已经在某个地方,以某种形式遇见过她。也许就是这种潜在的联系使你立刻毫无保留地信赖她。

你和阿彻第二次到中华料理的时候,秀美邀请你到她的住处探她,阿彻坐在旁边。没有言语。

秀美住的公寓离阿彻的住处不远,建筑物十分古旧,里面分隔成狭小的单位分租给入息不高的家庭和单身房客。

秀美一早便在公寓门外的单车停泊处等你。隔着一段距离,你彷佛已经看出她和在中华料理的时候判若两人。缺少了那份刻意的殷勤,她顿时浸沐在一种慵倦而冰凉的气氛中。

秀美狭小的房间有一种局促和压抑的气氛,甫一进门旁边便是床。书桌放在小窗前,窗外的视野完全给对面的建筑物遮挡着,墙角放着几张类似画的东西。

「你是念艺术的吗?」

「不,我念日语。画画是我从小的嗜好。」

「可以看看吗?」

她挪开地上的杂物,好不容易才把其中两幅画拿出来。其中一幅画着一个倒卧在血泊中的赤裸女体,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黏着血丝的嘴角彷佛挂着一个暧昧的微笑。你没料到一个女孩子会作这种画,对画中的暴力感到十分吃惊。

「有题目吗?」

「幸福。」

另一幅画中躺着一个正在酣睡的女孩,同样是一丝不挂,纤瘦的身躯彷佛还未完全发育,她的脸流露出安详的神情。但是,从画的右下角伸进一个好像一只手的阴森影子,一直伸延至女孩的下体,巨大的手掌覆盖着她的私处。这幅景象比上一幅更加震慑,你觉得简直不忍卒睹。

「这一幅叫做『美梦』。」

「画中人的样子跟你有点像。」

「是我啊!找不到模特儿,便画自己。我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画自己的样子,没有人会像我一样那麽熟悉自己的身体。」

「那麽你不画其他人?」

「你有兴趣吗?」

「我只是随便问问吧。」

「怎样?环境很吓人吧!」

「你一直往在这里?」你从房间唯一的窗子望出去,只能在周围的建筑物间看见一小片天空。

「三年了!不节省点没法生存下去。」

「你一个人住安全吗?」

「有一次半夜有人敲门,我看看是谁,冲进来一个男人,要我陪他喝酒。我挣脱了他往外逃,跑到同学家里过夜。後来再遇见那男人,他好像若无其事,大概是忘掉了自己醉酒时的行径吧!这些男人就是这样,大白天一本正经的,晚上完全换了一个面孔。」

对于这种惊心动魄的经验,秀美说来轻描淡写,好像已经习以为常。

「那你为什麽不和朋友一起租地方住?有个照应嘛!」

「我讨厌迁就人,也懒得跟人相处。在陌生地方,为了生存,总得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打工的时候也得做出热情和不计较的样子。事实上,我不关心别人的事情,也不想别人理会我。」

「所以你一个人来到日本?」

「我从来也是一个人。我渴愿能够一个人,没有那只恐怖的手介入我的生活,我恨不得离开我的家,逃得远远的。」

你想起你那失落的记忆,你不是逃离过去,而是给过去抛弃了。你跟生活、跟家的关系已经彻底断绝。你事实上也是一个人了。

「我跟你想像中很不一样吧!」

「的确不一样。不过,你为什麽对我这样坦白?我未必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啊!」

「你这样说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我为什麽要害怕坦白?你又可以对我做出什麽事情?而且,你又怎知我在说真心话?看来最直率坦白的人可能是最厉害的说谎家。比如说,有可能你比我伪装得更好呢!」

你心头一震,觉得自己的底细已经完全暴露在秀美锐利的目光中。但她怎麽可能知道?

「只是作个假设吧!别那麽紧张啊!看你的样子!」

秀美趋前,拉着你的手臂。

「我想跟你交往,就是因为你跟别的女孩子不同。」

「不同?」你战战兢兢,彷佛她的话别有所指。

「你对周围的事情也极度敏感,而且常常从外面看自己,这在你跟阿彻谈话的时候表露无遗。」

「敏感?从外面看自己?」

「对!我也是这样。所以我没有排斥你,反而想亲近你。」

「谢谢你这样说。」你低下头,避开她那种充满压迫感的大眼睛。

「我不只是说,我是这样做。」

她放开你,屈膝坐到床上去。

「你不会怕了我吧!」

「当然不!」

「谢谢你这样说。」

你们相视而笑。

我会跟她在照片中重遇

关于华华这个女孩子。我可以说我从来也不曾认识过她,从前如此,以後亦如是。我完全料想不到,她会在这个时候重新介入我的生命,再次以她的赤裸之身把我引入迷惑中。不过,我是在後来一次偶然的交谈中才得知她的身分,而当我在康的影室看到她的照片,我还未曾知道那教人讶叹的完美之躯就是当年那像小男孩一样线条单调的童身。

康在中环的影室与其说是个工作场所,不如说是个简单而舒适的家居。後来跟妹妹闹得不快的日子,我便常常在这里消磨去多个无眠的夜晚,硬要康跟我聊天。他口中叼着菸,手中拿着啤酒罐,发出豁朗之声,静听我的胡言乱语。我後来回想,在那种气氛、那种环境下,我没有和他发生进一步的关系,实在有点不可思议。他不止一次跟我说还是喜欢我妹妹,而我又和妹妹那麽相似,但他却有如此难解的自制力,使我每在次晨于他床上醒来也发现他蜷睡沙发上,怀中抱一只残旧软枕。我蹲踞他旁。忍不住伸手抚他蓬乱的长发和尖削脸颊上的隔夜须根。此刻的他是那麽的脆弱,就像他那摇摆欲跌的步姿,以最不堪一挚的柔躯迎向未知,反而见出过人的意志。

不过,那是跟康熟识之後的事情,第一次见他,我还是战战兢兢,唯恐他在摄影机背後隐藏着一张如狼似虎的面貌。他拉开影室中用作起居间的帘布,示意我进内换上轻短衣裙,特别嘱咐我别穿内衣,说得看看我的真实身材。待更衣完毕,我从帘後蹑足走出,照他的意思摆了几个生硬不堪的姿势。他那实务的语调、冷峻的目光,虽然有助于保持距离,减轻我的戒惧,但也令我自觉如同无心无性之物件,随意摆放监视。我之不济,明显见于他为难的神色,他说障碍不只是心理上,也是技巧上的,模特儿不止靠一副好样子,而是一种专门技能,对身体的动态、静态、线条、质感和情绪也得有纯熟的掌握,在艺术上的模特儿尤其如是。他称这为:身体工作者。

我有点给他的严肃吓怕了,我还以为拍这些琐碎差事的模特儿不过是行行企企、装模作样而已,怎知还有什麽艺术上的要求?他呆视我鲁钝的面容良久,忽然仿若自嘲地一笑,说拍商业照也不必苛求,别担心会应付不来。接着他语调一变,坐下来跟我闲聊,谈起我妹妹,道:我一直想你妹妹给我拍照,但她从不答应,想不到你跟她那麽相似,我还以为是她来了呢!那麽你算是如愿以偿吧!我说。他摇摇头,你妹妹是你妹妹,你是你。这是第一次有人令我回复存在的感觉,我凝望着康,心中满是感激,不觉失态,倒令他坐立不安起来,左右顾盼问我有没有兴趣浏览他的作品。

他所指的作品,当然并非他赖以维生的商业照。拍来餬口的,他不叫作品,叫产品,product。他把全部精神抵押上去的,是他的work,作品,也是工作。我从前一直不理解这种人生,彷佛精神分裂,日间拍虚伪的广告照片,晚上又对日间的自己嗤之以鼻,躲在黑房里冲晒自己的梦。Deuelop,他说他喜欢这个宇;显影,由潜在到呈现;发展,由一种呈现到另一种呈现,永远再发现的过程。我揽抱双臂,蜷坐布包似的沙发上听他的醉语,与先前的实务恍若两人,也浑然遗忘在单薄衣衫下触手可及的裸裎身体。衣衫,在最敏锐的摄影家眼中,就是裸露的一部分。

第一次看康的照片,坦白说并未带给我多大的启发,因为我从来也没有理解这种照片的心理准备。我从前以为,照片就是一种拥有,把欲求的对象凝固,化为可掌握和反覆监视的形态。我现在才知道这是多麽虚妄的想法。康给我展示一系列在荒废破屋内拍的人体照,那作模特儿的女孩子的面貌和体态的完美无瑕教我暗暗吃惊,但如此娇美的躯体却被安排在颓坦败瓦中做出各种荒诞不经的姿势。在一帧照片中,女孩舒展双臂,神情木然,躺身于满地破碎砖瓦上,我顿觉满身泛起尖硬碎片刺在柔软肌肤上的痛楚。我匆匆翻过另一帧,看见残缺剥落的砖墙,当中穿洞,女孩抱腿瑟缩洞中,呈侧面,在乳房下面腹部和大腿间的空隙塞了一块砖头。再翻过去,有布满铁锈的门闸,女孩背向镜头,面向铁门紧贴其上,筋肉绷紧,彷佛使劲把雪肤冰肌压进那锈蚀朽坏之中。翻过一帧又一帧,更多的衰败,更骄人的肉躯,以其褪却人性的姿容拥抱荒废。我合上沈重的照片册,隐隐然心窝揪痛。

後来康告诉我照片乃受一对外国艺术工作者所启发,男的是画家和摄影家,女的是知名时装模特儿。他们融合身体绘画与摄影,于女体上涂上与背景一致的油彩,再拍下照片,女体彷佛融进物件中,看似隐身,但又浮凸可见。但康的作法不同,他说为何要试图欺骗眼睛,说要拍出人与物毫无掩饰的赤裸裸的相碰。人之物化,物之人化,人物相交、相忘。我惑然视康,虽说不出所以然,但却彷佛明白他,自我身体深处。凝视康的沈思令人无由心痛。那种痛,是切肤之痛,就像那一次我在某外国杂志封面上看见那名人体绘画者的洁净裸体,因患乳癌而割去了一个乳房。舆论轩然,皆因绝色女人以残缺之身示人。那平坦的一边胸部,教我深深地痛,非因羞耻或恐惧,而是因为那陈腐的说法,感同身受。

看罢照片,我正想换回衣服,推门进来一个女孩子,和我目光相遇,我瞬即闪避,她却满不在意。她跟康冷冷招呼,康结巴给我们介绍,女孩子叫华华。她也无心多加寒暄,说是回来收拾东西,迳自走到布廉後,翻遍了衣柜和抽屉。我呆站一旁,观看她修长的腰身和优雅的动作,忽然惊觉她就是废墟照片中的女孩。康躬坐沙发上默不作声,眼珠随女孩的移动而滚转。华华收拾完毕,拎着旅行袋,瞟了我身上的衫裙一眼,我连忙问;这是你的吗?对不起啊!我换下来给你。她只耸耸肩,说:没关系吧!回头在小几上抛下钥匙,像风一样带上门,彷佛不曾来过。

紧抿着嘴,压抑着情绪。我悄悄换回衣服,坐在他对面,不知该告辞还是留下,留下来又不知该说些什麽。在往後许多个同样情绪不安的日子,我们渐渐能够好好交谈。康告诉我他并不爱华华,但却没法忘记她,因为她代表他心中一点很重要的东西。那时候我还未曾知道,华华在另一层意义上也掌握着我生命中一条很重要的线索。

而且告诉你人鱼的故事

我曾经遇见过人鱼。那是一个刮着刺骨海风的晚上,我和她在布满蟹洞的沙滩上并肩走着。走得累了,便坐下来休息。海水的湿气随着风沁进衣服内。令皮肤黏腻,嘴唇上隐隐有海盐咸味。这是在寒冷的季节里非常罕有的感觉,令人心生不快之意。我们心情冷冻,许久没有说出半句话来。就在这个时候,人鱼出现了。

一个模糊人形在岸上灯光所及的地方移动,赤裸的身躯在黑压压海水中透射出迷人幽光。我竟然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踏进冰冷海水中,双腿慢慢给吞浸到膝盖的地方。海中上来的是一个女人,湿濡长长黑发垂在胸前,贴在乳房上面虽然光线黯淡,但我竟然连对方的肚脐也看见。

她坦白说她是人鱼,并且好像恐怕我不相信似的,扑通一声潜进水中,让腰身以下的鱼尾露出水面,鳞片闪耀青紫色光芒。待她再冒出水面,我点点头,表示相信。她随即提出一个请求:她想和我交换下半身一晚,以达成到岸上和心爱的人相会的愿望。对于这种怪异要求,我竟然一口便答应了,实在有点太鲁莽。不过既然已经答应了,我也无意反悔。

于是我和她交换下半身,把衣服给她穿了,自己裸着身子浸泡在海浪的白色波沫中。也许是变了人鱼的缘故,竟然不再觉得冷,对于湿润也没有反感。在她上岸之前,我问她为什麽人鱼总是女的,她说这是因为男人老是希望女人是人鱼。我问她女人也成了人鱼有什麽好处?她说这样她们便产生永远不能满足的慾求,使她们更强烈地渴望向男人奉献自己的身体。像你现在一样?我问。对!像我现在一样,向别人讨得女人的下体,以便和男人交合。我惊醒过来。原来这就是你的用意!你总不能借了我的下体去干那回事吧!

女人没有回答我,赶忙上岸去了。也许是不太习惯使用双腿,走起路来好像有点蹒跚。我想追上去,但到了浅水的地方,我只能够像蛇一般的爬行。原先和我一起的那人已经不知所终,岸上除了影影绰绰的树木之外,什麽也没有。趴在湿冷沙上。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孤独就像一条挥不去的尾巴,你愈使劲想甩掉它,它便愈是紧跟着你,把你推到更可怜的境地。

天亮之前,女人守约回来。她把下体交还给我,说里面还残留着男人的精液。这不是太过分了吗?我并不想要这额外的东西啊!万一怀孕了怎麽办?生下来的会是人鱼吗?虽然事情是你干的,但身体却是我的,我连欢愉的机会也没有,却要承受未知的後果,这不是很不公平吗?因为你是女人,人鱼说,这是女人的共同命运。混账!我大吼。人鱼连忙叫住我:请你再来好吗?再给我用你的身体好吗?我没有理她,迳自往岸上走,湿漉漉的裤管贴在小腿上,像挂了铅沙般沈甸甸,双脚深陷沙中,每一步也教下体隐隐作痛。我脱下湿透裤子,发现下体不住流血。里面混合了男人的精液,在沙上留下长长一道滴血痕迹,在旭日初升的淡光中呈现赤红颜色。我知道,只要一阵风掩过来,血痕还是不很持久的记号。我忍着痛,拚命地跑,拚命地流更多的血,因为我不愿意怀有人鱼的子孙。

草药味的房间

小原已经不记得第一次性交的经验发生在什麽时候,但在他嗅觉的记忆中,那腥温永远与一个满是草药气味的房间难分难解,彷佛那药味是一种催情剂。

草药味房间的回忆,横跨小原的整个少年期,当中加插了小原与荣亦友亦敌的一段关系,但无论小原在外界碰到怎样的挫折,这个房间在空间和时间上也给他一个恍若自足的世界,教他可以治癒各种因误撞和懦弱得来的创伤,正如那一年他手术後在这里复元一样。

起先的时候,妹妹还会跟家人一起回到新界坳仔探望嬷嬷,晚上小原便和妹妹睡在祖屋二楼的一个小房间内。房间内的怪异味道总令小原产生一种莫名的亢奋,在满夜夏虫的鸣叫中辗转难以入睡。当他以为妹妹已经在另一面的床上熟睡,他便禁不住在被窝中排解自己的慾望。妹妹在坳仔总是如坐针毡,没三两天便嚷着要回市区,很多时父母便把小原留下来多陪嬷嬷几天。于是小原甚至可以在日间躲在房间里,凝望着敞开的窗子外纠缠着长春藤的土墙和蔚蓝冰清的天空,让炙烈的阳光贪婪地燃烧他身体上那阴暗的角落,任温热的液体在两腿间晶晶发亮。

这个房间从前大概是用来放置山草药的,那种迷人的味道已经深深渗透到墙壁里去,半夜醒来。会使人有一种躺身野外草叶环抱中的片刻错觉。小原从爸爸口中得知,爷爷是个中医大夫,但爷爷死时他只有四岁。对老人家差不多没有印象。爷爷留下来的,大概只有坳仔的田产和一些除了嬷嬷之外没有人看得懂的药方。嬷嬷总爱煮一种苦涩难当的茶汤给小原,说是对男孩子的发育有益处。她又常常要小原跟爷爷和祖先上香,教他念什麽将来定要娶个好新抱、百子千孙之类的祷文。小原迫不得已地完成这些仪式之後,嬷嬷满意地颔首微笑,叫小原到村里跟二叔的孩子玩。但有时候小原并不过去,偷偷溜回楼上的小房间,锁上门,打开墙角的破旧衣橱。让里面的一面长镜子把整个阳光洋溢的房间收览无遗,连同他稚嫩如贞女的身体,在布满污垢的镜面上晃动,呼吸着橱柜内霉坏的气息和起死回生的草药幽兰,千孙百子的根苗静悄悄的混在地上的尘土中消耗殆尽。

小原中学某一年,妹妹宣告和坳仔完全断绝关系,誓言一生不再踏足这个地方,没有人知道为什麽。後来,嬷嬷也去世了,偌大的房子加速崩坏,但也成了小原在现实世界以外的小天地,一切被认为是罪恶和不能容许的事情,在这荒居之中开出了野性的花朵。

但每次从坳仔回到市区的家里,小原也没法摆脱羞耻的感觉,彷佛他的罪恶已经在脸上表露无遗。他总怀疑妹妹的眼中有一种鄙夷,使他为自己竟然沈沦于那种行为和幻想而无地自容。在他脑海中重叠着的无数挑逗性女体中竟然出现了他妹妹,这种极端的不洁令他加倍自责但又欲罢不能。那充满药味的房间把他笼罩着,像个活动囚牢,那里只有一扇窗,窗外有纠缠着长春藤的土墙和蔚蓝冰清的天空。

小原极度渴求能够稳定他的情绪的知识,但报刊上关于性交的模棱两可论述令他无所适从。除了极尽渲染之能事的黄色插图小说和莫衷一是的性疑难信箱之外,他找不到任何给他启示的途径。他看不到一句话明确地告诉他这种行为应该绝对禁止,但也得不到正面的肯定。他只有在种种假设和自辩中探摸真理:如果性交是一种罪行,那它便是造物者设计的一个陷阱,因为有谁会在认可的性关系发生前不曾偷偷开发自我自慰的迷路?但如果性交不是一种罪行,那性幻想又何来其污秽?难道性交能够纯粹是一种身体操练而不涉及任何幻想吗?而如果幻想本身无罪,那在幻想中又有什麽被容许什麽不被容许的分别吗?

这种徒劳的辩论令小原沉得更深、更深。他用战颤的双手拨开眼前晃荡的女体,最後面对面的却是自己混同了阳刚侵占慾和阴柔委屈感的反照。他彷佛在强暴自己。

多年之後,我再次来到那个草药味房间,对于它的破落相一点也不惊讶。窗外有彷佛永恒不变的蓝天和长春藤,但衣橱内的镜子已经破裂。在残缺拼图般的镜面上,停驻着一个不再在乎完整或破碎的女身。锋利的玻璃断片彷佛割进她的体内,重新唤起了那两年的日子的刺痛。那里面有小原,有小原的同学荣,有荣的妹妹,也有我。

对,有我,以小原的形式,以我的话语。

如果你没法摆脱这个身体

记起你曾经是男人的事实,使你对与另一个男人共处一室更感惴惴不安。

有一天晚上,阿彻从公司拿回来一个太阳眼镜,说是最新的产品,叫你戴上试试。

情况实在有点不妙,但你没法拒绝他的礼物。你把那墨绿色镜片放在手中把弄,久久不敢戴起来,也许你是害怕看见一个不同的世界。

当你对前景茫无头绪而被迫在这里待下去,你感到你和阿彻的关系开始慢慢产生了转变。你们之间不再单纯只是帮助者和受助者,但用朋友来形容好像也不贴切。阿彻的心思,你完全没法掌握,因为你已经丧失了衡量事物的出发点。你也不知道你对阿彻的戒备是出于什麽。究竟是因为你对他人格的怀疑,还是单单因为他是男人?而这究竟是一个女人对陌生男人的狐疑,还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抗拒和恐惧?在这类问题上你心乱如麻,你一直所依仗的准则不再生效,就像你现在近视已经好了,若再勉强戴上从前的眼镜,反而会头晕目眩一样。

虽然你不能忘恩负义至于认为阿彻心怀不轨,但他的一言一行的确常常令您胆战心惊。你虽然未能记起从前发生过的事情,但你对事物的直觉反应中仍然保存着你的男性心态,这使阿彻投向你的每一个眼神也显得难以忍受。

事实上你自己的状况是很难免会引起别人的注视的。

「原,你需要钱买点什麽吗?」

「买什麽?」

「也许你是习惯了这样吧!」

他朝你胸前望了一眼。

「夏天衣衫单薄,在家里不要紧,到街上去却不太好。」

你低头看看自己的胸部,脸颊一阵火烫,好久说不出话来。

你为着这件事耿耿于怀,整晚也在床上辗转反侧。你感到一种羞辱,但不知是被阿彻羞辱了,还是被自己的身体羞辱了。你用浴衣紧紧包裹着自己的身体,不敢去看它,不敢去触摸它,但总没法挥去乳头和衣衫摩擦的感觉,一种突出的、占据着全个身体的敏感度。你想恼阿彻,怪他用说话冒犯了你的身体。但你又没有理由恼他。因为他只是指出事实。

第二天早上,你在厕所内发现内裤有一丝血迹,你立刻便知道是什麽事情了。

阿彻已经上班,你一个人在房子中憋闷着,小腹的位置有些微紧搐的不适。你感到一种万劫不便的恐惧,你情愿从来不曾记起什麽,这至少可以让你以为自己原本就是如此。但你也不肯承认这是你不能扭转的命运。你设法说服自己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而噩梦将会随着找到真知子而过去。然而,你又反过来对在大阪与真知子相处的一宵感到怀疑,没法肯定那究竟是事实还是另一场幻象。如果,你从来也是一个女人,那为什麽作为男性的你的一段情节会首先在你空白的记忆中浮现并且挥之不去?你对现在的身体的陌生彷佛强而有力地告诉你一个不能回避的事实。

你的结论是,你应该以一种务实的态度去面对眼前的变化。你试着抖擞精神,换好衣服到街上去。

你首先到便利店买了一包卫生棉,在付钱的时候竟然出奇地镇静。然後你到百货公司买了几件胸罩和女性内裤。在百货公司的洗手间内,你审视着穿着女性内衣裤的自己,心中害怕这算不算是一种屈服。你告诉自己,现在无论干出任何事情,也只是因应时势的权宜之策,是一种生存的手段,而没有内在的意义。

在街道上你留意着每一个身上也配带着胸罩的女人,想知道她们脸上会不会因为这奇特的装置而流露出不安或尴尬。但你什麽也看不出来。

配带了胸罩,乳头方面不再经常受到不必要的刺激,胸前的动荡没有那麽厉害,走起路来彷佛也平衡一点,唯独是有一种束缚的感觉。你决定晚上睡觉的时候,断然不会戴上这东西。

晚上阿彻回来的时候,劈头第一句便说:

「已经买了东西啊!不错吧!」

你当时真的想揍他。

你开始觉着,在看与被看的关系上,你常常落入了不利的位置,就只是因为你有一个女人的身体。

阿彻似乎并不介意你的事情呈现胶着状态。你一天未能弄清楚「猫眼」的事情,一天未能恢复记忆和重拾过去的身分,你便一天也会待在他家中,因为你已经无家可归。你甚至怀疑他是否暗暗盼望这种情况会持续下去。在繁忙而刻板的上班生涯中,在家里放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外国女孩,将会是一项极富趣味的调剂。很有可能他把你看作村上春树小说中的女孩,往往不知从哪里来,不知往哪里去,却不明所以的闯到男主角的生活里去,仿若漫不经意地投怀送抱。这使你对村上春树产生了莫名的厌恶。

有一天吃早饭的时候他甚至问你:

「原,你懂得弄点什麽吃的吗?」

「吃的?」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懂不懂,但看来不太可能。

「能不能记起来?我是说,从前在家里可有做饭之类?」

你假藉正在咀嚼一只烧八爪鱼,没有回话。

「说不定试着做做会有助于恢复记忆呢!况且日间也不用太无所事事。」

你心想:很好的藉口啊!你有时也搞不清楚究竟他是天真烂漫还是运筹在握。

奇怪的是你竟然答应他第二天给他准备午饭。

阿彻上班後,你躲到厕所中,看着沾满血块的卫生棉发愣。你开始知道身为女人并不单在于下体会周期性流血,而是在人际关系中得扮演一种不同的认可角色。你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你必须建立一种完全不同的精神状况和价值取向,以配合那没法逃避的身体结构。

但你没有打算做一辈子女人啊!

至少得暂时假装一下,谋取一个生存的空间,否则其他的一切也谈不上。

于是,你决定给男人做菜。

你打电话给秀美,只有她能够帮你。

「打算做什麽菜?」见面的时候她说。

「不知道,有好提议吗?」

「为甚麽这样讨好阿彻?没有这个必要!」

「只是知恩图报吧!」

「互相利用才对吧!」

「怎样也好。」

「我没见过阿彻跟女孩子住在一起,现在你还照顾他的饮食,你跟他的关系非比寻常啊!」

「我和他之间没有什麽!」你软弱无力地争辩着。

「我才不管你们有什麽没什麽呢!怎样?想到什麽菜没有?市场就在前面。」

「啤酒牛腩吧!」你随意地说出第一个进入你脑海的菜名,也许你从前真的在某种情况下吃过也说不定。

「啤酒牛脯……。有意思!吃了会醉的吗?我倒想领教一下!」

秀美眯眼笑了,彷佛有点醉意,有点狂放。

我会继续和男人的友谊

汤维明打电话来的那个晚上,我刚拍完一辑彩色太阳眼镜的照片回家。人们常说,别戴有色眼镜看人,我这时候才知道戴有色眼镜是什麽滋味。有色,的确是十分贴切。

对这个时候的我来说,汤和康代表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康代表一个新世界,一个给我无尽探索可能性的豁然开朗的天地。汤则代表旧生活的罗网,我越急于逃脱便越逃不掉。也许我其後与汤相处的种种龃龉,并不能完全归咎于他,一切皆因他是我从前的好友,与我已然失落的过去不可分割,致使他的再次出现无可避免地带着一个阴影,把我牢牢笼罩,令我汲汲于反抗。

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接到汤维明的电话,分别只是这一次他并不是找林山原,而是我,林山原的妹妹。我不是说过哥哥不会回来了吗?我极力搪塞,直至辞穷,但他还是死缠不放,重复道:我今次不是找你哥哥,我找的是你,可以出来见见面吗?我问他为什麽想见我,他说失去我哥哥这个朋友很难过。心中有话想说,觉得跟我谈比较亲切。他语调委婉动人,我没奈何,只得答应他。那时候我还天真地以为,也许我和汤可以像从前一样交朋友,肝胆相照。

第二天,我稍稍整顿姿容,穿上裙子,慷慨赴约,但远远看见汤维明,一颗心又凉了半截。在如此熟识的旧友面前,我却不知该如何自处,因为我得扮作一个陌生人,而且,我是一个女人。事实上,汤的外表虽然跟从前没有两样,但因着现在我和他的疏离关系,他变得跟所有其他陌生男人没有分别,甚至令我感到莫名的厌恶。我不知道这种厌恶从何而来,汤穿着颜色配搭入时的西服,手中握一只手提电话,照理样貌在上班族男性来说可算是无可匹敌。也许是生理上的条件反射,我彷佛看见了已经失落了的自己,胃部微微抽搐。差点蹲踞于道旁。

我主动上前跟他打招呼,但态度之冷淡连我自己也为之惊讶。从这一刻起,彷佛便奠定了我跟汤那种力不从心的交往方式,一方面在心中希望能对他公平,另一方面又没法改变大家言行上格格不入的事实。他提议去吃日本菜,我示意无所谓,跟他来到一家格调特高的日本料理,但觉一切也不过是装模作样。穿和服的漂亮女服务生的日语招呼,头顶播放的日本琴乐,布置精致入微的和式小房间,没有一样不是计算的优雅。我记忆中的日本不是这样的,那里在风格之下还有血肉。

我们要了火锅和剌身,伴着清酒,浅斟低酌,原本煞有情调。但我肠胃酝酿作反,不敢吃得太多,也无心细味此情此景。汤见我缄默,努力打开话匣子,对于男女间的辞令,他可说是训练有素。你哥哥一定很疼你了,有你这样可爱的妹妹。他首先放出刺探。见我不置可否,又说:我跟你哥哥有不少相似之处,从前我们无所不为,有福同亨、有难同当,人们叫我们和另一个朋友做三剑侠呢!对的,在他身上我看见从前林山原的面貌,但我没法想起三剑侠曾经干出过什麽侠义的事情来。我只是说:我哥哥是个混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苛刻。

汤微微一怔,很快又回复自若的神态,畅谈当年大学时代三剑侠搞学生活动的轶事,当中不免牵涉复杂的男女关系。有一次他们还参与了一场维护女生权利运动,矛头指向一名性骚扰女学生的中年男性讲师。据闻那男讲师以分数来换取女学生的亲近,并以此对不肯就范的女生进行威胁,後来往那场运动中给揪出作箭靶,系里跟他对头的教职员乘机迫他辞职。後来人家也弄不清究竟这是一场正义的讨伐还是派系间的权力斗争,反正这人已经销声匿迹,运动亦算是大功告成。现在回想,那时候男生间的慷慨激昂和义不容辞,其实只是基于一种英雄主义,即渴望扮演女孩子的保护者。这是否就是所谓维护女生的权利?

在火锅冉冉上升的蒸气中,汤摇头摆脑,百般感慨。那才算是人生啊!任性地生活,尽情地恋爱,一股劲儿去搞活动、去批评、去冲击权威。我静静抚着小酒杯,对这种陈腔滥调无动于衷。也许这就是他思念他的朋友林山原的方式,但听着别人告诉自己一些老早已经熟知而且亦不愿再提起的事情,其烦厌的程度无异于被迫重读十本千篇一律的流行小说。人总是埋怨着已经拥有的东西,却不见得他们能舍弃手上所有,去换取自由,重新开始。我打断他的话,说。放弃?谈何容易?你们女孩子还可以,结了婚,有丈夫作後盾,可以再念书或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们男人的负担能够放下来吗?女人应该选择专心事业的男人,这就像鲜花必须依赖安稳丰沃的土壤;男人应该选择醉心于爱情的女人,这就像土壤的养分也得通过植物才能开花结果。所以男人不能没有事业,正如鲜花不可插在牛粪上。一个当红女作家这样写道。他说,是真知灼见。

他这番话令我常常想起牛粪之说。走在路上,看见千万个平凡不堪的男人,大部分干着卑微的工作,可谓满街牛粪。他们如果有妻子或女友的话,她们也必定是劣质鲜花,因缺乏滋养而过早萎谢。当中的教训是,做花,要做温室里的花。我曾经跟汤提起康和我的兼职,他好像对康有点印象,说是那个长发、高瘦、常穿一条刻意弄破的牛仔裤的影相佬。我给康辩护,说牛仔裤是穿旧了才破的。康曾替汤的广告公司拍了些小客户的照片,只是湿湿碎的生意。汤说,无大作为,在艺术界也没有名气。我想,在汤的价值观中,康属于牛粪一类。

汤常常游说我转工,说可以给我安排更有前途的工作,例如拍电视广告,可以一炮而红,走娱乐界。你有这样的条件,别埋没自己,这和做广告一样,最紧要是懂得怎样去Sell自己。他振振有辞地说。我说你不是认为事业对女人不重要吗?这个不同,女人爱美,爱美和事业合而为一,岂不正是善用其长?你应该好好考虑一下。我正坐在他的车上,看他自信把着驾驶盘,仿若操纵我的路向,但我还是摇头,坚说不必。Sell?是什麽意思?什麽?Sell是最简单的英语,连孩子都懂啊!为什麽要说Sell大家都说,Sell,Sell就是Sell罗!我缄口不语,Sell的中文意译是出卖,但没有人说出卖,大家也说Sell。事业,就是Sell自己。

在日本料理内,我呷饮绿茶,喉头腥闷想吐。汤谈到女人的所谓自由,我忍不住问:如果给你选择,你下一世会想做女人吗?汤口舌机灵,没有正面回覆,只说不能相提并论,而且不相信有来世。我穷追不舍,再问:如果有一天早上醒来,你发现自己忽然变了一个女人,你会怎样?也许是我语气凌厉,他踟蹰半晌,说我一定是读得太多卡夫卡。我是认真的,别开玩笑!我高声近乎喝斥,他连忙收敛笑面,调整神情,强摆出一副肃穆相。

一个正常男人不会有想做女人的倾向。

那麽正常的女人呢?

也不应该想做男人,应该保持女人的质素。

所以应该各安其所?

对!阴阳虽然互补,但绝不能混为一谈,否则世界秩序大乱。

你是拥护秩序的吗?你不是喜欢挑战权威的吗?

那是青年时代的事情。人总得成熟起来?

这就叫做成熟?

你慢慢便会学懂。怎样?我解答了你的疑惑吧!他以师长的口吻说。

我没有什麽疑惑,我只是问你的想法!我反驳着,刻意地无礼。但汤似乎没有察觉我的不满,又或许他装作不察觉,满轻松再给我加上一句评语:你真是个特别的女孩子。他微笑呷酒,彷佛以笑来表示我的不友善纯属无知,来说明他正俯视一只没有伤害性的小猫在张牙舞爪。以宽容怜爱的心情来安抚我的敌意。我胃液翻腾,差点呕吐,他见状,自然请缨送我回家,在车上我藉口不适,不哼一声,他也落入深沈难测的寂静中,不时转脸看我。我知道。如果我不决绝了断昨日情谊,往後将会有一番含混不情的纠缠。但他是我的好友。

回家後,见妹妹站在窗前,问我那是谁。我说汤维明。你告诉他了吗?怎可能!我说。她冷眼一笑,像是对整件事情的评语。为了这一笑,我一整晚没有睡好。

如果你目睹另一个身体

在秀美的指导下,你做了水准不错的啤酒牛腩。

阿彻在早餐的时候尝了两块,赞不绝口。你按照秀美教你的方法做成一个便当包,他便比平常更兴高采烈地出门了。你在窗前看着阿彻在街上的背影,他竟然在拐弯之前回过头来,好像老早便知道你在那里一样,举起手中的便当包子摆了一下。你不得不也跟他挥挥手,像个贤淑的妻子。

你自己尝了一块牛腩,却觉得完全不是味儿。你想:我只不过是做了一场颇精采的戏罢了。继续的演戏,继续的骗人,如此下去,你只怕这场戏、这场骗局最终会变成真实本身。

「猫眼」是你唯一的希望。

你打电话给秀美,问她下午可腾出时间陪你办一件事,她连什麽事也没问便答应了。

中午,你带着饭盒来到秀美的公寓。

「打扰你了吗?」

「没关系,不过是在做毕业论文,已经做了一个上午。」

「吃饭吧!是啤酒牛腩!你不是说想试试吗?」

「谁说想试你给阿彻弄的什麽牛腩!」她说着,一边开始收抬桌子上的书本。

饭盒只有一个,你坐在椅子上,她坐在床沿,大家把脸凑在一起,一人一口的吃着。秀美在宽长T恤下露出的一双腿,可能因为长期缺乏阳光照射的关系,白哲得近乎通透。

「那人一定得意志形了。」

「秀美,我奇怪自己怎会能够做出菜来,那种感觉就像要我脱衣服一样的难受。」

「只是做菜罢了!又不是做爱!你的想法真有趣!」她忍不住笑了出来,但见你委屈的样子,便又止住。

饭後,秀美问道:「好了,要到哪里去?」

「一间叫『猫眼』的咖啡店。」

她一声不响地在你面前脱下了T恤和短裤,从衣柜里拿出白色短袖细线衫和黑色牛仔裤。她纤细的身躯泛着一屑透明的光亮,在纯白的胸围下面,是柔软而小巧的乳房。

「脱衣服不一定很难受吧!」

秀美的身体彷佛散发着骄傲和嘲弄,令你不敢迫视。她的泰然凸显了你的畏缩,使你自惭形秽。但你也给她的锋芒刺伤了,你觉得你永远没法像她一样坦白地面对自己的赤裸。你的身体不是一种骄傲而是一种惩罚,而你得不断的伪装,以遮掩你那不能向人揭示底蕴。你彷佛看见秀美那尖小的乳房的讪笑,她那肌肤透射出的光芒令你无地自容,她的一双睁睁大眼彷佛看穿了你的衣衫,令你羞愧难当。

在出门之前,秀美涂上了淡淡的化妆,这是她的习惯。她把唇膏递给你,但你惊心动魄的拒绝了。

午後的「猫眼」顾客寥落,当值的只有两个女孩子。女孩子的短裙似乎是特别为服务生的工作而设计的,只适宜站着,一坐下来便没法想像。

「从前我认识过一个在这种地方工作的女孩子,她们很多时候是兼职应召女郎。」

「真的吗?我想找一个女孩子,她叫做池源真知子,可能就是你所说的那种女孩,她好像和这间咖啡店有关联。」

「你怎知道她叫做池源真知子?」

「是她告诉我的。」

「你这样就相信她?」

「我……」

「你找这个女孩子有什麽事情?」

「她偷了我的一些东西。」

「钱?」

「比钱更重要。」

「男人?」

你的心不禁沈了一下。

「也--可以算是吧!」

「你打算向她把人要回来,还是有别的报复手段?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啊!」她语带讥讽地说。

「原!你这个人实在太糊涂了!一个男人跑掉了,又跟另一个混在一起,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麽吗?」

你没法再忍受她严厉的语调,但又欲辩难言。

「你别理我的私生活好吗?」

「那你又叫我来帮你?」

大家也沈默地呷着咖啡,你後悔无中生有地跟秀美争吵起来。她说得没错,你真的是个很糊涂的人。

「告诉我一点关于这个真知子的事情吧!」

你把可以让她知道的向她描述了。

秀美听完後,装作要东西而和其中一个女服务生搭讪起来。你听不懂日语,不知她们说了什麽。秀美换上了亲切友善的面貌,大眼睛立刻由压迫转变为坦诚的象徵。

「你跟她说什麽?」

「我说我们是刚从大阪来的,正想找兼职,问她这里的工作如何,请不请人。然後我说几天前在大阪遇见过一个女孩,她说她是在这里工作的,叫我们来东京的时候找她,名字却忘记了。她说的确有一位刚从大阪回来的同事,不过她要下星期才回来上班。」

「可能就是她了!」

「那麽下星期再来吧!还有,刚才那女孩子说你很漂亮,来这里打工非常适合,一定很吸引客人!」

「胡说,到时你别骂我才好!」你瞟了她一眼。希望在前,你对任何挖苦也不那麽介意了。

而且和你喝一碗豆乳

我真希望姐姐能够多喝一点豆乳。她说,这不是叫做豆浆吗?但我却喜欢叫它做豆乳,因为它有乳汁一样的丰富养分,而且在质感上也跟乳汁相近。自从姐姐卧病在床,我便学会了做豆乳,後来她痊癒了,我们便一起做。

做豆乳真的非常简单,只要把黄豆浸泡在水中半天,然後以一比一的份量和水一起放进搅拌器打碎成浆状,再用网把豆渣隔出,将豆乳煮沸便成。有时候我会加入一些芝麻粉或糙米粉,使香味更加浓郁。

我们一起喝豆乳,总是一边在说笑谈天,有时候会不小心把豆乳滴到胸口上,沾湿了我们的睡袍。姐姐总喜欢提起从前曾经弄污我的睡袍的事情。但豆乳不会弄污衣物,只要立即脱下来清洗,豆乳并不会留下污渍。

在这些时候,我总觉得有一个姐姐真好。我甚至可以把自己的烦恼暂时抛开,只一心一意注视着姐姐的喉头颤动。用手背揩拭唇边,然後微微掀动嘴角的神态。姐姐开始懂得接纳自己的身体了,我知道她喜欢自己眨眼睛的方式,走路时肩膊的摇摆,说话时嘴唇的张合。这里面没有半点矫揉造作,但却充满着欢快的自觉。

自从姐姐回来,我才开始发现家的感觉。某天下午,在杂志社校对一篇关于女性性冷感的文章,忽然觉得这种貌似开放的文字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宣传,宣传女人如何取悦男人,以及如何让男人取悦自己。我呆望今期封面女明星的照片,想到我们这个以女性作者和读者为骨干的所谓女性刊物,有多少是女人身女人心男人思想。把性冷感文章丢置一旁,我着手改正一篇女性文化人对谈的稿子,诸题是女人眼中的理想男人,有女作家说理想男人不能穿佐丹奴,至少要穿Calvin Klein,女编剧说男人月入不足二万是碌碌无能,不思进取,女广告人说要女人开口才懂得送鲜花钻戒的男人是笨蛋。异口同声说,才华最好有,不过事业最重要,当然还得对女人体贴。校好稿子,一宇没错,但也觉一字也没说对。我毫无同感,自忖属于性冷感一类,对这种那种男人没有兴趣。我好想家,好想姐姐。

匆匆完成工作,跑到杂货店买黄豆,回到家里,见姐姐在洗衣服,我说:姐姐,做豆乳啊!

我什麽时候有过家的感觉?爸爸说我们的家在坳仔,那种简朴乡野,足资人们编造恋恋不舍的童年往事,但我心中没有这条根。事实上,我一直也渴望能脱离家,脱离家人种种无形的企盼。曾几何时,我有过一段男性化时期,剪短发,嗜爱打篮球,约会女孩子,但求与哥哥看齐,後来回想才觉荒谬。高姿态之後是一个漫长的低落期,我刚升上预科,回复比较女性化的面貌,有不少男孩子追求,也曾懵懂接受,但始终若即若离。若模仿男孩毫无意义,我也无心扮演女孩的指定角色,在两性的成长路上我脱轨而去,非男非女,茫然失所。

爸爸去後,我不能独自面对妈妈,搬出来与哥哥同住,大家约法三章,互不干涉对方的生活方式,所以严格来说,我并未与他共同拥有一个家。对于他带女孩子回家睡觉,我可以视若无睹,甚至他彻夜不归,我也往往全不知晓。在道德上我对他的行为没有意见,我们彷若毫无感触地共处一室。彻底地背离了家。终于成为无监管无约束的个体,自由自在,独踞一隅,面壁自语,听墙上的回音。我终于尝得了追求多年的背弃的滋味。

我还以为自己不介怀,直至姐姐回来。我才赫然发现,原来自己其实一直渴慕一个家,一个女性之家。这个女性之家,在妈妈身上并未寻得,却在姐姐身上得以实现。在一起喝一碗豆乳的时候,我们建立起只属于我们的世界,在一颦一笑之间,我们有我们的天地。在那里没有伦常的桎梏,只有血缘的亲昵,没有名位和权力,只有身体感官的互通。这是我的梦,乖离常理,不切实际,但于我最为真切,有人也许会把这斥为眼光浅狭。把片刻感受视为生命的全部,无视于女性存在更为意义广远的课题,但我从来不是一个理论家,也不是一个运动派,只随身体的指示作为,以身体拥抱生活的碎片,用感宫的点滴来组成自己的节拍。

姐姐明白我的意思,愿意与我一同探索,渐渐走出了她自己的道路。这条路有些地方和我的重叠,有些地方又分岔开去。她能够这样,我应该感到欣慰,但当她的路离我的愈来愈远,我便不期然忐忑不安。也许,我还是自私的,为了维护这个感官之家,我害怕姐姐会离开我。肉身既离,感官不再,除非感官亦同时是精神性存在。

姐姐。请原谅我,我只不过是渴望常常可以和你一起喝一碗豆乳,体味你的姿容。品尝你的意态。我只不过希望和你共享一个身体的归宿。

如果男人跟你玩一场游戏

啤酒牛腩也许真的令阿彻有点醉了,也令你首次看到了他轻浮的一面。

当你正在看着电视上一个学习英语的半教育性半闹笑节目的时候,阿彻打电话回来,说他在原宿,不知在哪里丢了钱包,叫你立刻前去,他在地铁站售票机旁等你。

你暗骂了一句「大意的家伙」,拿了钱便出去了。

来到约定的地点,看见阿彻站在售票机前,一副乐滋滋的样子。

「原!这麽快啊!来!我介绍两个同事给你认识!」他的身後走出一男一女。

「彻!你不是──」

「果然是位出众的女孩啊!」男的用发音不准的英语说。

「而且做菜的技艺也一流呢!」女的也说英语。

「衣着品味也突出啊!」阿彻加上这一句。

你呆在当儿,不知该如何应付面前的情况。

那个男的叫井上雄一,女的叫宏山菊子,也是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你根本没有插话的机会。阿彻提议去居酒屋,他们也说好。你碍着阿彻的面子,不便当场发作,只有跟着大夥儿走。

在挤拥嘈吵的居酒屋里面,大家也喝啤酒。他们跟你说英语,其余的时候便用日语高谈阔论着不知什麽话题。还不时前仰後合地爆笑起来。菊子喝了酒後脸上酡红,和粉红色洋装互相映衬,笑起来特别迷人。你奇怪阿彻为什麽不看上这个女孩。

因为没法参加大部分的话题,你显得异常文静。喝了一轮,大家抽起菸来,菊子吞云吐雾,面不改容。倒是你忘了自己体质的改变,一抽便差点咳呛起来,久久不敢再抽第二口。

阿彻抽菸,还是第一次看见,家中也不见有香菸的影子。抽菸的阿彻显得异常陌生,但他的确是个陌生人,你对自己处身于这个烟迷酒醉的境况感到惶惑不安。在轻飘飘的错置感中,你努力想记起从前抽菸的片段。也许你从不抽菸也说不定。

离开居酒屋,阿彻跟雄一走在前头,菊子和你并肩走在後面。

「阿彻近来很高兴呢!原小姐真有办法。」菊子的声音在晚风中有点战颤。

「我?跟我有什麽关系?」

「你和阿彻的感情一定很好的了,奇怪的是阿彻从来也没有提起过有原小姐这样好的女朋友!」

「女朋友」这个念头给你沈重的一击,使你差点惊叫出来。

「原小姐穿的是男装吗?不是和阿彻交换穿的吧!」

「是啊!交换穿也没所谓啊!」你唯有顺水推舟地胡诌。

怎料她没有答话,只是低着头走路。

「菊子小姐?」

「啊?什麽?」

「菊子小姐,你的英语说得很好听。」

菊子笑了一笑,说了声谢谢。

雄一和菊子走後,你再接捺不住心中的愤怒。

「为什麽要骗我出来?」

「只不过是开个玩笑吧!」

「老老实实叫我出来不可以吗?真无聊!而且也不为我想想!我什麽也记不起来了,你教我跟人说什麽?」

「我无意教你难受啊!只是想你见见人,别天天躲在家里,那样你永远没法恢复记忆。」

「但你还跟人乱说我和你的事情!」

「我什麽也没说啊!」

「人家会以为我是个随便的女人!」

这句话教你自己也大吃一惊,你居然介意别人当你是怎样的「女人」,居然害怕人以为你「随便」。

在地铁列车的前进中,你的脑海忽然掠过一些女孩子的脸孔。彷佛是你曾经很熟悉的女孩子。但她们跟你有什麽关系?她们为什麽会在这时候出现在你眼前?你隐约觉得事情间有一种因果关系,像山手线电车一样,是环回性的。

「对不起!原!」

你其实已经没有再恼他,你知道这种事情必定会发生,有因必有果,有果亦必有因。

漂亮的眼睛

虽然在心内被「性」这课题困扰着,但在口头上,「性」对男孩来说却是轻得可以随便拿来编造笑话和恶作剧的。他们彷佛只能以闹笑和作弄来纡解「性」的压力和诱惑。小原在这方面并不特别有创造力,而且对同学间的作为暗感不安,但却又觉着一种不能不参与其中的催迫。

有一次荣因为被女音乐老师整治了一顿而在同学面前骂她「斋啡」,有一个脑筋比较迟钝的家伙还以为他说音乐老师喜欢喝黑咖啡。大家也笑得人仰马翻,心中必然是想着音乐老师的平坦胸部。小原也笑得很凶,因为这是不能不笑的场合,不过,他想起的是荣的妹妹。

另外有一次,小原把从别处听来的黄色笑话用来戏弄班上的数学奇才金伟基。他说要考金伟基一个数学难题:

「女人除三等于几多?」

金伟基一时哑口无言,其他同学也苦苦思索。小原有点得意地公布答案是「两个○」的时候,大夥儿又爆笑起来,独是金伟基一人尴尬地微微掀动嘴角。

参与这种无聊的低俗玩意,或多或少有点自保的成分。男孩子的社会,与任何社群一样,也是建立于强势和弱势的对立关系上,亦即是一种强者欺凌弱者的关系。避免成为被欺压者的唯一方法,便是加入欺压者的行列,或是消极地对欺压者的行为表示认同。

荣永远是属于强势的一方的,但不是说他就等同一个混世魔王。他只不过是个极普通的、拥有着相对于女孩子而言的典型男孩子质素的一个少年。但当他对一个因为体弱而经常不能上体育课的同学表示轻蔑,或是对人家的文静性格不屑一顾的时候,他已经在暗暗地行使着一种暴力。在男校里的孩子所接受的男性化训练,往往便是一个学习抵受暴力和使用暴力的过程。而小原本来已经徘徊在强弱势之间的边沿地带,在五年级下学期,更是没有因由地给推进了弱势的深渊,自此没法再翻身过来,直至小学生涯告一段落为止。

事件的缘起是他的一双漂亮眼睛。

有一天在体育课後,小原摘下眼镜来用手帕揩抹着,坐在旁边的郭文亮漫不经意地说了句:「看!原的眼睛很像女孩子!」荣和坐在後面的两个同学闻声凑上来看了看。大家也表示认同。小原在众人的围观下忽然感到十分不安,连忙戴上眼镜。老师踏进课室,各人也回到自己的座位,小原还以为这一切会到此为止。

第二天,课堂间小休的时候,荣忽然走上来说:「原!看看你的眼睛是不是真的像女孩子!」小原装作不理睬他,低声敷衍着说:「哪有这回事!」然後他的眼前一阵朦胧,眼镜已经落在郭文亮手中。

「真的啊!真是一双女孩子的眼睛啊!」荣满意地说。

小原想把眼镜夺回,但又不想对朋友发怒,只是柔弱无力地向他们作出要求。在一个旁观者看来,这大概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玩笑,但此时小原心中却充满着恐惧。被夺去了眼镜的小原,丧失了一切自卫的能力,只能随着眼前晃动的模糊光影而旋转,以至于头晕目眩。在缺乏距离感和质形态的状况下,荣和同学们也变成了鬼魅般的难以捉摸。

这种情节自此以後便以颇频密的规律重复发生,并且渐渐染上了一层仪式化的意味,好像大家心内极需要反覆揭示和确定小原以眼镜所隐藏的女性面貌,并藉此以强化自身的男性本质。小原以为,大家只是想玩乐一下,而游戏总会有玩厌的一天。但他错了。

我会和你走出分歧

妈妈打电话来的那一天,我在电视新闻上看到立法局门外的冲突事件。数以千计的新界原居民集结立法局外,抗议某女议员提出的修订豁免新界条例草案。根据港英政府订下的新界条例,关于新界原居民的产业继承事宜,一概沿用大清律例,传男不传女。如果今次的修订获通过,将会赋予女性原居民继承权,严重威胁既有的氏族权力系统。萤幕上可见成群咬牙切齿的男性乡民,包围一小撮支持修订争取权益的老弱妇人,撕毁她们的横额。擂拳辱骂。有人高呼强奸女议员,在混乱间正在进场的支持修订的男议员被袭倒地。在冲击宗族传统敌人的最前线,我看见二叔。

妈妈打电话来,说二叔去了立法局。我说我在电视上看见他。她说二叔近日频频催她联络山原,说有要事跟他商量。她连道山原,作第三人称,我始知她并非跟我说话。无意或是有意地把我当作妹妹。我真想大叫:我就是山原啊!有什麽叫二叔跟我说!但我没有这样的勇气。二叔好像在计画重盖一些房子出租,而且他的儿子正打算成家立室,少不免牵涉田产的分配问题,自从爸爸不在,田产是山原的,祖屋也是山原的,山原不在,一切也归二叔所有。妈妈维护祖业多年心血,只是白守一场。

山原怎可以不回来?山原怎可以不回来?她说。

我看着电视画面上的汹涌群情,无言以对。她心目中的林山原不是我,我也不是她的女儿。我是一个借了她儿子的名字和她女儿的样貌的外来者,也是潜伏于她内心深处的魔孽。房子与土地,难道她关心的就是这些,更甚于我,她的亲生孩子的感受?还是因为名分,感情的财产,承传自爸爸的手中,答应终生守护他的家,薪火相传,一诺岂止千金?我可以明白她的心情,一种垂死的价值观,像残破祖宅般岌岌可危。于是有人拚死反噬,有人空屋独守,为了既得利益,或是已失的仗靠。我可以理解她,但体会到妹妹多年所受无形的委屈。

二叔的催迫,我起先不以为意,采取拖延政策,也没有跟妹妹提起。自从跟汤维明重新往来,妹妹多次冷言冷语,企图令我疏远他。但我只觉她反应过敏,而且对汤充满偏见,所以并未理会她的反对。事实上,我对汤亦是步步为营,并未与他过从太密,我深知道往昔的友谊已经因着性别的倒乱而变质。但妹妹却不明白我努力保持这段关系的用心良苦,倒反怀疑我自投罗网,唠叨不休地告诫我别让汤占了便宜。我理解她的好意,但却没法忍受她的口吻。世上男人并非个个如狼似虎。况且我也不是天生痴呆,懂得分辨好恶、应付危险。也许是我自视过高,致使我在後来的混乱纠缠中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又或许我从来未曾拥有如此自信,一切也不过是意气之辞。因为不服她管束我、小觑我与人相处的应变能力。谁是谁非,根本不重要,在心底里我们完全认同对方,只是在思想的交叉点上我们常常错肩而过,歧路渐远。

歧路的起点,也许就在坳仔。

那一晚二叔打电话过来,说就在附近,有要事商谈。务必见我一面。他的意思,当然是见山原的妹妹一面。妹妹在家,知道是二叔,坚拒不见,我也觉得应该亲自处理事情,所以便跟他约定在附近的餐厅会面。

二叔早在餐厅恭候,甫一见面便亲切招呼,一副温婉长者风范,与当日电视上打骂妇女的铁血雄风判若两人。他先是嘘寒问暖一番,又说十多年没见,已经长得一个标致姑娘了云云。我这才记起,妹妹和坳仔断绝关系已经有好些年头。我无心寒暄,但听他言辞迂回,渐渐进入话题。他要找的其实是我哥哥林山原。有发展商计画在坳仔附近兴建高尔夫球场,我们家有些荒弃之地也在发展计画之内,但土地拥有权在山原手中,所以得徵求他的同意,出来做些授权或什麽的法律手续。我说:我们已经不大理会坳仔的事情,这些事你们跟妈妈谈不就可以了吗?你妈妈是女人嘛!而且又不是姓林的,你哥哥才是一家之主。他语调莫测高深。貌似恭敬,又暗藏机锋。我甚至怀疑他已经预感山原出了事,所以才旁敲侧击,迫我们露出马脚。

山原究竟在哪里?连跟他联络一下也不可能吗?他不会不再回来了吧!我们也算是一家人,一家人的荣辱都在他手上啊!他白占着一家人的田产,爱理不理,我不过想给他打点一下,他又躲着不见人。像你哥哥读那麽多书的人,该明白事理了吧!所谓肥水不流别人田,我们不能错失今次的机会啊!

二叔屡言一家人,当中不无唬吓的成分,我只得闪烁其辞。诈称哥哥正在欧洲旅行,居无定所,一时间未能联络上,总之若有他的消息便尽快通知。他见我心虚嗫嚅之色,大概感到此行目的已达,复又堆砌笑容,抢先结了账。我要的咖啡差不多没有沾过嘴唇。那时候我还未知道二叔曾经对妹妹有过不轨举动,否则我必定反唇相稽,教他摆不得理直气壮模样。

回家後妹妹问我会谈如何,我如实报告,怎料她不但并不支持我的做法,反而主张把坳仔的田产全部放弃

文件内容超过上限。请下载txt文件获取完整版。

Share on Share 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