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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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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本文件为东野圭吾的小说《变身》的文本,讲述了一个名为成濑纯一的男子在一次枪击事件中受重伤后,接受脑移植手术的故事。小说围绕着他恢复意识后的经历展开,探讨了关于身份、记忆和自我认同的深层次问题。纯一经历了从痛苦到复苏的过程,面临着与自己过去身份的冲突与解脱。他的手术被称为世界首例成人脑移植,捐赠者的脑与纯一的身体融合后,引发了对“个人”这一概念的探讨。小说通过生动的描述展现了复杂的人际关系及情感纠葛,并吸引了读者对生命意义及性别认同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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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tribute Value
Filename 变身.txt
Type document
Format Plain Text
Size 271585 bytes
MD5 773dd1e7f7265c280d599a290e441384
Archived Date 2024-11-17
Original Link [Unknown link(update needed)]
Author 东野圭吾
Region 日本
Date 未知
Tags 变身, 脑移植, 东野圭吾, 性别认同, 自我探索, 身份, 记忆, 小说

本文由多元性别中文数字档案馆归档整理,仅供存档使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正文

内容简介:

《变身》属于一个写作意外,东野圭吾称之为自己“唯一有灵感闪现”之作,评论界将这部作品与《分身》、《平行世界的爱情故事》并称为“东野私小说三部曲”,纯情凄美的爱情故事令万千人潸然泪下……

即使我变得不再是我,即使我已变身为嗜血的凶徒,即使整个世界已变成废墟,我仍然会用全部生命来爱你,至死不渝……

灿烂羞涩的阿惠与善良朴实的纯一目光第一次相撞,便各自从对方眼睛里感觉到了心仪已久的凝望与承诺。他们的爱情令人痴痴神往,唯美清新得令人荡气回肠。一声突如其来的枪响,纯一右脑中弹。醒来之后,他已奇迹般获救,但竟心性大变,有如横遭诅咒一般灵魂全然被残暴嗜血主宰。

一个找不到自己、无法控制灵魂之人内心的惶恐和凄凉,令人心碎。纯一发誓要找回自己,找回然而植给自己的右脑的源头。几经周折,当他真正揭开一道骇人听闻的黑暗之门时,他已不可挽回地滑向了无边的深渊,唯一的牵挂只剩下美丽如花的阿惠和相守终生的约定……

这是我唯一有灵光闪耀的作品。

——东野圭吾

不读到最后根本不知道谜底,这是东野圭吾作品最大的魅力。

——朝日新闻(日)

要做东野的粉丝,《变身》是一部绝对不容错过的杰作!

——YES24(韩)

奇迹般的手术将他从死亡之门拉回来,等待他的却又是何等残忍的命运!

——亚马狲(日)

从“自己”变成“他人”,内心的惶恐与凄凉,实在令人揪心令人心碎!……

——亚马狲(日)

东野圭吾带来的势如破竹的狂飙,使他成为作家中的作家。

——读卖新闻(日)

他最大的魅力便是令人在文字中获得快乐,在文字最后完全震惊。

——富士晚报(日)

【堂元笔记 1】

三月十日,星期六。

手术顺利结束。目前未见异常,未发生信号混乱和电流过剩。每隔一分钟进行一次图形记录和波形解析。未发生排斥反应,生命体征正常。

向宣传负责人作最终报告,向给予支持的医生们致谢,记者招待会之前通过内线电话报告系主住。如糸主任所言:“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从数据上看,昏睡状志持续了数周,其间在集中治疗室加以观察,苏醒后根据意识恢复程度灵活处理。任命助手小橘为负责人。

器官捐赠者的遗体缝合后按预定计划处理。记者招待会上关于捐赠者的质问不少,以伦理委员会的公约为由一概拒绝回答。

现在是深夜十一点半,马上就是十一日。过去的一天漫长紧迫。各路人马能否不出差错,等侍受赠者苏醒的过程令人焦急又惶惶不安。

刚开始,我觉得像在梦中漂浮,接着,混浊的部分消失,只剩下一片模糊,然后有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像是远处吹来的风声,继而又传来金属的声音。

我的脸部肌肉轻轻抽动了一下。

我听见有人说:“刚才有反应了!”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他身边像还有人。我纳闷,自己为什么看不到呢?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闭着眼。指尖触到了毛毯,我似乎正睡着。慢慢地睁开眼,白光照射过来,很晃眼。我眯着眼睛等了一会儿,待适应后重新睁开。

眼前现出三张脸,分属于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神情紧张。他们全穿着白大褂。这是哪儿?

“你能看见我们的脸吗?”三人中看起来年纪最长、头发全白的男人问我。他从眼角到额头布瞒皱纹,戴着一副金边眼镜。

我想回答“能看见”,但发不出声。我竭力张开嘴,但嗓子发不出声,嘴唇僵硬得不听使唤。于是,我先用唾沫润了润喉咙,竭力去试,结果像是在无济于事地干咳。

“不用勉强,你可以点头或者摇头。”白发男人的声音含糊不清。

我眨了两三下眼,然后点点头。

他舒了一口气:“他能听见,看样子也能理解我们的话,而且眼睛也能看见。”

我深吸了一口气,仔细清清嗓子,终于发出了声音:“这……是……哪儿?”

这句话似乎更鼓舞了他们,三人眼睛发光,相互打量。

“他提问了。老师,成功了!”尖下巴的年轻男子兴奋得满脸通红。

白发男人微微点了点头,看着我的眼睛:“这里是医院,东和大学附属医院第二病区。你明白我说的话吗?”见我微微点头,他接着说:“我是负责你手术的堂元,这两个是我的助手若生和小橘。”

听到他的介绍,尖下巴男子和那个年轻女子依次轻轻点头。

“我……为什么……在……这儿?”

“你不记得了吗?”姓堂元的人问道。

我闭上眼开始想,像是做了个长长的梦。做梦之前是什么样的呢?

“想不起来就别勉强。”堂元博士这么说的时候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是个男的,长相记不清了,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对着我大叫。不,叫的人是我。那男人的手发出红光——

“枪……”我睁开眼睛,“手……枪……”

“哦?想起来了呀。你确实是中枪了。”

“中……枪了……”我想再仔细回忆一下,但记忆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模模糊糊,“不行……想不……起来。”

我摇摇头,又闭上了眼睛。这时后脑勺像是被什么拽住了似的,紧接着全身才感觉倏地消失无踪。

【堂元笔记 2】

三月三十日,星期五。

受赠者苏醒,语言中枢等未见异常,但长时间的脑力活动看似困难,可能有记忆缺失。苏醒一分四十二秒后,再次进入睡眠状志。

我在水中。

我抱着膝盖,像体操运动员似的不停转圈,脑袋忽上忽下。四周光线昏暗,丝毫感觉不到重力,所以难分上下。水不冷不热,温度适中。我一边翻转,一边听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大地的震动声、瀑布的水声、风声,还有人的说话声。

回过神来,我在旷野上。那地方我依稀记得,是小学正南方的某处,周围全是旧仓库。

我们一共四人,都是家住附近的同年级同学,一起去捉蟋蟀。这是我第一次加入捉蟋蟀的队伍。

找来找去总找不着蟋蟀,他们说分明昨天还有很多。一个同学说,都是因为带了我来才捉不着,另外两人也附和着说,下次不带我来了。我一边弯着腰扒拉草丛,一边听他们说话,很懊恼,却没法还嘴,也没法表示愤怒。

这时我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黑色大蟋蟀。因为太变然,我没去捉,却大声叫了起来。蟋蟀逃进了草丛。

同学们问我怎么回事,我不想因放跑了蟋蟀而被他们怪罪,就说有奇怪的虫子。

一个同学看着我的脸说,你撒谎,是蟋蟀吧。我摇头坚称不是。他说怪虫子也行,你倒是捉啊,我还捉过蜈蚣呢。

之后,怎么找也找不着蟋蟀,等我从高高的草丛中出来,那三个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我的自行车。等了许久也不见谁回来,我只好骑上车独自回家。妈妈正在家里洗衣服,问捉到蟋蟀了吗,我说,一只也没有。

画面从这以后就变得模糊了。自己家熟悉的影子坍塌了,我又回到水中。依然感觉不到任何力量,甚至觉得自己变成了水分子。

终于,身体停止了翻转,刚才静止的水开始流淌。我随着水流移动,速度惊人。放眼望去,前方有个小白点,并渐渐变大,当白茫茫一片要包围我的时候,我发现一端有什么东西,定睛一看,是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那人刚开始一动不动,我盯着他,他转过脸来:“你醒了?”

一听这声音,我全身的细胞一下子活动开来,就像是镜头盖被打开,四周的情景映入眼帘,坐在椅子上的是个女人,正朝我微笑。我见过她。

“你……是……”我发出声音。

“忘啦?我是小橘,堂元教授的助手。”

“堂元……哦。”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这个名字。以我目前的状态难以区分梦境和现实,但记得自己似乎醒过一次,见过她。

她摁了一下桌子上的呼叫铃。“老师,病人醒了。”报告完毕,她帮我弄了弄枕头,“觉得怎么样?”

“不太清楚。”

“你像是做了什么梦吧?”

“梦?……嗯,小时候的事。”

但那能叫梦吗?那是从前发生过的事,令人吃惊的是连细节都记得鲜明无误。为什么那个至今从未想起的情景会在记忆中重现呢?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一个白发男人走了进来。我马上想起来了,是堂元博士。他俯身看我,问的第一句话是:“还记得我吗?”我点点头说,记得你,还记得旁边的若生助手。博士放心了,轻轻舒了一口气。

“那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是……”我想说出名字,却张口结舌。我是谁——这本该是不用想就能回答的问题,这时却答不上来。我突然开始耳鸣,似有蝉鸣阵阵袭来。我抱紧了脑袋:“我……是谁?”

“冷静点,别着急。”堂元博士按着我的双肩,“你受了重伤,做了大手术,所有记忆暂时冻结了。静下心来等待记忆会像冰雪融化般复苏的。”

我盯着博士那金边眼镜后面略带茶色的眼眸,心不可思议地平静了下来。

“放松,放下全身的力气。”博士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若生助手也说:“别着急,调整一下呼吸。”

但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想不起来。我闭上眼,反复深呼吸。

模糊中,脑子里浮现出什么,像是一些变形虫般的东西,在慢慢飘浮。

棒球服,像是孩子穿的,尺码很小。脑子里浮现出穿着棒球服的少年,是家住附近的同学。我们一块儿去捉蟋蟀,那个同学张大嘴在说着什么。

“纯……”我自言自语。

“什么?”

“阿纯,他这么叫我。”

博士向我探过身来:“没错,你是叫阿纯。”

“纯……纯金的纯……第一的一。”

随着这个名字,我的脑子里浮现出相关的许多事情:旧公寓,旧书桌,还有过去的时光。高个子姑娘,长着雀斑的脸,她叫……阿惠。

我开始头疼,皱起眉头,两手摁着太阳穴。手碰到了绷带。我怎么绑着绷带?

“你头部受伤了。”像是觉察到了我的心理,橘助手说。我看着她,似乎觉得在哪儿见过。她算不上美女,却像是哪个叫不上名字的外国演员。

“头部……然后……我得救了?”

“多亏最新医学,还有幸运之神救了你。”若生助手说。他看上去与其说像个医生,不如说像个银行家。

我在毛毯里试着动了动手指和脚趾,都还在,看来四肢尚全。我从毛毯里伸出右手,看了一会儿,用手摸了摸脸,并没有重伤,似乎受伤的只是脑袋。

我想起身,全身重得像灌了铅。我勉力试了一下,随即放弃了。

“现在最好不要勉强。”堂元博士说,“你的体力消耗过大,昏睡了三个星期。”

“三个……星期……”我不能想象自己处于何种状态。

“好好休息。”博士隔者毛毡敲了敲我的腹部,“耐心等待恢复吧,不用着急。你有足够的时间,很多人在期待你的康复。”

“很多……人?”

“没错,可以说是全世界的人。”博士言毕,旁边两位都使劲点头。

此后,我重复着睡眠和苏醒,周期比正常时要短得多。博士说,这样我的头脑会一点点慢馒恢复——似乎是在证明这点,每当我醒来,记忆就像潮水一样复苏。

我叫成濑纯一,在工业机械厂的服务部上班,主要的工作是处理客户投诉、修理损坏的机器。我穿浅蓝色制服,那制服被机油染得接近灰色。在单位我的外号是“老实蛋”,老员工说这是因为无论上司说什么,我都点头称是。

周末我就摊开画布,画画是我的乐趣之一。去年年底,我买了一套崭新的油画画具。

我住在狭窄的单身公寓。说是公寓,其实只是个廉价的住处,每次做饭都得套上一只拖鞋,一只脚里一只脚外地才能进厨房。

公寓——那条件恶劣的公寓,正是令我陷入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我想找套条件好一些的房子,去了附近的地产中介公司,就是在那儿被枪击中了脑袋。

那是在下午五点左右。我选择那家店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从外面看,店员似乎态度不错。若看到哪家店里坐着个严肃的男人,我可不会进去。

柜台边有个年轻女顾客正在和店员说话,里头有五个员工坐在桌前干活,三男两女。

房间左边有一套豪华沙发,一位身着质地优良的白色毛线外套的女上,正和店长模样的年长职员坐在那里,边喝茶边谈笑风生。她到这儿要谈的事大概跟我们的属于完全不同的层次。

我前面的年轻女顾客拢了拢长发,似乎没找到满意的房子,满脸不悦地离开了柜台。一个瘦长脸的男职员说:“有了合适的房源再跟您联系。”她回头略一颌首,走了出去。

“藤田,到时间了,能关一下大门吗?”瘦长脸在招呼我之前对同事说。一个戴圆眼镜的女职员应声站起。这家店像是五点关门。她向门口走去。

瘦长脸带着职业性的笑容对我说:“让您久等了。”

我靠近柜台:“我想找房子。”

“什么样的呢?”

“普通的就行,有个厨房……”

“一居室?”他有点着急地问,“是要租吧?”

“对。”

“哪一带的房子呢?”

“大概就这附近 离车站稍微远点儿的也行。”

我还没说完,他便从旁边拿过厚厚的文件夹,里面有许多房源资料。

“房租的上限是多少呢?”他边翻资料边问。

我想说一个比现在的房租略高的数目,但瞥了一眼资料就把话咽了回去——上面的金额比我想的高出许多。

“您的预算?”见我没回答,店员有点不耐烦地问。我不禁说了个大大超出预算的数目。店员脸色温和下来,又翻起了资料。

说什么呢——我暗骂自己。找套付不起租金的房子怎么办?得赶紧改口,但我没有勇气,那肯定更要遭白眼。

我开始考虑该如何回绝他推荐的房子,只能找个借口推掉了。我究竟到这儿干吗来了?

过了一会儿,店员像是找到了合适的房源,把文件夹朝我递过来。我装出有兴趣的样子探过身去。

就在这时,他来了。

我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也许那个年轻女子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进来了,也许就抢在戴圆眼镜的女店员关门之前。

他像是想听听我和店员的对话,站在我们身旁。年纪看不大出来,大概和我差不多,或者稍大一些。他穿米色风衣,戴深色太阳镜。

店员想对他说“您稍等”,刚要开口,他已开始行动。他从风衣口袋里慢慢伸出右手,手里握着个黑色家伙。

“别乱动,按我说的做。”他的声音毫无起伏,但非常洪亮。

店里所有的人顿时目瞪口呆,大家刹那间都不明白他拿着什么,又说了什么。当然,我也是。因为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他的行动,我很快反应过来他拿的是什么。

有个女店员正拿着话筒。他把枪口朝向她:“挂掉电话,要自然地和对方说。”女店员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挂了电话。

“放下百叶窗。”他命令窗边的男店员。店员三下并作两下,慌慌张张地放下窗帘。大门的帘子已经拉上了。

他看着我:“你是顾客?”

我看着他的手点点头,出不了声。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手枪,乌黑锃亮的枪身说明了一切。

他瞥了一眼柜台上放着的文件夹,脸抽动了一下:“太奢侈了!一个人住一间四叠半的就够了。”

劳您费心——我要是再有点儿胆量就这么回话了,但我的嘴像是被糊住了似的动弹不得,战战兢兢地看着他的眼睛。在太阳镜后面,他的眼睛像死鱼眼一样了无神采。

“慢慢往后退。”

我照做了。不用说,我已经两腿发直,只能慢慢走。我退到了沙发那儿,坐在沙发上的贵妇和年长的胖职员面无血色。

他的视线移向胖男人:“你是店长?”

胖男人晃着下巴上的赘肉点点头。

“命令你手下,把钱都放进这个包。”他把放在脚边的旅行包拿到柜台上。

“这里没有现金。”店长声音颤抖。

他走近两三步,持抢对着店长:“你和老板明天要去收购旅游区的地皮,拿两亿元给地头蛇看,这笔钱就在这儿的保险柜里。我说的是,把它拿出来。”

“你怎么知道……”

“废话!明白了就照办,别磨蹭!把我惹急了小心挨枪子儿!”

被枪顶着的店长在咽唾沫。“明白了……佐藤,你照他说的办!”

听到店长吩咐,窗边的男店员站了起来。

佐藤把保险柜里的钱往包里装时,大家都被勒令双手抱头站着。他靠墙站着,警惕地盯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我想通风报信,但一筹莫展。跟银行不同,这儿大概没有直通警察局的报警器——只能考虑在他出去后怎样尽快报警。估计他会切断电话再走。

正这么想着,视线一角有什么东西在动。我转动眼珠看过去,心不禁怦怦急跳起来。

沙发靠背和墙壁之间藏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可能是白毛衣女顾客的女儿。母亲被迫双手抱头,紧闭双眼,惊恐之下失魂落魄,没注意到身边不见了女儿。

小女孩从沙发背后伸出胳膊,想打开窗子。窗子没上锁。

我心里大叫“危险”的刹那,他瞥见了小女孩,女孩已打开窗子,正想爬出去。

他二话没说,把枪口转了过去,眼皮眨都没眨。我从这空洞的眼神中感觉到他真要开枪。

危险!——我一边叫一边去拉小女孩。我听见了谁的惨叫,同时还有什么声音。刹那间,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击飞,全身热得像着了火。

随后,意识消失了。

照堂元博士的指示,我将进行长期疗养。给我的单间比公寓房间还太,照顾我的主要是橘小姐——那个像演员的女子。对她,还有堂元博士和若生助手,刚开始我并不知道他们是谁,总不能轻松对话,突然被问到什么,会一时语塞。过去朋友总说,阿纯是慢性子。随着记忆的恢复,这老毛病也跟着出来了,真讽刺。尽管如此几次交谈之后,我跟他们也能轻松对话了。

我的身体恢复得比想象的还顺利,从昏睡中醒来五天后,能从床上起身了,又过了三天,已经能吃普通的食物——这真让人高兴,因为此前吃的都是内容不明的流食,那味道简直让我想诅咒自己的舌头。但比起昏睡中人们用导管给我提供营养,也许光是能用嘴进食就算是幸福了。

至于记忆,眼下似乎也没问题,朋友的电话号码我全都记得,但我还是担心会有后遗症。

房间内有卫生间,我几乎整天足不出户,只是在做脑波检测、CT的时候才出门。我第一次来到走廊时,仔细观察了周围情形,发现这儿跟以前见过的医院在各方面都大不相同。除了我住的这间再没有看起来像病房的房间,只有手术室、实验室、解剖室,没有其他门,并且这三扇门紧闭着。我看见自己住的房间门牌上写着“特别病房”。我不知道特别在哪里。

还有,这儿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看看四周,什么都没有。没有椅子没有暖气片,墙上一张纸也没贴。最奇怪的是,在这儿除了堂元搏士及其两名助手,我没见过往何人。

“这儿和一般医疗机构不同。”做完脑波检测回病房时,橘助手边推轮椅边说,“给你做的手术可以说是划时代的,这一层是专门作研究用的。”

“医院的研究所?”

“算是吧,配备最新设备哦。”她似乎对能在这儿工作很自豪。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自己会是规格如此之高的研究对象。

第十天早饭后,我老实对橘小姐说出了自己的三个疑惑。第一,袭击我的那人后来怎样了?

“我也不太清楚,报纸上说他死了。”她边收拾碗筷边说。

“死了……怎么死的?”

“开枪打了你之后,他四处逃窜,但四处被追,走投无路,自杀了。”

“自杀……”我想起了那人毫无表情的脸。临死时,他的脸会因恐怖而扭曲,还是依然而无表情?“那个……橘小姐,”我小心翼翼地说,“能让我看看报纸吗?我想亲眼看看那件事是如何了结的。”

橘小姐两手端着餐盘摇头:“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还是等出院后吧,现在给你看的文字必须经过堂元老师检查。”

“光看看标题就行。”

“是为你好呀。”橘小姐严肃地说,“大脑这东西比你想象的要脆弱。再说,只是过几天嘛。”

我不好再说什么。

令我不解的第二个问题是治疗费。看来我做的是个非同小可的大手术,之后又是特殊待遇的看护,看起来一时半会儿还出不了院。所有这些我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但可想而知是个天文数字。

“嗯,大概会是一大笔钱。“橘小姐淡淡地说。

果然。我已有了心理准备,最近根本没去想这一大笔费用,捡了一条命已经没什么可抱怨了。

“这些冶疗费用可以分期支付吗?”我一边问—边在脑子里飞速计算每个月最多能付多少。搬家肯定没指望了。

橘小姐听了莞尔一笑:“不用担心哦。”

“啊?”我睁大了双眼。

“这次的治疗费不用你掏。详情现在还不能说。”她用食指抵着嘴唇,“首先,这次手术的相关费用全部从大学研究所预算中支出,因为手术还没成熟,还在研究阶段,理应如此,检查费用也一样。你要负担的是住院费、伙食费和杂费,不过,这些也有人替你支付。”

“替我?”我不禁提高声音,“究竟是谁?”

“很遗憾,现在还不能说。现在就让你知道的话对你不好。”

“……真不敢相信,像是做梦。不会是长腿叔叔①吧?”我摇着头自言自语。我想不出谁会这么帮我,亲近的人像约好了似的生都生活俭朴。“总有一无会告诉我吧?”

“嗯,总有一天。”她回答。

不管怎样,不用担心治疗费了,谢天谢地。

我转向第三个问题——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周围怎样了?比如单位,我无故休长假可能给厂里添了不步麻烦。

“这个也不用担心。”橘小姐说。“跟工厂联系过了,出院之前可以随时延长休假,虽说不能带薪。”

“真是帮大忙了,我还担心要丢饭碗呢。”

“怎么会呢!你遭这一劫是因为去救小姑娘,工厂为你骄做呢。还有,你平时的工作态度好像也是有目共睹的呀。”

“哦?”

①美国女作家韦伯斯特的同名小说中,孤女茱蒂得到一位不知名的好心人资助。茱蒂在不经意间曾瞥见那人被车灯拉长的身影,便称其“长腿叔叔”。

“你不是一向工作认真吗?”

我苦笑着挠挠头。上司大概对我很满意。

“老员工说我认真,其实是说我胆小,被上司驯得服服帖帖。”

“哎呀,说得真过分。”

“可能确实如此。上司说的不一定都对,可我没勇气提自己的想法,老实说也怕挨训斥。这就是懦弱吧,我很胆小的。”

阿纯很胆小——这是母亲的口头掸。

“认真工作不是坏事呀,况且,真正懦弱的人不会拼了命去救小姑娘。你自信些,工厂不也是因为肯定你的为人,才给你特别关照的吗?”

我点点头。很久没被人夸奖了。

“对了,探视问题怎样了?”我一问,她的脸色又沉了下来:“还不允许,还有许多问题没解决呢。”

“只见一小会儿也不行?我就是想让大家看看我挺好的。”

“抱歉,还不行。你自己可能没意识到,现在这个阶段对你非常关键。要是你受到点什么刺馓,也许我们就无法正确分析了——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非常危险。”见我沉默,她接着说:“谢绝探视还有一个目的,具体情况现在还不能说。全世界都在关注你现在的状态,如果现在允许探祝,大概媒伴会蜂拥而至,那就没法治疗了。”

“媒体蜂拥而至?”我迎上她的视线:“有那么夸张吗?不就是被强盗打中脑袋吗?当然,对我来说这是件大事,但不会是大众喜欢的新闻吧,更别说举世瞩目了。”

她边听边摇头:“你不知道,你能这样活着、这样和我们说话意味着什么。有一天你会明白一切的。”

“有一天?”

“再忍耐一下。”她温柔得像是在和还子说话。

我只有叹气。“那我只提一个要求。能给我拍照,把照片寄给朋友吗?可以的话我想附上短信。”

她右手撑着脸颊,左手抱着右胳膊肘想了一会儿,歪着脑袋点点头。“照片大概没问题,但得让我们确认一下你朋友直的身份。至于写信,我得去问问堂元老师。”

“我静候佳音。”

“期望值别太高哦。现在你的身体……不,你的脑子,已经不光是你自己的了。”

橘小姐说举世瞩目,但我不会单纯到全信她的话。二十年前我就知道自己没有这种运气。我怕站在人前。作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平凡度日更符合我的天性。

阿纯很胆小——这话父母不知对我说过多少回,特别是父亲,对我一直恨铁不成钢。父亲年轻时出来问荡,好不容易开了家小小的设计事务所,大概正因如此,他才要求儿子也像他一样有活力。每当我被邻居孩子欺负跑回家,他都会大声叱喝。

记不请是什么时候了,有一次父亲非要让我去爬家附近的大树。我不会爬树,但怕挨训还是奋力爬了上去。往下爬到一根粗树枝时,父亲说,“你从那儿跳下来。”我怎么也不敢跳,趴在树枝上直哭。父亲张开双臂说:“我会接住你的,快跳!”我还是只顾哭泣。这时母亲跑过来说:“干吗让孩子做这么危险的事,你不知道他根本做不了吗?”父亲仍然沉默着张开双臂,过了好一会儿,才垂下手,转身回家。我像往常一样,边哭边想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上了高中,我开始在家画画,父亲的脸色更难看了,说年轻男人在外头有更多该干的事,甚至说,干—两件坏事也没什么大不了——一般父母不会这么跟孩子说。

每当这时,母亲总说“不行的,阿纯很胆小……”,还要加上“认真善良是这孩子的优点”。父亲便越发不高兴了。

父亲去世时我上高三。蜘蛛膜下出血。医生说他干活太拼命了,太概是所谓的过劳死。父亲确实很勤奋。我本想进美术学院,这时不得不改变计划。父亲留下了一点遗产,母亲说她可以出去工作养活我,但我不能那么没出息。

可以上学,还有工资拿——被这样好的条件吸引,我参加了现在所在工厂的系统职业学校入学考试。除了画画,我对机械也感兴趣。

学校的学制和大学一样是四年。至此还算一切顺利。然而,母亲心脏痛发作让我手足无措。一天,我从学校回家,发现她倒在厨房。我知道,以后没人能保护自己了。我默默哭了好几天。

“别为难自己,活得像你自己就行了。”母亲生前常这么说。她了解我。我也像母亲说的那样活着,平凡,默默无闻,这样比较适合我。

一天夜里,堂元博士带着若生助手走进房间。和以往的巡查不同,博士腋下夹着个大大的文件夹。我有些紧张。

“今天怎么样?”

“还行。”

“嗯。”博士点点头,在床边放了把椅子坐下,“今天给你作个测试,目的是确认一下脑功能恢复了多少。”

“我觉得恢复了很多。”

“嗯,听了小橘的报告,我知道你的健康状况不错。但是,脑的损伤会以完全想象不到的形式表现出来,我们得加倍小心。”博士打开膝盖上的文件夹,“先问问你的名字吧,然后是年龄和住址。你大概会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但是否记得自己事关重要。”

“我不会那么说的。我叫成濑纯一,二十四岁,住在……”我流利地回答。

博士又问了家庭和经历。我说起父母时,站在博士后面的橘小姐垂下了眼帘。她是个善良的女子。

“你说你曾经想当画家?”

“对,现在我也喜欢画画。”

“哦,现在也是?”博士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周末时基本上我都在画画。”

现在我的房间里大概还摊着刚开始画的画布呢。

“你都画些什么呢?”

“什么都画,最近主要在画人像。”

模特儿总是同一个。

“嗯。”博士稍稍直了直腰,舔舔嘴唇,“现在呢,还想画画吗?”

“想。”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接着,他又问了几个问题,最后让我接受了智力测试的笔试,测的是计算能力和记忆力。我觉得自已的智力和遭遇事故前似乎没什么差别。

“辛苦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博士把我的答案夹进文件夹,站了起来,然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俯视着我,“小橘跟我说了你想给朋友寄信的事,批准了。”

“多谢。”我在床上点头致谢。

“你的朋友叫……”博士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张小纸片,“叶村惠——是个女孩子。”

“是。”我觉得脸上一阵发烧。

“怪不得。其实,自从你被带到这儿,好像有个女孩子每天早上都跑到问讯处询问,没准就是她。”

“大概是。”

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博士看我的眼神比以往要严肃,“现阶段我们必须保存所有关于你行动的材料,所以你写的信也得用复印件寄给对方。”

“让我公开信件?”我吃了一惊,提高了声音。

“不会公开。”博士肯定地说,“只是作为我们的资料暂且保存,不会给任何人看,不需要时会当着你的面销毁。”

我目瞪口呆地依次看看博士和两个助手的脸,他们都丝毫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

“真没办法。”我耸耸肩,“能把信的原件寄给她吗?寄复印件实在……”

堂元和若生互相看了看,终于冲我点点头:“行,我们也让一步。”

他们俩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若生独自回来,手里拿着一次性相机,像是要用它给我照相。

“难得照个相。”他把电动剃须刀借给我。我不胜感谢。要是胡子拉碴的,做什么事我都会无法集中精神。

剃完胡子,若生帮我随意拍了几张,让我从中选出满意的。哪张都差不多。看着照片上的自己不太像病人,我放下心来。

“是女朋友吧?”离开前他问道。

他问得再自然不过了,我也若无其事地回答:“啊,没错。”

过了一会儿,橘小姐拿来明信片和签字笔,说今晚写好了放在床边,下次阿惠来的时候就能替我交给她。

确信她的脚步声远去后,我伸手拿过卡片和笔。只要能和阿惠联系上就好。阿惠一定很担心我,收到我的信也许会像孩子一样雀跃——想到她的样子我就怦然心动。

第一次见到叶村惠是在两年前,她碰巧去了我经常光顾的画具店做店员。她不是美女,但身上有一种令周围空气变得温暖的气质。我有种冲动,想抛开店员和顾客的关系和她说话,但我从没和女孩子交往过,连约她去咖啡馆都开不了口。我能做的只是尽可能长时间地黏在店里,买上许多零碎东西——买的越多,在收银台前面对她的时间就越长。

先开口的是她,问我在画什么。我兴奋不已,急忙说起了当时刚开始画的花卉。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画的意境描绘出来,她听后说很想看看那幅画。

“那我下次把它带来?”对我来说,这话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口的。

“真的?好期待呀。”阿惠把双手合在胸前。

那天回到家,我衬衫的腋下部分已汗湿了一片。能跟她亲近让我喜出望外。

第二天,我拿着画兴冲冲地来到画具店。推开玻璃门前的刹那,我注意到店里的情形——阿惠正和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说话,那表情不是店员对顾客的那种,比前一天面对我时还要亲热。

我没有进去,径直回了家,把画扔在一边倒头便睡。我厌恶自己的愚蠢——她并没有对我特别亲热,而是对谁都如此,要是我果真拿着画去,就算她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会为难。

以前也有过同样的经历,别人对我稍稍亲热一点,我就头脑发昏,产生对方对自己有意的错觉。每当意识到那不过是好感或是社交辞令,我就会厌恶自己,觉得受到伤害。

我此后很久都没去那家店,不知为什么,我害怕碰见阿惠。

后来再碰见她,不是在店里而是在公交车上。我一眼就注意到她了,心想她不一定记得自己,就没有打招呼,结果她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最近都没见到您呀,很忙吗?”阿惠问。

我呢,光是见她还记得自己,脑子就一片空白了。“啊,不……”我语无伦次。

她接着说:“花儿还没画好吗?”

啊!我在心里叫了一声。

“上次您不是说要带来的吗?我一直等着呢。您没来,我想大概是还没完成……”

我盯着她的眼睛,想,果然是个好女孩,她并不是随随便便那么说的。我为自己不相信她的好意而感到羞愧。

听我说画已经完成,她像是想马上看看。我一咬牙,说请她到家里来看,她很高兴:“哇,可以吗?”

简直像做梦一样,叶村惠到家里来看我的画,而且赞不绝口。我很想紧紧拥抱她,但这根本不可能。我坐在离她最远的位置上看着她,满足得像得到了举世无双的艺术品。

此后,我每画完一幅,都会拿给阿惠看。没什么得意之作,但见她仔细观察并点评,我非常开心。

“你可真喜欢画花儿和动物。”有一回阿惠说。我给她看的全是这些。我说自己其实想画人像。

“画人?”

“对。但没有模特儿。”我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想必她明白了我在希望什么。她皱着有雀斑的鼻子,笑着问:“不漂亮也行吗?”

“不漂亮更好。”

听我这么说,她咬着下唇,温柔地白我一眼:“你这么说,我很难当候选哦。”

从第二天开始.她下了班就来我这儿,绐我当模特儿。虽说画画是目的,和她共度的二人时光对我来说更加珍贵。我们相互敞开心扉。她说自己是离开父母独自来东京的,以前梦想做设计师,发现没有天赋就放弃了,但又不想靠父母活着,就这样打工养活自己。

“这么年轻,就放弃了设计师梦呀。”

听我这么说,阿惠笑得落寞。“年纪轻轻却完全没有崭新的创意,所以就放弃了。”

“设计师也不是全靠新创意吧?”

“没关系,不用安慰我。我老早就明白了,自己无论哪方面都在平均分之下。不引人注目,也没有特别的可取之处。”

“你引我注目,和你说话很开心。”我想说说她的优点,但意识到自己的话带有某种意义的表白,不禁脸红了。

她也有点害羞地说:“谢谢,我喜欢你的善良。”

我的脸更红了。

我尽力在画布上再现自己眼中的她的魅力。如何真实优美地描绘那象征着她魅力的雀斑,显得尤其困难。

她的条件是不画裸体,我一直奉行。距第一次来我家大约过了一个月,也就是在我表白之后,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脱下了内衣。我连接吻的经验都没有,更别说性了,但我觉得,如果是和她,无论什么我都能做好。我们在满是画具的房间里相爱。

我的脑子里浮现出阿惠的身体。长长的腿是她的骄傲。

我回过神来,两腿之间已开始充血。还没接受博士关于性能力的测试,看来已经没必要了。我拿起签名笔,想了想,在明信片上写下第一行字:“前略,我很好。”

【堂元笔记 3】

四月十一日,星期三。

进行智力测试和心理测试。智力属忧秀类,今后还需时日观察,目前没问题。心理测试结果亦良好,但尚有几处异常无法解释,仍需进行测试。

另,他写了第一人称记叙文,内容是给女友的近况报告。文章简洁明了,信息量丰富,内容连贯,文体通顺,无误字漏字,写作能力可评为良好。

我们用一次性相机给他拍照,任其从六张照片中选择,他选了从左侧前方拍的一张。这可以作为心理分析材料。

恢复意识后的第三周,一天夜里,我从梦中惊醒。是个噩梦,我梦见被那个死鱼眼男人打穿额头。自关于那件事的记忆恢复以来,这是第三次。

前两次,醒来后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下意识地觉得身处异地,但不知道到底是哪儿,要花点时间才能想起自己为什么在这种地方。

这天的症状更严重。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已是谁。我抱着脑袋把脸埋进枕头,脑子里只有不可名状的记忆碎片,然后慢慢连成片。

不一会儿记忆复苏了,我想起了有关自己的事,同时还有种奇妙的感觉——自己的感性已经和昨天之前迥然不同。

我直起上半身,后背已满是汗水,睡衣冰凉。我下床从墙角摞着的纸箱里拿出换洗衣服——橘小姐告诉过我,内衣放在那儿。

换过衣服,身体的不适感消失了,但情绪并没好转。胸口闷得像是心脏被盖上了—层黏土。奇怪的是似乎生身的细胞都在躁动,我坐立不安。究竟怎么回事,自己也不明白。

我觉得口渴,却没想伸手去拿枕边的水壶。我突然想喝罐装咖啡——这现象太奇怪了,我以前不太喝罐装咖啡,也不怎么喜欢,现在却非常想喝。

我掏了掏挂在衣架上的裤子的口袋。还跟去房屋中介公司那天一样,口袋里放着黑色钱包。

走近房门,我不经意地看了看洗脸台上方的镜子,猛然一怔。镜中人素不相识。我不禁后退几步,镜中人也同时后退。我动动手,他也同样动动手。我摸摸脸,他也用反方向的手摸摸脸。

我走近镜子端详镜中的男人。原以为是不认识的人,看着看着才明白竟是自己。没错,这就是我的脸,有什么好怕的呢?为什么确认自己的样子要花这么长时间?”

我定定神,拿上零钱,悄悄打开房门看看外面。只有夜灯发出微弱的光,走廊昏暗,看样子没人守着。我飞快地溜出了房间。

我知道这一层没有卖饮料的自动售货机,什么都没有。我决定下楼看看。

有电梯,但显示停止运行。楼梯在旁边。

我刚走下几步,就不得不站住了。楼梯出口卷帘门挡住了。看看四周,没发现门的开关。

我冲上接梯,朝走廊另一头跑去。我知道那儿有应急通道。我拉了拉门把手,门纹丝不动,看看上面,已上了锁。

真不像话!我踢了踢门。这要是着火了该怎么逃生?

我再一次回到楼梯口,往上走去。幸好,这儿没关卷帘门。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其他楼层,这层的走廊上也空无一物。灌装咖啡算是没指望了,我往前走去。

最前面的两间是私人房间,可能博士和助手们在这里过夜。我知道他们这段时间基本没回家。

我看见对面房间的门开着一条缝,便靠过去,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我在墙上摸索着找到开关,打开灯,被一片炫目的白光包围。

房间中央有一张大台子,上面摆着各种各样的仪器。沿墙放着药品架和橱拒。有个看上去像餐具柜的东西,里面放的不是酒杯茶杯,而是烧杯烧瓶之类的器皿。

我低呼一声——有冰箱。是个五个门的大家伙,压缩机发出的轻微声音说明冰箱通着电。就算没有灌装咖啡,总会有果汁什么的,也许还会有啤酒。若生他们也许意外地能喝酒呢。

我咽了口唾沫,抑制住兴奋打开一扇冰箱门。摆成一排的小罐映入眼中,我不禁喜笑颜开,但马上发现不对,灌装咖啡的贴条上不可能写着化学方程式。打开其他门也一样,里而全是试管和药瓶,封装着不明液件。

最后,我打开了最边上的门,上下搁着两个有手提保险箱那么大、装满灰色液体的玻璃容器,仔细一看,里面浮着大块的肉片状物体。我瞪大了眼睛。等我醒悟过来那是什么时,一阵强烈的呕吐感袭了过来。

是脑,泛白,像是残破的橡皮球,那独特的形状无疑是人脑。

玻璃箱上贴着纸条。我抑制住胃里的翻滚看了过去,上面写着“捐赠者№.2”。

我再看另一个玻璃箱,也一样,不过里面浮着的肉片要小得多,贴条上写着“受赠者JN”。

JN?

刚想着究竞是什么,脑子里同时浮现出自己名字的缩写。刹那间,我胸中的积块急剧上升,这次我没能忍住,吐了一地。

我关上冰箱门,飞奔出去,跑下楼梯,穿过走廊,回到被称为“特别病房”的自己的房间。我蜷在床上,但无论如何无法入睡。直到早晨,我都在想自己和自己的脑。成濑纯一,JUNICHINARUSE……JN。

那肉片是我的脑吗?

如果我的脑在那个玻璃箱里,那么现在在我脑袋里的,究竟又是谁的?

第二天一早,橘小姐来了,说堂元博士叫我。

“像是有重要的话哟。”她的笑容意味深长。

来到走廊,她什么都没说就往前走,我无奈地跟着。她在解剖室前停下脚步,敲敲门,听见博士说“进来”。

我是第一次进解剖室,这儿不是检查、治疗的地方,而是用来处理通过各种方式得到的数据。屋子里七成的空间被电脑和相关机器占据,剩下三成摆着书桌和架子。堂元博士正在里头的桌前写着什么。

“马上就完,坐在那张椅子上等我一会儿。”博士边写边说。

我看看四周,打开靠在墙边的折叠椅坐下。

“老师,我呢?”橘小姐问。

“哦,你先出去。”

我环顾室内,想着是否能发现点什么跟自己有关的东西,但只看到罗列着含意不明的数字的纸片贴在墙上,没有任何线索。

等了近十分钟,他自言自语:“好了,弄完了。”他边说边把刚写好的材料装进一个大牛皮纸信封,仔细封上口,然后看着我微微一笑:“这是给美国朋友寄的资料。一个信得过的人,我的好顾问。”

“是关于我的资料?”

“当然是。”他转过转椅,朝着我,“你再过来一点。”

我两手端起折叠椅,将椅子贴着屁段,挪到他跟前。

“来,”他搓搓手,”先问问你的目的吧,深更半夜你想找什么呢?”

我盯着他的脸,靠向椅背。

“您还是知道了。”

“低温保存库前留下了你的痕迹。”

是呕吐物。

“很抱歉弄脏了地板。”

“这个你跟小橘道歉好了,是她打扫的。”

“我会的。”我点点头,往椅子后部坐了坐,“出房间是因为口渴,想喝罐装咖啡,就出去找自动售货机。”

“罐装咖啡?”他一脸惊讶。

“是的,就昨晚,不知为什么很想喝……”

“唔,”他交叉着手指,“可这儿没有吧?”

“没有。别说自动售货机,什么都没有……连出口都没有。”

“出口?”

“对,电梯停运,楼梯挡上了卷帘门,应急通道上了锁。我一点儿也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会这样。”我稍稍加强了语气。

他似乎略显为难地瘪了瘪嘴,但只是一瞬,马上又恢复了沉稳的表情,安抚似的说:“关于这点,必须慢慢对你说明。得从头按顺序说,可这开头的说明实在困难。过些日子必须告诉你,但什么时候说是个问题。”

“已经没关系了。”我说,“告诉我一切吧,从头开始,全部。我受了什么伤、是什么样的情形,然后……”我咽了几口唾沫,“我的脑…… 怎么了,全都告诉我。”

“嗯,”他垂下视线,双手交叉又放开,然后重新看向我,“你打开保存库看了?”

“看了。”我回答,“还看了贴着缩写字母JN的箱子。”

“我跟他说过不要贴缩写字母。”他咂咂舌头,“写上受赠者就够了,因为全世界就你一个,可若生在这方面出奇得死认真。”

“捐赠者是什么意识?”我问,“请说明一下。”

他停顿了大约两秒,然后竖起食指,接着拿起卓上胡乱堆放的报纸递给我:“你先看看这个。”

我接过报纸,打开体育版——这是我的习惯。好久没看铅字了,有些晃眼。看到自己支持的职业棒球队输了,我瘪瘪嘴。

他说:“不是体育版,看头版。”

我合上报纸看头版,最先看到的是角落里关于股市不稳的一篇小报道。然后我慢慢移动视线,去看中间的大幅照片。那是三个男人开记者招待会的照片,居中的正是堂元博士。照片上面有个大标题——“脑移植手术顺利完成”。

我反刍似的反复看标题,一边思考“移植”一词的意思一边抬头问:“脑移植?”

“没错。”他慢慢点点头,‘你看看报道。”

我的目光回到报纸。

“东和大学医学部脑神经外科堂元教授等人于九日晚开始的世界首例成人脑移植手术经过大约二十四小时后,于十日晚十点二十五分顺利完成。医生们称患者A(二十四岁)仍处于昏迷状态,但两三日之后脑功能即有望开始恢复……”

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开始逆流,我全身发热,心跳加速,耳后的血管跳动不已。

“A就是我?”

他眨了眨眼,替代点头。

“移植……我的脑袋里移植了谁的脑吗?”

“是的。”

“难以置信,”我感叹,“脑居然能移植。”

“不要把脑看成特殊的东西,它和心脏、肝脏一样,经过漫长的年月从单细胞进化而来。基督徒会说,一切都是上帝创造的。”

“可……脑是特殊的。”

“拿机器打比方的话就是电脑,出故障的部分可以修理,有时还可以更换零件。你不是机械修理专家吗?不能因为心脏部分受损就简单放弃——不,说心脏部分容易混淆,应该叫中枢部分。”

“我还以为是科幻小说里的故事。”

“最近的科幻小说更先进了,再说脑移植不是什么新鲜事。一九一七年一个名叫丹的学者已经尝试写过报告。一九七六年有明确记载,把刚出生的黑鼠一部分脑移植给成年黑鼠得以存活。之后脑移植技术以各种方式发展进步,一九八二年五月,在瑞典实施了以治疗帕金森氏综合症为目的的人脑移植。”

“这么早?!”我毫不掩饰惊讶。

“还只是低水平的阶段,不是把他人的一部分脑移植到患者脑里,只是把本人副肾的一部分移植到脑部的尾状核。没有明显疗效,但患者没出现异常情况,症状稍有好转。此后,作为阿尔查莫病①和老化现象的治疗法,脑移植研究开始形成气候。就在最近,有过在发生学习障碍的患者前额叶部分尝试移植的成功例子,这证明一九八四年黑鼠试验确认的技术在人身上也能应用。”

①ALzheimer disease,大致与老年性痴呆症相同,特征为原因不明的脑萎缩。

“但这儿,”我指指报纸,“写着世界首例。”

“要说成人脑移植的话没错。”他说着拿过桌上的文件夹并打开,“之前的脑移植用的是胎儿脑片,因为学界认为如果神经细胞失去分裂能力,神经系统就无法正常连接。这种看法没错,但根据此后的种种研究,提出了成人脑移植在理论上可行的观点——这是个喜讯,在现实中,不得不进行成人脑移植的情况不在少数。”

“我就是其中一个?”

“没错,”他点头,“有必要说明一下你被送到这儿时的状况。子弹打入你的头部右后方,从右前方出来,也就是说,打穿了。”

我使劲咽了口唾沫。他却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老实说,当时我认为治愈是没希望了。我们推测,就算你捡回一条命,意识大概也无法恢复了,但指挥内脏器官的部分没有受损。通俗地说,我们估计你会成为植物人。”

“真惨!”

“如果你是我,在当时的情况下会有同样的感受。然而,在检查了你的头部之后,我意识到如果奇迹发生,你有可能得救。所谓奇迹,就是手边有适合你的脑。我确信,你属于做了脑移植能得救的类型。”

“是指我伤得还不算太严重?”

“胡说!”他瞪起眼睛,“你的伤怎么看都是重伤,不过受损的正好是动物试验阶段证明能成功移值的部分。”

“动物试验阶段,”那就意味着还没在人身上试过。“至今还没有我这种状况的患者?”

“不计其数。”

“可至今还没有过移植?为什么?”

“条件不齐备。”博士表情阴郁,“目前致力于脑移植研究的国家,只要有机会就跃跃欲试,但是不具备条件,所以至今没能实现。”

“条件是什么?”

“捐赠者,也就是脑提供者的问题。得到适时、新鲜的脑很难,就算有,还有配型的问题。”

“配型是指血型什么的?”

“那只是一方面。跟其他项目相比,邶只是低级别的问题。”他把右臂往前伸,“得从神经细胞开始说起。人的脑神经细胞有很多类型,也可以说是个性。可以断言,世界上没有神经细胞完生相同的两个人。考虑移植可能性的时候,我们的观点是,只要二十六个项目吻合就算合格。也不会有排斥反应。符合这个条件的,十万人中有一个。”

“十万分之一……”我叹了口气。

他接着说:“假如不能得到这种理想的脑,我们认为,只要其中一半,也就是十三个项目吻合,也能进行移植,但必须防止排斥反应。这种情况在二百人里能找到一个。”

离现实近了很多,但二百人中只有一个,史无前例也不足为奇了。”刚才他说过假如找到适合的脑,这一“奇迹’就会发生,确实如此。“就是说,你们找到了适合我的脑?”

“对。你被送到这儿来的两小时前,有个病人心脏死亡。我们检查了他的脑,奇迹发生了。”

“心脏死亡……是死人的脑……”

“这可没办法,总不能取话活人的脑吧?”

的确如此。“配型情况怎样?”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深吸一口气说:“二十六。”

“啊?!”

“是的,二十六,所有判断能否移植的项目都吻合,十万分之一的奇迹。”

我无言以对。

“老实说,我们曾担心手续多少会花些时间。这是首例成人脑移植,还有,捐赠者也就是提供者的心脏刚停止跳动几个小时就取他的脑,能否得到批准也是个问题。并且,当时当然没办法取得你的同意。我们召开了紧急审议委员会,也曾经担心保守意见可能会占大多数。然而,会议一会儿工夫就结束了,因为没有其他办法能救你,还有,大家都不想让十万分之一的奇迹溜走,这种意识起了作用。再说,在东和大学这也是久违的大课题。”

“真是伟大的尝试。”

听我这么说,他高兴地点点头:“没错。”

我再次摸摸脑袋——那儿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的结晶,不,我能意识到这一点,本身就是奇迹的结晶。

“我想,你昨晚已经看了保存库中两个玻璃箱里面的东西,那里面应该分别保存着两个脑的切片。”

“泡在类似培养液的液体里。”

“那是特殊保存液。一是捐赠者的脑,取走了移植需要的部分,另一个是你损坏的脑片,两个都作为标本保存着。”

我又觉得不舒服了,但还不至于想呕吐。

“以上是有关你手术的内容。有什么问题?”

我抱着胳膊,看着他的脚。我听懂了,却无论如何不能真实感觉到刚才说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刚才说就像是更换机械零件,真能这么想吗?“就算想提问……也无从问起。”我摇摇头。

“如果被枪击中的是心脏,移植了别人的心脏,你大概会很容易接受事实。刚才也说过了,根本不必把脑视为特殊的器官。”

“那个捐赠者……我想知道为我提供脑的那个人的情况。”

博士闻言皱起眉头,鼓起脸颊。

“不行吗?”

“这基本上是秘密。我们也没跟捐赠者家属说起脑移植给了谁。话虽这么说,可只要查一下当天被送到医院的病人,就很容易弄清。你真的很想知道?”

“它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我想知道。”

他摸着下吧,迟疑片刻,用手轻轻敲敲桌子,然后说:“好吧,但禁止外传。”

“明白。”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最下面的抽屉,从塞得满满的文件夹中抽出一本,哔啦啦地翻开,递给我。

文件最上面写着名字:关谷时雄。二十二岁,学生,双亲健在。

“遭遇交通事故,被夹在汽车和建筑物之间,刚送到医院就死了。我们与他亲属联系,发现他做过器官捐献登记,就是表明死后愿意提供脏器或身体的某些部分供移植使用,便调查了你俩的脑配型。”

我叹了口气。想到无数的幸运成就了现在的自己,不知不觉中全身充满力量。“我想去他的墓前祭拜,去谢谢他。”

他摇头:“这可不行。脑移植潜在的问题大如山,其中之—就是‘个人’是什么。这个问题解决之前——大概本世纪内是解决不了了——不该去追问脑原来的主人。”

“‘个人’是什么呢?”

“有一天你会明白。”他说,“看看报上的报道就知道,现在连你的姓名也没公开,这是和媒体的约定,直到人们能正确理解脑移植。”

“有什么被误解的吗?”

“误解……是不是该叫误解呢……”他避开我的眼睛,欲言又止,“如果完全是误解的话,并没问题。假设人有灵魂……”

“灵魂?有死后的世界?”

我稍梢放松脸颊,相反,他的表情严肃起来。

“不可轻视。世上相信灵魂存在的大有人在,说它支配着肉体。但这么想的人并不强烈反对脑移植,因为他们相信脑也在灵瑰支配之下。”

“肉体的一部分变成怎样无所谓吗?”

“没错。其实,所谓灵魂不过是错觉——问题的重要性在这儿。” 他看着我,咳了咳,“关于这个就不多说了,你还没准备好。”

“我听什么都不会吃惊的,请说吧。”

“时候到了会说的,现在说只会让你混乱。总之,希望你能理解的是,要解决的课题很多,至于谁的脑移植到谁的脑袋里,这问题还没到挑明的时候。”

他的语气变得很不友好,这让我觉得不满足,但没有追问。

“我们禁止媒体与你接触,条件是向他们提供你的恢复状况等信息。曾经有两个家伙无视这一约定,想方设法潜入这儿。”

“所以才那么严密封锁出入口?”

“目的不是紧闭你。”

我点点头,把脑提供者的相关资料还给他:“对了,报上写着医生团队,还有哪些医生?”

“还有从其他大学过来支援的,这所大学里相关的只有我们三人。”

“请代向其他医生问好,转达我的谢意。”

“一定。”他的眼皱皱起无数细纹,“还有想问的吗?”

“最后一个问题,手术最终怎样?能说是成功的吗?”

他舒服地靠着椅背,话里充满自信:“这一点你自己应该最清楚。”

无聊的日子持续了数周,其间我一个不漏地接受了种种检查和测试。博士和两个助手什么也不肯告知,我究竟恢复得怎样呢?换绷带时在镜子里看看枪伤,至少外观正在恢复原状。据说外科整形技术进步很大。

这些日子,每次醒来都觉得体力在一点点恢复。身体健康了,精神是不是也同步呢?我想过也许脑移植手术会带来意外效果,但堂元博士说几乎不可能。我也是信口一说。

午饭后我问橘小姐:“什么时候能出院呢?”最近这句话已经成了我的口头禅。

“快了。”她回答,这无疑是她的口头禅,但后面的话跟往常不同,“不过今天有礼物哦。”

“礼物?”

她两手端着盛碗筷的盘子,看着我笑眯眯地往后退,站在门边,说了声“请进”。

门慢慢打开,出现一条纤细的胳膊。

“啊!”我叫出声来。

细胳膊的主人探进头来,短发,还有鼻子上的雀斑,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嗨,”阿惠说,“心情怎样?”

用博士和若生的话说,我的前额叶语言区出了问题,完全说不出话,只是动着嘴唇,看着橘小姐。

“从今天开始可以会客了,”她说,“媒体除外。我赶紧第一个通知了叶村小姐。”

“早点告诉我就好了。”我终于能出声了。

“动机很单纯,想给你个惊喜哦,很久没有兴奋了吧?”她挤挤眼睛,“好了,你们慢慢聊。”

她走出去,关上了门,我和阿惠还在默默对视,我想不出一句恰当的话,语言区还是有问题。

“惠……”

我刚开口,阿惠便飞奔过来,长长的胳膊搂住我的脖子,带着雀斑的脸贴了过来。我紧紧抱着她瘦弱的身体,吻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拥抱过后,阿惠跪在地板上,拉过我的手贴着她的脸:“太好了,果然还活着。”

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活着呢。你该听说我得救了吧?”

“嗯,但难以相信。你受了那么重的伤。”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被打中脑袋的?”

“上班时,臼井告诉我的。”

臼井是住我隔壁的学生,我们常去喝酒,有点儿交情。

“吓坏了吧?”

“以为要死了——说我自己哟。太受刺激,心跳都要停了。”

“听说你每天都来。”

“还说呢!”阿惠把我的手使劲往脸上贴,“担心死了,根本睡不着。医院的人说你不要紧,得救了,可是不亲眼看见怎么能放心?看到你的信和照片,我高兴得哭了呢。”

我抱紧她,再次长吻。放开她的唇后,我看着她问:“知道我为什么能得救,做了什么手术吗?”

“当然知道。”她眨着眼点点头,变替看着我的两只眼睛,“你被送到这家医院后,马上就有了世界首例超强手术的爆炸性新闻。报上写的是某公司职员A,我想,知道你被袭的人都猜出来了。但知道确切消息是在接到你来信的时候,一个姓若生的人告诉我的。”

“原来在此之前没有正式通知你。”

“说是规定只告知直系亲属,但你没有亲人,就破例告诉了我,若若先生真好。”

“虽然有点儿神经质。”我笑笑,分开她的刘海,摸摸她漂亮的眉毛,“我的脑袋里,装着别人的零件。”

“真不敢相信。”

“毛骨悚然?”

阿惠闭上眼摇摇头,短短的茶色头发摇得像小鸟羽毛。“很了不起。你将走过两个人的人生。”

“这么说我责任重大呀。”

“可是,”她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看透什么,“什么感觉?有什么和原来不一样吗?”

“没有呀,什么都没变。”

“哦……”她一脸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大家都好吗,新光堂的大叔他们?”

新光堂是阿惠供职的画具店。我和那里的小胡子大叔已经认识四年了。

“大家都很担心,可是也有些兴奋。”

“兴奋?我遭了那么大的罪还兴奋?”

“不对不对,说兴奋不合适。我是说,虽然名字没被公开,但你不是成了世界名人吗?光是想到身边有这样的人,就总觉得难以平静呢。”

“哈哈……”我能想象大家的心理。假如我和大叔交换立场,大概我也会有一样的心情。

“差点忘了,”阿惠拿起放在地板上的纸袋,“我想你大概会觉得无聊,就从店里带来了。顾不上买花了。”

纸袋里是大大的素描本。我欢呼起来:“不愧是阿惠,知道现在我最想要的东西。”

“出院前能画几张素描呢?”

“我想在这些纸用完之前出去,真的谢谢你。”我抚摸着素描本的白色封面对她说,似乎马上就有了灵感。

而后我跟她聊起了住院的日子,说到半夜发现自己的脑片时,她屏住了呼吸。

“不好,都这时候了!”谈话告—段落时,阿惠看了看手表,顿时睁大了眼睛,“我是上班时间出来的。”

“溜号了呀。”

“突然来了电话,一听说能见你,我二话没说就飞奔过来了。”阿惠拉着我的手站起来,将我的手贴在她胸口,“看,还在怦怦跳,像做梦一样。

“我活着呢。”我盯着她,像在发表宣言,“我还不会死,还有很多想做的事。”

“嗯。”她像放下什么珍贵的易碎品似的轻轻放下我的手,然后再次看着我,“你好像比以前靠得住了。”

“哦?”没想到她这么说,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事实上最近心情很好,有重生的感觉。”

“我进屋第一眼看见你就是这种感觉,原来不是错觉呀。”她满脸开心,“我明无再来。”

“等着你。”我说。

她走出房间后,我不觉哼起了小曲。

准许探视的第三天,同事葛西三郎来了。葛西一进病房就嚷嚷开了:“什么呀,不是好好的嘛。还住着宾馆似的房问,真是白为你担心了!”他是跟我同一拨进工厂的,性格活泼,这点和我正相反。我说给大家添了麻烦很抱歉,他的腔掉和往常一样:“你根本不用在意,这种机会可难得有哦,休息个够就是了。这次休假是带薪吧?这么小气的厂子,这次还真让我没想到。”

“厂里情况怎样?有点变化没有?”

听我这么问,葛西沉下脸挠挠下巴:“老样子,什么都没变。”

“嗯……也是,这么短的时间,什么都不会变。”

“酒井他们在背地里动不动就说,要马上炒了工厂的鱿鱼、走人时要揍厂长一顿什么的。可酒井这家伙在我们看来没干什么大事,也没什么清楚的想法,只是装模作样掩饰自己混混日子罢了。”

“可不,还是老样子。”我叹气。

从去年开始,我们对厂长及其他上司越来越不信任,此前大家都闷在心里,没有表现出来。和上司关系恶化的导火线,是厂里生产的某种产业机械集中出了问题。我们机械师马不停蹄地奔赴客户那儿处理,结果发现,是机器附带的电源有问题,必须全部召回。具体产品缺陷并没公开,我们也被指示对客户要严守秘密。

我们连日来熬夜作战,问题看似解决了,但还有些地方总弄不明白。我们的疑惑有增无减。

出问题的电源是从某公司购入的,我们怀疑上头可能有人和那家公司扯不清。这并非只是简单的猜想,以前有过好几次类似情况,还有几次明显是和竞争对手串通一气,并且每次受命擦屁股的都是我们这些一线工人。

反抗是理所当然的,明显的是接二连三有人辞职,年轻人居多。还有些人暂时没辞职但在等待机会——葛西等人大概属于这一类。剩下的人整齐地分为两类:一种人无意辞职,但也没干劲;另一种人不管发生什么,都忍耐着默默工作。后者中的多数人是从厂里借钱买的房子。

我虽没借钱,但无疑属于后一种。我有时随大溜生上司的气,却没有勇气表明态度。这也是因为自己从职业学校开始受人帮助,从没想过其他道路,所以大家叫我“老实蛋”。

“我说阿纯,你赚老板的印象分可以,可别做间谍呀。”休息时大说上司坏话的老员工注意到我也在场时经常这么说,大概是因为我不跟他们一起说坏话,只是默默听着的缘故。

有人问过我:“你就没有一点牢骚?你究竟在想什么,觉得这样下去行吗?”

我并非没有牢骚,也不是觉得这样挺好,只是一想到自己究竟能做什么,就觉得无力回天,于是日复一日、得过且过。

“可这样是不行的。”

听我唐突地来了这么一句,葛西一愣:“啊?”

“说厂里的事呢,总这样下去还是不行。”

“你小子说什么哪,人家正说电影呢,怎么一下子又回到前面的话题了?”葛西苦笑,看似吃了一惊,随即又恢复了认真的表情,“说得就是,这样不行,越来越离谱。”

“咱们不能做点什么吗?”

“越级上告?可工厂这么大,都不知道往哪儿告,并且告状得作好被炒的准备。”

“斩断万恶的根源固然重要,但我们首先该做的是改变自己,应该争取正当权利。如果因为上头胡作非为,自己就不好好工作,就和他们成了一丘之貉。”

“话是没错,可总提不起劲。”

我摇头:“这种事不能辩解。”

“嗯,也是,辩解不好。”

“先团结一致做该做的,然后找合适的机会题我们的要求。”

“像工会之类的吗?可咱们的工会是窝囊废。”

“他们要是照我说的办,就不会被老板驯服了。”

“没错!”葛西笑过之后好像注意到了什么,“我说,你小子真的是阿纯?”

“别说胡话,不是我是谁?”

“简直像在和别人说话,真难相信从你小子嘴里能说出这种话。”

“住院后有时间仔细考虑各种事了。回顾过去的自己真是惭愧,不知为什么会那么满足于现状。”

“传说中的重新发现自我吗?看来我也得住住院。”葛西看看表站起来,“我走了。”

“要团结!”我冲他握拳。

他在门口回头看看,耸耸肩:“回去跟大伙儿说你小子现在的样子,大概没人会相信。”

我冲他挤挤眼睛。

当天晚上来了警察。我打开阿惠送的素描本,想着她的笑脸开始落笔时,橘小姐来通知了此事。

“如果你不愿意,今天可以先让他回去——如果你还没整理好心情的话……”

她的关心让我高兴,但没等她说完,我就开始摇头:“的确是不想回忆的事情,但我想自己对此作个了结。请他进来吧。”

她用一种观察患者精神状态的眼神看着我,理解了似的点点头,消失在门外。

几分钟后,敲门声响起。

“请进。”

随着一声略带沙哑的“打扰了”,门开了。进来的男人三十五六岁光景,健壮得像职业棒球手,脸色略黑,轮廓粗犷,他迅速环顾了一下病房,像看什么家具似的把视线停在我身上。

“我是搜查一科的仓田。”他递过名片。

我接过来,一眼先看到名片一角用圆珠笔写的小字,记着今天的日期,大概是出于万一名片被坏人盗用,能查出去向的考虑。警察的工作就是怀疑。

“你看上去很好,脸色也不错。”他人来熟地说。

“托大家的福。”我把椅子让给他,自己坐到床上。他客气了一句便坐下了。

“还以为你躺在床上呢,原来不是。”他看了一眼窗边的铁桌,上面摊着素描本。

“我不是因为内脏有病或腿骨折之类才住院的。”

“可不。”他点点头,一脸神秘,“但真是一场大难呀。”

“像做了一场梦。”我说,“当然,是噩梦。”

“负责这儿的女士——橘小姐,是吧?她告诉我,关于那件事,你基本记不起来了。”

“听说案犯死了,详情并不清楚,前几天他们才允许我看看报纸。”

“真是遭了不少罪。”他瞥了一眼我的额头。绷带取掉了,伤痕还没消失。

“警察当然知道我做了什么手术,对吧?”

听我这么问,他表情复杂。“只有跟调查有关的人知道,上头还禁止我们外传。”

我不得不苦笑,大概极少有人能对如此有趣的话题闭口不谈。

“嗯,听说你的记忆没问题,你还记得那件事吗?”

“我完整地记得遭枪击前的事。”

“那就够了。能尽量详细说说吗?”他跷着腿,取出纸笔。

我把在医院醒来之后没回想过几次的那个场景,尽可能准确地说给他听,尤其谨慎地叙述了从小女孩想越窗而逃到案犯发觉开枪的过程。

听完,他脸上混杂着满足和吃惊的表情。

“和其他人的证词大体一致,不,应该说你的叙述最明确。真不简单,头部中弹,做了那么大的手术。”

“谢谢。”

“该道谢的是我。这下我可以完成报告了。听说你可能恢复意识,我一直空着这一段呢。”

他边说边把笔记本放进西服内袋。

“我能问点问题吗?”

“你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

“那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袭击地产中介公司?”

警官两手交叉,看着天花板,鼓起嘴唇。

“那人叫京极瞬介,”他用手指在空中比画着这四个字,“走向犯罪的经过说来话长,简单说就是报仇。”

“报仇,向谁?”

“一个是他父亲,男一个是社会。”

“他父亲……和那家公司有什么关系?”

“老板番场哲夫是他父亲,但他没入户籍。番场承认和京极的母亲有过关系,但否认他是自己的儿子,至今没有提供过任何经济援助。京极的母亲去年因感冒致死,像是从那时开始,他决心报仇。”

“感冒致死?”我以为自已听错了。

“好像是心脏衰竭,京极几次求番场出手术费,都没被当回事。”

我觉得后背一阵发麻。我头部遭枪击还活着,世上却有人因感冒而死。

“据说,母亲死后,那家伙经常出现在番场周围,我猜也许是在伺机报仇。之后,他大概探听到那家公司里存放着大额现金,就想到了抢劫。”

“他母亲不是已经死了吗?事己至此,抢了钱也……”

“所以是报仇。”仓田警官嘴角一歪,眯起一只眼睛,“他是在报复泄愤。但对于关键人物番场来说,就算被抢走了两亿元也不会多么心疼,他每年逃的税比这多得多。”

我觉得胸口像长了异物般一阵发紧。

“真是悲惨的故事。”

“是悲惨。”他说,“世上莫名其妙走霉运的人多的是,都是一边为命运生气,一边化悲痛为力量地活着。那家伙,京极,是只丧家犬。

对了,听说你也是父母双亡?”

“我还在上学时,父母就都去世了。”

警官点点头:“但你仍在堂堂正正做人,这次还拼了命去救孩子。我想这跟环境之类的没关系。同你这样的人相比,京极是没用的垃圾,死了更好。”

“听说他确实死了。”

“在商场楼顶……”

“楼顶?”我不禁提高声音。

“打中你之后,京极抢了钱逃出房产公司,在被枪声引来的人群中挥舞着手枪杀开一条路,然后上了车,但马上就被整个街上的包围网围住。之后就能想象了吧?网越缩越小,逼得他走投无路。”大概是为警察的机动能力感到自豪,他变得目光炯炯,“他半路扔下车,跑进丸菱百货商场。目击者很多,马上就通报了狙击队。京极胁迫电梯工直接上了楼顶。”

“他为什么要上楼顶?”

“狙击队也抱着和你同样的疑问追上去,到了楼顶才恍然大悟。他爬过护栏,往下面撒钱。”

“从楼项?”我瞪大眼睛,“为什么?”

“这个只有他本人才清楚。大概是泄愤的一种方式吧,或者只是想让骚乱升级。百货商场周围像蚂蚁包围白糖一般聚满了人,警察赶来想方设法回收,可一大半钞票都有去无回。”

我眼前浮现出他说的情景。

“到那儿他就没想逃跑了吗?”

“好像是。警察一靠近,京极就一边拿枪威胁,一边往下撒钱。钱撒完了,他从护栏下来……”仓田警官用食指和大拇指比画着朝自己胸口开枪的样子,“命中心脏,当场死亡。据当时在场的警察说,开枪前京极笑了,阴森森的。”

我能想象他的表情。大概是用那死鱼眼般浑浊的双眸,空洞地看着一切在笑。

“没有其他人受伤吗?”

“幸运的是——这么说可能对你不敬——没有。遭劫的是你和那家房产公司。因案犯死亡,免予起诉,只能说是悲惨了……”他轻咬下唇,摇摇头。

“损失费之类的怎么说?”

“案犯终归已经不在了,我们也考虑过向房产公司索赔,但番场哲夫对这回的损失已经大为光火了。”

他面露同情之色,但我并不是想索赔才问的,而是在琢磨替我付住院费的人是不是和京极瞬介有关。

“但这确实可笑。”我说,“事情闹得那么大,还有我这样差点儿去见上帝的受害者,结果却不起诉,也就是说没有审判,什么都没有。”

可能是把我的话听成讽刺了,仓田一脸苦相。“可能追京极追得太急了,狙击队大概也没料到那家伙那么快死心。”

“我觉得,他不是……死心。”

他一脸意外:“哦?”

“嗯,他一开始就决心去死了。”

他耸耸肩,轻轻笑了:“可能。想死的话,一个人找死不就行了。”

“就是。”我随口附和,同时想象着京极自杀前那一瞬间的笑容。

【仓田谦三笔记 1】

五月十八日,会见房产公司抢劫杀人未遂案受害者成濑纯一。成濑在年轻人中个头不算高,不胖不瘦。大概是住院的缘故,脸色白暂,气色还不错。

他描述了此案的详情,没什么大的纰漏,看来记忆力相当好,有充分的论证能力(当然,这对本案基本没什么意义)。

补充一点,我见到的成濑和想象中的大不相同。综合他的同事等人对他的评价,他是个沉默、老实、怕生的人,但今天他非常开朗。我们初次见面,他并不拘束,口若悬河,让我深深体会到人的看法是多么千差万别。

再有两天就出院了,离完全自由还有四十八小时。

博士说,我已经不用再作测试了,脑已经痊愈。听医生下这样的结论,作为病人的我心情大好。但不能否认,在高兴的同时,仍有巨大的不安像雾一样笼罩着我的心。我知道自己做的手术意义重大,难道这样就行了吗?我觉得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忘记了。

但我的确觉得健康状态没有问题,特别是体力,比住院之前要好得多。这是因为最近的活动范围在扩大,每天去一次外科病房的地下健身中心。最初我被带到那里,是作为功能训练的一个环节,等明白了没必要进行那种训练之后,我只是在那儿补足运动量。住院期间的饮食也起了作用,让遭遇事故前略显臃肿的肚子没了赘肉。以前我没怎么正式参加过体育锻炼,从不知道锻炼身体会让人如此心情舒畅。但有了充实感之后,有时候心里也会有阴影,觉得自己在害怕什么。究竟是什么呢?

出院之前,阿惠给我带来了新衣服——橘红色的针织衫。被送到这儿的时候,我穿着衬杉和毛衣,可如今已经是夏天了。我谢过阿惠,问她:“媒体那帮家伙消停了吗?”

“嗯,见不太着了,还是记者招待会后那阵子最吓人。”

“给你们添麻烦了,出了院,要马上去向大叔道歉。”

“没事儿,又不赖你。”阿惠微微一笑。

上周在医院的会议室举行了记者招待会,在记者们保证不拍照、不实名报道的条件下,我也参加了。现在我出席这种公开活动一点儿都不害怕,这在以前是没法想象的。

堂元博士回答了技术性问题,以及今后的展望之类的问题,之后,记者们将焦点对准了我。提问的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子,长着一张理性的脸。

第一个问题是:“感觉怎么样?”我回答:“很紧张。”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笑了。

“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吗?”女记者恢复了认真的神情,继续问。

“没有。”

“不会头疼什么的吗?”

“不会,感觉好极了。”

女记者点点头,心里充满好奇。我发现其他记者的眼神也不像是在看采访对象,而像是看到了新展品的观光客。

被问到现在的心情时,我回答非常开心,然后向堂元博士和其他救了自己命的人衷心致谢——这是我的真心话。

“你怎么看那次事故?”

“事故?”

“对啊,你无端遭到枪击那件事。”女记者两眼放光,很多记者也纷纷往前探身。

“关于那个嘛——”我咽了口唾沫,环视大家的脸,“我现在还什么都回答不了,想再花点时间慢慢想。”

这个回答明显让他们希望落空,提问者的眼里满是失望和怀疑,“这是什么意思呢?你一定憎恨案犯吧?”

“当然。”

他们露出了“果然如此,早这么说不就行了”的神情。她接着问:“还有什么想法吗?”

我只能闭嘴。憎恨案犯和对事情的看法完全是两码事。我对该案的过程基本上一无所知,对不清楚的事情发表感想,难道不需要花时间慢慢思考吗?一两周的时间是不够的。

我这么想着,但什么都没说。女记者开始问堂元博士别的问题,针对我的提问时间结束了。第二天的报纸称我是这么说的:“案犯可恨,别无他感。”

发布会后,记者们的采访攻势持续了很久。他们捕捉不到新线索,就开始侵入我的生活圈。不知是从哪儿探听到的消息,他们拥到了阿惠上班的新光堂,幸好他们还没嗅出我和阿惠的关系。

“虽没提到阿纯的名字,这样也等于是没有隐私了。”

“没办法,这也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

“可我还是有点儿担心你出院之后的事。”阿惠拿起素描本,翻开,看到里面画的十三张素描全是自己的脸,翻着翻着脸就红了。

“真想早点开始正儿八经地画画。”我说。

“再过两天就可以尽情地画了。”

“对啊,模特儿又是现成的。”

“裸体的可不行哦。”阿惠调皮地瞄了我一眼,重新去看素描本,然后歪了歪头。

“怎么了?”

“嗯,也没什么啦。”阿惠把素描本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我觉得你的笔法和以前相比稍有变化,前面几张还不觉得,越到后面越明显。”

“哦?”我拿起素描本从头开始重新看了一遍,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还真是。有点儿变了,线条好像变硬了。”

“是吧,把我的脸画得棱角分明,很棒。”阿惠看起来挺高兴。

我想起了昨天晚上堂元博士的样子。他看到素描本,一定要复印一份作为资料。当时博士依然是一副研究者的目光。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似乎和往常有点不同,像在忍耐着什么似的皱起眉头,表情甚至有些悲伤。我问他怎么了,博士回答:“没什么,你能恢复到这样真是不容易。”

“怎么了?”见我有些走神,阿惠很奇怪。

我摇了摇头:“我在想这幅画,整体感觉不同,大概是因为内心需求得不到满足的缘故。正常的男人被关在密室里这么多天,也会变成狼人,这看来是狂暴症的表现。”

“再忍两天吧。”阿惠过来搂住我的脖子,“可是阿纯,你真的变得像可以依靠的男人了,就像是化蛹为蝶了。”

“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嗯,喜欢以前的阿纯,更喜欢现在的。”阿惠撒着娇。

【堂元笔记 4】

六月十六日,星期六。

脑功能完全没问题,可这一个月以来的心理、性格测试的分析结果究竟是怎么回事?让若生小橘两个助手进行解析。

还有辅助材料——受赠者画的几张素描。受赠者主要是右脑受损,这种类型的画家的作品会有无视左侧空间、向更加感性和直接的画风发展等特征。看受赠者的素描,目前还未见无视左侧空间的倾向,但正朝着犀利刚硬、不拘小节的画风转变,十几张素描足以证明这一点。可以说他现在的画风是感性的,或者说是直接的。

那么,受赠者右脑的损伤是否没有改善?观察所有检查的结果,并不能证明这一点。移植脑片已经完美融合。

依现在的情形,再廷迟出院时间看来有困难。今后要通过定期检查来进行追踪调查。

出院前的两天也是在忙碌中度过的。虽是病房,也是住了几个月的屋子,要搬走需要作好多准备。

出院那天,我刚把所有行李打好包,橘小姐来了。

“行李不少呀。”她看看捆好的纸箱。

“里面不光是我自己的东西,还有医院给我买的内衣睡衣什么的,真的可以拿走?”

“没事儿,留在这儿反倒麻烦。”橘小姐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耸耸瘦削的肩微笑。她总是素面朝天,看上去像个一心只想着研究的女子,可刚才这表情不知为什么却很性感,我不禁一怔——为什么自己从没注意到她的魅力?

行李会从医院直接送到家,所以我空着手出院就行。在门口,我回头看了看。白色病床收拾得干干净净,屋子里空空如也,想起在这儿的生活,恍然如梦。

“伤感啦?”橘小姐在一旁说,听起来有点像开玩笑。

“哪儿呀。”我说,“可不想再来了。”

她听了先是垂下眼帘,继而又盯着我的脸说:“是呀,可不能再来了。”这时,我也觉得她很美。

我被她领到堂元博士的办公室。博士正坐在沙发上和客人谈话。客人有三位,—对中年男女和一个小女孩。女孩和她母亲好像在哪儿见过,父亲模样的男人则素昧平生,他四十岁左右,气质优雅,面容精干,身体健壮,穿着合身的灰色西服。女孩的父母看我的眼神中带着亲热。

“要走了呀。”堂元博士取下金边眼镜,抬头看看我。

“是的,多谢这么长时间的照顾。”

我鞠躬致谢,博士点头回应。“对了,要给你介绍几个人,就是这几位,他们姓嵯峨,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当然。”我看看小女孩和她母亲,“那天他们在房产公司,对吧?”

“当时真是太感谢了。”母亲深深鞠躬,“典子也过来谢恩,是你的救命恩人呀。”说着轻轻摁女儿的头。小女孩用不习惯的语调说:

“多谢了。”

“真的是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哦,忘了说了,我是典子的父亲,这是我的名片。”灰西服绅士郑重地鞠躬递过名片。

名片上印着“嵯峨道彦”,是个律师,好像经营着事务所。

“您女儿没受伤吗?”

“是的,托您的福。她还是个孩子,不太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但我们会好好救育孩子,让她知道是成獭先生您救了她。”

我比嵯峨先生小十来岁,但他的言辞像是在跟长辈说话。他也许是想表达诚意,听着倒让我有些难为情。

这时堂元博士说:“我跟你说好的吧,出院前回答你剩下的疑问。”

我看着博士的脸,歪了歪脑袋,刹那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住院费……是嵯峨先生付的?”

“没错。”博士回答。

我看了看嵯峨。他面带微笑地摇摇头。“理所应当的。要是被击中的是典子,大概就没法救了,花多少钱也无法挽回。”

“我弄成这样的原因不在您女儿。”

“您能这么说让我们稍稍心安,但您挺身而出救了我们女儿,这事实不容置疑。协助您的治疗是我们的义务。”他的语调沉稳中带着些律师的威严。

我什么也应答不了,只是问博士:“为什么要瞒到现在呢?”

“这是嵯峨先生的希望,他不想让你额外操心,能持续接受治疗直到完全康复。”

我再次看看嵯峨先生,他的表情像是破涕为笑。“不足挂齿,还没报答完您恩情的十分之一,有什么我们能做的请您尽管说。”

“谢谢,已经足够了。”

嵯峨闻言拉起我的右手:“真的,有什么困难请来找我们。”

“我们会竭尽所能。”夫人也说。

我交替看着嵯峨先生和他们夫妇俩诚挚的眼神,他们目光炯炯。“谢谢。”我再一次说。

走出博士的房间,我和橘小姐一起走到医院大门口。几家电视台和报社来采访,我回答了提问。他们守约不拍正面照片。我没提嵯峨一家的事,这不该由我来说。

记者们在我和橘小姐身后拍个不停。我对她笑笑说:“简直像演艺界人士。”

“你是从宇宙归来的幸存者哟。”

“你可真会说话。”

我出大门前,橘小姐说:“每周或隔十天,一定要来一次哦。”她说的是定期检查。我的头脑似乎还无法独立。

“我会把它当成约会,在挂历上做记号。”说着,我抬头看看医院。白色建筑像个巨大的生物,我觉得自己像那儿产出的蛋。

我很高兴自己还没忘记去公寓的路,街上的风景也和记忆中的一样,看到挤公交车的中学生成群结队穿过人行道也觉得亲切。

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回家了。

拐过大路,眼前一排小小的新住宅.这一片这几年开发得很快。笔直往前走就是我住的公寓。房子有两层,是用铁皮架子和合成树脂板拼成的简易建筑。平时停车场上总有两三个主妇站着聊天,今天却没有。我爬上楼梯,来到房间前,听见里面传来吸尘器的声音。打开门,看见阿惠穿着围裙的背影。

她关掉吸尘器回过头看我:“欢迎回家。”

“你请假了?”

“老板让我早点回来。让你睡在灰尘满地的屋子里也太可怜了嘛。”

“谢啦。”我脱鞋进屋,从敞开的窗子往外看风景。

“松了一口气吧?”

“嗯,但总有些不可思议。”

“什么?”

“这儿的风景早看惯了,却像是第一次看,不,像是第一次看到的人觉得以前在哪儿见过似的……这种情形好像叫什么……既视效果。”

“哦 ”阿惠像是息理解我的感受,来到我旁边一同看风景。

“大概是在密室里待太久了,什么看着都新鲜。”我这么自圆其说,环视我的屋子,首先注意到的是墙边的画架,上面摆着阿惠坐在椅子上看书的自像画,只画了一半。

“得把它画完哦。”阿惠把手放在我肩上。

我端详着自己几个月前画的画,遗憾的是并不觉得好,没表达出什么。

“不行。”我说,“这样的根本不行,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一点也不生动。”

“是吗?我觉得这画挺好的呀。”

“这只是在模仿,还不如不画。”我把画架转到背面。看着它似乎令我不快。

“跟那个一样。”阿汇说,“我说的是素描本。你看,越到后面笔法越不一样,一定是你的感觉有了些变化。”

“哦,”我点点头,“可能吧。”

“现在的你一定能画出更好的画。蜕皮了嘛。”

“真那样就好了。”我笑了,吻了吻她的脸颊。

等我的唇离开,阿惠一副要看穿我眼眸的表情。

“怎么啦?”我问。

“嗯,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完她又盯着我的脸,“你的头里面,还装着一点别人的脑,对吧?”

“对啊。”

“可阿纯……还是阿纯,对吧?”

“说什么呢。我就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

“可是,要是把脑全换了呢?那样也还是你吗?”

“这个嘛……”我想了想,答道,“大概就不是了吧,当然是脑原来的主人。”

“哦……”阿惠的眼神不安地游移着。我能明白她在想什么。这是她现在的问题,我则想起了另一件事,但现在不想触及这些问题。大概她也有同感,微笑着转换了话题:“对了,得庆祝一下。”

“就我们两个哟。”我再一次抱紧她,去阻止脑海里再浮现出什么不祥之物。

门被敲响了,出去一看,隔壁的臼井正笑眯眯地站着。

“回来啦,看起来很好呀。”他脸色发青,眼睛充血红肿,看上去更像个病人。“刚听说事故时我甚至想,怕是凶多吉少了呢。”

“听说是你给阿惠传的话。”

“因为想不起来还能通知谁。”

“你还玩这个?”我做了十个敲键盘的动作。臼井唯一的爱好是电脑游戏,经常能听见声音。

“嗯,总是吵你,真对不住。”他挠挠头,发觉了什么似的变得一本正经,你真的变精神了,觉得比以前更像个男人。”

我和阿惠对视了片刻,轻描淡写地笑着否定:“没那回事,不过是错觉。”

“哦?”臼井歪歪脑袋。

那天晚上,我久违地抱着阿惠的身体。不能让楼下听见动静,我们始终都很老实。我在阿惠上面,看着她的脸,到了高潮。

那一瞬间,脑子里浮现出一件事。

我必须忘掉它,那是不该想的,只不过是因为自己现在的情绪和以往的有点不同,才会去想奇怪的事。一定是这样。

但这个念头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第二天早晨,揉着惺忪的睡眼看阿惠的脸时,我又这么想了——

这姑娘要是没长雀斑就好了。

【叶村惠日记 1】

六月十九日,星期二(阴)

早上从阿纯家回来。昨天是翘首盼望的出院日。

阿纯回家了,抱了我。这是我之梦都想的事,但有什么东西堵着我的胸口。

神啊,谢谢你救了阿纯,他确实康复了。

可是,神啊,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请保护我好不容易找回的幸福,别让它毁坏。请不要把我那幼稚而不祥的妄想变成观实。

出院三天后,我决定去上班。本想再歇几天,可在家也无所事事。还有,媒体的电话总是不期而至,上电视、座谈,甚至还有人问我要不要出书。真想怒吼一声“我不是摆设”。得控制住情绪去一一回绝,弄得我筋疲力尽。

所以我想提前去上班,可今天早上醒得很痛苦,又做了那个脑袋被打穿的梦。现在记忆已经不会模糊了,可刚起床时还是头重脚轻了好一阵子。出事以来一直没变的是,早晨照镜子时我总会紧张,觉得镜子里出现的是陌生人。

我在洗脸台前洗脸,对着镜子点点头,暗道:“这是自己的脸。”但还是觉得哪儿不对劲,这真令人不安。

我想起了昨晚的事。在一瞬间——即使一瞬间也不行——我觉得阿惠的雀斑很丑。不该那么想的。

她不经意间说的话也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要是把脑全换了呢?那样也还是你吗?”

不对,那样就不是我了。复杂的道理我也不懂,但我想,现在认为我是我自己的心,是由脑支配的。如果脑换成了别的东西,我的心也就跟着消失了。

那么,像这次手术一样,一部分起了变化的情况会如何呢?现在我脑装里装的脑,和遭枪击前的脑无疑不能等同,这样的脑所支配的心,能说和我原来的心一样吗?

我弄不明白了,头也有点疼。

我用水洗洗脸,又一次看看镜子。这个问题就别想了吧,它只该被放入奇怪的潘多拉盒子。一定有办法说清楚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还是原来的我,抱着阿惠的感觉也和原来一样。

忘了雀斑的事吧。

上班后,我先去了班长那儿打招呼,然后和他一起去了车间主任和制造部长那儿。看到我,上司们的反应大同小异——先是满脸吃惊,接着怀念似的眯起眼,然后开始说话,语气听起来简直像是每时每刻都在为我担心,但他们在我住院期间没有捎过一句问候。

一通招呼过后,我和班长来到车间。拉开一道隔音门,各种噪音直飞过来:旋盘、球盘的马达声、升降机上下的声音,还有臭味:溶接机发出的气体、金属和机油的臭味。

这个车间里的工人根据客户的要求对各种产业机械进行组装和调试。车间里干活的多达数百人,我所在的制造服务班连班长在内共有十二人。

到了我们车间,班长把大伙儿叫来。他们像是马上注意到了我,小跑着聚了过来。

班长说话的时候,我挨个看大家的脸。只不过三个多月没见,看样子像是发生了很大变化。每张脸都毫无生气缺乏活力。那几个经常挖苦我的老员工,我简直怀疑他们是不是哪儿病了。

我向大家道歉休了这么久的假,称自己的身体已经完生复原,请大家不用担心。我想大概大家都知道脑移植的事,就没有提上午我的任务是给葛西打下手,修理调试新型溶接机,目的是回忆工作要点。刚开始我有些困惑,但马上就想起了顺序。

午休时我和葛西去了职工食堂。坐下后,葛西问:“你觉得车间气氛怎样?”

“还不坏,不过有些失望。”

“失望?什么意思?”

“工人们的劳动欲比想象的还差。可能因为离得远才看得清吧,大多数人懒懒散散。这样拿工资的人,没资格对上头的不良行为发怒。”

“真不留情面。”葛西看起来不太高兴,“这话在班里其他人面前可别说啊。”

“我没想说,别人听到了也无所谓。本来就是嘛。”

葛西拿着叉子的手停在半空,一副看到了讨厌东西似的表情。

第一天工作结束后,回家路上我顺便去了趟书店。阿惠系着围裙在屋子里等我。满屋肉酱的味道。听说我上班了,她有些吃惊。

“你不在家我很担心。你不是说明天去上班的吗?”

“还是早点去上班好。”我没有细说,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买了什么书,我能看看?”阿惠看着书桌上的袋子问,还没等我回答就打开了,“什么呀这是?不是绘画书嘛。《机械构造学》和 《最新设计思想》?买这种书真是难得。”

“好歹我也是技术员嘛,得经常补充专业知识。”我嘴上这么说,可去书店率来是为了买绘画书,晃来晃去却在工学相关书籍前站住了。专业书籍资料汗牛充栋,看着它们,我心里一沉。信息如此之多,自己却从没想过拿来用一用。等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正拿着两本书排在收款台前。说来确实丢人,这是我第一次买有关工作中如何自我开发的书。

排队付钱时我瞥见了前面学生模样的男孩手里的书,一本是关于如何不让女孩子讨厌,另一本的书名是“向父母骗钱的方法。”两本书的封面上都写着大大的‘漫画图解”。这学生究竟到什么时候才会意识到自己在浪费宝贵的时间?

“大概永远不会有那一天了。”我说起那个学生,阿惠笑着认真地说,“我想那种人今后活着也一直会是那种样子的。”

“那样总有一无会拌跟头。”

“嗯,可他不会明白为什么摔跟头,所以不会想到是因为虚度了宝贵的学生时光。”

“这种家伙就别来到人世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说得太极端,阿惠似乎有些困惑。

吃完她做的意大利面,我开始准备画画。好久没有弄画架了。

当模特儿的阿惠问:“我怎么弄呢?”

“呃……是呀……”我从各个角度看她的脸和身体。这样应该马上会有灵感。

“怎么啦?想傻啦?”阿惠把胳膊肘放在窗框上,有些奇怪地笑了,因为我什么也没说,呆呆地站着。我脑子里丝毫没有灵感。从前可不是这样,只要阿惠动一下身体,灵感就会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

“喂,怎么啦?”她似乎感觉到了不安,笑意从眼里消失了。

“哦,没事,你这样就行。”我在白色画布上开始素描。从斜前方看阿惠的表情——这是我画惯了的。

可只画了大约十分钟,我就停下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不是刚刚开始画吗……没情绪?”

“没那回事,我很想画,也很有灵感。可今天,怎么说呢……有点儿累了。很久没去工厂了,大概是精神疲劳。”我牙根直痒,这话我自己听着都明显是瞎扯,越是添油加醋,越显得欲盖弥彰。

“哦……也是。”阿惠大概也注意到了我的不自然,但没有深究,“喝咖啡吗?”

“好啊。”我收拾起画架。

我喝着阿惠冲的咖啡,听她说着关于顾客和朋友的闲话。我笑着附和,心底却在说,这有什么好玩的——意识到这种想法时,我不禁一惊。这样的内心活动绝不能让她察觉。

说笑了一会儿,我把阿惠送回她住的公寓。在房门前道别时,我说,最近暂时不画了。

“为什么?”她不安地问。

”我想把厂里落下的工作补上,所以明天开始我想加班,回家就可能晚了。”

“哦。”她点点头,可眼里还是一片不解。

“不是我不想画画。”

“嗯,知道。”

“那,晚安。”

“晚安。”

回家路上我一直想着和她的日子。她爱着我,我也爱着她。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能忘记,她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女人。

回到家,我捧着《机械构造学》和《最新设计思想》读到凌晨两点,可注意力总集中不了,因为能听见隔壁臼井玩电脑游戏的声音。今晚他那儿好像还来了朋友,传来喝醉般的说话声和笑声。我抓起旁边的咖啡杯朝墙上扔去,杯子碎了,隔壁却没安静下来。第二天早晨我一边收拾碎杯子一边想,自己为什么么干傻事?

【叶村惠日记 2】

六月二十一日,星期四(晴)

阿纯去上班了。我从傍晚开始在屋子里等他,做了他爱吃的意大利面,可他吃完了也没说“好吃”。西芹和奶酪醅色拉剩下了四分之一。

以前,他没剩过,从没。

神啊神啊,请不要让可怕的事发生!请把我们轻轻放在一边。请不要夺走阿纯,我的阿纯!

工作恢复得比我当初想象的还顺利。原来我担心休假期间会和别人在技术能力上拉开距离,却意外地发现没有。对此我既高兴又奇怪。我住院期间大家究竟在干什么?厂里接了最新型机器的修理工作,谁都不肯上手,因为没有说明书,是项吓人、复杂、费时费力的工作。记得我以前也对这设备望而却步,没想到现在大家进跟当时的我一样。

“不如把内部零件全部换掉更快些,这种机器很少进来,就为这一台从头学习也太离谱了。”芝田对班长说,芝田是工人们的代言人,大家都不想沾棘手的活儿,喜欢照着一成不变的要领,去干那些不用想就能干的工作。

班长觉得总这样不行,却又不说出口。我一咬牙,提出要接下那项工作,说不挑战陌生的机器,我们的工作水平就无法提高。班长又惊又喜地答应了我的要求。

重新看看车间,我发现身边不合理的地方俯拾皆是,比如操作程序巾有不少多余的部分,工人的等待时间——即无所事事的时间太长,等等。我把注意到的这些无用功作为改良提案交了上去,改良提案是工厂奖励制度的一种,优秀方案有奖金,可最近没什么人参与。我也很久没写方案了,不知道自己之前为什么会放过那么多的不合理。我在一周内提出了二十多项方案,还提交了试验研究报告,班长看到这些时眼睛都瞪大了。一线员工写写研究报告并不是坏事,这至少对大家是一种意识改革。

总之,低能无聊的人太多。说他们勤勉,不过是因困为不会合理分配时间;说他们积极,不过是逃避其他困难工作而已。即便说工作只是生存手段,也没见他们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爱好或特长。我真是每天都在失望。

就在失望到达顶点的时候,葛西他们约我去喝酒。我想拒绝,可他们说是为祝贺我康复,就不好推辞了。

那家小酒馆从工厂走过去大约要十分钟,店面很小,只能容纳十几个人,我们进去后差不多店里就满座了。我和葛西他们围着桌子坐下。

“不管怎么说,真是被卷进了超级事件。被击中脑袋,光是想想就起鸡皮疙瘩呀!怎么说也是脑袋呀,一般人都认为没救了。”喝了一杯酒润了嗓子后,葛西用夸张的语气说。周围的人也一脸同意地点着头。

“话说回来,不愧是阿纯呀。”年长的芝田深有感触地说,“他可不是鲁莽行事,是想去救小姑娘才挨了枪。这么有骨气的人已经不多了。”

说什么胡话!我觉得肚子直抽筋。当时的情况跟骨气没关系。以前我挺尊敬这个芝田,觉得他是个明白人,现在看来,不过是不合时宜不懂装懂的凡人一个。

“如果是我碰上那种情况,就会这样。”长得像只猴子、言语轻薄的矢部则夫缩着脖子抱紧脑袋,“我会趴在地上,向神呀、佛呀、上帝呀,只要是能救俺一命家伙们祈求,只要我能捡条命,其他人谁死了都无所谓。”

我—边和众人一起笑,—边在想这个男人究竟害怕什么。作践自己逗大家笑的态度,卑微的眼神,他明显是在害怕什么。

不,不光是矢部,可以说现在我身边的所有人都一样。他们在害怕什么?

终于,关于我的话题说得差不多了,谈话转向工作,但都是些水平低劣、毫无长进的对话。我没参与谈论,闷头喝着纯成士忌。很久没碰酒精了,我觉得醉意急剧袭来,身体像是飘了起来,眼眶发热。

“你好像今天又交了报告?”突然出现在我旁边的,是刚才一直坐在远处的酒井。他个子很高,面若骷髅,比我早两年进厂。自从我回来上班,这是他第一次和我说话。“真是努力;也别因为休假了就硬撑啊。”

“我没硬撑,不过想尽量做点能做的事。”

“尽量做点能做的,这可怎么办呢?”酒井好住在笑,可看上去只是歪了歪脸,“可能你是休养够了精力过剩,可也得考虑考虑周围的人呀。”

“你是让我袖手旁现?”

“没那么说,是让你迎合节拍!”

“迎合酒井你,”我赶上他的目光,“不就是袖手旁观?”

话音刚落,酒井抓住了我的衣领。

“住手!”芝田插进来劝架。

酒井咬牙切齿:“别因为大家捧着你就得意忘形!”

“都冷静点!”芝田一边劝一边把酒井拉到别的桌子旁。酒井的愤怒像是还没平息,斜眼瞪了我好一阵。

“有点儿说过头了啊。”葛西给我倒酒。

我一口气喝干。“他这是嫉妒!”

“忌妒?”

“对,不甩管他。”听我这么说,葛西眼里又出现了胆怯。

不用害怕酒井。他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弱者。看到别人做了自己做不到的事,会懊丧地认为,假如有机会自己也行——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可能在想,只不过是自己没在房产公司遇上强盗罢了。如此低俗的人,也许还会忌妒首例脑移植手术这一事实。

我觉得很开心,从没觉得酒这么好喝。我头脑发热,身体轻飘飘的。

我像是有些醉了,意识慢慢模糊起来。

一醒来就看见天花板,古旧的天花扳。我马上明白这儿不是自己的房间。我抬起脑袋,发现自己躺在榻榻米上,穿着昨天离开工厂时的那身衣服。

“哎呀哎呀,你可算是醒了。”

我闻声扭头一看,葛西三郎正在刷牙。像是在他家,居然是奢侈的两居室。我慢慢起身,只觉头痛欲裂,大概是宿醉的缘故。肚子很胀,脸上火辣辣的,左眼下面像是肿了一块。看看桌上的闹钟,已经过了七点。葛西九概也在准备去上班了。

“昨天后来怎么了?”

葛西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走了过来:“果然不记得啦?”

“根本不记得。”

葛西一脸为难地挠挠头:“先去冲个澡吧,昨晚太闷热了。”

“嗯,好。”我揉着脖子刚要进浴室,忽地瞥见跟前的镜子,不禁大吃一惊。我的左脸肿了,眼睛下面还有些黑。“怎么回事?”我指着镜子问。

葛西面无表情地说:“等你洗完再告诉你。”

我舔舔腮帮内侧,果然有点铁腥味。奇怪!我转转脖子。我究竟和谁打架了?或者光是挨了打?

我洗完澡,从浴室出来,葛西正在打电话。“嗯,已经起来了,这会儿洗完澡出来了,不,说是一点都不记得了。我现在跟他说。好的,明白了。’

放下电话,他叹了口气:“是班长。”

“班长干吗打电话?”昨晚班长没来喝酒,因为谁都没叫他。

“大概是芝田他们说的,也担心酒井的情况呀。”

“酒井?他怎么啦?”

葛西做了个夸张的吃惊动作:“真的不记得了?”

“不是说过了吗?别卖关子了,赶紧告诉我。”

“不是卖关子,只不知道该怎么说。简单说,就是你和酒井干了一架。”

“干了一架?又是跟那家伙?”我有些扫兴,脑袋越来越疼,“他怎么惹我啦?”

“惹事的是老兄你!”

“我?没搞错?”见葛西摇头,我又问,“我说什么了?”

“简单说就是你的心里话吧,昨晚可让我们听了个够。”

“我到底说什么掏心窝子的话了?”

“看样子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葛西叹了口气,“你小子把咱们厂的人全给训了一通。”

我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全训了一通?这不可能!”

“事实就是你说了呀。说我们既没上进心也没工作欲望,只是得过且过,脑子里想的只是怎么随大溜,怎么偷懒,怎么掩盖自己的无能——大概就是这些。”

我有些想起来了,的确像是说了那些话。

“你还这么说来着:不顾自己的无能,去埋怨别人积极工作;不能理解别人的工作,就自我安慰说反正人家也成不了什么大事。工作时懊丧自己发挥不了独创性,可实际上一点也不努力,也不想努力提高创新能力。”

我忍不住想喷饭。他不像是在胡说,太概我确实说了这番话。说得还真不赖,没记住当时的情形还真是遗憾。

“最后,你小子又发了豪言壮语,说要改变上班环境,要一扫温吞体制,把厂子变得让偷懒怠工的人难以容身。怎么样,想起来没有?”

“不记得了,大概说过。”

“当然说了!刚开始大火儿觉得你喝多了都忍着,可也不能一直不说话,终于,酒井火了。你也不记得挨他揍了?”

“哦,我摸摸左脸,是被那家伙打了。“只有挨打的份儿,惨呀!”

“只有挨打?”葛西的声音高了八度,“胡说!要不是我们拦住,你小子早把他打死了。”

“我干吗了?”

“不是干吗了,挨接打后你马上站起来还手,打在他左眼那儿……”

我看看右手,怪不得食指和中指指根微做发烫。

“大概没料到你会还手,酒井大意了,一下被打倒在地,然后你小子就开始狠命踢,我还以为自己做噩梦了呢!接着你拿起桌上的酒瓶,想往他头上砸,我和芝田他们拼把你按住。你还不肯放下酒瓶,大叫:“这种人渣就是欠揍!”

“没搞错吧?”我又一次看看自己的手。听他这么说,我记起了一点点,可元论如何都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冲动。“真难以相信。”

“这话该我说。”葛西说,“然后你小子就睡着了,是我把你弄到这儿来的,还得阻止酒馆的人去叫警察什么的,累死我了。”

“对不起了,我真那么干了?”

“我也想说那是瞎掰。”

我不得不想了。最近我觉得自信心日增,对事物的看法和以前相比也有很大的变化,但无法解释这种异常行为。

我不得不面对一直回避的问题——阿惠的疑问:如果把脑全部换掉,那还是你吗?

“喂,阿纯,究竟怎么回事啊?”就告诉我一个人也不行吗?最近厂里大伙儿都在厌恶你,你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也可以说变得让大家害怕,我也一样。你能不能解释一下,消除我们的不安?”

对于昨天的疑问,我终于找到了答案。轻狂的矢部以及大家害怕的不是别的,正是我。

我和葛西一起去上班,车间里我们组的工人基车上到齐了。各种机器杂乱地堆着,中间放着一张大会议桌,周围摆着一圈折叠椅。人们坐着,有的打牌,有的边喝从自动售货机买的咖啡边聊天,等着上班铃响。

“早!”葛西跟大家打招呼。几个人条件反射似的回应,之后却跟平时有些不同。大家看到我的脸,表情像冻结了似的,马上把视线挪开,打牌的开始收拾扑克牌,聊天的喝完速溶咖啡把纸杯扔进纸篓,纷纷默不作声地拿起安全帽,脸色阴沉地散开了。

“看来你说的是真的。”我对葛西说。

“不是跟你说好几遍了吗?”他回答。

上班铃响了,我刚要朝车间走去,胳膊被轻轻挡住了。一看,班长像吃了黄连似的一脸苦相。我说了声“早上好”。

“你过来一下。”班长明显不高兴。

进了办公室,走到班长的桌前,芝田已经等在那儿。我刚想打招呼,见他的表情也和班长一样,就只微微点了一下头。

“从芝田那儿听说了,真是大吃一惊。”班长坐下抬头看着我说,荧光灯照在他的防护眼镜上。

“抱歉惊扰您了。”

“说是同伴间闹事,总算没惊动警察,可差点就出大事了你知道吗,要说酒井揍你一顿还能理解,但正好相反就……”

我沉默着低下头,无言以对。

“这件事就暂且装我心里了。先出手的酒井也不对,不过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今天他没来,大概下周会来上班。”

不想把事情闹大。太概是不想让其他车间的人知道他被我狠揍了一顿。我也见好就收。

“以后绝不能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了,再惹事的话,我也护不了你。”

“我会注意。”

“还有,”班长的语调起了微妙变化,“你昨晚说的话我也听说了,虽说是酒后胡话,不少人在意呢。在大伙面前道个歉?”

“道歉?我?”我吃惊地抬起头,“暴力先不说,对于我的言论,为什么要道歉?我确实是借着酒劲说的,但认为自己没说错。如果大家不服,那就在不喝酒的情况下正式地讨论好了——当然,非暴力地讨论。”

“别这么来劲!”班长拉下脸来,“我明白你的意思。确实,对你从医院回来后的干劲,我也佩服,同样时间内干的活儿总有别人的两倍。”

“不是我干活快,是别人无用功太多。”

“我知道。可是我说阿纯,任何事情很多时候重要的是和别人配合。就拿在马路上开车来说,堵车时不能自己一个人加速,对吧?得考虑和周围的协调——”

“眼下咱们车间与其说像堵车,不如说更像胡乱停车。”

我这说法像是戳到了班长的痛处。他停顿片刻,皱起眉头:“你不愿低头?”

“我认为没必要。我是想把工作环境变得更好,为什么要向堕落的人道歉?”

“好吧。”班长厌烦似的点点头,“我不勉强了。但你别忘了,在任何地方都不能一个人生存。”

“有时候一个人更好。”见他似乎说完了,我说声“告辞”,站起来想走,却又想起了什么,回到他办公桌前。他抬起头,射来询问的眼神。

“我的报告怎么样了?前几天我问了设计部的人,说是好像还没送过去。不是交给上面了吗?”

“哦,那个呀,”班长一脸阴郁,“我还没看。想看来着,总忙这忙那的……”

我觉得自己的脸扭曲了。没看那份报告,就是说——他不会看今后我提交的任何东西。多么怠慢.多么无能!因为太忙?他明明还有时间和女工开无聊玩笑。

无疑,希望破灭的表情写在我脸上。班长脸色难看地摇摇头:“你小子变多了。”

“啊?”

“你变啦。原来你小子可不这样。”

又来了。出院后,这话我不知听多少遍了。“不,其实什么都没变。”说完,我走了出去。头隐隐作痛,一定是昨晚的酒在作怪。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久违地和阿惠一起上街。我没跟她说厂里的事,免得她白白担心。我自己也不愿想得太深。

阿惠这么安排了今天的行程:先是购物,简单吃些东西后接着购物,之后看电影,然后一连聊电影一边正式吃饭。我说,真紧凑呀。

“得把空白填上嘛。”穿着无袖杉的阿惠耸耸肩笑了。

说是两个人一起购物,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花在她选衣服上了。她从数不清的衣架前一头钻进去,在令人眼花缭乱的衣服堆里一件件挑选。

当她消失在第二家店的试衣间时,我长叹了一口气,觉得这是在挥霍时间,这么过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在家读书。

可以前的我从没对此感到痛苦,看着阿惠像时装模特儿般一次次换装,从中挑出最合适的衣服,这曾经是我的一大乐趣。为什么今天会不快乐呢?

“这件怎么样?”拉开帘子,阿惠穿着春秋裙出现在我面前。

“合适,”我拼命挤出笑脸,“真的很合适。”

“是吗?那就当第一备选啦。”帘子再次拉上。

我拼命克制自己,不让蔑视她的情绪流露出来,转而去想自己今天是怎么了,以前从没觉得和她约会不快乐。

就这么逛着商店,路上偶遇隔壁的小伙子臼井。和他一起的是个四十来岁、感觉亲切的女人,他介绍说是他母亲。

我们进了旁边的咖啡店,重新自我介绍。他母亲低头致谢:“悠纪夫平时承蒙您照顾。”她像是有事到东京见老同学,顺便来看看儿子。“我想看看他过得怎么样再回去,可这孩子不愿带我去他住的地方。”她说的是母亲理所应当说的话。

“难得来这儿,就不想天天待在那小房间里了。干吗不给我找栋宽敞的屋子呢?”

“你爸爸说年轻时还是刻苦学习的好。”

“太过时啦,这种想法。”臼井把冰茶喝完,小学生似的用吸管去吹杯底的冰块。

什么刻苦学习!我差点儿笑出来。我光为付那间小屋的房租就千辛万苦了。他花着父母的钱,大学也不好好上,天天跟一帮狐朋狗友厮混,这也叫刻苦学习?真是笑话。

“哟,买东西了呀。”阿惠看见了他们俩放在一边的纸袋。

臼井的母亲点点头:“好容易来一趟,我买了个包,给他买了套西服。”

“真羡幕呀,我父母可是很久没给我买东西了。”

“要我说还不如给钱呢。”臼井悠纪夫说,“给钱不就能自己买西服了吗?可老妈就是不听,非要买。”

“不是绐你足够的零用钱了嘛,让妈妈买不行吗?”

“品味不同呗,让我挑自己喜欢的不就行了。”

“哎哟,给你买的很合适哟。”

他们母子的对话也让我觉得无聊,我说了句“我们该走了”,便站起身。臼井的母亲想去结账,我拦住她,付了我们那一份。

“都是命啊。”跟他们道别后,我边往外走边说,“生在他那样的家,还是生在我这样的家,并不是自己能选择的。”

“你羡慕他?”

“没觉得。”

这天看的电影是时下热门的娱乐大片,讲的是少年主人公坐时光机冒险的故事。我俩以前就期待这部片子,约好了一定去看。结果我大失所望,故事情节了无新意,人物形象也乏善可陈。电影放了三十分钟我就觉得无聊,哈欠连连,阿惠大概也会失望,我想提出退场,先试探地看了看她的侧脸,却有些吃惊。她正两眼放光地沉醉在画面里,看到惊险的场面——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就紧握双手挡住脸,看到拙劣的滑稽情节也傻笑不止。不光是她,周围观众的反应大都如此,看起来像是打心眼里在享受电影。我放弃了退场的念头,努力想让自己饶有趣味地看过无聊片子。旁边的阿惠一笑,我也跟着一起出声,可是下一个瞬间,马上觉得自己很修——为什么要这么愚蠢?

“真有趣!”看完电影,阿惠说了好几遍,吃饭时也是。我附和着,边强装笑脸边动着刀叉。她好像对片子很满意,从头到尾说的是是坐时光机冒险。我听着觉得难受。看同样的东西,却不能和她一样高兴,我很悲哀。

“哎,今天约你出来是不是不合适?”进她回家的路上,她边走边说,“你大概想一整天都在家学习吧?”

“没有的事。”嘴上这么说,我却对她敏锐的感觉暗暗咂舌。我觉得自己已经相当小心了,可拙劣的演技还是被她一眼看穿。但我仍没有

接受教训,谎上加谎。“今天最开心,真的。”

“是吗?”阿惠微笑着,眼神却像是胆怯的小猫。

和她分手后,我去附近的音像店借了三盘录像带,都是以前看过、觉得百看不厌的片子,可以用来测试。

回到家准备看录像,隔壁闹哄哄的,正想着不知在干什么有人敲门。开门一看,臼井悠纪夫不好意思地挤着笑脸:“刚才多谢啦。”

“你妈妈看起来很温和呀。”

“她挺啰嗦的,真麻烦。”他皱起眉头,“你没提我平时的情况真是帮大忙了,我还真是你捏了一把汗呢。老妈以为我还像上高中时那样埋头学习,要让她知道我基本不去学校,以后的生活费恐怕要成问题了。”

原来如此。

“这个,小小意思一下。”他递过手里拎着的白兰地。

我觉得自己的脸在绷紧:“你不用这样。”

“别推辞了。收下吧。我爹妈不定哪天还来呢,到时也得请你帮着糊弄。”他把酒放在门口,“再说也不是我的酒,上次回老家蹭的。”

“哦?”我压抑着不快,低头看看酒瓶,“你那儿很热闹呀,在干吗呢?”

“啊,不好意思,哥们儿来了,在拍卖呢。”

“拍卖?”

“今天老妈给买的西服,不合我的品位不想穿,就叫哥们儿过来,想让他们出个高点儿的价买走,其实最多大概也就卖个一万块吧。”

“一万块……多少钱买的?”

他歪歪脑袋,若无其事地说:“老妈刷的卡,不太清楚,大概十万左右。没事,做父母的为孩子花钱就是一种满足。我走了啊。”

一股强烈的憎恶涌上心头。几乎在他出门的同时,我从旁边的橱柜抽屉里拿出水果刀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拧开门把手。

这时,电话铃响了。

我回过神来,把水果刀扔到厨房流理台上,像扔掉了什么不祥之物。我没法解释刚才的内心活动——我想干吗?

电话还在响。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拿起听筒:“喂,我是成濑。”

“是我。”阿惠的声音。

我全身乏力。“什么事?”

“嗯,没什么。”片刻沉默后,“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听到我的声音满足啦?”

“嗯,满足了。挂了啊,今天很开心。”

“我也是。”

“晚安。”

“啊,等等……”

“怎么了?”

“谢谢。”

“谢什么?”

“谢谢来电话。”

她似乎很困惑:“你好奇怪。”

“没什么。晚安。”

“晚安。”

放下电话,我发了好一阵子呆。一点自信都没了,只好试验。

我慢慢站起来,拿过装录像带的盒子,把最喜欢的那盘放进录像机。是个侦破片,场面大,人物刻画也很棒。可看大约二十分钟我发现自己一直也不兴奋。这并非因为已经知道故事情节,知道了也觉得有趣的才是经典片子。我换了一部科幻大片,还是一样看到以前喜欢的特技镜头也没什么感觉。我把最后一盘放进录像机,是个老片子,公认的青春故事佳作。结果仍然一样,大概任何佳片如今对我来说都是充满虚构的无聊电影了——以前看的时候我可是会泪流满面。

关掉录像,我看着空白一片的屏幕发呆。毫无疑问,我的内心在起变化,现在的我显然不是以前的我了。

现在的我究竟是谁?

星期天的大学校园也有人,但没有了我住院时祥和热闹的气氛,人们行色匆匆,在这样的暑天仍穿着白大褂,脸上一副顾不上天气炎热的表情。人们星期天来大学各有重大理由,如同我一样。

进了研究室,橘小蛆笑脸相迎。看到她的表情,我不觉一怔,她的脸上有种光彩——这在我出院时也感觉到了。间隔十几天,这种光彩似乎有增无减。

“重返社会感觉如何?”她的语气充满亲切感。此刻我不想让她不安,就摸棱两可地回答“还行”。大概是我说得有些不自然,她顿时面露孤疑。

她把我带到另一个房间,若生已经等在那儿。照例问候之后,他马上开始心理测试和智能测试,橘小姐在一旁做笔记。若生仍然面无表情,可能那是试验者的方式,可我觉得自己纯粹被当成了测试材料,不大舒服。

“通过重复这些测试,也能看出人的性格?”心理测试时我问道。

若生变换了一下虚无的表情,回答:“是的。”

“不能让我看看结果吗?”

“看结果?”他瞟了一眼橘小姐,“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知道。想知道自己现在是怎样的人,如果可以,还想看看我以前的资料。”

他使了个眼色,橘小姐出去了,大概是去向堂元博士汇报。我确信自己扔出的石头像预料的那样激起了涟漪。

“下次测试之前我考虑一下。”他说完接着测试。

结束后,他让我去教授的房间。橘小姐正和教授说话,我进去,她随即离开。

“有什么烦恼吗?”博士让我坐在沙发上,他坐在对面问道。他的语气很轻松,我却觉得意昧深长,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不如说是疑问。”

“嗯,是什么?”

“副作用。”我单刀直入,“脑移植手术没有副作用吗?”

“副作用?”像在思考这个词的意思,博士重复了一遍,“这要看具体情况了,条件不同,结果也不同。”

“我呢?有产生副作用的可能性吗?”

“你的情况,”博士看似在慎重考虑措辞,慢慢舔了舔嘴唇,“我们预想不会有副作用。我以前跟你说过,你和捐赠者的脑神经细胞配型很理想。就像是给机器装上了纯正的配件,应该不会有不协调的感觉。你也没有头疼或产生幻觉,对吧?”

“确实没什么不协调感。可……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是什么?”

“和以前的自己不同……性格、爱好什么的,想法也是……”我如实对他说了这一星期发生的各种事,主要是上班的事,还有和阿惠约会时感觉到的一些变化。我隐瞒了两点,一是对阿惠的感觉,一是对臼井起了杀心。

“嗯,”博士探过身来,想窥探我眼睛深处,“大慨是长时间与世隔绝的缘故。不光是你,结束与病魔作战的生活、回归社会的人,会以不同于以前的态度来看世界,这不奇怪。”

我摇摇头:“不是一回事。我出院后还一次都没拿过画笔,不,拿是拿过,一点都画不了,完全没有灵感。您看过我的素描本吧?应该能看出笔法在变化。我内在的变化从住院时就开始了。”听我说到画画,博士陷入沉思,像是在找个合理乐观的解释。我继续问:“是不是可以认为,是移植的部分产生了影响?”

他像突遭猛击似的睁开眼,扬起眉毛:“你说什么?”

“捐赠者的脑,您不认为为是它影响了我的脑吗?”

“为什么会这么想?”

“关于脑移植,昨晚我想了一晚上。我的一部分脑因事故受损,便移值了别人的,也就是捐赠者的脑片,对吧?”

博士沉默着点点头。

“我不知道那是整体的百分之几,假设是百分之十,姑且算我的心还能维持原样。但要是把比率提高到百分之二十,我的心仍然没变化吗?接着上升到百分之三十,如果我原来的脑只剩百分之一,而捐赠者的脑占了百分之九十九,还能说那样的脑所控制的心仍是我自己的吗?我无法这么认为。虽说不能跟脑移植的量成正比,但我想应该会产生相应的变化。”

这是我冷静思考了以前阿惠无意间说的话之后的想法。她问过,如果你的脑全部按掉,那还是你吗?

“你这种想法有本质上的错误。”博士说,“第一,脑移植不是修补损坏的混凝土墙,移植的可能性存在着界限,完好保留相当的部分是前提条件。第二,所谓的心并不是脑细胞本身,它是电波交换产生的结果,所以极端地说,即使你的脑袋里装的完全是别人的脑,只要电波程序是你自己的,就可以说还是你自己的心。”

“用一个人的脑可以组装另一个人的心电程序?”虽然有点偏离主题,我还是吃惊地问。

“以现有的科学水平当然不可能,但脑移植不是这个层面的问题,它只不过是因为进行电波交换的脑的一部分受损,用别人的脑片来取代,去恢复原来的程序而已。程序包含心的功能。”

“可移植的脑片不一定和原有的那部分脑起同样作用吧?我倒觉得,有差异是理所当然的。”

“大概会不一样。”博士淡然承认了这一点,“但这种差异不至于改变程序——我说的移植可能范围内的情况。也许会产生一点细微变化,但我认为它们不会表面化。”

“根据呢?”

“平衡感觉。人脑具有的平衡感觉令人吃惊。我想你也知道,人有右脑和左脑,分别有着运行不同意识程序的记忆容量。事实上我们知道,做脑分离手术会产生不同意识,但左右脑在被脑粱这以纽带联结时,意识会达到统一,因为两者的程序会协调合作,微小的脑部位变化会被抵消。”

“那能说是微小变化吗?移植可能的界限真的没有多大?”

“现有技术条件下是这样,关于这点,大概今后也不会有显著进展。”

我不是理解不了博士的解释,但还是无法释怀。他说的固然有道理,但事实上我已注意到自己的变化,这些变化绝不是环境变化造成的,也不是错觉。

我稍稍换了一下问题的角度:“先不说移植脑片的影响,以前没有因事故或脑手术给患者的精神带来影响的例子吗?”

博士双手抱臂,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说:“这个,是有的。最好的例子就是脑蛋切除术——大概说最坏的例子更合适——确切地说叫前额叶白质切除术。手术很简单,就是在额头口一侧开个小口,切断某个神经纤维,这种手术用在精神分裂症患者、行动异常者或疼痛剧烈的癌症晚期患者身上。手术后患者的精神状态会变好,疼痛感会变迟钝,但另一方面,会带来积极性减弱、与人交往产生障碍、过度兴奋等人格变化。现在这一手术已被废止,它可以说是无知导致的失败。除手术外,还有因事故导致头部受伤而产生性格变化的例子,听说有一个勤奋、温和的男子因爆炸事故摘除了前额叶之后,变得暴躁、冲动、不自信了。”

“不能保证这种变化不会在我身上发生,对吧?”

“我不能保证,但我想不可能发生。博士挺了挺胸,刚才说的例子,都是因为脑原本的状态起了变化才发生的情况,而你的脑保存着完好的形态。我可以自信地说,这世上至少有五万人的脑都不如你的完整,却相信自己是正常的。”

“但我的脑动过刀子,就算极微小也还是有可能发生变化吧?”

听我这么说,博士面露难色:“科学家不能说可能性为零,即使它无限接近零。”

“无法解释我最近的心境变化吗?”

“不能。不过你刚才说得挺好,环境变化——没错,就是它。就算没做手术,它也会如神的启示一般出现。”博士说到这儿,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说了两句,转身问我:“我可以离开五分钟吗?”

“请便。”

他出去之后,我琢磨着刚才的话,觉得他撒了谎。很奇怪,身为实验对象的我在叙述重要信息,他却毫不重视。我很难理解身为科学家的他竟然持这种态度。

我从沙发里站起来,走近他的书桌,书架上摆满了专业书籍和文件夹,大概拿过来看也不知所云。

我的视线停在一个似曾相识的薄文件夹上,便抽出来打开,果然,里面记载着给我供脑的捐赠者资料。对关谷时雄这个名字我还有印象。我从纸篓里捡起一张废纸,记下了关谷时雄的有关信息,特别谨慎地抄下了他的住址和电话号码。

不许打探捐赠者的情况——这是堂元博士的命令,但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容我多想。

博士回来了,刚好五分神。这时我已经坐回原处。

“若生把你的测试结果作了电脑分析。结论是,非常正常,丝毫不用担心。你还是原来的你。”他并没显得多得意,只是点点头,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能让我看看分析结果吗?”

博士略显惊讶地皱起眉头:“不相信我们?”

“我只是想亲眼证实一下,心里很不安。”

“没必要。再说就算看了你也理解不了。只是罗列着一堆枯燥乏味的数字。我也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情,这样吧,我们去把它整理成你能明白的形式。”

‘拜托了。”我微微点头,抬起眼睛看他。四目相对的瞬间他躲开了视线。

【堂元笔记 5】

七月一日,星期日。

必须尊重测试结果,这是科学家应有的态度。

成濑纯一的人格发生了变化,这无论从哪饿角度来看都显而易见。我们正在构建理论来解释这种变化。

与初期阶段相比,心理测试和性格测试的结果都有了很大变化,本人自己觉察症状也是理所当然。

问题是今后怎么办。我们的々理论尚未成熟,很大程度上得根据电脑分析去推测。未来不可预测。

成濑纯一正在变身。

久违地有了面朝画板的欲望,却并非想画画,而是想着这大概是回到原来的自己的一个契机。事实上这非常痛苦,以前曾经那么让我快乐的事,现在却只能让我心生焦虑——意识到这一点,又生新的痛苦。

我画的是定格在窗框里的夕照和窗边杂乱的书桌。并不是这样的景象吸引我,只不过没找到其他可以画的对象。什么都行,重要的是拿起画笔。

这周已经过去了四天,至今为止表面上平安无事。上班的日子也还太平,这大概是因为大伙儿都躲着我,自己也尽量不和别人接触。

这几同我明显神经过敏,在意别人的一举一动。在厂里看到别人懒散怠工或听到不可救药、俗不可耐的对话,心里会无明火起,恨不得用扳手或榔头狠砸他们的脑袋。为什么我会这么在意别人的缺点呢?

可怕的是这种想法有可能变为现实。我也不敢保证哪天会不会再产生想拿刀刺臼井悠纪夫那样的冲动。

前几天从堂元博士那儿回来的路上,我去图书馆借了几本书,都是关于脑和精神方面的。这几天,睡前的两小时我都在看这几本书,想探究自己身上出现那些情况的缘由。

比如,昨天看的书里这么写道:

“过去人们相信脑里存在着神或灵魂等超自然的东西,它控制着人,但事实上脑只由物质构成,脑的一切功能应该能用物质的相互作用来解释,这一点与电脑没有区别,只不过电脑的基本功能是对命题给出一对一的答案,而人脑从理论上说是不完全的粗略的系统。可以说,这区别才是人脑创造性的原点。此外,因为构成脑神经系统的神经细胞具有可塑性,学习和经验会改变神经系统。而电脑所具的学习能力仅限于软件范围内,硬件自身不会改变。也就是说人脑和机器最根本的区别在于,人脑为了发挥机能,会让自身产生变化。”

“变化”——这个词在我心里回响,用这个词表达自己现在的状况再合适不过了。变化,而且是无可名状的巨大变化。只是,这变化因何而起——对这个疑问我还没找到满意的答案。过去还未曾有过我这样的临床病例,所以书上也找不到答案。

可我不能坐视不管,必须找到突破口。画画这一招虽说幼稚,也算是可行的对策之一。

但……我看着画板发呆。手在动,却没有从前那样的热情,这是为什么呢?当画家这个从前的梦想现在好像已经和自己无缘。

我放下铅笔,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帐纸,上面写着在堂元博士房间里抄来的捐赠者住址和电话号码——关谷时雄,他父亲好像在开咖啡馆。

堂元博士否定了,可那个问题总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捐赠者的影响。如果性格爱好不再像原来的自己,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它们来自捐赠者。对于这种可能性我无法像博士那样一笑了之。

我要去关谷家看看。了解一下关谷时雄,也许会明白些什么。

收起纸条,我再次拿起铅笔。不管怎样,现在把能做的都做了吧。

我强打精神,总算把简单的素描画完。这时,门铃响了。

是阿惠。“晚上好。”她笑吟吟的。

“晚上好。”我一边说一边感觉到困惑。好多天没想和阿惠见面,是我现在的真实心情。脑中浮现出上周六约会时的情景,我希望感觉不到以往的快乐只是在那一次——大概是这种心理在作怪,我爱理不理地脱口而出:“什么事?”

刹那间,她的笑容从脸上消失,眼神开始摇晃,完了!我这么想的时候已经晚了。果然,她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打搅你了?”

我后悔了,真是失言了。为消除她的不安,我不得不强装笑脸。“没有的事。我刚好在休息,也正想见见你呢。实在是太巧了,所以吃了一惊。”我对自己能这么言不由衷感到厌烦,不能说得更自然些吗?“你还好?”

“嗯,挺好。工作有点儿忙,这两天都没跟你联系……能进去吗?”阿惠把两手背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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