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垮掉的爱情》 正文 上帝在周末休息,却要求乙方加班。 那个周末,为了准备光明地产下阶段的传播计划,李晚和创作组一直加班到凌晨,小云也有参加。提报文件正式完成的时候,小云想要回到郊区的家,但是被李晚拦住了。所以,那个晚上小云在李晚家里过夜。这没什么奇怪,小云时常就会和李晚一起过周末。 李晚也是一个人独居,除了小云外,从未带过其他人回到家里,即使是过去的男朋友,也从未带回家里来。整个公寓,不算很大,但却空旷异常,因为整体室内布局风格,是以黑白调为主的现代简约风格。 李晚脸带微笑地把小云拉进室内,一边调笑地说:又不是第一次来,怎么还这样的忸怩? 说着,在小云有点泛红的脸蛋上捏了捏,然后笑了起来:你去客厅坐会儿,看看你的那些宝贝,我去给你放洗澡水去。 其实小云不是对晚姐家里感到不适,而是对她家里的布置太过喜爱,极简的空间布局,家饰风格,点缀着几盆落地的大型绿植。最让小云感到没有抵抗力的是客厅,或者称呼为开放式的书房更为贴切。四排通顶的木质厚重书架,正好围合成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犹如四面墙一样,每面书架的正背两侧都排满了书。而李晚所说的小云的宝贝,正是这些书籍。 最初李晚在装修新家的时候,就和小云闲聊室内布置,小云说,要是她自己家的话,就会把书房作为次卧室,然后把整个客厅都作为开放式书房,她说家就如同一个人的内心,理所当然要把最好的位置,留给自己最重要的生活组成部分。 小云记得当初自己是随口说说的,可以想见,小云在参观李晚装修后的新家时,内心是多么震撼和不好意思了。她没想到,李晚真的这么干了。毕竟李晚并非是艺术家的性格,之所以这么布置,多半是受了自己的影响。 事实上,在这种心照不宣的秘密之下,以后小云和李晚一起过周末的时候,差不多整个书房书籍的分类整理,都是小云在做。她是一个具有过度条理化的人,尤其是对于她所钟爱的书籍。小云的随身包中,从来都不会缺少她阅读的书籍,后来不知不觉,总在周末忘在李晚家里。可想而知,最后书房中至少有一小半都是小云的书籍了。这一点,小云每每想起来,都觉得不好意思,仿佛自己侵占了晚姐姐的私生活一样,但又不好意思一下子把书籍搬回去。 小云翻看了一会欧阳应霁的书,李晚已经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新的睡衣,竟然是斑点狗的图案。由于熬夜的缘故,小云有些微红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李晚,那意思是说,我原来的睡衣呢? 李晚嘿嘿地笑着说,你的那个睡衣和医院的白大褂都没什么两样,晚上要是在屋子里游荡,和女鬼有得拼。于是小云也没再说什么,就顺从地换上了斑点狗睡衣。倒是卖相活泼了点,不再那么沉闷的造型了。小云向来如此,无论是穿衣,还是生活习惯,都中规中矩的可怕,就如同教科书般的生活。一个人读书、工作、上下地铁、睡觉、逛书店,仿佛在这个装满了红男绿女的城市中,她是个隐形的存在。 好多时候,小云仿佛都觉得,自己对所有的事情都不再关心,要不是李晚姐时常拉着她一起玩,或者强行的参与到她的生活中的话,她或许会更加的隐形吧。所以,通常李晚姐的建议,她都很少反对。在她心里,顺从或者抗拒都没有什么差别的。 那天晚上,小云穿着新鲜的斑点狗睡衣,却总是不能睡得安稳。辗转反侧,仅仅是浅眠而已,然而噩梦却很深。黑暗中,手术室内,黑色的照明灯落下来粘稠的光线,医生穿着漆黑的大褂,墨色的口罩,泛出深渊般的手术刀向她的身下袭来。她只感觉到,自己被坚硬冰冷的手铐脚铐,紧紧锁在病床上,怎样挣扎呼喊,都不能逃离,不能逃离病床,也无法逃脱噩梦。 李晚其实并没有入睡,她坐在书房内,一个人在吸烟。她又听见了小云在次卧中的呼喊痛哭声,那是她只有在噩梦中才会露出的独有的柔弱胆怯。她来到小云的床前,把她抱在怀中,小云就攀附在的颈项上,瘦弱得如同空心的竹子,没有重量。小云眉头紧锁着,眼睛紧闭着,处于半梦半醒中,额头上尽是细密的汗珠。小云焦灼地亲吻李晚,那干裂的唇,毫无章法地落在她的脸上,鼻尖,颈项……仿佛是在强烈地索求着李晚肌肤上的温暖,鼻息中的烟草味道,以求对抗那种恐惧。李晚轻轻地抚摸着小云的双腿,她的指肚能感受到小云双腿的颤抖,上面布满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知道,小云又开始出现幻痛了。 小云的情绪慢慢稳定了下来,眼睛迷离地睁开,感到自己正抱着李晚姐,然后就解开了李晚的睡衣,把头埋进了她□丰满的乳房之间,同时把自己的整个身躯埋进了她的怀中,像个孩子一样。小云渐渐的在李晚的怀中再次熟睡过去了,而李晚的身躯却越加滚烫起来,但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紧紧地拥着小云。 正文 他的眼中没有人影,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周一下午2点,LDK广告公司要向光明地产就其旗下最新项目进行传播策略提报,会议地点定在光明大厦十层的会议室。其实LDK公司规模并不大,李晚作为总经理,直接统领整个策略部门,而创作部下面有两个完整的TEAM组,平时会独立保障项目的运作。本应在两个创作组长之上,设立创意总监的职位,但事实上却没有。而这个位置,李晚本来就是为小云准备的。当初两年前,她和小云从MOTHER广告公司离开时,小云已经是副创意总监,而她则是客户部经理。 但事实上,两年来,小云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就算对待事业,也并不太热心了,要不是李晚拉她进公司,可能她都不会再出来工作,或许会做一个SOHO自由职业者。李晚就怕她整天宅在家里,所以才硬要给她安个职务的。不过万幸的事,就工作内容而言,小云还是具有极大热情的。平时心情稍稍好的时候,还会指导下属两个TEAM组的专业能力。说来也奇怪,没有创意总监的统筹,LDK的创作部竟然运作的不错,氛围很好。 小云在工作中,都是束起胸来,一副男性的随意着装。瘦瘦的,但不太高170左右,头发短短的,平时喜欢穿长衫,把自己严严实实的裹起来,就如同别里科夫一样,肩上会挎一个大大的包,里边装满了各种他需要的东西,手头正在阅读的书、杂志、本子,还有IPOD、手机、数码相机、药物……杂七杂八的东西。 事实上,公司内的人,也习惯了小云这样的存在,他总是在中午左右才来到公司,他的办公桌上非常干净,只有一个液晶显示器,和一个茶色的玻璃杯,再无他物。甚至他的名片上也非常简单,连职务都没有,只是在LDK底板上,印上了他的名字,Linux·云。这个英文名字,还是多年前,飞扬跳脱的时候取的,不过后来就根本未换,也许是他喜欢上了那只linux企鹅吧。 不过公司内,很少人叫他的英文名,新来的小朋友都叫他云老大,像作为创意组长的杜鹏就叫他老云,而李晚则叫他小云。而他呢,则称呼李晚为李总,其他所有人都直接叫名字。 小云都是习惯了到公司以后,先倒上一杯热水,然后双手抱着热水杯,在创作部内四处转转,但他很少打扰工作中的同事,有时候看见米文写文案的时候,又在乱揪自己的头发,小云就会时不时的指点她几句。但他从来不会直接告诉她该如何去表达,而总是告诉她该如何分析项目特质、媒体性质、以及客户的喜好,然后和她说如何不断完善自我的知识结构。当然这些都是在平日里,三言两语,积少成多才形成了系统性。 事实上,在公司里,米文最看得上眼的就是云老大,她和行政的张晓华是这样说的。她说,你看,云老大多酷,每天可以中午来上班,还不用做日常项目,只做重要项目的前期就好了,而且专业素养超级棒!我什么时候,也能达到他那种程度吖。每次说罢还不忘感叹几句自己。不过晓华都是但笑不语,她在公司算比较老的人了,从公司草创的时候,她就进入公司了。所以对于小云和李晚,她还是了解一些的。晓华笑着拍了拍米文的脑袋,说:你这个鬼灵精,刚来公司没多久,所以不太了解他了。不过说也奇怪,他对你还算是另眼相看了,你仔细想想,在公司里,他和谁说过那么多的话?这就说明,他对你的潜质还是很看好的。听晓华这样说,米文开始傻笑起来。然后开始胡说道:你说,我要是喜欢上云老大该怎么办啊?说罢还假装娇羞地低下头拧着衣角。晓华则开始喷茶了。明知米文是故意捣蛋,晓华还是严肃地和她说,你最好还是别喜欢他!不然你会受伤的。 就在这个时候,李晚和小云带着光明项目组的成员,要去提案了。在他们走出公司的时候,小云又快走几步回来了,他对着还在发呆的米文说,你也跟着来吧,多接触些项目的前期,对你的成长也是有好处的。那天LDK参与的光明地产提报会,是具有比稿性质的,除了LDK之外,还有两家广告公司进行应标。与会的人员,除了光明地产集团的人员,还有第三方的顾问:也就是建筑设计师江枫。当然这些小云都是不会关心的,事实上,除了李晚在提报前和对方交换了名片外,小云甚至没带名片。 那天,当江枫的discovery3摆脱堵车命运,到达光明大厦的时候,他已经迟了二个小时。不过在他来说,他并没有迟到,因为他并没有答应任总要准时到,他只是说,如果有时间,会来旁听的。所以当江枫悄悄地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并没有太引起注意。前两家广告公司的提报已经结束,而此时在会议室荧幕前做报告的,正是小云。LDK的提报,也已经进入了报告的后半段,也即是项目的整合传播内容。 江枫只见得台前上,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子,穿着纯白色的高领毛衣,袖子长长的,一只手缩在毛衣中,另一只袖口被他挽了起来,露出一截光洁的小臂。江枫只是觉得小云看起来眼熟,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江枫仔细听着,小云的声音有些中性的低沉,略微有些沙哑,可能是报告过长的缘故。语速极快,但吐字清晰准确,普通话很标准,听不出是何方人士。江枫暗笑自己竟然关心起别人的家乡来着。但是当他仔细听了听小云的讲述内容后,心下不由吃了惊。心想此人对于自己的建筑设计理念,竟然可以理解得如此透彻,而且竟能从建筑设计理念中进行归纳提炼出传播概念,并形成视觉符号体系。江枫遂收起了轻视之心,他慢慢的发现,这个人其实很奇怪,讲稿之时,神采飞扬,语言之中,抑扬顿挫,旁征博引,中外的建筑、文化、传播,甚至于广告的案例,仿佛都已烂熟于心,信手拈来。并且对于当代城市社会阶层了解得非常透彻。恰当的时候,并配合着手势,甚至开着无伤大雅的幽默笑话。但是江枫观察着他的眼神,那双眼微微泛红,带有着广告公司独有的熬夜的特征,但是在眼神中,却从来没有去看在场的任何人。尽管他的眼神总是配合他的讲稿,投到恰当的人的身上,但江枫就是感觉到他什么也没有看进去,他仿佛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在场的人中,不仅是江枫注意到了这一点,李晚也注意到了。她比江枫更能了解小云的状态,正如两年前,她曾见过的那个飞扬跳脱,才华横溢的云总监。而如今,只有在此时此地提报的会议上,才能略略窥见他的风采了。所以李晚无论如何都把小云拉进了自己的公司,她不想他就此沉沦下去。看着他在台上的表演,犹如一个寂寞的舞者,在独自地展示着自己绝代芳华,却从不关心观众分毫,李晚的眼睛又开始泛红,她感到内心深处的一阵阵疼痛涌来。为着命运的残酷与不公。 江枫不知在何时,仿佛还沉浸在小云对于「光明镜」这个建筑的城市意义和社会意义的理解之中,恍惚间,会议室内大家鼓起掌来,才感到提报会已经结束了。当他看到那个瘦弱的白色毛绒绒的人,云淡风轻地走到李晚面前时,仿佛之前的慷慨飞扬提报的是另外的人。这时江枫看到在场的LDK的李晚,也终于记起来为什么会对小云感到似曾相识了。前天周六,江枫陪着女朋友在商场买衣服的时候,正好看见李晚在「强迫」着小云在试穿着各式样的衣服。当时他还感到好笑,真是对奇怪的姐妹,明显感到妹妹那紧紧骤起的眉头。他和女朋友两个人,都是有些游戏的性格,在那个商场偷偷观察了这对姐妹很久。回到家以后,还讨论了很久。 而此时此地,江枫却有些迷惑了,因为那天在商场,他明明感觉到那是个女孩子的小云,就算偏向中性感,但声音却是那种糯糯的,有点童音的感觉。而今天的小云却明显是男生,而且举止穿着却都很硬朗的风格。难道会是双胞胎,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吗? 就在此时,小云也好似感觉到了江枫有些发呆的注视目光,于是他和李晚私下说了两句话。随后从包中拿出了个日记本,走到江枫的面前,对他说:江枫?江枫有些被对方先认出来的错愕感,机械地点了点头。小云从容不迫地翻着他的本子,江枫明显地认出了之前页面上的知名设计师的签名,比如雷姆·库哈斯等。最后顺从地在空白页面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以及J&C建筑事务所的名字。然后看着小云淡淡地道了声谢,然后嘴角挂着一丝轻笑,转身陪着李晚走了。 时隔不久以后,当江枫向云彩问起那天事情的时候,云彩才微笑着对他说,她是故意的,如果不拿些顶尖的设计师刺激下他,他也不会那么乖顺地签了名,然后放她走的。而且当时的竞标情况并非那么乐观,尽管LDK的提报内容非常出色,但是服务费方面并没有价格优势,而且相比于其他两家公司而言,LDK的规模偏小,在后期项目运作执行方面,也是偏于弱势的。所以他才借此签名之机,也算示好第三方的建筑师。而且江枫设计师,历来在项目上有着强势的意见导向的。在江枫来说,云彩的目的确实达到了。毕竟能够悄无声息地认出江枫,而且那样从容不迫地向他索要签名,给江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然,那天受到震撼的不仅是江枫,还有米文,在回去的路上,米文都是浑浑噩噩的。她是第一次见识到了云老大的另一面,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正文 我的身份证还在,那便能证明我还存在吗? 那天中午,小云进入LDK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似乎所有人都在注意他,但却又都在躲闪着他的眼神。他用茶色玻璃杯,泡了一杯绿茶,双手暖暖地抱着它,但他并没有如往常地在创作部内转悠,而是走到了前台,身子斜倚在前台上,他用眼神询问着晓华。晓华有些尴尬地躲闪着,仿佛不太想说,但是看着小云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最后只好叹了口气,坦白道:米文,今天在公司郑重声明,她说要追求云老大,也就是你。小云听了后,倒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是眉头皱了皱。然后像是安慰晓华道,没事,我会有办法让她打消这个念头的。 转身之后,他来到了米文的座位后面。米文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到来,敲打键盘的声音,都显得慌乱起来。而小云看到她屏幕上显现的文字,明显注意到了内容的杂乱无章。小云觉得有必要和她好好谈谈了,他并不希望由于荒唐的感情问题,而失去一个很有潜质的创意文案。他和米文来到小会议,他顺手带上了玻璃门。小云很随意地坐了下来,他并没有急于表达立场,在他看来,所有的感情都是温馨而值得尊重的,即使你并不想占有它。他对米文轻轻地说:谈谈吧,你是怎么想的?米文起初有些局促,从前她和云老大没大没小的时候,从来不会感到局促的。她把这种情绪的转变,归因于她喜欢上云老大了。于是她就把这种情绪逐日来细腻的转变,告诉了小云,叙述方式有着文案工作者独有的逻辑铺陈。小云听着她那风铃般的声线,认真地讲述着自己的感情变化,竟会在心底觉得有些留恋。唉,小云在心底叹息了一声,自己又如何批判她的心情悸动的不够理智呢?好多年前,自己不也是如她这样一般吗。 但即使如此,小云还是必须拒绝她,但他放弃了最初的,准备以一个文案强悍的逻辑思维能力说服她的想法,毕竟听了她的一番于情于理,由浅入深的感情变化过程。再想要说服她的话,那必定会使两个文案之间的言辞PK交锋。未尝不能说服她,但会很累。所以他选择了更简单的方式。他走到米文的面前,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部上。之后双手一摊,用另一种糯糯显得有些童稚的声线说:现在,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了,你可以打消你的念头了吧? 或许是为了确信脂肪弹性的真假,米文用手在小云的胸部上,仔细地揣摩了很久,终于颓然地仿佛呆掉了。小云看着她的小脸憋屈得马上就要下雨一般,知道不好,还没等他做好应对准备,米文就狠狠地推了他一个趔趄,撞到了会议桌上,把他的那个茶色玻璃杯撞翻在地,跌得粉碎。米文口中大声斥责他:你这个骗子!然后夺门而出。小云蹲在地上,仿佛观察文物遗骸一般,注视着地面上茶色玻璃杯的残片。脸色很难看。但最后他还是亲手拿着扫把和铲子把玻璃碎片清理干净了。然后他就收拾好挎包,转身出门走了。 而另一方面,米文则趴在办公桌上,哭得既伤心又委屈。尤其是同事都来劝她别哭了,甚至还有同仇敌忾的,诅咒云老大是个性冷淡,连这样娇小可爱如花似玉的米文同学都不喜欢,那绝对是他的损失。听了他们的这种安慰话,米文就觉得更加委屈了,哭得更加惨烈了。最后连李晚都惊动了。李晚走出她的办公室,来到开放式的创作部,打听了下发生了什么事。在听了晓华的叙述后,脸色更加的古怪了。当她来到米文身边,悄悄地咬着耳朵说,他是怎么和你说的?米文抽噎着,脸蛋上还挂着眼泪,盯着李晚那古怪的表情,不可思议地说,难道你也知道他的秘密?李晚有些有些欣慰地想,也许小云慢慢开始能够接受他自己了吧。不过在听到说,小云收拾了那个茶色玻璃杯,然后就走了之后,李晚还是有些担心的。她是知道那个杯子的来历的。 小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去坐公车,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然后望着窗外熙来攘往的景致,阳光穿过玻璃懒洋洋地晒在身上,然后放任自己的思绪,天马行空地乱飘。然后直坐到终点站,再换另一路车,然后好大一段时间就被这样被谋杀掉了。于是他的心情就会变好很多。而今天他下车以后,又不知不觉地散步到了这条街上。两年来,他都不知道走过多少遍了,整条街上的每家店,他都成为了常客。甚至整条街的长度一共有多少块瓷砖,他都数过许多次了。 他的意志又去屈从于自己脚步的习惯,进入了那家建筑设计书店。书店的老板还在,书店的布局也没变,只是两年前陪他一起逛书店的人已经不在。既来之,则安之。小云一向如此,所以他有条不紊地扫视着书店近期增添的新书,以及新近的期刊。然后抄在手里一本,坐到了书店店员的位置上,漫不经心地翻阅起来。当他渐渐看得投入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请问最新一期《A+U》杂志有得卖吗?小云扬了扬手中的期刊说:这本?然后有些诧异地补充道:江枫? 江枫也有些错愕,竟然会是LDK的云彩。「这是你的店?」 「显然不是,我只是坐在了店员的位置上。」小云解释给他道。 「那你居然不在LDK认真勤勉地上班?」江枫以为小云会是个工作狂呢。 「我并不负责项目的日常运作。」小云淡淡地回答他,而且显然不想再进一步讨论这个话题,又继续说:「你要买这本杂志?」 「难道你肯割爱?」 「我本来就没打算买,这个杂志价格挺贵,我都是来看白书的。」 在他们两个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闲话的时候,店员回来了。一边在给江枫结算,一边还询问似地问着小云:「你朋友?」 「算是吧!」小云也没找到更合适的答案。 「那就按你的折扣给他算吧,嘿嘿。」说罢那个女店员还讨好似地向着小云眨了眨眼。 江枫看着两个人熟稔的样子,就知道小云经常来这里,而他却是第一次来,刚好路过这条街,发现有个建筑书店,就泊了车下来逛逛。他随着小云一起出了书店,发现好像心不在焉地在街上闲逛,就说,你看起来对这条街很熟的样子,要不你带我在这条街上逛逛?小云奇怪地看了看江枫,并没搭理他,还是按着跟着自己的脚步在走。江枫的脸上却是有些讪讪的表情。说实话,他对眼前这个貌似是LDK的资深人员或者是编外人员,有些好奇。尤其是上次听了他对于自己设计的建筑的理解,还有他竟然认得自己,还向自己索要了签名,但看他今天的样子,哪里有一点FANS的样子?尤其是他心里还存了一个更大的疑惑,那就是那个周末他见过的那个女版小云。这倒不是说他有什么企图,只是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尤其是从事设计艺术类的人员,更是如此。 而与江枫这种心情想比,小云的想法就很简单了,他根本没搞懂,为什么这个知名的设计师,会跟在他的后面。难道他不应该忙到焦头烂额,或者在世界各地飞来荡去吗?他们走到了「MUD」咖啡和酒吧。江枫看着小云停在那里,盯着店招看,以为他想进去坐坐,就试探着走了进去。其实,小云只是在想着设计这个店招的人。那是几年前了,他和杨磊常来这里玩,在旁边书店逛累了,就来这里坐。那时候,这个店面连名字都没有。而名字却是后来小云取的,而店招则是杨磊设计的。当时他们两个只要了一对店内特色的玻璃杯,做了纪念品,而属于他的那只,今天也被米文给毁了。 侍者过来,江枫点了一杯咖啡,而小云并没有点,因为侍者问了句:照旧?小云点了点头。江枫心想,果然这条街都是他的地盘。他看小云根本没有一点要讲话的意思,只好没话找话地说,说起来,今天能在书店碰到,还真算巧合。小云盯了他一会,然后没什么情绪地说,我倒并不觉得是巧合。LDK和光明地产,就「光明镜」达成合作意向已经有段时间了,那么我会来书店翻阅建筑资料,一点都不奇怪,而今天那本杂志上恰好有你的专访文章,你觉得这样情理之中的偶遇能算是巧合吗?江枫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 随着话题的聊开,小云也更了解江枫在设计「光明镜」时的建筑元概念。而江枫也知道了,原来「光明镜」这个名字是小云取的。说起来,他的这个建筑设计,相当大胆前卫,即使在国外,也很鲜见。创新地大面积使用了新型的玻璃作为建筑的主材,并运用传动结构,使得建筑体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扭曲、旋转。他个人也觉得「光明镜」这个名字很贴切,有了具象上的归纳,同时也蕴含了抽象的隐喻。用小云的话说:在这个都市中,始终没有着安全感的人们,每个人都需要在镜子中,反复不断地确认自己的存在。在镜像之中,找寻自己的存在的坐标系以及存在的意义。其实,对于整个城市也一样,在这个世界知名的区域,同样需要照见自我存在的镜子。 从那天开始,江枫了解到小云并不喝咖啡,因为侍者给他上了一杯牛奶。江枫有些好奇地问他不喜欢喝咖啡吗?他也只是随口回答说身体缘故。不仅如此,随着傍晚的消逝,酒品的供应,江枫点了一杯淡啤酒,叫了些点心,而小云仍是那杯牛奶。而回答他的仍是那句身体缘故。在江枫看来,也许真的是身体缘故吧,他看了看小云瘦弱的身体。那天后来,他们聊了很多话题,从设计潮流的走向,文化出版的没落,甚至于哲学的偏好。彼此都感慨于对方的杂食性知识结构。偶尔也谈几句私人的话题,但都会被小云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比如江枫问他为什么会经常来这里?他也只是回答,他在这里在等待一个人。沉吟了一会又补充,与其说是在等待他的出现,不如说是等待他来给一段过去做一个总结性陈词。 而当趁着小云神思不属的时候,江枫突击性地把那个周末看见他和李晚逛街的事情说了出来。在他貌似不经意的语气下,掩盖了过度的好奇心。小云显然是没有想到,那天居然会有人盯着她们看。但他也并未着慌,而且也未作过多的解释。又选择了一种更加简单的方式。他从皮夹之中,拿出了他的有些折痕的第一代男性身份证。江枫面上有些尴尬,却也不好再深问。 而此时李晚的电话打来,问他有没有回家?如果没有回家的话,就到她那里吃晚饭。随后小云向江枫稍作解释,就准备出门离开。江枫去取车叫他稍等,说是顺路捎他一程。于是小云第一次坐进了江枫的那辆墨绿色的钢铁玩具之中。小云心想,果然男人都是喜欢机械的重量感和速度感的,从前他也是如此的。 正文 处处弥漫着常态的幸福,只有我却是个隐形的存在。 又是一段时间过去了,平淡得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光明镜项目的传播工程,也正在有条不紊的筹备之中。差不多前期的软宣,即将要开始了。而最后是交给了lisa负责的Team2组,而米文也参与进去了。不过这段时间,要说变化,米文也算是有所变化的。自从上次她和小云之间的乌龙事件之后,米文着实伤心或者说羞愧了一个星期,但一个星期后,米文又想开了,反正云老大没法当男朋友,那就当她是个美好的大姐姐好了。于是在LDK之中的人们,最近又能看到米文缠着云老大状似撒娇的场面。 比如这天中午,米文见小云进来了。便又如同小动物一样,扑住了他的胳膊,然后小脸还配合地在他的肩头噌了噌。一边在说最近工作是多么充实,一边在给他倒苦水。因为最近要做光明镜建筑的专业软宣,但是她已经和J&C建筑事务所的人约了好几次了,但总是抓不到江枫的影子。用J&C光明镜项目组琦琦的话说,他们江总每天都是一只墨绿的钢铁蝴蝶一样,在B城中飘来飘去。实际上则是琦琦超级迷恋江枫的d3,江枫来到事务所的时间少了,她看到d3的时间就少了。 小云若有所思地问,城市建筑杂志那边的截稿期还有几天。米文嘟着个嘴,咕噜地说,下周三就是死线了。小云想了想,时间确实很紧了。于是便对米文说,那我试着和江枫约下时间吧,实在不行在他私人时间做个专访也行。 在江枫接到小云电话的时候,不是没有诧异的,不过听到是约他做建筑专访又释然了。自从上次两人在书店偶遇之后,两人就再没过多的交流。偶尔碰到,也都是各自在忙公事。况且在江枫看来,两个男人之间,即便是有所共同的爱好,也就这样了吧。君子之交淡如水嘛。不过想到明天周五晚上,事务所内会有建筑培训讲座,就顺口约了小云,顺便做个专访。他知道小云也算是个建筑迷。而周五则是他邀请天大建筑系的师兄,有关中国乡土建筑的讲座。小云迟疑了一下,答应了下来,不过说要带几个朋友过去一起。江枫很爽快地说没问题。 周五的时候,小云把J&C事务所讲座的事情告诉了李晚,并在公司的留言板上写了留言。想去的人可以参加。不过最后去的人也不多,三四个人。 J&C建筑事务所外在很普通,在一条绿树掩映下老街的一个大院内,楼体外表平常无奇。但是内部空间却分割的很大胆,不仅是因为LOFT的设计,连电梯都采用了通透的玻璃结构。并把室外的池塘,引入到了室内,非常别致。有着现代的设计气息,也不乏古雅的韵味。 几十名听众,大多是J&C事务所的人。LDK其他的人都去听讲座了,小云和米文,被江枫邀请到了他的办公室。与此同时,江枫又向他介绍了自己的合伙人,也是他的女朋友萧玉茹。那是小云第一次见到萧玉茹,只见她穿着有点民族风的味道,长发披肩,脸上只画了淡淡的妆,身材匀称,没有一丝柔弱感。笑容优雅而自然,充满着知性的气息。还未交谈,小云就被她的风采所吸引,存了几分好感。当真正介入探讨的时候,小云又吃惊不小。如果说江枫是天大毕业,而后留学德国,师承德国现代主义的话,那么萧玉茹的设计理念,就更多地秉承了传统建筑文化,尤其是在尊重城市地脉文化方面。这二人可真称得上是黄金搭档了,非常互补。 而萧玉茹对小云的感官也很不错,尤其是在交流的过程中,通常都是那个小姑娘米文在问,他很少发言。但一旦发言,就切入的话题很深入,也很专业。也可以换一种说法来理解,那就是常规性的问题,都是米文在问,而深入的专业问题,都是由小云来完成的。再加上,江枫曾经和她提过的,关于那个女版小云的诡异问题。不过按照萧玉茹的眼光判断,这个小云倒是挺中性感的。很清秀,但又不文弱。 时间倒是把握得不错,讲座刚刚结束,他们的采访,也差不多完成了。由于兴致比较高,而且又是周五的晚上,江枫提议一起出去坐坐。不过最后分了两批,J&C事务所和LDK的人,都出去K歌泡吧去了,而小云和江枫师兄朱长清,却被邀请去了一个比较静谧的俱乐部。江枫和萧玉茹又邀请了几个建筑圈里的人。倒是小云,心里有些怪怪的,算是被他们这个建筑圈子的人认可了吧。他倒没有想太多,毕竟多接触设计师,对LDK的发展也是有好处的。 人终于到齐了,算小云在内共八个人。除了萧玉茹之外,新来的还有两位女士,都不算是绝色美女,但那种知性的魅力,却是明星脸永远无法比拟的。江枫给在座的彼此做了介绍。其他人的年纪和江枫都差不多,都在30+的样子,其中就属小云年纪小一号,而且他的样子比较瘦小。说他是学校的设计生,其他的人倒更愿意相信些。 八个人边吃东西,边开始八卦起来。比如说哪个公司,又拿下了哪个竞标工程。又说哪位大师的作品,就目前国内的技术水平而言,施工根本没法达到要求,其中不知又要烧掉多少钱。反正技术腐败的猫腻也多了去了。而女士们则聊得更生活化一些,但那也仅是和几位男士相比。比如说到服饰,萧玉茹说到上个月,她去南方A城投研某个项目,顺带淘到了些当地的民族服饰,竟然很符合她的style。 在整个过程中,小云都只是在听着他们说,但很少插嘴。只是在有条不紊地咀嚼消灭着自己的食物,但他总量吃得很少,仿佛食物在他那里彻底失去了味觉一般,他只是在完成补充能量的过程一般。与此同时,要说他是在静静倾听别人的八卦,别人在谈话的时候,也有在私下打量他的意味在其中。他们不是没有好奇的,毕竟江枫和萧玉茹两个介绍的「小朋友」,不可能只是小朋友。尤其是穿着一身红衣眉女侠,她的性格尤其开朗,所以就率先把话题抛向了小云。小云觉得今天的食物热量摄入得差不多了,所以也就开始打量起众人,尤其是眉女侠,真不愧是设计师,那样一袭红,竟然能被她穿得那样优雅大方,而不让人觉得艳俗。 小云没有急于回应眉女侠的话,而是从旁边挎包中拿出了个素色的笔记本和笔出来,然后让眉女侠和萧玉茹给他签了名。江枫看到他的那个本子,就想起来上次的事情,看来他收集的签名,居然都分男、女设计师两个别册。大家的表情其实有点冷,怎么FANS也应该是表情灿烂态度热情地要求签名,怎么到他这里,居然好像是吃过饭以后闲来顺手做的微不足道的事情,而且表情还那么欠扁。小云按照自己的节奏,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之后,众人都被他吸引了注意力。 这时候,小云才回答眉女侠的问题。眉女侠的问题也很简单,就是问他是什么专业背景。但是小云却是回答的比较复杂。他说大学读的是冶金,后来又迷上了法律,就转到了法律专业,结果毕业前,又在地摊上翻到了一本《国际广告》杂志,于是又迷上了广告行业,所以毕业后就进入了广告行业。起初做牛奶、葡萄酒,后来做时装广告,但后来又开始做地产广告,然后又迷上了建筑和城市规划。小云最后又补充了一句,这些是主要枝干脉络,还有许多短暂的枝叶性的爱好,就不能尽数了。说完,左边的嘴角微微的上翘。众人听了之后,猛然觉得自己有些老了,他们都是属于很「专一」的科班出身,从一而终的专业背景。 席间,小云还附赠了一些他从前的真人冷笑话。说它那时候上学,穿着工装服,一边在实验室操控着车床,一手拿着康德在读。嘴里念念有词:「为了给信仰留出空间,拒绝知识是必要的。」或者「有两样事情越是常思想,越是激起我们的赞叹和敬畏之心;那便是我们头上的满天星斗,和我们内心的道德律。」说罢,还模拟了下当时的场景。一手在控制着车床的手柄,另一只手拿着举着书本,表情还是少有的一本正经的庄重。他又接着说,他还不是最夸张的,有位朋友毕业后被发配到了饮料厂去压瓶盖,别说是读,连脑子里都不能想着过激的思想,不然手下稍不注意,瓶子就被他压碎了。 众人皆被他的幽默逗笑了,此时再看向小云的目光,发现他的面色也不是那么冷漠淡然了。这次聚会大家都挺开心,频频嘱咐小云,以后多来参加活动,不要嫌弃他们年纪大,思想陈旧。小云淡笑着一一答允了,和这些设计师们应酬,其实是不会闷的,至少他不讨厌,但也仅是不讨厌而已。走出俱乐部后,清冷的风一吹,小云面上的表情好像雨伞一般,瞬即收了起来,仿佛之前的幽默或愉悦,都不过是模拟的镜像一般。 江枫和萧玉茹要送小云一程,但小云委婉地拒绝了。他不想再继续维持社交人格了,有些累。想要一个人走走,吹吹夜风,最后他还是决定这个周末去李晚家里。其实他自己没觉得怎样,但是李晚心里却不是这样想。李晚知道,这是两年来,这是第一次小云在没有事情的情况下,主动来她家,想要一起过周末。所以她心理很激动。小云看着她身上还穿着职业装,眉眼间还带着疲倦,但嘴角和面颊上却染上了晕红。小云心里不是没有感动,也不是不心疼的。但那样又能怎样呢?自己也仅能给她一些微不足道的快乐,无法承诺她任何幸福,甚至于任何长远幸福的可能性都不能。从前他喜欢说,幸福是一种可能性,当想到还拥有这种可能性的时候,就已经很幸福了。但到了连可能性都丧失以后,再谈论任何幸福的可能,都显得过于奢侈了吧。 晚上的时候,李晚和小云两个人并排地躺在大床上,就像学生时代的孩子们一样,联袂夜话。话题是随意的,无主题的,李晚谈着LDK的日常运作的琐事,甚至于未来一段时间的人事变动。而小云则谈了一些近期和江枫等人一些的交往适宜,很多细节小云都讲得很有趣,李晚都听得很仔细。李晚状似无意地问道,有没有你看得上眼的单身青年才俊啊。小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多认识些设计师,对于LDK的发展总是有好处的。李晚听了他这样的回答,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些甜蜜,却又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心酸。然后两个人就沉默了起来。最后却是李晚靠近了小云,少有地依偎在了小云的怀里,一宿再无话。 正文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爱。 周一的时候,小云随着李晚在上午,就到了公司。这在LDK引起了不小的反响,毕竟云老大在上午出现在公司的次数实在太少。小云倒是没搭理他们,只是给米文讲了讲关于J&C事务所的专访文章的框架结构。小云对她说,起笔你可以从江枫的海外建筑设计获奖背景开始,然后逐渐引入到J&C的创立过程,然后再恰当的时候,把萧玉茹的存在点出来,然后过度到光明镜项目的设计过程和设计理念。在其中不妨穿插些在光明镜设计方案诞生过程中的有趣灵感,当然在整篇文章中,也可以有增加一部分比重,江枫和萧玉茹两个人背景的对比,设计理念的灵感碰撞和激发,甚至于可以加入些二人间无伤大雅的生活八卦。毕竟在圈内来说,他们二人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几乎是人尽皆知的。然后小云看着目光有些怪异地盯着他,他却只是严肃地和他说:杀手都是有小学同学的,所以《城市建筑》杂志的读者,也不会缺乏八卦热情的,只是八卦的对象不是娱乐明星罢了。 周二下午,Lisa约了《城市建筑》编辑,商讨光明镜项目的深入合作事宜,顺带商定J&C事务所的专访文章。争取在周二下班前,把文章电邮到J&C事务所,最终确认,在周三能够排版设计完成。这种项目的日常传播会议,小云通常都不会参加的。但是由于这次的专访,他有份参与了,所以想要盯着成品的质量。然而,当他看到《城市建筑》杂志的编辑,竟然是曹芳的时候,他还是有些错愕的。不禁感叹这个圈子实在太小。 当初在MOTHER广告公司的时候,曹芳还是他组内的文案呢,大家都叫她芳美眉,性格活泼开朗,正如今天的米文似的。事实上,曹芳看到小云也是有些意外的,但是那也没有掩住她的那股高兴劲。当初一起工作的时候,曹芳最感激的人就是小云。是他手把手的教习他所有的东西,不仅仅是职业技能、专业素养,甚至于阅读的方法,做人的道理。此前,她只是知道LDK是李晚创办的,并不知道小云也有份参与。这次却是他第一次上门。 会议上,曹芳和小云都有些神思不属,曹芳盯着眼前这个清瘦的面容,心中不仅涌起无数的疑团,曾经的那个古道热肠的云总监,怎会变得如此清冷?而骤然看到曹芳,却让小云尘封的记忆再次泛起。另一个人的音容笑貌,混杂着苦涩难言的痛楚翻涌上来。会议就在这样诡异而浑噩的气氛中过去。 小云和曹芳也终于有机会单独谈话了。其实,当曹芳望着眼前小云,这样清冷的状况,疑惑也只是刹那间的,随后,她就想到了症结的所在。所以她并没有兜圈子,因为对着他曾经最尊敬的云总监,她不忍。于是她说,杨磊前段时间,回来北京了。果不其然,曹芳看见小云虽然极度克制,但他的紧握杯子的手,却因为过于用力而显得异常苍白。 曹芳只是简要地讲了这两年来杨磊的去向,这也是碰见杨磊后,他自己说的。两年前,杨磊回了老家H市,自己开了家设计工作室。两年来也算经营得风生水起,而且日子也过得平淡,至少不如在B市时这样劳累。这次和未婚妻两个人来到B市,是准备采购一批高档摄影器材的。 最后曹芳留下自己的名片,又迟疑地问了句,要不我把杨磊的联系方式给你?然而小云却扭头把脸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声音有些变调地吐出几个颓然的字,不用了!曹芳也理解他此时的心情,所以没有想要叙旧。本打算还想要和李晚见个面的,但李晚并不在公司,出去进行商务洽谈了。于是曹芳就直接回杂志社了。 等了两年的人,忽然出现了,而且是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不是不想要当面质问他,到底是为什么?他这样的逃跑行为又算什么?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留下他一个人在医院里。不是不想要他的联系方式的,但见面了又能怎样。小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坚持了两年的等待,在即将要翻开底牌的时候,他有些胆怯了。他是想要看到底牌,但是却又害怕看到底牌。那曾经是他人生最大的一场赌局,他输得惨无人道。 又是晚上,他又坐在了「MUD」咖啡和酒吧。自从周二见过曹芳以后,几天来他每天晚上都会出现MUD这里。既然没有去要杨磊的联系方式,那么就把相见的可能交给命运吧。所以他在这里等待,等待着一场两年前的底牌。来到MUD前,他少有地主动换上了女装,戴上了帽子,掩盖着短短的头发。而且中性低沉的嗓音,被她调换成了清脆的女声。这样的装束令侍者感到震惊。两年来,他竟然没看出来,这位熟客竟然是位女士。 受到震撼的,不仅是侍者,还有杨磊和磊夫人。杨磊甚至不太敢相信,眼前这个神色清冷,然而衣着甚至有些可爱的女士,就是那个曾经开朗热情的小云。如果说曾经的小云是向日葵般的阳光灿烂,而现在的小云给他的感觉就是清淡的菊花,而在花丛之下,仿佛掩埋着武士的刀锋,让人既想亲近又感到畏惧。而磊夫人却是初次见过小云,她的心情很复杂,复杂到她根本找不到任何心情来面对小云。就算事先对她的形象作了无数次的想象,但最后也没法想到真实的情况。 杨磊有些老了,早年很艺术的披肩长发,如今变成了短发。此前略显清瘦的摇滚身材,如今也发福了,甚至在服饰的掩盖下,已经有了啤酒肚。小云望着坐在她身前的两人,她意识到,两个人在桌下的手都是紧握在一起的。小云强压下自己的情绪,淡漠地对他们说,我能和杨磊单独谈谈吗?目光却只是注视着磊夫人。平心而论,磊夫人确实很有魅力,让人不由心动,却又不是单纯的美丽。磊夫人此时想要站起来,却被杨磊拉住了。杨磊好像很怕单独面对小云一般,只是说道,我都不瞒她的。 小云怒极脸色却露出了微笑。鲜少人见到她的笑容,左侧的嘴角微微上翘,甚至仔细观察会看到,那根本是在抽搐。这就是那个她曾经爱到极处的人吗?原来竟是个如此胆怯的性子。她又看了看对面的两个人。忽然说,这次回到这里,或许不是你的主意,而是她的主意吧。修长的左手手指向着磊夫人的方向,话中的语气根本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小云就如同失语症患者一样,舌尖不断吐出字句。或许这两年,他过得并不如看见的这样美好,或许他常会在深夜在噩梦中醒来,带着深深的恐惧和内疚,无论他怎样努力都还是忘不掉我?纵使他逃到天涯海角,他都觉得愧对于我良多,无论何时都无法改变他负心的事实。你们能够想到的唯一补偿我的方式,也不过是回来告诉我当年的真相,也仅此而已。而据我的分析,他甚至连回来见我的勇气都没有吧,你劝着他回来,与其说是来告诉我真相,不如说是想让他能够解脱吧?说罢,小云甚至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地大笑起来,那样的酣畅淋漓,浑身颤抖。陡然笑声一收,语气一字一顿地道,你能想象到之前还是嘘寒问暖的甜蜜,转眼间我走进手术室,忍受着非人的疼痛,但当我离开手术室,本拟会看见关切的眼神,然而他却逃得无影无踪,你知道那会有多痛吗?她紧握得手指发白的拳头,狠狠的砸在了桌子上,就像那拳头不是她的一样,她的手只是在颤抖,却感觉不到疼痛。 此时巨响的声音,已经惊动了MUD中的所有人,众人都把眼神投向这个角落。而世事就是如此巧合,今天MUD的老板也恰在店内。她只是免单了所有的其他顾客,然后劝她们离去了。她还记得小云和杨磊,她又怎么能忘记呢。今天晚上,给他们一个安静的了断环境,就是老板的情分了吧。 磊夫人望着眼前这个竭力控制着瘦弱身躯的小云,心情复杂难明,甚至生出了些许怜惜之意。看着她的笑容,甚至有些许凄迷的艳丽,眼神迷离,仿佛没有聚焦在任何一处。身体好似失去了力量一般,有些虚弱地靠在椅子上,眼神不再看他们,只是盯着眼前玻璃中纯白的牛奶。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磊夫人看着默不作声的小云,知晓她在等待,等待着杨磊给她一个解释。但眼前的杨磊,只是痴痴地看着对面的小云,就像陷入了回忆一般。 五年前,小云和他几乎前后进入MOTHER广告公司,小云是COPY,他则是ART出身,两个人被分到同一个创作组,成为了搭档。表面上看来,他比小云年纪大些,更成熟些,他在生活上,或者为人处事方面,给予了小云很多帮助。然而在创作上,实则上那些匪夷所思而又妙到毫巅的想法,多半是出自小云的大脑。客观地讲,就天分而言,他只是中人之资,而小云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才。但正如博尔赫斯所说的那样,通常天才都是不自信的,小云也是一样。大多数时候,都是他给予小云以肯定,所以在外人看来,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堪称黄金拍档。然则他清楚,他并没有付出很多,他只是不断地肯定小云,精心呵护他的想法,不至于那些灵光片羽的想法中途夭折。因此在三年后,公司准备破格升任他们做创意总监时,小云却甘愿做他的副手时,他不是不感到震惊的。至少在当时,公司是更属意小云的。 三年来,他们两个人一起解决CASE,一起去提案,一起加班熬夜,一起逛书店、泡吧、爬山、看各种艺术展览、话剧、现代舞……他们就好像,从来不会厌烦彼此一样。其实,小云在公司内的人气很高,很多人都喜欢和他一起玩,但他都比较淡漠,仿佛小云的所有热情,都给了他。客观来说,两个人当时都没有特殊的性向问题,却不知道在何时何地,哪个瞬间,二人间的感情就有了变化。而或许是被天才式的人物所倾慕,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虚荣感。如果说小云把总监的职位让给他的时,这种虚荣感达到了空前的满足。那么等到小云对他说,想要去做变性手术的时候,这种绚丽的虚荣光芒,已经使他彻底满足到晕厥了,他甚至忘记了去矫正这种扭曲的心理。 直到小云进了手术室,他才真正感到恐惧,因为小云那种毫无保留的近乎于过度的爱,他已经没法呼吸了。他害怕,于是他逃跑了,逃得无影无踪。两年前,他只感受到了自己内心的病态和扭曲,但时隔两年,他仔细回味当年的每一个清晰可见的细节,他有些体味到,小云当年也并不如大家表面看到的那样阳光灿烂。正如他的不自信,他的迟疑,缺乏安全感,做同一件事的反复确认,那都像是强迫症下的症状。根本上,他更像是对爱充满了怀疑,所以他在强迫自己爱下去,毫无保留倾其所有地爱下去。她更像是为了爱而去爱,仿佛究竟爱的对象是谁并不那么重要,而恰巧那个被小云选择的客体,正是他而已。 如果说两年来,杨磊对于当年的事情,他最后悔的事,其实不只是一件,而是两件。第一件是在当初和小云在一起的时候,在她的感情不断变化的时候,他后悔自己没能及时选择拒绝。第二件是既然选择了默认接受以后,他却最终又选择了逃离。毫无疑问,就算当年小云是为了爱而爱,她也毋庸置疑不会去背叛她自己的选择,而自己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小云骨子里的对于爱的怀疑,她的缺乏安全感,是那样的深入骨髓。以至于今天回味起来,杨磊只感到当年每次她是那样的迫切地想要在他眼中渴望看到肯定,哪怕是生活中的琐事,比如看电影时她是买了薯片或者是爆米花。而自己做了什么呢?每次都是一边敷衍了事,一边享受着她的倾慕,享受着许许多多其他人眼中的艳羡。 两年过去了,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杨磊,所以他感到小云远要比他想象得更加的聪明,对于两年前他的内心,她应该是明晓的。她只是在跟自己下了一场赌局,一个有关承诺或者爱的赌局。结果,小云却输得一塌糊涂。因为他虚荣地接受了这个赌约,却在输了以后,逃得无影无踪。把那个沉痛而巨大的代价,丢给了小云一个人。他甚至感觉到,小云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的缺乏安全感,对爱抱持深重的怀疑的根源所在的,那肯定是她内心深处的另一段秘密。而此时他却没有一点资格去过问。他所能做到的也不过是坦诚于自己两年前的不负责任。 面对一言不发默然以对的两人,最后却是局外的磊夫人在说话。她断断续续地讲了两年来杨磊的生活,他的愧疚已经渗入到了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有时候,他在外场拍摄的时候,忽然就会质疑拍摄脚本,他总像是在自言自语,说小云肯定会觉得这样的取景角度很傻,人物会表现得愣头愣脑,只有乡镇企业老板才喜欢这种片子,模特的脸如同大饼一样充斥整张广告,她说这是广告人的终极牛粪计划……然后杨磊就会心情变得很坏,焦躁、易怒,甚至不顾客户的意见,单方面取消当天拍摄计划。 磊夫人就像是拉家常一样的讲着琐碎的事,严肃的、艰难的,甚至有趣的。尽管小云自始至终没有抬头,也没说话。但磊夫人就是知道她有在听。直到最后磊夫人拉着魂不守舍的杨磊离开MUD的时候,磊夫人都没能说出道歉的话。是啊,如果道歉能够换回小云残毁的身体,如果道歉能够挽回小云二十年的生命。看着眼前这个脆弱如同小花,而又坚韧得如同刀锋,曾经才华横溢热情开朗的男孩,如今清冷如茶淡漠如死的女孩。想象着她,也许在四十岁以后的某天,会毫无征兆地陨落。磊夫人就变得无话可说了。她能做什么呢,正如她自己说的,仅仅是告诉她当年的真相,然后默默地离开。 杨磊和磊夫人走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小云都还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直到老板坐在她的面前,问她是否需要喝一杯酒。MUD老板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士,两年来她看着他,总是静静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点上一杯牛奶,要么心不在焉地翻看一本书,要么就是呆呆地望着窗外。好像时光在他的身上停滞了,他好像活在过去的某个瞬间,执拗地想要阻止夕阳的落下。但她从来没有问过小云,因为她只是知道,自从那个帮他设计店招的男孩不再出现以后,小云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说实话老板很喜欢MUD这个名字,她认为这个是她的幸运名。自从店改了名字换了店招以后,生意好多了。甚至最后,大家都称呼她叫MUD,她也欣然接受。她喜欢小云这个孩子,就像心疼自己的弟弟,现在该是妹妹了。但她也帮不上什么忙,感情就像是一场瘟疫,只有靠着自己才能活下来。她最后只是静静地调了一杯淡酒放在了小云的面前。 正文 陷入令狐冲一般的窘境。 然而令MUD苦笑不已的是,她根本想不到,小云居然是一杯倒。或许是今天她的心情极度压抑,也或者整天都没有进食,但结果是一样的,小云已经醉倒了。小云趴在桌子上,醉相很安详,腮上有点点酒红。手里还拿着手机,看来想要给朋友打电话的动作也没有完成。MUD只好按照正常的流程,替她把电话拨出去。 这种情况下,如果小云稍稍清醒,她会叫李晚来接她回去,但MUD不知道。MUD也有她自己做事的逻辑,她在小云的通话记录中,找到了最近的一条记录,然后拨了出去。而那条通话记录,恰好是上周五小云约访江枫的电话。于是当电话拨通江枫的时候,他正在与W城磐石地产的周总在吃饭。 MUD只是问他是否是小云的朋友,这种问题江枫也只能回答是。MUD说那就好,你过来MUD咖啡和酒吧来接她一下,她一个人在这里喝醉了。江枫虽然有些奇怪,小云喝醉怎么会给他打电话,但却也不能就此不理。于是他向周总告了一声罪,就出门往MUD处赶。临走时,周总还给了他一个心照不宣的暧昧眼神,那意思是他明白。江枫真想给他解释下,这个喝醉的朋友是男的啊。 当江枫在看到小云时,是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首先这个小云怎么又穿起了女装?难不成他还真是个异装癖?江枫自从上次见了小云的身份证,就已经在他的脑海中给此人打上了性别为男的钢印了。其次,上回小云不是说过不喝酒的吗?怎么今天又喝醉了。真是莫名其妙。当他听MUD说她只喝了一杯淡酒之后,就更加感到莫名其妙了。 在MUD的帮助下,江枫把小云扶进了他的d3车内,然后开走了。在MUD的观察之下,江枫倒不像是个奸佞之人,所以她也就放下心来了。江枫本打算把小云送到李晚那里,但转过头一想,不会是他们两个闹什么别扭,然后小云跑来喝闷酒了吧。那样就不好把他送回李晚那里了,毕竟他是给自己打的电话。没办法,只好把他带回家了,反正玉茹去外地出差了。 当江枫把小云弄回家,丢到客卧床上之后。但他怎么看小云的这身装扮都觉得别扭,感觉浑身不舒服。心想反正你喝醉了,也就是在睡觉。就当好人做到底,帮你把这身COS装卸下来,换上睡衣好了。结果当他把小云的衣服弄下来以后,竟然发现居然还是蕾丝文胸,心想他的异装还挺注重细节的,不只是表面工程。等他熟练地把文胸也剥下来之后,露出两团脂肪体以后,他还用手仔细研究了半天,怎么感觉不像假的?此时他再抬头向上看,看到小云小嘴微张,呼吸之间带着牛奶和酒的气息,脸蛋上还有点红。仔细观察,眉眼之间还看得出画了点淡妆。 此时的江枫,已经俨然一步步被魔鬼诱惑了。而喝醉了的小云竟然还没有一点自觉,仿佛还以为自己睡在李晚家里呢。还自动自觉地投怀送抱,在江枫的衬衫上噌了半天,好像是准备噌出个舒服的窝一样。她还真当是李晚呢,估计是在江枫的胸前找寻软绵绵的物事呢。结果江枫最后也没能忍住,屈从于了自己的本能欲望。不过事后总是感觉怪怪的,也并没有平常的那么舒服。 时隔很久以后,江枫在反思自己在那天犯下的MUD作风事件,总觉得没法欺骗自己,说自己直到脱下小云衣服的时候,还坚信他是个男的事实。按他自己想来,自己的潜意识之中,就有着犯罪的冲动,只是自己的理智不想承认罢了。 次日小云一直没醒,江枫根本就没有公司,已经进来看过她好几次了,心想不会睡出病来吧。直到下午,小云醒过来时,感觉浑身酸疼,仿佛遭遇了一场车祸现场。结果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猛然意识到这根本不是李晚家。而且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翼而飞,空气中还弥漫着荷尔蒙的气息。不言而喻,她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她穿着睡衣,走出卧室,去找寻案发的嫌隙人。 当小云走进客厅,走到江枫的面前,然后敞开睡衣上半部分,指着皮肤上面杂乱无章的吻痕,对着江枫说,这是你干的?语气中似乎没有一点害羞的意思,也没有过多的羞愤成怒的意思,就好像是旁观者在讯问案情一样。江枫就如同待审的犯人,只能尴尬地点点头。这个小云简直太出乎他的认知常识了,从和她认识开始,始终都是这样的。他简直有点期待小云继续追问他为什么会犯下如此禽兽不如的行为了。他已经在脑海中编了一上午的理由,就快忍不住不打自招了。可小云只是发怔了片刻,然后就直接对他说。你去弄点吃的,我先去洗澡。江枫简直都要抓狂了,她怎么不问呢?她怎么可以这样什么都不问呢?江枫简直比小云还感到委屈,仿佛吃亏的是他一样。 小云在卫浴间,居然找到了新的牙具,想必是上午江枫买的,但是也有可能是早就准备好的战备物资,谁知道他不是经常带姑娘回来欺负呢。等到小云里里外外,把自己狠狠地洗刷了几遍之后,总算那种被人弄过的不舒服感减少了些许。心中不禁鸵鸟地想,洗过以后又是一只干净的姑娘了。随后她又把犯罪现场的各色寝具取了下来,一股脑地丢进了洗衣机。然后穿戴整齐自己的衣服,挎着包手拿着自己的帽子,头发湿漉漉的,好象沾了水的刺猬。小云都从来都不习惯用电吹风的,她喜欢那种自然风干的感觉。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江枫就见到了小云的这般刺猬出浴图。 显然厨艺这种高深的学问,江枫是不会懂的了。所以摆在餐桌上的,不过是他早已叫好的外卖,刚刚在微波炉里热了下。小云感到身体很饿,但却没有很好的胃口。只是用公筷衔了一些青菜,还有松仁玉米粒,混在了小碗的白饭之中。然后像工地搅拌水泥一样,仔细地搅匀了。然后用勺子一下下地填入口中,就像古老的蒸汽火车,往里填煤炭一样。江枫又开始不知所措了,上回在俱乐部聚会,她吃饭不是很优雅的吗,怎么如今原形毕露了? 在江枫才刚开始动筷子没几下的时候,小云已经吃完了。她自己找了玻璃杯,倒了一杯白水。然后江枫就看着她在那个显得有些过于「巨大」的挎包中,翻出了几个瓶瓶罐罐,然后每样倒出几粒在手心,然后顺着白水吃了。江枫有些担心地问她吃的什么药,小云以为他在担心肚子里长小人的问题,就说没事不吃毓婷也不会中招的。江枫知道她想左了,然后他又正经地说道,要是生病了就去医院,不能乱吃药。小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说,是雌激素类药物。顿了一顿以后又说,你难道不想问我怎么又变成女性了呢? 江枫用眼神告诉了她,他简直好奇到死,只是没敢问。于是小云又采用了上次的简单而有效的方式了。她又从皮夹之中,取出了一张第二代的女性身份证,递给了江枫。然后又拿出那张男性的身份证说,其实很简单,从前我是个男的,后来我就做了个小手术,变成了女的。由于身体缺少了一些必要的人体零件,所以我得常吃这些药物,边说边把桌上的药瓶都收进了包里。然后又抽走了还抓在江枫手中的那张女性身份证。然后就利索地挎起包,就往外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嘱咐了江枫一句,把洗衣机中的脏东西都洗干净喽,而且这件事也别让玉茹姐知道。随后就真的离开了,留下了还有些呆呆的没回过神的江枫。江枫长大了嘴,盯着桌上的外卖,心想怎么还没吃多少,就有点反胃呢? 小云离开了江枫的家,她的内心,并不如她所表现的那么平静。杨磊就这样回来,然后又走了,甚至连她的怨恨都带走了。她只觉得空落落的,曾经自己一直追逐的,貌似美好的,最终却只是一个海市蜃楼般的虚像。如今镜像破碎了,所呈现出来的,却是巨大的黑洞。然后她又这样随便地,和另一个男人行使了女性身体的首次使用权,竟然是在她醉酒之后。她觉得自己很脏,不仅是身体,连灵魂都腐烂了。她早就想把自己丢弃了,但却总是丢不掉,被与生俱来的血缘所拘禁着。还有一些蒙昧未明的感觉,不知为什么,她想到了李晚。于是她给李晚电话,告了假,然后想对她说点什么,却又没想明白,心想再过几天吧。 一个人坐上了轻轨,回到了郊区自己的窝。他从未带人来过,这里就像是她自己的巢穴、地洞,她可以尽情地蜷缩在里边,放任自己。租来的不大屋子,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具,床、电脑、衣柜,余下的空间,凌乱地装满了各色书籍、杂志、影像资料。许多本书,都呈现了她上次阅读的姿态,或者其中夹杂了五颜六色的便签。上面有着她随手涂鸦的笔记,还有她灵光片羽的词句,但更多的是她涂抹下的,消极的黑色的思想碎屑。 每次回到家,孤独都像把时间都变成了黏着的状态,于是她就只能写作。只有透过文字的流淌,她才能感觉到呼吸。屋子里,到处都是一堆堆的A4白纸,那都是她的手稿。她在写一本小说,已经写了许多年,但始终未能完成。她给那本小说取名叫作《不存在的爱人》,因为那本小说的虚拟故事,她已经写过几个版本了。有的版本中,主角的爱人去英国留学,然后消失了。有时候他也可能是去法国留学。还有的版本中,主角的爱人是个消防员,为了救助火中的幼童,被烧成了焦炭。总之千奇百怪,但唯一不变的是,主角拥有一个不存在的爱人。她的爱人消失了,但却没有从她的生活中消失,相反,那个消失的爱人却不断侵袭了她的所有生活领域。她的桌上放着他的照片,她读他喜欢的书,她看他爱看的电影,她不断地在E-MAIL中给他写信,每天,每年…… 卡夫卡曾经说过,他不懂文学,因为他本身就是文学。每次写作的时候,她都会忘记时间,有时候是整天,有时候是整个周末,直到筋疲力竭,眼睛酸涩泪流不止,或者饥饿到头晕眼花。这次也一样,当她意识到时间从黏着的状态回复正常时,已经一天多过去了。她的眼前发黑,头很晕。她忽然有些想念李晚,此前从未如此这样想念,迫不及待地想要她出现在眼前,或者她跑到李晚的面前。正如有人说,战胜欲望的最好方法,就是向欲望投降。所以她顺从了自己的想念,拨通了李晚的电话。 李晚想象过无数种小云家里的景象,但当她看到真实情况之后,还是被震撼了。她从未想过有人的家里可以如此凌乱,而且是小云这个爱书如命的人,这种矛盾的感觉,就像在她的脑海中丢了两吨TNT的效果。她看着小云蜷在客厅中央,一堆杂乱的书籍之上,身下的书籍像是核辐射一般,铺满了整个空间,而她犹如开在废墟上的花朵。小云曾经说过,一个人的家的布置,就代表了她的内心。李晚一遍遍在心底问自己,这样的景象,就是小云最真实的内心吗? 之后两个人在向阳的窗边,吃着李晚应小云的要求从楼下带上来的凉皮。两人竟是少有的默然,但却从未有此刻,觉得彼此这样的接近,仿佛阳光透过玻璃,把她们两人都融化成了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而就在这个瞬间,小云的手机响了。那并不是她手机通用的铃音,李晚隐约记得似乎是叫做《Tell me why》的歌曲。听着那首加长的铃音,小云变得焦躁、恐慌起来,但却始终没有接通电话。李晚看到手机的来电显示很简单:家。 小云慌张地走进卧室,从抽屉出拿出存折,拉上李晚就出门去了银行。最后她只留下了一部分生活费用,其余的所有存款都存进了家里的帐号。回来的路上,小云低垂着头,不时踢着路边的石子。口中貌似漫不经心地说着,我明知道她们需要的不是钱,但除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存款之外,再也没法给他们什么了。他们想要的东西,我再也不可能拥有了,语气有些哀伤。 正文 我们是所有人的奴隶,但唯独不是自己的。 那天晚上,小云把摊子铺在了客厅的书冢之上,然后两个人就相拥着躺在上面。李晚起初是不习惯的,觉得硌得生疼,但好像小云是早习以为常的。小云窝在被子下面,感受着毯子下面的每本书的不同,然后猜测是哪本书棱角更分明。其实她一直在琢磨如何向李晚说明最近发生的荒唐事。 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头绪,只好坦白:「我见过杨磊了,嗯,还有磊夫人,他们过得不错,他现在也变成了庸俗的中年大叔了,连啤酒肚都有了……」她的脸背向着李晚,声音越说越低。她停了一会,好像那些录音带中间的空白段落,时间在流逝,但却没有声音。然后她又接着说,最后他们两个就那样走了,MUD给了我一杯酒,味道淡淡的,挺好喝,口感有点像玉米汁,一不小心我就醉了。 这时候,她的兴致倒回来了,翻了个身,面向着李晚。语气中有点像献宝似的,对着李晚说,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就发现我已经失身了。然后怔了怔,好似在回忆当时的感官,又总结性地说,感觉很不好,浑身都像车祸现场,也没感到舒服,最郁闷的是,晚上发生的事,我居然什么都不记得。果然喝酒会误事啊,连这么重要的事都错过了。小云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感情就像是小时候,新到手了一样古怪的玩具。后来她的话语又变得谨慎起来,试探着问道,你猜那个混蛋男人是谁? 李晚心里五味杂陈,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机械地顺着她的话问,是谁?语气中却根本没有丝毫好奇的味道。 「江枫。」小云也有些沮丧地吐出个名字,像吐出废弃的香口胶那样。说实话,她之前对江枫的印象是不错的,原来他也是这样随便的男人。感觉像是江枫辜负了她对他的人品预期。 李晚也没想到会是江枫,此时听了小云语气中的沮丧,试图安慰她道,别当回事,这种事过去就过去了。洗干净以后,又是清清白白的人了。其实说这话的时候,她自己都不相信。感到小云没有说话,以为她还在难受。李晚便又叹了口气说,我的初次经验,比你还糟糕。起码你是喝醉了不知道,而我则是清醒着,却反抗不了。 似乎感到了李晚的不舒服,小云伸出手来摸了摸李晚的头发。在这个瞬间李晚甚至有种错觉,躺在她对面的还是那个温柔体贴的男人。不过这念头,一瞬间就又破灭了。心想要是小云还是两年前的样子就好了。两人又陷入了沉默,星光洒在昏暗的屋子里,饮水机上二极管由绿转为了红色,水冷了,机器又轰轰地烧了起来。 小云的声音好像收音机的频道似的,转换起来旋个按钮就好了。她的声音又变成了有些低沉的男声,说说吧,不好的经历说出来以后,也许就会淡了几分,不然总埋在心里,就会腐烂,伤口总也没法愈合。或许是李晚此时脱下了女强人的外衣,心神特别柔弱,也或许是小云低沉磁性的声音,给了她一点安全感。挣扎了片刻,李晚真的开始说起了她的故事。 李晚的家乡在南方的小镇。但她从小就不知道父母是谁,从她记事起被养父母收养了。起初还好,她以为是单纯的收养,但是她大了以后,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是童养媳。李晚曾想,也许根本自己就不是被收养的,可能是被亲生父母卖给李家的。从小到大,她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命运。所以她珍惜读书的机会,每年的开学前夕,她都提心吊胆,以为这是她能读过的最后一个学期。事实也相去不远,李母早就不想让她上学了。但平时她很会来事,也很勤快,更重要的是她哄得她的弟弟,也就是她的那个小老公,让他去帮她说情。所以直到高中毕业,都还算顺利。她平时的考试,都不敢考好。因为考得太好,李母肯定会害怕媳妇将来跑了,因为她儿子李远,就不是读书的料子。所以直到高考时候,她才全力发挥,考了个县里的状元。可想而知,当时李家人是多么震惊了。 即使这样,李母也根本不可能放她到S市读大学的,幸好最后县长亲自来到李家做的工作。不过最后李家还是在学费上不松口,最后县上给了李晚一部分奖励,此外她也申请了助学贷款。当她坐上开往B市的火车,真的以为是飞出了笼子的鸟儿一样,获得了自由。但后来她才发现,自己顶多不过是风筝,飞得再高,跑得再远,拴在身上线,也牢牢抓在别人的手中。 初入大学的生活,以及S市给李晚带来了思想上的巨大冲击,她一度错觉地以为,中国已经迈入了现代的文明社会。所以她傻瓜一样地以为,只要和李父李母说明自己不想给弟弟当媳妇,但是她可以像亲生女儿一样孝顺他们,他们肯定会接受的。所以大学假期的时候,李晚就毫无防备地回了老家。然后就跟李父李母说了这事,李母表面上什么也没说。但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李远就爬上了李晚的床上。无论她怎么哭喊挣扎,李父李母都假装没有听到。 生米就这样被煮成了熟饭,后来李父又托关系改了两人身份证的年纪,在那个假期就把结婚证办下来了。而后来的故事就很简单了,李晚继续读大学,然后每年过年回李家,顺带履行夫妻义务,以此麻痹李家。直到毕业后,李晚终于从S市消失,一个人跑到了B市找工作,换了联系方式,不再联系从前的任何朋友。几年过去了,再没回过老家,只是每年都会往李家寄钱回去。 人的话语就和江水一样,只要开了闸门,就停不下来。李晚往小云身边又靠了靠说。那时候在MOTHER广告公司,自从我们合作第一个项目开始,我就注意你了。平时在公司里,目光总是下意识地搜索你的身影,不过总是你追着杨磊的身影,笑得像花儿似的。那时候,我的心情都会特别黯然,更感到自卑。自卑于自己的大龄,自卑于自己龌龊的已婚状态,甚至于自卑的没有勇气。李晚在MOTHER时的这些心情,小云竟然一无所知。她用玩笑似地话掩饰自己的震惊。她问,那现在呢?还自卑不?李晚摆了摆头,说现在不自卑,而是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的自卑。小云也有些黯然,她读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如果当年她不自卑的话,也许小云的人生轨迹就会改变。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李晚的声音在流淌,好像一不小心打翻了她的日记本。曾经我一度想要了解进入你的内心,我揣测着你会爱上杨磊,也许你不是因为他是杨磊。他只是在恰当的时候,出现在了你的生活中。他有着成熟的年纪,有点长辈似的照顾,他对你很好,他有着貌似强势的外在,他在很多方面梳理了你的生活,甚至包括于生活中的爱好兴趣。在我看来,你就像是茫然而迷惘的云朵,没有目的地,只是在漂着。风来,你便起舞。遇到冰冷的寒流,你就会落泪。你总是在顺从,顺从着风、阳光、寒流,有太多的东西能够主宰你了。就像杨磊,他起初像是和煦的暖风,但最后他变成了你的寒流。 没有感知到小云的震惊,李晚径自在喃喃地细语着。曾经一度,在你追逐杨磊身影的时候,我却在追逐你的影子,等待着你的回眸,但我没有等到。后来我也想要成为那样强势的所在,成为你生活中的主导者,得到你的注目。于是在两年前我创办了LDK,还把你拉了进来。但两年过去了,我成了别人眼中的女强人,但我依然没有成为你生活中的风向。……或许我更像是傍晚的阳光,只能把你身上染上红霞,却没有热度驱散你的阴霾。我只是改变了你的镜像,却不能改变你分毫。 小云心想李晚说得对,此前她确实是茫然而迷惘地飘,没有目的地,但那却是从前的她。至于现今的她而言,飘本身已经成为了目的。但这些话她没有说出来。她只是有些伤感地说,我们都是别人的奴隶,鞭子握在别人的手中,可悲的是渺茫的前路上,连个可供自欺的胡萝卜都没有。然后就没再说什么。 李晚起初是在说她的经历,但后半部分更像是在向小云袒露内心。此时听着小云这样说,她不禁有些失望,不过也舒了一口气。心道是啊,在名义上而言,她还是某个人的老婆,而这种龌龊的关系,还受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保护着。这种肮脏的过去以及现状,就像是混杂在肉中的沙子,终生难以根绝。 正文 为你剪断风筝的线,等待着你的远走高飞。 接下来的半个月,李晚都忙碌于公司编制扩张,虽然没有增加新的TEAM组,但是两个组的人员有所增加,策略部也一样。所以LDK又增加了一部分新的成员。本来创作部的人员,李晚想要小云最后把关控制的,但这两个星期,小云又告了假。理由是出门旅行散散心,顺便进一步内省自我的性别认知。而实际上,小云这两个星期,是用来查阅资料,并咨询法律的同学,关于李晚的婚姻状况。她毕竟也学过两年的法律,所以那天听了李晚讲了她的情况,感觉里边不是没有漏洞的。很明显的就是年龄的问题,其次就是暴力胁迫的问题。当然小云也并不希望诉诸于法律途径,最好是能够私下和平解决。所以小云假扮自己是李晚的律师,去了一趟李晚的老家。最后结果比小云预想的还要顺利。 下了火车以后,小云心情有些激动,毕竟他带了签完字的离婚协议书回来,这东西对李晚很重要。只要结束这个糟糕的婚姻,李晚就可以有新的生活,谈一场认真的恋爱,甚至结婚生子,然后回到社会的精英轨道内。客观地讲,李晚的自身条件其实很好,比之江枫之流都不逞多让。三十岁成熟漂亮,有着自己的公司。如果比作玫瑰的话,那该是正当盛放的刹那。所以走出了站台,小云就给李晚打了电话,说她旅行回来了,想马上过去,给她送一份文件,问她是否方便。不过李晚却支吾了半天,最后还是直说家里有人,今天恐怕不太方便。 小云并没有继续地追问,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说那我就明天上午在公司给你吧。次日上午,小云难得地早早就来到了公司,当她把那份离婚协议书,放到李晚的面前时。李晚很是震惊激动,不过脸色也有些羞赧,问她昨晚就是准备送这个文件给她?小云含笑地点点头,有些欣慰地想,李晚这样的表情,才像个正常的女性嘛。不然整天和自己混在一起,也会越来越偏离轨道的。 李晚盯着那份协议,有点出神,欲言又止地问道,他们,他们还好吗?小云心情很好,就很随意地坐在了李晚的办公桌上,回答他,好,怎么会不好?李家孩子都会满地跑了,话说人家可比你新潮多了,在老家都包了二奶了,只有你还在怕来怕去的。不过说实话,在老家也不太讲究什么证不证的。我看人家没有证日子过得也挺名正言顺。事实上,李晚知道小云虽然嘴上是这样说得容易,但是为了拿到这个协议,私下肯定会给李家不少好处的。但李晚又问不出口,如果那样的话,就显得太生分了。 话说两个人在总经理办公室里谈得很愉快,在外间的办公室里有人看不惯了。那就是策略部新来的成员刘洋。刘洋是C大传媒系研究生毕业,在面试的时候,李晚觉得他还挺有想法的,基础挺好,就是从业经验比较欠缺。准备先招进公司,自己亲自带上一段时间。所以这半个月来,李晚亲自负责的项目,一些助理工作都是由刘洋来完成。刚开始还挺公事公办的,不过慢慢的刘洋就有了点其它想法。毕竟像李晚这样的成熟漂亮、事业有成的单身女性,几乎快绝种了。李晚刚开始也没往这方面想,但是有一次由于项目比较赶,李晚把文件忘在家里了,于是两个人就在李晚家里完成的报告。后来刘洋就借加班名义常去李晚家里。李晚也不太讨厌,毕竟刘洋有一副好皮囊。昨晚小云打电话的时候,刘洋就正好在李晚的家里。 这个上午,刘洋从玻璃门看见小云进去总经理办公室,然后就坐在办公桌上和李晚谈得很是投机,看那样子也根本不像是公事。而且这半个月小云都告假,他根本就不认识小云。于是他就拿了一份打印好的报告,借故请李晚确认,没敲门就进了李晚的办公室。想来他是故意没敲门的。 小云看见刘洋没敲门就进来了,连一个解释都没有,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问了一句李晚说,这位是做什么的?李晚说是她新招进策略部的助理。这时候刘洋又凑了一句,李总,这位又是谁啊?语气中故意透露着亲昵。还没等李晚给他介绍小云。小云就发话了,语气难得的严肃,不带一丝个人色彩。策略部的助理,有什么事需要向总经理汇报的?就算有,谁允许你不经敲门就进总经理的办公室的?出去!!最后一声喝斥,非常严厉,虽说这话是对着刘洋说的,但她却一直是盯着李晚。 此时李晚办公室的门是敞开着的,正对着开放的办公区。米文心道,好嘛,这个刘洋碰钉子了吧。我来公司这么久了,还从来没见过云老大发脾气呢。原来温顺的云老大发脾气的时候,这么厉害呀。不要说米文了,连李晚都没见过几次小云发火。她只记得,在MOTHER广告公司的时候,小云仅有的两次发火,都是对着客户老总的,那时候的小云,就如同出鞘的刀锋,基本上无视任何人。 当刘洋尴尬地离开,并顺手带上门之后。小云面色冷峻地盯着李晚说,你要记得这个公司是你的,不是我的。最后我私人再给你一个建议,甜点可以吃,但甜点永远不能成为你的正餐。我希望你严肃地对待自己的生活,谈一场认真的恋爱,然后结婚生子。玩游戏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你最好不要把游戏当真。说罢转身就离开办公室,也直接出了公司。米文看着小云离开的背影,心道乖乖,云大姐翘班都翘的这么潇洒。 小云今天确实有些生气,不是为了李晚找了小男朋友,而是因为李晚的公私不分。LDK能够发展到如今的规模,实属不易,如果就这样混杂下去,无论再过多少年,都只能是个作坊,不可能成为真正有效运作的商业机器。小云心里认真地考虑,是不是要再认真地帮一帮李晚,帮她处理下公司。李晚是个事业型的人,让她去开拓市场,洽谈商务,或者打好每一次项目战役,这肯定没有问题。但是真正对于公司的组织结构、运营模式、流程制管、品质审核监督,这些就不是李晚所擅长的了。况且LDK目前发展的瓶颈,不是靠规模加大,就能够解决的。所以当天晚上,小云就LDK的未来规划和李晚通了一次电话。 第二天上午10点,小云准时来到了公司,而且是以女性身份出现。或许是她认命地接受了成为女性的既定事实了吧。可以想见,沉寂了很久的LDK的八卦热情,又熊熊燃起了。客观地讲,就算是穿上女装的小云也不算是大美女,只能算是面容清秀,气质独特。但是对于LDK的人来说,可不是从这个角度来考虑问题,他们惟一的感官就是,原来公司神秘男士,忽然变成了女士。小云今天首次穿了矮跟的高跟鞋,低腰微喇的牛仔裤,裤脚上缀了点点菊花纹样,上身是格子衬衫,下摆的两角,很随意地扎在了一起。并没有戴隐性眼睛,而是换上了一副黑色边框的眼镜。 看到这样子的小云,最高兴的是米文了。她再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怕自己大嘴巴把小云的秘密说出去了。小云微笑着像安抚小狗狗似的,拍了拍她的脑袋。然后在创作部,简要地说了几句,权当公告。说她从前虽然是挂在LDK公司,但基本上属于顾问性质的,从今天开始,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她将代理LDK行政创意总监的职务。最后补充一点就是,将会是以女性的身份。所以她玩笑似地说,对于公司的美女们,她只能说抱歉,以后云大帅哥再不会出现了。说罢还促狭地瞥了瞥米文。米文被她臊了个大红脸,当然尴尬异常的还有就是策略部的刘洋。最后她收起了表情,并通知各部门11点在会议室进行管理层会议。 会上李晚只是简单做了个人事调整的通告,剩下的会议时间由小云主持。小云对于LDK整个作业流程中的各个环节,都进行了更加细致化的划分。并予以了不容折扣的强制推行。要求所有LDK员工在工作中,统一专业语言,使用LDK的品牌作业工具。并在与客户合作事宜上,以及各个部门之间的配合上,严格执行书面文本的流程规范。最后是对于创作部的作品质量和时间成本控制上,将会有着更高的要求。一言以蔽之,LDK的未来一段时间,主要就是从游击队向正规军,甚至于特种兵进行蜕变。 正文 爱是一种幻觉,不曾得到,却存有失去的痛苦。 正式任职以后的小云,在LDK人眼中,完全颠覆了已有的形象。从前的关键词是帅哥、懒散、温柔、中午到、下午退、大部分项目工作漠不关心。现在的关键词是:美女、自律、干练、早上到、晚上归,对所有职务范畴工作都是铁血严苛。这段时间内,小云几乎一心扑在了LDK的意识形态改造工程中去了,甚至于米文都觉得云老大,没有以前可爱了。现在的小云,对于部下出街的作品要求,简直高的离谱。如果说客户的满意度是8,那么她的要求就是12。用小云的话说,如果我们的自我要求,比客户对我们的要求还低,那么我们的专业性体现在哪里?我们的服务价值体现在哪里?于是米文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自此以后,她的每篇文案至少要重写5遍以上,而且不允许出现低级错误,比如错字、标点、病句、专业常识性错误,几乎只要一出现,必然能近距离感受到云总监的雷霆震怒。 除了LDK的创作部成员,这段时间,还有人的日子过得也很不舒服,而罪魁祸首也是小云,那就是江枫。这位蜚声国际的新锐设计师,感觉自己的生活却被别人给设计了。自从上次他和LDK的某位亦男亦女的总监,发生了超友谊的床上关系以后,他的脑子中就始终盘旋那个身影。他搞不清楚,这究竟算是一种怎样的情绪。那是一种他在身边所有女性朋友,包括玉茹身上都找不到的一种特质。好像他认识的所有女人属于一个世界,而小云属于另一个世界。那种感觉就像是,你拥有一堆牛奶软糖,但是其中意外地出现了一枚水果硬糖。尽管你明知道水果硬糖,不见得好吃,但她就是那么特别。 所以他常开着那辆d3,晚上泡在MUD咖啡和酒吧。他明知道这种行为不好,但他总是有些期待,期待在这里不经意邂逅小云。但他总是在失望,自从上次以后,小云就再没来过MUD。或许在她来说,这里已成为一个伤心之地,有着她不想再触碰的记忆。这段时间,江枫已经从侍者和老板MUD口中,陆续地打听到了不少小云的信息。但那些信息是如此的简单,简单到几句话就可以概括全部,却又是那么的触目惊心,因为那样的事情,绝少有人能够做到。江枫只是直观地觉得,这个小云,要么是个天才,要么是个疯子。对于接近小云的生活,他本能地感到了危险,如同吸食毒品一样。初次很难受,后来又体会到异样的快感,最后深陷下去,无法自拔。 如果借助某种理论工具来分析江枫,那么他此前的人生,就如同教科书般完美的结构主义。但是遇到小云以后,他发现小云的人生,就如同后现代的解构主义。如果说江枫的人生是对称的、规整的、纵向的、按部就班的、表达整体意义的、具有积极目的。那么小云的人生就是断裂的、碎片的、被颠覆、被阐释、被反复阐释的、不追求存在意义的。如果说江枫的思想世界是标准的欧几里德空间,那么小云的思想空间就是黎曼几何。前者是千年来三维宇宙空间的基础。而后者却是没几个人搞得懂的相对论基础。他不无颓唐地想,小云的世界观,简直就是为了颠覆他的世界观而存在的。 如果说后世的史学家,会载录江枫设计师的思想体系,那么必定会以小云这个人物作为分界点。认识小云之前,江枫的认知体系,大体上还是在遵循二分法的。是与非、黑与白、爱与恨、男人与女人。但是认识了小云之后,他才感觉到性别的界限是那么模糊,爱和恨的界限也是那么模糊。如果爱的结果是令人感到恐惧,他都要考虑恨是不是能够给人以活下去的勇气了。 江枫最近的异常状态,萧玉茹是有所感觉的。感觉最近他总是神神道道的,对什么都好奇的要命,好像对什么都产生了怀疑。不过这也有好处,至少她们在一起讨论设计的时候,他居然会丢出一些大胆的非常规idea。此前她一直觉得江枫的设计,优秀是优秀,但就是太过理性了,里边缺少一种非理性的神秘的质素。就如同玉茹推崇的,柯布西耶的朗香教堂,但江枫此前就欣赏不来。不过萧玉茹还是看出有不寻常的地方,她想在她出差的这段时间,江枫身上肯定发生了点什么。 这天晚上,江枫还是泡在MUD,萧玉茹给他电话。她说她在女侠朱眉这里,正在讨论W城项目的设计源点呢,思路卡住了。问他干什么呢,没事就过来一起聊聊。还说女侠的男朋友的「焚书煮咖啡沙龙」的泛店,已经开始筹备装修了。江枫灵机一动,试探着问道,要不我叫上LDK的那个小云总监?萧玉茹和女侠嘀咕了几句,女侠倒是很赞同,说那个小朋友很有趣。江枫心想,你也大不了两岁,只是人家长得小而以。 江枫拨通小云电话的时候,小云还在公司加班,晚饭都没吃呢,声音有气无力的。本来就有些甜糯的声音,又多了几分柔弱感,绝对是男人杀手型的声线。要说小云的相貌只能打到70分的话,那么她的声线绝对90+以上。小云此时正如软体动物一样趴在办公桌上,闭着眼接了电话,以为是去楼下7/11觅食的李晚,所以她只是喂……拖了个长长的尾音。听筒那边江枫险些要出车祸,浑身酥麻麻的,还伴随着鸡皮疙瘩。既销魂又难受。特别是听出来是江枫的声音后,小云居然又调到了男声频道,江枫心想太坏了。 听完江枫的简要介绍,小云迟疑了一下,对他说,我还一个朋友在呢,我问问她的意见,你们那边我再多带一个朋友没问题吧?江枫说没问题。小云又问了一句,给提供好吃的不?江枫继续哄骗到,有,我们红衣女侠亲自烹饪的点心。小云回了一句,你就蒙吧,就算是她那儿有点心,也肯定不是红衣女侠做的,按她的性格,进了厨房,还不把整栋楼给爆破了。所以估计是男侠的手艺吧。江枫心想,这姑娘太聪明也不太好骗。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哼哈答应着。 这时候李晚也从7/11回来了,小云和李晚说了下,李晚也觉得再熬下去也没什么效率了,就同意了。江枫出现在LDK的时候,小云的杯装好炖都没有吃完,可见江枫在电话的时候,他的d3就已经徘徊在LDK附近了。 江枫看到在公司,小云就这样自然地穿起了女装,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好像他当成是个很重要的秘密,但秘密的主人却很随意地公布出来了。不过江枫还是偷偷打量了下今天的小云,看着她牵着李晚的手,两个人走在前面,微微有些X形的腿,在微喇的裤型衬托下,显得更加风姿绰约。比之上次她在MUD喝醉的那个晚上的装扮更有女人味了。 路上的时候,江枫简要地向两人介绍了W城的项目概况。那个项目最初时候,对方是找到江枫的J&C事务所,但在洽谈过程中,江枫发现这个项目,可能突破点,更重要的是在于如何表现出城市的文化精神,有一定城市地标的纪念性意义的。所以他就把交到了萧玉茹负责,在这方面,萧玉茹和朱眉都比他更合适。 当三人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看到女版小云,女侠是最先叫嚣起来的,她甚至在小云身边转了几圈,嘴里还发出啧啧的怪笑声,笑得小云心里一阵发毛,瘆得慌。萧玉茹看到小云居然是个女的,马上就想到了江枫最近的反常,狠狠地剜了一眼江枫,江枫心下一阵发虚。最后在女侠的严刑逼供之下,小云只好承诺以后都不再骗人,反正她也准备一直女装下去了。 闹了一阵后,众人回到正题。女侠谈了一些她和玉茹的一些前期思考,小云仔细琢磨一番,只是说她觉得二人的建筑语言挺细致的,虽然在形式上已经达到了设计目标。但她却总感觉隔了一层似的,似乎这样的建筑不像是长在W城的文化土壤上的。随后小云又谈了一些她对于W城的认识,包括殖民地历史、渔民文化、W城的地理气候,传统建筑的直观印象,W城未来的城市定位,还有就是W城人们的心理、生活方式等。小云对W城比较了解,是因为同属于S省,而且又离自己的家乡很近,去过很多次。 抛出了砖头以后,至于能不能引出玉石来,那她基本就不关心了。不过随后看来,效果还不错,李晚和朱眉她们倒是讨论得热烈异常,在城市文化和人群生活方式的研究上,李晚比她花得功夫更多。小云有些无聊,就在朱眉家中自主地参观起来,最后她有些惊讶地发现,朱眉家里的空间布局,居然全部是组合式的,也就是说她家相当于变形金刚。也许是为了把工作室和居家的生活功能都兼顾了,肯定花了女侠的不少心思。设计师就是好,脑力成本可以忽略不计。 其实小云对这种家的安定感,不是没有向往的。但是她很清醒,知道就算自己也拥有了一处实体的家,也得不到安定感,因为她的心始终在流浪。在不知觉中,脚步就晃进了厨房,她有些擅入的不好意思,不过在烹饪点心的男侠,并没有在意,只是对她温和地笑了笑,还递过来刚出烤箱的点心,叫她试吃。如果说女侠给人的感觉是大红,那么男侠就像是棉质的感觉,卖相很自然,感觉很舒服,小云揣摩应该是个很有包容,文化涵养很深的男人吧。 小云拣了两枚看上去憨厚的小熊饼,细细尝了起来,不甜不腻,味道不俗,牛奶的香味很饱满。不过她也仅吃了两颗,男侠微微有些诧异。小云怕她误会不可口,显得不礼貌,只好稍作解释。说她从前有过暴食症,后来又变成了厌食症,最后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不咸不淡。书上说暴食症的心理问题,是不可得,仿佛最可口的东西,没有吃到之前,总是觉得心里空落落,控制不住自己不断地摄入更多。而厌食症的心理,则有些相反,仿佛世上再没有可吃之物,或者说摄入占有某些东西,这种行为令她感到恐惧。 男侠就是那种让人一看到,就不太会戒备的感觉,于是小云不自觉地吐露了心声。男侠也果然没有令她失望,他没有追问下去,甚至于都没有安慰的话语。但小云却觉得更加贴心,因为安慰本身就是一种施舍的行为,她不屑,他也懂得。小云不禁想到了江枫,如果是他的话,肯定会追问下去,她不禁想,江枫骨子里更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顶多是个三十岁的大男孩子。想罢不由轻笑出声,然后她就端着饼干点心,走出了厨房。 看着小云热络地跑前跑后,给讨论会中的几人,端茶递水,运送各色点心,乐此不疲样子,江枫在外间看得心里软软的,不知名的情绪在里边滋生。不知何时,男侠端着一杯茶坐在了江枫旁边,并递给了他一罐啤酒。顺着江枫的视线,也看到了小云的身影。他又转过头来,望了望身边的江枫。 男侠喝了一口清茶,状似很陶醉,随口聊了起来,你对她了解多少?这个问题,江枫想了半天,还真不好回答,只好照实说,我了解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些事,但我却不了解她。男侠倒是没想到江枫能回答得如此理智,有些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江枫有些气结,难道在你眼里,我的智商就如同草履虫吗?男侠坏笑了几声,没有作答。接着又继续说,我和你正相反,我不了解她身上的故事,但我想我了解她这个人。所以结论就是:我能和她成为知己,不过你和她之间的关系,就难说了。说罢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江枫和萧玉茹都是他的朋友,几个人都认识很多年了。他并不希望江枫都这个年纪了,还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冲动,做出一些伤人伤己的蠢事。 看到江枫半天没作声,男侠觉得有些大条了,貌似江枫挺认真。所以男侠难得地没有继续调笑他,而是正色地说了些话。如果说你对生活,感觉更像是个快乐的游戏,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经历过大的波澜,多数时候,你只是在跟随着自己的直觉在作出反应。但是她和你正相发,她的过去必然是惊涛骇浪。所以如今,她对于生活的态度,对于心性的自我省思,俨然已经接近于信仰的层面了。所以她不会陪你玩什么快乐生活的游戏,因为她的本性还是很善良。换句话说,如果她真陪你玩起游戏的话,我倒是会为你担心起来,因为那样你会死得很惨。抛开你现实层面的各种光环,就精神层面而言,如果说她是专家级的博导,你差不多就应该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水平。 当然不能否认,你和她接触,对你自身的心性是很有益处的。毕竟在你的生活中,很少会出现这样的异类性格。但你一定要控制好距离,欣赏归欣赏,但是想要拥有的话,一旦这个念头在你脑海中闪现,那么你就危险了。据我的观察,只可能是她拥有别人,而很难是她被别人所拥有,她的近乎偏执的自尊,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出现。正如飞蛾扑火,如果说灯火外面有着透明罩的话,那么就既能得到想要的温暖,又避免被焚毁的下场。而且如果你真想和她交好的话,一定不要否定她的过去,她的言行,更不要试图改变她的想法,因为那些都是她整个信仰的根基。就如同黑泽明在《罗生门》中用谎言构筑的世界,如果你否定了那个谎言,那么谎言所构筑起来的世界,就会轰然倒塌。即使是谎言,如果近乎偏执地坚持下去,最终也会变成真理。所以说,在她的身边,在她的气场范围下,只有被她所改变的命运,连我都要避其锋芒的。说罢,男侠还赞叹地说了一句,不过她这样强大内心的人,我确实很欣赏。某种程度上,我们也算是同类吧。 有人说过这样一个笑话,女人搞哲学,简直糟塌了两样美好的东西。女人和哲学。江枫此时就有点近乎阿Q的自嘲,那天直到散场以后,江枫脑子中,都还在盘旋着男侠的话语。他甚至都没注意到萧玉茹和李晚两个人,已经就LDK和J&C达成了初步的合作顾问关系,基本上是J&C为LDK提供建筑领域内的专家顾问,而LDK则在品牌文化、营销战略层面提供顾问服务。不过这种合作方式,倒是双赢的互惠互利,尤其是对于LDK近期所进行的转型,在J&C来说则是在项目的前期,能够得到更多有价值的社会性综合建议。 最后江枫和萧玉茹又稍带上了李晚,而小云则一个人打车回去了。李晚想要小云直接去她家,但是小云拒绝了。事实上,自从有其他男性去李晚家以后,小云就很少去她家了,更不会在那里过夜。倒不是说两个人闹别扭,而只是因为小云觉得有必要,让李晚有更多的私人空间去交朋友了。自从李晚摆脱了过去泥淖般的婚姻后,她就已经和小云不算同类了,她应该融入到正常的都市生活中去。小云甚至怂恿过李晚自己买辆车,李晚虽然没说同意,但也有些意动了。小云是个路痴,而且都不会开车,在B城生活了这么多年,但对这个城市依然感到极度陌生,况且她也喜欢坐公车,看风景。李晚和她一样,不会开车,但至少不会迷路,所以一直没买车,多半是受了她的习惯影响。小云想慢慢淡化这种影响。 正文 既然心灵已成沙漠,那么只能焚情以待。 接下来的几个月,LDK与J&C也算步入了蜜月期。虽然说初步的合作意向,是由李晚和萧玉茹达成的,但真正实践起来的,却是江枫和云彩两个人。尤其是小云,在她所制定的LDK转型的计划中,有了江枫的顾问参与,至少在建筑产品解读环节,LDK公司已经逐步形成了独有的体系,创作部成员也逐渐适应了。在这期间,江枫被邀请LDK做了几次的专题报告,虽说报告形式不是很严肃,但效果出奇的好。在LDK内甚至已经形成了追星现象,毕竟江枫的外貌很唬人,谈起他的专业来,那也是很有设计师魅力的。 不过话说回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何况是免费的劳动力。在这方面,江枫绝对不会吃亏。所以云总监也被江枫拉到了J&C作了一次企业文化的讲座。虽说只是一次,但是小云所花的准备心力,绝对比之江枫的三次报告还大。毕竟江枫所谈论的话题,基本上是他的专业内容,随时在脑海中,张口就来的。而小云所要做的J&C企业文化报告,那是需要深入了解J&C事务所的方方面面,然后并以报告文本的形式,对它做出各个方面的细致严谨的规划界定,最后并向J&C事务所的人,以浅白的方式告诉他们。有时候,人自己更不容易看清楚自己,所以会请第三方的人来审视他,最后再告诉他,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小云对于J&C的讲座,大致和这个过程相似。 那次报告,基本上也是小云在J&C事务所的初次露面,上次的采访并不算。反馈回来的信息还不错,很多J&C成员,除了自己负责的项目外,此前对J&C的了解都不是很多。此后他们对于公司未来的战略方向,也有了更清晰的认识。此后不久,小云又想到了一个有趣的主意,那就是两个公司之间,互相交换实习生。所以米文这段时间,就被光荣地派驻到了J&C事务所,对于LDK所针对的产品领域:建筑,进行全面的专业熏陶,为期是三个月。 对于小云而言,这段时间她的生活,大体上都和LDK的重叠,连和江枫的往来,也似乎恢复到了他们最初认识的状态,止于公司的事务,但又很有默契。唯一值得记述的事情,大概就是在不久之前,男侠居然单独邀请她,去参观他的那个正在建设中的「泛店」,小云欣然接受,她对文化沙龙的兴趣也很大。 泛店的择址,既不是太中心,也不会太偏。在一个闹中取静的院落里,是一个旧的厂房改建的LOFT。院落里布置了三三两两的室外桌椅和阳伞。内部呈围合式布局,吧台位于围合的中央,流连于四方书架处的顾客,便能闻到淡淡的咖啡香。而且店内的设计,还有一个很大的特色,那就是除了吧台和高大的书架外,几乎所有的室内格局、用具,都是才用紧压型的纸壳,并切割而成。既环保,又有创意,也很舒适。而巨大坚固的书架,全部采用了钢板,在厂家定制而成。漆上了黑漆,暗哑的金属表面,配上它们巨大的尺度感,既有种古典的庄重感,又有些后工业时代的味道。小云粗粗地扫了扫泛店的整体设计风格,感觉到里边了哪些分别是女侠和男侠之手。 她是这样对男侠说的,纸壳的创意设计,想必是出自女侠之手,表面上看来是她的天马行空的创意,几乎占据了泛店内的绝大部分眼球,但她选用的质地,无意识中也泄露了她的内心,是很柔软的。所以女侠是一个看上去很侠客,但骨子里其实还是个有点温柔的闺秀性格。说罢,她笑了笑,对着男侠说,你算是拣到宝了,一个表面上看来很现代国际化,又很爱玩,但内里是个很温顺性子的女朋友。生活永远不愁闷,但又不会厌烦,因为她很有分寸。而再说说这些个泛店的骨骼,也就是这些钢铁书架。这个很明显是出自你的喜好,表面上看起来很从容低调,但本质上却是钢铁般坚硬的意志。所以总体来说,这个泛店,虽然表面上看上去都是女侠的设计元素,但根本的地方还是你的意志在主导者。这就像你们家的设计一样,我猜的是,那个空间变化的想法是你提的,而最后设计的方案是由女侠完成的。所以归根结底,你们家表面上看是万事听女侠的,但大事上还是你在当家吧。 男侠听得有些目瞪口呆,他已经很高估小云的细腻程度了,但也没想到她会敏锐如斯。不过这倒是过于抬举小云了,她也仅是通过一些常识来推测一些主人的性格。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如此,在这一点上也鲜有人能比得上她的。只是她从来很少表露出来,倒是在男侠面前,她的戒备心不是那么重,所以才有些畅所欲言了。两人谈了很多,男侠没想到的是,小云甚至对于这类的沙龙书店的经营,也有着不俗的见解。他都有些怀疑小云以前是不是自己开过店了。小云给他提了个小建议,说划出一个「私人书架」区域,也就是说可以邀请各个文化行业的朋友,来这里开放自己的一部份藏书。比如说,每个人配给一个书格,至于放什么书,多长时间更换,完全由主人自己安排。这个区域书架,仅限于店内阅览,不供出售。当然主人想要出售也没问题,自己标上价签即好。男侠也很喜欢这个想法,还说第一位私人书架,就邀请小云了。小云点头答应了下来,事实上,她抛出这个点子,也是私心的,她想清理留在李晚家中的书籍,但总缺少了一个正当的理由,这次就顺理成章了。 最后是这个泛店名字的问题,他们之前开玩笑说,全称叫:「焚书煮咖啡沙龙」泛店,男侠问了问小云的意见。小云说这个名字太长,不适合做品牌名,只能算是辅助的名称。小云沉吟了一会儿,对男侠说叫「焚沙」怎么样?既然我们已经身处于文化沙漠的时代,那么就让我们焚沙以渡吧。不过味道可能有点消极。男侠并没有回应,只是低头沉思着,嘴里不断地念读着焚沙、焚沙……最后说就用这个名字吧,挺特别的。「焚书沙龙」简称「焚沙」。不过小云并没有把这个名字的真正来历说给男侠听,不然男侠肯定要跳脚了。分开的时候,小云说开业之时,她会送一份比较个人的特别礼物,男侠自是非常期待。 对于小云想要送给男侠的礼物,其实并不珍贵,但是却非常独特,因为那就是她写了许多年的《不存在的爱人》。与其说是送给男侠,不如说是她想要送给「焚沙」。她花了半个月时间,每天写作到深夜,终于在她的许多个残缺的版本基础上,写出了故事的结局。故事的初始,仍是一如既往,她有一位消失的爱人,但这个消失的爱人,却侵蚀了她的几乎所有的生活方面。她在墙壁上贴着他的画像,凌乱地写满他曾说过的话,他喜欢的称谓、口头语。屋子中弥漫着他喜欢的爵士乐,床头摆满了他曾送给她的礼物……她的生活主题,仿佛就是在缅怀消失的爱人之中度过。直到有一个初秋的月末,在Z区的教堂之中,她在为消失的爱人祈祷的时候,另一个男人走进了她的生活。 他是在为他的女友在祈祷,他的女友身患绝症,随时都会离去。也许是两个人有着类似的经历,所以他们很快就有了默契,经常在一起祈祷。他对她说,人总要做两手准备,人总是除了最佳选择之外,仍要有次要选择。所以他一边在向上帝祈祷女友的康复,另一边在向上帝祈祷,在天堂给女友留个位置。所以在他女友去世以后,他和她就开始了交往。之于他来说,也许她就是他的次要选择吧,但她并不在乎。 之前两个人一起祈祷的时候,两个人很有默契。他总是在说他的女友,她也总是在说她消失的爱人。但自从他的女友去世,两个人正式交往以后,就不再那么默契了。他渐渐开始向她谈起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爱好,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工作。他渐渐开始向她问起她的生活,她的爱好,她的方方面面,但是她每次谈到的内容还是她消失的爱人。当次数变多,他开始不再相信,他认为任何事情总会随着时间的冲刷而淡去。但她却坚定地对他说不会,永远不会!于是她带他来到她的家里,于是他看到了她的生活,见识到了那位消失的爱人,如烙铁一般存在于她的生活之上,随时都在炙烤着,随着年月流逝,那烙印越来越深。于是他放弃了,他说他终究无法战胜一个消失的人。 在他离开的时候,他对她说,如果说我从前的女友,还活在天堂,那么你就早已经死去,死在了过去的某个时间。其实他说得并不正确,她并不是死在了过去的某个时间,而是死在了未来的某个时间。当他离开她以后,他的痕迹一点点住进了她的生活。他皱起的眉线,他浅浅的胡须,他那有点刻板的笔迹……也许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此前她的生活中,并不存在一位消失的爱人,那些只是她的虚构世界。而他才是那位真正消失的爱人。 当写好《不存在的爱人》以后,小云又自己设计了封面。封面上除了一段她亲自摘选的内文之外,再无画面,甚至连作者都没有。而《不存在的爱人》这个书名则是出现在了那段内文中,只是简单地作了粗体设计,再无变化。之后,她把手稿交给了一位印厂的朋友,叫他帮忙出一份数码打样。这就是她准备送给「焚沙」的礼物。既然心灵已成沙漠,那么只能焚情以待。这是她对「焚沙」的另一种阐释,但是她不准备告诉男侠。 正文 人生苦短,所以要珍惜地使用生命。 几个月来,由于LDK的连续加班,并且每天写作《不存在的爱人》到深夜,在完成之后,小云大病了一场。她的身体本就禁不住过度劳累,又染了点风寒,一场感冒反反复复拖了近一周。她并没有告诉别人,其实这个别人,也仅指李晚一人,她的生活中也谈不上还存在其他的别人。她只是告了假,李晚并不知她生病,而且她又在忙着学车。小云自从做过手术以后,就再不去医院。所以她只是吃了些感冒药,一个人窝在家里。她的二十八岁生日,也这样悄无声息地度过了。那周LDK没什么事发生,值得一提的是刘洋给她电话,居然要求调到创作部。不过她并没有同意,她的用人标准一向严苛,而刘洋显然不够她的底线。不用想,大概是和李晚的关系并不顺利,想来李晚是有认真考虑过她的话。 病愈以后,小云看上去又清瘦了不少,不过精神还不错。一场病下来,好像身体排出了许多毒素,连消极灰暗的思想,都淡了几分。毕竟人生苦短,更应珍惜地使用生命,尤其是她的生命更加短暂。好多不必要的执着,都放了下来,比如从前对于性别的不认同。如今这些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所以当她要准备出差的衣物时,并没有刻意地区别于男装和女装,而是很随意地想着当地的气候,和可能出现的场合选了一些,有男装也有女装,不过都是中性感居多。 有关于要出差的事情,简要概括起来就是,J&C事务所的萧玉茹,要再次去W城考察项目,就邀请了LDK参与,但李晚这段时间比较忙,所以就委托小云了。小云想了想就应了下来,她的感冒好的差不多了,又听说W城项目方案基本确定下来了,这次出差不会很累,她是以半旅游心态准备的。但是她脚穿军靴,身着迷彩装,背着大大的帆布包,出现在机场的时候,萧玉茹还是很吃惊。她的头发已经长了些许,可以勉强扎起来了。看上去很干脆,但又很妩媚。萧玉茹心里总有种错觉,好像这个小云,和前段时间的不太一样。 果如萧玉茹所言,到了W城只花了一天时间,就处理完了工作。预计的一周出差计划,剩下的时间,就是两个人的自助游。淡淡的海风之中,有着大海独有的腥涩味道。不远处老旧的军舰搁浅在海面上。天空中偶尔有几只海鸥在飞,也许是在琢磨着如何把鸟屎撒在人的头上。甩脱鞋子,在海滩上恣意地奔跑,像个孩子,低头拾起几颗贝壳,慌张地躲避着起伏的海浪。后来还乘船去了不远处的海岛,上面不仅有历史的故事,还有着许多吃着小鱼长大的猫咪,都很可爱。有时候她也会拿着卡片机,无意识,很随意地抓拍街景,有点LOMO的意思。这一切都让小云感到无比快乐。即使在回到宾馆的路上,她也可以伸长双臂,像走钢丝一样,走在人行道的高沿上,自得其乐。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这样敞开心怀了,连笑容的时候,嘴巴都可以张得很开,很奔放地大笑。 跟着小云疯玩了几天,虽然也很投入,但萧玉茹总是觉得小云比她更开心。明明是住一起、吃一样,拣一片海滩的贝壳,为什么会不同?小云说是痛过,所以平凡就很快乐。不像欲望,只能不断不断增加剂量,才能维持。两个人坐在海边的岩石上,赤着脚荡在湛蓝的海水中,耳中弥漫着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也许是这样快乐的气氛和难得的坦诚给了萧玉茹错觉,她觉得和小云已经算是朋友了吧。所以她旁敲侧击地提到了最近的流言,有关于小云性别的。不过这些早就在小云的预期之中,根本没有丝毫慌张。只是淡然地承认,那些流言都是真的。萧玉茹喉咙有点干涩,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那江枫最近在你们LDK表现的怎么样?萧玉茹循循善诱。小云心里明白,却装糊涂,什么怎么样?一个国际设计师,在LDK这样的小公司,客串建筑顾问,那还用说?当然是表现得非常完美了。萧玉茹把视线,投向了远方缥缈的海际,任声音被海风吹得时断时续。你知道吗,如果仅是由于做顾问,江枫根本没必要去LDK,其他设计师也会做得很好。所以他是有企图的。小云好像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只是平淡地说,能有什么企图,LDK对于J&C事务所来说,是属于产业链上不同的环节,合作才是双赢。 如同拳头击打在棉花上,萧玉茹有些愤怒起来,她吼出来,江枫喜欢你,他对你是有企图的。海水有点冷,小云感到了抽筋的前兆,她抽回了光洁的双脚,拎起了鞋子,转身踩在岩石,小心地向岸上走去,她没有回答萧玉茹的问题。她的心情变差了,她讨厌这些无聊的话题,好像晚上的八点档一样。但萧玉茹没有就此罢休,她随着小云的身后追问着。走上了石阶的小径,小云回过头来盯着她,面色清冷。那又怎样?别人爱不爱我,那是别人的事,与我无关的。只要他是在工作范畴上出现,我就无所谓。 两个人回到岸上,坐在了凉亭里,在一个无风的角落,小云晒起来了太阳。萧玉茹也坐在了不远处地座位,她幽幽地说了起来。江枫是我的学长,他时常有机会来我家,因为我的父亲,是他的导师。与此同时,我的父亲和江父还是旧友,两家人也乐见其成。而对于他和我来说,也不会太反感,因为本来就不曾经历过什么激情岁月。我们可以说是同类人吧,读书、毕业、发展事业,很多的默契和满足感多半是来自事业上的。江枫从前几乎把心力都投入了建筑上,他觉得生活本来就是平淡的,像和暖的阳光、和煦的轻风,爱人的拥抱也如同亲人的拥抱一样。这样的问题,我们两个都有原因,仿佛在感情上,我们都不曾真正专心过。如今他好像对你有了特别的期待,所以,所以……在我这里来说,我并不反对你们发展感情的。如果我们两个将来注定是要结婚的,在此前,他能感受到真正的爱情,我也是会为他感到高兴的。 前面小云还只是静静在听,但是听到后半段,却有些超乎她的预期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萧玉茹会这样看问题。她感到很震惊,这让她失去再敷衍下去的耐性了。她开始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如果说,人生是一场离合的戏,那么纵使你是主角,也只能演好你自己,没有份参与到配角的,你以为呢?况且似乎很少有人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从来没有人可以要求我如何来做,在我这里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按照我的规矩来。即使你们已经搭好了华美的舞台,精彩的剧本,只等我去配戏。但是很抱歉,对不起,还是要按我的规矩来办。有关于我的游戏,只有我有权力,是否选择参演,而且这还要看我的心情。 不要妄图说是以朋友的身份,来邀请我帮忙。或许你们根本没有搞清楚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从来没有承认你们是我的朋友。大家在一起,合作比较愉快,兴趣相投,很能玩到一起,这也许在你们眼里,就已经是朋友的定义了,但还是很抱歉,这种朋友的定义,与我认为的朋友定义并不尽相同。况且如果是我真正的朋友,她首要的条件是了解我,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也根本不会来向我提这种荒唐的帮忙请求。况且你的要求是什么?让我帮你调教男朋友?但我调教过的东西还是适合你吗?让我给江枫的人生增添一段斑斓的色彩?但你明白嘛,越是色彩斑斓的东西,越是有剧毒的。 小云出奇地愤怒,你们把人生当成什么?游戏吗?还是以为所有的事情,都能通过会议和谈判来解决。根本上,你们懦弱、怕输、怕痛,所以这样冠冕堂皇地讨价还价,却从没有勇气全情地投入,你们不懂大爱,也不懂大痛,所以更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幸福。你们这些当代的「精英」,斤斤计较起来和蝇营狗苟的「小市民」,没有任何区别,如此而已。 说完这些,小云觉得今天的心情糟透了,索性就回了宾馆。萧玉茹的心神也受到了很大冲击,她甚至不好意思呆下去,于是收拾了行李,连夜赶了班机回去。小云却没有,萧玉茹走后,她一个人把剩下的几天时间,挥霍在了山风与海浪之中。异常畅快。 回到B城以后,萧玉茹仔细地想了几天,决定和江枫谈一次。她想也许小云说得也有些道理,在人生这幕戏剧中,不管扮演什么角色,总要全情投入的。有时候,不仅是向前是一种努力,懂得刹车,也是勇气的表现。江枫听到萧玉茹说要分开一段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审视自己,最近并没有做出格的事情。自从上次男侠给了他一些忠告,他已把对于小云的感觉,严格地控制在了公事的范畴内。毕竟他也清楚地意识到,如果没有重大变故,未来他是会和萧玉茹结婚的吧。 现在玉茹却对他说要叫停,她说也许我们之间有爱,但其实爱得并不够。但这有些单薄的爱,在未来几十年的婚姻中,不知何时就会耗尽。与其日后上车了以后,何不趁现在叫停,给彼此一个机会。江枫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他的内心并不如他期待的那样难过,甚至于像松了口气。不过想来,玉茹已知道了他内心的变化的。对于小云,他自己都并没有想清楚,他在希冀些什么。 两个人对坐,相互望着彼此,相处许多年的人,都有些沉默。江枫强作出笑容,玩笑似地说道,既然是分开了,那么我们是不是要来一场告别演出?说罢还故意色迷迷地盯着萧玉茹。如果是从前,二人可以说是相敬如宾的,今天这样的语气倒是第一次。江枫话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了。不过诧异地是,萧玉茹禁不住笑了起来,并没有严辞叱喝。没想到,话说开了以后,两个人的交流竟然更进了一步。 就这样,最后两个人又表演到了床上。江枫拥着玉茹紧致的胴体,感受着那种凹凸有致的肌肤之亲,鼻尖触到了她那浅浅而光洁的腋窝,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欲望之甜美。或许是即将失去吧,尽管感觉并不是悲伤,但却清晰无比地传达出了失去的信息,不知为何他的眼睛有些湿润。那是傍晚时分,夕阳穿过大落地窗,撒落在二人渗出细密汗珠的身体上,如同油画一般。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面颊贴着面颊,却并不看彼此的眼睛。江枫想要翻身分开,玉茹却紧紧地抱着他,在他的耳畔呢喃,就留在里边,怀孕也没有关系,那样我们就不用去选择,而是被生活选择了。从未有过一刻,玉茹和江枫是这样的情动,也从未有过彼此的言语,如此刻这般直抵心房。恍惚过后,玉茹慵懒地低吟,我们两人的身体,远比我们的内心更加相爱。江枫补充着说,不,其实是我们的心并不懂得爱。 激情过后的温馨相拥,两个人心有灵犀,在想着同一个人。玉茹在想着小云说过的话,欲望的甜美,总是要不断不断增加剂量,才能维持。许多年前,只是亲吻,就已经甜蜜得整夜失眠。而如今就是这样毫无距离地深入彼此,在满足过后,仍是觉得有些失落,是仍在渴望着什么吗?那想要的会是爱吗?而江枫在想,如果换了是小云,肯定会是另一番景象。想到小云亲自泯灭了自己的欲望之源,并用手术刀在身体划了一道终生不愈的深深伤口,只希冀着所爱的人能够使用那个伤口,并获得快乐,但可惜的是他所爱非人。最后那个人,竟然消失了。而在她醉酒之后,自己竟然用男人的凶器,亵渎了她那信仰一般的伤口。他想着自己是和那些被欲望左右的野兽有什么区别。他甚至在内心深处,想象了许多次小云的神情。她肯定会是带着嘲讽的笑,淡淡地说,如果说不是在对方清醒之时,也不是因为爱的缘故,就是因为男人长了一根不好控制的烧火棍,而恰好她的身上有这么一个深深的口子,然后就发生了侵犯的行为。那她又算什么,本质上也不过是「□容器」。不过说过这些以后,她肯定又会恢复从容的神情,接着安慰他道,不过没关系,这个伤口总是会被某个男人使用的,只是恰巧是你而已,就当是你在我醉酒之后,把我接回来收留的渡夜资吧。 想到这些,江枫的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脊背的汗珠开始挥发,让他感到了冷意,欲念如潮水般消散,然而停留在玉茹身体内的烧火棍,却又□得如同冰冷的钢铁。江枫不禁有些绝望地想,我们都是欲望的奴隶,不被宽恕。 正文 我走过人群,把所有的嘲笑遗落在背后。 历经许久筹备的「焚沙」,终于要营业了。据男侠说,没什么形式主义,只邀请了一些朋友。但小云不这样想,依着中国人爱凑热闹的恶习,朋友带朋友,最后的人数不会少。她一个人去得比较晚,心想把数码打样的《不存在的爱人》留下,就离开。 小云悠然地散步而来,沿着院落外围墙和铁艺栅栏,被老树遮住了阳光,围墙的红砖泛着新雨后的艳丽,青苔很随意地攀附着缝隙。走在这样的路上,只会感叹太过短暂,也许是记忆太过漫长。这样有韵味的院落,残存下来的老厂,如果改造成车库风格,或者复古风格的咖啡吧,都会更有味道吧。不过男侠他们两人的审美,还是更偏爱现代风格。 三三两两的人群,散落在院子各处。每个小圈子讨论的话题,都不尽相同。她稍稍听了下,还真是五花八门,电影、黑胶唱片、独立电影、现代舞、行为艺术……客人的组成结构,也很多元化。小云来到店内,签到处签了名字,并领到了个幸运号码。在人群中搜寻着主人的身影。以吧台为中心,正在举行着主题沙龙。主持人是搞先锋话剧的导演吴语。小云听了听,沙龙的主讲已近尾声。吴语是个舞台道具和特效的狂热分子,小云的兴趣不大,她更注重于剧本和表演这些原始要素。 沙龙已结束,吴语开始了抽奖环节,听身边的人议论,幸运奖品是店主人的贵宾卡。小云不感兴趣,转头要离去,却听到喊着她的号码。她犹豫了下,还是向吧台走去。吴语是个矮的胖子,留了艺术家特有的长长的脏脏的头发,整体看上去有些猥琐。小云没说什么话,等着拿到奖品然后离开。但吴语没有放她走的意思,他注意到了小云手中的书籍。试探着问她,这是您刚刚在焚沙选购的书吗?小云简短解释,不是,这个是要送给主人的礼物。吴语又问她是什么书。小云看着外围的人群,似乎也有了好奇心。只好耐心地解释,这是我写的一本书,但并没有出版,准备送给焚沙的。吴语好像对这书产生了兴趣,又问书的内容。其实不仅是吴语,下面观众中,不少认识小云的人都来了兴致。男侠更是没想到,她会送这样一份礼物。 小云难以推却,只好简要地把《不存在的爱人》的梗概介绍了一番,末了补充地道,这只是劣者的自娱之作,如果诸位有兴趣,以后可在焚沙私人书架借阅。吴语的热情,好像被《不存在的爱人》给点燃了,可能是他之前的沙龙话题,没什么人感兴趣。吴语激动地说,我最近刚刚完成《狗娘养的爱情》这部话剧,正在筹措下一部,云小姐觉得鄙人有幸能与您合作吗?小云委婉地拒绝,这只是本肤浅的青春小说,恐怕难入吴导的法眼。吴语大笑,云小姐是太过于自谦了。小云沉思了片刻,只好直接地说,吴导擅长在于舞台道具和特效的精湛运用,而本人更注重剧本台词和演员表演的张力,理念不太相同。人群哗然,没想到吴语随便拉个人,想要在现场搭个话题,却是个高手。 吴语面子有些挂不住,语气有些僵,那按云小姐的本意,什么样的算合适?小云只好说她并不很懂话剧,只是觉得《东宫西宫》的话剧,在演员台词的表现上很有张力。说罢她就现场朗诵了起来《东宫西宫》的末段台词:修饰、在意,让他喜欢,这些都是开始。年复一年、月复一月,都让他喜欢,始终关注着你,这也只是开始,不是终结。真正的终结是:变得老态龙钟,变成残花败柳,被风吹走,被车轮辗碎……你不喜欢吗?这有什么关系。也许你想要占有什么,占有自己的美丽,占有别人……但这都是幻觉。人生在世,除了等待被占有,你还能等待什么呢。所以,去爱他吧,服从他,把什么都告诉他…… 这是小云最喜欢的一段台词,不知在无人的深夜,独自诵读过多少遍了。所以这番在人前的诵读,到了动情之处,已是泪流满面。台下的人,也没有想到小云会如此的入戏。已经有人跳开吴语,直接向小云提问了。一个有点阴柔气质的男人,他问道:云小姐,据我了解,这是一部同性恋题材的话剧,您又怎么能体会得如此深刻?这太不可思议了。他的语气很是激动,对小云颇有知己之感。小云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生涩地回答,个人经历的切身感悟。 但这样的回答,并不能令八卦人群感到满意。这时候,有些听过小云流言的人,就起到了小广播的作用。人群开始议论纷纷了。见到这样的状况,人群中小云的朋友有些着急了。但八卦显然没法控制,连店主人男侠也没办法。这时候,李晚更加着急,她想进去把小云带走,但是却被任致远拉住了,他说你如果上去,流言会变得更加丰富。望着人群的议论,小云首先用男声说到,从前我是个男人,而后又用女声说到,如今我是个女人。如此而已。 说罢,她朝着外面走去,人群自动给她让出了道路。她走出去,把所有的流言议论都留在了身后。她想要去洗手间洗个脸,但是她刚走到女用洗手间的门口,几位女士就发出了尖叫声,他,他要进女洗手间!于是女洗手间中的人,也发出了尖叫。小云只好作罢,径自地朝着院落外面走去。江枫的d3就停在路边,他正在吸烟,见到她出来,拉开车门平淡地说,上车吧。小云就坐了进去。于是在那个周六,天色渐渐暗下去,d3就载着两人,像一阵晚风似地离开了焚沙。 那天焚沙的首次沙龙,绝大多数来客,都感到非常刺激,因为竟然有八卦之源现身说法,最后竟然和江枫双双离去,更为这则八卦提供了后续的无数种流言版本。不过,也有不少人的心情并不愉快,比如朱眉就在一直埋怨男侠怎么会请吴语这种烂人来搞沙龙。男侠有些惭愧,我没想到小云会被抽到号码,这也太巧合了吧。难道是有人故意的?按照八点档的肥皂剧情,这个幕后的主使者应该是妒妇,也就是玉茹搞的鬼,但很显然,我们两个都了解玉茹,她绝不会做这样没品的事。这时候朱眉却有些尴尬地红了脸,那个抽到小云的号码牌,是我嘱咐的了,我本想着借着这个机会,送给她贵宾卡的,再者就是我是想让小云上去杀杀那个吴语的话题啦。男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早就准备好了小云的贵宾卡,而且对于小云这种边缘人群,低调些才好,只有低调,才会保证幸福的生活不被打扰。不过现在说,有些迟了。 心情最难堪的人是李晚。如若她今天是一个人,无论如何她都会站到小云的身边。她并不惧怕流言,是任致远的手,提醒了她此刻的身不由己。小云花了许多精力,为她剪断了风筝的线,她却又重新把那线,交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上,这令她感到沮丧。猛然间失去多年来扼在咽喉的犀利的线,那种忽然间的自由,令她有些迷失,如同久处高原之上,骤然吸入过量的纯氧,她醉了。起初她对刘洋的青春气息,和年轻有活力的肉体,产生了迷恋,有点像几年前的小云味道。但正如小云所说的,努力为你得到自由,不是希望看到你放纵,而是认真严肃地追求平常的幸福。 恰逢此时,鉴于光明镜的合作顺利,甲方有意向与LDK加强合作关系,主要是旗下的其他项目。在反复多轮的洽谈之中,李晚和任致远,对于彼此都有了些钦佩。很多时候,除了商务洽谈之外,也自然地谈到了各自的生活。任致远不到四十岁,就把光明地产发展到了如今的规模,魄力可见一般。不过却是失婚状态,带着一名六岁的女儿。李晚对他的果敢强势和责任感钦佩不已,感到这样的男人,能够真正给女人带来安全感吧。任总对于李晚也有存有好感,能够凭一己之力,创办这样一家不俗的公司,本人又让人不觉得咄咄逼人。不乏巾帼的英气,又有着传统女性的含蓄谦和,或许这样的女人,女儿也会喜欢吧。两个人的关系,有条不紊地良性发展着,李晚想着,最终会抵达幸福的终点站吧。但为什么,今天看到小云遭受尴尬的难堪,她的心会是那么痛? 花洒的水流,如同眼泪,反复冲刷着身体。李晚沉迷在氤氲的浴室之中,分不清记忆、空间、孤独或者现实。鼻息中闻到小云喜爱的柠檬味浴液,她喜爱的纯白棉质地的浴巾,用心擦拭着她喜爱的长发……记忆的片断,在朦胧的浴镜上显现,在李晚的眼中蒙上了胶片的色调。那时候,李晚爱给小云打扮,而小云却偏爱给李晚梳妆。所以,没有人想到,今时今日,小云的形象是李晚的审美,而李晚则是小云的审美结果。她记得,小云认真地给她梳理头发,一边诉说着她的心情,她说从小就梦想着长大,会拥有一位此生不渝的爱人。坐在窗前,他会为她梳妆,晨夕变换,直到寸寸青丝,化为缕缕霜雪,生生世世……李晚还记得,每次小云为她梳理完毕,都会挽起一个发髻,然后信手把一支彩色的铅笔,插在上面,权作玉钗。在左侧的脸颊,小云也会为她垂下一缕,她说每当女人沉思之时,手中总要有一缕发丝,以供自己抚摸。既有助于思考,又妩媚异常。可以说,李晚如今的气质,多半是出自小云的打理,但这些任致远是不会知道的。 裹围着浴巾,李晚在家中游荡,眼中还弥漫着浴室的水汽,茫然而凄楚。她走近开放式书房,把面颊贴在了冰冷的书架上,心中所思,不禁突破了唇齿的束缚。 「……你说家是肉体、心灵的休息之所,所以简约最完美,最大限度释放空间的自由感……」 「……你说阅读是濒死的挣扎呼吸……所以书房不要封闭,那会是滋生孤独的温床……」 「……你在擦拭绿植叶片时,说你爱猫咪,但你不会去养,你只会把植物当成宠物来养,因为它们不言不语,默默绽放,默默死去……」 「……你说真正的睡眠与死亡无异,所以要厚重的窗帘,拒绝天光……」 「……你说喜欢凌乱又喜欢条理,但你说只会把具有清晰逻辑的自己,展现在这里……」 「……你说…你说…你说……」 「……任致远每次来到这里,都说这样的家,让人眷恋到不忍离去。但是你却一点点从这里消失,我却无能为力……」 「……小云,你说我们从前背负那样沉重的枷锁,在一起却感到那样的自由和快乐,但现在枷锁消失了,为何我却感到更加的不自由、不快乐……」 「……小云,此时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是快乐,还是忧伤……」 那天小云上了江枫的d3,坐在副驾驶位置,系上安全带,落下车窗,看向外面的街景,沉默异常。江枫问她去哪里,她只回答说,随便浪费点汽油,吹吹风就好。两个人就这样在城市的街上穿行、游荡。堵车的时候,她也不会嫌烦。好像车行时,她在看景致的飞奔而逝。车停的时候,她在看人群的熙来攘往。直到天黑沉下来,城市露出艳俗的霓虹闪烁。小云才说出目的地,去MUD咖啡和酒吧坐坐吧。江枫简直要感动得哭了,他早就肚饿,一直没敢说。 其实到了MUD以后,江枫也没感到她和在车上时,有什么不同。仍是坐在窗前,投入地望着窗外,只是点了一杯牛奶。江枫点了一些点心,还有一杯啤酒。努力填满自己的肚子,仍不遗余力地劝说小云进食。小云只是象征性地吃了点,就不再理他了。就这样江枫又陪她呆坐了许久。直到后来,小云对他说,送我到最近的地铁站吧。江枫不太放心她这样状态下的一个人,想邀请她回自己的家,但又怕她误会自己趁人之危,只好作罢。这样漫长而艰难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无论如何总会过去的,小云心想。 正文 摆脱流言的最佳方法,使它变为真实。 焚沙开业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小云每天下午,都会泡在这里,上午继续在LDK上班。LDK的作业模式,已经初见成效,不太需要她时刻监督了,她已萌生去意。彻底淡出这个行业,她的身体已不再能够承受这个行业的工作。此外有关于她的流言,越传越多,对她对LDK都不是好事。她不是惧怕什么,只是讨厌麻烦。她和李晚提过事情,嘱咐她要找个踏实的人继任。在这段过渡期,她还是会兼顾LDk的,不过不会那么全天候了,差不多又回复到了从前的编外性质。李晚异常的沉默,只是问她的打算。小云说她也没有想好,或许是写写口水文章,混点稿费度日吧。要不就偶尔当当枪手什么的。 周六焚沙搞沙龙的时候,起初小云很有兴趣参加。但几次下来,别人议论她的话语,如同爬在背上的毛虫,实在不舒服,索性不再参加。又是周五的下午,小云在焚沙的建筑区书架,翻看着《幸福的建筑》,男侠说不错,但小云却没什么感觉。不知是作者还是翻译的文风,文辞太过艳丽,有些煽情过度,如同茴香味道一样,缺少淡雅的韵味。按她的感觉,如果这书能配上北岛《青灯》的文笔,或者是汪曾祺《五味》的文笔,肯定成为佳作。男侠笑她要求太高,你当北岛的随笔,汪曾祺的食评,那是大白菜呢,满街随处可见。在我看来,现代诗人的随笔散文,比他们的诗更加好看。 小云摊摊手,状似无奈地道,那也没办法,本人的阅读品味,被焚沙养的越来越刁了。说罢走到吧台区,故意粗鲁地指着咖啡壶说,店小儿给本姑娘上两碗「黑芝麻糊」。听得旁边其他的顾客大皱眉头,男侠给她调了杯拿铁,又尴尬地对着其他顾客解释,别理她,她又在玩角色扮演了,这回估计是红拂女。下回大家再来的时候,她可能就在扮演潘金莲啦。小云一口咖啡卡在喉咙,差点噎死。男侠赶忙讨好似地给她拍拍背,嘴里念叨着,这位女客官,您悠着点,这正宗的西域黑芝麻糊,稠着呢。旁边的顾客,有点傻眼,心想这位店主也入戏了啊。 男侠八卦似地自言自语,最近怎么都没看见一辆墨绿色的d3出现在焚沙呢。这样还嫌不够,他还故意把头凑过来,一副独家秘闻地说,江枫和玉茹两个人分手了,有段时间了,之前都没听到一点风声,按理说,他们两个这么多年,感情还不错,怎么说分就分了呢,不会是有第三者吧。说罢假装实则故意地偷瞄了小云几眼。小云没好气地说他,你看看你,以前我还被你那貌似庄重沉稳的假象所迷惑,现在怎么就被你家那位给带坏了呢。再说他们两个分手,你不去安慰他们,跑我跟前念叨什么啊。感情还准备给我治个罪? 男侠一收贱相,又伪装成了世外高人的模样,还好整以暇地呷了口茶。小云戳着他的茶壶,一个卖咖啡的老板,自己却喝茶,什么世道啊。男侠也指了指小云的身后,还嘴道,你也有资格说我,你一个作者,整天拿着自己写的破书看,再自恋你也不能和你仅有的几个读者抢书看啊。小云回过头去,就看到一位面色发红的小姑娘,在她身后看着小云手里的《不存在的爱人》。小云尴尬地把那本书递给小姑娘,补偿地说,等到下个世纪末,这书出版了以后,我肯定送给你一本,亲手写上:致我最可爱的第一位读者。小姑娘接过书,就跑一边去了,估计被这两位大叔大婶吓得不轻。 趁着小云的情绪高昂之时,男侠继续八卦着道,你看江枫现在也是光棍了,姑娘您正年方二八,青春年华……你就不考虑考虑和他谈个恋爱什么的?话说江枫除了人长得帅点,名气有了点,也没有什么大的缺点。不过就算小时候,也只是出过水痘,并没有偷看过隔壁小朋友洗澡。男侠补充着。小云听他越说越不着调了,皱起了眉头,正色地对他道,你不会是江枫派来当说客的吧?看到男侠急欲狡辩,小云只好安慰他道,就算是当了说客也不是死罪,只要不是嫖客就行。顿了一顿,自语道,连这种事都能找第三方代理,真不愧是喝过洋墨水的海龟啊。说罢不再搭理他,又从书架拖了几本书回来。 男侠无言以对,不过他更绝,他就当着小云的面,给江枫拨通了电话,小云说你连个表白都找枪手,太没胆了。她叫你立刻滚到焚沙来,不然有你好看。小云瞠目结舌地看着正得意洋洋地男侠。她什么时候说过要江枫过来?缓过神来之后,小云倒有了些好奇,对男侠说,按理说谁都可能来鼓动江枫来招惹我,但你不应该啊。你不像是满脑子豆腐渣的人啊。男侠又继续老神哉哉地喝着他的茶。我嘛,开始死劝过江枫,叫他收收心和玉茹好好过就得了,可最后还是分开了。既然干脆劝不住,那就劝他对你积极点好了。这种事,如果你不让他亲自到山那边看看,他是不会死心的。我劝你干脆也和他谈个恋爱试试,反正又不会损失什么,出门有免费司机,逛街有人免费提包,看电影有人给你排队买票……最重要的是,恋爱能把你的空窗日子填满,省得你老泡在焚沙,别的顾客都在偷偷问我,你是不是老板娘了。 小云思量过后,觉得要是真的谈一场恋爱,也没什么坏处。况且流言传了这么多,她要是不把流言变成真实,那不就吃亏了嘛。所以当江枫开着d3赶到焚沙,风风火火地来到小云面前,她只是谈起头笑了笑,说她同意了,你可以回去忙了。江枫却没感到应有的狂喜,忐忑了多天,刚刚又在路上准备了无数说辞,最后一句都没派上用场。小云看着江枫那份憋屈的表情,扑哧笑了起来,说是不是我这样同意了,使你丧失了追逐的乐趣?不过你要是不累的话,可以把你准备好的草稿念给我听,我不介意的。江枫嗫嚅到,来都来了,就这么回去太浪费了吧,至少可以一起吃晚饭吧。小云说好,不过你先歇会喝杯咖啡,等我看完这个章节。 就这样,在小云抹杀了江枫脑中的大部分浪漫细胞以后,她们开始了恋爱。小云戏称这个过程是恋前洗脑计划,把你脑中从前的记忆清空,重新开始。小云的生活变化并不太大,依然是上午LDK工作,下午泡在焚沙,晚上一般被江枫占据。不过很多时候,江枫下午也会赖在焚沙,然后磨啊磨的,小云偶尔也会妥协,就会陪他去逛很多老的建筑。按他的说法,他是在补足自己对于传统建筑的眼界和审美。 起初她还会表扬江枫的摄影不错,每张都能抓住建筑的神韵,但是看了几次后,她就提出了质疑。她说你这种摄影记录方式,就如同在玩票。江枫当然不服气,那你说怎么才不算玩票?小云想了想道,你拍摄的方式,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搞清楚你拍摄的目的。你的目的不在于单纯的摄影,而是运用影像来拍摄记录下这些建筑的痕迹,哪怕将来拆迁了,也能够留下一定的影像资料。所以体现建筑全景神韵的照片,一两张就够了。而其他的所有拍摄,都应该是围绕着建筑的细节,不需要你炫耀摄影的技巧,而是忠实、清晰地记录。而看看你这几次的拍摄,几乎所有的照片都是在抓感觉,除了技术好一点,你和那些观光游客的拍摄有什么不同?枉你之前还宣扬自己是理性的结构主义,怎么在这件事上一点也没体现出理性的严谨?江枫心道,那还不是因为和你在一起。然后他就说,我们是出来恋爱啊,你怎么像给我上专业课啊。小云有些生气地道,正是因为想把你当男朋友,所以才会这样要求你啊,你看我平时有对别人这样吗?江枫想了想,心里倒是暖烘烘的,不由自主地傻笑起来。 夜晚的时光,他们都会去看节目,电影、话剧、现代舞之类的,有时候,小云还拉着他去看MAO酒吧的摇滚乐表演,不过江枫气场和那里很不搭调。于是江枫也拖了她去听音乐会,听过之后,小云说鸭子听雷,一点都听不懂,不过又补充了句,懂不懂不重要,听了感动才重要。这点上,小云倒不是敷衍,她就是有这样的才能,对不懂的玩艺,也能抱持着严肃的欣赏态度。江枫说她这习性非常不可思议,但心中却在想,这古怪的性格蛮可爱的。 每次散场之后,她都要求把她送到地铁站,然后她会独自回家。江枫要开车送她回去,但她坚持。后来江枫干脆就步行陪着她走到地铁站,这点倒是讨了小云的欢心。在都市的夜晚,小云尤爱在那种半明半暗的街上散步,就像每次话剧散场之后,她都会在那条老树伴着路灯隐蔽下的街巷上,一边牵着江枫的手,然后低垂着头,聚精会神地行走,嘴里嘟嘟囔囔着话剧中的台词。她还没有从戏剧之中出来。每当这个时候,江枫都觉得小云变得温顺异常,也特别像个小女朋友了。 他感受着小云的手并不大,但很细腻,那种细腻并不是保养的效果,而是天生如此,就像她的脸,从来只是淡淡的妆,甚至素颜,但却很耐看。尽管江枫流连于小云的温顺状态,但却得分心充当导盲犬,如若不然,小云肯定会撞在树上或者电线杆上。据小云说,她看书走路撞过很多树了,哪种树比较疼,哪种树比较不疼,她都烂熟于心。江枫心疼地揉了揉她的额头。 小云又说比较痛的是撞上电线杆,但又不是最倒霉的。有一次她走路又恍神了,一根电线杆要倒了,被细细的钢筋从顶端固定到地面牵引着。小云茫然地前行,这根细细的钢筋,就走进了小云的两腿之间……江枫想想都痛到要死,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帮她揉揉,尴尬地发现自己的手落在哪里,都会显得猥琐。 到了周末,他们就像是急于展示各自玩具的小孩子,互相争执PK着想法。比如他说要邀请她,去参观他的秘密设计室,实质上,那个设计室里,都是他设计的各种怪异的椅子。看上去漂亮异常,但坐起来却很不舒服。小云指指点点着那些椅子,然后语带调侃地说,我就搞不懂了,你们这些设计师怎么就喜欢设计椅子?一时间,江枫还真答不出来理由,上学的时候,崇拜大师偶像,为了效仿大师,他也就开始设计椅子,后来就喜欢上椅子了。他硬着头皮说,你看国际大师都设计椅子啊,可见不设计椅子,那是成不了大师的。这是什么逻辑,小云心想。 不过小云的想法,也不见得高明到哪里。她提议去租两套「老年人体验装」来穿。那玩意是老板看了一部日本电影,看到电影里有这种体验装备,觉得很有趣,就自己仿造了几套。拿来出租,纯粹是为了推广他的另类COSPLAY爱好,其实他的本职工作是租书店老板。由于老板的手工技术不够过硬,所以很不舒服。本来是为了模拟老年人视线模糊的白雾效果眼镜,上面却充满划痕。模拟听力下降的耳麦,由于质量太差,几乎防不住街上的噪音。腿上的负重装置硌得小腿生疼。然而小云却玩得尽兴,心下不无艳羡地想,能够随着岁月老去,完整地看到沧桑的自己,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这样细腻的情怀,恐怕江枫要等到真正老去之时,方能理解。 两人不争执的周末,通常是骑单车去郊外。骑累了,就在路边的草坡上休息。小云枕着他的腿躺在草地上,江枫却总是喜欢拨弄她的头发。有时候,江枫就会疑惑地和她闲聊,你说我们这算是恋爱吗?你确信咱这不是业余的兴趣小组?小云哄着他道,你恋爱是为了什么? 他答:快乐!她继续哄,那你现在快乐吗?他想了想,应该算快乐吧。于是她把结论呈现给他,快乐是你恋爱的目的,你现在又觉得快乐,既然目的都达到了,这还不算恋爱?简直是铁证如山的恋爱呀。江枫有点犯晕,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劲。于是小云又加了把火,非要甜得你满手的粘腻,或者痛得死去活来、肝肠寸断那才叫恋爱?那不叫恋爱,那叫受虐。小云语带调笑地说,不过你要是喜欢□的话,那就另当别论。然而心下她不无伤感地想,快了,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感到这样的平淡,也将变成奢侈。 又是一个周五傍晚,江枫又到了焚沙,赖在了小云身旁。她正在阅读卡尔维诺的《意大利童话》,随手把江枫凑到书前的大头拨到了一边。眼睛始终没离开童话,没好气地说,你的J&C事务所倒闭了,还是它的办公室搬迁到了焚沙?江枫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云总监,您这是开始关心我了?小云把童话合起来,丢到一边,我是很担心,担心江总您整日不理朝政,纠缠于男女私情,恐怕不久之后,我又要背负红颜祸水的牌坊了。 不过她又说,祸水牌坊倒是也勉强当得,但这个倾国倾城的红颜就不沾边了。江枫不解道,你这脸不也红扑扑的嘛,怎么就不算红颜了。小云就给他解惑,按你上回所说,要是不设计椅子,那就成不了大师,这个逻辑也适用于红颜。「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杨玉环听过吧,够红颜了吧。人家那是吃荔枝吃出来的。不要说荔枝,连石榴我都没吃过,所以肯定成不了红颜。随后又摇了摇手中的童话,知道我为什么爱看童话?因为我从没去过迪斯尼,没坐过过山车,没坐过摩天轮……几乎你能想到的常规生活中的玩意,大多数我都没有体验过。 江枫问她小时候没去过游乐场?她沉默了半晌,低语地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童年。江枫赶忙岔开话题,那后来你怎么没去?她又说,人长大以后,就丧失了去游乐场的资格。江枫忙安慰她道,没关系,以后等有了孩子,有你去够的那天。说过之后,看到小云已经变了脸色,他也发觉说错话了。又不知道该如何补救,慌乱地说,要不咱俩周末就去逛游乐场?不仅要逛游乐场,还得买两大包荔枝和石榴,吃一包,丢一包。小云被他逗得扑哧笑起来,仔细观察,眼角却依然挂着晶莹的痕迹。江枫有些无措地为她拭去泪滴,然后说:对不起,我爱你。小云有些发愣。江枫又说《对不起,我爱你》中的千绘说,她中意懂得给女人擦眼泪的男人。江枫开始大言不惭起来,你觉得我刚才擦得怎么样,时机、角度、力量是不是都恰到好处?小云噎给了他一句话:我还是觉得不懂给女人擦眼泪的男人比较好,因为他从不会让女人落泪。 正文 你和我,各人各拿各人的杯,各人各喝各的茶。 游乐场犹如一个梦境的舞台,身处其中,体验着被戏剧化的生活,剔除了琐碎化的片断,只留下来生活的□点。每一种感官体验,都被细分出来,被无限放大,被过度地满足。偏爱恐怖感的人,可以进入鬼屋。享受飞驰快感的人,可以坐过山车。从摩天轮下来以后,小云还有余暇想这些有的没的。她的脸色苍白,浑身像中了悲酥清风一样,软成面条,半边身子瘫在江枫身上。在天空上,感到无依无靠,上不去下不来,只能默默承受着结束。那种无奈的感觉,和小时候总感到无法长大一样。江枫已经教训了她一顿,有恐高症居然还逞能。她并不想的,她只是想直面自己内心的恐惧,然后高声说出来:我没有恐惧,我无所畏惧!但事实证明,身在高空,她只有恐惧,所有的东西都令她畏惧。 稍作休息之后,两人上了环园小火车,也只能上小火车。具有高度和速度挑战性的项目,小云是没法参加了。在小火车上,她注意到了一个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不是洋娃娃的造型,而是真的很酷,有一种淡淡的疏离感弥漫,小云从中感到了同类的气息,于是她丢下了江枫,坐到小女孩旁边。她试图采用多种方法,向这个小女孩搭讪,不过没有成功。小女孩压根不搭理她。也许小女孩被她烦得受不了,不耐烦地丢出任潇潇三个字后,就带上了耳机,再不理她了。小云没奈何四处张望,想着这么没面子的样子,可别被熟人看见。不经意看到后面,却看到了任致远和李晚。任致远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那个是我的女儿。 潇潇去乘坐旋转木马,李晚拉着小云,丢下两个男人去聊体己话。小云却说,他们两个的交往,其实很乏善可陈,更像是兴趣小组。他常来焚沙找我,偶尔也会去他家,帮他整理下家务。基本上也没什么争执,但也不会太热烈,我早已不喜过于浓烈的爱恨痴迷。也不会再去想最终的结局,我更珍视过程中的淡淡快乐。最近这段时期,近乎抛开所有周围的目光,想必也要结束了。该要面对的声音,即使他戴上耳机,也没法逃避的。而这些社会的声音,质疑、不理解、责难,都将是江枫真正的收获,我仅是一个媒介。这更像是一种互惠互利的合作,他给我带来快乐,我赠与他社会的另一面真相。尽管他不以为然,但本质如此。 李晚不想她过多地理性分析,那是扼杀感情的刀锋,她一向如此。李晚笑着问她,你们的肢体接触呢,你还排斥吗?小云面色有些泛红,这之于她来说,实属罕见。小云说,性不能令她感到害羞,令她感到羞赧的是嬉戏般的亲昵接触,比如,她偶尔也会亲吻江枫,不过都是很随机性的,有时亲他的鼻尖,有时会是耳垂、眼睛、下唇,但她很少深吻,更没有更深入的肢体接触。她总觉得爱和欲是分离的,至少在她身上,爱和欲是分离的。正如海豚会有两种不同的性,一种是出于生殖的本能,另一种是纯粹的嬉戏娱乐。所以她没兴趣,为江枫解决欲望的需求。 小云的倾诉欲望并不强烈,她更想要聆听,有关现今李晚的生活,她的所有。李晚不知如何讲述,小云才会放心,只好据实回答。抛开她内心的细腻感受,她和任致远的生活,客观地讲,至少算得上中规中矩。两个人都很忙,各自有公司的事务要处理,有时候,在一起约会,也会不由自主谈起,彼此会给一些建议。比如任致远正在着手收购一家饮料厂,并准备进入饮料行业。他还给李晚提出了建议,那就是LDK在地产广告的基础上,增设快消品广告部门。听到这里,小云有些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来,在碎石小径上来回踱步。沉吟了良久,才正色地问,你是怎样考虑的呢?李晚说自己还在犹豫不决,所以想听听她的意见。 小云说,随着房地产行业的过度繁荣,重新洗牌的时期,即将到来,到时候开发商会锐减,存活下来的,必然都是巨无霸。作为寄生行业的广告业,必然休戚相关。所以LDK发展大客户的战略,是没有错的。然而战略伙伴关系的深入程度,却有待商榷。比如光明就属于LDK重点服务的大客户,但不能把鸡蛋只放到一个篮子里。特别是在光明要进军饮品行业之际,LDK是否也要涉水进入呢?你有没有想过,饮品行业的市场,几乎只会比房地产更加惨烈。我并不看好光明多元化战略的第一步棋,就算能够成功,其中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其次对于LDK而言,它目前的核心竞争力,都来在于细分的地产广告,我们所储备的市场行情、产品解读、竞品市场诸多方面的优势,在饮品行业广告中,将全部失效。毕竟饮品广告我也很了解,那相对于地产广告而言,绝对是另一种玩法。我并不是否认LDK有能力做好饮品广告,但那样投入的成本将会很高。更关键的问题是,作为LDK的老大,你应该是个商人的角色,要用SWOT的模式来衡量利弊,而并不是个人的感情。犹豫了下,小云又说,你和任致远之间,我觉得公和私要分开些。 李晚没再谈论公司的事,又说起生活方面,好像两个人都在谨慎地打开内心的窗子,增加着彼此的了解。但李晚没有说的是,这种感觉她并不喜欢,像是一场商业谈判。李晚又说,你也看到了,他的女儿潇潇。李晚说潇潇总是酷酷的,还是键盘手呢,搞得像个小朋克似的。说到这里,李晚的嘴角也带出了一丝笑意。她确实比较喜欢潇潇,潇潇对她也不排斥。小云看到她这样的表情,以为她是真心喜欢潇潇,要么是喜欢小孩子,要么是对任致远的爱屋及乌。而李晚真正的感觉是,这样的潇潇,有着和小云类似的气息,她甚至假想小云的童年是否也是如此?过于早熟的敏感内心,只有淡淡的疏离感才能保护。有时她在想,其实任致远并不是多么爱她,也许只是觉得她很合适。她这样安慰自己,这样也不错,至少不会怕心受到伤害,这样就符合小云对于她回归正常生活的幸福期待了吧?李晚心想,就这样吧,未来。 在游乐场这样的场所,让两位老总级的男人独处,实在有些尴尬,只好相对无言。江枫起初是思绪乱飘,后来却越想越投入。这段时间以来,他不是没有听到流言,有关于小云的性别问题,还有二人之间的暧昧关系。他都听之任之,抱持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现在看来是他过于天真,流言不仅会在朋友圈,还会波及到他的家庭,以及长辈的生活圈。前几天他接到萧伯父的电话,也就是他的导师,邀请他去T城参加他的寿筵。这会是一个开场的序幕吗?他的心开始焦虑,他更有些害怕被小云看出他的焦虑,这是她早已预见到的吧? 五人在游乐场门口分手,走进了属于各自的汽车。李晚和小云,远远地望着彼此,久久无语。想要说的话,不需要说出口,她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从此而后,走在熟悉的街头,我们都将陪在另一个人左右。夏末秋初的天色,伤感得街上行走的衣服,都错失了统一的步调。胆怯的心包裹着绒线的毛衣,高傲的高跟鞋,依然固执地搭配膝上的短裙。时断时续的冷风,拍打着小云的脸颊,吹乱了她的碎发,以及她的心绪。 在T城导师的寿筵上,江枫毫无意外地遇到了萧玉茹。玉茹比之从前,没有大的变化,或许只是因在家中,卸下了专业的强势外衣,更有种宁静的气质。如同瑜伽,如同禅,即使在热闹的寿筵之中,依然格外出众。如果小云是平静的海面,内里充满了乱流漩涡。玉茹就像是平湖的潭水,内里依然是静态的清澈。思忖过后,忽有所感,此前他很少这样细致地感受女性,不知何时起自己有了改变? 江枫的座位被安排在了萧玉茹旁边,萧玉茹偷偷地给他说,这不是她的安排,她也是属于被安排的人。还说分手的事情,她已经告诉了父亲。叫他做好心理准备,说她父亲不知从何处听到了谣言。周围大部分都是导师的历届学生,看到两人在窃窃私语,都调笑起来。又纷纷过来,频频与江枫碰杯,俨然仍当他是导师的准女婿。之后还有人在议论,谁说江同学和师妹分手了?你看他们感情还是这么好,分手的消息肯定是谣言。不知是否酒精的缘故,江枫感到喉头干涩,话语都被阻塞在了肚子之内。在这种时刻,在这样的场合,他不由有些颓然地想,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和玉茹是分手的状态。 寿筵散场以后,江枫没能走出去。每当他要离开,都被同路的师兄弟给推了回来,别人以为他是半个主人在送客。最后江枫又随着玉茹以及伯父伯母,从酒店回到了萧家。萧伯父从容地泡起茶来,与此同时,还讲着有关茶道与修心的体会。江枫如坐针毡,或许是在等待着一个未知审判前的焦灼吧。他斜眼看了看身旁的玉茹,却是一脸从容。不过话说回来,玉茹的从容不仅是主场的缘故,最近她时常回家,帮助父亲整理讲义,听父亲讲解茶道,内心确实有了改变。 那天直到很晚,江枫也没有等到萧伯父的审判,从头到尾,他都是在讲着他的茶道,偶尔也穿插几句日式建筑中,有关于禅的体现。钟石一般的声音,映衬着他清癯的面庞,别有一番魅力,江枫只感到内心慢慢澄净下来,酒意也淡了。最后他说,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会解决好的,我相信。不过抛开我是玉茹的父亲,我还是你的导师,对你同样是有责任,也有所期待。对许多社会的边缘文化,我能抱持客观的尊重态度,但对自己的学生,却希望他能从属主流,这样不会太艰难。今天留你到这么晚,主要是让你醒醒酒,这样开车回去也好放心。 江枫离开的时候,玉茹嘱咐她路上开车小心,并未再说其他,只是静立在路旁,看着他驱车离去。那种温婉关切的神情,看得江枫心里大恸。那感觉仿佛是妻子,深夜在目送自己的丈夫,出去外遇一样。他又不由想到了小云,这也是在你的预料之中吗?你带我慢慢触碰社会的边缘,我已感受到了它的束缚力量了,那是一张细密而温柔的网,被网中的人,并不会死去,只是在挣扎。只有更深的爱,或者更深的淡漠,才能割断温柔的网。但我依然感到挣扎,也许正如你所说,以及你所期待的那样,轨道内的温柔,未必是幻觉,轨道外的世界,也未必是自由。 正文 把我的痛刻成铅字,去刺伤许多人。 《不存在的爱人》将要出版了,奇怪的是它的出版单位「寒武纪出版社」。寒武纪一贯以选题诡异而著称,它们更加关注社会的亚文化,不过多是以学术及文化研究的书系为主,不知为何会看中《不存在的爱人》。尤其是,从表面上看来,它更像是一本青春爱情小说。当男侠把寒武纪的资讯告诉小云时,她充满了疑虑,并不是很乐观。犹豫了良久,还是拒绝了。因为有不少文化公司,都联系过小云,却都是打着小说的旗号,准备在小云的特殊身份做文章。像「天才横溢的变性女作家的倾情泣血之作」这还是比较靠谱的,其他的都更加狗血。 小云本人就属于传播从业者,所以更不喜过度炒作,如若不是对小说本身感兴趣,那她宁可《不存在的爱人》永远驻留在焚沙。但是不久之后,寒武纪第二次又遣人,亲自来到焚沙造访小云。来的人是松仁,所以小云感到了些许诚意,那是对于小说本身的。这不是她和松仁的第一次见面,上次见到松仁时,他正在焚沙阅读《不存在的爱人》,而且痛哭流涕。 关于和松仁的初次见面,大致是这样的:那是一个天色半明半暗,令人昏昏欲睡的周日。男侠和女侠,双双远足去度过二人的旅行周末,拜托小云帮忙照看焚沙。店内的员工,多半是半工半读的大学生。顾客很少,小云体贴地叫小姑娘们早早回去了。她说有人叫饮品,她就提供速溶咖啡,正适合今天这种糟糕的天气。 她在整理焚沙书架的时候,不经意在角落里,看到了蹲在地上,捧着本书痛哭流涕的松仁。当他回过头来,小云看到了他的样子。留着山羊胡子,身着紧身的T恤,这种表现肌突的样子,让她隐约感到了GAY的味道。特别是看到他读个小说,能读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真以为他是在演韩国电影呢?小云心下好笑,问他什么小说那么好看,能把堂堂七尺男儿,雷到娇躯凌乱,痛哭流涕? 松仁以为遇到了道友,不由自主地谈起了读后的感想:她害怕失去的痛苦,在那个人出现之前,她就在内心虚拟出了他消失以后的生活,所以,等到那个人真正离开以后,她会是那样淡然。与其说这是一个爱情的悲剧,不若说是一个人内在性的悲剧。小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怎么这么熟悉呢?于是迫不及待地凑过去,看了一眼他在看什么书,果然是《不存在的爱人》。小云感觉被彻底打败了,怎么她的读者,就不能出现一两个正常人类呢。后来松仁又想她打听作者是谁,小云尴尬异常,只好含混地说是焚沙的一位顾客。松仁以为她是店主,给她留下了电话号码,说拜托她务必要交到作者手上,说他有事情要和作者详谈。 这事过去挺久了,至于电话号码早被小云忘到脑后了。第二次松仁又来到焚沙,再次见到小云。两人都有些诧异,松仁没想到小云就是那个「顾客」作者,小云也没想到松仁就是「寒武纪」的人。那天松仁换了另一副形象,虽然衣着还是很夸张,但至少不是「GAY」的风范。虽然别人认为她有同性恋的倾向,但她自己不这样认为,甚至心底是对同性恋圈子比较排斥的,也从不会去同志酒吧。她不愿意被归属到某类人群,她更愿意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只是生活的个案,她也只是一个「特别」的正常人。 松仁谈了许多他对于《不存在的爱人》的看法,也提出了不少修改性的建议。小云感受到了寒武纪对于作品的态度,事实上,更多得的是松仁本人的态度。思忖良久,她决定把这本书交给松仁,她也想《不存在的爱人》能够被更多人读到,能读到她内心的疼痛,也寄望这种痛,可以使更多的人醒觉,珍惜自己「存在的爱人」。就书籍出版的商务性洽谈,男侠帮了很大的忙,对这些事情,小云是不懂的,也是漠不关心的。自从和松仁见面以后,她就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小说的修校上面。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词语,每一个标点,她都很用心地斟酌推敲。 时间就这样在她扑到文字上,徐徐涂抹之时,悄悄流逝。当天空撕扯下来霏霏的秋雨,寒武纪送来了《不存在的爱人》的小样。严肃雅致的封面设计,有别于流行小说的绚丽,有种寒武纪特有的拘谨魅力,也符合小云的灰色审美。那天她在焚沙门口,鼻息中感受着秋雨溅起的泥土气息,小心翼翼捧着书本小样,手指触摸着书页中的铅字,思绪万千。江枫很久没有来到焚沙了,很久没有赖在她身边,打扰她阅读了,但她看书却没法像过去那样投入了。 尽管每天晚上,他都有给她电话。他说着J&C事务所,说着他的设计项目,说着他每天的所见所闻,但却没说过他的家人,也没说过他很忙。她在说着《不存在的爱人》,说着寒武纪的松仁,说着焚沙新口味的咖啡,说着上架的新书,又说她把「焚沙」作为笔名印在了书脊上。但却没说她不能专心读书,不能独自一个人去看剧。也没说她很想他来打扰她阅读,很想他来当免费司机,很想他来惹她生气。但她什么也没说,她能想见他的境况,她听得出听筒另一边声音中的疲惫挣扎。 明知阵地会失守,明知521高地最终会被炮火夷为平地,但她却不忍心他一个人在战斗。所以在那年第一场秋雨的晦涩天气中,小云头发被雨水打湿,风衣下护着《不存在的爱人》,她就这样,在黑夜来临前的刹那,出现在了江枫的家门外。然而她没有想到,开门的人,却是江枫的母亲。不仅是他的母亲存在,还有他的妹妹也存在,但唯独江枫不在。 江枫的母亲有些富态,但没有传说中的盛气凌人。小云说她来给江枫送一本书,既然他不在,她就下回再来。江母却把她请进了室内,说外面雨下得很大,等一会也许江枫就回来了。江母递给了她干毛巾,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在她打量着江母二人之时,她们也在观察小云。江枫的妹妹江姗,睁着一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子。她有些好奇,这个女子是谁,在这样的雨天,要过来给哥哥送什么书,还是送书仅是一个借口? 江姗与小云的年纪相仿,或许是从小生于美满家庭,难得地保有了天真性格。她好奇,所以她就直接向小云询问了。当听说她到名字叫云彩之时,她和江母下意识地互相望了一眼。但这又怎能逃过小云的眼睛。心道她们是听到流言,特意从老宅赶来江枫家里的吧。随后小云就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坐着。 江母问起了一些话来,比如她和江枫是如何认识的,认识了多久。又问她是否也认识萧玉茹等问题。小云都一一回答。江母又问到小云的情况,对于工作情况,小云都据实回答,但是对于她问到家庭情况,小云就拒绝了回答。这时江姗问她送的什么书。于是小云把《不存在的爱人》拿了出来,简单地和她说,我写的小说要出版了,关于书的装帧设计,想听听江枫的意见。 天很晚了,但江枫依然没有回来,小云起身准备离去。江母二人并没过多挽留,只是在最后,江母状似无意地说起,这次她们从老宅赶来,主要是因为江枫的奶奶年纪很大了,很想能早点看到江枫和玉茹两个孩子完婚。又说到时候,一定邀请小云去参加婚礼。 今天在江枫家中遇到江母和江姗,是在预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事。客观地讲,江母并未说过分的话,所有的谈话,都谨守着恰当的尺度。仿佛真的只是把小云当成了江枫的一个普通朋友。但越是如此,小云的内心越是难受。如果面对暴躁失常的母亲,至少她还能占据道德上的心理优势。但实情并非如此,能够把女儿教导得天真而又不是骄纵,必然是一个知书达理的母亲。人家上面要顺承婆婆,对于孙子完婚的期待,下面还要照顾儿子的想法。这些都让小云产生负罪感,好像她是一个妖女,正在诱惑着书香门第的长孙,前途无量的有为青年,不断走向堕落。 出租车踩着雨水,向着MUD咖啡和酒吧奔去。车内的交通广播,仍在尽责地介绍着路况。小云的思绪,仍停留在江枫的家中。事实上,有关于她所见到的江母的一切,她在脑海中,进行了自我的曲解和欺骗。江母并没有递给她干的毛巾,她更没有拒绝回答有关家庭的问题,因为江母根本没有问。真实的情况是,她进入室内后,江姗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江母却拿了干的毛巾,站在了她的身后,轻柔地给她擦试湿漉漉的头发。江母还说,一个人出门,更要学会照顾自己,江姗也老是这样,不让人放心。 小云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拒绝。那种母亲的温柔,让她心神恍惚。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每次在临行之前的夜晚,也会静静地坐在她的床边,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头发,细语叮咛她车上要看好包,一个人在外,要注意身体,要按时吃东西,天冷要加衣服……直到她沉沉睡去,母亲还是在叮咛。想起这些,她头痛欲裂,她的呼吸变粗,她的手神经质地颤抖,她的眼神开始变得不正常,甚至令对面的江姗感到害怕。小云慌乱地丢下那本《不存在的爱人》,然后跑出门外,冲进了大雨之中。 都市中的你我,就像丛林中的小兽,越是伤痛的时候,就越会发现无处躲藏。连MUD咖啡和酒吧,也处于CLOSED状态,至于是提前打烊,或是今天未营业,都不再重要。她心神疲惫地告诉出租车司机,请带她回家,好像这句话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但是出租车司机,却茫然地问道,你家在哪里啊?小云久久无语,车窗外的雨,越来越像呜咽。不知目的地在何方的车子仍在雨中飞驰。在单行的高速路上,它也只能选择向前这种踯躅与徘徊的方式。 正文 有关过去,我已忘记,关于未来,我已放弃。 《不存在的爱人》已正式发售,署名即是焚沙。在书的末尾处小云将「焚沙」泛店作了细致报道,包括焚沙本身的特质,也包括小云本人以及《不存在的爱人》和焚沙之间的缘分。甚至于店主男侠的八卦都娓娓道来,称得上妙趣横生。焚沙俨然成为了《不存在的爱人》的首发店,因为焚沙买得到作者签名的版本。最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焚沙的客流量有所增加,不过新增顾客更趋于年轻化。有人是对焚沙店产生了兴趣,也有人是对作者「焚沙」好奇。小云又和男侠提到了「焚沙」品牌的又一个构想,那就是开始印刷《焚沙读品》,其中可以包括焚沙上架书籍的新书播报,以及周六主题沙龙的报道,还可以刊载焚沙读者的精彩书评。 男侠觉得她的想法不错,关键是谁有精力来主办?不过男侠转念又想,既然小云都要离职了,而且她在焚沙中投入心力,不会比男侠少,何不干脆入伙?男侠把这个想法和小云说了,就是她以个人魅力入股,算三成股份。小云对焚沙这个品牌,也确实比较有兴趣,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不过她说不想要店主身份,就算是焚沙的特约撰稿人。由于几件事都与「焚沙」相关,男侠准备借这个机会,搞一个焚沙PARTY,邀请些朋友来坐,也可以邀请焚沙的顾客来参加。 有关焚沙的这次PARTY,来得人着实不少,其中LDK的好多人都来了,李晚和任致远甚至把任潇潇也带来了。还有些小云的其他朋友,比如城市建筑的曹芳,寒武纪的松仁,剩下的一些朋友,男侠在选择时都比较谨慎,尽量不邀请小云陌生的人,避免焚沙首次沙龙时那样的尴尬。还有不少焚沙的读者,小云都是见过的,她们对小云也不陌生。不过在整个PARTY上,小云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不时看向远处,不时又看向在聊天的朱眉和萧玉茹那边。李晚坐到了她的旁边,问她江枫还没有来吗?小云轻轻摇摇头,又补充道,他说在忙些事情,会晚一点到。李晚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默默地陪她坐着。难得的是潇潇居然腻到了小云的怀里,但并不吵闹。 那天直到散场,送走了所有人,小云也没有等到江枫。月色下,一身黑色衣装的小云,几欲隐进黑夜之中。她牵着她自己的影子,沿着路灯缓缓向前走着,仿佛想要直接走进睡眠,走入自己的梦境。直到一团墨绿色的黑影,旋风般停在她的身旁。眼睛布满了血丝,脸上满是胡茬,许久不见,江枫的面颊瘦削不少。神色中少了些往日的开朗,多了一些刚毅。在期待消逝,不再有期待的夜街,见到这样的江枫,小云第一次生出了女性的柔弱。就这样,被江枫紧紧地拥在了怀里,她有些呼吸不畅,却并不想推开,甚至想要抱得更紧些。因为会害怕,所以才要紧紧地拥抱。害怕来不及说一声告别,就失去了彼此。 那天晚上,把小云送回家以后,江枫并没有回家,因为被小云邀请留了下来。她们如同饥饿般地亲吻,如同寒冬般地爱抚彼此的肌肤,如同想要摆脱掉痛苦般地忘我投入。甚至没有余暇去思考快不快乐,是需要与被需要,在主宰着她们的身躯。因为害怕,所以要紧紧拥抱。因为想要变得坚强,所以想要面对孤独,又想要摆脱孤独。小云吻上他那纠结的眉心,她厮磨着耳畔对他呢喃,带着比女人更女人的眷恋。从前我不相信你的爱,从前你也确实不懂爱。直到我看见你的痛苦,你内心的挣扎,我才深刻感到你的爱。快乐是恋爱的特征,然而痛苦才是爱的本质。 江枫点燃了一支烟,低沉地嗓音有些沙哑。有一件事情,已经发生,或者将要发生。你希望她是在此刻之前,还是在不久的将来?小云并不感到意外,但是还想听他说得明白。他又接着说下去。许多人会希望,甚至会安排,我和玉茹去见我的奶奶,然后我的奶奶,会把象征着长孙媳妇的玉指环,戴在玉茹的指头上。因为这是奶奶的期望,玉茹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她会觉得这是理所应当。我无法反驳,甚至无法挣扎,因为我害怕死亡,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别人的死亡,奶奶的年纪已经很大了。 他狠狠地吸着烟,眼色泛红地注视着小云,前所未有地懊恼地说道,我现在才明白,从前千方百计地想把你拖下水的那个我,是多么任性了。我以为我是个无所畏惧的骑士,挥动手中的长剑可以粉碎一切障碍,但事实却是,一切障碍都能粉碎我。他痛苦地把头埋进双膝之间,含混地声音又传到小云的耳膜。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想法,给我一个坚持下去或者就此放弃的信念。这不是早就预料到的局面吗,为何她仍是会心痛。为何男人总是把看似公平的选择权交到女人手上,然而心中却早已做下了决定,只是想要女人把背弃的责任背起?是懦弱吗?小云在心底泛上苦笑,果然真正的坚强是没法速成的啊,差一点就被男人的表象所迷惑。这个江枫,比之过去的江枫,也仅仅是认识到了生活的无奈而已。 如果爱一个人,爱得很深的话,不仅会爱他的优秀、坚强,也包括爱他的懦弱吧。于是她有些释然,自己没有以为的那样陷进去。她拍了拍江枫,意图安慰说,既然你没法抉择,那不如我们玩个游戏吧。既然你认为你的爱,受到了各种各样的现实约束。那么请问如果抛掉所有,只单纯谈论爱这个问题,你觉得你会爱多久呢?不谈坚持或者放下这种是非题,从现在开始,我们不再离开这间房子,关掉所有的通讯工具,不与外界联系。游戏的规则就是,如果谁先离开这个房子,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这个游戏的好处就是,犹如死刑犯的最后晚餐。游戏的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游戏的结局。所以在游戏的过程中,可以尽量地毫无保留地去给予爱,明知最后会离开,就会尽量延长在一起的时间,不断压榨自己内心的爱,直到彼此心中的爱消耗殆尽之后,就能做到平静地离开。听上去有点悲哀,就像那些即将死去的动物,总是疯狂地□,意图生命得以延续。其实小云知道,这个游戏的真正主角,只有江枫一个人。她却是无牵无挂,孤家寡人,而且她也早已习惯了长久地独处。 江枫走进了小云的生活,准确地说是被限制在小云的房子内。他什么都不想,不想过去,不想将来,只想着将此刻无限延续。小云仍是如常地读书写东西,按时叫外卖吃东西,按时起床,按时洗澡睡觉。江枫起初整日注视着小云,就觉得甜蜜得要死,好像是幻觉。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开始焦躁起来。犹如听惯了音乐的人,被关入了漆黑寂静的屋子,有一种虚无的空虚感,令人抓狂。他只能找事情做,把自己的手,自己的脑子填满。于是他开始打扫卫生,当梳妆台都被他擦拭得干干净净以后。他又开始整理屋子,把所有的书籍、杂志整理归类,但却无处可放,小云家中根本没有书架,书籍原来都是堆放在地板上的。他又订购了组合式的书架,让家饰公司送货上门。小云看着江枫每天做的事情,但却不予置评,既不鼓励,也不反对。 最终他彻底把小云的家改变了,从后现代的无意义碎片,变成了有序的结构主义。他又开始每天看电影,每天把思想投入到虚拟的时空之中,为了剧中的人物或哭或笑,动情之处,还会拉着小云手舞足蹈,拥抱她,亲吻她,说他爱她。这个封闭的房子,已经彻底把江枫内心的非理性给激活了。后来看电影也无法摆脱他对于空虚的恐惧感。他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美帝国主义又在哪里挑起了战争,他上次送去参评的建筑设计有没有获奖,他的J&C事务所倒闭了没有,有谁在找他,爸爸、妈妈、妹妹、萧玉茹……她们有报警吗?有瞒着奶奶吗?她们会找到这里吗?想到这里,他有些恐惧,但又有着解脱的兴奋。但小云却告诉他,这里只有李晚知道,但在游戏开始之前,她已经和李晚说要出去旅行了。 江枫又开始读书,以期谋杀掉自己的胡思乱想,所幸小云的藏书丰富,而又种类繁多。他没有去翻阅建筑类,那会让他想到外面的世界。读得最多的是小说,犹如电影一样,他把自己的灵魂,从一本小说,带进另一本小说,经历过每个人物的生死爱恨,仿佛是永无止境的轮回。惟一相同的是,在所有的轮回之中,小云都陪在他的身边。他并不孤单,但却越来越感到孤独。小云就在他身边,但他却感到她离他越来越远,他知道,不是小云离开了,而是他的心在逐渐远离。他将要被这种除了爱之外,一无所有的境地所击溃。他不愿意承认,如果只剩下爱,他仿佛也活不下去。这又是一个内在的选择题,选择爱,抛弃其他所有,或者选择其他大多数东西,但却不一定有爱。或许这更像是小云给他开出的一场入门考试,如果通过了,她们将成为同类,如果放弃了,她们将成为陌路。 江枫不再焦躁,而是开始发呆。他脱掉身上的所有衣物,赤条条地如同初生,躺在地板上,仰望着苍白的天花板。小云看着逐渐瘦削下去的江枫,有些不忍,她知道此刻他的脑海中肯定在思考着抽象的问题,而且这些都是他此前从未想过的,比如信仰、存在、人为什么活着,爱是什么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她感到他的精神,正在逐渐萎缩。或许他本就不是可以只依赖纯粹信仰活下去的人,更何况爱是如此脆弱,根本不能够成为人活着的最初和最后的信仰,她自己的悲剧不就是最好的明证吗?事实上,她一直在等待他的放弃,当他学会做下痛苦的抉择的时候,他将会脱胎换骨,这也是她想要送给他的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非物质财富。 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较量,小云在等待江枫的放弃,而江枫或许是在等待小云的放弃,也或许仅仅是想要耗尽所有的能量,尽量地延长这个过程。最终还是小云心软了,她不忍心看着江枫煎熬下去了。有些男人天生就是会让人怜惜,想要去呵护,或许是更容易激发人的母性。小云自嘲地笑解,何必又逼迫他要学会下抉择呢,并不是每个人的人生都是惨烈到需要自己抉择,并承担后果的。就像江枫,他的生活,不需要自己承担,总有人会为他打理妥当的。这是一种幸运,既然无法嫉妒,那么只能默默艳羡。 小云从手机上翻出一条信息,对江枫说MOTHER广告公司十周年庆,时间恰好是明天,邀请我去参加。你整理好以后,我们明天一起去参加吧。听着小云的话,江枫蜷跪在客厅,头部低垂以致触到了地板,无助又无声地抽噎起来,很狼狈,好像三十年建立起来的成功与自信,轰然塌方。他没有输,因为他没有选择离开,他也没有赢,因为他没有主动留下来。 正文 只有重回故地,方能重拾尊严。 江枫载着小云,在赶往MOTHER广告公司的路上。小云一反常态,又处于失语状态。她那细腻锐利的声线,描绘着MOTHER广告公司的每个角落,门口处脱落的LOGO,门廊上的留言板,凌乱的资料室,脱掉螺钉咯吱作响的椅子……好像这些细节,都始终刻印在了她的大脑,如今猛然被触碰到了PRINT的按钮,就止不住地大量输出。 MOTHER广告公司,对于小云来说是一个特殊的存在,那里仿佛是一个梦境的舞台,他登上舞台之时是个快乐的男主角,但她离开之时却变成了伤心的女主角。这种记忆上的伤口,狠狠地把她的人生撕成了两半。过去和未来,永远无法逆转。几年来,小云没有回过MOTHER广告公司。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她依然无法平静地面对过去的自己。 即使如今站在了MOTHER的大门口,小云仍在彷徨不前,她在害怕。江枫鲜少见到这样的小云,他有些感叹,为何总是在离去以后,才开始了解对方。否则在一起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吝啬自己的温柔。江枫走到她的身边,试探着说,要不我陪你进去?小云小孩子一般的眼神,无辜地看着他。最后仍是江枫揽着她进去了。 和从前相比,MOTHER内部的格局没有大变化,但细节却变了许多。办公设备的更新换代自不必说,每个部门的区域划分,也有了调整。更主要的是人员的陌生化,许多年轻的面孔她都不熟悉,也没有人熟悉她。她就像童话中,误闯入宫廷舞会的孩子,找不到去处。好不容易,她看到了不远处的人堆,有些熟悉的面孔。拉着江枫走过去,才看到是李晚、曹芳她们。李晚身着洋装,浑身散发着自信优雅的气质,甚至让小云感到了压迫感。而仔细看了看其他人,愕然发现杨磊和磊夫人也在。四目相对,相顾无言。不是有怨恨,也不是有感情,真的是没什么好说的。 李晚看到江枫,却有些吃惊,脱口问道,你最近都和小云在一起?好多人找你都快找疯了。江枫没有细说,只是说和小云两个人去旅行了。李晚没有再追问,她注意到了,江枫和杨磊两个人,在互相打量着。此时到场的人员越来越多了,形成了几个小圈子。这更像是这么多年来,MOTHER的几个派系的不同传承关系。而其他圈子的有些年轻人,却在朝着她们这里靠拢,但眼神总是在小云身上扫描着,好像X光一般想要透视她的身体结构。小云只恨冬天没有来临,她没有穿羽绒服。 那天小云本以为回到MOTHER,最难以面对的,除了杨磊,也不过是触景伤情罢了。如同附骨之蛆的目光,令她感到不舒服。尽管李晚和江枫就在她的身边,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除了逃走之外,她只剩下忍耐。人的一生,总像是走在尖刀上面,艰难向前,当你回头望着血迹斑斑的足迹,除了忍耐眩晕的恐惧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 宴席过后,她们还被邀请,参加一个专业座谈会,毕竟LDK这几年在业界的发展,有目共睹。小云柔声对江枫道,要不你先回去吧,家里人肯定很着急了。李晚也说道,没事,结束后我会送小云的,我最近买了辆代步工具。座谈会并不是很枯燥,原来大家都是MOTHER广告公司的精英,后来有人出来开公司,也有人去了媒体,也有人去了甲方,还有人去作了摄影师等等。每个人都从各自的角度,谈了谈行业的未来。李晚和小云,也把LDK的发展,做了个简要的介绍。在最后,小云又说她马上要洗手不做广告了。人们叫嚣起来,这么年轻就上岸?小云无奈地摊摊手,身体不允许了。众人理解,心照不宣地跳过话题,讲起了业内的各种八卦和笑料。 李晚去地下停车场取车,她在外面等待。那是一辆深红色的minicooper,小云有些惊艳,今天李晚的人很靓,车也很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车技不怎么样,每次转弯都很紧张。小云笑起来,说她别紧张,李晚有些羞赧。小云转过头看向窗外,终于把笑容的面色收了起来。声音带着疲惫地说,终于散场了,这漫长的一天终于要过去。虽然内心难堪无比,但终于可以正视过去的自己了吧。从此以后,希望MOTHER广告公司都不再是我们的记忆禁区。此时又是十字路口的红灯,李晚侧过头来,看着小云的面颊耳际,说可以正视,不代表可以淡忘,纵使可以淡忘,却总也舍不得,记忆是人生最昂贵的奢侈品。不想小云感到她的异样,她又夸张地说道,周末我带你去打耳洞吧!果如李晚预料的那样,小云的耳朵红了起来,李晚知道她很怕疼,而且貌似还在害羞。 不过意料之外的是,她真的去打了耳洞。她说每个男人的心灵中都有女性的成分,并不是谁都有机会释放出来,这未尝不是幸运,既然有些事实无法改变,也只能学会享受它。当她戴着李晚送的Tiffany双心耳坠,出现焚沙,并在男侠身前,炫耀似地转了一个圈。他哇哇大叫起来,好你啊小云,消失了这么久,这次回来终于结束了修女生涯?小云故作妩媚地不屑状,给了他一个白眼。男侠又继续敲打她,果然恋爱中的女人,都这么可口诱人啊。这个问题,倒使得小云比较尴尬,顿时打回原形,看来媚功尚浅。她习惯性地想要触摸耳垂,却触到了耳坠。小云坦白道,那个,我的美好的、阳光的、非比寻常的、万众瞩目的恋爱生涯,已经宣告结束了。男侠大讶,你和江枫这么快就GAME OVER了?小云略带无奈地耸耸肩。男侠故作高深地道,大作家焚沙果然与众不同,失恋了还这么兴致高昂。小云随意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失恋早在预料之中,另外,我发现做女人也挺好,说完又摆了一个挺胸收腹的红卫兵POSE。 由于前段时间,焚沙的股东,兼《焚沙读品》特约撰稿人,兼焚沙对外形象代言人,小云同志的无故失踪,致使焚沙品牌建设工程停滞,接下来她受到了组织上的监督式的赶工劳作。一边着手筹备下个季度的沙龙主题,一边筹备《焚沙读品》的创刊内容。为了讨好男侠,她又提出了一个想法:「焚沙号移动书吧」。具体执行方案也并不困难,搞一辆二手大巴,然后重新改装内部,在一侧变成整排书架,另外一侧设置吧台和座位。每天的中午时间,停泊在CBD区域,给那些上班族的午休,提供一个静谧的阅读场所。在周末的时候,可以在整个都市中随意巡游。既体现了焚沙无所不在的阅读主张,又是一个移动的品牌展卖空间。在都市里巡游,也省去了广告的费用。 男侠很窝火,本来是惩罚她的无故失踪,把焚沙的工作都推给她,本想偷懒一段时间。她现在又提出了「焚沙号」的建议,这让他心痒难忍,但又无疑没有偷懒的可能,小云总是如此让人既爱又恨。他万分确信她是故意在此时提出这个构想的。看着不远处正在抿嘴偷笑的小云,小尾巴都要翘上天了,男侠只好忍下这口恶气,先在小本本上记她一笔,以后再伺机报复。君子报仇,三百年不晚。 在江枫那边紧锣密鼓筹备订婚之时,小云的精力和时间,也大多消耗在了焚沙的事务上,但却不觉得繁累,她乐在其中。在《焚沙读品》创刊号印刷完成,与此同时「焚沙号」的改装过程也接近尾声。整个「焚沙号」的彩绘,由男侠的涂鸦朋友完成,主体是流沙、烈火与红莲,很古老又很现代。小云和男侠把「焚沙号」的首次城市巡航定在了周末。「焚沙号」内部的上架书籍,都是小云亲自遴选的,当然还有《焚沙读品》的赠阅试读,以及《不存在的爱人》的签售。小云构想,未来的「焚沙号」会与一些出版社,就新书的宣传发售,更紧密地合作。 由于朱眉被萧玉茹拉去当订婚参谋,「焚沙号」的首次巡航,在人员上显得有些捉襟见肘,小云只好把米文拉了过来帮忙。在巡航当日,小云化身为「焚沙号」书咖女侍者,人物设定为从容优雅,有着渊博精深的文字审美,一身巴洛克风格的华丽女仆装,微笑中又略微带着疏离感,绝对是「红袖添香」的完美阅读伴侣。当然不满意的人,仍是存在的,比如说米文,她就是超级萌那套华丽的巴洛克女仆装,可惜在巡航当日,她的角色被设定为登陆宣传战役的吉祥物。最后小云只好许诺,以后周末的书咖女侍者都由米文来扮演,并且还有报酬拿,这样米文才算作罢。 首次都市巡航,还算顺利,在几个预定地点的宣传,都是不乏关注度,人群的文化素养也较高。虽说没有获得报纸的新闻报道,但是在网络中出现了新闻报道,还有就是一家设计生活类杂志,事后并作了有关焚沙专题的报道。小云几个人对这样的结果还算满意,至少超过了预期效果。而后一段时间,就焚沙的事务,小云并没有更多新的动作,她建议把现有的服务产品,稳固下来,做得更加扎实而形成口碑。文化沙龙、《焚沙读品》、以及「焚沙号」的影响力,都需要时间去累积。 此外自「焚沙号」巡航以后,米文就迷上了焚沙。只要是周末,或者不加班,她都会来泡在焚沙。一方面她喜欢焚沙的书籍,也总是会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做。另一方面她又可以赖着小云了,向她请教问题,和她一起讨论阅读,还时常拉着她一起出去逛街,按照米文的话说,反正你现在正处在空窗期,正应该把自己打扮的美美的。小云有些宠溺她,再说现在也不讨厌逛街,她也在学习做个合格的都市女性。有时候,她们也会拉上李晚,还有免费的minicooper可以乘坐。 这种平淡而充实的生活,惬意得小云有些忘我。不过有时候,总能在身边人的口中,或多或少地听到江枫和萧玉茹的订婚的事宜。她不是没有恼怒的,心想你们要订婚,就快点结束好了,怎么筹备了这么久,还是在筹备状态。至少订婚过后,就不会总能听到这个消息了。但除了听到消息之外,她却一次也没有偶遇过江枫,或许是他刻意而为吧,毕竟她的生活轨迹很明确,若有心,也很容易躲得开。倒是萧玉茹,因为朱眉的关系,见过几次。她并不讨厌萧玉茹,但也很难做到很喜欢她。不是没有遗憾的,在夜深无人时,她也会幻想,但这种幻想也是一种奢侈。 正文 缺少错下去的勇气,又缺乏修正错误的能力。 江枫又拨通了男侠的电话,最近他常给男侠打电话,虽说只是询问他有关于订婚的建议,但真正的言外之意显而易见。江枫说起,家人在订婚上投入的精力越来越大,仿佛当成了真正的婚礼。在这方面,男侠并不插言,只是听着他说完,他要的也仅是倾听而已,改变不了什么。江枫的絮叨,仿佛到了气口,停顿了下来,男侠想到这些都只是前奏,江枫在等待他这边的消息。 男侠暗叹了一口气,还是照直说起。前段时间,小云的状态还是很好的,忙着焚沙的各种事情,乐在其中,还常和李晚她们逛街,平添了许多妩媚。但是最近几天,忽然之间好像绷紧的弦断掉了一般,人总是呆呆的,眼窝深陷,头发又剪成了毛寸,衣服又换回了以前的男性样式,连声音都是沙哑的男声。就算身在焚沙,但好像灵魂也飞到了别处。 江枫陷入了寂然,过半天才有些不确定地问,会不会,会不会是因为我和玉茹的事?男侠也不敢完全确信,是不是主要原因我不清楚,但影响肯定是有的,男朋友订婚了,但对象不是她,这换谁身上也会难过的,何况当初还是你死皮赖脸去招惹人家的。江枫内心愧疚无比,下意识地说出了心中的话,我用错误的方法,开始了一段难忘的感情,但我又没有继续错下去的勇气……你说我是不是很不负责任的男人?这种话,男侠没法回答,况且他的话更像是自我控诉的自言自语,讲过了,心里就会舒服些。 经过片刻挣扎,江枫陡然冒出这样一句话,要不我过去焚沙看看她?这话吓了男侠一大跳,我的祖宗啊,过几天你就要和别人订婚了,你还过来干什么?你是来消遣我的合伙人,还是故意给玉茹找难堪?毕竟这种事,当初我就劝你别招惹小云了,你和她根本不是同类人,最后她不忍你难做,只能独自神伤。一个人难过,总比几个人搞得都不愉快要好。江枫又说,但是听到她这样,我实在放心不下,要不我让姗姗去看看?语气中难得是真情流露,听得男侠也有些不忍。 江姗和哥哥的感情很好,从小如此,有什么心事,不愿意和父母讲的,她都会讲给哥哥听。在她一贯的认知中,哥哥是强大的,很少有事情难住他。但这次他拜托去焚沙探望小云,江姗却看到了哥哥眼中的一抹痛楚和内疚。所以即使哥哥没有嘱咐,他也知道这件事要保密。不能让妈妈知道,也更不能让玉茹姐姐知道。对于小云,她也是有着好奇的,她仅是在大雨之夜,见过她一面,谈不上了解,那天只感到了她的拘谨和敏感。要说真正的兴趣,则来自于她留下的那本《不存在的爱人》,她想象着要是怎样的内心,才写得出这样的故事?既扭曲又想要扭曲回正常状态,让人读来怜意大盛,又有些恼怒人物的病态。 在焚沙见到小云时,江姗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之前那个清秀的女人吗?怎么会如此憔悴,而且明明是男人的打扮,如果在街上见到,她肯定会以为是个真正的男人。江姗从小坤包中取出《不存在的爱人》的小样,放在平滑的桌面,推到了小云身前。她需要一个探访的借口,送还这本小样就是最合适的。小云合上了正在看的书,放在了一边,江姗看到了封面,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小云的眼神迷离恍惚,仿佛对焦桌面上的小样,都花费了很大精力。她的手抚摸着《不存在的爱人》,动作轻柔而缓慢。江姗在旁边看得很伤感,她不知道小云在想什么,她甚至都不忍心去问。 张了几次嘴,江姗都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她善待自己?安慰她感情不是全部,生活还是很美好的?江姗觉得自己说不出口,只好等着小云开口。小云最后收拾了心绪,问她道,是你哥哥叫你来把这本书送还给我,从此再不相干的意思吗?江姗不知为何,没法在她的面前欺骗她,只好说,是哥哥叫她来的,但是送这本书来,是她自己的主意。小云的面色稍霁,甚至微微地抿了抿嘴角。温和地对她说,你回去对你哥哥讲,我的事不关他的原因,叫他不用担心,从此也不要想了。顿了一顿,又说,我有些爱他是真的,但也许爱的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爱上了正常的生活可能,那本是一种幻觉,我比他更清楚。回去以后,你就这样告诉他吧。 江姗走出了焚沙,心绪还沉浸在刚才的谈话之中,那些爱的好复杂,她搞不清楚。就在这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她。回过头来,看到是焚沙的女侍者,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江姗的面前,递给他一本崭新的《不存在的爱人》,说这是小云嘱咐送给江枫的。她翻开扉页,看到了一行文字: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焚沙。那文字笔迹,瘦骨嶙峋,生硬得如同斧头凿在岩石上留下的痕迹,根本不像是出自女人的手笔。 江枫听着妹妹的描述,又看到了小云在书籍扉页上的文字,心中大恸,难以自制。他喃喃地道,我懂得,我懂得……你是故意那样说的,爱就是爱,无论是怎样,你爱上我的哪一点,那都是我,而不是别人。江姗看着哥哥痛苦的神情,也有些黯然,心中第一次对哥哥的婚姻,产生了一丝疑惑,难道和玉茹姐,真的是最合适的吗?但旋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那不是她能参透的。不过江姗对于哥哥也是有些羡慕的,她在哥哥之前就已结婚了,夫妻二人感情和睦,但也只是感情和睦,像这样深沉的爱的滋味,她也从未体会过。 在订婚礼前的几天,江枫仍是每天给男侠电话,但男侠对他说,小云好像觉察到了我的「间谍」身份,这几天都没有再来焚沙,手机也不通。随后又宽慰江枫道,你不要太担心了,她肯定是不想你这样的心情,去参加订婚仪式,才故意躲起来的。前尘往事,俱已化为云烟,你还是放下吧。听着这样的话,江枫真是五内如焚。而后的几天,江枫好像把灵魂都遗失了,整个人好像会呼吸的移动身体,任人摆布。直到订婚的前夜,犹如困兽的挣扎,又像是死刑的前夜。他终于无可自抑,冲破了内心的樊笼,他关了手机,瞒着所有人,驾着他的discovery3飞驰而去。 当江枫敲响小云家门的时候,他没想到开门的人是李晚,她的眼中也有惊异,毕竟明天江枫就要订婚了。李晚犹豫了片刻,还是把他请了进来。这是上次MOTHER广告公司分开后,江枫第一次见到小云。她的情况,看起来很糟糕,甚至比当初江枫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还糟糕。江枫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把她揽在怀里,小云也没有拒绝。两个人谁都没有注意到,李晚看着她们两个,神色有些黯然地离开了,并顺手帮他们把门带上了。 江枫抱着小云,感受到她是前所未有的无助,在这一刻,他感觉到是如此的被需要。这种被需要,给了他勇气,他心想玉茹是那么的强,纵使没有自己,她也可以生活得很好,但小云不同,自己是他唯一的希望。在这一刹那,他忽然无师自通地懂得了男人的责任,心神也镇定了下来。他缓慢而严肃地说道,小云,说你的真心话,说你需要我,说你希望我留下,只要是你真心如此,我便会留下来,再不会离开,哪怕天崩地裂,也不会退却。 小云猛然推开他的怀抱,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眼中的痛苦之色,却越发浓重。别说这种傻话了,你现在的所有言行,都是不理智的行为,甚至是一时冲动下的决定。你想过吗,你这个决定将带来什么后果?也许你的父母会永久地伤心下去,也许你的奶奶会带着遗憾而离开,这些后果是你所能承受的吗?江枫的目光有了些许迟疑,但仍是直视着她。他说,这些事情,我只是隐约想到,但我相信,只要有时间,他们总会相通的。 小云仍是摇着头,她说即使你是真的下定了决心,那也已经晚了。如果你的这种抉择是在不久之前,我会不顾一切地陪你走下去。但现在已经晚了,纵使你能给我全部毫无保留的爱,甚至于我所向往的平凡的正常生活,那也已经晚了。因为很多事情都已变了,我们都已经错得太久,连回头的可能都没有。江枫不可置信地问她,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此前的迟疑吗?还是你不相信我的承诺? 小云不禁嗤笑了起来,却没有笑意,更多的是苦楚。这个世界上,最不能让人相信的就是:男人的承诺,还有女人的誓言。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如果我当初不是过于相信男人的承诺,又怎么落得今天这步田地。我的母亲要死了,我的母亲马上就要死了……我要如何回去面对她?你的爱,你的承诺,你的幸福生活的可能,就算是真的,又能怎样呢?这些东西,对于即将死去的母亲是毫无意义的,甚至于是不能承受的。我现在不需要男人,不需要男人的宽厚的胸膛,我需要一个姑娘,我需要一个姑娘,然后带着她回去见我的母亲最后一面,以一个「儿子」的身份,去见她最后一面,让她看到我即将娶妻生子,让她欣慰地死去。 罪人是无法聚集的烟尘,然而罪过已不会消失,爱也无法根绝。我们早已错得太久,错得精疲力竭,既缺少继续错下去的勇气,又缺乏修正错误的能力。小云惘然说着这些话,好像这些是自己的真实写照,又像是在劝慰江枫。你回去吧,不要再走上我的老路,你的错误还没有铸下,至少还有回头的机会,也不要让我再背负你家的责任了。你的爱,现在对我来说,也是致命的沉重。我早已不堪重负,再经受不住你的爱了。江枫只能离开,带着深重的无奈,因为他的悄然离开是对她仅有的帮助。 正文 接受我,或者丢弃我,你没有其他选择。 李晚回到LDK,心情仍是黯然。看到小云好不容易走出过去的阴影,又忽然垮掉。她不仅有些怪责江枫,也有些恨起自己来。怪江枫就这样轻易地要和别人订婚了,她甚至搞不清当时他又为什么来喜欢小云?即使是有再充分的理由,怎么能就这样轻易放弃。至于自己,她一度以为,她将能够按照小云的期望,过上正常的生活。LDK有条不紊地发展,她在B城拥有了房子,前不久又买了车子。而且她和任致远,也正在考虑组建家庭的可能。她以为,小云总是比她坚强,她愿意接受小云的预期安排,只要小云也能够好好地生活,这也就够了。但直到最近,她看到小云再次地失控,她才发现,自己会心痛,就像悲伤自己的遭遇一样。但令她沮丧的是,她和小云之间,已经产生了隔阂。小云甚至没有告诉她真正的原因。 正在此时,米文又敲门进来,找她签请假的单子。平时她不会仔细看,但今天心情郁结,所以瞄了一眼。请假至少一星期?李晚询问米文,你手里的项目最近好像都挺紧的,你还要请这么长的假?还不确定具体回来时间。到底什么事这么着急,能不能缓一缓。李晚平时很少这样语气说话的,米文眼睛有点红,欲言又止。李晚看了她的样子,也知道迁怒了,语气缓和下来。没事,你说说看,如果真的是急事的话,不会耽搁的。米文吞吐着说,是小云姐想请我帮忙,具体什么事还没说,今天晚上的飞机。李晚听她说道小云,瞬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吓了米文一跳。李晚又仔细地询问了米文一番,又联系起来最近小云的怪异反应,大略已猜到她老家出了事情。 李晚又坐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米文被晒在了那里,也不敢言语。最后李晚说,你叫晓华帮我订一张相同班次的机票,这事你不用去了,我去。米文张大了嘴,有些不知所措,不和小云姐商量吗,她之前有嘱咐我不让你知道的。李晚劝慰她道,没事的,我知道她的情况,也知道她为什么不告诉我的。相信我,肯定不会害你小云姐的。米文想想也是,要说谁最关心小云,那肯定是李晚。 李晚以最快速度离开LDK,开着车回家,去收拾行李。一路上她的心情很复杂,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欣慰,另一方面又为着小云的难过而感同身受。换好登机牌,李晚就到等候区找小云。小云一身男人的打扮,带着挺大的背包。如同做下了某种决定的释然神色,依然憔悴,但多了些坚毅。见到李晚的出现,有些皱眉,问道米文呢?李晚故意回避道,米文项目上挺忙,所以我就替她来了。小云有些愤怒地说,胡扯,你是LDK的总经理,她是LDK的文案,她会比你更忙? 看到小云这样的表情,李晚觉得有些委屈,冲口而出道,你就那么希望她来?为什么这种事,我就不能帮忙?小云语重心长地说,我是真的希望你,不要再牵扯进来了。我的生活,就像是沼泽,沾染上一点,就会浑身污泥,不断陷落。好不容易你有了自己的生活,这些事情你就不要再管了,我自己可以处理好的。李晚不同意她的说法,你总是在把往外推,推到别人的身边,你有问过我是否愿意吗?你总是表现得很无为,但你的骨子里还是控制欲在作祟,你用你自己的方式,在安排着我的生活。说到这里,李晚眼泪流了下来。你这样的方式,明明是男人的思维,你在意我,却为什么要把我推开?此前我觉得你像正常的女人一样,想要找到合适男人,过正常的生活。所以我接受你的安排。但如今看来,显然不是这样的,江枫没法给你想要的生活,他也不能解决你的问题。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你现在需要一个女人,但你为什么不能考虑我呢?我知道,你害怕责任,但我又没有给你增加任何责任?我已经一无所有,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也不怕别人怎样看我,有没有孩子对我也是无所谓的。除了我之外,你还能找到更合适的人吗? 小云有些颓然,我们两个一起走过最艰难地日子,换句话说,在我余下的生命里,有一部分是属于你的。所以我不仅是为自己活着,也是在为你,反之亦然。所以我想你回归到社会轨道内,所以我帮你操心LDK的事务,我努力地打理好自己的生活,不给你拖后腿,所以这次的事情,我请米文帮忙,并不想让你知道。如果说我们两个的生命,早已无分彼此,那至少有一个能得到幸福,那也该满足了。但如果你还是这样牵扯到我的生活里来,我们两个就都完了。小云的语气中,透着股绝望的味道,这是李晚从前不曾见过的小云。但小云依然无法同意她的看法,你觉得我回归正常生活,我就能获得幸福吗?从许多年前,你就过度地参与到了我的生活中来,直到你帮我解决掉了那肮脏的婚姻,在我的身上,早已打满你的烙印。如果说爱你,就像是爱自己,你觉得我要如何离弃另一半的“自己”。把你丢到一边,然后独自去过她妈的都市幸福生活?反过来呢,假如我孤单一个人,你又能否去和别人双宿双栖,然后丢弃我一个人?如果你能做到,那么我也就能做到。如果你做不到,你又凭什么要求我能做到?按照你的逻辑,你只能接受我,或者丢弃我,没有其他选择。你不能既在乎我,又抛弃我。 小云神经质地搓着手,在身上的口袋里来回摸索着,看得李晚笑了起来,脸上还带着眼泪。李晚说你是在找烟吧?你都几年没抽烟了。后来小云在大背包里,真的翻出了香烟。小云吸着烟,表情很贪婪,好像要把几年份的烟草都吸进肺中,李晚就这样忐忑不安地坐在她的身边,盯着忽明忽灭的香烟,不敢吭气,怕吵到她的踯躅。不小心抽得太猛,小云咳嗽了起来,剧烈地喘息定后,她变了调声音问,你真的决定了?哪怕此后的半生遇到任何事情,你都不会后悔吗?李晚涨红了脸色,想要斩钉截铁地说她绝不后悔。但却被小云伸手阻止了,不用发誓,也不用现在就回答,等这次从老家回来,你再慎重选择。这时候,机场的广播正在通知大家登机,正是小云她们的班次。小云按灭香烟,然后把李晚抱在怀里,狠狠地吻下去,霸道而强势,然后背起背包,率先走了进去。李晚感到一阵眩晕,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冷酷得有如钢铁,却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上了飞机后,小云把座位调到了李晚身边,把两人的行李放置停当。好像一切都顺理成章,李晚感觉到了被男朋友照顾的喜悦。飞机抵达C市,已是晚上十点,小云从背包中取出两件大衣,给李晚换上后,又继续拖着李晚和她的旅行箱,赶往了汽车站。直达的客车已经没有了,但是在汽车站附近,仍有许多开往其他地区但中途顺路的汽车。李晚不知不觉,盖着大衣在车上睡着了。在迷糊的睡眠中,被小云叫醒,两人在漆黑的高速路岔口下了车。李晚看了手表,已经过了午夜。 陡然从睡眠中醒来,又从闷热的车厢,来到清寒的旷野,李晚感到浑身发冷。看到李晚的样子,小云拉着她小跑起来。她说跑一跑就会暖起来,不然容易感冒。就这样两个人在漆黑的旷野上行进,起初是漆黑一片,但随着眼睛的适应,朦胧中能看出大概的路况,那不是规整的公路,而是在一片田地中央,由于农车长久行走而形成的土路。小云对她说,其实我有手电筒,但电池没有多带,所以现在不能用,要留待前面更不好走的地方。李晚随口地轻声应道,并没有反对,她喜欢这样顺从的感觉。尽管背包和旅行箱都由小云拿着,没走多久,李晚就感到筋疲力竭,皮鞋磨得脚很痛,她都忍了下来。不过没留神,一脚踩到了土坑,李晚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小云赶忙扶助她,两个人坐在旅行箱上休息。 小云幽幽地对她说,其实即使现在,我也可以打电话,叫家里人找辆车来接我们,但我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没有等李晚回答,她又接着说下去,假如是我一个人回来,我就会徒步回去,不会麻烦别人。既然你想要与我共渡余生,那么你就要了解我的生活。你说我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这没有错,这正是我内心属于男人的一面。你从前几年,接触到的柔弱温顺的我,那也是真正的我,那只是属于女性的一面。说罢蹲下身来,脱下了李晚的皮鞋,又从她的大背包中找出了一双运动鞋,给她换上。随后又温言道,我的鞋码比你大些,鞋带系得紧些将就些,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天夜晚没有月亮,星星也很稀少,万籁俱寂,李晚挎着小云的胳膊,朝着一个未知的地方走去。李晚对于前方,对于目的地一无所知,所有的信息都掌握在小云的脑海中,所有的决定都由小云做下,也包括最重的背包和旅行箱,甚至于李晚都要她照看。李晚听得她的呼吸渐粗,想要帮她负担些,但被她拒绝了。她平淡而坚决地说,我的女人,不需要做这些事情。李晚没来由地感到甜蜜。 前方的路况越来越差,小云取出了手电筒,照向山岗上的一片黑点,对着李晚说,看到那里了吗?那是一片墓地,那就是我家的祖坟所在。随着距离的缩短,李晚挎着小云的手臂,越加的用力。小云回过头来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又在她的唇上吻了吻道,现在还害怕吗?李晚仍是有些怕,但不如刚才那么害怕了。小云又给她讲,从很小的时候,每年过年的前夕,她都会代替家里的大人,和家族里的亲戚,一起来到祖坟上坟。为什么叫上坟呢,因为这里的风俗是,每个坟上面,都要压上纸钱,但是选择压纸钱的人,也是有讲究的,必须是家族里的男丁。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每次都会去到坟上面压纸钱,从爷爷奶奶的坟,到太爷爷太奶奶的坟,就这样按辈分压过去。起初的时候,心里也会很害怕,但后来就不会那么怕了。因为我想家里的祖先,会保佑我的。最后会在坟前焚烧纸钱,每次我都会跪在那里,内心充满了虔诚。所以你也不要怕,祖先们会知道,你是我带回来的人,也会同样保佑你的。说到这里,她拉着李晚,朝着祖坟的方向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 话说到这里,小云停顿了下来。不过,现在再去上坟的时候,我就已经失去资格了。其实家族里的人,对我的最大期待,只有两个,一个是光宗耀祖,一个是传宗接代。看似很简单,又实在太过于艰巨。特别是如今的我,连实现的可能性都已经不存在了。对于这些问题,李晚第一次听到她内心的想法,感受着她的煎熬,却不知如何劝慰,只能默默地依偎在她身上,继续赶路。当影影绰绰看见村庄的时候,天刚蒙蒙亮,真正走进村庄的时候,天已大亮。 小云指给她看,村庄里第一户院落就是她家。站在铁锈斑斑的大门前,还未迈进去,小云已是潸然泪下,双眼赤红。她哽咽地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过了。小云的父亲看到她们走进来,起初脸上很激动,但又强压下去,没有和小云说话,只是慈祥地看向了李晚。小云叫他爸的时候,他也没理。被让进了里屋,屋子里坐了不少人,小云爸都一一给李晚介绍了,都是家族的亲戚。亲戚们的反应,也和小云爸一样,对李晚非常热情,但对小云却是不假辞色。小云心焦母亲,知会了李晚一声,让她在东屋陪家里人聊聊,自己去了西屋。 西屋里,母亲安详地躺着,神色没有一点痛苦的迹象,姐姐在屋子中伺候着。姐姐和小云打了个招呼,然后悄声地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屋子里只剩下小云和母亲两个人,她再难以抑制自己的感情,双膝跪在母亲的床前,近乎呜咽地说道:妈,我回来了…… 与此同时,李晚在东屋里,听着小云家里的长辈们的话,七嘴八舌地给李晚介绍着家里的情况,她插不上嘴,却又不知该问什么。这时候小云的姐姐,走了进来,打了招呼过后,就要去厨房烧水。李晚说着要去帮姐姐的忙,也跟了出去。李晚和云鹭来到厨房,那是烧柴的传统灶台,李晚就帮忙烧火。许是整晚都在赶路,太过疲倦,又没有睡觉,蹲在灶台前,李晚就打起瞌睡来。云鹭有些心疼她,说城里的姑娘,哪该受这份罪啊。说着又把她带进了小屋,叫她躺下来睡一会。李晚不好意思,只是说没事,一会还要进去看母亲呢。 李晚想着云鹭是自家姐姐,有些话也方便问,咱爸和亲戚们,好像对小云很有成见啊?云鹭叹了口气道,小弟很多年都没回来了。后来亲戚们就说小弟有出息,然后看不起家里的庄稼人了。李晚急忙地解释道,小云不是那样的人啦。云鹭又说,小弟的脾气,我最了解。他从小就要强,志气又高,任何事情,都不想输给人半分。所以这么多年不回来,肯定是有她的苦衷的。听着姐姐的话,李晚没来由地鼻子发酸。 片刻后,见李晚真的没有小睡的打算,云鹭就从木质箱柜中,取出了几个包裹,打开里面是绸缎的被面和褥单,还有成对的枕套等。云鹭对李晚说,乡里的东西虽说没法和城里比,但这些都是咱妈好几年前就预备下的,准备给你结婚时用,弟妹也不要嫌弃。李晚摸着那些极其普通,甚至有些俗气的大红绸子,却感动胸腔有股暖流涌了上来,她忍住鼻腔的酸意说道,姐,咱妈的病……云鹭摇了摇头。犹豫了片刻,又对李晚说,咱妈的脾气你没有见过,但这未尝不是好事。我想这么多年来,小弟从没有带你回来,或许也是不想你和咱妈见面吧。 李晚又犹豫着问道,母亲性格到底是什么样的?云鹭想了半天道,妈的脾气我也说不好,她更喜欢小弟,可能是小弟的性格比较随她吧。好的时候,恨不得倾其所有给你,恼你的时候,恨不得把人打出去。而且好恶习惯没个一定,看心情。一辈子都是这样,总之就是要所有人都顺着她的意思吧。小弟虽然性格随她,但小弟很厌恶这种性格,但又很爱母亲,因为母亲从小到大把我们养大,真的付出了很多。所以这种既爱又恼,既想走出母亲的范围,能够按自己的想法生活,但又深爱着她,没法真的远离她吧。其实小弟比我更苦,因为母亲更喜欢她,这种喜欢本身就是一种负担。感觉母亲是把小弟,当成她的另一个自己了。从小到大,小到穿衣吃饭,大到爱好兴趣,交朋友……几乎所有的方面,都受着母亲的监督,或者说按照母亲的标准来。 正文 母亲是你无法选择的一世情人。 李晚走进西屋,悄然地跪在了小云的身旁,没有言语。她看到在母亲的床边,摆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显然是小云带回来的。小云头也没有回,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李晚的解释。母亲有时候爱喝酒,尤其是没喝过的酒,我就带了两瓶清酒。她不会吸烟,但偶尔想起来,也会偷偷吸几根的。至于这个袖珍版的《圣经》,那是给她去镇上聚会时候用的。我记得有一段时间,她很信基督的,但又没长性。但也可能是因为我,看到那两本黑色肃穆的《新约》和《旧约》,每次我都会反胃。不知道为什么,我小时候对信仰性的东西,天性排斥,感到害怕,后来她就不信了。小云摩挲着一只钢笔,她说这是英雄100的型号,母亲虽然认识的字有限,但很爱写字。在我读大学的时候,她还亲自给我写信。你在院子里,看到房子的外墙上的大字了吧?那不是村庄的宣传标语,是我妈自己写的,她就是如此的特立独行。小云又说,至于为什么是英雄100,那是因为她见过一位小学校长,曾经来家访,用的就是这款钢笔,也许因为看到校长的漂亮笔迹,爱屋及乌吧。你要是给她一只Parker或者Mont Blanc的钢笔,她肯定会大怒,说这是什么玩意,花里胡哨的,哪像是正经读书人用的东西?她又拿起那块不大的玉坠,解开红线的结,动作轻柔地系在了母亲的颈项上。她说这么多年来,我有很多东西,想要送给她,但却许多年没有回来。她就是这样,每日望着太阳东升西落,望眼欲穿地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我知道她还想要坐一次飞机,因为那也是她的梦想之一。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能像我一样了解她,她把我教导得如同她的翻版,但我却辜负了她。 我知道她喜欢尝试新的东西,她的性格,是那样的细腻绵密,而又变化无常,这些都不适合农村的传统规范。所以她一生都不喜欢家乡,客观地讲,这里也不是她的家乡。假如她不是生在农村,或者在年轻的时候,不是错误地来到了这里,又或者不是为了将就我和姐姐……但她的心一软,转眼就是三十年过去了。有时候,我总是在想,如果她生在大城市,不是成为艺术家,就会成为女强人。我知道她的内心对于嫁给父亲,始终耿耿于怀,一辈子都没有变过。因为父亲从前是个烂赌鬼,在姐姐出生的时候,他还在赌桌上。后来改邪归正,两个人的性格,也是南辕北辙。 所以有时候我常说,越是牢靠的关系,就越不牢靠,因为彼此会要求完美,容不下一点瑕疵,最终总会崩溃。越是不靠谱的关系,就越是靠谱,因为经历了分分合合,太多的藕断丝连,总是会念着彼此的好,所以总是能够将就下去。所以常言道,天作之合总会天各一方,而那些怨偶,却能够日日相对,白头偕老。大概,母亲和父亲就属于后者吧。这时候,小云把李晚拥在了身边,另一只手握着母亲枯枝般的手,轻声地对着母亲说,老妈,这个姑娘就是您的儿媳妇,你还满意不?好吧,我知道这辈子,不可能有你完全满意的儿媳妇的,事实上,你也从来没对任何人满意过。就算是对我,你也只是过度的爱,但又掺杂了很多不满意,不论我做得如何努力,都不能令你真正满意。从小到大,皆是如此。至于儿媳妇,估计也不是你真正想要的,你是想要抱孙子吧。如果你还能骂我,你肯定会说,不就是生个孩子吗,你怎么折腾这么多年也没完成?好吧,现在您看到儿媳妇了,什么事也得一步步来,将来总会有孩子的。李晚感到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小云的身子有些发抖,像是很冷。 小云从墙上摘下两个草编的蒲团,一个放在了李晚身下,自己也坐了下来。两个人就这样坐着,转身靠在了母亲的床前,小云握着母亲的手,摊开给李晚看。母亲常说掌纹乱,代表着命运多桀,她就是如此,我也和她的一样,看,这里还是断掌。抚摸着母亲干燥粗糙的手,小云又给李晚讲起了母亲有趣的事。其实母亲很好玩,有时候比我们还像小孩子,过年的时候,她总是拉着我两个人出去放鞭炮,比我兴致还高。元宵节的晚上,她就会去冰上去玩,有一次她闷闷不乐地回来,我问她怎么了,她始终不说,原来是在滚冰的时候,头上磕了个大包。她撅着嘴,背着脸坐在家里,就等着我去哄她呢。夏天或者秋天的时候,在田地里做农活,她总是在田地的两端都放上些好吃的,有时候是几粒西红柿,有时候是几块月饼。但她总是用这种微薄而甜蜜的举动,鼓舞着姐姐和我,还有她自己,在艰苦的劳作中。当然有时候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即便是天气晴朗的白天,她也可能从田地里甩手回家睡觉去。太后、小姐、丫环、嬷嬷……许多种复杂得不可调和的人格,全部都驻留在她心中,她就是如此。 说到这里,小云又转过头来,对李晚说,你从前看到我的别扭性格,大概就是她的样子吧。所以我很害怕,将来年纪大了,也变得像她一样,变得反复无常,我从前也很害怕,将来有了自己的小孩,我甚至害怕婚姻。我始终没有走出母亲的影子,尽管我许多年没有回来,尽管你只看到过坚强的我,温柔的我。但是只要母亲还能说话,用不了三句话,她就会把我的人格彻底摧毁,又会变成那个无助而自我否定的懦弱的我,任何外在的成就与光环,都不能使我在她面前产生丝毫的自信。但我深爱着她,爱她把我生下来,为我换尿布,在我出水痘的时候,不眠不休地照顾我,上学前为我做蛋炒饭,为我筹措学费,为我买了奢侈的自行车……几十年来,她的生活的中心就是我,这叫我如何不爱?我找不到不爱她的理由。但我又害怕,害怕我只是她的生命的延续,在重复着她命运。但我越是害怕这种命运,越想要逃离,但却最终又发现,我越是逃离,我走过的人生轨迹,就越加的和她相似。这更像是一种悲剧性人格的宿命。 李晚看着陷入回忆中的小云,她从前只是感到小云内心,仿佛存在着一个不可触碰的黑洞。如今小云亲自给她揭示开来,却是这样琐碎微不足道,又是如此惊心动魄。李晚忽然有些明白小云之前让她这次从老家之后,再作决定的真正意义了。小云对自己没有信心,她觉得有些东西,究其一生都无法改变了,她怕将来自己会变成母亲的那个样子,更怕她和李晚两个人会变成,既深爱又折磨着的怨偶。李晚无法言语,只是在凝视着她。小云好像觉察到了李晚的目光,恍然自己的失态,回复了些情绪。有点无奈,又像是坦白地说,你看,其实对做女人这个命题,我可以更加驾轻就熟,千娇百媚的性格,也都并不困难。母亲在这方面,给了我丰富的经验,甚至有些过度的经验了。你从前接触到的我性格比较孤僻,或者说僵化得有些教条的女性形象,是因为从前的我很不屑。我从小立志当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这个命题,对我来说更加困难,尤其是我现在的身体状况。说罢耸了耸肩,给了李晚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小云又说,女人的性格就像是花朵,需要繁复的花瓣,艳丽的色彩,这都是造物的“巧”的层面。她又说,男人的性格就像是刀尖,需要千锤百炼的质地,煅烧后的冰冷淬火 ,这是造物的“力”的层面。 事实上,小云对着母亲说的许多话,她都没有丝毫回应,她始终处在弥留状态,直至三日后安息之时,也未能清醒片刻,连通常的回光返照也没有。李晚感到非常遗憾,不仅为着小云,也为着她的母亲,为着这对深爱着彼此的母子。尤其是看到小云那种悔恨自责的表情,她就更加的心痛。反而是小云在劝慰她,小云说,这样也好,就让她带着对我的不满离去吧,她只记得在最后仍是我的错,这未尝不是她的骄傲。所有的罪责,都由我来背负。最后她剪下了母亲的一缕头发,装在了香囊之中,戴在了自己的颈项上。她说,我的身体乃是她所赐予,后来我成了她活着的目的,所以对于母亲来说,真正的安息之处,就是留在我的身边,不离不弃,永生永世。时隔很久之后,小云又对李晚说起,我从前说你是第一位我所梳妆的女人,但我说谎了,你并不是第一位,最初我是给母亲梳头的。但你将会是最后的一位。 丧葬的仪式,异常的严肃,这种严肃不仅仅是形式上的,李晚看着小云整夜地跪在外面的灵堂,那种严肃是真正来自于灵魂深处的。出灵的那天,伴随着唢呐的呜咽,抵达了云家祖坟之处,直到母亲入土安息的那一刻,小云感到自己灵魂的一部分,已然死去,却又有一些新的东西住了进来,永不再离去。李晚看着小云,感到有了一些不同,好像更加的沉重了,仿佛她的生命又增加了重量。她会带着母亲的那一份生命,努力地活下去吧。 临行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亲戚,都来给小云和李晚送行,李晚初次遇到这种阵仗,有些手足无措。小云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给她以无声的安慰,平淡地对着父亲说,今年的春节,我们会回来的,李晚爱吃海带和鱼,你可要多买些呢。小云爸表面上还是黑着脸,但李晚看到了他那舒展的眉头。李晚最后又抱了抱云鹭,不知是自家姐姐的缘故,还是感受到了姐姐对小云的关爱和理解,李晚感觉对云鹭特别亲厚。 回到B市,李晚恍如隔世,仿佛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第一次对B市的车水马龙,感到了陌生和冰冷。但她内心却有异常的激动,关于小小云之前提出的问题,在老家,她已经思考了许多遍。李晚迫不及待地想要对小云说,未来是一个很长的期限,我不想承诺未来的我会怎样,但我现在就希望和你尝试走下去。也许在前行的过程中,我会被各种景色所迷惑,或者说偶然地走神,但你要相信我,我会始终记得云家祖坟的路。我在那里对着母亲说过,将来要去地下陪她的,尽管她并不一定会喜欢我。也许我并不像你那样善于内省,但我也分得清优劣。你的内心,有着甚于女人的细腻温柔,也有着男人都无法比拟的坚毅。你将会像个男人一样保护我,也会像密友一样懂我、宠我…… 李晚的表白宣言,被手机铃声打断,那是任致远的电话,约她去参加一个晚宴,李晚拒绝了,随后又补充了一句,也许以后都不会去了。任致远沉默了半晌,淡淡地说:好吧,我知道了。没等到他挂断电话,李晚又犹豫地说了一句,那我以后还能去看望潇潇吗?任致远轻笑起来,乐意之至!想必潇潇也会喜欢。任致远的风度,小云也有些钦佩。 小云看着她挂了电话,拦了辆出租车给她,李晚却一把将她也拉进了车里,娇嗔地道,你要再不去我那里,你养的那两株XL型号的绿植,就快要枯死了。还说休息后,晚上就去找朱眉夫妇,打探江枫的订婚八卦。小云没奈何,只好从了她,谁叫今天的自己,恰好穿了女性的人格。 (—THE·END—) 2009/0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