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爱小天女  作者:汀兰   楔子   宣元三十四年——   夜深时分,无星也无月,宫阙之内灯火通明,哭喊声此起彼落响着。   “皇上驾崩……皇上驾崩……”突如其来的噩耗震乱了宫中上下,太监宫女们仓皇奔赴帝王寝宫,一路悲泣不已。   消息传到了舞仪宫,怀胎七月的玉妃震得身子跌坐床上,她双唇失血颤抖,在告知国丧的太监离去后,腹中隐隐作痛起来。   “姊……姊姊……”玉妃伸出手紧紧抓住陪伴身侧的胞姊如意,她的额际开始渗汗,脸色刷的化为惨白。“扶我起来……我要赶去……赶去皇上那里……”   慌张得全无主意的如意连忙扶起妹妹。“小玉,你的脸色不大对劲。慢点来,千万别动了胎气,这可是皇上唯一的龙种啊!”是的,这仅是唯一。皇上膝下无子,妃子当中独有妹妹一人传出喜讯。   玉妃强忍愈益加剧的痛楚,脑中一片空白,滚烫的泪水无法遏止地由眼眶中掉落。但她才离床半寸,腹间的剧痛竟狠狠袭来。“姊姊……”   “怎么了?”如意紧张问着。   玉妃惊觉自己动了胎气即将临盆。“孩子……孩子就要出世了……”   “要出世了!可是你的孩子还未足月啊!我立刻去叫太医。”如意震惊得安置妹妹躺好,连忙就要奔出门外唤人。   “来不及了……”玉妃一双笋指陷入如意皮肤里,剧痛使得她就要支撑不住。   舞仪宫外冷冷清清,无人发现玉妃即将产子。如意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紧紧抓住妹妹的手。“小玉,用力,用力往下推,吸气,然后使劲吐气,你千万得撑下去。”   “不行,好痛啊……”玉妃痛苦地喊着。   “可以的,你一定行的。”如意急得汗如雨下。   历经半个时辰的生死煎熬,玉妃凄厉地大叫了一声,孩子最后在她的哭喊间,终于落了地。   “生出来了,生出来了。”如意赶紧摔了些水擦拭婴孩,再以干净布料里起。   “是男是女?”虚弱得无力起身的玉妃气息游弱地问着。“把孩子抱过来给我。”   如意面有难色地将孩子送至妹妹身旁。   玉妃掀开里在孩子身上的布料,但当她清楚地看见孩子的性别时,绝望而崩溃地低喊出来。“女孩儿……怎可能是女孩儿……”   皇帝急病驾崩,宫中上下措手不及,但她居然给皇上生了个无法继承大统的女娃。玉妃的泪水不停落下,方降世的孩儿哭闹着,她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皇城内丧钟大响,深沉的钟声撞击着臣民的心。如今国逢大丧,又有觊觎天朝江山的四方诸侯蠢动,玉妃知晓若世人得知此子为女,那将来避免不了一场皇位争夺,血腥战祸。   反覆思量无奈之下,玉妃暗自下了决定。她拭掉眼泪,目光深沉地望着如意道:“姊姊,我生的是皇子,确确实实是个皇子。”玉妃抚摸着孩子粉嫩的脸颊。   “他是皇上的长皇子,我朝新王。我不许任何人夺去他的皇位,我要他成为万民景仰的王。”   如意望着玉妃坚决的神色,缓缓地点了头。   玉妃心想,这个江山不能拱手让人,若起了战乱,败者为寇,那她们孤儿寡母只有死路一条,绝对逃不出生天。于是她决心隐瞒真相,只手遮天。   而后为了避免孩子长大容貌身形惹来猜疑,玉妃假借巫卜之言,推说孩子未足月降世,身体气虚命格有损,除了她之外,谁都不能接近。更下令在她与孩儿必经之所挂上帘幔,让谁也无法看清孩子的容貌。   为了天下社稷,玉妃做了如此布局,而其姊如意更死守住这件滔天秘案,隐于穷乡僻壤,未再于人前出现过。此后多年,这个天大的秘密就在玉妃的谎言里,一直被深深埋藏着,直至她百年之后,都没有人发现……   十三年后——   秋瑟气息悄然降临,函阳城境苍翠消逝,独有枫红似火,或浓或淡、或深或浅,燃去夏里残存的绿,带起肃寒刺骨的凉。   宫阙深处,百花凋零,风卷起“无为阁”前阶枯萎红叶,扫起烟尘漫漫,而后旋至远方。   刻有百鸟朝凤雕花精细的书阁扇门“咿呀——”地由内而外被轻缓打开,一名长相俊秀、面容清丽的少年睁着圆亮大眼探了探屋外。   “无为阁”外,守候枫林下的几名太监宫女听见声响,一致收颚低首,伏跪行礼。   “时辰早过,夫子却没来,真是奇怪,是你们记错,今日其实不授课对吧?”柔细如天籁的嗓音出自“他”的喉,听得人通体舒畅。   他,天之骄子,身着象征最尊贵地位的天子服,年纪稍幼仅有十三,是文武百官日夜急盼、望成大器的小皇帝。   “回皇上的话,国子监司业应该已经快入皇城。”执事太监毕恭毕敬地回答。   国子监司业为国子监理头最德高望重的夫子,因其学识渊博被诸位大臣举荐为帝师,十多年来一直尽心尽力教导小皇帝未曾懈怠;然而像今日这种迟迟未到的情况非常罕见,甚至可以说从未有过。   “朕等了半个时辰,不想再等了。”那张如出水芙蓉的面貌上,柳眉轻轻拧起,戴了整天的卷云冠揪得发疼,他伸出细长而哲白的玉指搔了搔头,然后关起木门。   “无为阁”内帘幔重重,小皇帝掀起白纱,绕过御案,欲由后方特意辟出的小径回到寝宫“养生殿”。   “臣,严阙,叩见陛下。”随着洪钟般沉稳的声音,木门倏地往左右两方开启。   帘幔内的小皇帝被突如其来的声响一吓,整个人跳了起来。他转过身正想斥责是哪个家伙这么大胆直闯皇帝御书房时,却见到一个陌生而健硕的身影。   严阙远在帘幔之外,相貌朦胧,但小皇帝感受到一道严峻冷厉的目光,无畏地透过严阙炯炯黑亮的眸子,穿射眼前薄纱朝他直逼而来。   “你说……你说你叫严阙……”小皇帝言语支吾着。以前,教书的夫子也曾无意间提起严阙这号人物,夫子说严阙才高八斗,对富国强兵之策,有其独特精辟的见解。而且为人自律内钦,是他们下最出色的弟子。   “国子监司业急病卧榻无法起身,特命臣接此重任,前来督促皇上习礼知法。”年仅二十一的严阙初次单会天朝帝王,不仅面无惧色,神态间反而有股冷峻威仪骤生。   “夫……夫子病了……那你叫他好好休息,等他康复之后再来教朕读书行了。”小皇帝就算看不清此人,也给这身光是站着不动就吓坏人的气势惊得退后几步。   “韶光易逝,皇上理当把握年少珍贵时分,不应荒废学业。”从容无畏的语调在严阙冷然的声音间呈现。师者,有师之本分,他今日既是代天子师之责,便不会因为帘幔后的少年为当朝帝王,而容许其有所松懈。   小皇帝挣扎一阵后,见严阙不打算让步放他离去,终于跨出阑珊步履,爬上他案桌前的椅子上。   严阙执起书本念道:“无为而治者,其舜也欤。天河为哉,恭已正南面而已矣。”   小皇帝轻轻摇晃脑袋,小小的朱唇微启,跟着吟哦出声。   “皇上可懂得其中涵义?”隔着帘幔,严阙看不见小皇帝的神情,帘幔虽有些碍事,但却无法移开。   小皇帝出世后身子极虚,太后遍寻良医无效,于是请巫士卜卦,怎知这一卦竟然算出小皇帝体弱源自命格有损,若与生人多做接近,本身阴阳之气便浊乱损耗,将会病况不断。太后从此下令任何人都不许接近小皇帝的身,也不许瞻望龙颜。所以无论殿堂之上、议事阁内,处处皆有帘幔围绕,以保护小皇帝周全。   严阙在帘幔之外,凝视着小皇帝纤弱的身影。他从未如此接近小皇帝,今日相见,只觉得眼前少年柔弱非常,要这少年担起家国大事,似乎太过勉强。   “唔……朕懂……”小皇帝望着严阙始终没笑过的脸,有些心不在焉。   风旋过庭阶,枯叶沙沙作响。   天色渐晚,宫娥进来点燃油灯。   “君者,爱民如子,负匡社稷之责,使百姓安乐之务。”严阙的声音依然稳重。   “做到这样,就是一个好皇帝了吗?”小皇帝拉回飘远的神智,再将注意力放回书卷之上。   “这些只是首要的,然而还有次要。”严阙接着说了次要的部分。   “哇……”小皇帝露出欣羡而仰慕的神情巴望住严阙。“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像严爱卿般,懂得这么多呢?”   “绝非一蹴可几。”天黑蒙蒙地暗下来,严阙于是说:“皇上请先休息一下吧!”   “皇上慢用。”宫娥端了盆水还有些精致糕点,低着头恭敬地入到帘幔内。   小皇帝将手伸入清水中,瞥见自己红扑扑的粉嫩脸庞。   水中照映出一张柳眉杏眸、娇俏可人、落落大方的美丽面容。这张脸左看右看、前看后看,无论怎么看,都是张女儿家才会有的细致脸蛋。突然,小皇帝想起八岁那年母后告知”件颠覆他人生的大事后,一番语重心长的话。   “这是“你”的命,既然生在皇家,就该有天下人的性命从此都会系在“你”身上的觉悟。”   小皇帝心想,若帘幔掀开,他这张隐藏不住真实性别的脸,肯定会让众人发觉他并非男儿身。天下人从此也会知道,他父皇仅有的一个遗腹子,其实只是为了保住江山,由公主窜改而成的皇子。   但是他不行。母后盼着他继承正统带领国家,他不能让母后伤心。摇了摇头,小皇帝洗净的纤手抓起一把甜糕,胡乱塞进嘴里。   休息过后严阙又折磨了他一阵子,至夜沈时分方才离去。   秋里的风自严阙临去时,打开的门缝中灌入“无为阁”内,屋里帘幔轻扬,翻覆成了一道道白色浪海。小皇帝的目光在严阙退出那刻,捕捉住白纱掀去带走朦胧后的片刻明晰光景。   严阙穿着一袭绛纱外衣,白簪系发,一品四色双绶绕身。剑眉星眸,面如朗月,样貌超凡,虽在仕途却有武官凛然风采。   而后,小皇帝失神了。   弘观十三年的秋,这一天“无为阁”外枫红落得满地,一把温暖而无情的火,燃烧满山满野,将京师函阳染得艳红。   因急病而不晓得会不会因此回归极乐的夫子之故,他认识了严阙,之后间间断断长达月余,“无为阁”里,只有他与严阙的身影。   第一章   弘观十八年——   京城富丽堂皇的宫阙之外,有条绵延百里的天街。天街两旁店铺林立,为商买卖热闹繁盛。就夜了,叫卖不曾停歇的街迎向另一个人声鼎沸的晚市,店家燃起了烛火,四处闹烘烘地,人潮川流不息。   春至时分,拥挤的人群蒸腾出热气。   如曦由街尾走来,沁出一身淋漓香汗。   她挽起袖子拭额,于人群推来挤去之间,无意间望见了北端尽头那座华丽庄严的宫殿,而后浅浅的笑如涟漪般轻盈散开,染上她粉嫩双颊。   现下,她的身分已非“他”,她是化名为如曦的寻常女子,不是宫阙之内百官簇拥、坐于龙椅之上的小皇帝。   转身翩然走入街旁的铺子内,雪纺白纱的衣摆画出一个美丽的圆,抱着麻袋的柔荑衣袖滑落,露出了一只晶莹剔透的紫色玉环。   玉环随着主人的移动,震出了细细柔柔的铃乐声。   如曦秀气娟致的脸上笑意漾开,清澈如水的双眸直视前方,稚气未脱的无邪中,有抹自然天成的尊贵雍容散发出来。那身灵气所聚,仿佛已将她和四周喧嚣环境划绝隔开,所有人直直地盯着她瞧,但碍于她的气势,没人敢靠近她一步。   她挂着满满的笑靥,走进了铺子。   “小师傅!”铺里忙进忙出的小厮见着她,打了招呼便鱼贯忙开。   如曦是长乐坊主,但因为年纪稍小,叫老板娘太过老气,后来大伙儿看她煮食的厨艺了得,干脆就称她一声小师傅,以表尊敬之意。   “小师傅需要帮手吗?”几个人看见她拿着重物,想趋前过来替她卸下。   如曦摇了摇头,挥却来人。袋子里头装的是方由渡口拿回来的北方面粉,这东西虽然沉甸甸的,也不是啥责重东西,但她就是不想假他人之手。   “小师傅!”又有几个迎面而来的小厮跟她打招呼,她点点头也没啥理会,自顾自地便往厨房跑去。   这铺子名为“长乐坊”,约可容纳宾客两百余人,建物有双层,楼下食堂楼上厢房;外围庭院置假山流水,景致悠远;内院再有江南匠师布局,雕龙画凤鬼斧神工。   “长乐坊”别的不卖,只有甜食糖水而已,她就喜欢这些东西,所以十六岁生辰时瞒着所有的人弄了这间食肆出来。   当然,除了寥寥几名心腹之外,没人晓得这件事,就连长乐坊店内的厨子与小厮,也摸不清她到底是打哪里冒出来的。   想着想着不禁感觉志得意满,她仰着头笑了两声,迅速地没入帘幔之后,走入她的厨房,接着摊开包着面粉的麻袋,开始和起汤圆面团来。这是她特意派快马由北方运下最好的面粉,做成的汤圆呈纷致淡紫,再佐以细熬许久的姜汁糖水,既甜美爽口又幸香扑鼻。   长乐坊外开始下起细雨,雨丝打在屋顶的黄色琉璃瓦上,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   她的厨房隔壁,还有一个长乐坊甜食糕点的厨房,那里厨子小厮忙进忙出的,十分嘈杂,半点儿也不似她这里清净。   突然,邻间的小厮跑了进来,气喘喘地推开木门。“小……小师傅……”   “干么?!”她端着方弄好的汤圆,吹了吹还十分烫的糯米个,嘴里拨出些空来问这急忙忙的小厮。   “有个客人要点冬里才有的热食,这可怎么办?”   “告诉他没有不就得了!”如曦挥了挥手,要那小厮退下,别打扰了她享用甜品的好心情。   “可是那人来头似乎不小,又是店里的常客。他的厢房就在小师傅厨房的楼上,刚刚想必是闻到您煮甜食的味道,所以就指定要这道甜品。”小厮瞥了瞥如曦锅上滚着的汤圆,那阵香气让他唱了一天空城计的肚子突地大叫了起来。   “虽然我窗开着,但外头下着雨呢!鼻子真灵,这样都闻得出姜汁汤圆的味道。”   “小师傅……”小厮央求着。开店做生意,最要紧的就是别得罪任何一名顾客,只是眼前的长乐坊主好像不以为意。   “这道甜食只是个试验,我还没决定要不要将它列入菜单当中,”她喝了口甜汤,满足地呼出热气来。人家是冬天食热夏天饮冷,但不知是不是做久了这工作的关系,她常在夏季里想着隆冬要推出的热食,所以成了冬里喝凉、夏里尝热了。   “那客人是店里常客,自铺子第一天开张,几乎每隔两天就来一次,刮风下雨都没停过,这么好的客人,您就别让他败兴而归吧!”   如曦想了想。“开店以来的常客啊,那他肯定非常喜欢长乐坊的东西喽!”她也没怎么拒绝,这是道新甜点,先让人尝尝看味道如何也无妨,若反应好的话,今年冬至就可准备上市了。   “是啊、是啊,那位客倌虽然总是绷着一张脸来、绷着一张脸回去,但是照他入店频繁的次数,肯定是喜欢的。”   “真的吗?”   “真的、真的,当然千真万确!”   “好吧!你可以自锅里盛一碗去。那位客人既然是常客,那么,你就顺道问问他觉得这新甜食如何吧!”如曦开心地笑了一笑,只要人家一称赞她的甜食,马上就变得很好说话。   “晓得了,小师傅!”小厮拿碗迅速地装好汤圆,但才要离开厨房时,弥漫的香气却让他空荡荡的肚子越叫越大声。   “算了、算了!”如曦放下手中喝光了的空碗,拿下小厮的食盘。“你先去吃东西吧!看你饿成这样,真是可怜!”看来她得再多增添些大手,否则照这么忙法,长乐坊里的厨子杂役可乐不起来,统统都要哭了。   “小……小师傅!”小厮受宠若惊地望着她。   “别那么开心,吃完给我赶快上工。”她说。   外面的雨淅沥淅沥地下上时半刻没有止住的迹象,如曦端着汤圆走在木制阶梯之上,往下望去,她的长乐坊永远生意都那么好,人来人往地川流不息。   客人当中,常来的多是些姑娘家。偶尔,虽也有男客前来,但那些只是寥寥少数。因她这儿没酒也没饭菜,男人很少能只靠甜品活下去。   楼上厢房那位熟客她没见过,听厨子们讲,那人是京城里颇有名气的官吏,似乎大有来头。她今儿个会替小厮端这碗汤圆,心里也是掺杂了些许好奇才来。   正当她停在厢房前准备叩门入内时,屋顶琉璃瓦上清脆的裂响传入她耳内。地凝视着顶上屋梁,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上面走来走去似的。   正在猜疑之时,厢房的木门突然开启,一名手执长剑的男子兵器出鞘,直指如曦。   “天啊!”如曦望着那名男子冷漠的面容,大叫出声。而她手中盛着热食的碗也不小心打翻,汤汁溅得满地都是。只是,她的惊讶并非出于指着她咽喉的那把剑,而是眼前男子的容貌。   男子身着青衣,神色淡漠依然,睿智的眼神与冷峻的面容——如曦退了一步,万万没想到现在朝间红得发紫、人人都想巴结逢迎的丞相严阙居然会在这里出现。   她的心跳不禁漏了半拍。   “你……你说要吃我煮的汤圆……所以我……所以我才端来的……”稍后,如曦结结巴巴地说着。   严阙凝视了如曦半晌,视线随即移向横梁。他方才在屋中就听见梁上有不寻常的声响,杀气腾腾,探视后他立刻扣住如曦的膀子,捉住她急往厢房内退。   “你干么?你干么抓我?”如曦紧张万分,伸出五爪就往严阙身上扒。难道严阙看出她的身分了?完蛋了,这下全毁了!   “安静!”严阙喝了她一声,他在朝为官树敌众多,今日想必是有人前来寻仇,他得先护这小姑娘周全。   突然,几道黑影咻咻咻由梁上跃下,拔起腰际的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破厢房房门,喊了声。“杀啊——”   那些家伙的一句“杀啊”喊得大声,没预警地,又把如曦给吓了好一大跳,如曦整个人扑往严阙怀里,把他的衣襟拉得死紧。   兵刃森冷寒光四起,一阵铿铿锵锵的打斗声中,刀光剑影飞快闪动,令人眼花撩乱。如曦虽被严阙护住,但却也被刀来剑往的银光闪得晕头转向。   严阙身手了得,激战当中毫发无伤,反而是那些偷袭的黑衣人节节败退、个个挂彩。   但严阙却咳了两声,低头向怀中的如曦道:“这位姑娘,烦请你松一松手,我无法呼吸了。”   如曦红着脸缩回紧拉着严阙衣襟的手。“不……不好意思……”她从小到大从没给人行刺过,所以才会这么紧张啊!   无法伤到严阙一丝二毫的黑衣人,趁着严阙低头与如曦对话之际,由怀中掏出一把白色粉末朝他们两人撒来。   “立刻闭气!”严阙察觉后对如曦喊道。   “什么东西啊?”厢房里弥漫起一股尘雾,如曦又是一愣。   “是离魂香,别说话!”   如曦紧张地又胡乱往严阙身上攀,离魂香是种极为厉害的迷药,沾上一点就会昏死个十天八天,身子弱的甚至会一睡不醒直接向阎王报到。这些东西负责她安危的女官有教过她,所以她记得。   严阙与黑衣人对仗,刀剑无眼乱砍乱刺,如曦吓得慌乱地躲来躲去、撞来撞去,她可不能就这么死了;如果年纪轻轻翘辫子,那可真是对不起列祖列宗了。   黑衣人看准了如曦是严阙的弱点,于是举剑朝如曦刺去。   如曦吓死了,拚命往后缩,结果手肘猛的撞上严阙的胸膛,严阙咳了声,同时吸入了厢房内弥漫的白色粉尘。   严阙暗喊一声糟。这些白色粉末是旁门左道所用的迷药,吸入一点便会夺去所有知觉,而后陷入昏迷。他自知中此迷药要再撑下去不太可能,于是趁着迷药尚未发作,以掌力将如曦送出门外。   “快走!”严阙对如曦说道。   四目相交,如曦一愣,没有重重白纱阻隔,没有繁忙朝务在身,严阙双眼褪去咄咄逼人的色彩,淡漠沉静,如同夜里星星的深邃寂寥。   如曦愣愣杵在当场,看呆了。   “受死吧!”黑衣人狞笑着。   “别站在门口,走啊!”严阙舞剑应敌,神情间从容不迫。   而后药效发作,因迷香而削弱大半能耐的严阙陷入苦战;他气力尽失但仍毫无惧色,青绿的粗布衣裳被划出几道伤口,殷红的血染湿布料,只是伤口虽深,却夺不走他凛然风采。   严阙直视着黑衣人的视线从未显示屈服,紧抿的唇纵使褪去血色也不开口求饶。灯火摇曳下,剑光闪动,他刚毅的下颚流下涔涔冷汗,然而严峻冷漠的神情依然沉静,丝毫无软化半分。   “那……那我真的先走了噢……”如曦想,得先去搬救兵才成。   眼前严阙以一敌五,似乎节节落败。如曦好不容易逮住时机要走,屋里的黑衣人突然举剑往她奔去。   “你干么?我就要走了,你别过来!”闪着银光的剑二话不说直逼她面门,吓得她连连后退。   “斩革除根,杜绝后患。”黑衣人又是一阵狞笑。   “斩什么草除什么根,我家只剩下我这一根而已,死了就再也生不出来了!”如曦紧张得放开喉咙大叫。“来人啊,救人啊!”   “小师傅……发生什么事了,小师傅……”楼下一群小厮慌忙询问道。   “别伤及无辜!”严阙大喊。   其余黑衣人见胜券在握,得意地狞笑着。“没想到当朝丞相竟如此不济,严阙,你顾好自己吧!”   刀剑扬舞间,黑衣人将严阙隐瞒的身分曝了光。“当朝丞相严阙”这六个字响亮地回荡在房内。严阙瞥见如曦仓皇的容颜,她的双眼惊愕中带着恐惧,她的眸望向他,他将那丝惊愕讶异尽纳入眼底。   她的惶恐在片刻间令他闪神。   严阙不再多想,正应战的他旋射出手中长剑,准确地划过靠近如曦那名黑衣人的脖子。   黑衣人“啊——”了声,项上人头当场和身躯分家,掉到木板地上。   那颗头滚啊滚地,眼睛睁得老大望着如曦,如曦也瞪大眼望回去,嘴里拚命念道:“没被吓到、没被吓到,只不过是一颗头而已!”   严阙为救她而分了心,防身利器亦不在手中,其他黑衣人见有机可乘,一把举剑刺中严阙。   严阙闷哼了声,紧接着又被黑衣人重击一掌,使他整个人往门口飞去。   如曦张大了嘴,还来不及叫出声,严阙不偏不倚地直撞入她怀里。   “呜!我的胸……”还没来得及哀悼,随之袭来的一股冲击力便令她整个人往后栽去。   “天啊!”往回一望,后头可是楼梯,这跌下去还得了?!   “小心!”严阙此时反手搂住她的腰,强而有力的手臂将她揽人怀里。   她的脸碰着了他的胸膛,整个人紧紧地被严阙护住,虽然刚强得牢不可破,但力道却又不至于大得伤到了她。   一股属于男人身上的暖意,透过严阙薄薄的衣衫传了过来,这危急关头本该惊慌的如曦,却因而怔愣了。   严阙是第一个这般牢牢抱紧她、自始至终保护她不曾离去的人,他让她在这两后凉意弥漫的春里,感受到徐徐暖意。   接着,“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好大好大的声响传来,那是她的心跳声吗?   胸口好难过。   不,胸口痛是方才严阙撞伤的。   而那咚咚咚的则是他们由阶梯上跌跌跌,跌到最底下的惨烈声音。   “哎呀!”两人又滚又撞地摔到楼下大厅,如曦哀叫了声,但黑衣人可没那么好心让他们休息,其余的四人紧追着又跳下楼来。   严阙抱着如曦起身,手中无剑,执起拳便要再度与黑衣人对阵。   “我看你休息一下吧,再撑下去可有些难看了!”深吸了口气努力使自己镇定后,如曦由严阙怀里挣扎出来。   说什么她也是有头有脸、有身分、有地位的人,怎么可以因为几个黑衣人,就怕得躲在男人怀里。   虽然……被保护的感觉真的是挺好的啦……   经过方才一场混战,长乐坊里的客人早都吓跑得一干二净了,十来名小厮关紧门封住长乐坊,个个眼睛瞪得就要冒出火来,直盯着那五名黑衣人瞧。   如曦发着颤单手一挥,那些小厮亮出藏在身后的兵器一拥而上,虽然她手下的人很多,但也铿铿锵锵了好几下,才把这群武功高强的黑衣人顺利制伏。   “小师傅没事吧!”小厮们担心地问道。   “当然没事,我怎么会有事。”如曦死搏着发软的双脚,不让自己倒下去。   这些小厮们身怀高超武艺,每个都强得不得了,是特意由别处物色来当长乐坊护卫的,他们完全不晓得她的身分,只晓得她是京城某个达官贵族的女儿。当她有难时,这些人会奋力护她周全,所以她可以放心待在长乐坊,不怕出任何意外。   不过刚刚黑衣人出现时她太紧张了,差点儿就忘了自己还有这些护卫在。   “你……”离魂香发作迅速,严阙只感觉天旋地转,还有她腕中玲珑玉环响起的清脆乐声。   “你是……”严阙疑惑着。长乐坊的小厮居然个个身怀武艺,还有这巧眸盼兮的纤弱女子……   “我跟你很熟吗?这样盯着我不放?”   严阙晕眩地看着眼前女子。“我……认识你吗……”   如曦皱了下眉。“你当然不认识我。”   “送我……送我回丞相府……”方才的事已让严阙的身分曝光,他强烈感觉应该先离开此地。   忽然间,如曦顶上的天一暗,抬起头来,发觉严阙整个人往她身上倒。   “哇哇哇!你干么?!”如曦直觉便是伸手揽住严阙,不让他跌落地上。   “喂,严阙?”拍了几下严阙的背,严阙一点动静也没有,她这才想到是离魂香发作,让他失去意识了。   可这样黏着,实在是很不好看!   “来人啊!”如曦一声令下,小厮们马上聚到了她的身边等候差这。   “先把他送到我房里,再去找名大夫来替他看看。”   严阙背上的伤还在流血,他如果就这么一命呜呼,对她而言,也不会是件好事。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先把他给救回来吧!   风起的时候,紫玉雕成的玲珑玉环便会发出悦耳的声音。这玉环与其说是饰品,倒不如说是乐器来得恰当。风一撩拨,便会让它传出低柔绵细十分动听的音调。   开着窗,如曦坐在窗口将玲珑玉环靠在耳边,随着玉环发出的声响,轻轻左右晃动她的身子。   夜很深,窗外一轮明月高挂天际,星子稀稀疏疏闪着光芒。大雨过后的风里,有着清新的水气,她就这么倚着窗,望着床榻上没有醒来的严阙。   “大夫说你的伤势并无大碍,暂时死不了人,只要离魂香的效力一散,就可以醒来了。”明知严阙如今昏睡,不可能听见她的话,但如曦就是忍不住开口对他说着。“本来确定你没事之后,我就该让小厮把你送回丞相府去,毕竟我是晓得你的住所,可是我没有这么做。你知道为何会这样吗,严阙?”   有种很奇特的感觉,在她凝视着严阙的这段时间里,悄悄地自心底冒了出来。   她记起他与她跌下楼时,他护着她的模样。被严阙触摸过的腰际停留了种酸酸麻麻的感觉,鼻尖也依稀闻得到严阙留在她身上的独特气息。   顷尔,如曦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任那种模不透的情绪,在夜里缓缓凝聚成形。   她对严阙并不陌生,至少这此早来,严阙那张如同千年寒冰永不融化的面容,和冷得足以杀人的眼神,都令她记忆深刻。但这晚,她对他的印象却完全改观。   “严阙,你为什么救我,为什么危及之时不假思索地救了我?”如曦挂着柔和的浅笑,轻声念道。“你是那种人吧……外冷内热的那种人吧……”   五年前那个秋天之后,她便与严阙别离;原来那位老夫子病愈之后又回来教书。而后再见严阙,都只是在殿堂上为国事针锋相对。她注视着严阙由一个无名官吏,直登丞相之位,她原以为他们可以好好相处,哪知年纪越长,严阙的谏言就越不留情。   严阙从来没赞扬过她,只是不断质疑她的能力,不容许她的作为有任何偏失。但今日长乐坊内的严阙,却展现出完全不同的另一面。她发觉他着迷于甜食,而且他喜欢她的长乐坊。   她的心有些乱了。   静静地待在房里一段时间,如曦有些累,合上眼小憩,突然有阵声音喀啦喀啦地,撞击严阙身下的床板。   她恍惚间将模糊的视线移至严阙身上,却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床板由下而上被猛力的踢了开来。   睡在上头完全失去意识的严阙,被那力道一带,整个翻下床。   “天啊!”如曦在这一刻完全清醒,她赶紧冲到床榻边,趁他落地之前抱住了他,结果反被压在严阙身下,动弹不得。   而且……   “好痛、好痛、好痛!”如曦咬着牙,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   呜,她的胸啊!   二度受害。   “你在干么?怎么跟个男人抱在一起?”床板底下冒出一名貌美女子,她螓首微倾,不解地望着如曦。   “抱你个头啦,但还不快点帮我把他搬开!”如曦疼得大叫。   “严阙怎么会在这儿?”女子由床板下的密道一跃而起,盖好板子,再与如曦二人一起将严阙扶回床上。   “说来话长。”如曦双手抱胸,疼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我上回在黑市听见有人花一千两黄金买凶想杀他,京城里树敌最多的就是他。”女子瞥了瞥严阙,以不干己事的调调再说:“不过他到底也是个人才,死了可惜!”   “黑市?你什么时候去黑市的,怎么没带我去?”如曦鼓起双颊,生气地道。   这就是她的女官兰兰,出生武林名望世家“弦月山庄”,有一身好功夫,但却习惯干啥事都独来独往,从来也没想过带她一起去见见世面。   兰兰是已去世母后的亲侄女,也是母后唯一信任的人,打八岁就进宫,专职盯着她这个没定性的小皇帝。除了前几年逝世的母后,世间只有两个人晓得她以女儿身统领天下,一个是兰兰,一个则是兰兰找来照顾她身子的御医。   在如曦的记忆里,兰兰是个什么都会,长得漂亮、武功又高的好表妹。兰兰小她两个月出世,同样的年纪,却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熟读四书五经行军兵法,甚至还有一手举世无双的好厨艺。   如曦这身煮甜食的本领,就是兰兰长年调教下教出来的。后来煮着煮着,想知道自己做的东西好到什么程度,才逼兰兰弄出这间铺子。   “我又不是去玩!”兰兰接着问道:“不过他怎么睡得这么死,连翻下床都没知觉?”素闻丞相严阙才逼诸葛,又武艺高超,今日看来不过尔尔。   “他中了离魂香,你晓得的,就是很厉害的那种。闻了之后平常人会毫无知觉睡个十天八天,有武功底子也差不多得昏死个三天五天。”   “难怪这样都醒不来。”兰兰伸出手指,对着严阙那张硬邦邦的脸戳了戳。   “不过严阙怎么那么不济,居然会着了人家的道。”   “呃……其实,是我无意间撞到他的胸口,他才会吸入离魂香的。”如曦回想起当时情境,自己想必给了严阙猛力一击。她慌乱的时候,完全是没有理智的。   “活该!”兰兰再戳。   “别闹他了!”   “之前外头那地不厮有告诉过我严阙常来长乐坊,这会儿在长乐坊出事,可真是自找的。”兰兰完全不觉得严阙受这伤值得同情,她又戳了战他。“下次到长乐坊记得要带随从啊,不然我怕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也晓得他没带随从?”如曦实在不得不佩服兰兰的聪慧。   “想也知道他不会带人来。堂堂丞相是甜食坊的常客,给人知道,不笑掉人家大牙了吗?”人多嘴杂,这是一定的。   对严阙没啥兴趣的兰兰收回手指,朝着如曦道:“走了,该回宫了。”   “好啦,你先回去啦,有什么事情等他醒来再说。”   听见如曦的答话,兰兰眯了眯眼。“什么等他醒来?已经快五更天了,你还要待到他醒来?慢着,你该不会是玩到忘记待会儿还有个早朝要上,群臣将聚集讨论岭南干旱之事吧?”   “啊!”如曦张大了嘴。   “我就知道!”兰兰讪讪而笑。“做皇帝能做到像你这么不负责任的,还真是少见。”   第二章   四更朝臣宫外守候,五更天子早朝。   虽然祖宗没有立法规范当皇帝的一定得每天上朝和臣子商议国事,但回溯过往先人,却个个皆日日勤政以免背负昏君恶名。   只是如曦英年早逝的父皇因为太过勤奋而积劳成疾离开人世,甫出世的她又让母后谎称大病小病不断,当时适逢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之际,于是便有大臣上奏改五天例行一次常朝,其余杂项由众臣分担处理,以免她这个小皇帝太过劳累。   只是如果当年提议五日一朝的臣子们晓得她竟把闲暇时间拿来搓汤圆,一定会吐血身亡,然后哭着下到九泉去跟她父皇告御状。   由长乐坊密道一路走回宫里,头上是京城最热闹的天街,在白天,偶尔还会感受到马车和人们脚步声传来的震动声响,现在天还没亮,所以幽长的隧道里一片宁静,还有着雨后湿凉。   先祖开国之初动乱不断,于是开挖了底下这条密道,由皇城寝宫至百里外不毛之地,以备危急时帝王可迅速逃出皇宫,可后来天下太平,也就荒废不用,除了皇帝对其子嗣的口耳相传外,宫内也没人再记得这条密道。   几十年间京城繁华起来,密道上于是成了人来人往的热闹天街。长乐坊动土时,如曦就刻意选择建在密道的出口之上。这样,无论何时想偷偷溜出来,都不会是件难事。   “严阙看来没法子即时醒来,早朝没了他这个丞相压着,待会儿肯定会一团混乱。你有办法自己一个人裁决朝臣们的建言吗?”兰兰拿着火把走在如曦前头。   “放心啦,我等一下面见群臣时什么话也不多说,尽管让他们提方法救治旱灾,至于最后的决定就拖到严阙醒后,让他去摆平吧!”   “知人善任是件好事,但是自从长乐坊落成后,你好像都把分内事抛结底下臣子,然后埋在厨房里不肯出来。现在想想,当初无聊教你煮食,还真是错了一大著。”兰兰嘴里碎碎叨念着。   “能者多劳啊!我父皇当初就是太劳累,心力交瘁而死的,难道你也想我重蹈父皇覆辙吗?”   “伶牙俐嘴的,你勤政时若也能这么厉害就好了。”走到地道的尽头,兰兰伸手往上一顶,顿时黑暗消逝、光明乍现。   “我再厉害也比不上朝臣们的脑筋动得快,更何况当皇帝的如果聪明得不得了,那那些毫无用武之地的臣子们岂不是要可怜了吗?”   “是是是,您说的是。先上去吧!”兰兰推了如曦一把,让她离开隧道,然后再减掉火把跟着爬出来。   “对了,你怎么没问严阙为什么会出现在长乐坊?”如曦问道。   “还用问吗?那个做事一板一眼的家伙肯定得罪了谁,才会被刺客乱砍一通。然后你又不小心忘了我的叮咛,用我安排在你店里当小厮保护你的打手救了他。”兰兰起身后忙着整理床铺,将绣着龙腾的丝绸被子重新铺好。   “他是丞相,死了对朝廷没好处。”如曦解释道。“我朝间所要审议的繁杂事务,都是由他帮我处理,他是个人才,而且他刚刚还救了我。”   “救了你?意思是你被卷入那件事中?”原本低着头弄齐被褥的兰兰突然转过头来,讶异地问道。   “对啊,有把剑还指到了我眼前。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感觉自己离鬼门关这么近过,差那么一点点,我就要去见父王和母后了!”如曦想起当时危险的情况,却半点也没有惊慌害怕的模样,事情已过,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新奇。   “皇上,请你有些自觉好吗?”兰兰一张赛若天仙的美丽脸蛋黯了下来。“你若有什么差地,兰兰可担待不起。”   如曦笑了笑。“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你先帮我更衣吧,就快五更了。”   兰兰满脸无奈地携来黄袍,天晓得还会不会有下次,人家是君无戏言,但她服侍的这位皇帝,每句话净是不负责任。   就说前日吧,临去长乐坊前也说马上回来,结果一待就是两天两夜。上次是这样,上上次也是这样,还有上上上次跟上上上上次……   唉,过往记录多如繁星,实在数都数不清。   “兰兰,其实你也十八,是准备出阁的时候了,天天这么盯着我很烦吧!”如曦将一身皇帝行头穿戴整齐后,坐在镜前静静地让兰兰替她梳头。   “你该不会是春心大动,想嫁人了吧!”替她的皇帝戴上天子冠后,兰兰沉吟了一声。   “虽然我很想嫁人,但我还是明白这点是不可能的。”站在铜镜之前,是个少年模样,斯文沉稳、丰姿俊秀的帝王。   如曦一旦换上这套衣衫,平日胡作非为的举动便会有所收钦,神情也肃穆许多。她虽仍处在贪玩好动的年纪,但自己肩上担着什么责任,她还是知道的。   “他”是一国之君,铜镜里映着的脸孔,肩负着这个国家的兴亡。   “我啊,自八岁进宫来就跟着你到现在,吃得好、住得好,没烦没恼,倒也没想过嫁不嫁人的问题。怎么突然提到这个?”   “你知道吗?很久很久以前,授业夫子曾经问过我将来想做些什么,我回答的是治国而后平天下,其实我心里真正的想法并不是那样,但是又怕说出来会吓坏他老人家。”她记得那是在夫子大病痊愈,严阙离去后不久所发生的事。   如曦挂着一抹淡笑,周身散发着历代帝王都有的神采,尊贵而令人目眩神迷。“那你真正的想法是什么?”兰兰顺着问。   “我那时最伟大的志向,便是成为平凡女子,做某个教书先生的妻子。我们可能是经由媒妁之言认识的,他长得很严肃,没事总绷着一张脸,可是却很爱我,对着我时,总会给我一抹暖暖的微笑。我还会替他生个儿子,乖乖在家相夫教子,闲暇之余就做做女红,努力侍奉公婆,当个谁都称赞的好媳妇。”如曦想起严阙老是正经八百的脸,不自觉地泛起笑来。这是她连亲如兰兰都难以说出口的怀春少女梦,梦里,严肃的教书先生姓严名阙,是她对爱情最初的憧憬。   兰兰张口结舌。   “开玩笑的啦,你别露出这种神情来。”如曦拉着兰兰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我得不到的,只希望你能得到。所以我想替你物色一个身家背景都杰出的好儿郎,替你办个风风光光的婚礼,把你给嫁出去。”   兰兰听出了一些端倪来。“把我嫁出去,没人盯着你看,然后你高兴去哪就去哪,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再也没有人拦得住你了,对不对?”   “嘿嘿!”如曦吐了吐舌,一改先前温文儒雅的模样,再度露出本性来。“怎么这么快就被猜到,所以说,知我者真是莫若兰兰你了!”   “作梦!”兰兰敲了一下如曦的头。“给我好好的当你的皇帝吧!我这辈子早就决定耗在你身上了。”真是,害她还乱感动一把的,原来这小妮子是想把她支开,好让自己没人管、可以玩到疯。   “别这样啦,我毕竟是个皇帝耶!”兰兰老是不听她的话,令如曦感到很无奈。   “你是皇帝没错,但我可是奉太后遗命嘱咐规范你一言一行的。如果有丝毫懈怠,难保太后不会由九泉之下爬上来找我。”   “我知道你是爱之深责之切,恨铁不成钢,但也别管我管得这么严啊!你是我表妹耶,我比你大两个月,这样长幼之序不是颠倒了吗?”   “如果嫌我烦,请尽管砍我头。”   “你有母后御赐的免死金牌,谁敢碰你一根寒毛。”母后辞世之前早已看得出兰兰能够托付,所以给了她免死金牌,要兰兰尽管放心管好她,别怕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知道就好。”兰兰拉着如曦起身,自己则先行一步替如曦开启房门。“待会儿上朝,记得要把声音压低,别让声音泄了底。”   “晓得啦!”如曦在临出门前,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喉咙,刻意挤出又沈又低的嗓音来。“兰妹妹,这样可以吗?”   “没半点正经!”兰兰斥了声。   守候在外的宫女太监们见到兰兰出现,则一个一个地立刻将头低了下去,因为照以往的惯例,之后便是如曦要步出寝宫,没有人敢抬头直视皇上的面容。   “其实我一晚没睡已经很困了,待会儿在早朝上如果打起瞌睡来怎么办?”双眼满布血丝的如曦打了个呵欠。   “那我就拆了你的长乐坊。”如曦经过身边时,兰兰小声地说着,以免被外头的人听到。   “不行!”长乐坊可是她的心肝宝贝命根子,没了它,她可是会日日夜夜槌心肝的。   “所以你最好乖一点,努力撑完早朝。”   殿外击鼓声响,文武百官会聚大殿,如曦坐于最高处由金龙盘踞成的龙椅之上,前方有薄如蝉翼的白色纱幔将她与百官隔绝,蒙胧不清中,没人见得到她的真面目。   这法子也是母后所设,假借巫卜之言,说她天生命格有损,不能让百官太过接近,所以弄来了这道帘幔,直接阻绝众人的视线。   殿前有声宣告。“百官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她在话句停顿下来那刻,忍不住地打了个呵欠。唉,不是她当皇帝不尽责,实在是昨儿个晚被那群黑衣人和严阙弄得全身紧绷,累得好像死了一遍又活过来似的,所以她的精神才会这么涣散。   “臣有岭南干旱一事上告。”   有位臣子出列,如曦惺忪的眼里看不清那人是谁,她随便应了声,那名臣子就抱着笏板上奏,叽哩呱啦地讲了半个时辰有的没有的。   她听得一头雾水,成串成串的“之乎者也”如同应试一般,记得科举明明还没到,这人怎么就像从考场里跑出来的,说了些她理解范围以外的文藻字汇,逼不得已,她只好左耳进右耳出,以免伤到向来不堪一系的脑袋瓜子。   接着又有几人提了赈灾之法,然后一群人站在大殿之上齐声喊道:“请皇上裁夺!”   噢,裁什么夺啊,她就照原先想的,将事情全部推给严阙。“闻卿所奏,但因事关重大,还得持丞相严阙仔细审议利弊……”   话都还没说完,如曦便见列于西排武官的永掖侯“度止恸”发声道:“今日当朝所论议题牵连岭南众多百姓的生死存亡,几天前皇上就已下令百官必得上朝面圣不得擅离职守。今日殿上,为何独缺丞相严阙一人?”   度止恸为当朝武官之首,长得孔武有力满脸胡子,身形健壮高大魁梧,远看是有点像从深山里跑出来的大熊。他坚守京师统领三军,是蛮族口中用兵如神的焊狮,与丞相严阙齐列函阳城二猛将,十分受人民爱戴。   因度止恸的质问,众臣面面相觑,殿下一片低声哗然。   “皇上,严丞相身为朝廷重臣,此次失职未到殿前商讨国家大事,的确值得争议。臣恳请皇上定夺。”   另有臣子赶紧出列落井下石,看来严阙的确得罪过不少人。不然怎么他才一次没出现,就那么多人要来踩他的小辫子。   “严阙另有要务在身,所以今日无须上朝。”如曦随口胡诌了句。度止恸跟严阙一武一文,从以前就不是很合得来,这下若让他借题发挥,可能又要当着朝臣的面数落严阙的不是了。   “敢问皇上,满朝文武百官单单指派严阙,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机密!”如曦乱说一通。   “机密?”度止恸看来仍不罢休,还想继续追问。   “说了是机密你还问,如果能告诉你,朕老早就告诉你了。”   文武百官将这情形看在眼里,他们原以为朝廷之上,严阙与度止恸两人势力相当,皇上总是保持中立态度从不偏颇任何一人。   但如今皇上将所谓机密事件,交由严阙而去度止恸于外,不啻言明,严阙才是皇上的心腹臣子,度止恸没那么重要。   底下满是议论纷纷的窃语,如曦吁了口气,帘前的太监将所有大臣的建言全都抄录了下来,她算算也没什么重要事,打算退朝了。   但却在这时,大殿入口,有个人在众所注目之下走了进来。   如曦低叫了声。“天啊,我才刚胡诌完而已,你怎么跑来了!”   严阙并未换上官服,昨夜穿着的青衣上仍沾染着触目惊心的血渍,但他仍是步履坚定,毫不拖泥带水笔直前行。   昨日那直直贯穿后背的严重剑伤似乎完全动摇不了他,他轮廓分明的俊毅脸上看不出丝毫痛楚。笔直走至台阶之下,凝视了帘幔后的帝王一眼。   那如寒冰般令人战栗的冷眸,令如曦不自觉地往后一缩。   有种独特的魅力随之席卷而来,如曦深吸了口气,不由自主被迷得晕眩了一下。   双颊一抹绯红,烫热了她的小小脸蛋。   “臣来迟,还望皇上恕罪。”   “不……没关系……没关系……”该死,她的声音怎么在发抖。还有她的胸口扑通扑通地狂跳着,心都快跳出来了。   接着下来,情况完全改观,原先散乱毫无秩序,还交头接耳的百官们个个闭起了嘴,在严阙的掌控之下,一个一个重新上奏,将自己救灾的法子再说了一遍。   如前一般讲话拉哩拉杂的官员被严阙喝了声。“简明扼要,说清楚一点,不然皇上哪听得懂?”   呃,意思是说她笨喽!如曦的脸部开始抽搐,方才沸腾的情绪在瞬间完全冷却,就像由春暖花开的明媚时节里,被活活拖到风雪呼啸的隆冬一般。   完全冻结。   就是因为严阙越来越容易伤到她脆弱的心,所以她没办法全心投入去喜欢他。   犹记那年枫红时节,她因为得知教书夫子的病就快好,严阙将不再踏入无为阁教她圣贤之道,因此心情低落许久,半点儿也没将严阙授课的内容听人耳里。   她恍恍惚惚,也不晓得严阙到底教了她什么,结果,他铁青着脸直到黄昏。   最后,严阙说了句话:“汝子朽木,实难雕矣!”   对啦,她是朽木,她是资质鲁纯,但她是皇上耶,他居然这么骂她!   更何况她是为他伤神,他却一点也不了解。   “臣尚有要事上奏。”度家第二个了不起的儿子康王“度止厄”走上前来。   有别于异母大哥的虎背熊腰,度止厄俊美无俦秀逸雍容,细眸如月唇透淡红,是京城少女狂害相思的对象。   他的官阶比其兄高上许多,除非要事,否则平日上朝鲜少出声。   在如曦眼里,他是个难得的好臣子,安分守己,不像丞相和永掖侯总是言语犀利一来一往,非要将朝堂吵翻不可。   “说吧!”如曦简单地应了句。   “皇上继位已久,历代君王年至十五就当大婚,皇上为先帝嫡传孤子,恳请皇上早日立后,以续皇室香烟。”   度止厄才说完,马上又有朝臣起而附和,个个磕头要她早日完婚。   “请皇上尽早生下子嗣。”   她愣了愣,过半晌才赶忙说:“如今天下子民尚未富足,朕怎可在百姓穷困之时成婚呢?关于此事,且慢再说吧!”   “喂!”小声喊了阶前传话的一声,那官员得令便扬起高昂的嗓音道:“退朝!”   大什么婚,生什么子啊?   她总不能随便抓个男人,搞个男扮女装,然后再把他送进宫来当她的皇后吧?   她可是女的耶,成亲不就露馅了吗?   一把火在肚子里闷闷地烧,下朝后她绕过龙椅,由大殿后方先走,耳边尽是其余的臣子对严阙的阿谀奉承词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   “丞相大人,能不能透露一下皇上到底是派您去做什么事?怎么伤成了这样回来?大人为了朝廷,真是尽心尽力啊!”所有人都在打量着巴结上严阙,能够捞到多少好处。   “你们在说些什么?”严阙离去的脚步并未停歇,厌烦这群无故缠着他不放的朝臣。   “啊,说的也是,皇上既然都说是机密,丞相大人怎能轻易透露呢?”   “是啊是啊,机密机密,我们能够了解的,大人不说也无妨。”一群人虚伪地笑了起来。   后来,岭南的事在严阙调度下先开仓放粮赈灾,再这专员前往通渠道引水源灌溉枯竭农田,接着指导农民重新耕种,很快地便恢复了当地原有生机。   撤除那些伤人的话,其实严阙还是很有才干的。   不过,如曦实在很难过,为什么满朝文武百官找不到一个比较普通的官员呢?眼前这些一人包括严阙在内,个个都是聪明绝顶的良相将才,有他们在,她这个皇帝就显得有些笨拙,有些多余了。   尤其是严阙,未至而立就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说话老是带刺,刺得她体无完肤心灵受创。   回至寝宫,宫娥关上房门,如曦第一眼看见窝在长椅上吃着糕点的兰兰,开口就道:“兰兰,我可能真的是动了春心,想嫁人了!你晓得吗?严阙昨天被黑衣人一掌打得撞上了我胸口,然后他小心翼翼抱着我滚啊滚地滚下了楼,实在是……唉……”   “你说什么?”顷尔,兰兰被来不及吞下肚的桂花糕噎着,咳到脸都红了,才顺过气来。   “你该不会相中严阙了吧!”兰兰急问。   “你先听我说完啦!今天啊,那个“肚子痛”看见严阙没来……”她卸下天子冠,坐回床榻上,有气没力地低下头来。   “别乱改人家的名字,是度止恸。”   “别插嘴好不好?”   “好好好,你继续说。”兰兰喝了口水。   “我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居然说严阙替我办事情去了,并不是无故不到。而且啊,那个严阙好死不死,还跑来上朝,害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圆谎才好。”当初无为阁内的感觉又再死灰复燃,如曦猜想,多半是严阙舍身救她所带来的后遗症。经过这么多年,她本来已经可以把严阙给抛诸脑后了,毕竟严阙老是刺中她的痛处,在朝臣面前给她难堪,可是那天严阙在长乐坊英雄救美,救了她一条小命,这情况下要不动容,那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   “这个故事就是在告诉你,没事别说谎!”   “可我是怕那个“肚子痛”藉机给他安个什么罪名,然后让他蒙受不白之冤啊!他始终也是因为我才受伤,我得把我的良心拿出来才行。”如曦讲了讲,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你猜严阙昨日遇袭,会不会是“肚子痛”干的好事?”   “你想太多了!度止恸跟严阙不合完全只是为了朝务问题。”兰兰不以为意。   “是吗?那好吧,我就不乱怀疑。可是你知道吗?我今天看见严阙出现在大殿上,那对深邃的眼睛直直盯着我看时,我的胸口有多痛,痛到啊就好像心快裂开那样,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吸不到半口气的感觉……”   “你爱上严阙了?”向来冷静的兰兰突然间大叫了一声。   “……”如曦双唇微启,愣了愣。“你别瞎猜啦!虽然我一见到他,目光自然而然就会被吸到他身上,可是只要他在朝堂上一开口,我心底一把火就冷了下来,应该不可能爱上他吧……”对严阙,她有的只是最初的憧憬,应该还谈不上爱不爱的……   兰兰狐疑地望着如曦,当然察觉到她犹豫的语气。   如曦接着说:“我只是在想,或许真的是年纪到了,不然怎么会如此最头转向,连龙椅也坐不住?你说,我是不是也该找个人来爱爱?还有,方才“肚子痛”他弟弟“肚子饿”还上奏要我赶紧成婚呢……”   如曦没说完,却见兰兰慢条斯理地由长椅上起身,然后打开门,随便朝某个宫女喊道:“那个谁……别左顾右盼的……对……就是你……马上去把御医给叫过来,皇上身体不适。”   “干么?我没有不适啊!”如曦一头露水。   不到半炷香时间,穿着素色罗裙的御医——叶鞠——飞奔而来,并将如曦全身上下、由头到脚仔仔细细诊视过了一遍。   “如何?”兰兰问了句。   叶鞠是她亲自安排入宫的自己人,虽是女子,但医术超群而且貌美不可方物,只是性格淡漠,平时只爱埋首药草堆中研究药性,向来不喜与人交往。   叶鞠美丽的脸上,有一处明显的疤痕,就在美丽的杏眸旁,叶鞠说那是采药时弄伤的,伤痕也已变淡。因为没有丑陋到有碍观瞻,也就不想费心思去弄好它。   叶鞠与兰兰属同门,自幼在弦月山庄长大,除了兰兰以外,叶鞠向来和别人说话不超过三句,是个以冷淡出名的美人。兰兰向来信任叶鞠,所以让叶鞠照顾如曦的身子;除了兰兰,叶鞠是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晓得如曦这个皇帝是女儿身的人。   叶鞠拉开如曦的衣襟,冷得如曦打了个哆嗉。   “瘀伤,所以胸口痛。”叶鞠淡淡地道。   “再来?”兰兰继续问。   叶鞠为如曦切脉后,说:“太过劳累,尚未歇息,引致头晕目眩。”   “原来!”兰兰会意地摇头。   “啊!”如曦张大了嘴。“我还以为……”她胸口那一大块发育的瘀伤,想必是昨夜严阙速撞两次造成的,还有她的天旋地转原来只是没睡觉所引起。对了,她都忘记只要一入长乐坊,为了把握宝贵时间,她都会没日没夜待在厨房不上榻的。   这么说,她不是被撞得春心大动,而是被撞得春心大“痛”啊!   “你啊,有时间胡思乱想,还不如赶紧休息吧!”兰兰脱下如曦的黄袍,轻轻推了一把,将如曦给送到了床上。   替她盖好了被子,兰兰说:“睡吧,别太累了!”之后偕同叶鞠,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寝宫里没人了,但如曦的脑袋却也静不下来,若这种感觉不是动了心,那是什么呢?   不管了,困得很,她还是先睡个觉吧,一切等醒了后再说。   寝宫之外,御花园内,百花齐开争妍斗艳,彩蝶翩翩飞舞景色怡人。但是,却只有她的心还是里在阴暗的土里,探不出头来。   好像就要发芽了吧,或者,还需要一点灌溉、一点滋润,帮助她挣脱出四周牢笼,得到些从来难求的缘分。   她想要,她好想要,想要平凡、想要自由、想要能去爱某个人、想要某个可以爱着她的人。   阖上门后,两人远离了如曦的寝宫。   “你觉得如何?”兰兰问着身旁的叶鞠,她已经把严阙和如曦的事都告诉了叶鞠。   “她都这么大了,要是喜欢上谁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叶鞠不以为意。   “偏偏她的身分不能曝光,我是怕事情最后会难以收拾。”   “有什么事是你司徒兰收拾不了的?”叶鞠仍是一张冷冰冰的面孔。   “你猜严阙会不会发现皇上的真实身分?”   “严阙既然有本事年纪轻轻坐上丞相之位,我想还是小心为上。”   “见机行事吧!”兰兰只能这么说。   “现在呢?”叶鞠问。   “暂时别让皇上去长乐坊,我猜严阙会去那里守着。经过这件事后,严阙肯定会对长乐坊和皇上起了兴趣,那家伙不太好搞,必须小心为上。”   “皇上若想去,你也无法拦住她。”   “咳!”兰兰叹了一口气。“我已经很烦了,你别再没事戳我痛点好吗!”如曦只要想做一件事,就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努力完成,她有时也拿如曦没办法。   三日后,如兰兰所料,严阙的背伤好了些后,又再度只身前往长乐坊,他指明只要当日那间厢房,而且就此包下,不再与其他客人共用。   为免多生枝节,之前就被吩咐不许多话的小厮立刻点头应允,而且在引严阙入内后,迅速端上他惯用的糕点就立即闪人。   长乐坊内的小厮步伐稳健身手不凡,严阙正想开口厘清心中疑点,小厮却已经逃得不见踪影。   严阙当然明白小厮动作如此迅速,是在防他问长问短。当日受人所救,今日人家不愿多谈,严阙也不便追问。   房内归于平静,唯有壶内茗茶氤氲出香气,望着桌上精致糕点,严阙背上的伤还隐隐作痛着。   推开的窗外没有姜汁汤圆的香气飘入,这一天,厢房楼下厨房静悄悄没有开伙,但他却好像能闻到那股甜而不腻的香气在四周萦绕,久久不散。   严阙静默地凭窗而立,俯视窗外林园美景,直至夜了,月娘露脸、星辰闪烁,他仍然无心食用桌上的精致糕点。   背后伤口的疼痛没有间断过,失血的双唇从未恢复原有的色泽,但他冷漠依然的脸却显露不出半点异样,神色平静如常。   末了,等至长乐坊灯火熄了,打烊,收铺,严阙才离去。   他负伤前来,为的是再见那日救他的姑娘,但是她始终没有出现,他感到有股莫名怅然。   原来他那天闻到的甜汤香是她所煮食,她送汤给他,他却将她卷入了意外当中。   那位姑娘应该没受伤吧!   严阙向来平静的双眸中,起了波澜。   他忆起她惊慌地响在他身上胡乱叫的神情,和她空灵出尘的容貌,他的心绪在这些天时醒时睡完全混乱不堪,活生生地被她所搅乱。   他来,是为了她。   一部分,是为了她精湛厨艺下的甜点;另一部分,是为了她的人。   见不着她,他的心便悬岩着无法平静。   夜深时离开长乐坊,严阙的步履沉重异常。   他忘了已经多久未曾有过这种异样的感觉了,那位姑娘的出现,令他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泥沼当中。他的脑海里满满地都是她的容貌与声音,他的鼻腔里只闻得到姜汁汤圆的香气。   遗留在桌上的甜食他无心去动,他挂念着她的安危,此时无论再吃什么,也都是索然无味。   第三章   再回长乐坊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   这些日子不知怎么搞的,奏折多得批不完,常常晨间忙完正事,傍晚又得读书写字,而后日复一日,令和曦晕头转向无暇休息。   兰兰向来对这些国事盯得紧,她也不敢马虎,卯足了全力做到最好。   兰兰说这是一个好皇帝必须做的“勤政爱民”这四个字背后有着许多血泪。   直到该处理的正事弄妥,她才好不容易得空,再回长乐坊。   夕阳渐落天色朦眬昏黄,如曦由厨房窗口探出身子,迎着傍晚微风深吸了一口气。   玲珑玉环被风撩过,发出悠然轻盈的乐声,窗外绿柳柔柔随风摇曳,她满足地一跨坐上窗台,边欣赏着庭园美景,边等着竹笼里小火慢蒸的冬瓜蜜红豆熟透入味。   弥漫的蒸气中溢出的淡淡甜味与清香,闻起来真是令人觉得心情愉快。   庭院里假山流水景致宜人,长廊迂迂回回,又有小湖清澈见底,岸边植柳翠如碧玉。这个地方没有宫里的豪华铺张,只有朴素淡雅的平静自然。   静谧的黄昏中,楼上厢房的窗“咿呀——”的打了开来,忽然有道略微低沉平稳的声音传入地耳里。   “你是这里的厨娘吗?”刚刚才被小厮引至上方厢房的严阙还没坐下,就闻到楼下厨房传来的阵阵香味。   严阙紧紧攀着窗沿,他冷静的声音中含着只有自己察觉得到的些微波动,没料到等了许久的人今日会突然出现,他有些难以置信。   她似乎没什么大碍,看来一如平常。   那阵熟悉的语调使得如曦不由自主的往上一望,然而当地发现,她见到的是这些日子总会想起的那张冷若寒冰的脸时,嘴角顿时扬起,漾起朵美丽的笑容。   但随即想起严阙朝堂上的臭脸,笑又收了起来。   “不,我是店主。”如曦睨了他一眼。   楼上的严阙不为所动,再问:“在煮什么?”   如曦不答,严阙又再问:“在煮什么?”   如曦心里有些气,她气严阙老是爱挑她的毛病,总是不肯对她稍稍和颜悦色些,她又没有得罪过严阙,严阙为何老要针对她?   严阙两个问句后也停顿下来,如曦的脸色变得不甚好。他忘了,他这张老板着的脸向来不受女子青睐,女儿家见了他,从来就像见了鬼似的躲得远远。   若是以前姑娘家被他给吓着了,他绝对掉头离去不会有太多感觉,但是今日严阙却无法离开窗边,他的脚像生了根似的无法移动,他的双眸锁在如曦那对黑白分明的明眸上,移不开视线。   她清丽的容颜有种魔力,吸引住他所有目光。   顿了半晌,如曦迟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才说:“冬瓜盅。”   来到长乐坊内的严阙,只是个除去戒备、褪去满身武装、等待享用人间极品的平凡饕客,而不是当著文武百官面前呼风唤雨,给她难堪的丞相严阙。   想着,如曦就收起了打算给他欣赏的死鱼脸,算了,有什么好计较的呢,更何况严阙不过尽忠职守罢了,忠言总是逆耳,她不能那么小器。况且如今在严阙跟前的她,只是名为如曦的平凡女子,现下他们该是无冤也无仇。   “冬瓜盅?我以为长乐坊只卖甜食。”如曦的回答令严阙松了一口气。   “是甜的。”现在的她只是个食肆店主,站在有利的情势上头,她绝对无须如同早朝间事事询问他的意见,活生生矮了他一截,而是可以更趾高气昂地对他说话,高傲些也没关系。   “冬瓜盅煮成甜食能吃吗?”严阙带着十分疑惑的语气问着。   “不如试试。”   如曦话才出口,下一刻,严阙便由窗口一跃而下,落到她面前。动作还真快,看来他真如厨子们所说,是个十分贫甜的客人。   她眼前的严阙有着张严肃而正经的脸庞,锐利的双眸比最浓的夜色还漆黑深邃,英挺的鼻子、有棱有角的下巴,都如同刀斧慢慢雕凿出来似的,看似粗犷豪迈其实细致俐落。   她比较喜欢他的唇,虽然少了些血色,但是厚薄适中,不是太饱满却感觉很柔软,也唯有这样的唇,才能在食物入口的那刻品尝到最初的鲜美滋味。   她打量着严阙的同时,严阙也正打量着她。   “你动作还真快。”如曦朝着严阙笑了笑。   严阙眯了一下眼,想后退一步,如曦的笑靥犹如春风扑面,令他胸口微微一紧。   他以为他这副不苟言笑的面容,虽不算狰狞,但目露凶光又没好脸色,平常人家的姑娘看到都会退避三舍。她真好胆识,居然能冲着他笑。   蒸笼呜呜作响,如曦睇凝严阙一眼。“上回不是才给人刺杀,怎么这么不怕死,今天还来?”   严阙没说话。他一想见她,二想姜汁汤圆,三是忍受不了没有长乐坊甜食的日子。就算明知于此露面无疑是伸长颈子等人来砍,但他就是没办法不来。   “已经好了,想吃吗?”如曦问。   严阙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如果我现在收回先前的话,不给你了,你会怎样?”眼前这番情景,严阙冷然的态度完全被她冒着热气的冬瓜盅给软化了,如曦双手环胸,很满意自己终于有胜过严阙些许的一天。   严阙闻言,双眸黯淡了下来,神情不变,转过身就走。   那种到嘴的鸭子却活生生飞掉的痛,严阙硬是将它压抑下去没表现出来。如曦看着他的举动,心里没来由的就感痛快。   “喂,回来吧,我闹着玩的!”就在严阙沉重的脚步要踏坏她长乐坊庭院的石阶步道之时,如曦发声喊住了严阙。   已经走了一段路的严阙听见如曦的声音,原先的脚步迟疑了一会儿,缓慢下来。   “我只做两份而已,你如果不吃,那我就自己吃了。”如曦继续喊道。“我的冬瓜盅和别人的不同,如果吃不到,恐怕会痛苦三年哟!”   严阙停下步伐,静了半晌,又转身走了回来。   “你到底想怎样?”他面无表情地说。为官这么多年,他还没给人如此耍着玩过。   “只是问你想不想吃而已啊,哪有怎样?”如曦扬起牲畜无害的笑容,起身端来碧绿色的冬瓜盅,二话不说递给了严阙。   严阙犹疑着,那双深沉的眸子不停翻腾,空空如也的五脏庙也在鼓噪。冬瓜盅内碧绿如玉的翠玉球晶莹剔透,香气直冲入他鼻腔之内,惹得他双颊都发酸起来。但她的行为举止似乎以捉弄他为乐,让他对这盘难得一见的甜食,既是想,却又难下手。   “真的不吃?”   她提高了音调,作势要将冬瓜盅收回,哪料手腕才移动半寸,严阙马上就把盛着冬瓜盅的盘子夺了过去。   严阙这等失常的表现,让她眉开眼笑。   她发觉他好像再也不是那个不可一世高傲孤冷的丞相,而是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和她一样有弱点、会肚子饿的平凡人。   如曦原本料想严阙会闷着气直到吃完冬瓜盅,但没想到才入第一口,严阙绷得死紧的那张脸就垮了下来,瞬间松懈。   如曦看了又是一阵笑。“我横看竖看,怎么也看不出来你是贪甜的人。人不可貌相呢,严阙。”   “我以为热食只有冬天才做。”安静了一会儿后,严阙开了腔。如曦的厨艺天下一绝,长乐坊内的厨子简直难以比拟。但她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火候,实在令人吃惊。   “长乐坊规矩,冬暖夏凉,的确冬天才卖热的。但这是我做来给自己吃的,不在此限之内。”如曦顿了顿,又接着说:“我啊,最近总是想吃热的,上回那姜汁汤圆也是,热呼呼地过瘾极了。对了,你背上的伤好些了没?”   “已经痊愈,给长乐坊惹麻烦的部分还望见谅。”严关掏出张银票递给如曦。   “不用了,我都说这不是拿来卖的。”她端起第二个冬瓜盅,拿起调羹趁热舀了口来吃。   小小的冬瓜球中,用极高的雕工挖空内部,然后镶进蜜红豆做内馅。蒸熟之后红豆的甜味分散到冬瓜里头,吃起来甜美滋润而且不腻口。   啊!她陷入一阵自我陶醉中,觉得自己真是太有本事了。   严阙没有多作坚持,收起银票后,站在窗边也跟着吃了起来。   “不错吧!”如曦对这新作满意得不得了。   “嗯!”严阙双眼盯着冬瓜盅,一口一口地舀进嘴里,心无旁鹜。   “听小厮说你是长乐坊的常客,几乎两天就来一次,而且每回都点了一堆东西。我没见过这么爱吃甜的男人呢!”   突然,严阙三口并做两口将甜食整个吞下肚,然后把剩下来的盘子放在窗台上,脸色僵凝起来。   一个大男人喜嗜甜食,若传了出去,不啻是朝野间最大的笑话。   “我说错话了?!不过喜欢甜食又不是什么好丢脸的事。”如曦拍拍他的肩,安慰一笑。诚如他的皇上她,就嗜甜如命啊!   扬起的手臂上,覆盖着的绸缎衣袖缓缓地滑落,敞开的窗袭来向晚凉风,玲珑玉环缓缓响起清脆柔和的音调,绕住严阙耳际不散。   “很别致的手环。”顿时,严阙的目光被这只玉环吸引住。   “是啊,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只有一只,普天之下再也没第二只了。”献宝似地,她将手环挪至严阙的面前。   见如曦如月色皎白的玉脂凝肤靠得过近,严阙退了一步。   但在如曦接近他的那一刻,他的心竟整个慌乱了起来。   他记得如曦那日躲藏在他怀中时的感觉,她肤触滑腻柔弱无骨,她攀附着他、全心全意信赖他,只仰赖他所保护的模样令他心动。   从来,就不曾有女子如此接近过他,那距离短到,已经要进驻到他的心里。   “怎么?”如曦自幼被当成男孩养大,哪晓得男女之间得避嫌。   收拾起慌乱的情绪,严阙立即转开话题。“紫色乃天子之色,姑娘想必出生望族。”他对如曦年纪轻轻就能在繁华京城开起这家长乐坊这件事一直存疑,他更想了解如曦到底是何许人也,为何他这些日子多方查采,却未能得知她的身分与行踪。   “望族?”如曦想了想。“我家是望族没错。”而且还是最望的那个,没人望得过她。   “长乐坊小厮更是深怀绝艺,严某人上回多亏姑娘出手相救,才免于身首异处。”   “噢,那些小厮是请来当护卫用的。你也知道,望族嘛,总是得有人保护才可以的,否则我自个儿待在这里,家人不担心死才怪。救了你,也没什么啦,举手之劳而已。”   严阙凝望了如曦一眼,见她面容无邪、气质出众,落落大方且雍容华贵;相由心生,她绝非那类心怀恶意之人。他有股冲动想问她身家,问她究竟来自何处,但未及开口,如曦又冲着他笑。   “你好像对我挺有兴趣的?”如曦凑近严阙些。   “不……”发觉自己问及姑娘家私事的举动过于冒昧,严阙连忙否认。   “可是你似乎还想继续问下去。”   严阙面对如曦显得有些心神不定,他自觉如此下去过于失态,话锋一转再转,完全不像朝堂上那位对天子咄咄相逼、威风八面的丞相。“长乐坊方开业那几个月,煮食全是姑娘你亲自动手的吧!”   “是……是啊……”如曦有些惊讶。当初那几个月她在厨房里是拚了命做的,但她怕蜡烛两头烧,朝廷与长乐坊两处跑,操劳过度会死得快,所以才接受兰兰的提议,调几名厨子来接手长乐坊。   只是,她从来没将这件事情告诉过别人啊!   严阙怎么会知道?   “我认得你。”   严阙话语一出,着实让如曦吓得屏住呼吸。认……认得……认得了?严阙居然认出她来?   她以为从来没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出了宫如果再来个男扮女装,肯定万无一失的……欸……也不是男扮女装啦,她本来就是女的了啊,只是朝廷上下都以为她是男的而已。   哎呀哎呀,这紧要关头想那些有的没有做什么呢,还是先看看有什么法子可以把严阙骗过去吧!   如曦皱起眉头努力地想要挤出什么办法,但她的脑袋向来就没怎么用过,即使情况危急,哪有那么厉害,说想就能想得出来呢?   “我认得你煮的东西,味道很特别。”严阙接着道。“长乐坊开业之初我便来过,我以为你是厨娘。”他当初出入长乐坊,第一碗甜汤便是如曦端来,从此之后他便恋上此处甜而不腻的美食,再也离不开长乐坊。所以那日再见如曦,他整个人都乱了,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他更是日日守在长乐坊等着如曦。   “原来是这回事啊!”如曦松了一口气,还以为严阙那么神,发现了她的真实身分。朝中从来无人见过她的真实面目,即使当年严阙与她在无为阁内朝夕相对月余,他也从没看过她的脸,她想太多了。   “我曾经当过厨娘没错,但是这工作太累了,你也晓得长乐坊客人那么多,我应付不过来。现在厨房是另外请来的师傅在操刀,我啊,只负责想些新奇的玩意儿来卖,挺轻松的。”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如曦的话又开始多了起来。   “对了,冬瓜盅好不好吃?”如曦仰起头来望着身形比她高出许多的严阙,那双黑白分明的双眸闪啊闪的,迫切询问着。   “人间美味。”严阙照实说。   “真的吗?虽然我也是觉得如此啦,不过你这么喜欢我煮的东西,听起来还真是令人高兴呢!”如曦漾起了明媚笑靥,直率地拍了拍严阙的肩。   “这样吧,如果你想吃我煮的东西,就直接到这里来找我,不管我多忙,都会弄些甜食出来。你这么爱甜食,我干脆拿这些当作谢礼,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吧!”如曦辟哩啪啦的又讲了一堆话。   不料,从来就不苟言笑的严阙嘴角居然微微上扬,神情顿时和缓许多。   “啊!”她看着严阙突来的转变,怔愣住了。严阙这是在笑吗?是在笑吧!她可从没见他笑过呢,回去一定得告诉兰兰这件事。   活像块石头雕成、没血没泪的严阙,居然对她笑了!   “你很有趣。”严阙没遇过像如曦这般开朗善良的女子。天真中带着一点历练的世故,虽然无邪却不无知;她的落落大方令人觉得舒服,舒服得让他不禁泛起微笑。   “有趣?”如曦皱眉想了想,“有趣”这名词应该跟朽木啊、蠢材啊什么的沾不上关系,严阙好像不是拐弯在骂她笨。   但无可避免地想起了之前的事,如曦变得有些闷。   她身边的人个个都很厉害,只有她什么都不会、成不了大事,每回出错还都要麻烦兰兰来替她收拾,感觉很呕。   如曦将剩下的冬瓜蜜红豆大口大口地全扒入嘴里,然后收起碟子,回台子前洗她的米。待会儿要酦甜酒,她得先把大米清洗干净,然后再取些桂花。   “我改天再来。”严阙瞧见她气鼓鼓的双颊。   “等一下。”她赶紧转头叫住他。   “还有什么事吗?”   “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   “名字?”   严阙不知为何有些惊讶,但如曦不管。“如曦,我叫如曦,记住我的名字,晨曦的曦。”   该做的事情都做完,兰兰也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于是如曦在长乐坊一待就待了三天。   厨房里水气氤氲,大米泡在文火慢蒸的锅中发涨,她寸步不离地盯着她的灶,也已经有好些个时辰了。   天就快暗,昨日严阙没来,今日大概也不会来,她觉得有些无聊。   “叫你乖乖待在宫里,你又跑出来了!”兰兰站在里头那扇与厨房相连的睡房门口,一身耀眼的黄裳看来神采奕奕,但脸色却有些不悦。   听到声音,如曦还以为是严阙,但抬头一见是兰兰,叹了口气又回头去顾她的炉火。“心情不好出来走走不行吗?”   “我哪敢说不行?”遇着如曦坚持的事情,兰兰晓得自己就算百般阻挠也没有用。如曦毕竟是天子,虽然大局为重,但是在允许的范围内,兰兰还是会对她放松一些,不会管得那么紧。   “严阙跑哪里去了?”如曦猜想兰兰肯定知道。   “严阙这两天赶赴岭南赈灾,除非日夜赶路,否则后天太阳下山以前,你都不可能见到他。”兰兰再多说了一点。“顺便提醒你一点,严阙离京可不是我刻意支离,那是他分内之事,迟早都得去做的。”   “他什么时候才回来?我觉得好无聊。”如曦蹲坐在长凳之上,双手托着香腮望着兰兰。   “五、六天。”兰兰算了算。   “五、六天啊!到时酒也酿好,他回来差不多可以喝了。”如曦露出满意的微笑。   “别打他主意了,你想想,他可是你往后十几二十年要日日面对的人,你若真和他发生什么,那要如何收拾呢?要找,也得找个不认识的比较方便吧!”兰兰语重心长地说。纵使如曦如何否认对严阙的意图,但瞎子都看得出来,如曦已经喜欢上了严阙。   如曦叹了口气。“其实我想过很多,也明白我的身分要像普通姑娘一样,找到个能够疼爱自己的夫婿是很难的一件事。”   兰兰默默听着。   “我也晓得拥有天下这等事在其余人眼中,可能是盼了几百年却求也求不来的,所以我应该知足,应该别无所求。但是,是否因为我拥有天下,所以我不能有自己想爱的人呢?”如曦缓缓地道。“兰兰,我只想要一个人而已。”   “要谁?”   “严阙。”   “不可能的。”兰兰沉思许久,终于还是开口这么说。   “是啊,不可能的。”如曦自个儿也笑了笑。“我只不过觉得他有些好玩罢了,你放心啦,我不会乱来的。”   “你之前不是挺讨厌他的吗?”兰兰嘀咕着。“现在是中了什么邪,那块石头哪点合了你的脾胃,让你这般挂心。”   如曦凝视着她的蒸笼。“兰兰你知道吗,开了封的酒若放太久不去喝它,就会酸坏掉。我觉得我就是一坛酒,时候到了,就要找到那个人,让他饮下我这生唯一可以灿烂一次的绚烂,然后,才能无所遗憾。”   无邪的容颜中,如曦的笑靥却又浮现令人心疼的世故。   如曦接着回望兰兰,以可怜得不能再可怜的语调问道:“对了,你是来赶我回去的吗?”   兰兰叹了口气,心一时软了下来。“不,我只是来看看长乐坊有什么地方需要增加人手。我始终觉得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太危险。底下那些小厮只要长乐坊一忙起来就焦头烂额,没人有时间照顾你,所以我想增加一些护卫。”长乐坊的小厮是她由弦月山庄带来的家丁,除了保护如曦外,还得身兼长乐坊内打杂的仆役。   “一切你发落就好,不用问我了。”有些事情如曦会依着兰兰,兰兰总是为了她好,这一点她还明白,更何况兰兰的思虑也比她周密多了。   “另外,如果没必要,最好别踏出长乐坊一步,你也晓得自己的身分,出事可就不好了。”兰兰又叮咛了几句。   “放心啦,我对外面的花花世界没兴趣,这儿的甜酒还比较吸引我。”或者,还可以加上个严阙。   “如果要买什么食材……”   “叫底下的人去买,绝对不要跑出去。”外头没啥好玩,她宁愿待在这烟雾蒙蒙的厨房里。   “那我先回去了。”交代完后,兰兰也没留太久,她仍有一堆事等着处理。   “如果太累,叫小厮看火就成,千万别死撑。”   “晓得了。”如曦打了个大呵欠,她这个表妹就是爱操心。   兰兰向来不把她当皇帝看待,她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兰兰简直成了她娘,耳提面命要她注意这、注意那的。但她晓得兰兰全是为了她好,所以和兰兰相处时,她也不摆出皇帝的架子,兰兰是她唯一知心好友兼患难与共的姊妹,就算被兰兰压得死死的,她也心甘情愿。   “哈——”又是个呵欠。   “那个……”本来已经走掉的兰兰突然又回过头来说:“听我的劝,千万别去招惹严阙,他绝对不会是个好打发的人。”   如曦只是笑了笑。   天色已晚,长乐坊的小厮本要熄了灯火锁上店门,但见着是他,便停下了手边收拾的动作。   “收铺了吗?”严阙站在窄巷内的小门前,这里较无闲杂人等,出入也较不会引人侧目。   “是准备收铺了。”   “客倌!”   严阙本欲离去,但小厮喊住了他。   “我家小师傅就在里头,您既然来了,见见再走吧!”小厮带着严阙往厨房方向而去,他家的小师傅每天老往严阙包下用食的厢房跑,明显的就是在等严阙。   严阙尾随在这名小厮身后,想起那日遇袭,被这些穿着粗布衣衫、其貌不扬的店小二所救的情景。   “你们个个……武功根基都扎得稳固,看来习武多年了吧!”严阙抓住机会问道。   走在前头的小厮没停下脚步,笑笑地说:“咱们这身功夫自小学的,强身健体罢了。”   “你与其他人分明都是武林中人,为何甘愿居于长乐坊?”严阙心中存有疑问。   “咱们有武功,但可不是神仙,咱们也是要吃饭的。小师傅请咱们来当店小二,顺便也靠咱们这身功夫保住长乐坊不给人欺负。这里目无王法喊打喊杀的人很多,有保镖总是好的。”小厮轻描淡写地述说着兰兰姑娘早先教的说词,只是除了这些之外,兰兰姑娘并没有讲太多其他事情,他们什么也不晓得,甚至连小师傅如曦的身分为何,也不清楚。   严阙虽然存疑,但小厮的说法也不无可能。况且如曦都说自己出身望族,总会有人顾着她的安危。   只是,他明查暗访,却无法查出如曦究竟是京城名门贵族中谁家的闺女。   她的身分是个谜。   他迫切地想知道她究竟是谁,但又害怕得知结果后,如曦极可能会消失不见。她是他的海市蜃楼,是一触即破的幻影。   为官多年,经历无数风浪的严阙,在遇着如曦这个巧眸盼兮的女子后,初次兴起裹足不前的感觉。   小厮见严阙不说话,连忙又道:“客倌,咱们都是正当的生意人,不会做啥坏事的。况且那天咱们也曾经救过您,您不会给忘了吧!您就安心来长乐坊吃东西吧,咱们不会坏心给您下毒的。”   “我明白。”严阙如此回应。   来到厨房门口,小厮晓得严阙不会再度追问,于是扬着爽朗的笑容离去。   严阅跨入门的时候,发觉如曦趴卧在长凳上睡得正熟。   这儿只有她一个姑娘家,严阙明白不该久待,只是凝视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原本举步欲行的步履,就这么停了下来。   长乐坊大厅上的灯笼一个一个被吹熄,厨子与小厮们收拾好里头后纷纷自行离去,留下空荡荡的寂静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窗外明月如勾照映庭间水塘,风吹拂水,波光粼粼,月光在如曦纤弱身躯上止步,她清秀的脸庞染着银晕,就算世间最名贵的白玉瓷器,也难以比拟其细致平滑。   严阙在一尺之遥的黑暗处,静静地凝视着她。   灶头上锅里的水正滚着,如烟似雾的蒸气在弥漫。   他感到自己似乎也有某些地方,在这沁凉如水的夜色中,沸了。   几个时辰过去,如曦幽幽转醒。   “你来了啊?”如曦用那双惺忪睡眼瞧见他,眸中有一闪而逝的光彩。“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呢!”她唇角微微上扬,自然而然流露出多日不见的想念。毫不隐瞒。   严阙看在眼里,胸口那股暖流动荡着。“你在等我?”声音低哑了。   “是啊!”如曦走近蒸笼,撒了些面麴进去。“我等你回来尝这新酿的酒。你喜欢喝甜的酒吗?”   严阙点头。“我去了岭南一趟,不晓得你在等我。”   “没关系,反正这酒也得明后天才能喝。我等你,顺道等酒。不过岭南离这儿颇远不是?你才去没几天,怎么这么快回来?”她蹲在灶口前,抽了些柴火起来让灶温火慢闷,一双笋指与雪白衣袖也惹了炭灰。   桂花香味漂浮在厨房当中,太过浓郁,梗在严阙喉头。   顷尔,她转过头来,略带了些戏谑成分惹笑道:“你连夜赶路回来?是不是一路上吃了不合胃口的食物,所以想极了我煮的东西?”   一时间他僵住了,不晓得该如何回应她的话。   若她知道他想极了的,是她远比晨曦灿烂的笑靥,她不知会作何感想。   可是他选择不说,他只怕太过唐突,会吓着了她。   “我们不过三日没见,五天的路程你用三天来回?这么拚,千里马都被你跑成残废了!”如曦还是笑着。   “我骑的是普通骏马。”严阙照实说。   “普通马,那更可怜,长途奔波不死也难。说,你是不是跑死了一匹马才赶得回来?”   “不是!”   “不是?我才不信!”接近灶口,热出了些汗,如曦挽起袖子抹了抹,却不小心沾上灶灰抹成了大花脸。   “不是一匹,是两匹。”她的脸脏了,严阙察觉后想为她抹干净,但伸出的手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他的指尖在发颤,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举动实在太离谱了。   闻得此言,如曦毫无矜持地大笑了出来。“你啊,这模样说给别人听,别人肯定不信。心急成这样子,你可是丞相呢,严阙!”   “我自己也不信。”的确,若是以前,他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只是当心中有了牵挂,一切便完全改观了。   “你肚子饿了吧,我替你留了些芙蓉糕。”如曦端来一盘如花盛开的粉色甜点,青绿盘底如荷叶苍翠,软绵甜糕若芙蓉娇嫩。   严阙接过,吃了几口,点头称赞。甜食做工精致人口即化,淡香扑鼻令人迷醉。那朵粉嫩的芙蓉柔和的美和如曦同出一辙,令人目眩神迷。   “不错吧,我想了很久才做出来的。”如曦看严阗专注地一片花瓣就一口的模样,肚子竟也唱起空城计。   “喂!”她唤了严阙一声。“喂我。”   严阙怔愣住了。   如曦扬了扬眉,伸出她的手。“你看,脏成这样,也没法子自己吃啊!你该不会连这点小事都要跟我计较吧?”   迟疑了一阵,严阙双指执着芙蓉花瓣,送入了她微张的唇中。   她很满意地笑了笑,鲜红欲滴的朱唇无意间碰触到了严阙的指尖。   严阙的眼,化得深沉。   远赴岭南的这些天里,严阙脑海里盘旋不去的,皆为她的身影;眼中浮现的,是她一抹空灵不染的笑靥;耳里旋绕不散的,是犹如玲珑玉环柔和舒缓,她的轻盈语调。   如曦,她的闺名。   她怎能随意地便告诉他,她的名字?   她怎能如此毫不在意,将她的姓名刻进了他的心底。   令得他,心绪不宁。   第四章   无为阁内灯火通明,如曦半合著眸,睡眼惺忪地坐于帘幔屏障的案桌之后,即使底下众人再如何高谈阔论争辩不休,她仍是一副恍惚无神的模样。   这些天长居长乐坊,除了看顾住新酿的酒外,就是和严阙瞎扯闲聊,以各种甜食果腹度日。   待筋疲力尽再撑不住回宫躺下,兰兰却一把将她拉到无为阁来,说是忽有数起暴动发生,众臣夜聚无为阁密商,盼她立刻前往主持大局。   无为阁是她平日批合奏章和面会朝臣商议国事之所,但她这些天与那贫甜的严阙走得过近,镇日都是在吃甜食、论甜食,弄得几乎都没好好休息。   她现下脑袋瓜子混沌不清,耳际嗡嗡作响,底下人讲话的声音左耳进、右耳出,精神完全无法集中。   御案前人影闪动,如曦的眼脸缓缓而沉重地眨了一下,接着再也听不见任何朝臣建言,瘫在椅背就气息均匀地打起盹来。   突然,忽有“暗器”由顶上屋梁处射下,击中如曦的额。   “哎呀!”如曦疼得叫了声。“谁打我?!”   群臣声息顿化寂静,个个停嘴看着忽然发出清致柔亮嗓音喊痛的小皇帝。   那暗器掉落在桌上,如曦一手抚着头、一手将其拾起,发现原来是块白糖饼。再抬头往上一望,只见梁上一抹婀娜身影朝她挥了挥手,正是那最最尽职专门督促她的女官兰兰。   梁上的兰兰接着射了第二发,为避免朝臣发现,她出招时并无带劲力,暗器发出时半点声响也没,完全无声无息。   “还来?”如曦疼得不得了,再抬头望向她的好表妹,不晓得她想干么。   兰兰的武功在武林中算是一等一的,但她练得最好的算是轻功与内功,守卫森严的皇宫她皆来去自如,就算朝臣中有严阙这等高手,只要她以内力收敛气息,对方就无法察觉她的存在。   声音!兰兰以唇语提醒如曦。   底下臣子皆缄默不语,虽然不晓得皇帝在做什么,但也不敢打扰他。   然而就在众人纷觉奇怪,为何小皇帝只是属于少年的低沉声调,突然变成细腻女声时,立于朝臣之首的严阙,一双眸子却愈益深沉了起来。   小皇帝的声音听在严阙耳里,有某种似曾相识的熟悉。   严阙焦躁着,某些东西在他急欲厘清的脑海里想要窜出成形,但他不但没有整理思绪,反而极力压抑。   这些念头一闪即逝,严阙立刻令自己镇定下来,主要他如今身处朝堂,不该想及私事;再者,他也不愿多想。   “没事没事,你们继续吧!”如曦摸了摸受创的额头,清了清喉、压低声音,无奈地道。兰兰肯定是晓得她会撑不住睡着,才来监视的。   “皇上,南方叛民已聚结成军,势力日渐扩大,如今危殆之时,恳请皇上切务专于国事。臣等知深夜商议有碍皇上就寝,但因涉及国本兹事体大,尚请皇上留心议题,稍会再作休息也不迟。”严阙冷冷地说道。   严阙语调冰冷,虽不是存心给人难堪,但那番话听来却语带讽刺。   如曦心头仿佛被狠狠刺了一下,差点儿没重伤倒地。不愧是专职督促者排行第二位的丞相严阙,此人居然可以不顾她的面子,直接点明她在打瞌睡的事。   说起来气人,这家伙明明跟她一样待在长乐坊,守着甜酒、吃着甜食彻夜不眠的啊!怎么她累得七荤八素都快趴了,他却还能中气十足,精神饱满地教训人?   “谁说我没留心?朕一直都有在听,只不过见诸位爱卿意见纷纭,一时间无法作主而踌躇思索罢了。”为了自己的面子,如曦硬是谎称自己十分清醒。   “哦?皇上为万乘之尊,说出口的话还是几经思虑的好。”方才唤了小皇帝许久,才得小皇帝应答,现下小皇帝又有初醒时的浓重鼻音,严阙直觉小皇帝刚刚根本就是睡着了。   “现在是在谈叛民已集结成军,准备朝北方进攻之事,丞相要诸位大臣举荐良材出兵讨伐。但朕以为合适人选难寻,战事一起必劳民伤财削弱国本,若能化干戈为玉帛,用怀柔政策招降叛军,才是根本之道。”如曦拚了命把刚刚左且进、右耳出的部分强行拉回,头头是道地说了一番。   抬头一望,梁上的兰兰朝她比了个“厉害”的手势,对她即使睡着也能记下议事内容的功力显得佩服。   哪里哪里!她两片红唇缓缓而动回应兰兰。是你教导有方。   好说好说,专心点吧你!兰兰迅速翻下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无为阁。   如曦叹了口气,这个兰兰不愧是出身于武林世家,身手矫捷非常人能及,用暗器的功夫也独到,居然连饼都能拿来偷袭她。   她现在才晓得,原来用白糖饼打人还满痛的。   “皇上此言甚是,”生得玉树临风的康王“肚子饿”向前一步。“但如今叛军作乱有燃眉之急,臣以为,还是先出兵镇乱以平定朝中人心。”   严阙接着发声。“叛乱起因皆为干旱所致,臣却以为,应该借镜上回岭南干旱处置,放粮南方,否则也只是治根不治本。”   紧跟着长得像头熊的永掖侯“肚子痛”又说:“但如今国库空虚,若贸然放粮,一则朝廷有损,二则南方叛军得粮草之助,扩大了实力,这无疑是自砸痛脚。还望皇上三思。”   这几个人说得都有道理,如曦一时间举棋不定,也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严阙似乎察觉了她的踌躇。“皇上,取利而不取其弊。”   严阙一语点醒,如曦拍了桌子叫道:“那就先派军过去镇压,但只是围堵而非歼灭,别让叛军四处流窜乱事,然后趁着这段时间,再筹措粮食赶往南方赈灾,这样总行了吧!”   “皇上英明!”底下群臣齐声道。   “哼哼,知道就好。”志得意满地学起兰兰不可一世的腔调,今日总算有了些成绩,她乐得很。   “皇上,为人处世须虚怀若谷,切忌心高气傲才是。”唯一一个不与群臣附和而行的严阙冷冷地望着她。   “严阙你好大胆,竟敢评朕心高气傲。”她可是皇帝耶,严阙真是不怕死。他又不像兰兰有免死金牌在手,就不怕伴君如伴虎那句古训成真,改明儿个被她来个满门抄斩,半个不留。   “臣只知丞相一职,除了国事之外,更加必须对帝王举止有过必言,这是臣的职责,历代以来的丞相皆需如此。”   如曦气得嘟起了嘴。   朝廷间唯一会冒着性命危险对她谏言的,只有严阙这个丞相而已。   “你——严阙,赈灾的粮食自己去发落;然后你——“肚子痛”,啊、不……度止恸,镇压一事由你负责。”难得被人说英明,严阙居然连这点小小的乐趣也要将其夺走,如曦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他在长乐坊时,明明就跟她很合得来,但换作是在皇宫之中,就变得那么惹人厌?   “臣以为出兵一事应该另择人选,永掖侯向来坐镇京师,现在离开实在有些不宜。”严阙再次上奏。   “严阙,到底我是皇上,还是你是皇上?是不是每件事都得你替我作主,我才做得成?”如曦堵了回去。   “臣不敢。”严阙退了下去。   其实如曦也明白,严阙只是尽忠职守罢了,可也不用每天都摆那副晚娘面孔给她看吧?   她这个皇帝真做得不好,令他不满意吗?   虽然她毕生志愿是成为人家的好妻子,生一堆免患子,然后蹲在家里玩儿子。   但她排行第二的志向可是富国昌民,再开太平盛世。   你——好样的你,回去休想我做甜食给你吃。如曦在心里头碎碎念着。   事情搞定,她起身准备回宫蒙头大睡,哪知又有几位老臣子相偕站了出来。   “启禀皇上。”   “什么事?”跟前路着的是三朝元老,胡子头发白花花。   “臣等已经选定多位才德兼备的闺秀,今献上丹青图,请皇上由其中挑选几位。这些图像盼皇上先行过目,就算看不中意也没关系,可以慢慢来的。臣会尽力为皇上搜罗美丽女子,先立几位妃子,尔后待皇子出世,再确”几皇后主持后宫。”   老臣子们话说得胆战心惊,一方面怕皇帝的气还没消,一方面却又深感此事不得迟疑,于是再想了想先帝待他们的好后,决心将生死置之度外,站了出来。   “朕不是说过如今局势未定,不适宜……”如曦才想说几句狠话吓吓眼前几位老人家,哪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其中居然有人声泪俱下,当着众臣的面嚎啕大哭起来。   “皇上年纪也不小了,却总是不肯早日立妃,臣等看在眼里忧在心里。先皇只有留下皇上这滴血脉,若微臣有生之年无法看见皇上开枝散叶,生个十几二十个子嗣,那臣就算死也无法瞑目,九泉之下更无颜面见先皇啊!”老臣子哭得淅沥哗啦,使得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啊!   “算了算了,把画送到我寝宫里去,我答应会好好看看,你们别再哭了。”看老人家哭得肝肠寸断,如曦心就软了下来。   “君无戏言。”   “好好好,君无戏言。”如曦只能先安抚他们。   老人家欢天喜地收起了哭容。   真是头痛,她这身分怎么能立妃呢?若真立妃,那不是误了人家女儿了吗?   不管了,她现下累得只想回寝宫昏睡个三五七天,一切就交代给她最所向披靡的女官兰兰去处理吧!   临走之前,如曦无意间接触到严阙的目光。   严阙凝视着她,但她却解读不出严阙眸底所隐含的意义。   严阙只是沉默地将灼热的视线放在她身上,紧紧地瞅住她不放。   算算时间,如曦也睡了整天。   兰兰沏好一壶浓茶放在桌上,转向床榻上好梦方酣的她。   如曦呓语了声。   “该醒醒了,永掖侯就要出兵南蛮,你得起来拦住他。”兰兰摇了摇她的皇上。   “再一会儿……”如曦窝进被褥当中,不愿起身。   “真是的。”兰兰心想如曦大概是累坏了,反正外头还有事得忙,她晚收再来吧。“等会儿再来叫你,睡醒了别乱跑晓不晓得?”   “唔……”   如曦半梦半醒间,听见兰兰关上房门出去的声音。   她睡得有些累,肚子有些饿,在床上几经辗转翻覆了半个时辰之后,才缓缓地爬起身来。   外头天色已暗,兰兰刚刚在耳边跟她说了地幵么呢?她根本没听清楚。   她搔搔头,发觉丹青画居然摆在她的床头,她放意漠视它们的存在,起身换上紫纱罗裙,随意梳了梳头,翻下地道又往长乐坊而去。   几个时辰后兰兰回来见着满室凌乱,床上被褥也掀得七零八落,寝宫内空荡无人,便明白她那宝贝皇上又消失了。   这副情景看得兰兰不禁脸上一阵抽搐,额间青筋暴露。   “叫你别乱跑,居然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   她怒吼的声音,怕是连皇宫之外都听得见。   长空如墨,轰隆一声巨响传来,惹得如曦频频望向窗外。   “怎么了,小师傅?”打扫长乐坊的小厮问道。   “河东狮吼?”她皱了皱眉。“我好像听见兰兰在叫我。”   “是打雷吧!”小厮笑了笑。   如曦耸了耸肩,接着问了她最关心的话题。“严阙呢?严阙今天有没有来?”   外头端着脏盘子要进厨房的另一名小厮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立刻道:“严大人刚刚由小门走了。”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啊!”如曦马上冲出厨房,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小门方向奔去。   长乐坊厨子专用的小门外是条又窄又长的巷子,如曦跑到门外时,见着严阙渐行渐远的身影,想也没想就大喊:“严阙,等等,你等等我!”   远方的严阙回首望见如曦,冷淡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但却立即止住步伐。   如曦气喘吁吁地跑到严阙身边,手按着强烈起伏的胸口,上气不接下气。   严阙的神色在望见如曦的刹那,悄悄地和缓了下来。其实如曦可以不用这么着急,她尽管慢慢走来,即便这条窄巷得用上几天几夜的时间,她才能到达他的身边,他也绝不会在她未奔至面前便转身离去。   但她是那般惊慌失措地朝他奔来,深深害怕他就此走掉。   严阙将她显露在脸上的所有想法收纳眼底,有些动容。   如曦的想法是如此真切、如此真诚,她的一言一行牵动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那部分,牵引着他为地驻足。   “我今日有事,无法久留。”他今日在长乐坊等她许久,但国事为重,他必须有所节制。   “明日你会不会来?”如曦仰头望着严阙,紧张地问。   “明日?”   “明日桂花酒就好了,你说过你想喝的。”   “明日……”严阙迟疑了。如曦声音清亮,入耳化为轻柔。严阙双眸一暗,心里又想起无为阁里小皇帝突然发出的声音。   “怎么?”如曦朝严阙笑着。   “明日我尚有要事。”不可能!此事太过荒唐。严阙心中紊乱不已。如曦如同一团纠结不开的线球,他应该可以知道她是什么人,但她的笑容却像要蒙蔽他所有理智一般,闯入了他的眼,狠狠地扎下生根。   “不要紧,我等你。”如曦重复。“我会等你。”   紧接着她没回到长乐坊,而是窝到外头的客栈躲了起来。   自从在宫外与严阙相遇以后,每回她想溜出皇城,兰兰就无所不用其极地阻挠她的行动,兰兰怕极了她会和严阙怎样,而后事情一发不可收拾,现在已经在考虑要不要用条链子将她链起来了。   但是她只是想多见见严阙而已,兰兰实在太紧张了。   隔天,如曦偷偷摸摸地回到长乐坊,小厮说兰兰昨日来,找不到人已经回宫了,她这才松了口气,安心地待下来等严阙。   只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过去了,如曦等到太阳都落下,星星月亮都跑上天际,严阙却始终没有来。   由于长乐坊始终不是久留之地,如曦探了探屋外天色,随即将几盘点心和新酿好的甜酒放进竹篮里,风也似地冲出长乐坊,而后沿天街一路往下,趁着兰兰没再次来抓人之前,奔至丞相府邸。   气派非凡的丞相府有侍卫看守,如曦手拿竹篮,略嫌不雅地以大字型站姿,气喘吁吁地说:“我找严阙。”   夜色浓重,已是常人就寝时分,新酒方成,她却等不到严阙前来。   严阙曾答应要品她所酿的桂花酒,但不知出了什么事,他今日竟无影无踪。“小姑娘,相爷尚未回府,请问你有何事?”丞相府的守卫见眼前女子容貌清雅雍容不凡,身上竟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自是不敢怠慢。   “严阙说要陪我喝酒的,可是他没来。你们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吗?”   几名守卫面面相觑,他们家相爷那张严肃的脸,没女人缘是出了名的,普通姑娘看了会噩梦连连,小孩见了多被吓哭,怎么这小姑娘好像跟他家相爷很熟识一般?   商量结果,一名守卫问道:“请问姑娘是谁,待小的进去通报一声。”   “长乐坊主。”不是说严阙不在吗,还问她名字干么?   一人进去请示,其余的几名守卫则是盯着如曦猛瞧。长乐坊远近驰名,糕点甜食堪称天下第一,虽才开业两年,但做的是独门生意,客人络绎不绝。就算是一碗平常的豆腐脑,也要排上大半个时辰才买得到。   哪知,这几乎掌握了京城所有高官贵族脾自岗的长乐坊,坊主竟然是个豆蔻年华的妙龄少女。   讶异,真是令人讶异。   “严阙到底在不在,他不在我要走了。”如曦皱着眉,不晓得这些人干么盯着她不放。   突然,目里头走出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   “你是长乐坊的坊主?”女子有着如严阙一般冷冷、无法令人亲近的容颜,但绝对比严阙好看得多。她一双丹凤眸细长勾人,双唇丰盈柔软,美艳却不庸俗,是个十成十的倾国红颜。   “我是。”如曦点点头。“你长得真漂亮,是严阙的妹妹吗?”她将手中竹篮递给那名女子。本来交代一下就要走人的,怎知那名女子突然一下化了霜,整张脸的线条柔和了下来。   “刚刚那句话可不可以再说一次?”女子微微笑道。   “什么?”她不解。   “就是那句话啊!”   如曦低头想了想,才在脑海中找到方才脱口而出的话。“啊,你长得真漂亮!”她扬起唇角,予以浅笑。   “还有呢?”   “你是严阙的妹妹吗?”   女子点点头,欣然之情在脸上化开。“我是严阙的姊姊严玦双。先进来吧,他说不定等会儿就回来了。”   打出娘胎到现在,还是首次有姑娘登门造访,指名道姓要找她弟弟严阙。玦双近来为已届适婚年纪,却没人要的弟弟烦得不得了,现在有个标致得不得了的女娃儿送上门来,宁可抓错,不可放过,她当然不会让她就这么走。   “好啊,反正我也不急着走,就等等他好了。”   玦双表露善意,在几名丫鬟的簇拥下,经过值满碧竹的前院,将如曦送入大厅当中。   如曦在厅里等着,但过了半个时辰都还不见严阙踪迹,玦双于是打开竹篮里的酒同她喝了。两个人边等、边闲聊,把严阙从出生至今的事情,由头到尾仔细讲了一遍。   其中当然也包括严阙那张臭死人的脸,吓跑过谁谁谁家的姑娘的事。   “他啊,外冷内热的,我倒觉得他长得没那么恐怖,近一点看还满顺眼的。”酒喝多了,如曦开始多话起来。   “哦,是吗?那他的为人处也如何?”玦双不动声色地问道。   “人?很好啊,只要有甜食吃的时候他都很和善。但我搞不懂的是,怎么长乐坊以外的地方,他就要板起一张脸,说话针针见血,要把人给刺得重伤才肯罢休。”如曦想起那日无为阁内的情形,不禁低下头去,她没治理天下才干那又如何,这些事应该是臣子要替皇帝分忧的吧!   “他呀,二十有三便当上丞相,这个位置所要担负的责任不可轻忽,所以老是绷着张脸,成天埋头苦干。”   二十三当丞相,我三岁登基都没说什么了!丞相很辛苦,皇帝也一样很辛苦好不好,尤其身边还有个兰兰整天耳提面命盯得死紧,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喝得醺然欲醉,如曦心里的不满因酒意而全部涌上,心里犯着嘀咕。   “瞧他现在都二十六了,身边一个可以娶进门的姑娘也没有。皇上偏偏又倚重他,让他做东做西,又是筑堤防洪,又是赈灾救民。我这个弟弟啊,就是太有责任感,皇上交代下来的事一定得处理妥当才会安心。看看现在都几更天了,居然忙到忘记回来,你说是不是太拚命了?”玦双意有所指,暗示弟弟为皇帝身边大红人,若嫁给他肯定是好处多多。   “拚命好啊,有责任感更好。”严阙凡事一肩扛,她就好落得轻松。   “对了,如曦姑娘,你也不小了吧!”   “十八有了……”严家丫鬟酒一杯一杯地倒没有停过,严家姊姊侃侃而谈,就算喝再多也没受到影响,但是她早已经满眼星星、闪闪发光,头晕目眩、无力回答了。   “爹娘主婚了吗?”如果没有,玦双打算明天一早就派人说媒去。有姑娘看她家弟弟对眼可是破天荒头一遭,若给溜走了,她弟弟这辈子恐怕都成不了家了。爹娘去世前将家务交到她手上,吩咐她尽快为弟弟物色姑娘成婚,所以她才这么着急。   “怎么又是婚……你们别整天逼我成亲……那些画像理的我一个也看不满意……我不想跟她们任何一个成亲……”   玦双见如曦双颊丑红目光游移飘忽,心想她肯定醉了。不怀好意地一笑,开始套话。“爹娘找来的对象,你全都不满意吗?”   “爹……娘……早死了……”如曦一愣,眼中泛起了薄薄泪光。   “那家里是谁在作主呢?”   “作主?”她努力想了想。“我表妹兰兰……我一切都得听她的……”   “你是不是早已经有意中人了呢?”   “意中人……”   “对啊,意中人,你看得中意,很喜欢的人。”   “有啊……”   玦双眼睛睁得雪亮。“有?是谁?是不是我家那个弟弟?”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嫁给一个教书先生……这是很久很久以前就想好的……”如曦泛着傻笑。   “那么严阙呢?你中不中意他?”玦双身子倚前了些,紧张问道。   “严阙?”如曦脑海中突然浮现多年以前,那个教她读书,教得差点儿吐血身亡的身影。   想起那个枫叶转红的午后,满溢笔墨书香的无为阁中,严阙凝视落叶沉吟,思索着如何让她理解圣贤治国之道的模样。   她喃喃念着他说过的话。“汝子朽木实难雕矣……我不是朽木……我已经很用心读书了啊……但是我就是不懂……为什么要骂我呢……”她忆起了他那些年都不肯对她一笑的脸庞,针刺入心的感觉再度侵袭了她。   说着说着,一股委屈翻了上来,如曦双眼一红、鼻子一酸,滚烫的眼泪就在她傻傻的笑靥中扑簌掉落。   她想嫁的人自始至终只有严阙,她这辈子只想要严阙在她身边。   虽然对兰兰那头,她老是说自己只想玩玩,不会认真,但那些都只是谎话。她是真心的,她对严阙是真心的。   看如曦这副牛头不对马嘴的说话模样,肯定是醉得一塌糊涂,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玦双叹了口气。“唉,本来以为那个不成才的终于有姑娘喜欢,没想到还是扑了个空。”   “来人啊,将如曦姑娘送至客房歇息。”夜已深,她又醉成这样,玦双索性将她暂时安置在客房。   丫鬟立刻簇拥上前,扶着如曦往内堂走去。   就在玦双想回房休息之时,忽然闻得如曦喃喃地又说了句话。   “严阙……想吃什么我都做给你吃……我什么都会……只做给你吃……”哽咽了一声,泪水又滚落下来。“……别说我是朽木……”   玦双眼神闪过一抹光彩,由如曦的话语中得到了些端倪。一个女孩家肯为男子洗手作羹汤,还特意送至家中,这代表着什么,谁都看得出来!   尚未踏入门,严阙便闻到桂花酿的醇香。   他觉得奇怪,加紧脚步走入大厅,第一眼便见着雕着长乐坊刻印的竹篮,和他姊姊飞快送入口中的糕点。   “谁来过?”严阙拧起了眉,低沉的声音带着微薄怒气。   “长乐坊的如曦姑娘。”本来想趁弟弟还没回来,将剩下的糕点尽数解决,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当场被捉到偷吃人家留给他的东西。   “她来干么?”严阙检视了篮中所剩无几的甜食,阻止姊姊再狂吞他的东西。   “边吃的跟喝的来给你啊!不过她说你跟她约好了的,却不见踪影。你怎么这么失败,居然让一个姑娘等了你一整夜?”   “人呢?”   “等不到你,走了。”如曦人明明就在后院厢房中,但玦双故意要让严阙心急。   “酒呢?”   “等你的时候我和地边聊边喝,全数下肚了。”   严阙的眉越皱越深,脸色越来越暗,也越来越骇人。“你怎么没留住她?”   “留她在这儿过夜吗?你是不是脑子坏了,人家可是位未出嫁的闺女,要是被人知道,那还得了。”   严阙沉默以对,他被如曦已走的事打乱心绪。   他今日因筹措赈灾粮饷四处奔走,无法前往长乐坊。他晓得如曦会挂念要让他尝的新酒,但他就是无法往长乐坊一步。   他的心里有个结,那是关于如曦的。   他的直觉告诉他,必须对如曦止步、对她死心,因为之后牵扯出的绝对不是小事,可能对他影响甚钜。   他隐隐觉得,如曦必定不是寻常人物,她手上的那只玉环……   但没料到,听到如曦寻他未获后只身离去,他又开始动摇起来。   似乎,他想得太天真,也高估了自己的能耐,当他的心思全停留在如曦身上之后,要再将之连根拔除断绝所有,却是为时已晚无法遏止。   “你在外头忙了整天也累了吧,先吃些甜食填填肚子,我去吩咐厨房替你热些饭菜。”玦双说。   “不用了。”严阙拣起竹篮中的糕点,凝视了一眼,缓缓送入口中。是如曦亲手作的甜点没错,这人间美味绝非寻常手艺仿得出来。   “去睡吧,明天不是还有事忙吗?”玦双发觉她家弟弟碰上如曦后,整个人变得怪怪的。   这小子一定是爱上人家了。   严阙咬了几口,发觉内馅有异,由其中拿出了一张小纸条来。   “咦?怎么里面有东西?”玦双讶异地道。“难怪我刚刚想吃的时候,如曦就说要留给你,谁都不许碰。”   严阙将竹篮内仅剩的糕点一一板开,取出里面的白纸拼凑,但是纸块怎么并也并不完整,硬是少了许多部分。   “下月初九什么什么时,城西什么什么楼等你,别去什么什么坊,风声什么什么紧,什么什么人盯着我,不见什么什么散。”玦双把上头的字念了出来。   “你为什么吃我的柬西。”严阙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那又怎样,我是你姊姊,不能吃吗?”玦双仰起了脸,不以为意。反正如曦人就在自个儿家里,跑不掉的。   “吐出来,给我吐出来。”严阙掐住姊姊的脖子,激动得猛力摇晃。   “咳咳咳,我怎么知道里面有……咳……纸啊……太好吃了……咳……所以用吞的啊……咳咳咳……”玦双一张脸胀得通红,没想到严阙反应会这么大。   “杀……杀人了……快来人啊……”玦双大叫。   夜里醒来头重脚轻,天不知怎么异常的闷,她浑身不舒服,燥热停留在肌肤之上久久不散,逼得她不得已打开房门到外头持了一会儿,让夜晚凉风吹去燠热。   片刻过后,风变得冷,玲珑玉环的乐声吵得她头疼。她想回房,却不认得自己的房间该怎么回去。   这里是皇宫还是长乐坊呢,环境看起来有些陌生。如曦晕眩着,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根本搞不清身在何处。啊,她想起自己好像喝了点酒,所以才会脚步虚浮,连踏也踏不稳。   “如曦姑娘,你想去哪里呢?”睡不着的玦双在花园里遇见了如曦,于是趋向前来。   “我找不着回房的路,兰兰呢,兰兰回来了没有?”她也看不清眼前的究竟是谁,以为是名宫女。皇宫很大,她又鲜少在宫里走动,所以有时走着走着便会迷了路。   “这里没有兰兰,你来找严阙的,忘了吗?”玦双提醒她。   “严阙……”脑海中浮现严阙的脸庞,如曦不禁漾起了一个笑容。“对呵,我把要给他的桂花酿喝光了。他在哪里?严阙在哪里?我是来找他的。”   玦双奸诈地一笑,那小子方才下手毫不留情,若不是家丁赶来阻止,她恐怕脖子都给掐断了。   此仇不报非君子,严阙,你受死吧!   玦双举起藕臂遥指长廊尽头。“他就在那间厢房里,赶快去找他吧,不然待会儿他睡醒,又不知道要往哪处忙去了。”   “严阙……”如曦转过头去,望着玦双所指的方向一笑,踩着不稳的脚步缓缓地走了过去。   打开门,空荡的房内只有烛火燃着,见不着严阙,她原先的笑容垮了下来。“你到底跑到哪儿去,我已经很困了……”   第五章   沐浴过后,严阙回到房中打算就寝,但却发觉案几上的烛火不知何时减了。   他心想,也许是被风吹熄的吧!   宽衣之后他躺进被褥之中,临睡前想着明日紧凑行程该如何安排。但想着想着,他的思绪却又飘到如曦身上,今日未去长乐坊赴约,不知如曦会如何呢?   “唔……”   忽然有阵呻吟声传来,严阙睡意立刻驱散,警觉地观察起四周。   “好热……真不该喝酒的……”   “谁?”感到床上有些微动静,严辟坐起身来。   如曦由另一旁的棉被里钻出,擦了擦汗,把身上与严阙一同盖着的那张被子踢开来。   顿时冷意上龚,她起了阵鸡皮疙瘩,这才让发烫的肌肤凉些。   如曦大大吐了口气。“舒坦多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已经回去了吗?”见着躲在他床上的竟是如曦,严阙着实被吓了好大一跳。   “我一直都在等你,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如曦朝着他傻笑,桂花酿醺然酒气醉了她每一丝理智,发觉是心中盼着的严阙,她伸手抚上了他坚毅的下颚。   扎手的胡髭刺进柔嫩的肌肤里,如曦只觉得有些痒。   “你怎么好像瘦了?”如曦双手捧住严阙的脸庞,脚跨过严阙的身,端坐在他的大腿上。   严阙不说话,也不赶她下去,只是凝视着她。为什么?为什么他失约未至,她却一点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她对他的关怀之情如此深切,犹如一张缜细而绵密的网,纠结了他所有思绪,令他无法思考;将他紧紧缠住,令他无法动弹。   如曦望着地的眼,籍着窗外黯淡的月光,瞧见了那一抹夜色般深沉的浓郁。   啊,就是这种眼神,这种岑寂中压抑着的强烈情绪,她喜欢严阙如此看着她的神情,此时她不再是谁,而是他眼中唯一的存在。   一天也好,一刻也好,她好想要这个外人眼中冷漠严肃,却深爱着她的男子。   她想要严阙爱她。   但他却是她坐拥天下,却永远难以触摸到的一个梦想。   “我向你道歉,为一直以来的许多事向你道歉。”如曦醉得神智恍惚,也忘了要将皇帝与长乐坊主的身分区隔开,只觉得对不起严阙,派了件苦差事给他。   “道歉需要像这样跨坐在男人腰际吗?!况且我不记得你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严阙的声音有些暗哑,他在制止自己放于床榻两侧的手,别举起来碰触如曦。只是,如曦的道歉令他想起了某些事。   严阙晓得如曦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番话,酒后吐真言,而她的确面带自责的神色。   如曦又是一笑。“我知道不能这样,不过,你真的瘦了好多,最近朝间很忙吗?看你忙得双颊都凹陷了。”她的手指在严阙的两颊游移,沿着他的轮廓,缓缓地轻触着。   “稍微有些忙。”严阙呼吸紊乱。   “不累吗?”如曦问。   “习惯了。”   “可是看你这样,我好心疼呢!”她凑向前去,差那么一点,唇就可以印上严阙。   “你……”   她看着严阙说话时移动的喉结,忍不住又抚上了他的颈子,靠着他的肩。“你身上有皂荚水的味道,好香啊!”   “你喜欢我吗,严阙?”她再问。   严阙一句话梗在喉间,无法出口。   思绪纷乱,如狂浪般袭来。他忆起无为阁内小皇帝突然脱口而出的叫声,清亮柔美的声调,与如曦的声音异常相似。   “喜欢我吧……你若是不喜欢我,我该怎么办呢……”手指把玩着严阙的发丝,严阙僵着不动。他没有把她推开,意思是不讨厌她吧!   严阙耳里听着如曦的细细呢喃,鼻里窜入如曦娇躯甜甜的糖粉味。他心中的焦虑与疑惑如雪球般越滚越大,但他却失去面对事实的意愿。   五年前,那段红叶纷落如火的秋里,懵懵懂懂的小皇帝说话时的模样他不曾忘记。小皇帝与如曦有着相同的笑声,有着相仿的气质。   还有如曦的道歉、如曦的心疼,分明是为了他这些日子的忙碌与小皇帝派下的苦差事。   但……他若是她……   他若是她,那严阙该如何自处呢?   不,不可能的……皇帝……小皇帝怎可能是个女子?!他一定是太操忙了,才会做如此荒谬的联想。   严阙不愿再思考这个问题。   这些日子有她陪伴,如梦似幻。   她的眼、她的眉、她的唇、她的笑,早早深烙入他的生命当中,再无法抹灭。   情到如此,已无法抽身;悬崖勒马,都已太迟。   只因他无法想像失去如曦的日子会变成如何,那定是要掏心刨骨,令人难以承受的痛楚……   鸡啼之后,窗外的夜色渐渐淡去,如曦和严阙就这样紧紧相拥着,过了一夜。   寂静的厢房中,有个声音小小声“咚咚咚”地作响着。   不,那不是她的,而是从严阙胸口传来,强烈而又沉稳的跳动声。   “啊,天就快亮了。”看了眼天色,她将头挪移开严阙的肩。“不回去不行,我出来太久了。”   手指在松下严阙发丝那刻,突然被握入一双炽热的大掌中,她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望着严阙紧覆自己的手。   “我真的得走了,最近我被盯得紧,不能随便乱跑,下个月初九,城西天香楼见。”她笑着,不知怎么搞的,好喜欢严阙此时脸上的神情。   他舍不得她走,仿佛她这么一走,时间就要停住,永远无法到达相会的那天。   曾经有人告诉她,她笑着的时候,是好看的。她想要把笑颜留给严阙,让他见到她最美的一面,于是她漾着笑,漾起了如芙蓉般清新动人的笑,让他拥有她最美丽的容颜。   严阙拉过如曦,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在她想要离去的这一刻,将吻落进她唇里。   如曦没有抵抗,应该是说她没有理由抵抗。   严阙吻着她,一夜新长的胡髭刺痛了她的脸颊,如曦索求奢他,在这细微的痛楚中,寻求一点被爱的真实感。   任他吻着她的双唇,任他的手放肆在她身上游移,任他在她身上啃咬出浅红印记,任他粗糙生茧却温暖的大手覆盖住她的浑圆。她怎样也无所谓,只想更贴近他一些。   “愿意把你自己……交给我吗?”严阙忍不住想确认这个事实。   “严阙——”如曦的唇印上了他的,仿佛已做了无言的回答。   尔后,罗衫轻解,他缓缓地进入她的体内。   “我不能失去你……”严阙痛苦地低喊着。   他所带来的疼,令她忍不住咬了他的肩。   然后,一阵火热的感觉自深处迸发出来,严阙那双深邃的眸凝视着她,忍不住,她嘤咛地啜泣出声。   “别哭……”严阙无法平息的情绪中,有着对她最深的眷恋与疼惜。   酒完全醒了。   躺在床上的如曦,瞪大了眼,望着她身边赤裸着上身的严阙。   严阙身上汗水淋漓,她也浑身湿透。   她的肚兜被丢挂在案桌前的椅背上,醒目的红,在在提醒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进展得太快了吧,她现在脑袋里面一片混乱,一直以来从不相信喝酒会乱性的她,现在信了。   “长乐坊开业那天,我们见过面。”   严阙突然出声,吓了如曦一跳,严阙转过头来望着她,她连忙道:“没事没事,你继续说。”   “那时你忙得满头大汗,停下来准备吃些东西,见着我桌上空着,便将手中的冰糖燕窝给了我。你说那是你做了好久的,我才点了点头称赞你的手艺,你就给了我一个开怀的笑。记得吗?”   如曦摇摇头。“有这回事吗?”   “也对,你不会有印象。我上长乐坊时多半戴着斗笠遮面,那天也是。”只因堂堂一个丞相嗜甜食,让人知道实在不光彩。直至后来熟了,小厮晓得他怕别人认出,所以告诉他由旁门直接进入,无须途经闲杂人众多的大厅,他才没再弄那身奇怪的装扮出门。   “啊!你是戴黑斗笠的那个人!”如曦怎么会忘记,那碗冰糖燕窝本来不卖的,只因那天生意实在太好,她见有名戴斗笠的怪怪男人局促不安地等了很久,又好像很饿的样子,所以才把自己的补品让出去。而且开业之初,长乐坊内几乎清一色皆为女子,男人的出现怎能不令她印象深刻。   “原来你记得。”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   你笑起来很好看!那是如曦第一次穿上女装,也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告诉她。原来那个人是严阙。断断续续这么多年,他们最终还是碰在一起。   “不过我们打了照面就分开了,事隔两年,你竟那么厉害,还记得我的样子。”如曦不免有点疑惑。   “你的相貌出众,气质特殊,我无法忘记。”那是第一眼起,就难以忘怀的空灵秀致。   “那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很好认吗?”   “意思是说你长得很美,美到令人难以忘怀。”   “真的?”如曦开心地笑了。   严阙微微一笑,点了个头。“从那天起,我便流连长乐坊。我以为我还能再遇见你,但我打听不出你是谁,长乐坊里的人从不肯轻易透露你的身分。直到遇刺的那天,你才端着姜汁汤圆出现。”如曦一直是他心里的惦记。   “你在找我?”如曦记得那时又忙朝政、又忙长乐坊,忙得病了大半年;后来兰兰将宫中几名御府派至长乐坊替她的缺,病好之后,她便只在厨房里煮东西给自己吃了。   “对,我找了你好久。”严阙的神情不再是冷然,在如曦的身边,他脸上满布着温和的柔情,嘴角坚毅的线条也悄悄软化了。   如曦皱起了眉。搞什么嘛,原来严阙老早就喜欢上她了!   “我要娶你过门。”突然,严阙说出了这句话。   “啥?”犹如晴天霹雳,雷打上了她的脑袋,让她一片空白晕厥了好一阵。   “告诉我你家在哪里,让我上门提亲。”严阙在试探如曦,若如曦答应,那她就绝不会是他心中怀疑的那个人……   “不……”如曦的意识突然清醒了过来。“我们才刚认识不久,互相了解得也不够彻底,如此贸贸然的论及婚嫁,你不觉得太过草率了吗?”事情好像闹得有点严重,严阙居然会想娶她?   “我只想要你,其他事情并不重要。”   严阙说得真切,如曦听得揪心。   她连忙道:“如果你以为碰过我的身子就必须负责的话,那就不必了。我这生老早笃定了是不嫁的,谁来说媒都是无用。”   “为什么?”严阙声音暗哑。如曦拒绝的举动,将真相指往了他最不想听见的答案。   “唔……”如曦言词支吾。“反正我不能嫁给你就对了。”   严阙也不再说下去,只是拿一种深沉的眼神,凝视着如曦。   “别这样……”她最受不了这双阴郁的眸子直瞅着她不放,那会让她陷落下去,没办法抽出身。   门外有阵不识趣的敲门声响起,严阙穿起外衣前去开门,如曦也乘机拿回挂在椅背上的肚兜,然后东翻西找,在床底下寻回她的亵裤。   天大亮,旭日刺目的光线照亮了房间。   她得走了,再不回去,兰兰肯定会发疯。但门口有严阙挡着,照严阙方才的态度看来,肯定不会让她轻易离去。   门口玦双的声音响道:“怎么,今天睡得真晚,没啥事发生吧?”听起来像在笑。   “我的事自己会处理,毋须你来操心。”严阙恢复一贯的冷静,开个缝的门以身躯挡住,不让玦双越雷池半步。   趁他们两姊弟讲话时,如曦推开窗子一脚踏上准备开溜,哪知严阙耳朵太灵,才发出些微声音便把他的注意力移转了回来。   “如曦——”严阙发觉如曦竟想不告而别。   她听见严阙喊她的名字,似乎有发怒的迹象。   “不许追过来!”跃上窗台,她回头喊了声。“别忘了你是当朝丞相,要忙的事很多,这么黏着我像什么样?”   “当朝丞相……”严阙的脚步定住了。   “很好!”她满意地点点头,跳到窗外泥地上,往外跑去。   虽然动怒的严阙有些可怕,但是兰兰更加可怕。昨日她原本只想将桂花酿和甜食交给严阙便打道回府,没想到一待就是一整夜。   这下也不晓得该怎么跟兰兰解释,她竟违背约定私出长乐坊,而且还十分要不得地,爬上严阙的床。   如曦走后,严阙口里喃喃念着如曦方才说过的话语。   当朝丞相……当朝丞相……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天子赋予他至高无上的权力,他的一言一行紧系着社稷福祉、天下万民。   他不该追上去……   他不该……   由长乐坊密道钻回宫里,才从床铺底下探出头来,如曦便感到一股阴寒得足以冻死人的视线。   “兰……兰兰……”   “叫你别乱跑,你竟敢跑得不见踪影,直到现在才回来!”兰兰寒着一张脸,把如曦从地道里拉出来。“我到长乐坊不见你人影,整条天街寻了十几二十遍也找不着你的人,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一整夜都没回来?”   “嘿!”如曦有些心虚。“别这么凶嘛,我都这么大了,又不会跑丢。”   “你晓不晓得永掖侯已经出兵南蛮,现下京城内少了他的大军守护,其余诸侯很可能会乘机闹事?”   “啥?”   “我真的会被你气死。”兰兰两夜未睡,情绪已经紧绷到了极点。“说,你昨晚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我……”如曦低下头去,绞着手指。“我去严阙那里。”   “严阙?”兰兰感觉自己的呼吸凝住了。“两个晚上都在他那里?”   如曦有些困难地点点头,又连忙摇头。“没有啦,第一个晚上我待在客栈,第二个晚上才……才……”   “不是吧,千万别告诉我,你们整夜都在干么!”兰兰发现如曦发丝散乱,连衣衫也绉成一团凌乱不堪。   “你知道的啊,有些事该发生的它就是会发生,怎么拦也没用的。”如曦尽量想用些比较委婉的方式,将昨晚的事情说出口。“虽然我是喝了些酒,但我还是满清醒的。不过我觉得是我单方面的失误,因为我一开始就跨坐在他的腰上,只是没想到对他的刺激有那么大……”   不待如曦讲完,兰兰一把抓住如曦的衣襟,将她的衣裳由两侧拉下。   如曦打了个冷颤。   “天啊——”此情此景叫人情何以堪。兰兰受不了刺激,捂着额“砰——”地一声倒地不起,晕厥过去。   “兰……”如曦低头唤了唤她,不晓得兰兰怎么了。   转身对上铜镜中的自己,如曦这才发现自己颈子以下直至胸口,满布着瘀红的瑰色痕迹。   是严阙留下的。   “兰兰,你别晕倒啊!你还没告诉我这件事应该怎么处理呢!”蹲在地上戳了戳平时威风八面,谁都不怕的表妹,如曦鼓着双颊,没办法为永掖侯离京的事拿定主意。   后来,她只好把御医叶鞠唤来,叶鞠说兰兰太累,加上打击又大,身子受不住才昏了过去。   只要让她好好睡一下休息休息就可以,没什么大碍的。   她让兰兰先躺在她那张大床上,然后自个儿往无为阁去拟旨召回永掖侯,改派其余人等前去接替他的位置。接着回到寝宫中,乖乖地等待兰兰醒来,好领骂。   ““肚子痛”说国库空了,有这么一回事吗?”如曦吃着兰兰亲自下厨煮的面,一边批阅奏折,一边分心问道。   “当然,自你登基已十多年了,从来没有加征过赋税。你以为国库是聚宝盆,还是摇钱树,摸一摸、摇一摇就会有大把银子掉下来?”睡醒了的兰兰又是一副精力充沛、嘴巴不饶人的模样,根本完全看不出昨天曾经脸色发白、昏倒、晕厥过。   “那我当初盖长乐坊的钱打哪来的?”   “那是国库最后的一点钱,不过长乐坊开业后三个月,钱就完完整整补齐了。”兰兰翻着长乐坊的帐本,清点着这个月的收入。   “听起来长乐坊好像赚了很多钱。”如曦睁大了眼。   “很多是没有,不过补补国库倒是还可以。”   “兰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们不如把那些钱拿来买粮食,然后送到南方去啊!”如曦的眼睛亮了起来。   “哟,提及有关于严阙的事,你的脑筋倒灵光起来了。”兰兰干笑了声。   “这烂摊子是我丢给他的,他如果没办法做好,罪很大的。”如曦陪笑着。   “长乐坊的帐是我在管,这些钱我也有份,我干么帮他,又不是吃饱了没事做。”兰兰拿起笔来在帐簿上画了画,白花花的银子进帐,傻子才会把它们丢出去。“不过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倒还可以考虑考虑。”   “说吧!”   “不许你用如曦的身分,私下再见严阙。”   “哇,你趁人之危!”如曦嚷着。   “我是为你好。”兰兰得防患未然。   “我才不答应。”如曦立即回绝。“我已经和严阙说……”   本来想讲出她与严阙约好初九天香楼见,没去等于毁约,所以不能答应兰兰的要求;但想及兰兰若知道她又要跑去见严阙,必定会百般阻扰她出门,于是连忙改口。“反正严阙很厉害,没有我帮忙,自己也会有办法解决的。”   “他有没有那个能耐,过几天就知道了。”兰兰不以为意。   第六章   如曦是她的小名,除了兰兰和她死去的母后外,只有严阙知道。   兰兰曾说过,她像晨曦,是清晨日出的第一道光,她的出现照亮了整个世间,是受万民期待而景仰的新皇。   不过已逝的母后从来没喊过她这个名字,向来只叫她皇儿,偶尔掺杂几句“皇上”。她自小就被当成男孩子养大,没人告诉她,她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孩子。   直到八岁那年,长得像天仙似的兰兰入了宫,她惊为天人,成天追着兰兰跑,说要娶兰兰当老婆。结果母后没法子,才告诉了她原是女孩儿这件事。   她忘了自己当初得知真实性别时的反应是如何,唯一记忆深刻的是,那时因为娶不到兰兰,还自怨自艾了好一阵子。   母后去世前那几年得了种怪病,老是以为自己真生了一个儿子,而不是女儿。临走前泪眼婆娑地握住她的手,叫她挑老婆要挑屁股大又圆的,那种比较会生。   还说让她别重蹈父皇覆辙,一定得趁年轻多做努力,开枝散叶,最好生个四、五十个。   一旁大臣哭得淅沥哗啦,承诺会替她找好贤淑女子扩充王宫六院,她也点了点头,好让母后能安心的走。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自然晓得这件事的严重性,但就算她真的同女人成亲,也蹦不出一个子来啊!   望着眼前案桌上摆满的卷轴,帘幔内的如曦捂着头,开始呻吟。   三名大臣手捧白绫伏跪于地,无为阁内气氛凝重。   当今丞相严阙被拉来当说客,但从头到尾缄默不语。   “今日皇上若不在这些丹青中选出妃子,臣等唯有以死相谏。”   “没这么严重吧!”她搔搔头不知该如何是好,坐在梁上吃点心的兰兰,则是一副事不干己的样子。   看了看兰兰,望了望严阙,她晓得兰兰还在为她不肯离开严阙的事情生气。   三名大臣突然站起身来,踏上椅子,将白绫丢过横梁,探好距离打个死结,二话不说把头给套进去。   “等……等等……你们这是干么?”如曦紧张地喊道。   “臣等愧对先帝,唯有一死谢罪。但请皇上在臣等死后,以布覆盖于臣等的脸上,因为罪臣落下九泉,实在无颜面见先帝啊!”说着说着,三位老人家又哽咽地哭了起来。   “国事繁忙,又正值多事之秋,我就算立了妃,也没空理会她们啊!”说实在的,她也不想误了人家姑娘。宫门似海,一入就再也出不去,如果真听话迎妃,那才是罪过。   “皇上毋须多说,其实这些年来皇上总是推却立妃之事,臣等绝非点不通的石头,自然知晓皇上并不喜好女色。臣可另立男院替皇上广纳男宠,但请皇上同意立妃一事,只求生下子嗣继位,为一脉单传的皇室留下血脉。”   梁上的兰兰听到这儿忍不住把口中的糕点给喷了出来,掉到了如曦头上。她在长梁上翻来覆去,掩着嘴不让声音发出,但笑到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你们以为我有断袖之癖?”是啦,她是喜欢上了一个男人,但饥渴的程度有这么明显吗?居然被底下的臣子给看出来了。   “臣不敢。”这年头养脔童男宠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还是有些卫道人士颇为不齿。   她又忍不住瞧了一眼严阙,哪料,严阙居然也在笑。   看他那副轻松惬意的模样,想必自己手头上的事已经弄得差不多了,否则哪有空陪这些臣子来给她说媒呢?   “是不是只要朕立妃,你们就不会再寻死寻活了?”拗不过这些老人家,如曦无法可想,于是抬头望了望她的好表妹。   兰兰有种不好的感觉。   “当然当然。”见事情有了转机,套上白绫的三名大臣马上将头缩了回来。   “朕一直不愿立妃的原因,其实是早在多年以前,朕就已有了意中人。朕绝不是诸位爱卿所想的好男色之徒,只是因为朕决定这一生只宠她一人,再不变心,所以才不断推拒诸位大臣的美意。”如曦朝兰兰笑了笑。牺牲一个,总比牺牲全部人来得值得。   兰兰张大了嘴。   “哪家的姑娘?”大臣急切询问。   “她是朕最亲近的人,总是替朕分忧解惑。”如曦伸出手,示意兰兰下来见人。   兰兰翻了翻白眼,怎么也没想到如曦居然会出这一招,她突然发觉其实如曦也挺有脑子的,只是她的聪明才智,从来没用在对的地方。   衣袂飘动,兰兰悄然落地。   如曦执起她的手,推了她一把,让兰兰走出帘幔之外,面见诸位大臣。   “这是朕的表妹司徒兰,也是朕今生的唯一。”如曦满意地点点头,今日自己在朝臣面前的表现与应对,实在是太出色了。   大臣们露出惊叹的神情,纷纷为兰兰沉鱼落雁的天人之姿所慑服。   “回来吧,兰兰。”让大臣见兰兰是如曦从以前就想好的计谋,这样一来,底下的人知道她有了对象,就不会拚死拚活地逼她成亲了。   兰兰又再翻了一次白眼,这个天杀的如曦!   “咱们回宫吧!”如曦对兰兰笑着,挽起衣袖将手背在身后,转过身便要由后面通道离开无为阁。   门外一阵风扫过庭阶吹起沙尘旋卷,掀起了重重帘幔翻飞飘动,房内悬挂着的白纱也因风飞扬。   一直静默不语的严阙,此时目光忽然转为深沉。   帘幔之内,他见着了他的帝王纤弱的身影,好像轻轻一推便能将其推倒在地般;“他”的声音柔和优美得叫人熟悉,伴着腕中一只玉环所发出的美妙旋律,犹若荡人心志的靡靡之音。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普天之下再也没有第二只。   初见玲珑玉环,如曦曾亲口对严阙如此说过,而今这只玉环出现在当朝天子手腕之上,相同的音律、相同的背影,严阙如同遭到雷击,当场震得他站不稳脚。   “不……”严阙无法相信清灵纯美的如曦与他的天子,竟是同一人!   玲珑玉环是不争的事实。   相似的说话方式是不争的事实。   如出一辙的瑰美倩影,更是难以辩驳的不争事实。   他静谧清朗的眸底不再有光,梁不到底的黑暗笼罩盘踞了他的眼。   那名唤司徒兰的女子忽而转过螓首,冰冷的眸子凝视住他。   无为阁冷凄的风中,修为极高的武术造诣让兰兰听见了严阙深深压抑的一声低鸣。她慧黠的眸看清了严阙默若磐石下强烈起伏的震荡,那是最浓最浓的愁绪,无法发出的悲鸣。   严阙双足定于当场,手握成拳,目光深沉。   他克制住自己不追上近在咫尺的小皇帝,克制自己不把那身影板过来,看看追随了多年的少年是何长相。   他知道不行,他不行。他名为严阙,身任当朝丞相,若如此行事,踏错一步,天朝百年基业恐怕一夕之间就要倾毁,继而犯下无可弥补的滔天之过。   “兰兰,你在干么?怎么还不走?”如曦唤了兰兰一声。   兰兰面无表情地将目光别离严阙,收起食指间夹藏的“暗器”。原本,她以为严阙会冲动行事,所以准备在严阙失控前以暗器偷袭,点住他周身穴道,让他无法开口也无法动弹,但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严阙却忍住了。   兰兰转身离去。这严阙倒还懂得权衡利害,没当场发作出来。   事情并没有照如曦想像的圆满落幕。   继兰兰之后,大臣们陆陆续续又迎了几名闺女入宫。虽然是皇帝,不过她还是无权反对,因为那些大臣终日将三尺白绫带在身上,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马上拿起来套住自己的脖子。   他们看准了她的弱点,她完全失去反抗能力。   如曦忘了自己现在究竟有几名妃子,但那其实也不是太重要,所有的殡妃们都晓得她必须专注国事,再加上对她不可与生人太过亲近的禁忌有所了解,所以从来未曾叨扰她。   只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初九这夜,是如曦与严阙相约天香楼会面的日子。与上回见面已经相隔数天了,她没见严阙的这些天无聊得慌,闷得都快疯了。   好不容易盼到初九,她脱下黄袍、拿掉天子冠,准备由密道离开皇宫之际,却远远听见一声高亮的女音传来。   “烦请诸位通报,臣妾度小月有事求见皇上。”   寝宫外守卫叩门相禀。“月妃求见——”   “天色已晚,朕准备就寝,月妃你回去吧!”如曦发已解下,没打算再绾回去。更何况与严阙约定的时辰就要到了,她得赶紧前去赴约才行。   “皇上,臣妾是兰妃姊姊吩咐来的。”门外的度小月连忙喊道。   “兰兰叫你来?”如曦一听见她表妹的名字,就迟疑了。“那……你进来吧!”如曦紧接着躲上床,迅速拉下帘幔。   一名长相娟秀的女子,端着药盅、踩着小碎步来到如曦跟前。   “兰兰叫你来,所为何事?”   度小月满挂着笑容,没预警地便掀开帘幔,将药盅递到她的皇帝面前。靦腆而害羞的她抬起头来,刚好迎上如曦错愕的眼神。   “你……你怎么可以把帘子掀开……”度小月看见“她”的脸了,她居然看见“她”的脸了。   “皇上毋须担心,臣妾在来此之前,已经沐浴更衣茹素三天,这是兰姊姊私下教臣妾的,她说只要照这法子做,就不会让身上的污浊之气伤害到皇上龙体。”度小月看着看着,突然赞叹了一声。“没想到皇上居然生得如此俊美非凡,臣妾真是福气,能成为皇上的妃子。”   眼前的天子发丝如云,柔软披散于床铺被褥之上,秀致的脸庞五官端正,气质雍容不俗,空灵出尘的飘逸美感叫人眩目。度小月从来没见过这么俊美柔弱的楚楚少年,就算是她那一出场就会叫姑娘们尖叫连连,好看到无以复加的二哥度止厄,也没皇上这般吸引人。   度小月深深觉得皇上生得比一般的姑娘还柔美,瓜子脸蛋与朱红绛唇,简直就是来迷惑世人的,难怪要用白纱遮掩与世隔绝。这张脸倘若出现朝堂之上,那文武百官肯定只会盯着皇上不放,忘记议事了。   “好美啊!”度小月忍不住又开口道。   “是……是吗……”兰兰现正在外头忙着,如曦料兰兰之所以会叫度小月过来,肯定是知道她会去见严阙,所以才派度小月来牵制住她。   “这是臣妾为皇上炖的补品,请皇上用了吧!”   “兰兰叫你弄的?”   “兰妃姊姊吩咐臣妾照顾好皇上龙体,臣妾自然不敢有违。”兰妃叫她来陪皇上解解闷,她只想到这种解闷办法。   度小月坐上床,但她越是靠近,如曦就越是往里头挪去。   为避免麻烦,如曦一口气将药盅里的汤水喝个精光,打了个幅后,忽然有股燥热由心头冒起,窜至全身经络,热得她开始冒汗。   “喝完了,你可以走了!”如曦将药盅递还给度小月,哪知度小月盈盈一笑站起身,二话不说便开始宽衣解带。   如曦见着度小月胸前的波澜壮阔,吓得大叫了起来。“你……你……你干么……你干么脱衣服……”   “皇上,臣妾会为皇上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皇子,皇上别拒绝臣妾啊!”药盅里是她精心熬炖的催情药,就算眼前的美少年真如朝中所传有龙阳之好,她也能不费吹灰之力手到搞来。   “我不要。生不出来的,你别过来啊!”如曦紧张得连连往后缩,兰兰真是心胸狭窄,她才捉弄了她一下下,她居然要她晚节不保。不行啊,她已经是严阙的人了,不能红杏出墙的。   “皇上,您别怕,臣妾不会对您怎样的。”度小月节节逼近。   “不行啦,我不行啦!”如曦不停地发出惨叫。   “喝了度家家传秘方,只要是男人,谁都行的!”度小月以为她是在说夫妻床第间的那档事。   不知所措无路可逃,如曦没了法子,只好用最古老的方法,指着银月高挂的窗外大叫。“啊,你看,猪在飞!”   “哪里?”度小月转过头去四处张望,但除了寂静的夜色外什么也没发现。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传来,度小月连忙回首,只见床上被褥凌乱,但她的皇上却平空失去了踪影。   “皇上……人咧……”   大难不死逃到长乐坊,如曦感觉身子有些不适。换着女装时手指不断地在发抖,甚至连梳子也没办法拿稳,一连掉落好几次。   初九子时城西天香楼,是她与严阙的一个约定。   她怕在长乐坊私会严阙会被兰兰抓到,所以挑选了另一个较远的地方,以免途中被擒回皇宫去。   驱马前往时夜已深沉,但天香楼生意兴隆,来来往往的旅人穿梭着,灯笼高挂彻夜不灭。   下马后如曦再无半点力气,她踏着虚软的脚步,走进灯火通明的大厅当中,在宾客众多的天香楼里寻找着严阙的身影。   哪知,她双眸游移几回,却没有看见他。   如曦不死心,又找了一回,然后一回,再一回。   终于,她跌坐在圆桌旁的木凳子上,药力发作了,她头晕目眩难受不已,只能低着头短浅而仓促地喘息着,不仅严阙为何没有出现。   “你在哪里……”如曦的声音细如蚊妯,喃喃念道。   过了一刻,严阙还是没有出现,她螓首微抬紧紧盯着往来的旅客,希望能从人群里发现严阙的身影。   半个时辰过去了,如曦站了起来,但是身子摇摇欲坠。   她泛红的眼眶不解地凝视着门外漆黑夜色与过往行人。   “你在哪里……”这一刻里,她迫切地想见到他,但他却又再次失约了。   如曦踩着不稳的步伐,口里喃念的声音越来越响,周围的人纷纷对她投以好奇的眼光,但是她半点也没感觉到。   走了两步,如曦跌倒在地。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天香楼的小厮瞧见她这副模样,赶紧前来探视。   天香楼内来来往往的人也靠拢过来,纷纷议论著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厮伸出手想扶如曦起身,岂料如曦当场大叫一声。   “别碰我!”如曦往后一缩,想与人群隔开。   “好好好,我不碰你。”小厮连忙退开,心想自己真是多管闲事。   如曦挣扎着再度站起来,或许,她该往丞相府去,她现在只想见严阙一面,严阙说不定在家;她若去了,或许可以见着严辟。   只是今日严阙为什么又不来?   他为什么不肯来见她?   如曦怅然若失。   天香楼的楼阁上,如曦以为未曾出现的严阙——正站在高处俯瞰着大厅里发生的一切。   严阙知道自己原本不该出现的,如曦昭然若揭的身分,已宣告了所有一切将终结,她继续与他在一起,将牵扯到太多太多的事,其后果恐怕是无可预料、难以估计的,他不能做出任何会伤害到她的事情。   只是,他偏偏已将如曦的惊慌与急切全都收入眼底。   “严阙……严阙,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她红着眼眶只为寻找他的身影。   如曦的一字一句,都让严阙觉得自己如今的所作所为实在残忍,他之前躲避过一次,如今又躲避她第二次,如曦不是毫无感觉的人,他这么做已经一次又一次地伤了她。   如曦的声音哽咽,哭声仿佛在他的耳边。   严阙无法抵挡那份心疼,就在如曦又一次跌倒之际,他飞身而下,站在她面前。   他伸出手搀扶起如曦,但如曦却拚命嚷道:“别碰我、别碰我,你这个无礼之人。”   “是我。”严阙道。   “咦?”如曦抬头瞧见严阙,愣了一下。而后气力早已所剩无几的她,松了口气瘫倒在他怀里。   严阙也紧紧地抱住她。   周遭围观的人见状也渐渐散去。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如曦破涕为笑。她的语气中,有着失而复得的欢喜。   “我在楼上厢房休息,一时忘了下来看看你到了没。”严阙说了谎。   “原来是这样。”如曦现在觉得自己方才的反应着实过度,严阙怎么会不来呢,她早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嗯!”   “你是不是很忙?我好像不该在这时候约你出来。”见着严阙的脸,如曦才安下心,方才的忐忑也全抛诸脑后,平静了下来。   “不忙,事情我都弄妥了。”严阙拦腰抱起了她,让她的头枕在他的胸口,看着她长长吁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那就好。”如曦没料错,严阙向来就是个有本事的人,半个月内,赈灾用的粮食与黄金一箱一箱地运出了函阳城,害本来想用严阙来威胁她的兰兰气坏了,但兰兰也不得不承认严阙的确有本事,短短几天内便说服城中十余位富豪出手捐献钜款,安然度过了这场无妄之灾。   “你病了?”严阙发觉怀中的如曦双颊潮红,身子还不住地发颤着。他从刚才就觉得奇怪,如曦的步履不稳,似乎十分虚弱。   “我没事,只不过吃错东西,所以有些难受。”不知道那个度小月弄来的是什么东西,严阙低头询问的声音伴着一股男性气息,窜入她脆弱的心里,惹得她忍不住又是一阵打颤,直觉胸口好像有盆火在烧,四肢百骸又热又麻、酥痒难耐。   “你到底吃了什么?”严阙的神情上有隐藏不住的焦急浮现。   如曦只是怀疑,因为这情况真的十分异常,而且被严阙所碰触的地方全数难受得不得了,再回想起方才度小月所说的话,所以她猜应该是……应该是……   “催情药……”她说了。   “你吃那种东西?”严阙眼睛瞪大起来。   一向不苟言笑的严阙出现这种难以置信的惊讶神情,如曦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连带紧绷的情绪也缓和些许。“都说是吃错了的,我也不晓得啊!怎么办,我原先想跟你在天香楼喝酒聊天秉烛夜谈的,现下这副模样,会不会吓着人啊?”   夜晚的风很大,攀着严阙肩膀的手长袖滑落,露出了掩在衣服底下的玲珑玉环,响起铃般悦耳的曲调。   严阙一震。   “怎么?”她问道。   “不……没事……你也没办法走了,先在天香楼休息一夜吧!”严阙抱着如曦走上了楼。   “你什么时候到的?”如曦问。   “很早就来了。”   “很早?我们不是约子时吗?”   “你留在糕点里的字条被我姊姊吃了,我没看见是哪个时辰。”这点倒不是说谎。   “哎呀,我都忘了有这回事。”如曦笑了笑。“那下回别这样玩了,我怕到时候怎么等也等不到你的人。”   严阙也微微一笑。他不如今日竟会惹得如曦如此心疼,原来如曦比他想像的还要重视他。   醒目的两人和玲珑玉环的声响惹来了天香楼所有人的目光,但当所有人的视线都投注在他们身上时,有一双眼睛直直盯住了如曦。   “严阙,没料到你也会自暴其短。今日老天让我发现你的弱点,就代表你的死期近了……”   那一双眼看得仔细,紧紧地将如曦的模样烙进脑子里。   挥退店小二,严阙轻轻将如曦放到床褥上,并拧来一条巾子替她拭汗。   过了一会儿,如曦喘着气爬起来。“啊,又累又热,开扇窗子吧!”   “窗早已开了。”   “那怎么办,真是快热死了。”如曦双颊绯红,忍不住爬下床倒水喝。但是任凉凉的茶水饮落她滚烫的喉,仍无法解除她浑身的燠热。   “过来,我用清水帮你擦拭,这样会好过些。”严阙拉来如曦,让她安坐在床上。   如曦凝视着严阙轻柔的动作,湿冷的布滑过她的脸,滑下她的颈,激起她的颤栗。她吞落一口口水,只觉得严阙的手掌不经意擦过她肌肤时,她心底掀起一阵又一阵的狂浪。   她的衣裳被解开了,严阙的手抚过她的臂膀,她望着严阙心无旁骛的神情,看着他浓密睫毛下深邃的黑眸,看着他柔软的唇办,整个人呆了。   她不明白他怎么会喜欢上自己,就连他那天说要娶她为妻,都是这么虚幻不实的。   会不会一切都是场南柯一梦,她从来不曾拥有长乐坊,从来不曾触摸过严阙,从来从来……就只是宫阙当中那个被困在笼内无法脱身的帝王。   “如曦。”   严阙的声音唤回地的神志。   “别用那种神情盯着我看。”   “哪种神情?”如曦呆了呆。   “某种间接鼓舞我趁人之危的神情。”严阙避开如曦的注视,她的无邪里一抹单纯的欲望,是最能煽动他意志的主因。那夜,她也是这般望着他,仿佛他是她渴求已久,只差一步便能抓住的。   “是吗?原来我会让你想趁人之危啊!”如曦转而注意到严阙说话时缓缓一开一合的嘴唇,他的唇瓣丰盈却不会过厚,看似柔软又极有弹性,她咽了口口水,直觉好热,真的好热!   “我看你还是睡一下吧!”严阙为了隔绝如曦的目光,直接将湿布蒙在她的眼上,将她推倒在床上,以一贯冷静自持的态度说道。“这药效再过几个时辰应该会散了,你睡一下,睡醒就没事了。”   严阙想离开,但如曦捉住他的手腕。   “你要走了吗?”她连忙问。   “我再去跟店小二要一间房,你安心在这里休息吧!”   “你走了,我怎么办?”   “如曦……”严阙自己也有些混乱,他今日其实并不该出现,从那日无为阁内发现如曦的真实身分后,他就应该远离如曦。   他试过了,但他实在做不到。   他心疼着她,更离不开她。   也许,再奢求个一次吧,若他选择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提,眼前的虚幻影像就不会被戳破,而她的身分还会是那名叫做如曦的姑娘,他也只是她长乐坊一名甜食常客。   下一次,他肯定会快刀斩乱麻,剪断这些恼人情丝。   如曦与他绝无可能,这点他毕竟明白。   “你以为我千辛万苦偷跑出来与你见面是为了什么?严阙,是不是我不当你的妻子,你就连看我一眼也不想看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留下来陪我吧,我真的捱得好难受啊!”如曦的唇角泛起笑,握着严阙的手掌汗湿了一大片,力道也因为不适,加重到令严阙的腕处因褪去血色而泛白。   严阙迟疑了下,最后还是坐回到床边。   “谈些什么来解闷吧。”她说。   严阙低头沉思了片刻。“不如,说说你自己的事吧!”   第七章   “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听。”   “你小时候有生过病吗?很严重的那种?”如曦问道。   “不记得。”   “我有。十四岁那年我生了场重病,浑身上下都疼得不得了,疼得总是忍不住掉眼泪。我娘只有我一个女儿,但她老认为我是儿子,大夫说她思子成疾没救了。她来探看我的时候,总是对我说:“儿子啊儿子,男子汉大丈夫不许流泪的。”我一直都记得,无论是我病的时候,还是我哭的时候,她总是站得远远地看着我。她要我自己好起来,不许撒娇,不许让底下的人看笑话。”   如曦自顾自地讲了起来,话多得很。“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真是个儿子就好了。这样娘也可以对爹有个交代,对所有人有个交代。”   “我晓得你很尽力,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严阙明白她的苦衷。   “可是我很笨,连教书先生都嫌我笨。”如曦双肩颤抖着,又想起那年枫红时节的回忆。   严阙说完话,突然在她额间落下一吻,那吻触痛了她的心。   严阙永远不会知道她是如何喜欢上他的,他永远不会了解,那年的秋,她初开的爱情,因为他的一句朽木而差点儿死在花苞当中。   她所憧憬的平凡,就建立在严阙这个人身上;然而严阙肯定永远也不了解的是,她老早就爱上他了,而他不但不晓得她的心意,还常常在朝堂上公然欺负她。   幸好布有些干了,才能吸去她滴下来的眼泪。唉,她最近真是不争气,说起自己的事老会哭。   “你不笨,你是个好姑娘,是个值得人疼的好姑娘,无论什么事情你都很尽力去做,你对双亲已经有很好的交代了。”严阙当年是求好心切,盼小皇帝快快成材,才会严苛以待欲其成器。如曦年少贪玩,在国事上的确略有疏失,但他晓得她不断尝试努力当个好皇帝,他明白她从未懈怠,一直很努力。   “可是为什么我娘总离我离得远远的,连抱也不肯抱我一下呢?”   泪水自她的脸庞滑落,严阙倾身至她面前,脸上露出心疼的神情。   “别哭。”接下来的那一刻里,严阙紧紧搂住了她,像是要填满她内心的空洞般,将两个人贴合得密不可分。   “不哭怎么成,既伤心又难过的,闷在心里头很容易内伤耶!”她吸了吸鼻子,平时还好,但如果哪根筋不对劲伤感起来,那真的是得要哭够本,才能停得下来。   “那就哭吧,哭到你觉得痛快了为止。”   她还想再说此汗么,没想到严阙突然低下头来堵住了她的嘴,她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再也说不出话来。   好久好久,严阙占据着她的唇,由最初的温柔碰触到最后的狂野掠夺,让她完全没有机会吸到一口气,而差点儿断气晕厥。   奋力用双手推开严阙,如曦用力喘息着。她感觉脑中一片晕眩,四肢发软无力,如果不是即时制止这样的亲匿举动,她可能会因为严阙忘了节制力道的吻,而提早下去见她的父皇母后。   但,那种浑身力量被一次抽干的感觉实在很好,她的双颊整个热了起来,烧得又红又烫。   之后,严阙并没有如她预期般继续发挥他趁人之危的事长,他只是往后一挪,以手撑起头来卧着身子,凝视着如曦。   如曦被看得起了鸡皮疙瘩。是那个初夜所触及的深沉眼神,包含着最纯粹的欲望,与不容许她逃闭的决心。   “我刚刚就是这么看着你的吗?”她问。   “接近了。”   “那好吧,有一就有二,反正都睡在同一张床上了,我并不介意你继续……”   语未毕,严阙拉住如曦的手,将她带往自己,掀起一室旖旎春光。   “啊……慢点慢点……我……喘……喘……喘不过气来了……”如曦无力地呻吟。   严阙捧高她的臀,手抚过之处极尽温柔,但动作却夹带着蛮横,一举闯进她柔软而馨香的身躯当中,抽撞着。   肌肤与肌肤相贴的感觉温暖而美好。   在严阙眼中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生来接受他怜惜的女人,她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只被一人所需要,只被一人所宠溺……   再不用管天下,再不用管其他……   天甫亮,严阙弄来一辆马车将她送回长乐坊。   她整个人是虚软无力靠躺在严阙身上的,只能说度小月弄的那盅催情药有够厉害,让她缠着严阙足不出户,在天香楼待了三天。现在不仅是浑身酸疼,而且连腰都直不起来。   “烧都退了,现在觉得如何?”严阙抚着她的额,轻声问道。   “没事。”如曦看着车窗外天街景象,薄雾缭绕的清晨,两旁店家尚未开铺,远处长乐坊迎风摇曳的幡旗越来越近,宣告着分离的时刻已然来临。   “到了。”马车停在长乐坊门口,如曦自个儿下去,虽然严阙想搀扶她,但她回绝了。   见严阙还是不走,她于是说:“我自己进去成了,都到了大门口,难不成你还怕我会走丢吗?”   “我想再看看你。”严阙言语中有着毫不避讳的满溢柔情。   “好啊,那你看仔细了!”如曦笑了笑,双手插腰站在严阙面前。   过了一刻,她才问道:“看够了没?”   严阙眼底也泛着笑。“怎么都不够。如果可以的话,真想看着你一辈子。”只是在那笑容底下,有如曦所没察觉的一抹愁绪。   经过这段时间来的相处,严阙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她真实的身分;在平复过自己的心情后,他将找个时间对如曦坦承对一切已然知情。   然后再告诉如曦,为了她的江山与她的政绩,她是不能再如此下去了。   只不过,到时真会那么顺利吗?   他不相信自己能完全忘了长乐坊内,这个名叫“如曦”的姑娘;而如曦,肯定也无法忘记曾与他相恋的这段时光。   “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油嘴滑舌了?”   “全属真心。”严阙真切地回答。   “好啦,先走吧!待会儿赶集的人多,被瞧见就不好了。”天街靠近皇城,为免遇上熟人,所以他们得像偷情似的躲躲藏藏。   严阙点了头,这才吩咐马夫离开天街。   薄雾笼罩的清晨,距离一远,就再也看不清雾中人的模样。她感觉严阙有些奇怪,虽然他原本就是个很闷的人,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话也不多,但此次相见,严阙的话却明显变得更少,神情也更加阴郁。   如曦不晓得他在烦些什么,反正她的能力也无法为严阙分忧解惑,不如就别提,省得严阙更烦。   如曦望着严阙的马车渐行渐远,直到喀哒喀哒的蹄声消失于耳际,她才回过头来,等人替她开门。   “怎么这么久,是不是又睡着了?”她再次敲门。   哪知眼前黑影一闪,几个执刀蒙面人出现在她面前。   “你和严阙是什么关系?”黑衣人将磨得发亮的大刀架在她细嫩的脖子上。   如曦呆了呆。“我以为黑衣人只有晚上才出来行动,各位好早啊!”由于之前长乐坊已经被黑衣人闹过一回,所以现下再见同样装扮的蒙面男子,如曦半点也不显慌乱。   “废话少说,回答我的话!”   “严格说起来,应该是老板和顾客的关系吧!”严阙算是长乐坊的老主顾了。   “他是你的恩客?”   这群人心里想着:一个姑娘家哪有能耐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里开这么大的铺子,这女子定与严阙有密不可分的关系,长乐坊八成也是严阙出资而开的,否则严阙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老是待在卖糕点甜食的店铺里呢?   “你们可能弄错了,我和他其实……”话还没说完,突然颈子一痛、眼前一黑,如曦就这么失去意识。   “废话真多,赶快将她带回主人那里吧!”为首的黑衣人打晕如曦,然后将她扛在肩上,施展轻功迅速离去。   其余黑衣人追着赶上去,让原本的嘈杂慌乱又回归于一片平静。   与如曦分别后的第二天,严阙一如往常,四更入宫等待天子早朝。   但今日直至天明,皇上都未露面。   他将手里的字条捏了又放、放了又捏,胸口一颗心悬若不安,脸上的神情也更显骇人。   此时朝臣们没人发觉严阙有异,几个几个围成一团,议论纷纷。听说,是几日前新入宫的月妃未经召见擅闯养生殿,使得皇上一时气虚,如今卧病在床无法起身。   消息是由兰妃那处传出,据闻善妒的兰妃有意除掉其余妃子,所以布下陷阱害人,康王度止厄的亲妹度小月天真无知,是第一个中箭落马的。   皇宫内人多嘴杂,严阙想着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不想听那些闲言闲语,最后索性脱离那群七嘴   第八章   十五的月又大又圆,高挂天际亮得显人。   如曦双手被缚,缩着身子躲在阴暗的牢房角落里,听着外头守卫喝酒划拳,喧闹作乐的声音。   被击伤的颈子偶尔还会有刺痛传来,不远处,一碗置着始终没动的饭发酸了,阵阵臭味飘散,惹得她直想作呕。   待在此处已经好几天,兰兰没见着她回去,肯定又要大发雷霆了吧!   锁着牢房的铁炼忽然铿铿锵锵地响起,一名黑衣男子拿钥匙开了门,来到如曦眼前对她说:“起来,我家主人要见你。”   如曦动也不动,又饿又难受。   “快点起来,装死啊!”黑衣人怒道。   “老二,那姑娘吃不惯咱们的粗茶淡饭,这些天滴水未沾,没进食过,我想你可能要用扛的,把她扛去给主人了。”外头的人,酒过三巡个个都醉了,说完话就哄堂大笑起来,笑得不知所以然。   “真麻烦!”黑衣人一把拉起如曦,轻而易举地将她纤弱的身子扛起,放到肩头上。   “小心点,她可是重要的饵,若不小心把她给摔坏了,咱们的罪可大了。”   “啰哩啰唆的,不然你们自己来扛好了。”   如曦随后被带到大厅,黑衣人将她放在椅子上,一旁有声音传来。   “你就是严阙的女人?”   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令如曦心中一凛,她猛然抬头,看清那人面貌后不由得大叫了一声。“原来是你,“肚子饿”!”   “姑娘认得我?”身着华服的度止厄相貌堂堂,与他大哥度止恸皆为朝廷要臣。但有别于度止恸磊落的行径与刚正的面容,度止厄动作向来细碎轻微,那双总是藏在笏板后的眼睛仔细一看,生得细长邪魅,看起来便是一副城府深沉的模样。   “康王度止厄名气那么大,京城里有谁不认得的。”如曦差点儿又露了馅;要是让这家伙发现自己真实的身分,那事情可就更不好办了。她努力令自己沉住气,不在度止厄面前显现出任何惊慌失措的模样。   唉,她还以为度家的二儿子是个好人,毕竟朝堂之上他从来没回顶过她一句话。更何况“肚子饿”向来行事低调,在一大群朝臣中也不是特别引人注目,没料到原来这等人最要不得,简直是头披着羊皮的狼。   “你绑我来干么?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得罪过你。”没头没脑的被关了几天,吃的又是难以下咽的青菜配白饭,如曦口气不是太好,劈头就问。   “你只是我用来让严阙束手就擒的饵,有你在我手中,严阙投鼠忌器,我派出杀手行刺,轻而易举便能拿下他性命。”   “你知道我是谁吗?就这么把我绑来,我看你麻烦大了!”如曦挣扎了几下,但就如同之前一样,手中的绳索愈是挣脱,便愈是紧紧地陷入她的肌肤里,让她徒劳无功松也松不掉。   “哦——我倒不晓得姑娘是谁呢!虽然曾派人查探你的身家,但却只知道你是长乐坊坊主,无名无姓,两年前突然平空冒出,在繁华的天街上盖起豪华食肆,身分背景全无。像你这么一个水嫩嫩的姑娘家有这等能耐,还真叫人好奇。”度止厄极有兴趣地望着如曦。“不过我更好奇你手中那只紫玉环,听说风一吹便会发出声响,真是奇特非常。”   “我——”如曦差点儿脱口而出玉环的事,但惊觉度止厄可能只是在套话,于是立即止住嘴。“这不干你事。”   度止厄浅浅一笑,目露寒光。   紫玉因颜色稀罕产量鲜少,所以多作为进贡皇家之物。暂时不动如曦分毫也是这个原因。他百般查探都模不清这姑娘底细,就表示此女来头不简单,若她与皇室有所牵连,也许他还可看看哪处有利可图、多加利用。   “不说也无妨,由始至终我要的也只有严阙。现下,我的家仆们应该已经取下严阙首级了。”度止厄冷冷一笑。   “你干么拿我来威胁严阙!”如曦一惊,连忙道:“告诉你,没用的!我和严阙才认识几个月,根本没啥交情。我们不过是朋友罢了,他那么聪明,又是丞相,哪会为了我这个小小的长乐坊坊主就任人宰割?你想得太天真了!”   “天香楼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三天有余。严阙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当朋友,还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你监视我们?”怎么会有如此下流的人!如曦简直不敢相信他会是朝堂上那个熟知进退、处事得宜的康王。   “能做得出,就不怕别人知道。”度止厄邪佞一笑。“看来你并不太了解严阙。依我对他的了解,你落入我的手中,他不想你有事,必定会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救你。这种人就是这样,死脑筋转不过来,笃定一命必可换一命。”   “然后呢?你会放了我吗?”   “若你还有利用价值,我当然会好好待你,若没了用处,那……就比较难办了。”度止厄皮笑肉不笑,他绝对不会纵虎归山,让人抓到任何把柄。在完全清除障碍之前,他还必须保持对外给人的虚假印象。   “哼,我就知道!”其实,她也不是那么笨,只是朝臣们个个天赋异禀厉害得很,她不过“比上不足”罢了。“如此看来,你才不了解严阙。他那种性格像是会束手就擒的人吗?没道理你想得到的,他想不到啊?你们俩究竟有什么深仇大很,为何你非置他于死地不可?”   度止厄的眸光一闪,目光深沉地盯着眼前这名娇小的女子。   他与严阙的纠葛其来有自,打从初入仕途那年起,众人的眼光便完全集中于严阙与他异母大哥度止恸身上。他二人素以为官正直而闻名,白手起家绝不收贿,官运自然亨通,扶摇直上。   反观他度止厄,虽有王侯封号在身,但靠的是母系庇荫,无论作出什么成就,还是与他们两人没得比。   后来年纪渐长,他自己也收敛了些,反正明的不行就来阴的,所以他收纳一群武林高手为侍卫,遇上不顺眼的、碍着他路的,一律杀无赦。   大哥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一直都在阻止他,直到最近大哥被调离京城,前往南方镇压动乱,他才有机会籍机铲除严阙。   “碍着我的人,皆留不得!”度止厄如此说道。   “碍着你的人究竟有多少,如果天下人你都看不顺眼,那你不就要杀尽天下人了吗?”如曦摇摇头。   “如今天下能妨碍我的,一是严阙,一是我大哥度止恸。待我除掉了他们两人,不久之后朝中再无人能与我相抗衡,我自然可以控制那个什么事情都没办法作主的无能皇帝,独揽政权、操控朝堂。”   “你说我无能,混帐“肚子饿”你竟敢说我无能!”如曦这辈子最讨厌人家说这等字眼,她为了老百姓做得要死要活的,度止厄居然说她无能。   “什么?”度止厄不明白如曦的话是何意思。   突然,厅堂外传来声响,几名黑衣人踏入门内一字排开,中断了如曦与度止厄的冗长对话——   为首的蒙面男子将染着鲜红血迹的斑斑白帛搁于桌上,白帛包覆的东西状似球形,在桌上滚了一圈后才止住不动。   “做得好!”度止厄眯着细眸称赞过手下侍卫后,转而对如曦笑道:“你看,现下还需争辩谁比较了解严阙吗?”   “不……不会的……桌上那个是——人头?”如曦呆了呆,慌乱间不知如何是好。“严阙那么聪明,怎会笨得待在长乐坊让你们砍呢……我想你们一定是弄错了……弄错了、弄错了……绝不会是严阙……不可能是严阙……”   她说着话,身子随之激烈地发起抖来。“我……我……他说过要娶我为妻的……怎么可能……”   度止厄见如曦摇摇欲坠,于是一把抓住了她的臂膀。“你不是说与他没什么?你不是说他只是朋友?现在为何如此激动?”   如曦抬起头来,见到度止厄除掉心头大患,乐得放声大笑的得意神情,气得怒火攻心,张开嘴狠狠地一口咬住他的手臂,死也要咬下一块肉来。   度止厄没料到看来柔弱的如曦会有如此反应,痛得大叫了声,一掌击上如曦颈项,硬是将她打得头晕眼花,松开了口。   如曦跌倒在地,拚命地往后缩挪,想让自己跟度止厄隔开距离。   “你杀了他,你这个凶手,我不会饶你的,我要诛你九族,把你五马分尸,然后再把你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剁剁剁剁剁剁,全部剁碎了拿去喂狗!”如曦圆睁着眼,怒视着度止厄,就算滚烫的泪水由眼眶中不断滑落也不自觉。   她害了严阙,是她的贪心害了严阙。若当初听兰兰的话,与严阙离得远些,严阙今日就不会因她而丧命。   她是九五之尊,自幼生来便享尽世间荣华富贵,她应该好好当她的皇帝,治理她的国家,而不是去奢求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去强求那些本无分得到的爱情。她应该知道的,没有人能生来就拥有全部的幸福,她得到了太多,所以必有一些是得失去的。   她不能和严阙在一起,严阙在她的幸福之外,她是君,他为臣,他注定了是她该失去的,再如何强求也是无用。   泪,纷纷滚落,她只觉得懊悔,只觉得心痛。   内堂里的人听见了吵闹声,纷纷由帘幔后探出头来。   这群人见着原来是严阙的首级取回来了,欣喜地就要往前去抱抱自己的兄弟。严阙当日曾砍下他们这群黑衣侍卫其中又的头,现下风水轮流转,可真算得上是大仇得报,吐了口冤气了。   哪知,门口的几名蒙面黑衣人越看越奇怪,身形有高有瘦有圆有扁,他们可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个个虎背熊腰,怎么可能完成一场任务回来,身材就完全走样了?   “你们是谁?”黑衣侍卫连忙护住度止厄,拔剑直指眼前这一群蒙面人。   站在中间一名高壮的男子往前拉下蒙脸布,顿时侍卫们吓了一跳,没想到竟是严阙。   “你没死!”如曦瞪大了双眼,急忙站起来就要跑向他,却被康王府的侍卫们给团团围住,冲也冲不过去。“走开啦,别挡我路好不好?”   “看来你真不怕我杀了她!”度止厄摒退挡在他身前的守卫,神色自若地站了出来。   “就算你取下我首级,依你的为人,也一定不会放过如曦。”严阙一派镇定。   “原来你叫如曦。清新动人犹若晨曦,真是个好名字。”度止厄揽来如曦,故意在严阙面前扬起她的下颚,要把唇落在如曦嘴上,做给严阙看。   如曦举起双手架在前方,让度止厄吻上她手腕麻绳。“由你口中说出来,好的都变成烂的了!”被这样一个人知道她的名字,真是件令人难过的事。   “别碰她,否则我一定会让你后悔!”严阙眉头一皱,拳头握得死紧,差点儿就要冲上去揍人。   “你如今身陷我康王府,口气还敢如此狂妄?”度止厄斜眼睨着严阙,不以为意。   厅堂之外迅速布满府中兵将,顿时灯火通明,映照出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山人海,就连屋顶琉璃瓦上也有弓箭手埋伏。他康王府虽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但守卫之森严绝对可以射掉任何一个企图脱逃的鼠辈。   “我既然敢到这里,自然是有备而来。”严阙单手一挥,他身边的几名蒙面人纷纷揭开面罩。   如曦这才看清楚,原来那些假扮成康王手下的,全是她长乐坊的小厮们……等等……怎么还有一个穿得不男不女的……看来有些面熟。   “小月?”度止厄发觉自己本该身处皇宫的妹妹,居然被穿上了黑衣伪装成侍卫,一起被带进了康王府。“你竟敢入宫挟持皇上的妃子?严阙,这可是杀头大罪,还不快放开我妹妹。”   “你妹妹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司徒兰亲手交给我的,而现在站在你身边的女子,就是司徒兰的亲表姊。你想,以司徒兰和皇上的关系,是谁要被砍头?”严阙捉来度小月,但度小月已醉成一摊烂泥,扶也扶不住,整个人软在地上起不了身。   为避免度小月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兰兰在度小月临出宫前灌了她一大缸酒,导致度小月现在整个人昏沉沈、天旋地转头重脚轻的,醉得什么也不知道。   “噢,兰兰,你真是太厉害了,居然会算到我被恶人所擒,身陷险境,回去我一定要好好亲亲你,你实在是我的好表妹啊!”如曦的眼里闪烁着泪光,感动到不行。   “把我妹妹交出来,我会放你们一条生路。”度止厄没空理会如曦,他只将注意力放在度小月身上。他这妹妹虽然脑袋不太灵光又经常意事,但自小伴着他长大,比大哥还要亲近他,他不想见她出事。   “一个换一个。”严阙道。他明白度小月这步暗棋能多挣些机会,但能否安然离开康王府,仍是凶多吉少,不定之数。   “好!”度止厄将如曦推了出去。   严阙也放开度小月。   度小月“叩——”声头撞上了地,原本烂醉的她这才恢复了些意识。   后来长乐坊的小厮扶着度小月,将她往度止厄的方向带近些。   如曦与度小月一在大厅正中交会,小厮便赶紧将如曦拉过来,连忙往严阙那头送去。   哪知醉得东倒西歪的度小月,睁开双眼看见了如曦,觉得十分面熟,二话不说就先揪住如曦的衣袖,把她拉来瞧个仔细。   如曦一惊,连忙以衣袖掩住自己的脸。   之前在宫里,不小心让度小月见着了她的真面目,如曦此刻真觉懊悔万分。   度小月左看右看,最后干脆拉下如曦的手来看了个仔细。她带着不太明白的眼神望着如曦,停顿半晌后,忽然想起眼前的姑娘究竟是谁了。   度小月朝如曦羞涩一笑。“皇上……您怎么穿成这样……臣妾找你找好久……原来你男扮女装躲起来了……”啊,她的美少年啊,她这颗少女芳心,还为他悸动着呢!   如曦瞪大了双眼,连忙板开度小月的手。“认错人了,你认错人了啦!”   “去把小姐带回来。”度止厄狐疑地望着如曦。玲珑玉环、成谜的身世、司徒兰的表姊、严阙誓死守护的人……   度止厄对她,兴趣逐渐浓厚起来。   嘴里不断嚷着皇上的度小月,被带入了康王府内堂,严阙一行人救到如曦后便连连撤退。如曦被小厮送到严阙怀中,严阙紧紧搂着她,她贴着他的胸膛,感觉他的心正激烈而不安地跳动着。虽然他仍是一脸沉着的神色,但她晓得他很担心。   “抱紧我,别松手,我们要突围而出。”严阙在她耳边低声细语道。   “嗯!”如曦点了点头。   如曦忽然有种懊悔的情绪油然而生,如果她不是那么地任性,私自离宫开了间长乐坊,今天就不会害得严阙身陷险境,还弄得一票长乐坊的小厮要来陪葬。早知道,当初兰兰有意教她防身武功时,她就不该因为怕辛苦,而跑去躲起来死也不愿意学,如果她有点武功,现在也不会成为严阙的包袱,让他与敌对阵时,还得分心牵挂她的安危。   度止厄眼见妹妹安全,唇角挂起一抹残忍微笑。   “杀了他们,除了那个姑娘,不留活口!”度止厄背着身转进内堂,铿铿锵锵的刀剑碰撞声中,仍听得见他飕寒笑声。   虽然康王府守卫众多,但长乐坊的小厮们也不是泛泛之辈。司徒兰出身武林世家,北方一带最受绿林英豪敬重的“弦月山庄”庄主梁紫荆是她的娘亲,她所招揽来担任长乐坊小厮的人手,个个都是效忠弦月山庄的武林高手。否则依她的个性,哪可能让如曦独自一人持在长乐坊龙蛇混杂之地呢?   刀光剑影中,小厮们忠心护主,替严阙杀出一条血路来,但前头的人死了,有后头的人递补而上,严阙虽免于腹背受敌,仍砍人砍得手软,身上陆续被划出许多伤痕。   血喷到了如曦脸上,她吓得不知所措,只能照严阙先前所说,紧紧地抱住他,攀在他身上不敢松开,紧紧紧紧地,全然相信他会将她带离险地。   这场乱战持续了几个时辰,尔后忽有援兵来到。   一群身着盔甲的兵将如潮水涌进康王府,顿时漫天血尘飘扬,杀得康王兵士阵脚大乱。那些赶到的援兵,正是永掖侯带离京师的军队,是兰兰捎了封密因给度止恸,让他十万火急迅速回京,以便赶来救援。   “相爷快走!”一名长乐坊小厮见混乱当中有机可乘,连忙护着他与如曦出了康王府。   严阙跃上预先停在外头的骏马,藉着黑夜掩护狂奔而行。   后头虽有追兵,但他这回学乖了,胯下神驹是能行千里的血汗宝马,疾驰如风、快如闪电,任后头的康王府侍卫再如何奋力追赶,也无法追得上这匹马儿。   直至奔回天街,在风咏门外出示丞相令牌进入皇宫,严阙这才放慢了马匹速度,让马儿缓步前进。   他怀中的如曦想必很害怕,一双小手仍揪他揪得紧。   严阙柔声道:“没事了,现在已经回到宫里,没人能伤得了你。”   如曦没有答话,只是瑟缩地细微发抖着。   “如曦,你搂得我都快断气了。”   如曦还是没有回话。   “如曦……”严阙突然察觉她的脸色惨白,神情有异。   如曦十分困难地吐出几个字。“好痛……好痛,好痛……”   严阙低头往下望,发觉如曦腰际的雪纺衫上染起一片殷红血迹。   那骇人的红不断濡湿、不断渲染,犹如要吞噬她小小身躯般,让她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冷。   “不……”   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凝结了……   第九章   翻身下马直奔帝王寝居“养生殿”,十五夜里万星俱灭,只有圆月高挂天际,洒下冰冷清辉。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皇上寝宫。”巡视皇居的守卫发现入侵者,立即群起围之。   严阙再次出示丞相令牌,此令牌宣告了严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崇高地位,更赋予他若遇国家大事可夜见帝皇,任何人皆不得阻拦的绝对权力。   “原来是严丞相。”守护养生殿的兵士们即刻退下,不敢妨碍严阙前行。   严阙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在此刻似乎显得格外清晰。   他抱着如曦深入宫殿,直抵她的房门前。   “大夫,叫大夫来!”一脚踹开红漆木门,严阙焦急狂乱的声音在寂静夜里响起。   几名宫女跑出来。“相爷,此处为皇上寝宫,请小声一点,以免惊动皇上。”宫女连忙向前阻拦,却不知严阙怀中人儿正是当今皇帝。   “司徒兰呢?她跑到哪里去了?快点把她给我找出来!”   “相爷,这里是皇上寝宫……”宫女们焦急道。   守在外头的侍卫碍于严阙手上那块令牌,只得退居一旁,面面相觑,没办法上前阻止。这是几代以前就传下来的规矩,天子之下为丞相,天子不在丞相最大,他们只是小小侍卫,若前去驱赶严阙,搞不好明日会被拖到殿外杖打数十。   所以,只能干瞪眼看严阙发疯,没法子做些什么。   “天杀的你,到底懂不仅我在说什么!”严阙怒吼了声。“马上给我一名大夫,然后找出司徒兰。如果皇上有个什么差池,我唯你是问!”   宫女瑟缩了一下,严阙一言明此事与皇上有关,而且脸孔又狰狞万分想杀人似的,她们不敢有所耽搁,立刻四散寻人去。   旋踢上门,严阙没半刻延迟,随即走到床前将如曦轻轻放下。   “忍着点,大夫就快来了。”严阙坐在床沿,如曦紧握着他的手不放,他焦急得手掌都汗湿了。   如曦咬牙强忍,泪水却不听话地扑簌落下。   “怎么,很痛吗?”见着如曦的泪,严阙整个人都慌了。“放心,你不会有事,绝对不会有事的。”   “干么要对我这么好……”严阙的心疼如曦感觉到了,她忍不住一直哭一直哭,哭得眼睛都肿了还停不下来。现在的她,一定丑得不得了。   “傻瓜,你在说什么。”   “你别对我这么好……这样我会舍不得离开你……”如曦失血过多的身子逐渐冰冷,意识在朦胧与真实之间飘忽游移,她觉得好累好困,双眼如有万斤般沉重,快要睁不开来。   她明白,严阙一定已经知道她的身分了,他已晓得她是君,而他为臣,所以她短暂的美梦也必须醒了。   她怕她这一合上眼,再睁开时严阙就要回到最初那个冷酷无情的男子,所以她想再多看他一眼,多看一眼他眸中炽烈燃烧着的情感,一份完全只为她而燃烧的情感。   她最初也是最后,深深喜欢着的人呐……   “别哭,你不会有事的。”   严阙慌乱起身,快步走到门口推开大喊。“大夫全死光了吗,怎么那么久都没来!”   一名在外头探勘情势的宫女被严阙吓了一跳,本欲急急忙忙想逃走,但严阙早已眼尖看见她。   “你!”   宫女僵在原地,眼睛往左看看往右瞧瞧,求神拜佛希望严阙叫的是别人而不是她。“别左顾右盼。”   宫女深吸了一口气。   “对,就是你。养生殿是怎么回事,居然连半个人都没有?大夫呢,我问你,大夫呢?”严阙急得一反平日冷静沉着的模样,吼声大得可以传到千百里外。   如曦本来很伤心的,但见着严阙手忙脚乱形象全失,忍不住笑了一声,她现下才发觉他和兰兰好像。从头到尾,都是替她操心和收拾残局的那一个。   “这里没有大夫,养生殿有的只是太医。如果你不想叫他们“太医”,另一个别名“御医”也行。”兰兰偕着叶鞠用跑的由别处赶来。   兰兰先隔开杵在门口像块木头似的严阙,然后再把御医之中医术最厉害、排行最前面的头头叶鞠给推进屋里。   “你在外头等着!”兰兰说完这句话,关上房门,就要将严阙隔绝在外。   “让我进去。”严阙挂念如曦的伤势,当然不可能乖乖待在屋外等。   “人多碍事。不想她有任何意外,就给我站着别动,等我们出来!”“砰”地一声关上门,兰兰才不管严阙官位多高。如曦需要的是休息,这个男人自始至终,都只会使如曦激动而已。   这夜,一整个晚上,烛火光芒不曾熄灭,屋里只传来兰兰和叶鞠的交谈声,细碎而繁杂。   严阙一颗心悬于胸口忐忑不安,只能在开满妖艳红花的庭院来回踱步。走道外两旁花圃遍植某种不知名的花朵,宛若如曦身上的血迹般触目惊心。月色下,诡异的花朵迎风摇曳,掀起一阵无声而邪魅的红浪。   夜风吹来,吹不缓严阙焦躁的心急如焚,他只能拿着殷切的眸子频频往那扇紧闭的门望去,期待着它的早日开启。   东方白光初绽那刻,寝宫内的橘红烛火也熄了,叶鞠将门打开了些隙缝,严阙便冲进了室内。   “我先走了,有事再叫我。”叶鞠拎着药箱关上房门离去。   “她怎么样?”严阙焦急地问道。   “没什么事,一点皮肉伤罢了。”兰兰收拾着如曦换下来的血衣,神色平静。   “流那么多血会没事?”严阙不信。   “不全是她的,也有可能是旁人所溅。叶鞠看过她的伤,长两寸深半寸,而且刚好划在她肉最多的腰际,虽然流了些血,但还没到阎王要收人的情况。更何况死人交到叶鞠手上,叶鞠都有本事把他给救活。如今包扎好、血也止了,我看她休息个三五七天,多吃些东西补一补,过阵子应该就没啥大碍。你啊,混乱中也没看清楚就又喊又叫的,昨晚差点儿被你吓死。”   “但你与那名御医一夜没出来,如曦若真的没事,你们怎可能整个晚上守着她?”严阙凝视着如曦苍白无血色的脸庞,心就是不安,无法平静。   “哦?!”兰兰收拾好杂乱的寝宫,倒杯茶润了润喉。“我们俩在谈天。”   “谈天?”严阙无法置信。   “不跟你说了。”兰兰放下杯子,拿起如曦的血衣往外走去。“看你这个样子也不好处理接下来的事情,你就留在这里陪她吧!我得先去和永掖侯谈谈他那个弟弟惹出的祸,想想该怎么处置那不知死活的家伙,接着弄妥堆积如山的秦折,然后再赶回来洗衣服。唉,忙死了,我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清闲啊?”   兰兰边走边说,声音渐行渐远,仍碎碎念着。“明明才十八岁,却被折腾得看起来像二十八。能者多劳……我都快操劳而死了我……”   接着她又开始安慰起自己来。“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严阙由外头转了一圈回来,见到如曦时,她是笑着的。   他觉得她笑起来十分好看,就像晨间微风,就像灿然曙光。从最初的第一眼直到现在,她都没变过。   “我以为你走了。”如曦由床上坐起身,醒来好一会儿的她,方才没见到严阙在身边,还茫然了会儿。   “伤口疼吗?”严阙问道。   “不疼了。”如曦有些靦腆。这点小伤却令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有些无地自容。“不过我那时候还以为我会死呢,真是太可怕了。”   “现在没事了。”严阙坐在床沿,凝视如曦美丽的脸庞。   接着,两人之间缓缓地静了下来。如曦的笑依然挂着,但目光低垂,她深知这回醒来,便已无法再回复从前的关系。   “兰兰呢?”她轻声问。   “永掖侯那处。”他的声音也放低放素。   “你带我回来的?”想不出什么来说,如曦空空如也的脑袋拚命转着,但气氛始终凝重异常。   “嗯!”严阙点头。   “我的事,你全晓得了?”她发现自己从醒来开始,就不断地在讲废话。   “嗯!”   “我不是有意瞒你,不过这等事,向来是不知道的比较好。”   严阙静了一会儿。“如果,我永远都没发觉你真实身分,那我们……”顿了顿,严阙才道:“不……始终还是不可能的。”   他明白有些事情得适可而止,否则有朝一日弄出的,可不只康王之投谁生谁死那么简单,到时动摇的恐怕会是国家基石。不只他,甚至连如曦都因此会成为千古罪人。   他不能让她留有恶名。   如曦一直以来都想当个富国昌民的好皇帝,他不能毁弃她这份努力。   “长乐坊这段日子,你过得开心吗?”如曦问道。   严阙点头。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过短短数月,但是这些日子实在是很愉快。”如曦虽想强颜欢笑,但泪水已经忍不住掉落被褥之上。“虽然,我们大多数时刻都是在床上度过的……”   她当初原本只是想稍稍体验所谓的爱情滋味,时间一到便与严阙分开。   但原来这种东西是种蛊,刚开始可以作威作福,要什么有什么,但若有天要抛弃了,就必须忍受生不如死的痛苦。   这是开始便知道会有的结局,她当天子的一天,身系国家百姓天下重担,所以不能有任何差错。如同度止厄能拿她牵制严阙一样,他们若还是这样私下往来,哪天说不定也会有人拿严阙来动摇她。   天下社稷啊,是个沉重的负担!若她是名副其实的男子,那也不至于碍于身分真相,而要镇日提心吊胆躲躲藏藏,更不会因为害怕身分被拆穿,而要与严阙保持距离。   她已经下定决心,何况都已十八了,事要知轻重。她没忘记过母后的殷殷叮咛,也没忘过兰兰这几年多辛苦,有些事,该舍的就要舍得,严阙想必也明白这点。   不发一语,严阙吻上她的唇。与以往的温柔或狂暴不同,今日留在她唇际的,只有浓郁得无法褪去的遗憾。   幽远流长的一个吻,轻缓得要令如曦心碎。   泪落下时,她带着浅笑。   她没忘记严阙说过的那句话,漾着笑的她,是最美的。   她要将最美的样子,留给他。   几日之后,早朝大殿上钟鼓齐鸣,文武百官列于天子之下伏首跪拜,当朝帝皇身居白纱帘幔后俯瞰这幕庄严肃穆景象,俯瞰着她的家国。   “带——罪臣度止厄——”殿前执事官高唱道。   御前侍卫将穿着囚服、头发散乱、手铐脚镣加身,而且还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度止厄押上朝堂。   度止厄双膝未及着地便直喊冤。“皇上,求皇上作主,微臣一向秉公守法不曾胡来,今日惨遭小人陷害被迫入狱。目是无辜的啊,皇上!”   如曦瘫在殿堂高处的龙椅上叹了口气,这种人居然还敢辩称自己无辜,真是脸皮有够厚,尽丧了礼义廉耻。   “皇上,注意您的坐姿!”严阙恢复昔日神情冷漠淡然的模样,开口闭口都是要她的行为举止合宜妥当。   瘫着可是因为她腰伤未愈,怕压到伤口啊!   但她没有出言争辩,如曦还是缓缓挪正了些。   “宣——度止厄罪状——”   度止恸手拿卷宗,向前一步念道:“罪臣度止厄为其私利残害同袍,纠结党羽企图谋反,以上罪证确凿,缓刑部定识,判秋后处决。”   如曦又叹了口气。看来看去,原来度家的大儿子才是真正了不起,“肚子痛”不仅为人正直,性子更是嫉恶如仇,在发现自己的弟弟作奸犯科屡劝不听后,干脆为刑部收集罪证大义灭亲,以免其弟危害人间。   所以说她的臣子们真是吓死人的要不得,一个比一个厉害。   “度止厄,朕再给你个机会,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所有事都有人处理好了,如曦例行性地问了问。   “臣是无辜的,绝对有人栽赃嫁祸。”度止厄拉扯着身上枷锁,失去了那日康王府内的雍容气度,拚命地呐喊狂啸着。   “把他拖下去吧,看了就伤心。”冥顽不灵的家伙,是不会悔改的。   “百官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皇上,臣是无辜的!”度止厄仍不死心地挣扎,不肯让殿前侍卫带走。   如曦见百官无人上奏,于是站起身来准备走人。   唉,她的腰虽然只是被轻轻划了一刀,但流的血实在有够多,她这会儿才稍稍起身,天地就一片漆黑,眼前直冒金星,头晕目眩站不稳脚。   这个度止厄真该被碎尸万段,她家只剩她这滴血脉而已,出了事就找不到人来生了。真是的!   严阙一双眼只凝视着如曦,他将所有心力都放在如曦身上。见她晃了一下,本有股冲动想上前扶住她,但脚才挪移半步,却又止住。   他眼前的不是别人,而是当朝皇帝。   他只是一名丞相,而他的职责是辅佐帝王治理天下。   他不该再让私欲冲昏头。   如曦瞧见严阙忧心的神情,她缓缓一笑,于帘幔之后朝严阙摆了摆手,要他放心,她没事。   有股深不见底的惆怅顿时上涌,如曦眼眶微热,差点儿又要哭了出来。   从此以后,就只能这样了。   她再也不能拥抱严阙,再也不能看见他温柔满溢的表情。   喧闹的大殿上,没有人晓得他们之间的事情,长乐坊和康王府是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秘密。那是段轻狂恣意,对所爱毫不保留,深藏住了的秘密。   她虽然感到难过,却也无可奈何。   突然,在众臣的惊呼声问,度止厄挣脱御前侍卫的钳制,发疯似的攀爬殿前高阶,冲向皇帝。   “昏君,你这个昏君!这么多年来,我没功劳也有苦劳,你竟听信谗言要置我于死地!”度止厄一把扯下从未掀起过的白色帘幔。   顿时白纱飘飘,轻扬乱舞,在臣子们的嘈杂声中落下了地。   初次,如曦迎向众人的注视。   卸下朦胧不清的纱幔,她目光所及尽是身着官服、神态威严的朝臣们。   朝臣们见着她的面貌,个个是张大了嘴,僵了。   度止厄瞪大眼,直视着身着天子服、样貌斯文却俊秀非凡的皇帝。他的唇间开始颤抖,整个人直立在龙椅之前无法动弹。   如曦不知该作何反应,双唇微启,回视度止厄,也呆住了。   这种情形总不好打招呼说:嘿,还记得我吗?我就是长乐坊那个清新可人犹若晨曦的坊主如曦!   严阙奔来,立即将度止厄擒下。   他望着如曦,如曦则摇摇头表示她没事。   “是你……怎么可能是你……”度止厄喃喃念道,惊吓过大的他再也没力气继续发疯。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个个大臣都把眼睛睁得老大,吃惊地看着那张没有帘幔所遮掩的俊美脸庞,而后讶异于“他”泰山崩于前却不改其色的尊贵与沉稳。   如曦叹了口气,现下到底是什么情形?   干么个个望着她的,都和度小月的神情如出一辙。   对啦,她承认她穿起天子服来是又俊又迷人没错……   但“她”现在可是男的耶!   这年秋到得早,枫红将函阳城染得优美如画,在缤纷落叶中,皇宫内的一切也回复了平静。   某天严阙在养生殿外和兰兰谈了一会儿,翌日早朝便递秦折辞官。   如曦虽不舍,但严阙去意已坚,几番犹豫下还是忍痛允了,三日后严阙举家迁离函阳城,再也不复见其踪影。   她晓得这是迟早的事,日夜相对却不能相见实在太辛苦了。她不愿严阙痛苦,于是让他离去。   这段时间如曦借口体虚不适,闲暇之余都躲在无为阁内批阅奏折,再也没有上朝。度止厄那日大闹朝堂给了她一个好理由,大臣们多数以为她病了,所以无论大大小小的事全载在奏折之中,好让她不用奔波上朝,安心休养。   叶鞠来看过她几次,见她神色不错,也就没有多作诊察。   叶鞠又说,严阙走后丞相之位虽有人递补,但那个新来的什么都不懂,害兰兰累出了一撮白发。她们现在正在御花园里养蜂,蜂蜜有去老还童之效,兰兰想把她的青春补回来。   于是,大伙儿忙得不可开交,宫阙变得空荡,没人有空理她。   “兰兰,怎么严阙离京的事你没告诉我?”秦折批累了,如曦跑进御花园里找兰兰。   原本她还想见他最后一面。没想到他竟然这样一声不响地走了。   “我不想让你心烦。”兰兰正在整理蜂巢,脸上身上都被叮得一个包一个包。   “你以为我会把他留住,不让他走对不对?其实我也知道我们两个是不可能的,他留在这里只会触景伤情,走了也好,起码还能够重新开始。”   兰兰听见如曦的话颇觉得讶异。“从康王府回来后你好像长大了,想事情也考虑得多,真令人欣慰。”辛苦了这么久,如曦终于开窍,一种雏鸟离巢的感慨令蔺兰感怀了起来。   “是啊,年纪也到了,总不能再胡作非为,无所事事吧!”如曦说着说着,却突然“恶”了一声。   “怎么?”兰兰立即回过头来。   如曦只是朝兰兰微微一笑,忍不住腹中翻腾的酸意,紧接着又“恶——”了第二声。   兰兰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每次有这种预感的时候,如曦通常都会惹出很难办、很难办的事情来。“拜托你告诉我,那只是吃坏了肚子。”   如曦浅浅笑道:“没关系啦,就算生下来,也有你帮我养啊!”   “我的老天!”兰兰捧着头就快晕了。   兰兰望向御花园外头,对守在外围怕被蜂叮的宫女喊道:“那个谁……对……就是你……马上去把御医给我叫过来……皇上身体不适!”   “我没有身体不适啊!”如曦柔柔地道。“只是有了小娃娃罢了!”   第十章   弘观二十三年冬,帝崩——   天街上不再有熙来攘往的人潮,风雪大起的寒冷夜里,行人匆匆来去,拍拍肩上所积厚雪,急忙赶路。   北端尽头有座占邑丽堂皇的宫阙,在这夜色下看来,竟显得斑驳而苍寂。   皇城之外,人民举着火把为刚驾崩的皇帝守夜。他们的王从三岁登基,直至病入膏肓以前,一直都是位体恤百姓的好皇帝。他在位期间,不但从来没有加过赋税,而且还知人善用,为皇朝开辟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无奈这么一个好皇帝,天生便体弱多病,与先帝一样劳心劳力、为国为民的结果,年纪轻轻便与世长辞了。   严阙一路由最南的城镇北上,期间听见不少对辞世帝皇的褒扬。   他本该欣慰,因如曦这些年励精图治,成了个万民景仰的君王。   但自那日司徒兰托人告知他消息起,他的心就如同死了一般,岑寂了。   在天街转了个弯,回到昔日的丞相府邸,刻著「相府”二字的牌匾已被取下,经过五年,红漆木门也变得黯淡蒙灰。   严玦双又翻下马来,提起简便行李,打开门就往里头去;严阙也下了马,却一直逗留在外头没进去。   “怎么了,快点进来啊!”玦双叫着。得知皇帝翘辫子后,她这弟弟就一直板着张如丧考妣的脸,严阙平时不笑的时候已经够可怕了,现下这模样,出去肯定吓死人。   “你先进去吧,我往外走走。”他松开执着的缰绳,深深叹了口气后走开。   “搞什么鬼,爹娘死的时候,也不见你这么伤心过。”玦双不解地摇摇头。   冬里寒冷异常,门庭前的街道除了一堆积得深厚的白雪之外,就只剩下她家两匹跑了半个多月,快被严阙给跑残了的马匹。   玦双转了身,打算进屋,忽然两抹小小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两个像球似的物体,滚呀滚地滚到了她的面前。   “我爹呢?我们来找爹的!”四岁的元宵和红豆穿着橙色的棉袄,两个小家伙手牵着手,一是男孩、一是女孩,一样的相貌、一样的圆润,看起来就像两颗连在一起的橘子。   “什么爹?你们两个找错地方了吧!”玦双望着这两名逗趣的小孩,忍不住就想笑。   “娘在做姜汁汤圆,要等爹来。爹再不去,就没得吃了。”元宵鼓着双颊,他们是跑好远才来这里的。   “这个地方是我家,我和我弟弟已经五年没回来了,里头是空的,没有你们的爹。”可爱的小孩,好想让人捏他们一把。玦双忍耐着冲动,别人的孩子是不可以随便玩的,真可惜啊!   “爹住在这里,兰姨带我们来过!”红豆也鼓起了双颊,两个人拉紧了手,硬是要冲进里头。   “喂喂喂,这里姓严,真的没有你们的爹啦!”两个圆呼呼的小孩一把撞进了玦双怀里,软绵绵的,乐得她嘴都合不珑了。   玦双就喜欢小孩子,尤其是那些看起来无辜又惹人怜爱的。她现下可真希望这两个孩子的爹就是严阙,但哪有可能呢!严阙除了五年前那位昙花一现随即消失无踪的姑娘外,就再也没有和谁眉来眼去过了。   突然间一个到手的弟媳,就这么莫名其妙失去,玦双实在是恨得不得了。但每回问及严阙那名叫如曦的姑娘时,严阙的脸就越变越臭,阴沉得让她不敢再追问下去。   而且当时朝间还有传言,说什么皇上有断袖之癖,觊觎严阙,惹得严阙最后包袱收拾收拾,带她往鸟不生蛋的南方逃;后来甚至还索性当起教书先生,荼毒起别人的孩子来。再者,照他那副生人匆近的模样,哪有可能生出两个这么惹人疼的小孩来。   “爹是姓严啊,严肃的严!兰姨教过我们。”红豆被玦双一把抱住,只好在她怀里滚来滚去,看看能不能脱困。   “啥?你再说一次!”不知道是不是老了,她的耳朵出了些毛病。   “我爹姓严,就住在这里,他叫严阙,兰姨说他长得很凶、很可怕。”红豆大声地喊出来。   “放开我妹妹,不然我咬你哦!”见红豆有难,元宵也奋力想板开玦双的手,从她怀里把红豆救出来。   玦双顺势将元宵抱了个满怀,但却狐疑了起来。“啊!怎么会那么巧,我家也有个叫严阙的。”同名同姓吧!   她不信严阙有这么能干,一次两个,而且还长得圆滚滚,可爱得叫人颤抖。   昔日繁华景象不再,冰封街道上的长乐坊失去了热络的人潮,紧闭着的水门内灯火俱灭,只留下一片清静寂寥。   严阙绕到一旁巷内,推开当年厨子进进出出的侧门。这个地方没有门闩,无法锁上,是长乐坊内的小厮带他来的。   迎面,庭园中只有空无一人的冷清和满地白雪,往里头走去,只见黑鸦鸦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燃起火折子照明眼前路,发觉桌椅摆设一如往常,从未变过。   来到一张邻近厨房的木制方桌前,记起就是在这处初次看见如曦的女装扮相。长乐坊是她的心血,出现在这里的她,永远是那般笑容可掬,清新甜美,然后他就像失了魂般,寻了她两年。   离开京城后的第四年,听闻长乐坊关门了;或许那时如曦已经病了,但他不知道。   回程的路上他不断地想着,如果当时留在她身边、如果这些日子能够替她分忧解惑,或许如曦不会积劳成疾、或许如曦仍会安在。只是这时候的如果,都已是挽不回的懊悔。   由几上薄薄的灰尘看来,如曦病了后,还是常到这儿来吧!否则一年前就关起来的店铺,不可能打扫得这么干净。   他的行踪飘忽,司徒兰派来的人寻到他时,如曦已然去世,只是他到现在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总会想着在某处、在某天,她会突然蹦出来说,这只是个小玩笑。   京城,丧钟鸣着,天下大丧,臣民痛哭失声。严阙想要让自己明白事已成定局,但他就是无法去相信如曦已经离世的事实。   火折子燃到尽头,烧痛严阙的手后坠地熄灭,大厅陷入一片漆黑当中,他在那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耳际,依稀还可听到当初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喧闹声,小厮们吆喝着招呼客人入座,如曦望着他,侧着头疑惑地问——   你喜欢我吗,严阙?   严阙眼眶发热,深邃的黑眸蒙上氤氲热气,在这凄冷的夜娌,悔恨当初不告而别,弃她而去……   一阵细碎的声音在岑寂夜里响着,厅堂外头不知发愣了多久的严阙,于声响持续好些时分后才发觉有异。   严阙掀开帘幔往内堂走去,然而迎接他的,却是场不可思议的景象。   原本应该无人的厨房亮起灯火,灶上大锅内水咕噜咕噜地滚着,搓揉到一半的面粉团搁在旁边等待,窗被打开了,刺骨的寒风直灌进来。   “……如曦……”严阙心中只有个念头——是她!但她已经死了不是?在这儿的,或许是司徒兰吧!   厨房里,那扇门后,突然发出了些许声响。   那是如曦的房门,是她在长乐坊的休憩居所。   由这处他能清楚地看见,那扇敞开门内的一切动静。   床板上被褥凌乱,由下而上,有股力量正拚命往上推着,严阙的脚像生了根似的无法挪移,怕若是一动,眼前这景象就会消失不见,完全化为乌有。   “砰”的一声,门板被推开来,一名身着白衣的女子由底下地道爬了出来,边拍身上的灰尘边念道:“兰兰,这个地道该清一清了,我刚做好的衣服都被弄脏了啦!”   “糟糕,刚刚走得匆忙,寝宫那头的床板好像忘了盖上。”兰兰的声音由地道下面传来。   “咦,怎么会忘记?”   “要不是你叫吃汤圆叫得急,我哪会把这点小事都给忽略。算了,反正也不太要紧,我自己去去就回。”兰兰拿着火把往皇宫方向而去。   “那我先把这边的床板盖住,省得灰尘跑上来!”   “随便!”   如曦无奈地关上密道入口,顺手铺好床褥。眼角瞥见有个人影,低着头的她以为是孩子们,便道:“元宵,怎么只有你一个,妹妹呢?”   那人没答腔。   如曦边拍落灰尘、边感觉有些不对劲,她家小元宵才四岁,不可能一下长这么大,抬起头来,她对上了一对通红的眸子。   “啊!”如曦轻呼出声,她看见的是一名满脸惊愕、胡髭恣生、双眼凹陷、面容憔悴的男子。   如曦张大了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极为不解地问道:“怎么弄成这样,发生什么事了?”记忆中的严阙是沉稳而自信的,相隔五年,虽料到他会有些改变,但如曦没想过严阙竟会变成这般模样。   “你……活着……”严阙怀疑自己眼花,看见了幻象。   如曦缓步走来,迎向严阙,不解的眸子凝望着他。   “你活着?”严阙粗糙的手掌抚上如曦素嫩的脸庞,当他碰触到她,发觉她有着暖暖微温,他迷惘了,再也分不清楚何谓真、何谓假。   “我当然活着,你到底是怎么了?几年不见,原以为你不在朝为官,会长胖些,谁知道反而更瘦了。”为伊消得人憔悴,如曦手指画过严阙两颊的深陷,也清楚地触碰到他未干的泪。   “司徒兰说你死了,要我回来奔丧。”症结肯定是出在那个女人身上。   “奔丧,然后呢?”如曦猜想,准是兰兰搞的鬼。   “没有然后。”严阙还是有些恍惚,他只能藉由触摸如曦,感受她缓缓绽开的苦涩笑容,来确认自己真的不是在作梦。   “兰兰在宫里可能真是累疯了,她自八岁进宫到现在就没一天休息过,所以才会弄出这种事来。”如曦心疼严阙,望着他泛红的眼眶,就能猜想当他得知她那谎报出来的死讯时,会是如何伤心欲绝。   眼眶有热气上涌,化得湿润,如曦道:“她一定也没告诉你,皇宫里传出的死讯,是为了掩天下人耳目才设下的计谋。我是女儿身的秘密绝不能公诸于世,加上元宵和红豆也大了,兰兰看准那两个小鬼比我聪明得多,春天一到就要让元宵正式登基。她说我辛苦了二十多年,也该退位让贤了,所以才发布我的死讯,昭告天下……”   “等等,元宵和红豆是什么?”他不解。   “你忘了吗?我们是从姜汁汤圆开始的,然后第二次是冬瓜蜜红豆,所以他们一个叫元宵,一个叫延见……”   “我是问……”   “别打断我的话,继续听我说就对了。那个兰兰居然连这个也不肯告诉你。”如曦失笑。“他们两个是我疼了三天三夜才生下来的,当初连叶鞠都以为我会因此而提早下去见父皇母后,但好在最后一切顺利,然后我就没事了。”   “我……我儿子!”严阙恍若置身梦中,不敢相信。   “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整天活蹦乱跳的,瞧,这会儿又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方才听见他们两个在密商,说要去你家找你,怎么,你没碰见他们吗?”想起那两个孩子,如曦的心就甜了起来。   严阙不在的这段时间,她倒也没太辛苦,但兰兰就不一样了。   发觉她怀孕了之后,兰兰立即对外宣称因度止厄大闹朝堂拆下帘幔,她不慎受污秽之气入侵而卧病在床;孩子呱呱坠地之后,除了没法子喂奶,兰兰把屎把尿样样自己来;待元宵和红豆稍长,兰兰又得教他们怎样讲话,好让外头的人相信他们真是兰兰所生;而如曦这个生母,在旁人面前则是要叫作“父皇”来着的。   因为孩子还小,兰兰怕他们记不住她的叮咛,所以每天早上如曦都会听见兰兰对两个孩子说道:“在外人面前,你们两个只得叫我母后,然后叫娘做父皇。”   “那没有外人的时候呢?”孩子们总会问道。   “当然是叫兰姨,叫你们的娘做娘!”   兰兰真的很辛苦,要帮她处理应付不来的朝政,还要当照顾孩子的奶妈,不仅管她一个大的,也要顾及底下两个小的。   所以兰兰会捉弄严阙,十成十是累疯所引致。   “我到函阳城没进门就往长乐坊来,没见到他们。他们……他们今年应该四岁了吧!两个这么小的孩子自个儿出去,不会有危险?”他有一双儿女,他严阙居然已经有个儿子和女儿了,这种既欢喜又震惊的滋味真是令人百感交集,无法言语。“放心啦,那两个小鬼精得很,三岁起就在函阳城内闯荡,不会有事的!”如曦甩了甩手要严阙放心。   “你呢,这些年过得如何?”严阙问道。   “还不就是那样,平日批批奏折,有空陪孩子们玩玩,过着搞不定的事找兰兰商量,只有这长乐坊,你不在之后,也少来了。”   “那个司徒兰!”严阙咬牙切齿地道。“恨也不是、爱也不是,实在是令人头疼。”虽然她帮如曦甚多,但这女人也实在是足智多谋得叫人很想拿把刀砍她。   “你别怪兰兰,她这些年为了找你,什么方法都用尽了;但你却从人间消失,她找到最后实在已经快发狂。后来怕触景伤情,我不再来长乐坊,兰兰也干脆关了这里,让那些见过你的小厮,一个乡一个里地去寻你。”如曦好久没见他了,发觉他凝视着她的专注神情,不但浓意未减,反而更加炽烈。   原来他们两人都和以前一样,始终没变过,都还深深爱着对方。   严阙将如曦紧紧地搂进怀中。“是我不好,我不该什么也没说就离开,让你独自一人将孩子扶养长大。”   “别这么自责,这件事你又不知道。何况孩子们都很乖,从来没让我操过心啊!”她想念他宽阔的背,小手自然而然地攀附而上,回应他的思念,柔柔环抱住了他。   五年的时间有多长?   大概就几个春去秋来的日子吧!   但她的思念有多深?   大概有一池撩不动的湖水那般深吧……   严阙低头吻住她,她报以一丝满足叹息。   她的江山,她已责任全了;她的爱情,直到此刻,才终于拨云见月,澄澈清明。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他们躺进柔软舒适的床铺,轻柔地拥抱彼此,耳鬓厮磨,絮语万千,倾尽这些年未说出的想念,填补这些年空度而过的岁月。罗衫尽褪,肌肤与肌肤相触引起颤栗,如曦紧紧地攀着严阙的背,让他盈满了自己的身躯。   “……”   被遗忘的司徒兰看着密道出口,因规律震动而不断掉落的灰尘,双手环胸笔直地站着。   但等了很久,还是没人发现她就在下面。   “真是够了……”她面无表情地念道。   当满手咬痕的玦双带着元宵和红豆来到长乐坊时,厨房里三个满脸通红的人正坐在桌子旁僵着。香味四溢的姜汁汤圆盛好上桌,但是连一口都没被动过。   两个小家伙挣脱玦双,跑到了严阙面前,仰起头问他。“你就是爹爹,对不对?”   严阙怔愣了一下,但元宵和红豆没有停下来,一骨碌地就爬到他身上,分别坐上他左右两条大腿,半点儿也不怕生。   “爹,你要留下来,不能再走了噢,元宵和红豆没有爹,会寂寞的。”红豆拉拉严阙的衣襟。   “爹不走了,爹会留下来。”严阙仔仔细细地端倪这两个孩子,摸摸他们的头莞尔一笑。幸好长得跟如曦一个模样,半点也不像他这般吓人。   “好耶好耶,爹要留下来了。”元宵高兴地手足舞蹈,但却看见了他娘与兰姨神色怪异。“娘,你们怎么了,脸好红噢!”   “厨房太热了。”兰兰低头喝了口甜汤。   如曦紧张地站了起来。“对,太热了。我方才在雪里埋了些祖火的冰糖燕窝,现在也凉了吧!有谁要的,我去端。”双颊燥热,她实在坐立不安,于是往外走去。   “天这么冷,不好吧!”玦双一眼就认出如曦,对她报以微笑。   “你是……”如曦感觉好像见过这个人,仔细想了想后叫了出来。“对了,你是严阙的妹妹。”   “姊姊!”虽然听得很乐,但玦双还是纠正了下。   “大姊,我有个怪习惯,天越冷、食越冷,天越热、吃越热,积劳成疾,改不了的!对了,有谁要啊?”   严阙点了点头。   兰兰也说:“顺便给我一碗。”她才是最需要降火的人。   这一夜的相见虽有些突兀,但还是顺顺利利一家团圆了。   如曦整晚都低着头不敢看人,兰兰则是望着窗外风雪骤止后露脸的十五圆月,严阙揽着两个孩子不让姊姊伸出的魔爪侵袭,总之是人月两团圆了。   隔年新春,帝“元朔”登基——   改年号“鸿乐”,天下大赦,四方来归,再有前朝丞相严阙复职佐政,助新王将皇朝推入另一个太平之境,自此歌舞升平、万世永昌。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