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儿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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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小玉儿传奇》是凌淑芬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故事设定在一个古代中国的架空背景中,讲述了年轻女主角宫润玉的冒险历程和情感探索。故事开篇以一个刺客潜入宫家庄园为引,紧接着展现了宫家为小姐宫润玉保驾护航的紧张情形。在这个背景下,润玉对于男性产生了与众不同的看法,她对于那些来自武林的‘臭男人’感到厌恶与好奇。经过一系列戏剧性的事件,润玉与一名受伤的黑衣人相遇,误解与冲突在彼此相处中加深,而随着故事的发展,她逐渐发现她对性别、对人性的理解开始动摇。小说不仅着眼于润玉与黑衣人之间微妙而复杂的情感,也深刻探讨了性别认同与自我认知的问题。同时,随着剧情推进,众多家庭和社会背景的问题逐步展现,特别是在那个时代背景下,女性的地位与选择被提上了台面。整个故事以轻松幽默的方式描绘出这些主题,引导读者一同探讨及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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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lename | 小玉儿传奇.txt |
Type | document |
Format | Plain Text |
Size | 131970 byte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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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chived Date | 2024-11-17 |
Original Link | [Unknown link(update needed)] |
Author | 凌淑芬 |
Region | 中国大陆 |
Date | 未知 |
Tags | 跨性别, 性别认同, 性转, 武侠, 古代, 女性小说, 冒险, 自我探索 |
本文由多元性别中文数字档案馆归档整理,仅供存档使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正文
小玉儿传奇 作者:凌淑芬
第一章
达达达……
「有刺客!」
二更天时分,原本万籁俱寂的「御风行馆」突然骚动起来,匆急的脚步声从东廊顶上的琉璃瓦一路冲向西厢。各处哨冈站纷纷掌起火把,霎时将阴暗的庭园映照得亮晃晃的,守卫们踱着步子到四周围巡视,每根汗毛竖得高高的。
「东堂口有没有发现任何踪影?」南院的兵卫隔着围墙大声呼喝。
「没有!有人瞧见他往西边溜过去了,西厢的人手招子放亮一点。」东堂的武师跟着喊回去。
众人刷地抽出随身配戴的兵器,警觉地张望着四周的动静,只等着敌人泄漏出些许的行踪,立刻涌过去给他最致命的一击。
「在这里!他在西侧的厢院里,大伙儿快追!」两名护院武师忽然瞥过一条快迅的黑影闪过去,连忙施展起轻功,竭力追赶落荒而逃的歹徒。
「西厢?」其它三院的武师马上垮下脸来。「去他妈的!贼子哪儿不好躲,怎么偏偏往西厢闯呢?」
大伙儿哀声叹气地赶过去抓贼去也。
话说西厢是宫家小姐宫润玉栖身的处所,平时那些丫鬟、嬷嬷们就像母鸡护小鸡一样,死不准他们这帮「臭男人」踏进宅院里一步。今儿个夜里偏偏让一个臭贼子给溜了进去,倘若刺客仅仅惊扰了她的安眠也就算了,轻则大伙儿给主公臭骂一顿,重则打个二、三十下板子;就怕那汉子歹毒,挟持小姐作为逃脱的护身符,这么一来他们即使有十条命也不够老爷子发威。
谁都知道宫家阳盛阴衰,主公直到四十出头才生得一个容光绝秀的娇女儿。她出生时宫家张灯结彩,足足热闹了半年多,就差没疏通朝廷的命官上一道奏折给皇上,订定当天为「宫家润玉诞辰纪念日」之类的。宫老爷子将她捧在手心里呵疼的那股宠爱劲儿自然不消提了。
人家都说:「女眷似花,佳儿似草。花不过载,草可三冬。」姑娘家天生硬是比男子汉短命一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宫氏夫妇好不容易将女儿照养到二八年华,十几年来没出过岔子。如果今夜宫家小姐有一丝丝皮毛给外贼碰破了,大伙儿全等着割条腿或断只手臂赠给她吧!
「快快快!」
「从后门包抄!千万别让恶贼溜掉。」
「他钻进廊道去了,大家小心,切莫惊动了夫人和小玉儿小姐。」
呼喝声从庄园各地扬窜出来,其中尚且夹杂着主公宫烨老爷子焦急的斥骂声:「什么?有刺客?他奶奶的!你们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快跟去捉贼,小玉儿如果让那家伙给吓坏了胆子,我非剥光你们的臭杂毛泡收惊水给她喝不可。」
宫烨八成没有想到,他那宝贝女儿最怕男人的臭味儿,这帮庭卫们一个月能洗两次澡就算他偷笑了。他们的「臭杂毛」泡出来的收惊水,只怕小玉儿喝了之后不受惊也得中毒了。
※
秋尽冬来,骤降的温度一天冷过一天,临安城的枫红似乎在一夜之间尽数褪下艳丽的霞衣。时序进入腊月,天际悄然飘下白茫茫、轻飘飘的天羽,银雪匝地,满世尘嚣转眼间点缀成落花般的粉白色。
今年以来,临安城内最轰动的大新闻,并非美名传播天下的秦淮名妓封小仙终于被城内「温柔阁」的鸨母给高价买了过来,从此让本地的公子哥儿们有机会一尝香泽;也不是近十个月来让人又气又恨的采花大盗「花狐狸」又出现了--且先提一句题外话,这尾狐狸委实狡猾得紧,这些日子以来已经玷污了十八名良家妇女的清白。尽管六扇门派出顶尖的衙差们四处搜捕他归案,依然摸不着他的半根狐狸尾巴。
今年,足引起城内三日三夜骚动的主角,是宫家!
其实,宫家的本根位于苏州城,是当地富甲一方的豪门巨富,偌大的财势地位使他们犹如苏州城内的土皇帝,即使是宫里当官的皇爵差爷们也得敬宫家主人宫烨几分。再加上宫家的主上逢年过节该效敬「有关单位」的金元宝啦、玉如意啦、银票纸啦,从没少过他们一餐半顿,无时无刻打点得妥妥贴贴的,所以三代以来宫大世家在京城内威风八面,即使家中没人在朝中担任一官半职,场子里的大公们照样给他们方便,家势比起封官封爵的人物也逊色不到哪儿去。
而且宫家在苏州素来以造桥修路的慈善气概而传播于邻里之间。最近宫烨老爷子为了讨妻子女儿欢心,不惜耗费钜资买下临安城郊外近千亩的广地,建构了一处豪华不下龙廷的行馆,举家亲赴临安城来赏赏冬雪的景致。
到临安城赏雪?
嘿嘿,没错。
光瞧「御风行馆」占据的面积已经够惊人了,当宫老爷子召来一千五百名江南有名的工匠,亲手一刀一刻地雕出四千五百块白玉砖作为观雪亭的屋顶,这等大手笔就足足让人谈上三日三夜也不厌倦。因此,大伙儿一听说「御风行馆」建成的原因只是为了「赏雪」,满城的百姓差点没挖空自己的耳油以证实自己听得仔仔细细、千真万确,半句话也没听漏。
照理说,赏冬便应该去关外或北方之类的酷寒之地,到临安城这种不愠不火的江南城池里赏雪,说出去也不怕笑坏众人的嘴巴。
偏偏人家宫烨自有一套歪理。
说来说去当然是他温柔体贴喽!反正看雪嘛!重点在于有「雪」可观使成,至于雪大雪小的议题,相形之下就变成次要的问题了。他担心妻女娇弱的体质挡不住北地的满天霜寒,索性前来临安城过过干瘾,满足一下妇道人家的好奇心也好。于是一家子人赏起这阵「毛毛雪」倒也赏得津津有味。
好死不死他们光降临安城的时机差劲了些,适逢城内采花贼横行的日子。这下子宫烨半夜哪里还睡得好觉?打从搬进行馆的第二天便开始催着老婆女儿早早打包回苏州,偏偏他们运气好,正巧赶上过去三年来临安城第一次飘降的细疏白雪,宫家女人当然决定赖下来不肯走,宫烨只好天天巴望着老天爷赶快放晴,「花狐狸」老兄快快自动提着头进衙门里送死。
他日夜祈祷的结果,居然换来三更半夜有刺客潜入家门的下场,而且这位刺客老兄有八成的可能性是那位狐狸大哥,教他怎么能不大骂「他奶奶的」呢?
「发生了什么事?外头为什么闹烘烘的?」宫润玉推开熏过桂花香的锦衾,懊恼地堆皱起娥眉。
最近几天的气温忽冷忽暖的,原本就难以将息,好不容易稍微培养出几丝睡意,偏偏被房门外的骚动给闹跑了。
「侍剑?侍剑?妳上哪儿去了?」她问了几声,贴身丫鬟却没应和。空寂的香闺里惟有空气环绕的嗡嗡声回答她。
鬼丫头八成跟陈帐房的儿子偷情去了。
真搞不懂。男人家有什么「好玩」的?为什么侍剑一天到晚为小三害相思病?
自小到大她深居在闺阁里,接触过的男人除了父亲兄长和青梅竹马的笃行哥哥之外,就只有那些护院师傅和佣人的儿子了。根据她归纳的结果,男人只能分为两种货色:「臭的」和「不臭的」,而且以前者居多。
每天傍晚她经过师傅们练武的校场,瞧着他们挥汗如雨地操练,沙石啦、尘土啦黏在脖子上,他们再随手抬起光溜溜的臂膀抹掉;几条臭汗唏哩哗啦地流淌下来,搞得浑身上下黏呼呼、脏兮兮,真是说有多不卫生便有多不卫生,她每见过一回当天晚上立刻吃不下饭。
真是臭呀!
偶尔走在回廊里,倘若那些臭男人经过她的身畔,她一定要奔回内堂里赶紧洗掉沾在衣襟上的臭味不可。如果不幸被他们的身子扫到手臂,更只差没拿起鬃刷子刷掉一层皮。她的哥哥们平时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偏偏男人家原始的「猪性」未改,一逮着机会仍然跑到校场去,和那些脏兮兮的武师们动手过招,非得把自己弄得同样臭熏熏的不可。
有一回她实在看不下去他们那一副猪猡样,忍不住向母亲抱怨。「老天爷既然将姑娘们塑造得又高贵又漂亮,为什么不分一点干净相给那些臭男人呢?」
而她娘亲回给她一个暧昧兮兮的笑容。「男人也有不臭的时候,等妳长大就知道了。」
哼!这算哪门子回答!现下她已经长大啦,可是她仍然觉得男人臭。只有卿卿未婚夫陈笃行是她勉强可以忍受的男人。
宫润玉步下暖铺,白玉足踮上冷飕飕的花冈石地板,凉意冻得她打个寒颤。
她的暖皮套放哪儿去了?
「啊,对了。」今天下午侍剑带她去后花园的池塘敲碎冰,一双保暖的紫貂手套被她给遗忘在栏杆上。
真是糟糕,她向来畏寒,平时醒着的时间素手从来不肯离开轻薄的紫貂皮套,现在外面冰天冻地的,上哪儿找皮手套去?
不如别起身了,回床上补眠吧?
可是她的性子较为浅睡,一旦醒过来就很难继续入睡,与其躺回床上翻来覆去,她宁愿起来看点儿书、练练字。
末了,润玉决定自个儿去把手套找回来。反正她记得东西遗忘的处所,只要将自己浑身包裹成大肉粽,走一趟后花园应该冻不着的。
她漾开满意的微笑,抬手着完衣裘。
门外的骚闹声渐渐移向东际的屋瓦,西厢终于安静下来。八成是她的哥哥们半夜兴起,起床舞雪花来着。宫家男子向来想到什么便做什么,即使他们决定隆冬跳入钱塘江泅水,她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润玉独自来到后花园里,果然在石栏杆上找回貂皮手套。
回程经过柴房时,忽然听见隐隐约约的异响透出合掩的窗棂。
她迟疑了一下。是谁?
八成是老鼠吧!三更半夜里柴房当然不会躲着人。
她举步走开几尺,奇异的喘息再度从柴房里荡出来。这回她听得仔仔细细,里头的「东西」包准不是老鼠。
「到底是谁?」她暗自低忖。照理说,任何女子半夜听见柴房里传出不明的恐怖声响,首先应该联想到鬼啦、妖怪啦、坏人啦之类的标的物,然后吓得花容失色,马上跳回闺房里包着棉被发抖。
假若她仍然是六岁的宫润玉,或许真会这么做,但十六岁的她,足足深受上头四个哥哥的恶作剧十个年头,已经培养出「敌不动则我不乱」的情操。
啊!她灵光一闪。八成是侍剑和她的傻小子。以往侍剑老是暧昧地向她描绘深夜幽会的刺激性,而发生的地点不外乎马厩、凉亭几个定点,显然今夜他们挑中柴房来着。
或许是暗夜的掩护赐给她调皮的念头,她忽然放开大家闺秀的矜持,恶作剧地吐了吐舌尖,决定给柴房里热情如火的小情人们一个惊喜。
润玉悄没声息地掩近薄板门外,贴紧耳朵窃听里头的动静。
「唔……啊……」蓄意压抑的男性低吟声从木门的那一端扩散出来。
记得去年她不小心闯进大哥房里,恰好撞见他和侍妾欢好的场面,因此对于现在听见的呻吟声倒是有些「经验」。
一个黄花闺女半夜伏在柴房门口偷听女侍狎戏,任凭她脸皮再厚也会觉得不好意思,更何况向来严守礼教的润玉?她不比那些低三下四的丫鬟,还没「抓奸」之前,径自先赧红了玉颊。
嗳,还脸红呢!人家都好意思随便和男人乱来了,她还有什么好客气的?不管,无论如何也要勇往直前。
「谁教妳平常老是笑话我什么也不懂,今晚非叫妳出丑不可!」润玉深深吸了口霜气,心中默默数着……
一……二……三!
冲!
「你们在干什么?」猛然推开薄木门,一股脑儿撞进乌漆抹黑的柴房里。
刷!一道白晃晃的亮光扫过她的视界。
冰线般刺骨的寒意射向她的面门,润玉直觉地倒抽一口冷气,疾步向后退过去,背脊却贴住凉彻彻的石土墙,白光的端点霍然凝住,指准她的--咽喉。
没路了。
她的气息几乎停止,偷偷瞟向抵住她的东西。
一柄长刀由下往上剌出,刀把子握在一个黑衣人手中,黑衣人则瘫坐在墙角。
男……男人!而且是「臭」男人!她几乎晕过去。
「妳……妳是谁?唔……」黑衣人另一手按住自己的肩膀。他的嗓音低哑得离谱,彷佛开口发出三个短短的音节已经耗尽他全部力气。
月影西移,白缎似的光泽从她对面的窗孔射进阴暗的小室里,夜行人背对着光线,两人仅能凭借着微弱的光线辨别出彼此的身形。
她的鼻端嗅到淡淡的血腥气。臭男人好象受伤了!
「臭……呃,公子,您好像……在流血。」她吞了口唾沫,答非所问。
「啊……」黑衣人的手臂蓦然发软,再也把持不住长刀,锐利的兵器眶啷落进柴堆里。
润玉连忙退到他的武器不及之处,惊惧地盯住他。他是谁?是今晚宅子里发生乱事的原因吗?一定是的,否则大家不会三更半夜爬起来又蹦又叫。她真是太天真了,居然以为哥哥们又耍着玩儿,半丝防卫心也没有,这下可好,白白将自己送入歹徒的手里。
白天爹爹还提醒她,凡事记得警醒一点,听说最近城里出现一个战无不克、攻无不胜的采花大盗……
采花大盗!她的心头登时凉了半截。这个臭汉子该不会就是……
「你--你想把我怎么样?」她快哭出来了。
「我还能把妳怎么样?」黑衣人没啥好气。「我深夜经过临安城……莫名其妙破人当成采花贼,二十来个官兵围攻我,不由分说地砍了我……唔……砍了我两剑,我还有力气……把妳『怎么样』吗?」
好现象,他居然有力气发火,可见一时三刻之间应该死不了。其实他反倒更担心她大声嚷嚷起来,那么他的小命可当真葬送在中原土地上了。
「这么说来,你……你不是『花狐狸』喽?」她稍微放心一点。起码自己的名节没危险了。
「我长得像狐狸吗?」黑衣人的口气好冲。
男人都这样!每回她的哥哥们打架扭伤了筋骨,或者感染了风寒小病,大夫提着药箱过来整治时,他们个个呲牙咧嘴的,死也不肯吞丹丸、喝苦乐,活像大夫与他们前辈子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既然如此……你等一下,我出去帮你拿药,马上回来。」先溜为妙。
她居然和臭男人单独关在小房间里说话,待会儿起码要洗十次澡才情得干净身上的异味。
「站住!」
她的手才触及门栓,耳旁忽然听过另一声「刷」的衣拒飘响,她尚未来得及反应,脸蛋已经撞进一副矫健的胸怀里,浓烈的男性气息放肆地窜进她鼻关。
「你……你碰了我!」她几乎快晕过去。
老天,她被臭男人摸到了,脸颊甚至接触到他的身子。浓浓的反胃感袭向她的喉际,她只想赶快出去洗脸,即使刮掉一层面皮也心甘情愿。
「臭男人,你好臭,臭死了!」她屏住气息,深怕多吸进一口他的臭气。
「住口!」黑衣人的男性尊严稍微受到一点损伤。「我今天一早才沐浴过身子,怎么可能有臭味?」
慢着,他在干什么?他几乎快流血致死了,居然还站在敌人的阵地里和一个娘儿们讨论臭与不臭的问题。
「妳给我乖乖待在这里。」黑衣人用力揪着她退回角落里。
他明明受伤了呀!前一刻钟犹自病恹恹地瘫在地上喘气,怎么可能下一瞬间行动恢复得如同闪电一般迅速,而且还力大无穷地拖着她满屋子乱走?莫非--他的低姿态全是装出来的?
润玉倒抽一口冷气。
「放开我!放手!你这个淫贼差点儿瞒过我,快点放开我!」她突然抡起粉拳攻击他。
她明明觉得自己已经使出吃奶的力气,偏偏黑衣人全不当她一回事,单手就把她拎在半空中。
她的花拳绣腿挥在不着力的空气里,即使侥幸有几下槌中他的体驱,凭他那身铜筋铁骨,自己玉手的痛楚只怕比他的灾情更惨重。
「妳给我安静一点!」这女娃娃发出来的噪音足以吵醒整座临安城的居民。「妳再不安静下来我就对妳不客气--啊!」
她的脚丫子踢中他大腿上的刀伤,椎心的剧烈疼痛霎时刺进他体内,黑衣人终于膝盖发软,带着她的身子砰通扑倒在木板地上。
「噢!」润玉霎时感觉到千斤重的负担垮在她身上,当场被他压成肉饼,她连大气也喘不出一口,遑论叫出声来。「你--你好重--臭男人……」
「闭嘴……」
黑黝黝的柴房重新回复到岑寂的世界。阴暗中,只听见她微弱的呼吸声,伴随着耳畔粗重的喘息。
突如其来的沈静和黑魅刺激着她的神智,她的知觉不由自主地调整到极端敏锐的程度。
她的颜颊抵住触感绵细如软布的物事,绸布底下喷出湿热的气息,揽向她的鬓际。原来黑衣人蒙着面。
粗厚的臂膀正好压住她的胸脯,黑衣人大半个身子叠躺在她的上面,特殊的男性体息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一阵一阵地冲入她脑门。她蓦然晕眩起来,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为他的体重而呼吸急促起来,抑或因为两人贴近的躯体。
他--好象不大臭耶……
「放肆……」她微弱地抗议着。「你还不快起来。」
从小到大,宫氏家训就教导她务必要严守男女的礼教之防,连哥哥们也不曾碰触过她纤手之外的部位。而今夜,她居然和一位不太臭的臭男人浑身贴得紧紧的,一齐躺在地上。
「妳……妳先答应我不会大吵大闹……」他喘着气吩咐她。
「你……你先放我起来,我就答应你。」看来臭男人虚脱无力的模样不像装出来的。
黑衣人缓缓蠕动身体,仰天横躺在地板上,润玉立刻得到自由。
月姊儿的银光投射在他脸庞,反射出点点星芒,她定神一看,发觉他额际堆积着冷汗,眼脸闭合。
「臭--公子?公子?」
黑衣人并未回复她的呼唤,不知是晕过去了,或者仅是痛得说不出话来。
润玉的良心不允许她白白放着受伤的人流血不理。人家刚才地坦白招了,他只是路经附近,运气不好被官差误伤,说来也算是冲上「花狐狸」的池鱼之殃,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枉死在柴房里?
悲天悯人的心情终究战胜对臭男人的厌恶感,她反身走出柴房,蹑手蹑脚地来到「歧黄监」。她二哥平时钻研医理,「歧黄监」内贮存了各式各样他亲自焠炼的丹药。润玉偷偷捡了其中两味,掉头回到柴房。
黑衣人仍以刚才的姿势委顿在地上,动也没动过,似乎真的失去神智。她撬开他的牙关,将凝神止痛的「七星天灵丹」喂进他嘴里,再以金创药裹住他的外伤。
老天爷,他比一头牛还重!为了把药粉均匀涂到每一处伤口,润玉必须替他翻身、解衣襟,待她大致照顾妥当时,天色已经进入四更,她也疲累得几乎虚脱了。
「公子?」他还是没反应,该不会就这么死了吧?枉费了她二哥的灵丹妙药。
「公子,我二哥的药丹很贵的,如果他知道我浪费在一具死尸身上,肯定会心疼得剥掉我一层皮,所以求求你快醒过来吧!即使要死,也等到离开苏州再死好不好?」她低声凑近他耳畔,稍微打个商量。
千呼万唤之下,黑衣人终于睁开眼皮。
「妳--妳还留在这里?」他似乎有些讶异她的存在。
「嗯,我已经替你上好药,仔细休养几天应该就没事了。」
「唔……妳的良心倒好。」黑衣人苦笑一下,已经看不出丝毫气焰。「难道妳不害怕吗?说不定我真的是那个采花大盗,故意施展苦肉计来瞒骗妳,等妳上了勾再把妳掳走,到时候妳找谁求救去?」
她耸了耸肩。「反正我手无缚鸡之力,你的功夫一定比我厉害,如果想擒住我压根儿不费吹灰之力,又何必花时间来演戏给我瞧?」
他轻笑起来。「小姑娘,妳的心地太好,这样的性格容易上当呢!」
她悄悄红了脸蛋,不大甘愿地承认。「侍剑也常常这样说我。」
「侍剑?」
「我的贴身丫鬟。」
「嗯。」他点了点头。
柴房内再度陷入沉默。
真是奇怪,刚才两个人还针锋相对,就差没拚个你死我活,这会儿居然好声好气地交谈起来,气氛甚至有点温馨哩!
润玉偷偷吸了吸鼻子,再次证明一个事实:他真的没有臭味。
黑衣人沉思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块柔润的温玉递给他。「姑娘救了我的性命,大恩无以为报,这块信物就送给妳吧!」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接过来审视。
白玉的质地相当特别,触手生温。她生长在豪富之家,对于珍珠宝贝的上品自然有几分认识,然而这种温玉却是生平第一次见到。
「我爹说,往南之处有一些邦国,一年四季的气候都极为湿热,当地出产的玉石吸取了天地雄气,自然而然散发出温暖的触感,这块玉便是产于那些地方吗?」
「嗯。」黑衣人欣赏地点了点头。「小姑娘还算有点见识。听好,这块玉不是送给妳玩赏的,妳务必把它仔细收藏起来,千万则让任何人瞧见……」
「连我爹和哥哥也不行吗?」
「对。日后倘若妳遇上困难,自个儿无法解决,只要派人梢个讯息,连同这个玉佩一起送到关外给我,我自然会替妳办得妥妥贴贴。」
「关外?」她惊讶极了。「臭--公子,你是关外人士?」
难怪他身上有着不属于中原人士的标悍之气。
「对,妳只要想法子找到蒙古人的部落,向族人亮出这个玉佩,他们自然会为妳引路找到我。」
「原来大叔是蒙古人。」既然收了人家的重礼,嘴巴自然得放甜一点。
「大叔?」黑衣人呛了一下。「别太多礼,叫大哥就成了。」
「可是你看起来很老。」润玉吐了吐舌头。
「闻起来也很臭?」黑衣人故意逗她。
「呃,我……」刚刚退温的玉颊又升起热辣辣的艳红色。平白无故唤了他好几声臭男人,难怪人家一恢复力气立刻声讨她。「这位大哥,你好好休息,我会想法子阻止佣人来柴房附近走动,你不至于被发现的。明天晚上我再来瞧瞧你。」
「不用了。」黑衣人扬手制止她。「天色一亮我会立刻离开临安,直接回到关外去,咱们后会有期。」
润玉愣了一下。
他要走了?虽然他们俩素昧平生,但是经过这一夜相处下来,她竟然奇异地产生一种共患难的情谊。而今,她的「患难之交」就要离去,两人再度见面的机会恐怕不多了……
碍于姑娘家的矜持,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嘴角勉强露出笑容,回眸瞥视他最后一眼。
而后,踏着月光,飘飘然离去。
平静了十六年的岁月,终于掀起波澜。她仰高螓首,凝视着蝉娟的圣洁光辉,脑中不禁神游至天阙……
不知浩瀚的关外,比时又是怎生景致?
第二章
四年后。
苏州城的彩枫,在文人雅士的歌咏中,默默地艳红了四次容颜……
「爹,您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宫家正厅,润玉噙着泪水拗在爹爹面前,硬是和他正面杠上了。
「我言而无信?我哪儿言而无信来着?」宫烨盘据在正位上,被女儿的固执气得蹦蹦跳。
他的儿子不少,女儿可只有这么一个,从小对她爱若性命,润玉即便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想法子弄来给她。自小到大,这丫头的性子倒也温驯得紧,和哥哥们相亲相爱,所以宫家男人们对这个小美人儿简直疼宠入骨子里,只差没买张龙椅把她供起来。谁舍得在她面前说一句重话?
正因为宫润玉自幼格遵女德,在家听从父兄的旨意,爹爹吩咐出来的话没有半句不依从的,所以她近几年来的转变就显得格外的突兀。
「爹,您四年前明明将女儿许给了泉州陈家,这些年来女儿早将自己视为陈家的人了,现下您却又反口允诺钟公子的求亲,岂不是将女儿的名节拿来儿戏吗?」
她莲足一蹬,扭过身去和父亲大人生闷气。
虽然宫润玉的芳龄已跨入双十,过了一般女子的适婚年龄,然而贪慕她美色的王孙公子依然不少。光瞧她此刻俏生生地亭立在父母面前,一脸娇妍透着轻颦、薄嗔、浅怒的风情,嘟噘着不驯的嘴角和父亲争辩,如此佳人,倘若城内的公子哥儿不思慕,倒教天下人怀疑苏州城的男人不是男人了。
「他奶奶的!我早说那龟儿子不可靠,妳娘偏生不听我的,还夸人家什么『品德高尚,能文能武』!哈!现在可好,打着天大的旗帜说要去襄阳经商,结果呢?一去就是三年五载、没消没息的,谁晓得他是给老虎吃了还是给蛮夷掳去当压寨丈夫了?只怕人家已经结亲生子,连第七个小妾都娶进门,只有妳还傻愣愣地等他回来。」不提陈笃行那龟儿子也就罢了,只要他的名字出现在宫家的地盘里,宫老爷子满肚子的鸟气包准比术士炼仙丹的炉火暴烈上十倍。
「爹,你……」她不依地跺着脚跟子。「娘,妳瞧爹啦!」
宫夫人一听老头子居然把自个儿给扯进去,早就老大心里不爽,既然女儿呼唤自己出面作主,哪还有不一吐为快的?
「哟!说来说去倒是我的错来着。如果你真的这么讨厌笃行那孩子,打从一开始你干啥不退掉陈家的婚事?」旁人忌惮宫夫人的暴躁夫君,宫夫人却偏不把这个绕指柔的虎威放在眼里。「我说老头子,你少在女儿面前放马后炮了,当初是谁在婚事订妥的当天夜里兴奋得睡不着觉的?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我……」宫烨顿时语塞。
他奶奶的!他谁不好娶,偏偏娶回一个口齿比他伶俐的老婆,简直是老天爷故意派下来克他的。
「哼!三百年前的旧事,现在还理会它做什么?依我看,陈笃行那小子包准在襄阳玩得乐不思蜀,早把宫陈两家的亲事给忘得一乾二净了。咱们玉儿的终身大事好趁早另作打算,否则再等下去,磋跎到人老珠黄,就算抬着八大轿子银珠要送出阁去,只怕也没人敢要,除非去嫁给街角那个卖油郎。」
「笃行哥哥才不是淫逸好乐的人呢!他一定被要紧事给绊住了。」别瞧润玉平时温温润润的,一旦固执起来,连她的暴君老爹也奈何不了她。
原本宫家和陈家同为秦淮一带出了名的豪门巨富,偏偏陈老爷的大儿子出了事,居然在花街胡同里喝酒闹事,硬是把一位好人家的姑娘误以为香喷喷的野花,二话不说就拐回家里「玩」了两天,好死不死人家居然是镇国府里当红的优伶,过几天镇国公原本打算收她作第八房小妾的。这厢平民百姓奸污了镇国公的女人,还得了吗?朝廷说什么也不能善罢干休。
看在平时陈家孝敬朝廷不遗余力的分上,抄家可以免了,索性割地赔款了事。
于是陈家足足「捐」出两千万两作为「公家造桥铺路费」,再让出四栋庄院作为「公爷度假娱乐休闲行馆」,捐得满家子元气大伤,一夜之间由京城首富沦为一级贫户。
陈老爷子气得心火大涨,自个儿两腿一蹬翘辫子之前。先拿过棍子狠狠打得长子只剩半口气。四个月后,爷儿俩先后一命归阴。
宫烨眼看陈家迅速没落下来,念在先人交情的份上,再加上笃行和润玉自幼青梅竹马,小俩口儿也着实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屁话说一堆,而他对那小子的人品也还算有点信心,干脆答允把女儿许给陈家,顺道装配点丰盛的嫁妆帮对方振兴起颓唐的家业。
结果陈笃行这小子当真有骨气得很,一旦知晓他和润玉妹妹的婚事过了关,立刻打点好一些盘缠,表明了去襄阳磨练经商的意愿。他不愿仗着妻子娘家的声威,宁可囤积自己努力赚取来的财富。
可是这几年来时局不定,蒙古人的铁蹄时时侵犯着大宋疆界,尤其以襄阳左近的情势最是吃紧。即使平常的商旅路过那一带都得担心战事随时爆发,更何况进城里营生。
其实陈小子脑里的便宜算盘,老狐狸宫烨清楚得很。越危险动荡的地方往往是越好赚钱的地方。咱们大宋天子不长眼睛,想叫他挖点儿国库的银饷支持前线的官兵,不如去祈求老天落雨的时候顺便掉点儿银两下来,于是这几年来襄阳的物力资源已经渐渐耗竭光光,满城兵马只得凭自己的能力调来一些赖以为生的必需品,至于朝廷里吃香喝辣的好日子他们是没福分的。也因此,薄利多销的民生物资品和铁器、兵器在边关上最最吃香了。
偏偏陈小子打定主意过去卖东西,却卖得连自己的小命也丢在那里。既然陈小子明摆着效法荆轲的精神,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他可不能白白让宝贝女儿未出嫁就守活寡吧!
「假如他不是玩疯了脑袋,便是玩掉自己的小命啦!」只能算那小子没福分娶到苏州城内一枝花。
「倘若笃行哥哥真的英年早逝,女儿自愿帮他担起照顾陈老夫人的责任,一辈子不嫁人。」润玉也拗起了性子。
目前为止,唯一可以让她忍受的异性只有笃行哥哥,假如教她转而去侍奉其它臭男人,她宁可死。
「噗!」一口茶险些呛得宫烨跑去天上找陈老爷子诉苦。「他奶奶的,妳干啥对人家的长上这么用心?平时怎么就没听妳说过要一辈子不嫁,留在家里侍奉妳『年迈虚弱』的爹爹?」
「哪天你当真变成『年迈虚弱』,或许女儿就会想到留在家里侍奉你了。」宫夫人悠哉游哉地瞌着瓜子。
「他奶奶的!老子在教训女儿,妳这婆娘给我闭紧嘴巴!」宫烨决定摆出一家之主的声威。「玉儿,妳再不听话,难道当真以为妳爹不敢拿出家法整治妳!」
威胁胜于雄辩!
「你本来就不敢。」润玉绷起俏脸。
「我--」宫老爷子这顿鳌可吃得撑了。
「哇哈哈哈--」宫夫人笑得打跌,毫不留情地嘲弄老公那一脸蹩脚相。
宫烨登时恨得头皮痒。
可恶!他还真不敢对宝贝女儿用刑。他的几个儿子皮厚骨组的,有事没事尽可以捉过来打着玩儿,可是娇滴滴的女儿可不同了,只怕抽没两鞭子就丢掉她半条命。再说,即使她不喊疼,做老子的可比她更舍不得呢!
不是他多疑,他的宝贝女儿真的越来越反常了。
想当年她「状症」稍稍轻微一些的时候,她只会缠着哥哥们讲述外地的风光。
由于生意业务上的需要,他那四个儿子从小跟着老爹跑遍大江南北,从台州到甘州,从大理到襄阳,从名山胜景到京城小市,哪一处热闹的地点缺得了宫家商号的分馆、少得了宫家男人的足迹?再加上四个儿子天生又继承了乃父的口才,一张嘴专门懂得讲甜言蜜语讨姑娘欢心,所以随口在妹妹面前卖弄几下子,自然让润玉聆听得神往不已,恨不得自己也能效法哥哥们亲自逛遍大宋的地界。
渐渐的,她的「症状」恶化了。她不再满足于聆听哥哥们臭盖,反而开始要求他们闲暇的时候陪她出门逛逛。于是,春天时她会拉着三哥一起去赏赏百花宴,元宵时找老爹去猜猜灯谜,偶尔请大哥带她进庙里上上香。
后来,宫烨不得不承认,女儿的「病情」终于进入「末期」。她居然开始央求宫家的男人们带她到距离苏州较近的小镇去看一看。起初大伙儿还没发觉事情的严重性,一遇到空闲下来的时机,仍然愿意担任她的临时马夫兼保镳,带她四处去游历,而宫大姑娘的金莲玉足流连的范围也就越来越广大啦!
可能见过的世面多了,她开始凡事自己拿主意来着,越来越不把这个老爹放在眼里,直到今天,居然固执得活像吃错药,连婚姻大事也提出来跟他唱反讽。
宫烨真以为女儿的脑袋坏掉了。
小时候润玉的性子内向害羞,完全符合了大家闺秀应有的典范,而且她天生又带着几分洁癖的性子,老觉得外头的东西脏兮兮的、名胜地区只有一群骚人墨客尽情用他们的诗文荼毒不识字的小贩,尤其走在街上的男人家更是污臭得一塌糊涂,所以她踏出宫家大门的次数向来用一边脚趾头就数得出来。为什么近几年来突然一改往常的甜美温驯,尽想着跑出家门去「野马」呢?
宫老爷子越思索越觉得不对劲。
他挤尽脑汁,追溯到女儿并发「拋头露面后遗症」的原始日期。哼!不出他所料,正是四年前他们举家前往临安赏雪那一年。自从他们从临安回到苏州,润玉的心就放野了,再也收不回来。
所以说,女人就是宠不得,给她们一点小甜头,她们就开起杂货店卖糖来着。
既然权威无效,惟有拿出专制的身段。
「反正我已经允诺钟家的婚事,由不得妳拒绝!」他的鼻端喷出两串火气。「而且陈夫人怕耽误妳的幸福,上个月已经请了两位家人过来退聘,老子也答应了,谁敢再强出头老子就找谁麻烦!」
退堂!
「爹!」她又气又急的哭喊也止不住父亲决绝而去的心意。
※
「娘……」
润玉奔回闺房里,扑进锦床哭得昏天暗地。
不,笃行哥哥死也好、活也罢,总之她的心里只有他一个,即使钟家人抬着千银山上门来迎娶,她也全当是污泥粪土。
「好了,别哭了,再哭下去很伤身体的。」宫夫人轻拍抚女儿的背心。
那个死老头儿!居然害她的宝贝女儿泪水流三斗,回头非叫他好看不可。
「娘,女儿绝对不嫁给钟家人,如果爹真的让钟家抬着花轿上门,那--那--女儿就死给他看!」她哗地一声哭得更大声。
「好,我知道,我知道。既然不想嫁,干脆就别嫁了,难道那个老头子还能打断妳的腿不成?」换言之,宫家女子都吃定了老爷子绕指柔的本性。「妳尽管离家去避避风头,等到逼婚的时机过去了再回家,到时候妳爹找不到人,还能奈何得了妳吗?」
「娘,您是说--」润玉的面颊上仍然挂着两行玉露,玫瑰色的唇瓣已经张开成鸡蛋模样。
「没错,除非妳宁愿留在家里被那个老头子嫁出门!」想当年宫夫人出阁时,就是没人替她想到这条好计策,否则宫烨哪可能轻轻松松将她迎进门。这招就叫釜底抽薪,对女儿而言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吩咐婢女出去打听过,原来钟家最近的时运不太顺当,算命先生指示他们最好在三个月内办一桩喜事,冲冲府内的煞气,所以钟老爷子才会向妳爹提出结亲的要求。只要你捱过三个月的时间别出现,钟家一旦发现苗头不太对劲,自然会另外找户人家提亲去也,难道还傻呼呼地等妳回来?」
有道理。润玉开始认真地考虑起躲开爹魔爪的可能性。
「可是,这三个月我该躲到哪儿去好?」她又想到另一个难题。倘若窝藏在宫家其它行馆里,不到半个月便给她爹爹搜出来了。
「这倒有点儿难办。」饶是宫夫人空有满肚子的「抗夫秘诀」,处理起女儿落脚的问题也派不上用场。这年头时局不定,即使有朋友愿意暂时收容她,身旁少了个亲人照料终究不太安全,更何况润玉是个花朵般的绝色人儿呢!
「啊!有了。」宫夫人突然灵光一闪。「索性跟着妳二哥到洛阳走一趟。」
「二哥?」二哥怎么可能瞒着爹爹包庇她。
「对,下个月初泓儿领着十多名手下,预备押送几车新货到洛阳的分号去,同行的还有十名精挑细选的婢女,全是为娘的亲手训练出来,打算送到妳外公府里作帮手。妳就假扮成婢女混在里头,跟着一块儿去洛阳避难。」宫夫人越想越觉得这条计策可行。女儿既可以逃过一劫,随行还有二儿子当保镳,岂非两全其美。
「不行,二哥一定会发现的。」她自认瞒不过宫泓的鹰眼。
「担心什么?」宫夫人瞪她一眼。「妳只要想法子骗过他一天,等到离城三十里后,即使被他发现了,他也不至于为了妳而掉头回来,耽误大家的行程呀!」
也对。而且这趟路程起码耗时两、三个月,因为途中二哥还得逐站逐站地停下来调货、放贷,到时候她老爹逼婚的期限一过,即使太上老君下凡地奈何她不得;如果半路上二哥坚持送她回来,顶多她再使出以死相胁的本事,不怕他不就范。
反正宫泓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出发之前决计不会太过在意女婢的形貌,只要她利用头巾将自己包裹得紧紧的,要瞒过他头一百里路并非难事。
「好呀,娘,就这么办吧!」水灵灵的清眸射出光彩。
为了笃行哥哥,为了自己的终身幸福,也为了可遇而不可求的远程之游,她决定把握这一生一次的机会。
※
宫家女人没有料错。
宫泓率领的旅队先到临安的店号去采集一些南北杂货,再越过钱塘江,远赴开封城的宫氏当铺去视察近几个月的生意状况,直到第七天打算离开开封前往下一个聚点时,他才发觉宝贝妹妹原来一直潜藏在队伍里。
被人逮着的滋味,想当然耳,非常难堪。虽然她的存在带给二哥一个结结实实的震惊,不过,这一路的行程上她可也探听到不少让自己极端意外的消息。
润玉被唤到二哥跟前,黑缎似的长发披垂下来,挂住大半边脸颊,心里仍然暗暗盘算着应该如何应忖二哥的怒气。
「妳躲在婢女的阵容里做什么?」宫泓脸色铁青。宫家四个儿子里,就属他的个性最火爆易燃,典型一代暴君的绝佳候补人选,所以兄弟妹妹里没有一个人不敬他三分的。
「这……这是娘的意思。」她吞吞吐吐地招出整桩事件前因后果,包括父亲如何逼她下嫁钟家,以及母亲献策的结果。
「娘真是胡涂了,居然陪妳闹着玩儿。」宫泓喝出凶狠的命令。「不成,明天我就派钟雄送妳回家去。」
「不要!」她猛然扬顿。辛辛苦苦躲到天涯海角来,哪可能说回家就回家,功亏一篑的事情她是万万不做的。「现在送我回苏州,不如拿把大刀砍了我。」
「胡闹!」宫泓差点火大得经脉逆转。「妳一个未出嫁的黄花闺女,大江南北地四处游历,成什么体统?咱们宫家的女眷可不比那些落拓江湖的女人,如果妳拋头露面的消息传扬出去了,以后还想不想嫁人?无论如何,妳明儿个就给我回家去。」
平时让她跟着出来游历一番、开开眼界也就算了,偏偏他此行另有其它重要的目的,连家里的人也不晓得他最终的目的地是何处,他又怎么能泄漏给小妹妹知道呢?
「我不管!」润玉也使出撒手简来。「二哥,如果你硬要强迫我回去,我就向爹爹告密,说你去完洛阳之后打算偷偷溜到关外。」
「妳--妳知道了?」该死!
由于关外地区属于蒙古人的势力范围,宫老爷子为了安全顾虑,不许宫氏产业在该地设立分号。但是宫家几个兄弟全看出来,关外经过连年的征战,物资缺乏,此时运些好货过去贩卖正是绝佳时机。说穿了,大伙儿全想发一笔战争财,所以他才瞒住老爹,假藉前往洛阳名义,其实沿途搜集了不少杂货,打算运到关外去试试运气。
这下子被小妹发现了,倘若她回去向父亲大人告密,家人铁定会发出十二道金牌押他回来。
必须转换策略才行。
「妹子,二哥其实是为妳着想呀!妳不是最讨厌臭男人吗?」宫泓的语气当下来个乾坤大挪移,轻声哄她。「妳可知道这一路赶到洛阳,途中会遇见多少个臭男人?想想看,沿街叫卖的鸡贩子黏着鸡毛鸡屎,挨到咱们身前来兜售,那种气味说有多难闻便有多难闻;还有小乞丐啦、癞痢头啦,身上全是脏兮兮的跳蚤,一不小心就跳到妳头发里,更何况那杀猪的……」
「别说了。」润玉脸色苍白地跌坐进椅子里。
「还有蒙古人!我有没有告诉过妳蒙古人的异味?」宫泓越掰越起劲。「妳也晓得,在沙漠里清水的价值比同等重量的黄金更昂贵,蒙古人当然不会把它们浪费在洗澡上面,所以他们散出来的那股子臭味,真是……唉!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好。通常鬼蛮子一生只洗两次澡,一次是他们出生的时候,一次则是踏进棺木之前。倘若妳闭上眼睛走在他们的营帐,包准分不出前头散发出臭味的究竟是一匹马或一个蒙古人。」
「住……住口。」老天,她快吐了……
「很臭吧?很脏吧?所以我才劝妳赶快回去。」嘻嘻嘻,宫泓心里暗来。
润玉的额角淌下冷飕飕的汗水。原来,男人都是如此粗鄙恶心的动物。决定了,这一生她宁可死也不要让男人碰到她。
「的确很臭也很脏!」她挥挥额角的汗水。「因此,从现在开始我会紧紧跟牢二哥,绝对不离开你三步远的距离。如果这一路上二哥让那些脏臭汉子碰着了我的衣襟,小妹立刻掉头回家……」
「真的?」那……太好了嘛!宫泓当场打定主意,立刻用十个叫化子来搓跳蚤给她瞧瞧,再叫十个杀狗的过来泼她黑狗血。
非常时刻,虽然运用这种对付魑魅魍魉的手段来招待小妹稍微下流了一点,但是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然后告诉爹爹你打算偷溜到关外!」她说完其后的但书,撩起裙襬,捧着作呕的胃部回客房里吞酸梅子去了。
若非妹妹和他正好同胞所生,宫泓绝对会跳起来诅咒她的祖宗十八代。
「他奶奶的!」他忍不住藉用老爹专用的口头禅。难怪父亲大人平时和妻子女儿吵架时永远敌不过她们,原来女人耍起手段来,阴狠的本事比男人高出九丈九。
也罢,见机行事吧!或许他在出关之前,就已拟想出一条赶妹子回家的好方法,也可能她先看厌了沿途的风景,自动请求他派人送她回去哩!
当然,天性中务求实际的部分正在嘲笑他:姓宫的,你太天真啦!但是宫泓决定暂时把耳朵关起来。
※
大宋边陲。
虽然在版图上青秣镇位于大宋的辖境,其实它已经建构在沙漠的边缘,天苍苍、野茫茫便是这个小镇最好的写照。
漫延至天际的黄沙广地围绕着小镇,由北、西、东三面望出去,除了远方几堆矮小的沙丘以外,再也见不到其它特殊的景观。任何人纵马驰骋一时辰,视野所及只有那片凄凉荒冷的漠地,再奔跑一个时辰,看见的还是那片长不出半根青草的黄沙。任何人对这种景致存有其它幻想或惊喜,只会被同伴以「你疯了?」的眼光看待。
既然青秣位于边缘地带,照理说应该成为旅人们歇脚和补充食水的最后一站,即使该镇的人口再零落,多多少少也应该具备基本的客栈和商店市街,不至于沉沦到如今的落拓样。
然而连续好几年,边关的宋军和蒙古人的马蹄时时交锋,旅人们已经绝少涉足这个动荡的地域。镇民的屋宇则成为两军相战的牺牲品,四处可见塌了屋顶的、颓了土墙的,有些地点甚至只剩下几把椅子留在中央,提醒路人这寸许的土地上原来盖着一栋砖瓦房。
直到两军对垒的沙场渐渐转移到襄阳,辛勤的镇民终于缓出一口气,开始利用有限的资源试图重整家园。偏偏近四个月来,城邦西区驻扎了一队抢匪,专门挑中残破的小镇进行最后的洗劫,因为他们看准了小镇里没有足够的壮丁与他们对抗。
小镇居民几乎要绝望了,先是经历过战争的摧毁,继而是匪徒的威胁,他们的家园再地无法恢复成当年的平静小镇。因此,当撒克尔领着手下路过青秣镇时,发现镇民面临极度的困难,因而自愿留下来帮助他们打退嚣张的恶贼,建立坚固的新房屋,人人惊愕得不敢相信。
撒克尔从来没有直接说明自己的来历,然而他轮廓深俊的五官和挺壮拔高的身长,在在透露出他并不是汉人的事实。久而久之,当村民发现他的西夏语、契丹语、蒙古语说得和汉话同样流利,丝毫寻不出端倪,他们终于放弃臆测他和那队形影不离的死士究竟来自何处。
天下本一家。即使他真的和蹂躏大宋江山的蒙古铁蹄是同一伙的,那又如何?
起码他留下来援助边陲的难民们重建家园,而应该保护自己人民的大宋天子却只会缩在京畿的龙椅上发抖。
大伙儿胼手胝足地打拚下来,青秣镇民们终于卸下怯怯不安的心防,开始对撒克尔和他的人感激得痛哭流涕,只差没以活菩萨的牌坊来供奉他。
但是他们却不知道,伟大的撒克尔对于自己的「伟大」已经觉得非常无聊兼不耐烦了。因为只要伟大的他一踏出大门,总有人膜拜着每一吋他走过的伟大土地。
他都快怀疑自己是否八百年前已经咽气了,否则怎么会有人一天到晚对着他的影子烧香膜拜?
「老大、老大!」他的得力助手嘎利罕大惊小怪地冲进营帐里。
「干什么?是不是又有哪家姑娘自愿以身相许,报答我的大恩大德,请求你替她们转达诚意来了?」他平均每隔三天就要受理一次类似的请愿。
「不是。通常遇见这种姑娘,顶多上呈到我的阶段,小弟我就会替你『接收』下来,何必还进来惊动老大呢?」嘎利罕抹掉额头上的热汗。「七里外的探子回报,有一队不明人马往本镇的方向驰过来。八成是上回被咱们打退的土匪,咽不下这口闷气,招呼了伙伴回来寻仇。」
「不会吧?」嘎利罕记得清清楚楚,那票土匪已经被他们杀掉一半,要恢复元气好歹也需要三两个月的时间。「或许他们只是普通的商团而已。」
「不可能的,探子观查得清清楚楚,他们推过来的十车宝贝全是刀枪剑戡之类的,摆明了不怀好心思。咱们的手下上前询问他们来意,被他们莫名其妙抡起刀来砍了两记,这样的『商旅』也未免太普通了吧?」
撒克尔立刻拧起了眉。那票人马居然敢动他的人?这下子他万万不能姑息他们了。
「我倒要会会看,是谁长出这一副狗胆子?」
他领着七名随从来到青秣镇的入口,只见满天飞舞的沙石凝聚成烟黄色的迷雾。尘土中央,他部署在小镇外围充当侦察兵的手下们正和「抢匪」们厮杀个你死我活。
「杀千刀的!各位兄弟对他们客客气气的,这群不识相的家伙居然先和咱们干上了,走!大伙儿一齐上!一个也不准放过。」葛利罕挥动流星锤,一马当先地冲入战斗圈里。
撒克尔挺立在风暴圈外,一眨眼的工夫便判断出己方的人马占了八成赢面。抢匪之中真正好功夫的员将不过一、两个人,而他的将从人数却高出他们一倍以上。
光是打车轮战,自己便立于不败之地。
场子里,宫泓发现另外有五骑兵马踏破沙尘,冲进打斗地点,心里不禁暗暗叫苦。
方才接近青秣镇时,一个外族蛮子突然跳出来朝着他们大吼大叫,但是宫家一行人当中没有人听得他怪腔怪调的语言,结果那个蛮子居然得寸进尺,动手翻查他们的货物。
当黑蛮子发现这十辆大车子里装满了兵器,眼睛一亮,居然抽出刀子来要胁他们,俨然想索取过路费的意思。开玩笑!这家伙当他宫泓破人唬大的吗?
宫泓眼珠子一转,发现小镇里四处萧索,镇民躲在房子里不敢出来,而这些蛮子又超人一等的霸道,立刻明白他们正是闻名边关一带的匪徒,非但占领了青秣镇,甚而妄想私吞过往商旅的财物。
于是两方人马就这样正式同彼此宣战了。
原本他们即将擒住黑蛮子和几个同伙,没想到他的伙伴越打越多,到最后居然一窝蜂一窝蜂地涌出来。这下子还得了?他们误入土匪的大本营啦!
倘若只有宫泓一个人沦陷也就算了,偏偏他身旁还跟着细皮嫩肉的小妹妹。幸好途中他事先吩咐润玉改扮为男装,所以混战当中暂时不会有人发现她真正的身分,然而她脂粉味儿的语态、姿势瞒不了盗贼多久的。他真不敢想象一旦己方的人马战败了,润玉会受到匪徒们如何凄惨的凌辱。
不行!即使奋战到最后一滴血,他也要保全小玉儿的名节。
「润玉,跟紧我!」他抢过一面盾牌,竭力冲向受惊的坐骑。
「噢!二哥,我好害怕,他们到底是谁?他们会不会杀死我们?他们--」正说着呢!她的眼前突然晃过白花花的人影。「咦?二哥?二哥?你在哪里……」
刚才明明站在她跟前的,怎么一转眼之间就消失了?二哥!她惊慌失措地张望着。
「小玉,我在这一边,快点过来。」宫泓遥遥站在街角上,单刀奋力砍向纠缠不舍的盗贼。
「你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她泪眼汪汪地奔向二哥,死命黏回他的身边。「下次要跑之前先告诉我一声嘛!我好害怕」咻!一枝响箭破空射向宫泓的面门,宫泓没有时间理会妹妹凄惨兮兮的呓语,赶紧弯身使出一招「懒驴打滚」避过翎簇,箭尖堪堪划过他的左脸颊,留下一道血口子。
润玉尚未搞清楚状况,总续无意识地蠕动嘴皮子。
「我又不像你会武功,你一下子跑向东、一下子窜到西,我怎么跟得上--啊!二哥,你在哪里呀?你又不见了!」她放声大哭。
「我在这儿,快过来。」宫泓挺身跃回马背上,对她呼叫。
「你怎么又跑到马背上?你什么时候上去的?」她哭叫着奔向二哥的坐骑。
蓦然间,一颗流星锤从黄沙土中窜出来,结结实实地击中宫泓的胸口。宫泓猛地觉得眼前军士黑沉沉的暗影,一口鲜血哇地喷出口腔。
啊--润玉吓得魂飞天外。
宫泓脑中闪过强烈的晕眩,终于支撑不住,颓然跌下马背。
「二哥,你--你没事吧?」润玉急忙扑到他身边,仓皇失措的泪水霎时如同瀑布般,倾泻得更加汹涌。「二哥,你不要死呀!二哥……」
「他……他奶奶的。老子还没咽气,妳……妳就诅咒我……」宫泓勉强从嘴角迸出怒气。
还有力气骂人?那么二哥应该没有大恙。
「二哥,我带你离开这里。」她抹干眼泪,试图伪装起坚强的面具。
靠妳?我不如自己爬出去。宫泓无力地叹息。
他端坐起身子,体内的真气缓缓流转一周天,勉强将刚才那记重槌造成的瘀伤镇服于擅中穴内。一股巨力逐渐贯注于右臂,他忽然大喝……
「润玉,快跑!」猛然揪起妹妹的娇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扔出战圈外。
能救一个算一个!
润玉感觉自己突然腾云驾雾地飞起来,一时之间产生错觉,以为她终于中了敌人的暗算,小命升上西天去找王母娘娘聊天了。
直到她的臀部砰通落在泥土地上,同时扎进好几颗尖硬的小石子,她才醒悟过来……
二哥把她送出击斗圈外。
「二……」她从地上跳起来,正想放声大叫。「呃……」眼前的景象让她的尖叫声化为无形。
一尊巨人雕像!
不不不,是一个男人!一个巨大无比的臭男人!不偏不倚地杵在她面前。
哦!老天,她从来没见过如此阳刚的男人,他足足高出她一尺,一袭微沾着风尘的毛裘裹住他壮硕的体魄,将他形拟得更像个凶狠绝伦的大灰熊。他的手臂有如铁箍一般粗厚,整副块头无论是直向或横向发展都比她结实好几倍--典型的野蛮人。
野蛮汉子的脸上蓄留一部大胡子,除却两只炯迫逼人的眸珠,其它四官压根儿看不清是圆是扁。
菩萨保佑!他一定很臭,一定的!虽然她尚未闻到从他身上传散出来的体味,然而长相像他这般粗鲁又毛茸茸的男人,她敢拿性命担保绝对是臭熏熏的。
还有他脸容上的狰拧表情--他为什么用这种恶狠狠的眼光瞧着她,他想杀死她吗?
天哪,她快晕倒了……她真的快晕倒了……
「小子,你想逃吗?」撒克尔横住她的去路。今天非把这群边关盗贼杀个一乾二净不可。
润玉呆呆的眸波仍然定在他脸庞。
「看什么看?还不快跪地求饶,如果本大爷心情好,或许会放你一条生路。」
他大喝。
润玉继续怔呆。
太可惜了!撒克尔暗暗摇头。这个小子顶多弱冠的年纪,偏偏下巴还没发胡子便学着大人出来打劫。瞧他身子骨脆弱得不堪一击,吊起来鞭打两下只怕便去掉他的半条小命。
身子薄弱也就罢了,小俘虏居然还长得很标致。真是所有男人的耻辱呀!
小俘虏的五官比其它同年纪的小男孩们细腻,倘若洗干净鼻端的血污,抹拭掉脸颊上的灰土,再把他披散凌乱的发髻重新整理好,换妥干净的衣裘,这个少年几乎可以称之为漂亮的。
听说南朝汉人专门培养一些男性弟子唱念女人的花腔,学习女人的身段,踩着女人的小步子,再替他们取个总称叫「花旦」,凭这小子秀气的容貌,他的确很适合扮花旦。
可惜小小年纪就被强盗蛮人给带坏了。
「小子,你从哪儿来的?巢穴里还躲着多少盗匪共犯?」撒克尔被他膛望得不耐烦。
小伙子仍然不搭腔,怔怔对牢他发愣。
他为什么吭也不吭地盯着自己?莫非他是哑巴?
「你听见我的问题没有?」他的脾气距离火山爆发只有两步远。
「老大。」嘎利罕昂扬着胜利的英姿疾奔而来。「全部收拾干净了,咱们的人大部分没事,少数几个受了一丁点皮肉伤而已,至于那伙盗贼已经尽数被捆绑起来,明儿个再请你出面发落--咦?这里还有一尾漏网之鱼?」
两个男人再度将注意力集中在润玉颜颊。
「吁--」嘎利罕吹了声口哨。「这小子相貌当真不是普通的俊俏。你猜他会不会是抢贼头子豢养的兔儿相公?」
「有可能。」倘若小伙子身为姑娘,撒克尔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将他收进门阁当小妾。
且慢!小妾?他竟然对一个下巴生不出毛来的小男孩兴起色欲之心?简直是天大的罪过!
「为什么他一直呆呆地盯着你看?」嘎利罕兴味盎然的眼光在年轻人和老大之间游移。
「我怎么知道?」撒克尔没啥好气。少年盯着他瞧的惊恐模样活像他是个千手屠夫似的。
「喂?喂?有人在家吗?」嘎利罕伸手在她眼前挥了一挥,没反应。「他吓呆了!」
撒克尔终于决定自己的权威受够她的挑战。他深吸一口气,打算以最惊悍的怒吼唤回小伙子的神智。
一口闷气聚集在他胸腔,旋踵间涌向牠的喉咙,在舌根处停顿片刻,随即冲上他的牙关,破口而出成一声大喝……
「喂……!」
寂静。
「……」润玉的嘴巴缓缓张开。
「成了成了,他要说话了。」嘎利罕屏气凝神地等待她吐露第一串字语。
两个男人的虎目不自觉地睁得大大的。
历史性的一刻即将发生……
然后,润玉的红唇,又缓缓合上。
再然后……
「咚!」她仰天昏倒。
撒克尔觉得自己受到前所未有的侮辱。这小鬼居然吓晕了,难道他的外形丑恶得足以把人吓去神智?
「老大,我说得没错,他真的被你……」
「闭嘴!」他郁卒地反手一抹,赏了助手满口的沙土作为奖励。「把所有的贼子带回去!」
第三章
噢,好痛……
是谁暗算她……一定有人拿木棍敲打她的头盖骨,否则她的后脑门不会疼裂得有如被十匹骏马践蹋过。
她缓缓睁开眼睛,扶着剧痛欲裂的螓首坐起身子。
这是什么地方。她在哪里?短暂的瞬间,她仍然无法聚集起离散游移的神智。
「二……二哥……」噢--好痛!整座沙漠的黄尘彷佛全倾倒在她的咽喉里。
「嗳,她醒了。泓哥,润玉醒过来了。」这束嗓门依稀属于她的四表哥。
她听见衣据窸窸嗦嗦的摩擦声,而后,宫泓稳定而熟悉的臂弯撑搂着她。
「小玉儿,妳还好吗?需不需要看大夫?」嘴里虽然如是问,宫泓可不认为自己能替她找来一个大夫。
「二哥……」她气若游丝地呓语。「你……好臭!」
好几响噗吓的憋笑声忍不住爆出来。
「住嘴!」宫某人恼羞成怒了。「鬼丫头!妳以为自己香到哪里去?」
润玉没工夫和二哥拌嘴。勉强挺直柳腰,开始打量同伴们目前身处的境地。
毋庸置疑地。他们已经沦为阶下囚,而且关禁他们的牢头绝对称不上仁慈。她和哥哥一行十二个人尽数被幽闭在阴湿杳暗的土窑里,沉厚的泥墙虽然阻挡了烈日直接的曝射,却同样的妨碍了新鲜空气流通进来,整间囚室里弥漫着众人的汗水味、数日没洗浴的体味,以及受伤的人散发出来的血腥气。
为了防止人犯逃脱,厚墩墩的墙面仅用工具刺穿六个寸许宽的圆孔,让光线流泻进来,因此即使以那几缕光线来判断,此刻应该已经过了鸡啼时分,土牢内仍然阴暗得仅够看清彼此的轮廓而已。
「小玉,妳已经昏睡了十二个时辰。」钟雄凑上前透露。
「这么久?」难怪她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哀叫。
宫泓正经慎重地执起她的柔荑。「小玉儿,听好,待会儿掌理这个强盗窝的家伙就会把咱们捉出去审讯……」
「有没有早餐吃?」她满怀希望。
「有,鞭子拳头!妳想不想现在就尝尝看?」宫泓气量了。小妹子也不弄清楚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尽想着填饱肚皮。
「随口问问嘛!」润玉万分委屈地咕哝。
「记住,妳千千万万不能暴露自己姑娘家的身分。」宫泓切切叮嘱她。「妳昏迷的那段时间,我已经告诉蛮子们妳是我小弟,天生就不会说话,所以他们不至于听出来妳的女孩儿嗓腔。以后妳可得记住自己是个哑巴,无论如何不能露出马脚,知不知道?」
「噢。」凄哉惨哉!她这辈子最讨厌男人,自己必须一路假扮臭男人已经够倒霉,偏偏还得假扮成「哑巴」的臭男人,难道上天决定惩罚她?
土窑的三重铁锁响起清脆的碰撞,有人开启牢房了。
「全部出来!」壮硕的狱卒临空虚扬一记皮鞭。
啪!清晰嘹亮的一声。
润玉的心情跟着震动一下。老天,朗朗乾坤中居然存在着如此粗莽的人类!
她蹑手蹑脚地挨进二哥身畔,跟着同伴们挤出囚室。明灿如同白刃的阳光骤然映入眼帘,霎时令他们目眩得难以睁开眼睛。
「走!走!走!」狱卒踹了殿后的四表哥一脚。「到西首的操练场去。」
操场上,两骑悠闲的黑骢缓缓绕着圆柱子舒活筋骨。一行人被领到马驹面前,鞍键上的骑士凝着直勾勾的眼神打量他们。
是他!
晕倒前的记忆如钱塘江的一线潮涌入她脑际。他就是那个集恐怖、暴戾、凶恶、大嗓门于一身的臭蛮子,瞧他趾高气昂的模样,他该不会正是这强盗窝的大寨主吧?
「叫他们站好。」撒克尔的嘴角喷出冷哼。
老天,真的是他!润玉下意识靠紧宫泓。光听这个野蛮人的声音就可以料到他缺乏人性的光辉。瞧他端坐在马上的冷峻神态,此昨天大吼大叫的模样更吓人,她怀疑他的手下怎么可能与一个大灰熊似的老大相处而不被他生吞活剥?
商队成员在操场边缘排成一道直线,狼狈褴褛的外形活像叫化子。宫泓身为同伙的大头目,自动挺立在队伍的第一位,润玉暗暗咒骂他脑筋发癫了,偏偏已经来不及换位置。
「你就是他们的头头?」撒克尔跳下马背,挺立在宫泓面前。
润玉悄悄挪动两小步,藏匿到二哥身后。
宫泓稍微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们大当家的会说汉语,如此一来情况比较容易处理。
「没错,你们究竟是谁?囚禁我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不卑不亢的态度赢得撒克尔赞赏的眼光。
「我知道你们这帮鼠辈藏匿在青秣西侧已经有好一段时日,今天栽在我手上算你们运气不好,别怪我心狠手辣。」这帮土匪,撒克尔一个也不打算留下活口。
润玉发觉高壮蛮子踱到二哥的右侧,自动自发蠕动两小寸,躲到左侧去。
「你在胡说什么?」宫泓的眉心打成一个双钱结。「我们只是一队寻常商旅,还从江南来到大漠做生意,才刚踏上青秣镇就被你们围起来偷袭,什么叫藏匿了好些日子?」
「哼!你不承认?」撒克尔冷笑。「一队普通商旅何必携带大批的兵械四处行走?」
他脚跟一转,缓缓折回宫泓左侧。
该死,好端端地站着说话,干么四处走来走去?看风景呀?润玉非常自动地回到二哥右边站定。
「最近边关的情势不太稳定,随时有可能爆发零星的小争斗,我们运了几件兵器只是为了防身,难道触犯了大宋律令么?」宫泓的口气依然维持固有的倨傲。
撒克尔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在他面前仍然说得出完整句子的敌人了。这个南朝汉人的胆识颇令人激赏!
他开始绕着手下败将逛圈圈。
「可惜你没搞清楚一件事,青秣镇已经不归大宋的律令管辖--如果你继续跟我兜圈子,我就要你好看!」
「我说的全是实话,并没有拐弯抹角。」宫泓防卫性地辩护着。
撒克尔皮笑肉不笑地址扯嘴角。「我知道,我指的是--他!」
啊!
润玉的眼前一花,四周景物突然晃成流线形,她晕眩得眨眨眼睛,等到焦点重新凝聚起来,她察觉自己的双脚居然构不到地,而且鼻尖抵住另一个尖挺立体的鼻端。
两颗冒出火花的眼珠距离她只有一掌宽。
慢着,发生了什么事?她低头打量自己的地理位置,终于得到崭新的发现--老天爷!这个蛮夷居然把她拎在半空中!
她被他碰到了!好恐怖,她居然被一个臭男人的臭手给提起来,她的身上肯定沾满了这个臭男人的臭味道,啊--不行了,她真的撑不下去了--如果他恰好是蒙古人,极有可能就是一生只洗两次澡……只洗两次……
「……」她缓缓张开红艳艳的唇瓣。
撒克尔下意识地屏着气息聆听她的语录。原来这小子不是哑巴,他终于决定说话了……
「呕--」蓦然间,润玉吐了他满身秽物。
「杀千刀的!」他气急败坏,一把扔得她远远的。「你居然敢吐在我身上。」
她腾云驾雾地飞了出去,落地时,脑袋不偏不倚地敲中系马的木杠子。
咚!清脆的碰撞声传入每个人耳中。
「小玉!」宫氏商旅的成员们同时惊叫起来。
宫泓猛然扑向妹妹,撒克尔的皮鞭婉转如蛟龙,从莫名其妙的方位席卷向他的脸颊,他痛呼一声,登时被打回同伴的队伍里。
撒克尔一个箭步抢上前,捞起润玉。
她的面容沾满了尘土,浓密的眉睫紧紧合成弯弯的弧度,在容颊上投射成扇形的暗影。
这样就晕过去了?未免脆弱得太离谱。
他端详怀中人的五官唇形。心中倏然产生难以言喻的怪异感。这个小男孩倘若生为女儿身,肯定灵秀得不可思议。可惜上天开了他一个残酷的玩笑,既让他漂亮得足以令所有男人耻笑,又赐给他无法正常说话的缺憾。
「这小子和你有什么关系?」带头的汉人似乎相当维护他。
「他是我--弟弟,你们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居然欺负一个弱……男子,算什么英雄好汉?」宫泓心疼个半死。
「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这可把宫泓难倒了,他恰巧对瞎掰名号这码子不大在行。「呃,我们都称呼他……」
「小鱼!」四表哥突然站出来接招。
小鱼?撒克尔忍不住哼地笑出来。果然挫得好、挫得妙、挫得刮刮叫!
「带他下去!」他随手把「小鱼」扔给左右的侍从。「等他醒来之后,带回我的营帐里。他弄脏的衣服就得自己负责洗干净。」
「慢着!你不能带走她!」宫泓大急,脊梁骨上的冷汗一颗一颗地坠下地。
「哦?你想阻止我?」撒克尔冷笑。这帮汉人抢匪显然还不十分了解自己的处境,无所谓,他会帮助他们看清楚。「噶利罕?」
「是!」得力助手上前应了一声。这下子有好戏可看了。
「你组织几位弟兄,后天押遣他们去北方三十里处,拓宽青秣溪水源的河床,下个月初再解送他们回来。」
下个月?众人的心口同时凉飕飕的。小玉儿与哥哥们整整分开三十天,如果她笨笨的,在隔离的期间露出马脚怎么办?
宫泓绝望地目送妹妹和土匪头子消失在操场的尽头,突然升起拿把大刀戳进自己心肝里的冲动。
他奶奶的!早知如此,当初拚死命也要把她送回家去!
现在可好,亲爱的妹妹,妳自求多福吧!
※
润玉发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比现在更悲惨了。
她的脑袋在十二个时辰内重重撞击两下,前面一个包,后面一个包,这厢成为名副其实的三头怪物。
倘若她以为今天的苦难到此为止,那可就大错特错。
当她终于回复神智,却面对一个虎视眈眈的高大蛮子,勾着满嘴的歪笑告知她:「咱们老大撒克尔要见你。」
她认得他。他就是大灰熊的左右手,前两天在战场上吓昏她的罪魁祸首之一。
虽然他有一双带笑的眼眸,看起来比他家老大可亲可爱多了,但是她仍然牢记着「笑里藏刀」、「口蜜腹剑」这两句成语。
「我不要去。」撒克尔八成就是那个野蛮人头头。他召见她还会有什么好事!
「哦?」噶利罕操着生疏的汉文调侃她。「小鬼,你好象尚未认清自己的身分。现在你是我们的俘虏,而俘虏是没有选择权的。」
润玉的菱嘴儿固执地撇成下弦月。
噶利罕二话不说,拎起她的衣领走出审讯罪犯的营帐。
于是,这就是稍后撒克尔目睹的情形。他的营帐布幕往旁撩开,一坨乌漆抹黑的垃圾被扔进来,着地时甚至扬起一阵呛人的灰尘和异味。
「这是什么鬼东西……」他不悦地问。从何时开始他的睡房变成了废物堆置场来着?
这是润玉当天第二次被人摔得七晕八素。也罢,反正她已经习惯了。身为阶下囚,被人刑求是理所当然的事。她拍拍衣衫上的尘埃站起来,自己都被污秽褴褛的外形和气息熏得受不了,然后抬眼打量自己又被送入哪个人间地狱……
「啊……」她的下巴掉下来。「哦……呃……」
咕噜咕噜的异响从喉咙基部翻涌上来。
不,这不是真的!她肯定看错了。只要闭上眼睛,默数到十再张开来,眼前的景象就会消失,她会从噩梦中清醒,发觉自己仍然躺在苏州老家的闺床,侍剑在一旁服侍她进茶,而且眼前绝对没有一个--裸男!
她闭眼。她张眼。
赤身露体的臭男人仍然杵在营帐中间,半副肌肉块垒的体躯浸浴在水色清净的大木桶里。
哦,老天,她从来没见过如此骇人的画面。野蛮人没穿衣服的气势甚至比平常威猛好几倍,照理说,一个男人脱光光地站在木桶里的笨样子应该很可笑的,他为什么与众不同呢?
她又想晕倒了……真的,她快晕倒了……
「站稳!」撒克尔暴出一声大喝。「如果你敢昏倒,我保证将你的哥哥吊起来鞭打,打到你清醒为止。」
润玉立刻睁大眼睛,脊梁骨挺得又稳又直。
--卑鄙卑鄙!居然拿同伴的安危来胁迫我,你到底算不算英雄好汉?有种就和我二哥单挑呀!我才不信你打得过他!
可惜她是个「哑巴」,满肚子的火气只能闷在体内发酵。
撒克尔满意地点点头。孺子尚可教也。
「过来帮我擦背。」
--我?帮你擦背?没搞错吧!老兄。
润玉死命摇头。
撒克尔好不容易稍微放霁的眉宇马上又凑拢起来,「你好象还没有搞清楚自己的身分……」
--你是我们的俘虏,而俘虏是没有选择权的。她无声地替他说完。老词了!
既然二哥他们的性命掌握在他手上,她似乎没有太多变通的方式,只好乖乖拿起挂在浴桶边缘的白布,迟疑地走到他身后。
吓死人了,他的背上全是凹凸不平的钢筋铁肌,被大漠的艳阳曝晒成赤铜般的色泽。以前曾经听爹爹说,四肢发达的大汉通常头脑愚笨得紧,撒克尔八成可以归类于这种典型。
白巾捏在掌心,她深吸了一口气,颤巍巍的柔荑贴上他的硬背。
感觉好奇怪!她不曾碰触过男性的裸背,原来他们的皮肤比起女人厚实多了,摸起来像皮革,似乎连利刃也抵挡得住。
「你磨磨蹭蹭的到底在干什么?替我搔痒吗?」他洗得不耐烦。「你多久没吃饭、便不出力气是不是?我不是水做的,用力一点揉不壤的。」
--蛮牛!她暗咒。宫家姑娘亲自帮你刷背,你还嫌东嫌西的,你以为当世多少臭男人可以享有这等殊荣?
手下的力道立刻加重,老实不客气的槌打揉涅起来。
所谓「大而无当」,八成是专门发明来形容撒克尔的。个头生得豪壮有什么用?干的还不是杀人越货的没本钱买卖。思及她和其它同伴的生死仍然操在野蛮人的手上,她气恨得只想抢过一柄匕首戳进古铜色的背心。
可惜她自认为下手重得不能再重的花拳绣腿,对他而言仍然像搔痒一样。
「真不晓得那群手下败将养你做什么?力气比米虫还小!」他忽然反手握住她的皓腕,一把拖进浴盆里。
「唔……」润玉一摔进又深又直的木桶里,清水霎时淹到她的胸臆间。她惊骇欲绝,双手拚命拍打水流,竭力想在狭窄的木桶里站直娇躯。
她快被他淹死了!野蛮人也不想想两人身高的差距,尽管这桶温水的高度仅仅浸到他的腰部,对她而言却足以灭顶。
她的脚下一个打滑,登时灌进两口水液。
太残酷了,命运之神居然陷害她吞咽他的洗澡水!喝进一个臭男人恶心的洗澡水!她噗的一声呛咳出来,只差没扶着木桶边缘大吐特吐。
「脏死了!小鬼,你有多久没净浴过身子?」小鬼头一掉进澡缸里,水泽立刻浮上一层黄黑色的尘土,脏得吓人。「你立刻把自己清洗干净!」
撒克尔自行跳出浴桶来。
--啊!
润玉无声地尖叫,飞快摀起眼珠子。他竟敢赤裸裸地在陌生人面前走来走去,怎么半丝羞耻心也没有?
「怎么,你害臊?」撒克尔带笑的语气调侃着他的过度反应。「瞧瞧你这副窝囊相!男子汉大丈夫,还像个娘儿们似的忸忸怩怩的,你这辈子没见过别人的身体吗?」
她拚命点头,仍然不敢张开眼睛。
「那好,反正以后你会经常看见。」
这是什么意思?她猛然放下梧住眼皮的双手,发现他仍然衣衫不整,赶紧又掩起来。
「我的营帐里缺少一个打点琐事的小厮,你倒挺合我用的。」他从箧柜内拿出罩衣套上,开始着装。「你的兄弟们后天就要出发去挖凿河床,一个多月后才会回来,凭你那副三脚猫的力气跟上去只会碍手碍脚,不如留在镇上做我的侍从。哪天我心情好,查清楚你们没犯多少大奸大恶,或许会善心大发地放你们回家也说不定二哥他们要丢下她去拓宽河床?她的脸色瞬间刷上一层粉白。不,他们不可以。」
把她跟这群土匪单独留下来,野蛮人迟早有一天会发现她的身分,且看他的火爆脾气,届时即使不杀死她也会揍得她只剩半条命,她不要!
「咦?你的脸色很难看耶!」撒克尔咋咋舌头。「看样子你非常不满意我的安排,是不是?」
--是!是!是!我宁愿操劳过度,在河床光荣殉职,她忙不迭地点头,「基本上,我这个人很好商量,」他宽宏大量地对她点点头,润玉的心头霎时涌上无尽的人性光辉和希望。「只可惜你是俘虏……」
--而俘虏是没有选择权的。
--他奶奶的!你耍我?
这下子连她都学会她老爹的口头禅。
「从现在开始,只要你有任何不服从命令的举动,或者妄想私自逃离青秣镇,我马上飞鸽传书给青秣溪源头的手下,叫他们杀光妳的同伙,所以你最好别轻举妄动。」大家先把丑话说在前头,省得以后小鬼头偷溜到水源处认亲人,却只见到一排骷髅迎接他。害别人白跑一趟总是让人过意不去嘛!「好啦!先把身体洗干净,我不希望成天对牢一个发出恶臭的下人。」
被一个臭男人嫌她臭,委实奇耻大辱。
润王静静等到他着好衣裘。
「咦?你还没开始洗?」撒克尔开始失去耐性。「我可没有一整天的时间陪你闲耗,刚才被你吐脏的衣服还躺在河边等着你清洗呢!」
她的眼光从他的面颊移到营帐门口。
--姑娘的意思够清楚了吧?
「你叫我出去?」他又好气又好笑。「小子,难不成你害臊?」
对!她颔首,即使受他耻笑也认了。
「不行!」他干干脆脆地断了她的生路。「我还有一大把事情没有做。而且你最好习惯在我面前净身,因为我不会冒着被你逃脱、去搬救兵的危险,让你私下到河边洗浴。」
--你明明拿同伴的性命威胁我,我怎么可能独自一个人溜掉?
撒克尔彷佛看穿她的心意。「凡事都有万一,或许你和这帮歹徒的感情欠佳,即使害他们砍头也无所谓,我当然不能冒险。」
换言之,她维持身分不曝光的可能性正面临重大的考验。
不!宁死不屈,宁愿臭死也不要被外族蛮子看见她的身子。
润玉倔强地仰高腮帮子。
这种充满挑衅意味的肢体语言立刻惹毛了他。杀千刀的!这小子似乎不打不听话。
「好!」他发狠。「妳不洗,我帮你洗!」
他大踏步朝她逼进而来。
危险!
润玉终于意识到情况对她大大不利,她翻身跳出木桶,生平从未像现在这么手脚灵活过。第一个目标:冲向七尺外的出入口。
撒克尔看准她的意图,脚下加快速度,抢先一步挡住她的逃生路径。
前方的去路变成死胡同,她连忙掉头,奔回营帐深处,野蛮人不愧为大头目的身分,睡帐的空间比其它营区大上两倍左右。可能,就因为帐内的地方宽敞,可以容她藏身的家具缝隙相对地减少许多。他甚至没有准备高脚床铺让她垂涎一下,害她连「床底下」这个绝佳的龟缩地点也落空了。
项背的汗毛提醒她敌人正在飞速接近当中,绝望之下,她只好冲向营帐边缘,紧紧搂住一根支撑皮布帐子的木柱。
撒克尔的临时住所总共依靠八根类似的支点撑起整座营帐。她随手挑中一根,那处角落正好悬挂着内部较为沉重的物体,比如他的盔甲、鞍具、和称手的重型兵器。
「还想逃?」他的火气完全被她激发出来。「瞧你还能逃到哪里去!我就不信今天洗不到你的臭皮囊!」
不要、不要、不要!
他的大手箍上她的小蛮腰,死命想将她拖回正中央的浴桶,润玉好不容易攀住一根救命的浮木,当然不肯轻易放手。两个人赖在角落边缘拉拉扯扯,最后她索性连双脚也盘上柱子,全身像只软骨虫黏在帐幕上。
倘若撒克尔当真使出一身劲道,只怕她连腰骨也被他捏碎了。但是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他不想随便出手伤人,所以十成力气仅施展出两成来,润玉才能僵持到现在而不落败。
「好!」他暴出一声大喝。「你真的以为我奈何不了你?」
--没错。
她的瞳仁儿射出永不妥协的光芒。
撒克尔气得全身骨头关节吱吱噶噶乱响。
「咱们走着瞧!」他咬牙切齿地环住她,连着柱子在内。
他想做什么?润玉察觉他手臂放置的位置距离她的酥胸只有一寸多,霎时提高警觉。
他突然猛力摇撼起来。
「……」她无声地张开嘴巴尖叫。
地动天摇的眩目感自她的体内深处泛滥到体外。撒克尔的巨力一旦运上劲来,虽然不至于夸张到足以力拔山河,可是寻常碗口大的树干被他连根拔起来也算家常便饭。她的眼睑紧紧合起来,抵挡那般席卷她的反胃作用。耳中隐隐听见噶噶的裂断声,她分不清声音的来源究竟是哪里,可能是她的骨头和关节吧!
「你还不放手?」他的蛮性发挥到最高点。「咱们就来看看谁把持得久!」
极端强剧的摇晃力仍然笼罩着她,她咬着下唇,铁了心和他耗上了。
喀喇!清清楚楚的断裂声传进两人耳内,再也不容许两人忽视。
撒克尔心中一动,终于分辨出这个异响的起源处。
「小心--」他的呼声稍微晚了一步。
润玉紧抱的木干承受不了两个人激烈的状况,蓦地根基部分断成两截。
惨烈的灾情就此发生。
他随着小鬼头的身体扑倒在帐布上,圆形的营帐突然瘫塌了一个角落。
悬空的重型器物再加上两个人的体重,对附近两根柱子的支撑力形成空前的挑战。木柱子奋力迎向外力的挑战,可惜终究敌不过敌人强大的火力,噶吱两声,颓然跟着第一根殉难的同伴一起投向大地的怀抱。
原本塌陷一个角落的帐篷转眼间变成不规则形,西侧的半边完全扁下去。
「你们看!」正在修葺驯马场的侍卫听见轰隆轰隆的动静,眼珠子一转,愕然发现带头大哥的营帐垮了下来。
「搞什么鬼?」噶利罕大吃一惊。连老大的地盘也有人敢上门踢馆,是谁嫌好日子过太多,活得不耐烦了?「赶快过去看看!」
七骑人马疾趋着坐骑,飞快奔回头头的帐幕前。
「老大?老大?你在不在里面?」
塌陷的帐幕底下似乎有人在蠕动。
「里面有人,赶快把布幕撑起来!」噶利罕振臂一挥,其它六位帮手迅速抢到西侧,十二只手臂拉高布皮帐子。
噶利罕抽出削金断玉的宝刀,刷地割开一道狭长的细缝。
「老大,你在哪里?」两个手下用力撕开裂口,撒克尔灰头土脸的模样马上映入众人的视线内。
他的眼睛喷火,脸皮气成紫黑色,手臂下犹自夹着一个脏兮兮的小鬼头。
「老大……」大伙儿全看呆了。
没有刺客?没有踢馆的高人?只有撒克尔和一个单手捏得死紧的文弱少年?
彷佛嫌他出的丑不够多似的,臂弯中的男孩忽尔坐直身子,无声地大哭起来。
这场哭势着实不是盖的,奔流的泪水如黄河泛滥,冲开她容颊上的污泥,露出两、三道细白的粉嫩肌肤,额头上多了一颗红包--第三颗了--湿淋淋的落汤鸡模样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呜……忆……」真是难为了她,伪装成哑巴还能哭得这么尽兴,完全博得观众同情。
「哭?你哭什么哭?」撒克尔吼声震天。
哇--她索性哭得更痛快,泪珠甚至溅到他的胸膛上。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撒克尔都逃不过以大欺小的嫌疑。
「老大,他只是个小孩子--」噶利罕觉得非常为难。对主子的忠贞告诫他不可以同情外人,可是……人家也不过十三、四岁嘛!堂堂大男人家何苦跟一个小毛头过不去,他实在不懂老大究竟哪里出了毛病。
撒克尔自己也不知道。他明明可以把事情简化处理,他明明可以把小鬼头丢给兄弟们负责教训,他明明可以把他踢回囚犯圈子里,不管他们的死活。偏偏他的脑筋搭错线。
都是小鬼头的错。若非他长得一副可怜相,两只明澈精灵的黑眸彷佛受了惊的小动物,需要别人的特别关注,他也不至于好心地决定留下他,省得他跟着兄长去城墙边吃苦。
今天的遭遇教会他一个重要的人生至理:过度的善心,是造成破坏和麻烦的主要因素。当坏人容易多了。
「噶利罕!」他翻身气呼呼地站起来。
「在。」
「弄间浴室让他『单独』洗干净。」他把润玉临空扔向副手。「还有,营帐修复之前别让我看见他。」
气冲斗牛的大头目冲向马厩里,不一会儿工夫就骑着爱马「奔雷」,驰向操练场去消消气。
这代表她终于可以洗一个私人浴了吗?
润玉疑惑地转向新牢头,脸蛋上仍旧挂着两颗莹白色的泪珠,眼瞳已然焕发出希冀的星芒。
噶利罕迎住她的视线,心中突然涌起怪异莫明的情绪。「小鬼,如果你是女人,肯定美得不得了。」
莫非「小鱼」出奇的细致明艳便是造成大哥行为古怪的原因?
若真如此,也实在怪不得撒克尔。谁教他秉持什么君子原则,自动送上门来的姑娘也不好意思尝尝,白白憋了这些日子,难怪要对年轻标致的小男生产生很「那个」的联想了。
看来,身为得力助手的自己有必要找个美女来解决一下主子的「特殊需要」。
「走吧!咱们去洗澡。」噶利罕拎着她的衣领迈向公共浴间。
--什么叫「咱们」?只有我!
她拚命打手势叫他明白。
「我知道。」噶利罕瞪她一眼。不能说话还那么吵?「对了,小哑巴,为了你的『清白』着想,我建议妳最好离我大哥远一点,直到我替他找到姑娘为止。」
润玉的心脏提到喉咙间。
「如果真的找不到合眼的姑娘……」噶利罕咧开大嘴巴。「那我只好把你打扮得标漂亮亮、香喷喷的,换上女装先送给我大哥垫垫胃口。」
咕咚!润玉的眼珠子翻白,第三次晕了过去。
第四章
一伙人围坐在土墙边,气氛相当凝重。
阴森的囚牢内仅靠栅门外的细火把提供光源,因此加重了犯人们原就沉暗的神情。
「小玉,妳再说清楚一点。」宫泓严肃地看着她。
润玉抽抽噎噎地拭去颊上的泪珠。「他说,要留我下来做他的私人侍从。」
「那个噶利罕呢?」领队之一插嘴。「他不正是那个大头头的左右手吗?」
「我……我也不晓得。」她吸了吸鼻子。「他好象负责照料大头目比较严重的『需求』。」
譬如说,替那位吓人的撒克尔寻找一位合眼的姑娘。
只要思及撒克尔庞大的身躯压覆在姑娘家的身上,她就觉得浑身不对劲。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宫泓沉下声音。「我们明日就会被押解到另一处阵地去做工,独留下小玉儿待在敌人首脑的身边,假若临时发生了任何变量,大伙儿根本鞭长莫及呀!」
「哥哥……」润玉怯怯低语。「你别吓我呀!」
一群人霎时陷入绝对的沉静。
半晌,还是钟雄先提出建议。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小玉儿细细瘦瘦的身材,若尾随咱们前去做修河道挖土石的苦工,只怕不出三天就一命呜呼了。依我看,那位大头头撒克尔虽然霸烈,却不失好生之德。他必定也看出这一点,嘴里又不好明摆着相护她,所以才以贴身小厮作为借口留下小玉儿。」
「哦?」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倒没以保护的观点来拟想过敌首的心态。
「两国交兵、不杀来使,我想……咱们倒不如赌赌看,把小玉儿的身分坦露出来,留她在营地里作人质,如此一来,既可以减低撒克尔防备咱们逃走的心态,也能让她进一步得到保障。」钟雄索性提出更大胆的布棋。
「不可以。」宫泓的反应相当激烈。「你疯了!小玉儿的安危问题可以拿出来当赌注吗?」
一旦润玉身为女红妆的真相暴露出去,事情照他们预想中的发展也就罢了,倘若撒克尔心一横,索性强占了她怎么办?边疆地带的蛮子,哪里讲求什么仁义道德呢?
「我也觉得不好。」润玉只要一想到那个蛮子头头以打量女性的眼光瞄她,牠的脚跟子立刻发软。
「我看咱们还是维持原议。」宫泓立刻做出比较。「小玉儿,为了妳的清白着想,妳必须继续伪装成哑巴,并且设法让那一干土匪相信妳是个男孩儿,只要支撑过下一个月,哥哥自然会想法子传送个讯息出去,请爹爹设法赎咱们回去,妳明白了吗?」
「可是,我……我……」她没有把握骗得过撒克尔。他的眼光太锐利、太强悍了!
区区几天她还勉强可以撑下去,但一个月!太困难了。
「非得如此不可。」同行的表哥紧紧执起她的玉手。「妳平时没事尽量避免与其它人交谈,能捱过多久,就算多久,明白吗?」
润玉迎上五、六双同伴们的视线,其中默默传达的打气、支持,让她无言可以反对。
人在江湖,本来就是身不由己的,更何况他们已沦为阶下囚。
为了避免成为众位哥哥们的牵绊,她必须开始学习照顾自己。
好吧!她暗暗鼓起振作的精神。反正只有短短三十日,一眨眼就过去了。
「我知道了。哥哥,你们别为我操心。」润玉挥掉颊上最后一抹泪痕,决定自立。
※
午后过一刻,撒克尔的两名手下打点妥囚犯们的马匹、工器,终于浩浩荡荡地押解着十来骑人马出发。前往一日脚程外的青秣溪水源。
润玉怔怔地目送哥哥和同伴离开自己的视线,不敢稍稍一瞬。
走了!
大家都走了!
伤怀的眼紧紧盯住远方的绵亘黄沙。
怎么办?接下来的三十日,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小鬼,大伙儿忙得几乎断气,你倒好,给老娘杵在这儿吹风纳凉!」
果不期然,两根恶狠狠的指头高高扭起她的耳根。
「啊……」她险些失声痛叫出来。
噤声!宫润玉,哑巴可不会叫痛。她及时提醒自己。
厨娘中年发福的身材足足有她两倍宽,这个当儿横挡在她前面,完全发挥万里长城的效果,镇压住她一切怨怼不满。
「快去干活。炊灶旁边的水缸已经用空了,清井就在后侧的小高台上,立刻把水缸给我打满水,否则看我怎么修理你。」厨娘操着熟练的汉语,外型打扮也近似宋人。
润玉直觉就想回她一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却又不敢造次,只能白白瞧着厨娘咕咕哝哝地走开,嘴里彷佛念着「年纪轻轻不学好」、「跟着旁人出来打家劫舍」之类的怨言。
她不懂。打家劫舍的人不是撒克尔吗?哥哥们才是无辜的,为何扎营区里的汉人指称他们为匪贼?偏偏「哑巴」的身分又不容她出声问个仔细。
而且,即使她当真开口了,其它人肯不肯老实与她交谈都是另一回事。
她默默叹了口气。
或许此处的宋人已经被撒克尔他们熏化了,否则怎会甘心为他们卖力卖命,与他们和谐相处?她委实太天真了,才会以为自己可以在此处寻得同情的援手。
干活去吧!
※
炊事方面的活儿比她料想中粗重,等她真正忙碌完毕,月儿已经步入夜幕正当中。
营内的野蛮人一个个酒足饭饱,窝回自己的营帐去了。仅剩下几名厮役--包括她--就着残肴冷饮填饱空虚的肚皮。
润玉终究是当户人家的小姐,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碗中装盛的残羹对她而言实在太粗粝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勉强自己塞进肚子里。
她草草扒了两口,就算了事。
希望明儿个不会再被分派来处理炊事才好。她暗自期望。
名义上,撒克尔虽然留她下来当小厮,可是今日他也不晓得在忙些什么,整日没瞧见人,教她想服侍也没得服侍起,只好被厨娘抓过来「废物利用」。再者,撒克尔的营帐昨日被她……不,是被他自己弄瘫了,今日两名勤务小厮忙着重新搭营,所以她也没有一处地方可以名正言顺地钻进去打扫。说不得,只能眼睁睁任胖厨娘对她作威作福了。
润玉轻捶着疲累的肩胛骨,缓缓捱到水井旁的树根下休憩。整座营区内就属水井附近最是清静,远离人群的嚣嚷,她奢想着让背脊有个倚靠的支木,已经幻想一整日了。
不晓得今晚她该睡在哪里?哥哥们原本栖身的土牢吗?
「撒克尔大人的营帐已经重新起好了。」一名勤务小役突然冒出来,操着浓重口音的汉语告知她,而且眼光相当不友善。「主人说,你以后就回土牢里睡觉,不用迁进他的营帐,以免又发主什么预料之外的祸事,让我们兄弟做白工。」
--谁稀罕睡在他营帐里?润玉使劲挤出气愤的神情,拚命打手势。
「我看不懂。」勤务厮干脆地说。「主人还说,你每隔两日务必要沐身一次,他可不想害自己的鼻子被你熏得失灵了。入夜以后杂物帐子就没人了,你可以在那儿擦浴--记得,省着点用水。」
润玉恨恨瞧着那狗仗人势的小勤务兵转身离去。
即使缸子里的清水用光光了,也是她负责盛满的,谁要他来担心?
话说回来,她好象真的发出异味了……
水缸内半满的清液遥遥向她招手。
厌倦与这帮土匪共处是一回事,蓄意与自身的舒爽洁净作对又是另一回事。既然大头目有旨下传,她还客气什么?
润玉匆匆将可容她蹲身的木水桶端进杂物间里,注满八分满的清水。确定门外不会有人突然冲撞进来后,她放心地开始清洗玉躯。
「啊……真好。」
她舀起一瓢清水,冲刷掉黏腻腻的臭汗、灰土,终于呼出今天之内第一口满足的气息。
美中不足的是,缺少了一些熏香洁净的香粉或花瓣。
以及她的炼坠子!
润玉搓洗的小手滑到胸脯,蓦地停住了。
「我的项链!」她压抑地惊呼。
那条随身不离的玉坠子不见了。
何时发生的事她为何没发觉?
四年多来,这块玉坠来自于那位不知名的黑衣人,她简直视如己命。倒不是黑衣人对她而言有多么重要,而是,这条玉炼代表她生命中头一回的小小冒险、唯一仅有的出轨和刺激,它的纪念意义大于玉石本身的价值,她不能轻易失去它。
「到底掉在哪里了?」她惊慌失措。「我们被囚掳的第一天,坠子还垂在原位的。」
润玉随即想起来,自从撒可尔的营帐瘫塌那天起,她就记不得自己曾检察过玉坠。
那天两人拉扯纠缠的途中,一定是掉在撒克尔的营帐里了。撒克尔若不慎拾获玉佩,必定会开始怀疑它为何会存在,倘若他逐一追究下来,难保不会怀疑到她头上,造成她暴露身分的危险。
一个寻常小男孩是不可能拥有质地如此精纯的玉佩的。
她必须将它找回来!
润玉来不及拭干玉体,匆匆将外衣往身上一裹,立刻溜向主营帐的方位。
月色已经深重。
除了往返巡视的守卫之外,整片营地大都陷入寂静,偶尔有几处帐营传出零星的吆喝,显示里头的栖宿者正在小玩几把骰子。
由于衣冠凌乱,她尽量挑捡营帐的阴影处行走。
「喂!」一位守兵察觉她偷偷摸摸的步伐,突然发声喝住她。
「唔……」她随手比划了一阵。
守兵大半部分瞧不懂,不过瞧在她小小一丁点,同伴的性命又掌握在他们手中,谅她也做不出什么大胆的冒犯之举,警戒心自然降低了。
「走走走!快去睡觉。」
她谦卑地鞠躬哈腰,直到守兵离开自己的视线,才敢继续埋头前进。
撒克尔新修复搭好的牛皮帐赫然在望。
润玉潜进帐幕口,左右观望了一下,确定没人瞧见她的行踪,深深呼吸了一下,壮起胆子溜进去。
两片布幕才刚在身后合拢,一阵浓烈扑鼻的酒味猛猛灌向她的鼻端。
「咳……咳咳……」她抑止不住地轻嗽起来。
幕帐内并未掌灯,一眼望进去,只有全然的黑暗和异样的宁静。
怦怦、怦怦、怦怦……
绝对岑寂中。唯有她的心房激烈地敲动胸腔。怦怦、怦怦……
渐次地,从她对面约莫五尺远的地方,也就是床榻摆设之处,响起均匀而绵长的鼾息。
难怪撒克尔今晚这么早安歇。看样子回帐前饮了不少穿肠酒汁。
润玉稍稍平稳下来。
他睡得越沉,于她越有利。
快快动手找回失物要紧。
为了不惊醒沉眠中的战士,她尽量蹑手蹑脚。
营帐靠外侧的地区陈放了几张矮凳,和一张搭配的厚重木桌。她趴跪下来,一一搜寻过家具附近的地面。
没有找到!
「好……」撒克尔忽然翻了个身。「好酒!」接着咕哝出莫名其妙的番话。
吓死人了!润玉紧紧固定住四肢龟爬的动作。
他醒了吗?
好象没有,只不过嚷嚷一些梦呓而已!还好!
润玉舒缓了长憋的气息,继续工作。
搜索完外侧的区域,玉坠子依然不见踪影。她在漆黑中打量一下情势。回思昨天两人纠缠的时刻,她的地理位置接近哪一带。
将脑底潜藏的记忆唤出来之后,答案呼之欲出。
床!
那天撒克尔将她从床侧的支撑柱子扯开,她才藏缩到外侧来,因此玉坠子最有可能跌落的地方是床榻附近。
天哪!高难度。只要想到自己必须偷偷溜到这头睡狮的身边作怪,她的鸡皮疙瘩登时浮了出来。
沉睡中的撒克尔依然余威犹存,她不敢到太岁头上动土。
「嗯!」撒克尔又翻了趟身子,这回,他的脸容转向内侧。
宫润玉呀宫润玉,今晚再不动手找出来,以后若想等到他第二度喝醉的大好机会,可不晓得要期盼到何年何月,她咽了口唾沫,上了!
四脚并用地爬到撒克尔床侧,她悄悄探出侦测的双手,暗暗摸索。
头顶上起窸窸嗦萃的翻响,彷佛他睡得并不安稳。润玉僵住动作,直到异声止息。
他醒了吗?她小心翼翼地抬头,侦察敌情。
「喝!」蓦不期然,两只盈盈迸出亮光的眼眸对上她的焦点。
他、他、他被吵醒了。
润玉两腿霎时颓软。甭提逃了,连站也站不直。怎么办?她的身分暴露了。哥哥,永别了……
「你……是谁?」他的咬音有点大舌头,却不失警觉。
两只大手突然拦腰撩起她。润玉微张着唇缺乏反应,已经吓呆了。
「女人?」他含含糊糊地讶问。「妳是谁?--嗝,怎么进来的?谁让妳溜进我--嗝--我的帐房?」
「我……我……」润玉的柔音发颤。
他似乎还没认出她。
「我明白了。」撒克尔醺醉的眼突然一亮,沙哑的低笑声渐渐盈满两人之间的氛围。「是不是噶利罕派你来的--那小子!真有他的!我明明告诉过他别麻烦了,他还是有法子从这块不毛之地挖出一位粉嫩嫩的姑娘。」
「呃,是。」她含混地应付过去。
现在可以肯定了,撒克尔确实没有认出她。
不妨顺着他的误认演下去,伺机脱身。
奇怪的是,他低暗的笑音却如同醇酒一般,厚厚重重地,有着化不开的浓馥,听起来令人莫名地感到熏熏然,有些头重脚轻……
「既然人都送到我跟前来了,似乎也不好意思不要。」撒克尔瞇着醉眼喃喃自语。
「我……我不是……」她倏然明白撒克尔将她误认为什么女子了。
「嘘!别说话。」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瞬间,润玉发觉背脊已四平八稳地瘫平在铺盖上,上方则压躺着他沉重的体型。
天!他袒裸着身子。
羞煞人的认知完全激发出她畏惧的性格。
「不不,你误会了,我不是……」不是来陪寝的!
她的声明却得不到出口的机会。
一双灼烧的唇,准确无误地对上她的红润,也封缄住所有抗辩的言语。
「唔……别……」她努力扭动着颈项,企图突破他的封锁。
「嘘,别怕……」他温柔的呢喃移向她的耳际。「我不会伤了妳的……别害怕。」
他的唇沿着柔细的脸颊,滑向她耳垂。
润玉蒙陇地倒抽一口气,感觉到秀气的耳朵被他温热地舔舐、轻咬着。
难以挡御的酥麻感从他游移过的端点辐散出来,占据了她四肢百骸。
这是怎么回事?她为何觉得浑身无力?莫非--莫非是中了他的暗毒?
「你好瘦……」不老实的糙手溜过她的胸脯,在她来不及回神之前,已经拨开微湿的衣襟,滑进她毫无遮掩的里侧。
「别……别……」她昏昏乱乱的,不晓得自己究竟该抗拒什么。
沁着酒气的热唇再度移回她的樱桃小口。
一定是因为酒气的缘故,她的脑中才会如此软瘫,眼前彷佛罩了一层薄雾,世界在转瞬间形成虚幻的倒影,一点儿也不真实……
他。居然不臭。浑身焕散的酒气被他的体热这么一蒸腾,竟然相当好闻,一点也不污秽或令她不适。
啊!不行,她觉得好奇怪--好象全身都快化掉了。是因为身上的他太沉重的原因吗?
「妳这样娇弱--别害怕,我会很温柔地对待妳……」
朦胧昏暗的营帐,不断轻响着他含糊的呓喃和保证……
※
该死!
「我的头……」撒克尔瘫平在铺榻上呻吟。
要命!他的脑壳里彷佛有一整队军营在操兵演练。
噢!好痛!临睡前的景象一点一滴渗透他的脑海。
都怪噶利罕那家伙!没事老把「欲求不满」挂在嘴巴上嚷嚷,还自责个半死,认为自己没有尽到「满足老大各种需求」的神圣使命。可是荒野边陲要为他崇敬的老大撒克尔找一个姑娘终究不太容易。好人家的黄花闺女撒克尔不愿意玷污,挂红牌营生的妓妇又老早迁居他乡赚钱了。没法子,为了避免他深受本欲之苦,噶利罕干脆打了两罐精纯美酒,伙同几位小兵早早将他灌醉了事。
这下可好。天色大亮,而撒克尔的头颅也胀大得如同高悬的日阳。
他快晕倒了……
「老大!」说曹操、曹操到。噶利罕三步两步刮进他的帐内,模样神情气爽得令人生气。
「干么?」他睁开一只泛着血丝的眼眸闷吼。
「老大,日头已经照上昆仑山了,你怎么还没起身……」噶利罕瞄见他敞在罩毯外的裸躯,声音夏然而止。
「出去!我待会儿再找你算帐。」宿醉中的撒克尔向来情绪恶劣。
「老大,妳--的臂膀--」噶利罕疑惑地打量他上臂的抓痕。
虽然不太可能,但那几道血痕实在像透了……「那种」情况所造成的抓伤。
撒克尔翻了个白眼,随便侧眼瞧瞧是什么东西惹起毛小子的呆愕。
一瞧见上臂的两条细纹,连他自己也凝住。
更近一步的回忆流进他脑海。
黑夜中的那名女子!
撒克尔猛然翻身坐起来,接着开始后悔自己的鲁莽。
「噢……我的头……」
他作痛的脑袋没记错。昨日夜里,确实有一位姑娘家进入帐子里,与他缱绻了一宵。她人呢?
他四处搜巡了一翻,现场并未留下任何属于女孩儿家的物事。
「她是谁?」他索性直接追问「派遣」对方前来劳军的主事者。
「谁是谁?」噶利罕有听没有懂。
「昨天夜里的姑娘。」他提醒道。
「什么姑娘?老大,你作了春梦啦!还把自己抓成这样。」噶利罕开始发挥他大惊小怪的天性。「老大,你忍着点,咱们忙完了这一阵子的筑城工事,赶明儿就找个人烟较盛的城镇好好让妳舒坦一下,反正兄弟们也都憋得够久了,该好好找些乐子。」
撒克尔抹了一把脸。这小子简直摆明将他视为一日不可无女色的淫徒!亏得他脾气好,至今保住了噶利罕那颗没啥用处的脑袋。
「算了算了,你下去吧!我一会儿就起身。」他摒退毛小子。
「是。」噶利罕还算识时务,迈步离开郁气密布的战区。「老大,我会吩咐小鱼端洗脸水进来。」
撒克尔随口应了一声,独自陷入沉思。
原来昨夜的女子并非噶利罕派来的。那么,她又是何许人士呢?为何能出入守兵们森严的戒护,出现在他的帐子里?
那位姑娘家必定是左近民女,平常出入惯了,才能熟悉营内的通路。
他唯一能想及的合理解释是,那位姑娘八成和其它人家的女孩一样,存着报恩的心献身来着。偏教他昨夜喝得烂醉,误打误撞地占了她的清白。
撒克尔翻开铺盖,果然在床毯上找着了女子失贞的证据。
「该死!」他喃喃咒骂。
究竟是哪家的傻丫头?妇道人家的名节非同小可,好歹他也必须给人家家中的尊长一个交代。
非得找出她不可。
他翻身下床,眼睛却离不开榻上暗红色的干涸血渍。
昨夜缠绵的意象,一丝一缕沁入他的心田。
虽然脸容瞧不清楚,对方的身体发肤,以及那股幽幽淡淡、难以形容的香泽,欲知烙铁打印一般深刻难去。
隐约之间,耳际彷佛仍回荡着她细细的喘息、轻柔娇弱的低吟--撒克尔恍然又烧热起来。
是的,务必要找出她才行。
他,想再见她一次。这回一定要瞧清楚她的相貌。
第五章
鼎沸的嚷叫声、马声嘶鸣充塞在市集的每一处角落。
边疆上连年的争乱虽然吓跑了多数居民,却赶不跑华夏子民钻营好利的天性。
杀头生意有人干,因此,青秣镇以西十里的每月市集并未因为治安的不稳定,而萧条没落。
关外生活,最受居民欢迎的物品不外乎来之不易的生活必需物资。有鉴于交通往来方便,以及防身所需,近年来打铁匠、兵器、与马匹的交易也渐渐活络起来。
远远的,一缕黄烟腾扬在空间中,一些眼尖的贩商和顾客率先瞥瞄到,自然而然停下讨价还价的声浪。这片沉默彷佛具有感染力一般,停寂的气氛渐渐扩散出去,直到整片市集逐渐止息了声响,上百名人众屏住呼吸,静待黄烟中的马骑显露出身分。
一时之间,落针有声……
领头一骑骠悍的白驹乘入大伙儿的视线,随即,尾后的另外五匹轻骑也落入审慎的视点内。
蛮夷?市集的交易者几乎被这六位来客吓坏了胆子。
六匹高头大马稳稳叫停在集会边缘。除了一位汉人模样的小男孩较为秀气之外,其余五人莫不是威猛吓人的。
「噶利罕?」白驹的骑者--撒克尔浑然无视于众人惊疑不定的眼光,翻身下马。
他已经习惯承受汉人们又骇又惑的打量。
「老大,什么事?」噶利罕笑瞇瞇的。这家伙天生喜欢凑热闹、逛市集。
「我和小鱼过去挑选几匹健马,其它的杂货什物就交给你们负责采办。」他随口分配好工作内容,朝躲在弟兄们身后的矮个子招手。
--我……我要跟噶利罕在一起。润玉嗫嗫地比划另外四名同伙,不敢抬眼瞧他。
撒克尔眉眼一掀,有些生气了。这尾发馊的臭咸鱼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过去三天来躲躲藏藏的,活像担心他开口追几百万两银子的欠债似的。他走到东,小鱼逃到西;他待在内帐休憩,小鱼只敢留在外帐打扫。即使他们第一天被他俘虏之时,小鱼都还没畏缩得这等厉害。他越想越觉得懊恼。
「我叫你跟过来,你就给我跟过来!」四个大步即刻缩短两人的距离。撒克尔老实不客气地扭高她的耳垂。「还告诉过你你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唔……」她痛得眼泪都迸出来了。
「老大,别这样。」噶利罕偷偷向他挤眉弄眼。「其它人在看着呢!」
搞个不好让市集的百姓以为他们欺负汉人,那就麻烦了。真要打起来还好,就怕那些小贩暗地里搞鬼,在他们采买的物品内动手脚,害他们白花了银两只弄到一批废物。
「哼!」他重重喷了声气。「走!」
润玉再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自己的皮肉过不去。走就走吧!她无奈,一步一捱地跟在蛮子头头身后。
自从「那夜」之后,她镇日里心虚,尽是担心撒克尔会认出她来,所以平常时分她能避就尽量避,然而,暗地观察了几日之后,她发觉他并未如意想中的蹦到面前,一把揪出她的长发,暴露出女儿身。
或许那天他真的醉晕了吧?放心之余,她却很奇怪地,感到一丁点空虚--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子,竟然认不出她……
「你在发什么呆!」一只强悍的手臂突然将她挥退了三大步。
润玉愕然迎头,迎上他怒气中掺杂着担心与不耐烦的视线。一抹莫名的别扭使地无法正视他,她赶紧低下头。
「你险些被这匹大黑马踩扁!」撒克尔已经对她的办事能力相当不满。「你要是再失魂落魄的,待会儿出了事可别怪我没照看你。」
润玉含糊地发出应声,头低低的,脸颊一径抹上一层轻淡的赧红。
两人来到大型马场前。
为了方便顾客选买,十来匹健马全部集中在广场中心,以粗略搭成的栅栏圈围起来,马儿浮臊不安地踱脚、喷气,扬起细细的黄土飞沙,将马场笼罩成如烟如雾的舞台。栅栏场外正进行着活络的交易。
润玉跟在他身侧,只觉得浓厚沉重的马味儿不断扑向鼻端。她下意识抬起玉手,轻轻掩住唇鼻。
撒克尔瞧见了,心里打了个一突,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嘿!」她的手突然被攫住。
润玉吓了一跳,连忙眨着亮晶晶的眼眸冲着他瞧。
--发生了什么事?
「看看妳的手。」撒克尔笑谑道。「我以前怎地没发现,妳的爪子白兮兮的,活像个没做过粗活的女人家。」
啊!她今早忘记在两只手掌擦上黄泥了。
润玉忙不迭地将手抽回来,两撇淡颜色的红晕化为晚霞。
--选马去。别理我!她拚命挥开他。
「怎么,害羞了?」他很坏,就是不让她好过。
其实,撒克尔也不晓得今天是怎么回事,为何格外喜欢注意小鱼的一举一动。
尤其小家伙方才的举止展现了不经意的柔弱姿态,看起来竟然出奇得像个女孩儿家,真是见鬼了。
莫非他这几日找不着那夜的梦中佳人,终于失心疯,开始疑神疑鬼了?
「这位客倌,您买马吗?」马贩子大着胆子过来兜生意。
罢了!撒克尔赶紧将杂乱无章的思绪逐出心海。办正事要紧。
「介绍两匹上好脚程的马儿来瞧瞧!」他随意吩咐。
马贩子发觉他会说汉话,暗暗松了口气,满脸的欢笑登时推挤上台面。
「有有有,客倌这边请。」
马场的栅栏分格成两个区域,资质较驽劣的马种放养在正中央的大圈子,而身价较昂贵的良驹则圈放在左侧的小框框里。
马贩子哨来一匹全身棕褐的牝马。
「您瞧,这匹『天山飞尘』可是我花了个把月光景才驯服的,牠的脚程、性情,保证让您挑不出毛病,价格又便宜。」小贩拚命吹嘘。
边疆小镇的市集,自然贩售不出什么良种,撒克尔挑剔地打量几眼,勉强凑和着也就算了。
「嘶--」棕马不安地跳脚。还说已经驯养了呢!
「多少?」他简洁有力地问。
「十两银子。」小贩狮子大开口。
「五两。」他不由分说地掏出纹银,拎在手中拋丢着。
「公子,你这不是要割小的心头肉吗?」小贩涎着脸讨价还价。
「随你爱卖不卖。」撒克尔转头就想走。
他算准了附近的穷苦人家决计出不起五两银子买马,这个价格已经算让小贩占便宜了。
「好好好!」马贩又何尝不了解有行无市的情形。「客倌,算您狠,就五两银子吧!你还再多瞧瞧其它马匹吧!小的保证算您便宜一些。」
他的眼光扫到大圈子里的畜牲,忽尔想到是否该为小鱼选购一匹代步用马。
牢头替俘虏采买逃跑的工具?也亏得他有这一份好心。他哑然失笑。
对了,小鱼呢?
他纳闷地放眼打量了一圈,却不见她的身影。随口向马贩子交代几句,他转身就步入人群,寻找失踪的小逃犯。
四周,马蹄扬起黄沙滚滚的烟尘。撒克尔隔着雾蒙蒙的视界望出去,来来住住的交易客、讨论声此起彼落,突然,几句令他震撼得无以复加的对话却克服总总干扰,飘进他的耳内。
「哎哟!」一个小孩跌倒了。
「啊……」一个年轻姑娘家轻呼,半晌,才以极端迟疑的语调开口:「小朋友,你摔疼了没有?」
「哇--好痛。」小孩儿唏哩哗啦地痛哭起来。
「别哭别哭。」那位语意轻柔的姑娘显然被她弄慌了手脚。「你的爹娘在哪里?」
「呜呜……爹爹和娘娘在张铁匠的铺子里。」
「走!姊姊带你回爹爹身边。」
这串女音!
撒克尔犹如五雷轰顶,动弹不得。
这串声音分明属于和他一夜春宵的美佳人。
她在这里!在他左近!与他相隔几十名过路人而已!
他陡然发出莫名其妙的喝声,埋头朝声音的源处搜索过去。
「姑娘!」他焦急地高呼,挡路的人客被他一一推开。
他本来就人高马大,此时像蛮驴似的一股脑儿往前钻,声势更是惊人。
「姑娘!」撒克尔顺利排开人群,却没见着任何佳人与小孩的踪迹。
张铁匠的铺子!他们俩一定到那儿去了。
他不暇细想,随手扯过一名路人。
「张铁匠的铺子在哪里?」
路人眼睁睁冲到一名凶神恶煞,命都吓走半条。
「在……在下条街角转……转口。」颤抖的手指比向目的地。
他扔下对方,继续不屈不挠地奔近。
※
润玉扶着泪涟涟的小男孩进入打铁店,莫名的不安感却攫获她的理智。
一路走下来,她总觉得身后仿佛掀起了骚动。然而杂沓的人声却掩盖了骚动形成的原因。
八成是做贼心虚吧!她想。为了瞒过撒克尔的耳目而采选一些妇道人家的用物,她趁着他专心选马的时候,偷偷溜出马场,现下也不晓得他发觉自己走失了没有。时间不多,她必须趁早把握。
打铁铺门外,一对粗布衣裤的庄稼夫妇正在寻找合适的镰刀。小男孩遥遥望见爹娘的形影,拔起小腿便冲过去。
「爹、娘!」可怜兮兮地引人同情。
她停下步伐,带着一抹不自觉的恬静笑容打量着一家三口。
有爹、娘依靠的感觉真好。
她和哥哥失踪了这许多时日,不知亲长急成什么样子了。
她想回家……
「姑娘!」熟悉而雄浑的嗓音一路追赶过来。
撒克尔!他怎么来了?她大惊,赶紧弯进铁铺旁的小路。
前进了二、三十尺,她的心猛然寒了下来。死巷!
这下可好,没路跑了。
巷子口,撒克尔伟岸的身形闪了过去。
好机会。润玉来不及思忖太多,小心翼翼地溜出巷子,现下变成她留滞在撒克尔身后了。
「姑娘?姑娘?」撒克尔没头苍蝇似地四处乱钻,眼角余光瞄见匠店门口的小娃儿。
一家三口眨巴着眼睛畏觑他。
「小朋友,」他突然蹲低在三尺小娃娃面前。「叔叔问妳一句话好不好?」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庄稼妇人深怕冲撞了杀人不眨眼的番蛮。
「我没有恶意。」他拚命放柔声音,以免吓了人家,啥也问不到。「我只想知道,刚才是不是有位姑娘领这位小朋友回到你们身边?」
「我……我们不晓得。」庄稼汉哪敢和他多话,匆匆丢下几钱银子,拎起镰刀,拥着妻小就往外钻。「大王饶命,我们什么都不晓得--咱们快走!」
「喂,等一下,等……」撒克尔气结地目送三个人逃离自己的视线。
他只想问个话而已,有这么恐怖吗?
好不容易追查到的线索,又断掉了。唉!
颓丧的气息呼出他的牙关。
一根指头从身后戳了戳他的肩膀。
「谁?」他大喜回头,又马上泄了气,换上一副阴沉相。「是你,小鱼!刚才你跑到哪儿去了?」
--我去解手。她头低低地比划。
「下回再乱跑,当心我一个不痛快,砍了你哥哥的头作数。」他怨怪的口气分明是迁怒。
--天色不早了。她暗示。
希望撒克尔能早早起程,她才能借故躲开他,省得自己平白地心慌意乱。
撒克尔抬头瞄了一下天色,再打量周围的街道。
正事办完了,他们确实该起程回营,噶利罕可能已经在村口等待他们会合。
可是--那位佳人正与他站在同一处地点,仅仅欠缺临门一脚就能见着面。放过今日的大好机会,还不晓得要等到何年何月,他该离去吗?
思忖半晌,他终于作出决定。
「小鱼,你替我到马场取马,然后回村口和噶利罕碰头,今晚我要留在这儿,不回去了。」
什么?她一怔。
「看什么看?还不快去回话。」他不愿再多化时间与她闲耗。
今日,即使翻遍了整片村镇,他也要搜出那位美梦中的甜蜜佳人。
※
银月悄悄移上中天。夜深了,青秣镇沉沉陷入无边无境的寂寞。
润玉辗转在杂物帐的睡铺上,只觉得睡不安稳,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好象少了些什么东西。
撒克尔独留在市集小村里,不晓得如何度过今夜。他会不会耐不住寂寞,大采香喷喷的「野花」?
「活该他得花柳病。」她闷闷地翻了个身。
撒克尔夜不归营,干她什么事,谁理他!
「对了。」她猛然坐起身。
大头头夜不归营,岂非她入帐搜索失物的大好良机。她还磋跎些什么?
良机再不可得,润玉立刻捞过薄薄的外衣披上。
今夜的巡索,应该不会再发生「意外」吧?
思及上一回的「突发事件」,她清灵的容颜悄悄转红了。
顺着熟悉的道路,她悄悄摸向中央的大头头营帐。幸亏今夜风平浪静,守卫们的警戒心稍微降低了一些,她沿路并未引起太多的注意力。
来到主营帐口,轻巧的身影翩翩闪入。帐幕内的黑暗包裹住她。
同样的夜访情节,这回的心情却比较松驰,因为她知晓,内帐里不会再同上一回一样,躺着一个令人心惊胆颤的男子。
她不再花费时间在已经寻找过的地点,直接摸索向床榻。
如果她料得没错,玉坠子应该遗失在铺榻的内侧角落,甚至隐藏在牛皮帐边缘的死角,因此撒克尔才迟迟未曾捡拾到。
玉手小心翼翼的沿着床角往地下摸去……
「喝!」一只突兀的巨掌却从寂静闇处捞抱起她的纤腰。
背后有人!她先前竟未察觉。
「你来了?」爱抚般的气息吹向她的鬓际。
这是不可能的!撒克尔!他不是待在市集上没回来吗?
「你……你……」闰玉抖颤着嗓音,霎时失了主意。
「我早有预感,今夜妳应该会再度出现。」两片温热的唇贴向她的颊畔。
「你……怎么会知道?」连她自己都是临时决定的。
下一瞬间,她的背脊已经躺靠在床榻上。
还说什么历史不会重演呢!现世报,还得快!她又落入人家手里,任人「宰割」了。
「小有灵犀吧!」他低哑的回答含着明显的笑意。
话说他独自在小村落绕了两圈,依然遍寻不获佳人的芳踪,而村内的客宿又因为市集的缘故,已经住不到好栖所,他寻思了半晌,只得无奈地驱驾回到营地。既然夜色已深,毋须惊动任何人服侍。
没想到外衣才刚刚解下,帐门即静静被人掀开。他敏锐的嗅觉立刻捕捉到一抹极淡雅熟悉的体香。
踏破铁鞋无觅处,谁想得到他回到自居后反而遇着神秘的芳客。
幸好他今夜临时赶了回来。
「请你……请你放开我。」润玉无助地抵着他胸膛,却撼不动他坚硬如山的铁躯。
「为什么?」他好整以暇地反问,鼻端深埋进她的青丝中,嗅闻她清新自然的发香。
「因为……因为……」这等暧昧的姿势,教她如何能清晰地思考和交谈呢?
「是妳自个儿溜进我的帐子,可不是我强迫你来的。」他低笑。
「不、不,你不了解--」她急切地想解释。
「嘘,咱们待会儿再谈话……」
极度幽暗中,他深沉的语调蒙上含含糊糊的轻哄。润玉无力地察觉,衣襟微敞的酥胸被他灼热的手心撩得更开。
又来了!
「别这样--」她的身子骨软绵绵的,无法抵御他的入侵。
轻轻夜风,彷佛吹进罗帏中……
※
暗潮汹涌的蚊帐内,终于平息下来。
依然是绝端的黑暗,依然是娇喘细细的氛围。薄而湿濡的汗珠罩裹着两副紧密贴合的躯体。
强猛的昏眩感依然在润玉的脑海内肆虐,让他暂时无暇去感应上方的重压。
撒克尔紧紧拥着身上的温润女体,一股浓浓的满足充斥着心田。
终于,终于再度拥住这副缠绕他数个无眠夜的女孩。她不意间流露出的娇弱,引起他从未有机会涌现的怜惜。
无论如何,他绝不会准许她再度离开自己身侧。
他开始挪动身子,探向床角的小盏蜡烛。今夜非弄清楚她的身分不可。
「别!」润玉发觉他的企图,连忙阻止了。
「我要看看妳!」他很坚持。
「不行!千万不行!」她着慌了,死命推开他的重量。
「为什么?」撒克尔为她强烈的反抗而愕然。
「我……我……」她一个翻身坐直了,卷起床角的小毯包裹住自己。「我有难言之瘾--求求你,不要掌灯。」
撒克尔一直不认为自己是个容易心软的男人,然而,在这样亲昵幽暗的时刻,梦中人柔弱而慌乱的恳饶却出奇地触动了他的心。
「告诉我妳的身分,我就不燃灯。」他退而求其次。
唉!润玉只能急得叹气,如果能让他知道身分,她又何必央求他保持黑暗。
「我……我不能说。」她怯怯低语。
「那就恕在下失礼。」他虽不愿破坏目前的亲密气氛。可是,今晚不弄清楚她的身分,谁晓得日后还有没有机会。
「不要!」润玉大惊失色,紧紧地抓抱住他的手臂。「求求你,别再逼我了……」
两颗水珠子沾上他的臂膀。今夜无雨,帐顶又没破孔,怎么会沁出水滴呢?
克尔心头一紧,横强的臂肌软软垂了下来。
她哭了?真的这般害怕让他瞧见她的庐山真面目吗?
「嘘,别哭了。」他轻轻将佳人带进怀中。「我不掌灯就是,别哭了。」
她一时止不住慌乱的啜泣。湿润的脸颊伏在他广阔结实的胸前,静静让他平稳的心跳安抚住惊臊的情绪。
「多……多谢。」半晌,她低喃着感激的谢语。
「起码告诉我妳住在何处。」他要求。
润玉摇着螓首,无法回答。
「妳这样神秘难测,教我将来如何寻找妳呢?」
「你千万别找我。」她不能再接受他的质问了,弯身捡拾着自己的衣物。「我……我该走了。」
「不行!」环绕着她柳腰的手臂又是一紧。「如果妳没能留下让我满意的解答,今晚绝对不放妳回去。」
「你何必强求--如果我们有缘,自然会再见面。」天色即将转明,她不能再和他拗下去。
「我不信汉人的那一套缘法宿命!」他的心意已定,不容她更改。
第一声公鸡的鸣叫喔喔敲入两人耳际。
她隐身的时间即将用尽,再不走就会暴露身分了。
「你--你--」润玉又气又急,偏偏奈何他不得。这个人还真是坚如铁石,半点也讲不得情。「你先放我回去,我……要不然我入了夜再来找你。」
撒克尔先是欢喜了一会儿,复又感到怀疑。说不定这是她随口哄哄他而已,一日纵虎归山,即使她没再出现,他也拿她没办法。
「真的吗?」他仍然箝制住她的娇躯,不肯放人。
第二声鸡鸣嘹响了她的惊慌。
「真的。」她万般哀求的嗓声已经透露出哭音。「我发誓,今晚一定再来找你--求求你放我走吧!天色就要亮了。」
她惶急的语调绝非作假,撒克尔的心登时软了。
「不骗人?」
「骗你我是小狗!」她保证。
其实,他若真要留她下来,她也没法子反抗的,可是他不想。
他宁愿怀中人儿是心甘情愿地伴在他身畔。
「好,我让妳走。」撒克尔撂下一句但书。「如果今夜妳没有现身,明儿个一早我就差人将整个青秣镇翻过来,知道吗?」
「你--」润玉无奈地叹气。这男人实在太难缠了。「我一定会遵守约定,可是你必须保证不会查探我从何处过来,或者遣人跟踪我。」
「成交!」他终于满意,快速而猛烈地吻了她的樱唇一记。
润玉悚然感到心惊。
这个烙吻恍如封印一般,让她不知所措。
这场与蛮子的暗夜之约,显然又将形成复杂危险的情势。
第六章
撒克尔沉思的焦点越过身前的噶利罕,停落在远方。
令人心痒烦乱的神秘佳人夜夜造访他的营帐,已经过了十天了。每夜深宵,她踏着月色而来,在鸡鸣将起时,又踩着轻风离去。
她依然坚持不肯让他得知她的身分,也拒绝让他掌灯,好好看清她的容颜。
「妳对自己的容貌没信心,当心吓跑我么?」有一夜,他如是对她玩笑着。
其实,虽然他无法眼见为凭,一双手早已熟知了她的每一处曲线轮廓,他敢以性命担保,神秘佳人非但长相不骇人,反而足以列入绝顶美人的排名。
「就算是吧!」美人儿软软地偎在他怀中,顺着他的话语下台阶。
撒克尔并不在乎的。即使神秘佳人的容貌平平无奇,他也毫不在乎。他在意的是「她」这个人。
尽管他贪恋她婉转承欢的柔媚,却更喜爱她蜷伏在他怀中,两人交换着枕边细语的亲近感觉。他从不晓得自己是个多话的男子,但在她面前,他却彷佛有数不尽的话题可以闲谈,无论是玩笑式的、正经的、埋怨的、或者有意图的。
总之,她的美,美在那份贴心的质感。
撒克尔发觉,他已经越来越不愿让她夜半离去。他希望能在晨光中与她共同起身,迎接另一天的开始,而非每天早上怀着一份遗憾的想望下床。
如果他今晚能顺利骗她留下来……
唉!只怕不容易。
「老大!」噶利罕蓦然大喊,手掌使劲在他眼前挥动。「老大,你神游到哪儿去了?」
撤克尔立刻回魂,瞪了毛躁的小子一眼。
「到西天向你爹爹问安,顺道转告他你又给我惹多少麻烦。怎么,不行吗?」
「老大,你干么老记着我的错嘛!」提及自己干下的糗事,噶利罕登时收敛几分,尴尬地搔弄着脑袋。
由于收放杂物的那顶牛皮帐子太老旧了,几只镇上的野狗撕开了垂幕,从破洞爬进去偷吃他们的咸货肉干。好小子噶利罕自告奋勇,自愿将帐子修补妥当。
忙了大半天,谁晓得帐子没修好,他反而粗手粗脚地将支撑柱子扯离了地坑,整座营帐全垮了下来。
幸好小鱼鉴于日后的洗沐不方便,只好在他将营帐重新撑起来之后,自愿接替他以粗麻线缝补破孔的重责大任。
也亏得那小鬼头手势巧,做起水磨工夫居然还有模有样,缝补下来的结果丝毫不逊于妇道人家的女红,以后他光靠这手巧艺赚钱,铁定就饿不死了。
撒克尔啜了一口茶。「早劝告过你谈话要直接切入重点的,你总是学不会。你唠唠叨叨讲了大半天,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噶利罕顿时冤枉得不得了。哪是他讲话没重点呀!刚才分明是老大分了神,没将他的要旨听进去。
「前去挖水源的弟兄们今儿一早传来飞鸽书信,说他们拓宽的工作已经顺利完成了,后天就要率着整队俘虏开拔回来。」噶利罕委屈地重复一次。「老大,他们回营之后,咱们该如何处置那一票匪徒?」
难不成当真宰了吧?
撒克尔沉吟着。
「再说吧!先探问清楚他们的表现如何,再下定论不迟。」他摆了摆手,露出遣退手下的意味。
「还有一件事,老大。」噶利罕正经起来。「听说,西侧二十里最近多出了十来名乱贼,目前虽然专挑落单的军旅下手,将来难保不会犯到青秣镇的头上来。」
又是相同的问题!撒克尔叹了口气。现今时局不定,边关的匪徒赶不胜赶、抓不胜抓。当初为了那一念之仁,他才停顿下来协助青秣镇民重振家园,谁知一耽搁就是大半年,如今又冒出新兴的强盗,他干脆老死在这儿算了,甭回部落老家了。
「明儿个你差两位弟兄掩近他们的藏身处,探采虚实,咱们再计划如何一举擒灭贼子。」
撒克尔体内奔回天空地阔的大漠的冲动越来越明显,目前吸引他继续留在青秣镇的,仅有那位神秘佳人了。
或许,他也该开始合计如何拐着她一起回到部落,那可比留宿她下来更艰困一百倍呢!
※
好累呵!
润玉疲惫地睡捏著作疼的肩胛骨。
自从镇民的生活获得安定的保障后,青秣镇的气氛活络了不少,连带的,凡是在商贩营生、或杂粮的种植上也都获得堪称满意的收获。为了因应即将到来的中秋节,热诚的升斗小民每日里送来的应景饰品,怕不有五担之多,让润玉这没啥地位的人质兼小厮忙得日月无光。
这一日午后好不容易偷得闲了,她轻嗅着浑身微散的玉汗,多么渴望能立刻钻进杂物间内洗沐。
营区中央一阵黄烟奔腾,润玉愣然停伫在厨帐前,不知道大伙儿匆匆忙忙、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要上哪儿去?她打着纳闷的手语询问厨娘。
「好象有几位弟兄被十里外的强盗杀伤了,撒克尔大爷去接他们归营。」厨妇忧心忡忡地回答。
润玉轻哦了一声。十里外又出现贼踪,青秣镇民岂不是再度陷入乌云罩顶的阴影中?
不过,放眼目前,营区内的大人全部不在家,她大可好好地洗一顿澡,干么放弃大好良机呢?
她拿起枯枝在黄沙上写着。
--张妈,趁着伤兵还没回来,我先去冲个凉儿,您若有事忙不过来,就大声唤我。
「现在洗沐做什么,一会儿还不是要忙脏了?」厨娘瞪她一眼。
润玉陪笑着,依然大步大步倒退进杂物间,然后开始张罗泡浴的需要事项。
平时她不敢在白日沐浴,是担心撒克尔或他手下的粗人会没头没脑地撞进来,现在可好,该提防的人全部走光光,而厨娘是个妇道人家,当然不敢贸然窥探「年轻男子」洗澡的场面,因此她安全得很。
褪除身上的衣物后,她舒了一口气,缓缓侵入冰凉的清水内。事出突然,来不及准备温水,但在这种极高温的环境中,冷水反而是一种享受。
沁心入脾的温度彷佛浸化了她每一寸根骨。她叹了口气。
她的要求真是越来越低了,只要求得一顿饱、一桶清水,就算心满意足,从前大家闺秀的生活,处处有人服侍,事事有人打点,如今彷佛另一个世界的人生。
她和哥哥会在青秣镇耗上多少时间呢?何时回家?爹娘应该已经知道他们并未按照原定计划进行,是否开始担心了呢?
唉!她好想念家人。却又放不下……放不下那个人。
撒克尔若知晓她的女子身分,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按理说,他应该会极端愠怒的,因为像他这样的男人,最是忌讳受人欺骗。可是,对象若换成是她,他或许不至于气太久吧?
「别胡思乱想了。」润玉甩掉满头乱绪。她明明不打算让撒克尔知道自己的真实身分的,还考虑他发火与否的问题做什么?
可是,她真的好喜欢与他相处的感觉。由于身分上的隐匿,她可以畅情地沉陷在他铁箍似的拥抱中,无须担心承负上「淫荡」的骂名。
她也喜爱聆听他倾诉一些过往的经验。目前为止,她已知道撒克尔的父亲是蒙古人。母亲是花喇子模的旧裔,昔年花喇子模被蒙古铁蹄所灭,因此两人的恋情得不到亲族的赞同,只得私奔而出,如今已经殁逝了。撒克尔自小听多了父母述说两方亲族们的恶劣事迹,耳濡目染之下多少产生负面的影响,因此,即使在身为长子的父亲去逝之后,他依然不肯遵允族长的召唤,回去继承撒克尔家族的正统。
匆匆在边关内外浪荡这些年,身外别无长物,倒是结交到一票打从心眼尊崇他的好兄弟。这支队伍结合成国界间强而有力的团队,无数字名酋要相曾经借重过他们的武技,也赐与过不少可观的财物,然而全给他们这些重情义而轻财宝的汉子给随手花掉了,并不拘泥于汲汲营营的庸俗生活。
这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磊落生涯正是她所向往的。
润玉轻扬起一抹笑,掬起满捧冷水,浇上圆润的肩头。顶上的破洞透进偷窥的天光,也投射入几许暖暖的边疆风味。其实她已经算是经历到自己理想的生活了。
除了洁身沐浴不方便之外,身处在边疆上倒也没什么好挑剔的。
「唉!润玉,怎么妳一副很乐不思蜀的样子?」她赏自己一记爆栗。
不去想了。不去想中原,不去想过去,不去想未来,她必须专注于现在。
尤其是现在的这桶凉水!
她满足地经吐一口气,合上眼,品味着空气间的马味、烟尘,脑中徜佯在想象中的阔大草原,让心思渐渐平静下来,终至迷离……
※
「张嫂!」就在杂物间的帐外,撒克尔标悍的闷吼蓦地响起。
「大爷,您这么快就回来了?」厨娘快手快脚地奔出来应声。
「嗯,受伤的朋友就在镇外不远。」他简短而匆促地解释道。「小鱼呢?我需要他跑个腿。」
「到杂物帐洗澡去了。」厨娘纳罕地瞄向右侧的小营帐。「他也不晓得是怎么洗的,已经泡在里头将近半个时辰了。」
撒克尔一听,眼睛鼻子嘴巴几乎全挤成一块。
他的兄弟正在水深火热之中,小鱼倒好,懂得偷懒享福。
「知道了,我去揪他出来。」撒克尔恼火地大跨步趋往破旧的牛皮帐子。
薄薄的帐幕帘子原本就没有多少遮蔽性,更甭提锁挡的功能。反正天下本家,尤其一个区区小毛头洗澡又不是啥惊天动地的大事,撒克尔理直气壮地直捣黄龙。
第一眼,帐外的极度明亮与帐内的微暗形成经微的视差,他静静等候一瞬,直到眼睛习惯眼前的暗影。
第二眼,大水桶与桶内打盹的身形跃入他眼帘。他深吸一口气作为大喝的预备动作。
第三眼,桶内光裸而圆润的女体侵入他脑海,成功地截断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嚷喊。
这……这是……
撒克尔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女人?小鱼?她?
「妳--妳--」他震惊不已。
润玉在睡梦中,蓦然听见他熟悉的火爆嗓门,脑里依然一片混沌。半晌,她才稍稍反应过来。
撒克尔回来了。
她不暇细想,瞇着困蒙蒙的眼皮跳起来。一时之间手忙脚乱,仍然分辨不清今夕是何夕。
她的衣服呢?刚刚放到哪儿去了?衣服……
衣服!
震骇的念头如雷鸣一般劈进她的五脏六腑。
她,正在洗浴!她,没穿衣服!而,撒克尔瞧见了她的身子;属于女人的胴体……
润玉几乎完全不敢正视他呆愕的表情。慌乱无措地离开了水桶,她赶紧捞起散落的衣服,忙不迭套上身子。
会不会,有一丝丝的可能性,他尚未瞧见她的身子?
她缩躲在帐子的内角,终于鼓起勇气,怯怯地瞄向他。
撒克尔膛大的眼睑足以媲美浑圆的铜钱。难道,鱼儿就是「她」?
「妳是谁?」他的音量比预计中更具威胁性。
润玉畏缩了一下,悄悄低下头,两朵红晕在她的面颊扩散。
这款娇怯怯的神情已经证实了他大半部分的猜测。
撒克尔只觉得极度的震讶。他日日夜夜搜寻的美人,居然就在咫尺之遥。
「真的是妳吗?」他放柔了狠霸的嗓门,试探性地问。
润玉立刻明了他的言下之意,脸儿更艳,索性背转过身去。
「你……你走开。让我更衣……」她细细央求。
这是撒克尔第一遭听「小鱼」说话,却熟悉进骨子里。过去近一个月,他几乎夜夜聆听相同的清幽女音,柔柔地在耳际低回。
「真的是妳……」他产生短暂的惑乱。而后。脑中的灰雾渐渐清明。太多太多的问题也跟着浮现。
「你,你不要过来--」润玉发现他急遽接近的大块头,又惊又急。婉转的推拒最终化为一阵支吾,吞没在撒克尔宽广的胸怀,以及迅速下压的热唇。
起初,他的吻属于试探性的,似乎在测试怀中的人儿与他记忆中的,是否为同一个人。终于,他得到了证实,她的吻、她的人在在与暗夜中的一模一样,轻浅的吻瞬间渴切地加深。
「不……不要……」她心慌意乱,只能拚命挣扎。
撒克尔的偷香受到打扰,不得不停下手。
「妳和那帮中原蛮子,究竟是什么人?」
「我们不是蛮子。」她嗫嚅地开口。「哥哥们只是普通商队,没想到在关外被你们所俘虏……哥哥担心我暴露了女儿妆,会招来强盗的凌辱,所以才--才吩咐我要装成小哑巴。」
显然她哥哥的顾虑并不管用,她终究给他「凌辱」了。
「是吗?」撒克尔怔了怔,莫非他真的错怪他们了?
「撒大爷,」她怯怯地请命。「我们--我们真的不是坏人,你……你放大哥回来好不好?我爹和我娘这么些时候不见我们的消息,一定很心慌。」
既然抓错了人,随之而来,自然是放人了。而放他们走,即意味着让她离开。
他骇人的浓眉立刻蹙起来。「妳叫什么名字?」
「润玉。」
润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她确实很有几分温柔圆润的神髓。
「走!」撒克尔忽然拦腰抱起她,大踏步走出布帐。
「等--等一下--」润玉手忙脚乱地拢住自己的娇躯,以免曝光。「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的营帐。」他平稳的脚步须臾不曾稍缓。「以后妳便住在里头,不准再窝到杂物间。」
「可是--」润玉惊得呆了。
莫非,他不肯放他们走?
※
「这……这是怎么回事?」
宫泓一行人完成了囚徒的劳役,风尘仆仆地被押回青秣镇,迎接他们的却是眼前这副光景。
远远的,撒克尔高出常人一截的身影背着夕阳,形成具威胁性的剪影。他身畔斜倚着一个矮一大截的倩影,罗装随着徐风飘扬。
「那是小玉!」钟雄陡然叫出来。
可不是吗?那抹倩影,像极了他们日日夜夜挂心的小妹。
她的身分暴露了!
「该死!」宫泓一行人顾不得押解的蛮子,发了狠拚命冲向万恶的采花头子。
「哥哥!」润玉隔着遥距大喊,欢欣的语声一路迎上来。
撒克尔搭在她肩上的力道扣重,不让她奔上前投入哥哥的怀抱。
她已经是他的人,除了他之外,旁杂男子绝不能轻易碰触她,即使亲如哥哥也一样。
「小玉儿,妳还好吧?」宫泓冲近到五步之外,又惊又怒地瞪向蛮子头头。
「嗯。」她再也憋忍不住,跨步投进哥哥怀中,红红的嫣霞染满大半张娇颜。
「昨夜撒克尔--发现我的女儿身了。」
「他有没有对妳怎样?」一干兄长全部围上来,东一句西一问。
「我……我……」她紧紧埋入大哥胸怀。
这个举动已经诉说了千言万语。人老实就是这样,说个谎也不会。
「你--你--」宫测的额上青筋暴露。「你竟敢玷辱小玉!我和你拚了!」
「大家上!」囚犯们发了一声喊,徒手徒脚地就想扑上去。
「哥哥!」
「你们找死!」
「别伤了他们!」
各种千奇百怪的呼嚷从四处呼啸起来。
撒克尔不及细想,一个箭步迎冲向俘虏。他倒不准备与他们干一场架,而是担心润玉夹在人群中,一不小心给挤坏了。她这般细皮嫩肉的姑娘家,怎禁得住!
蛮子那方终究人手众多,又附有利器。三两下便平息叛变,撒克尔轻轻松松混入暴徒中,又轻轻松松夹抱她来到平安地域,如入无人之境。
「放她下来。」宫泓一见妹妹被男人搂抱轻薄,眼睛都撑红了。
「她已经是我的人。」撒克尔傲然回答。
「住口!」润玉羞赧得几乎找块黄土遁下去。他非得大声公告他们俩的私事不可吗?
宫泓竭力命令自己按捺下心火。冷静!润玉被辱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事实,做哥哥的必须另外想法子保护她。
「小玉儿,妳已经向他们解释过我们的身分和目的了吗?」
「说过了。」她垂下眼。
「那么,撒克尔,你应该已经明白,敝队商旅和受你们保护的青秣镇民一般,同属于无辜百姓。」宫泓铁青着脸皮。「现在你打算如何?」
撒克尔的面色同样阴沉。「不如何。」
「什么叫不如何?」钟雄插嘴怒叫。「既然知道了我们是平民百姓,就应该放我们上路才是。」
「我们已经替你做了这许多日子的苦工,你也该满意了吧!」
「对对对,把小玉儿还给我们。」其它人一齐鼓噪。
撒克尔莫测高深的眼一一瞥视过每张憎恨的脸孔,末了,又移回她浅白的娇容上。
润玉不敢迎视他。一方是哥哥亲族,一方是……她的所作所为非但踰越了礼法,更便哥哥受累。她无力表达什么意见。
「妳想和他们走?」撒克尔压下头,在她耳畔低问。
「我……我……」她扭绞着手指,视线落在他胸前的襟扣上。「你别伤了我哥哥。」
回答得与间题完全不搭轧。
起码润玉没有一口咬定:「想!」虽然他并不满意这种回答,也算是可以接受了。
「西边二十里最近多了一队抢贼,危害大宋边关的百姓,过几天你们和我的兄弟武装妥当,一起去歼灭匪徒吧!」他淡淡地开口。
「什么意思?」钟雄和朋友面面相觑。
「匪贼危害的人可是你们同血同脉的百姓,我的人手不足,差遣你们一起跑跑腿,想必不为过。」撒克尔勾起冷冷的笑。
「谁和你谈什么抢贼不抢贼的!」宫泓被惹毛了。「咱们先把事情弄清楚,你究竟放不放人?」
「你要送哥哥去剿贼窝?会不会很危险?」润玉连忙插口。「哥哥是区区的平民百姓,不会打仗的。」
「放心吧!」对她说话,撒克尔自然比较温柔。「我的人自然会保他们平安无事。」
「你的人既然样样管用,还遣我们跑腿做什么?」宫泓怒问。
「对呀!你别妄想拖延时间。」众囚犯又开始嚷嚷起来。
「噶利罕,送这几位兄弟去沐浴身子,换件衣服,别怠慢了他们。」撒克尔随口吩咐完,不理会宫泓一行人惊怒的叫喊,一径抱着润玉回到营中心的幕帐。
「慢着,撒克尔,你先把话说清楚再走!」
说清楚?要是说得清楚,他也不必施展这招拖延战术了。
无论如何,他不能放润玉走,而瞧她忠心耿耿的模样,又不像会舍下中原的亲人们随他浪迹关外。横摆在眼前的是一道无解的难题,连他自己也尚未想清楚应该如何厘清,又怎么太过草率的允诺宫家一行人?
「你……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润玉怯怯地抬头打量他。
撒克尔挥开皮帐,让牛皮顶帐将两人稳稳地包裹在私人天地里。
「妳说呢?」他忽然反问。
「我不晓得。」她赶紧偏开眼睛。
「不准!」蛮横的手蓦然稳住她的螓首,不让她转移。「四下无人,妳不妨亲口告诉我。妳想留,还是想走?」
水灵灵的波光对住暗黝黝的深潭。他眼中严厉到几近残酷的视线,险险灼断她的呼吸。
她想走吗?离开这片苍莽却奔放的黄土地,回到狭隘的世界?
当然不。
可是,父亲呢?娘呢?哥哥呢?她对撒克尔的认识,仅止于两人在夜半无人时的私语。她从未接触过他的生活方式、他的亲族、他的朋友,又怎么能大胆决定随着他走?如果她过不惯异族生活,适应不了关外的生活,又该如何?像这样莽悍的男子,是不可能定居在温乡水暖的中原的,即使他愿意委屈自己,显眼的异族人士长相只怕也难以见容于大宋。
她该如何抉择?
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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