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心曲  作者:海蓝   楔子   雾,如夜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似钢绳铁索,像深深泥淖,缠得她动弹不得,陷得她寸步难行,逼得她渐渐渗入令人窒息的魔魅境地。   她想逃开,她想张唇呼救,她想用力挣扎——偏,她只能屏住呼吸,抖抖地躲在树阴深黝的黑暗里,闭目倾听那熟悉而今却刺耳的嘿笑,咬牙咽下阵阵冲喉的血腥气息。   “哈哈,她算什么东西!”幸灾乐祸的嘿笑里带着隐藏不住的得意,“再怎样才智过人,再怎样出众的经商头脑,再怎样算盘拨得精明——也不还是一个小小的低贱女子。”恨恨的切齿里带着丝丝复仇的快意。   她不禁抖了抖,忙用双手搂紧身前的树干,以稳摇晃的身形。   “就算她把咱们金府的布行一手拱上了顶峰,在爹眼里,还不是一个青楼妓女所生的低下杂种?哈,我呸!”轻轻地哼笑一声,“自以为多受爹的宠爱,自以为也是金家大小姐,自以为可以和咱们平起平座,哈——聪明?我看她是笨到家啦!竟瞧不出爹只是在利用她的才智拓展金府的生意而已!”多年来备受压抑,而今终得随着轻松的哼笑散到了四处。   她十指不由自主地紧抠进树皮里,刺进指甲间隙的木屑使手如遭火炙一般,可并不觉痛,只感到犹如掉进千年的寒冰里,刺骨的严寒,渐渐地冰冻了她的神志。   她好想张唇反驳,她才不是他们口中的“她”,她是爹爹最为宠爱的女儿,是爹爹捧在手心含在嘴中的宝贝,是他们异口同声笑赞的好妹子,是在商场呼风唤雨的金十三!   谁敢在她背后如此大胆!   “嘿嘿,如今借她一双金手,咱们金府已稳居中原布行第二把金交椅了,若再实施她拟的这份计划,不出三年,这中原布行头把金交椅迟早归咱们金府所有!”一卷纸随意地拍打着树干,说话人轻松地倚树而立,“爹也真有心机呐,几年来时时刻刻将她捧在手心,开口宝贝闭口心肝,哄得她乖乖卖命,骗得她真以为是爹最爱的女儿哩!哈哈,如今虎养大了,爹还不是一样要宰掉她?呼风唤雨、高高在上的金十三呀,去阴曹地府高高在上罢!”   得意的群笑随之附和,刺耳的嘿笑,如毒雾般充斥了偌大的后园树林。   不,不会是这样的!   她咬牙拼命摇头,拼命想甩开耳旁的夺命刺笑,怎会是这样?爹爹一向最是宠她,金府布行全靠她一手支撑。令同行商贾心怀畏怯的是她,一手操控江南布市的是她,手握金府布行行事大权的是她,神秘的金府十三也是她!   怎会是这样?谁会在背后如此算计她?   爹爹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碰他宝贝十三的一根毫毛!   爹爹——怎有可能要杀她?   她张口,努力想高声嚷出反驳,干哑的喉咙,却挤不出一丁点声音。   “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那个小贱人院落监视着?”   又一个熟悉的声音乍然响起,熟悉的语调让她一辈子都忘不掉,也让她从此再也挣不开噩梦的围剿。   “一群只会败家的不孝子!我养你们有何用处?整日只会吃喝嫖赌玩女人!你们怎不学学十三?若是你们有十三的一半心思放在咱们布行中,咱们金府何愁不能永霸天下?”   “爹,那你干吗要杀十三?”刺耳的嘿笑又如蚁啮般撕扯她的心神,使她心绞得不能呼吸,“干脆你一把火烧死我们这些不孝子,留你那宝贝十三给你养老送终,不就如意了?”   “闭嘴!”   “老八,十三不过是一个青楼贱女人的小贱种,说不定当初根本就不是咱爹下的种哩!你这醋吃得没来由哟!”慢条斯理的慢语,犹如长长的蔓藤,慢慢绕住她的颈子,慢慢隔绝了她的血液、呼吸。“嘿,老大,你这话更是莫名其妙。十三要是长得有她娘的一半风情,模样有她娘的三分漂亮,我还真说不定忘了她是咱妹子,真的动动心哩。可你没长眼睛呀?十三那平庸的相貌,还不如府中烧火的灶下婢子,那喑哑的男子嗓音,更甭提多让人恶心了!谁要碍那分眼?”啧,又不是摸不到漂亮女人。   “老八,你少讲一句会死吗?”冷冷的语调让她止不住颤抖,“十三是什么货色?你们值得为一个赔钱货斗嘴?若不趁早杀了她,等我老了,你们喝西北风去啊?”一群只长肥肉不长脑子的笨蛋!   “那苏州王大富打从三年前便要讨她做小妾,你干吗不答应?还能换十万两雪花银玩两天呢!”   “将摇钱树拱手送人,你舍得?十三也二十了,若再过两年等她羽翼丰满了,谁能压她住?”阴阴的低语里含着绝然的不留情面,“狡兔死,走狗烹!连这也不懂吗?”冷冷地一哼,“一会儿十三便回府,你们给我盯仔细了!等她一睡,便放火烧房!”   她机灵灵打个冷颤,努力压住胸口不断上翻的腥腥血气,不想就这样倒下去。不会!刚才的一群人绝不会是她手足情深的兄长们!不会!更不会有对她宠爱万分的——   不会!   不会是这样!   不会!   不——   第一章   ……不   ……不会!   ……   不会——   他猛地弹坐起来,喘着粗气,努力平息即将蹦出胸腔的狂乱心跳。冷汗,涔涔淌下他的背。   “伍先生?”   他怎又做起噩梦来?   “伍先生?”小小声的轻唤,深恐惊扰了他的好眠,试探性地透过紧闭的门板轻轻漾进屋来。   他不是“她”,怎总也逃不出“她”的梦魇?   “伍先生?”   “她”早已葬身在那场大火,再也不会有人记得“她”,他怎还逃不出“她”的噩梦?   “伍先生?醒了吗?”门外的轻唤,没有一丝的不耐,“伍先生?”   他一怔,慌忙用手一抹额上的冷汗,急急高声回应:“啊,是射月护卫吗?请稍等片刻,我马上去给您开门。”   “不急,不急,伍先生尽管请慢慢来。”温和有礼的男子话语里透出温温的暖意。   他忙从床上跳下来,穿好外袍,急急束好发,穿上单靴,就着铜盆的水浸浸脸,快步行到外室,飞快地打开了那扇阻隔外界的门。   门外静静伫立的,是高壮的威武男子。   “对不住,是自行睡过了头,怠慢了护卫,让您久候了。”客客气气地揖手为礼,平静的面庞上是不着痕迹的疏离与防备。   即便住进这府里已半载,即便眼前的人几乎每日都会见到,即便心里明白这府中的人是以真心待他——心防,始终不敢轻易撤消,“她”的教训,至死难忘啊。   “伍先生又在客气,是射月来早了,打扰了先生的休息。”   淡淡的朝阳穿透稀薄的早雾,慢慢洒进这秀雅怡人的寂静院落。“二少让射月过来瞧瞧,看伍先生是否用过早膳了,若没呢,二少想请先生移驾美人坞,一同用膳。”真挚的笑容布满了射月一脸。   “呀!哪里敢劳动护卫亲自来一趟?让府中仆人传个话,自行自会立刻赶过去。”平凡的面容上也堆起满满的笑,白衣男子拱手又一揖,“多谢二少厚爱,也多谢护卫费心。”   “伍先生说笑了。”射月也拱身一礼,侧身请男子先行,“这半年来若不是有伍先生费心劳力操执,咱聂家布庄早乱成一锅焦粥了。二少常说,等他伤好了,一定要好好谢谢伍先生呢。”岂止二少,京城聂府上下哪一个不感激伍先生?   “哪里敢当,太抬举自行了,自行愧不敢当呐!”稍显瘦小的男子闻言忙止住前行的步子,转回身朝射月急急摇晃双手,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伍先生总是这么谦虚。”摇头一笑,“若不是先生一肩扛起聂府十八家布庄事务,这半年来二少岂能安心养伤?射月心里最是清楚的。”诚挚的谢意是发自内心的。   “玉坊遍中原,布庄满天下”。   这句话在大明朝可谓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只要是有人烟所在之地,便会有京城聂府的布庄;只要有城镇所聚之处,也必定会有京城聂府的玉坊——这话或许有些夸大,但京城聂府在大明朝的经济圈里,绝对是数得着的一方霸主——这可是真真的实情。   京城聂府,顾名思义,自是指位于天子脚下繁华京都的一聂姓人家了。其祖先因辅助朱氏元璋皇帝立国有功,在明建后归院不宦,以所得大量赏赐为基,以玉器起家,历经几代聂氏子孙辛勤耕耘,渐以优质玉器名扬天下,而今传至这一代的聂氏子孙头上,已是天下第一的玉器坊了。   本代玉器坊掌舵者乃聂府长子聂修炜,其经商手腕、头脑俱一流,当家十数年来,已将全国玉坊拓展为二十八处,每年仅玉器的买卖获利便甚是惊人,且他不满足于仅买卖玉器,在自家雕玉坊基础上新加采玉坊、鉴玉坊,采、雕、鉴、买、卖自成一体,更是巩固了聂府玉器坊天下独尊的地位。   聂府次子聂箸文则不愿插手聂府本业,独树一帜,顺应时期,瞅准了当今国泰民安的实情,接手了聂府的布庄,以经营布匹起家,以聂府第一间布庄为起点,十年来已在中原设十八家总布庄,每布庄又下设九分布行,至于各分布行下辖的小布行,早已数不胜数,遍布中原各市镇集贸之地。由此,聂府布庄当之无愧地稳坐中原布行第一把金交大椅,不论规模、实力,皆远远超过其他布庄。   聂府两子算给聂家增了光添了彩。不提聂府惊人的财势、两子高明的经商手腕,单从两人的品貌讲,天下已鲜有匹敌者。   聂府大公子沉稳儒雅,行事稳重;二公子斯文雅秀,爽朗豪迈;两人偏又是容貌出众,俊朗英挺,乃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在中原各色女子眼中,全都是梦中的良婿人选。自两人弱冠之后,前来提亲说媒的若说将聂府门槛踏平了倒也夸张,但是踩坏了大门台阶却绝非笑谈。   烦不胜烦之下,聂府两老索性将当家位子丢给两个儿子,自己出府遍游天下大好河山去了。   两年前,聂府长子在众所瞩目之下,迎娶了新娇娘,成了有家室的男子,令天下未婚女子伤透了心,在连连唉叹少了一位良婿人选时,不免将目光全瞄向了聂府次子身上——老大虽已名草有主,老二也是人才一个啊。牵不着一匹稀世玉马,提一匹绝世金马也不错呐。   可叹的是,平日儒雅斯文的聂家二少从无意于此,根本没想过早日成亲。   他曾侃侃而谈,天下美人何其多哉!在他没见识够、大饱眼福之前,绝不会乖乖扣上人夫的帽子。   天下美女多如过江之鲫,他若娶妻,则一定会选一位丽绝天下的佳人,而哪一位丽绝天下,自然要等他看完天下美女再说喽!   说他风流有些冤他,他很少流连于烟花之地,从不纵情于声色,严遵正人君子之道;但若讲他苛守礼教却又不属实,他有时很是性情放纵、不拘于礼。其有一特殊癖好——贪看美色。若女子,非美貌出众者,他是从不扫上一眼的。即便男子,貌太过平常,也是不在他交往之列的,才不管那人是否身怀奇才。   一句话,不论男女,容貌不出众者,请勿来见他,免得他恶心。   一个眼界极挑剔的怪人,最大乐趣便是寻美,收集各色美人图。   甚至,喏,连他居所,也名为“美人坞”哩!   “伍先生,您请先坐片刻,我去请二少。”躬身一揖,射月将伍自行引入花厅落座,转身入侧门,去请聂家二少。   伍自行点头一笑,静坐一旁,仔细打量起这花厅内的景致。   精雕红果桌椅,细镂脂玉屏风,小巧别致的玉制盆景——若以物喻人,这花厅内随意的摆设,不经意间透露出的洒脱确是像极了居在此处主子的品性,再加上四周墙上小心悬挂的《金陵十八女子图》——他不禁抬头失笑,传闻聂二少喜爱美色,以收集天下所有美人之像为平生志向,真是不假呀!   别说貌凡的女子,在六七个月之前,如他这般相貌普通的平常男子,绝入不了他的眼、迈不进他这美人坞花厅的门槛。偏造化弄人,而今他聂二少所不得不倚重的,却正是他平日最入不了眼的平凡人物呐!   七月之前,聂箸文出府洽公,回途中遭十几个黑衣人围袭,既使有一身不俗的武功,又有贴身护卫射月的拼死保护,但两人力敌几倍于己的敌手,吃亏在所难免,虽最终击退了敌手,两人受伤也是意料中事了;射月被砍了四刀,右脚几被砍断,而今走路还带略拐;聂二少箸文兄则只中了一记飞镖,虽没伤到什么要害,但不幸的是镖上有毒,运功逼毒后性命无有大碍,一双眼却就此瞎了!在寻不着解药之下,已做了六七个月的眼盲之人,行动全依他人指引,而毒性时而复发,毒发时头疼如影随形,时时缠着他,令他无力费神于布庄事务。   仿有预谋般,屋漏偏逢连夜雨。在他遇袭同一日,聂府所属各大小布庄不约而同受到某种力量排挤,布匹大量屯积,货款不能及时收回,以前的老主顾也纷纷单方毁约,转身改与其他布庄交易……一个“乱”字,尚不能形容聂氏布庄当时情景的十之一二。   当时,聂府当家聂修炜一边打理玉坊生意,一边又要替中毒的小弟寻医找药,根本分身乏术;府中各管事又各有事务在身,分不出手来代管,无人有力顾及乱成一团的聂府布庄。   聂府布庄生意由此一落千丈,几要停摆,陷入了停业边缘。   一团又一团的混乱之下,惟一还能正常经营的聂府十八总布庄之一,南京聂府布庄,其掌柜王幼统大力举荐,将在暗中替他主持布庄生意两年有余的账房先生——伍自行顶上了水面,由伍自行入主京城聂府,总理聂府所有布庄一切事宜。   由此,毫无名气、资历的小小账房先生——以前聂二少从不交往的平凡男子——沉默少语的伍自行,在一团混乱中,悄悄走进了京城聂府,成为聂府布庄总账房先生。   在众人不太信任的目光中,他抿着唇,平息了布庄滞货风潮;背负双手,挽回了原先的大批顾主;一声不吭地,迅速收回了拖欠的大笔货款。布庄生意渐回正轨,一路平稳地走到了六七个月后的今天!   而今,创造了聂氏布庄新传奇的耀眼人物——伍自行,正静静坐在聂二少挂满美人图的花厅里,静候聂府二当家聂箸文聂二少的到来。   “自行?”   温雅爽朗的笑声,一路由内室撒进花厅,“对不住,让你久候了。”清亮的男中音一如以往,不带丝毫病残之人的苦闷,高挺瘦劲的身躯,俊逸出众的脸庞,炯炯有神的深邃大眼——谁知而今潇洒依旧、温雅开朗如初的出色男子,竟是目不能视物之人?   “二少太过折煞自行了,二少近日可安好?”伍自行起身轻施一礼,不着痕迹地后移几步,避开了行过来的身形及气息——他从不与人相距过近。   “咦,自行,半月未见,你怎还是这般客气?”男子微微一笑,露出整齐的洁白牙齿来,“没怪我吧?明知你昨夜三更天才回府来,一大早却还是吵了你。”高兴的笑语里带着丝丝的懊恼,一为自己一大早的扰人清梦,一为早已熟识的自行还是躲他,疏离以待。   “怎会怪二少呢?自行原本就打算今早过来,好向二少禀告此次出行结果的。”又慢慢地侧移了两步,再次避开又寻声上前的身形及气息,内敛的乌眸中不禁微含一丝愠恼,不是不能视物吗?何必还要如此费力靠近他!   “不用告我这出行结果的,一切你做主便可。我请你来只是半月不见,有些挂念,特请你吃顿早饭,一来算是给你接风洗尘,二来呢,咱们兄弟这么些天未见,为兄着实有些想你,顺便闲聊一刻而已。”   复又一笑,不再循着自行沉静的气息向前,自行对任何人从来都是防心甚重,疏离以待,如今能近他三尺已算极限,再不识好歹地硬要靠近他,恐会恼着他。不由忆起六月前初次约“见”自行时的情景,自行一板一眼,犹如木偶,一问一答,据射月后来讲,自行距他足足有一丈远哩。   “自行愧对二少厚爱。”揖一揖,随聂箸文在桌前落座,双手拘谨地在桌下交握,偷偷深吸一口气,恭敬说道:“自行这次出京——”   “不要讲不要讲,”聂箸文摆摆手,对着他摇首叹笑,“自行哪自行,说了不必拘礼、不必拘礼,你怎总听不进去?我讲啦,布庄事务你全权处理,不必询问我意见的。”   “可是——”   “没什么可不可是,布庄交于你,我放一百个心哩!你尽管放手去做,若用着什么人手财力,尽管放心从咱府调配就是,不用询问我及大哥意见。”照准了伍自行方位,再点头肯定。   “二少太抬举自行了!只恐自行能力浅薄,对不起二少这般信任。”伍自行心中一悸,垂低双眸,不想将心中激动现于人前。   为什么,他们可以如此信任于他?   “你瞧,又拘礼了不是?”聂箸文有些挫败地摇头叹息,不想两个人再这么客套个没完没了,伸手接过一旁护卫射月递来的粥碗,却不自用,而是朝前一送,“自行,尝尝这清粥,味道不错的。”   “呃,谢、谢二少!”呆愣了一下,忙忙站起身双手接过粥碗,颤颤地小心放到桌上,有些手足无措。   “吃呀,愣什么?”聂箸文拾筷准确地夹起一样小菜,放进嘴中细嚼一刻,点头笑道:“这厨子是新聘来的,清粥小菜是他拿手绝技,尝尝看,嗯,真的很爽口。”   “呃,是——”应了一声,伍自行终于复又坐下,捧起粥来浅尝了几口,又夹一些菜肴品尝一番。   “如何?合不合口味?你是南方人,菜食以清淡为主,乍到北方,恐有不适,若是吃不惯呢,尽管告诉府中人,好与你改善一下。”聂箸文笑得真诚。   “不用、不用,这菜很好,真的,吃起来很合自行口味。”忙忙地谢过好意。   “那就好。”夹起小菜,聂箸文又笑道:“这菜呢,便好似美人儿,不但要容貌超凡脱俗,这味儿,也要清爽怡人才好。”兴致大起地侃侃而谈。   “二少真会比喻。”伍自行也不禁笑起来,紧绷的心神慢慢放松下来,望对面的男子一眼,关心问道:“二少,不知您的视力——”   “哦,没事,”满不在乎地一笑,“习惯了就好。”看不见光亮,却可以用心去感觉,让他学到了许多。   “那解药——”   “大哥派他的贴身护卫朝阳去寻了,大概再有一月左右便有消息传回来。”他并不担心,聂氏兄弟有诸多生死好友,其中江湖中人也大有人在,寻一种解药并非难事。若非他想乘机多休养几月,早在受伤之初便会派朝阳去寻解药。而今才行动,不过是因近日头痛愈来愈烈,颇有加重之势,大哥担心会伤了他脑子,才命朝阳早日去寻解药。否则依他爱玩的性子,一年后再寻什么解药也不迟。   “那就好。”长吁一口气,伍自行放下心来,“聂府布庄没有二少掌舵,大伙全不安哪!”   “哎,有自行你在,我可放心着呢!其实眼盲了也并非坏事,至少可以不去管那些烦人的事务,何乐而不为?”耸肩一笑,毫无想早日恢复视力的念头,“只有一点不太好。”   “哦?可否请二少一讲?”从没见过这种人,竟丝毫也不担心自身。   “就是没法子去赏美人了嘛!”颇有遗憾之感。   “二少真会自娱。”不由笑起来,这二公子,真是处处时时不离美人哪!抬首扫视花厅一番,伍自行不加思索冲口而出,“久闻二少偏爱美色,可为何这美人坞中却没有美人呢?”   他来此不下数十回,除了护卫射月,打扫庭院的家丁,这二少所居的美人坞中从不曾见过一名女侍,更别说什么绝色佳人了。   但,话一出口,便又后悔莫名:他问得太过造次了!   “啊,你注意到啦?我还以为自行除了商务,从不关注身外俗务哩!”聂箸文展眉一笑,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美人儿也如芙蓉清荷,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若瞧得细了,怕也无多大兴趣了。”他只爱看佳人美女,如自家大哥喜爱美玉一般,趣在赏,而非随意玩弄!“再来,天下美女是多如池中锦鲤,能入我眼的也不在少数,可偏偏呢,能过我这美人坞门槛的可就少有喽!”他的门槛可是很高、极挑剔的。   “哦?难道入这美人坞还有关限?”见聂箸文并不气恼,反与他侃侃而谈,兴甚高昂,伍自行才又放下心,轻松下来,不想扰了他的兴致,便随口又问了一句。   “当然有,如德、才、品……多着呢。不过说穿了,也就是难以寻觅那种顺眼又顺心的美人罢了。”仰头长叹,“懒得去费心劳力,去辛苦地众里寻她千百度,只想轻轻松松、不费气力地无意间一回首哪,哈!她正在灯火阑珊处!”   就如他大哥一般,不用出门,便在自家地盘上逮到了今生的挚爱。   多——省心省力!   “哈哈……”再也忍耐不住,伍自行笑得几要喷饭,“二少、二少真会修篡诗词!”他从不知,一首好词能改到这分儿上!   “啊,我会不会修篡诗词倒在其次,不过,自行笑了呢,倒说明我吟诗念词还不算糟得厉害。”聂箸文眯眸一笑。   相识半载,这还是首次亲耳听到自行笑得如此畅意开怀且轻松。心里,总觉有一阵骚动——他为何这般在意自行的反应?甚至挖空心思、抛弃斯文,只为引他开心?他为何又这般性急地要见自行?他们不过才半月未曾碰面而已!   “啊,对、对不住,自行太失礼了!”猛顿住笑,伍自行手足无措,注意,这里是聂府,不是你可以放肆之地!悄悄整一整身形,又拘谨起来。   “自行——你就不能偶尔忘掉一下你的礼仪吗?”叹息地一笑,笑得无力,没什么再战的气力,“咱们风雨同舟、甘苦与共了这么长时日,早已是朋友、是兄弟,你就不能真真正正地畅开心怀,与我肝胆相照?”   “二少,岂、岂敢,太折煞自行了!”惶恐地站起身,本就不善言词的少言沉默之人,自然不知该对这种言语回些什么才好,即便心中一阵激荡,为聂箸文真诚的窝心之言,却也只是点点头,仓促告退,“自行突然想起还有一些账务需马上处理,二少,自行、自行先告辞了!”不等聂箸文出言挽留,忙忙地迈步奔出花厅,仓促出院而去。   叹息,淹没了花开似锦的美人坞。   ……   他,这是怎么了?   呆呆站于聂府花园一隅,伍自行脑中乱成一团,犹如塞进了许多找不着头绪的乱线,缠缠绕绕,绕绕缠缠,紧紧纠结成一团,令人无从解起。   多奇怪的聂家人!   几月来亲身经历、亲眼目睹了聂府中诸人的诸多举动,莫谈聂氏兄弟的手足情深、兄友弟恭,也不讲聂府下人们对主子的真心爱戴、尊敬,单从他自身来讲,他已是深受震憾了。   他是什么人物?他只不过是一名小小的账房先生而已,来历不明,无显赫家世背景,无出众的才智,平日沉默寡言,从不与旁人主动搭话,阴沉的性子该让人敬而远之才对。   可为什么?为什么聂府中由主到仆,却人人对他礼遇有加,微笑以待?无论谁见着了他,总会主动上前嘘寒问暖,伍先生长伍先生短,伍先生小心风凉,伍先生莫要熬神,伍先生多保重身体……   见了他都是笑着同他打招呼、唠唠家常,对他阴沉的性子毫不在意,对他的冷淡疏离从不怪罪,总是细心地照料着他的饮食起居——衣脏了总有人悄悄帮他洗净熨平,天凉了会有人细心地帮他添加衣物,看账太晚了会有人给他送上热腾腾的宵夜……时时刻刻关心着他的生活,好似、好似待他犹如一家人!   为什么?   因为聂氏布庄尚用得着他?   因为,他还有利用价值?   起初,他确是这样以为的。   因为,“她”的下场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人与人之间,不过是一场互相利用的交易而已!狡兔死,走狗烹!古今皆然。   可如今,他迟疑了、迷惑了,心里虽极力抗拒不予接受,可还是渐渐地、一点一点地、不太情愿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他们,是以真心待他。   不是因为他尚有利用价值,不是因为聂府布庄暂时还离不开他。   因为,他们是这样地对待着每一个人。   府中老仆中风生病不能再做活,他们没将老仆一脚踢出门外,而是为他请医买药,侍奉得一如长亲;府中侍女适龄离府外嫁,他们不会因侍女的离府而弃之不闻,而是不忘为她附上一份嫁妆,叫她有事尽管回府来……   冷眼旁观的他,不再一心认为这只不过是聂府利用人的幌子而已,而开始相信,聂府上下正是一直以诚以心待人,也正是在如此待他。   非关利益。   可,为什么,人可以毫无条件地对他人诚心以待?   真是无条件的吗?   无条件地以真心对待一个不知底细、并无深交的陌生人。   有这种人的存在吗?在这个尔虞我诈的冷血世界!   有没有?   若有,为什么“她”却从没遇到过?   “她”咬牙吞血地努力了多少年?日夜不歇地卖命了多少年?“她”呕心呖血地拼命干啊干,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让别人认同“她”的存在、认同“她”的存在并不是一个可笑的错误,而是“她”的存在是有价值的!他们可以接纳“她”、真心待“她”!   可,“她”得到了什么呀?   狡兔死,走狗烹!   “她”辛辛苦苦、扔掉一切人性、抛弃良心所努力换来的,却是一把无情的熊熊大火!火,那把可怕的火,活生生将“她”燃成了灰烬,无情地将“她”吞噬在亲情的放纵大笑里!   无人倾听“她”悲泣的哀号,没有一个人肯为了“她”讲一句话,哪怕叹息过一声。   而那把消逝了“她”来世间一遭的无情火,是平日总笑说爱“她”宠“她”怜“她”的父兄血亲们亲手点燃的——   哈,多讽刺,多——好笑。   “她”——好恨!   好恨!   那把火一直燃在他的心肺之间,日日夜夜,无从熄灭过。   它总在时时刻刻用炽痛提醒着他,狡兔死,走狗烹!   或许,昨夜的噩梦是“她”在好心点醒他,不要再迷惑于这看似真诚的亲情中,该是他离开这日夜困扰他思绪的聂府的时候了。   “伍……伍先生?”   因为他无法接受这府中人毫无心机的笑容,接纳不了府中人对他的诚挚。若这些都是真的存在,“她”为何从没得到过一丝一毫,“她”——死得不甘啊。   “伍先生?”轻声的问语依旧柔柔响起。   “她”恨哪,恨不得——   “伍先生?”   柔柔的女子暖语慢慢渗入了他纷乱的思绪,如清泉、似甘霖,悄悄浸润了他那紧绷如弦的荒漠心田。   他深吐气息,调整情绪,狰狞的脸庞上重新覆上温和的笑意,慢慢转身,迎上身后的年轻女子。   第二章   扬起温和的笑,他举手一揖,“啊,对不住,自行一时失神,怠慢了阿涛姑娘,还请姑娘勿怪。”   “怎会呢?”年轻女子摇摇头。   “姑娘有事?”细瞄一眼一脸困惑的女子,他心里已知是什么困扰了她。   “没、没什么事。”端庄清秀的圆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只是瞧见先生在此站立了许久,恐……恐先生同我一样,也,也迷了路,才过来问一声的。”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轻顿一下,又轻声问:“没打扰到先生吧?”   “哪里有打扰到自行?”就知这阿涛姑娘又迷了路。伍自行微微一笑,轻易地撤下防人千里的心防,因为同聂府众人一样,打从第一次见面起,他便毫无缘由、却由衷地喜欢上了这位平实沉静的女子,也是——聂府实际上的大少奶奶。   二年前,二十有七的聂府大公子聂修炜举行盛大婚宴,广邀好友,遍请各方人士共同见证他一生一世的婚礼,热闹隆重地迎娶了一位不知出身何门的妻子,此事在京城成了一则小小传奇——因为新娘子在拜堂前一刻,竟以死相挟——不嫁!   这罢婚传奇在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京城聂府的大少奶奶耶,别人抢破头的宝座,竟也会有人不稀罕的!   莫谈京城聂府的赫赫威名,单讲聂大公子绝世无双的完美品性,已让众女子们眼红了。   可,真有人不屑耶!   引起这罢婚传奇的准新娘子,便是站在他身前、看似容貌普通、毫不起眼的平凡女子,阿涛姑娘。   她虽少言内向,却固执非常。不成亲便是不成亲,不嫁就是不嫁,既使早已入主聂府主楼,早与聂修炜圆房,成了有实无名的夫妻,几年来,却从不准府中人称她为少夫人,也从不干涉府中事务,只是如嫁前一般,以“阿涛姑娘”身份留居聂府,照样当她的差。   其中缘由,除了两位当事人,知者甚少。   但即便如此,阿涛待人亲切、真心,从不因身份不同而以势压人,府中人俱是由衷地喜欢她、爱戴她,从心底尊她为少夫人。   从第一次见面起,他便毫无理由地喜欢上了阿涛,因为她是那么受尽千般宠爱,与“她”的命运是那么天差地别,若“她”能有阿涛的一丁点幸运——“她”又岂会死得那么不甘心!   他,替“她”羡慕哪!   瞅着眼前笑得幸福的女子,伍自行暗暗叹息。   “啊——”阿涛又是羞涩一笑,“伍先生在赏花?这玉兰开得多好!我一直想请雕玉师父将这花树整个雕下,可修炜一直不允,说什么雕玉师父们正事尚且忙不过来,怎会有闲暇替我雕刻?哼,我就想,那我自己雕,总成了吧?可他还是死活不准,骗我说没有可用的玉石!真让人气恼!”   重重哼一声,却又猛地瞪大了杏眸,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在抱怨,不由又摸摸头,不好意思地歉意一笑,“啊,我说什么呢?让伍先生见笑了。”圆圆的脸庞上抹上了一层赤霞。   “哪里,伍某今日应十分荣幸才对,阿涛姑娘今日话不少呢!”伍自行轻轻一笑,始终无法如对他人一般,对这位姑娘冷淡疏离以待。   探头在偌大的花园中寻视一番,又笑问:“今日怎不见大公子?”   不论阿涛姑娘身在何方,身后一定会有大公子在啊。   “不提他!”阿涛头一扭,又重重哼一哼,很是气愤的样子,“今日我才不要见他!我说啦,我在学会雕花之前请他不要烦我,可他上午答应,下午偏故意跑去逗我,害我一直不能专心。哼,不理他!”埋头抱怨了一刻,侧首瞅一眼望着自己怔怔发呆的年轻男子,阿涛抿唇低语:“伍先生,你有心事对不对?”总会常常无故呆立许久,总似有无边无际的愁苦围着他。   “啊?没……没有。”惊诧于阿涛不同旁人的敏锐观察力,伍自行不自然地一笑,匆匆带过这个话题,故做轻松地笑问:“阿涛姑娘进府不少年了吧?”   “嗯,”低头细算了一刻,眯眸微恼,“十年了吗?大概没那么久吧?”也不太肯定,一直醉心于雕玉,从没想过自己已入府多久了。   “十年?”伍自行一叹,“阿涛姑娘为何进府呢?”   “玉,雕玉。”简单明了。   “为学雕玉之技?!”好惊讶。在这严格禁锢女子才智的年代里,一名女子,也可以如此吗?   “是啊,我家穷,弟妹多。进府当丫环,一来可减轻爹娘负担,二来,也为自己兴趣。”这些话,今日是第一次对外人提起。   嘻,不怕,伍先生不是坏人。   “你喜欢雕玉?”身为女子,可以为自己的喜好努力争取吗?   “我爱雕玉。”肯定地点头更正,“爹爹讲,爱便要去争取,所以我进府来。”因为聂府有全中原最好的玉雕精品及最出色的雕玉师父。   伍自行一时哑口无言,她,真可以为了自己的爱好而活!   可“她”呢?“她”的存在,只为了谋利,利到了手,也是“她”任务完成之时,是“她”被毁之时!   同样身为女儿身,竟如此一天一地云泥之别!   恨哪——   “伍先生?”试探地轻唤一声,阿涛心中是深深的同情,伍先生一定吃过不少的苦,“伍先生?”   “啊,真对不住!自行又闪神啦!阿涛姑娘请勿见怪。”歉疚地躬身勉强一笑,伍自行强振精神,“这府中人都对阿涛姑娘很好,大公子对姑娘的宠爱就更不用提了。”几乎将这小女子怜惜上天去,“自行十分羡慕呢!”为“她”,因为“她”从没真正享受过他人的宠爱哪!   “他们也对你好。”静静望着那似含有无限悲苦的幽瞳,阿涛柔声道,“大家也真心对你,因为咱们是一家人。”点点头,“一家人。”   “一家人?”如遭雷殛,他猛地一悸,无意识地重复,“一家人吗?”   “是啊,因为——”话却被打断了。   “阿涛!”   如一阵急旋风般,从两人身后猛刮过来,气势汹汹,急冲过来的高挺男子身上不复见以往的沉稳,斯文俊朗的脸上挂满焦急,“你怎又独自跑出来?若迷了路怎么办?”他这个小妻子,若说缺点,最出众的一项便是:迷路!天生便是一个小路痴。就算已入府十余年,对这府中方位格局依旧摸不清,常常围着一个地方绕啊绕,总找不到自己要走的路。   “大公子。”同阿涛回身迎向已快急疯的男子,伍自行躬身行礼。   “啊,伍先生也在呀!”长吁一口气,担了半天的心总算回归了原位,这才看到妻子身旁尚有一平常男子,冲伍自行点头为礼,聂修炜展眉一笑,“多谢你助我一臂之力,帮我拦住了阿涛,不然她不知又要绕到哪里去啦!”   快步奔到妻子身前,伸手要拥她入怀,却被阿涛向后一闪,躲到了伍自行身后。   “阿涛!”   “不理你!”伸手轻轻拽住伍自行衣袖,躲在略高于自己身形的男子后,阿涛绷起了圆脸。   冲也已沉下脸的聂修炜尴尬一笑,伍自行手足无措,他并不想掺和别人的家务事啊。   “阿涛——”轻叹一声,聂修炜笑得无力,“不要使性子好不好?你看伍先生多为难?”   对于一个惯于与人保持距离的人来讲,被别人一下子靠近,绝不会乐意的。   歉然地瞅一眼不自在的年轻男子,聂修炜抱歉地一笑:“伍先生,让你见笑了。”心中也微讶,阿涛从没对自己及箸文以外的男子如此——亲近过!   “伍先生才不会笑我。”话虽如此,依旧绷着圆脸的阿涛还是慢慢移出了伍自行身后,与他齐肩而立。手,却依旧握着他衣袖不放。   “阿涛……”   不知该哭该笑,爱上这么一个只用心在雕玉上,从不关注外界事务的小女人!聂修炜觉脸上微烧,“男女授受不亲,是不是?过来我这里,好吗?”双臂扬开,静等妻子投进怀中来。   对妻子躲在其他男子身后的行径,是感到有些吃醋,却并不气恼,一来因为他对自己的小女人有信心,二来,他也相信这位沉默寡言伍先生的为人。   “你不再扰我雕玉?”身子不动,阿涛先等聂修炜回应,只因这个男子太过奸诈,常失信于她——先谈好条件才不会太吃亏。   “好,不扰你。”温柔一笑,点头应允。   “不会再阻我去雕玉坊?”   “好,不会。不过要我陪着才能去。”这已是最大限度,他相信妻子,可也不想让许多男人围在自己妻子身边指手划脚,“可以过来了吗?”他耐心等待。   阿涛又侧首瞧一眼伍自行,见他因被自己握住衣袖而一脸尴尬的样子,终于点点头,松开手,慢吞吞移进所爱之人为她而敞开的怀里。   两名男子不由都松了一口气。   “伍先生,是阿涛不好,让您见笑了。”阿涛回首朝伍自行歉意地一笑。   “哪里会,哪里会。”勉强地回两人一笑,伍自行再拱手揖一揖,“自行不打扰两位了,告辞。”转身便要离开。   柔情蜜意、两两亲爱的时刻,从不属于他。   他,是孤身行天涯的无根漂萍。   “伍先生。”聂修炜却喊住了他。   他愕然停下步子,回首,不由一呆,无法静心面对朝他笑得真挚的两人,猛又回过头去,背对两人,哑声问道:“大公子还有什么要吩咐自行吗?”   从没人如此对他笑过,他——承受不起。   “自行——”聂修炜首次这样唤他,“在府中尽管安下心来过日子,这府便是你的家,咱们便是你的兄弟姐妹,是亲人,关心对方没什么不对,而是理所应当的。”   温和的暖语既包含着浓浓的情意,又是那样的语重心长,“我和箸文略长你几岁,便托大是你兄长——兄长本应关心爱护幼弟,兄弟、亲人自然会真心以待,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值得怀疑的,是不是?”   不用总是怀着戒心谨慎面对亲情。   “多、多谢大公子如此高待自行!”脚步不稳地前移两步,伍自行语带轻颤,“自行会一辈子记得大公子今日这番话!不、不打扰两位了。”   狼狈地快步离去,不敢回头,不想在人前曝出从无人知晓的脆弱——他本是天涯独行人哪!也恐一回头,却发现身后并无人影,而刚才的一切,不过只是自己痴人一梦罢了。   ……   望着仓皇的背影,阿涛低语,“伍先生好可怜。”   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却似已经历了一世的沧桑,背负着永无止境的悲苦。   “不,他不再可怜。”俯首在妻子额上印下一吻,聂修炜低语,“因为他以后有我们。我们,箸文,都是他的亲人。”不会再是天涯独行的一抹孤影。   暖暖的初春朝阳,缓缓笼住了美丽的聂府。   ……   他疾步而行,对与他错身而过的聂府众人们视而不见,置之不理,听不到他们的亲切问候,看不到那张张漾满笑容的脸庞,心里,翻滚的是聂氏兄弟的话语。   是朋友,是兄弟。   肝胆相照,真心以对。   兄弟,亲人。   亲人——关心你……   他猛止住疾行的步子,顺手扯下身旁一朵开得正艳的花来,“真心?”恨恨地揪下几片艳丽的娇嫩花瓣,“若是亲人,若是真心,‘她’怎会葬身火海?‘她’又如何会丧命于那些所谓的兄弟亲人之手?!”二十岁,正如这娇艳的花朵,是正在盛开怒放的美丽年华啊!   却凄惨地凋零了。   哼,他才不信呢,他才不相信什么狗屁亲人!   可,呆呆瞪着手掌中零残的花瓣,不由叹息——   兄弟,亲人!   心,似乎再也坚强不下去,冷硬不再,一道微不可察的热流悄悄由心底漾发,缓缓浸没了他的四肢百骸。   亲人,关心你。   世上,还真有亲情的存在吗?   “她”死在了“亲人”冷冷的笑声里。   他,可有那么幸运,能侥幸获得上天的垂赐?   上天——   可真会赐他一丝亲情?一丝不同于“她”的亲情,一丝真正的人间亲情?   能吗?   在“她”被可笑的亲情燃成灰烬之后。   能吗?   春风轻轻地吹啊吹,吹落了他手中残零的花瓣,悄悄送他几缕清香。暖暖的清香,绕了他一身。他,是该走了,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春天的花园中,繁花似锦。   一抹浪迹天涯的独行人影,渐渐融在了如画的景中……   春,来了。   伍自行,沅水人氏。十二丧母,二十失父。因所居之地遭水害,流于南京,以代写书信为生。后入聂府南京布庄,先为卖布小厮,再因精于账项被启用为账房先生,至六月前入聂府时止。   生性沉默,不善言辞,不善交际。   现年二十四岁。   简简单单的字句,简简单单的过往身世。   清清楚楚地由射月口中吐出来。   聂箸文斜倚榻上,双手环胸,俊朗的脸上平平淡淡的,闻后毫无表情,只一径地沉吟不语。   “爷,就这些。”合上书信,射月静候主子回神。自小便跟在二少身边,对二少神态表情早已摸了个清楚,他知主子此时正在思考。   “喔。”轻应了一声,挑挑浓眉,幽深的黑眸里流光泛动。   “爷,还有什么要再查一下的吗?”聂府消息网遍布中原,查一个人身世来历易如反掌。只是,这次却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他们竟无法查出伍自行二十岁之前的任何踪迹!   丧母失父,也只是入聂府南京布庄时伍自行自己的说辞。   其他,均被一场洪水淹没了痕迹。   “自行在南京布庄时从无与仆人交往过?”   “是。伍先生自言无亲无友,加上生性淡漠,他除了埋头打理布庄账务外,从不外出。与上门主顾所谈也仅限于布匹与些许寒暄之语,从不言及其他。”再瞧一眼书信,又道:“啊,王幼统掌柜还讲,伍先生在布庄三年,从没写过什么书信,会过什么朋友乡人。对人俱是客气而疏离。”淡然的性子跟现在一模一样,整日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王掌柜怎样评价他的?”   “哦,王掌柜对伍先生的评价和上次他推荐伍先生时的说辞一样。”   十分精熟于布匹事项,眼力极好,对各地布棉了如指掌。甚至,对其他各家布商的为人处事也知之甚详,极易掌握他人心理。   只是,身怀大才,却从不显露,只隐身暗处,一点一点地、不招人注意地谨慎施展经商才华。   “依你看,自行是什么样子的人?”聂箸文侧首笑问从小到大的贴心兄弟。   “好人啊。”射月不加思索地回答,“他对谁都是笑脸相迎、有礼有仪,从不摆架子。”只是相处的时间久了,总觉他是一个蜡人,因为没有常人的喜怒哀乐,好似带着面具一般。   “他很有大量,心胸宽广,布庄中当初很有人对他不服气,当面讲的话很难听,说他年纪轻轻,空有纸上谈兵的嘴上功夫,不一定能撑起布庄的大局。可伍先生听后却只笑笑不语,根本没恼。后来事实证明,伍先生确有管理布庄之能。那些人前去道歉,伍先生反过来还劝他们不必记挂在心,要多帮他哩!”难得的雅量,为他搏得一片赞许及仰慕。   “哦。”聂箸文一笑,轻轻带过这个话题,“朝阳可曾有信传来过?”自他遇袭后,大哥便将他的贴身护卫暗中调派出府,探访自己遇袭背后及聂府布庄滞货风潮一事。   “昨夜大哥曾飞鸽传书,”朝阳与射月也是亲生兄弟,自幼便在聂府长大,“说是顺那些黑衣人所留踪迹追到了苏州一带,只是黑衣人甚是行踪诡秘,到了苏州便失了踪影,后来大哥再三察访,竟在杭州一荒山中找到了黑衣人们的尸首!”   显然是被人灭口。   “可曾找出什么?”   “一无所获。”摇摇头,射月有些挫败,“就连咱们暗处的消息网也找不出什么线索来。”   “解药呢?”   “大哥顺路去了黑山,拜访了黑山二当家,据黑二当家推算,爷所中之毒乃苗岭红花,毒性甚烈,亏得中毒当时便已逼出大半,不然怕是性命不保。黑二当家已配制了解药,大概不用几天便能送过来。”黑山能人奇士众之又众,黑大当家更是人中之龙,与聂氏兄弟乃挚交好友。   此次聂箸文遇袭,黑山便曾派人前来探访,只是黑山这一两年因有大事变故,众位当家俱留守山内,无法分身相助。   “哦。”淡淡应一声,聂箸文不再言语。   射月便也肃站一旁,静候主子吩咐。   很是显然,他遇袭一事同布庄滞货风潮两者互有牵连。   打从聂氏布庄开始茁壮之时,因为利害关系,其他各布庄便已是对聂氏布庄仇视甚多。   原因无他,聂氏布庄蚕吞了不少市场份额,自身逐渐强大的同时,连带削减了他人的赢利。眼红之人自然大有人在。   他遇袭,布庄滞货,自是因此而起,倒也无须太过关注。   他现在惟一想关注的,是伍自行。   若他在受袭之前,除了忙于布庄及聂府事务,闲暇大都醉心于到处寻芳探美、收集美人之像。除了可赏心悦色的美人,鲜少能有入得了眼的人或物,至于能勾起他兴致的,更是罕有。   在那时,沉闷的男子,如伍自行之类,普通的相貌,普通的性子,在闹市中随手可抓出几个——此种人是万万入不了他眼的。   而在他遇袭后,聂府、布庄乱成一团,无奈之下才抱着一步一走的心态,启用了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账房先生伍自行——那还是经由王幼统老掌柜的大力举荐。讲句真话,确是对自行没抱什么希望。   记得当初听射月提起自行普通至极,他甚至不加思索地摇头否决,不想启用自行,还惹得大哥狠狠斥骂了他一顿哩。   出乎众人意料,貌凡、沉闷的小小账房先生竟在入主聂府短短一月之内,便力挽狂澜,将几要关门停业的聂府十八大布庄一一救起,重振雄风,继续号令中原布业,睥睨天下布市——此举惊呆了多少人,无法数计。   但受撼最大的,是他。   这事给一向眼高于顶的他上了一课,他回首前二十几年所走之路,所习之好,才蓦然明白以前的自己是多么幼稚荒唐——以貌取人,岂是一声惭愧可说的?   大受震憾之下,他开始端正心态,重新以心来视人。自行,便是他以心视人的第一个被视者。   在几个月的暗中观察下来,普通、寡言、沉闷的伍自行,在他心中的地位,早已远超了他以前所狂爱的美人及美人图,已在他心里占了最显要的位置。自行的经商头脑、自行的沉默、自行的寡言、自行的独特性格……   他承认,对于伍自行,他早已不满于表层的认识,他已愈来愈想了解自行的一切:自行闲暇时有何爱好,自行可有亲人,自行到底来自何方,自行可有同于常人的喜怒哀乐——他迫不急待地想知道。   天晓得,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如此渴切地想要用心去看一个人。   是否拥有赏心悦目的美丽容貌,早已不再是他取人的标准;用心仔细去体会另一个人的心灵是否美丽,这才是应有的取人之道啊!   他想拥有一个重新认识自行的机会。   机会,给自己,也给自行——自行是那么孤寂,那么不信任旁人哪!   “射月,如今咱们布庄情景如何了?”身为掌舵者,偶尔也得意思意思。   “好端端的,营利甚至已胜从前。”前日伍先生才来报读了布庄本月收支结果。   “若,一时再无人掌舵呢?”   “没什么重要事务的话,可以。”还是伍先生高明得多,入主聂府布庄,不但一手力挽狂澜,还顺手改变了布庄经营手法,布庄既使无人费心统筹,也已可自行运转,不由取笑二少,“爷,伍先生似乎比你高明许多哟!”   “这倒是。”并不气恼,只淡淡一笑,略一沉思,便道:“射月,你去尽量空下伍先生这几日的行程,我想趁现下无事,邀他赏花,领他在府中逛逛。”   “现在?”不由张大嘴巴,瞄一眼二少,“爷,你现在还无法视物,恐不太方便,不如等过几日,解药送来了,再邀伍先生一游聂府。”没说出的是,二少近头痛时有发作,而且发作起来几要头痛欲裂,为策安全,还是安心静养为好。   “过几日?”嗤地一笑,聂箸文苦笑着摇头,“等过几日,我眼好了,怕就再也见不到自行喽!”   “为什么?”不由一呆,不解主子何以如此。   “傻射月!”叹叹一笑,“你想想看,明明身怀奇才,无论才智、经商手腕与为人处世皆高人一筹,却只想屈身为一个小小的账房先生,不想出人头地,扬名天下,为的什么?”   若不是他遇袭受伤无法主事,布庄又乱成一团,恐伍自行绝不会被拱出幕后,施展惊人才华。   “爷说的是伍先生?”人人有向学之心,射月立即反问:“为什么?”   “傻射月,果然傻得厉害!”不屑地轻哼一声,对贴身护卫的白痴样子深感无力,“一是他心怀叵测,图谋不轨,”抬手制止射月的反驳,继续道:“二是他身有难言之隐,隐身小市,不欲人知。”   “啊,伍先生一定是第二种!”直觉地替心中敬仰之人寻找理由。   “是啊,既然他不欲人知,又怎肯长期显示才华,在他人面前显山露水?”况伍自行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绝不出面斡旋于人前,一直隐于人后,指点别人出马计事。   如此,他即便瞧不见自行,也可猜出自行几分心思来。   “那也不一定要走啊?”   “射月呀射月,”挫败地低叹,“你刚不是说了,咱们布庄已渡过险关,无需再费心管理。那伍先生还肯再闲居咱府?”那么一个不喜应酬交际的死闷男子,岂会无聊地虚掷时光?况,在外人面前露脸展现才华?   他可以肯定,若没有原因,自行绝不可能入主聂氏布庄。   那么,原因何在呢?   他若是一个陌生人,为何会不遗余力地为他人费尽心思、力挽狂澜呢?他又是如何对中原布市动态了若指掌呢?   他当然想弄明白,但当务之急,是先能留下这位神秘的伍自行。   “啊——”射月傻傻地点头,他怎没想到?   “所以,这几日你没见他欲言又止,一副随时想开溜的样子?”甚至陆续将布庄账册交回来,将布庄主事权渐渐强行塞还自己。   于是,一有机会,他便请这位伍先生过来一聚,与之闲聊,请之用膳,好让自行没机会、也不好意思开口请辞,更是想顺便一探这位神秘人物的来历底子——只是成效不彰而已。自行虽已对他不再疏远客气,可心防却一直没撤下一刻。   “于是,爷想尽力绊住伍先生?”最好的法子便是整日邀他一聚喽!   “你终于明白了呀?”   “爷!”   第三章   “娶妻?”聂箸文盘膝坐于榻上,十分有趣地笑着反问。   自刻意减少伍自行布庄事务后,他几乎将除睡觉以外的所有时间,全投在了自行身上,全心全意地想用亲情留住这孤独的天涯独行客。   而在聂箸文及聂府众人全心付出之下,伍自行或许真的稍撤了心防,真的信任了聂氏兄弟的真心以待,疏离已渐不在,虽话依旧不多,字句同样简短,但终能撤下淡漠的面具,敢与聂氏兄弟闲谈几句公务之外的话题了。   这日午后,他便与聂箸文闲坐书房,鼓足勇气问起聂二少的家务事。   “是啊,二少也有二十七八了,为什么还不娶妻呢?”伍自行十分困难地重复,甚是不自在。心中,忐忑不安.为自己第一次的好奇。   “我也想娶妻啊。”聂箸文扁扁嘴,儒雅俊朗的脸上竟有了哀屈之色,让伍自行不觉瞠大了双眸,好奇心更甚。   “谁不想夜夜暖玉温香在怀啊,我可也是血气方刚的大男儿哩!可问题是,我寻不到可娶之人哪!”他聂二少可是很挑剔的。   “那么多名门闺秀想嫁给二少,怎会没有人?”伍自行轻轻一哼,才不信聂箸文的抱屈之辞。他入居聂府半年多了,亲眼见到上门求亲的人可不少。   “是啊,是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姑娘想嫁我,”聂箸文皮皮一笑,好似少年儿郎,“可我一个都瞅不顺眼哪,怎么娶?”   “那是因为二少眼界太高。”光看美人坞随处可见的美人图,恐怕已桃花了眼。   “错,娶妻是一辈子的事,岂能不找一个真正喜欢的顺眼的来娶?”他可是仁者大丈夫,是谦谦君子,才不会拈三搞四娶一大堆老婆在家,一生,一个爱侣相伴已足够了,“我可不想如大哥一般,整日哀叹。”因为大哥找了一个妻子,他眼倒是顺了,可惜人家阿涛不顺他。   “大公子很幸福。”虽然面对阿涛姑娘时,脾气总有些暴躁,常常不顾儒雅形象地大吼大叫,但眼中的幸福开心却瞒不了人。   “那你呢,自行?你也二十四五了,不也该找一个妻子了?”聂箸文笑着反问。   “找、找个妻子?!”险些被口水呛死,伍自行不自然地干笑两声,竟无法直视那双紧盯他的熠熠乌瞳,不是瞧不见东西吗,何苦这样费力地盯他?   “对啊。是男人,总要娶妻生子的嘛!”侧耳细闻身旁动静,聂箸文兴致更高。   “我、我身无长物,一无所有,谁肯嫁我吃苦?”硬起头皮作答。   “错!嫁你是三世修下的福气才对。”聂箸文头一次痛恨自己不能视,不能瞧见自行此时的神态——一定很有趣!   “怎、怎会呢?要什么没什么,疯了才会嫁我。”   “那自行可想过要找个妻子共伴一生?”   “嗯,没有。”垂首一笑,笑得涩然,“我一个人惯了,无牵无挂的,也挺好。”   “不好、不好。”郑重地摇摇头,聂箸文沉声道.“若真是这样,休说他人,我便头一个不准。”   悄悄地,声色不动地将双手在背后互握,衣下的肌肉紧贲而起,努力维持身子不动,脸上,渐渐苍白了起来,却依旧强颜欢笑。   “自行不讲,我也知、知自行一定受过不少苦,可那都过去啦!如今咱们兄弟既然有缘,聚到了一起来,那以后便要有苦共担、有甜共享才是。若、若我要娶妻,那一定要、要同自行一起迎娶新娘子。”虽也不知心中为伺会有这种奇怪念头,但他喜欢自行,喜欢得紧,如同喜欢自己一般。   “二少、二少又说笑了。”将头扭到一侧,努力平息眼中的热气。他与他无亲无故,何必这般对他!只顾自己内心激动难抑,忽略了榻上另一侧异常的人影。   “不、不、不是说笑!我、是认、认——”控制不住上下牙齿抖抖相撞,额上豆大汗珠顿时滴落如雨。   “二少,您——你怎么了?!”猛抬首,望见伟岸身体竟颤抖不已地紧缩成一团,大惊,一下子扑坐过来,不加思索地扶聂箸文躺下,手足无措,“你、你到底怎么了?我去找大公子!”转身要走。   “别走!别、别走!”聂箸文快速地反手一拉,紧拽住伍自行衣袖,强笑,“没、没事,只是头痛又犯了而已,没、没什么大不了的。”   “疼成这样,还逞强做什么?”心乱成一团,根本无法冷静下来,终于有人肯真心对他,他岂能放任这人独自受苦?“我该做些什么,二少!我怎样才能帮你止痛?”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陪、陪我说会儿话便行。”聂箸文一脸懊恼,恨头疾来得不是时候,“别担心,片刻便过。”   “好、好,你要说些什么?”再也想不起什么疏离淡漠,伍自行坐回榻边,双手揉向聂箸文额侧太阳穴,均力挤压,“真的不妨事吗?”   “不妨,不妨。”重重吁了一口气,聂箸文双拳紧握拢于身侧,咬牙忍住一波波的烈痛阵阵袭向脑诲,全身赫然紧绷,“就聊、就聊自行身世如何?”小心翼翼地屏息,细察自行动静。   按压穴位的动作闻言不由僵了一下,片刻又醒悟过来,将脸转向角落,伍自行边继续动作边涩然地一笑,“有什么好说的?我十二上娘便没啦,二十岁又少了一个爹爹,仅此而已。”   “没有别的亲人了?”感受那凉凉的指腹在头侧轻轻揉压,头疼真觉轻了许多。   他一顿,亲人?在“她”丧身火海后,所有的亲人也随之消失无踪了。“没啦,一场大火,全死了个干干净净。”手指,继续揉着。   奇怪,以往只要忆起那场火,总会心如刀绞,压得喘不过气来,何时,他竟能如无事一般地将它轻轻带过?   聂箸文没再问些什么,也沉默了下来。自行到底受了多少苦?热血上涌,顿觉喉间一紧,双手自有意识地一抬一圈,便将那瘦弱的身躯拥进怀里,轻声道:“别动,我只想抱一抱你。”   伍自行便止了挣扎,放任自己静静倚在那宽阔的胸怀里,鼻端也酸涩起来,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拥过自己,好似,好似亲人一般。   “没有爹娘没关系,我爹娘便也是你爹娘;没有亲人没关系,我和大哥都是你的亲兄弟;没有家也没关系,这聂府便是你的家;没有什么也没关系,因为以后你有——我。”   伍自行再也忍不住,双手不由圈上那瘦劲的躯体,抖抖地,手指拳了又松,松了又握,不知该哭该笑,内心,空成一片无物的白。   上天,真的垂幸于他了吗?   他,可真的比“她”幸运?   这,可是在梦中?   唇动了又动,仰首瞅那真挚的面庞一刻,猛地俯下首贴近那温暖的怀抱,张口狠狠咬了下去——就算是梦,让他在梦中放纵地留下一点痕迹吧!证明、证明他曾醉在了美梦之中。   聂箸文闷哼一声,刻骨的痛楚,重重融烧了他的情愫,他不语,任由怀中的一抹孤影在他身上刻上印记。   自行,从此由他守护。   非关男女,情根由此深种……   由此之后,伍自行再也不提出府之事。   尽管心绪杂乱,尽管聂府中人对他依旧亲切地关怀备至,尽管聂氏兄弟待他一如亲弟,尽管——聂箸文如他所言,付出源源不绝的亲情……   但这一切,恍若梦中。   他还是不敢相信,一切是真。   “她”的教训时时告诫他,不要再相信什么亲情友爱,狡兔死,走狗烹,该是他功成身退之时了。他想离开。   可,一幕幕在聂府的生活情景,使他心中总有那么一丝丝的渴盼:世上,可真会有人用心待他?   他想知道,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不管那答案是否如他心中渴盼,也顾不得是否会再被伤害一次,哪怕最后结局是伤得如同体无完肤的“她”一般。   他想留下来。   心,纵然是七上八下,人,尽管是坐卧不安,他依旧在耐心等待,等待一个最终的回答,不论好坏。   老天,就让他放纵一次吧!   让他以命作注,赌一赌,他,可会比“她”幸运?   他可有福分,遇上真心待他之人?   长叹,日日夜夜如影随形。   心,真的再也无力去提防什么,就让他沉于这无边的美梦之中吧!   在这聂家人筑起的梦里,或许真有温情与真心的存在。   他已累了……   日子,便这么一天一天过下去。   聂箸文待伍自行,就如他所言的那般,是兄弟。   每日除了处理布庄事务,便开始拉着伍自行在聂府中到处“探险”。聂府地处京城东郊,占地甚是广宽,府中楼台亭阁、假山湖水、树林草地,无一不全,若单靠人走,没有一天也逛不上一圈。于是,由藏书楼,到千石堂,由竹松居,到雕玉坊,从清玉楼,到石阁……聂府所有大大小小、左左右右的景致,聂箸文都领着伍自行悠闲优游。   其实,说是他领着伍自行,倒不如说是伍自行领着他、做他拐杖才对。解药,未到,眼,依旧什么也看不见。在这偌大的府中,自是分不清南北东西。但自小长于斯,大小路径早已烂熟于心,便由他讲解,伍自行则按他所指,拉着他东西乱走。偶尔路走错了,便似淘气的少年,哈哈大笑一气。   这在伍自行看来,是十分新奇的。   他的过去,不是读书识字,便是与账务打交道,从没有闲下的一刻,除了精于账务及经营之道,其他可说是一窍不通。   京城聂府在北方来讲,算是景致所集之地。虽不能与皇宫大内的建筑相媲美,但府内楼阁亭立,湖水漾波,山石雄伟,小桥轻盈,郁林茂盛,青草依依,除了北方特有的宏伟堂阁外,南方的秀致园林也尽融府中。不出府门一步,便能将南北精景建筑瞧个过瘾,对伍自行来讲,可真是大开了眼界,饱了眼福。   至此,再也无出府的念头,每日除了处理布庄账务,便兴致勃勃地拉聂箸文到处参观,什么疏离、防备.早丢了个千干净净。虽说有时深夜不免再做一两个噩梦,但与每日丰富多彩的新生活比起来.也算不得什么了。   他决定,不管这是否只是他的一场美梦,他都会纵情享受。   如果,这一切是上天垂赐给他的,他一心接受便是;如果,这一切是虚幻的,他也要在这美丽的虚幻里好好生活每一天,至少,就算这虚幻终有破灭的一天,他也会有一些美丽可以回想。   无论怎样,他要忘了过去,重新开始,开始他从不敢奢望的幸福生活。相信“她”,也会替他高兴。   他,好似换了一个人,换了一颗心。   脸庞上开始挂着真正轻松的微笑,偶尔会主动与错身而过的人们点点头,打个招呼,虽依旧少言沉默,依旧冷淡,但这些小小的改变,已足够让聂府众人们欣喜不已。伍先生变了!变得不再客气疏离,不再防备所有,变得——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已够了。   而对聂箸文来讲,他更是满足于眼前虽看不见、却可用心感受得到的一切。   自行对他不再疏离客气,不再有什么心防,肯让他接近,肯与他轻松地闲谈,肯主动牵着他的手,甚至会关心地提醒他用饭用药——   他已别无所求了。   至于阿涛不止一次地偷偷取笑他,说他像宠孩子一般地宠伍先生,两个大男人手牵手算什么样子——对这一类的打趣他只一笑置之。两个男人怎么啦?只要自行肯对他敞开心胸,他是一切无所谓的。   虽然,他也不知自己怎会有如此惊世骇俗的疯狂想法,他似乎对自行的在乎已远远超越了世俗所限,他对自行的兄弟情谊也似乎在悄悄变质,但——管他的!   一切,随它自然好了。   温文儒雅的俊朗面庞上,尽是柔柔的笑意,厚实的大掌握紧那冰凉的细手,并肩漫步于聂府美丽的景致里。   “这便是石头阁。”   齐肩停在一处寂静的院落,院内没有其他地方那样精心布置,一栋高大的石屋前只植了几株遮阳的大树。碎玉在院中铺下一条尺宽小径,由院门前曲曲折折通到石屋廊下。   “聂府所有精品玉雕尽藏于此?”伍自行深吸一口气,沉淀剧跳的心。早知京城聂府有座石头阁,阁内玉雕精品美绝天下,为天下第一的藏玉宝阁。藏品数目虽不多,却每件都是价值连城的稀世奇珍。   “大部分藏于此。”聂箸文挑眉一笑,“这里是大哥的地盘,里面有哪些珍品他最是清楚。不过——”他俯首凑到伍自行耳旁,小小声卖个关子,“这里尚藏有一件玉品却是他不知的。而这玉品呢,偏又是他想尽办法、花费十余年时间费力寻找、却又寻不到的。”换言之,大哥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却求之不得的东西,就大大方方摆在他自己眼皮子底下!   “什么绝世玉品?”微微侧首,偏开一段距离。虽不再与人存心隔绝,但如此贴身俯耳交谈,还是不太自在。聂箸文与他低语时热息缓缓喷在他耳旁,不由耳上有些发烫。   “进去就知道了。”紧一下两人交握的手,聂箸文示意伍自行领他进院。对于自行避开他的小动作丝毫不见怪,也自知如此亲密已是自行的底限了,若他再坏心跟地靠近一点点,两人搭肩而行,自行非成了石雕不可。   呵呵,适可而止,他很识时务的。   其他,循序渐进嘛!   几步顺玉径行到阁前,看门的小厮见了两人,忙迎上来行礼,“二少,伍先生,来啦!”对于两个大男人手牵手的情景视而不见。   二少目不能视,如此,很合情理啊。   “小福,最近阁里可又添了好玉?”聂箸文笑问。   “新玉倒没有,不过阿涛姑娘送了一座玉雕放到东阁了。”石头阁共三进,分东阁、西阁、中阁。   “哦?这次雕的是何物?”阿涛每每同大哥生气,便会将新雕好的玉放置到东阁来,说是以后出府走人时整理起来方便。   “好像是一尊——啊,大公子又取出来啦!”眼尖地瞧到阁内人影晃动,忙回身打开阁门,迎里面的聂大公子出阁来。   “大公子。”伍自行躬身施礼。   “大哥,阿涛又同你闹气了?”聂箸文循声笑问。阿涛让大哥惹得生气,便将玉雕放到石头阁来,而大哥转身又会抱走。   这么大两个人,偏偏爱玩小孩子把戏!   “没有。”聂修炜小心地捧着一尊尺高的玉雕人像,冲伍自行点头一笑,利眸不自觉地扫过两人交握的手掌,没说什么,只挑挑剑眉。   “这是阿涛姑娘雕的人像?”只能望见玉像的背影.由衣衫看来,应是女子玉像。   “大哥,阿涛这次又雕的谁?”听到伍自行的好奇之语,聂箸文笑问。   这也是大哥时常发火暴吼的主因。阿涛近几年来常雕些人物玉像,或以丫环为型,或以院丁为像——偏死也不肯照大哥模样雕上一尊。   “伍先生,瞧瞧识不识得这像中女子?”不理亲弟的恶意调侃,聂修炜将玉像转向伍自行,“我总觉得面熟,偏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此人。”   玉像中的女子,容貌普通,低首敛眉,神情落寞,似有无限悲苦。   伍自行细瞅了一刻,不由心中一愕,呆呆地发起愣来。   见他如此,聂修炜挑眉又问:“伍先生识得?”   “呃——不,不,自行没见过这像中女子。”目光,却有些游移不定。   “哦,那便算了。”将他不自然的神情暗记于心,聂修炜转头朝听得有趣的亲弟摇摇头,“有时候,你多休息才是,解药已不用两日,便可送到。”   “我知道。”聂箸文贼贼一笑,“大哥,不遗余力地寻了这么多年,还没找到呀?”满是幸灾乐祸的语气。   “你管我!”聂修炜猛一瞪眼,外人眼中沉稳儒雅的贵公子形象一扫而光,“我早知玉指环并没丢掉.可阿涛固执,不肯告诉我也就算了,你凑什么热闹?若你知道赶快趁早告诉我,不然要是知情不报——哼哼!”咬牙狰狞一笑。   “哟,大哥,你找不到冲我撒气干什么?”轻松地耸一耸,嘻嘻一笑,“要我呀,为了一件不起眼的小玩意儿,一找九年,将聂府翻了个底儿朝天,偏还一无所获——还不如搬进这石头阁陪着这些玉雕过一辈子算了!”   谁怕谁呀?暗示了那么多回,用不着再白费口舌。一个痴老大!   “谁理你!”冷冷地再一哼,将怀中玉像用软布仔细包好,冲伍自行点点头,走了。   两人也不语,只等聂修炜走得不见人影,伍自行才仔细问:“什么样的东西呀,要一找九年!是刚才所提的玉指环吗?”   “是呀,一枚普普通通的玉指环。”由着记忆,踏入石头阁门廊,拉着伍自行向右一拐,走至一扇门前,伸手推开。   “玉指环?”随他跨进门,伍自行本想再次追问,可在目光投到房中时,一下子瞪大了双眸,再也记不起要问什么。   石屋面积并不算大,也不过两丈见方,屋内中空,地上铺有厚厚的地毯,想是防止玉器不慎跌落地面被摔坏。四面壁上设有多宝阁,架上或山或树,或鸟或兽,端是一座座玉制珍品,玉质虽成色不同,但俱是柔光莹润,雕得栩栩如生,让人目不暇接。   “如何?”   虽目不能视,但阁内玉品早已烂熟于心。   “这东阁所放玉品以山水景致为主,景分春夏秋冬,山分东西南北,每件玉品可都大有来头呢!”手依方位指左前方,“那些均以新疆羊脂白玉雕刻而成。你瞧见那中层正阁的开元宝塔没有?”   伍自行顾指望过去,果见一块山状黑玉上,一座九层玉塔隐于其间。塔通体晶透,隐闪青光,虽仅约两寸高矮,却分为九层,层间宙格闪现,细看,塔脊上竟还悬有佛铃!塔身小巧玲珑,甚是可爱。   “那块黑玉乃天生,塔呢,也是自生黑玉一侧的一块上好羊脂玉。当年我祖父去回纥,偶尔发现了它,便花费巨资将玉购回府来,召集了府中所有雕玉能匠,费尽万般心思,集众人之力两年才雕成这样子。”拉伍自行上前,仔细欣赏。   “这塔乃一玉雕成,塔上小小佛铃乃采用镂雕之技,与塔身通体相连。你仔细看,这大佛铃上还刻有六字经文呢!这塔九层便有三十六个佛铃,共刻有二百一十六字经文,这还不是精妙之处,这塔中有塔才是雕玉能手的看家绝技呢!一块拳大玉石,分刻为内外两层,不易着哩!”   “真的呢。”仔细观看,确是塔中有塔,具是各显异型,偏两者基脉又合而为一,不能分割。除了赞叹地吸一口气,不知有何言语可表。   “这可是咱们聂府雕玉坊的镇山之宝哟!”骄傲地仰一仰头,与荣俱焉,“它是不藏之秘,除了聂家人,从不准外人看的。”   “那、那——”   “你是兄弟嘛,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伸手拍一拍伍自行后肩,一副哥俩好的亲密样子,“再带你去看另一样东西。”复又握住自行手掌,信步拉他行到西侧。   “很奇怪是不是?这些玉品一望便知玉质粗糙,雕刻技艺也不怎样,偏也摆在了大雅之堂。”   西侧的宝阁中摆放的皆为一些劣制玉器,花鸟瓜果无一不全,形状倒有几分相像,只可惜毫无神韵可言,且玉品上刀刻之痕清晰可见。   不必想,也知是一些失败之作。   “是阿涛姑娘雕的?”微一思索,便道出答案。   “喝!你怎知道?”忍不住崇拜地将手环到了伍自行肩上,与他贴肩而立。   “猜、猜的。”有些不太自在,却也不再特意避开。   “猜得准哟!”点头一笑,倒出一些内幕消息来,“阿涛十三岁时便进府当差,因她略懂雕玉之技,人又少言寡语,却很是负责、勤快,府中管事便调派她来石头阁当值,独自负责这一阁玉石的整理。阿涛又极喜雕玉之技,闲暇时常捡些府中丢弃的废玉自己雕琢,这些东西便是她前几年的成果了。”无师自通,还算过得去,“后来大哥与阿涛情意互生,为讨阿涛欢喜,大哥便将她所雕的这些东西放在此处,小心地保管着。”准备让后辈儿孙瞻仰一番。   “啧——大公子很重情义。”   “哈,大哥对阿涛情深意重也是后来的事。阿涛刚进府的那大半年,大哥对她可凶呢。常常动不动便乱吼阿涛一气,那时我们谁也不信,因为大哥人很沉稳儒雅,对待府中侍婢仆役很是和蔼可亲呀,怎一遇到阿涛就脾气大坏呢!”忆起当初,聂箸文忍不住哈哈朗声而笑,“后来我们才看出来,大哥是对阿涛越吼越有意思!”   “吼阿涛姑娘?”他也不信,不过他曾数次看到大公子脾气暴躁地在府中转来转去,听仆人们偷偷笑,说是大公子生阿涛姑娘的气呢!   “一对欢喜冤家,是不是?”聂箸文嘻嘻一笑,无焦距的眸中竟泛起狡诈之色,低声道:“你去把那块黄玉甜瓜搬到一边。”   伍自行疑惑地瞅那个不怀好意的人一眼,虽不解他为何笑得那般神秘狡诈,但依言照办,上前两步,移开了阁上那块黄玉雕成的甜瓜。   便见原先放置黄玉甜瓜的支架凹陷处,静静躺着一枚玉制圆环,环面有些粗糙,刻痕仍在,白玉面上夹杂着黑斑杂质,形状也不甚圆,不过,还能瞧得出——“玉指环?”想起在阁外的低语。   “对。你知阿涛几年来为什么不肯与大哥拜堂成亲,结为正式夫妻?”贼贼一笑,“就是因为这枚小小的玉指环。”   “这、这也是阿涛雕的?”似是初学雕玉时的见习大作。   “对。这是阿涛所雕的平生第一件作品。”   “哦。”应是意义重大。   “阿涛那时进府也不过一年左右,那时大哥已偷偷喜欢上她啦,便想方设法将她从石头阁调到了他居住的清玉楼去,常投她所好,借教她雕玉之技,行亲近阿涛之实。那回正逢大哥二十弱冠,阿涛便将这平生第一件成功的作品送大哥。哪知大哥当时眼光太挑剔,又喝多了酒,只看了这玉指环一眼便随手从窗户丢了出去。还说了一些什么雕成这样,一辈子也别走雕玉的路啦,免得丢玉匠的脸!”   “阿涛姑娘当时一定很伤心。”   “不伤心才怪呢!那次阿涛整整一个多月不理大哥,也不准大哥去见她。还偷偷在楼下草地花坛中找了半宿,玉指环没找到,却因此吹了一夜冷风,大病了一场。”   “那玉指环又怎会在此?”物小,平凡,不入眼,却是一分情意,握在手中,只觉沉甸甸的。   “哈,偷偷告诉你,可千万别让大哥知道,不然我不被扒层皮才怪!”侧耳仔细倾听阁外有无动静,小心地低语,“我最倒霉啦!那晚我因有急事出府,便去清玉楼向大哥告别,那知刚走进清玉楼院子,它便砸到了我头上!”祸,绝对是从天而降,“我便随手丢进了衣袖里,也没去向大哥说一声,就连夜出府了。等一月多后我回府,才知晓了此事。便偷偷将玉指环还给了阿涛。”原想从大哥身上挖了一点甜头,哪知却被阿涛那头小狐狸拉下了水,害他成了帮凶,九年多来一直帮阿涛将玉指环物归原主之事隐瞒大哥,常常提心吊胆。   不过,这种丢脸之事,还是不说的好。   “那,这又跟阿涛姑娘拒嫁有何关系?”   “这也是秘密了!”更压低了声音,“大哥在阿涛十五岁时便已向阿涛爹娘求了婚,允了两人的婚事,可阿涛却死也不肯允婚,大哥急啦,便说:‘你人都已是我的了,迟早还不是嫁我?’阿涛一下子生起气来,便回他:‘你没我同意便强吃了我,还这么大声?哼,嫁你也行,可我要那枚玉指环做嫁妆,否则死也不嫁!’”   伍自行闻言惊呆,“那玉指环你不是已还阿涛了?”   “问题是大哥不知啊!偏阿涛又固执非常,说出的话从无收回的。这可苦了大哥,这些年来他几将聂府挖地三尺、寻了个底儿朝天。”当然还是一无所获。笑一笑,有些幸灾乐祸。   “你怎不告诉大公子?”亲兄弟耶!   “告诉他?阿涛会不理我的!”可怜兮兮地扁扁唇,“她若知我做了叛徒,气恼之下一定会在大哥面前告我一状,令大哥揍我一顿,我何苦?退一步讲,就算我告诉了大哥,大哥也气,因为我瞒了他这么久,还是揍我一顿。”论拳头,他可敌不过长他十二个月的自家老大。   反正,他小生难为。   “阿涛姑娘怎这般固执?”明明两个人相亲相爱,偏不成亲。   “一口恶气咽不下去,恼大哥喽!”所以说,千万千万不可得罪女人。   “啊。”敬畏地盯着躺在掌心的玉指环,竟不知小小的它竟能掀起如此之大的风浪。   “好了,现在你也是知情人啦!咱们可是挂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哦。”这才是重点。   将大头倚在伍自行肩上,露出贼笑。   “你、你好奸诈!”伍自行瞠大了双眸,不敢置信地斜睨那个无赖头,一时间忘了两人几已相依相偎,贴近程度早已超出了他平日所习惯的底限。   “这不叫奸诈,而叫做聪明。”呵呵,他才不管什么奸诈聪明,能有一个难兄难弟就好。漫不经心地,大手过分地溜到自行腰间,啊!虽不比美人儿们的纤细,但正合他的尺度。   “哼,少扯我下水。”眸子一转,将玉指环偷偷塞到旁侧的一个角落,准备“栽赃”一下。   “我不扯你扯谁?”天哪,他难道真的不是正常之人吗?竟喜欢上了拥着自行,有一句没一句斗嘴的感觉!紧贴在伍自行肩颈间的大头,尽沉溺于那清爽的淡然气息里,心中不由一漾。   “懒得理你!”转身要走,身上的牵绊令他一顿,才惊觉自己几乎已被聂箸文拥在怀中。大惊,用力一推一脱,三两步跳到远远的一侧,防备心又起,“二少,抱歉,自行逾矩了。”客客气气,淡谈漠漠,一如以前的每一天。   “自行——”身体顿无所倚,那种空荡荡的感觉竟让他心中没来由地阵阵揪痛。叹息地仰起头,有气无力地随手一拍额,聂箸文不知该怎样才好,“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亲近你而已!”   “二少,这、这恐不合适。”两名男子,再怎样亲近也应遵循礼教所限。忽地忆起近日两人手拉手的样子,不由面上一红,他太失仪了!   “为什么不合适?我喜欢一个人,想亲近他有什么不对?”心一震,猛然明白这些时日来的心绪为何总是不同平常——他,竟然喜欢上了自行!以一个男子的身份,喜欢上了同样的一名男子!   “喜欢?!”脸一下子烫若火燎,他怎能、怎能——   “是,我喜欢自行,就如同大哥喜欢阿涛的那种喜欢。”聂箸文静静陈述,一旦明白心之所系,才不屑什么伦理道德,既然男人能喜欢女子,那为何不能喜欢男子?   嗤,他才不管!   “二少、二少又在玩、玩笑了!”干笑两声,伍自行步步后移,胸腔中怦怦乱跳一气,静若止水的心境被骤然打破。   “自行——”双手无助地朝前一伸,没有焦距的黑眸中充满浓浓的挫败,自行不肯信他?“我知你一时不能接受,我绝不会强迫你也同样地喜欢我,但你千万不要自欺,我绝对不是在开玩笑!绝对不是!”老天晓得,他聂箸文活了二十八载,这是平生第一次真的动了情!   也会是,一生中惟一的一次。   “二少!别、别说了。自行、自行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岂、岂能得二少如此、如此抬爱!”手足无措啊,生平第一次有人向他展露情感,却、却——   “我也不过凡夫俗子而已,”低吼一声,脑中那股熟悉的剧痛又在悄悄撕扯他的神志,不行,在头痛未发作之前,他要讲清楚!   “自行,我不求你付出同等情感于我,我只求你能平心接纳它!哪怕、哪怕你将它看成、看成兄弟间的友爱也罢!”再也支撑不住,双手抱紧剧痛似裂的头,猛倒在地上,高挺的身子忍不住紧蜷成一团,咬牙忍那扯心之痛。   “二少——”顾不得刚才的冲击,急冲过来,爬跪在那颤抖不停的身旁,想也不想地将那缩成一团的伟岸身躯搂进怀间,“二少,你还好吗?二少!”已好些时日未曾复发过,怎突然间又来了?   “二少!”一颗心,尽陷在慌恐中,急得要蹦出胸腔。   “二少!”阁外的小福也闻声奔进来,一下于也急得手足无措,“怎么办?伍先生,怎么办?”   “快去请大夫!快去找大公子呀!”想也不想地大吼。   小福立刻又冲出阁去。   “二少!二少,忍一忍!”双手揉上那火炙般的双颊,再也无心顾及其他。   “不妨,别、别急。”聂箸文虚弱一笑,任冷汗浸过全身,“我、我要认真告、告诉你,你、要听好了——”   “好,好,你说,你说,我在听!”此时此刻别说是听他说话,哪怕是让他伍自行讲一千句“我也喜欢你”,他也会不假思索,从善如流!   “自行,这、这辈子,我,我要定你了!”咬牙讲完,头一歪,再也抵不住脑中那刀割的剧痛,昏了过去。   伍自行双唇颤颤微张.听不到聂箸文的霸气告白,也再也看不到其他。一颗心,依旧沉于刚才疯狂的一闪而过——   他也喜欢上了聂箸文!   第四章   “大夫,箸文可有危险?”   紧张地围站榻前,聂修炜心急如焚,不是才说已十日多没犯痛了吗,怎又会突然发作起来?且,情况远比以前糟,更痛昏了过去!   利眸扫向将箸文送回房后,便倚窗呆立愣愣不语的伍自行。   “还算幸运。”老大夫长吁一口气,“只要醒来便没事了。不过——”瞧一眼一脸焦灼的男子,“大公子,这解药最好快些拿到,以免毒素反攻。”若真如此,大罗金仙怕也救不回二公子了。   “这个好办。射月已出城接应,估计明天晚上便能带回。”扭开视线,不忍心再看卧榻上昏迷不醒的人一眼。小弟从小身子健壮,整日蹿上蹿下,弄得府中鸡飞狗跳的,何时这般脆弱过?“怎么搞的?”   “是自行的错。”窗前的年轻男子忽地开口,“蒙大公子、二少不弃,将自行待如兄弟,可自行不但没回报两位看重之恩,反而——”   “不,跟自行没关系。”虚弱的话语,由榻上轻轻传来。   “箸文,你醒来了?感觉怎样?”聂修炜一下子扑过去,大喜、焦灼之色溢于言表。   伍自行也震了一下,脚一抬,停在半空,又轻轻落下,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聂箸文。   “大哥,不必担心,我没事。”勉强挤出笑容,聂箸文摇摇头,随即抬起手轻唤:“自行——”   伍自行立刻转向他,愣愣地,不知该如何开口。   “自行,”费力地招手示意,“你过来。”   伍自行还是愣愣地瞅着他,再扫一眼榻前的大公子,没有动作。   “自行,我有话对你讲。”柔声低语,无焦距的双眸企盼地盯住他的方位。   “自行,过来呀,箸文叫你呢。”聂修炜暗叹一声,心中已隐约猜出了几分,摇摇头,起身走几步,请老大夫去大厅歇息,将一室的静谴留给相对无言的两个人。   只要箸文幸福开心就好,其他的,并不重要。   一时之间,屋内的人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床榻上的人静静等待着倚窗而立的男子走过来。   “过来呀!难不成你要我过去?”聂箸文双手用力一撑卧榻,想起身下床。   “你别动!”再也不想其他,伍自行快步冲过来,“我过来了!”双手,急急按到他肩上,复又压他躺下。   “自行,不要躲我。”虚弱一笑,大掌轻轻覆住肩上的凉手,顿觉空虚的心又充满了起来,他温柔低语,“我知这太过惊世骇俗,不容于礼教。可我再也管不了那么多,只要能日日见到你,只要能时时牵你的手,只要能同你在一起,哪怕是两个不言不语地只静静坐着——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换!”   “二少,二少……”头扭到一侧,眼中不由泛起热流,用力咬紧颤抖的膳,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什么也别说。”摇摇头,将那双凉手握到胸口,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它们,“你若不愿意,我绝对不会勉强你。但我会一直一直站在你的身前,为你挡去一切风风雨雨,直到我白发苍苍、躺进棺木的那一刻。”不高不低,不急不缓地讲出自己内心,聂箸文长吁,“我绝不会给你添任何一点麻烦。你若怕世俗偏见,我向你起誓:在人前我只会以兄弟之情、朋友之义待你,绝不逾越半分。但我求你不要躲我——好吗?”   轻柔的低语,含了万千情意。   伍自行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心中那再也阻不住的热流,低声道:“二少也该知‘伍自行’是男儿身。”   “你若是女儿身,我哪会有这些顾虑?”抱怨地轻轻一笑,“我喜欢的人是自行啊,我才不管自行是否也是男儿身!喜欢便是喜欢了,何必多想其他?不过,”扬起坏坏的笑,“自行若在意,那将我看做女子可好?”   “二少、二少又在说笑。”也不禁轻笑起来,顿觉心中一旷,霍然开朗,那压了自己二十四年的重担似乎被丢得远远的,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好,”他重重点头,“二少,我允你喜欢我,以——一个男人的身份来喜欢我。”   “真的?!”猛地坐起身,双臂一张,将身前的人紧紧搂进怀里,不敢置信地一遍又一遍重复,“自行真的答应了?自行真的允了!”   “真的,真的。”双手悄悄环住那个兴奋得左晃右摇的男子的瘦腰,头一次放纵自己全心浸入快乐中,“或许我不会太快适应——你的举动,但,但我会尽量努力的。”有些困难地吐完内心,便被那个欣喜若狂的男子一下搂得喘不过气来。   “自行放心,我不会马上便迫你接受‘我’的。”含有深意的笑语烧红了伍自行的脸,“我会慢慢地、一点一滴地让你适应。若没你同意,我绝不会强行逼你,除非,”呵呵,好开心!“除非你自己主动。”脸颊轻轻蹭着所拥之人的黑发,笑得心满意足,快乐得想飞,“那——我可不可以亲你一下?”满是渴望。   伍自行一下瞠大双眸,这人!才说不会强迫他,说得那般让人窝心,可转过身来便要——亲、吻?!   他不禁有些后悔,刚才……他是不是答应得太快了?!   思索间,没注意到那张俊朗的男子面庞已贼笑着悄悄逼过来,等他回神,早已沦入敌手——   满屋的春色,映盈着院外的一池芙蓉,暖暖的清香,浸没了美人坞……   “他们、他们在拥吻耶!”大大方方地站在敞开的窗前,阿涛几要瞪爆眼珠子,就这么不掩人目地在敞窗的屋内,吻得火花四溅,太过、太过刺激了!   “你不赞成?”将小女人拢进怀间,聂修炜暗暗叹息,箸文,怕真的……陷进去了!   “你反对吗?”转首奇怪地瞅大男人一眼,“箸文和伍先生很合适啊,我喜欢伍先生!”石破惊天地点点头,生平第一次明白说出对他人的感观。   “你喜欢?”聂修炜有些愕然,阿涛很是内向,平日从不轻易坦白内心的。   “嗯,我和伍先生一定可以成为好姐妹的!”不理会丈夫的愕愣,自顾自悄悄盘算起来,以后,她终于不用再担忧聂府少夫人的担子了,嘻嘻——   灿灿杏眸再次笑着眯起。   “阿涛,”   “干吗?”仰头瞅丈夫一眼,不解他为何一副快死的摸样?   “好、好姐妹?!”他觉得有必要纠正小妻子的奇特念头,顺顺差点被呛死的气道,他好心地将大敞的窗户仔细关好,不再观赏屋内依旧搂在一起窃窃私语情话绵绵的两个……男人,转身拎小妻子跨出院落。   “你不要以为伍先生接受了箸文便万事大吉,你该知这世道容不下这不伦之恋!”   可以想见,聂府将在京城掀起多大的风浪——爽朗雅秀的京城聂二少竟有断袖之癖?!   哈,休说外人如何风言风语,单只在外游山玩水的爹娘——恐有一场硬仗等着箸文哪!   “不伦之恋?”阿涛用看“痴呆人”的表情睨他一眼,“箸文和伍先生若是不伦之恋,那我们也是啊。”   “天哪——”有一个要么专心致志、要么行事懒得用脑思考的小妻子,孰福孰祸?“你该知道,箸文和伍先生一样,全是男、儿、身!两个男子,能光明正大地结成夫——妻吗?”   “你真的很痴很呆很笨耶!”受不了地哼一声,抓起大掌拉他往两人所居的清玉楼方向,“回清玉楼啦,我让你瞧一件东西!”   “慢一些,别急,小心跌跤!”大掌绕上小妻子的小蛮腰,不明白阿涛今日怎如此——不同于往日般安静。   “哪,你看,这玉像是谁?”急急奔回清玉楼,从书房的暗柜里摸出聂修炜今日刚从石头阁偷偷抱回的那尊女子玉像。   “你怎知我抱了回来?”不理阿涛的话语,自己先问个明白。老天,竟连他藏在何处也摸了个清楚!阿涛很是粗心的啊,怎发现的?   “我看到你藏了啊。”白那个愈来愈白痴的男子一眼,她重提旧话,“看嘛,我雕得像谁?”   “我总觉眼熟。”仔细瞧那玉像的女子面容,忽地一笑,“阿涛,你雕的愈来愈好,可以出师了。”十年来,阿涛的心思几乎全放在这雕玉之技上,害他备受冷落,有时她一雕雕至深夜,对他的……求欢……置之不理。   “我没让你赞我。”眯眯杏眸,对他的不专心甚是不乐,“我是让你瞧这玉像,看我雕的是谁!”忍不住用手硬压低那颗大头,逼他与玉像面面相觑。   玉像中女子容貌一如常人,只是低首敛眉,神情落寞,似沉浸在无边愁苦之中——“伍先生?!”   “啊,你好聪明。”夸奖地拍拍那颗大头,阿涛笑眯了灿灿杏瞳。   “你将伍先生雕成女子做什么?”   玉像虽身着女衫,一副女子妆扮,但容貌却如伍自行一般模样!   “阿涛,你即使知晓箸文喜欢伍先生,也不用将伍先生雕成这般模样,来讨好箸文呀?”聂修炜有些啼笑皆非,对妻子不按牌理出牌的行径深感无力。   “我干吗要讨好箸文?”这些年来是聂箸文想着法儿来巴结讨好她耶!她要讨好的是伍先生啦!   “那你——”指指玉像。   “伍先生本是女子啊。”细声细气讲完,对这个张大嘴巴、一脸呆呆模样的男子不感兴趣,伸手抱起玉像便往外走,“我去送给伍先生。”   “等一下、等一下。”伸掌将妻子拉住,取走她怀中玉像小心放到一旁,再将妻子拥人怀,共挤进一张躺椅中,抬高妻子下颌,与她四目相对.“你是说伍自行本就同你一样,是女儿身,他只不过是女扮男装?!”   太、太不可思议了!   “你不笨啊。”安心地窝在丈夫怀里,寻个舒适的位置,有些困,想睡了。昨夜为了这尊雕像忙了半宿,今日一大早又被这个无聊男子大吼大叫地吵得不得安眠,等到中午箸文头痛又犯,她紧张了半天,终于得闲,忍不住呵欠连连。   “乖,等一下陪你休息好不好?”聂修炜柔声驱逐妻子睡意,“快告诉我,你是如何发现伍先生是女子的?在什么时候发现的?”伍自行入府半载,谁都是伍先生伍先生地喊,难不成大伙儿全栽了?可阿涛这个小迟钝又是怎么发现的!   “因为伍先生没有你们男人的喉结,却有我们女人家的胸部啊。”尽管伍先生缠得很平,那次她不小心碰到,还是软软的很好玩儿,“还有,伍先生没有你和箸文的阳刚气息。”反而如她一般,有一股女子特有的淡淡清香。她因雕玉像的关系,对人观察极细,在有雕一尊伍先生的玉像的念头时,自然悄悄将伍自行从头揣摩到脚,对他的不同于男子的异样自然也看进了眼里。但说穿了,猜……的成分居多。   “就这样?”十余年的朝夕相处,聂修炜自然明白所爱之人的心思。愕然地瞪着阿涛将头埋进他怀里,眯起杏眸沉沉睡去,不知该哭该笑。忽又忆起今日在石头阁,伍自行望着玉像呆愣的奇异神色——   哈哈——他忍不住将头倚到妻子肩窝,低低沉笑起来。   伍自行哪,你好聪明!   不由低叹,照情形看来,伍自行还不想显出本尊,那么,可怜的箸文何时才会发现呢?发现他下定决心要死恋到底的“自行”竟是女儿身!   可怜的小弟,注定情路坎坷哪。   怜惜地望着怀中至今有实无名的小女人,无奈地叹息复叹息,聂家兄弟,命都苦哦——   青草依依,飞莺娇啼,正是踏春的好时机没错,可谁都能在这春阳灿烂的和风天气里出门踏青,就是他伍先生不能!   “伍先生,你今日真要去香山游春呀?箸文今日就要服食解药、重见光明哎!你干吗不陪着他?也好让他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你伍先生啊!”   坐在马车上,阿涛犹不死心,力劝一旁一脸游兴的男子回头是岸。   算她倒霉,兴冲冲想跑到美人坞看那个聂二少解毒,重回光明世界,可是……又迷路了,绕来绕去,却绕到了聂府侧门,正好逮住这个想偷溜出府的伍自行先生。   本想劝回他,同去美人坞,却不想反过来被他说动了心,也跨上了这辆出城踏青的马车。   心虚地想一想,觉得有些抱歉,毕竟箸文这些年来对她很是友好,这样的大日子,她却不陪在他身侧,反而会同他的心上人跑到郊外去散心……脸有些烧。   “那样有什么意义?”伍自行挑挑眉,淡淡反问。第一个看到的人是他又怎样?聂箸文会从此大改心性,不再到处寻美访绝色之女?   只怕他见了自己平凡的面容,便再无爱意。   就算聂箸文誓言旦旦,这一辈子要定了他伍自行,就算他也敞开心胸愿意接纳这份爱,就算两人已互许了终身——   那是在聂箸文失明之时。   一个人在无法用眼去观察世界时,感觉对他来讲是惟一接触世界的渠道,聂箸文用心来触摸他,认定他是今生的挚爱。   可,若用的是眼,凭借的是一双眼睛之时呢?   他可还会对他伍自行动心?   莫忘了,在聂箸文过去的二十七年里,在他熠熠乌眸里,所看到的是什么。   非俊美之物,绝不入眼;凡貌平之人,从不与之往来。   若在那时,他伍自行,绝对绝对没有机会接触到意气风发的聂二少,更不用说是获得他的爱了。   如今,他重返了光明世界,会怎样来看他?   只有心的保证,远远不够。   他要知道,聂箸文是否真的不在意他的平凡。   所以,他出府来,在聂箸文重返光明的时刻。   他要的,是一个完整的聂箸文,一份完整的爱。   “好像是没有什么意义。”阿涛困惑地摸摸头,甚为佩服这位伍先生独特的行事风格。   天下,怕再也找不出如伍先生一般的奇女子了。   灿灿杏瞳悄悄一眯,暗暗决定以后有机会,也扮男装试试。   “那我们去香山哪一处玩?”既然出来了,玩个痛快好了。   “哪里人多,咱们去哪里。”轻轻一笑。久经商场的利眸中闪过算计,哪里美女多,哪里好了。   “哦。”阿涛也点点头,不再问些什么,偏头望向车外的风景,开始一心欣赏。   马车飞驰,似一阵轻烟,消失在如画的风景里。   “出门踏青了?!”   重见光明的利眸狠狠瞪住前来报信的侍从,聂箸文青筋暴起。   好,好一个伍自行!   “是,阿涛姑娘也跟了去,去之前偷偷让我前来跟两位爷说一声。”有些心惊胆颤,怎么复明后的二少脾气也改了?模样,有些像发火时的大公子,好似、好似一头被踩住尾巴的雄壮狮王。   “大哥!”气恼地转向一旁怡然品茶的老大,“你怎么管教你的小女人的?”非但不帮他拦住自行,反而也去凑热闹!   “注意礼貌,我的小女人是你未来的大嫂。”淡然地挑挑眉,“你的涵养跑哪里去了?你的理智又飞到哪里去了?眼又见光了,所以不再去用心想事情了?”难道男人—旦有爱,便无多少理智了?   “大哥,你什么意思?”狂爆的心,微微一惊。   “伍自行为何不想见你?今日他难道不知你会重复光明?可他偏出府踏青!”冷冷一哼,“用一用你的脑子吧!不要除了欣赏美人图,眼睛还是瞎的!”   “大哥,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放下茶杯,淡然起身,“朝阳,去备车。”他要去与阿涛会合,顺便玩一天。   “我也去。”忙伸手报名,心思开朗之后,立刻敏锐地推演出自行出府的真正原因,也明白了阿涛为何也去凑热闹。   大家都在帮他。   “你明白了?”扬起笑,聂修炜拍拍小弟。   “明白了。”深深吸一口蕴含着春风的清香.聂箸文懒懒地伸个腰,双眼贪婪地盯着窗外的花红柳绿,“多半年没瞧过这美景了,出去走走也不错。”   失明过,才懂得珍惜。   “那咱们今日去放纵一回,如何?”将手搭上小弟的肩,聂修炜展眉一笑,似乎回到了那个年少轻狂的无忧岁月。   “好啊,找到那两个偷溜的,一起去喝个痛快!”   相视一笑,亲情,尽在不言中。   春光明媚,山径绿草殷殷,往上则是人来人往,步履悠闲,但是面含笑意,出门踏青之人。   “啊,你看那边,有放纸鸢的!”阿涛兴奋地大叫,二十三岁的女人,偏又有着孩子似的纯真。   “阿涛姑娘喜欢?”身旁的人欢乐开怀,伍自行不禁也兴致高上来。   “喜欢啊。”咕碌碌的杏眸到处飘过来飘过去,“修炜一向事务繁忙,根本没时间带我出府游山玩水,我自己出门,他又不放心。”其实她也一直醉心于雕玉,压根想不起出来玩玩,闷了,在府中逛逛也就算了。如今日般出府踏青,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伍先生,咱们打个商量好不好?”   “请讲。”   “你别阿涛姑娘阿涛姑娘地叫啦!那显得多生疏啊,你唤我阿涛好不好?”反正以后是一对妯娌。   “那——”略一沉吟,“你也喊我自行吧!”   “好啊,自行。”立即顺口地改了称呼,“那边有许多姑娘在玩秋千耶,怎样,咱们过去瞧瞧?”   三月踏青,是闷在深闺高楼中的女孩儿们惟一能出来透气的时机。   望着那灿笑的杏眸,伍自行心中一暖,摇头轻轻拒绝,“你去吧,我恐不太方便。”一个男子若贸然闯进女子之间,怕招人侧目。   “哦。”失望立刻挂满了面庞。   “我去那棵大树下等你,好不好?”他柔声笑劝,不忍让她失望。   “那——好吧!”指一指不远处一棵巨树,“那里没有人,你在那儿等我,等一下我玩够了,能容易寻到你。”   “好,我就在那棵树下等你。”点头应允。   “不准偷偷跑掉哟!”   “我不会的。”为证实所言,他慢慢踱到那棵阿涛指定的树下,含笑向阿涛挥挥手。   阿涛也挥手示意,兴奋地跑向另一侧围满女孩儿的秋千架。   “无忧无愁,真好。”他轻松地斜倚在树干上,望着那群兴高采烈的女儿家,不由出神。   有多久没再梦到“她”、想到“她”了?   好似在他终于寻得人间真情时,“她”的身影便渐渐在他心里愈走愈远,只能偶尔瞧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在远远地朝他绽出笑容。   “她”,也为自己高兴吧?   因为,“她”梦中渴望的所有幸福,正一点一淌地在他身上涌现。   “她”一定会笑的。   “呀——”兴奋的尖叫蓦地传来,震回了他逐渐迷离的思绪,他抬头询声望去,只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荡在高高的半空,放声大笑。   他止不住地也笑起来。那个看似文静的阿涛,原来也有疯狂的一面呀!   顺着视线在围观的人群中梭来梭去.环肥燕瘦,绝色佳丽也甚是不少,只是比起在半空中荡来荡去兴奋地大喊大叫的生动人儿,稍嫌呆板了一些。   “真想不明白,”他喃喃自浯,“她们是长得甚美,可只会在底下瑟瑟发抖、矫揉造作的,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蜡人,摆在家中好看便行,真正显出美丽的,是鲜灵生动的、会笑会闹的、真的人儿才对。”   将荡在空中兴高采烈的小女人与底下围观的娇弱美人作个对比,哪一个更能吸引人的目光,更能博得无尽的怜惜,不言自明。   “大公子真有眼光,能找到这么一位美丽的妻子。”他羡慕地轻笑,“不像另一个人,看人只看容貌,以人的皮相来判断美丽与否。他难道不明白,再美的红颜也有老去的一天,再绝色的佳丽最终还不是一杯黄土掩枯骨而已?”   他噗哧一笑,“唉,唉,真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也只有没脑子的孩童才会这般肤浅了。”垂首而乐。   “原来,你真是这样看我的。”懊恼的低语从他身后传来,带着数不尽的闷闷不乐。   他一僵.再也想不起什么来,只剩一片空空的白。   “自行.我承认过去是如你说的那般……肤浅,总是自以为是地以貌取人,可我自从遇亡了你,已经改变了啊。”   轻轻的脚步声从他身靠的树后一步一步近过来,只到停在了他的身前。   他依旧低头不语.只静静望着身前的那双长靴,维持原姿。   “我说了,这一辈子缠定你了,才不管什么其他。你也是男子之身,我都不在乎了,岂又会在乎你是否貌若潘安宋玉?所以,你根本就不用躲我!”   他静静听着这些抱怨,竟有了想笑的冲动。   “你还是不肯抬头看我一眼吗?”闷闷的懊恼从他头顶传出,“那时我身不由己地喜欢上你,即便我眼不能视,不能亲眼看到你的模样,可你莫忘了,我身边的人不都是眼盲之人啊!自打你入主聂氏布庄,射月就将你的相貌一五一十、详详细细描述给我听啦,那时我在脑中勾勒出的你,确是认为不怎么出众,甚至还想拒绝你入府,因为我那时是如你所言——肤浅,还是大哥狠狠斥骂了我一回,我才点头允你入府的。”   忆起当初入居聂府的情景,确是有些印象,前几次同聂箸文会面,他是有些不甘不愿,那时他就知是因他貌不出众的缘故。   只是,谁也料想不到,一向眼高于顶的聂府二少最终会喜欢上他原先最不入眼的平凡人物。   “哧——”他不由笑起来。头,却依旧未抬起。   “再告诉你一句,今日打从你和阿涛爬上香山之顶时起,我便偷偷跟在你身后啦!所以,就算以前我看不到你的模样,只能凭着想象,今日我也看了你千眼万眼,你躲不掉啦!”   有力的双臂一下子将他扯入怀,紧紧拥住,“可以抬头了吗?”   伍自行将头埋在那温暖的怀抱里,还是不语,只轻轻摇了摇头。   “我还要再做些什么,你才肯抬头看我?”恼恼的低吼充满挫败,“难道让我再瞎一回,你才肯?”   “若是呢?”他偏不如聂二少的意。   “那好吧!看不见就看不见!”聂箸文委屈地撇撇唇,“大不了一辈子让你牵我手,做我的手杖好了!”想一想,也很不错。至少,那时,他能正大光明地牵自行的手,而不用操心那些烦人的礼教。   他是不在乎外界怎么说啦,可自行呢?爱他,自然要小心地呵护他、保护他不为流言所伤。   见怀中的人还是不为所动,聂箸文只好长叹一声,“借我簪子一用。”   “干什么?”用手压住头顶束发的银簪,不让那人抽走。   “刺瞎我的眼啦!只是这回可就无药可救喽!你一定要牵我一辈子哦!”熠熠夺目的黑眸里,含着深深的笑意及眷恋。   “行啦,只会耍嘴皮子!”拍开在头顶作怪的大掌,伍自行笑着,慢慢抬起了垂了很久的脸。   四目静静互视,无语的爱恋,在倒映了对方身影的乌眸里盈盈泛动、流转。   久久,一动不动。   “天哪!”聂箸文哑哑叹出声来,“你的模样和我心中所想一模一样!刚才偷偷跟在你身后,只敢远远地看你,总觉不太真切!”无论远观、近看,他的自行,都是他一辈子要定的所爱之人的身形。   爱由心生,一切,全都依心的指引。   “这眉,这眼,这唇,这笑,天哪,都是我梦中的心爱之人的所有啊!”大掌虔诚地抚上那早已烙刻心底的容颜,他痴痴地抚过一遍又一遍。   “我发现我的眼再也离不开你了,怎么办?我的心全被你霸占了,怎么办?”   “闭上眼、不去想啦!”   天外乍然冲来一句笑语。   聂箸文一抬头,恨恨瞪向那个不识相的人,“你没事做呀?”转头一吼,“大哥,将你的女人拎到一边去!少在这里打扰我们!”没长眼呀,看不到他和自行正在柔情蜜意、情话绵绵呀?   “我们也不想打扰你们的,”不识相的男子无奈地耸一耸肩,“可是,我们要是太识相的话,聂府明天就怕有麻烦了。”轻轻地指一指不远处不断投射过来的异样眼神。   “管他们?”不悦地大吼一声,恶狠狠地将利眸反瞪过去。   “大公子,阿涛,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府吧!”伍自行反手推开那个火爆的大男人,一脸平静。   “嘻,还是自行成熟。”阿涛眯起杏眸,眨一眨,嘲笑那个毫无风度可言的男子。   “阿涛,你皮痒是不是?”敢笑他!   “没有呀,我今天高兴极了,能出来玩上一天.又有好戏可看,我很满意哦,不像某人,好像欲求不满哟!”哈哈,她身边有大山可靠,才不在意一脸狰狞的恶人口出威胁。   “好了,阿涛,别再招惹箸文了。”聂修炜无奈地出面充当和事老,“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让伍先生多为难。”   “啊——”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阿涛冲伍自行歉意地一笑。   “走吧!”摇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伍自行转身领头朝山脚下走去。   狠瞪贼笑的小女人一眼,聂箸文如追逐蝴蝶的花猫一般,摇着尾巴追了上去。   “哇,箸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乖了?”赞叹地睁圆杏眸,阿涛更加祟拜那位稳重的伍先生。   “好啦,别再傻笑了,咱们也走吧!”含笑拥起心爱的小女人,一同踏上返家之路。   春意融融,确实是一个适合的好天气。   一个适合情爱萌动的好天气。   第五章   悠闲的午后,暖风熏人醉,渐红的枫叶,却已道天凉好个秋。   天凉好个秋哪!   忍不住一声感叹,算来人居聂府也已一年了,由入府时的黄菊灿漫,到红梅迎春,由美丽的迎春花开,到六月的芙蓉接天碧,一转眼,又是金菊送秋时哪!   天凉好个秋哪!   唉——   “叹什么气呢?”数月来几乎与他寸步不离的牛皮糖又粘到他身后,健臂一伸,将他圈进怀中,下巴抵在他的颈肩交接处,热息,阵阵拂到他耳中。   “识得愁滋味,天凉好个秋。”早已不再费力去挣脱身后窒人的紧拥,习惯,一点一滴被这个人悄悄侵袭,从不与人相距过近的生活早被这人扰得一团糟。   “哪,你应该这么想才对,”背后的人将热唇贴到他耳上,低低轻吟,“莫笑花开早,只愿春来晓。乱红清香随风至,袖底暗藏盈盈浅笑,只道——逍遥。”   “乱扯!”将头侧开,避开那让人眼晕心跳的炙热吮吻,他也笑,“现在是凉秋,哪来的‘春来晓’?”   “不管是否‘春来晓’。反正我只要有你便‘只道逍遥’!”   不依不饶,唇又贴上前,甚至还偷偷探出舌尖,吮上那柔软耳垂——   “喂!做什么?”一吓,忙忙用力一顶,跳到一旁,防备的眼眸愠恼地盯那失望的人一眼,这人!“这里不是美人坞!当初你怎讲的?怎老是忘记?”他也是为他好耶!堂堂的京城聂府二少,在人来人往——呃,就算地广人稀的后园中,公然搂攒抱抱一名男子,成何体统?他不要做人,他伍自行还要做人哪!   “我——”双手徒劳地一伸,那个防备的身影却躲得越远,聂箸文失望地叹息,“我只是情难自禁而已,自行,这里鲜少有人过往,你担心什么?”   与自行两情互许的几月来,他们其实根本没多少时间聚在一起。自行拟了一份计划,要将聂氏布庄全面革新,由最基础的棉花来源到最终的布匹买卖,一一重新来过。为了这些,他与自行整日不停不歇地到处奔走,签下产棉之田,建起织布之坊……   种种事宜,忙得他们人仰马翻,惟一能静静聚坐一刻之时,便是深夜审账的间隙。   可是,就算有那么一刻闲暇,自行却依旧不准他有什么“亲密”举动,除了偶尔牵一牵手,别说想放纵地尽情拥吻他一次,就连想抱一抱他,都得在自行没有防备的那一刻!   两个互相喜欢的人,两个誓言“相守一生”的恋人——有这么生疏的吗?   原先是忙于布庄事务,无暇亲密,如今终于一切忙完了,还不准他抒解一番相思之苦呀?   他不禁扭过头,十分不爽地哼一哼。   “我担心什么?”我担心你聂二少的名声!伍自行也扭头哼一哼,准备走人。却忽地眼一亮,笑着朝一侧招招手,“阿涛,这里!”   一侧远远的石径上匆匆走来一个女子,正是阿涛姑娘。   “自行,我找你找得好苦!”喘几口气,阿涛轻声抱怨,“天快黑啦,怎不在书房等我?”约好的,却又临时变卦,害她绕了好多的圈子,“我认路的本事不太灵光啦。”   “啊,我贪看秋菊忘了时间,真抱歉!”笑着弯腰以示歉意,伍自行轻问:“你都准备好了吗?”虽然他与聂箸文还是不冷不热的老样子,与阿涛却已是越来越好的知心朋友。早在初夏的某一天,阿涛抱了一尊玉像来送他时,两人相视一笑,即明了了一切。   由此,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好啦!你不知道,那——咦,箸文,你也在?”后知后觉地打个招呼。   “呵呵,”干笑几声,对于两人的亲密有些吃醋,“难为你阿涛姑娘还看得见区区小生在下我。”他一个大活人站在眼前是石雕的呀?!   “你又不是这假山上的山石,我自然看得见你。”不明白他为何笑得如此假意,却也没时间多问,只转头继续对伍自行说自己的话,“哎呀,你不知道,我一拿到它,就差点——喂,箸文,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走开啦,没见我在同自行说悄悄话吗?”非礼勿听、非礼勿视,不懂啊?   “呵呵——”头顶几要气得冒烟,却只得咬牙忍耐,只因这少根筋的路痴女不小心是他家大哥的“女人”!   “我自然看到了,”她小姐没忘他的眼已重见光明了吧?“可我要等自行,自行不走,我自己走干吗?”两个人喊得那么亲热,丝毫没有该有的“男女之别”,让他心里甚不是滋味,“自行,你过来一下。”   “做什么?”不疑有他,闻言走了过来,“有事?”   “没什么大事,”双手一圈,将自行拥入怀中,扬首冲目瞪口呆的阿涛示威地一笑,“只不过重申一下主权而已。”   “主权?”其他两人互望一眼,不解其义。   “对!你,自行,是我聂箸文的;你,阿涛,大哥才是你的囊中物,请勿搞混。谢谢,改日再见!”搂着伍自行一转身,老大不爽地要走人。   “你有病呀?”才不如他意,伍自行死钉在原地不动一步,“我有事要同阿涛商量,你先走开啦!”耍什么小孩子脾气。   “对嘛,我和自行有事,你掺和做什么?”阿涛移步上前,伸手从他怀里硬扯出他的“所有物”,“你先一边玩去啦,我们的事不要你听见。”   “我——”怀中空空如也,他不由一阵心慌,阿涛少根筋吗?自行是男的哎,她那么亲热做什么?瞪眼瞧那一男一女愈走愈远,他扁扁嘴,很不情愿地接受一个现实——他被自行甩了,为了一个女人,他的自行丢下他了——   “气死我也——”忍不住仰头长啸,蓦然发现,喜欢上一个人,占有欲是很强的,强到无法忍受任何人夺走心上人的一点视线!   自行,是他的耶……   “自行丢掉你了?”凉凉的笑声缓缓插进他的自艾自怜。   他抬首,“大哥?”何时来的?   “是我。”练武之人的机敏到哪里去了?啧,摇摇头,聂修炜从假山后面转过来,慢慢踱到他的身旁,怜惜地拍拍他的肩,示意他一起走。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的阿涛竟把我的自行抢走了!”他要告状,“自行是男人哎,阿涛把你也甩掉了吗?”   “我的阿涛?”聂修炜闻言一笑,“她怎么舍得甩我呢?不过,她肯乐意去找朋友一起说说话,聊聊天,我求还求不来呢,又怎么会不高兴?”这总比整日闷在房间里雕啊雕的要好得多。   “问题是她找的朋友是‘男人’!”不信大哥心里就没有不是味儿。   “嗨,箸文,阿涛以前也常缠着你啊。”聂修炜一挑浓眉,头次发现小弟这么没“心机”,“那时我也没有说什么啊,现在她舍你而就伍先生,我才真的放心呢。”   啊,小弟还被自行蒙在鼓里,在这里大吃飞醋哩!怎么回事啊,一向甚是眼神犀利的箸文,失了一次明怎么看人的功力也退步了?他与伍自行已经共待了一整年,难道从没发现什么?   “大哥?!”太过震惊,“太放心了吧?难道你就不怕你的女人移情别恋?”   “再恋也比不上你呀,兄弟。”拍拍那颗呆瓜头,“你知不知道,全府的人都对你和伍先生十分关注呢!”在亲弟还没有弄清楚伍自行的性别之前,他要审一审箸文到底陷到了第几层,就当自娱一番吧。   “我管他们!”轻轻撇一撇唇,笑得云淡风轻,“只要我和自行活得自在开心,理那么多世俗偏见干什么?大哥,你也不赞成我和自行在一起吗?”其他人不在他的考量之内,但自小一块长大的兄长的意见,有必要听一听,不过,前提是——大哥不会反对才行。否则,也只得随他去!   “哦,你还记得问一问我的意见?”他们两个卿卿我我已快半载了,问得是否迟了些?聂修炜利眸一闪笑着反问,“若我不赞成呢?”   聂箸文闻言止住脚步,一脸凝重,“大哥,我以为你思想开明,否则也不会抛掉那些门第之见,一心一意要娶平民出身的阿涛做你一生一世的妻子。”   “可你莫忘了,‘伍自行’是男儿身。”淡淡一句,将他踢入无边黑暗。   “男儿身,嗤!我管他!”轻轻一笑,“大哥,你爱过,该知道爱是什么。若真心爱一个人,决不会去在意这人是否符合你的身份、你的尺度、你的一切身外世俗之事,爱便是爱,无关容貌,无关才识……总之,爱了就是爱了,有必要分男女性别吗?”   “所以——”扬扬眉,听亲弟继续道这叫人听来绝对惊世骇俗的言论。   “所以,我才不管你赞不赞成,同不同意,我爱自行,便会一爱到底,直至生命终了。自行同我一样身为男子又怎样?我这一辈子就是要定他了!”轻轻哼一哼.“就算爹娘在府中,就算你们大家全都反对,我也不会妥协一分。”   静静望着这个一脸严肃的亲弟,聂修炜缓缓笑开了。   何时,箸文真的成熟了?那个爱笑爱闹、又奸又滑的毛头小子终于蜕变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你爱自行,所以不会去管什么风言风语?”   “对!”很是斩钉截铁。   “那么,自行呢?”再淡淡一笑,漫不经心地扔下一枚火炮,“他可曾说过喜欢你?”   “没有。”很干脆地耸耸肩,“爱是付出,我从没有想强求他如我爱他般爱我,只要有他在我身边,能让我静静守护他一辈子、爱他一辈子、怜他一辈子、宠他一辈子,就好。”他决不会让自行再成为流浪天涯的独行客,“再讲,自行说允我喜欢他,以一个男人的身份——这承诺还不够吗?”再多,就太贪心了。   “那自行的来历呢?他的过去呢?你不好奇?”爱并不等于盲目去爱吧!   “哈哈……”聂箸文一笑,笑得爽朗,“大哥,你也爱阿涛,可你也从不在意她的来历、她的身世啊!同样,自行的来历、过去我是一无所知,可我爱的是现在的自行,会笑会哭的自行!他的过去我没有参与过,他的现在、未来我却可以陪他一起走过——我好奇那些做什么?”   “哦。”赞叹地拍一拍亲弟的肩膀,佩服之色挂在窃笑不已的俊脸上,显得甚是滑稽。   “大哥,你们是不是瞒了我什么?”瞧那奇怪的神色,他心生警觉。   “瞒你?呵呵,你的眼那么利,我们能瞒得了什么?”他们才没有瞒,只是不想说而已。   “真的?”看那神色,便知大哥在说谎。   “真的。啊,箸文,忘了问你,你跟你的自行现在怎么样了?忙了半年,也该休闲几日了吧?”他真想把自行抢到自己的玉器坊中,有这么一位身怀经营之才的帮手,任谁也会轻松许多。   “还不是老样子!顶多只能牵牵他的手。”无奈地抱怨几句,“他总是防这防那,害我想抱抱他也只能趁他不注意。”挫败地长叹一声,复又振作精神,“不过,总算熬出头啦!布庄一切已经安置好,从明天,不,从等一下开始,我要全心全力粘着他了!”嘿嘿,想一想便觉开心得想飞,“至少我要抱他个过瘾!”   “就这样?”   “当然!能抱到他我就心满意足了!”他的小小要求仅此而已。   “不想吃他?”何时,小弟也懂得优柔寡断了?不由忆起当初箸文死命鼓吹他快刀斩乱麻,吃掉阿涛再谈其他的情景。   “吃——”差一点被急剧分泌的口水给呛死,“怎么不想?”他自嘲地一笑,多少个夜晚他想拥着自行入眠,想得心都痛了,可他不敢呀!“可自行怕是一时半刻不能接受。”毕竟,自行是……男儿身。   “所以——”聂修炜再挑眉。   “等啦!”等自行愿意交给他的那一天。   “小弟,套一句九年前你对我的说词:枝节横着生得多哩!若不想情路坎坷,那就吃掉——他!”闷声一笑,“或许,你会有意外惊喜也说不定。”身为大哥,聂修炜相信自己十分关心亲弟。   “哦?”怀疑地从头到脚一扫不同于往日沉稳儒雅形象的老大,聂箸文不太相信他的……热心。   “相信我,没错的。”再拍一拍小弟,聂修炜摆着方步踱走了。   什么意思?   不过,贼贼一笑,吃喽!   ……深夜……   “……自行……”   “干什么呀?”   “想你了……啊?”   “……啊……啊——”自行怎、怎……   第六章   呵呵。   呵呵……   “拜托!求你不要再傻笑下去了!”聂修炜受不了地随手丢过一册账本去,努力想堵住亲弟那恐怖至极的贱笑。   有必要这么发傻吗?   不就是终于好梦成真吃了伍自行?   不就是终于揭穿了伍自行的真面目?   不要再笑了!   “呵呵,大哥,我好开心!”将盖在头上的账册扯到一边,聂箸文好脾气地漾着大大的笑容,“老天爷一定太眷顾我了!不然,他怎么会突然将自行变成女儿身?呵呵,我太幸运了!”   女儿身耶!   他的自行竟是一位女红妆!   天啊——   他几要跪地不起,长拜老天了。   “你被自行骗了这么久,还这么高兴?”简直太佩服亲弟的涵养了!   “我不应该高兴吗?”笑眯眯地耸一耸肩,“我爱自行,所以不在乎‘他’的男儿身,同样,自然会包容‘他’的一切。可‘他’竟是女儿身耶!她是瞒了我许久,瞒得我好苦,死不肯明白告知我她的身份,我当然会有一点点不悦,因为她不肯告诉我实情,不想让我帮她一起承担一切——可这一定有她的苦衷不得已呀!我干吗要生气?”   老天,聂修炜无力地支颌一叹。   “再说了,自行是女儿身,我可以正大光明地拥她、抱她、亲她了,多好!”他求之不来哩:呵呵。   傻子,不过如此吗?聂修炜摇一摇头。   “不过,大哥——”面容一整,有些气愤,“关于自行是女儿身——你和阿涛知道很久了吧?”哼哼,敢瞒他!这笔帐有得算了!   “也不算太久,不过在你尚未复明之时,我们才知晓罢了。”一边翻看过往账目,聂修炜叹息着露出笑容,没注意到亲弟的狰狞面目,“这还是感谢阿涛哩!若不是她,我才看不出来呢。”   想起便觉有些惭愧,久历商场、阅人无数的隼眸,这回竟一时不察地栽倒在一名女子手上!   “感谢阿涛?”哼哼,他一定会“好好谢谢”她!“大哥,阿涛迷糊也就罢了!可你——你是我亲大哥吧?你躲在一旁偷瞧你兄弟辛苦忍耐,很开心吗?”他为了不让自行受到伤害,每日每夜忍受欲火煎熬,忍得有多苦、多难!   “当然——没有!”偶一抬头,才惊觉风云变色,忙忙丢开帐册,躲到一旁,不想同蛮劲上来的亲弟恶战一场。箸文虽小他一岁,武艺却与他在伯仲之间,生气发疯的人力气很大的,他还是少惹为妙!   “没有?”猛跃过去,恨恨一记铁拳击向大哥的肚腹,“还骗我?若没有开心,笑得这么贱干什么?”   “喂——”急速向后一撤,抬手阻住来势凶猛的拳头,聂修炜有些头皮发麻,箸文这次好像真的发火了!   “喂什么喂?喂你一拳!”左掌被挡,右拳随即跟上,右拳被拦,索性一记连环腿过去:   “停——”边喊边慌乱地出招挡住来势,“我可是你亲大哥哎,你干什么呀!”兄弟阋墙吗?   “现在记起你是我亲大哥来啦?哼哼,就是因为你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大哥,我才想揍你?”似吃了狂药一般,一拳一拳连绵不断地痛击过去,颇有不揍大哥两拳绝不收回的架势。   “停……”他快拦不了了。   “停——”慌张气愤的女音蓦地插进激烈的缠斗中,“都什么时候啦,你们两个大男人还有兴致过家家?有人上门指名道姓来找自行啦!”   “什么?!”   四只拳头一下子僵在半空。   “有一个男人凶巴巴地死赖在聂府门前不走,指名道姓非要见自行一面!管事拦不住,自行已经赶到大厅见他去了!”阿涛冲两只暴龙大吼一声,“那个男人自称是自行以前的挚交好友!”   话没说完,便见一道影子闪过身前,如狂风般呼啸而去。   急了……吧?   “那人可是聂府的往来客人?”   “才不是吧?”她又不知道。   “咱们也去看看。”伸手抱起小妻子,聂修炜飞也似的奔向大厅。   自行许久以来,从没讲起过自己以前过往,更从不谈起亲朋好友之类。这突然冒出的男人,是谁?   况且,自从伍自行人主聂氏布庄以来,行事一向低调,甚少亲自出门商讨商务,就连布庄的许多大商家对她也是只闻其名,亲眼见到的并不多。   那这个上门指名道姓见自行的人,是敌是友?   他真是伍自行的挚交好友吗?   一切,只有看了才知。   他飞也似的急奔,一颗心,乱成一团。那上门的男人是谁?自行可真认识他?   他与自行是何关系?   遥望聂府大厅,耳尖地听见里面传出低低的笑语,他一呆。   “自行——”急刹住前奔的势子,他在厅门外轻唤一声,才慢慢步了进去。   偌大的内厅里,右首的大椅上,一个男子正倾身而坐,与正位椅上的自行微笑着交谈。   一副很是熟识的样子,斯文的脸庞上却隐含压抑不住的狂喜。   乍逢好友的狂喜。   “哦,齐彦兄,让自行为你引见。”面容平淡的伍自行站起身来,右手轻轻一扬,“这位是名满天下的京城聂府二少聂箸文公子。”   “啊,久仰久仰,”座上的年轻男子忙也立起身,笑着向聂箸文躬身一礼,“在下韩齐彦,大理人士,冒昧登门,还望聂二少见谅。”甚是举止从容。   “原来是云南大理韩氏药堂的少主,箸文也久仰大名。”踱到心爱女子的身旁站定,聂箸文也抱拳一笑,“请坐,不必拘礼。”   他与自行是何等关系?   俯首细看自行一眼,平平淡淡的,疏而有礼,好似,好似初进聂府之时。   心,微微安下,笑着坐于自行身侧的椅上。   “韩少主这次来京,必是生意上的事吧?”他笑着问。大理韩氏药堂威震一方,所产药材几占中原四成,也是威名赫赫的一方霸主。他为何认得自行?   “呃,非也。”微一愣,眼望伍自行,韩齐彦摇摇头,“齐彦这次入京,乃专为十……呃,专为自行贤弟而来。”   “哦?”聂箸文一挑眉,静闻其下。   “齐彦已五年不曾见过——自行贤弟,心里甚是挂念,故特来此一见,打扰了。”   “自行愧对齐彦兄如此牵挂,真是不敢当。”伍自行微微一笑。   “十——自行贤弟,齐彦能否与你私下一谈?”   热切的眼中含着期翼。   “齐彦兄,此处均不是外人,有话直说便好。”淡淡地将视线移往厅外繁花,伍自行还是微笑。   “这——”为难地望一眼一旁的聂氏二少,韩齐彦愣了一刻,但再看一眼一脸平淡的伍自行,不由心中一阵黯然。   “我,我找得你好苦!”满腔的渴念一下子爆了出来,韩齐彦再也顾不得是否有他人在场,紧紧盯住一直记挂在心的面庞,“那年我去苏州寻你,可你、可他们说你已因恶疾过世了!那时我好伤心,不顾一切地想再见你遗容一面,可他们却连你的埋骨之处也不告我,我发疯似的在苏州城里外到处寻,到处找,只盼能寻找到你葬身之处,可我找了七天,也没有找到,便大醉一场,昏睡中被我的侍从们运回了大理。”   微微一哑,忆起那时的伤心欲绝,韩齐彦苦苦一笑,“于是我便在大理量美的地方为你修了一座衣冠冢,将你赠我的那件苏绣埋在了那里,时常去看看、陪陪你,只盼能……能再梦你一回。可我即便睡在那衣冠冢坟房,却从没梦到过你。于是,我就想,是不是他们骗了我,其实你并没死,只是不想再见我了?”   眨一眨泛热的眼眸,韩齐彦直直注视着垂头不语的伍自行,“我不死心,便又去了江南,暗访你的蛛丝马迹.虽依旧失望而归,却意外地在南京聂氏布庄买衣时,听卖衣小厮偶尔闲谈,说起了一位伍先生,说伍先生身怀大才却不显不露,整日埋首账册,沉默寡言。我一惊,总怀疑那是你,我费尽心思套他们讲了你的相貌,我才真的确定你没死,你没死!”   双手激动地一挥,显是难抑激动,“我当时便想见你,可他们却说你已不在南京布庄了!我想你若不在那里当差,一定会去其他布庄当值,我便在中原各聂氏布庄一一探访,上个月终于寻到了京城!”   忆起一年来的辛苦,韩齐彦一笑,“我怕你不想再见到以前的故人,便一直强忍想念,不敢来见你,只每日偷偷隐在聂府门外,盼着见你一回。可我等了一个来月,却从没见你跨出府门一步过,我没有耐心也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便决定冒昧地闯进府来,与你见上一面,我也就安心暂回大理去了。”   长吁一口气,“十三弟!齐彦这五年来无时无刻不想你,今日终于见着你了,我,我……”结结巴巴了半响,韩齐彦偏偏无法长言畅怀。   “齐彦兄,多谢你这些年这般记挂自行。”伍自行仰首淡淡一笑,“只是自行不再是你过去那个十三弟啦,那个十三也早已,早已——你便当做十三已死吧!自行如今是聂府布庄的账房先生,怕是今后没机会再与兄台见面了。”过去的事,他不想再提;过去的人,他更是不想再见。   “不、不,自行,咱们相交相知了那么多年,如今终得再度团聚,岂能就此不见?我是因有急事需立即赶回大理,可我以后定会再来京城探你!我不求,不求你是否会记挂愚兄,只求你不要再躲开,能让我时常见你一面就好。”他千辛万苦,不只为了一次相见,绝不止如此。   “韩少主,”久久不发一语的聂箸文插进话来,“自行并非不想再见故人,只是有些事随着时间的流逝,已渐渐改变了。自行现在生活得很好,韩少主该放心才是,不要再记挂于他。”他岂会傻呆呆地任由“情敌”在府中恣意来去?   “可我——”   “齐彦兄,若你当真认自行还是你的朋友,便放了自行一回,不要再如此辛苦地远赴万里了。”   “可是十三——”   “自行说啦,那个十三已死了,齐彦兄就不要再提了。”   “可你难道忘了咱们兄弟在苏州的种种了?你忘了你失意时愚兄如何为你鼓劲了?那些美好的回忆你都忘了吗?”他——怎能忘了!   “记得那时日子的是十三,可自行说了,十三已经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了什么十三!属于十三的所有一切早已灰飞烟灭!”伍自行恨恨低语,“齐彦兄还要自行再重复多少遍?十三死了,死了!”   “十三——”   “韩少主,今日天色已晚,聂府恐不太方便招待少主,还请韩少主早些回去休息。来呀,还不送韩少主出府?”冷冷一哼,聂箸文下了逐客令。   “聂二少——”再想讲些什么,却不能开口,已被一左一右地架出大厅,失了身影。   伍自行对此却如恍若未闻,只低头沉默不语。   聂箸文无声地叹了一声,静静退了出去,留一方私人的空间给他的自行。   自行不想说的,他便不问。   吱呀一声轻响,从敞开的门外轻轻跨进一道高挺的身影,反手再关上门,缓缓进了内室.缓缓走到床榻前站定,静静凝视着床内面墙而卧的人,一声不吭。   她也不语,任身后那深情的凝视笼了她一身,只轻轻向里挪了一个身子。   似是一个无言的允诺。   他扬眉无声地一笑,上了床榻,将她紧拥在温暖的怀里,陪她一起抵御秋的冰凉。   啊,无限感慨地一叹,震动宽厚的胸腔,将他的情意借由紧贴的身躯,一点一滴地全数传递过去,告诉他的自行,他是多么爱她。   爱她哪,一生一世。   忍不住将热唇贴上那柔软的耳垂,呵出炙炙的叹息,“不怪我了吧?”真不舍得打破这无言的亲昵。   “怪你什么?”伸出手来推开那颗大头,将发烫的耳朵紧紧捂住。   “怪我昨夜偷偷吃……了你。”不依不饶,将唇再接再厉地重又贴回去,吮上那凉凉的手背。   “若我怪你,你会停下?”轻笑一声,再伸手拍开那作怪的大头,“不要!好痒。”   “嗯——”识相地将唇移开,将怀中的柔软身子拥得更紧,“说实话,箭在弦上,怕停不下来。”尤其是在愕然发现自行是女儿身的情况下,他真的……停不住。   “那还问我做甚?”马后炮!   “因为,我今晚还想——”轻柔地将她翻转过来,与他面对面,额贴额,唇唇相依,“吃你。”将最后的话语吮进那芳香的唇里。   他的自行啊,男儿身时他爱得痴狂,女儿身时他爱得怜惜。那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全是他的视线所聚,是他的依恋。   她不再抗拒,双手环上那温热的颈子,将自己完全地交给他,任他热烈而温暖地缠上她的唇舌,采撷她专属的芬芳。   属于有情人的夜,很长。   “想不想知道我的过去?”慵懒地依在那温暖的怀抱里,伍自行将脸颊紧贴在那光裸的胸口,专注地倾听那沉稳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不想。”十指缓缓地梳理着那长长的发丝,聂箸文摇头,“我只要你的现在以及将来就好,过去,我不想追问——在你不想忆起之前。”今日自行在大厅的神态他一丝不落地全看入眼里,在提及“十三”的那一刻,痛苦、背叛、绝望……那伤心欲绝的自行,是他最为心痛的。他不要为了一己所想,再伤自行一回,再迫她忆起那渗血的过往一回。   “你不好奇?”哑哑的低语,倾出无尽的感激。他不迫她啊。   “好奇当然有,不过,却比不过我对你的爱。我爱你,所以不会让你受一点点的伤。”笑着摇一摇头,按她紧贴在胸口,“感觉到了吗?”   爱你,爱你。   那沉稳的心跳告诉她。   一朵美丽的笑花,缓缓漾上了那含羞的面庞。   原来,将心交付与所爱之人的感觉,是这般美好。   “继续以男装示人?”阿涛困惑地摸摸头,不解地眯起杏眸,“为什么?”那她为自行早已备好的罗衣绣裙不就没用武之处了?   “习惯啦?”伍自行轻轻一笑,“我从小便以男孩儿的身份长大,二十几年从没穿过一次女儿的罗裙,猛地换上,怕是连路都不会走了哩!”一直习惯了男子的昂首挺胸大跨步而行,让她一下子如女子一般轻移莲步、碎步前走,她恐真的连路也不会走。况,随手拈起一件罗裙往身上一披,“看着如何?”   “不、不太好。”真是碍眼之极,白衣账房先生一下子变成美娇娥,太、太不习惯了。   “再说,我这男子嗓音一辈子也难改了,一个姑娘家却操着一口粗沉语音,太过突兀。”自她少年之时,便已服了药草,药哑了细嫩女音。   “哦,也是。”点点头,阿涛知伍自行所言甚是,可,她还是微微有一点失望。本以为会多了一位好姐妹,在聂府中好平衡一下男女不均,可现下看来,她还是身单势孤——处在三个男子的包围下,至少,表面看来如此。   “这也没什么不好,是不是?”伍自行笑着劝慰有些垂头丧气的阿涛。   “可等你和箸文拜堂成亲,怎么办?”总不能是两个身挂彩衣的新——郎吧?   “急什么?到时再说吧!”以后的事,现在烦恼似乎早了些。   “你不急,我急呀!”喃喃抱怨。   “什么?”   “没、没什么。”她能明白告诉自行,她一直不肯嫁于聂修炜的原因是——她懒得挑起聂少夫人的担子吗?若自行不嫁,那这副担子丢给谁?   瞒着等箸文与自行拜堂之后再讲吧。   “阿涛,我一直很好奇,”伍自行斜睨她一副心慌的模样,“大公子那么爱你,你们在一起也十来年了,为什么你始终不肯嫁他?”   “不、不急呀!”阿涛呵呵干笑几声,“反正、反正我还年纪小,急什么。”   “二十三岁的女人了,还年纪小?”伍自行携一挑眉,“别的女人若到了这年纪,早儿女成群、生了一堆萝卜头了,你还说年纪小?”完全是被聂修炜宠得无法无天,才敢这么赖皮下去。   “嘿嘿,嘿嘿。”总不能说是为了躲那座聂府大少夫人的金交大椅,才死也不嫁的吧?   “不过,阿涛——”伍自行忽然坏坏一笑,凑近阿涛小声问她:“你和大公子做‘真夫妻’也快十来年了,就不怕未拜堂却有了喜?”她从没见阿涛服过什么汤药以避孕,更没听府里众人私下说过大公子不能。   “还、还敢说这个?”阿涛一下子气愤起来,“你知我两年前临拜堂为什么又反悔了?就是因为这个!”   “哦?”双耳尖尖竖起,急于探得一点点内幕。   “那年,我本来禁不住他一直求一直求,心动了一点要嫁了,可他以为我还是不嫁,便趁我偶尔吃坏肚子,诳骗说我有了身孕!说不能让孩子有私生子的嫌疑,还是早早嫁他好。”   忆起那时修炜联合大夫骗她的情景,杏眸忿忿地一眯,“我便顺水推舟,允了婚。可在我要拜堂的那一刻,却、却又来了月事!一个女人若有了喜,还会来月事吗?”敢骗她阿涛!“我这一辈子最为痛恨的事便是被骗!算起来他已骗了我两次。”一次骗着偷吃了她,害她成了女人,那时她才十四岁耶!少女的快乐尚未享受过,已成了没有身价的黄脸婆,悔着呢!这次又骗她允婚,哈,别的小爱好她没有,记记小仇倒是挺喜欢的!   “所以——”   “不嫁!死也不嫁!他等好了。”嘻嘻,反正她一点也不急。   “难道你就这么幸运,十年来一直没有喜讯传出来?”不像呀,看阿涛与大公子恩恩爱爱的样子,一定是琴瑟合谐才是。   “呵呵,侥幸吧!”因为吃定了修炜爱她,不肯让她背负未婚先孕的恶名,自然,恩爱之时,他会做一些……防护,外加,她天生不易受孕的体质,让她平平安安过了这么些年。   呵呵,感谢天恩。   服了她!   伍自行忍不住一笑。   有的人,天生便是这般幸运,任何事不需费心劳力,便手到擒来。   反观她,走了一路,苦了一路,悲悲凄凄。   “自行,现在你有箸文啦,一切,都过去了,你要多看看现下将来才是。”忍不住握起那凉凉的手掌,阿涛挚诚地轻轻低吟,“你不再是独行的一个人了。”   一呆,抬首望着那双纯纯的杏眸,伍自行心中莫名感动,是啊,她现在是自行,是一个有爱有家有亲人围绕的幸福女子!   “谢谢!”心潮翻滚,只轻轻道出两字,短短的两个字,却包含了数之不尽的感激、悸动。   “不用说什么谢啦,”阿涛笑眯眯地,“不如——”   “休想!”横空插进两字。   两个各怀心思的女人,这才看到一旁站了许久的两名男子,她们的——另一半。   “想什么?”阿涛愠恼地狠盯一眼关键时刻出声阻挡的聂箸文,“聂二少,我想什么呀?”敢拦她,死定了!   哼,她费了多少心思,才终于到了向自行要求一事的时刻?   “行了,阿涛,箸文只不过是不高兴你总霸占自行而已,别气别气。”聂修炜忙赶上来,将心爱的女子拢进怀间,与她消气,“你这些时日来成天与自行形影不离,他难免会吃一点点醋,是不是?”阿涛一旦气起一个人,是很难消火的。十年来她与箸文少不了吵吵小架,受累的总是他这个居中调停的人。因此,每遇两个人稍有不合苗头之时,他自然而然地出面充当一下和事老,早已习惯了。   伍自行眼望聂修炜稳重儒稚的面容,心中忽地一动.她从没有这般关爱自己同胞手足的哥哥哪!一笑,冲聂修炜点点头,“大公子,石头阁的珍品极玉我全看过啦!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只是,东阁的多宝阁设计不太好,宝玉极易隐起一角,让人无法看出原来面貌。大公子对此应极有心得才是,若有闲暇,不妨亲自动手去调整一番,手指动处,说不定会重有一番惊喜等着呢!”   “哦——”聂修炜心中一动。   “还有,就是阿涛的雕玉之技真是高超,当今恐鲜有女子能有如此能耐了!不知阿涛可否为自行雕一样东西?”   “你要什么样子的?”被人夸奖,自然高兴。   “嗯,不用什么费心劳神的,就打一枚玉——手环吧!我从小虽以男儿面貌长大,却一直渴望拥有一枚属于女子的玉手环。”偷偷朝沉思的聂修炜眨一眨双眼。   “好啊。”阿涛高兴地答应了。   “自行,改日我请你饮酒。”聂修炜一笑,许多感谢之意不讲自明,回头,再狠狠睇亲弟一眼。   干我什么事呀?聂箸文耸耸肩,搂起心爱的自行,“好啦,我们不打扰大哥的宝贵时间了,大哥还是快去做你最想做的事吧!”走人喽!免得等一下那个路痴女反应过来,记……仇。   “你现在最想做什么事?”奇怪地瞅一眼开始板起俊脸的男子,阿涛摸摸头。总觉刚才自行所说的话似有玄机,可她却又猜不出。   “抱你回房,狠揍你小屁股一顿!”用力地紧搂一下小女人,聂修炜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唇角,“然后再让你三天三夜下不了床!”   果真小丫头瞒了他!玉指环怕是她早已偷偷寻回来,只是一直瞒着他罢了!   哼哼,这笔账有得算了!   “喂,我没做错事吧?”干吗要罚她?   “等你累得不能动了再好好想一想吧!”没做错事?哈,怎样才算做错事?偷偷在一旁瞧他将府内翻个底儿朝天,还一瞧九年,算什么事?好事?   哼,宠得太过分,害的是自己!   拎起一脸困惑的阿涛,聂修炜回清玉楼行家法去了。   第七章   “阿涛是一尾小狐狸?”好奇怪的比喻!   “你这么久了还没瞧出来?”聂箸文一边搂着他的自行漫步踱回美人坞,一边挑挑眉。   “她性子温柔,又甚是内向少语,对人和蔼而亲切,明明是一个平实讨喜的女儿家呀!”以至她初入聂府,便由衷地喜欢上了性子单纯的阿涛。   “哈,你被她的外面性子骗啦!”轻轻拍一拍一脸迷惑的自行,聂箸文哈哈朗声而笑。   “你可知当初大哥喜欢上阿涛时,阿涛有什么反应?”   伍自行摇摇头,专心听他讲起十年前的故事。   “你是说阿涛一直给大家一个迟钝的印象?”好讶异, “其实她根本就知道大公子喜欢她、爱她,却因为……懒得思考,便一直毫无所觉下去?”天哪,阿涛那时才十三四耶!   “是啊,她早熟且精明着呢!”才会一直骗得大家团团转。   “也是因为懒得挑起聂少夫人的担子,才一直不肯嫁给大公子?玉指环只不过是她的推脱之词?”好一个滑溜的阿涛!   聂箸文点一点头。   “怪不得,”伍自行喃喃自语,“近日她一直热心肠地为我准备女儿家的物品.怂恿我改回女子面貌。”原来,也有别的原因啊。   “真的?”耳尖地听到伍自行的低语,聂箸文眼一亮,“那你答应没有?”他——想看自行的女儿妆扮!   “才没有!”没好气地睨那个一脸垂涎的男子,她哼笑,“我不会换回去啦!那样多不方便!”做一个男儿真的很不错的,至少少了那些烦人的礼教。   “喔。”摸一摸鼻子,有一点点失望,“那你意思是现在不会考虑与我拜堂成亲喽?”总不能让别人看到两个身着新郎装的男人——拜花堂吧?   “再说吧!”略带歉意地主动献上红唇,她巧笑倩兮,“等你哪一天不再寻访国色天香了,我会考虑嫁你的。”尽管他誓言旦旦,今生只爱她一个,可二十七八年的习性哪里那么容易改?见了美貌的女子,还是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喔。”再委屈地扁扁嘴,知道自己一时无法洗心革面去掉旧习,“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我只是多看几眼,又不会对美女想入非非,自行还吃醋呀?”   说得可怜,心里却甜滋滋的。   自行果然在乎他!   呵呵。   俯首吮上心爱的红唇,聂箸文再也不觉得抱屈。   有爱人在怀,就行啦!   果然!   偷偷躲在一旁的女子气呼呼地转头走掉!   在聂修炜拎她回房狠狠修理她的那一刻,她便知问题出在了何方!   亏她阿涛待自行亲如姐妹,自行竟如此回报她!   哼,将聂府少夫人的担子丢给自行,她阿涛可再也不会有歉疚之意了!   她被自行害苦了啦!   一边探头探脑,一边躲躲闪闪地游走各处,深怕那个被她害得快气疯了的男人追杀上来。   呜,她一定要找自行报仇啦!   “啊啾!”   柔情蜜意、几要缠绵的两个,忽地被一个大喷嚏硬生生拆散。   “怎么了,冷了吗?咱们回房好了。”关切地拥紧他的自行,聂箸文不再想他的火热,一切,皆不如心爱的自行重要。   “大概是吧!”揉揉依旧发痒的鼻头,伍自行也甚是困惑,“好像有人在偷偷骂我。”   “啊,那一定是阿涛。”看吧,他就知他们不能惹那尾小妖狐的。   “阿涛?”   “你将玉指环藏身之地告之了大哥,大哥一定会气疯的!他非狠狠收拾阿涛一回不可!”没有哪个男人真的宰相肚里能撑船——在被心爱的女子欺得好惨、骗得好惨之时。   “那与我——”有何干系?   “阿涛被修理了,不找害她被修理的罪魁祸首找——啊!”呼地一声惊叫,不由打了个寒颤,“她一定也会迁怒于我的!”因为是他将玉指环藏身之地转告自行的哎!   “自找的!”当初坏心眼地拉她做难兄难弟,如今被迁怒也是活该,事不关己地哼一哼,伍自行推开紧抱她发抖的软脚虾米,自顾自地走了。   就算阿涛恼她泄了密,最大的报复也不过是将聂府少夫人的责任丢给她而已,她不在乎啦!那对于她来讲,小菜一碟罢了。   但被迁怒的可怜人,嘿嘿,怕是会很难过很难过的。因为不光是当事人会找他算账,那个被瞒了九年的受害者也会找闲“关怀”他一番的。   呵呵……   突然间发现,她似乎与阿涛也蛮像的。   有着狐狸的一面。   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难过的,不过是聂氏兄弟而已。   呵呵。   幸福的日子便这么一天又一天地过下去。   偶尔,伍自行会与阿涛联手,修理一下可怜的聂二少,自娱自乐一番;偶尔会因为聂箸文再一次贪看美女,伍自行吃一点点醋儿,再哭笑不得地被那个反过身来的人好言哄上一刻;偶尔……   许许多多的快乐,由此一发而不可收。   聂府众人们全程不落地目睹了他们“伍先生”一点一滴地改变,会笑了,爱笑了,会……捉弄人了,会跟着二少调皮捣蛋气得大公子暴吼了……   一个活生生的俏人儿,慢慢出现。   聂府,也因此而更加祥和、热闹。   新年将届之时,拖沓了许久许久的婚礼,也开始准备了。   单等吉时来临,两对新人共拜花堂。   “找我?”   趁着闲暇,两对准新人在漾波湖畔设下小宴,饮酒赏梅。谈兴正浓之际,朝阳递了消息来。   “是。”朝阳朝伍自行点点头.着实禀告.“一个是上次那位韩齐彦公子,另外两人自称来自苏州金府,一男一女。硬赖在府门不走,非要见伍先生。”   既便聂府众人早已知晓了伍自行为女儿身,大伙还是顺口地尊她为“伍先生。”   “不见好不好?”聂箸文一见原本喜笑颜开的自行闻言一下子沉默起来,便想代为直接送客。   “不。”缓缓摇一摇头,咬唇艰涩一笑,伍自行轻轻放下酒杯,“该来的总会来,就算逃——又能再逃避几年?去见他们一面也好。”背负了十几年的重担,也该试着卸下来了。   “可是——”他总觉心中不安。   “箸文,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过去?虽你从不问我,可我知你甚是好奇。今日,今日你便要知晓啦!”只怕知晓后再也不会想见她,再也不会想要她这个女子。心中不由一黯,顿如刀绞。   “我才不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好奇过?”愠恼地大吼一声,聂箸文紧紧拥住他的自行,气她眼里抹不去的痛,更恼自己竟无力去分担。   “别耍孩子脾气了,好不好?”伍自行柔柔一笑,伸指抚上他紧锁的浓眉,“我也该面对从前了,总逃避也不是什么法子,是不是?”   聂箸文冷冷一哼,知自行说的是实情。   自行虽已不再是过去那个小心防备一切的疏离自行,会笑会闹了,开开心心地与他在一起。可他却知,过去的自行依旧潜伏在她的体内,根本不曾离去、消失。   很多的深夜里,他总要费尽心思将自行从噩梦中唤醒,用他所有的耐心、所有的柔情安抚惊惶失措的她,用一次又一次激烈的缠绵,将她重带回现实中。   总有一天,自行会因纠缠不休的噩梦而神衰智乱,那,是他绝不想见到的,惟一能将自行永远带离噩梦侵袭的法子,不是一味地硬生生强迫她去遗忘,而是疏而导之,消除她心底所有的痛。   所以,他不能阻她。即使自行会再一次被撕开血淋淋的伤痕,再一次承受巨创焚心的残酷,他都不能阻她。   但,这一次,有他陪。   他轻轻放开紧拥的双手。   “大哥,阿涛,你们一起来吧!”淡淡颔首,伍自行宰先往大厅行去。   路上,处处的喜字,处处的彩灯,在她眼里,却似一柄柄刀刃,割痛了她的心。   或许,这即将降临的幸福,根本就不属于她。   临进大厅,她猛地回身,用力抱住一直默默陪在她身后的聂箸文,踮起脚尖,漾起无尽的笑花,轻轻吻给他,想将一生一世的痴爱,尽悉付于这轻轻的一吻。   而后,她转身,昂首跨进那隔绝了快乐的厅门,再也不曾回首过。   那是带着诀别的笑。   他一恼,自行怎能这样对他!难道数百十日的日夜相随,难道诉之不尽的痴狂、挚恋,竟抵不过她的从前?   他的爱,自行看到了几分?!   双掌不由紧拢于身侧,他沉着脸,紧贴在自行身后,伴她一前一后跨进那贴满红字、却又甚是阴沉的厅门。   “十三弟!你终于来见我们啦?”   厅内坐立难安的韩齐彦一见到伍自行,便立刻冲了过来,一脸的狂喜,“我十分记挂你,能又见到你,我好开心!”一双狂炙的眸,一眨不眨地紧锁在自行脸上、身上,含着浓浓的眷恋,“十三弟,你看来气色好了许多!”   只一径地诉他的想念,丝毫没注意到伍自行身后的人,没注意到伍自行一脸的冷淡漠离。   “十三弟,你怎么不说话?”气也不喘地讲完他的思念,才惊觉他十三弟的疏离,不由伸出手,想握伍自行的手,却被一闪,躲过。   韩齐彦一下愣住。   “韩少主,在下伍自行。”淡淡地拱一拱手,伍自行笑得毫无暖意,“韩少主没那么快忘了吧?”   “自、自行——”韩齐彦结巴一唤,甚是尴尬。   “对,伍自行。”一字一顿地告诉众人,“在下伍、自、行,不是什么十三十四的。望韩少主勿再将在下与已死的人搞混。”   “哟,谁死了?难道说的是十三吗?若十三死了,那站在这里的白衣先生是谁呀?”   娇娇柔柔的天簌之声,如起伏的乐音,飘飘渺渺移过来,“一身男子的白衣,一头束起的黑发,一张相同相貌的脸蛋儿,再加上一模一样的傲慢性子——天底下有两个这样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人吗?”   娉婷妍丽,女子一身火红的罗衣,满头的珠翠,肤白胜雪,乌发高耸。鹅形脸庞上,眉不染而黛,目若含烟,鼻似悬胆,一张娇滴滴的红樱丰唇。凤眸,熠熠夺人心神,微微一眨即荡出勾神摄魄的光彩;娇唇,微一上勾,即漾出绝代风华。   佳人兮,一笑倾城,再笑倾国。   “奴家苏州金娇娥,冒昧登门,还望两位聂公子不要怪罪。”   轻轻移动莲步,女子走上前来,风眸一眨,樱唇一弯,“早在江南时,便久仰两位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两位俱是品貌绝顶、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令奴家大开了眼界。”柳腰一摇,娇若牡丹,风姿绰约。   哪知,她口中所言的两位聂府公子,一位瞅也不瞅她一眼,只俯首凝望着身前的人,一位则只冲她淡淡一颔首,便将视线也移了开。   她不由一愕,不信天下竟有不迷于她绝代风华的男子存在!   “嘿嘿。”隐在一角的另一名不速之客咧唇嘿笑着,走到她身旁,一张算得上俊秀的男子脸庞上,却有着猥亵之色,“嘿嘿,十一妹,别发骚啦,天下谁人不知京城聂府的两位公子正直、不沉溺酒色?你长得再赛西施,人家也不会看你入眼的!”   躬身一揖,“在下金书卫,在府行八,有礼了。”   所得结局,和自家妹子一模一样。   不由沉下脸来,直直盯住聂二少身前的人,“十三弟!你的眼睛瞧哪里去了?见了你八哥、十一姐,还不快来行礼问安?”   他眼前的十三弟却只淡淡睇了他们一眼,声音冷冷地,“十三早死了,在下伍自行。”   “嗤——”金八啧声一笑,“伍自行?独行天涯你一人?”一句点破十三名姓来历,嘿嘿一乐,“天下哪有那么蠢的事?你乱使性子,私自溜出府来,任性了四五年、逍遥了四五年,也该知足了!”   也将脸一沉,阴狠地瞪住伍自行,“快收起你的行李,随兄长返回苏州,爹爹说了,念你为咱们金府布行也立了一点功劳的份上,你私自出府的事不予追究。识相一些,不要让为兄多费口舌了!”   从前,他便讨厌十三,要容无容,要貌无貌,整日沉着脸,对他们这些兄长姐妹爱理不理,心里只有爹一个人,仗着胸中有一点点才华,在金府要风得风、要雨有雨,他早看不顺眼了!   今日弄她出府后,看他怎样整治她!   “十三!”   十三却依旧淡淡睨他一眼,这回,连话也不想回他了。   他一恼,想迈步上前,狠拉她一把。孰料身体还未动,一左一右便欺上来两名高壮男子,皆双手负在胸前,冷冷低头盯着他。   身高,是他最引以为痛的心病。两人不怒而威的架势,也令他当下僵在原地,不敢再妄图上前。厅内的气氛一下子僵滞起来。   “哎呀,这就是两位聂公子的贴身护卫呀?果真高高壮壮,威威风风哪!”金娇娥也愕了一刻,见兄长吃了亏,忙忙开口,“我们兄妹并无恶意,大家不必这般紧张嘛!呵呵……”掩唇勉强一笑。   “对对,”金八忙顺势张口,“咱们只是几年不见十三弟了,有些挂念,故来此一探,没什么恶意的,没什么恶意的。”咬牙扬起笑脸,亲切地看向伍自行,“刚才八哥太担心你了不是?所以情急之下才说得严厉了一点点,十三弟别气呀!”   可恶,身单势孤,只得忍气吞声!   “是呀,十三弟,我们也是太想你了,否则也不会一得知你的消息便立刻千里迢迢地赶来探你。爹爹本也想一起来的,可他年纪大了,病又缠身,我们都不忍他长途跋涉,便代为前来。十三弟,你想一想,咱们十几个兄妹,爹最疼谁?最宠谁?还不是你?你再扪心问一问,咱们兄妹最爱护的又是哪一个?还不是小十三你?”柔柔一笑,顾盼生辉,“你也二十多的人啦,别再耍孩子脾气,好不好?”   无限包容的语气,似有着无可奈何的宠溺。   “对嘛,十三弟,如今你兄姐便站在你面前,你一句话也不讲,是不是太伤我们的心了?”用手一抚胸,犹如被兄弟伤透了心。   “哦?十三真有你们这般友爱的兄长姐姐?”伍自行轻轻一笑,含着明显的不屑,淡淡开口,“她不是青楼娼妓的贱种吗?不是你们握在手心任意驱使的工具吗?不是你们当做追到兔子便被烹的一条狗吗?”冷冷一哼,“什么时候你们这些高贵的金家大少千金们拿她当人看啦?又什么时候你们从不俯看的宝眼将她看入眼了?”   忍不住恨恨地咬牙,拢在袖间的双手紧握成拳!“你们不怕她再回去抢你们权?不怕她再次执掌金府布行,将你们踩在脚下?”   “十、十三弟,你说什么呢?”金八一下于冒出冷汗来。   “你听不懂啊?一向聪明绝顶的金八公子怎会听不明白,一个笨到家的低下杂种的话呢?还是——”伍自行耸肩一笑,“还是你们想再‘狡兔死、走狗烹’一回呢?再放火烧院?”   “十三、弟、弟,你说什么疯话呢?”冷汗,不断地从略显老态的额头源源冒出。   “我说疯话?哦,那你们是准备不灭了她,而是将她贱卖喽?让我想一想,当年,哦,五年还是八年前不是有巨富人家出十万两雪花银买她吗?现在呢,还有人出这个数字吗?她能再卖一个好价钱,好让你们金府——东山再起吗?”   别以为她什么也不知,金氏布行几年前虽昙花一现雄冠中原第二把交椅,可几年下来,早因金氏兄弟的大肆挥霍而渐渐掏空了!以至于现在架子依旧很大,却早如一只病猫,再也撑不起威风。   “十三!”她怎知得的?!   “还十三?她早已被你们这群高贵的金家人一把火烧死啦!”   再轻轻一耸肩,顿觉肩上轻了不少。   闷在心中五年的一口恶气,稍微纾解了几分。   “十三,你说完了吧?”一旁一直不语的韩齐彦轻轻开了口,“金兄他们虽有不对的地方,可他们终究是你的兄长,对你甚是手足情深,我虽不知他们五年前对你做了些什么,以致让你如此编排,但今日他们诚心来请你回家,你何必讲得如此难听?”十三弟本不是如此苛薄的人呀?   那时,他虽稍显淡漠高傲,却对任何人温文有礼得很,从没讲过一句失仪的话语。   心里,不觉有一些失望。因为,眼前的白衣先生似乎再也不是他的十三弟,再也回不到与他原先促膝长淡的温馨时光。   “我讲得难听?”伍自行挑眉一笑,笑得狂纵,“齐彦兄呀齐彦兄,自行已长大啦!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又傻又蠢的十三!你若知当初他们金家怎样对我,你便不会如此说了!”   “我不管他们当初怎样对你,可亲兄弟便是亲兄弟,血缘之亲岂可任意诋毁?”   “哼,血缘之亲?”伍自行闻言笑得更开,“你问问站在这里的金八爷和金十一小姐,他们可有一个叫十三的亲兄弟?你问问看。”   嗤,她伍自行哪里有那样的好命!   “八兄——”韩齐彦愣愣地转向一旁猛抹冷汗的金八。   十三弟讲得那么悲愤,不似有假。   “怎、怎会没有呢?”金八硬挤出笑容,“我们一直拿十三当亲兄弟呀!虽、虽然并非一母同胞,可我们从、从没因为她母亲出身青、青楼而笑过她呀?”   “就是呀,十三弟,不然依你低下的出身,爹爹会待你如宝贝?又会、又会让你手掌金氏布行大权?”金娇娥也扯起唇角,妆点完美的脸上却带着深深的鄙夷及……慌恐。   “哦?那我要谢一谢喽?”伍自行眯一眯利眸,“要不要叩拜大恩呀?”   只怕他们受不起!   “那倒不用,”金八挺一挺胸,“只要你乖乖跟我们回苏州,重新扛起金氏布行,咱们什么也不用说。”似是降下了天大的恩情。   “若我——不呢?”她不会再傻得去被伤上一回。   “不?”金八一下子瞪大眼,狠狠地盯过——在看到十三背后冷冷对射过来的视线时,一下子又慌慌张张地回收视线,“怎不呢?开、开什么玩笑?”这玩笑他可开不起!“你、你不是一直想革新布行?爹已经同意啦!那份你拟了五六年才拟好的计划爹还好好保存着呢!”只盼能动之以情。金氏布庄自没了十三后,便一直走下坡路,已快至山穷水尽的绝境,这次,他无论如何也要将十三带回府去!   “真的?”冷冷一笑,就知他们根本不会去按计划费心经营布行!   “真的真的!府里正等你回去实施哩!”   “哦。”她故作深思地点一点头,挑眉耸肩,“只是迟啦!”   “什么?”   “这聂府布庄已采纳了那份计划,也早已施实完毕了。”形似惋惜地皱眉,“你们来迟啦!”   “你怎能这样胳膊肘往外拐!”一下子急红了脸。   “往外拐?”伍自行十分困惑,“本就没有亲人,何来此说?”   “你——你不要太过嚣张!”狗急了也会咬人,“你在这聂府很风光是不是?若我讲出一件事来,你看他们是不是还会要你?”   伍自行一僵,唇动了动,不语。   “所以,十三,你还是乖乖随我们走吧?”就知她怕这一点!   “不走。”冷冷吐出两字,伍自行面无表情。若是上天眷顾了她一回,那么能再眷顾她第二回吗?幸福,让她开始贪心。   她要赌一回。   “你、你——”急红了眼,狠狠一笑,望向一直站在伍自行背后的男子,“聂二少,若有人对你聂氏布庄不利、且恶意袭击,您会如何?”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冷冷吐出几字。   伍自行一抖,几乎站立不住,后退了一步,一贴上那坚实的躯体,忙又前移,却被一双铁掌紧锢在腰间,暖暖的体温缓缓传了过来。   她一呆。   “哦?那您可知,一年前聂氏布庄遭遇滞货风波,您又同时受袭受伤——是谁在背后策划的?”嘿笑着瞥一眼神情恍惚的伍自行,手指一指,“是她!是我们金家的十三弟!”如犬般狂吠,“那所有的一切,皆是她五年前的计划!”吠完,静候聂箸文发怒。   只是,聂二少只微微笑了一下,并无他预料中的怒狠,反而温柔地瞅向身前的人。   他一愕,“怎么?您府上的账房先生竟是害您之人——您不生火吗?”怎不“以牙还牙”?   “生火?这厅中火盆众多,金公子还冷?”聂箸文挑一挑眉。   “不,是,是——”一指面白如纸的伍自行。   “自行冷吗?”俯首当着众人的面,将自行紧紧拥在怀中,正大光明地显出万般柔情。   明显的抽气声从一旁传出。   聂二少竟如情人一般拥抱十三弟!   韩齐彦震惊地张开了嘴巴。   金氏兄妹则鄙夷地一笑。   “十三,你不愧是青楼娼妓生的贱种喔!”金娇娥妒火上冲,俊美无匹的聂二少该配她这绝代佳人才是!十三无才无貌,凭什么得到聂二少的宠爱?“将你娘那骚劲学了个十成十哟!”   “金十一!”   “怎么?我难道说的不是?表面上一副贞烈样,骨子里呢,还不淌的是风尘女的臭血?”回首瞅一眼一脸呆滞的韩齐彦,漾出艳丽的笑,“韩少主,您曾与我们这个‘十三弟’促膝长谈、交为挚友,可知她是一个女子?可曾见识过她狐媚的——哎哟!”   一下于捂住脸颊,是谁?敢打她金娇娥一记耳光!   “若再出恶言,休怪聂某手下无情。”缓缓将手掌又放回自行身前,聂箸文狠狠一笑。   他虽君子,从不打女人,但并非自律,而是从没碰上想打的人,从没恼成如此过!   自行是他的!他不准任何人恶意中伤她!   绝对、不准!   “你、你敢打——”在恶狠狠的瞪视下,再也讲不出一字。   “聂、聂二少——”金八也再不敢多讲其他。   “好了,聂府不欢迎不请自到的客人,请吧!”聂箸文一哼,示意朝阳射月送客。   “二少,等一下!”韩齐彦终于回过神来,哑然出声:“十三弟,你、你——”   他怎能是女儿身!   “伍自行本非男儿,只因无奈,才以男子面目示人,韩少主请见谅。”伍自行淡淡一笑。   韩齐彦仿若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头一垂,再也没了讲话的气力。   “走吧!”金娇娥也不想再自取其辱,咬牙恨瞪伍自行一眼,“以后,你休想再跨进金府半步!”   “自行从不稀罕。”   “好,你有种!”   磨磨门牙,金氏兄妹甩袖而去。   韩齐彦再望一眼看也不看他的伍自行,叹了一声,跟在金氏兄妹身后,也悄悄走了。   渐沉的夕阳,余辉由窗棂射进寂静下来的大厅中来。   第八章   “可以回头看我一眼了吗?”   愠恼的闷声从她头顶传出。   “你就将我看得那么扁?我是狗呀?见了美女就扑!”用力搂紧那个让人恼的人,聂箸文甚是不满,“人家也是有格调的:那种心思邪恶的蛇蝎美人我还是看到会很恶心的,我对你表明过多少次,这一辈子只要你一个!从此眼里只剩你一个女人,再也不会将其他女人看入眼的:我或许有时会故意偷看美丽的女子,可那只是想逗你、讨你开心!你那么聪明,我不信你会不明白!”   伍自行微微垂下了头,不语。   “还不肯回头呀?”咬咬牙,聂箸文气恼地眯起了乌眸,“是因为刚才那对兄妹的言语?就算五年前有一个金十三曾设计想搞垮我聂氏布庄又怎样?那是五年前!那只不过是一个未施行的计划而已!去年我布庄是被恶击排挤过,我也是遇袭受伤过,可那是别人的所为,他们不过是又恰巧想起了一个同样的计划,与那个金十三没有一点关系!”   微微叹了一口气,他眷恋地将唇贴上那发顶,轻轻厮摩,“就算那真与金十三有关,那也只是商战中的小手段,当初我为扩大聂氏布庄,所使手段比起仅排挤他家布庄的小把戏来,那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你在商场这么多年,又岂会不知商场上的残酷?那真的没什么美好可言。   “所以,我才不会在意何人策划了那种小把戏。我在意的,只有一个自行。”紧紧拥住他的自行,聂箸文宠溺地一笑,“我只知道有一个名叫自行的人,在我危难之际帮了我,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身边,她教会了我该如何去看人,该如伺去待人;她更教会了我——该如何去爱人,去爱上个自己可以付出生命的挚爱伴侣。你明白了吗?”   炙热的唇重重吻上那耳垂,“我爱的是伍自行!爱的是在我失明之时伴在我左右的那个自行,爱的是此时此刻我抱在怀里的自行,爱的是将与我牵手一辈子的自行。你明白了吗?我才不管她以前是谁,是做什么的!”长长的内心一丝一丝地明白显露出来,聂箸文哑哑低语,“我爱的是伍自行啊——”   无尽的怜惜、眷恋,借由紧紧贴合的身躯,缓缓传递过去。   一颗大头贴在颈窝摩呀摩,屏气静息等待他的自行给他回应,轻轻说一句“我爱你”。   快快回头看着他,轻轻告诉他呀!   只等得头发也白了,身前的身子还是一动不动,不发一语地,只垂首沉默。   明白告诉他一句爱语,就这么难吗?   不由心中一酸,再也无力去拥紧他的自行,将手一松,他慢慢倒退着跨出厅门,低叹一声,再无他的声息。   背后的温暖支撑一旦失去,才知自己再也无力独自站立,眨一眨模糊的双眸,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水盈眶——她,再怎样遭人背叛,再怎样伤心欲绝,却从来没流过一滴泪!   可如今,串串泪滴如珠般从眼中滑落下来。   她不稳地一个趔趄,几要倒下去,低低的啜泣猛从胸中延上来,快速地一转身,想也不想地追出门去——“箸文.不要丢下我!”   头也不抬地向前冲,不分东南西北,直到投入到一个敞开双臂的怀抱里,才停下急冲的步子,双手紧紧搂住那温暖的身躯,放声大哭,“箸文!不要丢下我一个!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   “我不丢,我从来都不会想丢下你一人过呀!”心中乱成一团,自行从没哭过哪!   “可我好怕!好怕你不要我了!”伍自行似听不到他急切的保证,径自哭泣,“从小我就独自一个人,孤孤单单。我娘从不对我笑,只是白日黑夜地逼我用功读书,逼我去学那经营之道,逼我去面对商界的尔虞我诈,逼我去面对那从来就不该我去背负的一切!”忆起灰色黯淡的童年,伍自行忍不住轻颤。   “虽然如此,我却咬牙忍受了下来,因为至少还有我娘亲可以依赖,可我十二岁那年,我娘死啦!那时我好似一朵飘萍,不知该何去何从,但当时我虽失了世上惟一的亲人,却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有一点点心喜!”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她望向一直凝视着她的聂箸文,“我怎会那样?我不知、我不知啊!”   忍不住啜泣。她从没在人前哭过,就在失去惟一的亲娘时,也没掉过一淌泪!今日,她怎么啦?泪,依旧潸潸而落,悄悄浸没了他的衣襟。   “可我并没真的摆脱重负啊!娘死了,又开始换成他——那个我血缘上的父亲!”她愤恨低泣,“他看中了我的才能,在暗中评估我许久之后,他明白我比他那一群儿女能力都强,于是,他控制了我,利用亲情控制我去替他辛苦卖命、去替他打江山!我能怎样?我小时便是那样迫切期望他能看我一眼,因为我也是他的亲生骨肉啊!”   忍不住咬牙,“于是,我天真地以为他喜欢我,他的慈爱、他的温情也分给了我一些!我娘那样残酷地训练我,为的不就是取得他的注意?不就是为了让他承认我?”那些惨淡的少年往事,是她心中的一根刺,一根永不能拔出的尖刺,稍一碰触,便会痛彻心扉。   “于是,我因为他的关注,什么都甘愿抛弃了!我的女儿嗓音,我的女儿梦想,我的一切一切!那几年,为了让他更加注重,我什么都抛了!我的良心不再有,我变得心狠,我变得冷血,我变得市侩!我曾为了区区十两银子,逼债到有一家人三死两疯!可我在那人疯狂的咒骂声中一样轻松地离去,眼也不曾眨过!我——”她放声大哭,“我一切只为了他能夸我一句!为了他能多看我一眼而已!”   聂箸文不语,只轻轻拍抚着那颤抖不已的背,轻轻抬起那张泪痕斑斑的脸庞,俯首轻轻吮去那金子似的珠泪,静静听自行呜咽地倾诉那不堪的过去。   一切言语此时都是多余的,没有亲身经历过痛苦的人,永远都了解不了那心伤有多苦,有多重。   他所能做的,便是给自行一处温暖的避风港,静静听她倾述。   “呜——可到最后,一切都成功之后,他——他却‘狡兔死、走狗烹’!却一把火要将一手撑起运一切的人烧死!一把火,那把大火,‘她’死了,我却从地狱中爬了出来!”   忆起那泣血的一刻,她呜咽得几不成语。   “整整一年,我到处流浪,生怕被他得知金十三尚在人世、我还没被烧死的消息!我这里躲,那边藏,犹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甚至晚上连眼也不敢稍合一刻。累到极点,强迫自己睡去,合上眼却又是他,又是他在笑!又是所有的人在笑!笑看着年纪轻轻的金十三在火中痛泣悲号,笑看着‘她’与火融成一体!呜——‘她’死得好惨!”浑身剧烈地抖成一团,好似又回到了那可怕的一刻,“她”死得——好惨!   “不哭了,不哭了。”不忍自行再自我折磨下去,聂箸文终于开口,依旧轻轻吮去那不断涌出的泪珠,轻轻抚慰。自行,过去竟是这般不堪,他却只誓言旦旦只要她的现在将来!一个人,无论怎样浴火重生,前世的记忆,依旧会刻烙在今世的基石上,无法磨掉一分。最多,只能是逃避的遗忘而已。   他,太自私了!   心,被那浸入的泪水,消蚀成腐骨之痛。   “呜——我飘荡了好久,不敢在一个地方稍作长时间的停留,生怕他们会发现我的踪迹。直到我偶尔被王幼统掌柜捡回布庄去,我才一点点放松下来。王掌柜像一位真正的父亲那样待我,一个我从来不敢奢望能拥有的父亲!他将我留下来,什么也不问,只耐心地教我重新认识世人,教我端正心态看人,告诉我世人还是好人多。”忆起王掌柜慈父般的教导,伍自行微微止了啜泣。   “可我怕啊!我不敢相信他,若他也是面善心恶的魔鬼呢?我怕,我早巳不再相信人!但王掌柜却从不将我的疏离和猜疑放进心里,还是那样亲人般地对我。直到去年冬季,聂氏布庄遭攻击——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可我却不敢告诉王掌柜,因为我怕他问我,怕他怀疑我!呜——”后悔地又哭起来。   “别哭,谁都不怪你,是不是?”如抱着一个婴孩般,聂箸文怜惜地轻抚着怀中的人儿。   “后、后来,我的良心再也看不下去,我不是、是‘她’啊,我不能冷、冷血如‘她’一般!我想了又想,终于鼓起勇气,向王掌柜坦诚了这一阴谋。他那么好,一点也不探询我为何知晓此事,只放手让我全权代理南京聂氏布庄掌柜一职.在我带领布庄撑过危机之后,又小心翼翼地询问我,愿不愿到京城聂府,去帮所有聂氏布庄渡过难关?我犹豫不决,他一丝也不迫我,只等我耐心想通。后来我想,既然这一切全是由‘她’而起,没有‘她’也不会有这样的错误发生!那么我有责任替‘她’去赎罪。于是我来了京城,入主了聂府。”吸吸鼻,伍自行继续诉说。   “虽然府中所有人对我一样的好,如同王掌柜待我一般,但我一直安不了心神,总在猜疑你们会不会也‘狡兔死,走狗烹’我一回?可出乎我意料,你们用真心待我,从不过问我所管之事,放心地将整个聂氏布庄交到我这么一个陌生人手里!我这才惊觉你们真的与他们不同!我的防备之心才一点一点地慢慢撤去。”抬首仰望一直怜惜地凝视着她的聂箸文,羞涩且感激地一笑。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以赫赫有名的二少身份喜欢上一个一无是处的小人物,可我的心却在悸跳,在渴盼,它迫我去试一下,要我证明——我比‘她’幸运!可是,可是我却一直安不下心,因为我不懂我能吸引你多久,我会不会让你厌炳?我心慌啊,我看不清你的真情啊!然后,他们又追了来!”当得知金府兄妹上门找她的那一刻,她以为她的末日到了,她不管怎样努力,依旧逃不出‘她’——金十三的命运轨迹!   “我心慌啊!就算明知你平日为逗我开心,故意去寻什么美女来评头论足——也怕万一、万一你真被金十一迷住了怎么办?”   “你还敢说!”他的真心自行真的不懂吗?   “别气、别气!”忙忙又解释,“就算、就算你不会对金十一感兴趣,那他们为逼我回苏州金府,一定会软的不行,便用最致命的一击要挟我!我不敢冒险,若你、你们得知了我的本来面目、明白了我的往日作为——我、我没理由相信你还会待我如昔啊!”   所以,她在临进厅门之前,才会主动亲吻他,为的,是想给自己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   “现在你明白了吗?”聂箸文柔柔一笑,带着无尽的宠溺及怜惜。   “嗯,”用力地点一点头,笑,泪却流得更凶更急,“刚才你不仅不屑于他们,还一如往昔地怜惜我,为我驱逐那些讨厌的人!还,还——还讲了那么一大堆的爱语,我呆住了,不敢置信,以为那是我的疯狂幻想,是我的黄粱一梦!所以我才迟迟不肯给你回应,不是不肯,是不敢,因为我怕梦醒了,我会再也承受不起又一次的伤痛!”直到背后的温暖支撑猛地失了踪影,她才恍若梦醒!才会失声而泣!才会再也不顾一切地跑来寻他!   “不会是梦,这是真的,我爱自行,一生一世爱的女人是伍自行。”徐缓地说完,忍不住一声叹息,终于吻上了那颤抖的唇瓣,给她心的承诺。   落山的夕阳,满天的彩霞,映着一树春梅,笼着一双痴情的儿女。   此时——   无声胜有声。   幸福的时刻,偏总被造化捉弄。   成亲后不久,伍自行由射月陪同,前往南京探访南京聂府布庄掌柜王幼统,因事,聂箸文并没陪妻同去。   数日后,聂氏侍从在京城北门外发现昏迷不醒的射月,伍自行不知所踪。   “只留有这些东西?”聂箸文俊逸的脸庞上平静无波,似只是在听属下们禀明公事。掩在袖下的手却紧握成拳,青筋凸暴。   “是,伍先生和秦护卫的坐骑已不在。”属下垂手轻禀,“属下们在秦护卫昏迷之地方圆十丈内仔细查寻过,共发现五匹马的痕迹,分属不同方向而走。但因地临官道,痕迹已被全然掩去,无法追查踪迹。”   依现场看,并无打斗痕迹,伍先生被劫走可能性不大,而是——毫无反抗地被带走的。   “射月所中何毒?”   “据徐大夫讲,是十日睡。此药产于西南边陲,产量极少,江湖上并不易买到。药无味无形,只要吸上两口,便足以让一个壮年男子沉睡上十日。”   稍吁一口气,至少,从小贴身长大的好兄弟没有受到伤害——但,表面平静无波,内心却早巳乱成了一团。   自行,他的自行,现在哪里?可否受了苦?可否安然无恙?   直直瞪着桌上之物,一枚金扣,截断掉的木钗。   金扣是自行衣襟的饰物,木钗则是……他亲手做成送给自行的簪发之物,而今,只剩短短的一截,那所雕的“比翼齐飞”已断成了两段,一段在他这里,另一段在哪里?   是不是自行——   呕!热血上涌,哇地一口喷了出来!   “箸文!”一旁的聂修炜一下子冲了过来,双手撑住亲弟摇摇欲坠的身子,惊喊:“冷静!冷静下来!”   自行不知所踪,府中已是乱成一团,若亲弟再因此病倒——他不敢想象后果!   “冷静?”毫不在意地随手抹一抹唇,对拭在袖上的刺目艳红视而不见,“大哥,你叫我冷静?我怎会冷静?”狂炙的眸子死死盯住大哥的双眼,努力想从那安慰的视线里寻出一点主意,“自行不见了!我心乱如麻,我没办法冷静啊!大哥,你说,你说自行会不会——会不会——”语带绝望的哽咽。   若没了自行,他还活着干什么!   “不要瞎想!”用力地握紧亲弟那紧绷的双肩,聂修炜严肃郑重地回视他,“目前最重要的是想方设法找出自行的下落!你好好想想,这金扣与木钗是不是自行所留?”金扣与半截木钗是从射月身下寻得的,好似是偷偷被塞进去的。   可射月依旧在昏睡中,在十日未满之时,绝对不会醒来。   一切,只能靠这小小一枚金扣子及半截木钗!   “金扣子,木钗?”炙狂的眸又射向所言之物,猛地一亮,“是金府!”   “你是说是自行的——”   “错不了!掳走自行的人,一定是苏州金府所派的!”自那日金八兄妹在聂府受辱离去后,竟再无金府的一点消息,金氏布行已临倒闭关口,若不能带回自行去重整,金府只有死路一条!   一定是他们!为了布行,不惜使出卑鄙手段,以带回自行!   “朝阳,你即刻调派人手,全力追查苏州金府的一切人事来往,必要时,调动中原聂府所有消息网,严密监视金氏所有布行!”   脑中一清,立刻思路清晰,思绪全力运作,快速地下达一条条指令.力求最快地寻出自行下落!   聂修炜在一旁暗中吁口气,知亲弟已恢复冷静,可以放心了。   真会是苏州金府所派之人带走了自行吗?他皱眉沉思,若是,那半截折断的木钗又做何解释?它所隐含的,又是什么秘密?   百思不得其解。   眼下,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抬首望向高高在上的天,乌沉沉的,令人郁闷,似是一场暴风雪即将来临的前兆。   今年的春,来得甚是缓慢,艰难。   她……受了多少苦,才终于有了开心的一日,上天,竟连一个苦命女儿得来不易的幸福,也不肯轻易施舍么?   叹。天却淤得更阴更沉,不给他任何的暗示。   调动了所能调动的一切力量,一切,却依旧白忙了一场,自行,还是音信全无。   金府中,并无她的踪迹。   所有的金氏布行,继续没落下去,毫无起死回生的迹象。   种种的迹象表明,自行并非被苏州金府劫走。   那,又会是谁?是谁知晓自行的人,知晓自行的影踪?   射月终于醒了过来,却对昏迷前所发生之事毫无所知。他是在睡眠中被人迷昏的。可是他身为练武之人,即使在睡梦中,警觉性依旧很高,一有风吹草动便会醒来才对!   “那日已晚了,我本想先在小镇上找个旅店住上一晚,第二天再奔回京城。”他细细回想与伍自行回京路上所发生之事。   “可伍先生说——”   “我想聂府的所有人,想阿涛,想大公子——想箸文。射月,难道你不想他们,想你的妻子吗?”伍自行策马前行,执意不肯寻休息之所。   “想啊,怎会不想?”射月哈哈大笑。以前在府中从不知自己也有软弱的一面,也会想家、想朋友,想妻子。   “你看,快十五啦!月亮多圆!我好想早一刻赶回去同大家团聚!”就是这股强烈的思念,催她婉拒了王幼统掌柜的再三挽留,不顾春寒刺骨,马不停蹄地朝——家的方向飞奔。   家,她有家了啊——   “可——”也不能一刻不歇地连夜赶路呀!“伍先生,你会太累的!”一个女子,再怎样有活力,比起他一个大男人来,还是体力上差了许多。连他,也有一些倦了。   “不会、不会!”急急地摇头,“反正离京城也就几十里路了,今天月光又亮,咱们赶一赶,等天亮就能到城门了,人了城,再休息不迟!”入城,即入了聂府。   只有在聂府,只有在美人坞,只有在箸文怀里,她才睡得安稳哪!   于是,他们便趁夜赶路。   “等到了城门,天还尚不到四更,城门未开,我和伍先生便在路旁寻了个避风之地,准备稍稍休息一下,等五更天城门一开,便立刻进城回府。”   谁知,两人太累,没闲聊上几句,便全不支地昏昏睡去。   等他醒来,早已物是人非。   自行,在哪里?   聂箸文几乎整日整夜不眠不休,只坐在美人坞花厅的软榻上,倚在自行最爱倚坐的窗台前,不言不语,静等各处消息传来。   日日夜夜地静等,让他几乎耗尽了所有精力,人消瘦了很明显的一圈,双颊已要陷进骨里,只剩一双炙狂的乌眸,一眨不眨地从窗口盯着美人坞的院门,眸里隐藏着熊熊的思念,期待他的自行会猛然间出现在院中,出现在他的眼前。   期待却一次又一次地落空了。   自行没有出现,她的消息也没有一丝一点。   自行,在哪里!   在哪里——   为什么当初他会答应自行一人前往南京?为什么他不陪她前去?   为什么?   他恨死了自己!   手猛地一握,任那一直紧握在手中的半截木钗的断面狠狠扎进手心,刺进肉里。他痴痴看那血丝顺着刺口缓缓冒出,愈流愈多,愈流愈猛,渐渐浸了木钗,将钗染成红色。   他一点也不觉得痛。   肉体的疼痛,比不上他心痛的万分之一,而心痛——早已痛到麻木,痛到无有知觉。   他的灵魂好似脱离了他的躯体,一半在空中狂奔翱翔,寻找自行的气息;一半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他掌中的鲜血一点一点渗入那木钗里。   那木钗,是他亲手做的。   记得那是刚拥有了自行的时候。   人,一旦食髓有味,便会如吸食烟草一般,越吸越上瘾,而一旦上瘾,便再也戒不掉。   他要了自行,爱人身子和心灵全归自己所有的感觉是那般美好,他再也离不开。他强迫自行搬入自己的美人坞,强行拉自行和自己同榻共拥而眠,强行要自行和自己陷入无尽的热情缠绵里——   他爱自行,爱自行的笑,爱自行的羞涩,爱自行的热情,爱极了自行依赖在他怀中沉睡的模样。然,他最爱的,却是每日清晨时,自行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唇畔含着笑,慵懒地斜倚在这软榻之上,从窗口看他练武时,开心的表情。   那是男装的自行惟一显出女子妩媚的时刻。   就为了那一刻,他风雨不间,每日清晨即起,将沉睡的自行抱来软榻上,逗她、闹她、迫她清醒,要她努力睁着睡眼瞧他练拳、习剑、射箭……   记得那一日,他又逼她倚卧窗前,看他在院中习剑。大概前晚闹得她太晚,她一副睡不饱的可怜样子,好想再扑回床上去睡上一觉。可他死也不允,一定要她看他习完剑,再去补一觉。   自行好恼,斜头看他拿着剑舞来舞去,便笑他:“将剑舞成一团花又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呀?能当衣穿呀?”   他好胜心起,便随手从一旁的石榴树上削下一枝老枝来,笑道:“是不能当饭吃,当衣穿,可它——”扬扬手中的剑,“能当刀用哟!”。   “哈,刀和剑还不是一样?”她皱鼻不以为然。   “哪,让你看看一样不一样!”刷刷几剑,便将手中的坚硬石榴枝削成了簪子模样,再几剑细雕,一支木钗便做成了。   “送你!”伸长臂一探,便将木钗塞到她手里。   他虽不精雕刻,但自幼在府中见惯了玉雕师父手持刻刀的样子,小小的几手雕技,久了,自然也有一些。   削一只钗子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怎么样?喜不喜欢?”见自行拿在手里,细细端详,他一笑。   木钗一端平滑,可用来簪住束发,一端稍宽,雕了一双交颈相栖的鸳鸯。   “这可是比翼齐飞哦!”他将自行的欣喜看入眼里,不由洋洋得意,盼能夸奖他几句。   “哪里齐飞了?”伍自行偏不顾他意,“我只看到了两只呆鸟头,翅膀在哪里呀?没翅膀怎么齐飞呀?”   “你找死!”忍不住从敞开的窗口扑进去,将巧笑倩兮的小女人狠狠扑压进软榻里,“我亲手做的,是我的一番情意耶!你不感动也就罢了,还敢笑它名字不好听?皮又痒了是不是?”咧唇歹毒一笑,放任自己顺情合理地吻上他的自行——   木钗,由此戴在了自行的发上,片刻不离。   愣愣瞪着掌中的半截木钗,只剩平滑的那一端。那两只交颈而栖的鸳鸯现在哪里?是丢在了找寻不到的隐蔽之地,还是仍在自行身上?!   它在哪里?   自行又在何方?   再也忍不住想念相思的煎熬,流血的掌再用力一握,那染红的木钗顿时又往掌中陷了几分,几要穿透掌背!   血,让它尽情流吧!或许等它流干了,他便再也不会有万蚁啮心的感受。   他静静坐着,垂眸静望那从掌心不断涌出的红液,浸没了掌中的钗子,浸湿了他的衣衫,悄悄流到了软榻之上。   他竟微微笑了起来。   “你疯啦!”   本想同妻子一起来陪陪亲弟,孰料一进花厅,聂修炜便见着了他不要命的举动。   “阿涛,快拿布巾来!”急步抢上去,紧紧攥住兄弟流血的手掌,将深扎进掌心的断钗拔出,“你不想要命了吗?你以为你这样自残,自行知道了会开心地笑吗?”用布巾将伤口裹起扎紧,他叹了一口气。   “这便是那支木钗?”不敢去摸那染满了红血的钗子,阿涛只仔细地瞧,“那两只呆鸟头呢?”她见自行整日插在束发上,所以知道木钗的形状。   聂箸文任他大哥与他包扎手掌,只盯着木钗,摇摇头。   “它叫比翼齐飞是不是?自行说,没有翅膀怎么飞呀?还齐飞呢!”粗心的人忘了给鸟雕上翅膀啦!   “阿涛,你少讲两句,成吗?”亲弟已是这般疯狂模样,自己的妻子却还少根筋地在取笑!   “本来嘛!箸文是忘了雕鸟的翅膀啊,那两只鸟只好呆呆齐坐喽,根本齐——飞不了嘛!”   “阿涛——”刚要再阻妻子胡言乱语,却瞥见亲弟的眸一下子亮了起来。   “怎么了,箸文?”   “齐、齐、齐飞!”聂箸文结结巴巴,抖抖地用手指着钗子,“齐飞!自行的意思是‘齐’!”   “齐?”   “韩齐彦!”天哪,他怎会忘了这一号人物!   虽只见过韩齐彦两次,他却明白那位云南韩氏药堂的少主对自行有一种不亚于他的炽烈情感!   “韩齐彦?”聂修炜皱眉,这半截断掉的钗子是如此意思吗?“那枚金扣子你又做何解释?”   聂箸文闻言从怀中立刻掏出金扣,不经意看到扣子上的“非”形雕纹——“非金?不是苏州金府!”   他以前只以为金扣意即指金府,可却从未仔细看过扣上的花纹!   他们全想错了!   若这金扣与断钗确为自行所留,那她隐含的消息是——   非金府,乃韩齐彦!   是韩齐彦掳走了自行!   迷昏射月的十日睡,来自西南边陲——韩齐彦正是云南大理人氏!对于其他人讲,寻取一些十日睡确是很难,但对于韩氏药堂的少主,则易如反掌!   “来人——”   一扫先前的心悬寂落,聂箸文立刻扬声高唤,抖擞的精神重又回了来。   “立刻从河运着手,在京城至云南的所有水中运道上细细搜探!”   他们遍寻陆上通道,却找不出自行的任何踪迹——是因为韩齐彦走的是水路!   由京城乘船顺运河南下,取道山东入诲,再循梅路往南入云南境!   第九章   以前,为了布庄,为了聂府公务,他曾数次到过云南,游过昆明湖,赏过茶花,甚至还曾至大理攀过白塔。每一次,都是悠闲而逛,尽兴而归。   只有这一次,他行色匆匆,顾不得一切美丽的景色,一颗心,尽悬在自行身上。   他的推测一点没错,只用了四天,他们便已从河上航道找着了韩齐彦的行踪。自行失踪那几日,正是他由京城乘船南下的时间!   取得了一点线索.他便再也不能静在府中听信,带了朝阳射月急速赶往云南大理来。   只是,焦急的期待又一次落了空。   韩齐彦早在两年前便已不是韩氏药堂的真正当权少主,现一手掌管韩氏药堂的另有其人。   “韩雁?”他皱眉。   “是,早在两年之前,韩氏药堂便已由韩雁主持。韩雁甚少在大众前露面,是以外界知道她的人甚少。”   另一个原因是,韩雁乃韩齐彦同父异母的庶出妹子!   又一名女子入主了原本男子的世界。   “去递拜帖,我要见她一面。”   聂箸文淡淡吩咐射月。韩齐彦虽已被查出身在大理,但并不在韩府之内现过身。换言之,他们循迹追到大理,便再也寻不出他的踪影。   “二少,你不觉韩雁这名字很耳熟吗?”一旁的朝阳也皱眉沉思,他好似在很久以前听到过。   当然熟,因为他们聂氏兄弟从小一起习武的结拜兄长楚天眉的妻子,他们的嫂子,闺名便是韩雁。   但,小嫂子早在八年前已不知所踪,楚天眉八年来也一直在致力寻她!   “这位韩少主可会说话?”他细问。   “会啊。年纪轻轻,说话又风趣又简洁,还很好听呢!”派驻大理的聂府布庄掌柜虽不知他们二少话为何意,但据实回答。   那,又不是了,因为楚大哥的妻子生来便是一名哑人。   他又低首开始思索。   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得很,会不会他太过猜疑?   “二少,”射月递完拜帖已回来,“那个韩雁不肯见咱们,只说若寻韩齐彦,去大理城西韩氏山庄便成。”   顾不得再细想韩雁是何人,一得知韩齐彦消息,立刻往城西奔去。   朝聂氏布庄的掌柜点一点头,朝阳射月也随即紧随聂箸文身后而去。   不管消息是否属实,他们也要去一探到底!   黑夜蒙蒙,夜寂静。   他足不点地,轻飘飘地在树林间穿掠,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只恐惊挠了在山庄中的人、物。   只是,他竖直细听,寻不得一点点声息,眯眸仔细探查,除了身前身后的郁林野藤、林间间或的杂石,在这偌大的庄后树林里,并没有见到任何可以藏身的建筑。沉寂的一切,都入了梦中。   自行被关在哪里?   在哪里?!   如流星一般,他在这茂密的林间,快迅而仔细地飞掠过一圈又一圈。一颗心,揪至极点。   “二少——”   轻轻的气音悄悄传人他耳中。   “问出了什么没有?”他急问。   “和那几个家丁一样,只知道藏在这林中。”射月摇摇头,随手将擒来的家丁点了昏穴扔到树后。   自入夜,他们三人便偷潜入这韩氏山庄,因庄中楼阁众多,不易一一细寻,再又恐被人发觉,便采取最直接的方式,从仆人房中偷出奴仆,拎出山庄再逼供,详细询问山庄内可否有被关押的人,被关在何处。   只是,虽探知山庄内确实囚有生人,但被关在何处,只说在这树林之中,具体位置就无人知晓了。   “我和朝阳寻思过了,实在不行,就奔韩府拎几名姓韩的出来!”不信逼不出具体位置!   “不要过早地打草惊蛇。”聂箸文摇摇头,“若咱们太过招播,恐会对自行不利。”   在终于得知山庄被关押的人确是自行后,虽急于找到自行,但悬在半空的心总算稍降了几分,也开始更加冷静。只要自行平安就好,其他,一切不能操之过急。   “这林中怎这般死静?”朝阳也从另一侧奔过来,“二少,我将山庄内外又查了一遍,除了这座林后有一座小寺之外,并没什么隐蔽之处。”   “哦,我说怎总听到一阵似有似无的木鱼声呢。”射月摸摸头,恍然大悟一般。   “木鱼?”聂箸文心中一动,忙侧耳细听。   嗒——嗒嗒——嗒——   “夜这么深,和尚都睡了,谁闲得无聊——”   三人互相一望,不再言语,凝起所有心神,专心寻找声响传出之处。   那似有节奏的声响,传自地底。   其实他们一进树林便听到了,只是大意地给忽略了过去!   小心地寻着木鱼的声音慢慢移动,等靠近了一块丈高巨石,三人又互望着点一点头,知自己已寻到了声响传出的所在。   只是,这大若小阁的万斤巨石,该如何移开——还是这石上有出人之门?   三人细寻了一刻,山石平滑,并无人工刻痕,上下左右俱有青苔覆体,不似有出入之门。   那该如何移开这巨石?   正沉思间,却望见一点灯亮正飞快地朝这边移来,三人即刻跃上一旁的高树,屏息静气,黑眸,一眨不眨地盯向光亮来处,运力遍布全身。   是——韩齐彦!   只见他急急奔到山石之旁,将手中提篮放下,伸掌轻轻一拍巨石左下方三下,只听吱吱两声,山石便缓缓向后滑出三尺,甚是轻盈,石下,一个两尺大小的地洞便露出口来!   原来,山石是这等开启之法!   但奇怪的是,韩齐彦并不立即步入石洞,而是在山石后滑之时便快迅地闪到一旁。三人正奇怪问,又见洞内冒出一阵雾似的烟尘来,三人一惊,才知这洞中暗藏机关。   待洞中烟雾散尽,才见韩齐彦复又提起一旁的提篮,用衣袖遮住口鼻,小心地探身进洞,巨石又合。   三人再互望一眼,聂箸文与射月便飞身下树,也依韩齐彦一般,小心移开巨石,待又冒出一阵烟雾之后,探身顺石阶摸进洞去。而朝阳,则依旧站在高树之上,警戒地四处哨望。   石洞内甚是狭小,仅容一人侧身而下,一阶一阶尺高的石阶连绵不断,静静地往下探入黑暗里。   既是身怀武功,有着极强的视力,在这漆黑不见五指的石洞里,也只能勉强瞧见前方三尺,洞内景物一丝也瞧不见。只能循着愈渐清晰的嗒嗒木鱼声,小心地迈步向前。   也不知往下过了多少台阶,等他们终于感觉到石阶不再下陷而是平展前伸时,也稍稍适应了这乌墨的黑暗,勉强分辨出身处一个不大的石厅中。   石厅也不过两丈大小,四面俱是石墙,并无通往他处的门径,走错了路?   两人正要探查一番,一个声音却不知从何处传了出来,在这石厅中低低盘旋,伴随着那依旧的木鱼敲击声,清晰地传人他们耳中。   “你还不死心吗?”冷冷的斥笑,是——韩齐彦!   两人立刻静伫不动,细听。   “都这么长时间了,他们还是没寻来云南,你就算再日夜不歇地用力敲这木鱼,又敲给谁听?”   嗒——嗒嗒——嗒——   木鱼声继续依着它的节奏,不紧不慢。   “十三弟,不,应是十三妹子!你就开口讲一句话,算我求你,好吗?”   “十三”两字倏地传人两入耳中,两人心中不由一葫,喜于言表,自行,果然在这里!   “唉,你还是这样子!”只听韩齐彦叹了一声,“我知你心里难过得紧,不想相信那一幕是真的——可你也该知道,那一幕的的确确发生了!你以前的事我都查清了,金氏兄妹原来五年前真的狠心要烧死你!那日我不该帮他们,也不该带他们去找你——可我已知错了,不是吗?”   长长地叹一口气,似有无限歉意。   “可是,这一次在城郊,若不是我救了你,只怕十三你——”   木鱼声微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有节奏地响起。   “我终于明白啦,苏州金府除了十三你,真的没有一个好人!那天在城外,我躲在一旁,将金老爷和你的谈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我那时才知看似和善可亲的金老爷原来是一条深藏不露的豺狼!以前我怎没瞧出来呢?你不管出身如何,也是他的亲生骨肉呀!就算你不肯随他回金府,不肯援手金氏布行——他也不该对你痛下杀手啊!真是猪狗不如!”   嗒嗒——嗒嗒——   似恍若未闻,木鱼声依旧,只稍快了半拍。   “十三妹子,看在我救了你一命的分上,你就开口说一句话,成吗?你看,我又给你熬了参汤,你趁热喝,好不好?再这样愈渐消瘦下去,你会撑不住的。你难道不想等聂氏兄弟来寻你吗?来,喝一口。”轻柔地劝解.带着满腔的希冀。   “十三妹子,你就喝一些,成吗?”   嗒——嗒嗒——   “十三妹子!”无奈地再叹一声,“你恼我恨我,我知道,我不该不顾你意愿,强劫你来云南,可我也有苦衷啊,你怎就不能体谅我一下呢?你也见了那个韩雁了,她一个女人家,有什么能耐坐韩氏药堂少主的位子?她又是庶出,凭什么能压过嫡嗣的我?她死去的娘不过是我母亲的陪嫁丫头而已!”忿忿地咬咬牙。   嗒——嗒嗒——   “十三妹子,只要你肯帮我重登少主之位,我什么都依你,你要回京城,我亲自送你回去;你若咽不下一口气要歼灭了金府,我也会帮你的!十三弟,看在咱们相交相知多年的份上,你就——”   嗒——嗒嗒——   “金十三!”轻柔开始狰狞,“你为什么不开口?你为什么不肯同我讲一句话!为什么不肯同我讲一句话!你难道忘了那几年在苏州咱们结伴出游、秉烛畅谈的开心日子了?那时的你是多么神采飞扬!你曾说过,只要为兄我一句话,你金十三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你怎就忘了?”   嗒——嗒嗒——嗒——   “还是你见了那个韩雁,便惺惺相惜了?可她哪里比得上我?是我认识你在先,是我先与你结成好友的,是不是?她不过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小狼羔子!枉我一直对她那么好!八年前若不是我在风雪之中救了她,她能回得了韩府认祖归宗吗?若不是我四处奔走给她寻齐药草,她能医好嗓子、开口说话吗?若不是我毫无心防地手把手教她药堂事务,她又怎能有机会入主了韩氏药堂!我是真心拿她当妹妹待呀,可她呢?她却反过来咬我一口!”恼恼地喘了几口粗气,说不出的愤恨,“她那样对我!哼,我不会再心软啦!我要报复!我要夺回原本属于我的一切!”   忽地又热切起来,“可我斗不过她!但你金十三能啊!想当年威镇苏杭的金十三是何等的人物?要风有风,要雨得雨,江南布市全在你一手操控之下!那时她韩雁还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哑女哩!”   嗒——嗒嗒——嗒——   “十三弟!求你帮帮我!你一定要帮我一把!其实你根本不用动手动脑,你只要对她说一句话,她不会不听的!别忘了,八年前最先救她的是十三弟你!是你从破庙里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她!是你冒着狂风大雨将她运回城的!若不是你,她韩雁早已不在人世啦!你的救命之恩她一辈子也不会忘的!”他急切地高喊,“十三弟!你帮我吧!再说,这事与你也脱不了干系呀?当年若不是你力劝我认回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子,而今我又怎会被她夺走韩氏药堂少主之位!”   嗒——嗒嗒——嗒——   “金十三!”狠劲地一哼,“别惹恼了我!你难道不怕一辈子被我囚在这不见天日的巨石之下?你难道不想念那个聂二少?我知你已和他成了亲,可你若老是不显踪迹,他可还会不放弃地寻你?你也知那个聂二少喜爱美色,一见到美貌女子便移不开眼——你不怕他忘了你?你若明白这些,便帮我重登韩氏少主之位,若再这样下去——嘿嘿,我可不敢担保会不会对你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嗒——嗒嗒——嗒——   木鱼声依旧依着不急不缓的音节,淡然地传入石厅来。聂箸文一边细听回旋在厅内的人声,一边同射月细寻声音出处。   “十三弟!我一直拿你当我韩齐彦的最好兄弟、人生惟一知己,即便知晓了你是女儿身,我也从来没变过呀!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冷淡?难道你以前那些话是骗我的?难道你从来没将我放在心上过?十三弟,你说,你说!”   嗒——嗒嗒——嗒——   “我让你再敲!”再也忍耐不了伍自行的淡漠,出手夺下那个被敲的木鱼,忿忿地往地上一摔,啪地一声,木鱼掉了个粉碎!   聂箸文一下子急红了眼,生怕失去理智的韩齐彦对自行不利!   可,他们到底在石墙后的哪一处?   “金十三!难道我韩齐彦真的这么惹人讨厌?从小爹爹便不喜欢我,甚至看也不看我一眼!我们这一辈以‘雁’字为首.可我身为韩氏嫡传长子,韩雁竟然不是我的名字!只给我一个什么‘韩齐彦’!我要它有什么用?我才是应该名为‘韩雁’!只有这一个名字才符合我的身份!我母亲为了我,费尽心思地将那个一出生便名为‘韩雁’的小女娃药哑了,又远远地丢了出去,可爹爹还是不肯为我正名!我算什么!”   疯狂地一脚踹向石墙!   咚地一声,在石厅的聂箸文与射月终于寻得了声音传出之处!   “十三弟!我惟一的希望就是你了!看在咱们相交多年的份上,看在我救了你一命的份上,看在我也喜、喜欢你的份上,帮我一把、帮我一把好吗?”   哀戚之色溢于言表。   这石墙该如何打开?   聂箸文和射月在声音传出之处摸了又摸,竟找不到一处缝隙!不能再拖延了!听得出来,里面的韩齐彦已处于疯狂边缘,再这样下去,恐会对自行不利!   击破它!   聂箸文与射月交换一下眼色,有默契地后退三步,准备运出内力击破石墙!   “不可——”   在两人即将运功之际,身后传来冷冷低语。   两人大惊,因心神全贯注于韩齐彦话语上,竟没察觉石厅中又来了人!   立即一回身,才发现石厅入口处有了淡淡灯光,一张冷淡的女子脸庞映在光下。   聂箸文一眯眸,一种熟悉感立刻袭上心头。   “小、小嫂子?!”可真是义兄楚天眉的小妻子?   女子并不答,只举步来到石墙前,弯腰在石墙脚轻轻一按,只听一阵吱吱轻响,石墙竟整面陷了下去!   再也顾不得其他,等石墙顶部有了尺宽缝隙,聂箸文纵身穿过缝隙跃进墙的另一侧。   首先入眼的,是面他而坐于桌后的——伍自行。   “自、自行——”他一哑,望着妻子消瘦的面庞,竟呆呆地再也动不了步子上前。   “聂箸文!”惊诧于石墙的下陷,韩齐彦原本顿住了动作,但一见到最不想见的人,一下子又醒悟过来,忙又冲上前想拉住伍自行,未冲一步,便被随后跃进来的射月捉住拉了出去。   不大的石屋里,只剩下一坐一站相对无言默默凝视的两个有情人。   自行,憔悴了好多!   聂箸文嘴唇颤了颤,说不出一个字,分离许久的相思不知该怎样倾诉。只看见他的自行双手撑桌颤巍巍站了起来,他才如梦初醒,猛地冲过去用力搂住妻子,紧紧地。   直到此时,他才蓦然开朗,将悬在半空的心放回胸腔,自行——在他怀间!   此时,无声胜有声——   寻回了他的自行,聂箸文心情一下子好起来。因着他义兄的情义及韩雁的帮助之恩,他不再追究韩齐彦的过错,只在拜访了韩齐彦父亲之后,便带着妻子启城回京了。   他知道,韩齐彦其实早就喜欢上了自行.只是没有机会向她表白而已。对于一个因喜欢而行为偏激的失意人,他无法狠下心去认真报复。毕竟,喜欢一个人是没有过错的。况,韩齐彦至少也救了他的自行一次,对他来讲,其实是一生的大恩人。   他对韩齐彦,只有深深的可怜。这世间每一个人,再怎样风风光光,背后都自有说不出的悲苦。自行既然不想追究此事了,他便更无权力。   只是在他们离开云南之前,他想再见韩雁一面,告诉她,楚天眉八年来为了寻她吃下了多少苦,付出了多大的心力,再怎样恨他,也该见他一面,两个人当面讲清楚啊——但自石洞内韩雁帮他启开石墙后,便再也寻不到她的踪迹。   他曾问过自行,自行也只淡淡提了一句,八年前她偶尔外出,是随手帮了韩雁一把。除此之外,自行闭口不再言及其他。   他也因自行情感上一时受波折冲击,不想再多问免得害自行费神。但他知这次韩雁在暗中帮了自行不少,否则自行绝对待不到他来此,早已被疯狂的韩齐彦伤害了!   但,他还是派人给江南的义兄楚天眉送去了一个讯息,告之韩雁现在的状况。   在他和大哥的几位好友里,楚天眉是成亲最早的一个,他十九岁便迎娶了十二岁的哑女韩雁,两人甚是恩爱。只是,因楚母及其姐姐的从中作梗,八年前两人因故分离,韩雁离家出走,再无音讯。   两个相爱的人,不应该落得劳燕分飞的结局。   他寻得了人生的幸福,有了爱人陪伴,也希望天下所有的人也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茫茫人世间,一颗契合的心,并非轻易得来。   得之,则惜之。   第十章   伍自行回到京城聂府后,便病例了。   那病来势极猛,不过一刻间,原本正与大家笑谈的自行笑呛咳了几声,却不料哇地呕出一口血来,大家慌乱之间还未做出反应,她便直挺挺倒了下去!   遍请了京中名医,不料每一位大夫都摇头叹息,束手无措,只说除了身体衰弱气虚之外,并无什么毛病,伍自行昏睡了五日连发高烧,是因为心中郁结所致,要想康复,只能靠她自己,因为心病还须心药来医,人间的药石除不了她的心病。   可,自行心中究竟郁积了什么伤心事?   聂箸文自伍自行病倒后,寸步不离,一直守在她的榻前,握着她的手日夜陪着昏迷不醒的心上人,任谁也劝不离床榻一步。   他心痛啊,明知自行再也承受不了太多的悲苦,他却也找不出替她分担一二的方式。   他到底要做些什么,才能唤回沉在噩梦之中的自行?才能拥有一个再也没有伤心往事的自行?   他该怎样做?   怎能这样?   怎能这样!   怎能这样——   昏迷中的伍自行不断低喃,急促的喘息,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愤恨。   她好似又回了那个好遥远好遥远的苏州金府,躲在阴暗的树林黑影里,胆颤心惊地听那些手足情深的同胞兄长们大声嘲笑,恨恨地斥骂金十三,轻描淡写地将她置于死地!   怎能这样?   她从来只想尽心打理好金氏布行啊!从没有想过要纂夺人权啊!她日夜不歇地拼命,为的是金府,是她的家人啊,她难道付出的还不够吗?她舍弃了一切,可也从没想过后悔啊!   怎能这样!   他们怎能如防贼一般地防着她?他们怎能在笑对她的背后狠下心来烧死她!   她,是他们的亲妹子啊!   怎能这样!   她,算什么!   她拼命摇头,浑身颤抖地拼命逃,拼命逃,这算什么啊——   也不知在黑暗中奔跑了多久,跑到她再也无力,跑到她绝望地以为一辈子就这么被大火吞噬!   天,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这是哪里?   她睁大眸子,小心翼翼地审视眼前的美景,阳光暖暖地撒在她冷汗浸湿的身上,微微的风儿轻轻为她拂去一身的污渍,清清的舒爽气息悄悄剔去她心中满满的愤恨。   她不由勾起唇,深深吸上一口清甜的空气。   啊,好舒服!   如果,她能永远停留在这美丽的仙境里,该有多好!   可,那紧追于她身后的恶魇岂会那么轻易地放过她?!   不过一眨眼间,她又陷进深深的泥淖里,满怀的恐惧,一动不能动地看着那个一直隐在她身后的模糊影子一点一点地在她的身前显出清晰的实体,狰狞的笑容在她无法闭合的瞳孔中放大、放大、再放大——   “你逃不出我手心的!”那个实体露出和善的笑容,看在她眼里却是那么恐怖!   “认命吧!你是我金府的谋利工具,永不会有自由的那一天到来!走,快跟我回去!”一只犹如地狱阴曹的黑手,紧紧攫住她的脖颈,令她几乎窒息!   她——不想再回到那充满背叛、充满恐惧的阴冷地府!   她不走!   她不要回去!   她用尽所有力气,挣扎,挣扎——   直到一柄冰冷的匕首逼在她的颈上。   她愕然!   这算什么?   她终究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算什么?   “我控制不了你,别人也休想得到你!”   阴狠的笑语轻轻飘人她的耳中。   那么云淡风清,那么亲切的笑声,那么慈祥的笑容,却伴随着一柄幽光森森的利刃而来!   怎能这样——   她欠他什么?她只欠他一滴赋予她生命的血而已,她和他之间也仅有这可怜的一滴血相连而已!   她为他卖命了二十年,抛弃所有为他拼命了二十年,就为了那么可笑的一滴血,她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没有良心、没有人性地行尸走肉了二十年,到头来,她得到了什么?   难道她所付出的还不够偿还那不显眼的一滴血吗?   还不够吗?   她到底要怎样做,才能逃离这可怕又可笑的一切——   哇——   猛地瞪大双眸,榻上的伍自行一下子直挺挺坐起身子,一口鲜红的血猛地呕出来!   怎能这样?   “自行——”   聂箸文眼见这一幕,几要也跟着呕出一口血来!   “自行,你醒一醒!醒一醒——”   他握紧那双冰冷的软掌,望着又倒卧床榻的人儿痛苦低喃。   “自行,醒来啊!你还有我啊,你怎能忍心把我抛在你的世界之外?以前都过去啦,现在你有了我,再也不会有那些可怕的东西来打扰你了,我会保护你,我会守着你一生一世!醒来吧!不论什么,现在有我为你承担,有我在你身旁啊!”   他哑哑哽咽。   “自行,我知你是因为不堪回首的过去才浸在噩梦之中,可噩梦过去啦,你现在是自由之人,想要做些什么,想要怎么做,绝对不会再有人来阻你,你尽可以放心地去做!你恨那些讨厌的人吗?你恨那些总逼在你梦中的那些恶鬼吗?醒来!醒来,让我帮你,让我们放手去报复!”   他恨恨地咬牙,将那双冷手紧握在心口,让自己激烈的心跳去证明:他,可以陪她一起做任何自行想做的事!   “自行,你是伍自行!不再与那些吸血的金家子孙有任何牵连!他们以前怎样对你的,而今咱们便怎样还回去!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只有这样报复回去了,你才能真正地成为伍自行!”一个与过去彻底断绝联系,一个新生的伍自行!   “自行,醒来!去报复吧!”   报复?   逃得精疲力竭,却依旧脱离不了噩梦的伍自行,心里突然响起了这两字。   报复?   她要为自己,为死去的金十三讨回公道!   她要报复!报复所有亏待了金十三的恶人!   死不瞑目的金十三,要与那些害了她的人,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报复!   她霍然跳出了噩梦的侵袭,睁开了那双总被迷雾遮掩的清亮黑眸!   多行不义必自毙。   称霸南方苏杭布市的苏州金氏布行,在经历了十余年的辉煌之后,终因经营不力,在短短半月之内,所有大小布行全数关门停业,一切的金氏财产也尽悉被索债的债主卷走。   风光一时的金氏布行,走到了终点。   承受不了这沉重的一击,金氏老爷一病不起,在其所有子女避躲一旁的背弃下,不治而亡。汲汲营营、追求无尽财富的贪婪,到头来终究是一具薄薄的棺木,在无人吊唁的寂寞下,葬在了乱坟岗上。   他的不甘,只有去地府发泄了。   而金氏十几个子女,则如丧家之犬般,身无分文地被撵出居住半生的金府大宅,眼睁睁看着一座聚满了金钱、尊荣、奢侈的豪宅,在大火中燃成了灰烬。   苏州金府,由此成为荒草集生之地。   而那位传奇的金府十三,则由此消失——   混在围观的人群中,冷眼看那富丽堂皇的金府火焰冲天,渐渐失了往日神采,渐渐燃成了废墟,她的脸上,毫无表情。   属于金十三的过去,从此消逝。   她,觉得好轻松!   “咱们去白堤一游,好不好?”   背后炙热的气息,暖暖的怀抱,让她忍不住漾起了笑花。   点点头,不再去看那依旧火势冲天的焚烧,更不想让那在府前痛哭流涕、丑态百出的一群小丑污了自己的眼,她轻轻转身,迎上了那深情的笑眸。   “好。”她主动伸出手,握上那温温的大掌。   她是幸运的。   忍不住让紧紧相握的两手缠得更紧,她与一生中最爱的人,缓缓漫步在芳草青青、垂柳绦绦的清波湖畔,共赏那春色盈人,共品那媚媚春光。   春又来了。   她慨然一叹。   “叹什么呢?”他俯首,笑问倚在胸前的妻子。   “叹——”她抬首,在那溢满深情的笑眸里寻着了自己的剪影,挑眉一笑,“叹这春光明媚如斯,这么美的景色里竟少了美人的点缀。”   “谁说少了美人了?”他也挑眉一笑,大掌轻轻抚上那眷恋一生一世的丽容,“美人不就在这里?”爱她,在有情人的眼里,爱人永远是最美的。   “哦?风流倜傥的聂二少眼拙啦!怎拿着小草当牡丹呢?”巧笑倩兮,偏不如他意,不肯将心中的感动表达出来。   他的情,他的爱,她早已深深明白。   “小草吗?”他不在意地爽朗一笑,丝毫不气,“若这么美的小草抱在怀里,我心甘情愿眼拙地分不出什么牡丹不牡丹。”   “又在逗我开心。”瞥笑地睨了豪爽的大男子一眼,她勾勾唇角,“可否问聂二少一个小小的问题?”这问题已憋在心里很长时间了。   ”在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在下也不客气啦!”清一清忍满了笑意的嗓,她一眨不眨地盯住那双桃花熠熠的性格大眼,“能否请聂二少说说——阁下为何对美女情有独钟?”害她也一见着美丽的女子,便忍不住想画下像来呈给他,逗他大笑。   “哈哈——”他耸耸朗声大笑,毫不在意路人惊讶的眼神,“其实说出来很没趣的!小时候大哥便喜欢美玉,一见到玉便发痴,我娘便笑他:‘又不是见着了像娘这样的绝色美女,发什么花痴?’我在一旁听到啦,便想,那若我见着了美女移不开眼,娘会怎么说?再自吹自擂一番?于是,我便开始寻找美丽的女子,目的是想测测娘对此有何反应!”   “结果呢?”原因太过无聊了吧?   “结果我每寻到一位美女,便收集她的画像拿回家给娘看,娘便想方设法贬低人家,顺便再自卖自夸一回!我不服气,便再去寻找,立誓要找到比娘美的女子来。找到了,便拿画像回去给她看,可她想也不想地再贬人家一回,再自夸上一回,就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我们娘俩玩上了瘾。后来,我长大了,不再同娘玩这无聊的游戏,可养成的习惯哪里那么容易纠正过来?一见到各形各色的美貌女子,还是会自动地品头论足一番。”才不是外界所传的那个可恶版本:他堂堂聂二少是什么风流好色之人。   君子爱美,取之有道,爱也有度嘛!   “无聊。”忍不住送一个白眼给他。   “现在不无聊啦!”有了心爱之人,目光心神时时刻刻都凝在所爱之人身上,再也无闲暇、也无心情去关注其他无关紧要之人,“自从有了你之后,我同你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无不感受着生命的美好,同你一起的时光,是那般珍贵,这一辈子我再也不会感到无聊啦!”   他轻轻将他的自行拢进怀间,俯首在她耳边柔柔低语:“我念一首曲子给你听。”清清嗓音,他一字一字地轻轻吟出——   “日夜为你着迷,时刻为你挂牵,思念不留余地。   即便风雨港海,既使百般煎熬,心中只念你。   我只要你明白我的柔情,相信我给你的爱。   不管多少春夏秋冬,不论几许风风雨雨,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与你相对,拥你入睡,   一生只想爱你千百回。”   好长好长的一段时光,相依相偎的两人,久久无语的沉默,任那无声的甜蜜绕过心田。   好美的曲词——   伍自行不由长长叹一口气。   “这曲词真好,哪里得来的?”不似当今世人所能谱出的啊。   “是我的一位义兄嫂子从她的世界带过来,偶尔念给我听的。”那么一位俏皮慧黠的小女人,尽管来自于一个不同于此的奇异世界,却最终虏获了金戈铁马征战沙场的无敌大将军的心。   但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啊,那一定是因为有所爱之人,有爱她之人,才能写出这般感人的好曲词!”那词中境界,真的好让人感动!听完后,只觉心中暖暖的,甚是轻畅。   “这便是我对你的心啊!”眷恋地吮上那柔柔的红唇,聂箸文轻轻倾诉,“有了你,我才知这世界是这般的美好,才知生命是如此多姿多彩;没有你,我的生活将还是一片黑暗,我的生命将继续空虚地过下去,感谢上苍,让我拥有了你,拥有了最美的情感,拥有了生命的意义。”   “我——”伍自行眨眨泛热的水眸,忍不住心中激荡,“我也是这般的心情啊。二十岁之前的我,是不人不鬼,二十三岁之前的我,是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直到遇到了你,直到你走进我心里,我才有了记忆,有了美好的东西可以回忆,我才知人活着的意义,才了解我也有活着的价值!”长久以来一直郁积在心间的那些可怕噩梦终于一丝不留地完全离她而去,她,如今是真正的伍自行,不再是当初独自行天涯的无根漂萍,而是有血有肉有情有爱的伍自行!   她的心,再也不会漂泊,她终于寻得了栖心的理由,寻得了栖心的永久居所。   “以前,都过去啦!咱们的未来,长着呢。”笑着拥紧心爱的女子,他无限眷恋无尽付于轻轻一吻,“以后有我。你没有任何东西也没关系,你被任何人背叛了也没关系,因为,你有我,再也不会孤寂。我会用我所有的真心,用我所有的柔情,来——”他将一切的爱恋尽悉吻进她的唇间,吻进她的心底。   “爱你千回,爱你百回……”   她笑。   爱你千回百回哪——   她的心,终于栖在了千回百回的爱之曲谱中……   ——*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