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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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白衣传》是一部风格独特的短篇小说,故事情节穿插着校园生活、法庭辩论、复仇心理与航空危机等多重元素。小说以白衣为主角,他既是一名古文教师,又兼职担任律师,以其独特的幽默与讽刺风格处理着案件与人际纠纷。在第一章《白衣卿相》中,白衣在大学中讲授古诗词,与学生之间的调侃中突然卷入一起离婚案件。故事中,中年男子因离婚风波闯入课堂,而白衣则以优雅且狡黠的方式展开辩护,利用一条带有泥土与草屑的手帕作为反证,质疑对方在强奸案件中的不合理之处。情节中出现了对法律、道德和性关系的讽刺,白衣的身份和双重生活也为故事增添了丰富的层次感。
在第二章《明代暂遗贤》中,故事情节急转直下,白衣乘飞机时遭遇突发的航空危机。机舱内,一位名叫吕子良的年轻爆破学专家以炸弹威胁制造混乱,飞机上的恐慌与混战将读者带入一场紧张刺激的灾难场景。随着空中小姐的惊叫、玻璃碎片的飞溅以及人物之间的激烈对话,整个情节充满了黑色幽默和法律悬疑的元素。小说中对白衣内心复杂情感的细腻描写,以及对命运无常、时光不可逆转的感慨,都使得这部作品显得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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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mat | Plain Tex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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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chived Date | 2025-02-26 |
Original Link | [Unknown link(update needed)] |
Author | 未知 |
Region | 未知 |
Date | 未知 |
Tags | 法庭辩论, 离婚风波, 性侵案件, 复仇情节, 航空危机, 爆破惊情, 法律悬疑, 黑色幽默, 校园生活, 古典诗词, 社会讽刺, 犯罪推理, 现代法医, 戏谑讽刺 |
本文由多元性别中文数字档案馆归档整理,仅供存档使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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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白衣卿相
我叫白衣。
白衣的白,白衣的衣。
我的工作,是在大学教书,教古文,我最爱教学生们读的一首词,就是柳永的《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每次我讲到这一句,都不免逸兴飘然,心情大好。
心情不好的只有一天。一个中年男子气喘吁吁地闯进教室,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我:“你……你就是白衣?”
难得我心情好,在学生的嘻嘻哈哈中给他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说。”
他一把推开我的好心:“你这个骗子!本来是老师,还硬装作什么最有把握的律师,让我来……这么高的楼,我和那个黄脸婆娘的离婚案件不用你办了!”一面说,一面义愤填庸地又闯出了教室。
我看着中年男子臃肿的身体挤出了大门,嘴角轻扬,吐出了两个无比好听的字:“不送”。
一个梳马尾的女孩子冲着我甜甜的一笑:“白衣老师,那个叔叔是不是要倒霉了呀?”
我也冲着她甜甜的一笑:“你说呢?”
一个月后,J市的大小报纸上刊登了一条消息:“本市的著名投资家胡进做了一笔最失败的投资,这次与结发妻子的离婚诉讼,使他的个人财产损失了六位数字……”旁边附了一幅闯进我教室的中年男子的照片,脸色白的如一张白纸。
我一边看着这张报纸,一边修剪着我的指甲。
我的室友兼小秘书肖真真递过一杯咖啡:“白衣,你是怎么办的,弄得他好狼狈哟,我真是怜悯他。”
怜悯?
不要搞笑好不好,她的脸上全是幸灾乐祸的“怜悯”式笑容。
我的脸上也有一抹贼贼的笑。
优雅地接过咖啡,我的声音优美如银铃:“没什么,他不让我辩护,我也放弃了这个生意,只不过……”我拉长了音调,满意地看到肖真真拉长了耳朵,“只不过,我帮他的夫人辩护而已。”
“哈哈哈哈―――――”肖真真全无淑女风度地笑弯了腰,我端起咖啡,一抹轻笑漾起在我的唇角。
我是白衣,主业是古文学的大学教师,而副业,被我称为“末技”的,是律师。
而我,偏偏在“末业”上,很有名气。
做主业是为了享受,而行末技是为了吃饭。
我擦擦嘴边的牛奶,盘好及腰的长发,为了我下个月以至下下个月的口粮,我还得敬业地把官司打下去。
“这是我的被害人提供的留有犯罪嫌疑人精液的内裤,经法院指定的司法鉴定机构作出鉴定。”黄律师将一张鉴定书抽出,交给书记员,“精液与被告人的血型完全吻合,这是铁证如山的,正是被告人对我的当事人觊觎已久,才在八月二十日下午,利用上下级关系将我的当事人骗至家中,在被告人的庭院内强行奸污,如此禽兽行径,真是天理不容!”黄律师口沫横飞,义愤填庸,将被害人――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卷发女人的照片递给书记员,“这是被害人被凌辱后身上的伤痕,这个禽兽……”
“我反对!法官大人,我反对对方律师用这样激烈的言词。”该是在下出场的时候了,我清清嗓子,我的原则是官司可以不赢,但声音一定要悦耳。看着黄律师的脸黄得象他的姓,我又优雅的笑了一下:
“首先,我要向对方律师说的是,现在功过盖棺尚未定论,你的污辱性言词是要承担法律后果的。其次,我要向法庭出示我的证据。”众目睽睽之下,我抽出一条脏污的手帕,上面沾满了泥土与草屑,“这是一条手帕,是我上周新买的,纯棉质地。”黄律师一声冷笑打断了我的话:“白律师,这个我们都知道,你不会是为棉织厂做广告吧。”
“当然不会了。”我唇角轻扬,“为了这个所谓的‘强奸’案子,我特地买了这条新的棉手帕,是为了与这位侯丽云小姐那天穿的裙子的质地相符。”听得法庭中响起一阵惊讶,我继续说了下去:“八月二十日下午,是个潮湿的天气,在上午十点时,刚刚下过一阵小雨,地还是湿的,正好,前天也是微雨天气,我用这块手帕,特地去我的当事人,谢明家的庭院上擦了几下,结果,就是这样。”我扬了扬手帕,手帕上的泥土微微掉露,转向侯丽云,这个烫着卷发,涂着红色口红的女人,我的眼神转为冰冷,“请问侯小姐,你是否能解释一下,你被谢明先生‘强奸’的时候,为什么裙子上,一点擦刮的痕迹都没有,连草地上的泥土都没有呢?”
侯丽云惊慌失措,嘴唇不自然地抖动:“这这……那天草地,我的裙子是棉的没错,不过……这是因为草地上没有水……不对不对,是因为那天他的关系,这是……”。“这是因为你们根本不是强奸,而是通奸。”我眼神盯住这个女人,毫无怜悯地说:“你是我的当事人的秘书,已经和他有了很长时间的不正当关系,但你仍不满足这种关系,想用这一次贼喊捉贼,从我的当事人手中,再要一笔金钱!至于你身上的伤痕……”我笑笑:“这就可能不是暴力留下的了。”
我赢了这个案子,但为什么,我的心中没有胜利的感觉。
是不是,我的心中更喜欢这种复仇的快感。
我收拾东西,整整身上挺括的黑色西服,从法院大门走出去,突然看见侯丽云披撒着黄色的卷发向我跑了过来,“呸”地一口唾沫吐在我的脸上,当她还要用她大红的指甲在我的脸上留下印痕的时候,后面的警察抓住了她。她拼命挣脱,发觉不能挣开,便高声大骂起来,用我从来没听过的恶毒语句,滔滔不绝地骂着,似乎可以不停气的一直骂下去:
“你这个小蹄子!千人踏万人骂的死丫头,你知道什么叫强奸吗?知道什么叫强暴吗?身边连男人都没有,也来打这种官司,你懂得什么,觉得自己有几张狗屁不值的文凭……对!连狗都不看一眼!哼哼哈哈哈哈……”她吸了口气,又接着骂:“什么东西,胎毛都未退呢,你尝过男人的滋味吗?看你冷冰冰的,莫非是性冷……”
我摇了摇头,刺耳的声音渐渐远离了我的脑海。一只柔软的手拿着温柔的湿毛巾拂了上来,帮我擦去已经干掉的唾沫。肖真真柔声道:“白衣姐,还想今天的事情吗,这个女人自己勾引男人,还要骂别人,真是欺负人不长眼睛,明天我们去告她!告她侮辱人格!”
我吁了一口气,道:“算了,和她计较什么,而且,……”,我顿了顿,笑道:“她说的也没错不是?我确实连男朋友也没有呀。”
肖真真嚷道:“可这不是白衣你的错呀,是他们都不长眼!”
“好啦好啦,小丫头别学着骂人。”我笑了笑,散开我的头发,用发梳轻轻梳理,“好真真,帮我准备行李吧,明天还有一个案子,得乘飞机走呢。”
肖真真搂住我,娇声道:“那你要走几天呀?”
我摸摸她的头发笑道:“只不过一周而已,你眨眼的工夫,我就回来啦。”
如果再有一次选择的话,我可能不会乘那次飞机,可能我会坐火车,汽车,甚至步行。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会有那样一种结果。
可是,这种未来的事情,谁又能预料呢,也许就算有往昔,我还会穿越时空,来到他的身边,让他看到我一生最美丽的时刻。
如果那天能重来一次,我发誓,我一定会去买六和彩的。
因为穿越时空的机会,绝对没有中奖的机率大!
第二章 明代暂遗贤
我登上飞机,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闭目养神。
不知怎地,今天始终有一种隐隐然不好的预感,从包里拿出一小瓶药丸,我抬手,示意空中小姐为我端来一杯白开水。
这位空中小姐甜美地向我微笑:“女士,请问您有什么不适。需要我为您效劳吗?我们航空公司为您准备了随机医生。”
我也向她微笑,道:“不用了,谢谢。”熟练地吞下三粒药丸,我伸手抚向左胸,这是心脏的位置,我的心脏一直不太好,今天尤为跳动得厉害。吸口气,我强压下心中的不安。
飞机已飞上了高空,舷窗外白云飘渺,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眼睛半睁半闭。耳边传来邻座的一位白净清秀的男士的语声:“小姐,请把机长叫来好吗?”
“先生,您有什么事情需要效劳吗?”我听出来了,是那位有着甜甜笑容的空中小姐。
那位男士好象发出一声轻笑:“你,能把飞机开到洛杉矶吗?”随着“撕啦――”一声,紧接着“哗啦”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空中小姐撕心裂肺的尖叫:“炸弹――!”
炸弹?!
我微眯的眼睛突然睁开,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的玻璃碎片,苏打水、橙汁、可乐、葡萄酒洒四处飞溅在地上、机座上,乘客的衣服上,可他们都没有在意这点点污渍,甚至,他们根本没有注意,每个人的眼睛都在死死地盯着我身边的邻座,那个白净的年轻人。
他瘦弱的身体上,赫然绑着一捆黑褐色的东西。
年轻人咳嗽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嫣红,他看着周围众人紧张得几乎窒息的神色,不由哈哈大笑:“你们……胆小鬼!哈哈哈!!……咳咳,到洛杉矶有什么难的?到南非!到埃及!更远!哈哈哈……”由于笑得激烈,他忍不住又是一阵大咳,机舱中寂静非常,他的笑声在机舱里便显得异常响亮。
“更远,不是到北极了么?”年轻人一惊,回转头来,看到我清新的笑容,“你的炸弹,是真的吗?”
年轻人脸色一变,哼道:“当然是真的,你看到这个钮,这个钮……轻轻一按,只要一按,就……轰!”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我暗暗颦眉,轻声笑道:“不会吧,依我看来,这是最原始的炸弹了,爆炸后的效果,顶多是把你自己炸得粉身碎骨,飞机可不会有什么事。”
这回是年轻人用嘲笑的眼睛瞪着我:“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我是吕子良,吕子良这个名字你听过吗,凡是核爆破方面的研究,舍我之外,当今无出其右!”静寂了好久的人群终于发出一声惊叫:“你是吕子良!最年轻的爆破学专家,设计出的微型爆破炸弹只有一个钮扣大小,却能炸毁一座大楼!”
年轻人笑道:“不错,今天这个飞机上,有两个钮扣已经够了,至于我身上的‘炸弹’,只是控制器而已,只要我一按――”年轻人的眼睛放光,兴奋地说:“就会发出我最喜欢听的声音,你们知道两个钮扣的威力有多大?这种炸弹已经不能说是炸弹了。它是生命!从内部一点点地绽放,慢慢地舒展开火焰,那一刻的辉煌你们能想象得到吗?”
变态!我们当然想象不到你多变态!
我的手心不知不觉沁出了汗水。但谁也没有注意旁边的空中小姐,她的脸上已经没有甜美的微笑,牙齿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指,尖声大喊:“不!我不想死!我死都不想死!!”突然抄起地上一块玻璃碎片,向吕子良刺下!
“不!”我爆发出一声大喊!猛然起身向空中小姐扑去。
可是已经晚了,空中小姐和吕子良的距离实在太近,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块玻璃片刺进吕子良的手指,而他的手指由于吃痛,自然地向胸下按去――
在人死的一瞬间,通常会想起什么?
有人说,他会想起这一生的种种,想起爱人,想起朋友,想起父母……
我的父母早在幼年时便都已去世,他们的音容笑貌,我几乎都难已回忆起来。而爱人……我二十四岁的生命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让我魂萦梦绕的爱人的身影。
周围的尖叫,哭泣,高喊,甚至眼前的疯狂的吕子良,一瞬间在我的眼间俱化为云烟。他们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又和他们有什么要紧。我淡淡地轻笑,轻轻吁了一口气,在身体与意识化为虚无时,脑海里浮现出肖真真的身影:
这个爱哭的小姑娘,若发现我再也回不到她的身边,是不是又要大哭了呢?
好重,又好似很轻。
我的身子如被撕成一片一片,却又被外力强硬地拼凑在一起,眼前光影斑驳零乱。我想要看清楚,眼皮却好似有千钧重。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我尽力张开嘴唇,发出一声几乎听不到的呻吟。
“醒了醒了!皇天保佑,这个小姑娘真是福大命大!”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空茫的声音,却又仿佛离我很近。
声音,是人的声音!我还没有死!
突然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我慢慢地睁开双眼―――
好亮呵!这是人世间的阳光,温暖又熟悉,我眨了几下眼睛,好适应这对我来说刺目的光线。但,这是哪里?我又在什么地方?
“来,喝点水吧。”我反射性地张开干裂的嘴唇,便有一勺清甜的水流入我的喉中。清水入喉,我顿觉全身都被注入了生机,吸了口气,我用力吐出话语:“谢……谢谢……请问这是……哪……哪里?”
眼前的景物慢慢清淅起来,我的额头覆上一个人温暖的手,她的声音温柔平和,充满慈爱:“孩子,你晕倒在归云庄外了。”
归云庄?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眼睛终于完全睁大,也终于把周围的景物与人看得一清二楚:眼前坐着的,是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妇人,手中拿着润湿的毛巾,她的身边,站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脸庞黑瘦,带着一丝稚气。笑着说:“姐姐醒了。”
“啊……!这是怎么回事,我在哪里!”我平素自我控制力极强,有天大的事也从未让我惊讶出声,可是现在,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由大喊出声!
面前的妇人与这少年,居然身着一千年前大宋朝衣冠!
一刹间,我只觉得这小小的屋子飞速旋转起来,妇人、少年、屋顶、床铺……都一拥而上冲进我本就混乱的脑中,即使我心理承受力再强,也终于接受不了这匪夷所思的打击!
眼睛一白,我终于又昏了过去!
“姐姐,你多吃些鸡肉,我娘亲做的香酥鸡没得说!”黑瘦少年一边大口大口将鸡肉往自己嘴里塞,一边还不忘向我的饭碗里夹了一块。
“谢谢……”我拿起竹筷又放下,心里沉重异常,这一周来我从救起我的妇人与少年口中,知道了我所在的年代和城市,这一落,居然到了大宋天圣三年,山西境内的绛州城。吕子良虽然是个疯子,但实在是个天才,他做的炸弹威力无比,但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活着,而且能够穿越到一千多年前的宋朝,若是二十世纪的人知道时光穿越居然能够成功,肯定会惊叹为近一千年来最伟大的发现。
可我现在连做白老鼠供人家研究的机会也没有!
我曾经仔细设想大概,在现代生活的一个月前,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有一个被媒体称为“疯子”的科学家称人们生存的空间是重叠的,一大堆专业名词我没有记住,大概意思是说只要知道从重叠的一个空间进入并列的第二空间的渠道,就有科幻小说所称的时光倒流的可能。现在想来,我的时光穿越便可能与飞机爆炸有关,这爆炸居然误冲误撞打开了空间重叠的通道。但又为什么只有我来到这过去,而飞机上的其他人……那个有甜美笑容的空中小姐,可爱的孩子,雍容的少妇……我下意识地摇摇头,不敢再想下去,毕竟我是活着的,这就比死去的人要好!
中年妇人向我笑笑:“怎么,是不是荆妇做的菜难以下咽?”我一惊,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忙道:“不不不,云夫人太客气了,白衣蒙夫人收留,尚无以为报,怎能挑这拣那,况且夫人烹调之技无双,入口实是甘美,夫人不必客气。”我既知道身在宋朝,便尽力满口文词雅句,生怕被人看出与众不同。这几天来,我从黑瘦少年――云逸扬口中得知,面前的妇人夫家姓云,是他的娘亲,而我所在的半大不小的屋子,居然叫“归云庄”。
云夫人微微一笑:“听姑娘谈吐,颇具大家风度,既能来寒舍落脚,让小儿与荆妇喜之不胜,只是……妇人不幸,先夫早亡,唉……这归云庄,也便破落了。”
我苦笑道:“云夫人,莫怪白衣多言……”我环顾四周,这间屋子虽大,却年久失修,秋风一吹,屋子几乎摇摇欲坠,这样的房舍,不至于家徒四壁,却也差不多了,“这是我见过的,最不象山庄的山庄。”
此言一落,我注意到云夫人柔弱的身子突然一挺,眼神变得锋锐,但也只是一瞬,云夫人又恢复了温柔的神情:“想当年呵……”云夫人的声音变得悠然,她的眼神变得欢快,仿佛想起了当年的往事,“外子在世时,归云庄何等风光无限,天下云锦彩缎,归云庄若称第二,何地敢称第一!而现在,盛极转衰,不过一转眼间……”云逸扬突地打断了云夫人的话语:“娘,你就是爱唠叼!今天孩儿不是已经收上了一百两银的租子了吗,明日我去咱们的布店看看,说不定还能弄些银两,今年冬天又可以过冬了!”
我看看高高大大,却一脸稚气的云逸扬,又看看满眼辛酸的云夫人,突然有了一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主意:“云夫人,我们做笔生意如何?”
我呼了口气,这短短的半个月,自己经历了人生中最匪夷所思的大变,人生一场大梦,但如果这真是一场梦,却该有多好。
从衣食无缺的现代,一下子来到这落后得鸟不生蛋的宋朝,真不知道是福是祸,这时候,我的脑海里不由得出现一句早已滚瓜烂熟的词:“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我现在,却又该如何向?
管他的!
既然自己身已至此,为何不让自己过得更好些?
第三章 苏三手
苏三手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人。
三个人,三只手。
若说绛州城中谁的手最值钱,十个人有九个人会说:“是苏三手的手。”
苏三手是男人,却能绣出天下无双的绣品,苏三手的绣品,据说苏杭最灵巧的绣娘见了都自惭不如。
苏三手是三兄弟。
据说苏家三兄弟自幼家贫,父母早亡,苏家长子便带领两个弟弟砍柴过活,一次上山砍柴时,却遇上了凶狠的狼群!大哥手持柴刀左冲右突,二哥则护在最年幼的小弟身边,不让狼群靠近。这是一场异常壮烈的厮杀!饿红了眼的野狼张着白花花尖利的牙齿,大口不断淌下发腥的口水,围绕着快要到口的食物转圈;而三个衣衫蓝缕的少年,手持生锈的柴刀,奋力砍向狼群……
待到村里乡人手拿火把冲上山,将三兄弟救出时,发现苏家长子双臂血肉模糊,双手早让饿狼一口口咬了下来,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二哥的一只拿着柴刀的手被咬得只余一层薄皮挂在腕上,另一只完好的手抱着已哭昏过去的小弟,强咬牙关支撑。
三兄弟经此狼群袭击虽留下了命,三个人却只剩下了三只手!大哥不能再去砍柴,二哥仅有的一只手砍柴换回的家用又少得可怜。于是,当时才九岁的小弟便在一个晚上跑出了村庄。
苏家三弟居然跑到当时绛州城号称“针神”的第一绣娘荀慧娘处,说:“我要学天下第一的刺绣。”
荀慧娘从没想过一个打柴为生的山里孩子要学她名动天下的绣艺,多少名门淑媛,望族闺秀想学她的神针,却都不得其门而入,这个孩子眼神虽然灵动异常,但一双打柴的粗手怎么能拿得了绣针,拈得了绣线?于是,她委婉地告诉苏家三弟,他的手太黑,又太粗糙,使不了细如牛毛的绣针。
听得此言,这个倔强的男孩子一言不发,转身跑出了绣庄,五天后,这个男孩子又跑到荀慧娘前,伸出他的手――
他的臂还是那样乌黑粗糙,但他的手却变得洁净光滑!
男孩子一字一句的说:“我用热的皂角水浸了五天,用刷子刷了五天,现在的手,拿得起绣针了!”
荀慧娘大吃一惊!她不但吃惊手的变化,更吃惊那个孩子的眼神,坚毅中透出一股倔强,好似在说:“即使你还要提出什么条件,我都会做到!”
于是,荀慧娘收了她平生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男徒弟。
这个徒弟也是她最优秀的徒弟,十年后,苏三手之名名振天下!
苏家小弟说:“苏三手是三个人的名字,我们三个人,都是苏三手。”
苏三手的绣品,就包括了苏大的画,苏二的字,苏三的绣艺。
但凡山水、花鸟、鱼虫,无一不入苏三手的绣布,苏三手的绣工即使在最粗糙的麻布上,也会价值百两银子。
我伸出一只手指,对着云氏母子笑道:“我们来做一笔交易如何?”
“交易?!”云夫人奇道:“白姑娘,不知你要和我们……”满脸都是诧异的神色。
“夫人不要慌张,我没有恶意的。”我双手交叉,舒服地将自己靠在竹椅上,“难道夫人不想重振归云庄的声名么?”我眼神一定,向云逸扬望去,他正充满好奇,又充满希望地看着我:“只要你同意与我合作,一年后,归云庄定会重新崛起于绛州城,不,是整个山西!”
“真的吗!白衣姐姐,是真的吗?娘,这真是太好了!”云逸扬跳起来大叫道,云夫人却沉吟半响,缓缓道:“可是不瞒姑娘,现在归云庄不比往日,土地愈见单薄,仅有的几间布庄也生意清冷,若要重兴归云庄,却又谈何容易,况且……”
“况且,你们只是收留我,又不知我的来历,是不是?”我看到云夫人一脸犹豫不决,便接口道:“这就要你们考虑清楚了,你们收留了我,我决不会欺骗你们,可我也不会告诉你们我的来历……但我保证,我会尽力让归云庄重新以前的辉煌!”
云逸扬一双乌黑清澈的大眼瞅了我半晌,突然起身道:“我相信白衣姐姐!”他伸出黝黑的大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用力摇了摇:“从那天你突然出现在我们归云庄门外,我就觉得,你是上天派来帮我们云家的!”这个黑瘦的少年,落出一抹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我以归云庄少主的身份,欢迎你到我们云家!”
“现在我们要做什么?”云逸扬好奇地看着我。
短短三天,我已帮他将归云庄内的剩存滞销布料几乎倾卖一空,使得这个少年天天用这样一副崇拜的眼神望着我,觉得我脑子里有什么秘诀似的。
其实没有什么秘诀,降价而已。
归云庄的布料质地厚实,耐洗耐磨,卖不出只是一个原因:式样陈旧。
于是我在布店前大笔一挥,写上几个大字:存货出清,三折甩卖。云逸扬大吃一惊,拉住我的手叫道:“白姐姐,你不能这样做,我们云家的布料从未降过七十钱一尺!若二十钱一尺,我们云家的声名何存!”
“声名?”我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脸吃惊着急的样子,“知道吗,人也好,山庄也好,在落拓潦倒之时,是无所谓什么声名的。”我仰起头,看着远处悠然在晚风中飞起的黄叶,声音空茫深远:“你一定要记住,当你有朝一日重振归云庄时,你要的尊严与声名,才会来到你的身边。”
“现在么,你告诉我,绛州城,不,是整个山西的绣艺谁最有名?”
“是苏三手,当然是苏三手!”
“好,我们就去请苏三手。”
“不过……苏三手有个非常难缠的惯例……”云逸扬为难地说。
我的唇角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是惯例,就会有例外。”
我白衣,就会是这个惯例的例外。
穿起云夫人为我做的一袭黑色长衣,随着她将我的乌黑发丝细细盘成男人的发髻,用一根乌木簪别住,我的目光渐渐变得沉静清冷。
既然我不能选择我的现在,那么,我一定要掌握我的未来,而在这个文人当政的宋朝,女子的地位视同鄙履的年代中,我要做强者,就必须舍弃女子的身份!
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
我长身而起,接过云夫人递给我的遮纱斗笠,黑色的纬纱遮住我苍白的容颜,这一刹那,我忽然觉得我又成了那个向来在大学课堂上潇洒写意的白衣,法庭上叱诧风云的白衣,那种豪情与逸气,又回到我的身上!
“走!”我的声音倏地变得低沉,回转身来,我向呆住的云逸扬笑笑,黑纱流动,我的笑容也隐在一片玄雾中,
“走,去找苏三手。”
苏三手的惯例:第一,绣品不论大小,一律一幅一百两银子,
第二,苏三手一个月只出一幅绣品,但什么时候绣出却无定日,所以你就要等;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你要答出苏三手回答的问题,而他的问题,又往往出人意表。
苏三手说:“如果没有满足这三个要求,就是天皇老子,也买不去我的绣品。”
可是并没有天皇老子。
所以南北绸商丝贩,大小商贾,无不趋之若鹜,老老实实地遵守苏三手的惯例。
我坐在竹椅上,悠闲地喝着竹杯里泡好的清茶。
苏三手的屋子、凳子、桌子……除了他的绣品是绣在上好的丝缎上,都是用竹子做成,他的竹屋上,便写着四个清秀的字:听竹小筑。
“好个听竹小筑。”我夸赞一句,将一杯清茶举到唇边。
这是我喝的第十八杯茶了。
从清晨到日落,我与云逸扬也等了四个时辰。
旁边只有一位年迈的老仆,脸上的皱纹几乎要将他的苍老混浊的眼睛盖住,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偶尔发出几声低哑的咳嗽。
“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云逸扬终于站了起来,一边大声喊,一边揉动僵直的双腿,“白姐……白衣,咱们不等了,回家去罢。”
“行啊,你回家罢。”我坐在竹椅上漫然应道,并不阻拦已站起身的云逸扬,“只是,以后你莫要在我耳边,喊什么重振归云庄的笑话!”说到最后一句话,我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异常。
云逸扬的黑脸一下子胀红得要滴出血来!
他一语不发,重新走到我身边的椅子上,身躯坐得笔直。
我在黑纱后轻轻笑了,看他象一个被父母责骂后,自己赌气的大孩子,我走到他面前,轻轻拉起他的手,他动了一下,却没有挣脱,我拉他起身,走到听竹小筑前,我的声音轻柔如三月的春风:“逸扬,你仔细地听着,听到了什么?”
云逸扬的手被我握住,他的黑脸又一下子红了,这次却是少年的害羞。
“没有啊……”他认真地侧着耳朵听了一会,“什么也没有啊。”
我摇摇头,“不会的,你听,这是秋风吹过竹叶……这是秋蝉在竹枝间鸣叫,仔细听……那边有一泓清泉,静静地流过竹根,还有,这是竹叶间轻轻拍击的声音……只要你愿意,你会发现,在时间静静地流逝中,会有这么多值得你去观赏和聆听的赏心乐事,听竹小筑,听竹小筑,如果你不用心去听,怎么会发现你以前从未发现过的东西呢?”
云逸扬没有答话,但我看得出,他的眼睛放射出从未有过的光芒,我相信我的话会在这个少年的心中存在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一生,他都会用心去认真聆听,去发现自已未发现的东西!
时间一点点过去,老仆苍老嘶哑的声音打破了听竹小筑的沉静,他昏花的眼竟似落出一丝笑意:
“两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请!”
后面的一间竹舍中,三个人坐在竹椅上,一言不发。很难想象,这三个人就是名动天下的绣工苏三手。一个人两只袖管空空荡荡,全身上下沾满了五颜六色的颜料,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一幅山水画一言不发,旁边的人身上全是墨迹,左边的袖管也空无一物,另一只青筋暴突的手持着一管已蘸好墨的狼毫,最后一个人身着白衣,一尘不染,懒懒地斜倚在竹椅上,好似全身上下一丝力气也无,两只手轻轻放在面前的绣栅上,双手洁白细嫩,却好似比待字闺中的女儿家的手还要柔软。
持狼毫的人回转身来,三十几岁年纪,一张脸居然十分清矍,微微笑道:“有劳二位公子久候,我是苏二,这位是我们的大哥苏大,这是小弟。”他分别介绍了二人后,又道:“我等在门内听到这位公子”他用狼毫向我指来,点点头道:“这位黑衣公子语词清绝,深得听竹三味,便请苏伯将二位公子请来,却是为了帮大哥解决一个难题。”
我看了云逸扬一眼,见他茫然不知如何作答,不由暗叹一声,拱手答道:“先生不敢,我等为绛州归云庄人,这位是我家少主,不知先生有何事见教于我。”
苏二叹口气,道:“公子不必过谦,请――”他指着苏大面前的水墨丹青,道:“这是我家大哥最为得意之作,号为太白醉吟图,本来是待我题字后,小弟便要绣在白绢上,但三月前,有一书生见到此画,大称绝妙,便随口吟了一句‘谁能临水先知月’,大笑而去,这可就苦了我家大哥了……”云逸扬奇道:“为何是苦了苏大先生呢?”苏二看了云逸扬一眼,又接着讲道:“大哥觉得这七字字简意深,语味隽永,是一个绝好的上联,可是自己偏偏对不上下句,急得三月睡不安寝,食不知味,这太白醉吟图却也一直绣不成,我等在小筑内听得公子语句清雅,或许为大哥对得上这个上联,也说不定就解得了这个难题。”
我轻轻点头,心中暗道:“怪不得都说这三个月来苏三手未就一幅绣品,原来如此。”脚下却不停步,走到丹青前细细观看,只见画中云气舒卷,月轮半露,一个水墨人物衣袖翩然,临江而立,举头望月,意态栩栩如生,苏大目不转睛地盯着画轴,口唇不住翕动:“我欲登峰重览山……我往高台但勘星……对‘谁能临水先知月’都是不好,谁能临水先知月,谁能临水先知月……”眼神呆滞,竟如痴了一般。
我望了画半晌,顿觉一种清逸之气直冲胸臆,这幅水墨丹青竟似有一种魔力一般,直将人的注意力直吸过去,双唇轻启,我缓缓道:“何不对‘我欲同风直上天’!”
苏大一惊,猛然站起,大声道:“对!对!谁能临水先知月,我欲同风直上天。谁能临水先知月,我欲同风直上天!”向苏二喝到:“笔来!”苏二似早有准备一般,将手中狼毫向苏大递去,苏大偏头咬住笔杆,将乱蓬蓬的头一摆,如狮子摆首一般,向画幅中挥去,簌簌几笔扫过,那水墨太白居然衣袂飘飘,阵阵风起,诗仙神态奕奕如生。苏大画完后,头一甩,笔向苏二飞去,苏二单手接笔,顿时如换了一人一般,凝神静气,笔走龙蛇,如落云烟,“谁能临水先知月,我欲同风直上天”几个大字跃然纸上,那最后的“天”字尤为飘逸。
苏大苏二停手后,苏家三弟也动了。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绣技,也从未发现原来男人拈起绣针的姿态也能居然这样好看。
苏三拿着绣针,好似剑客拿起了心爱的宝剑,文士持着熟悉的毛笔。一针一线快如风,徐如云,如最美的女子梳理她的云鬓,又如豪迈的将军舞起长刀。
苏三抽出最后一根线,白嫩的手拈着绣针,满意地叹了口气。
老仆慢慢走进来,缓声道:“主人,南北共十二家绣坊绸缎庄的东家,已在门外等候。”
苏大哈哈大笑,声若洪钟:“今天的绣品‘太白醉吟图’不卖了!”他大步走过来,残臂用力拍着我的肩,大笑道:“今天的绣品不卖,送给这位归云庄的小兄弟!”
苏三清秀的脸庞落出一丝笑意,始终不出一言,白皙秀美的手一抖,三丈白绢如龙在天,居然让他卷成一卷,手再一扬,卷好的白绢落在我的怀中。
“白衣谢过。”我清朗长笑,与云逸扬走出听竹小筑。
外面朝霞满天,阳光刺目,竟已是天亮了。
第四章 一叶落知天下秋
我懒懒地倚在竹椅上,手中拿着一卷《白氏长庆集》。秋风轻轻吹过我的长发,拨散开一缕缕乌黑的发丝,在风中静静飞舞。我任由黑发飞扬,看着眼前划过一片飘落的黄叶。
我长叹一声,微微闭眼……时间过得好快,不知不觉间时光若水,已经在这个宋朝的城市半年有余。半年的时间,足可以让人忘记许多事,肖真真、胡进、侯丽云,甚至那个疯狂的吕子良……我几乎将现代的生活全部忘却,我甚至怀疑,二十几年的现代生活才是一场大梦,现在的我,在宋朝的我,才是真实的,真真切切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真真假假,本就难说得清楚。
“白姐姐!白姐姐!你猜我带来什么好消息了?”远处一个清亮爽朗的声音传来,不多时,那声音已临近我的小院。一个高瘦的人影从竹篱外纵身跳过,大笑着向我跑来。
“逸扬,有火烧着你吗,急什么。”我合上书卷,转身向来人笑道,只有这个少年能不通报就跑进我的小院,也只有这个少年,能让我摘下不透气的黑帏,随意绽放清新写意的笑容。
云逸扬,归云庄的少庄主,我在这个年代必须辅佐的人,和半年前相比,他个子长高了,也更黑了,清澈的大眼已多出一些稳重与成熟,但在我的面前,他还象个孩子,一个时不时喜欢在姐姐面前撒娇和炫耀的大孩子。
云逸扬手中拿着一包东西,兴奋地叫道:“白姐姐,你猜猜,这是什么?”
我随手用手帕为他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偏头笑道:“是什么?……喔……我想想,是苏三手的新绣品?是杨婆婆的织花?是徐大娘的金丝挽结?”
我一连问了三句,云逸扬的头也象拨浪鼓样摇了三次,得意笑道:“哈哈,闻名南北十二州的白衣卿相,如此聪明的白姐姐也有猜不出的时候,这就是白姐姐说过曾在唐朝只有一等一的昭阳舞姬才能穿的缭绫!公孙伯伯和徐大娘,寻经引典、殚精竭虑才把在唐朝天宝年间失传的缭绫织艺重新研出,真象白姐姐说的一样,真的有缭绫这样出奇精美的丝织!白姐姐你看――”云逸扬手一抖,包袱打开,一带白练从他手中飞出,徐徐随风落到我面前。
这就是只有诗词中才能看到的缭绫么?
面前的白绫白烟簇雪,不似云锦,也与白绢迥异,在阳光下映出闪闪寒光,在桌上展开却又轻绵冰手,如云似雾。我的手轻轻拂过缭绫精美细致的纹路,不由竟看得痴了,启齿缓缓吟出白居易的《缭绫》诗:“缭绫缭绫何所似,不似罗绡与纨绮……”
云逸扬接着朗声道:“应似天台上下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
中有文章又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雪。
织着何人衣者谁,越溪寒女汉宫姬。
去年中使宣口敕,天上取样人间织。
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
广裁衫袖长制裙,金斗熨波刀剪纹……
“天上取样人间织……好个天上取样人间织!”我突地一拍手,开心笑道:“好个白香山的《缭绫》!逸扬,你去请我们归云庄染坊的元无色,让他为缭绫染色,再请苏三手为我们在缭绫上织绣!”
“这缭绫上要染绣出什么花样呢?”云逸扬好奇问道。这缭绫已是人间所无,要什么样的染绣,才能配上天上取样的极品。
我看着精美地不似人间织物的缭绫,心中已有了主意,轻轻道:
“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
一叶落知天下秋,
叶知秋。
这个风雅清逸的名字,却在南北织坊中如雷贯耳。
无人不知江南杭州秋叶阁主人:叶知秋。
杭州丝绸,名冠天下,秋叶阁的青丝雪绸却名冠苏杭。豪门大户,无不以能穿上秋叶阁缝出的衣裳为荣,凭此夸豪斗富。最好的青丝雪绸,每年秋叶阁总是进贡给皇家,但即使是秋叶阁剩下的边角余绸,缝制出来,往往价逾百两纹银。
秋叶阁的丝物成为皇家供奉,倍受尊荣,秋叶阁也在短短几年名动天下,不但是每年出产的上好丝物,更是因为当今的秋叶阁阁主:叶知秋。
一叶落知天下秋。
有人说:叶知秋若说:今天是秋天了,那么到了第二天,天下人都要披上秋衣。
只因为他是叶知秋。
但这个意气纷发、才高孤绝的商人,却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实相貌,一个人也没有。
他的人与他的名同样神秘清冷。
我皱眉翻着手中的几张纸,抬眼问站在我身边的云逸扬:
“叶知秋的资料只有这些么……他从何而来?如何起家?喜好是什么?多大年纪?即使这些没有,也应该查查他平时看好哪些生意?与那些人交往甚密?背后有没有皇族支持?知已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这些资料若要描述一个人,可是太少了。”
云逸扬回道:“叶知秋这个人神秘异常,崛起于江南也只不过是近三两年时间,但平时生意往来、抛头落面都是手下人在做,他从来不在人前落面,时或必要,也是在隔起重重帏帐,称自己身有痼疾,不便出面。所以现在凡大户商贾,都和叶知秋打过交道,可从没有一个人知道叶知秋是老是少,是男是女。”
“身有痼疾?”我不由掩口轻笑:“这个理由有够烂的,我白衣第一个不信。”
云逸扬大笑道:“是啊是啊,这个叶知秋肯定没有白姐姐聪明,把自己弄得足可以把人吓昏过去,就没有人怀疑姐姐是女的了!”
我一怔,看着云逸扬一脸促狭的表情,不由哈哈大笑!他说的是宁王召我之事,宁王赵晟封地山西,三十余岁年纪,长相儒雅,谈吐不俗,虽是亲王贵胄,却爱和文人雅士、三教九流交相往来。不知这位风流王爷在哪里听到我的大名,非要邀我和云逸扬上府一聚,在席上你斟我酌,一对一出,倒也非常起兴,但眼花耳热后,宁王偏要我摘下斗笠,看看我的真容:“素闻白衣辅佐归云庄少主,使归云庄如龙在天,被南北十二州称为鼎鼎大名的白衣卿相,必定也是个精明风流的人物,不知可否为本王摘下黑帏,让本王一观?”
我起身一揖,缓缓道:“王爷有令,白衣敢不从命?只是白衣从小家遭大火,虽贱命保全,但容貌已毁,实是怕吓着别人,才用黑纱罩起,草民不敢违王爷之意,只是怕吓坏了王爷贵体,白衣才是百死难逃其咎。”我洋洋洒洒说了一通,使劲忍住才不让自己笑出声来,现在我才发现自己又多了一样本事:拍马屁。
宁王一拈胡须,朗声笑道:“本王什么没见过,大丈夫顶天立地,样貌只不过皮相而已,白衣拿下黑帏就是。”我也不多言,伸手将斗笠黑纱掀起――
只听得宴席上突然响起七八声女眷的尖叫!接着是“劈哩叭啦――”杯盘的碎裂声,酒壶击破声,有人急速抽气声……一时间宁王府热闹非常。
看着场面顿时乱作一团,宁王一边回身安慰他的爱妾,一边忙冲我喊道:“还不戴上斗笠--”我唇边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慢慢将黑纱斗笠戴回头上。
想到这里,我不禁和云逸扬相视大笑!戴斗笠遮面也是迫不得已为之,我的面貌威严不足,清秀有余,若扮男人可真是不象,没法子才用黑纱遮住面孔,便能以男人身份出入榷市。但人总是喜欢怀疑,未免有象宁王这样的好奇者想一窥庐山真面目,于是在去宁王府之前,我便自己用牛油水粉在脸上涂来涂去,将一双大眼弄斜,又画了几道疤痕,丑得真是不想让人再看第二眼。结果这计好得不能再好,经此一事,各家商贾都知白衣人虽潇洒,但实在是个不能再丑的丑八怪。
我得意地一笑,对云逸扬说:“怎么样小鬼头,还是你白姐姐厉害!这个叶知秋如果有我这么两下字,扮一个别人害怕的丑八怪,他也不会那样气闷!”
云逸扬没有答话,他突然定定地看着我,慢慢道:“白姐姐便真的是丑八怪,在我心中也是最美的女人!”这几句话他一字字说出来,语气竟异常坚定。
我心中一动,口中仍笑道:“这回叶知秋请山西五大织坊到他的别院一聚,归云庄更要好好准备才是,毕竟他掌握了江南最好的织染技术。归云庄能与这样的商人相往,也是我们之幸。若不抓紧这个机会和叶知秋的秋叶阁合作,又待何时?”
云逸扬笑道:“有白姐姐在,归云庄的云锦彩缎,织绣挑丝才能如此快速重起于山西,若再过两年,纵是秋叶阁恐怕也得让归云庄三分!我这就去准备。”转身朝织纺走了。
我目光看着云逸扬渐渐远去的背影,眼中的笑容慢慢冷却。
刚才他看我的眼神不是看姐姐的眼神,是看女人的眼神。
柳丝和露轻梳月,杨叶带霜漫扫亭。
云逸扬与我在仆人带引下,昂然迈进江南叶知秋在山西绛州的别业――和月山庄。
我走在云逸扬的身后,如一个淡淡的影子。
周围的赞叹声、高呼声、惊讶声,窃语声,都与我无关,我的眼前和周围,都是如夜的黑暗。
但在黑暗中,我透过蒙蒙的黑纱,看见了号称“一叶落知天下秋”的叶知秋!
他斜倚在一张木榻上,微微抬手,悠然道:“叶某此次来绛州,多蒙各位兄台错爱,今天叶某就为东道,略表寸心,还望各位多多包涵。”声音低沉柔婉,听起来也不如何苍老,但语调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好似多说一句就多浪费一分力气。
周围的员外商人竞相拱手,七嘴八言道:“不敢不敢,叶兄何出此言!”“叶兄能请我等,自是我们大伙儿的福气。”“叶兄光临绛州,是我等之幸……”一时谀词如涌,场面纷乱……我静静站在一旁,众人之言好似轻风过耳,我睁大眼睛,想尽力看清楚这个传奇的叶知秋。
可是我看不清。
两幅上好的白丝帏幔遮在叶知秋与众人之间,他修长的身影隐隐在一片白雾中。
叶知秋向来神秘,这次更不例外。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和月山庄的花厅内你来我往甚是热闹。叶知秋却仍在白帏内,从帏外隐隐看去,好似在自斟自酌。
我揉揉发痛的额头,敬来的酒大部分被云逸扬替我挡了过去,这小子,也亏我没白疼他。我放下酒杯,悄悄在黑纱后环顾四周。
不知道叶知秋是不是也在白帏后,悄悄看着帏外的人呢?
我正在心中暗咐,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粗豪的声音:“听说叶公子这次请来了江南碧云楼的当红花娘,为我们此次酒席助兴!快让优华这小娘出来让我们瞅上一瞅,现在还不出来,敢情叶公子是金屋藏娇吗?”正是山西有名的蚕商钱大宽,生就一副响当当的破锣嗓子,这几句话大喊出来,更是掷地有声。
叶知秋也不答话,只在帘内轻轻拍手。
声音刚落,只听得花厅外一阵环佩叮咚,由远渐近。右边竹帘慢慢伸出一只纤白细嫩,指甲上染满凤仙花汁的手。
单凭这只手,便已称得上是绝色!
喧哗的人声一下子停了下来,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到,在场老少男女都屏住呼吸,就等着江南大小三十六花坊的头牌,碧云楼当红歌妓――优华现身。
这只手掀起竹帘,娉娉出现一个抱琴的女子身影,广袖高髻,白衣胜雪。乌黑的头发涂满上品兰膏,如瀑布般直垂至腰,只斜斜插了一支晶莹通透的碧玉簪。白色舞裙轻曳长幅,如白云流过地面。那纤长细白的手上,抱着一具古色古香的瑶琴。这有名的江南歌妓一现花厅,刹时满室都弥漫着一股不知名的淡淡花香。
她的面容竟也用一幅白纱遮住。
有识货的人当场叫道:“青丝雪绸!她穿的是秋叶阁的青丝雪绸!”
青丝雪绸是秋叶阁名扬天下的织品,便王孙公子,亲王贵胄想得一匹裁为衣裳都难以得到,这个碧云楼的歌妓居然将其裁为舞裙,自是大大出乎众人意料。有人喊到:“叶公子豪奢无比,连这等上品都不吝送人,真是……”真是什么,却也说不出来。
我在肚里帮他补上一句:真是败家子。
蒙纱女子微微欠身,柔声道:“江南女子优华,有幸拜见各位老爷公子。”声音轻柔婉丽,听到耳中受用无比。
钱大宽不禁色心大动,用他的破锣嗓子喊道:“喂!小娘儿,快把面纱掀了让咱爷们看看,又不是什么良家女子,用得着这样偷偷摸摸见不得人吗?”优华身形微微一颤,似是从未听过如何粗鄙的言语,微微低头道:“是,优华从命。”伸出纤纤玉手,慢慢揭下面纱――
场内突然传来一阵抽气的声音,喝酒的人放下酒杯,说话的人停下说话,一个个瞠目结舌,只因为,在揭下面纱的一刹那,他们看到了江南第一歌妓的绝世风华。
我也微微抬头,向场中看去――
这一看之下,我不禁也呆在当场,口唇不住翕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前的人儿冰肌雪肤,眉目如画,口若含朱,眼波一轮,真有说不出的风流美丽,但只凭这些,即便优华再美貌十倍,也不足以让我目瞪口呆!
优华的眉目形容,简直太象我的一个曾经熟得不能再熟的人,我在现代的死党兼室友――肖真真。
看到美丽的优华,柔媚的优华,我差点喊出肖真真的名字。我经由一场大变来到古代,几乎认为是永远也见不到肖真真的,可谁想在这个场合,这个地方,我竟见到了如此熟悉的人影。
但我再看了一眼,便不禁轻叹:眼前的这个女子,虽然容颜艳丽无俦,但却不是肖真真
――她的年纪比肖真真小,但眉稍眼角所带的风流柔媚之气,天真可爱的肖真真和她一比,才真的象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茶商顾之问是个落第秀才,说话带着三分文气,向我拱手笑道:“素闻白公子阅人无数却不好女色,没想到见到江南第一歌妓,竟也如此魂不守舍?”
我回揖笑道:“顾掌柜那里说来,优华姑娘如此人才又琴艺高绝,任是瞎子,也是一定要多看几眼的。”顾之问也不待我说完,一双眼睛早已飞到了优华身上。在场的商贾十有八九,都将眼睛在优华身上转来转去,希望这个绝世美人能多看自己一眼,多和自己说句话,便是最大的收获。
我望着优华年纪也只不过二十有余,却在在场的大商贾中长袖飘飘,圆转如意,时而巧笑倩兮,时而颦眉轻叹,时而喜笑颜开,弄得众人有一多半注意力都到了她的身上,飘飘然云里雾里,浑不知身在何地。我心中轻咐,这个优华能如此精明伶俐,至少在风尘中已打滚过数年。再回头看看身边的云逸扬,他却连头也不抬,一边喝酒,一边大口夹菜,优华的美丑好似根本不如这眼前菜重要。我眼中不禁落出赞许的笑意:
这才是我将要辅佐的人!仅二十岁就能美色当前而面不改色,浑若无视,这个云逸扬日后定非池中物!
耳畔又听得优华柔媚清甜的声音响起:“若各位不嫌小女子嗓音粗鄙,就为各位老爷公子弹唱一曲,为酒席助兴。”话音一落,顿时席上愈加喧哗。
优华好似已经看惯了这种场面,只轻轻一笑,将怀中瑶琴放在案几上,素手一挥,刹时曲音切切,如春风拂面,此时已是重阳将至,深秋时节,花厅内却是旖旎风光,满室尽是春意。优华启朱唇,张皓齿,嗓音如迸珠玉,唱的却是白居易的一首《长相思》:
“九月西风兴,月冷霜华凝。
思君秋夜长,一夜魂九升。
二月东风来,草坼花心开。
思君春日迟,一日肠九回。……”
白居易的这首诗本就是仿古乐府题作,写男女离别相思之情浅白深挚,情意并重,以女子口吻寓相思之苦,缠绵悱恻,为后人所传为佳品。今再以优华口中以女子声音唱来,更是一番风味。唱过半阙,白丝帏后不知何时传出一缕笛声,与优华所弹之琴声相和,好似离人互诉别情,极尽幽怨。优华之音也愈加婉转:
“………
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
有如女萝草,生在松之侧。
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
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
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唱至“生”字,优华声音倏地一转,变得低沉婉约,慢慢低下,听得瑶琴“叮”地一响,一曲终了,场内欢声雷动,顾之问摸着胡子,摇头晃脑道:“今天晚生不但能听到优华姑娘的曲子,更能听得叶公子玉笛吹奏,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云逸扬轻轻推推我,俯在我耳边说:“白姐……白衣,你觉得她唱得怎么样,好不好?”我沉思半响,也轻声道:“我不懂音律,但从诗意看来,诗中所言是在九月深秋,但琴中所弹曲风似在三月初春,唱得太过缠绵,诗中女子一种坚贞之意反而没有唱出,这样似为不妥……”我正与云逸扬耳语间,一个清柔如莺语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小女子才艺不佳,想向归云庄云少主、白衣卿相请一缠头。”说罢手捧一放满了金银珠玉的红漆木盘,盈盈拜倒,正是优华。
旁边钱大宽咧嘴大笑道:“没想到你这个江南娘儿,也知道绛州白衣卿相的大名?”
优华掩口轻笑道:“白衣卿相只在半年时间,便使归云庄跻身山西织坊大户,江南也早传出,宁抛千金珠玉,只要得白衣卿相一人,小女子也对白衣卿相之名素有耳闻,今日能得一见,真是优华的福气……”优华一面笑语晏晏,一只手却悄悄向我的面纱里探来――
我五指扣住这只想一窥秘密的素手,笑道:“抱歉,我的面纱从来是不揭的。”
优华却浑不在意,忽作惊讶道:“唉呀,白公子的手怎么比小女子的手还要白嫩纤细。真是让小女子好生羡慕!”
我微微一笑,松开扣住优华的手,心中却暗暗一惊,这女子真是心细如发,我在绛州已有半年有余,从未有人注意过我的双手是黑是白,是大是小,却被这个风尘女子一眼看了出来。云逸扬此时笑道:“优华姑娘色艺双绝,我归云庄只是织坊小户,怎能和诸位前辈比肩,何况姑娘一曲清歌可值万金,我归云庄只得以此些须,望姑娘不成敬意。”说罢,拿出一个小小包袱,放在木盘之上。
钱大宽笑道:“云少主太也小气,近年来归云庄生意渐旺,日进斗金,仅云锦彩缎生意已占了北五州的六成,这小包袱还能是什么宝物不成?”这时,优华已打开了包袱,看到包袱里的物事,不仅“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这包袱里如烟簇雪,不似罗绡,不似纨绮,织就云外秋雁,染得江南春水,正是我与云逸扬带得一众人费尽心力才织得的绝顶织品――缭绫!
云逸扬指着缭绫笑道:“这是盛唐时宫中最得宠的昭阳舞人才可穿得的缭绫,织艺自唐末早已失传,归云庄有幸得其法而织就,并将此制成舞衣,也只有如优华姑娘这样的绝色,才能穿得这样的舞衣。!”
旁有一人尖嘴猴腮,形容猥亵,也是一个绸缎商人,道:“这样的一件舞衣,怕不值百两银子?”我冷冷一笑,道:“百两银子?此缭绫且不说精选上好蚕丝织就,上面文章花色,尤为一绝,且有苏三手亲手绣上的云外秋雁,元无色的晕染春水,杨婆婆的织花,这些加在一起,再有精工剪裁,才得一件舞衣,你倒是算算,一共值得几何?”场内一时无语,此时帏内慢慢传出叶知秋的声音:“百两……”他又咳了几声,缓缓道:“百两黄金。”
我微微一笑,对优华道:“优华姑娘,这等缠头可够了么?”优华容色变得雪白,低声道:“这,这……”深吸了几口气,勉强笑道:“小女子何德何能,能受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慢慢摇头,道:“你能接受这舞衣,叶公子能开出百两黄金,这就是归云庄最大的收获!”优华点点头,脸上已恢复了柔媚的笑容,惊慌之色一扫而去,笑道:“最后么,就是叶公子的缠头了。”她巧笑晏晏,莲步轻移,竟向叶知秋的白丝帏走去。走到近前,伸手去掀那精美的白丝帏帐――
第五章 退避三舍
一把刀如闪电斜飞出来,架在优华美丽光滑的脖颈上。
这把刀握在一名普普通通、正在为众人斟酒的仆役手上,刀长一尺三寸,光亮胜雪,在场竟无一人发现他是怎样从酒席前一下子便到了优华身边,更无一人发现他的刀从哪里抽出,怎样架到了优华的脖颈上。这一下变起促生!喧哗热闹的酒席顿时悄无声息,每个人的脸孔都变得雪白――
优华纤细的手停在半空,她精心扑上胭脂的脸颊已苍白如死人的颜色。刚才她的手还没有触到帏帐,这把刀便闪着炫目又可怕的光飞到她眼前!
“咳、咳!”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打破了这死般的沉寂,但在众人耳里听来,几乎比狮子怒吼更威严可怕!叶知秋轻声道:“优华,难得你是碧云楼有名的歌妓,竟连我的规矩也不懂么?”
这把刀的力道一紧,一丝鲜血顺着优华雪白的脖颈流了下来,鲜红的血、雪白的肌肤――形成一种奇特的、诡异的美丽。优华身形一软,已跪坐在地上,方才一刻前谈笑风生的柔媚神态早已荡然无存,不住流下的眼泪鼻涕与鲜血混在一起。在场众商贾看在眼里,却无人敢去制止。
“我朝刑统明令:凡人杀伤官妓者,刺配二千里。叶阁主精明至斯,断至不会和一官妓一般见识,白衣还请叶阁主高抬贵手!”我从席上缓缓站起,走到白丝帏前深深一揖。
我本来不想插手此事,但优华太象肖真真了!我无法忍受肖真真脖子上横着一把利刀,满是恐惧地倒在我面前,更主要的是,优华只有二十余岁,没有人有权随便决定人的生死,便是叶知秋也不能!
“好!好个白衣卿相!”叶知秋轻轻拍手,又好似说给我听一般,轻声道:“我就知道,定当是你出面……”他一声轻笑,道:“没想到……名闻天下的白衣卿相会为一个歌妓求情,看来传闻白衣卿相不近女色,此言为虚啊。”
我也轻轻一笑,道:“古人云食、色性也,圣人且如此,何况我白衣一介凡人,叶阁主定不会为杀区区一名歌妓而自惹烦恼,又何妨轻轻放手,饶她一次也就是了。”
叶知秋一字一句道:“没想到白衣卿相对刑名也有专精,佩服佩服……不过……”他清清嗓子,淡淡道:“不过优华已被叶某买为奴婢,削了乐籍,已非官身,我朝刑统明令:若奴婢有罪,其主可自用家法杖杀而后上呈有司,其主脱罪。不知白公子对此条有无心得?”
闻得此言,我在黑纱内的脸色不禁一变!
我在现代虽然年纪不大,但也算接过大大小小几十余案子,律条熟悉自然不在话下,每次当庭辩论虽不尽是胜券在握,但也算是成竹在胸,可是这次,无疑在占得先机上,却败给了一个古人!
好个一叶落知天下秋!
我声音未变,道:“没想到叶阁主已买下优华,是在下唐突了,不知叶阁主可否刀下留人,归云庄愿买下优华一命。”
“买下优华?”叶知秋的话语里隐隐一丝讥讽,“叶某从江南碧云楼买走这位当红歌妓,又赠她和田玉簪、雪绸舞衣,这些一共……一万三千五百八十七两白银,敢问白公子可能为归云庄做下这个主?”
我尚未答话,身后响起一个清亮爽朗的声音,“白衣卿相所言,便是归云庄之意!”正是归云庄少主云逸扬。
我回身望去,见云逸扬神色平静,对我落出一丝微笑,心中不由一阵温暖,朗声道:“归云庄就以一匹四十二尺长的缭绫,换优华一人。”此言一出,我自有主张,叶知秋已断言一件舞衣可值百金,宋时金价极贵,一两足金价最高时可换得八十两纹银,一匹缭绫可做得四件舞衣,以此算来,至少值得一万余两银子。
我言一落,叶知秋突然哈哈大笑:
“好个精明的白衣卿相,竟也糊涂至此!你可曾见过那个商人以高价买进,又以原价卖出的么?一匹缭绫……如果我要两匹,又待如何?”
我颔首:“可以。”
叶知秋道:“如果我要三匹呢?”
我并不迟疑,应道:“可以!”场内已发出一片讶声,三匹缭绫,已价逾四万两白银,几乎可买下一个碧云楼,现在却用来换一个歌妓一命,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优华人在地上本已心神恍惚,见我已同意出三匹缭绫,突然哭叫道:“白公子,小女子贱命不值得――”
叶知秋的声音又淡淡传来:“如果我要织缭绫的技艺呢?”
“啊――”在场众人无不动容,秋叶阁青丝雪绸已是极品,若叶知秋知道织缭绫之法,秋叶阁所得何止四万两白银!自此江南江北,秋叶阁更是如虎添翼,还有谁可与之比肩!
“哈哈哈――”我朗声长笑,“叶阁主,在下已,退避三舍――”话音一落,我寒冷的眼神直透出蒙面黑纱,向帏帐内的叶知秋射去!
“退避三舍,退避三舍……”叶知秋轻道:“退无可退,必有迎击之威,这是晋文公故事呵……”帏中人沉思半响,缓缓道:“阿福,放下刀。”
这一下形势立转,连我也不禁讶然。叶知秋此言一出,被称作阿福的仆役脸上仍是一副老老实实的表情,手腕一晃,架在优华脖颈上的刀却已不见踪影。叶知秋的声音传来:
“叶某只想以优华的身价,换得请白衣卿相为我做一件事。”叶知秋道:“做得这件事后,优华就是你的人了。”
我沉吟半响,道:“好!”
叶知秋轻笑道:“好!爽快,放心,叶某定当不会让你去做杀人放火之事。”一道修长的身影在白帏内慢慢传过身去,悠然道:“今天各位未能尽兴,是叶某的不是,改日定选良辰再开盛宴,阿福,送客!”
那个阿福慢慢走出,脸上面无表情,道:“各位好走。”众商贾早就被这阵仗吓得面无人色,虽酒菜味美,自己小命更美,一个个鱼贯而出,连告辞的话也没说出,一时间,走得干干净净。
阿福身形一闪,突然出现在我身边,手中却没有刀子,伸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我家公子有请。”
我站在另一间花厅中,叶知秋在我的对面。
我们中间仍是二幅白丝帏。
叶知秋没有说话,丝帏内传出清越的笛声,一片白雾朦胧中,可看见他唇边一支玉笛,笛音清亮悠远,一改在酒席上的温柔缠绵,入耳不由心神一静,洗尽尘俗,曲调如松涛阵阵,万壑风生。渐渐笛声渐沉,遂入无声。叶知秋缓缓张口说话:“这支曲子比起在酒席上所奏如何,还请白公子品评。”
我微微一揖,道:“在下不懂音律,只觉笛声一片志向高远,清越超然,非凡人俗士可比。与酒席所奏应景之作,自不可相提并论。”
丝帏中,叶知秋颔首道:“听得白公子之论,已得曲意三味,叶某请白公子到此,只是想白公子为叶某做一件事――”
他一字一句,沉声道:“叶某想让白公子为叶某摘下黑纱斗笠。”
我轻轻一笑,回道:“叶阁主也不以真实面目示人,却为何偏偏要我摘下斗笠?”
叶知秋在帘中慢慢踱步,缓缓道:“难道白公子觉得这个要求,还不值一万余两银子么?”
我一怔,随即朗声笑道:“我以前可不知道,自己的脸居然值这么多银两。”随手伸上斗笠,一翻,已将斗笠摘下,一张精心“修饰”的脸已露在光天化日下。
出乎意料的,帘中人却未发出尖叫,只轻“噫”一声,沉寂半响后,叶知秋缓缓道:“叶某有一朋友,精擅岐黄之术,不知白公子可愿我这朋友一施妙手,……虽不能全愈,但还可以恢复容貌大半。”
我手一翻,熟练地将斗笠戴好,悠然道:“容貌只为皮相而已,且不劳叶阁主费心了。”
叶知秋闻得此言居然一笑:“人说白衣卿相风流潇洒,果是如此……”忽话音一转,道:“我欲以十万银请白衣卿相到秋叶阁落脚,不知可否?”
“十万银?”我不禁大笑:“十万银足够让叶阁主控制整个江南织业,又何必来买我一小小书生。”
“江南织业可得,而白衣不可得,你真不愿随叶某去秋叶阁么?”叶知秋的声音淡淡传来,仿若随意而语,“可是,在下却真的不想让你走,想让你……永远留在和月山庄……”
这句话叶知秋说来轻柔婉转,好似满蕴情谊,我听入耳中却如一盆冰水从头到脚直淋下来,四肢百骸无一不冒出冷气!――
“没想到叶阁主对在下如此抬爱,白衣真是却之不恭。”我声音居然未抖,笑道:“和月山庄如此美景,能留在这里必可大饱眼福,只不过……”叶知秋接道:“不过什么。”
我话中笑意愈盛,慢慢道:“我家少主正在庄外等在下,若半个时辰后我不出去,他就要去宁王那里,恐怕……为了在下一介草民,竟让宁王久等,怕也不妥吧?”
叶知秋在帘内似乎怔了半响,方一字一句道:“叶某倒忘了归云庄与宁王府素来交好……是叶某的不是了,天色已晚,叶某不敢再留白公子。”沉声道:“阿福,送客!”
我尽力步履沉稳地走出和月山庄,见云逸扬果然在山庄外不远等我,心中一松,脚下居然一软――
云逸扬飞奔过来,连忙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急道:“白姐姐,你没事吧?”
我轻轻摆手,轻声道:“不要多言,扶我回归云庄就好了。”手伸进衣裳内袋,摸出一丸柏子养心丸服下,方才吐出胸中一口气。这才发现后背一凉――身后衣裳居然被冷汗浸透!
叶知秋所说“不想让我走”,是真的不想让我走,“永远留在和月山庄”也是真的想让我留在和月山庄。
死人当然不会走,也当然会永远留下来。
叶知秋手下一个普普通通的仆役,就有如此出刀的手底功夫,若是真要下手,便是一百个白衣,也要“永远”留在和月山庄。
我仰望天空,一只落群的孤雁正尽力飞向高空。我的手不觉按住心脏的部位,这半个时辰与叶知秋的交锋,我竟觉得从未有过的漫长难熬。二十余年的岁月里,我第一次遇到这样一个高深莫测的对手。
好个一叶落知天下秋!
我坐在自己的小屋里,闭目养神。耳边突然传来云逸扬的声音,从屋外直喊过来:
“白姐姐,那个碧云楼的歌妓来了,说你是她的主人,请你收留下她呢。”
我稍稍抬眼,见云逸扬已跑进我的屋子,一双眼睛满是犹豫和询问的神色,便笑道:“是优华么,让她进来好了。”
“可是你……你的脸……”云逸扬指着我的脸,却没说下去,我微微一怔,手轻轻拂上脸颊,刹时已明其意,悠然笑道:“满脸的牛油水粉当然要洗下去啦,要不会伤皮肤的,没关系,你让优华进来好了,我自有主张。”
不多时,云逸扬已带着优华走进小院,这个美丽柔媚的歌妓此时却换下价值连城的舞衣与首饰,只是一件青布衣裳,头发用一根普通的银簪别住,低着头不言不语,与在和月山庄风流妩媚、长袖善舞的气度判若两人,直待走近,方低低一拜,细声道:“婢子优华,拜见公子。”
我摇摇头,上前拉起优华,柔声笑道:“在酒席上你不是想看看我的模样么,现在怎么低着头不抬起来。”
果不其然,优华慢慢抬首,便发出了一声足以震下屋瓦的尖叫,我都想不到这样一个娇声娇气的小姑娘,会发出如此大的叫声:
“你……你是女的!!”
第六章 春梦了无痕
山花漫落白衣襟,疏竹轻斜绿水新。
一楼清风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
优华手持红牙檀板,仔细看着桌前的红笺轻声吟唱,专心得连我走进来都未发觉。我蹑步走到她身后一拍她肩,又惹得她一声尖叫!
“白衣!不,小姐,刚才真是吓死我了。”优华一边用力拍着胸口,一边睁着水灵灵的眼睛,很无辜地看着我。
“不是告诉你了吗,别叫我小姐小姐的,叫我白衣姐姐或是白衣都可以。”我拉了张竹凳坐了,随手轻捏她柔滑的脸颊,“住在这里还习惯么……哦,对了,你刚才在唱什么歌儿,很好听呢。”
优华笑道:“这个是小姐……白姐姐写的诗么,优华觉得十分清新雅致,能入曲一定好听,所以想试着唱唱。”想了想,又连忙道:“今天杨婆婆让我织的云锦已经织完了,我是织完才过来的。”说到此,不由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我点点她的鼻子,不禁笑出声来:“算你改得快,这诗是好久以前随意写的,便扔在一边不去理会了,那有你说的那么好?”
优华却一双清澈的大眼惊讶地看着我,半响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嗫嗫道:“白……白姐姐……原来,原来你的声音那样好听!”
我下意识地掩口,随即轻笑道:“原来一高兴,忘了装回男声了。”声音变回清亮柔婉的女声,“习惯了以男声说话,倒一时忘了自己的原声是什么了。”
“可你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呀,为什么要改,姐姐,为什么你要穿男装?”优华看着我,好奇地问道。
我悠然一笑,道:“先不说这个,你来到归云庄已有一些时间了,但我今天才抽出空来看你,也有些事情要问你。”优华见我眼神一凝,连忙不自觉地点头。
“好……”我脸上渐渐笑容敛去,沉声道:“为什么叶知秋让你看我的真实面貌?”
优华闻言大惊,失声道:“白……白姐姐……你怎么……?”连声说了几个“怎么”,一时竟说不下去。
“你是说,为什么我知道是叶知秋让你看我的面貌是么?”我摇摇头,缓道:“没有他的授意,你就是再好奇,也不会想掀开我的黑纱,你能和我讲讲他怎样买下你么。”
优华见我面色放缓,轻吁一口气,眼神望向远方,幽幽道:“优华现在命都是白姐姐救下的,又有什么不能说……三个月前,叶阁主派人将我从江南碧云楼买走,削了乐籍,再不用倚楼卖唱,优华那时候真是高兴无比……多少姐妹羡慕我,羡慕我一下子脱离苦海,飞上枝头做凤凰了……”讲到此,优华脸上漾出又是高兴,又是满足的神情,继续道:“白姐姐你莫笑我……象我一朝为妓,终身是再也洗刷不清,嬷嬷虽未教我买身,但我知道,她是想找一个大户人家,好卖个好价钱,可……可叶阁主将我买下却从未碰过我的身子,只是说要带我参加一个酒席,只要我设法看到白衣的脸,便可放我为自由之身……”
我接口道:“可是,你却想看看叶知秋的真容?”
优华眼神呆滞,好似又想起了那天可怕的一幕,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下子扑到我怀里:“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那样可怕!他和我说话一直和颜悦色,从来没有大声过,没想到……没想到……”优华的眼泪流了满脸,在我怀中不住抽咽。
我轻拍她不住起伏的背,柔声道:“乖乖的不哭,哭花了脸,优华便不好看了,……”我轻叹口气,缓缓道:“其实……我看那个叶知秋根本不想杀你,他这么做……只不过想引我现身罢了。”
但是叶知秋为什么大费周章,只是想看我的真实面貌?
这个叶知秋不但精明无比,更是神秘莫测。他的心思,恐怕没几个人能猜透。
我低头看优华仍在哽咽,不禁笑道:“好了好了,你要是再哭,恐怕我的衣裳上尽是你的鼻涕眼泪,那可不好。”正在此时,云逸扬跑了进来,大声喊道:“白姐姐,差点忘了是今天是重阳节,苏三手请我们去他们听竹小筑一聚,说要尝尝他们好不容易弄到的‘岁寒三友’。”说完了一大串后,喘了口气,转身看到优华正在拭泪,讶道:“优华好好的怎么哭了,对了,一定是白姐姐吓的!”
“胡说!”我故意一板脸,“我又不是凶神恶煞,还有,你不要总是这样跑进来,又不是着了火。”说罢,转身一手拉起优华,一手拿起遮面斗笠,笑道:“我们一起去吧,你一定也想见见那个传奇的苏三手!”
苏三手的听竹小筑还是老样子。
苏三手也是老样子。
我们与苏家三兄弟坐在小亭外,一边啜饮清茶,一边听着优华轻拍檀板,响得几声,正是《鹧鸪天》的调子,拍得几下,优华漫声而歌:
“长忆长门醉不归,短歌短亭记新词。
漫挑青弦吟离寂,轻分月色寄相思。
杯中酒,酒中诗,相约共赏牡丹时。
夭桃秾李不解饮,惟落残红作雪飞……”
此时正是月上中天,竹枝轻摇,间有一两声鸟鸣传来,在夜色下动听无比,优华的歌声在小院中低回婉转,竟似比鸟鸣还要清亮悦耳。唱至最后,红木檀板轻拍几下,归于无声。院内许久无言。苏三方拍手笑道:“好!真个是此曲只应天上有,歌者好,这《鹧鸪天》也好!”
优华收起檀板,微微一福,掩口笑道:“曲是小女子所作,作词可没有这般本事,这词是白公子填的。”我微微点头,却是十分赞许,优华毕竟聪慧非常,在苏三手面前一直称我“白公子”,没有落出破绽。
苏大哈哈大笑:“好个杯中酒,酒中诗!一听这词清新不俗,就知是白兄弟的新作。有此新歌,不可无诗,有此新诗,不可无酒,来,老二老三,把咱们准备的‘岁寒三友’给白兄弟、云小哥、华姑娘尝尝!”
苏二苏三似早有准备,笑嘻嘻地伸手自桌下,提上来三个小酒坛,又不知从何处摸出来六个小小玉杯,放在桌上,苏三随手拍开泥封,众人不禁轻“噫”一声,这几个酒坛不大,一个酒坛至多也就盛下一斤,但泥封一破,刹时空气中香气四溢,亦非俱是酒香,又混了些淡淡的花香与竹香,不多时,不大的小院飘满了这种香气,嗅入鼻中,令人心神一畅。
苏大见我们都去使劲地嗅这气息,不由更是得意:“任是白兄弟博闻广识,也定不知道这三坛酒的来历,这坛绿封泥的,是六十年的竹叶青,这坛褐封的,是四十年的松果酒,而这红封的才最难得――-”苏二接过话头道:“虽说用五件绣品去换这白梅酿,那梅谷三绝还觉得亏了。”
云逸扬不禁惊讶出声:“五件绣品!梅谷三绝是什么人,这酒怎么这么珍贵?”
苏三在苏家三兄弟中年纪最小,性格也最温吞,缓缓道:“酒已打开,不喝可惜。”伸手抄过红封酒坛,向自己杯中倒满,这酒液果然不凡,酒色晶莹通透,杯上隐隐飘着一丝雾气,未入口中,便已弥漫着甜甜的梅花香,苏三轻呷一口,慢慢呼出气来,称赞一声:“好酒!”
其他人见他已占了先,更是争先恐后,去斟这难得一尝的佳酿。我本不喜寻常酒气,但这“岁寒三友”一开,香气确实与众不同,于是也漫斟一杯,一饮而尽。此杯是特制的松果酒,初入口一股辛辣之气入腹,但不多时,胃中升上一股热气,暖洋洋的极是受用。我不禁又倒了一杯竹叶青,酒色碧绿,映得玉杯甚是好看,这杯饮下去后是绵软醇厚,四肢百骸都有热气流去。最后的梅花酿却是冰凉清冷,口中尽是花香,饮入肚中清凉无比,正好中和前两杯的温和辛辣之气,三杯下肚,真是有如身在云端。
苏大哈哈大笑道:“白兄弟人风流,喝酒却真是豪爽,这岁寒三友入口虽平和,但三种酒喝下,后劲却是极强,白兄弟依然面不改色,酒量是一等一了。”
“啊――”我一惊,果然觉得头晕晕沉沉,脚下也有些不稳,忙道:“你怎么不早说……”脚下一软,又倒在竹椅上。苏大放声笑道:“大丈夫醉则醉矣,有何不好?今天大伙必得不醉不归,喝得尽兴才好!”一张口,又将酒倒入口中。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三坛酒已喝得差不多少,苏大借着酒兴,转向我道:“白……白兄弟,咱们知交已有半年,为……为什么还戴这么个气闷的斗笠?外面都传你……你……你容貌已毁……你就在咱兄弟面前摘……摘了这玩艺儿!男儿重相貌……又有什么出息!”
我喝了不下十几杯酒,此时酒意上涌,直觉这黑纱遮着确实气闷,趁着酒兴道:“有何不好!只是你见了……见了……不要吓坏才好呢!”说罢一翻手,已将黑纱摘下,落出一张干干净净、没有牛油水粉的脸。苏二苏三见了不由一怔,却不言语。
苏大半睁醉眼,直直看我半响,突然道:“怪不得白兄弟一直都遮斗笠……”他用残臂大力拍着我的肩,用怜悯的语气对我说:“长得象个娘们儿,也不是白兄弟你的错啊!”
“噗――”我一杯酒刚入口又喷了出来。
云夫人见我一身酒气,连走路都踉踉跄跄,被优华和云逸扬好不容易扶回归云庄,连忙拿毛巾湿了凉水为我擦脸,一边擦一边心痛道:“唉,你这孩子,怎地喝了这许多?”
我只觉头昏沉得厉害,突觉额头一阵凉意,好不容易稍稍清醒一些,微微伸出手去,抓住云夫人为我擦拭的手,喃喃道:“云……云姨……你说……你说……呃……”我张开朦胧的大眼,断断续续道:“你说……我象不象女孩儿……”
云夫人见我尽力睁大眼睛望着她,一脸期盼的神情,不由又是生气又是好笑,道:“你这孩子今天喝得真是不少,一个女孩子怎地喝了这许多酒?你不是女孩子又是什么,难道是男人不成?”
“才……才不是!”我用力挥一下手,却用力过猛,差点从竹椅摔到地上,“那个……苏大!我……我都摘下面纱让他看了……这个混蛋……居然还说我是男的!……过分!……这不是说我……说我……不男不女么?”
云夫人闻言面色大变:“啊……你不是说你的身份不能被人发现么,现在……现在如何是好?”
“没什么……”我觉得全身软绵绵的一丝力气也无,柔柔地倚在云夫人怀中,轻声道:“他没看出来……我是女子……”
我和衣躺在自己的床上,盖着金线缂丝锦被。现在已是深秋天气,我喝了十几杯烈酒,屋外虽然冷气入骨,但全身燥热无比,如同抱着一团火球,昏昏沉沉地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睡却总是睡不安稳,我尽力抽去胸前的束胸,但炎热之感仍是未退,脑子里如装了一团乱麻,恍恍惚惚中,好似万事都到心头……
小院里,不知何时生起了丝丝雾气。
秋天,本就是容易起雾的季节。
丝丝轻雾如少女最轻柔的发丝,随夜风微微飘荡,好似带着溪水与竹叶的清香,轻轻地飘进门缝中,有几丝拂在我的脸上,清凉得舒服无比。
我闭着眼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小院外溪水哗哗轻响……
不!这不是小溪流水的声音。
是笛声。
悠扬的,轻幽的笛声,悠然婉转,清越动人,与小溪的声音几乎混为一体,溪声寓笛声之清,笛声借溪声之逸,竟似丝丝入扣,听入耳中如洗尘垢,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何时,笛音倏地一变,变得低沉缠绵,如泣如诉,似玉人轻唱,似游子怀乡,慢慢笛音又起,这次却清脆欢快,如沐春风,以迎远人,以唤良朋,端地是使听者动容。
这是梦么?
如果不是梦,为什么会听到只有在梦中才能听到的曲子?
我不知不觉缓缓站起,推开门,一步步地走到院落中,白雾马上轻轻将我的黑衣裹住。
是我听错了,还是在梦里,会听到从天上传来的笛声?
我四处张望,脚下好似踏在云中,前面是一丛竹林,笛声竟似从竹林上传来,我抬起头――
一个青衫男子站在足有三丈高的竹枝上,唇边正在吹奏一支竹笛,微风吹得他的青衫下摆飘了起来,黑黑的头发飞散在空中,夜风轻轻摇动竹枝,他便也随着竹枝在风中荡来荡去,仿若一片羽毛,笛音却始终未停。
我抬起头,眼睛直望向这个男子,在这个如梦如幻的夜晚,我的声音也变得无比轻柔:“你……是谁……站得那么高……”
笛声顿止,那个青衫男子落在院中。
他不是“跳”下来的,是“飘”下来的。
青衫男子如风中一片树叶般,轻轻从竹枝上飘下来,落在我的面前,他缓缓走近,现出一抹柔和又悠然的微笑:
“……怎么,是一个半醉的小姑娘……”他终于走到我的面前,伸出手指轻轻勾起我的下巴上抬,“脸颊红红的……不过很美。”
这是梦么?
我用力抬眼,想看清楚这个男子的面孔,却只看清了他的眼――乌黑又无比深遂,如最幽远的夜空一般明亮深沉。
我怔怔地看着,却没想到他的手指触到了我的脸,不由发出一声轻讶,脚下一个踉跄,直向青衫男子怀中倒去――
下一刻,我觉得已被他抱在怀中,而且是抱个满怀,他抱着我走到竹林下,随意找个地方坐下,让我靠在他肩上,他的声音低沉柔和,我听到耳中朦朦胧胧,好象也混入了丝丝雾气:
“你醉了……”
我眼睛半睁半闭,鼻中隐隐传来青衫男子身上竹叶的清香,他的怀抱好似有一种安心的力量,使我全身燥热的感觉稍减,我迷迷糊糊地应声道:
“胡说!我……才不会醉!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
耳边好似听得青衫男子笑了一下:“鬼才会觉得你是男的。”
我闭着眼睛,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对!对的……我是女孩子……”又翻了个身,轻声道:“你的笛声……真好听呀……你的笛子……我要了……”说罢伸手去抓青衫男子手中的竹笛,但好似抓了个空。
冥冥中,觉得有什么东西轻扫过我的脸颊,一个温柔无比的声音轻轻在我耳边响过:
“就送给你好了。”
我躺在床上,懒懒得不想动弹。
真没想到昨天我喝了这么多酒,也头一次喝得醉成这个德行!我朦胧中记得是被云逸扬和优华送回来的,剩下的事情可就记不清了。忘了一半,模糊了一半。
古人说酒能乱性,可真是没错,我苦笑一声,昨晚居然那样狼狈,弄不好会被云逸扬这小子笑掉大牙!
我看看窗外,太阳已升起老高,阳光直射进屋来,我舒舒服服地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昨天晚上居然就穿着衣服、盖着被子过了一夜。还真是不太习惯。
昨天晚上梦到的笛声和吹笛的人,却又仿佛那样真真切切。人仿佛不是人世的人,笛音也不似人间的曲子。
真个是事如春梦了无痕。我轻轻笑了,这算不算二十余年来第一个春梦呢?
我又翻了个身,手向床边按去――
这一按,我的脸顿时变得雪白。
我抬手,手中有一支碧绿的,用新鲜竹子削就的竹笛。
第七章 但有先后无少长
但有先后无少长,最难调理是炎凉。
商少长是杀手,夏炎凉是圣手。
商少长杀人,夏炎凉救人。
商少长是天下第一的杀手,据说,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他的秋水刀。
如果你成了他的猎物,那么你就要恨爹娘为什么要把你生出来。
为什么落到了商少长的手里。
商少长要杀的人,至今还没有一个活着的。
商少长说:“我是个很客气的人,对自己客气,对别人客气,所以我要借别人东西的时候,就更是客客气气地去借。”
一张洒金小笺上,笔迹清秀,工工整整:
“兄台鉴:
闻君素有一物,甚是珍视,捧为至宝,在下欲向君相借赏玩,盼君能展手抬爱,三天以后,定来造访,望君虚席以待,不至我徒劳而归。”
商少长从来没有徒劳而归过。
他借的东西也都借到了手。只因为他借的,大多数都会是别人的人头。
在他的刀下,真的是只有先后,并无少长。
夏炎凉是女子,但没有人知道她多大年纪。
有人说她是个小姑娘,有人说她是个少妇,有人说她是个老婆婆……
她的医术往往使人忘了她的性别和年纪。
除了死得很彻底的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夏炎凉就能从阎王爷的手里拉回来。
但江湖上的很多人宁愿遇到商少长,也不想落到夏炎凉手中。
她心情不好不治,心情太好也不治,心情不好不坏时,她说不定说:“今天是个睡觉的天气,不是治病的天气。”
但是遇到她感兴趣的病例,却是追到天涯海角,倒贴药物时间,也要为他治到底。
据说有一个王爷患了小病伤寒,却偏偏费尽心力地把夏炎凉找了出来,让这位传奇圣手医治。没想到,夏炎凉却答应得异常痛快,也非常谦卑:民不与官斗,炎凉只是一介小民,王爷之病自然也是炎凉之急,王爷能选上炎凉是炎凉的福气等等……大笔一挥,写下了数味伤寒加补气的方子。
结果这位王爷吃了药,却总是时好时不好,每次派夏炎凉重开药方,夏炎凉总是答应得爽快,重新开过,但这个伤寒夏炎凉治了半年,最后居然王爷居然卧床不起。没法子,王爷请了一群名医来看过,却都摇头道:“王爷最初所染确为伤寒,但经夏炎凉调养,已转为一种怪病,我们是再也治不得了。”一个个拱手辞去。王爷大骇之下重金再请夏炎凉,夏炎凉笑道:“这也不能怪我,我本来不会治伤寒,自己不会治的病怎么能胡乱治?所以嘛,就将王爷的病先弄成我习惯治的肺痨,这样王爷的病,我才能治得顺手不是?”
等到王爷病愈下床,他二百多斤的身子已经瘦了一半。
只是他再也不敢去找夏炎凉“顺手”看病,也再也不敢找夏炎凉的麻烦。
云逸扬正在劈柴。
别人用斧头,他用手。
他五指并掌,一掌劈下去,干硬的木头便劈成两半。在右边已经堆了高高的一垛这样劈出的木柴。深秋的天气已经渐冷,云逸扬光裸的上身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我坐在木柴堆上饶有兴味地听他讲故事。他的脸黑里透红,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这不是因为他劈柴累,而是因为他讲到了传奇的两个人物,商少长与夏炎凉。
“哈哈哈哈……”我笑得眼泪差点流了出来,勉强才止住笑声:“夏炎凉……哈哈……她整人的本事还真是一流,有机会我倒要和她讨教讨教!”
云逸扬笑道:“多少人就怕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落到夏炎凉手中,不得不让她治,还得冒着让她治得不死不活的危险,白姐姐你还说要向她讨教,那才叫可怕。”
我皱着眉慢慢道:“但有先后无少长,最难调理是炎凉……这个对联……”突然我卟哧笑了出来,道:“这前一个不是说的排队,后一个不是说的感冒吗?”
云逸扬也笑道:“这倒是不知道谁给他们起的,不过落在商少长的手里的,真的是只有排队任他发落,而夏炎凉也真个是最难调理呢……不过,我真的想见一见那个商少长!据说他的刀是天下第一的刀,轻功也是天下第一的轻功!”
“他只是个杀手,有什么好见的?”我浑不在意,挥了一下手。
云逸扬连忙叫道:“他不是一般的杀手!他杀的人可都是罪大恶极之徒,江湖传言他为一个孩子报灭门之仇,纵马连奔半个江南追杀仇人,最后也只收了这孩子一个铜板。这等侠义之人虽是杀手,但在我的心里就是英雄!”
我哈哈大笑道:“好啦好啦,但愿你有一天能见到你心中的大英雄,大豪杰,对了――”我偏头一想,一字一句道:“你们这里,真的有所谓的武林高手么?”
“当然有啊!”说到高手,云逸扬顿时来了兴致,连柴也不劈了,大步迈到我身边,兴奋地说:“我劈柴的手法就是功夫,但可不能称是高手,要说高手,叶知秋手下的阿福可算是一个了,那一刀使得真是干净利落!我要什么时候武功学到那个样子……嘿嘿!”
我拍了他一下沉醉得发昏的脑袋,笑道:“好啊,你去学高手的武功,就别当什么归云庄的少主了。”云逸扬摸摸脑子,嘻嘻笑道:“不学好武功,怎么保护好白姐姐!”
“哪个用你这个小鬼头保护?”我不禁失笑道,随即想了一会,缓缓道:“你说,武功中的轻功能使人站在竹枝上么?”
“竹枝上?”云逸扬大吃一惊!嗫嗫道:“整个人站在竹枝上??这轻功……可是惊世骇俗……或许…或许……白姐姐,你见过有站在竹枝上的人么?”
我一怔,连忙道:“没有……当然没有……我到哪里见过,我只是偶尔想一想。”我站起身,拍拍衣服,道:“我先回屋了,你劈完柴后也休息一下罢。”便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我的手把玩着一支竹笛,心中却如大海一般起伏。
昨晚的笛声与吹笛的人,几乎如梦一般朦胧不真切,但手中的竹笛告诉我,这是真的发生在我身边的事。青衫男子的笛声似乎还在我的脑中回响,叶知秋的笛子虽然也吹得好,但却是冷冷冰冰,而那个男子的笛音,满蕴着一种悠然的情感。
我闭着眼睛,半躺在竹椅上。小院依然那么静谧,宋朝这个年代没有现代的污染与化工产品,我的皮肤竟似乎比现代还要细嫩。外面幽幽传来青草与竹叶的清香。
现在的景色一如昨夜,但却没有那清幽的笛声。
云逸扬突然跑了进来,他的黑脸竟几乎变成了一种苍白色,跑到竹篱外居然差点跌在尖竹上,一边跑,一边喊:“白……白姐姐……商……他……商少长!”
我缓缓起身,微微笑道:“商少长怎么了?你不是一直想见见他么?”
但当云逸扬颤抖地递给我一张洒金小笺,我的笑容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洒金小笺上面写着清秀洒脱的字迹,但在我们的眼里,却比催命符还要可怕:
“白衣兄台鉴:
闻君素有一物,甚是珍视,捧为至宝,在下欲向君相借赏玩,盼君能展手抬爱,三天以后,定来造访,望君虚席以待,不至我徒劳而归。”
落款是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商少长。
我不由苦笑,云逸扬却半点也笑不出来,他的脸白得如一张白纸。
我晃晃手中的小笺,又好气又好笑道:“这就是你心中的大英雄?我自认为在下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商少长会找我来除暴安良?”
云逸扬紧张得几乎话都说不出来,结结巴巴道:“这这这……一定是……一定是……”喏喏说了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拍拍他的肩头,轻松笑道:“好啦好啦,这说不定是谁的恶作剧,你已经是大人了,还怕这个?别忘了,后天我们要和益州绸缎大户谈生意,你这样无谓担心,可是不好。”说罢随手扯了几下,将洒金小笺撕得粉碎。
云逸扬看看我笑吟吟轻松的样子,又小心翼翼地问道:“白姐姐,真的是……恶作剧?”
我板下脸道:“怎么?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快些回去给我准备去,否则你这小子给我弄砸了,我就要你的好看!”云逸扬连忙连声道:“白姐姐你别生气,我去就是了。”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我的身影,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走远,我的笑容也渐渐消失。
这洒金小笺怎么能是假的?
今天已是第三天,我虽口上说将这纸小笺的话说成玩笑,但全庄上下还是如临大敌,七十余岁的老管家杨伯居然拿着铁耙天天站在庄口,就更不用说仆人长工,能用的耕田犁地的物事全部拿来握在手中,就等着商少长上门。我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在现代时,肯定不会有这许多热心人为了我敢和这个顶尖高手拼命。
不过,我还是认真地告诉每一个人:“一定要先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老幼妇孺,至于我,总会有办法的。”
一个叫阿牛的年青仆人大声道:“我们都是白公子与云公子收留下来的,若没有归云庄,我们还得在外面讨饭,大伙儿早就想好了,白公子的恩情如山,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保护白公子周全。”
我心中不禁一热,眼泪差点便从眼中流出,缓缓道:“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我看这事极可能是别人开玩笑,你们就去做你们的事罢,不用围在我身边。”这时云逸扬走了过来,道:“白衣,益州孟庆已经在客厅等候,我们该过去了。”我点点头,向众人深深一辑,道:“白衣谢过各位。”回身随云逸扬走向客厅。
杨伯拿着铁耙坐在小木凳上,眼睛半闭着优哉游哉地晒着太阳。
他已经很老了,又有归云庄这个栖身之处,比起大多数和他一样的老人来,他真可以说是享福的了。归云庄有吃有喝,主人也和气,象他这样年龄的老人,还能奢求什么?
这时,一个笑嘻嘻的年轻人走过来,弯下腰客气地说:“老人家,这里是归云庄吗?”
杨伯眯起眼,仔细打量这个问话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干净的青衫,文质彬彬又很和气。
现在的年轻人象这样懂得礼貌、尊敬老人的真是不多见了。
杨伯于是也笑眯眯的回答:“年轻人,这里是归云庄。你是来找云公子还是白公子?”
青衫年轻人笑道:“当然是找白公子。”
杨伯颤颤危危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道:“公子稍候,不知公子找白公子何事?老仆好去通报。”
年轻人道:“我姓商,您老告诉白公子,他就会知道我是谁了。”
杨伯“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老朽的身子差点摔在地上,一根枯干的手指指着年轻人微笑的脸不住抖动,哆哆嗦嗦道:“你……你……你是商少长!”
商少长笑嘻嘻地轻轻扶住杨伯摇摇欲坠的身子,将他扶在小凳上坐好,道:“真没想到,您老也知道在下的名字。”
“既是如此,就蒙孟兄对归云庄多加照顾,今日一会,归云庄自是受惠良多。”我微微笑道,向对面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商人一拱手。
孟庆也拱手作答:“哪里的话,孟某早闻归云庄大名,近日购得三匹缭绫,才是孟某之福,今后还得归云庄多加提携才是。”双方正在寒暄。突然门被人一推而开,阿牛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大声道:“白公子,快……快……”说了几十个“快”字,气得他一跺脚,大喊道:“快跑啊,商少长来了!”
在场的人都一下子站了起来!这个简简单单的名字听入耳中,却好似比地狱的恶鬼还要吓人。
我缓缓道:“逸扬,保护孟兄。”便向门外走去,云逸扬大惊之下,忙伸手去拉我的衣袖,却拉了个空。
“你就是商少长?”我迎风而立,冷冷地问站在我面前的青衫男子,他站在那里笑嘻嘻的,一脸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商少长轻轻颔首,笑道:“你就是白衣?”慢慢向我走了过来,悠然道:“你怎么不跑呢?”
“我为什么要跑?”我反问道,走到一路小跑来的杨伯面前,把他扶到椅子上坐好,缓缓道:“我白衣堂堂正正,为什么要跑?”
云逸扬此时跑了出来,站在我面前双臂张开,一字一句道:“我们归云庄虽然多是老幼妇孺,但也不许你擅入归云庄杀人!”
“这才是归云庄的子弟!不愧为我的儿子!”云夫人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站在我的旁边,斩钉截铁道:“归云庄没有懦夫,只有壮士!你若想动白衣一根汗毛,归云庄全庄上下的人都要和你拼命!”
我慢慢起身,从众人身后走出,走到商少长面前,道:“我白衣从不躲闪,你想向我借东西,就向我一个人借好了。”
蒙蒙的黑纱后,我只能听清商少长带着笑意的声音:“好个白衣卿相!”
随着一阵清凉悠然的秋风吹过,我的眼前出现一道明亮清澈的刀光!
随着刀光闪起,仿佛周围一切声音都归于静谧,黑纱中黑蒙蒙的天地一下子变得明朗。
蓝色的天,空茫的风。天地间竟似传来一种青草混着木叶的清香。
落霞随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这是一种清新带着凉意的深秋的感觉。
我的目光前视,没有了面纱的遮挡,我看清了商少长。
他的手里不知何时,有了一把乌黑不起眼的长刀。
名闻天下的秋水刀!
这样黑黝黝再平常不过的刀身,居然能挥出如此明亮如水的刀光。
好快的一刀!
商少长这一刀劈开了我的黑纱斗笠,更劈断了我的束发木簪,却没有伤我一丝一毫。
我站立在秋风里,及腰的长发随风飞舞在空中,隐隐透出一种神秘卓然的气息。我望着眼前的青衫男子,眼中射出箭一般锋锐的光芒,
“原来……是一个小姑娘……”商少长一手执刀,一手颇有兴味地搓着下巴,笑道:“不错不错……看来这是一次……不错的收获……”
紧接着,他做出了一件让在场的人都根本没想到、大吃一惊的事。
商少长突然纵身而起,身子轻得如一阵烟雾,瞬间从挡在我身边的众人头顶飘过,一眨眼时已站在我面前。
我只觉他的手在我身上轻轻一拂,如最温柔的春风吹过,身子却似抽空了力气一般缓缓软倒,商少长手一抄,已将我打横抱起,双脚一蹬,身形如箭直射出去!
远处,一只孤鹜长叫着飞向高空。
在商少长悠然长笑声和众人怒骂声中,商少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劫走,穿着青衫的身影几个起落,如苍鹰般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外。
第八章 大呆子
呼呼的冷风如刀般刮着我的脸,商少长抱着我如一阵轻烟般瞬间飘过数里之外,有如风驰电掣,几乎足不沾地,间或在树枝上轻轻一点,身子又纵起数丈。
天哪,这就是古代的轻功!我看着左右的树木刷刷从身边掠过,突然油然而生一种想要尖叫的感觉。居然真有人能象腾云驾雾般的奔跑!而我被商少长抱在怀中,仿佛身上顿生双翼,好似也要随他飞了起来!
几个起落后,商少长突地发出一声悠远的长啸,啸声远远传出数里。未过一会,远方隐隐传出一声嘹亮的马嘶――
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长嘶着欢快地向商少长跑来,黑马异常高大神骏,跑动在风中如一团乌云,只一眨眼地工夫便跑了过来,商少长一纵身,已抱着我跃上马背,双腿一夹,喝道:“跑――”黑马一声欢嘶,撒开四蹄越跑越快。
这就是追风的快感!
黑马猎猎的长鬃在风中飞舞,我的黑发也在长风中飞旋在我的周围。看着一排排景物从身边呼啸而过,我能感觉到黑马的肌肉有力地伸缩,鼻孔不住喷出白气。
我正享受这种驰骋的快意,商少长的声音戏谑地在我耳边响起:“为什么不喊叫?”
他一手抱住我,一手轻拍马颈,黑马轻嘶一声,步伐慢慢缓了下来。我抬头,看上他乌黑深遂的眼,正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抬眼望向他的脸,缓缓道:“你跑的尽是人烟稀少之处,又在马上,我喊叫后能有几人追来,又有谁能追得上你的马?”我轻轻一笑,悠然道:“那么我还不如省些力气,看看周围的风景。”
“哈哈哈!――”商少长放声大笑,“你也不想知道是谁派我来追杀你的么?”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难道现在的杀手都这么罗嗦吗?
我不耐烦地说:“这有什么难的,用脚想都知道。我们现在正与益州孟家做一笔大生意。原来孟家一直是与绛州最大的绸缎商霍家往来,现在改与我们。霍家一定怀恨在心,据说现在霍家的当家三教九流都行得方便,黑白两道都通,又放下话来让归云庄好看,不是霍家当家派的你,又能是谁?”
商少长慢慢止住笑声,目光盯住我的脸,沉声道:“好!看来传言你为白衣卿相,识人之眼天下无双,果然非虚!”
“天下第一的神眼遇到天下第一的杀手,不是也得甘拜下风么?”我淡淡一笑,“你问我两个问题,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好了?”
见商少长微微颔首,我想了想,道:“为什么你费尽心力地抓我出来,却不杀我?”
“因为……”商少长薄唇边落出一丝玩味的笑意,慢慢在马上俯下身来,看着我睁大的双眼:
“你的眼睛透出淡淡的天蓝色,很美,我喜欢!”他居然凑近我的脸,乌黑的双眼离我的脸近在咫尺,近得他温热的呼吸吹在我的脸上,突然,商少长亲了一下我的眼。
“你的眉毛弯弯的,很漂亮,我喜欢!”他又亲了一下我的眉毛,“你的皮肤真白真细,我喜……”商少长笑嘻嘻地说一句,亲一下。他一口气说了七八句,也接二连三地在我脸上大亲特亲。
我的眼睛几乎要射出火苗来,不敢置信地望着这个笑得开心无比,众人口中厉害无比的杀手。
天哪,这是杀手,还是色狼?
商少长修长的手指划过我的眉,我的眼,我的唇,最后执起我的手,笑道:“真不明白,怎么有人会把你当做男人,你的眉毛这样细长,眼睛又这样大,就算这些都有黑纱遮住,你的手……”他轻捏了一下我的手,笑道:“又哪里象男人了?”
我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摸够了没有?”
商少长舔舔嘴唇,意犹未尽地又捏捏我的脸颊,色色笑道:“便宜一次不能多占,留着下次再占好了。”
“你……”突然,我看着商少长的青衫,眼神慢慢转向他的脖颈处转了几转,渐渐觉得不可思议起来……
我眼波一转,唇角落出一抹妩媚的笑意,柔声道:“你占了我的便宜,我可也要占占你的……”
商少长眼神一挑,笑道:“好啊,你想怎样占呢?”
我笑容愈加温柔,道:“你不解开我的穴道,我可是什么也做不成的。”
“这还不容易。”商少长手指轻点,我只觉上半身传来一股热气,手顿时可以动了,我慢慢活动几下手臂,伸出手去,轻轻抚上商少长的脸,唇边笑意愈浓:
“你的脸……怎么……怎么……”突地“唰――”地一声,我的手中多了一张如蝉翼般薄透的面具。随着面具撕下,我的声音也变得清冷:
“脸上有东西贴着,肯定不会很舒服。”我冷冷地望着他面具下的脸,看着他的脸现出一抹微笑――
“啊――”我不敢置信地看着摘下面具的商少长,几乎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用手指着他的脸:
“你……你……那天晚上……你吹的笛子!”
这是一张颇为清秀的脸,线条柔和又不失刚毅。但最让人记忆深刻的就是他的眼睛,乌黑深遂如远古的夜空!仿佛一看进去,就沉醉在无止尽的黑暗中。
他的人已没有想象的那般年轻,眼角似已有了浅浅的皱纹,但他的眼睛却仿佛一泓春水,永远蕴含着一种年轻而悠远的活力!
就是这一双眼在哪晚深深印进我的眼,让我即使在酒醉时也记忆犹新!
商少长就是我在重阳夜半喝醉酒后,那个吹笛的青衫男子。
商少长的眼睛慢慢流出若有若无的笑意:“你是第一个看见我真面目的人。”他突然扬起手,已掠回面具又戴到脸上,顺手封了我上身穴道:
“小丫头,那我就更不能放你走了。”
商少长带着我或急或缓,黑马蹄声得得,穿过几个市镇,未过两个时辰,已到了绛州与渝州边界。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在集市上买卖交易,好不热闹。突见如此高大神骏的黑马行过,马上一个青年男子抱着一个黑衣姑娘,莫不是指指点点,指手划脚。七嘴八舌说得煞是起劲,“咦,这是哪家的姑娘家居然坐在这么高的马上……”,“张大叔,您老可真是胡涂,这位怎么能是姑娘,应该是夫人了,被夫君带着出来看风景罢……”“我看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这么光天化日之下的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众人之声零零碎碎入耳,我看着商少长,眼睛几乎要射出把刀来。
我白衣这二十多年从来没被这样“议论”过。这个混蛋加三级的商少长!
再看这个始作俑者,坐在马上悠哉游哉地抱着我招摇过市,一副好不快活的样子。我看在眼里更是火冒三丈!若不是全身动弹不得,我真想把这个天下最大的杀手兼混蛋砍成八段!
商少长笑嘻嘻地看着我,轻声在我耳边道:“小衣衣,看来你的眼神比我还象杀手。”
“你……”我看着他嬉皮笑脸的表情不禁气结。也是平生第一次,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
未过一会,黑马到了一户庄院,慢慢停了下来,早有几个仆人出来迎接,口称“商公子”,商少长抱着我跃下马背,拍拍黑马颈,笑道:“大黑,你自己去吃些干草罢,我先进去了。”
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这么漂亮英武的马儿,居然叫这么一个“平庸”的名字。
但这个“大黑”可高兴得很,一扬头,发出几声“唏嘘”的叫声,马头在商少长的身上亲昵地跳蹭了几下,又“顺头”在我手上舔了舔,才一溜小跑地跑得不见踪影。
商少长脸上现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容,顺手在我后背轻轻一拂,我顿觉背后一股热流涌过,四肢已能动弹,不由晃动几下手臂,脸上露出喜色,刚要迈步,却觉手已被商少长握住,被他拉着向庄院大门走去。他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别想跑啊,小衣衣,还没有人能在我的手下逃跑的。”
我闻言回身,就看见他笑得无比灿烂的笑容。
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只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有谁能逃脱天下第一杀手的追捕?
刚走进大门,突然一个花花绿绿的“东西”重重地扑在我身上。
这个“东西”几乎搂得我快喘不过气来,先重重地在我脸上亲了几下,后又用嗲得几乎让我把隔夜饭吐出的声音说:“商公子,奴家等你等得好心焦呢……”
我不耐烦地把攀在我身上的女子拉下来,向商少长身上一推,没好气地说:“拜托你看清了再亲再咬,你的商公子在旁边,不是我!”
“哈哈哈哈……嘻嘻……嫣红姐姐抱错人啦……”我这才发觉周围站了一圈穿红着绿的女子,个个花枝招展,身上的香粉气传得老远,我鼻子一痒,不由得“啊欠,啊欠――”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这才看清抱着我的女子,年纪不过十七八岁,长得还算眉目齐整,脸上的胭脂水粉却足有一尺厚,身上穿一件粉红色勾花湘裙,一双小脚倒缠得瘦稍。手儿正挂在商少长的脖颈上,甜甜地看着商少长。而商少长也一只手牵着我不放,另一手却环倒了她的细腰上。呵呵笑道:“才两个月没见,小嫣红长得可又俊俏了许多。”
“嫣红姐姐这几天都在梳妆打扮呢,可就等着公子了。”“公子偏心,来了只顾着嫣红这小蹄子,也不看看我们姐妹。”“商公子来了可就不能走了,定要多陪陪我们才好……”众女子七嘴八舌喋喋说个不休。直说了二十几句,才有一个年小的穿着淡绿衫裙的女孩子叫道:“咦,商公子又带来一个姐姐呢。”
“啊,真的呢!”“咦,她穿黑衣裳啊。”“这黑衣好奇怪呢,不是裙子呀,倒象是男子衣服。”“怎么冷冰冰地不说话?”顿时又是议论纷纷,你来我往。我不由暗自呻吟一声。觉得头又痛了起来。
这里的女人足可以比上一万只鸭子!
耳边传来商少长的笑声:“这个姐姐叫白衣,她呢,名叫白衣,但却爱穿黑衣服,虽然是女子,但却爱穿男装,你们说奇怪不奇怪,好玩不好玩?”
周围马上响起一片“咯咯”的女子欢笑声。伴杂着“当真好玩”、“这不是不男不女么”的议论,又是一阵喧哗。
我慢慢吸了口气,唇边落出一丝优雅的微笑,缓缓道:“世上名不符实之人多矣,又何况我白衣一人,商公子又何必在我身上大做文章?”我的声音悠扬清亮,顿时把一众喧哗声压了下去。我清冷沉静的眼波掠过众人,被我看过的女子都停住了笑声,院里刹时一片寂然。
一个仆人打破了沉寂,跑到商少长身边,递给他一羽小小鸽子,鸽腿上绑着一张小纸条。商少长取下纸条看了一眼,顺手在掌中一搓,纸条已化成片片蝴蝶。他转过身来对我笑道:“原来你辅佐的归云庄少主也不算阿斗,居然未过一天,他用飞鸽传书已传遍各州,凡有救出白衣卿相者,归云庄愿以一半蓄产相谢!”商少长仰天长笑道:“那若在下把你送回归云庄,不知那个毛头小子肯不肯把五十万两银子拿给在下?”
我微微而笑,淡然道:“他一定会给的。因为他知道,我白衣的身家远不止这区区五十万两。”我伸出五指,慢慢屈伸,“八个月前我初到归云庄,那时归云庄加上房产田产也只不过二万两而已,而现在已逾百万两。他应该知道,我的价值……”我伸出一个指头,笑道:“何止一百万两,就算现在拿出五十万两换我回去,又算得了什么?”
商少长沉吟半响,突地抬头笑道:“你想劝我把你送回去,然后得那五十万两么?”
我悠然道:“不错,你的雇主肯定不会给你这么多,是不是?”
“不错,当然不会。”商少长突地抓住我的手,笑得更是开心,“不过我要是把你留在我身边,又何止五十万两呢,所以,还是留下你好!”他招手唤来嫣红,道:“你和白衣换换衣服,然后拿二个蒙纱斗笠来。”
商少长转向我,眼中满是捉摸不透的笑意:
“现在南北十二州都为了五十万两找你,就算我跑得快,可也比不过这许多人一拥而上,嫣红和你的身材相妨,她要是穿你的黑衣扮了你,肯定会骗过很多呆子,你说是不是?”
我脸上的笑容一点点隐去。
嫣红咯咯笑道:“公子果然好主意,这位小姑娘,咱们就来换一换罢。”说着就来拉我的衣袖。我眼神一冷,射出一道冰寒的目光,冷冷道:“你说谁是小姑娘?”
嫣红的手顿时凝在半空。
商少长轻笑道:“小衣衣,你还是随嫣红换过来的好,不然……”他笑得很是悠然,缓缓道:“不然由我帮你换,好不好?”
我看着他的笑容,叹了口气,道:“不好,我……我随她去换就是了。”
嫣红笑嘻嘻地带着我穿过几个花厅,来到一间小小内室,道:“好了,你把衣服脱下来,我们就开始换装罢。”
我眼波一转,流出妩媚又温柔的笑容,轻轻道:“急什么,你看你的脸,都沾上了灰,这可不好,来,我为你擦擦……”
“啊,灰,哪里哪里?”嫣红一急,连忙把脸伸到我眼前,道:“快!快帮我擦去!”
她的笑容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扑了粉的脸白得象粉墙的颜色。
一把小刀准确地抵在她的脖颈上,而这把小刀就握在我的手上。我的笑容比方才还要灿烂:
“不要喊叫啊,否则……”我的刀在她脖子上又紧了紧,“我是个最不会用刀的人,手一慌可不能保证发生什么后果呢。”
“小姐……不不不,女侠,”嫣红的汗珠一滴滴从额头上滚过下来,颤声道:“你……让奴家……做什么都行……只要……”
我眼珠转了几转,笑道:“你这样听话,我怎么舍得杀你?来,你把这个给我吞了。”说罢,我从怀里摸出一丸药,趁嫣红张嘴欲叫时扔进她张大的嘴里。
“啊咳咳!――”嫣红抓住喉咙不住吐气,丸药却已经吞了下去,嫣红的脸已经变成了死灰的颜色,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这……这……是什么……”
我似笑非笑道:“这是什么?”我轻拍她的脸,甜甜笑道:“当然是蚀心腐骨丹。”
两个头戴遮面斗笠的人影,一黑一红,先后从内室走出。
黑影走出庄外,红影走到庄内,商少长的面前。
商少长笑道:“小衣衣,你穿红衣服比穿黑衣服可漂亮多了。”
“小衣衣”却站在场中,身体不住抖动,也不说话。
商少长渐渐收住笑声,突然身形一动,手中已将斗笠摘下。不由大惊失色!嫣红的涂满了胭脂水粉的脸已变得红一道白一道,泪水不住地流下,弄花了厚厚的妆容。嫣红突然大哭出声:
“商公子,救命啊――-”嫣红不住哭喊道:“那……那……那个白衣用刀比着我,给我吃了毒药,哇啊―――我活不成了――”
“毒药?”商少长皱眉道,手已拂上她的腕脉,未过一会松开,道:“你根本没有中毒,白衣就算再博闻广识,也从未听说过她会用毒。这又是怎么回事?”
商少长耐着性子听着嫣红连骂带喊哭诉了半响,听了个大概后,连忙起身,失色道:“不好,白衣必定逃了!”忙随着嫣红来到内室,果然已是人去楼空。只有粉墙上留下我龙飞凤舞、墨迹未干的七个大字:
商少长是大呆子!
商少长望着字怔了半响,突然不顾众女子惊讶的目光,哈哈大笑:
“好个可爱的白衣!”
可惜,本姑娘是听不到商少长的溢美之词了。
我穿着自己的黑衣,出门雇了一辆马车,向归云庄驰去。
坐在马车上,我的唇角不由得落出一丝欢快的笑意:
哼,商少长,你想抓住我,可还早得很呢。
第九章 阴魂不散
跳下马车,天色已是渐晚,天边落日红霞将归云庄映得一片红晖。
我向归云庄望去,一眼便看到归云庄前站着一个高高的人影――是云逸扬,那个满怀真诚、总是亲热地叫我“白姐姐”的少年,正一人站在有些破落的归云庄门前,不时地向四处张望,似在等着远归的人。
我知道,他在等我。他飞鸽传书,设下巨额赏金,也只是想从商少长手中救我回来。
想到这里,我不禁心头一热,有一股暖暖的东西从心中流向四肢百骸。终于我在这个世界,不会是孤单形吊,无亲无故了,归云庄在不知不觉中,已成了我的家。
“逸扬――”我一边向归云庄跑去,一边大声喊道,云逸扬闻得我的喊声,猛地身体一振,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我穿过树林快速奔跑,未过一会已跑到他的面前,对着他目瞪口呆的表情微笑。
“啊――”云逸扬嘴张得老大,似是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人,“啊”了半天,才好不容易说出一句话:
“云……云姐姐……你……你……怎么逃……”,我见他一脸白痴的样子望着我,不由得“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戏谑道:“我若不回来,你这悬赏的归云庄一半蓄产不就得姓别人的姓了吗?”
云逸扬的黑脸上慢慢露出欢快的笑意,突地大喊道:“云姐姐回来了,云姐姐回来了!!”突然伸臂抱住我,在原地转了二个圈子,又轻轻将我放下,脸竟有些红了,道:“白姐姐快快和我去见我娘,她老人家现在还滴水未进,为你挂心呢。”
我拍拍云逸扬的肩,心中慢慢生出一种久未曾有过的温暖的感觉,不由柔柔一笑,道:“好吧,我们回去。”便向庄内走去。
坐在自己简朴的小屋里,已是二更天了,我坐在油灯前,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从和孟庆谈生意,到商少长出现,然后是将我劫走,最后便是我的出逃……可是让我最不敢相信的是,商少长居然就是那晚吹笛的青衫人!我几乎怎么也不能将这个在别人眼里恐怖非常的杀手与那晚那个风流倜傥的君子联系到一起……可他为什么要杀我?
不对!商少长根本不想杀我!
如果他要下手,那晚我喝醉时便是最好的机会。可是他不但没有动手,还把我送上床……
“白衣姐姐,你平安的回来真是太好了!”我转身,优华拿着洗漱之物推门进来,眼中满是关切的神色。
我微微笑道:“没事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让你们这样牵挂我,我才是过意不去。”
优华放下铜盆,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说:“白姐姐,千万不要这样说,你被那个姓商的杀手抢走,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如果没有白姐姐,哪有优华这样自在的日子,那时,优华真恨不得替你去……”语声有些哽咽,竟说不出话来。
我见优华眼中满溢泪水,双手不住抖动,似马上就要哭出声来,连忙拿过手帕为她拭泪,柔声道:“别哭别哭,哪有你想的那么可怕了。”我想了想,突然拉拉她的衣袖,促狭道:“知道吗?我还是第一次飞得那么高、那么快呢。那匹黑马真是很高大,坐着马跑得如风一般。那种感觉……真的很好啊!”
“真的!?”优华擦擦眼泪,眼中马上流出又是期盼,又是想往的神情,“真的那么好?”
“当然啦!”我贼贼一笑,压低声音道:“你想想看,能有几人会遇到真的杀手,还让杀手带着在马上疾驰?而且那马是百里挑一的良驹?这样的好事我还怕少,哪会害怕?”
优华听得连连点头,突地脸颊一红,低下头去,轻声道:“可……可他真的抱了你呀……抱着你飞檐走壁又上马飞奔……”优华嗫嗫半天,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可……白姐姐,你真要嫁给他吗?”
“什么?!”我一口茶刚入口又喷了出来,几滴茶水呛入嗓中,不由“咳咳”地咳了好久,优华忙轻拍我的背为我顺气。我吸了口气,又是生气又是尴尬地大喊:“鬼才嫁给他!”喊出这句话,又是一阵大咳。
“可……可他抱……抱……”优华指着我,一连说了几个“抱”字。我一挥手,打断她的话,道:“笑话!他抱我一会就想让我搭他一辈子?真是天大的笑话!”
优华张口结舌地望着我,好似我口中说出了什么可怕的事,我方回过神来,猛然记得宋朝对女子贞节极为看重,未出阁的黄花女儿手脚尚不能被男子看到,何况自己被一个男子抱着!连忙苦笑道:“优华,这个……我今天已累了,一会便要休息,你也早些休息,好不好?”
优华又看看我,便点点头走出房去。留下我一人在房中沉思。窗外月已中天,快到三更天了。
我的手中把玩着一支已泛黄的竹笛,仍是一点睡意也无。
商少长啊商少长,你不想杀我,却又将我掳出,到底是为何事,你说我是神眼,但为何我这一双眼,却始终无法看清你?
走到铜镜前,我凝视镜中人的双眼。耳边不由想起一个低沉爽朗的声音:“你的眼睛透出淡淡的天蓝色,很美,我喜欢!”
真的很美么?
几乎没有人夸过我的美貌,不论是在古代亦是现代!我微微摇头,在现代有不少人敬重我的才气,可没有人注意我的相貌。
眼前,竟不自觉地浮现出商少长那双微笑的黑眸。
镜中虽然人影模糊,但还是能看出我眼中的一泓淡蓝。
我的眼瞳是黑的,但眼瞳周围却是如蓝天般淡淡的蓝色。据说这是身体虚弱的特征。我的眉稍弯细据说也是如此。而我的心脏确实一直都不太好。
摸到心脏,我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调皮的笑容,想起给嫣红服下的“蚀心腐骨丹”:
明天又该到仁达堂去一次了,最后的一丸柏子养心丸给嫣红吃了还真是浪费。
“白姐姐……你……你真要和我一起去吗?”云逸扬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皱眉道:“我回来已经有几天了,前些天你让我好好休息,我也休息得不错,可今天你要去选蚕丝,所涉钱款数目不小,我不跟着又怎能放心?”
“可……可……”云逸扬面有难色,却仍是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我不由得满腹疑云,慢慢道:“你莫不是想说什么,还是有什么为难之事,若有为难,我也不会强求。”
云逸扬咬牙沉思半响,突然用力顿足道:“好,说就说了!现在……现在全绛州城都在谈论……谈论……”
我隐隐觉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缓缓道:“谈论什么?”
云逸扬一字一句道:“谈论白衣卿相实际上是个女人!”
“啊――”我眼前突然出现一片黑雾,头顶似有一个惊雷炸响。我尽力保守的这个秘密竟然全城皆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到了这个地步?我的脑子顿时乱成一团。
云逸扬见我身形摇摇欲坠,连忙扶我在桂花树下慢慢坐好,嗫嗫道:“本来我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慌得不行,后来我派人悄悄四处打探,才知道商少长抱……带你在马上疾驰,已经有很多人看见,后来……后来就……”
我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后来便一传十,十传百,便全城人都知道了,是不是?”云逸扬见我脸色苍白,面沉如水,想了半天才缓缓点头。我看在眼中不由身子一震,慢慢闭上眼睛。心中却是如浪击岸,思绪难平!
我睁开双眼,一字一句道:“商少长,好个商少长!”
“哈哈哈――”上方忽然传来低沉开怀的笑声,而这笑声,我发誓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商少长不知何时站在离我们不远的一株杨树上,还是初见时一袭干净的青衫,脸上却未戴面具。左手一支刚刚削好的竹笛,双臂互交,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们,“小衣衣,我怎么听见你在叫我啊?”
“你……商少长……”我一个箭步走到杨树下,恨恨道:“你居然还敢来?”
商少长现出一丝悠然的笑意,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人已从杨树枝上随风慢慢飘落,在我面前站定,笑道:“为什么不敢来啊?”
“你……你……”去他的天下第一杀手!我心中怒火中烧,突然一把抓住商少长的衣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咬牙切齿道:“你这个混蛋,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我一连说了几个“知不知道”,却再也说不下去。
商少长是故意的!他绝对是故意的!
他故意抱着我不走小道,不走蹊径,而专走人烟密集的市镇。他如此招摇过市,就是引起众人的注意,注意我的一身黑衣与一头长发!注意我的女儿身份。加上云逸扬冲动的飞鸽传书和孟庆亲眼看到商少长劈开我的斗笠,我白衣是女子的身份便大白于天下!
他这一刀不仅劈开了我的面纱,也把我的“男人”的身份劈开!
只因为他抱着我招摇过市,我从此再也不能以男子之态现身世间。
“你!你!……”我抓住商少长的手不住颤抖,几乎是喊出来:“你是故意抱着我走过市镇的,是不是?!”我指着商少长笑得自在的脸,声音头一次气得发颤,“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刀的后果是什么?你为什么那天没有一刀杀了我?反而弄出这么多事情?”我越说越气,索性放开商少长,独自走到一旁,胸口仍是不住起伏。
那个始作俑者却一直笑得很开心,双臂交叉走到我面前,不顾身后云逸扬向他射去几乎要杀人的目光。悠然道:“你变得女子装束,可是好看得紧呢?”
“好看你个头啦!”我猛地转过身来,指着他的无辜的脸破口大骂:“你知道不知道这给归云庄带来了多大的麻烦?一大群商贾若发现归云庄的白衣卿相是女子,又怎样对付归云庄?宁王现在不在绛州,但若他回来发现我欺瞒于他,定会将我治罪,更可能会害得归云庄上下众人身陷囹圄!这些麻烦加在一起还不够吗??你知道了我白衣一人的秘密不要紧,我白衣被你害了也不要紧,可归云庄是无辜的,也要大家一起同我陪葬吗?!对了……还有……还有叶知秋……”
我一气之下滔滔不绝地连说了好几句,突然我停口,脸色也变得惨白。
叶知秋,一叶落知天下秋。
这个神秘莫测,精明得甚至可怕的秋叶阁阁主。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在和月山庄同这个语调轻柔的男子的对峙。他虽身体孱弱,但在我的眼中,无疑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敌人!
如果叶知秋知道斗笠下的我其实不是他看到的“丑八怪”,他会怎样对付我,对付归云庄?
他绝对有实力在挥手间将现在的归云庄夷为平地。
“叶知秋,秋叶阁阁主。”商少长见我一下子沉默不言,突然脸上现出一抹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这笑容一现,刹时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仿若天空一下子明朗起来。他灿烂地笑道:
“不用怕,我保护你。”
我面容如罩寒冰,冷冷道:“谁要你保护!是我当时做的决定扮作男儿,现在亦是我的身份害了归云庄,那所有的后果自有我来承担。”
可是,白衣啊白衣,你又怎能承担得起?
就算你是死过一次的人,可是别人呢,就应该陪着你吗?
“白姐姐,可……可这也不一定是坏事……”云逸扬一直未作声,突然开口道,他见我目光向他射去,脸孔一红,又道:“白姐姐总不能一辈子装作男人,你这样……你这样……确实……很……很好……很好……”
“很好看是不是?”商少长笑眯眯地拍拍云逸扬的肩,饶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秘密,总是要揭开的。”
云逸扬见我目光越来越沉,连忙道:“白姐姐,要不……要不我就和外人说,商少长抓错了,抓的不是你,不……不对……抓的是你……也不对……抓的……”一张黑脸急得通红,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苦笑一声,摇头道:“不用了……”
正如商少长所言,是秘密,总是要揭开。
当我说第一句谎言的时候起,就注定了用千百句谎言掩饰这第一句。掩饰到最后也掩饰不了。
我是女子的身份能掩饰多久?
那么,还不如走一步算一步,就用我现在的女子身份去做白衣,做名闻天下的白衣卿相。
而且,我也只好这么办。
商少长笑道:“看来衣衣真是聪明,想明白了是不是?”
还没等我发火,云逸扬已经按捺不住怒气,喝道:“商少长!你当归云庄是你家的前院吗?由得你自由来去!又三番五次调戏白姐姐,害得她这般……你……!”突然一挥拳,向商少长微笑的脸打过去。
我看得清清楚楚,这一拳去势凶狠,眨眼间已击到商少长的面门,商少长的笑容却始终未变。
他明明是不可能躲开的。
可是他偏偏躲开了。
商少长的身形一闪,突然在拳头快击中的刹那消失不见。云逸扬这一拳便打了个空,整个身体被这一击之力向前跄去。
商少长已出现在云逸扬的后面,右手伸出食指轻轻在云逸扬后背一按。
他的力道非常轻,轻得如同微风轻轻一拂――
云逸扬只觉一股大力传来,一下子脚步踉跄摔在地上,脸重重地落在土中。这一跤跌得甚重,云逸扬用手撑地连用力几次,才慢慢从地上爬起,脸孔却已被小石粒擦出血来。
商少长放声大笑道:“原来归云庄的少主居然是一个只需要女人保护、手无缚鸡之力的懦夫。没想到啊没想到。”
云逸扬的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这个少年头一次愤怒得如一头狮子,他咬咬牙挺身而起,大喊到:“我是归云庄的少主!我不是懦夫!”
“说的好!”商少长轻轻拍手,道:“不过你连我一个手指也打不过,还算什么男人?你让白衣承担所有的一切,难道你就什么都不想做么?别忘了,如果没有白衣卿相,你们归云庄怎么能有今日?”他伸手挡住云逸扬用力击来的一拳,轻笑道:“力道太小了……就这种如绣花的拳脚,还想保护你的白姐姐么?”
云逸扬的右拳被商少长握住,却似被铁钳钳住一般,用力抽了几下仍是挣脱不开,一张黑脸涨得通红,听得商少长不痛不痒的几句话,气得更是跳脚连连,突地一挥左拳直向商少长鼻梁击去。商少长更不松手,只身形一转,云逸扬不由自住地随着他转个半个圈子,商少长握住拳头的手顺势一抄,又将他另一只手也扣在手中。这下变成云逸扬的两只手都被商少长反背在后,商少长微一用劲,云逸扬只觉背上如负千钧,不由得俯下身去。
我双眉一振,厉声道:“商少长,你想做什么?快放了逸扬!”
商少长微微一笑,却不松手,道:“真不明白,为什么你偏偏要辅佐这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云逸扬被他制得几乎喘不上气,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我……我不是……咳咳……”气息一控,差点呛到嗓中。
我眼中渐渐射出寒光,道:“白衣愿意做什么,不劳商君费心。”手已慢慢向袖中探去。
商少长看我一眼,又看看云逸扬,突然放开手。云逸扬一下子逃脱禁锢,不由大喜迈步,腿却不由自主一软,慢慢软倒在地上。
商少长缓缓道:“你若真想保护白衣,就得使自己变强。如果你真的想变强――”商少长看看云逸扬愤怒的双眼,慢慢说道:“我可以教你武功。”
“啊!――”“啊!――”我和云逸扬不由都是惊讶出声。云逸扬是欣喜多于愤怒,而我是愤怒远远大于欣喜!
商少长笑道:“由我教你武功,你自是不会象现在这般无用。”他顿了顿,戏谑地看看我,“就算我补偿衣衣的。”
我惊讶地看着商少长双手负背笑得这么开心,若没见过他高深得可怕的武功,真难想象他就是天下第一的杀手,商少长!
可是,云逸扬有他指点武功,定会有保护归云庄的能力。不然,归云庄尽是老弱妇孺,又怎么能不受欺负。
商少长见我慢慢颔首,笑得更是得意,“小衣衣,我帮你这么大的一个忙,你就不叫我一声‘商哥哥’么?”一边说,一边手毛毛地向我伸来――
一道寒光划过,商少长连忙缩手。
我的手上已多了把锋利的小刀。这把小刀几乎是贴着商少长的禄山之爪划过。
我的脸上露出优雅的笑容,淡淡道:“只要你在我面前消失……”我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只要你在我面前消失,我白衣叫你商叔叔、商爷爷都可以!”
第十章 清如玉壶冰
我坐在竹椅上一动不敢动,等着优华大小姐为我梳理头发。
用她大小姐的话说,要扮回女装,就得象模象样,象个美丽贤淑的姑娘家。于是我便从上午就坐在椅子上,让她“象模象样”地为我挽起一个又一个发髻。这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优大小姐,做个女人真的那么麻烦?我觉得这头发可以了,不用梳了。”我哭笑不得地看着镜中的我,不是“象模象样”,而是“怪模怪样”。
真是奇怪,平常见优华那样梳妆就美若天仙,而我梳起来就象唱戏的。
优华也奇怪,突然停手道:“白衣姐,怎么你扮回女儿身,却没有做男人时好看呢?”
我看看她,她看看我,两人大眼瞪小眼,“我怎么知道!”
优华赌气拿起象牙梳:“不管了,我就不信这头也梳不好!”于是不顾我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又把我按在椅子上,将千辛万苦梳好的头发,又千辛万苦给我拆了。
最后,还是优华听从我的意见,简单清爽地挽了个发髻,用再朴素不过的木簪别住。剩下的头发如瀑布一般直披下来。我用心换上云逸扬为我准备的一袭黑色衣裳。腰间用同色的织带束住。穿好后,我转身拿起梳妆台前优华为我准备的胭脂水粉,想了想,对着铜镜往脸上轻拍了些,看着铜中人苍白的脸上现出些红晕,我不由嘴角现出一丝徽羞的笑意。
有多久没象今天这般认真打扮过了。
“白姐姐,好了没有啊??”门外传来云逸扬兴奋地拍门声,我轻轻一笑,示意优华打开门――
“啊――”云逸扬拍门的手停在空中,一张大嘴张大得象含了个鸭蛋。后面跟着面色镇定,阴魂不散的商少长。
我微微颦眉,不知道是身上的布料不太舒服,还是让商少长一双深遂的笑眼看着不自在。道:“不习惯是不是,我也不习惯,不过慢慢就看习惯了。”
“不不不………不是……”云逸扬干咽了一口口水,勉强开口道:“第……第一次见白姐姐穿女装,……好……好看得紧……”
“好看什么?”我拍一下他愣愣的头,眼睛透出一丝暖意,:“小孩子,瞎说些什么?”云逸扬被我一拍之下,黑脸红得愈加通透,话更是说不出来。
商少长站在一旁一直未作声,此时开口道:“云逸扬,让你连绕着我设的石阵跑八圈,你跑了没有?”
云逸扬见得商少长开口,怒气不由上冲,话语脱口而出:“你得意什么!我就不信我追不上你!”
商少长仍是不在乎地微笑:“好啊,那你就去练吧,我当年练这轻功只练了十三天,就绕出了石阵,就看你怎么赶得上我?”
“你……”云逸扬狠狠地瞪了商少长一眼,又看看我,一跺脚走出了我的屋子。
等到云逸扬和优华走出去,我的眼中渐渐射出寒光,冷冷道:“你为什么不走?”
能让我收敛笑容的人实在不多,在我的目光下仍然能安然自若的人也不多。
商少长就是一个。
看着他浑不在乎地自己走到桌前,拿起杯子倒了杯茶给自己。一边喝茶一边道:“品香茗,对美人,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我却不觉得是乐事。
看着这个杀手笑得既可爱又灿烂地坐在我面前,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突然脸上现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慢慢道:“你怎么能喝我桌子上的茶呢?”
商少长见我面带笑容,便笑得更是开心,道:“你的茶我不能喝么?”
“当然可以。”我走道桌前,手指轻轻拂过茶壶边缘,眼角半带嗔怒,半含娇羞,“可这你手上的杯子,是我用过的……”
商少长大笑,又饮了一口,道:“衣衣用过的,就更应多喝几口。”
我脸上笑意更浓,“我用过的杯子,通常不给别人用的……因为别人喝下肚去……通常都不那么好受……你不觉得这茶喝下后,有股热流经过身体么?”
商少长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原状,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笑意:“我只听过白衣卿相一双神眼,精明无匹,可从未听过她还会用毒。”
“不错……”我回身一笑,“如果我什么都让别人听说,还叫什么南北十二州的白衣卿相?我没有将毒用在嫣红身上,因为她不值得,但如果用在天下第一杀手身上,你说值不值得?”我看着商少长有点笑不出的脸,淡淡道:“枉你是杀手,竟在我的屋中一点戒心都没有,相信我是个女子,便不会有制人的方法么?”
商少长突然手一动,这杯茶已被他泼在地下。
我再也忍不住,不由哈哈大笑:“这么好的碧螺春,你泼了不是可惜?”看着商少长渐渐铁青的脸,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大好,一串如银玲的笑声从唇中吐出:
“热茶喝下去,当然会觉得有股热流涌过全身,这样的道理,你会不知道?”
商少长看看我笑靥如花的面庞,再看看自己手中空的茶杯,脸上现出一抹苦笑:
“现在知道了……”
云逸扬在石阵中左冲右突,一身原是洗得干干净净的褐衣现已沾满了汗水和泥土,皱皱巴巴又脏又破。黑脸上一道灰,一道黄,差点已分不清他本来的颜色。他每次要挺身跃出石阵,总有一颗小石子将他的身形迫回石阵中。云逸扬停住身形,凶狠地盯着那个发小石子的人,口中不住地大声喘气。
商少长站在石上,笑吟吟地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手中一抛一抛地把玩着几颗石子。
但云逸扬知道,只要他一动,这石子就会准确地击在他要跃出的地方,让他不得出雷池一步。这石子虽小,但若打在身上,也会痛好久。
可他就是再瞪商少长十眼也没用,他虽眼睁睁地看着商少长手中的石子飞来,却偏偏躲不了。
我看了看场中,好好的归云庄被他们两个人搬来了一大堆石头,弄得象个采石场。场中的两个男人象斗鸡一样你瞪我我瞪你。我摇摇头,扶着云夫人在场外坐好,道:“云姨,还要再看么?”
云夫人似没有听到我的话,眼睛望着场中目不稍瞬,许久才道:“唉……苦了扬儿了……”从袖中拿出手帕擦了擦眼角。
痛在儿身,苦在娘心。
我见到云夫人已染霜的鬓角,不由得心中一热。他们孤儿寡母,自家遭大变之后,不但要维持归云庄的声名,更要寻三餐之继。这几年过的也定是辛苦。见云夫人母子之情流露,我连忙笑道:“云姨不用担心,少年人自应多些历练,若做人上人,是一定要吃得苦中苦的。”
云夫人微笑点头,摸摸我的头发,柔声道:“你来到我们家,使归云庄地位大升,但我们母子亏欠你太多,你这半年来,也劳累不少啊……”
我连忙偏过头去,不让她看到我眼中的点点泪光,定了定神道:“夫人言重了,白衣只是求得一栖身之处足矣,若无夫人与逸扬相救,白衣已不知流露何处。今日白衣所做,唯只得一立锥之地,夫人不必太过萦怀。”
“你这孩子……”云夫人微微摇头,不知是说给我,还是说给自己听,“太刚强了……就不知我家逸扬……可否有这份福气……”
我拂了拂吹乱的头发,送走云夫人后,我也没心情再看两个人你来我去的练功。揽衣回身向自己的小院走去――
优华低头飞快地跑来,象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赶她一样,“咚”地撞到我的身上,撞得我差点跌倒,她却抓住我的衣袖,声音带着哭音:“白……白姐姐救我……”
我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沉声道:“怎么了?怎么这么着急?”
优华抱着我死也不松手,身子在我怀中瑟瑟发抖,不住道:“姐姐救我……”
我轻拍拍她的背,直往她身后看去――
一个人身着仆人打扮,三十多岁年纪,长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正慢慢地向我们行来。
我的脸不禁也变了颜色。
他是仆人,只不过他是一个最厉害无比的人的仆人。
他是当时拿刀对着优华脖颈的叶知秋手下的仆人,阿福。
此刻阿福手中无刀,但谁也不知道他的刀什么时候从何时出来。这么近的距离,就算商少长在场,恐怕也来不及回助。
阿福慢吞吞地走到我面前,垂下袖来恭敬地道:“小人阿福,代我家主人向白衣卿相问好。”
“哦?”我扬眉道:“你家主人也允许你未经通报,便擅进别人的庄院么?”
阿福抬头见我目光越来越沉,不由又低下头去,回道:“小人不敢,本来是想请这位姑娘通报。”他一指仍在我怀中不住颤抖的优华,又道:“没想到这位姑娘一见小人便跑,小人无计,见庄外再无别人,便走进来了。”
笑话!优华差点死在你的刀下,她不跑才是个傻子。
看见阿福老老实实的表情,我却知道他所言非虚。归云庄虽在山西小有名气,但归云庄内人却是不多,仅有的几个长工也种地去了。剩下老幼妇孺把守这个凋零的山庄。
今天尚且一个阿福也挡不住,以后又能如何立足于江南江北?
我沉思片刻,沉声道:“叶阁主如此客气,让白衣怎当得起,不知叶阁主有何见教?”我声音平和,语调平稳,心中却波涛难平,该来的,却是一定要来的。
阿福仍是低头回道:“叶阁主派小人前来,是将一件礼物送于卿相。”他似没见我身穿女装,仍是目不斜视,口称“白衣卿相”,竟是十分谦卑。话毕,从怀中掏出一方小小锦盒,双手恭恭敬敬递了过来。
我抬眼直望向他的脸,见他脸色平和,并无异状,便一手搂住优华,一手接过锦盒,对优华柔声道:“去,回去好好休息。”顺手打开锦盒。这一打开,我差点讶然出声――
锦盒中没有暗器毒药,也不是什么机关,盒中上好的缎上,竟端端正正地摆着一支晶莹通透的白玉簪!
云逸扬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前方,站着悠哉游哉的商少长。仍是一领干净的青衫,飞扬的尘土一丝也没沾在他的身上,手上一抛一抛地玩着石子。
而他身上的衣服几乎已分不清原来是什么颜色。汗水已将他整个人浸透。连呼气入气都觉得要费上半天的力气。
累!好累!他自出生到现在从来都没这么累过!
耳边传来商少长低沉的声音:“想放弃了么?我教你的轻功心法都忘到哪里去了?就凭你现在的三脚猫功夫,还想胜过我么?”
云逸扬深吸一口大气,慢慢自地上爬起,用已满是尘土的衣袖抹了把汗,咬牙道:“你……你别得意……我……我不信我就冲不出这个鬼阵!”他一字一句地说出,身子却已是不听使唤地摇摇欲坠,两条腿不住抖动。
“好!”商少长笑容一敛,喝道:“那就冲出来让我看看!”
云逸扬盯着商少长的手一上一下,当石子被商少长抛上天时,云逸扬突然一声大喝,疲惫的身形顿好似重新充满了气力,脚下一蹬石块,人已如离弦之箭冲天而起――
商少长的手也似长了眼睛般,弹向将落下的五颗石子,石子如弹丸般射向云逸扬在空中的身体。射的角度正好让空中的云逸扬避无可避!
云逸扬身在空中,却没有象每次一样为躲避石子迫回原地。他在空中猛地提气纵身,身形几乎从不可能的角度旋转了一百八十度,人如一个嘀溜溜的陀螺般从四颗石子边擦过,随即射出石阵外――
可最后一颗石子还是击中他的腿。
但是云逸扬已冲了出去。
云逸扬坐在地上如狗喘气一般大口吸气,仿佛每一口空气都宝贵无比。歇了半响后,他慢慢爬起,便做了他早就想做的一件事――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商少长面前,突然一拳打在商少长的胸口!
“哼……我不是懦夫,更不是胆小鬼,我说能出石阵,就是能出石阵!”
商少长居然未躲,笑嘻嘻地受了这一拳,饶是云逸扬已筋疲力尽,这一下子也将他打得晃了一晃。他扶云逸扬在地上坐好,道:“还好,你还没有死心眼到看到石子便躲,对着石子直冲出去。以后对敌也要如此,一味躲闪只能落于下风。”
云逸扬抹了把汗,对他眼前这个亦师亦敌的杀手笑了笑,“真是累得痛快,没想到心中一想拼命,最后这一招居然使了出来!”在他眼中,这个总是一脸带笑的杀手突然变得可爱许多。
商少长点头称许道:“我没时间指点你太多,你能在一个月时间里掌握一套掌法,一套轻功,已经是不错了。”
“不够!”云逸扬抬头望着商少长,道:“我觉得不够!你为什么不传我你的刀法?秋水刀?”
商少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脸企盼的样子:“你要学我的秋水刀?”
云逸扬让他看得顿时低下头去,嗫嗫道:“这……我忘了这是你的看家本领,不会传人的。”
商少长摇头,回身取下背后的黑黝黝的刀,左手食指慢慢拂过刀身,这个动作温柔无比,满蕴情意,似在安慰多时未见的老友。很难想象这么隐晦韬光的刀,居然能发出那样明亮如秋水的刀光――
“不是我不传你……”商少长收起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眼神一片苍茫沉静,似在自语,又似回答:“秋水刀是杀人的刀,秋水刀法是杀人的刀法……”他微微一笑,转过身来,对云逸扬道:“你要学的是保护人的功夫,而不是杀人的功夫。”
夜已深。室内一灯如豆。
我一身黑衣坐在灯下,手里把玩着一根白玉簪。
叶知秋啊叶知秋,你既得知我为女子,又为何不向归云庄发难,反而送来束发玉簪?
这玉簪触手温润,玉质细腻无瑕,上面却无任何文饰,只打磨得光润无比,我不懂玉器,但也知这玉簪定是价值连城,比起优华当时头上所戴只怕要贵重许多。我将玉簪拿起又放下,不知拿这东西如何处置。但既收下了东西,总不成再退回去。
想了想,我将玉簪又放回盒中,不由一声长叹――
眼中出现白丝帏后,一个青年男子的身影。
正沉思中,几声敲门声打破了我的冥想,“白姐姐,白姐姐!”正是云逸扬。
我开门,云逸扬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袭上好黑色貂皮做成的披风,“白姐姐,这几日天气转寒,娘亲怕你受不了这里的冷,让我把这披风给你。”他突然上前几步,抖开披风欲为我披上。
我眼中倏时一点寒光闪过,习惯地躲过他的手臂。道:“不用了,逸扬,你把披风放在桌上就可以。”见到云逸扬眼中落出失望的神色,我笑笑:“天已晚了,你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练功,你难道忘了?”说着走到门口,打开门。
云逸扬慢慢走到门边,定定地看着我,突然道:“白姐姐,你能出来吗?我有话和你说……”
我依言走出门口,走到院中。云逸扬突然从后面抱住我的身子,他年轻的臂膀勒得我非常紧,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个少年在我耳边喃喃道:
“白姐姐……我……我喜欢你!”
“啊――”我脸色大变,耳边如一个响雷轰轰滚过。我早知道这少年对我有一种出乎姐弟之情的情感,但我没想到他会说出来!
我嘴唇苍白,尽量抵制住颤抖的声音,缓缓道:“逸扬,胡说什么,放开。”最后“放开”二字,我的声音变得异常冰冷。果不其然,云逸扬抱着我的手一震,将我从他的怀中放开。我稍稍整理衣襟,沉声道:“逸扬,别孩子气了,快回去休息。”
云逸扬使劲咬了咬嘴唇,突然大声道:“白姐姐!我……我是真心喜欢你!你……你……”他犹带孩子气的眼睛看着我,竟似有了点点泪光。
我轻叹一声,慢慢走到他面前,冰凉的手拂上他的脸,柔声道:“逸扬,你抬起头来看看我……”我看着云逸扬,泛蓝的黑眸如夜中的点点星光,但几乎不蕴一丝情感,
“你看看我,到底有多大年纪?”
云逸扬怔住当场,他的眼睛直望上我的眼。看了好一阵,才慢慢道:
“十九……不……二十……不,也不对……”
我轻笑回身,眼中流出有别有年龄的异常的世故与深遂,幽幽道:“再过一个月,我就二十五岁了……”我看着云逸扬惊讶得慢慢张大的眼睛,笑道:“没想到,是不是?”
云逸扬不由自主地点头,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可……白姐姐,你几乎比优华还要小……”
我闻言不由一笑,随即手指轻轻拂上自己的脸,象是在诉说,又似在梦呓:“我都不知道时间过得这么快……颜未老,心已老;颜未老,心已老……”我突然向云逸扬轻笑道:“小鬼头,我还是喜欢做你的姐姐比较好呢。”
云逸扬呆呆地看着我,浑然不觉眼中慢慢流下泪来,他怔了怔,突然用袖子用力擦去脸上的泪水,大声道:“逸扬最喜欢、最尊敬的,便是白姐姐,逸扬没有亲姐姐,从此后,白姐姐就是逸扬的亲姐姐!”
我温柔一笑,柔声道:“我没有弟弟,也把你看做我的亲弟弟一般……好了,快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事情做。”
看着云逸扬的身影渐渐在夜中消失。我的眼中第一次流出既悲伤,又无奈的神情。因为我知道,刚才我已经有意无意中,伤了这个少年的心。
对不起,云逸扬,你的心我焉能不知,只是我早就发誓,心中再也不想有这种无谓的情感。因为爱情带来的,必定是痛苦远远大于欢乐。
而我不论在现代还是在古代,都不想让这种感情蒙蔽掉我理智而冷静的头脑。
我定了定神,眼中又恢复了平时沉静清冷的神色,缓级向房内走去。这才觉得一阵寒意袭来,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伸出手去,几片雪花落在我纤长白净的手指上。
不知不觉间,已是初冬了。
第十一章 从来芳草如旧侣
“哈哈哈哈……这二百担上好蚕丝又是归云庄的了!”钱大宽破锣般的笑声在花厅中听起来甚是响亮。抹了抹发红的鼻头,钱大宽哈哈大笑道:“不过依你说的,这归云庄新织的‘回风流雪’可要先给我天锦庄,还要算我八折,不能反悔!”
我端起茶来轻啜一口:“我白衣说过的话何时反悔过?”
钱大宽收住笑声,一双牛眼上下打量我半响,突地说道:“你……见鬼的,你真是个娘们儿?”
我抬头看看他,又回目看看自己身上黑衣长发的打扮,缓缓道:“钱当家的看我是男是女?”
“你……”钱大宽寻思半响,突然伸出大拇指,高声道:“厉害厉害,老子在商场也算打拼了三十几年,可硬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子,硬是要得!老子的蚕丝不敢说天下第一,可在南北十二州,最好的蚕丝就在天锦庄,老子每年都把最好的蚕丝卖给你,卖的是心甘情愿!真想不出那么多精明商人是如何败在你手下!”
“这个嘛……”我拿起茶碗,轻轻吹开漂在上面的茶叶,看着碧绿清澈的茶水映出我若有若无的笑意:“因为他们都把我看成了女人,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我抬起头,笑道:
“在商场上,没有男人和女人,只有商人。而我,又是个极好的商人。”
我拉紧身上的黑色披风,缓缓向住处行去。未进屋内,已听得一阵悠扬动听的笛音自屋中传来,这笛音在初冬的寒风中飘飘荡荡,竟使人如沐三月春光,暖洋洋不知身处何地,端地是优美无比。
可我听入耳中却不由呻吟一声,敲了敲隐隐发痛的脑袋,左手推开门闩,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姓商的,谁准你随便进出我的房间!”
果不其然,这个姓商的悠然坐在窗台上,这样窄的地方,他的腿居然还能翘在另一只腿上,而且翘得非常自然,一支半旧的竹笛举在唇边。商少长笑眯眯地看着我,却未停止吹奏。
“你……这是我的房……”我用足可以杀人的眼光盯了他半响,终于放弃了第二十八次的抗议机会,随手拉把竹椅坐了下来。无可奈何地看着他。
我自信什么问题都难不倒我,偏偏对无赖没辙。
尤其对商少长这样的无赖。
“我记得你应该是教逸扬练功,而不是天天跑到我这里让我听笛子吧。”我耐着性子听商少长吹完,冷冷道。
商少长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眼睛半睁半闭道:“功么……练得差不多了,这个归云庄的公子哥底子太差,又悟性不高,虽然人是拼命了些,但哪有我当年……”他看我的脸越来越黑,连忙改口道:“不过,这个云公子哥儿经我的调教之下,对付七八个一般小混混,总是没什么问题!”
我半信半疑地扬眉:“真的?”
商少长突然睁开眼睛,也没见他如何动作,人已从窗台上飘了下来,站在我面前,笑道:“我说的还有假的,由我这个一流的杀手教出的学生,就算是个笨蛋,也是个一流的笨蛋。”
“你……”我抬眼看看他,面无表情道:“我只希望,你莫把他教成一流的无赖。”
“哈哈哈哈………”商少长哈哈大笑,伸出手轻挑我的下巴,“一个是一流的才女,一个是一流的无赖,这岂不是绝配?”
我拍去商少长贼兮兮的爪子,眼睛射出的怒气几乎可以点着整个屋子!“谁和你是绝配!”
“啧啧啧……”商少长连连摇头,脸上现出一种狡猾又暧昧的笑容,轻轻在我耳边说:“现在的你,远没有那天晚上可爱……”
那天晚上……我眼睛连闪几闪才突然想起,他说的是我喝醉酒的那一晚。
那一晚我在沉醉中赤脚在院中驻立,那一晚商少长一身青衫在竹枝上吹笛。清幽的笛声,缠绵的轻雾,冰凉的溪水……那一晚我第一次在朦胧的意识里依偎在男子的怀中……
想及此,我不由脸上一热,才发觉商少长的脸几乎要凑到我的脸上,气得我顺手一个巴掌挥过去:“混蛋!你居然……你居然……!”我一时气结,竟不知要怎样出言反驳。
商少长轻轻一闪,轻松地躲过我的手掌,突然飞快伸手在我脸颊上轻轻一拂,还未等我发火,人已经飘出窗外,空气中传来他哈哈的笑声:“好嫩的肌肤……脸红的衣衣最是可爱……”声音渐远,人已经在十几丈外。
我不知不觉中手拂上自己的脸颊,竟觉得有些烫手。走到镜边一照,居然苍白中真的透出一抹淡淡的嫣红。
这个混蛋的商少长!
窗户还开着,一股初冬的冷气吹进本不很暖和的屋内。顿时我的口中溢出一阵抑制不住的大咳,好半响才勉强止住。回身喝了些水,慢慢平抚胸口的烦闷与火辣――
这里的冬天居然比现代还要冷。
过了十一月,绛州城开始下雪。片片鹅毛般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落在街面和行人的身上都是雪白。街上的小贩在雪天中大声叫卖,呼出的气息都是白的。“这位大爷,新出炉的烧饼!”“二婶子,这藤篮装多少东西都不会坏哩――”“卖鸡蛋――”与寒冷的冬天相比,街上一如既往那样火热与喧闹。
“白姐姐,又到了赵爷爷的面馆,天这么冷,我们去吃些东西,顺便看看他老人家!”“是呀是呀,优华也有些饿了。”云逸扬身穿锦衣,长身玉立,这一个月来的锤炼已使他稚气脱了不少,颇有些稳如山岳的气势;优华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乌黑长发披散在无一丝杂色的裘皮上,更显得冰清玉洁,明艳不可方物。此时他们二人正围着我站在一家面馆前,怂恿我进去歇息。这面馆店面矮小简陋,屋里摆着几张木条桌椅,却已坐满了人,外面寒冷刺骨,面馆内却热气腾腾,几乎每个人都捧着一个大海碗,碗里是香喷喷热呼呼的面条,口中喷出的白气和面条散出的热气混在一起--这面馆虽小,生意却是红火,几乎要碰到人头的房上歪扭扭地挂着一块已变黑的木匾:赵氏面馆。
我呵口气在几乎要冻僵的手上,又使劲搓了几搓,将连在貂皮披风的帽子摘了下来,将头发从披风中拉出,笑道:“既然到了,当然要进去坐坐!”
“太好啦!――”眼看到云逸扬欢呼雀跃,象小孩子一样跳进面馆,我的眼中不由闪出一丝欢快的笑意。优华仍旧轻移莲步,娉娉婷婷地迈过门槛,还不忘绣鞋踏进屋时,手将狐裘下摆慢慢提起――这动作如此优雅美丽,便是看她的背影,竟让我看得也有些痴了。
我不得不承认,虽然我和她同样都是女人,但她的美丽不能不让我让赞叹,也不能不让我羡慕。
我们三人走进面馆,一个六十余岁的矮小老人顿时冲了出来,腰里还束着沾满了面的围裙,看来这面馆生意甚是不错,天气虽冷,老人的额头却满是细密的汗珠,屋里燃着火盆,早就坐满了来这里吃面的客人。老人看见我们,眼中马上一亮,喊道:“哎呀!怪不得今儿我的眼皮总是跳呢,原来是来了贵客!云少爷今天怎么想起来到小老儿的店中?”招呼完云逸扬,又转向我道:“咦,这两位小姐可是面生呢,请恕小老儿眼拙……”云逸扬刚要答话,我轻笑道:“赵爷爷,真的不认识我了么?”嗓音一低,已是当年扮男装的声音。
赵姓老人惊讶道:“你……你是……”连忙拍了拍身上的面粉,喊道:“小郭子――快!快把里屋收拾收拾,咱们的恩人来咱们啦――”连面也不作了,连忙将我们请进里屋内。
于是,我们三人一边吃着赵老人做的面,一边舒服地烤着火,和赵老人话家常。
最后,又把话头转到了我身上。赵老人惊讶万分:“原来……白少爷居然真象传言中说的,是个姑娘家!这……这……”
云逸扬笑道:“赵爷爷许是不习惯白姐姐这样打扮呢,当时白姐姐做女装时,我们也不太习惯。”赵老人摇摇头,慈祥道:“唉,不是呢,白少爷……不,应称是小姐了,当时若没小姐救我们,哪有小老儿和小郭子的容身之处?现在啊……”赵老人揉揉发红的眼睛,喃喃道:“现在比起那时讨饭的日子,不知要好上多少,这都是的托少爷与小姐的福啊……”
我连忙摆手道:“赵爷爷言重了,这也是机缘巧合呢,赵爷爷叫我们的名字就好,这一口一个小姐少爷,有多见外。”赵老人说的是我初到归云庄三个月后,当时归云庄已有起色,一日在庄外遇到一个讨饭老人,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破衣褴缕甚是艰难,问后才知二人是从安徽逃难过来,本非一家,但逃难途中二人相依为命,便以祖孙相称,小孩子甚是孝顺,讨来的剩饭馒头大半都给了老人。我一问方知这老人在老家开过面馆,手艺乃是祖传,只因老家发水灾,才无奈之下逃荒到此。我当时与逸扬商议,就在云家产业给他拨了一小块地,重新做起了生意,每年只象征地收一些租子。但没想到赵老人祖传手艺甚是了得,面馆居然做得有声有色。
我咬了一口面,心中不由大是称赞,这面爽滑劲道,味道更是一流,热乎乎的面条入肚,顿觉身上暖和许多。将身上的貂裘慢慢松开,我自幼便怕冷,没想到了古代更是冷上加冷,云逸扬送的貂裘乃是用上好黑貂皮所制,裘面油光黑亮,不沾水气,比优华身上的狐皮裘更是贵重,也更保暖。正沉思间,云逸扬突然道:“白姐姐,商大哥昨天晚上留了张条子,人却走了。说要过一阵才能回来……”
“哦……”我又喝了口面汤,不以为然道:“那无赖,早就该走了。”
云逸扬犹自喃喃自语道:“商大哥才教了我一套掌法和轻功,我还想让他多教我些,他的功夫真的很厉害,而且实用……哎云姐姐,你怎么叫商大哥无赖?”
我心中轻咐:叫他无赖还算轻的。口中却道:“你原来叫他不也是一口一个姓商的,现在怎么又改了口?”
云逸扬嚷道:“可他并不象刚开始那样坏了,比如他教我那式拂云掌法……”看着云逸扬神采飞扬、唾沫横飞地开始比划他的学武心得,我的心却不由地飞到了别处……看到云逸扬还在讲他的学武经,不由一声轻笑,拍拍他的肩,“好啦,面都吃完了,该走了。”
走出门外,雪渐渐小了,但仍有几片雪花慢慢飘落。我们三人在街上闲逛,脚踩在雪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云逸扬的兴趣在各种小吃,而优华却偏偏要拉着我去看胭脂水粉。我对胭脂水粉不感兴趣,却对装胭脂的小木盒觉得好玩。正看着起劲,云逸扬突然跑进胭脂铺子,在我耳边轻声说:“白姐姐,快去看看!前面有人吵起来了!”
我头也不抬,道:“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哎!你别拉我!――”原来是云逸扬猴子性子,性急之下,拉着我的袖子就向外奔。直向铺外二十几米处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跑去。
好不容易我才让云逸扬拉进人群里,挤到了最前排的位置,才发现这么多人围着看的原因,居然是两个挑夫和一个女孩子在吵架。女孩子的旁边摆着一个装满了枯树枝干藤叶的筐子。这两个挑夫都是三十多岁年纪,虎背熊腰,生得甚是健壮凶悍,眼中却落出狡猾至极的神情,异口同声道:“不成不成,整个绛州城谁不知道俺们兄弟俩挑担的规矩,挑一次担子不论轻重,都是十两银子!”
女孩子一身绿衣素袄打扮,头上两个抓髻盘得甚是可爱,一边系一条嫩绿色缎带,皮肤白嫩光滑,眼睛又圆又大,居然十分清秀美丽,怎么看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可现在她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大眼睛几乎快要流出泪水。几乎要哽咽出声:“可……可这筐子加草药顶多只不过十数斤,我是实在提不动才让你们担的,大家倒是评评这个理,别人担一次才十个铜板,你们却要这么多!我……我哪里能拿得出来!”
众人纷纷议论起来,大多都可怜这绿衣少女:“这小姑娘真是可怜。”“这丫头是外乡人不是,要不怎么会招惹上了这两个绛州城有名的泼皮?”“就便十筐破烂草根,也不值十两银子!”一时七嘴八舌,倒也热闹非凡。云逸扬推推我,轻声道:“白姐姐,这毛大、毛二兄弟两人是绛州有名的泼皮无赖,平时强收暴打,绛州城倒是没有不怕他们的,也无人敢惹,这小姑娘许是不知道这二人是谁,才受他们的闲气,咱们帮不帮她?”我向中央看去,这少女站在场中已是又羞又气又急,雪白的牙齿不住咬着鲜红的嘴唇。周围人越聚越多,也不知是看热闹,还是看这个娇柔清丽的少女,绿衣少女被看得越发窘了,不由得低下头去,绿袄上沾了薄薄一层雪花。
我瞥了一眼云逸扬,见他直望向场中那个少女的身上,眼中露出又是怜惜,又是着急的神情来,似乎比那个少女还要激动,几乎要冲上前去,不由掩口笑道:“怎么?傻小子要英雄救美了?”云逸扬黑脸一红,方要答话,只听得场内左侧挑夫嘿嘿一笑,语气中竟带淫秽之言:“小美人儿……没有带银子有什么要紧,今儿个你让大爷们为你挑担,也是咱们的缘分,不如就这样……”旁边的挑夫更是嘻皮笑脸:“不如以身相许,咱们爷儿也不亏了你!”此语一落,周围更有闲人打起口哨,大声叫好。绿袄少女眼圈一红,低下头去,几滴亮晶晶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云逸扬本就压抑怒气,闻言更是怒火中烧,道:“白姐姐,不行,这事我们得管上一管!”伸手便拉我的襟袖,一拉之下,却拉了个空――
我推开众人,慢慢走入场心,悠然笑道:“这十两银子我付了可好?”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慢慢踱入街心,拉拉身上的黑貂披风,轻笑道:“十两银子就换了这样如花似玉的小美人,这生意就连我们归云庄都做不来呢。”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叫:“衣披山西的归云庄,她是归云庄人!”更有人叫道:“看这女人身上的披风,这貂皮的质地足值千金!”我听得众人之言,向已听得有些发怔的毛大毛二笑道:“如何?这十两银子就由我来付。”
毛大怔了半响,刚要答话,脸上又落怀疑之色,我继道:“这两位大哥挑担实在辛苦,要得十两银子,更是公平不过的了。”毛二闻言顿时喜上眉稍,腆脸道:“对对对!还是这位小娘子懂得事理,知道我们哥儿的辛苦!”
小娘子?连商少长也不敢这样对我说话。
等得一会,我就会让你知道我这个“小娘子”的厉害!
我故作颦眉,道:“不过两位大哥,这挑费可是太费,挑多少都是这个价吗?”毛大连忙道:“俺们哥俩做生意是货真价实……小孩爷爷一个价,挑十斤物事是十两银子,挑千斤物事也是十两银子!只怪这小美人没问清楚,现在付不了挑费,也不能怪我们不是?”
我嘴角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接道:“很是很是。”随即伸手入袖,已拿出一锭银元宝,约有四十余两,笑道:“这锭元宝,二位大哥看可够了挑费?”
“够!够!这位大姐真是出手大方!”毛二刚伸出爪子来拿,却扑了个空。我轻巧巧收回手去,心中暗笑,这古代流氓倒是改口也快,马上我就从“小娘子”变成了“大姐”。我笑道:“正好我们还愁呢,这在前头桃源居买的一罐女儿红如何带回去,这四十两银子就给两位大哥,还有烦两位把这罐酒为我们抬回去。”我扬声道:“逸扬,把咱们买的女儿红拿过来,正好让他们抬回庄去!”却见云逸扬从人群挤出,手里提着一小罐酒放在地上,看着我却是唯唯喏喏,满是怀疑之色,这酒罐连酒带罐至多十斤左右,要让两个大汉来拿,可真是有够夸张。
我装做没看见云逸扬对我大使眼色,转身笑道:“喏,就是这罐了,这可是上好的女儿红,至少有六十年了,就这一罐酒,可值百金呢。你们要给我弄碎了弄洒了,我们归云庄可是不能和你善罢甘休!”
毛大听得连连搓手,兴奋万分,喜道:“今儿个我们哥俩真是遇到了财神奶奶!这位小姐可大可放心,我们要是给你洒了一滴出来,脑袋都赔给你的!”他口无遮拦,我现在又从“大姐”变成了“小姐”。
“好!”我这个“小姐”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道:“你这个挑杆可太旧了,我们的另一个条件,是要用我们为你选的挑杆才行,这样我们才放心让你抬酒。”
毛二忙道:“这是小姐体恤我们,小姐喜欢什么挑杆就是什么挑杆,就是海龙王的烟杆能用,我们也拿来挑了。“
我摇摇头,道:“海龙王的烟杆……我哪有那个本事,拿那个就可以了――”我伸出右手食指,顺着人群后方指去,笑道:“就是那个……”
第十二章 可信流水似君情
我伸出右手食指,顺着人群后方指去,笑道:“就是那个!”
围观众人不由自主地眼睛都沿着我指的方向瞧去,自动让出一条道路,人们先是静了半响,便爆发出一阵震天动地的大笑――
我手指的,乃是一棵倒在地上,树身足有合围的大树。
这树干在深秋时的一场大雨中,被一个霹雳炸倒在地,临根处落出烧焦的残木。枝叶早已枯干坏死,树干躺在泥地里,平时人们走动经过甚是不便。却也无人搬它。今天我让毛大毛二两人以这棵树干为挑杆,自然人们觉得大为好笑。且人群中有不少人受了毛大毛二的闷气,这喊好声便格外响亮。
毛大看着这棵大树足有千斤重地横在地当中,一张紫膛脸已涨成了猪肝色,口中喏喏道:“这……这就是小姐为我们挑的……挑杆?”
我点点头,轻笑道:“不错!”
毛大豆大的汗珠顺着脸孔滚滚而流,也顾不得擦拭,强笑道:“这位小姐……不是和我们穷哥们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我微微挺直身子,笑道:“什么时候,你听过我白衣开玩笑?”
“白衣!她是白衣!”“归云庄的才女,名闻南北十二州的白衣卿相!”“原来传闻中她是女儿身是真的!……”“你看她的一身黑衣装束!绛州城还有谁会这种打扮?”人群中突地传出耳语声,开始对着我和云逸扬指指点点。我毫不在意地对毛大道:“别忘了,我们谈好的条件之一,就是你们得用我为你选的挑杆,你若想反悔,这周围乡亲便都是佐证。”周围顿时发出一阵哄叫声:“对对对!我们都为白衣卿相作证!”“刚才的话我们都是亲耳听得的,怎能反悔。”“就是这个挑杆!”众口铄金,直说得毛大更是瞠目结舌。
我顿了顿,眼中闪出狡黠的笑意,道:“别忘了,我请你们来抬这酒,可付了三十两银子呢!”此言一落,就连在旁边抹眼泪的绿衣少女也不由逗得破涕为笑。周围响起一片大笑声。
我淡淡道:“不过,如果你用这挑杆把酒洒了,你就要赔我八十两银子。”
毛大的脸已由猪肝色变成石灰色,半响说不出话来,他与毛二对望一眼,突地狞笑道:“老子在绛州城什么没见过?在这地盘上敢和老子犯混的,没想到是个胎毛没褪净的黄毛丫头!老子认得你是什么白衣黑衣,可拳头不认得你!”突然一挥拳头,向我面前打落――
我没躲闪,也无须躲闪。
因为云逸扬在我身后。但他离我至少有三丈的距离,按理说他是挡不住毛大醋钵般的拳头。
云逸扬偏偏挡住了。
从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方向冲出,用一种几乎不可能的速度。我只觉得人一闪,云逸扬已挡在我面前,毛大的拳头也打在了云逸扬的胸口!
云逸扬没叫,毛大却叫了,他抱着自己的拳头直跳脚!
我此时也不由得讶然,微微回头看向云逸扬,云逸扬却象没事人一般,拂拂衣服上的灰尘,给我一个灿烂的笑容。
这就是商少长培训的成果?
这样的反应,这样的速度!我只在两个人的身上见过,一个是叶知秋的仆人阿福,一个便是商少长本人!
商少长的身影如一阵清风,云逸扬的身影却如一头年轻的猎豹!
清风飘逸,猎豹迅捷。
云逸扬站在我身前,沉声笑道:“有话好说!为什么要动手呢?”
毛大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那只打人的手软软地垂下,竟已经脱了臼!周围众人冷冷地看着,竟没有一人相帮。
云逸扬淡淡道:“这罐酒你们抬不抬?”
毛二的腿开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突然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两位……大侠……这酒我们实是抬不了……”他见我目光扫向绿衣少女,连忙道:“这位小姑奶奶的钱我们不敢要了!这位大姑奶奶的钱我们更是不敢收了,就请这位大叔放了我们二人,好比放了两条癞狗!以后我们再不敢目中无人,到处放刁……”
云逸扬回头看我,道:“白姐姐,你说还怎么教训他们?”
我笑笑道:“那这样的话,你们就把那棵‘挑杆’挑到街外处,别再挡人行走,也就行了。”二人连忙道:“这好说,这好说!”云逸扬上前两步,抓住毛大胳膊,只听“咯啦”一响,已为毛大装上腕子,两人连连称谢,连忙推开众人,灰溜溜地走出街心,众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渐渐各自散去。
我转身对绿衣少女笑道:“小姑娘,你拿好筐子快些走吧,以后可不要随便上人家的当。”说罢示意云逸扬捧起酒罐要走。突然绿衣少女开口道:“姐姐!我想跟着你走!”
我闻言讶道:“小姑娘,你和我们走做什么?不回家了么?”绿衣少女抬起头来,我这才发现这个女孩子的眼睛又大又亮,清澈无比,仿佛一泓深不可测的潭水,一闪一闪中现出既天真,又纯净的神色,一脸稚气中却隐隐透出狡黠,绿衣少女眼波一闪,嘟起小嘴道:“姐姐哥哥,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啦。”
我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慢慢道:“小妹妹,真的找不到么?你家住在哪里,让这位云哥哥带你回去。”这一瞬间,我目光已扫遍她全身。
看她吹弹得破的肌肤与翠绿色的缎面夹袄,这小姑娘怎么看也不象出身贫寒,这样的中道人家,又怎会让自己的女孩儿出来采草药?我的目光越来越冷,直要看进这绿衣少女的眼中。
没想到,那女孩子却做出了我眼睛不敢置信的举动。
她突然跑过来扑到我的怀中,手紧紧抱住我的腰,小小的身子在我怀中一摇一摇地撒娇起来,刹时,一股桔花香气溢到我的鼻中,“不管啦不管啦,我就是找不到家了,姐姐你这么好,一定不会让我这样的女孩子流落街头的对不对?再说我人小吃的少,一定不会浪费太多粮食的对不对?姐姐你这么小气,归云庄连我这个小姑娘也收留不起么?”
绿衣少女在我怀中抬起头来,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清澈地望着我,任何人在这双眼睛的凝视下,都很难说出一个“不”字。
可不知怎的,我突然破天荒头一次有一种入了圈套的直觉。
我也望着她,苦笑道:“好罢……你的名字是什么,这个总可以告诉我吧。”
“我嘛……”这个女孩子低头望望自己身上的绿袄,大眼睛溜溜一转,抬起头甜甜地笑道:“我叫小绿!”
我不由翻了翻白眼,“哦……穿绿衣服就叫小绿……”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匹黑马的身影,促狭道:“那我……是不是该叫大黑了?”
没想到,这个叫小绿的女孩子马上兴奋地说出了一句差点让我晕过去的话:
“大黑姐姐,那我就上你家去,好不好?”
“小绿你个臭丫头!给我滚出来!”我刚刚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耳边便听得云逸扬气急败坏的吼声!
这已是小绿来的这一个星期中他大吼大叫的第三十五次了。
我轻轻拨开窗帘,有些好笑地看到云逸扬在院外找人找的鸡飞狗跳又跳脚。无奈何清清嗓子,道:“逸扬,小绿没在我这里,你找她做什么?”
云逸扬听到我的声音,终于停止了在院落外没头苍蝇的乱闯,几个箭步扎进我屋里,随手拿起桌上的茶壶便咕咚咕咚地大口喝起来,“咣”地一声顿下茶壶,随手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嚷道:“白姐姐,你看到那个该死的臭丫头没有?”
我笑道:“这个小姑娘香香的,而且又美又可爱,怎么叫人家臭丫头?”
云逸扬恨恨地一把扯过自己的衣服下摆,道:“姐姐你看,这丫头自己喜欢绿色的东西也罢了,居然把归云庄内大半东西都东涂西画,这还不算!她把我的房间摆设都用绿颜料画得这一道那一片,我的衣服上都让她画满了!”我凝神向他的下摆看去,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他银灰色的锦袍下摆不知何时让人用绿颜料刷刷画了几笔竹子。虽说是涂鸦之笔,却是活泼灵动,可爱传神。看着云逸扬的脸几乎气得和这竹子一样绿,我又是一阵大笑。
云逸扬却一点也笑不出来,想了想,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小鸡雏放在桌子上,小鸡雏在桌子上一摇一摆地扑着翅膀,可笑地跑来跑去,可我一看,又禁不住一阵大笑――
小鸡雏本是黄茸茸的羽毛,居然不知用什么东西染成了嫩绿色!
我笑得一阵大咳,好不容易才调匀气息,断断续续道:“这……这小绿……居然……居然……”云逸扬接过我的话头,没好气的道:“居然这颜料不知是用什么东西配成的,怎么搓洗也洗不下去!”我笑道:“为何要搓洗?她不是画得不错?喔――银灰色料子配绿竹,不难看呢。”
云逸扬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白姐姐每次都纵容她胡闹,也不知道她是哪户人家的小姐,就住在这里不但不走,还尽是捣乱!”说罢苦笑地看着身上,道:“白姐姐我走了,你要告诉小绿,不能这样胡闹。”便转身走出院外。
云逸扬刚迈出门槛,小绿沾满灰尘和蜘蛛网的头便慢慢从床下钻出。
看着我似笑非笑的表情,小绿不好意思地伸伸舌头,顺手把蛛网扯下,小声道:“白姐姐……人家……人家只是想和小云子开个玩笑嘛……”一边说,一边穿着绣花鞋的小脚在裙子下不时蹭来蹭去。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开个玩笑?……”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她,随口道:“幸好,你没把他帽子也涂成绿色的。”
“哈哈哈哈……”小绿禁不住笑得腰弯了下去,随即一跳一跳地跑到我面前,毫不客气地向我怀里偎去,大大的眼睛望着我,甜甜笑道:“还是白姐姐最好了!”
“我好么?”我微微一笑,刚要说话,突然觉得喉咙痒痒的,一阵抑制不住的大咳冲出口中,好半响才稍稍停下来。小绿却浑不在意,她的个子比我还高些,却体态轻盈,坐在我怀中小脚一荡一荡,身上幽幽传来清新的桔花香气,闻到鼻中清爽无比。小绿伸手轻轻在我胸口和锁骨几处拍了几下,又慢慢揉搓。只是这简单几下,我突然觉得胸口烦闷大减,吸入的新鲜空气也多了起来,不由得有些诧异地看着小绿。
小绿天真地看着我笑道:“姐姐好些了吗?”
我收回思绪,柔声道:“好些了,小绿真是厉害,经你一揉,我觉得舒服多了。”小绿吐吐舌头,道:“没有啦没有啦,白姐姐是喜欢小绿,自然小绿做什么,白姐姐都会说好!”说着紧紧抱着我,撒娇道:“小绿也喜欢白姐姐呢!”
我看着怀中的小姑娘如一只小猫般倦在我的怀中,那眼中的依恋与天真万万不是装出来的,不由自己的脸上,也慢慢绽放出温柔的笑意来,轻轻抱紧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少女――
优华突然推开屋门跑了进来,大声嚷道:“白姐姐!不好了不好了!”
我看了看摇摇欲坠的木板门一眼,道:“什么事这么急?”
优华大口大口喘气,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阿……阿福又来了!”
我坐在花厅中,阿福恭恭敬敬地递给我一个缎面小盒。我伸手接过打开,不禁讶然出声――
里面赫然摆着一对明珠!
两颗珠子每颗都有拇指般大,色泽明润,在阳光下放出淡淡的辉光,最难得的是两颗一般大小,在盒中相映生辉,端的是世间罕有。
我合上盒子,皱眉道:“叶阁主让你前来,不止是送我两颗明珠吧。”
阿福躬身回道:“不敢瞒卿相,我家主人之意,乃是想邀白衣卿相去秋叶阁共事。”
我道:“叶阁主能对白衣抬爱,白衣却是不敢领受,白衣只为其主,这叶阁主之请,却是不能了,还烦你把这珠子还给叶阁主,阁主好意我心领了,也就是了。”把珠盒递了过去。
阿福却不接过,又从袖里抽出一张纸笺,道:“我家主人还吩咐过,如若卿相拒收明珠,这里有一个对子,想请卿相对来。”又把纸笺递过。
我接过纸笺,只见这张洒金小笺上,用清逸狂放的字体写着:从来芳草如旧侣。
我皱皱眉头,这对子分明有一种暗藏于内的缠绵情致。想及此,我微微一笑,顺手拿起旁边的毛笔,也不端不正地在上联下面写上几笔:
可信流水似君情
写完后,我看着我的字歪歪扭扭,和叶知秋的字也可谓“相映成趣”,几乎笑出声来。将字迹吹了几吹,待得墨干后,将纸笺折好,与缎盒一同递给阿福,道:“将这个给你们叶阁主看过,他便会明白了。”
阿福还是不接,沉声回道:“我家主人有话在先,说如若小人没将明珠留下,小人也不用活着去见他了。”
“什么?!”我不禁有些惊诧,这叶知秋居然下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命令,而且阿福看来也很愿意遵守。我颦眉想了一会,突地灵机一闪,随即笑道:“好啊,不收回,那我就留下好了。”又顺手抽了一张白纸,在纸上写下几行诗句: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写完最后一笔,我同对过的对子一并折好,笑道:“这是唐人张籍的《节妇吟》,以写给东平李师道,我不敢比张籍之才,但也借此诗回我之意。叶阁主文心秀骨,看过此诗,必能明白。”将纸交给阿福,扬声道:“送客。”
第十三章 杀人的刀
眼前,是漫天飞舞的白帏。
白帏如雪。
叶知秋的白衣也如雪。
叶知秋的身影隐在这如雪的白帏中,这天下闻名的秋叶阁阁主,此刻他的背影在我的眼中,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单和箫索!他低沉轻柔的声音听入耳中,也有一种淡淡的哀愁: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这可是你真心想说的么?”他一字一句道:“你就这样死心踏地地留在归云庄,归云庄有什么好?云逸扬有什么好?他们能给的,我一样能给!”
我摇摇头,突然觉得自己有千百个理由,但现在对着这孤高才绝的叶知秋,竟不知怎样才能开口,“这不一样的……唐人张籍所作《节妇吟》,乃是为了回绝李师道对他的再三诚邀,人不相弃,贫贱不移,秋叶阁确实地位极高,财力极隆,但白衣自让归云庄收留,怎么能忘恩,叶阁主好意白衣心领,可是,白衣实在不能离开归云庄!”
“恨不相逢未嫁时,恨不相逢未嫁时……”叶知秋口中低吟,手指不断敲着几沿,“水袂分处,劳劳新亭;春风过耳,呦呦鹿鸣……”他的声音轻柔如最轻柔的春风,慢慢从白帏内流了出来。这声音似最醇的醇酒,有一种令人迷醉的力量。在这种力量中,我觉得我的声音,甚至我的身心,都被这种力量拖了进去。不知不觉中,我竟听得我的口中竟也传出吟诗的声音:
折柳为君,清余在心;人间流往,水墨无痕。
“人间流往,水墨无痕……悠然来矣,思然去矣;片花飞融,时不在矣……”叶知秋突然哈哈大笑:“人生苦短,儿女情长!我们可不要浪费了这大好光阴!”突然从白帏内疾如电闪般伸出手来,一下子握住我的手腕,喝道:“你这女人,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你可是走不掉了!”他手劲奇大,我拼了全身的力气,居然挣拔不住,惊恐之下不禁大喊:“来人啊!――你……你快放开我!放开我!”叶知秋更是放声大笑,道:“这里是秋叶阁,又有谁能救你!”
我凝眉怒视道:“你就是使尽全身的手段,也妄想让我留在这秋叶阁!”突然看到叶知秋的身后,隐隐落出了商少长的身影,我喜极而呼:“姓商……商少长,快!快把我带离这个鬼地方!”
商少长缓缓自叶知秋身后踱出,道:“你不是不喜欢我留在你身边,为什么有了危险,才会先想到我?”
我一边尽力想挣开叶知秋的掌握,一边心潮竟是波荡不定!是的,我为何在遇到危险时,第一个便会想到他!商少长见我不再言语,哼声道:“原来,你是需要我时,才会想起我的!”说罢,一个转身,便隐进身后那片白雾中。
“你……商少长,你胡说八道!”我眼睁睁地看着商少长的身影渐渐消失,突然发现叶知秋换上了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孔,声音也变得凄惨惨的:
“你这个游移不定的女子,留之不得!”突然他的手里,闪起一片如秋水的刀光――
秋水刀!
这商少长从不离身的秋水刀是怎么到他的手中的?
我脑中刚生起这个念头,便看到这片秋水直向我身上劈去!我的双手被叶知秋扣住,根本无法脱身,便是能脱身,这无孔不入的刀光,我又怎能躲过?
眼看着这明亮如雪的刀光,已带着地狱般的杀气来到我胸前―――
“啊――”我陡地发出一声惨叫!人一下子坐了起来,几乎把被子踢到地上。
是梦……是梦……
我双手死劲地绞着被子,只觉头异常沉重,如装了一块铁石,心却砰砰地跳得厉害。我随手拿起放在边上的茶盏,倒了一杯凉水灌入肚中,这才发觉全身已被冷汗湿透!
我不断告诉自己,这是梦!梦是永远发生在黑暗中的。
我看看窗外,阳光已透过窗格照射进屋子里。不由呼出一口长气,随手擦擦额上的汗珠,拿起放在床边的衣服穿上。刚系好腰间长带。门外便传来小绿清亮的声音:
“白衣姐姐!白姐姐起床啦,睡懒觉的不是好孩子!”接着便是一连串“咯咯”的笑声,小绿仍是一身绿袄绿裙的打扮,现下天气愈来愈冷,小绿走到哪里,却会带来一种春天的气息。
她的笑容如春天最温暖的阳光。
小绿一蹦一跳地跑到床边,笑眯眯地看着我:“白姐姐,你可起床了,咳嗽好些了没有?”
我微微一笑,慢慢平抚恶梦带来的心悸,“好些了呢,可能天气太冷,我不大习惯罢了……”
小绿亮闪闪的眼睛一转,道:“姐姐难道以前不是住在这里的人吗?会不习惯这冷天气?”
我抬眼向小绿脸上望去,只看她坐在床上笑嘻嘻地,两只小脚在床边一荡一荡,一派天真无邪的神态,便慢慢道:“不错……我不是这里的人。可是,从今以后……我便再也回不去我的家乡了……”
小绿闻言突然跳下床来,抓住我的衣袖连连道:“白姐姐不要想家了!喏,这里甜甜的糖,小绿请你吃糖!”她伸出手心,白白嫩嫩的手掌上赫然放着几粒切成方块的糖果,一股甜甜的柑桔香气从糖果中传出,我看看小绿,看她眼中流出一种希冀的神情来,便不忍心拂了她意,拈起糖果放入口中,没想到这糖果入口即化,清凉无比,有一种隐隐的药香从喉中溢出,觉得胸口顿时轻松许多。不由笑道:“谢谢你,小绿!”
小绿天真的笑容却慢慢散去,换上一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深沉的神情,缓缓道:“白姐姐,我没想到你那么天真。”
“我?天真?”我看着小绿笑容尽去,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为什么说我天真?”
“因为你容易相信人!”小绿抓住我的领口,小鹿般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因为你太容易相信人,你这么容易就相信我!你不知道我的来历,不知道我的身世……你甚至不知道我给你的东西是什么你就吃下口去!”
我轻轻抱住这个小姑娘发抖的身子,喃喃道:“其实……我以前不是那么相信人的……也不那么喜欢收留人……只是,当有一天你也被别人相信,也被别人收留,你就会发现,其实人也不是那么坏的。”我对小绿轻轻一笑,“只因为,我也是个漂流的人,我也被人收留……”
“不管不管啦!你就是太好心了,早晚要让人骗的!”小绿揉揉眼睛,孩子气地抱了我一下,右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小木盒来,放在我的手中:“里面的糖一天吃两次哦,最好就着蜂蜜水喝下去。”她又恢复了如孩子般的天真,“白姐姐,我走了!”推开门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小绿刚走,云逸扬推门走了进来。
他和小绿虽然一见面就吵架,但至少有一点是一样的:进别人的屋子都不敲门,比进自己的屋子还要自然。
“白姐姐,小绿那个臭丫头又来烦你了是不是?”云逸扬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杯水喝了下去,抹了抹嘴上的水渍。
我好笑地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无奈地说:“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叫她臭丫头。”
云逸扬不在意地挥挥手,看了我一眼,突然讶道:“白姐姐,你今天的脸色怎么那么白?”
我摸摸脸颊,怔道:“有吗?……”沉思半响道:“逸扬,商少长走了多少日子了?”
云逸扬偏头想想,“大概总有半个多月了罢……咦?白姐姐怎么问起那个‘混蛋’了?”云逸扬朝我挤挤眼,促狭道。
我故作不经意道:“哦……他走了这许久,你的功夫也不知道练的如何了,他只是教你一套掌法和轻功么?”
“是啊!”云逸扬耷耷肩道:“商大哥说这些已经可以让我学好一阵的了。”
我眼神渐渐收紧,慢慢道:“他……他没有教你刀法么?”
“没有啊!”云逸扬接的很快,随口道:“商大哥说了,秋水刀法……是杀人的刀法。”
我点点头,若说以前不相信这句话,那么,我现在便相信了。
相信我梦中的秋水刀,带着一股杀气直飞向我的胸前的秋水刀。
是不是那劈开我斗笠的一刀,原本竟是这样一个满含杀机与凶煞的兵器。
这轻柔如秋水的刀光,竟也隐藏着深不见底的可怕。
和月山庄
冬日的和月山庄,看起来依然是一派幽静恬然,庭院外的几株红梅在雪中静静驻立。白雪朱萼,相映生姿,看起来别有一番情趣。
我坐在和月山庄的暖阁中,外面虽已是天寒地冻,屋里面却是一室皆春。地中早已摆上了两个铜制镂花火盆。里面生了细木炭火,外面再扣上一个精制的盖子,不至让爆出的火星烧到人。几个垂髫侍女低头鱼贯而入,其中一个放在我手上一把小巧的手炉,其余几个在案边放了一个银盆。我抬眼一看,竟差点讶然出声,银盆里放的,居然是一串新鲜欲滴的葡萄!
要是在现代,冬天吃到新鲜的葡萄当然不是希奇事,可这是在宋代,这葡萄却是怎么运过来的?新鲜的却又象刚从枝上剪下,还沾着清晨的露水。
旁边的一个蓝衣小鬟娇笑道:“卿相请用!这是我家主人特地让婢子们去含芷园新摘的葡萄,为的是让卿相尝鲜的。”闻得此言,我更是惊讶得眼睛圆睁!――
这在冬天难得一见的葡萄,竟是叶知秋自己栽种的?!
蓝衣小鬟又道:“难道卿相不知在此地新开的品芳园么?那里不但供应最好的四时鲜果,更可以在冬天售卖本应是在夏秋才有的葡萄、鲜桃、西瓜、甜杏,王公贵族无不趋之若鹜,这品芳园,便是我家公子新开的产业呢……”这小鬟还待再说下去,叶知秋轻柔的声音从帏内传出:“青钿,退下。”
青钿细声应了一声:“是……”便轻移碎步,掀起我身后的竹帘退了开去。叶知秋缓缓道:“让白衣卿相见笑了,小丫头不懂规矩,卿相博闻广识,若这点东西也在尊驾前买弄,才是要叫人笑掉大牙。”
我浅浅一笑,道:“叶阁主才是过谦了,若阁主不嫌,叫我白衣就好,白衣一介女子,又怎称得上博闻广识?这葡萄能在冬天里采摘,白衣确实见所未见,叶阁主才真称得上这博闻广识四字!”
叶知秋闻言却不说话,倚在椅上默默坐了半响,未已,在帏内轻轻拍手,帏外转出一个黄衣侍儿,叶知秋道:“去,把今年新酿的碧桃酒让白衣尝尝。”我连忙道:“承叶阁主好意,我是不会喝酒的。”黄衣侍儿看着我微微一笑,也不答话,转身出了暖阁,不多时已抱了一个小酒瓮进来,身后跟了三四个女侍,或捧小炉,或持炭火,或端木架,七手八脚地竟在地中搭起个架子来,将酒瓮中酒倒在一个小小白瓷酒壶中温了起来,这酒液清澈如玉,酒色竟作碧绿。一倾一倒之间,满屋里都是鲜桃的香气。待酒温好,黄衣侍儿从袖中抽出一条丝帕,先将自己眼睛蒙住,再端起乌木漆盘,上面放好一个酒壶,一个玉杯。从侧边掀起白帏一角,再送酒入帏。我在帏外,隐隐看到叶知秋端起酒杯,却不饮下,轻轻吟诵:
“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
我笑接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好个‘能饮一杯无?’”帏内叶知秋竟也似带着笑意:“此时天寒地冻,霜冷侵衣,绿蚁新焙,红泥尚温,白衣怎能不饮一杯?”
我闻言也不由一笑:“酒能乱性,我还是不饮为佳。”
“也好。”叶知秋并不勉强,又轻轻拍手,暖阁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悠扬的丝竹声,过得半片,一把柔媚清亮的女声响起:
水袂分处,劳劳新亭;春风过耳,呦呦鹿鸣。
折柳为君,清余在心;人间流往,水墨无痕。
悠然来矣,思然去矣;片花飞融,时不在矣……
歌声轻柔悠远,甜美无比,可我听在耳中,却如一把大锤狠狠地砸在心上,这温暖如春的暖阁,此刻我却觉得好似万古不化的冰窟!全身都似浸在冰水中……这几句四言明明是我梦中所闻所见,如何却在叶知秋这里,还谱成了曲子吟唱?耳边又听得叶知秋淡淡的声音传来:“这几句诗,是我偶然在梦中所得,便记了下来让歌女们吟唱,却只记得了这几句,不知白衣能否为我接续?”
天啊!难道叶知秋竟和我作了一样的梦?!
“白衣?白衣?……”听得叶知秋提高了声音,我吸了口气,尽力使自己回过神来,道:“叶阁主,今天白衣所来,乃为归云庄与秋叶阁共商合作售卖丝绸之事,而非对诗吟对,现在天色已晚,何不坐下一谈此事?”
叶知秋慢慢道:“如你能将后诗接续完成,这青丝雪绸与最新纺出的绉纹水纱,便以六折价格卖与归云庄!”停了停,叶知秋道:“若论色泽明丽,当属归云庄的缭绫与云锦彩缎,不过,若看质料轻软,触手温润,就要以我阁出的青丝雪绸与绉纹水纱为第一!不知白衣可否同意我的说法?”
我点点头:“不错,两家丝纺,本就各有千秋。但若让我将缭绫降为六折,恕我作不了这个主。”
叶知秋似笑非笑道:“都传白衣卿相在绛州可翻云覆雨,却不能为归云庄做下这个主来?”
我幽幽轻叹,将头发掠到耳后,轻轻道:“叶阁主……我只是归云庄的一个过客,我蒙归云庄收留,所以便为归云庄做事,客人,是无法成为主人的……这归云庄的所有东西,都不是我的,所以,我无法做这个主。”
叶知秋轻叹一声,道:“白衣,为什么你不愿来到我这里呢?”
我抬起头,微微一笑:“因为秋叶阁和归云庄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不同……这都不是属于我的地方。”
我袖里放着签好的合契,出了叶知秋的暖阁。
背后,传来清亮婉转的歌声:
水袂分处,劳劳新亭;春风过耳,呦呦鹿鸣。
折柳为君,清余在心;人间流往,水墨无痕。
悠然来矣,思然去矣;片花飞融,时不在矣!
今日一别,绵绵远道;何年重聚?悠悠芳草。
青青杨花,盈盈我衣;子规啼处,不忘今昔……
“白姐姐――小绿走了!小绿走了!”,我回到屋内,将合契放在桌上,刚刚端起茶杯,就听得云逸扬哇哇大叫着闯进屋来,手里不住挥动一张写满字的纸。
“啊?!小绿走了?去哪里?”我不禁也有些惊慌,这个小姑娘居然神秘地来,又神秘地消失。接过云逸扬手中的信纸。上面写满了清秀的字迹:
“白姐姐,小云子:
小绿我这次要走了哦,真的要走了哦!
小绿猜猜……白姐姐肯定是会想小绿的!而小云子嘛――肯定会骂小绿的!因为小绿除了没有把他的帽子涂绿外,其他的都有小绿做的记号……哈哈哈,一定让小云子头痛呀!……”
“哈哈哈哈――”我看得大笑出声,看着云逸扬一脸绿绿的表情,不由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大笑。这个可爱又狡黠的小绿!展开信纸,我又接着看下去――
“……小云子,现在你就可以放心啦,不用提防我再对你下手,因为我已经跷家好多天了,要再不回家我的下场会很惨很惨……惨惨惨!我得马上偷偷回家去喽――不过出来玩玩真是好开心!真开心,一路开心开到底!
白姐姐,你虽然总是一脸冰霜的样子,可是对小绿真的好极了,小绿如果是个男人,一定会把你娶到手!还有,我给你的糖糖,你一定要按时吃哦。我们以后就要有缘再见了!
最后再说一句:小云子,是不是你到我的房间里乱翻东西了?现在有没有总是拉肚子?如果有,就请吃白姐姐的糖吧,一块就好;如果白姐姐不给你,你就只好吞三钱黄连粉,效果是一样的啦。
小绿”
在信的落款处,用笔画了一个笑嘻嘻的女孩头像,只是寥寥几笔,小绿天真活泼的笑容便跃然纸上。我不禁又是一阵大笑,转过身上问云逸扬:“你真的去翻小绿的东西……你现在……哦,有小绿说的拉肚子吗?”
云逸扬的脸红一阵黑一阵,啜啜道:“因为……因为不知道她的来历,怕她是我们的竞争对手派来的奸细,当然要查查了……可这个小丫头她居然比猴子还精,居然发现了!”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你有没有拉肚子?”
云逸扬苦着脸道:“当然有!不知道她的东西里放了什么,我只是随手碰了一下……我还以为是这几天吃东西吃坏了肚子!”
我看着云逸扬皱成一团的苦瓜脸,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便回身走到桌前,讶然道:“咦?我那个木盒呢?”
“啊!那个木盒里的东西是小绿给你的糖?!”云逸扬突然大喊,差点跳了起来!“可……可……”
我奇道:“可是什么?”
“可……可……”云逸扬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慢慢蹲下身去,“可是今天我在姐姐桌上看到那东西,被让我当成鱼饵喂给荷花塘的鲤鱼了!”
我大吃一惊:“什么!那是我的药啊,你就给鱼大补了?”看着云逸扬痛苦的表情,想了想,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回简单了,三钱黄连粉,足够你吃了。”
我懒懒地倚在竹椅上,手指把玩着一把锋锐的小刀,小刀让我擦的光亮得能映出人影,要是这把刀让一位炼铁师傅或一个用刀高手看见,一定会惊讶非常!
因为这把刀是不锈钢所制,是不属于这个年代的东西。
这也是我从现代来到宋朝,留下的唯一一件现代的物品。
其余的衣服和零散东西,已经都让我偷偷烧掉。
我在刀身一扳,将刀身折进刀把中,这是把在现代很平常的小刀,也是我在现代与古代唯一的防身武器。将小刀放进袖中,我怔怔地看着窗外缓缓飘落的白雪。
时间过得这么快,居然还有一月就到除夕了。云夫人让阿牛和杨伯陪同着置办年货了,优华去徐大娘和苏三手处取金丝挽结和绣品,整个山庄只有我和云逸扬闲闲散散地无所适事。云夫人特意让云逸扬和我留在山庄,便是让他与我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但现在看来,她恐怕是乱点鸳鸯谱。
云逸扬站在门外,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一张脸涨得通红,好半天才冒出一句:“白……白姐姐……今天我们……我们……”
我抬眼有些讶然地看着他:“今天我们不是要好好休息么?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
“可是……可是……”云逸扬咬了半天嘴唇,吞吞吐吐道:“可是今天就我们两个人在山庄,我们不……”
“不什么啊?”我故意接口道:“不是还有几个小丫环和长工们在吗?你要出去买东西,有他们陪你。”
“可……可是……”云逸扬还待要说,小丫环铃铛儿跑了进来,大声道:“白姐姐,有个叫孟庆的人带着三四个随从,要见你和云少爷呢。”这些小丫环们平时和我玩笑惯了,都是叫我白姐姐,反而称云逸扬为少爷。
“哦?他来做什么?”我长身而起,随手拿起黑衣披风披在身上,向铃铛儿笑笑道:“谢谢你啦,你让他们在花厅等着,我们马上就去。”转身看看云逸扬,奇道:“咦,你怎么还不准备?”
云逸扬站在原地半晌,咬牙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恨恨道:“这个混蛋,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来的真不是时候!”
第十四章 雪似梅花
我系住颈间的披风织带,奇道:“孟庆怎么会来?自从我的女子身份被众人所知,他已扬言不再和归云庄有所交易,今天怎么又在这个时候……咳咳―――”突然嗓中奇痒,一阵大咳从口中溢出,顺着喉咙一股带腥略咸的液体流入口中,几滴喷到我掩嘴的手上。
云逸扬大惊道:“白姐姐!你……你怎么啦?怎么今天的脸色如此难看?”我将手从嘴上移开,顺势没入袖中,故作不以为意道:“没什么,大概是天气太冷,才总是咳嗽不止,过得几天就没事了……我们这就去罢。”想得一想,对云逸扬说:“你先去花厅,我再添件衣服就来。”云逸扬点点头道:“姐姐要多穿些才好,现在可是冷得紧呢!”便回身去了。
看他渐渐去远,我把藏在袖中的手抽出,慢慢展开――
雪白的掌心中,赫然几点鲜红的血滴。
“虽上次已见过白……卿相,但孟某此次而来,才得见卿相芳容,真可谓不虚此行。”孟庆连连拱手笑道。
我微微一笑,顺口敷衍了几句,随手拿起茶碗轻呷一口香茶,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烦厌。自我恢复女装,与归云庄生意往来的商户便自然少了一些,更有闲言碎语更是不可计数,或说我与云逸扬之间关系非同,或语云逸扬虽为归云庄少主,实则大权旁落云云。幸好云逸扬天生性子爽朗,对这些狗屁倒灶的话从来不放在心上。且叶知秋的秋叶阁开始与归云庄重新往来,颇有与归云庄联手之势,倒也使归云庄近来生意渐旺。可我以女子之身与商贾往来,却再也没有以往扮作男子时潇洒快意,这孟庆眼前不知为何口中谀词如涌,也未能提起我多少兴趣,却突然觉得叶知秋与他相比虽身在帏内,处事神秘莫测。但论行事之快磊,决断之精练,那个身有“贵恙”的叶知秋比起眼前的势利商人,可不知可爱了多少倍!脑中念头正在天马行空之际,耳边听得孟庆又道:“上次自归云庄处购得三匹缭绫,没想到回益州后竟是买者门庭若市!未过三日即已售空,这次听闻归云庄新织就的‘回风流雪’是在缭绫织艺上改进而得,比缭绫更为轻软细滑,而价格却比缭绫低了两成,所以又向云少主来求。”
云逸扬淡然一笑,道:“孟兄说哪里话?生意场上讲究货卖识家,归云庄的织品不论卖与谁,都是银货两讫,各不相欠,孟兄说个‘求’字,可是折杀我等了。”
孟庆哈哈大笑,从身后仆役手中接过一个小小细绸包裹,双手放在包裹上,慢慢起身走到我面前,一边仔细打开包裹活结,一边口中慢慢道:“以前孟庆对白衣卿相多有得罪,就备小小些须,不成敬意,望请卿相笑纳――”
他站在我面前,肥肥白白的手已经快打开包裹的最后一个活结……我突然发现孟庆如死鱼般的小眼睛中,露出一丝既狡诈又狠毒的目光!
这种目光瞬时让我想到了毒蛇中最毒的青竹丝!
“望请卿相笑纳――”孟庆笑着打开最后一个活结,将手伸进包裹中,随之人自然地上前一步。我下意识地几乎在他上前一步的同时,身子向后退去――
一条如青竹丝也似的青光从孟庆手里发出,向我的胸口飞来!我大惊之下,腿向后一屈,身体随之重心下移,整个身子随势后倾――
我开始躲闪时,便已经知道,我必定躲闪不开这次刺杀!当我身子倾到足以能躲开的时候,这不知名的武器早已会将我穿胸而过!
时间,几乎已在这一瞬间凝固。
滴嗒……滴嗒……
是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我身上并没有料想般那种濒死的痛楚。甚至根本没有痛楚。
但听到耳中的,确实是水滴溅到地上的声音。
我慢慢睁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尖叫――
云逸扬的脸上仍是现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手中紧紧地握住一把细长轻薄的短剑剑身。血不断从指缝中涌出,滴滴嗒嗒地流到地上。而剑柄握在孟庆的手中,他的脸现出一种可怕的铁青色,上下牙齿不住叩击,全身肥肉都在抖动着。仿佛看到了天下最可怕的事情。
云逸扬面不改色,似乎自己流血的手是长在别人身上,全身上下慢慢现出一种煞气来,慢慢道:“谁派你来杀白姐姐?”
孟庆牙关紧咬,似乎没有听到云逸扬的问话,脸色越来越铁青,喉咙发出一种奇怪的“咯咯”声响。突然从他紧闭的嘴唇中,流出一线鲜血。
他的胸口冒出一小截细长的剑尖,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他的身后,是他带来的仆役中的一人,穿着仆役的衣服,一张三十多岁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他似乎杀人比杀鸡还要简单,更可怕的是,我和云逸扬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就到了孟庆的背后。
云逸扬突然动了!
他回身扳住那张大檀木方桌,就顺手向那个仆役打扮的杀手扔了过去,那张桌子至少有上百斤重,云逸扬抓起这张桌子却轻便得象一根稻草。在扔出桌子的同时,他另一只带血的手已揽住我的腰身,带着我掠向花厅外――
当掠过那个仆役的身边时,我清楚地看到剑光一闪,接着是云逸扬发出一声轻哼。我们已站在场外。
可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们身边已站了五个人,五个杀手。
其中一个杀手的粗布衣服上还溅有点点血渍。
这是谁的血?!是美丽端庄的云夫人,还是娇俏可爱的优华?是苏三手?账房的公孙先生?阿牛?还是天真的铃铛儿?
我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这是梦么?还是真真切切的现实?为什么会有杀手?为什么要杀我?而云逸扬为什么会受了伤?
云逸扬!――我看向云逸扬,差点又发出一声大叫!
他不但手上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而且在带我冲出花厅时,腰间已经被那个灰衣杀手划了一道不浅的伤口!鲜血点点,不住滴在雪地上。雪白的雪与鲜红的血,周围的五个灰衣杀手,花厅外怒放的红梅,形成了一幅奇诡的画面――我注意到云逸扬本是黝黑的脸,此刻竟现出一种奇怪的苍白。
杀死孟庆的杀手似乎是这五个人的头领,慢慢开口说话道:“云逸扬……不错,”他的声音平直刻板,好似好久没说过话一般,“能在我手中逃出的人,很少了。”
云逸扬勉强一笑,慢慢道:“商大哥说过,对敌之时,是需要有些勇气的。”
“商……商少长?!”灰衣杀手说出“商少长”三个字时,眼睛开始收紧,射出一道冰寒无比的光,“但有先后无少长?”
“不错!”云逸扬笑道:“我这几手都是商大哥教的,只可惜……”云逸扬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只教了我一个月?”
“一个月……好个商少长!”灰衣杀手的眼睛望着远处,喃喃道:“他教你一个月,居然有这等成果,不知我和他相比,谁的武功更胜一筹……”他转身看着云逸扬苍白得吓人的脸,缓缓道:“年轻人,本来我也是想和你过上几招……不过你现在中毒已经深入骨髓,已经足够要了你的命了。”
“什么!毒?!”我大惊之下猛喊出声!连忙抓住云逸扬的胳膊,没想到一抓之下,云逸扬整个身子顺势向我倒来,沉重地将我也带在雪地上,两个人在雪中滚做一团,我不顾脸上身上满是冰冷彻骨的雪水,忙用力将云逸扬扶起,将他的头靠在我肩上。他的年轻显得有些稚气的脸已经现出一种死灰的颜色,嘴唇慢慢泛出铁青,我只觉心头一阵冰冷,强抑住几乎要冲出的心脏跳动,轻轻拍着云逸扬的脸,柔声道:“逸扬……逸扬……”
云逸扬用力睁开眼睛,从嘴里费劲地吐出几个字:“白……白姐姐……”突然头一偏,在我怀中昏了过去。
“逸扬……逸……”我跪坐在雪地上,只觉云逸扬的身子在我怀中渐渐冰冷,他手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呈现出一种灰黑色,腰间的剑伤还在慢慢流血,在雪地上如盛开的点点梅花。“咳……咳咳……”我连忙捂住嘴,鲜血还是从指缝间流出,我抱住云逸扬,只觉喉咙中火一般的灼烧,嗓中血腥的气味越来越浓,连呼气入气都要费上半天的力气,难道,难道今天我就要不明不白地丧命在这里么?
灰衣杀手仍旧面无表情,却从腰间缓缓抽出一把剑来,剑身狭长无比,如一条细蛇也似,在阳光下隐隐闪出摄人的青光。灰衣人五指慢慢握住剑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我的剑,是不会让你有一丝痛苦的,你甚至都没有感觉到它刺入你的身体,你的命却已经被它带走了。”
我怔怔坐在雪中,灰衣杀手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看着他拔剑,握剑,说话,我的心里却突然出现一个人的身影――
商少长!混蛋的商少长!
你说过你要保护我的!可现在,我最需要保护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
我看着灰衣杀手纵身,扬剑,他的剑比孟庆的更长,更细,更软,也更快,更毒!
我却根本不想躲闪,也根本躲闪不开。
腊月的冬天,突然吹来秋天纷飞木叶的清香。
肃杀的秋意,澈骨的秋水。
我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一道明亮澄澈的刀光――
这把如此清凉隐晦的长刀,此刻也竟散发出无边的杀气与怒意!
刹那间,刀光已迎上软剑。好比波浪起伏的秋水冲向阴冷恶毒的青蛇!
我只能看见狂怒的刀气卷起地上的残雪,漫天白雪弥漫中,隐隐射出商少长冰冷肃杀的眼神。
只是一瞬,雪粒飞扬漫天,空中突然绽开大片大片鲜红的花朵!那鲜红得几乎让人窒息的颜色直冲我的眼帘,我眼前一黑,终于什么也看不到了……
悠悠荡荡,飘飘摇摇……我只觉我的身子轻飘飘地如在云端,周围的景色、花草、声音、光线……一瞬间全部出现,又在另一瞬间全部归于虚空,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这样松弛又舒服的感觉,似乎离上一次的出现已经好久好久了……
好似从天外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来,张开口。”又隔了一会,那个好听的声音又说:“乖,就喝一点点。”
我迷蒙中只觉一丝略带苦味的热流缓缓流入我的口中,就是这点点的细流,顿时把我从云端拉到了地底。这拉回的一刹间,好似那飘忽的感觉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我尽力呼吸,觉得自己的肺部吸入的空气都是火辣辣的令人难受。用力喘了几口大气,我只感到自己的眼帘似有千斤重,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也睁不开来,耳边却又响起那个柔和的声音:“乖乖的,再喝一点点。”嘴里又被喂进药水。
这口水咽下,我觉得全身都被充进了一些气力,眼前顿时明亮起来。第一个映入我眼的东西却是一把银勺,勺上放了些褐色的药汤,散发出一种清甜略带苦涩的味道。还未等我回过神来,这把勺子已经放进我的口中,将药汤灌了下去。旁边又伸过一只拿着白丝帕的手来,熟练地将我口边残留的药擦去。那个柔和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衣衣,好些了么?”
衣衣?!
我顿时知道了这个声音和手的主人是谁!
能叫我衣衣的,只有一个人,那个嘻皮笑脸的登徒子!
我突然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气,猛力向身后推去,大喊道:“姓商的!你又趁人之危,占我便宜!”手没碰到商少长的身子,却在一推之下手拨到了药碗,只听“啪啦”一声,药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褐色的药汤溅在地上到处都是。商少长苦笑地站在我面前,他的青衫下摆星星点点都溅到了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看来你还有力气打我骂我,病是好得快了。”
我却没听到他说的话,眼睛死死盯着他衣服下摆,那褐色的药渍在他的衣服上,突然看起来那么象干涸的血迹。这一瞬间,突然我的脑子里一下子充斥进晕倒前的一幕幕血腥。胃里一阵翻腾后,终于再也忍不住“哇――”地吐了出来。商少长离我最近,这大半呕吐物又很“幸运”地落在他的青衫上。
商少长用手轻拍我后背,看着我吐得晕天黑地,将他的青衫搞得一蹋糊涂。待我吐完后,随手用自己的衣袖擦擦我的嘴角,将我扶到床上躺好。才用最快的速度脱下外衫,又拿出一领新衫换上,把地上的污秽打扫干净后,微微笑道:“吐完后可好些了?”
我躺在床上,怔怔地任他摆布。看着他忙前忙后,细语抚慰,竟与初见他时放荡不羁判若两人。不由脸上一红,隐隐觉得自己刚才对他恶语相向大为不该。定了定神,我轻声道:“刚才……刚才……”
商少长却不以为仵,笑道:“刚才看你骂我时神完气足,看来我为你做的推宫过血有效得很呢。”稍顿一顿,又道:“可是,却也真不知道是你的病重些,还是那个傻小子的病重些。”
“傻小子……逸扬!!云逸扬怎么样了??”我大惊起身,却觉一阵眩晕,身子又跌在床上。我恳求地望着商少长,他也在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望着我,“求求你,带我去看逸扬!他……有没有事?”
“有没有事?他中了‘蚀骨’的毒药,要是我再来晚一步,他便真要‘蚀骨’了。”商少长看看我焦急的神色,又加了一句,“他的刀伤我能治好,但他中的毒……我解不了。”
“啊――连你也没有办法吗?这……这怎么办可好?”我听得商少长一番话,好似在我头上响起一个惊雷!“逸扬是为救我中的毒!他若中毒不治……我……我……”
商少长一双深遂的眼睛看着我,缓缓道:“你怎么样?殉情么?”
我怒道:“姓商的!你胡说什么!”
商少长轻轻一笑,也不生气,“当下之计,还是看看这小子的命大不大,如果是命大,还是有法可救的……”他脸色一正,看着我道:“可你自己也病得不轻!你的风寒已非一日,近来已有咯血之症,渐渐侵向肺部,而且你身子又弱,若想好起来可是加倍缓慢,你自己的身体不会比云逸扬好多少!”
我摇摇头道:“你……现在不用管我,我现在想去看逸扬!他到底怎么样了?”
商少长看看我,笑容中竟似含着一丝宠溺,这一刹那,我几乎失神在他柔和的笑容中,“现在不会再吐了吧……”还未等我从这笑容中回神,他又加上一句:“要不让别人看到你大吐特吐,还以为我们已经有了!”
有了?!
我睁了半天眼睛,才明白他口中的那个“有了”。
“你……姓商的!!”一个枕头飞向商少长笑得贼贼的脸――
看着他笑得那样开心又得意,真难想象这双温柔的眼睛,居然会射出如最冷的刀锋般肃杀的目光。
在他杀灰衣杀手的一刻,他眼中射出的冷厉与狂怒几乎可以让周围的一切冰封。
我随商少长走进云逸扬的卧房,就觉得房间内弥漫着一种沉重的草药气息。这个小小的卧房里坐满了人,云夫人、优华、徐大娘、公孙先生、苏三手、阿牛、杨伯……满满地围了一屋子,每个人的眼中,都流出抑制不住的愁苦和悲哀,云夫人本来年近四十,平时看起来只有三十许,可现在看起来却好似在一夕之间,一下子老了二十多岁!鬓发乱了也根本未加注意,口唇不住翕动:“扬儿……我的扬儿……”念叨之间,眼角突然流下泪来。
我心中一阵酸楚,满腔话语到了嘴边却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许久才慢慢张口:“云……云姨……”
云夫人闻声缓缓回身,擦了擦眼角残泪:“孩子……逸扬他……”语声顿时哽咽,连忙用手帕捂住嘴,再也说不下去。周围的优华与徐大娘也流下泪来。
在场众人中,最兴高采烈的,恐怕倒是最让周围众人担心的那位――云逸扬。
云逸扬斜倚床边,背后放了一个枕头,见到我走了进来,顿时眼睛一亮,连忙招手高叫道:“白姐姐――看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快快,到我这里来坐!”他眼睛闪闪发光,居然十分兴奋,只是他面色本来黝黑,现在却现出一种奇异的苍白色,且眉间隐隐透出黑气。只说得这样几句,云逸扬的脸上便透出淡淡的嫣红,胸口微微起伏,显是有些吃力。
我走到他床边坐下,柔声道:“逸扬,你现在可觉得好些了?”云逸扬哈哈一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只那杀手的轻轻搔痒般的两下子,才不会把我怎么样!大家都是太过杞人忧天才会愁成这个样子,你看我精神气足得很,哪象有个什么病?”看得他仍象平时那样对我嘻嘻哈哈,我又是心头一痛!手轻轻抚上他额头,“你现在觉得如何?可要如实地告诉姐姐,不许瞒我。”云逸扬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突然伸手握住我的手,轻声用只有我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只要姐姐平安无恙,我就是死了也甘心!”
“你……你这小孩子,说些什么!”我闻得他言,心中却似被重锤狠狠一击,一种又酸又涩的感觉涌上心头,不由得这句话冲口而出。看得云逸扬孩子气般紧紧抓住我的手,过不多时,竟已沉沉睡去。我才缓缓将手抽出,为他掖好被子,让他睡得舒服些,但我这个对医道一窍不通之人也能看出,云逸扬表面精神不错,但脸色白中泛青,中气不继,呼吸间促,明明是极度虚弱之人的表征。正颦眉暗暗沉思间,只听得商少长沉声道:“云夫人,白衣,我们到别屋叙话。”
桌子上,放着一把细长轻薄的短剑,剑身慢慢泛出一种诡异的青光。
就是这把曾经在孟庆手中的剑,造成云逸扬现在的病入膏肓。
“温柔一出,销魂蚀骨……”商少长随手拿起桌上短剑,轻轻一抖,剑光闪闪,剑上一道青芒竟似活了一般吞吐不定。在灯下看去,有如一条剧毒无比的青竹丝。商少长一改平时嘻嘻哈哈的笑容,头一次面色变得凝重非常,“这把剑,就叫‘温柔’!”
温柔?
“不错,温柔!”商少长看着我和云夫人惊讶至极的脸,正色道:“只因为它的剑刃实在是太细,太薄,所以当你还没有感到痛苦时,它就已经带走你的命了。”他微微一笑,“这在许许多多的杀人方法中,不就是最温柔的一种?”
我看着这把几乎带走云逸扬命的短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宁愿孟庆当时夺走的是我的命,而不是那个爽朗开怀的少年!
孟庆用那柄剑刺来的时候,已经算准我避无可避,但又在剑身上涂满毒药,真的是想置于我死地!
“剑叫温柔,使用这种剑的组织,也叫‘温柔’”,商少长缓缓道。
我惊讶地看着他:“难道这些杀手,竟也是有组织的么?”
商少长道:“当然有,正因为他们有组织,所以才每一次行动都周密策划,进退有度。尤其是他们派了五个杀手来归云庄,就是算准了归云庄尽是老幼妇孺,五个杀手便已足够。但是却没有想到的是,此时没有几个人在归云庄,所以他们只杀了一个小丫环。”
“啊――小丫环――铃铛儿!!”我面色大变,眼前突然蒙上一层黑雾,脚下踉踉跄跄向后退去,“咣”地一声,脚跟磕到椅脚,身子不由自主地向椅上倒去――
铃铛儿,那个可爱的,总是追着叫我“白姐姐”的小姑娘,年轻活泼、正当花季年华的小姑娘,居然无声无息地就死在灰衣杀手的剑下!
嘴里被人灌下一口清水,我眼前的黑雾慢慢散去,可是又慢慢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心脏的痛楚越来越强。似乎过了好长时间,我才缓缓开口,声音竟是一种非常难听的沙哑:“商……商少长,你能不能给我讲讲,这个组织……是怎么回事?”
商少长苦笑一声,摇头道:“大凡杀手组织,都会比其他组织更严格地保守秘密,所以一般不会为外人知悉。而‘温柔’是杀手组织中的佼佼者,只要温柔出手,十有八九必能成功。因此知者甚众,但想一窥其中门径者,可是难上加难。”
许久未发一言的云夫人一直在旁边侧立,也不知想些什么,却这时走到商少长面前,突然跪倒在地,痛哭失声道:“商公子……商大侠!我们云家一脉单传,人丁凋零,到了小儿一代,只有我们母子相依度日,小妇人不求荣华富贵,唯愿小儿逸扬平安而已,而今云家突遭大变,小儿命悬一线,如今之计,只求大侠能帮小妇人度过这个难关,救小儿一命,小妇人定铭感五内!”说罢连连磕头,涕泪交下。
商少长忙一个箭步扶起云夫人,见她哭得几欲昏死,连忙伸掌在她背后推拿几下,使她慢慢和缓气息。才沉声道:“夫人何出此言,逸扬我是一定要救的,虽然我现在不能救他,但并不表示没人能救他。”
云夫人闻言稍止哭泣,抬头忙道:“谁能救得了逸扬身上之毒?”
商少长慢慢现出一丝微笑,道:“最难调理是炎凉……”他抬起头,脸上现出一种平和的微笑,缓缓道:“若说天下只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云小子,那么便只有夏炎凉!”
第十五章 霍老人
“夏炎凉?”“夏炎凉!”我与云夫人不禁异口同声喊了出来!这夏炎凉之名我只在云逸扬口中听过,她与商少长齐名,有“最难调理是炎凉”之称,只是这个传奇般的女子,又到哪里去找?又怎么能找得到,就算找到了,以她那个古怪刁钻的性子,又怎会顺顺当当地为云逸扬解毒?想到这里,我急道:“这天下如此之大,我们怎能知道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夏炎凉在哪里?这可怎么办才好,如果再拖下去,逸扬的毒……他……他会不会……”我一急直下,手不自禁抓住商少长的衣袖,声音竟似有些颤抖:“这……这可怎么办才好!”
商少长任我抓住衣袖,眼神直直向我眼中射来,道:“你放心,只有我知道夏炎凉的所在,而有我在,云逸扬就不会有事!”
他的眼神竟似含有一种令人无可抗拒的安抚力量。我被他看得脸稍稍一红,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袖,连忙象被烫了一下似地松开。闻得此言,我的心中却不知为何没有半点轻松下来,反而脑子里更是烦乱,我闭上眼细细思索了一下,缓缓道:“可是……我们又怎么能相信你……”
“你现在必须信。”商少长用手拄额,轻轻向我微笑,“因为你必须选择我,你现在,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我惊讶又无奈地看着我眼前的这个人,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对!
这是我头一次把赌注压在别人身上,也是头一次,发现自己如此惊慌失措!云逸扬为了救我,才中了孟庆的剑毒,他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为我不顾性命的男孩子!如果我不能将他的性命从生死线上抢回,又怎么能对得起云夫人,又怎么能安心地过好我的下半辈子!……云逸扬啊云逸扬,纵使我可以为归云庄带来再多的财富,可我又怎么能还清这笔不清不楚的感情债!
最可怕的是,我头一次发现,自己失去了独立的判断。
我不得不否认,自从这次归云庄遭逢大变,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变得六神无主。从开始到现在,我们所有人几乎都在商少长的安排之下,却不得不服从他的安排,因为谁也不能否认,他的安排,是迄今为止最好的安排!
而且,我们只有选择他的安排。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几声叩门声,一个清脆的女声在门外响起:“白姐姐,商公子为你开的药已煎好,优华已经为你端来了。”我收摄心神,沉声道:“是优华么?进来罢。”
声音刚落,优华推门而入,美丽无双的脸上也增了几丝憔悴,这次归云庄内进了刺客,铃铛儿惨死,云逸扬又生死未卜,使得每人都忧心憧憧。优华将红漆木盘上的药碗递到我手中,道:“这是商公子写的方子,优华拿去煎的,商公子怕白姐姐嫌苦,特地让我多加些蜜糖。”
怕苦?笑话,我又不是小孩子!
商公子写的方子……商少长怎么会为人看病?!我想及此,药碗端到嘴边并不喝下,眼睛满含怀疑神色地看着商少长。
商少长嘻嘻一笑,道:“我那点开方子的三流本事,还是和炎凉学的,她平时总为我配置一些伤药带在身上,就是因为我总是打打杀杀,少不了带伤挂彩。炎凉医术不能说是无双,但也是天下少有了,这次云逸扬先保住小命,就是用了她的封玉散。不过……”商少长顿顿,颦眉道:“炎凉从未配过‘蚀骨’的解药,因为……云逸扬是第一个在‘蚀骨’下仍活着的人!”商少长缓缓道:“这‘蚀骨’毒性最为诡异,那天我费了五成功力,才勉强将他全身毒素压住暂时不至发作,却不能将其驱出,眼看这毒药一点点地耗尽他的精血,可真不愧为‘蚀骨’之名!看来只有炎凉才能对付此等狠辣的毒药了。”说完,商少长看看我苍白如纸的脸,道:“你也没有好到哪里,炎凉可从未给我准备过驱寒清肺的药,我只能凭记忆为你配些,也只是不能治本,还要让炎凉为你一施圣手。”
我看了看商少长,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这药汤入口并没有想象中的苦涩,反而有一种清甜的蜜糖香气。看来优华在里面放了不少蜂蜜。虽然商少长只说他是三流本事,但确实这几天我胸口的窒塞之意大减,也甚少吐血。
“那我们就马上上路去找夏炎凉,还等什么?”
“不行,在离开归云庄之前,必须还要先找一个人。”
“谁?”
“霍老人!”
“云逸扬的伤势不能再拖,你的病也要尽快医治,我们必须要找一个可以保护归云庄的人。”商少长说:“因为现在任何一个三流杀手,都可以将归云庄夷为平地!”
我颦眉道:“可是……现在谁愿意为归云庄出这个头?
“霍老人……他现在的日子太清闲啦,清闲得几乎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了。”商少长往椅子上一靠,懒懒说道:“有他派人保护,归云庄当得平安。”他抬眼看看我,悠然笑道:“衣衣,你可愿意和我走上一遭?”
我看看他,道:“我好象没有说‘不’的机会。”
看着商少长笑得轻松无比,似乎什么事情在他眼里都可以安然解决,但心思之慎密,处事之妥当,我见过人中罕有匹敌!见他未言几句,便将现下要事分析安排得清清楚楚。却又似随意轻松,好似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谁又能想到这个笑得温和又无害的年轻人,居然在孟庆行刺当天,用秋水刀无情斩杀了五个杀手!后来优华对我说,幸好我那天晕了过去,否则当时血溅当地的场面,足可以让我再晕一次!
商少长见我深思不语,道:“你现在的身体虽然弱,但去见那个老头子,应该还是不妨事。”他起身一把拉起我的手,笑道:“这就走罢。”
我一怔之下,居然让他牵着我的手走出房门才缓过神来,连忙抽手道:“我自己会走,你不要碰我!”
商少长一笑,刚待说话,便见苏三手兄弟正向房内行来,四人一见,俱都是眼神一窒!苏三向来言语不多,沉默寡言,但见商少长腰间长刀,总是半睁半闭,无精打采的眼中,突然射出一道锋芒:“你是……无情杀手?”
无情杀手?!我疑惑地看着商少长,天下人都知道商少长是最出名的杀手,却为何苏三有此一问?
却见商少长悠然一笑,缓缓道:“锦心绣手,丹青国手……久仰,久仰。”
兄弟三人脸上却是一丝笑容也无,苏大声如铜钟:“我等与白姑娘有知遇之交!眼见白姑娘有难,我们兄弟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商少长回身看看我一脸茫然的样子,温言道:“我,又何尝不是?”即转向苏大道:“我未几日要带他们去回春圣手处医治,这归云庄老幼,还得三位多加援手了。”
苏二回道:“商兄多虑,兄之刀法足可天下行得,料来白姑娘与云兄弟有商兄保全必得平安!只是……”
商少长哈哈大笑,笑声连绵不绝:“在下虽为杀手,但至少言出必行!以我之名,苏家兄弟仍不信么?”
苏三看了看仍是一头雾水的我,又看看商少长,他平素甚少说话,更甚少微笑,此时突然笑了笑,“看来是我们兄弟多虑了,商兄若有闲暇,代我等向圣手妹子问好!”说罢三人稍一拱手,向内行去。
我听得茫然不知所云,疑道:“你们说的是什么,这只手那只手的,我怎么都没有听懂?”
商少长看着我懵懂的样子,不由伸手摸摸我头发,笑道:“小孩子知道那么多做什么,还是快些去霍老人处要紧。”说罢已先走了出去。留下我怔了半晌,才发觉又让他占了便宜:
“喂!!谁是小孩子,还有,谁让你摸我的头发!”
“居……园……”我疑道:“这霍老人居然住在这里?”我眼前一派深宅大院,亭池院落绵延落落,端地是大富豪奢之家。商少长贼贼一笑,悄声在我耳边说:“那个老头子在居园后,前面是他的不成器的儿孙住的。”
“那……我们要怎么进去?喂!你……你离我远一点!”看着商少长笑嘻嘻地将头从我耳边移开,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商少长两臂互抱,得意笑道:“咱们来得仓促,而且……这件事情不能惊动人太多,我们就……不如跳墙进去?”
“跳墙?”我抬头看看数丈高的高墙,顺口道:“好啊……”,却回眼看见商少长一脸色迷迷地看着我张开两臂,不由怒道:“你……哇!你做什么?!”
商少长一脸无辜地看着我:“带着你跳墙啊小姐,你总不会什么轻身提纵术什么的,能飞过这高墙吧。”
“你……你……”我脸一阵红一阵白,既非寒冷,抑非病痛,而全然是被这个无赖气得说不出话来,“你如果再对我动手动脚,我就要你好看!”
商少长看着我眼射寒芒,无可奈何道:“我不抱你上去,但至少我得碰你的腰,你才能越过墙,这样行不行?”
我思量半天,好不容易将头用力几点。商少长脸落笑容,道:“这才乖!”走到我身边来伸手揽住我腰,还未等我大发脾气,口中低喝道:“起――”我只觉身子一轻,刹间脚已离开地面数丈,这足有二人高的高墙,居然让商少长一跃而过!
一个小小的院落,一个矮小的老人正在扫着地上的残雪。
商少长带着我越过一大片高楼疏池后,便在这个小小的草庐前停下来,我不由大为惊讶,在这样一个大得不象话的园林后,居然有这样一个清静简陋的草庐,似乎一洗繁华,充满安静与平和。
那个矮小的老人似乎全然不知我们站在院外,仍是一下一下地扫着雪不发一言,周围的人事竟似与他全无干系。一双饱经风霜的枯干的手握住草帚,慢慢地将雪扫到院中的梅树下。
老人的步子缓慢,但却带着一种奇怪的韵律,在院中每走一步,手中的草帚也挥动一下,老人,院落,梅花,残雪……组成一种奇怪又协调的画面。我与商少长静静地看着,谁都不发一言。老人终于扫净院落,慢慢转过身来——
老人的年纪至少也有八十岁,头发稀稀疏疏,几乎已经全白,脸上的皱纹抽抽缩缩。这样一个风烛残年、苍老衰弱的老人,他的眼睛里,却奇异地保留着一种年轻人的活力。这种活力竟使这样的老人整个皱缩的身躯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力量!使他在面对我的时候,我竟突然有一种感觉:我面对的不是一个矮小年迈的老人,而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狮子!
狮子虽然年迈,可那种威慑仍存!
老人缓缓抬头,道:“你……是白衣?”他的声音苍老,却吐字很清晰,凛凛然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势。
我面不改色,朗声道:“我是白衣。”
当我吐出最后一个字时,突然好似整个院落的空气突然变得窒息得可怕,那个老人的全身似乎突然散出一种极其压迫的气势。这种无声的压制一瞬间爆发,我觉得整个苍穹忽然都向我头顶压过来,这个小小的院落居然象无底的大海一般恐怖,那种气势似海浪般,铺天盖地向我袭来,我的脑子已经无暇顾及那个老人为什么会发出这样摄人的气势,只是身体下意识地苦苦支撑,尽力让自己不要后退和胆怯——我只觉得自己象大海中的一片树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这种海浪般的气势卷入海底。
突然,我的背后感到一波不同寻常的寒气!
一种不同于三九寒天的寒气。
如清凉的秋水,如静谧的秋风。
秋水刀。
商少长。
我苦苦咬牙支撑,这眼前的老人不动分毫,却能将我逼得几乎要倒在地,嗓子里终于尝到了淡淡的血腥气,一口腥咸的东西漫到喉咙口,我狠狠心,将这种腥咸硬是咽下。我确实感到背后冽然的刀气,但我已没了力气、也没法子抵挡——难道真正要我的命的人是商少长?他从来没在我的前面走过,总在悄悄在我的身后,而现在的机会是最好的机会!我只觉得身后的寒气越来越浓,全身上下好似已经被这寒气封死,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突然,老人的攻击一下子归于无形,就好象下过一场阵雨,很快就雨过天晴。我只感到身上的压迫一下子消失,整个人好似都抽空了力气,象一个空空的袋子。耳边只听得老人缓缓道:“……好个商少长,好个秋水刀!”
商少长在我的身后,我看不到他的脸,他的声音清朗:“好个霍老人,居然对一个没有武功的女人下手。”
老人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在我的眼中,她不是女人,而是一个人。”这句话听起来矛盾无比,却又奇怪的自然,“我要帮助的是强者,她虽然是女人,但她能一步不退地面对我这个老头子,这说明她是强者。”他又笑了一下:“我这个老头子,喜欢和强者交流。”
霍老人转过身来看着我,眼中居然闪过一丝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慈祥:“孩子,跟我来罢。”
他走到商少长面前,看着商少长笑眯眯的脸,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如果我不停手,你会抽出你的秋水刀么?”
商少长戴着面具的脸仍旧一脸笑容:“你为何不试试?”
霍老人定定地看着他:“我老啦……老得已经害怕死亡……已经没有精力和能耐接受年轻人的挑战了,……更没有把握,接受你的挑战……”他眯起眼,看着天边灰蒙蒙的一角,喃喃道:“我没有把握,接下无情杀手的一刀。”
“孩子,受惊了罢。”霍老人和我们坐在一张简陋的小桌旁,地上烧着一盆炭火,这个草庐简陋清净,与前面的豪宅大院简直格格不入。老人用枯干的手为我们倒上清茶,静静地听我们说完后,他抬眼看着我,一字一句道:“孩子,你不是这里的人。”
我眼中闪过一丝混乱:“老人家何出此言?”
“呵呵……”霍老人拂着颔下稀疏的胡须,“白衣卿相,白衣卿相,若非亲见,谁能知道白衣卿相是个年轻女子!在老夫的霸气之下,一个没有武功的女人居然能一步不退,真算难得了……”他看了看我,道:“我的儿孙们不晓事理,自己不会正正经经的做生意,却专爱找别人的麻烦,他们在生意往来中和归云庄吃了亏,便要找些不入流的小毛虫去找你的麻烦……呵呵,我那时便请天下第一杀手去对付,也是杀鸡用牛刀了。”
我闻言大惊失色:“什么!――老人家,你说商……商少长是你请来……”
霍老人微微点头:“绛州的霍老爷子,是我的第二子,哼哼……嫌我老了,不中用了么?焉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力不如人,又能怪得谁来!我霍家靠的是堂堂正正,怎能用一些小人伎俩!”说到此,霍老人枯手拍上桌子,桌子一角竟被这个貌似孱弱的老人一掌拍了下来。
我缓缓道:“老人家胸襟令人敬服,现在归云庄有难,全庄人生死系于一线,还请老人家成全!”想及云逸扬生死不知,一庄老幼妇孺,我用力一咬牙,走到霍老人面前,双膝一曲——
一股柔和的劲道托住我的膝盖,竟使我跪不下去!
霍老人见我站起,方收回右手,缓缓笑道:“素闻白衣卿相清高雅达,今日归云庄突逢外敌,老朽纵然齿落骨衰,又怎能不施援手?这本是老朽份内之事,又怎担得卿相如此大礼?这归云庄的安全,就包在老朽身上。”说罢伸出手去,端起清茶慢慢啜饮,道:“白衣卿相能信得过老朽这个初见之人,老朽才是感激。”半睁半闭的眼中倏时射出一道锋芒向我射来。
我双眉一振,一字一句道:“因为现在归云庄没有退路,这场赌博赢也罢,输也罢,至少我们便有一半的胜算……”我单手轻摩茶杯,毅然道:“但是,即使只有二成胜算,我便也代归云庄赌了!”
胜王败寇,败,就是死!
既然这场灾祸起由我,我也定要将它压下!
只要有赌博,就有输与赢,而赢者与输者,却往往由运气决定。
我不相信我的运气会那么差。
“哈哈哈哈……”霍老人起身朗声大笑,在这一刹那,我竟恍然觉得站在我面前的不再是一个佝偻苍老的老头子,而是一个英姿搏发,俯仰天地的霸主!霍老人笑毕,双眼紧紧盯着我苍白的脸,缓缓道:“闻名不如见面……见过白衣卿相,霍某才知巾帼可胜过男儿……”霍老人的眼中隐隐闪出红光,脸色竟似有些狰狞,“怪不得众家都要夺你,若不能夺之,亦必毁之!你短短一年时间,便已控制了山西织业,若能得到你,称雄南北十二州又有何难哉!……我霍家若要有你,又何必盘踞于此地……”霍老人越说越激动,泛红的眼中闪过一丝煞气——
商少长在我身后,悠然轻吟:“江北霍青,一言九鼎。”
这淡淡八个字,在霍老人耳中竟似有如振雷作响!他挺直的身子陡然一振,眼中红光慢慢消失。只在一瞬间,他又变成了那个苍老无力的老头子,似乎比刚才更加无力与龙钟。他慢慢抬起眼,眼中已经没有那种年轻人的活力,代之一种他这个年纪应有的疲倦昏黄。喃喃道:“老啦……老啦……怎么会那么想,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个老头子,怎么会顾过来……我又怎么会难为一个小姑娘……”霍老人望向我,慢慢道:“孩子,刚才让你见笑了……唉……我只是想,如果我的儿孙中,会有如你这般的奇才……每人有每人的造化,我老头子,许是太奢求了……”他摇摇头,道:“今天我会派人去归云庄,严加守护庄内人口,我霍青一言九鼎,你放心就是了。”
我看着这个老人,心中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与怅然。许是他年轻时是枭雄样的人物,也曾叱诧风云,也曾雄踞一方,……可是,谁又没有那样一天?
我怔怔道:“老人家……”
霍老人突然慈祥地笑了,眼睛眯了起来,道:“走罢……有空的时候,别忘了看看我这个老头子。”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一丝促狭,道:“你们从那边的大门走出去就可以,我这里的大门商公子已经走了十几遍,根本不用翻墙越户,做梁上行径。”
“啊……”我用力睁了睁眼,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到霍老人处根本不用什么跳墙!根本就是——那个商少长想占便宜!才想出这个有机会揩油的烂理由!我两只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天字第一号的大色狼,心中已将他杀了千百遍!
我看着这个老人将我们送出门外,慢慢蹒跚转过身向屋行去,终于再也忍不住地问道:“老人家,你为什么说我不是这里的人?”
老人回过头来,笑笑道:“你的光芒太耀眼了……无论你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你的言行,你的头脑……你和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语毕,茅屋的门终于关上。
我一动不动地回味他的话,许久未发一言,脑子里一片迷茫。直到商少长沉声道:“我们该走了。”我点点头,刚一迈步,突然觉得喉咙一阵发痒,“哇——”地一声,一口鲜血毫无遮挡地吐了出来,随即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倒在商少长怀里。
这霍老人的霸气,终究还是伤了我。
第十六章 云起水穷处
漆了乌桐油的马车,马车里铺着一层又一层暖和的绣花棉被,车里又温暖,又舒服。我和云逸扬两人便坐在马车里,两人的脸都是一样的苍白。
拉车的马便是商少长那匹神骏非常的“大黑”,这匹千里良驹似乎对被牵来拉车这样的“下等差”并无怨言,一溜小跑甚是得意快活。
驾车的,自然是商少长。
坐在马车里,一路颠簸摇晃自不能免。我坐在锦榻上紧锁双眉,心中思绪难平。脑子里已将这些天来之事回溯一遍,只觉此事疑点重重,令人难解。似乎件件都是破绽,却又件件相扣,难寻突破。那些灰衣杀手为何寻上门来要至我于死?那孟庆手上的短剑淬的“蚀骨”为最为厉害阴诡的毒药,若非云逸扬替我挡下一剑,我现在焉有命在?我自认未与别人结了仇怨,这些灰衣杀手又是何人所雇?而那个人又为什么挑上归云庄?难道真是出头的椽子先烂,归云庄这一年来崛起如此之快,却又犯了某些人的大忌么?
商少长为什么这时出现在归云庄?
无情杀手,锦心绣手,丹青国手……又是怎么回事?
霍老人又是谁?
商少长为何心甘情愿地帮忙?
……………
最后的疑点,竟又集中在商少长身上。
我微微叹气,枉我阅人无数,可在此时此刻,却分辨不出商少长那张一如既往的笑脸下,隐藏着怎样的心机深沉!现在我和云逸扬最需要信任的是他,可最需要提防的,亦是他!
现在我和云逸扬在他眼中,无异于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白姐姐……”一声有气无力的呼唤惊破了我的思绪,我向云逸扬笑了笑,问道:“逸扬,现在觉得好些了么?”
云逸扬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愈见瘦削,慢慢道:“还是老样子……白姐姐……你可会走么……咳咳……”说罢,便是一阵大咳从口中冲出。
我伸手轻拍他背,让他顺过气来,皱眉道:“现在归云庄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会走,……再说,白姐姐现在也病得不轻,又能走到哪里?”
“是么……”云逸扬双眼直直望着车厢上方,喃喃道:“我总觉得……白姐姐不会和我们一起太久的,……姐姐象从天下落到人间的仙子,突然出现在我们家,突然给我们带来了那么多好运,却象一阵风一样,不知道姐姐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便要抛弃我们……咳咳咳……”云逸扬用力吸气,这几句话他说的甚是艰难,好似咳嗽也没了力气。
“你……你这孩子,胡说什么!”我眼中闪过一丝悲伤,连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云逸扬连连摇头,又吸口气,轻声道:“我知道……姐姐不是这里的人……你的口音,行止,仪态……都和我们不同!可我从未问过,也不敢问,只是想,现在我才是最幸福的一刻,我虽不知道什么时候姐姐会走,但现在,姐姐毕竟是在我身边的……”
我鼻子里涌过一股酸楚,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半响,我摇摇头,柔声道:“傻孩子,姐姐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天下之大,除了归云庄,又有何处是我的容身之处?只有这里,才始终让我安心。”
云逸扬苍白的颊上浮出一缕微笑,“逸扬知道,在那天晚上……我抱住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仍不能把姐姐留下来,姐姐如这轻风一般,本就是应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天下又有谁能留住你?又怎能留得住你?……姐姐……终究不是属于我的……”云逸扬喃喃几句,终又昏昏睡去。
“你……”我冰冷的手指拂过他的额,除了叹息还是叹息。这个真诚、爽朗的少年,恐怕我要辜负他的一番情意,可是又有什么法子?我自从在大学经历一件事情之后,便决心已不再动情。对云逸扬我终究只有愧疚之感,却全然无儿女之情。
“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吁哈哈呼呼………”马车突然毫无预警地停了下来,四周突然传来阵阵尖厉刺耳的鬼笑声,听到耳中只觉得心惊肉跳,此时正是正午,却让人觉得阴风阵阵,毛骨悚然。一个细尖的声音陡地响起:“这车上拉的可是归云庄的货色吗?”
马车外响起商少长慢吞吞的声音:“呵呵……车上是有两个人,可不是什么货色……你们……又是什么人呢?”
另一个粗哑的声音随之响起:“哈哈哈――我们便是买命的人!小子,趁你的脑袋还在你脖子上,尽快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吧!”
“呵呵……买命的人……”商少长的声音悠然又惬意,“这种场合我怎么能走?”
一个声音突地紧促起来:“你……你是谁?!”
商少长微微轻笑:“你们……是买命的人,我么,就是杀人的人!”
这“杀人的人”四字从商少长唇中轻轻吐出,说得象逛景游玩一样轻松,可听在心中,竟似有一股凉意自心中升起!
马车外许久声音全无,过了半晌,终于一个苍老平板的声音响起:“阁下是……”
“我么……你没看出来么?当然是车夫!”商少长的笑声又轻松又惬意:“你没见我手里拿着鞭子么?”
那个苍老的声音似乎是外面所有人的头目,他平板的声音又响起:“与人方便,与已方便,我们只不过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同前辈从未结下梁子,前辈又何必趟这个混水?不如将人让我们带走,我们首领定当重金以谢!”
前辈?
这个人的年纪听起来比商少长只大不小,居然叫商少长“前辈”?!
我在马车里听至此,心中暗暗叫糟,连忙示意云逸扬慢慢伏在车厢内,我身子一点一点向车门外移动,将身低下,左手小指轻轻挑开帏帘一角,凝神向帘外看去——
马车正停在一个山坡后,正前方隐隐有七个灰衣人影,呈半圆状排开。所服灰衣无论样式或颜色,均与十天前刺杀我的杀手服色相同,看来,这些也是“温柔”手下之人。
只听得商少长悠悠道:“看来……你已经认出我是什么人,居然还和我讲条件。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这车上的两个人我也难保护他们周全,不如我就做个顺水人情,将这个没用的小子送给你罢了——”
我颦眉正在细听,听到商少长说“将这个没用的小子送给你罢了!”时,不由心中大惊,刚待张口阻止!突觉腰间一麻,顿时说不出话来,身子亦不受控制地倒在车厢内。眼睛望向云逸扬处,却吃惊地发现自商少长身后伸进一条马鞭,这鞭稍如长了眼睛一般云向逸扬卷去!云逸扬亦是大惊,刚要向内闪避,这马鞭却似有灵性一般,已算准他躲闪方位,竟将云逸扬虚弱的身子一下子拉出马车外!
耳边听得商少长笑道:“这个小子太也没用,病病秧秧的也活不了几天,不如就把他给你们拿回去交差!”声音刚落,我在马车内清清楚楚看得商少长手中那条长鞭如飞龙在天,云逸扬的身形不算矮小,竟将他象扔破布袋一样向山坡下扔去,空中响起云逸扬一声惨叫,便没了声息。几乎是刹那间,马车外却又响起两声惨叫,这两声却极短促,一响即没。商少长笑道:“在我眼前抢人,也太大胆了些。”
为首灰衣杀手怒道:“商少长你——”随即一挥手——
我被商少长不知点中了什么穴道,全身几乎动弹不得,只听得“扑扑”几声,似乎有什么物事勾在马车上,几乎同时一条长鞭伸过我的腰间将我拉出,随即一只有力的手扣住我的腰间,将我抱在怀里。
一刹那,马车车厢突然四分五裂,我终于现在光天化日下!映入我眼帘的是木头碎片散了满地,五个灰衣杀手俱已出剑,对坐在车轭上的商少长怒目而视,却谁都不敢上前动手,地上已经倒了两个灰衣人,都是面朝下倒在地上,鲜血一点点从身下流了出来,染得白雪都成了红色,这两个人一动不动,看来是死多活少。
商少长轻笑道:“你既然知道了我是商少长,也应该知道我的刀下,一律是只有先后,并无少长的。”他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两人,啧啧道:“他们愿意先走一步,我又怎么能阻拦?”
为首的灰衣杀手用力咬牙,低喝道:“上——”
不斗是死!如果拼命斗了,至少有一半胜算。
人多势众,在大部分场合都是真理。商少长毕竟是人,是人,就会有弱点。
商少长怀中的女人,就是他最大的弱点!
剩下的五个杀手互使眼色之下,几乎是同时抽出细长软剑,五柄软剑如五条毒蛇吐信,飞身向我扑来!他们错落有度有序,竟似练这一招飞身疾刺已有经年,且下手之狠辣决断,竟似拼命一般!
不拼命,只有死!
我被商少长紧紧抱在怀中,只听得他一声长笑,人如一只鹰般纵身而起跃上半空,毫无惧意地向灰衣杀手织成的剑网直扑过去!他怀中抱着一个人,居然还比灰衣杀手的身影高了半尺!即使是让他抱在怀里,我甚至也能感觉到他将空气吸进胸腔的力量,然后,就是一种熟悉的,几乎能让汗毛都感觉到的一种寒意——
商少长的秋水刀终于出鞘!
为首灰衣杀手人在空中,脸已经变成了死灰的颜色。半尺,只有半尺!
商少长跃起只比他高了半尺。
这半尺,却足够让他感到死亡的气息。
他最后看的一眼,便是商少长微笑的脸。
商少长在空中,刀已轻轻掠过他的颈项。
深入半寸便够了。
商少长杀了一人,足尖在他下坠的身子上轻轻一点,身子竟又腾空一丈有余,秋水刀斜斜下劈,我的头被商少长扣在他肩上看不真切,只听得两声轻哼,觉得背后溅上温热的水滴。
这几下无异电光石火,我和商少长已脚踏实地。不过弹指工夫七个杀手只余其二。一个杀手手上软剑已抖个不停,脸色灰白,突然尖叫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拔腿向后跑去,另一个杀手一剑砍断车轭,便想飞身上马逃命——
黑马突然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四只铁蹄势夹寒光齐齐一击跃上半空,高大的身躯竟然躲过灰衣杀手的势子。黑马就势两只前腿下踏,向灰衣杀手头上踩去。灰衣杀手大惊失色,连忙挥剑连削,没想到这黑马下踏居然为虚式,双蹄未待落地,身子已转了半圈,这回是后腿向后踢去。灰衣杀手未料这黑马居然神骏至此,再回剑自救却已来不及了,“咯咯”一响,黑马已将他双臂踏断!就势已踏上他胸口。
在不远处,商少长将最后一个灰衣杀手斩在刀下。
我只觉商少长在我腰间拂了几拂,顿觉身子和舌头都回到自己身上,可以动弹了。我深吸几口空气,刚待站直身子向后望去,商少长的手却扣在我头上不让我转身。
“别看!”商少长用力将我的头压在他肩上,低声喝道。
我知道,我的背后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刚才剽悍的灰衣杀手,已无一例外地倒在地上,失去了他们的生命。
谁能想到,秋水刀美丽的刀光下,带来的是如地狱般可怕的气息!
我咬咬牙,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商少长,看着商少长深遂异常的眼神,我的牙齿死命地咬着嘴唇,突然用力一巴掌狠狠甩在他脸上,怒声道:“你好狠的心!你居然杀了逸扬!”我冲上去对商少长又踢又打,悲愤欲死:“你为什么要把逸扬扔下去!”
商少长一动不动,亦不言语,任凭我踢打怒骂不休,我脑子中只余一片空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逸扬死了……逸扬让这个杀手杀死了……”
“你打够了没有?”商少长一手抄住我左手,再顺势将我右手一同扣住,沉声道:“你回头看看。”
我用力拼命挣脱商少长扣住我手腕的手,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我又气又急之下大喊道:“看又有什么用!逸扬已经被你扔下山崖了!他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竟要杀了他!谁要你的保护,谁让你杀了逸扬!他这么年轻,又那么相信你——”我正大喊大叫时,突然听得身后有簌簌的声音,紧接着一个虚弱但熟悉的声音响起:“白姐姐……”
逸扬!
云逸扬!
我大惊之下回头看去,却见山坡后慢慢升起一个沾满了枯枝败叶的脑袋,苍白的脸上满是干土,却带着欢快的笑容。云逸扬又用力几次,终于从山坡后爬了上来,他中毒后身体极度虚弱,坐在地上喘了几口大气,好不容易开口道:“白姐姐,你……你别怪商大哥,他实是救了我……”
这一次“温柔”狙杀我们两人,实是比上次策划还要精心周密。无论地形,人数,时间,阵形……实是占了天时地利,一定要制我们于死地。还因为“温柔”已算准,商少长便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得不左支右绌,也难以护住两人。
这个计划实是设计得近乎天衣无缝,但却未想到商少长却已看准马车所停地势,见山坡后左近一处满是厚厚的枯枝树叶,便先把身体最为虚弱的云逸扬先扔下山坡,明是扔下,实是用了一股巧劲,将他放到树叶上不致摔伤,然后趁两个灰衣杀手纵身向云逸扬扑去之际,一举扑杀两人。七人既余其二,那么各个击破便容易许多!商少长兵行险招之下,居然一击成功!
云逸扬擦擦额上的虚汗,笑道:“商大哥好厉害!这下子终于看到秋水刀的威力了,还好我在山坡后藏的甚是安全,这还觉得刀气刺骨,真是美丽又可怕!”
可怕?
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会比商少长的脸更可怕?
我双手被商少长扣在手里,一动也不敢动,听完云逸扬的讲述,自己在脑袋里转了一遍后,更是双颊胀红,汗流浃背,这不是天气炎热,亦非病痛所至,实是由于听了云逸扬讲述之后,又惭愧又无地自容!——我咬咬嘴唇,头一点一点抬起,眼睛怯生生向商少长的脸望去,这一望——不由得脸又红了几分。
商少长面色铁青地看着我,右边脸上赫然几道鲜红的掌印!
我被他一看之下,吓得眼神一缩,向自己脚尖看去——我怎么知道自己第一次打人耳光居然这么用力……原来他没有杀云逸扬,但为什么弄得象他做了坏事一样?就算他做了好事,将我们从鬼门关里救了出来,可又谁让他当时不说明?对……可是,当时的情势下,他又怎么来得及说明,再说……不过现下看来千错万错,这次却真的是我的错!他明明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可我却理直气壮地甩了救命恩人一巴掌……
我用力咽了口唾液,嘴唇翕动半天,好不容易吐出几个字:“抱……抱……抱歉……我……那个我……我不是……”
商少长仍不言语,松开我的手,转身便向黑马走去,竟对我和云逸扬是看也不看。挫身劈腿便要上马——我连忙跑上几步,急道:“你……你要上哪里去?”
商少长摸摸仍在红肿的脸,看着我焦急的面庞,面无表情道:“被你打了一巴掌,还能到哪里去?”
“可……可……”我一急之下喊道:“你想怎么样?我已经对你道歉了!如果……如果你觉得这还不够,你……顶多打还我好了!”
商少长看了看我,双手斜插身子靠在马旁,淡声道:“你这样迫切想留住我,是不是只想找个为你卖命的人,好保护你们到夏炎凉处呢?”
我一惊,怒道:“你——你胡说什么!”
商少长看看我轻轻一笑,随即飞身上马,对我和云逸扬道:“这马车虽然破了,但还可以坐上去,我们趁天色未晚,还要赶路才是。”
云逸扬冲商少长笑笑,转身对我道:“白姐姐,我们快上来……白姐姐,你怎么了?”
我无暇回答云逸扬的说话,只是摆摆手,便靠在一棵大树旁大吐特吐,几乎要把隔夜饭也要吐出来,从伏击、突破、再到商少长杀人,吵架……直到现在我,才注意到商少长身后一具具尸体,和空气中弥漫着的一股沉重的铁锈腥味!
也许,这才是这个无情杀手的真面目!
第十七章 最难调理是炎凉
枯树昏鸦,荒山古庙。
山道上,一匹神骏的黑马拉着几块破木板在坎坷不平的雪地上行走,黑马、破木板和上面坐的几个人,组成了一幅异常奇异的画面。
我和云逸扬坐在马车上,不,应该说是破木板上,那些灰衣杀手已经用挠钩将这辆上好的乌桐油马车拆得七零八落,只余四个车轱辘和上面的一块木板,还有木板上的几铺锦被。我们二人均是面色苍白,气色委顿,这一天变故重重,屡生事端,虽未伤在灰衣杀手剑下,但毕竟又惊又恐,精神亦渐渐困倦。
但商少长却坐在车辕上,一边把玩着手里的鞭子,一边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他一口气连杀七人,居然如没事人一般,好似越发精神百倍,他仰头看看天色,夕阳已渐渐西沉。前方一棵老槐树下,一间古庙静静伫立。
商少长吹了声口哨,手提马鞭笑指道:“今天晚上运气不错,至少找到一个遮风蔽雨的地方!”他眼睛瞄瞄我,悠然道:“不知道闻名天下的白衣卿相,能不能受得了这样餐风露宿的日子。”
“你……”我用力咬咬嘴唇,硬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我忍!――谁让我错手打了商大侠一个耳光!商少长见我并不言语,便嘻嘻一笑,道:“走!――今晚我们到这庙里过夜。”
我们走进这破败的庙宇,神台上仅有的一尊泥塑观音亦是破烂不堪,油彩斑驳不均,多处已经剥落,到处挂满了蜘蛛网。虽说有了古庙抵御风寒,但这古庙实在太过破旧,门窗让风一吹“吱嘎”直响,刺骨的冷风从四面漏风的板壁中钻了进来。吹到身上有如刀割冰浸,我不自觉打了个寒噤,连忙拉紧了身上的黑裘。看看身边的云逸扬,他也如我一般动作,脸色却更显苍白。
商少长从门外走进,肩上扛着一大捆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干草,整整齐齐地在地上铺成厚厚的一排,又在距干草一丈远堆上些干枯的树枝。商少长做完这些,站起身拍拍身上沾的草叶尘土,笑道:“这下子,今天晚上足可暖和度过。”又朝向我道:“有火摺子没有?”
我讶然道:“什么是火摺子?”
“哦?……”商少长若有所思地看看我,伸手从怀中取出小小一物,迎风一晃,已燃起一团火光,他将火焰凑近枯枝堆,瞬时火光熊熊,这小小的庙堂里温暖了许多。
云逸扬在火堆旁高兴得直搓手,突然问我道:“咦,白姐姐,你连什么是火摺子也不知道吗?”
我心中暗暗气愤,心道:我生在现代,何曾见过那么落后的引火工具!何况你们见过什么煤气灶、电热水器、电磁炉什么的吗?心中虽然做此想,但嘴上可不敢说出,笑道:“在我的家乡从不用这种引火物,当然更不会用。”
“咦――真的?”云逸扬好奇地向我坐的方向挪了挪,问道:“白姐姐连火摺子也不会用吗?”
我摇摇头,刚待回答,商少长在旁笑嘻嘻道:“你白姐姐虽然不会用火摺子,但打人耳光的功夫可帅得很呐!”
“你!――”眼见到云逸扬哈哈大笑,我用力咬住嘴唇,好不容易将到口的怒气压了下去,心中已将这个混蛋透顶的无赖骂了千百遍!
夜色渐深,面前的火焰一点点小了下去,身上越来越感觉到凉意,已是月上中天,我依然一丝睡意全无,便悄悄披上披风起身坐到火堆前,随手捡起一根枯枝扔到柴火中,看着火苗一点点变旺,我轻轻打了个呵欠,拉紧了身上的披风。
“想什么呢?”商少长不知何时也起身坐到我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柴火。看着我两眼怔怔地盯着火苗不出声,商少长柔声道:“我知道你今天担心那小子的安危……你那一下子轻得很……”他摸摸脸,自嘲道:“比小猫的劲儿大不了多少。”
“你才是猫!……”我轻轻回了一句,仍旧双手抱膝,静静地看着“噼啪”的柴火出神,一绺头发悄悄垂了下来,遮住了半片脸颊。
商少长哈哈一笑,伸手揽住我肩头,“你以前一直意气纷发,精神百倍,怎么今天像个乖乖的小绵羊,倒真是有些不习惯!”
我正怔怔出神,才觉得他的手搭上我肩,一惊之下连忙用力挣脱,却偏偏怎样用力也挣脱不开,又怕声音太大会惊醒了不远处熟睡的云逸扬,只好任他这只毛手放在肩上。轻声道:“我不是生你的气……是生我自己的气!……我现在才觉得……原来我是什么都不会的,不会生存,没有力量!保护不了别人,更保护不了自己!我……原来是这样一个累赘……给别人添麻烦……这……这可怎么办好?……”
商少长的手略略用力,将我的身子向他怀里拉了拉,我这一次出乎意料地没有挣扎,任他将我的身子揽进他的怀中,另一只手为我拉紧貂裘。我脸微微一红,稍稍抬起头,看着在火光映照下商少长那张清秀坦然的脸,他的眼睛在夜晚愈加深遂明亮,如夜幕中点点温柔的星光:
“你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他的声音此刻如他的眼神一般温柔纯净,令人心醉,“你本来就是需要保护的,你本来,可以不承受这么多的事情……”他轻轻一笑,“我不知道你那么坚强,寻常的女孩子看到这样的场面,遇到这些事情早就大哭特哭,而你却反映如常。”
我嘴角轻扬,小声道:“其实……我也想哭的……可是――”我轻叹一声,缓缓道:“可是自从我双亲过世后,我的眼中就从未流过一滴泪!”
我静静地倚在商少长的怀中,看着眼前的火苗一闪一闪地映着我们的脸,他的胸膛似乎比火焰更温暖,鼻中隐隐嗅入一股混杂了竹叶香的男子气息。旁边,是熟睡的云逸扬――我生平第一次被一个青年男子抱在怀中,却出乎意料地没有觉得尴尬――却觉得有一种坦然与沉静,好久好久以来从未有过的坦然与沉静,我悄悄抬眼,看着他眼角边淡淡的皱纹,和下巴刚生出的胡碴……他的年纪与他的人一般难以捉摸,似乎已并不那么年轻,却又那样充满阳光与活力。
如果他不拔出秋水刀,如果他不是一个杀手……他,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看着眼前的火苗渐渐变弱,北风带着一种清冷的气味不住从庙门外吹进来。我拾起一根干柴放进火堆,慢慢推开商少长搭在我肩上的手,轻声道:“我……要睡了……”
商少长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过了一会,柔声道:“好……你去休息罢。”
我点点头,走到离火堆稍远的干草铺上和衣躺下,却一时不得睡熟,耳边不时传来火堆中干柴燃烧的“噼啪”声,在静静的庙堂中听得分外清晰。
接下几天,仍是无休止地行走赶路,或山间,或小径,或偶尔经过几个小小的市镇,却也平平安安无甚风波。商少长带着我们沿南而下,许是两次暗杀吃了大亏,“温柔”的灰衣杀手却再也没有出现,这一路颠簸劳累自不必说,但沿途奇景异貌,风土人情却让我和云逸扬大开眼界!我是来到古代后很少离开过绛州城,而云逸扬自幼亦甚少见闻,虽说风餐露宿,但也颇有增智之乐。我们这两人好比井底之蛙,突然见到比绛州城更广大的天地,变成了在认路上都摸不到头脑。我本来在现代就是个一等一的路盲,来到宋朝更是如亮眼瞎子走路。问商少长几句,他却笑嘻嘻地不是调侃几句,就是一概不答。我除了白白瞪眼生气之外,却也拿这个表面玩世不恭,内里深不可测的杀手毫无办法。
不知不觉我们一行三人一马已走了近一月,一日正行间,商少长忽地向我们笑道:“看见没有,越过那道小溪,对面就是炎凉谷了!”
“啊!”“啊!”我与云逸扬不约而同,一起喊了出来。夏炎凉回春之术无双,几乎已成神话,这两声喊叫一喜一忧,喜的是到了夏炎凉之处,云逸扬的病至少有八分得救,忧的是这夏炎凉的性子与她的医术同样有名,如果被她稀奇古怪的主意弄得医治不得,这可真是要令我悔恨终生。
商少长却似全不注意我们的表情,微微笑道:“许久没见炎凉,不知她这些天来过得可好,有没有想我这个浪子。”
我稍稍抬眼,惊讶地看到这个总是嘻嘻哈哈的杀手,第一次眼中流露出思念的神情,仿佛他口中说的这个夏炎凉,在他心中重要无比!难道……我轻咬嘴唇,连忙背过眼去。
炎凉之谷,无心莫入。
这便是天下无双的医者的居所?
这个地方甚至不能叫“谷”,只是一个小小的低地,前面树木错落,枯枝败叶,看起来甚是荒凉,更远处几间茅草村舍,孤零零伫立在荒山中。若说此地难找,只能说天下没几人能想到,这个女神医居然如最普通的农人般,幽居在这个小小的炎凉之谷。
商少长笑笑道:“这就走罢。”领先向当中的茅屋走去,我与云逸扬互相看了一眼,也跟了上去。
我们走到茅屋前,商少长刚待敲门,这竹门却“吱――”一声开了,一个嘶哑刺耳的声音倏地响起:“既是贵客,何须客气!”
商少长轻轻一笑,却不答话,我微一皱眉,朗声道:“绛州归云庄少主云逸扬,庄客白衣,特来拜见夏神医,还请神医不吝相见!”
“哈哈哈――”这个刺耳声音又起,令人听得牙倒耳酸,“相见不见,俱凭有缘……请进罢!”
我们三人站在茅屋中,这屋中尽空无一人!
那声音又从何而来?
我们三人打量着周围的陈设。这屋里再是简陋不过,桌椅俱是用木头砍削而成,粗陋无华,但砍削切口之处光滑无比,似是有人一斧下去便已成功,无须第二斧砍削。我眼波在桌椅切口上转了几转,便向屋子四周望去,突然眼神盯在墙上一幅图画,再也转移不开——
屋子朝南边的泥草墙上,赫然挂着一幅工笔人物卷轴,上画了两个人物:一男一女。女子年约二九,绿袖翠鬓,黑发黛眉,双手扶锄,踏花而行。而那男子二十有余,双手反扣脑后,随意轻松地卧在草丛中,看着女子微微而笑;那女子身段修长窈窕,纤弱美丽,虽然不是绝顶美艳,眉目间却隐隐透出一种灵秀之气,另人不忍释目。这图画构思甚是奇怪,古代画像影神或一两人,或三五人,或几男,或几女都是有的,但却甚少一幅图画上画上一男一女,且四目互视,分明是两情缱绻时才有的眼神!
我凝神看去,这图画旁竟用蝇头小楷写着数行文字:
“回春之术,圣手无双!嗟我医者,叹世炎凉。
切闻断脉,解疾之针;最难调理,却是人心。”
这二句如大江磅礴,直抒胸臆,自文字里透出一种抑郁不平之气!“最难调理是炎凉,最难调理是炎凉……嗟我医者,叹世炎凉!……这又是何意?”我轻皱眉头,又读下去:
“……
燕雀鸣矣,求其友声;吾与君欢,畅所娱情。
携侣同游,二月春寒;不教俗物,扰君心田。
两情相系,一颦一笑;幸遇伊人,可调琴箫。
缘非不遇,人非不识;你心我心,共许相知。”
若说前二句抑郁不平,而后来的四句则是尽透旖旎春色,娓娓道来,仿若眼前正是初春二月,一对青年男女寻芳踏芷,携手同行,说不尽的琴箫互和,道不完的情意绵绵。紧接着诗句又是一转:
“……
与君一别,泪水滢滢;莫负相思,责予薄幸。
爰有神鸟,名为凤凰;一夕失雄,三年感伤!
泾水之源,渭水之滨;分离聚合,沧海浮云。
……
楚吟汉赋,歌之咏之,唯我痴子,念之怀之。
信步杏林,感慨良多;谁慰寂聊?暮暝秋色。
芳华易逝,日月易改,写入丹青,留此容彩……”
我暗暗一叹,终于看完此诗,这诗寥寥数语,竟似写尽了一对恋人从遇到散,从合至分。从最初的快乐欢喜,到最后的伤心无奈。一波三折,一唱三叹。这图画中的女子望着那个草丛中的青年,眉眼中竟似流出三分欢喜,三分娇羞,又似有三分伤感,三分哀愁。而那个青年亦看着前面的女子,眼神专注温柔,好似充满了无尽的柔情与怜爱。这个卷轴与旁边的诗句,竟似一个完整的故事,且笔触十分流畅细腻,线条勾勒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女子,衣带飘风,皓腕如雪,仿如随时都会从画中走出一番!我凝神看去,那诗句下竟还有几行小诗:
“我有丝长长,丝似洞庭波。
君有意连连,意似长江水。
洞庭波不断,江水流不止。
此水终不竭,此意终不悔!”
看及此,我终于忍不住朗声道:“好个‘此水终不竭,此意终不悔!’”
“‘此水不竭,此意不悔!”那个刺耳的声音又响起,只觉从四面八方传来,却听不出这声音是男是女:“这图画中的女子为了这个男人流落江湖,受尽非议,几丧性命,人间冷暖几已尽尝,却终是未悔……”话音渐渐小了,竟也含了几许苍凉。
我目光不离诗句,亦是轻叹不已,心中咐道:“问世间,情为何物,这情之一字,难道真是这等了得么……”心念忽地一动,走到画图前细细观看,柔声道:“前辈,白衣有一事不明,我手指之处――”我抬手向画图女子裙角指去,“这幅画下笔一气呵成,颇有吴带当风之妙,却又细腻之处纤毫毕现,端地传神非常,但我观这处似乎在画好后,是又有别人补过痕迹的,对么?”
那声音似乎一讶,顿了顿又响起:“果然是白衣卿相,神眼厉害!这衣袖与裙角处确实是因为有些变故,原画损了一点,又经别人之处修过。”
“哦……”我轻轻颔首,轻偏头看了下半开的木门,转身走到对面泥墙,轻抚墙面道:“这面墙看似用泥土做成,但却混了石子、贝壳、砂土,草叶,真是坚固非常,不惧火烧,……”我伸手指向左下一处,“这贝壳选得也颇为不易,片片圆润雪白,砌在墙中别有一观,尤其这里,这片居然生成柳叶形状,真是难得。”
刺耳声音又轻咦一声,道:“不错,这是东海惊龙岛的一个什么岛主所给,我前岁为他第八房小妾治了一次,看他那个小岛无所出产,只有这贝壳还可赏玩,便让他三年内每年送来三箱,做来装饰用用,这三箱贝壳中,如你指的那种柳叶状贝壳,更是少之又少。”
身后云逸扬惊讶道:“这贝壳大小相仿,又片片玲珑可爱,若是三箱都是这般,即使东海出产贝类,可要凑足三箱,又要花费多少工夫!你只为他的小妾诊治一次,这诊金……也未免太过昂贵。”
“哈哈哈――”刺耳声音放声大笑,笑声直穿屋瓦,几欲刺破耳膜!“小子!你没听过什么叫最难调理是炎凉么?如果我那么容易对付,又何称最难调理?”
“最难调理,却是人心!我看这最难调理却非神医初衷。世道炎凉,人心不古,最难调理不是人心,又是何物呢?”我缓步走到桌前,桌上摆了几个不同样式的秀、杯子,有竹制、木制,甚至还有一个全身墨黑的铁杯,我信手端起一个竹制杯子,顺口道:“这木杯子雕得不错啊。”
“岂止不错!此为闽西特产之铁心木所雕,入水不腐,火烧不燃……”刺耳声音似乎想起什么,声音一转,道:“白衣卿相似乎不是为品评我这屋中几件陈设而来罢,这区区几件玩物,怎能入得了行家法眼?”
我轻笑道:“夏神医过奖了,我寄居归云庄一隅,穷乡僻壤,又有什么见识了,只是这次实是为我家少主所中之毒,还请神医大施三折肱,救我家少主于危难,我归云庄定铭敢五内,不忘神医大恩大德!
我话音甫落,刺耳声音哈哈大笑,“你们来此炎凉之谷,可是要我救那中间的少年么?”
我点头道:“不错!”
刺耳声音道:“你为了这少年而跋山涉水,不辞劳苦,只是为了救他一命?”声音一顿,又道:“你可知你寒气侵肺,逆血攻心,而又在深冬劳顿,天气阴寒,气脉愈加杂乱,这咯血之症,又发作得勤些了罢。……他的命是命,你自己的就不是命?”
云逸扬惊叫道:“白姐姐!你……你居然吐血!!你――”用力抓住我手臂连声大叫。
我轻轻一笑,慢慢道:“神医不愧是神医,都说诊病为望闻问切,夏神医只凭望字,即已看出我身上之症,确实不凡!只是……”我看看云逸扬,柔声道:“云逸扬为我辅佐之人,又救我命在先,就算白衣还他一命,也是应当。”随即扬声道:“不知夏神医想要什么东西,或想达到什么要求,才愿放手为我家少主施治?”
“你……”刺耳声音似乎一叹,“什么东西……我这里虽然简陋,可又有什么东西是我没有的?……素闻白衣卿相一双神眼,你若能看出我立身于这间屋子哪个方位,我便为这小子施救!不过――”刺耳声音嘎嘎而笑,“你只有一次机会,若猜错了,天下虽大,这小子除了我外,可也没人能救得!”
我回头看看商少长,他却笑嘻嘻地看着我不发一语,站在房中亦不作声。我眼波一转,唇边漾出一丝得意的笑容,缓缓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刺耳声音扬声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好!”我倏地回身,向前方那面空空如也的泥墙指去:“你就在那墙后!”
“啊?”
“啊!”
两声讶声响起,一声来自云逸扬,一声却出自那刺耳声音之口。过了半晌,那刺耳声音缓缓道:“敢问……你……你是怎样知道的?”却没有最初的颐指气使。
我笑道:“这个其实简单得很!我不是曾站在房间几角,问过你几个问题吗?”
刺耳声音道:“不错!”
我嘻嘻笑道:“我站在这屋子南墙边上,指着那画面上的裙角处,问你这里是不是有别人改动的痕迹,是不是?”
刺耳声音道:“不错。”
我道:“可我并没有告诉你我指的是哪里,我指的是裙角处,你也确实答的是裙角处有改动,这能说明什么呢?”
刺耳声音有些恍然,道:“说明从我这个方向看来,我能看到你指的是什么!”
“不错!”我应道:“你是一定不会站在门外的,所以一定在这个屋子里,实际上我只需判定三个方位就可以了,我指的图画这个方位你说对了,当我转到泥墙这边,指的柳叶状贝壳你也是看出来了,但我走到桌前时,明明拿的是竹杯,你却说的是木杯!”
刺耳声音道:“所以你便知道,我一定是看不到你身前的东西的。”
我笑道:“这说明什么呢?”
刺耳声音道:“这说明,我就在你的身后。”
我开心笑道:“不错,没想到夏神医真是聪明呢!”我语气一顿,又道:“这屋子我进来时我便注意到,泥墙虽然看似简陋,但也太厚了罢,几乎能容下一人呢!且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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