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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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华》是由作者佚史兰创作的一部包含丰富情节与复杂人物关系的小说,主要叙述了江湖侠客任鸿飞因对大华王朝左丞相徐润之的误解而决定行刺的故事。故事开篇描绘了任鸿飞在宁静的夜晚里埋藏的疑虑和激动,他怀着为民伸冤的决心,手握长剑踏入了徐府。然而,事态的发展远超他的预期,他不仅未能如愿,还被徐润之的优秀武艺与神秘的红衣女子所阻。对徐润之复杂的身世与背景有了更多的了解后,任鸿飞的心中逐渐生出疑虑,而故事也在他与徐润之及其族人之间的互动中展开了对正义与权力、是非曲直的深刻探讨。小说中充满了对义与利,正与邪的思考,人物之间情感的碰撞让人在阅读过程中强烈感受到紧张与悬念。同时小说也通过巧妙的回溯与人物对话揭示权臣与江湖义士的复杂关系,深刻探讨了正义的代价与个人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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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ype | document |
Format | Plain Text |
Size | 517654 byte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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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chived Date | 2024-11-17 |
Original Link | [Unknown link(update needed)] |
Author | 佚史兰 |
Region | 未知 |
Date | 未知 |
Tags | 跨性别, 性转小说, 江湖, 侠客, 权力斗争, 正义之旅, 情感冲突, 武侠 |
本文由多元性别中文数字档案馆归档整理,仅供存档使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正文
华 作者:佚史兰
第一部风乍起——第一章夜刺
月明星稀,清风拂枝,不过初更时分,夜空中已有微微的寒意。
任鸿飞轻抚剑锋,长剑锋锐而修长,明净的剑身映出他斜飞入鬓的双眉和一对神采飞扬的眸子。武林中神出鬼没的独行侠任鸿飞其实只有二十六七岁,但极少有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他出道以来,诛却多名贪官污吏、元凶巨恶,江湖中已将他传得神乎其神。实际上,他也不过是比一个普通人多上一柄长剑、一腔热血而已。
今夜,任鸿飞格外慎重,因为他今日要去行刺的是一个大人物,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那就是当今驾前的红人,大华王朝的左丞相——徐润之。
民间传说,徐丞相文采风流,年不满十六即高中状元,成为大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后来十八拜相,又成为华朝最年轻的丞相,独创的徐体行书,流传天下。而他与华朝第一美女“修罗将军”的一段姻缘,更是被传为佳话。
当年徐润之做地方官时颇有政绩,口碑不错。但是近十年过去了,曾几何时,民间已很少听闻他做过什么实实在在的功绩了。只是没想到他竟敢暗中为非作歹,强抢民女,若不是任鸿飞恰巧路过,那姑娘一家三口就已经魂断山林,做了地府新客了。两位老人家与那姑娘的一番哭诉,只听得任鸿飞怒火中烧,提剑就赶入城中来。只是进城一打听,那徐润之白日里几乎都在内阁中办公,近傍晚才会回府,他只得暂忍一口气,捱至夜间方才动手。
夜幕中的京城一片静谧,杳无人声,只有打更的单调而缓慢地敲着邦子,“笃笃……笃笃……”,自近而远。任鸿飞施展轻功,一袭青衣在夜空中闪了几闪,已掠入徐府。
徐府后园,一丛葱茏的花木之后静静地隐着一抹青影。有一间房中还亮着灯光,夜风中淡淡传来优雅的女子声音:“又要去书房?小心身子……”
一个清朗的声音低低回了句什么,然后房门开启,走出一个人来,那人在门口稍停,缓缓步入庭中。淡淡的月光照出了那人的身形,只见他身着一袭锦袍,年纪似与任鸿飞相仿,剑眉星眸,挺鼻薄唇,身材颀长,长相颇为俊秀洒脱,只是身子略显单薄。远远望去,周身透着一种难言的雍容之态,以及温和与儒雅,与任鸿飞那出鞘长剑般的凌厉之气炯然不同。以这般年纪,而能有如此雍容仪态的,不问可知,定是那左丞相徐润之了。
任鸿飞不禁犹豫了一下,徐润之看起来并不像是那种会强抢民女的败类。只是天下间,伪君子多得是,谁也不会在脸上写上“我是坏人”的字样。那老两口字字血泪的哭诉尚且萦绕耳边,那娇弱女子的控诉也还宛似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徐润之步入庭中,抬首看了看天际那明朗的月色,轻叹一口气,面上流露出一丝落寞的神色,待他低下头来,那一闪而逝的神情已然平复,平静而含笑的脸似是从来不曾有过那样的表情一般。他在庭中流连片刻,似在观赏花木,过了一会,才向园外行去。
任鸿飞悄无声息地跟上,沉肘撤腕,缓缓拔出了长剑。只是他不愿惊动屋中女子,待出了园子近百步之后,他才身形一晃,闪至徐润之面前,沉声喝道:“奸贼,纳命来!”剑随声到,疾刺徐润之心口。他素性光明磊落,即使是行刺,也不会在背后,而是先行出声,令对方有备。
徐润之显然是出其不意,吃了一惊,眼见长剑刺到,自然而然侧身相避,虽是闪开了心口要害,却还是被那剑锋直刺进右肩。他轻哼一声,退后一步,掩肩疾奔。
任鸿飞见他未失镇定,倒也心生几分敬意。但是他怎能让徐润之跑掉?提一口气,拔步急追,长剑如影随形般直指徐润之。徐润之并不回首,只是东一折、西一转,不是绕过假山,就是穿过树丛,总是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他的长剑。
任鸿飞心中不由诧异起来:这府中的庭园格局十分奇怪,明明看见徐润之的身形就在前方,但被他一转一折,却总是追之不及,若是再这样捉迷藏般追逐上几个时辰,一旦被人发现,或是徐润之得暇求救的话,他不只是杀不了徐润之,怕是连这徐相府也要出不去了。
若是常人,一见情形不对,就该当机立断收手,再想法子寻找更好的时机,但是任鸿飞是个倔性子,他如果要做一件事,定是务求彻底,绝不轻言放弃,因此这一番追赶,虽然令他暗暗心惊,却也引发了他的豪气,决意无论如何定要追上徐润之,将他除去。
眼见徐润之身形再现,任鸿飞长剑一振,足尖借力,腾身而起,疾若闪电、迅如奔雷,连人带剑,直奔徐润之后心而去。
徐润之不用回头,也能听到破空之声,他顿了顿,掉转身形之际,举手重重地在身畔的一株树上一拍。
任鸿飞只见左侧假山洞中,一道银光带着尖利的哨音疾射而出,其势强劲无比,他不得不在半空中扭转身形,避开那银光,那银光没射中他,兀自直飞向远方,隐入黑暗之中,那尖利的声音余音未息,兀自在人耳边缭绕,原来那道银光竟是一支哨箭。
任鸿飞又惊又怒,这哨音明显是求援的信号,不消一刻的功夫,相府的侍卫和家丁定会赶到,如不在他们赶到之前杀了徐润之,今日之事,就必然功败垂成了。怒气上冲之际,任鸿飞也不顾应当先出府脱险,以图后策,却深吸了一口气,急追徐润之。
徐润之虽然权倾天下,体力上毕竟不比任鸿飞,急奔了这些时候,步履已慢,喘息甚急,眼看就要被任鸿飞追上,却闪身避入了一间大厅。任鸿飞见那厅内黑洞洞的,也不知有什么东西,仗着艺高人胆大,举剑护身,大踏步走了进去。
厅中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微微的被压抑的呼吸之声。任鸿飞屏息倾听,不多时,辨出了呼吸声的位置所在,长剑出手,疾刺向喘息声处。
微风起处,“叮”的一声,长剑竟被挡住,随即兵刃破风之声又起,竟有兵器向任鸿飞所在处攻来。任鸿飞一惊,没想到此处犹有伏兵,他闻声招架,过得数合,察觉对方所使的乃是“岳家枪法”,那兵器却正是一杆长枪。
当年宋金交兵,岳飞一杆长枪杀得金兵丢盔弃甲,用的也正是这一套“岳家枪法”,使得金人哀呼“撼山易,撼岳家军难”,那是何等的威武?没想到今日却在这里见到这套枪法,任鸿飞恨恨道:“你也配使岳家枪么?”手中长剑加快,那人一个措手不及,长枪被削作两段。
黑暗中,微风再起,似有一团红影掠过,随即“铮”地一声轻响,有柄长剑横里架住了任鸿飞的剑,剑尖轻翻,顺势直削向任鸿飞的右腕。任鸿飞一惊,回剑斜挡,来剑又改变方向,疾刺他肩头。一招数变,着着抢攻,黑暗之中,剑势迅急如电,来人竟是任鸿飞从未见过的高手。任鸿飞一番急架快挡,方才接下这一轮快剑。
暗中“嗒、嗒”几声轻响,厅中顿时亮了起来,却是已经平定了喘息的徐润之打亮了火折子。
那厅中一片空旷,仅有沿壁的两排刀枪,原来是个演武厅。
任鸿飞终于看清与他交手之人,原来竟是个红衣红裙、眉娟目秀的女子,相传左丞相徐润之娶的是大华王朝的第一美女,也是一代名将——修罗将军李华,这名女子虽也颇为清丽,却绝没有传闻中的那种美貌,身形脸庞倒与徐润之颇为神似,只是眉宇之间,少了三分儒雅,而多了几分英气与清冷之态,想来不会是他妻子,定是徐润之的姊妹。
那红衣女子出剑出奇地迅捷凌厉,任鸿飞虽极力招架,心中却是明白今日行刺之事不仅无望,想要生出相府,怕也不太可能了。他出道这些年,今日才头一次意识到什么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气势一馁,更显败象。
那红衣女子却没那么多杂念,趁着任鸿飞心神不定,露出破绽之时,长剑趁虚而入,连点数点,剑尖上一股劲力透穴而入,任鸿飞只觉身上一麻,心中虽有不甘,还是双膝一软,倒了下来。
演武厅中常备疗伤之药,趁两人交手之际,徐润之已经取药裹了伤,在一旁观战,见那红衣女子点倒了任鸿飞,他轻吁一口气,露出一个微笑道:“二妹,来得好快!”
那红衣女子走向他,蹙眉道:“受伤了?”她声音清亮,宛如冰激玉振,只是语气淡漠,有些清冷冷的,与她火红的衣衫全不相称。
徐润之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没什么!伤得不重!”
红衣女子不说话,径自拆开他裹伤之绷带,看了一眼,“不重?”
徐润之不在意地笑了笑,仍然是那副温和的口气:“只是可能要叫三妹帮忙写几天字。”
红衣女子转头看向任鸿飞,面色沉凝下来:“送刑部?”
徐润之也转向任鸿飞,笑容微微变淡:“不必,我想亲自问问他。”
任鸿飞不由向他们怒目而视。
那红衣女子并未将任鸿飞看在眼里,只是小心地将伤口再次裹好,向徐润之道:“不早了,先休息!”从袖中抖出那支银色哨箭,递与徐润之,道:“今后,还是带在身边吧。”
徐润之看了看,含笑摇了摇头,“我哪有那个腕力将它射那么远,还是算了!”
那红衣女子眸中隐含忧色,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道了一句:“小心!”
徐润之一笑,点点头,转身向外走,边走边道:“二妹,此人行事还算磊落,若他从背后行刺,我此刻未必能幸免。而且不穿夜行衣,似乎不是职业刺客。”
红衣女子微微颔首:“知道了!”
走到厅门处,徐润之仰头看了看天色:“已经三更天了!四更上朝,没时间了!二妹,就将他先押在南书房罢。”
“嗯!”转过身来,红衣女子的眸光淡漠得令任鸿飞不禁心头寒将起来。
“二妹,”徐润之走至厅外又转身,叮嘱道,“待我回来再审!”
“嗯!”红衣女子微微点头,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纤指一伸,点了任鸿飞的昏穴。
当任鸿飞悠悠醒来之时,只觉阳光耀眼,天色已经大亮。他试着动了动手脚,发现被封之穴已自行解开,只是手足上还绑着数道绳索。对他而言,穴道既解,这几条不粗不细的绳子自是不在话下,扭转手脚,挣脱了绳索,这才站起来,好好活动一下麻木了的四肢。
游目打量四周,只见窗明几净,四壁书架摆满书卷,直堆至屋顶。想必此处就是徐润之所谓的“南书房”了。书房中萦绕着一股清心怡神的芳香,显是从书房一角的香炉中发出的,想来这种清香也是使得任鸿飞早早醒来的原因之一。窗外绿竹漪漪,蕉叶摇弋,一道曲曲折折的长廊掩映于花木之中,景致颇为幽雅。
徐润之也太大意了,竟不留一人看守于他!任鸿飞深吸一口气,决意尽快离开这里。
这里真的很美!虽然一路飞驰,长廊外秀丽雅致的景色还是吸引了任鸿飞的注意,心中竟隐隐有种想要多看一会儿这美景念头,这道长廊却也好似真的漫无穷尽,等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只见他的前方,花木掩映之间,现出了一角屋檐——他又回到了南书房!
怎么可能?任鸿飞怔怔地看着南书房,他明明一直向外走的,怎么会回到这里来?再走一次看看,任鸿飞如此想着,断然转过身来,这回他不再疾驰,而只是大步而行,一路上不断留意所走之路,然而没到三刻的时间,他发现南书房再次出现在眼前。
这时要再不知这个长廊中有问题,他任鸿飞就是白痴了!
回想起昨夜他刺杀徐润之时,明明看见他在前面,却总是追之不上,当时心中也有所觉,似是那庭院格局有异,这个南书房的长廊想必也是如此,也难怪那徐润之会将他一人丢在南书房,而不怕他走了。
正要再次举步,却见绿意环绕间,显出一个淡黄的婀娜身影来,令任鸿飞的目光为之一凝。细看时,只见那花环翠绕的长廊之中,走来一名清秀少女。那少女一身淡黄罗裙,乌发披肩,看起来年纪不大,娇俏清丽,笑意盈盈。
任鸿飞不由紧张起来,虽不知那少女是何许人物,但是昨夜的事已令他不敢再对任何女子掉以轻心了,别的不说,至少这个清清秀秀的女孩子能轻松地穿过廊阵来到南书房就说明她的身份不简单。
那名少女笑吟吟地来到书房门口,看见任鸿飞,不由一怔,问道:“你是谁?”
声音清亮悦耳。
“你又是谁?”任鸿飞虽如此问,但是眼见那少女气质娇柔,虽是一身家常衣饰,剪裁用料却颇为考究,猜也猜得出她不是下人,只是不知她在这徐府中是什么身份。
那少女见了陌生人却是不惊不惧,反而用一双黑如点漆的大眼睛上下打量于他,微嗔道:“是我先问你的吧?”
从没有人用这种撒娇般的语气对任鸿飞说话,任鸿飞不禁好生尴尬。收摄心神,施了一礼,道:“在下任鸿飞!”
“咦?我好像听过你的名字!对了,想起来了,你是个很有名的侠客!”那少女一边笑着说着,一边径自走进了南书房,回眸对任鸿飞一笑道,“你是大哥请来的客人吗?”
任鸿飞更加尴尬了,那少女好像不知男女之防,全没想到此时是与一个陌生男子共处一室。他一咬牙,抱拳道:“在下有事在身,再会了!”回身再度掠入长廊。
他对阵法机关虽然一窍不通,但刚才也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既然顺着长廊难以走得出去,那如果不依长廊而行,只认准一个方向,施展轻功,一路直行,应该就不会受阵法的阻碍了。
任鸿飞素来是想到做到之人,既然心念如此一转,当然立即付诸实行。只见一道青影掠出南书房,穿廊越树,直向东而去。不过盏茶功夫,青衣身影再度踉跄落地,这次颇有些狼狈,衣衫上多了好些泥巴、草叶,甚至还有些未干的露珠。
任鸿飞见自己又回到了南书房。虽然心中不禁又惊又怒,但他也已明白,自己确是智不及人。
认命地再度踏入南书房,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迎向他,那少女放下手中的书本,顽皮地侧头打量着他:“我们果然‘再会’了……”
任鸿飞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在武林中好歹算一号人物,不料昨晚到今天,竟是一路霉运。现在被这么一个小姑娘嘲笑,他也只得长吁一口气,坐了下来——他实在是累了!
被淡雅的香气包围,任鸿飞的心情奇异地镇定下来,举目望向窗外,一片悦目的绿色安抚了他的精神。
那少女也不在意他有没有回答,翻翻桌上的文书,在书桌旁坐了下来。转头对他笑道:“大哥散朝之后还要去内阁,要是今日事多的话,过午也回不来,可能要傍晚才能回来呢,你还是坐一会儿吧!”
任鸿飞试问道:“你大哥是徐润之?”
“是啊!”那少女笑了笑,似乎对自己有这么一个哥哥十分骄傲。
任鸿飞脸色难看起来,他又不能真对这样一个小姑娘发起火来,只是冷冷道:“我不是你大哥的客人,我是被你大哥拘禁于此的!”
那少女吃了一惊,“啊”地跳了起来,叫道:“怎么会?”随即又一拍脑袋,“啊!我真笨,如果你是大哥的客人,就不会在南书房了,这里的廊阵寻常人没法子进出的。”
任鸿飞心想,原来徐润之的这个妹妹并不知晓他做的事,看她单纯至极,也不便于多说,只道:“昨夜我行刺你大哥,失手为他所擒,才会被关到这里来!”
那少女脸色有些发白,恼道:“想必是有人向你说什么大哥是伪君子之类的话,大概还有人证哭诉什么大哥的恶行吧?”
任鸿飞听得心中一凛,没想到这天真无邪的少女竟能在这一瞬间敏锐地推断出情况。
“你也是一代侠士,为什么也做出这种不分好歹的事来了!”
原本她笑意盈盈之时还不觉得,现在她脸色这一沉,任鸿飞这才觉出她与徐润之果然长得有三分相似。他不由冷笑道:“你大哥好歹也是一朝宰相,为什么也做出那种不分好歹之事来了!”
“你胡说!大哥何曾做过什么坏事了?”那少女气红了一张俏脸。
任鸿飞原本不想说明,此时却是忍不住了,道:“你以为你大哥是好人么,他强抢民女,几乎害死了人家全家……听说他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还想要加害姚丞相……”
那少女张口结舌,不多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越笑越厉害,几乎笑倒在椅中。
任鸿飞怒道:“你笑什么?”
那少女忍笑道:“你也不想想,大嫂是什么人?大哥会去强抢民女?”
任鸿飞一怔,想起民间相传,左丞相徐润之之妻——修罗将军李华是大华王朝第一美女,有如此美女长伴身边,寻常女子还能看得入眼吗?难道是自己错了?
“说到姚丞相……你还不知道姚相爷是大哥的什么人吧?”那少女收敛了笑意,柔声道。
“什么人?”任鸿飞对官场之事一无所知,只得问道。
那少女正色道:“姚相爷是大哥的门生啊!要不是大哥的举荐,姚相爷还不一定那么轻易就能拜相呢,因为姚相爷的脾气实在是太倔了!而且大哥说,如果姚相爷能稍稍改了他那个过于耿直的脾气,就要上奏皇上,让他当这个劳什子左丞相去,带我们一家子归隐,到南方去玩……" ”不可能啊,姚相爷已经……
“任鸿飞想说,姚相爷怎么说也比徐润之来得年纪大,但是又想起,徐润之十八拜相,好像确实比姚相爷拜相要早上好几年,而且,他虽不怎么懂得朝廷的诸般律法,却也知道依照大华科举的惯例,凡是科举中考上的考生与他的主考官都是以师生相称,这么说来,姚相爷真的是徐润之的门生也说不定。
“真是的,还号称是侠客,连个是非都不分!”那少女语含嘲笑,但是她声音清亮娇柔,却是让人听着生不起气来。
这时房中“喀”地一声轻响,书房里的香气顿时转变,变成了一种淡雅清爽,若有若无的香气。
“咦?谁换了香?”任鸿飞发现他已经无力与那少女争执关于徐润之之事,因为他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正好借此转换话题。
“换香?”那少女皱起眉头,“这里不就你我二人?”
任鸿飞诧异道:“那这香气从何而来?”
那少女恍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冲他嫣然一笑,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香炉边,招手示意他过来:“你来看!”
任鸿飞不觉跟了过去,只见那少女吃力地把香炉的大铜盖掀开,道:“你看!”
原来那香炉中有一个小小的转盘,转盘分做许多格,格中放上不同的香料,那转盘做得十分精巧,过得一定时间可以自行转动一格,也就等于自动换了香料。
“一共十二格,一格可以点一个时辰,每个时辰用不同的香料,装满香料,正好点一整天。”那少女语声中有着一丝得意。
任鸿飞也查觉到了,不由问道:“这香炉是谁所制?好巧的心思!”
果然那少女得意地一笑:“是我设计的,大哥请铜匠按我画的图打造的!”
要是换作昨日以前,任鸿飞决不会相信她的话,只是经过昨夜到今早的这几件事情,他再也不敢自以为是地认定什么事了。谁能相信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能逃得过他的追杀?谁能相信一个清清丽丽的女子能有那么高的武艺?又有谁能相信这样一个娇娇柔柔的少女能设计出如此精巧的器件来?偏偏他却是遇到了!
“园中的阵势是大哥布的,但是好多机关都是我设计的哦,厉害吧?”
“这个……”任鸿飞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好。
“对了,你昨夜行刺大哥,是怎么被大哥抓到的?”那少女一脸的好奇,那表情好像大大懊悔自己昨夜错过了一场好戏似的。
任鸿飞甚是窘迫,迟疑了半晌,这才说道:“我行刺你大哥,后来你姊姊赶到,我……艺不如人,所以被擒!”这少女年纪明显比昨夜的女子来得幼小,所以他猜昨夜的女子是她的姊姊。
那少女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还好!这个月来实在是辛苦了二姊了!都是我不好,为什么当初不肯好好学武,否则也可以保护大哥了!”
“你大哥不会自己保护自己吗?”任鸿飞没好气地说,他对于徐润之靠女子来保护自己总是难以释怀。
那少女娇俏天真的脸庞上现出一抹黯然,“大哥生来身子就比别人弱,旁人得个伤风感冒什么的不会有事,大哥却可能因此而送了性命。无论是受伤还是生病,大哥痊愈起来都会比别人慢上许多,所以二姊从小习武,就是为了可以保护大哥。只可惜我从小就不爱练武,大哥和二姊宠我,也由得我去,有时候想想,真是后悔!”那少女真是全无机心,说着说着,就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任鸿飞自小就是孤儿,没有兄弟姊妹,听那少女言语中对兄长那份深厚的情谊,也不禁感动,虽然还不敢肯定自己是弄错了,但心中对自己昨夜行刺之举已是深深愧疚起来。正在心潮起伏之际,只听得门口传来轻轻的“嗯?”地一声,声音中微含讶异。
第一部风乍起——第二章徐润之
任鸿飞闻声回过头来,只见门外不知何时已站了两个人。右边一人剑眉星眸,仪态雍容,身着一袭紫袍,只是脸色微微苍白,正是他昨夜行刺的徐润之,左边一人长眉秀目,神色沉静,红衣红裙,腰佩长剑,却是昨夜那名红衣女子,徐润之的二妹。
这时一道黄影掠过身边,那少女径扑向徐润之怀中,一边欢声道:“大哥,你下朝了,怎么今日这么早回来?”
徐润之伸手揽住妹妹,眉稍不禁一蹙,想是牵动了伤口,随即又微微一笑,揉揉那少女的头发,道:“你啊!大哥今天早点回来不好吗?”语气中满是宠溺之情,抬起头来,却以疑问的眼光看向那红衣女子。
那红衣女子知他心意,答道:“是我忘了!”
那黄衣少女抬起头来,诧异道:“咦?二姊忘了什么?”
徐润之和那红衣女子交换个眼色,皆微笑不语。不愿告诉她因昨夜润之遇刺受伤,令她素来沉静的二姊也乱了方寸,竟忘了命人通知她今早不要到南书房去,结果却让她碰上了任鸿飞。
好在她安然无恙,这也证明了徐润之昨夜的判断没错,任鸿飞果然不是那种不择手段的杀手。
“大哥,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了,怪不得刚下朝就回来了?”
那少女离得近了,看清了徐润之的脸色,紧张起来,伸出手去把兄长的脉搏。徐润之无奈地伸出一只手由她去,另一只手则怜爱地轻抚她的秀发,淡然道:“没事,一点小伤,几天就好了。”拍拍她的肩头,将她交与身侧的二妹。
“可是……”少女似乎还想说话,却听得那红衣女子唤道:“小妹,过来,别打扰二哥!”她从小被娇宠着,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个冷锐沉静的二姊,只得乖乖地过去。
徐润之将目光移向任鸿飞,道:“这位壮士,徐某不知你昨夜行刺于我,是有冤、有仇,还是有什么误会,望你能将事情源源本本地说来!”
徐润之年纪虽轻,但是为官日久,即使语气平淡,清朗的语音中却自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任鸿飞不由为之慑服,但他心气甚高,却也不愿向人低头,于是昂然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我任鸿飞既然敢动手刺杀于你,自然会告诉你原由!”
徐润之剑眉微扬,舒袍展袖,举手为礼,含笑道:“多谢,请坐,徐某愿闻其详。”
任鸿飞一窒,自觉气度不如人,傲气不由减了三分。
“我昨日来京城,恰在城郊遇上一家三口正要上吊,赶忙救下他们,问起他们上吊的原因,那老俩口说,都是左丞相徐文昌,将他们唯一的女儿给抢了去,官官相护,求告无门,女儿被凌辱之后又遭抛弃,整日以泪洗面,女儿不想活了,他们老俩口也不想活了……我一怒之下,打听得左丞相府所在,就进城来了,以后的事,我想不用我说了吧?”
“徐文昌?”徐润之剑眉一轩,沉吟道,“你确信他们说的是徐文昌,而不是徐润之,抑或是徐文英?”
任鸿飞冷笑道:“这又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你吗?”
“谁说的?”那黄衣少女见他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忍不住插口道,“此事确是很奇怪呢!”
“依我华朝惯例,凡受封左丞相定同时受封文昌阁大学士之职,但所谓‘文昌阁大学士’只是一个虚衔,相较之下百姓关心的只是实实在在的左丞相是谁,若你上街市中去问问,只怕十人中倒有八人不知道什么文昌阁大学士的!只有皇上和大臣们,偶尔会在背后称大哥为‘徐文昌’,平民百姓绝少会如此称呼!大哥也不会如此自称,若是旁人,自然是称大哥的字‘润之’,顶多不客气一点,直呼大哥之名‘徐文英’!”
任鸿飞是江湖中人,一时哪里弄得清这许多名字,不由将信将疑。
徐润之对那少女微微一笑,赞她心思敏锐,跟上了自己的思路。若有所思地踱了几步,又问道:“你是在城郊何处遇见那一家人的?”
“宣化门外,偏北的树林之中。”
“你可知那家人所住何处?”
任鸿飞原先听了那少女的一席话,已隐约开始对徐润之此人感到了三分敬意,觉得他未必是那老两口所控诉的那种人,但是此时听他这一问,不由警觉起来,道:“你问这干什么?莫非是想暗中命人杀人灭口不成?”
徐润之脸色不变,只是看了他一眼,:“这么说,你知道?”
任鸿飞愠怒道:“我不知道!”
徐润之点点头,思忖着道:“宣化门外,偏北的林子之外应该是片丘陵,近城的这一边坡缓林疏,那边的坡却较陡,林木也很密,寻常的行人是难以通过的,多半会绕过林子走大路,只有那种有些功夫的江湖人贪近路时会从那边走,若说那一家人是想寻个无人处自杀,也说得过去。只是为何偏偏要选择离城半里多地的那片林子去自杀呢?宣化门外的护城河也颇深,宣化门南也有一片人迹少至的林地,较北边的离城门还近些,而且……”
“而且什么?”
徐润之道:“若真是我……”他稍稍迟疑了一下,“……侮辱了那位姑娘,那位姑娘想寻短见,何以她的父母也寻死觅活起来?以常理而论,若真是女儿已经自尽而亡,老人没了盼头,寻短见也情有可原,但是女儿还没有死,为何她的父母不是好好地加以劝解,反而竟陪着女儿去上吊呢?”
“你怎知她父母没有加以劝解?说不定是你对那两位老人家也做了什么,令他们绝望了,才会自寻死路的!”任鸿飞被他不愠不火的态度给激怒了。
徐润之淡淡看着他,“你觉得我对他们的态度过于冷漠了?”
任鸿飞虽又被他看穿了心思,却已不觉,咬牙道:“是!人之生命,何等珍贵,你却说得轻描淡写!”
徐润之下意识地抿起薄唇,眉稍微扬:“我何曾轻视过生命?”
任鸿飞一怔,想起那少女说过,她大哥生来就较旁人体质差了许多,不由转眼看向在一旁的徐氏姊妹,只见那黄衣少女微微垂下头去,连那冷漠的红衣女子似乎也神色有异,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
“此事颇有疑点,我会命人去查!”徐润之摆脱了刚才瞬间的思绪,断然道,他又抬眼看向任鸿飞,“这位……任壮士,此事查清之前,请你留在府内!”
任鸿飞心想:“反正我本来就被你拘禁于此!”哼了一声,也不答话。
徐润之看他一眼,道:“二妹,烦你引他到客房。”
红衣女子应了一声,那少女却抢着道:“大哥,让我领他过去好了!”
徐润之略一迟疑,怎么说任鸿飞也是一个刺客,三妹又不会武艺,虽说上午三妹与他在一起没出什么事,但他为人兄长的,终究不太能放心。只这一迟疑间,那红衣女子看出了他的意思,道:“我也去?”
徐润之剑眉微扬,与二妹对视一眼,摇摇头,心道:“信人不疑,疑人不信,三妹聪明伶俐,在自家府中不会吃亏的。”
任鸿飞倒是吃了一惊,没想到徐润之能这么放心他妹妹,他看得出,那少女虽然身法轻盈,似是练过一些轻功,但是举手投足之间,可知她根本不会武艺。
那少女已经走到了门口,招呼任鸿飞:“任大哥,还不跟我走,不然,等会儿又要在廊阵中迷路了!”
任鸿飞脸上一红,跟了过去。
“二哥,能信任他吗?”目送小妹与任鸿飞的身影消失在绿色掩映的长廊中,红衣女子向徐润之道。
徐润之坐到椅中,手指轻敲扶手,没回答她的问题,却问道:“前几名刺客都是职业杀手,这一个却是普通江湖人,你觉得是对方已无人可派了,还了改变了计划?”
红衣女子不答,她明白二哥为什么不回答她的问题,也很清楚二哥此时只是在整理思路,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昨日皇上曾问我,为何于短短一个月之内接连被刺六次,而姚镜如却太平无事?”
红衣女子心中微微一惊,但她素来不将心事表露在脸上,心念电转,明白了徐润之的想法,语气平静地问:“挑拨?”她的意思当然不是指皇上挑拨臣下间的关系,因为徐、姚二人身为华朝的左、右相,对皇上而言,如同左右手一般,她是指那幕后的主使者是想挑拨离间左、右丞相之间的关系。
“我也这么想!”徐润之淡淡一笑,“他们低估了皇上、我和镜如之间的信任程度!”
“徐姑娘,任鸿飞有一事想请教!”
那少女回眸看了他一眼,道:“什么事?”
“为什么昨夜只有你姊姊来到,却不见有侍卫和家丁赶来?”任鸿飞左思右想,这一点最是想不通了,徐润之身为一朝宰相,总不会没有侍卫家丁吧?
“近日里行剌大哥的事件频繁,因此大哥下令,让他们每日临近上朝时才来侍候。”
“为什么?”
“既然敢来行剌大哥,身手必定不凡,一般侍卫和家丁也不会是对手,何必多所伤亡!而且大哥已经在府中布阵,寻常人也无法在夜间来去自如。再说了,”
少女回头瞟了任鸿飞一眼,“如果连二姊也不是剌客的对手,那来多少侍卫和家丁都没用啊!”
任鸿飞脸上不禁一红,徐润之的这位二妹的武艺之高,确是罕见。
“为什么你们不断地要来行刺大哥?大哥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那黄衣少女一边引着任鸿飞在长廊中左一折、右一绕,一边不悦地质问他,只是她声音娇柔,虽是质问,也不会引起人的不快。
“徐姑娘……”
少女回过头来,以一双晶亮的眸子看向他:“叫我文秀好了!你叫徐姑娘,我怎么知道你是叫二姊还是我?”
任鸿飞微微涨红了脸,哪里好意思直呼女儿家闺名,只得含糊过去,道:“我并非受人指使,而是路见不平……”
文秀娇俏的小脸上现出沮丧之色,说道:“难怪大哥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你们江湖人就老是自以为是,全不将我大华的律法放在眼里!动不动就以杀人放火解决问题!”她这般年纪的女孩子,有几个知道什么律法不律法的,她会说出这种话,可见受兄长影响颇深。
任鸿飞也是一怔,徐文秀说得虽然有些夸张却也在理,既为大华子民,自然应该遵守华朝的律法,但是江湖人快意恩仇,何曾有人在乎什么律法来着?
“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江湖人只要遵守江湖中的规矩就好了……”虽然他一向是这样想的,但是这样的理由,任鸿飞自己也觉得并不足以服人,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终于道:“天下不平事太多了,所谓朝廷律法,也不尽公平,何况遇上贪官污吏,就是有律法也难以执行,想要百姓安康,也只有由江湖人来替天行道!”
“江湖人又依据什么来断定是非曲直呢?替天行道!天是谁?道是什么?倘若都由江湖人自己在一念之间来判定是非,又如何能保证他比律法更为公正?律法有屈于人,还有上诉的机会,还有翻案的可能,江湖中若屈杀了一个人,连个申诉的机会都没有!”文秀沉着一张小脸反驳。
任鸿飞一时无语,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还是小看了徐文秀,就算这一番话是她在兄长的影响之下说出的,以她这样的年纪,有这般敏锐的思路与自己所不能及的洞察力,实在不是表面上看来的那样一个不通世事、没啥主见的大家千金,纯真娇柔的小姑娘。而徐润之能将妹妹调教成这个样子,实在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不过,徐润之本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从昨夜遇刺到今天,他始终从容自若,那种气度与谈吐,确实有着特殊的魅力。任鸿飞虽然一直嘴硬,但在心中,也已经开始相信徐氏兄妹的话了,只是不肯认输而已。
“大哥说,我徐门与江湖颇有渊源,大哥和二姊的师父是江湖中人,当年娘亲也曾是江湖中人,所以他很清楚,江湖人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他不愿做江湖中人,宁可在朝中为官,真正可以做的事还多些。”
“什么事……是你大哥认为值得做的事呢?”
“周旋于朝堂之间,靖外患,安内政,创造一个大华盛世啊!”徐文秀说得认真,可见这确实是徐润之一直输灌给她的思想,“我们都相信,大哥一定会成为一位盛世名臣!”
“靖外患,安内政!盛世名臣?”任鸿飞在心中喃喃重复,应该说徐润之所想的,是他从未想像过的,他在江湖上,虽有侠士之誉,却只有在发现官贪吏恶时,能为百姓出上一口气,却从没想过什么国计民生的大事,要说外患、内政这种话,他也许听过,却从没有理直气壮地为之操心过什么。也许,这是他与徐润之身处不同环境所造成的差异,也许,这正是他与徐润之的根本差异所在。
这一番话说完,任鸿飞与文秀二人已出了那“廊阵”,任鸿飞在心中已对徐润之有着与前截然不同的想法,他向文秀一抱拳道:“转告徐相爷,任某无礼得罪,还乞见谅。”文秀见他道歉,于是也答了礼,清亮的明眸中带着几分欣喜,说道:“最好任大哥能相助大哥,查明幕后的主使……”
话犹未了,远处隐隐传来急促的锣声,文秀凝神细辨锣音,惊道:“糟了!
后院起火!“与任鸿飞不约而同地望向后院,果然有隐隐火光透出。
“去看看!”文秀提起罗裙就跑,跑了几步,只觉身畔微风徐起,转头一看,任鸿飞正在身侧,低声道:“一起去!”文秀好胜心起,她一向亲近书本,对练武没什么兴趣,唯一练好的,就是一身轻功,此刻见任鸿飞轻功绝佳,不由起了争胜之念,展开轻功,足下加劲,奔到任鸿飞前面,任鸿飞见她这般孩子气,唯有摇头苦笑,不即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将到后面的洗尘居,只听得一声凌厉的清叱:“贼子敢尔!看箭!”随着“嗤”“嗤”“嗤”“嗤”
四声迅疾的轻响之后便是两声惨叫,两个短装打扮的黑衣蒙面汉子腿上各中了两枝连珠箭,翻落于院内,刚才那声音又喝道:“拿下!”数名家丁一拥而上,将两人捆了个结结实实。
徐文秀身形如一只翩翩彩蝶,飞向刚才那出声的女子,“大嫂,那两个是什么人?”
任鸿飞吃了一惊,原来这洗尘居是“修罗将军”李华的居所。
抬眼只见那女子眉目如画,声音也是优美动听,光见其人,闻其声,当真是绝世的美人。那种美,并不只是一种温婉之美,而是于容光四射的美艳之中又揉和了楚楚动人之姿。这两种不同的美居然能集于一人之身,这一种奇异的美感,与徐文佩之清冷,文秀之娇美,可说是截然不同,却远远胜之,不愧大华第一美人之誉。但是方才那连珠四箭,势挟劲风,虽比不上武林中一流的暗器,在战场上却绝对是超一流的箭术。
民间传言:神武将军李华,武艺高强,足智多谋,因容貌太过美丽,而仿宋朝之名将狄青,以狰狞的鬼怪面具遮面杀敌,威震北防与西疆,被称之为“修罗将军”。数年前凯旋回京,皇上欲招其为御妹玉翔长公主的驸马,他却一味推辞,最后不得不说出他实为女子。当时朝野上下一片哗然。闻说后来她嫁与正春风得意的少年丞相徐润之,那么,眼前这美丽得惊人的女子就是当年名震西北的“修罗将军" 李华了。
直至此时,任鸿飞对徐润之的疑心才算是真正冰消云散,因为天下再不会有哪一个男子,在有了这样美丽的妻子之后还会有所不满。况且,上次在京郊所遇那女子,不只相貌上逊了她一筹,气度风华,更是远远不及,哪来的魅力令徐润之为她动心?
李华早已见到任鸿飞,不过他既能与文秀同行,想必不是恶人。她也来不及回答文秀的问题,目前,她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蛾眉轻蹙,以一双秋水明眸望定了文秀,问道:“文秀,润之怎么了?”她与寻常女子自是不同,并不称什么老爷相公,而是一直以丈夫的字直接相称。
“大嫂,你怎么又知道了?”
“你呀,”李华轻声道,“除非润之出了事,否则天下间还有什么能让你这张小脸失了神采?”
文秀叹了一口气:“大哥被刺,受了伤!”
李华脸色一变:“伤得重不重?”关怀之情,已在这一语之间流露,“不重!
脸色苍白成那样还骗我说不重!总拿我当小孩子哄!“文秀微微嘟起嘴,脸色似是嗔怒,又似是撒娇,还真像极了赌气的孩子。
李华美目中溢出怒意,任鸿飞见了,只觉心头骤然一寒,一颗心不由怦怦地跳将起来。然而李华的怒意却不是针对他的,只见她目光一转,锐利的眼神投向那被捆翻在一旁的那两个短装汉子,冷冷道:“我说怎么有人这么大胆,居然敢在相府里纵火?看来这两个家伙定与幕后指使者有关了!来人,把这两个……”
“不必了,”徐润之与二妹文佩已悄然而至,他清而亮的目光迎上妻子的视线,淡笑道,“若没料错,那两个人已是死了。”
家仆不待下令,已将那两个汉子的头抬了起来,果然他们嘴角溢出一缕黑血,已然服毒自尽。
“这两个才真正是这次的刺客,和上几次的一样,不待审问,就自行服毒了。
大概迷了路,居然闯到洗尘居来了。“
李华见惯了战阵伤亡之状,对死人没什么感觉,只是见这二人死相狰狞,轻轻皱了一下眉,倒是文秀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徐润之伸手,拍拍她的头,将她揽在怀里。他与二妹文佩一个看起来温和儒雅,一个总是冷淡沉静,都是那种不将真正情绪展露于外的人,三妹自小受他们呵护,却没有他们这样的承受力。
徐润之转过头来,对任鸿飞在这里出现似乎毫不介意,只是若有所思地问道,“刚才倒忘了请教任兄,据在下看来,任兄似乎并不精通阵法,不知昨夜您如何竟能闯到后园来呢?”
徐府中的迷阵,除了廊阵是建府时就设计好的以外,其它的都是在这一个月内,因徐润之屡屡遇刺而新设的。任鸿飞能轻易进来,莫非有什么破绽不成?
任鸿飞已经领教过了徐府阵法的厉害,被润之这样一问,倒也糊涂了起来,嗫嗫道:“我确是对阵法一窍不通,至于昨夜,可能是碰巧吧。”
“哪有那么巧,避开了所有的机关阵势?”文秀好奇起来,“任大哥昨天是从哪条路走的?”
任鸿飞不好意思起来,“说实话,我是个路痴,所以只敢沿着大路走,走着走着就到后园了。”
文秀睁大了眼睛,没想到他这么大个个子,一副雄纠纠的侠客模样,竟是个容易迷路的路痴,想像他迷路的样子,忍不住在润之怀中“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润之却与二妹交换个眼色,道:“那真是天意!相府中家仆访客众多,所以正道之上一律不设防,看来这都是任兄心地光明之福,只要入府之人稍有邪念,走上任意一条小路,那就只有迷路遭擒的份了。”
任鸿飞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竟是托了路痴之福才没像这两个黑衣人一样迷路乱闯到天明,想像一下刚才修罗将军那纤纤玉手射出来的的四枝劲箭的目标若是自己……他不由打了个冷战,刹那间领悟到“修罗将军”这种名号可不单单是由李华上阵杀敌时所戴的狰狞面具而来的。
这时,一双秋水为神的双瞳转向了任鸿飞,“昨夜?就是你伤了润之?”
任鸿飞只觉自己的头皮猛然一炸,因为那黑白分明的双眸中竟透着凛冽的杀气。为李华的气势所摄,他的第一反应竟是摇头,马上意识到她问的是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毅然点了点头,道:“不错,是我伤的!”
听他这么一说,李华反而将怒气压抑了下去,埋怨似地向润之道:“你啊……
……“润之笑了笑,知道夫人聪明过人,见任鸿飞并非是以阶下囚的身份出现,就知道事情还有内情,而自己确是有心饶过任鸿飞。李华看他神色,就知自己全盘猜中,只好叹了一口气,语声转柔:”伤得怎么样?“
润之微微一笑,“没什么大碍,将养几日就好了。”
“那么,究竟是谁想杀你?”李华很快就丢开任鸿飞的事,神色恢复平静。
她能成为一代名将,绝非偶然。
“会有法子知道的。”徐润之已感觉到此事非同小可,只怕此阴谋,所涉及的不只是自身而已。
沉吟一下,他说出了适才与文佩商量过后的决定:“我还是要进宫面圣一次,今早新罗与百济的使臣来访,来不及向皇上禀奏。”想起任鸿飞或许有助于查明此事,而且他也是受人利用,并非罪不可赦,不妨顺便为他求个情,减轻罪名,否则行刺当朝宰相,死罪难逃,一个大好青年,何必白白断送了性命。于是向他道:“任兄与我同去,相助查清此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虽然认识任鸿飞不久,润之已颇了解他的脾气,他若是明说要为他脱罪,以他的傲气,是宁死也不会去的,因此他说得诚恳,又只说是“相助”,在情在理,任鸿飞也无法拒绝。纵然对见君面圣一事心中忐忑,任鸿飞还是答应了。
徐润之回来之后就没来得及换下朝服,倒也不必换了,只戴了朝冠,取过玉笏,带了任鸿飞,命轿马回转,向皇城而去。
一路上,徐润之凝神沉思面君对策,任鸿飞无事可做,就打量他一身的紫袍玉带,不得不承认,尽管他身为一个江湖人,平日里最是厌恶当官的,但这身官服穿在徐润之身上,确是显出他与从不同的俊朗与儒雅,以及那一份淡定从容的雍容气度,合适之极。
华明宗皇帝姓李名均,在历史上是一代名君,如今年方三十一,自十八岁即位至今,已执掌国政一十三年,冷静而精明,威仪天生。这日听说徐相国散朝不久又匆匆求见,心知能让徐润之这般慎重的不会是小事,当下传下旨去,令他至御书房见驾。
徐润之一进御书房,明宗就发现他的爱臣面色特别苍白,仿佛大病未愈一般。
上朝之时,皇帝高高在上,实在是注意不到臣下的脸色,此刻在御书房中,却可以观察得一清二楚。想起徐润之这一个月来连连遇刺,不禁皱起眉头来,不待徐润之行礼完毕,就问道:“润之,怎么回事,又遇刺了?”
徐润之行完常礼,起身道:“不错,这次不只是职业杀手,还有一个普通江湖人也受骗而来。”
“哦?怎么说?”
徐润之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明宗也沉吟起来,“这么说,幕后的主使很有可能是朝中的大臣了?”
“臣也如此认为。”
明宗一双锐利的眼看向润之,“说起来,若卿遇刺身亡,则右相姚鉴获利最大,因为卿一死,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升任左丞相了。”
徐润之微抿薄唇,摇头道:“臣还是以为此事不是姚丞相所为,他的脾气,皇上与微臣都知之甚详,要说他会做出这种事,怎么也不能令人相信。而且,就利益而言,若是微臣死了,那么获利最大的并非姚丞相……”
明宗略微诧异:“是谁?”
“皇上应该也想到了,若微臣死了,则皇上对姚丞相必有疑忌,从中获利最大的当是我朝的敌人,因为相当于一举除去了两位丞相,皇上失了左臂右膀,则大华无论是内政还是外交,都会有一定的混乱。”
“这话也有理,若是这样一来,除去南方的友邦,东、北、西三面皆有可能是幕后的主使了!”
润之蹙眉道:“东方的高丽、新罗、百济都是我大华的属国,虽然三国之间颇有芥蒂,但皆要仰赖于我朝,在三国统一之前,应该不会有人有那样的野心。”
明宗点头道:“不错!”他深知徐润之的能力,知道只要自己说出粗略的轮廓,他就会将此事分析得清清楚楚。
“北方的‘鑫’与‘贵霜’皆是弱国,一直摇摆于我朝与北丹之间,也不会做出这种事,而北丹这一任的可汗乃是权臣扶立的懦弱之君,耳根子也软,国内诸派系相争,应该也没空来动我大华的脑筋。”
明宗微微一笑,“那么就只余西方了!”
“西方……”徐润之说到此处停了下来,稍稍喘了一口气,他对西方一直抱有深重的戒心,这与他父亲当年戍守西疆并丧命于那儿有关,但是他一直将心中这微妙的情绪控制在理智的范畴,“就道理上而言,西疆以阿乞力族最为强盛,也富有野心,本朝建国数十年,已与他们在西疆争战了数十年,虽说每次都是我朝获胜,但他们经过数年的休养生息之后又会卷土重来,着实是讨厌……但是……
……“
“但是,三年前阿乞力族刚刚大败于修罗将军之手,卿又刻意将那个粗暴无能的阿乞力汗放回,阿乞力族没起纷争已是奇迹,应该没有那个能力也没那个士气这么快再起野心!”明宗已明白徐润之的意思,自行说了出来。
“是,皇上,微臣奇怪的就是这一点。”
“那岂不是没有可能是外族的指使了?”
“臣不敢肯定,或许是臣多心,在西疆数十个民族中,有比阿乞力族更有野心的人也说不定……”润之说得有些迟疑。
明宗察觉到他的不肯定,但是他自己也没有什么定论,因为说到对周边形势的了解,还是徐润之最为清楚。润之了解、分析情况的能力之强,他至今还未见能出其右的,这也是润之获得他全心的信赖,成为大华的左丞相的原因之一。
“如此说来,北方与东方诸国也很难被排除在外,因为他们国内也难免可能有有能力的野心人士啊!”
润之垂下眸光,“是,皇上所言不差,臣也不太明白,以它们的实力,即使大华没有了我与镜如,应该也没有那个可能从我朝获得太大的利益。”
“或许,还有卿与朕都无法掌握的情况存在吧!”明宗道,接着,他露出一个颇有意味的笑容,道“卿真的不以为可能是姚镜如所为?”
润之诧异不已,一时忘了礼仪,抬眼看向明宗,随即省起,转开眼光,微愠道:“皇上又在戏弄为臣!若要臣相信是姚镜如所为,至少也要有人行刺他个一、两次,臣才可能会有所怀疑,怀疑他试图掩饰所为!”
明宗神态间变得有些微妙,道:“朕今天还真的收到报告,有人对姚鉴下毒,他下了早朝后,在阁里看折子时就发作了,幸而及时召到太医,救回一条命,朕已命他回府休养去了。”
润之脸色微微一变,稍加沉吟,摇了摇头,“此时才想到,未免太晚!姚镜如是臣亲自提拔起来的,不说他的为人耿介,皇上与臣都很清楚,就以他的才干而言,可不会此时才想到要减轻自己的嫌疑,臣还是不能相信是他所为!”
明宗一晒,道:“润之,卿还真是信人不疑、疑人不信啊!”
润之一揖道:“皇上不也是如此!”
明宗笑道:“又被卿看穿了,难道卿真是朕肚里的蛔虫不成?”
润之也露出一个微笑:“臣不敢,不过,皇上,还有一事,臣也要禀明。”
“何事?”
润之将那两名刺客白日在相府纵火之事说了一遍,淡淡道:“大概是寻不着为臣,所以才放火,希望能引出臣来。”
明宗失笑道:“这两个小毛贼,竟敢惹上威名赫赫的‘修罗将军’,还真是大胆!”
润之正色道:“与前几次一样,那两人都已服毒而死。”
明宗也敛起笑容,“这次是什么毒?”他这样问是因为徐润之的医术也是大华举国闻名的,相较之下,只怕太医院的太医们也有所不如,对药性应该比他人更了解。
“臣也不太清楚,毒性非常之烈,还好他们对镜如下的不是这种毒。”
“要我们相信姚鉴是主谋,当然不能毒死了他。”明宗淡淡道,他虽信任姚鉴,但只视他为臣,不似徐润之,他在内心中以之为友,关心程度难免有些许差别,“润之,此事你全力去查,朕虽有些烦那朝中琐事,但是既少了你与姚鉴,也只有暂时担起来,倘永远少了你们,朕非被那些琐事烦死不可。”他说得平淡,徐润之心中却流过一阵感动,本来皇上所作的只是大的决策,真正详细事务,自是由臣下负责,何况明宗素日里最讨厌那些烦琐的事情,更不用说将原本该他与姚鉴负责的诸多朝务一肩担了。
“对了,臣还有一事……”润之想起了随他而来的任鸿飞。
明宗看他神色,“是不是关于那个江湖刺客的事?”他与徐润之君臣近十年,默契非凡,已超乎常人的想像,“卿想为他求情?”
“是!”徐润之一提袍摆,单膝点地,再度跪下,“求皇上恩准!”
“罢了!罢了!别动不动就下跪!”明宗摆摆手,“卿看人的眼光,朕是相信的,赦他何妨?
此人是否有什么特殊能力?“他与润之相同,都有爱才之癖。
“他是个江湖人,武艺不错,为人也正直,但是……大概不会愿意为官的!”
润之自然明白他问话之意。
“那就不必召见他了,过一会朕会拟旨赦免他,也会给卿一道旨意,好让卿放手去查此事。
对了,“明宗郑重道,”别再带着伤来见朕!“
“是!谢皇上关心!”润之明白他的关怀之意,一笑施礼而出。
出得宫来,叫了任鸿飞,道:“皇上赦了你行刺之罪,且随我到阁中一趟,处理几件事,再回府去商量如何追查幕后的主使。”
任鸿飞一下子明白了他特意带他来的用意,沉着脸道:“原来你带我来是为了与我脱罪?”
润之淡淡一笑,转身入轿,留下一句话:“放心!你还没这么重要。”
任鸿飞一张脸刷的红了,怎么说徐润之也是救了他一命,他还要闹意气,未免太不知趣了,一时之间,又羞又愧,还有着几分被人轻视的不甘心。
其实润之相救任鸿飞,也不单单是因为他的无辜以及有助于查案,也有几分是为三妹文秀,她自小在兄姊的呵护之下长大,难得见她如此明显地对外人表示好感,他做事一向公正无私,但牵扯上最疼爱的三妹,在可能的范围内,自然是会小小地偏私一下。
这日近晚时,徐润之与任鸿飞一起回到相府,晚膳后,他召集了夫人李华、二妹文佩及三妹文秀一同到南书房议事。
徐家逢有大事,素来是举家商议。不过因为徐家除润之外,全是女子,看在任鸿飞眼中,不免觉得有些怪异,尽管他也很清楚徐家的女子皆非比寻常,确实值得征询她们的意见。
其实任鸿飞除了提供事实以外,在议事中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他是江湖中人,向来率性行事,遇上这种牵涉到朝廷之事,哪有他插嘴的份?但他在议事中,也确实见识到了徐门女性的厉害:夫人原是一军之主,自是足智多谋、韬略不凡,而徐润之的两位妹妹,文佩冷静,文秀聪慧,想必徐润之在朝在野的诸般功绩,定也有这一干女子的功劳在内。
这一番商议,足足议到掌灯时分,最后润之道:“既然如此,就这么决定了!
三妹留下来,为兄今日肩伤不能写字,就烦劳你了!二妹、夫人与任兄就回房去吧!“
任鸿飞心中奇道:“难道说徐润之连朝政都让妹妹参与?这……这也太出格了吧!”至于徐文秀有摹仿诸般字体的特殊才能,尤其善于摹仿润之那一笔俊逸挺拔的徐体行书之事,是他日后与徐家的人们更加熟悉之后才知道的。
润之看他随着李华与文佩走出门去,叹道:“知错而勇于负责,也算是不容易了!”
文秀笑嘻嘻道:“大哥,他这样的人在江湖上算不算得上大侠?”
润之看看妹妹,轻轻一笑,道:“他这样的人在江湖上算得是个侠士,但要说大侠,非有大智大勇之人不足以称之!你这丫头,变着法儿想让我夸他,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文秀飞起了满面的红晕,撒娇道:“大哥!……”等脸上红晕稍稍褪去,这才小声道,“只有一点点……”
润之深深地看了妹妹一眼,叹了口气,笑道:“三妹你也长大了!”说着,翻开了案上的文书。
文秀也赶紧过来坐下,研墨提笔,等着润之口述。润之不由一笑,“三妹,笔下别带出女儿气来!”
“知道了!”虽然润之的徐体行书风行天下,但是摹仿者大半形似神不似,能仿得好的没有几人,只有文秀仿他的字迹仿得出神入化,几乎连润之自己都难以分辨真伪,所以当润之自己无暇之时,常常会让小妹替他写一些东西,也因此后世流传的润之的行贴中,很有一部分实际上出自于文秀之手。就连皇上也知道润之有时会让妹妹代笔,只是以他对润之笔法的熟悉,竟也看不出来究竟哪一部分是由文秀代笔的。
看着妹妹微微泛红的脸色,润之颇感不舍,小妹长大的那一天,终于是到了!
第一部 风乍起——第三章 擒逆
“西、北、东——卿认为是哪一方?”
刺客之事查得毫无头绪,润之自不会眼睁睁看着皇上被堆积如山的朝务所淹没。每日里下朝后依然到内阁与御书房报到。虽然他肩伤未愈,右手还是无力提笔,但在两名参政的辅助之下,对处理朝政的影响还不是太大。只是擅长解决实务的姚鉴中毒后仍在疗养,使得工作量几乎增加了一倍,这也拖延了查案的进程。
这一日,他带着几份奏折与报告,到御书房向明宗请示时,明宗把一迭文书放在一边,却突然问出了这么一句话:“西、北、东——卿认为是哪一方?”
润之微怔之后,明白了皇上问的是什么。他慢条斯理地替皇上翻开放在最上面的那份奏折,才道:“臣现在比较担心的是朝中的主使是谁,至于幕后究竟是哪一方,臣还不能肯定,不过,如果皇上想知道,臣也有一个办法。”
“哦?”明宗眼中闪过一抹兴味的光彩,润之虽没看见,却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得出来。
他从容地一笑:“皇上,倘若微臣于这两日内遇刺身亡,皇上过不了几日就可知道幕后的主使究竟是哪一方了!”
现在姚镜如依然在疗养中,如果他被刺而亡,那么华朝失去了两位丞相,必然大乱,在这么好的机遇下,那幕后指使的一方,没有不抓紧时间出兵的理由。
明宗不悦地皱起眉:“卿最好少动那些危险的念头!”
润之那淡淡的笑容丝毫没有因皇帝的不悦而有所改变:“皇上,此事若没个了结,只怕朝野上下谁都不得安生,谁也不能坦然高卧。”
明宗脸色微沉,那些人还真清楚如何给大华制造威胁,选中他倚为股肱的左右丞相来动手,确实会给他重重的一击,但是,既然他们还没得手,他一定要给他们以最严厉的反击。
“皇上!”他年轻的丞相带着那不变的笑容,将那些文书与一管朱笔推向他面前,用清朗的语音提醒他,“这几件事,急待陛下的决断!”
然而明宗与徐润之都没有想到,润之这一次的推测却是错了,两个时辰以后,一封八百里加急文书被送到了兵部的大堂上,那是北疆的急传——北丹犯境!
“北丹共出动了多少兵马?到了哪里?”润之没那个时间在汇文阁[ a1]慢慢等候兵部的汇报,直接来到兵部的大堂,询问最新的情报。
“回禀相爷:北丹出兵三万,最新的边报尚未到达,但是据估计,大军应该已经逼近三山关!”
“三山关?三山关的守将是李戍将军啊!”润之不禁沉吟起来。镇北将军李戍五十有余,正当壮年,用兵稳重扎实,武艺高强,可说是战无不克,在北疆数十年声威不坠,被尊之为“大李将军”,与当年被称为“小李将军”的李华并称“西北二李”。漠北苦寒,生活艰苦,因而北丹一向对中华繁华之地虎视眈眈,但他们近十年来都没有进犯大华边境,除内部政权不稳之外,也是惧于大李将军的神威,不敢轻动。这一次却竟然先攻三山关,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莫非其中还有什么诡计?
“此事下官也觉得奇怪,三山关是大李将军镇守,北丹竟然敢先犯三山!不知是否有什么阴谋?但是边报证实,北丹大军确是向三山关方向前进!”武将出身的兵部尚书袁子思道。
润之抿唇蹙眉,看向兵部大堂上刚刚展开的大华北部地区的地图,兵部官员已在上面作了标记,标明北丹的进军路线,箭头直指三山关。
“袁大人,北疆的兵备可足?”
“回相爷,目前北疆兵备充足,粮草也足够,只是不能确定北丹会不会再增加兵马,以下官之见,我们也应该备好援兵才是。”
润之点点头,“命北部三州七郡调集府兵,随时准备应援,将府兵中有过作战经验的,选拔一部分,先拨去应援。另外,我会命户部调动物资,筹措战时军饷。”
“下官明白。”
“袁大人,”润之微蹙剑眉,郑重地对袁子思道,“如何守好边疆,打好仗,是兵部与边关守将的事,这些事情,就有劳你们烦神了,至于其他方面的事情,朝廷自会妥善处置的。”
“是!”袁子思明白,丞相的意思是给予他们处理战事的全权。自这位年轻人成为他的上司时起,无论战况如何,都绝不会出现擎肘的情况,有这般大度的丞相,也该说是边关将士之福吧。
“润之,北方情况如何?”
“北丹三万兵马从三山关方向进犯,不似疑兵,而是本队。李戍将军已然做好了迎敌的准备,户部正在调拨物资,两日内可以备齐三个月的战备物资。”润之停了停,接着道,“臣已命人加派前往北方的探子,去探明近况。”
“北丹突然犯境,似乎与行刺事件有关哪!”听过润之的汇报之后,明宗对他的处置并无异议,而是又想到了原先所议及的幕后主使之上“朕记得自卿第一次被刺时起,朕就已经下旨令九门戒严,所有人等出入,都要经过外松实紧的盘查。而且,卿与姚鉴遇刺之消息,也已被封锁。北丹若与此事的策划全然无关,会选在此时此刻进犯我华朝,也未免太巧了!”
润之默然点头,是北方而不是西方,确实令他有些意外。但是相较而言,与北方打交道要来得容易多了,北丹那位可汗耳朵根子极软,会出兵南下,定然是有人在他耳边吹风,只要给他一点教训,然后使用一点外交手段,让他知道厉害,他就会缩回北丹都城吉斯浩特去。
“那么,皇上,臣先告退了,臣还有战场以外的事情要去处理!”
“嗯!对了,润之,朕记得卿有一位武艺高强的妹妹?”
润之一时不明白明宗的意思,犹豫了一下,答道:“是!”
“朕知道,朕的大内侍卫也未必是她的对手……近日里情势紧张,卿最好时时把她带在身边。”
润之先是讶异地轩起剑眉,随即无声地扬起唇角,道:“谢皇上关心,臣会保重自己的。”
北丹犯境的消息并没有影响京城的繁华。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只要外敌没有突破国境,泱泱大国的百姓们从来不认为边境的小敌会打扰到他们的生活,反正上有皇帝,下有百官,远有边关守将为之烦恼伤神。
然而在操心的人可就没那么轻松了。润之连日忙于处理应敌事宜及朝政,几乎没有功夫去料理日前数番被刺之事,然而此事终究是梗在心头的一根刺,因为若是朝中有北丹的内应,这一仗可就会打得艰难了。
徐相府邻近京中的繁华地段,从后巷出去,只要拐个弯就是京中最繁华的承平街,然后过钟楼、鼓楼、平安坊,就是宣化门。这日,自徐府后巷中走出两个身着青衣儒衫的男子,其中一人虽着儒衫,眉宇间却是英气勃勃,正是换了长衫的任鸿飞,另一人剑眉星眸,神色沉静,赫然就是换上便服的徐润之。两人取道最热闹的街市前往宣化门,自是为了不引人注意。行刺之事已过去十余天了,附近纵有眼线,想必也会有所松懈,润之好不容易从繁忙的朝政中抽出功夫来查一查此事,但是他也只有宣化门外这唯一的线索了。
正对徐府后巷有一个小茶馆,一个仆役打扮的汉子正在百无聊赖地喝着茶,嚼着花生米,无意中瞥见了徐府中出来的两人,不由精神一振,丢下几个铜板跑了出去。
不多时,集贤殿学士、首席参知政事吴楚雄得到了报告:徐丞相与任鸿飞正向宣化门而去。此时,他刚从内阁回来没多久,换下了朝服,正在与爱妾如姬对饮。
“大人,这可是个好机会啊!”如姬为他斟上一杯酒,柔媚地笑道。
“不错!”有着一张威严的国字脸的吴楚雄沉吟道,“徐相爷从来不会放过任何线索,我们等他这一天也等了好久了!”
“大人不准备行动吗?”
“怎么会?”吴楚雄似乎流露出一丝苦笑,“不抓紧这个机会,就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如姬看看他的脸色,试探道:“大人,您在担心?”
“是啊,徐相爷不是简单的人,他这次轻装出来,会不会是个圈套呢?”吴楚雄感慨道,“一直做他的门生和下属多好,真不想与他为敌!”
“可是那边……”如姬神色犹豫。
“我知道……”吴楚雄露出无奈之色,站了起来,“无论如何,这次必须动手了!”
任鸿飞引着润之来到他那日遇见那一家三口的林子之中。正如润之所知的,这片林子疏而不密,却是自北边丘陵而来的必经之路,只是丘陵的那边坡陡林密,并不好走,因此众人多半从西方或南方而行,此间来往之人极少,十分偏僻。
润之四下里看了看,沉吟道:“一无痕迹!”
“小心!”任鸿飞出声的同时已然出手,一道强劲的掌风将数十支直奔润之而来的长箭劈落于地。
润之垂首看着那一地透着幽幽蓝光,明显是淬了剧毒的箭支,淡淡道:“来了!”
“大人,飞鸽传迅,截杀组已在宣化门外等到人了!行动开始!”
吴楚雄闻报,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坐回椅中,神色中却夹杂着失望与自我厌恶,抢过如姬手中的酒壶,狠狠地向口中灌去。
“大人!”如姬收敛了适才那种柔媚入骨的神色,眉宇间掠起轻愁,“您后悔了!”
“是,从一开始起我就在后悔了!”吴楚雄扔了酒壶,瞑目向后一靠,恢复平静道,“这下你们满意了吧!”
如姬神色如常,“大人,如姬自从进了您的府中,就是您的人了!如果您要如姬背叛他们,如姬可以立刻就与他们断绝任何关系!”
吴楚雄睁开双目,激忿的目光已转为柔和,黯然道:“对不起,如姬!我不该迁怒于你!是我自己的错,才会被他们控制!对不起!”他的声音哽咽起来,“是我自己做了忘恩负义的人!对不起!……恩师!……”他心情激荡,竟下意识地唤出了昔日对润之的称呼,或许,这正是他心底里一直对润之的称呼。
“任鸿飞,你能挡住吗?”润之一向清朗的声音此时显得出奇地冰冷。
“如果再来几个人,就难说了……”任鸿飞话音未落,又一批蒙面刺客冲将上来。
激烈的杀伐中,被任鸿飞护住的青衣身影则淡然地仰首看了看天色,“时候差不多了!”
“大……大人……徐相爷到!”
“什么?”吴楚雄与如姬大惊起身,随即面面相觑。
吴楚雄突然笑了出来,“不愧是恩师大人!”面上不自禁流露出欢悦之色,“人人都道右相姚镜如刚直耿介,其实恩师更加铁面无私!我这个样子,却是没脸见他了!”伸手理了理身上的衣袍,取过他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没有动过的那一杯酒,一仰头喝了下去。
“大人!”如姬试图去抢吴楚雄手中的酒杯,但是吴楚雄一甩手,将它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如姬,一会儿相爷问起来,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丞相他从不会为难无辜的弱女子!”
“大……人……”如姬珠泪潸然,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润之一进此门,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如姬跪在吴楚雄面色发青的尸体前泣不成声。他不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起就紧锁的剑眉锁得更紧了。他走上前,伸手去搭吴楚雄的脉搏,神色更是黯然。
如姬从悲痛中惊醒,缓缓站起身来,泪眼婆娑地问润之:“您就是左丞相徐大人了?”
润之不语,只点了点头。
如姬凄然一笑,“大人他一直很敬重您!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他……”
润之脸色凝重,点头缓缓道:“我知道,宗之[ a2]一向是个重信守义之人!”
如姬神色欣然:“多谢您……这么了解他!他……他泉下有知,一定会高兴的……”
润之叹了口气:“你是他身边人,应当知道他通过谁与北丹联系?”
如姬嫣然一笑,道:“是我!我本是青楼女子,也是北丹派到中原的探子!
大人他……不让我说,他说……您一定会给我一条生路……但是……他去了……
我又……又何必在这世上……独生?“
她唇角溢出一丝鲜血,身子缓缓倒了下去。她是吴楚雄最宠爱的人,知道他所有的秘密,当然也拥有那种可怕的剧毒,让润之连救治都来不及的剧毒。
润之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随他而来的禁军下令:“留下一半人马,暂时封锁吴府!拿下府中各色人等,等待处置!其他人随我出宣化门!”
“徐丞相会武艺吗?”
“不知道!……但是……那个……好象不是徐丞相!”
一干蒙面刺客已经陷入了苦战之中,一个任鸿飞还能应付,但是“徐润之”
一出手后,情况就大大不同了,随着“他”的长鞭出手,鞭稍指处,便是一人倒下。“他”的武艺比任鸿飞还要来得高强,轻描淡写地收拾着众多蒙面刺客,“他”似乎无意杀人,只是想困住或是生擒这些人而已。即使这样不出重手,在两道青衣身影翻飞的指掌之间,蒙面人还是纷纷倒下。等最后一人被点中穴道倒了下来之后,“徐润之”身形一凝,气度卓然。
任鸿飞长出了一口气,拍了拍手上的灰:“二姑娘的功夫真是了得!任鸿飞甘拜下风!”
文佩依然是惯常的冷淡不语。她与润之身材相仿,身形相似,脸型也一样,只是眉眼与神态不像,因此只要将眉描浓,成为如润之般的剑眉,换上男装,就与润之有了九分相似,剩余的那一分不同,是她永远也无法露出如润之般温和的表情,但是只要略低面孔,在不熟悉润之的人面前就足以掩饰。自润之不断遇刺以来,她就开始试着扮成二哥的样子,以便必要的时候来混淆刺客的视线,不料今日果然派上了用场。
“徐兄大概也已经追踪到了幕后指使者的下落了!”任鸿飞与徐家人相处这些日子,与徐家人愈发亲密了。他是个江湖人,行走江湖这么些年,从没想过自己还会佩服什么人,可是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被润之那种独一无二的魅力所吸引,尽管他越走近润之,越是发现在他的温和有礼之下似乎有着隐隐的淡漠,抗拒着与外人的更近一步接触。
“来了!”东边扬起一股尘土,应该是润之带禁军赶来了,不过此间战斗已经结束,这一干禁军是白跑了。
“那是……什么?”任鸿飞看着越来越近的招展的旗帜问道,禁军是那样子的吗?润之为什么会调动如此铺陈嚣张的军队?
文佩深深地蹙起了眉:“是御林军。”
“御林军?徐兄调动的是御林军吗?”
文佩摇了摇头,默然将长鞭收回腰间。御林军与禁军素来不和,虽然双方将领对润之均有敬意,但是润之绝不可能在一次行动中同时调用这两军,而且,御林军是皇上的仪仗队,不经皇上同意,是不可轻易调用的。
“那是怎么回事?”其实不仅任鸿飞摸不着头脑,连文佩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眼见那飘扬的旗帜越来越近,而压阵的竟然是银须银发的安国公,文佩也不禁微微变了色,低低地道:“皇上……来了!”
“啊?皇帝……来了?”任鸿飞一时怀疑自己的听力,极目眺望过去,就在这时,又是一股尘沙扬起。这次,才是润之率领的禁军到了。
“相爷,御林军在前方不远!”
润之闻报一怔,还没来得及细想,第二个报告随之而来:“相爷,前面是皇上的御驾!”
“嗯?”因刚才吴楚雄与如姬之死一直心中郁郁的润之不由一惊,现在北方开战,局势正紧张,皇上怎么能轻身出宫?吩咐众禁军暂缓脚步,润之一抖缰绳,追上前去。
“徐卿呢?”明宗看见文佩虽是一怔,却立即认出她不是润之。
“家兄率禁军擒拿朝中主使去了。”文佩不卑不亢地行礼答道,虽是难得的长句,却也无意收敛一身的冰寒。
明宗神色稍稍和缓了些:“你就是润之那位武艺高强的妹妹?”
文佩冷彻的目光掠过明宗的脸,淡然道:“是!”
明宗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没将他放在眼里的女子,摇头微叹道:“真不愧是润之的妹妹!”后面那句“压根儿没将朕放在眼里”他没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但是文佩也听出了他的意思,一揖不语。
这种话也只有明宗与文佩知道其中之意,如任鸿飞这般人就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他是江湖中人,见了官兵已经很不自在了,见到皇帝,更是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只想早早离开此处。
这时,一名侍卫上前报告:“皇上,徐丞相到了!”
明宗沉肃的脸上露出一分满意之色,“叫他过来!”
“皇上!”润之下马行礼。
“免了!卿可曾找到朝中的主使人?”
润之脸色沉重:“找到了!”
“哦?是谁?”
“首参吴宗之!”
明宗一怔,缓缓道:“是他?”
“因事败,吴宗之已然自尽!详细的情况,请皇上容后再禀。”润之这几日苦心竭虑,得了这样一个结果,不由深感疲惫。
“朕知道了!”明宗知道吴楚雄也是润之的得意门生,落得这个下场,润之心中一定不是滋味。
“恕臣斗胆,请问皇上,您御驾为何来此?”
润之微沉的脸色让明宗知道,他这位一向温和的丞相暗中在责备他,竟然不顾自身安危而出宫。说实话,众臣之中,只有姚鉴经常会犯颜直谏,润之的风格则截然不同,他的谏言听上去往往十分温和,却总是立即让他开始反省自己所犯的错误。若是换一个大臣,绝对做不到这一点,换一个皇帝,只怕这一招也不会有效,可见他与润之君臣的遇合,确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姚鉴身子大好,回朝销假,朕无需再忙于那些琐事了……”明宗故作不在意地下马,淡然道,“朕记得曾提醒过贤卿,虽然查案,也要保重自己,但是朕听说,卿好象动用了比较冒险的计划,所以过来看看!”
润之的脸色微微和缓,“皇上,微臣在御驾前曾保证会保重自己,皇上可曾见徐润之违背过诺言?”
明宗深深地看着他,“没有!”
他并非不信任润之,但是他很了解润之为了达到目的,可能会做出怎样冒险的事来,所以才会相信润之为了擒到幕后的主使,用自己去当诱饵。润之何尝不明白他心中所想,知道这不是个能再深入讨论下去的话题,聪明如他自然不会再追问下去。于是牵过马的缰绳,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朗声道:“皇上,臣还有一批人要发落,恕臣先行告退了。还请皇上保重身子,早些回宫!”
他退后数步,翻身上马,控缰欲行,扬袖间,一道青色的弧线一闪,一个小小的物事从他衣中滑出,落在了地上。润之察觉,自马上俯下身来拾取,却被一直随侍在明宗身边的安国公先一步捡了起来。
那是一面小小的辟邪玉牌。正、反面皆镂刻着云纹环绕的两个古篆“邪辟”,侧面以精细的刀法刻着连绵不断的九回文的“平安如意”字样,虽然刀法精致、玉质温润,看在明宗等人眼中,却也算不得极品。玉牌上穿有红丝绦的小孔,已被磨得十分光滑,显是已经被佩戴了许多个年头了。
即使是在润之眼中,这面玉牌也是平平无奇之物,安国公却是满面惊喜,激动得一部银髯微微抖动起来。
“徐……徐相爷!这块玉牌您是从何处得来?”
润之心中疑惑,却也并不表现在脸上,只是淡淡道:“因下官这几日连连遇刺,家人们不放心,坚持要下官带上此物。”
安国公面露喜色,道:“这是尊府中那位之物?”
润之蹙了蹙眉,将缰绳一丢,索性下了马,反问道:“老国公识得这块玉牌?”
“那当然!”安国公将玉牌紧紧握在手中,似是陷入了回忆,缓缓道,“二十多年前,这块玉牌本是我的!”
此言一出,连明宗也大为惊诧,他举目看向润之,只见他眸光倏然一黯,似乎若有所思。
老国公并没在意众人的反应,只是自顾自说了下去:“记得那年我接了家眷入京,那时我的勇儿不过三岁,夫人抱着他在车里玩。行经一处高山脚下时,有家人来报,说有人要劫车,可把我们给吓坏了。我大着胆子来到车队之前,想和劫匪打个商量。只见一条威风凛凛的大汉立在路当中,他容貌虽是普通,气概却着实不凡。而他身后有一位温雅秀丽的女子,怀中还抱着个小小的婴儿。我怎么看也不觉得他们有什么地方像是劫匪,于是上前一问,原来是我那家人胆小怕事,胡乱猜测。其实那夫妇二人拦住我们的车队,只是想问一下,我们一行中有没有十岁以下的男孩儿。因为他们的女儿生了重病,夫妇俩深爱女儿,怕她养不大,故此抱出来撞一门亲事……”
润之蹙眉听着安国公之语,薄唇紧抿,脸色渐渐泛白,一抬眼却迎上了明宗审视的目光,他有些勉强地一笑,道:“确实有些地方民风如此,怕小孩儿养不活,就抱到大路上,找个年纪相仿、家境富贵的孩子定个亲,称之为‘撞亲’,据说如此,可以借亲家富贵之命,镇住孩子的福气,易于养活。”
明宗收回目光,若有所思起来,只听那安国公续道:“那女孩儿虽说有病,可是长得是玉雪可爱,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简直是天地灵气之所钟。我和夫人一眼就喜欢上了,就让勇儿结了这门亲事,这块辟邪玉牌,本来是准备给勇儿戴的,那时就当作聘礼兼信物,送给那女孩儿了。那位夫人极是钟爱女儿,将玉牌挂上她的脖子之时颇有不舍之态,把女儿亲了又亲,道:”儿啊!娘只盼你能好好长大,能平平安安长大,别怪娘替你草草定了亲!但愿你将来的相公能配得上你……
……“
安国公回忆到此,不禁老脸一红,因为他那儿子——高勇,是朝野皆知的顽劣不堪。也因此,他一直想找个好媳妇,好收收儿子的心,可惜高勇娶的几个女子美则美矣,却没有一个才德品性上乘的,所以他才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那个满身灵气的女孩儿来。他又接着道:“当年我们与那一家三口分手后才发现,居然忘了问他们的姓名,连那女孩儿的名字也不知晓,只能言谈中猜测他们是武将世家。这二十多年来,我也曾多方派人寻访,只是实在对他们所知太少,一直不曾找到。想不到,今日这玉牌竟在徐相爷身上……所以还请徐相爷告知老朽,到底这玉牌的主人——我那媳妇究竟是何人?”
润之脸色冷沉,安国公从刚才的兴备中清醒过来,这才发现,不只是润之,连一旁的明宗脸色也十分难看,任鸿飞虽然事不关已,但看徐氏兄妹的冰冷刷白的脸色就可知事情的严重性,不由也收敛了好奇之心,神色凝重起来。
润之掩口轻咳一声,将清湛而又冷淡的目光投向安国公:“老国公,若下官没有记错,世子早已于三年前纳了正室,侧室亦已经有了好几个了!”
安国公老脸通红,分辩道:“我就勇儿这么一个儿子,不能一直不让他成亲啊……”
润之冷冷地打断他:“老国公,您误会下官的意思了!下官的意思是:既然令郎已娶,未必当年那女孩子就未嫁,令郎已有娇妻美妾在怀,何必还在意当年行旅之中定下的一门亲事,大家都忘了它岂不是好!”
安国公终于理会到了润之的言下之意:已嫁,又是相爷的家人……天哪!
“修罗将军”确实是出身于将门世家!这……这勇儿无论如何也是争不过人家的,再说了,勇儿确实也配不上人家!自己徒然丢脸了。
润之向明宗一揖,道:“皇上,恕微臣早早告退了!”随即上马提缰,冷然叫道:“二妹!”声音未落,一道纤细的青影已然掠上马背,坐在润之身后,任鸿飞也有样学样,拉过一匹马来,跃上马鞍,跟了上去。
明宗、安国公、众护卫官连同御林军、禁军看着那两骑绝尘而去,俱都面面相觑,他们从未见过润之这样的举止。他一向言语温和、礼貌周到,而且尽心国事,绝不会将处理了一半的事情丢下。
明宗望向徐氏兄妹身影消失的方向,出了一会儿神,这才转头,淡淡向安国公道:“老国公,此间事情,由你善后罢!”
安国公眼看着明宗的黄罗伞盖越行越远,心中惊疑不定,不禁暗骂自己老糊涂。朝野俱知,徐丞相极为重视家人,将两个妹妹视若珍宝,与夫人更是情深义重、相敬如宾,当年甚至不惜与皇上抗辩以救“修罗将军”!想那左丞相徐润之权倾朝野,皇上对他宠信无比,自己居然敢去招惹他,而且还是想把人家的夫人当作儿媳妇,那可是“修罗将军”!堂堂的威宁侯、一品夫人哪!……想起方才明宗不悦的神色,冷汗不禁涔涔而下。
文佩虽坐在润之马后,但是兄妹连心,她依然能感觉到润之那强烈的、不曾形诸于外的怒气。
“二哥!”她试图相劝,但是一向拙于言辞,不知该怎么说好。
润之迎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平定下来,这才道:“二妹,我没事!不用为我担心!我,我只是很生气我居然不知道这件事!”
“爹娘也是为我们好!”文佩颇不放心润之激动的情绪,从后面伸手过来,接下他手中的缰绳控制马匹。
润之松手,瞑起双目,“我知道。高勇!哼……高勇!”如果安国公此刻听到一向温文尔雅的润之说这几个字的语气,可能当场就会被吓得老命呜呼也说不定。
文佩虽然一向待人冷淡,却并不是本性如此。她在心中不住浩叹:爹娘啊!
为何你们当初不告诉我们?是灭族的旨意来得太快,你们不及告知,还是不愿告知?转念想起适才从那安国公口中听闻的,娘亲当年说过的那几句话:儿啊,娘盼你好好长大,平平安安地长大,别怪娘早早地为你定了亲事,但愿你将来的相公配得上你……以娘亲的聪慧,是不是早已猜到了那高勇可能会长成一个纨绔子弟,所以索性不告诉我们了!想至此,她冷漠已久的心竟不禁泛起了久违的心酸之感。
润之察觉到文佩倚在他的背上,似是哭了,一时眼眶不由地也润湿起来。他岂感觉不到父母对子女的一片爱意?他何尝不想痛哭一场,只是压抑已久,怎么也不愿在人前流露真情,只得以怒气来掩饰。但是,没想到,一直戴着冷漠面具的二妹也还会哭泣!他举目向天,让风吹去眼中那隐隐的泪光,抿唇不语。
[ a1]汇文阁:华明宗时期的左右丞相办公之处,即内阁所在,与明宗皇帝办公的御书房有一条长廊直接相连。汇文阁外接六部大堂,内连皇城,可以说是除皇帝以外,朝廷的最高权力机关,华初最重要的决策尽出于汇文阁与御书房两处。参与在阁中议事的,还有尚书、中书、门下三省长官,因此担任三省长官的,就被称之为“入阁”。另外,华初还有参知政事一职,规定不得由三省六部长官兼任,参政以品级而言虽然不是太高,但作为左右丞相的副手,也有入汇文阁议政的资格,很有实权,首参(首席参知政事)相当于副相。如果能成为参政,也被称为“入阁”。
[ a2]吴楚雄字宗之。
华——第一部 风乍起——第四章 风波
“徐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到底谁才是那什么玉佩的主人?”任鸿飞拜文秀所赐,已能自由出入“廊阵”,但并不意味着他已被接受为徐家的一员,他其实无意要挖掘徐家的秘密,但是徐家人对待此事的态度大大地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任兄认为呢?”润之并不回答,只是反问。
任鸿飞低头思索,若是二十年前的事,自然不会是最小的文秀,她还未满二十呢!但是润之对众人暗示玉牌的主人是夫人李华,他却又凭直觉觉得似乎不像!
润之好象只是为了误导别人而这么说的。那么,就是文佩了!他看了一眼文佩,文佩比往常更冰冷的目光令他打了一个哆嗦。
“我太笨,猜不出来!”任鸿飞不认为被寒气冻死是个好主意,决定放弃。
说出这句话后,他似乎见到文佩舒了一口气,难道真的是她?
润之负手在书房中踱了几步,在中央立定,开口道:“安国公方面,尚不足惧,料他也不敢惹上我,只怕皇上对此事生了兴趣,那就不妙了。”真正冷静下来以后,润之重思此事,最担心的,确是明宗皇上。明宗绝非易于蒙骗之人,以他之精明,必已看出了几分。
“这种小事,皇上也未必会在意!”李华难得忧心忡忡地道。
“最好不!”润之知道这种可能并不大,却不愿让众人担心,转移了话题,“夫人,叫家人收拾铺盖,我明日宿阁。”
李华心有隐忧,道:“宿阁?可是皇上面前……”
“北丹未退,国事正忙,不宿阁,反而显得我不正常了!”润之叹了一口气,悠悠道,“今日居然会丢下应做之事回来,真正是公私不分了!”扔下那么大一个摊子没收拾,但愿不是皇上替自己料理善后!
次日,润之上表自责,明宗反而温言劝慰了几句,以他擒得朝中通敌之臣为大功一件,并无丝毫责备之意。润之如何想暂且不说,安国公看在眼里,心中更为惴惴不安了。
随后的几日里,谁都没有时间多想别的事情,润之全力投入了华朝对北丹之战。华朝的大部分的外交工作本来就是由他这个年轻的丞相所承担的,他的温文儒雅与雍容的仪态、周到的礼貌收服了诸多外邦使节,使得个人的魅力扩大为一个国家的魅力。后世不得不承认,华初四方来朝,犹如百川归海般的盛世景象与润之杰出的外交能力是分不开的。而这几日,他将全副的精力放在对北丹的外交施压上,在华朝军事、外交的双重压力之下,失去了内应的北丹显得不堪一击,虽然已经逼近了三山关,却不战而退,千里北疆又恢复了平静。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润之这一番忙碌,边关则不知少流了多少将士之血,明宗论功行赏,再次当朝对他予以嘉奖。
任鸿飞在徐府短短数日,就从战端初起直看到了整个战事的结束,他终于领悟到,当初文秀在“廊阵”中对他说的“靖外患、安内政,成就一个大华盛世”
的意思了。
然而,对润之而言,新的危机,正在悄悄地酝酿。
这一日,天色将暮,润之尚未回转。夫人李华见半轮明月已然早早挂在了淡蓝的天幕之上,心想润之可能又留宿于内阁,不回来了。本来润之应派个随从通知府中一声,但是他忙起来的话,可能压根儿不知时辰,忘了也是常有的事。眼看着暮色更浓,第一颗星星也亮起来了,夫人转身入内,吩咐关门掌灯,让厨房收拾晚膳。
可是门关未久,大门上云板三响,报知润之回来了。李华不禁有些诧异,与文佩一起迎了出来。
灯笼黯淡的光照之下,润之的脸色似乎不太好,他挥了挥手,让随侍的人都下去,这才示意李华、文佩与刚刚才一同出来的文秀和任鸿飞随他到南书房去。
在灯光明亮的书房之中,润之的脸色更显苍白,文秀担心地问:“大哥,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润之摇了摇头,神色虽然依旧镇定,但他小心翼翼地插上门的举动还是透露出了事情的严重性。
回过头来,这才发现,书房中多了一个外人任鸿飞,他看了看小妹文秀,难以察觉地苦笑一下。算了!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值得提防的人!
“三妹,取些水来!”
文秀不禁有些莫名其妙,端过茶壶来,说:“茶水?”
润之淡淡一笑,道:“也罢!”他卷起右袖,露出腕间一道殷红的朱砂痕迹,以茶水洗涤。那朱砂虽然被洗去,殷红如血的痕迹却深入肌理,无论如何洗拭,都丝毫不褪,反而愈发鲜艳。他住了手,若有所思地道:“果然啊……”
“大哥!这……”文秀小心翼翼地问,“难道这是……守宫朱?”
“应该是了!”润之放下袖子,将碗中的残水泼去,怔怔地出起神来。
文秀那张小脸顿时白了,她看向嫂嫂和二姊,不出意外地,她们的脸色也变了。
守宫朱?任鸿飞一直觉得那个字眼他似乎听说过,直到看到众人尽皆变色,他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想起那是什么了!他张口结舌,转向润之,颤声道:“你……你是女子!”
“不错,我是女子!”润之轻抚腕间的朱砂痕,淡淡道,“相传守宫朱点于处子腕间,会洗之不褪。此物民间少有,我却也曾见过,只是没想到皇上会用它来证实我的性别。我一直在小心提防……结果还是皇上略胜一筹!”明宗皇上太了解自己,即使自己一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到底还是起了疑心。
即使天崩地裂、河水倒流也不会令任鸿飞比此刻更为吃惊了!他一直知道徐家众人隐瞒着一个重大的秘密,只是人既不言,他又怎么好意思多问,上次那玉牌风波,他虽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却也没问出个结果来,就连一向热心为他解惑的文秀,也缄口不谈此事,他也就不便再问什么了。但是,这个秘密竟是如此的重大!堂堂大华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丞相徐润之,这个渊博儒雅、冷静多智,言谈举止间有着难以形容的魅力,令他已不自禁地开始崇拜的年轻人,居然是个女子!他行走江湖这些年,阅人不可谓不多,眼光也绝不算差,江湖上女扮男装也是常事,但要知道女子与男子气质大大有异,女扮男装,要不露破绽,谈何容易,何况是改装为官,骗过满朝文武与天下百姓这么多年!但他在徐府这些日子,何曾见徐润之流露出丝毫女儿态,若不是亲眼看到那洗之不去的朱砂痕,就是润之亲口告诉他,可能他也不会相信!
文秀见任鸿飞整个人愣怔在那儿,似是化作了一尊石像,知他太过吃惊了。
这也难怪,润之改装太久,家中大概只有二姊真正见过她女装的样子,就连自己也无从想像“大哥”云鬓罗裙会是什么形象。说起来,虽然她是润之的亲妹子,但是自她记事起,润之就已是以兄长的身份在照料她了。所以即使明知道润之是女儿身,她还是习惯将她当作兄长。她一直叫的那一声“大哥”,可没有半分欺瞒别人的意图,实在是在兄姊的教育之下,从小就已经叫习惯了。她自小在润之与文佩的重重保护之下,没什么机会见到外人,任鸿飞是她第一个见到的少年英杰,是以她一颗天真的少女芳心、一缕情丝,早已系在了任鸿飞的身上。此际见任鸿飞一时无法接受的那个样子,她的心中不由忐忑不安起来,犹疑着,不知他会不会气恼自己的隐瞒。轻轻地上前一步,走近任鸿飞,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道:“任大哥,大家不是有意瞒你,不过,这可是欺君大罪,所以没人敢告诉你!”
任鸿飞怔怔地看了文秀半天,才道:“那么前些日子,那个什么辟邪玉牌……
……“
“那是我的!”润之平静地接口,“那面玉牌,我自幼便挂于颈上,我一直以为是爹娘给我的,是以视为珍宝,改装之后,也不曾取下……”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无尽的深夜,不知冥冥之中,父母是否依然在看着他们的女儿?可惜,她的目光看不透苍穹深处的那一个世界。
夫人李华提出了最现实的问题:“皇上知道之后,怎么说?”
润之摇摇头,道:“皇上只是找了个机会将守宫朱点到我腕上,我一惊之下,即刻就告辞出宫,皇上没时间验看,但是明日,他定然会等我的解释!”她不可能跟皇上装傻,皇上总会找机会查看她腕间的朱砂痕的。所以,坦白是唯一的办法。
“那……我们该怎么办?”文秀问道。
润之微瞑双目,控制住心中起伏的情绪,道:“这是欺君大罪!先遣散家中的下人,别连累了他们!”
“我们马上去办!”李华担忧地看着她,对众人道,“大家都离开一会儿,让润之一个人静一静吧!”
众人默默退出,书房之中一片静谧,尘封已久的历历往事走马灯一般在润之脑海中鲜明起来。
太小的时候的事情已经记不起,只知道自己从记事起就已是一身的病,待在师父的身边,受着众位师兄的呵护了!娘亲会不时地来探望自己,但是很少见到爹爹,因为他一直戍守西疆……然后……然后年纪大了一些后,幼小的二妹也上山来,拜师父为师,学习武艺……两姐妹一起的日子很是快乐!到十岁时,病情得到了控制,师父这才放自己下山回家与父母团聚。可是还没来得及怎么享受天伦之乐,父亲和兄长就遭到了奸臣的陷害,连累得要满门抄斩……自己只能带了未满四岁的小妹逃出,再然后……为了躲避通缉,改扮男装,一身负起“兄长”
与严父慈母的责任,教养小妹,还好一年后与艺成归来的二妹文佩安然重逢……
如果不是那段特殊时期的煅炼,自己断不能有今日的坚强!由爹爹与兄长的遭遇,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朝无良相,国无良将”,幸而遇上朝廷大赦天下又开了恩科取士,这才有机会以男装的身份参加乡试、会试,直至连中三元成为状元。本来只想能当官为徐家伸雪沉冤,但是从站在朝堂上的那一刻起,想要舍此一生、安邦定国的雄心壮志油然而生,“润之”这个两字也是从那一刻起才成为自己的字……反正天意注定自己寿命不永,不如好好做些什么留给世间,决意从此放弃女儿身也是那时的决定吧!其实,自己都快要忘记自己是女子了,从为官到如今已近十年,拜相至今也已有五、六年了,今日就是死了,此生也不算虚度,只是妹妹与夫人令自己放心不下罢了。
想到现实的问题,润之蓦地从紊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必须考虑家人们的去向!她深吸一口气,想平定一下乱如麻的心境,然而十年的伪装,一旦被拆穿,再冷静的人也会禁不住心绪起伏、患得患失的。
轻轻推开书房的窗。窗外,明月在天,清风拂面,树影扶疏。这样的景象,她已看了好多年,原以为还会一直这样看下去,直到自己生命终结的那一天,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抉择之时了。
一如皇上对她的了解,她也知道皇上的脾气,她并不认为皇上会以欺君之罪来杀自己。即使再怎么样的龙心易怒、天威难测,即使这一切涉及皇家的尊严,润之还是敢肯定皇上决不会杀自己。因而她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抉择,都只在“走”与“留”这两个字上!
叫她如何留下来?——以如此尴尬的身份!或许这个世界有一日会变得男女平等,女子做什么样的高官都无所谓,但——不会是这个时代!而且她近十年来,好不容易与皇上形成那种亦君臣亦朋友的关系,在自己暴露了女儿身份后,也不可能再若无其事地维持下去了。想到此,她心中不由抽痛了一下,要知道,十年来,她与皇上在一起的时间几乎比与家人在一起的时间更多啊!
但是走又如何走?华王朝能有今日的景象,也有她的一番心血在内,眼看着它日益兴盛,润之实在是舍不得离开啊!而且,自从出了吴楚雄的事情以后,她一直对朝政不太放心。皇上与姚鉴都是精明果决之人,她也曾细心选拔良才,但是总会有暗中的活动令人防不胜防,叫她如何能放心地一走了之?她所说的“靖外患、安内政,创一个大华盛世”并不是虚言,那是她真正的愿望啊!
不能公开自己的身份!因为不愿朝廷受到任何闲言碎语的诋毁!但是也不能这样不尴不尬地留在朝中,自己更无法面对皇上!
无奈地深深叹一口气,又恢复女儿心性了么?怎么如此优柔寡断?四更天就要上朝了,必须早早拿定主意,做好准备……必须……
门外传来犹豫的脚步声,润之从沉思中抬起头来,看向书房的门口。
推门进来的人是任鸿飞,他踌躇着,不知该当如何称呼她。润之看了出来,淡淡一笑,道:“我曾发誓,此生永为男子,希望任兄仍能以原来的称呼相称。”
任鸿飞看着她深邃的双眸,一时忘了来意,迟疑了一下,终于开口叫道:“徐兄……”
润之轻抿薄唇,回首从壁上摘下一柄长剑,一按绷簧,只闻“嚓”地一声轻响,长剑出鞘半寸。那剑在灯下泛出森森寒光,实是把罕见的宝剑。任鸿飞眼睛不由一亮。润之轻轻将剑还回鞘中,连鞘递予任鸿飞,道:“此剑是当年师父所赐,随我多年,可惜我不入江湖,长剑空利,却是无用。正所谓‘宝剑送侠士’,这一柄长剑,不如就送与你罢!”
任鸿飞心头一震,觉得她这语气似是交待后事一般,不由打消了原本准备好的满腹劝慰之辞,双手托着宝剑,发起呆来。只听润之柔声道:“任兄是江湖中人,没必要涉入朝堂之事,还是回去仗剑江湖罢。”
任鸿飞只觉此时脑中的任何念头都转得前所未有的缓慢,他呆立半晌,毅然下了决心,朗声道:“徐兄请不要小瞧了任某!若徐兄有什么为难之事,任鸿飞可以尽全力为你分忧!”
润之抬起明眸打量他一番,微微摇头道:“任兄也知道,我担心的只是家人的安危罢了。二妹与夫人都有足够的自保能力,只有三妹自幼受我们呵护,天真不懂事,让我操心……”
任鸿飞听出了她言外之意,心中一窒,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文秀对他有情,他感受得到,但他对文秀,却纯然是一片兄妹之情。
润之岂会看不出他的心思,以她的眼力,何尝不知任鸿飞对小妹的感情并不似文秀对他的情意!原本想让他们慢慢发展,相信以小妹的种种好处,总有一日任鸿飞会接受她的一番心意,但是事与愿违,现在根本没那么多时间让他们慢慢培养感情了。如果任鸿飞不愿接受文秀的话,徐家众人就得与他分道扬镳,以免小妹陷得太深,日后不可自拔。她轻叹一口气,垂眸道:“我也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任兄没必要一定与我们在一起。常言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如今,是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了,任兄从江湖中来,还是回江湖中去吧!”
任鸿飞怔怔地看着她,心中七上八下地有许多话,只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听得润之口气中微微的歉意,心中没来由地一痛,其实润之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安慰,她是如此坚强独立的一个奇女子。他只是一个江湖人,什么也不能为她做,或许,至少可以免除她的一部分后顾之忧吧?答应照料她心爱的小妹并不难,不是吗?
为什么自己一直说不出口?文秀是个好女孩,而且看得出来她正为自己倾心,反正自己是孤家寡人一个,就是答应照顾她又如何?
润之知道自己确实为难了任鸿飞,并不怪他迟迟不答话,只是轻声道:“任兄不必为难,请回吧!”
然而任鸿飞并没离开,他只是下意识地抓紧了剑鞘又放松,然后又抓紧,直握得手上青筋暴起,这才咬牙道:“放心!我会好好照料文秀,不让她受半点儿委屈!”润之惊异地抬起眼,他却避开了她的目光,举起掌中剑道:“任鸿飞可以此剑发誓,我会照料文秀一生一世!”
一向在朝堂上辩才无碍的徐润之此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半感动、半含着歉意,低低地道了一声:“多谢!”
只听得任鸿飞朗声大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性命尚可相托!又何必言谢!”
倒转剑柄,一揖而出。
润之看他身形转得几转,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心中不禁涌起难言的情绪。
她知道任鸿飞这样的人胸怀磊落,言出必践,从此小妹终身有托了,可是这样,对任鸿飞而言却并不公平啊!
任鸿飞大踏步地向“廊阵”外走去,心里抑郁地直想放声长啸。他虽然在润之面前强颜欢笑,其实心中却痛楚难当。润之听得出他的笑声并不自然,但是她没注意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情意。是的,任鸿飞在发现润之是女子之后,又惊又喜,平日里的满腔敬佩尽数转化成了仰慕之情,所以他才会鼓起勇气想来安慰她。
可是,多可笑,润之是全天下最不需要安慰的女子!她的生命中,从未规划过情爱,又如何来感受到他眼中那一点点的感情示意?
看到眼前出现了从未见过的一个亭子,任鸿飞才知道自己走错路了。他从未到过“廊阵”的这一隅,因为他对阵法的悟性有限,只能强记住出入之法,所以一向不敢乱走,当然也就不会走到这个地方来。一时心绪紊乱,他也不知该走哪条路好,目前的选择,只有到亭子里,且休息片刻,等徐家熟悉阵法的人来找他了。
亭在水边,任鸿飞从没想到过廊阵中还有这样大的一片水面,坐在亭中,只觉凉风习习,吹得人心情畅快了不少。任鸿飞抬起头来,看到亭上的匾额交映在月光与水光中,上书是浓墨重楷的三个大字:“快哉亭!”黑暗中,他不由苦笑了一下,他现在的心情,可一点也不快哉!见亭上还悬有对联,一时兴起,抬起身子去看,慢慢念了出来:“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他只不过粗通文墨,并不能分清这一笔俊逸挺拔的行楷与刚才所看的匾上那端整的正楷之间的区别,也不知道这对联及亭名都来自苏东坡的诗句,但是,这语句中凛然的气势却是他喜欢的,不由多念了几遍。躺下回味的时候,他才想起,那对联上的字,铁钩银划中透着俊逸洒脱,那是润之的字,他见过的。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哪里像是个女子的口气啊!润之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能与她相遇,已是奇缘了,以自己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非份之想!好歹自己也是敢作敢为敢担当的铮铮男儿,为了润之,去爱护文秀,守护她,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只要将润之的影子深深压进心底,不再多想,也就是了!
不是吗?只要不去想,不就行了?
“任大哥?”一个怯怯的声音随着娇小的身影走近了快哉亭。
“文秀?”任鸿飞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定睛一看,眼前站着的确实是徐文秀。她一改往日的装束,换了一身俐落的打扮,腰中也悬了一把长剑,于一贯的娇美之中透出了三分英气。
“你……怎么这身打扮?”
文秀浅浅一笑:“大哥身份既已败露,不知何时就会有禁军来包围府邸抄家了,无论大哥做何决定,我们都要早早做好准备才是。”
任鸿飞一掌拍上自己的脑袋,不知自己要脑袋干什么的,这是早该想到的事!
尽管面对文秀,还是令他有些心虚,但是看着她娇小的脸庞,就不禁要想起他刚才对润之许下的然诺:我会照料文秀一生一世!……不让她受半点儿委屈!……
照料她……一生一世?那是自己脱口而出的诺言!这个娇俏的小姑娘是自己发誓要爱护一生的人,可是……她……天真可爱得像妹妹一般,自己真的能爱上她吗?
“任大哥?”文秀发现任鸿飞竟然看着她的脸发起愣来,伸手在他面前摇了摇。
“啊?没什么!没什么!”任鸿飞回过神来。
文秀微微拧起她清秀的眉:“我没问你什么啊!任大哥,你在想什么?”
她清亮的双瞳看得任鸿飞心惊起来,不知为什么,徐家三姊妹都有着似乎都够穿透人心的眼神。
“不想说就不用说了!”文秀脸上神采黯然了下来,“其实我知道,一定是大哥托你照顾我了!大哥和二姊她们一直把我当小孩子!……任大哥你不必答应的!”
“你……你猜到了?”任鸿飞总是忘记这个小姑娘也是与众不同的,她没有看上去那么娇嫩不懂事,柔怯的外表之下,她也有着犀利的思想。
文秀咬着下唇,点点头,“毕竟我们是亲姊妹,我是她们一手教养大的,就算不明白她们在想什么,总也能猜到三分。”她抬起眼看向任鸿飞,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楚楚可怜,“任大哥,我……让你很烦恼吗?”
“没……没有……”任鸿飞看着文秀眼中水气氤氲起来,不由手忙脚乱。
文秀任由眼中充盈着水气,哽咽道:“真的,任大哥……你不用照顾我……
我……我能照顾自己,你不必让自己……被我绑住……我……“
“不会啊,文秀,我是心甘情愿照顾你的,我……我也很喜欢你啊!”任鸿飞的话引发了文秀所有的泪水,他只得把她搂入怀中,不停在安抚她,感到她的泪水湿透了自己的衣襟,也不禁感动于她对自己的一片真心,暂时忘却了润之给他带来的烦恼。
文秀哭得双眼红肿,抬起头来,道:“任大哥,你真的是心甘情愿照顾我,不是为了大哥她们的嘱托?”
任鸿飞看着怀中的她,就像是一株清秀动人的小花,含珠带露,不由在心里狠狠地叹了一口气,道:“是!我是心甘情愿地照顾你!”
文秀绽开一个笑颜,把头又埋入他怀里,“谢谢你,任大哥!我们徐氏的家训说,自己的事,应该由自己去争取,不能借助于别人的力量!我真的希望,你是因为我而答应的这一切!”
任鸿飞搂着她的身子不由僵了起来——他一直以来,还是小瞧了这个看似娇柔的小姑娘。
这一夜,无人入眠。
漫长的一个不眠之夜终于过去了,上朝时间还未到,润之已然漱洗完毕,夫人李华助她束发顶冠,登靴着袍,为她整了整衣襟,轻叹道:“润之,其实没必要去上朝,行囊已经收拾好了,我们直接走吧!”
“夫人,你还是担心皇上会治我的罪?”润之将一迭文书装入袖中,那是她昨夜连夜批完的。
“到底,他是皇上,自古道:伴君如伴虎,为了皇家的面子,他未必能容忍你女扮男装的欺骗!”
润之笑了:“夫人,我们确实是犯了欺君大罪!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一向自诩公允,主张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没的今日到了自己犯法之时,反而不去领罪了!别说以皇上的脾气不会杀我,就算皇上真的要治我个欺君之罪,我也没有话说!”润之看了一眼铜镜里的影像,镜中映出的,依然是那个温雅俊秀、丰神如玉的左丞相徐润之,但是,或许今日之后,铜镜中再也不会映出这样一个身影了。
润之只要下定了决心,就没人能劝得了了。李华只得担忧地看着她拿起奏折与朝笏,推开了房门。
“二哥!”守在门外的,是昨夜同样无眠的二妹文佩,她一身火红的劲装,不只佩了长鞭,还将平日里不怎么带在身边的长剑也悬在了腰间。“不管你怎么想,我不会让皇帝杀你!”出口是平日里少用的长句,润之不禁一笑,文佩最了解她的心思,却不一定会苟同她的做法。
她轻抿起唇,压下心头淡淡的感慨,郑重向文佩道:“不会有让你动手的机会!我岂不会自己保命?不管怎么说,认罪总比被追杀好!”她指的是那段姊妹们一起颠沛流离的日子,文佩懂了她的意思,默默退开。但是如果皇上真的要杀润之的话,文佩依然会不惜一切地去劫法场的,她知道。因为她们姊妹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相依为命过来的,谁会比她们相互之间的了解更深!
“我走了!”她含笑与亲人们告别,毫不迟疑地走向门外的轿马。
华——第一部风乍起——第五章辞朝
华明宗坤化六年壬午金阴戊戌(八月二十三),坎日。
早朝之时,群臣依常例齐聚坤元殿。文臣武将,分列两班,待皇帝带着一班太监宫女登上宝座,两班文武大臣齐齐整整地出列行礼,山呼万岁,这许许多多的虚礼过后,才正式开始由群臣奏事,处理国政。
在绝大多数人眼中,这一日的早朝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但是对两个人而言,这是特殊的一天。这两个人,一个是凝立于文臣班首的左丞相徐文英,另一个就是高踞于龙床之上的明宗皇帝李均。
明宗在听到安国公那个辟邪玉牌的故事之时,就已敏锐地猜到那个小小女婴正是润之了。但是,此后润之一直不露声色,以他锐利的眼光一时也看不透她,于是他只得设了个小小计策来自己寻找真相。以润之的机智,让她上当并不容易,但是无论怎么说,他做到了。虽然她昨日借口离开,但是依润之素来的性格,今日必会给自己一个交待。所以从昨夜起,他已在期待今日的早朝,竟然一夜无眠,以致早上精神有些困顿,好在群臣远在丹阶之下,谁也看不清他的脸色。
在一片紫衣绯袍之中,明宗的目光不时落在最前列的纤长身影上,看起来,她的精神也不太好!不过,不愧是大华的左丞相!在明知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处理朝政。虽然不知她昨夜是否像他一样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但是能将昨日尚堆积着的这些事情处理完,怕也要将近一夜的功夫才行。
润之的身体一直不好,对于这种先天性的体弱,连太医也束手无策,要不是润之自己医术绝佳,怕是连正常人的生活也过不了。但是,每日里繁重的工作到底还是使她的身体状况更差了。想至此,明宗有些犹豫起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想追究润之究竟是男是女?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这么能干的贤臣都是他必不可少的,而揭穿她的身份,却很有可能会就此失去她。
出神之际,早朝已将结束。司礼监尖声地嚷着那句已经烂熟的词:“皇上有旨:诸卿有本上奏,无本退朝——”
待明宗回过神来,润之已经出班跪倒,朗声奏道:“臣徐文英还有一事上达天听,望陛下赐臣面谈。”
润之终于要现出女儿身了!明宗微微点头,不当朝讨论此事最好,于她或他都会保存几分面子。合起案上的奏折,明宗俯视百官,轻声向凑过来的司礼监道:“让徐卿随朕至养心殿,余人散朝。”言罢起身,先行离开了。
听到司礼监向众臣传达了明宗的旨意,润之长身而起,丢下群臣,跟随于后。
一向平静的心头不禁有些紊乱,面上却仍一如往常。因为明宗与左右丞相私下议事十分平常,众大臣都以为她是去商谈国事,并未起任何疑心,各自散去。
养心殿没有举行早朝的正殿坤元殿大,陈设较为古雅精致。它本是皇帝下了早朝的休息之处,但明宗常常在此召见大臣,共商国是。值殿的太监宫女都是机伶有眼色之人,见明宗略一挥手,不待他口中下令,就迅疾退了下去。
明宗将奏折扔到御案上,转身坐入了龙椅之中。润之瞟他一眼,见他脸上殊无表情,不知他心中是何念头,一时不敢说话,只是一掀紫袍,屈膝跪倒于龙椅之前。
看着他心爱的贤臣,明宗心中一瞬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缓缓道:“说罢!”
润之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左手撩开右袖,道:“皇上英明,臣……无话可说!”
明宗看到她腕中一道殷红如血的红痕,面色不由一沉,“果然!”他自龙椅中站起,踱了几步,冷冷道:“徐丞相!你瞒得朕好苦啊!”
低头见润之跪在原地不动,只觉一腔怒意无从发泄,低叱道:“起来!抬头说话!”
润之依言站起,看明宗果然是“龙颜大怒”,心头反而平静下来,事已如此,还能如何,她本来也没打算能瞒个千秋万代。放下衣袖,她平静地说:“先父是虎威将军徐怀庆……”
明宗打断她:“这些,朕已经知道了!”
“那么,皇上想知道什么?”
“朕问你,为何要假扮男装,扰乱朝纲?”
润之面色微沉,清朗的语音中带了三分愠怒:“皇上何出此言?文英虽是女流,自问执掌朝政期间,虽非有功,却也无过。皇上要责,只责文英欺瞒主上之罪就是,何必说什么扰乱朝纲!”
明宗深深地看着她。她以前也曾与他争辩过,他已不是第一次领教她温和外表下的那股不屈之气了。但是以前,他是将她视作男子汉,因而欣赏那种铮铮风骨,今日,却是以看待女子的眼光来评价她。为什么世上会有如此奇特的女子,全然背弃了温柔和顺的女性准则,却是更富有吸引人的魅力?在这种情形下泯不畏死,还敢于据理力争,不愧是大华王朝的左丞相!欣赏之心一起,原本的怒气及杀意不免都淡了。
润之目光一直追随着明宗,见他神色柔和了下来,知他爱才之念已然占了上风,若此时加以求恳,则性命可保。但她心底深处那份倔傲之气泛了上来,是以紧抿双唇,竟不愿出言求恳。
明宗怒归怒,却不是很想治润之的欺君之罪,毕竟她执掌朝纲以来,吏清政明,百姓安康,国势大大强盛,这些都离不开她的识人之能,治人之才,外交之功,若言功过,早已相抵,况且她操劳国事之辛苦,自己也深知,要杀,叫他如何舍得?他看着润之那熟悉的剑眉星眸、挺鼻薄唇,第一次发现她的面容其实颇偏女相,只是那刀削般的英挺剑眉与深湛的双眸给了人错觉,令人误以为她是一名儒雅雍容的青年,尤其是在她深思时,这对眸光就会变得分外深邃动人。这个总是在温文中蕴有三分坚毅的面容,明宗见之已久,今日首次换了个角度来看,却不自禁地有些怦然心动,差点儿伸出手去,想抚平润之微锁的眉头,幸而身上的龙袍及时提醒了他自己的身份。
“幸好……”,明宗在心中暗自摇了摇头,这些年来他们君臣之间十分默契,有着一种亦君臣亦朋友的情谊,他不想破坏这份难能可贵的情谊,况且……
明宗想起一事,问道:“前日里玉牌一事……”
润之脸色不由又苍白了三分,低声答道:“那是我……”
明宗向她孰视良久,心中权衡上下,然后试探着问道:“润之,朕将你赐婚予高勇如何?”
润之脸色更是苍白,却还极力保持着镇定轻轻吐出一个字:“不!”
明宗微眯起双眸,道:“卿与他岂非早有婚约?令尊令堂订下的婚事,想反悔吗?还是……你担心名份问题?这个你放心,如果朕赐婚,你自然是名正言顺的正室!”
润之微低头以掩饰眸中的微怒,沉声道:“皇上要惩罚文英,只需一道旨意,将文英推出午朝门外斩了就可,不必用这种法子!”
明宗心头莫名地一宽,沉吟良久。他在心中不住地迟疑着该当如何处置润之时,想永远留住她的念头也在心中发酵般变得越来越强烈,他无意深究那是为了什么,只是很快地下了决定。背对着润之,也不转过身来,缓缓道:“徐文英听旨!”润之再次拂衣跪倒,明宗这才回过身来,扫了她一眼,宣布道:“朕召汝入宫为妃,择日立后,册为昭阳正院。”
润之震惊地看向他,迟疑了一下,终于道:“皇上恕罪,文英不能奉旨!”
明宗一掌拍在龙椅之上,怒道:“你说什么?”哪有如此轻蔑中宫之位的女子?她是看不起他吗?有哪个女子封妃之时会得到立后的承诺的?“你……你想抗旨吗?”
润之把心一横,道:“皇上,恕文英不能答应!”
“好……好……”明宗怒不择言,“那朕就治你的欺君之罪,灭你九族!”
润之凄然一笑,“皇上,我已经没有九族可以灭了,皇上忘了?您十二年前已经灭过一次了,如今,文英除了两个妹子与夫人,只有孑然一身了,您就是要杀,也不过是四个女子上法场而已……除非,再灭我第十族!”
第十族!门生吗?……那岂不是要杀了半朝的官员?
明宗听得此言,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想起初即位没多久时曾听信谗言,误杀了润之全家,只逃出她们几个女孩子,辛苦生活到现在,叫他哪里再来杀人的勇气!一只手伸出在半空中,颤抖了半天,才狠狠地抓住椅背,支撑住身体。
他几乎不敢抬头去看润之:“你……你还记恨于朕吗?”
润之轻轻摇头,但是明宗没有看到,他只是略显疲惫地问道:“因为朕是杀你全家的仇人,所以你不愿入宫?”
“皇上,您不是我的仇人,而是文英此生唯一认定的君主!”润之淡淡地露出一个苦笑,“或许年幼时曾恨过您,但,现在不了!”她不愿解释更多了,那是她十二年来曲折的心路历程,并不想与人分享。
明宗审视着她的表情,她是认真的,并不是敷衍于他,他哑然了。
“为什么?”
“皇上,我曾发过誓言,这一生,不会再着女装,也不会再恢复女儿身了!”
“为什么?卿……打算连一生的幸福都牺牲掉吗?”别的姑娘在她的年纪,早就已经嫁人生子了啊。
“皇上……”润之眸中浮上一层泪光,唇边却露出极淡极淡的一缕微笑,“所谓幸福与不幸,又当如何划分呢?安知这种生活,不是文英心目中的幸福?”
明宗看着她眼中焕发出的神采,心中居然痛了起来,为什么她不能属于他?
“朕……赦汝无罪!起来吧。”他的语声比刚才平静了许多,“你日后如何打算?”
润之仰首看他,明宗道:“卿是不是不愿留在朝内了?”
“皇上!非我不愿,而是不能!”润之低声回答,停了停,又道,“皇上,如国事有需要,文英愿随时归来,以此为誓!”
明宗怔怔地看着她举起微颤的手,撕下一片衣襟来,递到他的手里,他明白她的意思了,但是他真的想把她留下。心里隐约有一个声音在叫嚣:“别管那么多!留下她!”但是,口中却说不出任何要留下她的话。
润之敛衣垂首,郑重地叩别她效忠了一十二年的君主,黯然转身而行。才走出数步,只听得明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声音中,有着前所未有的落寞与低沉:“卿……这算是什么意思?……是要与朕割袍断义吗?”她忍不住回过头来,只见明宗一人立于大殿之上,身影被斜照而入的光拉得长长的,显得好生孤单与寂寞,心中不由一软,诸般思绪纷上心头。一时间,只觉胸中气血翻涌,喉头一甜,哇地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汇文阁中,姚鉴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公文之中,一个清朗而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镜如——”
姚鉴匆忙回首,一句才待出口的“恩师”顿时冻在了口中,代之以诧异,一向仪容整洁的恩师脸色苍白地出现于内阁之中,衣襟宛似被裁去了一片,胸前更有点点血迹,但是神情依然镇定,目光也依然明亮,疲倦的唇角也还带着一丝习惯的笑意……
“恩师,怎么会这样?”
润之做个手势,示意他先别问,自怀中取出一本东西来,向姚鉴道:“镜如,今日皇上已准我辞官……”
她再次以目光止住姚鉴发问,续道:“今后,左丞相之位势必由你来担任,这是我历年所记的大小官员的品性脾气,尽录于此,聊备参考,望你能善加利用。”
又从中取出几张薄纸,上面写满了蝇头小字,道:“这是我府中藏书及各种资料的总录,以及出入路径图,这些书籍资料都送予你了,至于府邸,请代为交还朝廷。”她最后打量一眼阁中陈设,向愣住了的姚鉴道:“镜如,你秉性太刚,人际交往非你所长,你我师生一场,总算是有缘,记取我一句话:柔能克刚。”言罢,转身离去。
姚鉴叫道:“恩师留步,究竟怎么回事?”
润之回身淡然道:“镜如,有些事,告诉你也没什么意义!好好辅佐皇上,我去了。”话说完,飘然而去。
姚鉴翻开手中册页,看着那一行行俊逸的行书,他当然不知道,那是润之预感到身份将被拆穿时,以数夜功夫写就的,他更想像不到,这位才智过人,令他钦敬不已的“恩师”,却是一位女子。天下又有几人能知道呢?
日影渐渐移动,下朝的时间早过了,虽然阳光明媚,天清气爽,徐府中却是一片寂静。李华、文佩、文秀、任鸿飞都打理好了行装,身畔放着武器,静坐于大厅之上。家中下人都已遣散,只有坚不肯走的忠仆福伯留了下来,此时他尚在宫门外探望消息,准备随时回报。
润之还没回来。
任鸿飞看看天色,已将近午时,他虽一直试图装出笑容以掩饰不安,却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于是找了个话题,想引开大家的注意力。
“大嫂!”
李华诧异地回过头来,不知他为何突然之间改了称呼。文秀的眼中则蕴了几缕柔情,任鸿飞与她相同的称呼,令她芳心不由一甜。只有文佩如同没听见一般,并不转头看他,丝毫不改素日的冰冷,只是紧握着她的剑柄。
任鸿飞并不在意她们的态度,反正他只是想让气氛不再如此沉闷而已。
“我一直不明白,您当初是怎么会嫁予大哥的呢?”
李华想起当年的往事,不由微微含笑,道:“其实我要嫁的人并不是润之。
当年,我爹爹戍守西疆,我还是个小姑娘时,曾到那儿去过,偷偷地喜欢上了西疆守将的公子,一位英挺的少年将军。“她脸上泛起了红晕,愈发显得明艳动人,”那位少年将军,就是润之的大哥徐文远。“
任鸿飞至此才恍然大悟,他一直奇怪于徐氏姊妹间的称呼,不知为何文佩称润之为“二哥”而文秀却称她为“大哥”,原来徐家还有一位长兄。其实当年文远与家人一同遇难,润之为了躲避官府的追捕,改装乔扮,文秀那时还小,对长兄文远的印象不深,所以润之让她叫自己“大哥”,以策万全。倒是文佩习惯了叫她二姊,怎么也改不过来,变通的方法,就是改叫她“二哥”了。
只听李华又说道:“后来,徐家满门遭劫,大公子与徐将军一起被赐死西疆,我那时难过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就改扮了男装,投入军中,只盼能继承大公子的遗志,守护边关,没想到,后来能够打出‘修罗将军’的名号……”她回首往事,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任鸿飞从未想过“修罗将军”这令敌寇闻风丧胆的威名之后会有这样一段情意缠绵的故事,不由听得出了神。只听得李华续道:“没想到功劳太大,也惹出了麻烦。皇上竟想把御妹玉翔长公主下嫁,我迫不得已,表露出女儿身份。亏得润之一番全力周旋,皇上才饶我一命。”
说至此处,李华不由想起今日之事,数年前润之使她免于一死,不知今日她可能救得了自己的性命?叹一口气,她又接着说道:“后来,润之来找我,向我坦白身份,与我商量做对假夫妻来掩人耳目。我一问才知道,原来当时御妹本有意于润之,润之为了避免此事,极力促成皇上招我为驸马,没想到我竟也是个女子,这样一来,皇上很可能会对她再度逼婚。她思来想去,觉得躲得过这次也不一定躲得过下次,唯一之计就是及早成婚,断了皇上的念头。我们言谈之间又发现她竟然是徐公子的妹妹,于是说起我改装从军的原由,润之就说,如果我们成婚,就当做是我嫁入了徐家门,而她等于是代兄娶亲,如此一来,我岂有不答应之理?后来,润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让皇上赐婚……”她微笑起来,抿嘴不再说下去。文佩、文秀都是知情之人,目光闪过了然的笑意。任鸿飞虽未亲历其事,但想像当时的情形,也能知道,皇上的脸色大概是很不好看,忍不住笑了起来。
没笑多久,四人的笑容一一收敛。又过去好一会了,润之还没有回来。
“会不会,润之又犯了工作狂,要把今日的政务做完才会回来。”
“要是那样,大哥这辈子也休想走得了了。”
文佩看看日影,按剑而起,道:“我去看看。”
李华了然道:“你……不会是打算去劫法场吧?润之的意思,是宁可受国法制裁……一定不愿见你去冒险的。”
文佩淡淡道:“反正,我会带她回来。”她平日冷面少言,做事却是徐家最干脆果断之人,只要她下定了决心,纵是润之也难以劝转她。
其实三人谁也不愿拦阻于她,由着她提剑而出。
一开徐府的大门,只觉阳光耀眼,一个紫袍的身影正站在门前,那不是润之是谁?
微笑着,她说:“皇上准我辞官归隐。”
“那么……没事了?”
“嗯!”
“二哥!”文佩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突然抛开剑投入她怀中,润之抱住她,没想到素来冷漠的二妹会如此激动。
文佩从润之怀中抬起头来,看着她胸前的血迹,颤声问:“这是……”
“心情一时激动,吐了两口血。好了,回去详谈。”
润之看到守候在厅里的三个人也已闻声奔了出来,于是拉着文佩迎了过去。
“对了,福伯呢?”文佩问。
润之怔了怔,“福伯没走?”
“他不肯走,说反正一把年纪了,宁可与我们死在一块。”文佩低低地说。
润之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而你们派他去宫门外等我的消息?”这样的话,万一真的御林军来抄家拿人的话,福伯不在家中,或可逃得一命。
文佩点头:“不知他为何还没回来?”
润之沉吟道:“他定是守在午门口,不过,我是从内阁出来的……想必他还在午门等候消息。”
文佩点头,原来二哥是从内阁出来,那么定是与姚鉴告了别,也好,省得要再跑去他家中辞行了。
“收拾收拾,我们明早离京。”
没有人问润之要到哪里去,反正润之所到的地方,就是徐家人所到的地方。
“皇上,库合尔族长扎合求见!”
明宗皱起眉,想起库合尔也是润之为他收服的一个民族。当年库合尔先人本是居住在北方草原上,后来北丹崛起,库合尔先人被迫西迁,迁入遥远的罗刹国,但是罗刹国只以鄂罗斯人种为尊,库合尔先人沦为奴隶。数年前,这一批库合尔人不堪奴役,相约投奔故国,不远数万里东归,在罗刹国内与北丹的层层拦截之下,历时两年,好不容易回归中华大地,起初东行的数万人,最后到达中国的只有三千余人。是润之进言,收容该族全部东归人众,并代替他亲自迎到北方国境。
在回京途中,润之的魅力就已经收服了库合尔全部的族人。为此,京中特意兴建了“归民坊”,收容库合尔族人。并且,按照润之的谏言,尊重他们的风俗与宗教习惯,允许他们修建塔合寺,供奉自己的神灵。由此,万众归心,大华之盛名,远传四方。而库合尔族人,对润之更是尊敬有加,可说是五体投地。
一般来说,库合尔人有事,都会请润之代求于他,现在他们少了润之这么一个代言人,来宫中求见,会有什么事呢?
“相爷,不好了!”
守在宫门半天的福伯匆匆回来,向润之报告:“库合尔族的人不知怎么听说您罢了官,上宫中与皇上理论去了!”
“他们怎么知道的?”润之薄唇微抿,右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了自己的左肩。
那里,有一个大鹏鸟的刺青。库合尔男子成年后,人人都要接受纹身刺青,润之当年为了收服他们,忍痛顺应了他们的风俗,想来也是博得他们好感的原因之一。不料如今,库合尔人对润之产生了过度的崇拜与敬重,反而对皇上仅止于尊敬罢了。
润之只能轻叹一声:“是我不好,怎么忘了在离京前处理好这件事了!”
“库合尔族人向天朝大皇帝请安!”
扎合双手交叉于胸前,恭恭敬敬地向明宗行礼。
明宗勉强压抑住心中因润之离去而泛起的不佳心情,温颜问道:“扎合族长来,有什么事吗?”
“皇帝陛下,我的族人听说徐丞相要罢官离京,心急如焚,让我来问一下,究竟是为什么?”
润之走了,连异族人都要来为她求情!明宗不知自己是该怒还是该佩服。但是他不能怪润之刻意对库合尔人示好,抢去了库合尔人本该给他的崇敬之情,因为润之也提起过好几次,不能让个人的魅力胜过国家的力量,也不该压抑过皇帝的光彩。只是一直苦无良策好解决这个无意间已造成的事实。在以后,润之代他处理民族问题时,就收敛了许多,决不让自己再次造成这种状况。
那么,自己的魅力,能够胜得过润之吗?能否在他走后,扭转这个局面?
“扎合族长误会了,润之她并非罢官,只是辞官罢了。”
“皇帝陛下啊!雄狮不能没有伴侣,山鹰也不能失去兄弟,丞相大人是库合尔人的兄弟,我们库合尔族人都舍不得离开他,皇帝陛下为什么会让他离开您呢?”
明宗因扎合的比喻一时失神,润之……润之确实是他的左膀右臂啊。
“皇帝陛下啊!……”扎合再次要出口的话被报事的小太监打断了:“皇上,徐丞相求见!”
明宗心中不由一颤,既惊且喜,她……她怎么回来了?
“皇上,微臣是来向您辞行的!”润之先是向扎合族长一笑,然后敛容向明宗行了常礼。
明宗心情骤然一落,明白她只是回来为他解围的,于是按捺住满心的失望,扯出一个形式上的笑容,向润之道:“卿来得正好,扎合族长来问朕,为什么要让卿罢官离京?卿还是亲自向族长解释一下吧!”
润之不敢看向明宗,收摄心神,回过头去,微笑着向扎合一揖道:“族长大人,好久不见了!族中上下可好?小丹珠可好?”
扎合见到润之,不由喜出望外,交叉双手,深深地行了一礼,“丞相大人,我们族中一切都安好!小丹珠已经会叫我阿爸了,但是族中没有小孩子陪她玩,整天闹呢。”
润之含笑道:“可惜我要辞官离京,不能常常去探望你们啦!”
扎合忙问:“丞相大人,您为什么要离开京城,离开库合尔族人?”
润之微微一笑,“您也知道,我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所以皇上特别准我暂时辞官休养。我很快就要离开京城,去寻访民间的名医,好治好这一身的病。到时候,再来京城,与你们族人们一起痛饮几杯。”
“好啊!”扎合顿时笑逐颜开,他看了看润之苍白的脸色,收敛了笑容,“原来丞相大人是要去治病啊!等丞相大人治好了病,不要忘了库合尔族的兄弟在等着您来喝酒!”
“怎么会忘记呢?到时候,一定要让小丹珠叫我一声‘叔叔’!”
“好!丞相大人,说出来的话就像那射出去的箭,是不可以反悔的!”
润之微笑道:“绝不会反悔!”
扎合转身又向明宗行礼,道:“请苍鹰原谅蝼蚁的无礼,扎合打扰皇帝陛下了,请允许扎合告辞!”
“等等!”明宗解下腰间的一块蟠龙玉佩,递给扎合,“送给你的小丹珠!”
看着扎合难以置信的双眼,他爽朗地笑道:“怎么了?我也是几个孩子的父亲啊!
下回记得,带女儿到宫中来玩。宫中有太子和好几位公主,可以陪她玩个痛快!“
扎合大为感动,道:“多谢皇帝陛下的美意,扎合一定会带女儿来的!”
“收买人心,就应该用这种方法吧!”
看着扎合走出宫门,明宗微微苦笑着向润之道。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才会将朕看得如卿一般重呢!”
润之转回身来,微微低下头,“皇上威仪天生,自然比文英少了一点亲切感,但是肯定会赢得库合尔人更多的敬意!”
明宗摇头,他明白润之为什么这么说。
“朕想,朕在他们心目中怎么也不会赶上卿的重要性!”
润之不语,明宗深深地看着她:“不久之后,朕会发布诏书,公告天下,说卿是告病辞官!”
润之垂下双眸:“……谢皇上恩典!臣……文英告退了!”
清晨,曙光初露。
日出处,一片红霞似锦,天青如水。
京城东门的震安门是全城最早迎接朝阳的地方。守门的卒子开了城门,手拄着枪杆,欣赏着一大早的好天气。一队看似官眷的车马已经早早地来到城门口,等候出城。守门的小卒只盘问了那个干干瘦瘦的老家人几句,就挥手放行。
车马行至离城门半里地的一个小坡上,停了下来。其中一辆马车的车帘掀开,出来一人,剑眉星眸,一身青衣长袍,正是润之。她立于车辕上,凝目远眺京城。
朝阳与霞光已将原本灰黑色的高大城墙染得明亮起来。润之的目光,仿佛透过了城墙,看到了城内的世界。它此刻是如此的宁静,但是只要再过半个时辰,它就会苏醒,变得繁华而热闹。那道墙内,有她多少年的呕心沥血,有她多少年来的欢乐与悲伤!润之默默不语,以目光向这座雄伟的城池告别,晨风吹动她的发丝,在空中轻舞。
不知何时,李华、文佩、文秀也悄悄地来到了润之的身后,她们没有打扰润之,她们也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永难忘怀的岁月。在心中默默告别逝去的时光,她们还要踏入新的旅途。
“走吧!”润之朗声说,返身回到车内,不再回眸。
京城,在身后越来越远,终于被一片密林挡住,消失在一行人的视线之中。
第二部
路漫漫——第一章 雨桥秋晓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正是深秋天气,一行人来到了昌平古城。昌平是当时全国最大的丝、布纺织品集散地,也是华王朝五京之一。
华有五京:东京开封、西京成都、南京金陵、北京昌平、中都长安,长安是全国的首都与政治、文化中心,其余四京则或因其地理位置,或因其经济地位,或因其历史原因,被列为中央直接管辖的陪都,虽然只是称为京或府,却与州、郡同级,地位甚至更为重要。
本来徐氏姊妹想东行长白山,因为听说长白山是极好的药材产地,对润之与文秀都有着不小的吸引力。但是离京次日,润之就病倒了。她生来体弱,虽然久病成医,学了一身高明的医术,到底先天的体虚,并非药物针石所能治疗,纵是她师父,武林中鼎鼎有名的一代神医,亦无法可施,只有让她修习吐纳,以后天练就的一股真气来护住先天的那一口元气,并且练武强身。因此纵然她医术高明,着手成春,自己有什么病患却要比常人更久的时间才会痊愈。这些日子以来,她殚思竭虑,大伤精神,任鸿飞行刺的旧伤未愈,金殿呕血又添新伤,强撑到出了城,心神一松,毕竟还是病倒了。众人怕再往东北去,一路小镇上的药材不齐全,于是改道奔昌平府而来。
昌平是华之重镇,自然十分繁华。徐门一行人先找了家客栈安顿下来。福伯就去向店伙计打听药铺所在。那伙计倒也伶俐,掰着指头连数了好几家,其中最大的一家,就是临河的回春堂,出店门右转过桥便是,却也颇近。
任鸿飞看福伯一回来就指挥伙计打理照看车马行李,怜他年老,过来道:“福伯,让我来吧!”
福伯的老脸一板:“任少爷,您看不起我老福,嫌我老么?”
任鸿飞不由一怔,心想怎么徐家主仆都是一副倔脾气。只得笑了笑,手中却没停下来。
福伯气乎乎地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又嘿嘿笑了起来,凑近任鸿飞,道:“任少爷,三小姐是老奴我看着长大的,恕我倚老卖老说一句,您还真配当咱府上的姑爷!”
任鸿飞心头一震,竟然说不出话来。想来福伯所说的配当徐府的姑爷,也只是指文秀而言吧!若是润之,每个人都当她是神祗一般,只怕没人会认为他配得上她——连他自己都不这么认为了。
福伯乐呵呵上了楼,正遇上李华与文佩,李华奇道:“福伯,什么事这么乐?”
福伯赶紧摇头:“没什么!没什么!对了,夫人,二小姐,老奴来拿药方,刚才已打听过那回春堂在哪儿,我这就抓药去。”
李华回头望了一眼关着的房门,道:“稍等一会儿,文秀很快就拟好方子了。”
“咦?是三小姐拟的方子,不是相……少爷自已拟的?”
“一路车马劳顿,润之已经睡了。”
房门轻启,文秀悄步走出,轻轻拢上门,向众人浅浅一笑:“大哥的医术,我只学到十之六、七,这方子,怕是比不上大哥的有效。”
李华叹了口气:“又有什么方子对润之有效过了?你的医术,起码要好过太医院的那些庸医。”接过药方,递予福伯。
福伯伸手去接,文佩忽然道:“福伯,您歇着吧!我去抓药。”纤手一伸,已将药方拿在手中。
“可是……二小姐……”福伯没再说下去,除了少爷,谁都劝阻不了二小姐的,他只好退了下去。
他们下午进城,此时已是将近黄昏时分,天空飘起了细雨。文佩并不想引人注目,因此没带长剑,也未着劲装,只穿了身浅红色的普通衣裙,打了把浅碧的绢伞,走在丝丝的细雨之中。
润之的病情,令她心中暗暗担忧。她医道不精,听文秀说润之这次的病况并不太重,但是金殿呕血,等于是留下了个病根,如若复发,那就棘手了。文佩平素虽然少言,心里对润之的感情却毫不淡于别人,她见众人都在忙碌,不想闲在一边,是以才坚持来抓药。
不知不觉间,文佩已踏上了雨桥。“雨桥秋晓”为昌平八景之一。此时虽是黄昏,但桥上细雨濛濛,定河河面浮起了一层烟雾般的水气,虽在北方,倒宛似江南的景致。文佩被这景色所吸引,不由放缓了步子。
猛听得背后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竟从大街上直奔桥头而来。文佩微微蹙眉,心道:“怎么有人敢在大街上纵骑而行?”要知道依照华朝律法,只有递送朝廷的紧急公文或是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才允许驰马街头,而且近黄昏时,街上的行人最多,此时纵马,简直是肆无忌惮了。
蹄声到了身后,文佩侧身让开,却见马上坐的,并非送信的铺兵,只不过是个侍卫打扮的人。待这一人一骑如风驰过,身后顿时乱成了一片。一个女子的声音最响:“婷婷!婷婷!救命啊!我女儿掉到水里去了!”
文佩回身看去,原来那女人刚才闪避不及,抱在怀中的四、五岁的小女儿落入了河中。她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向河中,果然有个红衣小孩在挣扎。北方人少识水性,乱了一阵子,却无人下水。
混乱之中,一个朗朗的童音道:“阿姨别急,我去救小妹妹。”一个小小身影排众而出,跃入了水中。
此时河上水气弥漫,文佩目力虽佳,也看不清两孩面目。那救人的小孩勇气虽佳,水性却不怎么样,又是个孩子,手忙脚乱的,在岸上大人帮助之下,竟也把那女孩推上了岸。文佩松了一口气,放开了紧握住的软鞭鞭柄。此鞭长逾三丈,她虽也不会水,但是适才那个孩子若是救不了人,她也只有凭着绝顶轻功与长鞭一试了。
可转瞬之间,变故又生,岸上的惊呼之声再起。文佩定睛一看,河中隐约一个小小的灰衣身影载浮载沉,文佩心道不好,忘了他只是个孩子,水性又不佳,在这河中久了,只怕已无力上岸了。
来不及细想,文佩把伞一收,足尖在桥头借劲,掠向那孩子。眼见一口真气将尽,却还差了数尺,她深吸一口气,左手手腕一抖,张开雨伞,借着风势向前一飘,终于赶上了那孩子。她左手抛开伞,迅疾抓住那孩子的衣裳,右手长鞭出手,飞卷岸边一株垂柳,借力使力,就要将那孩子一起提回岸边。不料左手一扯之下,竟未将那孩子提起,文佩心中不由一惊,身子略微下沉,鞋尖已沾上了河水。
她百忙之中向下看了一眼,只见河中伸出个湿淋淋的人头来,迷蒙的水气之中,只见那人一脸的迷茫。此时无暇多想,文佩再换了一口气,右手长鞭加力,轻轻将那小孩提了起来,一并飞掠至岸边的垂柳畔,再一个转身,卸去飞掠之力,稳稳站住,这才长长地吐了口气,将那孩子放下地来。这番冒险,她委实也有些心有余悸。
那男孩约摸八、九岁的样子,衣衫褴褛,一看就知道是穷人家的孩子,经过这一番折腾居然没有昏过去。一张小脸已经冻得发青,一双又黑又大又亮的眼睛崇拜地盯着文佩看了半晌,牙关打着战问她:“姑……姑姑……你……你是神仙吗?”文佩心喜这孩子的侠义心肠,破颜微笑,伸手抚住他背后的至阳穴,以内力助他御寒。那孩子只觉得一股热流自背后流遍全身,暖洋洋的极是舒服。
这时河面上“波”的一声,水花翻涌,一个人自水中钻了出来,湿淋淋地爬上岸来,扬头甩去脸上的水,向文佩与那孩子所在之处走来。
此人身形高大,气度不凡,面目倒也英俊,只是高鼻深目,似非汉族人。文佩看他一身犹在滴水,猛然醒悟过来,原来此人水性极佳,刚才潜在水中,也是为了救那孩子,恰巧河上水气又重,她与那人相互都没看见,同时抓住了那孩子,难怪她第一次用力没能把那孩子提起来。想到已有会水之人搭救,倒是自己多事了,面上不禁一红。
那人本来想与文佩说话,但见她粉面微红,不由想起刚才在水中所见的她飘然若仙的姿态,一时怔住,忘了开口。
文佩在外人面前素来不擅言辞,此时气氛尴尬,更是不欲多言。心中挂念着抓药之事,向那人微一点头,连“后会有期”都未说,就此离开,往那回春堂而去。她本就与润之不同,一向待人冷漠,不会如润之般礼貌周到。只留那男子怔怔地站在雨中,看着她一抹淡红的身影隐入雨帘。秋风拂过,身后隐约传来“啊——嚏”的声音,文佩心中不由微感歉意。
回春堂店面颇大,十分洁净。文佩的雨伞已失落于河中,因此雨虽不大,进门时却已鬓发皆湿。几缕湿发贴在额边,文佩伸手掠了掠,目光一转,却见店堂前立有一人。其人身短而胖,鼻大眼小,满面麻皮,穿件酱色绸衫,见了文佩清丽的姿容,张大了一副歪口,一团口水“叭嗒”滴了下来。
文佩皱了皱眉,取出怀中药方,径自向掌柜的道:“抓药。”
掌柜的接过方子一看,陪笑道:“姑娘,您这方子不是大夫开的吧,我们这有最好的大夫……”
文佩淡然道:“我叫你抓药,没让请大夫!”
掌柜的对上她玄冰似的目光,不由打了个寒战,哪里还敢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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