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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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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该文件包含两大部分内容。第一部分是一个关于小说《名士》的更新公告,由作者小墨发布。他在公告中提及因工作转正和突发状况导致的更新时间延迟,详细说明了更新的进度安排,例如承诺在5月20日前完成15万字并对早期章节进行全面修改。公告中提到主角祝昊宇的塑造问题,与女儿行中的白潇形成对比,表达了作者对角色鲜活度和真实感的追求,并引用了“抱歉~今天更新要晚两个小时(10点更)”等具体语句,传递出其对作品质量与读者体验的重视。

第二部分则转载了一篇关于《世说新语》中魏晋南北朝女性观的探究文章。文章通过引用大量原文记载,如“韩寿偷香”的故事以及关于阮籍、谢道蕴等士人及其对女性美、女性独立意识的评价,详细讨论了魏晋时期男女关系、夫妇平等及女性才华独立的现象。文章指出魏晋时期由于玄学、佛学和道教的兴起,女性的社会地位和思想意识开始觉醒,体现出与封建礼教迥然不同的审美和情感追求。文中引用了多个具体事例和原文段落,如“韩寿偷香”及“未若柳絮因风起”,生动地展示了当时社会风貌和士人对女性容貌与才艺的欣赏态度,并对比汉代与魏晋不同时期的婚恋风俗与伦理观念。

整体来看,此文档既有网络小说更新公告的轻松语气,又含有对古典文学及历史文化的严肃探讨,体现了作者对现代网络文学与古典文化研究两方面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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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tribute Value
Filename 名士.txt
Type document
Format Plain Text
Size 568168 bytes
MD5 dcc6e5c6c8d739391ee33a7a5025ad0d
Archived Date 2025-02-26
Original Link [Unknown link(update needed)]
Author 小墨
Region 未知
Date 未知
Tags 性转, 变身, 伪娘, 男娘, 跨性别, 言情, 轻小说, 历史改编, 魏晋风情, 女性意识, 工作转正, 网络发布, 文本修订, 古典文学研究, 互联网文学

本文由多元性别中文数字档案馆归档整理,仅供存档使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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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

作品相关 抱歉~今天更新要晚两个小时(10点更)

小墨对不起大家,昨天才说过固定8点更的(面壁~~)——因为这两天正是工作转正的时候,总有突发事件,所以今天又晚了,再次抱歉。

还好五一到啦,小墨从今晚开始存稿,以后从容点写,一定把更新时间控制住^^

再PS:五一就是明天啦,祝大家五一假期愉快,明天最少两更,你我同乐同乐

作品相关 关于名士大修,与5月20前完成15万字

说起来,我有点自讨苦吃,但我还是很想写。

小说或许已经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因为有文字,因为有梦想,所以生命充满了色彩。

然而到《名士》写到现在,我却忽然发现了一个无法不重视的大问题——我是希望《名士》对比女儿行能大有进步的,可实际上,《名士》不比女儿行有感染力。

出来工作了,小墨的经历与从前学生时代相比,已经有了太大的不同,我应该是要写得更好的。然而出了问题。我想,原因就出在主角的刻画上。祝昊宇的性格不如白潇鲜明,灵魂也比不得白潇美丽,他虽然才华横溢,但我得承认,他不够真实,不够鲜活。

我想要的主角,应该是可以与你对面谈话,让你回眸里,感觉似曾相识的。而祝昊宇,太疏离。疏离得,我自己都觉得他很遥远。

所以我想修改,狠狠地把《名士》修改一遍!

停更会一周吧,这期间还望朋友们谅解。此外,本书早已签约,所以不必担心TJ,请大家放心收藏。小墨早承诺过,21日前将《名士》更新到15万字,所以一周以后,小墨会将所有旧章节一起删除到回收站,然后一次性将这15万字修改与更新版发出。

再次感谢大家,我们5月20日再见

希望那个时候,小墨能给大家带来一个耳目一新,清爽宜人的《名士》来度夏。

我们需要更多一点快乐,不是吗?

作品相关 从《世说新语》看魏晋南北朝人士的女性观

~~本文转载~

【内容提要】

《世说新语》是一部主要描写士人言行的书,作者刘义庆却又特立《贤媛》一门,详载妇女言事,为其扬名。本文拟就《世说新语》一书,对魏晋南朝妇女之风貌作一个初步探讨,以此来探究魏晋人的女性观。

【关键词】魏晋南朝女性《世说新语》

在人类走人文明的进程中,“女性”曾是可怜与卑微的同义词。女性是作为男性的附属物而存在的。在儒家思想笼罩下的中国封建社会里,早在先秦,统治者们就把自己统治秩序的稳定植根于伦理纲常之上,女性的附属地位以文字的形式固定在典籍中。男尊女卑,是封建道德伦理的主调,弥漫于女性社会生活中的一切,归根结底只有两个字——顺从。封建伦理对待两性的双重标准决定了男性地位的绝对崇高,表明了女性所受的压制与束缚,反映了女性社会地位的屈从。

汉代女性的生命几乎被禁锢在了封建训示中,一统天下的儒教要求女性表现“恭顺”。然而,到了魏晋六朝,由于玄学、佛学、道教的兴起,打破了西汉以来“独尊儒术”的思想束缚,在男性纷纷崇尚自然、追求人格自由的时代背景下,女性的生命意识也开始渐次复苏,女性的束缚相对减轻,社会地位得到了很大的提高。魏晋时期的思想解放所产生的必然之一的结果,就是人性的觉醒和对人性真实的反映,其中必然包含对女性意识的关注。《世说新语》是一部主要描写士人言行的书,作者刘义庆却又特立《贤媛》一门,详载妇女言事,为其扬名。本文拟就《世说新语》一书,对魏晋南朝妇女之风貌作一个初步探讨,以此来探究魏晋时期士人的女性观,以就教于方家。

《世说新语》虽然以描写魏晋士人的言行为主,但它所记载的一批女性,却并未被湮没在整本书中男性的强势话语下,反而因其嘉言懿行特立于古典文学的殿堂中。《世说新语》中的女性或性情率直,或才华横溢,或见识超群,或刚强机敏,具有和男子相抗衡的才智和胆识,并且为男子所赞赏。考查《世说新语·贤媛》中众多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他们并不是以母仪、贤名、贞顺、节义而成为榜样和典范,但作者却将这类人物冠之以“贤嫒”,深刻地反映了当时妇德观念的变化。余嘉锡先生说:“有晋一代,唯陶母能教子,为有母仪,余多以才智著,于妇德鲜可称者。题为贤媛,殊觉不称其名。”我们把《世说新语·贤媛》中的女性和《后汉书·列女传》中的女性对比一下就能发现其中的差别,《后汉书·列女传》以大量的篇幅记录班昭的《女诫》,偏重于女子的孝行与节操,几乎一大半篇幅都是描写妇女如何为丈夫守节,甚至不惜身死的。而刘义庆在《贤媛》中却没有选取一个这样的贞节故事。分析这些个性化的女性形象,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了解当时的文化心理和社会风气,进而从侧面折射出与前代相比,魏晋人在女性观上的变化。

一、女性对礼教的蔑视

魏晋以来,男女之防、夫妇之别的堤坝被“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士风所冲垮,王弼认为“圣人有情”,阮籍高呼“礼岂为吾辈而设”,提倡以发自内心的自然之情去对待父子、母子乃至男女关系。这一时期出现了较为平等的夫妻关系。如:

“王公渊娶诸葛诞女,入室,言语始交,王谓妇曰:‘新妇神色卑下,殊不似公休。’妇曰:‘大丈夫不能仿佛彦云,而令妇人比踪英杰!”

“王浑与妇锺氏共坐,见武子从庭过,浑欣然谓妇曰:‘生儿如此,足慰人意。’妇笑曰:‘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儿故可不啻如此!’”,这段记载深为后世道学家们所诟病,如清人李慈铭责难道:“闺房之内,夫妇之私,事有难言,人无由测。然未有显对其夫,欲配其叔者。此即倡家荡妇,市里淫女甘,尚亦惭于出言,郝其颜颊。”清人章学诚则认为“晋人崇尚玄风,任情作达,丈夫则糟粕六艺,妇女亦雅尚清言。步障解围之谈,新妇参军之戏,虽大节未失,而名教荡然。”但这些为后世礼法家们视作伤风败俗的事,在这里却传为佳话。

追求情爱的率真、自然,在此时期夫妇之间也充分表现了出来,如:

“王安丰妇,常卿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之。”

钟夫人的“参军之戏”,王安丰妻的“亲卿爱卿”之论,都说明了率直性情所驱动的亲密感情取代了儒家所要求的夫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严峻礼法,女性的地位也比以前有所提高。

这时期妇女的泼辣、通脱,也有异于以往。如:

“山公与嵇、阮一面,契若金兰。山妻韩氏,觉公与二人异于常交,问公,公曰:‘我当年可以为友者,唯此二生耳。’妻曰:‘负羁之妻亦亲观狐、赵,意欲窥之,可乎?’他日,二人来,妻劝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墉以视之,达旦忘反。公入曰:‘二人何如?’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当以识度相友耳。’公曰:‘伊辈亦常以我度为胜。’”

妇女于夜间偷看男子的行踪,如此不避嫌疑,这本是严重违反礼法的事,而魏晋人却把它看作超常拔俗的行为,把她归之于贤嫒,极赞韩氏的胆识及知人之能。封建礼教把妇女看成是男子的附庸,家庭的驯服工具和柔顺奴隶,容不得独立的思想与个性。《世说新语》中的女子生活在相当宽松的社会氛围里,在家庭中的地位比较高,不再是男子的陪衬和附庸,她们有自己的独立意识,有思想,有个性,嘻笑怒骂,率意而行,与男子并无不同。

女子敢大胆地追求自己所爱的男子,如:

“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以为掾。充每聚会,贾女于青琐中看,见寿,说之,恒怀存想,发于吟咏。后婢往寿家,具述如此,并言女光丽。寿闻之心动,遂请婢潜修音问。及期往宿。寿跷捷绝人,逾墙而入,家中莫知。自是充觉女盛自拂拭,说畅有异于常。后会诸吏,闻寿有奇香之气,是外国所贡,一着人则历月不歇。充计武帝唯赐己及陈骞,余家无此香,疑寿与女通,而垣墙重密,门假急峻,何由得尔?乃托言有盗,令人修墙。使反,曰:‘其余无异,唯东北角如有人迹,而墙高非人所逾。’充乃取女左右婢考问。即以状对。充秘之,以女妻寿。”

这就是著名的“韩寿偷香”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贾女痴情、大胆、主动。并且她的这一大胆违礼行为被他的父亲承认。贾充身为廷尉,曾为朝廷制定法令,但对女儿的败德行为竟无一句责备的话。汉代著名的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爱情故事,在当时是受到了社会舆论的一致谴责,卓文君就是因为大胆地追求自己的爱情,被她的父亲赶出家门。对比一下这发生在不同时期的两件事,就可看出魏晋时期的社会风气确实比较开放,而这些都是儒家礼教崩溃以后的现象,在礼法严峻的汉代,这些现象是少见的。

二、对女性容貌美的倾慕和对女性的尊重

在儒家的道德观中,女性的所谓美实际上就是德,德要求女性丧失自我,丧失为人的属性,安于奴隶的地位。在德的束缚下,女性自身的美被忽略被掩盖了。魏晋时期,人的生命觉醒了,人的生命意识与审美意识紧密相连。士人对女性美的理解和观照也由此发生了重大变化。如:

“阮公(籍)临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

本文原文察,终无他意。”

“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阮)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

当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去世时,阮籍为她的“才色”而哀,并因哀而往哭。这哀和哭都是毫无伪饰,发自内心的真情,这是一个真正懂得美,珍惜美的士人对美的过早凋零的无限惋惜和痛悼。时人往往因此而指责其任诞不拘、蔑视礼教,其实这里也能体现出阮籍对女性的尊重与对女性美丽的欣赏,并且这种欣赏是完全超功利、超道德,甚至可以说是超情感的。如果说阮籍有情,那只是对女性身上流露出的自然美的欣赏,而非执着于对方情感上的回报。因为没有把女性看成是男性的玩物,所以他想不到去占有去征服,更想不到坐怀不乱的矜持。因此,可以说他是以美的眼光去衡量女性,以艺术的眼光去欣赏女性的美。这在中国古代社会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又如:“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以是获讥于世。奉倩曰:‘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裴令闻之,曰:‘此乃是兴到之事,非盛德言,冀后人未昧此语’”

在中国历史上,妻子殉夫屡见不鲜,丈夫殉妻却很少,荀粲的行为足以说明他的“以色为主”的真正含义。在苟粲眼里,妻子既不是抽象空洞的封建“妇德”的载体,也不是可以随便脱换的衣服,妻子是应该得到丈夫爱护和体贴的“人”,是应该享有自由、平等与尊重的“人”。同时代的诗人潘岳在妻子死后,作了一首《悼亡诗》,情意殷切,哀婉感伤,对亡妻的感情也与苟粲相类。这种婚姻生活从人的自然本性出发,尊重感情,珍视情感的行为,开启了魏晋婚姻的新风尚。

三、对女性才能的欣赏

才华和美重于妇德是这一时期对女子价值的重新定位。谈及六朝女子的才智,首先要推的是才女谢道蕴。《世说新语》收录了大量的有关谢道蕴的事迹。作为贤媛,她并不具有封建卫道者们所鼓吹的节烈,相反,她是以自己的才情、机智、风雅赢得了作者的敬重与赏识,也赢得了受礼教影响颇深的世人们的感佩和钦慕。谢道蕴的聪颖机智、丰姿雅致,深得谢安喜爱。如: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即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

“未若柳絮因风起”,形意俱美,不仅博得了谢安的“大笑乐”,也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一段佳话,一直延续到徐渭的《四婵娟》还在称颂道韫之才;而《红楼梦》借道韫事来赞美黛玉的文采风流,更是将“咏絮才”显扬到了及至。这一时期对女性价值的衡量加入了更多的才智因素,社会对女性的认可角度与前代相比,更多地从“贞顺”之德转向了内在的才华气韵之美。

时人对她的雅评:“谢遏绝重其姊,张玄常称其妹,欲以敌之。有济尼者,并游张、谢二家,人问其优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

济尼赞二媛,以“林下风气”与“闺房之秀”来分别形容谢道韫和顾家妇。“林下”谓“竹林名士也。”,即竹林名士不拘礼法,超凡脱俗的风采。余嘉锡先生评论济尼之语“不言其优劣,而高下自见。”这反映了当时对于女性的审美标准,更注重气质上的美。在清谈成风,竞相标榜的魏晋时代,谢道蕴能占有一席之地且声名远播,说明魏晋时期女性的世界是相对开阔的。

相貌不好的女子也可以自己的智慧征服爱美的丈夫,如:

“许允妇是阮卫尉女,德如妹,奇丑。交礼竟,允无复人理,家人深以为忧。会允有客至,妇令婢视之,还答曰:‘是桓郎。’桓郎者,桓范也。妇云:‘无忧,桓必劝人。’桓果语许云:‘阮家既嫁丑女与卿,故当有意,卿宜查之。’许便回入内,既见妇,即欲出。妇料其此出无复人理,便捉裾停之。许因谓曰:‘妇有四德,卿有其几?’妇曰:‘新妇所乏唯容尔。然士有百行,君有几?’许云:‘皆备。’妇曰:‘夫百行以德为首。君好色不好德,何谓皆备?’允有惭色,遂相敬重。”

许允妇同丈夫争论德色的重大问题,靠自己的智慧赢得了丈夫和家人的尊重,提高了自己的社会地位,使新郎对她心服口服。而在汉代,则要求女子对丈夫绝对的顺从、恭敬,根本不可以和丈夫辩论。贤媛有三个故事都是说她,可见许允妇备受作者的推崇。

魏晋时期妇女的个性解放,还表现在才女的大量涌现上。胡应麟《诗薮》云:妇女“有(文)集行世,则六朝为多。”这于《玉台新咏》中看的很清楚,《玉台新咏》是继《诗经》、《楚辞》之后出现的一部现存较早的诗歌总集,该书收有近二十位女性的诗文达40首左右,此时期女诗人之多,非汉、唐所能比拟。《隋书·经籍志》、《宋书·艺文志》所著录这一时期的女性作品有20多部,内容体裁丰富多样,包括诗歌辞赋、古文注疏、祭文悼词、书法理论等。西晋的女文学家左芬也是一位值得书写的女才子。她和其兄左思,都是当时文坛上的名人。左芬以文才超众被武帝纳为嫔妃。南朝宋诗人鲍令晖和作为文学家的兄长鲍照也是文坛上名噪一时的兄妹俩,其现存的诗篇,载于《玉台新咏》,其诗作多为思妇之辞,情意缠绵、语言清丽。女子不仅在文坛上给中国历史留下了辉煌的一笔,而且在书法艺术领域也占有一席之地。如东晋女书法家卫铄,师承钟繇,妙传其法,擅长隶书,亦重行草,作《笔阵图》一篇,详述书道的精微奥妙,在我国书法史上影响深远。

四、对女子再嫁的宽容

贞节观念自先秦萌发,伴随着西汉中期“独尊儒术”的推行,经董仲舒、刘向、班固、班昭等人的发挥,得到进一步的完善。在朝廷和官府对贞节的褒奖以及世家大族的推动下,贞节观念由社会上层逐渐向社会中下层传播。到了东汉时期,女性寡居守节已成为社会所推崇的作法。但到了魏晋,人们对再嫁却持一种宽容的态度。婚后若丈夫去世,妻子可以改嫁,她们的亲属甚而前夫之亲人亦很开明地给予理解。如:

“庾亮儿遭苏峻难遇害。诸葛道明女为庾儿妇,既寡,将改适,与亮书及之。亮答曰:‘贤女尚少,故其宜也。感念亡儿,若在初没。”

魏晋以来,上至王室,下至平民百姓,再嫁是很正常的事。玄学大师何晏母带着何晏再嫁曹操,并母子受宠。东晋简文帝母郑太后曾先嫁田氏,后入宫为妃。《晋书·列女传》共记录38人,表彰守志不嫁者仅6人,与后来的《唐书》、《宋书》中比比皆是的节烈之妇相比,这些再嫁女性没有因为所谓的“名节”而牺牲自己在俗世的幸福,而世人甚至史家也不以为不合礼教,这种开明的态度在中国古代女性史上是非常少见的。

五、妒妇多出

魏晋南北朝时期,魏晋女性的许多形象走向了追求个性解放的极端——妒妇。按照名教的理论,妻子应当支持丈夫纳妾,而这恰恰违反了人的自然本性。许多妇女不能忍受妻妾同处的境遇,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和地位,取得对丈夫的独占权,不惜施展各种手段,以发泄对丈夫多偶的仇恨。如:

“贾公闾后妻郭氏酷妒。有男儿名黎民,生载周,充自外还,乳母抱儿在中庭,儿见充喜踊,充就乳母手中鸣之。郭遥望见,谓充爱乳母,即杀之。儿悲思啼泣,不饮它乳,遂死。郭后终无子。”

《世说新语笺疏》所引南朝虞通之撰写的《妒记》,记载了东晋谢安妻刘夫人的妒忌之事:

“谢安深好声乐,每次妓女相随,后颇欲立妾,而其妻刘夫人戒视甚严。兄子外甥等知公之意,乃共问讯刘夫人,称关雎有不忌之德。夫人知以讽己,因问:‘谁撰此诗?’答云:‘周公。’夫人曰:‘周公是男子相为尔,若使周姥撰诗,当无此也!”

刘氏之妒成为后世嘲讽的对象,但她为自己的妒忌而作的反诘亦很有理,它与当时礼教对女子的束缚还不太严、女子有一定社会地位的环境相契合。南朝时,妒妇现象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仅以刘宋为例,就有许多关于妒妇的记载。如:

“宋世诸主,莫不严妒,太宗每疾之。湖熟令袁慆妻以妒忌赐死,使近臣虞通之撰《妒妇记》。”

《宋书?前废帝纪》:“山阴公主谓帝曰:‘妾与陛下,虽男女有殊,俱托体先帝;陛下六宫万数,而妾唯驸马一人,事不平均,一何至此。’帝乃为之置面首左右三十人。”

皇家的公主,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说明当时整个社会风气是非常开放的,封建礼教已经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魏晋时期的女性大胆地追求自我,追求个性解放,她们不甘心作为男性的附庸,不能忍受男性对自己的不忠,对上千年来男权主义进行了坚决的反击,这是有一定的进步意义的。但是有些女性的行为走向了极端,她们把矛头指向了自己的同性,而不是夫权。这类妇女看不到她们应该反对的是封建的礼法制度,而不是这些同样是封建礼法的受害者。女性对女性的欺凌、迫害,不仅显示了封建制度的罪恶,而且对欺凌者和被欺凌者,对所有的女性来说,都是悲剧,同样也是社会的悲哀。

六、结语

魏晋时期的女性观,总的来说,没有用封建伦理中的三纲五常观念给女性另立标准,而是以自然人的标准,站在与男性平等的人的角度来衡量女性。在我们今天看来,《世说新语》中那些为封建道德家所认为“可憎可恶”的女子却颇多可敬可爱者。魏晋士人以率真自然之性情来欣赏女性仪态才貌与内在才情气度之美,在玄韵悠长的艺术遗像中记录进而塑造了一个个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世说新语》在这一点上给中国的文学,尤其是女性文学,增添了新鲜的活力。

《世说新语》所刻画的女性形象在魏晋以前的中国妇女史中都是极为罕见的,但在魏晋,这些女性的在封建卫道者看来是如此不守礼法的言行,却堂而皇之地写在了《世说新语》这本书中,并一代代流传下来。《世说新语》中的魏晋女性与前代相比,有了更大程度上的自由,她们灵慧秀雅、洒脱飘逸,体现了魏晋士人阶层对女性的肯定,这是当时女性自身价值意识滋生的土壤。与以往的女性相比,《世说新语》中的女性形象是崭新的,她们睿智、洒脱、风雅,并执着地追求自由,虽然不可能真正成功,但她们的努力赢得了世人们的尊重,也因此成为中国女性形象中的一道灿烂风景。

作品相关 魏晋嗜酒

本文转载~

【内容提要】

在时局特别混乱、思想十分活跃的魏晋时代,文士嗜酒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魏晋文士对酒的不同态度和格调,折射出魏晋文士对生命的“三度”追求:饮酒远祸以追求生命存在的长度;饮酒行乐以追求生命享受的密度;饮酒体道以追求生命境界的高度。魏晋文士的生命旨趣虽然弥漫着酒的醇香,但是,沉醉的灵魂却挥不去死亡威胁的阴霾,潇洒的风姿总流露出痛苦挣扎的影迹。这别有意味的嗜酒之风,不仅在中国文人心灵史上留下倩影,也为中国文学史、哲学史和美学史凭添了永不消褪的魅力。

【关键词】魏晋;嗜酒;生命;享乐;境界

考察魏晋文士的生活风貌,可发现嗜酒之风尤为盛行。孔融追求“座上客恒满,尊中酒不空”(卷七十《孔融传》),[1]曹操高唱“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短歌行》)。更有曹植“饮酒不节”(卷十九《曹植传》),[2]阮籍“酣饮为常”(卷四十九《阮籍传》),刘伶“唯酒是务”(卷四十九《刘伶传》),陶潜醉“则大适融然”(卷九十四《陶潜传》)。[3]前有建安七子,“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籍谈笑”。[4]后有竹林七贤,“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任诞》之二十三),[5]饮酒“几乎成了他们生活的全部,生活中最主要的特征”。[6]关于魏晋文士嗜酒的史料十分丰富,仅《世说新语·任诞》五十四条中,就有三十余条与饮酒有关。在时局特别混乱、思想十分活跃的特殊环境中探查魏晋文士的嗜酒风尚,不难发现,酒之于魏晋文士,已超越了它的物质属性而具有了独特的文化意义。魏晋文士的醉乡日月,闪烁着生命智慧的理性之光,折射出别具特色的生命旨趣。

一、“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饮酒远祸以追求生命存在的长度

作为一种自我保护的方法,饮酒沉醉以远祸全身,实为魏晋文士的独创,在当时也是公开的秘密。这种嗜好或托词的风行,一方面源于魏晋文士生命意识的彻底觉醒,另一方面是因为魏晋时期政治斗争的残酷和恐怖。

中国文士生命意识的觉醒,经历了漫长的历程。早在《诗经》时代,《唐风·蟋蟀》就曾发出“今我不乐,日月其迈”[7]的感慨。只不过这种关注个体感受的声音,被长期湮没于注重群体发展的儒家思想潮流之中。尤其在罢黜百家的汉代,儒家的道德伦理成为士人的行为准则和人生动力,文士们在对大一统政权的依附中找到了亲近感、归属感和责任感。但到了东汉末年,腐败失据的政治和动荡失序的时局,使儒家思想失去了统一人心的基础,血腥杀戮、无端坐监、党人事件,使得文士的心灵产生裂震,对朝廷和君王的情感由亲近走向疏离,他们的视野也由“大我”逐渐转向“小我”。这一转变,使汉末的文士们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深度恐惧和茫然之痛:“人生天地间,勿如远行客”(《青青陵上柏》),“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今日良宴会》),“卜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驱车上东门》)[8]……高频出现的“忽”、“寄”、“尘”等字眼,反映出觉醒的文士面对短暂的生命所生发的何等的慌恐、哀痛和悲凉!

这种生命觉醒之后的惊慌哀痛,被魏晋文士历史地承接下来。而且,由于社会的离乱和政坛的血腥,更加深了他们对生命的体认。汉末魏初,军阀混战不已,生命犹如草芥。南征北战的曹操就感慨:“旧土人民,死丧略尽。国中终日行,不见所识,使吾凄怆伤怀。”(《全三国文·军憔令》)[9]建安时代的文士们,大多生于乱世长于军中,亲历生命毁灭的惨烈,震撼于人类生命的脆弱。他们的诗歌表现出比《古诗十九首》更为浓烈的忧生之情:“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行歌》)。“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唏。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曹植《赠白马王彪》)。“丁年难再遇,富贵不重来。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阮瑀《七哀诗》)。“为称百年寿,谁能应此录。低昂倏忽去,炯若风中烛”(陈琳《室思诗》)。“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阮籍《咏怀诗》之八十二)。[10]如果说汉末文人用“忽”、“寄”、“尘”等字眼,表达他们的生命短促之感。那么,建安诗人则用“朝露”、“影响”、“风烛”等语词,反映出生命的极端脆弱。兵祸之外,疫病数起,士人雕落,王粲等一批文士就死于建安二十二年的一次瘟疫,建安七子损失其四。中原一带,家家有伏尸之痛,户户有号泣之声。另一方面,政坛日益险恶,政权频繁更替,而每一次政权的更替都伴随着血腥屠杀。司马氏夺权前后屠杀了曹爽、夏侯玄、何宴等数千士人,造成“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卷四十九《阮籍传》)[3]的恐怖局面。据冉昭德先生统计,《文选》中有三十四位作家被砍头,占其全体作家(130人)的四分之一强。《世说新语》中出现“哭”、“泣”、“亡”、“死”等字总计一百四十四次之多,可见血腥恐怖的现实给魏晋文士造成的心灵伤痛。而当文士们面对自己活生生的同伴转瞬间人头落地的残酷现实时,他们就更加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助,甚至产生灾难可能随时降临自己头上的恐怖心理。“常恐天网罗,忧祸一旦并”(何晏《言志诗》),“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阮籍《咏怀诗》之三十三),这是魏晋文士恐怖心理和性命之忧的直接表白。

经历了生命意识的觉悟、生命脆弱的体认和朝不保夕的惊恐,魏晋文士终于明白,任何精深理论都阻挡不住死亡的脚步,任何高远目标也替代不了死亡的结局。因而,魏晋文士在自全心态作用下,表现出远祸全身的智慧和自觉。罗宗强教授以竹林名士向秀为例,分析指出:“向秀入洛所带来的一种心理倾向,便是不婴事务,依阿无心。如果说,在向秀这是一种心路历程的艰苦转变的话,那么晋国始建之后名士群体的依阿无心以求自全,则是一种自觉地选择。”[11]沉醉于酒、疏远世事以远祸全身,就是魏晋文士觉醒后保护生命长度的智慧选择。“本有济世志”的阮籍,正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他多次因酒避祸,“文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数以对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卷四十九《阮籍传》)。[3]可以说,阮籍是借酒韬晦全身最为成功的。其他士人以酒为盾,溺酒求全者亦不少见,大将军王敦很赏识阮裕并召为主薄,但阮裕看出了王敦不甘为人臣的野心,便终日沉溺于杯中之物以疏远王敦。后来,很多人都因王敦叛乱死于刀锯之下,而阮裕却保全了性命。东南士大夫顾荣“恒虑祸及”,选择“终日昏酣”(卷六十八《顾荣传》)。[3]刚肠嫉恶的嵇康甚至以“就不得远,取醉为佳”作为处世秘诀,写进《家诫》[12]传教后代。

对魏晋文士来说,醉酒避世以远祸全身已是公开的秘密,而其中奥秘正如陶潜所言“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杂诗》)。南朝沈约对此就看得十分真切:“彼嵇阮二生,志存保己,既托其迹,宜慢其形。慢形之具,非酒莫可。故引满终日,陶瓦尽年。”(《全梁文·七贤论》)[9]南宋叶梦得也评论说:“晋人多言饮酒有至于沈醉者,此未必意真在于酒。盖时方艰难,人各俱祸,惟托于醉,可以粗远世故……流传至嵇、阮、刘伶之徒,遂全欲用此为保身之计。”[13]《世说新语》那句“酒正使人人自远”(《任诞》之三十五)更是精深,“远”就是粗远世故,粗远世故就是远离人祸,从而实现保护生命长度的目的。

二、“不醉无归来,明灯以继夕”——饮酒行乐以追求生命享受的密度

死对于生其实是一种有效教育。“对于有限的意识来说,死亡意识是本质的,因为此外没有任何东西能象死亡那样迫使人意识到他的限度,然而也没有任何东西能象死亡那样提高人对实存的投入的必要性的认识”。[14]魏晋文士在对“死”的震骇之余,把质疑和追问的目光投向了“生”,心态也由忧生转化为贵生,进而把人生短暂与行乐纵欲联系起来:“何天地之悠长,悼人生之短浅。思纵欲以求欢,苟抑沈以避免”(夏侯淳《怀思赋》)。正是有了这种转变,魏晋文士在追求生命长度的同时又追求生命的密度,即在长度有限的生命过程中,追求浓烈的享受和充分的满足,以密集的享乐消减死亡之痛和生存之苦,导致享乐主义蔓延。曹丕说:“何尝快,独无忧。但当饮醇酒,炙肥牛”(《艳歌何尝行》)。曹植也宣称“愿举泰山以为肉,倾东海以为酒,伐云梦之竹以为笛,斩泗滨之梓以为筝,食若填巨壑,饮若灌漏厄,其乐固难量,岂非大丈夫之乐哉!”(《全三国文·与吴质书》)[9]托名列御寇的伪作《列子》又作了进一步阐发,“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逞死后”(卷七《杨朱》篇)。[15]这一套言论,反映了魏晋文士的思想律动,也为他们纵酒肆欲提供了理论依据。

纵酒是魏晋文士肆欲享乐的典型行为。古人认为,“酒,天下之美禄,帝王所以颐养天下,享祀祈福,扶衰养疾”(卷二十四《食货志》)。[16]酒是粮食的精华,在粮食紧缺的情况下,酒无疑就是奢侈品。酒既是魏晋士人享受物欲的首选对象,又是他们享乐人生的特殊介质。曹魏邺下集团就经常置酒高殿,大宴宾客,并热情歌咏:“上堂相娱乐,中外奉时刻。五味风雨集,杯酌若浮云”(阮瑀《公宴诗》)。“永日行游戏,欢乐犹未央”(刘桢《公宴诗》)。“嘉肴充圆方,旨酒盈金罍……合坐同所乐……不醉且无归。今日不极欢,含情欲待谁”(王粲《公宴诗》)。在歌唱享乐的声音中,曹植的调门最高,“公子爱敬客,终宴不知疲。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曹植《公宴诗》)。“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脍鲤臇胎鰕,寒鳖炙熊蹯。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曹植《名都篇》)。可见,邺下文士生活弥漫着纵酒作乐的浓郁气氛。

魏晋文士在纵酒行乐中流露出两种心态:一方面,为增加生命享受的密度,他们纵情饮酒,不顾一切。比如:曹丕“朝日乐相乐,酣饮不知醉”(《善哉行》),曹植“取乐今日,逞恤其它”(《闺情诗》),应璩“斗酒当为乐,无为待来兹”(《百一诗》)。如果说曹氏兄弟及邺下文士的纵情饮酒,表现了他们对人生享乐的非理性追求,毕卓等人的举动则反映出他们把饮酒享乐视为人生的全部,似乎人生就是为了饮酒。毕史部“常饮酒废职”,竟至于醉后“盗饮”为人所缚,还发出“得酒满数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卷四十九《毕卓传》)[3]惊俗之语。刘伶则是“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云:‘死,便掘地而埋。’”(卷四十九《刘伶传》)[3]他们追求享乐的极致,“为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乐,力惫而不得肆于色,不惶忧名声之丑、性命之危也”(《杨朱》篇);[15]另一方面,他们在肆意享受生的欢乐的时候也难以逃出死亡的阴影,所以,他们肆欲极乐也掩盖不住生命之忧。曹植的《野田黄雀行》突出表现了这种复杂感受:“置酒高殿上,亲友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乐饮过三爵,缓带倾庶羞。主称千金寿,宾奉万年酬……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美酒佳肴,妙乐靓女,这些奢侈品都是为了增加生命之乐,然而纵情享乐并不能阻止死亡的逼近。相反,肆欲之乐更反衬出人生之苦。因而,魏晋文士始终不能走出忧惧、享乐、更忧惧、再享乐的心理循环。所以,正始之后的文士生活进一步出现奢靡之风也就不难理解。《晋书·任恺传》载:“初,何韵以公子奢侈,每食必尽四方珍撰,恺乃逾之,一食万钱,犹云无可下箸处。”(卷四十五)[3]葛洪《抱朴子外篇·疾谬》这样描述道:“俦类饮会,或蹲或踞,暑夏之月,露首袒体。盛务唯在擂蒲弹棋,所论极于声色之间,举足不逾绮糯纵挎之侧,游步不去势利酒客之门。不闻清谈论道之言,专以丑辞嘲弄为先。以如此者为高远,以不尔者为墩野。”[17]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这种肆欲享乐行为的惊诧。《世说新语》也记载了魏晋士人奢靡之风:人乳饮豚、炊薪雕花、蜡烛烧饭、丽女侍厕、裸体纵酒、人猪共饮,等等,为了追求生命享受的密度,竞相做出骇人之举。

不难看出,魏晋士人追求享乐是何等急切和浓烈!然而,在嗜酒行乐的背后,其实隐藏着生命无助的莫大恐惧。痛苦的觉醒陡然间转化为觉醒的痛苦。脆弱的生命难以自握,死亡阴影盘踞于心,只有以大密度的享乐来消减或转移生命的哀痛。而传统士人安身立命的功名思想,此时几乎荡然无存。“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任诞》之二十),[5]“宁得醇酒消肠,不与日月齐光”(张华《闾里为消肠酒歌》),[10]这就是魏晋文士新的人生宣言。抛弃了功名的包袱,魏晋文士就如饥似渴的追求生命享受的密度,以弥补生命目标和意义的缺失。如果说汉末文人只是发出“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古诗十九首》)[8]的慨叹,魏晋的文士们则迈出了“不醉无归来,明灯以继夕”(曹植《当车己驾行》)的步伐。魏晋文士就在纵酒肆欲、加大享受密度的放达行为中,表现出对生命过程的体认、眷恋以及对生命意义的质疑和探寻。

三、“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饮酒体道以追求生命境界的高度

“酒正引人著胜地”,“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任诞》之四十八、五十二),[5]《世说新语》中的这两句名言,反映出魏晋文士嗜酒的另一种追求,即生命境界的提升。把饮酒与生命境界联系起来的是玄学。正始之后,玄风席卷士林,影响着他们的人生理想、价值取向、生活情趣和风度容止。如果说玄学理论是水,酒就是舟。他们饮酒谈玄,超世越俗,解放精神,与道契合,形神相亲,迈向更高的生命境界。

以嵇阮为代表,魏晋文士追求生命境界新高度是从鄙俗脱俗开始。史载阮籍善为清白眼,对礼俗之士以白眼相待,毫不遮掩对世俗之人的鄙视。一次,“嵇、阮、山、刘在竹林酣饮,王戎后往。步兵曰:‘俗物己复来败人意!’”(《排调》之四)[5]同为竹林名士,阮籍对王戎直呼“俗物”,可见阮籍鄙俗不分亲疏,不留情面。阮籍“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惟族兄文业每叹服之,以为胜己,由是咸共称异”(《阮籍传》)。[3]阮籍的脱俗又往往通过蔑视礼教来表现,比如他居丧纵酒、送嫂归宁、醉卧酤酒妇人之侧、哭吊陌生女子尽哀而归等等,无不体现出与世俗的“异”。他曾在《咏怀诗》(二十一)中明确表示:“云间有玄鹤,抗志扬声哀。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岂与鹑鷃游,连翩戏中庭。”时人裴楷也评价说:“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礼制。我辈俗中人,故以仪轨自居。时人叹为两得其中”(《任诞》之二十一)。[5]可见,阮籍的脱俗,不仅被时人所认识也被世人所接受。当然,脱俗不是目的,而是为了追求与道相契、与自然一体的“大人”境界:“夫大人者,乃与造物通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天地制域于内,而浮明开达于外,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所及也”(《大人先生传》)。[9]对于无法与俗世彻底决裂的阮籍而言,他要体验自己所追求的生命境界,只有在沉醉忘俗的情形下才有可能实现。所以,他人视为非常态的酣饮醉酒,对阮籍来说恰好“为常”,而且每当其酒后“得意”,便“忽忘形骸”。因为,他已以酒为舟,驰向“意”中的玄美之境。

与阮籍相比,嵇康饮酒较为理智和平静。嵇康虽然也追求超尘脱俗,不受名教约束,“但他追求的是一种人间实有的境界,在那里有精神自由,又有必要的物质条件,有淳朴的亲情,而无世俗的污浊与系累。嵇康已经把庄子物我一体、心与道冥人间化了,诗化了”。[11]嵇康结交高士,“不喜俗人”(《与山巨源绝交书》),[12]追求在纯朴自然的现实生活中与道契合,而不是把自己封闭在理想的精神幻境之中。他厌弃政治,就公开与司马氏决裂;他的朋友吕巽为人失德、山涛荐举他做官,嵇康就断然与他们绝交。他在诗中也说:“俗人不可亲,松乔是可邻”(《杂诗》),“悠悠非我匹,畴肯应俗宜”(《述志诗》)。[12]在现实生活中,嵇康也是以其天质自然、形不偶俗而驰誉士林,时人评价说:“嵇夜叔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容止》之五)。[5]嵇康胸怀迈俗之志,高亮任性,其生活趣味和精神追求从《赠秀才从军》诗中可窥一斑:“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皤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嵇康渴望在这样淡泊朴野、闲适自得的生活中,心与道合,随着那渐飞渐远的归鸿进入大美境界。正因为如此,嵇康不需要、也不必通过醉酒以脱越世俗,他更喜欢流觞曲水式的雅饮。他需要的不是酒中的乙醇,而是酒的雅致和意味。“临觞奏九韶,雅歌何邕邕。长与俗人别,谁能睹其踪”(《游仙诗》),这就是典型的嵇康之饮。其《酒会诗》也再次印证了这一点:“临川献清酷,微歌发皓齿。素琴挥雅操,清声随风起。斯会岂不乐,恨无东野子。酒中念幽人,守故弥终始。但当体七弦,寄心在知己。”在清幽隽美的山水之间,嵇康赏美景品清酒,奏一节妙曲,唱一段雅歌,尽情享受人与自然交融、身与灵魂相亲的高远之境。举杯之际,又不禁怀念起那位已故知己,深厚的情谊和绵邈的思绪,全都寄寓在七弦琴声之中。可见,嵇康是在品酒的过程中,提升心境,归于自然,与道相契,进入《庄子·渔夫》所说“饮酒则欢乐”[18]的全新境界。

真正懂酒善饮的人是陶渊明,并将酒融入生命之中。陶渊明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欣然忘食。性嗜酒,而家贫不能恒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招之,造饮必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时人谓之实录”(卷九十四《陶潜传》)。[3]在这篇短短千余字的纪传中,出现“酒”及其相关文字近二十次。陶渊明自己也宣称:“令吾常醉于酒足矣。”[5]甚至感言“在世无所须,唯酒与长年”(《读山海经》之五)。难以想像,没有酒的陶渊明会是怎样的情状。但他绝不是借酒消愁,更不是纵酒行乐。虽然他说过“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形赠影》),却也明确表示“酒云能消忧,此方讵不劣”(《影答形》!他主张“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神释》)。在他看来,酒与菊花、书籍、田园、月色一样,是一种自然存在,想喝便喝,当醉即醉,无须刻求,一切皆顺应自然,才能得到“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连雨得饮诗》)的意义和欢乐。从陶渊明诗作中可见,不管是“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杂诗》之一),还是“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杂诗》之二);不论是“或有数斗酒,闲饮亦欢然“(《答庞参军》),还是“提壶接宾客,引满更献酬”(《游斜川》);不管是“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乞食》),还是“未言心相醉,不在接杯酒”(《拟古》之一),一切都是自然随性的。不难看出,陶渊明率性之处时时沉醉,乘兴之咏“篇篇有酒”(萧统《陶渊明集序》)。[9]他在随性之饮中,体悟到“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饮酒》之十四);也在作文自娱中,感觉到“此种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之五)。而这“深味”和“真意”,都共同指向陶渊明所追求的委运任化、物我泯一、心灵与自然和谐一体的人生最高境界。诗意的酒趣,飘溢酒香的诗歌,在陶渊明充满诗意和酒香的生命中妙合无痕,和谐完美。

魏晋文士嗜酒,对一个时代而言是特殊风尚,对个体来说是生活细节。风尚往往体现在细节上,细节也总能折射出大问题来。在魏晋特殊的时代环境和文化背景中,同样嗜酒的文士却从酒中品出不同的“滋味”,正是这一细节差异反映出他们对生命的三种不同追求。这些追求,既表现在不同文士的生命历程中,也表现在同一个人不同的生命境遇中。还应看到,魏晋文士的生命旨趣虽然弥漫着酒的醇香,但是,沉醉的灵魂却挥不去死亡威胁的阴霾,潇洒的风姿总流露出痛苦挣扎的影迹。这别有意味的嗜酒之风,不仅在中国文人心灵史上留下倩影,也为中国文学、哲学和美学凭添了永不消褪的魅力。

作品相关 海棠六月PK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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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作者——书号

孽舞——粉笔琴——1240190

一妃难求——锦绣狂欢——1244123

绝版精灵——风小北——1245684

未月合欢——恶魔小M——1139807

魅惑三国——辰若寒——1247121

肥女掌柜——某朔——1242062

深宫行——溪歌——1229721

好女嫁缠郎——清风飞——1220124

叫化子一窝——方小海——1192379

碧血微澜——娑椤迦叶——1204343

凤灵——唇角——1239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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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孽舞

书号:1240190

作者:粉笔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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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血溅宫阙,欢场一夜,那起舞的血里纠缠着怎样的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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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一妃难求

书号:1244123

作者:锦绣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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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加油吧太子殿下!把江山和美人一起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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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绝版精灵

书号:1245684

作者:风小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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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穿越成精灵!还是绝版的?谁能告诉我龙的洞穴在哪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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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未月合欢

书号:1139807

作者:恶魔小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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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愿耽美之花处处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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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魅惑三国

书号:1247121

作者:辰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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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现代版的《三国演义》,我和刘备诸葛亮之间的三角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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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肥女掌柜

书号:1242062

作者:某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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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一个肥的像猪的女掌柜在减肥中发生的狗血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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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深宫行

书号:1229721

作者:溪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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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看一个普通女子如何叱诧宫里宫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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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好女嫁缠郎

书号:1220124

作者:清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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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一个披着异能外衣的言情故事……一个涩女的爱情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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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叫化子一窝

书号:1192379

作者:方小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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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盛世叫化,誓将乞讨与欢乐进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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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碧血微澜

书号:1204343

作者:娑椤迦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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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千里之遥,生死相随,当千帆过尽,他独自立在山巅,遥望脚下的万里河山,长风扑面,他是否还能记得最初的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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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凤灵

书号:1239259

作者: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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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凤魂化形,祥瑞变了魔女,只为情义;自由可贵,生死轮回,也不放弃!

各位美丽与智慧并存的亲们,上面的文文看后是否意犹未尽呢,那么,尽请期待我们下期PK的书目吧~

作品相关 我回来了,完成这个故事

首先道歉,我离开太久。

为工作奔忙不应该作为忽然消失的理由,然而现实如此,我才尝到——道歉很沉重,似乎说再多也不能成全我的信誉。言语终究及不上行动,我不敢求太多,只能做到,与现实赌一把我的坚持吧!

有始有终,这才是为人必须有的品质。故事开端了,我要给它一个适当的过程与结局。

作品相关 开了新书,《名士》以后保持日更一

首先要解释一下,为什么在写《名士》的同时还开新书

有的朋友也会疑问,同时写两部,小墨忙得过来吗?

不过灵感是个忽如其来的东西,新书的构架是小墨前几天在洗菜的时候忽然想到,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真到了走也想、坐也想,连临睡了都想的程度。越想越觉得喜欢,越想就越想敲下这个故事,这种奇妙的感觉,就连当初写《女儿行》的时候都不曾有过。

新书是温馨的调子,虽然要精细构思,但写起来却并不艰涩,反而能够缓解写名士的沉重。小墨是希望快乐的,也希望名士最终能够找到她的洒脱。

新书的书名有些囧《我不是丑小鸭》,正在考虑改名中。呵呵,故事的基线是“古代纨绔公子穿越到现代成为平凡女孩”,以下简介:

遇到这种事情,还有谁能比他更囧?

话说秦陌本是年少多金的翩翩公子,红粉绕身,纸醉金迷,日子不知道过得有多惬意。

可怜秦公子某日忽然大发善心,救人不成却搭上了自己。

穿越了,从古代穿到现代。

变身了,从英俊少年变成平凡女孩。

现代平凡女孩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打工、赚学费、贴家用、背试题、磨笔头……

对了,那个……姑娘你长相平庸,风花雪月你就别指望了啊。

秦陌就差没怒发冲冠,简直是欺人太甚!

对了,秦同学,你有什么特长?

啊,琴棋书画(声音越来越低,呃……吃喝玩乐……

秦秣:我是丑小鸭,但我也可以很优雅。

每个人都是一本书,封面是否平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在岁月的琢磨中,让自己的书即便外表简约,内里依旧如诗如画。

改造纨绔子弟,其实是一件非常有价值的事情O(∩_∩)O~

新书期间,小墨会日更两章,酌情加更。名士和女儿行的书页下也都会有新书的直通车,还请朋友们多多支持咯^^

零碎(以前的一些想法) 碧蕴红尘

——这是我写变身小说的雏形,虽然这个雏形,最后胎死腹中了。

楔子

茫茫太空之中,星河明灭,各种射线到处肆虐,能量暗流像潜伏的凶兽,随时准备跳出来大口饕餮,一颗小陨石猛然划破这一片表面的平静,以亚光速冲向一个有着一颗恒星九颗行星的小星系,眼看就要冲入这星系的范围,陨石不远处的空间却忽然一裂,悄无声息地现出一人来。这人身形昂藏,面目模糊不清,却奇怪地显现出一种虚无的气质,仿佛可以吞噬一切,令生灵望之生畏。他幽幽的两只眼恍如黑洞,朝着那陨石照过去,冲行中的陨石如有性灵,畏惧般的一颤,速度猛提至光速,逃命也似地依然疾冲往就近的小星系。

这个贫瘠的边缘化小星系宇宙星河联盟是懒得为她命名的,只有这里一颗小行星上的人们,给自己繁衍生息的星系命名为,太阳系。

故事,从这里开始……

~~~~我是扭扭的分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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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人间重晚晴

悄悄地逃离花树掩映间满会场的衣香鬓影,繁华喜庆,今天十八岁生日的徐晚晴躲回自己的小阁楼里,茫然凄怆,哀怨自伤。小女生的心事本来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如果作为一个高考失利的夏国考生而言,其中伤痛,就不是那么容易排遣的了。

尤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夏国这些为一纸文凭而十载拼搏的学子们,又有多少不是最终头破血流,依然望岸兴叹的呢?相对夏国庞大的考生人数,重点大学的招生量直是杯水车薪,如何也难以满足削尖了脑袋往里钻的学子们。天之骄子毕竟是少数。

徐晚晴出身大世家,徐氏书香门第,数代积累,挺过了那个乱战纷飞的年代,在如今的夏国,算的上是真正稀有的贵族门阀。徐晚晴上有一兄与一双生姐姐,父亲是徐氏当代家主,按说也是天之骄女一列,娇贵无忧。然而无论家世多么显赫,家人也从未轻慢过她,依然无法掩盖她从小就不起眼的现实。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这是她们一双姐妹名字的出处,当初父亲见竟得一对双胞胎女儿,喜不自胜,一取幽草,一取晚晴,视如珍宝,娇宠无限。从小她与姐姐吃穿住用皆是同一等,然而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人,第一眼看到的从来都只有姐姐,她就像姐姐钻石般璀璨光芒下的暗影,即便做陪衬,也是可有可无。幽草与晚晴,倒真像天上与人间,明明一母双生,却一个美如珠玉,一个平凡似草芥。

晚晴从小就是一个懂事努力的孩子,她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像姐姐一样,走到哪里都是众人注目的焦点,那么至少,她也该在学习上努力追上姐姐的脚步,不能被姐姐甩的太远。可就像真的是天意弄人,无论她怎么努力,从举止谈吐到诗书琴棋,到学校成绩,她仍是不能及姐姐万一。

小时候在一个学校上学,同学老师不敢相信她们是双生姐妹,高中时姐姐进的是重点,她上普高,本以为可以稍稍摆脱阴影,可每次成绩拿回家时那巨大的差距依然像毒蛇紧紧缠绕揪伤她的心灵。

这次姐姐考上了夏国第一学府京鸿大学,而她的成绩才可怜的刚够上一个二本。分数出来后她整个人几乎崩溃,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复习,为了高考,她付出了多少。

她几乎是日夜抱着书本废寝忘食,十几岁的女孩子看似乌黑的头发底下不知隐藏着多少熬白的发,多得她自己都不敢看。父亲大笔一挥,在她的志愿栏上直接填了一个孤零零的京鸿,她浑浑噩噩,不知自己是否该像填高中志愿那时据理力争,一定要去凭自己实力考上的那一个。对父亲而言,这是为了自己女儿着想,也是为了家族颜面着想。可从她的立场呢?

徐晚晴缓缓从房里走到阁楼的露台,抬眼望夏夜的星空,这星河明灭,亘古不移,她之于世界,之于宇宙,又算什么呢?她还要争什么?她还能争什么?一切都由它去吧……

恍惚间晚晴似乎看到天际一颗流星疾速撞破大气层,带着一溜绚丽的幽蓝火光直落往她怀里,瞬间一种从高空坠落的感觉让晚晴发出一声解脱般的叹息,要坠向哪里?世界的另一端?还是死亡?唉,每年那么多为高考自杀的,多我一个也不多吧……陷入黑暗前,这是晚晴最后一个念头。

徐家今天晚上出了大事,作为海洲乃至全国顶尖的豪门世家,为了两位小公主十八岁的成年礼,也为庆祝她们登科大捷,喜入京鸿,在他们那气势磅礴得让世人惊叹的醉仙山庄举行大会庆不算什么,可在这样的日子里,徐氏今晚的主角之一,最小的女儿徐晚晴居然坠楼自杀就不能不令徐氏家族所有知情者震撼了。

方一得到管家汇报,在书楼与几个同等势力首脑人物谈的气氛正好的徐氏家长徐山原惊得差点将手上最喜爱的古汉白玉杯摔破,他沉住了气,得知女儿性命无忧后又捺住心情继续商谈。

徐夫人岳茹一听女儿自杀,而丈夫依旧顾着那些利益得失,气得差点直冲到书楼去将大家长揪下来。徐家大小姐闻得消息,皱皱眉头,表示知道了,仍然照顾着宴会的场面,只是笑容隐隐僵硬。只有徐氏第一顺位继承人长子徐照鸿沉着脸,顾不得失礼,撇开一众挂着某某部长某某秘书长某某总裁某某董事长等等闪光头衔的先生夫人,疾步行去看妹妹。

徐晚晴被送到庄园内置的私人医院,已被诊断为左腿骨折和颅内出血,徐氏的家族医生们正在手术台上紧张地忙碌着。徐照鸿皱着眉头坐在手术室外,沉声问管家:“陵叔,消息封锁得怎么样?”

“回少主,发现二小姐坠楼的是表小姐岳梦,现在正在初静楼休息,由徐重陪着。其他一切尚好,只是里面……”看起来四十许的精明管家表情有点为难,话说一半,徐照鸿点点头,已经知道他的意思。

岳梦是江南岳家的女子,虽然是旁系远枝,但岳家亦是不逊于徐家的大家族,而现在徐家的第一夫人岳茹正也是出身岳家,她一向亲厚岳家的年轻女孩子们。

如果是普通的外人,徐家清除也就清除了,如果是岳家中亲徐一系,也不担心守不住嘴,但这么一个旁系远枝,信不得也杀不得,真是个麻烦。现在在初静楼,是被徐重监视着,等上头决定。

“岳梦的事,一会告知母亲便是,至于里面,哼,总是会知道的,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瞒的住他们?只是晚晴,要更不受待见些,那也没什么,难道还能比现在更糟糕么?”他说的里面,其实就是惯来喜欢玩神秘高调的家族长老会。

徐夫人岳茹气冲冲的而来,刚好听到儿子的话,冷笑道:“倒要看看谁敢不待见我女儿!”

徐照鸿苦笑。

他们不知道,手术室里的徐晚晴,虽说无生命危险,其实最根源的灵魂之火,已到了将熄的边缘。

晚晴幽幽醒来,发现自己恍恍惚惚,竟似飘飞在星空之中,她遗失了惊惧害怕,伸手碰触身边一颗颗高速划过的流星,像小孩子一样开心的笑了起来。

眼前由模糊到清晰,现出一个清俊秀雅之极的修长少年。少年蓝宝石一般漂亮的眼瞳清澈深邃,仿佛倒映着整个星空。

晚晴欢呼一声:“你是神仙对不对,来接引我升到天国!”

少年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到晚晴额头上,刹那间破碎的世界重新组合,好似有从头到脚一盆冰水浇了晚晴个透心凉。四周景象飞速变幻,从熟悉的到匪夷所思的,最后终于还是定格在一片星空中。

“这里是你的灵魂承载处,”少年淡淡的声音清冷悦耳,“你最先看到的正是你心里最想要的。你想要自由,想要飞翔。”

晚晴恍似有些明悟:“那么,你是谁?”

“我是谁已经没有意义了,”少年缓缓摇头,“你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时间就要到了?”晚晴隐隐明白:“我要死了对不对?”

“不止是死那么简单,”少年仍然摇头:“是你自己有了想要解脱的执念。灵魂受伤,将要散去,修补回一个自己想要消散的灵魂,我没有这个能力。况且我能量不足,现在只能修补守护你的大脑了。”

“那你想要做什么?”知道自己真的要死了,晚晴奇怪自己既不惊讶,也不慌张,好似真的剥离了恐惧。

“我很抱歉,本来想跟你共生,没想到你自己要消散,那么把你的身体给我可好?”少年淡淡地说着正常人绝对会认为遇到神经病的话。

晚晴没有很惊奇,她的情绪好像越来越少了,“你要我的身体,恩,可以啊,反正我不要了,可是我的身体有什么好,没用的,他们都不喜欢。”她觉得自己的精神在一点点淡化,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缺少一个身体,”少年摇摇头说:“我现在也没有能力再去寻找或创造一具新的身体,既然你不要了,给我好不好。作为回报,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心愿,我帮你完成。”

“啊,这个意思啊。”晚晴明白了,她自己就要死了,那么这个少年,是不是就是要借她的身体进行传说中的借尸还魂呢?她虚弱地笑了起来:“呵呵,你真有意思。你是男生,而我是女生呢,你怎么用我的身体。”

“我没有性别的,这个样子只是我最初的类人形态,”少年没有再继续解释,他望着晚晴虚化得只剩一片幻影的精神体,再次提醒道:“你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请告诉我你最后的心愿。”

“心愿?”晚晴的精神体好像烟雾,微微晃动,“我有什么心愿呢?呵呵,你知不知道,我好累呢。你是要代替我重生吗?很累的,如果你愿意,帮我孝顺我的爸爸妈妈吧,我这就走了,很对不起他们。你做晚晴,我希望你可以活的开心,不要再像我一样,永远追逐比较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了。替我好好活下去吧……”

少年点点头:“我会尽量做到。”晚晴的大脑深处,一个奇妙的位置上,一颗指甲盖大小的幽蓝晶体光芒猛一阵闪烁,很快又恢复平静,沉浸入大脑组织里,似乎与人类的大脑完全结为一体,没什么不同。一个“好好活下去”的指令被确定为一级指令,核心体一阵全力运算后,还是没能明确“好好活下去”的具体意义,于是将这条指令沉入深处,作为进化中的准则留待慢慢解析。

少女的灵魂灿烂地笑了,恍惚间似乎真的有天国在眼前,这一刻,她的笑容穿透了平凡的表相,仿佛甘霖,清透温润,点点滴滴飘散,像一出安详的迷梦。

徐氏的家族医生们长舒一口气的宣布二小姐已无大碍,只需静养百日即可痊愈,徐照鸿放心地笑了。

他不会知道,他一直怜惜的那个小妹已经彻底消散,取代曾经那个徐晚晴的是一个甚至不能被称之为人特殊生命体,按照现代地球人的理解来讲,那是一颗生化智脑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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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回:满川风雨看潮生

徐晚晴醒来,感受着人类肉眼的视角,看着白色的床单,轻鸣运转的医疗器械,一切都很陌生,这里已经不是创造她的那片繁华星河。她带着使命在这里重生,然而不管她原本是什么,现在她已经成为了徐晚晴,作为取得这具身体的交换条件,她将作为徐晚晴,“好好活下去”。

她最初的人类体,是他,名字叫影罗。其实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影罗最初被创造出来的意义是成为一个人影子般的护卫。那个人,是影罗的主人,那个人,叫明罗。可是现在主人已经不存在了,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主人死亡,但经过计算,在那种情况下,主人生存下来的几率不到亿万分之一。

从主人赴死前解除对她(他)的约束,使她(他)得到有史以来第一份生化智脑完全进化自由权起,他就不同了。作为护卫她(他)是不合格的,但作为生化智脑,她(他)一切都必须以主人命令为最高行为准则,所以最后时刻,她(他)单独逃离了出来。从此她(他)成为历史上第一个不再受人类控制的生化智脑,但有一个终极指令,是她(他)必须完成的,那是为主人报仇!

不过现在,她(他)觉得自己是她,是徐晚晴了。

人类的身体,人类的大脑,真的是很奇妙的感觉。以前她也有过类人体的躯壳,但那是生物基因仿造体,完全为了实用与战斗而创造的躯体,连那个男性的形象也是为了方便战斗,事实上,那也不可能是真的男性。

那个身体没有大脑,没有脏腑,也不具备生物繁衍后代的能力,肌体下的空间内,精密地挤压了数以千万计的探测、吸能、转化、战斗、防御、治疗等一系列尖端器械。从来没有哪一个生化智脑可以真正取得人类的躯体为用,人类的躯体,虽然初始脆弱,但也具备着无尽的潜能与神秘。

宇宙间那些真正的最强者,凭着肉身可以穿越星际的不大都是人类吗?智脑与一切强有力的科技产物,也都是人类的发明创造。

星河联盟的智脑守则上本来是规定智脑不可以取用人类的身体的,但是她被创造的意义是为了服从保护主人,现在主人解放了她,而她又取得了这身体原主人的同意,已经可以无视那些规则了。这具身体的取得,对于她,甚至对于所有智脑,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晚晴将核心体深深地沉入大脑里,她无比珍惜这具真正的人类的身体,小心地接收大脑神经中枢的掌控权,感受着心脏的跳动,血液的流动,细胞的新陈代谢,一切细微的触觉乃至痛感,细细体味着人类身体的感觉,她试图完全融入这具身体,以求解读人类智慧与强大的奥秘。

一种奇妙的感觉在核心体深处滋生,她感觉到自从接管这具身体,她就不同了,一种很微妙的,无可量化描述分析计算的感觉。虽然现在不清晰,但她知道,只要学会做人,她总有一刻会明白的。她微微牵动嘴角神经,试图凝出一个笑容,智脑会有感觉,这本身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门轻轻被推开,穿着粉红色护士服的特护引着一个优雅绝美的少女走进来,看到晚晴醒了,惊喜地轻呼:“呀,二小姐醒了。”她按动传呼钮,将消息告知主治医生。

晚晴将目光定在优雅走近的少女身上,这个就是她的双生姐姐,徐幽草了。读取了身体原主人记忆,现在的晚晴知道原主人知道的一切,只是感觉完全不同,一种疏离又熟悉的感觉,不再有其他情绪。

“晚晴……”幽草站在床前,风姿绰约若牡丹,偏又如兰清雅,两种气质奇异糅合,带着梦幻般的吸引力。她叹口气,实在不知道要跟妹妹说什么。

“姐姐。”晚晴轻唤出两个字,体会着用人类声带发声的每一处细节。

徐幽草很无奈地看着妹妹,她长袖善舞,聪慧无双,唯独对这个妹妹,完全没有办法。看着妹妹沉静平淡的眼神,她有点伤感地将之解读为哀莫大于心死。一次考试失利,竟至于要自杀吗?还是多年的压抑,终至爆发?

“不要再为难自己了,好么?”徐幽草不抱希望地劝解。

“好。”晚晴慢慢地放出一个微笑,还好,只是有一点僵硬。

“那么,好好修养吧,我先走了。”幽草无可奈何,眼见妹妹连一个笑都这么为难,只好避走,估计妹妹看到自己是更难过了,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一对双生花,不知什么时候起,互为心病,竟连普通朋友也不如。

徐照鸿推门而入,看到的就是幽草怅然离去的神情,和晚晴一个尚未收拢的僵硬笑容。身后几个医生护士有序地进入,为徐晚晴做检查,少女安静地任他们动作,平淡的眼神叫人心酸。

“哥哥,”晚晴学着那个消散的灵魂给兄长打招呼:“下午好,我要上网。”

转折太快,徐照鸿错愕,很担心小妹伤心过度,到现在神志错乱。正常情况下,徐晚晴是从来不会要上网的,她把上网视做影响学习的大敌,她甚至只在学校教授计算机课时碰过电脑。

“小妹,不要再做傻事了好吗?”徐照鸿一脸怜惜,柔声道:“不管怎么样,你都是哥哥最爱的小妹。”

“哦,”晚晴一脸平淡,“哥哥,我不能上网吗?”

徐照鸿头痛,不敢再劝解,忙点头:“可以,当然可以。”他吩咐助理马上送一台笔记本过来。

待医生们检查完毕,表示情况良好,徐照鸿让所有人出去,才叹了口气,坐到小妹床边,忧形于色。

“长老们很不满,小妹。日前我们一家制药厂发生火灾,他们居然想要你与张家联姻。本来烧一间厂房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他们是存心想要找借口折腾你。让哥哥送你去国外留学好不好?”最近发生的事情很多,徐照鸿知道,其实是徐家风光太久,有人想动一动徐家了。安逸了这么些年,这一次的动作事先毫无风声,怕是来头不小。还好小妹的事终于压住了,不然指不定闹出什么丑闻来。

“联姻?我不是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吗?”晚晴的表情依然平淡,没有徐照鸿预想中的惊慌,但这却更让他担心。

“先订婚,你知道我们一旦订婚,是几乎不可能悔婚的,跟结婚也差不多了。”徐照鸿神色温柔。他这个妹妹十几年来一意与课业书本作战,所知所想,单纯傻气得令人无法想像是大世家的小姐。这也是他格外怜惜这个妹妹的原因。

零碎(以前的一些想法) 问道苍茫

一回:梦兮?

沧海,孤舟,青衫人,碧玉萧,山海如此壮阔,而他的身影充满了寂寥落寞。

时光洪流毫不容情,华夏悠悠千古,转眼便到了21世纪10年代,破除了封建王朝的桎梏,这个世界日新月异,而光怪陆离。

入夜,C市的霓虹下,世界越发繁华喧闹,一群修建大楼的民工却还在顶夜加班着,大楼高达516米的主体已经完成,正在进行基础的粉饰。到明天,就会有专业的装修队伍进驻,时间很紧迫,以至在《建筑安全法规》日益完善的今天,这一支建筑包工队还是加班到晚上11点不止。516米高的大楼,是C市一个奇迹,从前世界第一高楼是台北那高达508米的“101大楼”,但很快,就会被这个内陆城市的“摘星楼”所取代。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江南广通财团挟熊熊野心以不可阻挡之势,要在C市再建一个世界经济中心,这个第一楼,就是震撼世界的第一炮!

刘鸿发挺着有些发福的肚子,欣慰地站在楼前的巨大广场上仰头望天,虽然现在天空一片黑漆漆的,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但这并不能阻挡他的兴致。他现在很开心,很满足。当初谁能想到,他一个大山里走出的穷苦孩子,有一天能带着自己的施工队盖上一坐世界第一的高楼?虽然他既不是设计者,也不是投资者,在那些上层人士眼里,他只是个骨子里透着暴发户土气的民工头,但他依然很有成就感。他有些想入非非了,甚至觉得自己将有了载入史册的资格。

“老板!老板!出事啦!不好啦!”猛然大楼里传来一阵惊呼,然后是喧闹声,混乱的脚步声,瞬间将沉浸在美好想望中的刘鸿发惊醒。

“他妈的孙老三你就不能小声点!是谁?怎么出事了?”刘鸿发心里恼怒,骂了声娘,转身就往大楼里走,一边问跑出来叫他的一个工人。建筑施工队里,出事故什么的每个人都有心里准备,刘鸿发出来打拼了20几年,早年死人都见得多了去了。但今天不同,今天是个大日子,是最后的关键时刻。今天见血,实在是不吉利。

“是黄楚那娃儿,在一楼顶上检查接吊灯的电线,摔下来了……”黑黄粗壮的汉子说道,语气很是惋惜。这摘星楼的一楼可不同寻常,当初为了凸显气势,可是设计了足有19米高。

“什么?”刘鸿发脚步一顿,随即走的更快。竟然是黄楚,这孩子是他同乡,还在念书呢,实在是家里穷,才来这里打小时工赚点生活费。本来他是不肯收这样的人,只是是个小同乡,又看着挺懂事的,才破例照顾一回。现在黄楚出事了,乡里乡亲的,这回老家去可不好交代。

一走进大堂,就看见几个人围着一个躺在地上的人,还有人听到声响边问边从楼上走下来,刘鸿发大声道:“安静安静,兔崽子们,快回去做事,这里不用你们管!”

他走近了,只见黑瘦矮小的少年呈仰天摔倒的姿势躺在地上没有声息,脑袋底下一滩殷红泛黑的血刺得人眼睛疼。

“楚娃子!”刘鸿发叫一声,看少年的景象知道严重了,忙叫了两个人:“老富,你去开车,阿宗,我们赶紧把人送医院去,其他人马上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他娘的,今天晚上就算不睡觉也都给我把事情做完了,没做完的话这个月奖金一毛也别想拿!阿文,给我看着这帮家伙,今天晚上别再给老子出乱子了!”

刘鸿发跟阿宗小心抬起人,他根本没想过叫120,这时候要低调,可不能漏出一点不好的消息来。

谁都没注意到,就在他们抬起少年的刹那,天际一道流光像划破了空间,扭曲着一闪而过,少年的眉峰似乎一跳,旋即又归于虚弱的平静。

深夜的手术室大门轰然打开,一脸冷然的主刀医生当先走了出来,高挑的护士扬了扬下巴,对刘鸿发道:“颅内出血,脑神经受损,肋骨骨折,脾脏破损,不过张老师医术高超,现在已经安全了,今天晚上留个人来照顾,再预交5000住院费,明天就从急诊室病房转普通病房去。”

刘鸿发一脸赔笑,心里把这护士从头到脚YY了个遍,臭娘们拽什么拽,这样的护士他见多了。

同样没人看到,手术推车上本应仍在昏睡中的少年眼皮掀了掀,随即又闭紧。

一室安静,灯光低柔,只有点滴的微弱滴动声和躺在陪护床上阿宗平缓的呼吸声。病床上的少年蓦地睁开了眼睛,双眸幽深,星空一般,似乎有旋涡在中心一闪而过。

这是什么地方?

穿越了千秋时空而来的孤傲灵魂这一刻也不禁惶然。

他的头脑混乱了许久,到这时,才总算稍稍理清。爱妻早亡,孩子也没有什么再需要他操心的了,他带着妻子的水晶棺,把自己放逐在四海之间,等待着什么时候沧海一怒,将他吞噬,他一直固执的认为,爱妻的灵魂在世界的另一面等着他。

“阿蘅,你是否已经等待得不耐烦了?”从前要抚养蓉儿,从前他还有争胜天下之心,而在第三次“华山论剑”之后,他终于觉得自己可以放下一切,平静地走了。

海上的飓风说来就来,饶是他的名字曾经在江湖上响亮无比,中原五绝之东邪,黄药师,面对天威,他虽然痛痛快快地战了一场,但血肉之躯终究还是没能逃离被撕裂的命运,虽然,他原本就是想与亡妻一起葬身到大海的。而就在他以为自己的灵魂要随着身躯化入大海的那一刻,仿佛冥冥中受到了什么指引,他不由自主地穿越了不知几长的通道,浑浑噩噩地来到一处奇异的地方,似乎是温暖的港湾,却有着无数闪电般暴乱的信息流冲击着自己。

是了,“信息流”,这真是个奇怪的词,罔他号称学究天人,也从未听过,但这一刻,他却觉得用这个词无比贴切,是了,就是“信息流”!

到现在,他也终于明白,他是死了,却没有如希望的那样去到妻子亡魂的世界,而是来到了这个奇怪的时代,进入了一个已经死去的少年的身体。照道家的说法,他这就叫做借尸还魂!

借尸还魂什么的,他黄老邪并不在意,他气恨的是老天爷似乎捉弄他一般,如果他可以借尸还魂,那么阿蘅呢?阿蘅在哪里?这个时代很奇怪,他虽然整合了一些信息,但大多是不完整的碎片,他还是没能弄清楚这究竟是个什么世界。那么,这里会有他的阿蘅么?

不管怎样,他黄老邪绝不能叫老天弱看了去。陌生的世界么?东邪黄药师永远是东邪黄药师,没有什么能让他屈服!

二回:前路何方

黄药师习惯性的气沉丹田,却猛然发现丹田之内居然空空如也,他怔了怔,突然就想放声大笑。可是现在的身体虚弱无比,他根本就大笑不出来,这一下还牵动了肋骨的伤处,声音在喉咙里哽了哽,倒像呜咽。黄药师又怔住了,他这是在哭?

陪护的阿宗被这暗哑似哭的奇怪声音惊醒,他看了一眼床上少年,惊叫道:“阿楚,你醒了!怎么哭呢,哎呀,吊瓶快打完了!”深夜里阿宗的大嗓门早惊动了值班的护士,没等他按呼叫铃,一个护士就已经推开了这间病房,拿着止血胶带和血压计过来了。

“嚷什么嚷呢,这里是急诊住院区,嚷坏了谁,你负责得起吗?”护士没好气地瞪了阿宗一眼,阿宗登时退了一步,不出声了。

黄药师满是惊奇地望望点滴架上的吊瓶,又望望手背上的针,他从这身体原主人黄楚留下的信息中知道了这是一种向人体输送药物的器具,但他无法理解这原理。古时相传华佗研习惊世骇俗的开颅术,现在看这将液体状的药物通过针孔输送进人体血管的神奇方法,这里大夫的医术也很是了不得啊。黄药师的想法向来不能以常理度之,这若换个正常的古代武林中人,手背上被插根针,只怕杀人的心都有了。

黄药师仔细观察,只见这白衣女子手法熟练地将自己手背上贴着的纸带撕开,然后用带来的纸带上中间柔软凸起处按住针头入口,手指轻轻往后一退,拔出针头,再将那针头插到奇怪吊瓶中间的橡胶处。

护士拔完针,开始询问:“你醒来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黄药师摇摇头,是有一点点,但他不认为连肋骨和腹内的轻微疼痛也要说。这点小伤,要在当年,他吃颗九花玉露丸,用真气温养个三五天,很快就好了。可现在他知道,这伤,足够让这孱弱的身体养上百日了。当然,在当年,也基本上没什么可能会令他肋骨骨折。

“头痛不痛?精神怎么样?有没有想吃东西的感觉?”护士又问。

“我还好,只是有些虚弱。”他这一开口说话,不是普通话,口音就有些怪异,护士只当这个土气的少年普通话不标准,但还好同是南方人,总算听懂了。

阿宗是个粗使汉子,也不会去注意这个细节,倒是黄药师自己,感觉到了别扭。这是他重生以来,用这声带发出的第一句话,话一出口,少年黄楚原本记忆里的语言系统就一骨脑的自动整合融入了过来。毕竟语言不同与别的记忆,一个人纵然患了失意症,只要他原本是会说话的,就绝对不会失去语言这项最基本的能力。在群居生活中,人类的语言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说话,自然是如吃饭行走一样自然的。

而随着这语言系统的打开,很多原本杂乱的信息,也开始有序起来,黄药师的眼前似乎突然打开了一扇门,一扇走入这陌生世界的门。以他之绝顶聪明,一些基本常识,豁然就理解了,虽然还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至少已不是开始时候的茫然无知。

对人类这种智慧生物而言,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一旦揭开了神秘的纱幕,也就好面对了。黄药师忽然信心百倍,内功全失又如何?当年他还不是从无到有练出来的?这贼老天置他于如此境地,黄老邪晚年虽有所收敛,但率性放诞、孤傲不羁已深植入骨髓灵魂,一旦被激发了,又如何能不与天斗上一斗?

护士已经开始给黄药师测量血压了,黄药师脑子里虽转了许多念头,但大脑思维穿梭,实际不过一瞬间的事。这时他已知道这个血压计是干什么用的了,不过观察的兴致仍然不减。记忆里的东西与实际见到感觉是不同的,黄药师现在对什么都充满了探究欲。

他本来就是涉猎广博,可说站在知识体系的巅峰上的人,就算穿越了,又如何能容忍自己无知?何况少年黄楚的见识本来就算贫瘠的,加上信息流一冲撞碎裂,更加缩水不知多少,根本满足不了黄药师的求知欲。

这后半晚,黄药师就是在对脑中黄楚留下的信息的整合理解推算中度过的。除了弄明白了些基本常识,他还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他没有到其他的世界,他是来到了后世!

朝代更迭,山河动荡,到这千载后的今天,华夏大陆已经发展到一个他原本永远也无法想像到的高度。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惊奇,然而黄楚记忆中的现实是苍凉的。

小小年纪的少年,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生活的艰辛,为了生存,为了学业,为了有一天能摆脱穷人的位置,他没有时间去享受这个繁华新异的时代,他只有努力努力再努力!

黄药师是骄傲的,他取用了黄楚的身体,他就觉得自己欠了这少年一分天大的人情。黄老邪欠了人情,那能不还吗?当然不可能。可是黄楚那脆弱的灵魂已经算是消散了,也就是说这天地间再也不会有黄楚的存在,那他的人情向谁还去?这是一个很恼人的问题。

还好这少年心底还有着个执念,他最大的理想是成为一个衣食无忧的有钱人,而最大的愿望则是让自己的父母可以不再劳作,快乐地过完下半辈子。这以后,也将成为黄药师的愿望了。

黄药师虽然骄傲,但不自大盲目,他知道个人无法抗衡国家机器的力量,他需要一个身份,而黄楚也不能莫名其妙地突变成黄药师,那么以后,他就是黄楚了。

黄药师取代了黄楚的存在,变成了黄楚,那么黄药师自己呢?黄楚嘴角微微一勾,有区别吗?名字,一个代号而已,他的骨子里永远是东邪,这不需要向别人证明,他自己知道就可以了。

当前摆在自己面前最紧迫的问题,却是金钱问题,这是黄老邪前生一辈子也不曾遇到过的问题。想来真是荒诞之极,富可敌国的桃花岛主会为钱发愁?当然更荒诞的事情都发生了,这也就不算什么了。

少年的眸中突然一道眩目的光亮闪过,像是划破一个时代,宣布有人将以不可抵挡之势建立自己的舞台。

三回:伤势

到第二天上午,医生宣布黄楚只需住院一周,再回去修养一段时间就可痊愈后,黄楚就被送到普通病房去了。这是骨伤科的一个四人病房,房间里一片奇怪的消毒水和膏药味,与急症室的病房完全没得比。

阿宗已经回去了,临走时还颇显怜悯的提醒黄楚手术费医药费住院费都很贵,黄楚要想还清给刘老板难度很大。不过对这时候的黄楚而言10元和10万元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他现在连1元都没有。

这时候的黄楚躺在病床上除了练内功,其他也什么都做不了。这也幸好他后来独辟蹊径,不似传统的需打坐,而是可以在任意静态姿势下练功。当然也是因为他在内功修炼上经验丰富无比,不然换个人来,一个控制不好,就是走火入魔的后果。

这个少年的身体,黄楚估算着骨龄在19岁左右,理论上,这个年纪的人经脉已经定型甚至开始萎缩,练内功是不会有什么成就了,但黄老邪本是武学上的大宗师,武学上,越遇到难题,他突破的劲头就越大。

少年长期营养不良,原本资质就算是差的,这让黄老邪想到了前世很不受自己待见的女婿郭靖。郭靖资质不怎么样,人更是傻里傻气,黄老邪向来最看不上这样的人。

但是这个原本黄老邪看不上眼的人,却在后来凭借着自己的大毅力和好机缘,成为了天下有数的绝顶高手,更在第三次华山论剑中入主中原五绝,称号北侠,与东邪齐名。

可是黄老邪现在的身体资质却比傻郭靖更差,郭靖好歹还是从小开始修炼,黄老邪现在要面对的却是一个资质极差的19岁的身体。一个人练武的速度和成就一般是取决于资质和悟性,资质是身体的条件,如骨骼经脉、力量、柔韧性等,而悟性指的就是一个人的头脑智慧和对武道的理解力。

黄老邪的头脑当然是堪称绝世聪明的,经验和对武道的理解也不用说,问题就是身体资质。

他的计划是先在丹田里温养出一缕真气,然后以此为引,修习《九阴真经》下篇中的“易经煅骨篇”,修炼经脉骨骼,后天改变资质。

黄老邪骄傲之极,原本一直在追逐《九阴真经》,到后来女儿女婿学全了《九阴真经》,他却反而不屑于去知道,只是研习那原本设计得到,后被弟子偷去,最后又从郭靖处失而复得的《九阴真经》下篇。《九阴真经》上篇讲的是道家内功修习方法,也是修习下篇武学应用之法的根本,但黄老邪曾扬言要自己推演出上篇的对应内功,后来虽未创出新的内功,却也将自己原先修习的内功心法大加改进,《九阴真经》下篇,无需上篇,一样可以应用。这也是第三次“华山论剑”之后的事了,除了他自己,连女儿都不曾知道。

黄楚开始按照自己改进的内功心法《沧海玄功》修养真气,首先还是要感应到身体本身存在的元气。对这具身体而言,黄老邪本可算外来的霸占者,契合度上应该存在问题,可黄楚这一冥想感应,却发现自己灵觉不知比以前敏锐了多少倍,内视轻轻松松,他甚至有种可以随意控制身体任何一处肌肉做细微变化的感觉。

这身体与灵魂的契合度,根本与低挂不上号,完全是高到无法形容。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武学上达到东邪这般成就的,都知道控制力有多么重要,收发自如比千斤巨力还来得可贵。

这时候的他还不知道,时空的穿梭,灵魂的碰撞,给他灵魂的本质带来了多大的变化。黄楚的脑内,某些东西悄无声息地细细改变着,虽然缓慢无比,但无一刻停止。

不到半个时辰,黄楚就调动了第一缕本命元气,然后开始聚集真气。这个速度,甚至远超前世的两个时辰,而那时候的黄老邪,是天才的资质。

一直到聚集了足够的真气,开始在经脉里运行第一个小周天时,这具身体才真正开始体现出其资质之奇差无比来。悟性与灵觉是好,聚集真气绝对的快,可经脉实在是太脆弱细小,又多处堵塞,往往还没开出一寸的通道来,真气就自然消散了大半,于是又只有反复再来。

到这时候黄楚才真的感佩起傻郭靖来,资质悟性皆差,却还取得了那样的成就,不亲身体验的人,是不能理解这需要多大的毅力的。黄老邪前世练功,从来顺风顺水,一学就会,什么时候体会过练功的艰难?这时多受挫折,也不免气馁,但想起东邪竟有落到这一步时候,却反而更激起与逆境一斗之心。傻郭靖都能做到的事,他黄老邪不行吗?

黄老邪前世认为是自己人生最大败笔的女婿郭靖,这时反对他自己起了无比的激励作用,不能不说造化弄人。

零碎(以前的一些想法) 第十三月

(这篇文很早就完稿了,但从来没发出过。这里发个开头,大家看着玩儿^^——

第一集:五色情人节、

第一节、灰色情人节(一)

天气有些冷,在这个第七楼的老旧公寓里,寒风总是能找到空隙,把一切都吹成僵硬的。

当然,这里是星城,内陆偏南,在阳历二月十四,农历正月二十的日子里,天气虽冷,结冰却很少。这样的天气,能冻坏不少东西,却还冻不住声音。

门锁被转动的声音轻轻响了起来,带点“咔咔咔”的迟滞,很显然,这个门锁同这个一室一厅的小公寓一般,已经老化超龄了。这么老旧的老屋老锁,却依然被使用着,可显见,如果不是这屋子的主人太吝啬,那就是太拮据。

吝啬或拮据的主人在将老锁转了几圈后,终于推开了门,走进门里的却是一个从帽子到围巾到棉衣棉裤,上下左右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球状”物体。

“球状”物体——姑且称之为“圆球”吧……圆球虽圆,还好要从中分辨出里面包裹的是个人倒还不难,只不过,这个人的造型与体型有点让人不敢恭维罢了。

“啊……!”让人不敢恭维的“圆球”忽然发出一声可以媲美次声波的可怕尖叫,然后是“啪嗒”一声,“圆球”手中的深青色牛仔包以一往无前之势自由落体,再然后顺理成章地狠狠砸到“圆球”疑似左脚的地方——“哎呦!痛死人啦!”

艰难地抬起被砸到的那只脚,楼初晴被围巾帽子严实裹住的圆脸虽然显不出表情来,但看她红通通的眼眶,显然,她现在是很难受的。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会这样啊?”软软糯糯,甜丝丝的女孩声音带着几分懊恼,从明显与声音不同等级的“圆球”体型里传出,硬生生地在大冬天里撑出了些不协调的喜剧效果来。

如果看到这一幕的心中另有几分恶意的话,他甚至可能认为,自己看到小丑了。

小丑般的喜剧,这就是楼初晴十九年来的人生写照。

苦恼地叹了一口气,身高不到一米六,体重却有将近60公斤的楼初晴怔怔地望向对面墙上的老挂钟,喃喃地说出了自己惊叫和苦恼的真正原因:“怎么办?怎么办?已经六点了啊,陆泽说了,咱们六点半见的。这么一点时间,还要赶到南街火宫殿去,怎么来得及?”

苦恼的女孩皱着眉头,在房间里笨拙地转着圈子,绞尽脑汁,却依然茫然无措。

“怪你自己啦,怎么要多事,人家的题做错了就错了,干什么非要凑上去跟人家争个对错?你笨蛋啦,笨蛋!笨蛋!笨蛋!明明知道时间可能会不够了,还要磨蹭,现在看吧,看吧……”

“唉……”长长地一叹,楼初晴停住了转动的身子,又仰头怔怔望向墙上的老挂钟,满心惶然。

已经六点过八分了,而从她的小公寓赶到火宫殿却最少需要一个小时。

“陆泽说了,最讨厌女孩子约会迟到的,迟到一分钟都不行,迟到一分钟就分手,而今天……还是情人节……唉!”

开始感觉被裹得难受的楼初晴一边脱下帽子围巾,一边缓缓向自己的小卧室走去。

帽子、围巾、手套、厚棉衣、夹袄、毛褂子、羊毛衫……楼初晴一件件脱,一边脱,一边感觉着满心凄楚泛滥全身。

“怎么可以这样啊,楼初晴你这个笨蛋!”

愤愤地又脱掉一件毛衣,穿衣镜前的女孩身上已经减得只剩下一件细毛保暖长衣,和一条薄棉裤。

女孩真不高,体重还有点超标,但好在胖也胖得均匀,下身又比上身修长许多,总的来说,体型匀称,不但有些曲线感,而且还显得绵绵软软,圆润可爱。

可是楼初晴还是自卑,非常自卑。

这个年代,流行的都是窈窕美人,要骨感,要伶俐,像她这么笨的,到哪里都惹人厌。

“当然,除了陆泽……”

伤感地低下头,然后楼初晴发现,小床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没精打采地拿过手机,楼初晴按下接听键。

“喂……”

“晴晴。”手机那边传来的是一道温醇的磁性男声,“晴晴,到哪里了?注意安全,可不要迷路啦。”

然后陆泽轻轻地低笑了起来。

女孩的脸颊先是染上晕红,然后又刷地泛白。

“陆泽……”

“好了,我已经在火宫殿等你,给你订了你最喜欢的竹筒饭,大概十分钟,你应该可以过来吧?”

“我……”

“不说了,这边很吵,今天人多得很,你快过来,我等你。”

手中的听筒边上久久一片寂静,陆泽已经挂断了电话。

楼初晴垂着头,脸色苍白颓然。

“陆泽……”

“嗡嗡”之声响起,手机又再震动起来。楼初晴胖乎乎的小手微一抖,手指已经先于大脑指令一步,按下了接听键。

“陆泽!”女孩惊喜地呼叫。

“哼!”那边却传来一道冷哼。

不是陆泽,那是个女声,是楼初晴非常熟悉的声音,洛蕊的声音。

第二节:灰色情人节(二)

“小蕊啊……”楼初晴的圆脸垮了下来,支支吾吾的,很不好意思,“呃……小蕊,呵呵,我……我以为……”

“以为?”洛蕊的声音清脆而高调,“你以为?你以为就是了?陆泽、陆泽!你就知道陆泽!你不会看来电显示啊你?你思春了吧你!”

楼初晴的脸色开始白中泛青,她五指紧紧抓住手机,艰难地抗议:“小蕊,你……可不可以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思……那个话,女孩子说了不好。”

“不就是思春吗?”洛蕊的声音充满了不屑,“你还含蓄了你。哼!这词既然有人敢造,我怎么就不敢说了,哼哼……”

“小蕊……”楼初晴小小声,心里头堵得慌,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得了,我才不管你思不思春,总之现在已经六点二十了,你在哪里?今天晚上步行街不知道有多热闹,花我已经准备好了,你东我西,来不来卖?”

“啊……我有点不记得了。”楼初晴惊叫一声,又飞快捂住嘴唇,然后本来沉下去的心房又不自主地被提起,额头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然后回答:“我在家里,可是……”

“啊什么啊,可是什么可是,少惊叫几句你会死人吗?摆脱你考虑一下听众的承受能力好不好?真搞不懂,像陆泽那么优秀的男人怎么会看上你这种又笨又胆小的家伙,还老一惊一乍的,麻烦!”

一被提起陆泽,楼初晴本来准备抗议的话语又缩回了肚子里,然后苦下脸来,不再吭声。

“小晴,小晴,喂……你说话啊,吱一声行吧?喂,喂!”

“小蕊,”沉默的楼初晴忽然一提声音,“今天晚上我不能跟你一起卖花了!”

“哎呀,我说你这个人,不卖就不卖吧,你用得着跟我高声吗?啊?你是要跟我比比谁的嗓门大是吧……”洛蕊的声音猛一顿,又尖锐地扬起,“什么?你说什么?你丫的有种给姑奶奶我再说一遍!啊?你不来了?你不来……你知道我们今天能赚多少吗?你不来,你知道我们会损失多少吗?你有么有搞错啊你!”

“小蕊。”楼初晴皱起淡淡的眉毛,又苦着脸叹息一声,“我……”

“哎,我说你,你怎么又叹气啊,你就不能不叹气吗?都快成个叹气包了,真是的!”

楼初晴张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的惆怅却仿佛落在软纸上的水,泛滥,洇开。

“天哪!我知道了!你这个笨蛋!”洛蕊忽然惊叹一声,恍然道:“你是跟陆泽有约是不是?我说呢,有什么能让你这个猜谜居然放着赚钱的机会还不想来用,原来是要去见陆泽啊,嘿嘿,肯定是要见陆泽去。喂……我说你很奇怪啊,你跟陆泽有约你就说嘛,你不说我又怎么知道你跟陆泽有约呢?你说了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你说了我才好大发慈悲放你今天休假啊!呀,不过你真的很奇怪啊,既然要约会,怎么还杵在家里啊,天色可已经暗了呢!”

“小蕊……”楼初晴强忍住哽咽,心里头却还是流过一些暖意。她很清楚每一次赚钱的机会对洛蕊而言都有多么重要,更明白洛蕊这个朋友看似刻薄,其实对她而言,却有多么宽容,“可是……”楼初晴却没有说,可是不是她不想马上去见陆泽,而是害怕一见到陆泽,面对到的不是他温柔的笑颜,却是他分手的冷语。

是的,“分手”只是一个最坏的猜测而已,但她还是退缩了,逃避了,哪怕只是一个可能,她也害怕马上走去揭晓谜底。

她真的,需要一点缓冲的时间。

“可是……又可是!”那边的洛蕊大叫一声,楼初晴的嘴角下意识地微微勾起,她已经可以想象洛蕊咬牙切齿的抓狂样子了。

洛蕊嚷嚷着:“我真想撬开你的脑袋看看,看你是怎么构造的!丫丫的!你真的跟正常人不一样,正常人都没你这么麻烦,这么婆妈的。摆脱,你还年轻,没到更年期,好不好啊?”

楼初晴淡淡地笑了笑,轻声问:“小蕊,你一共交过四个男朋友吧?每次知道要分手了,你是什么感觉?”

“什么啊?”洛蕊的声音有些不满,“你怎么又问到这个了?真是的!好啦,不就是分手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还要神经兮兮地搬出来问。那个谁谁谁,谁谁谁的,姑奶奶我没他又不是活不了,分就分呗,没感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楼初晴苦笑:“可是对我而言,能够有他,就已经是奇迹。”

“什么嘛!”洛蕊开始不耐烦了,“死丫头要去约会就快去,别在这里唧唧歪歪,浪费姑奶奶我电话费。你那个陆泽不是很讨厌迟到的吗?既然你在乎他,就爽快点。真是的,我就最讨厌等人了!”

楼初晴心脏仿佛被猛然一揪!

是啊,如果她只是因为害怕面对而不去赴约了,那陆泽等不到她该有多失望?

就算陆泽等的不耐烦,先走了,放弃她了,她也该前去确定他是真走了,而不是在傻傻地枯等才对啊!

只要一想到情人节人人都成双成对的时候,陆泽却要一个人在最热闹的地方孤零零地等着自己,楼初晴的心就揪疼得厉害。

“小蕊,我去了。”楼初晴低声说。

“咦?”洛蕊的声音仿佛被什么卡了一下,略一停顿,才又说:“你今天怎么比平常干脆了?哼哼,看来陆泽的魅力果然够大啊。行,你快去吧,挂电话了,拜!”

楼初晴手指微微摩挲手机,叹息一声。

手机却忽又震动起来。

“喂?”

“呃……那个……”洛蕊说,“我不是婆妈啊,我只是想起有件事情没跟你交代,才又打电话过来的。我说,我真的不想浪费电话费。那个,你啊,等下约会的时候注意,不要像平常那样穿,别裹得跟球似的,少穿两件不会死人的。还有啊,下次你一定要买件薄羽绒服来穿。真是的,那种臃肿的老棉衣,现在还有谁穿啊。你是年轻女孩子,别像个老太婆一样!”

“小……”

“不说了,我忙了!”

电话那边开始安静下来,楼初晴却又可以想象到,洛蕊嘟着嘴唇,“啪”地挂断电话的样子。

真是,应该很飒爽呢。

第三节:黑色情人节

正月里,晚七点半的火宫殿早已经很热闹了,木质主体结构的大厅带着江南迷宫式的无数回绕,每个边角都插着古老的黄色酒旗,每种小旗上都用篆书写着一种传统小吃的名字,让人恍似交错于今古时光的缝隙当中,繁华得仿佛古典名画。

楼初晴穿着红底小青花的棉袄,帽子还是戴的严实,只有围巾稍稍松散随意了些,比起平常的打扮到底还是没能有多少不同。没办法,她太怕冷了,虽然万分羡慕那些冬日里依旧能窈窕动人的女孩子,但自己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风度优先。

小心走在春节喜庆余韵尚未过去的火宫殿大堂里,圆圆的女孩带着对自己形象的懊恼与迟到的恐慌,一边将缩在帽子阴影下的眼睛骨碌碌转着,一边小幅度地变换行走方向,忐忑地寻找着男友的身影。

“怎么办?怎么会找不到?陆泽……陆泽……你在哪里?”环境太喧闹,女孩小声的低唤除了她自己,谁也听不到。

满眼都是人,全世界都在喜气洋洋,可是陆泽,在哪里?

楼初晴将有些臃肿迟缓的双臂紧紧环住自己,虽然身在满是人体与食物温暖的地方,但她还是觉得很冷。

身体微微打着抖,女孩问自己:“他是不是已经走了?他走了,我怎么办?我是不是要给他打个电话,我是不是要向他道歉?”

悔恨仿佛一窝看不清数目的白蚁,密密麻麻地爬在女孩心口上,移动、啃噬,让她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走向冰凉僵硬。

“陆泽……陆泽……”脚下仍是不停,楼初晴的头却越来越低。火宫殿里就像烧着火一般温暖,但她却只觉得身体四面都在灌风,她明明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了,她明明感觉到所有不经意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都带着鄙夷,她明明知道再傻呆下去可能就会有服务员来请她离开——她还是舍不得走。

她根本就不敢想象,一旦走出这个门,迎接她的,又会是什么。

她甚至,宁可像个傻子一样在人家营业的店堂里干巴巴地走来走去,忍受所有的难堪。

“我真的很笨吗?陆泽……”

难过失神的楼初晴恍惚间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回答着她的自问。

“我幻听了吗?”她又问自己。

“晴晴,我拜托你正眼看我,好不好?”

“正眼?”楼初晴笨拙地转过身,先是下意识地一反问,然后眼睛倏地睁大!这个时候,正好有一只温热的手掌快速伸过来,在楼初晴张大嘴的一瞬间,将那两瓣将要发出尖叫的红唇捂住。

“晴晴,我在这里,你可不可以不要用尖叫迎接我?”

女孩的对面,正高高地立着一个清秀的大男孩,男孩面容温雅,神情无奈。

楼初晴的脑袋仿佛机械木偶一般,有些僵硬地连连点着。

陆泽修长的双眉有些不悦地皱着,然后将手放开,又轻轻落到楼初晴圆润的脸颊上,略略低沉着声音道:“今天我不想跟你吵架,不过你来晚了,晚餐时间已经过去,我们走吧。”

虽然错过了晚餐,女孩却如遭大赦,只是忙不迭地大点着头,然后脸上露出灿烂而安心的笑容。

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楼初晴的笑容才会一如其名,名副其实。

而陆泽的眼睛,已经微微亮起。

“我们去哪里?”亦步亦趋地跟在陆泽身后,楼初晴眼睛笑得弯弯的像月亮。她轻言细语地问,生怕一大声,又把好不容易得回来的意外惊喜给吓跑。

“步行街,今天晚上有花灯和玫瑰。”陆泽的声音里还是带着几分不能释怀的不快。

而敏感的女孩已经察觉,于是条件反射般又将头低下,两人间的气氛,也在这一刻起,又充满了不安与沉闷。

火宫殿与步行街相隔并不远,直走再左拐,大约500米过去,就是广告牌高大华丽的极光电玩城,而这里,正是步行街的中心。

情人节的浪漫氛围感染了街上的大部分人,切身走在装满红灯的步行街中央,感受着人群的密实与陆泽若有似无的默默守护,笑容又慢慢扬上楼初晴的双眼。鼓了鼓勇气,再鼓了鼓勇气,楼初晴深呼吸,然后转头面向身边的男孩。

“陆……”

陆泽的眉头仍是微微蹙着的,他侧头四顾,仿佛不经意般打断楼初晴的话语:“今天人真是多,我们出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不应该来步行街。”

女孩红润的双颊瞬间又泛白,她强自笑了笑,道:“有点,有点……呵呵,我们可以换个地方的啊,我们去河边?”

“没必要。”陆泽淡淡道。他伸手拉住楼初晴裹在手套中的手掌,然后眉毛又轻微地皱了皱。

“陆泽,你怎么拉我去那边?那边是影楼啊,现在影楼收费都很贵的。”楼初晴语气忐忑。

“不是要照相,我现在有点事情,让你到影楼底下等我。”陆泽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又微微一扬。

女孩心中恐慌,莫名地,只觉得自己受到了嘲讽。

“我等你,你快去,也要快点回来啊。”一反手,楼初晴拉住了陆泽的手掌。她睁大眼睛看着陆泽,嘴上虽然说着要开始等待,手掌却越握越紧。晶莹的目光,在花灯之下,更仿佛装满了一潭深水般温柔缠绵。

陆泽笑了笑,却侧过头去,不看楼初晴。

“我走了。”他说。轻轻一挣,挣开了女孩的手掌,转身,淹没在人群中。

满世界的喧闹中,一向都有些反应迟钝的楼初晴却分明听到他在一边远去,一边说:“你用手套,又怎么握得住我的手?”

虽然已不见了他的背影,楼初晴还是在第一时间摘下手套,另塞到衣服口袋里。她的焦急终于掩盖了她的畏冷。

反应迟钝而神经敏感的女孩,就这么裹着满身的格格不入,站在喧闹经天的步行街边,傻傻地等着那个人。

晚8点的时候,影楼的工作人员开始问她:“小姐,你不进来坐坐吗?我们这里推出了很多情人节优惠套餐,很适合你这样的年轻人呢。”

“谢谢,”她说,“我在等人呢,等他来了我们再去看。”

晚9点的时候,影楼中走出一对甜蜜喜庆的情侣,那个女孩向身边的男友惊叹:“天哪,她居然还在这里,她是不是有毛病啊,从我们进去的时候起,她就在这里呢。”

那个男孩扬了扬头,回答自己的女友:“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幸福啊,碰到我对你这么好。”

晚10点的时候影楼的工作人员再次找到楼初晴:“小姐,你如果要等人的话,请站到边上一点可以吧?”

“对不起。”女孩回答,然后尽量将身体往影楼的边角阴影里靠去。

晚11点的时候,夜风已经很寒了。步行街拥挤的人潮开始稀疏,似乎连这个不夜城,在冬日里,也懂得了疲倦。

女孩缩着身子,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不将手套戴回去。

零碎(以前的一些想法) 拂衣(很俗套的网游)

~·一回:碧空

龙泉剑?

苏钰几乎将脑袋凑到了显示屏上去观察那古朴的剑纹,满心好奇,总觉得那些扭来扭去的纹路玄奥无比。

一只骨节突出的苍白手掌忽然伸过来拉住苏钰的衣袖,来人一脸揶揄:“怎么?这就被迷住了?不是对这些东西很不屑吗?小玉儿——”这哥们尾音高高扬起,瘦棱棱的脸上满是得意,小眼睛还长个双眼皮怎么看怎么欠揍。

苏钰大怒,转身一把就掐住来人的脖子,恶狠狠道:“说了不准叫我小玉儿,再叫就把你变成真正的亡灵!”

他心里忍不住又是一阵懊恼无奈,他一个大老爷们,就因为名字没取好,老被人“小玉儿、大玉儿”地叫,他容易吗他?可名字是老爸取的,抗拒不了老爸的权威,他就只有委屈地认了。当然,他认的只是“苏钰”这个名字,而绝不会是什么“大玉儿、小玉儿”!

被苏钰掐住的瘦子是他一个寝室的兄弟,原名刘进,因为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所以大家都戏称他为“亡灵”,与苏钰不同的是,他对自己的外号一向满意。

果然这小子更起劲了,无视颈部弱点被人掌握,得意道:“变吧!变吧!你要真有这本事我跪下来叫你三声师傅!”

苏钰眼中狡黠一闪而过,脸上讪讪地,颓然将手放下道:“谁让我老爸恶整我呢,先天劣势啊,过分……”他的手肘猛然曲起上抬,砸向刘进肩颈要害处,砸得刘进登时大叫一声,疼得差点翻白眼。

旁边正认真看论坛的老大黄宇林和老三张弘怒目瞪视过来,老大毫不客气地教训道:“两个SB,不能安生会吗?这边正研究论坛呢。”

刘进刘老二挨了揍还没来得及还手,心里特别不爽快,也毫不客气地撇嘴道:“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条消息,有什么好看的,我背都能背了。”

虽然火大刘老二拿自己名字开涮,但这话苏钰也是赞同的。当然赞同不等于要表露出来,苏钰眼角往那边开了论坛的显示器上瞟,忽然惊道:“快点,快戴上头盔,公测马上就要开始了。”

这话果然吸引了几人的注意力,三个大脑袋一齐往小小十九寸的液晶屏上凑,只见论坛上大大的倒计时上显示着“00:09:18”,9分18秒,时间确实很短了,不过远没苏钰说的那么夸张,要是这时候就戴上头盔等,那纯粹是自己犯傻。

这时候不能上游戏,戴个全封闭的头盔等于是把自己关到小黑屋里,就算心急上游戏,也用不着这么找罪受吧。苏钰这小子蹦出这么一句,明显是有意转移话题。

刘进可不想就这么罢休,刚要说话,那边张弘已长舒一口气道:“还好,不是很晚。我就说嘛,我刚看过时间的,没那么快到,小钰你别紧张。”张弘也是有意要转移话题,不过他是寝室里的老好人,刘进本来想反驳,想想他平日的和善,还是没能说出口。

老大也道:“好了好了,时间也快到了,我是早定了主意要学刀的,你们还没决定吗?”

三个家伙这回倒是默契,一齐摇头。

苏钰道:“老大,这游戏职业信息根本就是一片空白,现在急着决定无趣啊。”虽然不能决定的真实原因其实是他是菜鸟,根本就不知道要怎么决定,不过这个是不能说的。

寝室四兄弟现在等的游戏叫《碧空》,一款大型虚拟实境网络游戏,算得上是有史以来最牛逼的游戏,所以就连苏钰这个向来不玩游戏的看书狂人,也忍不住诱惑,想要试一试。当然全国范围内,他这种横空出家的网游菜鸟还有很多,他这回也只能算是随大流一把了。

《碧空》的宣传信息很简单,总结起来就是几点:

一,虚拟实境技术达到99%,真实堪称人类第二世界。(现在是2015年,一年前M国首次向世界推出虚拟实境技术,真实度达75%,已经是举世震惊。

那时候电脑还是电脑,还没换代成当年科幻电影里所谓的光脑,而几年前幻想小说家臆测的虚拟实境时代突兀来临,真真令M国大长了一把脸。当然到了今年,华夏一公告《碧空》真实度达到99%,就立即将M国的气焰完全打压了下来。尤其华夏竟将这项技术运用到网络游戏上,就更令人疯狂了。)

二,游戏与现实时间对比达到6:1,进行游戏相当于进入浅睡眠,这等于是将人类寿命相对延伸六倍——人类渴望长生,自古有来,这点的意义就不用多说了。(其实小墨是觉得这点设定有够俗,不过越俗越大众就越经典,所以这点设定还是必须交代滴,嘿嘿~表嫌罗嗦,我马上闪~~)

三,实现实名绑定制。通过头盔检测DNA与脑波信息,实现一人一账号,游戏人物信息与现实身份证、银行账号绑定,杜绝盗号,杜绝人妖。

四,取消职业限制,玩家在游戏中获得最大探索自由,背景全面复古化,重现中国古代的恢弘江湖。

五,取消GM制,NPC实现智能化,《碧空》工作组完全下放权利,除了日常机器维护,游戏进程完全由《碧空》主脑“龙魂”自主演化。“龙魂”号称世界上最坚不可破的堡垒,可以保证数据的无作弊可能性。

六,游戏目前只接受华夏国籍玩家,全国统一服务器,可同时容纳100亿玩家在线,不存在滞后卡机问题。

(这一点,完全可以说是华夏玩家的骄傲,别国玩家眼红的原罪……阿弥陀佛)

只有六点,不过这样的大手笔,有这六点也就够了,多了只是锦上添花,没大用,还不如保持神秘。照老大的话说,这越神秘,就越如蒙面纱的绝色美女,吸引男人探索征服的欲望。这个虽然是纯雄性动物视角,苏钰表面鄙视,心里其实还是很赞同的。汗一个……

老大继续他的理论:“这就是看论坛的好处了,《碧空》虽然透露的信息很少,不过随着论坛上各位牛人的分析,也猜了不少东西出来。比如,所谓的无职业限制……”

他说着又嘿嘿一笑,刚准备正式开始他的长篇大论,苏钰赶紧插话进来:“老大,别说了,还是养精蓄锐先吧,不管有什么,进去看看就知道了。其实这游戏设定早好多年就有无数起点大神预测到了,你再说,人家读者都不耐烦了,读者一不耐烦,我们这些人物岂不都得失业?”他心里又偷偷留一句,我这个主角就更没脸混了。

时间在几人的笑闹中过得很快,期间老大老二老三再次申明了要带苏钰,不过都被他正颜拒绝。

他的理由是好不容易在游戏里真实扮演一把古代江湖人,说什么也要自力更生,圆一圆从小就有的孤胆英雄梦。说真的,不要寝室兄弟带,到底是因为他的孤胆英雄情节,还是为了不再被人叫成“小玉儿”,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最后倒计时显示一分钟时,四兄弟一击掌,互祝好运,就戴上各自的头盔,向着新的世界冒险去了。

~~二回:如洗

恍惚间,苏钰觉得自己听到了大地的低吟声,郁郁沉沉,宽厚弛缓,绵绵不绝。这声音,让人疑似回到母亲的怀抱,正沉醉得安详间,苍穹中又似猛然炸响一串惊雷。苏钰猛将双目睁开,眼前云雾蒸腾,极目处一团霞光灿烂,似乎有朝阳隐在里头,跳动着,仿佛随时都要喷薄而出!

苏钰的心似乎在刹那间无比清澈灵动起来,他瞬间有种感觉,自己似乎可以拥抱这天地!

这时一声清吟仿佛敲击在天幕上,又缓缓回荡开来。

“谁洗碧空九天去,独揽明日笑锄田……”

声如钟磬,人似青天。

苏钰只觉天地倒卷,整个人瞬间被置换在小桥流水垂柳旁,小茅屋的门扉被人缓缓推开,长长白胡子的老爷爷从门里出来,拄着拐杖,向着苏钰慈祥微笑。

苏钰蒙了,是真的蒙了。这真的是游戏吗?

他甩甩头,还好自己还记得是在玩游戏,虽然对身体的控制与现实简直没差,但场景太神奇,总会让人警觉,这是如幻梦一般的游戏。

“怎么样?小伙子还习惯吧?”老爷爷眯着小眼睛,缓缓走到苏钰近前。个子矮矮的,仰起头看人,慈祥的面容竟显出几分可爱来。

“呃……”苏钰有些不自在地微微弯腰,虽然知道是游戏,但看到这么个慈祥的老爷爷仰头看自己,总还是觉得不礼貌。这一点上,不得不说我们的苏同学小学教育是接受得非常好的,大学在狼窝里混了两年,竟然还能保持尊老爱幼的良好心态,不容易啊不容易。

“老爷爷,这个,谢谢,我很好。”苏钰腼腼腆腆地说完,自己又觉得傻气,真的,不是小学老师教育得好,是老爸传统道德灌输得好。学校里跟同学们厮混的时候还不觉得,到了这么复古诗意的场景里来,苏钰终于表现出一点不负苏爸爸多年苦心教育的样子来了。

老爷爷摸了摸长白胡子,点头道:“不错,是个好孩子。那么,在你将走入‘碧空’世界之前,我为你选择新生的基点,你可愿意?”

通过寝室兄弟们的战前恶补,苏钰猜测,这个应该就是创建人物了吧?可是创建个人物干嘛搞得这么玄乎?苏钰是菜鸟,很谦虚地决定这种无关生死的事情还是直接忽略的好。

“那就劳烦老爷爷了,我愿意。”苏钰继续发挥良好的教养,礼貌地表示同意。

老爷爷眼睛都快笑得看不见了,用欢愉的声调道:“那你先选择自己的名字吧。”

名字啊?听到这个,苏钰就有点激动了。这可是大事啊,这可是自己改变耻辱称号的大好机会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苏长空!就叫苏长空!”苏钰握紧了拳头,心里那个兴奋啊,终于可以为自己正名了,以后总不会有人叫他“小长儿、小空儿”之类的吧。

“你确定叫苏长空吗?”老爷爷笑眯眯地例行确认。

“我确定,就叫苏长空!”苏钰狠狠点头。当然现在的他预料不到,就在不久之后,他就后悔当初的爽快了。因为那个时候他突然发现,原来取有“长空”这两个字为名的人简直多得跟地上的小草一样泛滥,真是,太掉价了。

这个时候,老爷爷抬起了手掌,指尖忽然透出一点淡蓝光芒,光芒轻盈地脱离他指尖,飞入苏钰眉心,瞬间隐没不见。老爷爷点头道:“好,你的名字信息已经刻入了你的轮回石中。”

他说着一顿,又一挥手,一片蒙蒙水雾泛起,水雾过后,苏钰眼前现出一面一人高的水镜来,这光影效果,让人觉得是切身观赏电影里的仙法。

水镜中是苏钰的影像,只是穿着古代的粗布麻衣,双目无神,倒像是忘了点睛的塑像。

“好了,孩子,现在你可以开始在原貌的基础上浮动15%调整相貌了。”老爷爷小眼睛眯着,白胡子随着嘴巴的开合一翘一翘的动,让苏钰觉得这就是一个真人。

这小子没怎么玩过网游,还不能理解这NPC的智能完美到了什么地步,在老大他们三个那边,看到这么生动的接引NPC早就恨不得立马逛遍整个《碧空》。就目前的科技而言,这已经神奇到近乎神技。

苏钰此刻想的,就是又有一个遗憾可以弥补了。

他的第一遗憾是自己的名字,而第二遗憾,就是长相了。

他高高瘦瘦,面容清秀,本来也算个斯文小帅哥,可一联想到自己的名字,他就不免嫌弃起自己的秀气来。

按照提示,先将体型调粗一圈,再把眉毛加粗,鼻子加挺,嘴唇加厚,脸型加方,苏钰总算稍稍满意。本来他是想再给自己脸上添道疤的,不过又怕太着痕迹惹寝室的笑话,想想还是算了。毕竟他虽说了要做孤胆英雄,但在游戏里,也不可能连兄弟们的面都不见,既然会见面,那还是不能太嚣张。

现在镜中苏钰的人物形象是颇显平凡敦厚的,他虽然幻想要将自己修改成威武坚毅模样,但美术水平不够也没办法啊,能改得这么中规中矩已经很不错了,谁让这小子不肯选择系统帮助自动修改呢。

人物创建完成,老爷爷开始解说一些常识。

“好,”他又摸了摸胡子,缓缓道:“你的人物算是创建好了,属性目前只显示根骨、体质、悟性三项,为了起步公平,所有人初始都是10点,另有隐藏属性福缘和一些其他特殊属性,你暂时看不到,这些属性的作用你可以在游戏中探索得知。而需要特别注意的两个状态栏,分别是饥饿度和疲劳度,就像现实中一样,人太累了,或者太饿了,是会影响人物体力和精神状态的,达到一定极限的话,甚至会造成昏迷或者死亡。”老爷爷摸胡子的手停了停,一直笑眯眯的脸也严肃了点,他认真问道:“怎么样,可不可以接受?”

这个设定其实是有些苛刻了,一般的玩家都会不满,虽然这不满不会影响到《碧空》的诱惑力,但牢骚总会有些。这个接引的老者属于特殊NPC,虽然每个玩家都是单独面对他,但他其实是同时接待首批进入游戏的千万玩家的,很多玩家都心浮气躁,而苏钰是属于少数比较有礼貌的那种,这个时候,老者就有些期待苏同学能一如既往地表现好点了。

苏钰不负菜鸟之名,他根本不知道这设定有什么意义,反正一句话,进去探索就知道了。于是我们苏同学很光棍的点头道:“可以,很好啊,越真实,越未知,探索起来不是越有乐趣吗?”他又加了一句老爸常念叨的话:“人生就是不能缺乏接受挑战的勇气!”

“好,不错!”老爷爷满意大笑,笑得胡子直抖,他袍袖一展,“那么,快快迎接你的新生和挑战去吧!”

苏钰再次感觉天地倒旋,脑袋一晕,眼前已是另一片光亮景致。

卷一:意气三分胭脂色(修) 一回:轮回不知数

这人有一双修长的手,他的头发也是乌黑的。

光看背影,这是一个挺拔的少年。

此时少年的右手向外侧微微舒张,手背朝外,食指与中指之间正自然地隔开着五六毫米的距离,那正是一支细烟的距离。

少年右手又往内收,左手大拇指轻轻向上一挑,然后左手缓缓移到了右手十厘米之前——这是点烟的动作,如果少年手里有烟的话。

而排除掉乌簪束发与长袍广袖的违和感,少年点烟的动作其实是非常流畅帅气的。

他又微微低头,轻轻吐息,然后星眸半敛了起来。

那神情,真是说不出的……优雅,与魅惑。

假如……是说假如。

假如这个时候,站在这里,做这套动作,有这样神情的,是一个三十岁的男人。

男人穿着深蓝灰的西装,雪白的衬衫,结着青色条纹的领带,领带夹银灰,而袖扣墨蓝。他抽烟,深吸,浅吐,然后半阖下内敛的双眸——那么他真是,迷人极了。

是的,这必然是非常有魅力的男人才有的姿态。这样的姿态,至少绝不应该出现在一个长发古装的青涩少年身上。

当然,说是不应该,事实上,这个少年,还是有了这样的姿态。至于原因,只不过是来自于这躯壳里跨越千载时空而来的未来灵魂。

祝昊宇就是这个灵魂的名字,而一天以前,他还是那繁华喧天现代化都市里的一个金钻男士。

一夜之间,他穿越了,来到一个陌生的时代,进入一个陌生的身体,变成一个莫名的人。

穿越,这是多么时尚潮流的一个词。它可以是动词,也可以是形容词,还可以是名词,但如果它变成了正在进行词乃至于过去动词,那它就是一颗苦涩的果实。

至少抛去穿越的华丽外衣,祝昊宇现在就感觉到了它的苦涩。

因为他所面对的,远远不是穿越,然后变成另一个人那么简单。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祝昊宇从窗前转过身,面向门边。

一颗梳着两只角包的小脑袋探了进来,然后是半个小巧的身子,最后是一双蹦跳着的腿。

这是一个书童打扮的小小少年,清秀稚嫩的模样,大眼睛骨碌碌的,灵动可爱。

少年快手快脚地关上房门,然后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包巴掌大的小东西,欢声道:“小姐,快看这是什么,你最喜欢的四珍玫瑰香糕哦。我好不容易托厨房的小严哥帮忙,他才从镇上的丰馐楼带了些上山呢。”

祝昊宇心情沉重,不但无法被小书童的欢乐感染,反而微微蹙起了双眉。

“小……”小书童有些委屈地敛下眉眼,“好啦,我知道叫错了,要叫公子嘛……但是,人家叫小姐比较习惯,而且这里又没有外人……”

“玫瑰香糕。”打断书童的话,祝昊宇一伸手,习惯性地微抬下巴,指向小书童手里的糕点。当然,祝昊宇并不是真想吃这个东西,他只是想要打断小家伙嘴里那些让他烦心的话语而已。

“小……公子你不生气啦。”小书童立马眉开眼笑,一边乖巧地递上手里的包纸糕点。

祝昊宇拈了一块放进嘴里,缓缓嚼下去,只觉满嘴都是芬芳香甜。

然而他的心,是苦涩的。

“可以了,我今天没什么胃口,剩下的你都吃了吧。”

“公子……”小书童的嘴角在一瞬间就往下弯了起来,黑亮的大眼睛里泛起些蒙蒙水雾,“公子,你是不是生吟心的气啦?吟心知道错了,以后都不会再叫你小姐就是啦。”

祝昊宇有些头痛地用手撑住额头,实在是没心情应付眼前的小丫头。

是的,这小丫头虽然是一身书童打扮,穿得也灰不溜丢的,但祝昊宇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清秀的小家伙不是一个小少年,却分明是一个小丫头。

女扮男装,这在古人眼里虽然惊世骇俗,不可思议,但在自千载时空之后穿越而来的祝昊宇眼里,自然算不得什么稀奇。至少吟心女扮男装在外行走,虽然从未被人揭穿过,但在祝昊宇的眼里,却也从未把她当成男孩看过。

那么作为吟心侍奉的主人,吟心口中的“小姐”,祝昊宇几乎是不用想,也该知道是自己附身的这个身体是个什么身份了。当然,排开这些外在的推测,即使还没来得及仔细检查自己的身体,祝昊宇只凭胸口与下身的不适感,以及自己声线的不正常,也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公子”,分明也不过是个西贝货!

莫名穿越,失去自己多年来奋斗所得的一切,失去自己所熟悉的那个时空,更失去了自己的亲人与朋友,祝昊宇已经郁闷得牙痒痒疼了。可偏偏,这不但穿了,还给穿成了一个大姑娘,祝昊宇又该怎么郁闷,才能对得起自己的“奇遇”?

“我没生气,我只是有点头疼。”但无论如何郁闷,迫于现实,祝昊宇还是得先把吟心给安抚好,“吟心,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晚上吃饭的时候再叫我,怎么样?”

“公子……”吟心张着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祝昊宇,好一会,见他淡漠的神色未有丝毫变化,这才低下头,小声道:“知道了,公子。”

她转身走向房门,刚到门口,又转头望着祝昊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祝昊宇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尽量用柔和的声调道:“还有什么事情吗?吟心?”

吟心扁了扁嘴,犹犹豫豫地小声道:“公子,你也不用太担心了,端阳节假期今天就结束了,夫子他只是叫……叫梁公子下山办点小事而已,说不定他今天……今天回来还能赶上申时的夕食呢。”

“梁?”祝昊宇眉梢微微一挑。

吟心惊讶地微张小嘴,疑惑道:“是啊,公子,难道你不想梁公子吗?从前日休假起你就一直都念叨着他呢。”

祝昊宇只觉天旋地转之感油然而生,看吟心那表情,分明是说:“小姐,你那相思病都那么明显了,还以为我不知道?”

双手悄悄背到身后,左手抓住了有些抽搐的右手,祝昊宇淡然一笑道:“没有,我只是今天有点不舒服,你先出去吧,等他回来了再叫我。”

吟心张了张嘴,终于还是乖巧地点点头,告退出门。

“吱呀”一声,门又被关上了。

祝昊宇长舒一口气,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张。

好一会,他忽然将反背的双手举到眼前,然后自嘲一笑:“看来即使是换了一个身体,原来的一些习惯,总还是变不了。”

紧张激动或愤怒的时候,右手会有轻微抽搐,这是祝昊宇自少年时代拼搏事业起就养成的小毛病。这个习惯见证了他无数次失败,也见证了他一路的风雨与辉煌,而如今,即便错身千载,这个习惯,居然也依旧紧紧跟随,不离不弃!

祝昊宇双拳紧握,漆黑的双目,蓦然深如沉潭。

卷一:意气三分胭脂色(修) 二回:如果我是祝英台

这已经是一个陌生的时代了,然而既然重生,祝昊宇就必须展开他新的生活。

就在今天清晨的时候,他确定了自己穿越的现实。那个时候,他正醒来在一张堆满了线装古书的低矮硬木大床上,几番折腾,终于发现自己的灵魂竟然附在了一个敢于女扮男装,异乡求学的古代贵族小姐身体里。

而这位小姐的芳魂却杳杳然,不知何踪。

这个事件十分不可思议,但祝昊宇也不是无法理解。简单点想,他祝昊宇不就是赶上穿越的潮流了么?复杂点想,却又不是祝昊宇能想得到的,所以他干脆不想。

事有轻重缓急,祝昊宇更习惯当先解决近前的问题。而对此刻的他而言,最主要的,还是弄清楚自己的身份与所处环境,然后就如何生存而做出应对。

吟心已经退出屋子,祝昊宇依然站在窗前,他在心中默默整理着已知的资料。

首先是时间:时间古代,具体未知,但初略估计,在唐以前,汉以后。

因为椅凳之类是在唐以后才出现的,而造纸术的大进步是在东汉以后。从目前这位假书生的房间摆设来看,有矮床、屏风、案几、筵席,却独无椅凳,再加上家具制造工艺颇为精细,装书用纸白净光滑,基本上就能由此而判断出当前时代在魏晋南北朝交期之间。

其次是地点:地点在山上,山上的一座书院之中,具体未知。但从植被特点与端午气候来看,应该是在南方。

再次是人物:目前已知人物有女扮男装的书生与书童两人,以及疑似为假书生所倾慕的那位梁公子。书院假期将尽,梁公子下山未归,至于其它学子,大致都在假期“离校”当中。

已知信息很少,而且全部是祝昊宇在这小小的寝室之中得知的。已知信息也不少,因为只要足够谨慎与细心,哪怕只是这小小的寝室,也足够祝昊宇寻找分析出更详细更复杂的信息。

这也是祝昊宇自从接受自己穿越了的事实以后,却一直不愿走出这个房门的原因。

按照祝昊宇的习惯,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每面对一个新的难题,他都会第一时间将所有能找到的细节信息事先掌握,然后归纳分析好,再去决定第一步要怎么走。

这样做或许在初期会浪费许多的时间,但祝昊宇的理念是:地基未成,绝不构架大厦!

已知信息终究还是太少,祝昊宇又绕过屏风,坐回床上,认真了解起那一长叠书的大致内容来。

书的内容颇为繁杂,有《尚书》《礼记》《孔子》等儒家经典,也有《老》《庄》《周易》等道家经典,以及一些杂记和诗集。

值得注意的是,孔孟的书较新些,似乎是新得的。而老庄,尤其是《易经》,最显旧,上面的笔记也做得最详尽,显然倍受主人偏爱。

而诗集的内容就更复杂了,有最著名的《诗经》《楚辞》等,也有《蔡琰诗集》《建安文集》,在这之外,甚至还有一本《竹林七贤外传》。一看到这本书,祝昊宇就又可以确定一点,这个时代,至少是在魏以后,或许,就在晋,可能是西晋,更可能是东晋。

此外还有一点是祝昊宇特别注意的,那就是这些书都是手抄书——当然,魏晋时期应该还没有发明印刷术,手抄是很正常的。而祝昊宇在意的是,这手抄的字迹与书中批注或笔记的字迹竟一直都是相匹配的两种,一种秀丽小楷,一种方正魏隶。

抄书字迹与批注字迹往往相同,那么很显然,这些书拥有两个不同的主人。两个同样勤奋,也极相得的主人。

一个主人喜爱老庄与杂学,一个主人喜爱孔孟与传记。

不用多想,祝昊宇也知道,这些书的主人是一男一女。而那位女子,正是自己附身的这个身体的原主人。

叹息一声,祝昊宇感觉自己的心理准备也做得差不多了,这才拿起一本《蔡琰诗集》,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睛,然后翻开扉页。

果然,扉页的左下脚直书着一行秀丽小楷,标记着主人的身份:“壬戌年春祝英台抄录于玉水祝庄”!

“果然如此。”祝昊宇苦笑一声,又将书放下,一手撑住额头,尾指开始习惯性地摩挲起眉心。

与激动愤怒时右手会颤抖的习惯相类似,这是祝昊宇思考时的又一个习惯动作。

事实上,早在知道自己附身的这位小姐带着书童女扮男装来到书院求学,同时这个书院还有一位梁公子与她同房时,祝昊宇对这位小姐的具体身份,就有了一个不妙的猜测。

《梁祝》作为中国民间四大传说之一,祝昊宇不能说不熟悉。梁祝故事发生在东晋,祝英台的小丫头就叫吟心,祝昊宇也是记忆清晰的。甚至祝昊宇还熟知着六个版本以上的梁祝故事,脱口就能说出十八相送的每一个细节——当然,这些除了让祝昊宇清醒地认识到他所要面对的问题会有多复杂以外,对他的现状,并不能有多大的帮助。

因为对祝昊宇而言,他是堂堂男儿,既然由他穿越变成了祝英台,他自然就不可能再允许梁祝故事按照原来的轨迹走下去。

毕竟,他不是祝英台,他是祝昊宇,祝昊宇的心里可能会装上祝英台,却无论如何也装不上梁山伯。

没有了祝英台,又哪里来的梁祝?

然而,祝昊宇又成了祝英台。

如果我是祝英台——你想要怎么样?

祝昊宇苦笑,他不怀疑自己的生存能力,但他怀疑自己心肠的坚硬程度。因为在这一瞬间,他想到的,竟然不是自己究竟该怎样应对这个现实,而是该怎样才能算对得住爱护关心着祝英台的人们。

毕竟他没有强占别人东西的习惯,尤其,这原本应该属于别人的……还是数不清的深沉感情。

少年时的特殊经历使得祝昊宇在面对情感的问题上有着超乎寻常的偏执,乃至洁癖。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他也逐渐养成了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习惯,比如说,他认为是属于自己的人或物,他就一定不会放手,而他认为是属于别人的,他也从不会多费丁点心思。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许多年,也取得了一些可称是不凡的成就,而祝昊宇的心里却始终有着一道底线,那是他曾经最贫穷时候所残留的一点骄傲——别人的东西,尤其是情感,他不屑于去侵占!

固执于这一点,那是因为,祝昊宇尝过抢夺与被人抢夺的滋味,也尝过唾弃与被人唾弃的滋味。

不愿意接受无法对号入座的感情,无关道德,只是因为骄傲。

“我不屑……”祝昊宇曾经就是这样的说的,可如今,他却发现,他无法这样说。

因为感情洁癖为他衍生出了另一个偏执,那就是责任感。

祝昊宇明白,继承了祝英台身体的自己,同样无法不延续她的责任。责任心,同样是祝昊宇为人的根本。

哪怕祝昊宇的心中,是如此厌恶着这个继承。

他是男人,他是现代人,而他穿越了,到了古代,成为了一个复杂的古代女人。

如果祝英台的芳魂无踪,身体被别人侵占,很亏,很冤,那么祝昊宇冤不冤?

只是祝昊宇明白,这个世界没有抱怨与喊冤的土壤,不论陷入的是怎样的困境,能够带着自己走出去的,终归还是只有他自己。

而对目前的他而言,要面对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扮演好祝英台,并同时将“女扮男装”继续完美演绎下去。

“女扮男装”对本是男人的祝昊宇而言并不困难。扮演好祝英台,不让她身边的人发现此祝已非彼祝,才是祝昊宇当前的难题。

从祝英台的藏书来看,她喜爱老庄玄学与诗集杂谈。这些东西与经世致用无关,更多的是带着一种不问世事的自我张扬。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祝英台自小生活优渥,骨子里带着富贵闲人所特有的清高与远离世俗。

对还没来得及经历世事艰辛的贵族小姐而言,她还未懂得什么是现实,她只是一径坚持着追求自己的梦想,也许,她的心中还隐藏着不可弱于男儿的一点小小骄傲。也许,她在旁观之中,也对这个时代与这个世局抱有着深深的不满与叛逆——这就是祝英台吗?

真正的祝英台是怎么样的,祝昊宇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他只能根据祝英台留下的一些旧物与曾经熟知的传说来推断祝英台的性格,而前路具体该怎么走,就目前他所掌握的信息而言,他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再次绕过屏风,祝昊宇来到案几前,从笔架上取出一支毛笔。

他右手稍稍一顿,提起笔,却不蘸墨,只是左掌朝上,右手用毛笔尖轻轻在手上划了起来。

他一组一组字地划,一连串划下来,分别是:梁山伯,马文才,祝家庄,东晋,王谢门阀,北五胡。

划完后,祝昊宇提着笔怔怔出神了一会,良久,才又在手上重重写下两个字:“名士”!

是的,他继承了祝英台的责任,但他还是未必要按照既定的轨迹将祝英台的道路走下去。

在现代,他事业有成,但是,他也很累了。

祝昊宇很想问自己:“责任之外,我是不是更可以去寻找自己的自由?这是名士的时代,那么,这也是自由当先的时代……”

遥想之中,祝昊宇的心中渐渐浮起了青山绿水,莲蓬乌舟。那是他学生时代常有的梦境,只是现实让他不得不走上一条追名逐利的道路。可是,这已经不再是祝昊宇的那个时代了。祝昊宇成了祝英台,而祝英台的责任里,没有必须要功成名就这一项吧?

一抹青莲般亭亭清雅,又桀骜淡漠的笑容渐渐浮上少年秀美的脸颊,这是祝英台的面容,而这笑容,却来自祝昊宇的灵魂。

卷一:意气三分胭脂色(修) 三回:书院檐角弯

申时日将西落,祝昊宇打开了房门。

微带暗红,但仍然明亮的阳光斜斜地跨越一重重山峦与勾檐蟾角,铺满了祝昊宇寝房的门里门外,也铺满了他的一身。

此时的少年,俊秀挺拔,唇角带笑,当真是如玉温润,如松刚健。

这里是尼山书院,山木青翠,而山阶高高。祝昊宇住的竹风院正好在书院的西北角,他站得高,远远地便见到三三两两高冠博带的年轻学子们自山下石阶之上陆续走进山门,他们的步伐或从容轻缓,或疾似带风,想来是到了该归山的时候,无论外间尚有何事,也总必须回到书院的轨迹中来。

“祝兄,等人吗?”一个戴着笼冠,穿着敛袖锦袍的高大少年缓步自竹风院的内门走进,他一边步向左首厢房,一边随口向着祝昊宇打招呼,“你那梁兄似乎仍在山下流连,不知是那山花迷人眼呢,还是那山风牵人魂。”他说着话,又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望着祝昊宇。

祝昊宇负手而立,衣带当风,轻轻向着这少年一点头,淡淡道:“山阳尚暖,多晒晒也无妨。”

宽袖之中,谁也看不到,祝昊宇的右手又在微微抽搐。

如果是原来的祝英台,会怎么应对这少年的言行,祝昊宇不知道,而如今的祝英台,却只能用出太极消打之法,同时少说少错。

“这个人是谁呢?”祝昊宇在心中暗暗思索。

“祝兄今日心情似乎尚佳呀。”对面少年的脸上却微露出惊异之色,他用一种考量的眼神深深地打量着祝昊宇,“祝兄今日风采大不同往昔,别是英姿飒爽,莫非这几日不见之间,祝兄得遇喜事了?”

祝昊宇面上神色不变,右手的抽搐却悄悄变得激烈。

“无事。”祝昊宇淡淡道,“休息了几日,心情自然更为舒畅。”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对面少年的神色变化。见他惊异疑惑之色竟然更重了些,心中也升起几分不妙的感觉。

在他看来,自己的态度算不上好,可在对面的少年看来,这祝英台的态度似乎要更糟糕些才算正常。

是他们曾经有过节,还是祝英台的大小姐脾气发作,只是单纯地看他不顺眼?

无论哪一种,对祝昊宇而言,都不是个好消息。

还好对面的少年对“祝英台”的反常并没有深究的打算,他只是摇头一笑,推开自己的寝房,一边关门,一边又留下一句:“祝兄今日似乎比往常少了几分风韵,多了几分清朗。”

门一关,祝昊宇伸出左手,摸摸鼻子,也摇头笑了。

“这人究竟是谁呢?”虽然熟知梁祝的传说,但那些毕竟只是传说而已,仅凭那些传说,祝昊宇就是再神,也猜不出这家伙的具体身份。毕竟他既不是梁山伯那个标志明显的主角,也不是马文才那个摆明就是坏蛋的第一反配。魏晋人物那么多,谁知道他是有名无名的哪一个?

时间依旧悄然流逝,就在祝昊宇的思索之中,天边夕阳渐暗,眼看就要下山了。

吟心就在那少年离开后不久又来到了祝昊宇的身边,她是来叫祝昊宇吃晚饭的。

而在这之间,祝昊宇脑中又添了一个新的难题,那就是温饱问题。

一直到吟心说着“夕食”时间已到之时,祝昊宇才想起,古人是只吃两餐的。他今天中午心情不佳,根本就没想到要吃午饭,可如今已经面对现实了,祝昊宇就不得不考虑着自己该怎么适应这一日两餐的“折磨”。

“吟心啊,晚饭我不想吃了。”祝昊宇顿了一下,试探着道:“到亥时初刻的时候,你再给我找点饼来吃,怎么样?”他并不是真的不想吃晚饭,事实上,因为没吃中饭,他现在已经感觉到饿了。但为了知道今后能不能随时加餐,祝昊宇还是硬着头皮扯起了小慌。

“公子!”吟心的声音瞬间就高了八度,她瞪大着眼睛,神色激动,“吃饼可以,但你怎么可以不吃正餐呢?”

又是几个学子结伴走进竹风院,吟心高扬的声音当即就引起了他们的侧目,一个身穿杏黄宽袖衫子的清瘦少年蓦然转身。他头微扬,唇角带着鄙夷之色地向下拉起,冷笑道:“祝英台,看看你教出来的小奴才是个什么样?你还嫌给我们士族丢脸丢得不够是吧!”

祝昊宇脑中快速转过几个应对方案,就在那少年话音刚落的一瞬间,他的脸色也冷了起来。

“吟心如何,是我祝氏家事。”祝昊宇脊背挺立着,眼神凌厉得仿佛闪着寒光,“怎么?横加干预他人家法,就是你的士族风范?”

就这说话之间,祝昊宇就已经想明白了。祝英台作为一个千金小姐,既然敢于女扮男装外出求学,性情自然不会是温和软弱的。而从这黄衫少年面对祝英台的态度来看,两人分明是积怨已久,基本上没有化解的可能。既然如此,祝昊宇对这人自然就没什么客气可言。

“哼!”黄衫少年显然也不是什么善茬,他重重地向身后一甩宽袖,“祝英台,你少拿什么士族风范压人!你未经宗族许可,便私自与寒家子结为异性兄弟,早晚有被收拾的一天,你就等着吧!”

黄衫少年这话一说,与他结伴归来的几个学子也一齐冷笑了起来,算是应和他的话语。

吟心却呆呆地、冒失地,忽然一指竹风院的内门,低声惊呼:“梁公子!”

那门口正站着两个颇为狼狈的少年,两人一高一矮,高个宽衫白帽,矮个麻衣包头,两人互相搀扶着,都是一般的灰土满身,而那高个少年的左臂之上,更仿佛被鲜血染红了一片!

卷一:意气三分胭脂色(修) 四回:梁山伯与马文才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还是吟心。

一看到狼狈归来的梁山伯与四九,吟心低呼过后,便连忙小跑着向他们主仆奔去。在她想来,她家小姐既然早已倾心于这位梁公子,那这位梁公子的地位便等同于未来姑爷,作为小姐的贴身丫头,她对梁山伯自然是要关心着紧的。

祝昊宇却呆了一呆,他还没善良到看到一个陌生人受了点小伤就紧张激动的程度。

当然,对祝英台而言,梁山伯并不是陌生人。对祝英台而言,梁山伯非但不是陌生人,还是无比熟悉亲近的人。所以一呆过后,祝昊宇也赶紧快步向门口的梁山伯走去。

“呵……这不是梁兄嘛!”适才与祝昊宇发生龃龉的黄衫少年忽然将声音一扬,带着一脸讽刺笑容站定,望向梁山伯,“梁兄你这是被人打劫了还是打劫了别人啊?我们尼山书院可是求学圣地,你衣冠不整,形容不端,却是个什么意思?”

梁山伯没有理会他,只是柔和地望着已到近前的祝昊宇,方正的脸上露出一个淳厚的笑容,低声道:“英台,我回来了。”

祝昊宇右手背到身后,左手扶住一身灰土尤带血污的少年,勉强笑了笑道:“回来就好,不过你这一身狼狈……还是快回房收拾收拾吧。”

梁山伯的眉头却非常敏感地皱了皱,他看出了祝昊宇笑得勉强。

“英台,你别太担心,我没什么的。”梁山伯仿佛安抚小弟般伸手拍了拍祝昊宇的肩膀,“只是一点小伤,我们回房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放开与四九扶在一起的另一只手,向吟心道:“吟心,我与英台回房,四九就先请你照顾一下,可好?”

吟心连忙扶住四九,使劲点头。

祝昊宇忍住心中的陌生与排斥感,左手又将梁山伯扶紧了些。

“英台,你的右手怎么了?”梁山伯一边直了直腰,视线忽然落到了祝昊宇负在身后的右手上。

祝昊宇扶着梁山伯,一只脚已经向前迈开,这时下意识地便是一顿,右手更是向着身后缩了一缩。

“英台,你怎么了?”梁山伯神色一紧,一手抓住祝昊宇的肩膀,另一手已快速抓住了他的右手。

如果祝昊宇仍是原来的祝昊宇,当此情景,他肯定暴怒起来。右手是他的逆鳞,当他的右手习惯性抽搐时,他从来都不会允许任何人碰触!

然而祝昊宇却终究已不是原来的祝昊宇,他的灵魂重叠进了祝英台的身体,他的怒火便如被玄冰压紧的活火山,不论心底如何咆哮冲撞,他还是必须蛰伏,再蛰伏!

“没……什么。”脸色有些泛白,祝昊宇笑得更是勉强。他右手手掌抽搐,手臂却蓄满了力量,准备好一有机会就快速将手掌抽回。

“英台,你的样子很不对劲,不如与我一同去找钟大夫看看吧。”梁山伯方正的脸上满是担忧,那仍然有些稚嫩的轮廓在这神情之下显得格外庄重。

祝昊宇发不出声来,只是忙将头低下。不知为何,真实年龄已过而立,并曾经手握庞大财势的他,面对这个仍然稚气未脱的少年时竟然感觉到了心虚。

毕竟是太过熟悉梁祝的故事了,即便早做好了心理准备,祝昊宇看到梁山伯的第一眼,还是觉得万分对不住这个人。

梁山伯是一个祝昊宇在传说里熟悉,在现实中陌生,而又应该熟悉的人。

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口,祝昊宇想起自己年少之时,冷漠地拒绝那个骄傲的千金小姐时,那个她说的话。她说:“祝昊宇,其实你一点也不冷漠,我知道,你拒绝我,其实是你太心软。”

骄傲的她竟然会如此说话,实在是因为,那个时候祝昊宇一无所有,而如果接受她,那么她就会跟着他一无所有——但祝昊宇自己知道,少年的自己,不止是心太柔软,更甚的,他缺乏勇气。

祝昊宇的勇气与自信是在挫折中建立起来的,就如同他的骄傲是在自卑中建立起来的一样。

这样的人,往往有着别样的偏执。而这种偏执又使得他容易陷入自己给自己结的茧里,从而形成了七分冷静,二分疯狂,一分淡薄。

再抬起头,祝昊宇将所有乱飞的思绪甩掉,只听得那黄衫少年说道:“呵……果然是非一般的兄弟情深啊!”而他一边说着,一边随意地弹了弹宽袖下摆,微扬着头踱到两人身边,“梁山伯,你上次欠我五两金,准备什么时候还啊?”

祝昊宇的右手手掌又是重重地一抽,梁山伯忙将抓住他手掌的手腕收紧了些,另一手轻拍过来,以示安抚。

嘴角微微抽了抽,祝昊宇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啼笑皆非,大概说的就是他现在的心情了。

“喂!”一边的黄衫少年不耐烦地走到两人近前,一手揪住梁山伯的衣襟,“梁山伯,我跟你说话呢!”

“谢兄,”梁山伯转过头面对他,苦笑道:“我何时欠你五两金?你莫要胡闹。”

“嘿……不记得了?”黄衫少年的脑袋微微歪了歪,又不屑地笑了起来,“也是,你怕是不知欠过了多少债,否则又怎会如此狼狈而归?定是……被某一任债主给打的吧!哈哈!”他说着大笑了起来,与他结伴的几个学子也跟着哄然大笑。

祝昊宇心中也是苦笑,他只觉得自己恍惚看到了一群高中的小朋友,正在上演校园威龙之类的肥皂剧。这个世界真是,不管什么时代,都不会缺乏无聊的人啊。

蓦地“砰”一声响打破了众人的大笑——好似一道重锤突兀地敲打在满地冰晶上,有几人甚至张大着嘴,都还没来得及合拢。

发出声响的是一座高有三尺余的大石墩。当然,石墩本身是不会发声的,它之所以能发出声响,只不过是因为有人将它高高地举了起来,又重重地摔了下地!

众人的注意力当即就被全数吸引,第一反应就是扭头往发声处看去。

只见一个窄袖笼冠的锦袍少年正一手提枪,提红缨亮银枪,一足高踏,踏石墩之上,然后满脸高傲地望向众人。那神情,仿佛俯视蝼蚁,又威风凛凛。

这少年,却正是祝昊宇踏出房门之时遇到的第一个与他打招呼的学子。对于这人,祝昊宇的印象仅是停留在“还算讲理,有点敏锐”的范围之内,却绝对想不到,这人还有这样的威风。

惊异地望向提枪少年,祝昊宇没注意到,自己右手的抽搐已悄然平息了。

“你们在吵架吗?”提枪少年淡淡道,“怎么不继续了?莫非,你们想要仔细观摩我的马氏枪法?”

“马氏?”祝昊宇皱眉苦思,感觉这“马氏”二字总是别有意味。

“英台,”梁山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很难受么?”

“他是谁?”祝昊宇仍然皱着眉头,下意识地就问出了口。

“他?”梁山伯很是担忧地望着祝昊宇,“你说马兄吗?他是马文才啊,难道英台你不认识了?”

“马文才?”祝昊宇双眉猛然一抬,微怔过后,蓦然大笑起来。

卷一:意气三分胭脂色(修) 五回:一笑传说事

“祝兄何故大笑?莫非马某姓名有何可笑之处?”马文才反手挽了一个枪花,长枪斜横,蹙起剑眉望向祝昊宇。

“没有,想笑而已。”祝昊宇大笑之声好不容易止歇,一边回话,脸上仍是笑吟吟的。当然,瞧瞧马文才这造型,这相貌,这气派——这就是传说中一身痴肥的蠢物马文才?

只怕任何一个听说过梁祝故事的现代人走到这里来,都要忍不住大笑的。

笑什么?笑世事荒诞?还是笑传说无凭?

笑什么?可笑而已。

祝昊宇右手的抽搐已经平静下来,他的心情也随着这一笑而轻松平静,就像是洪峰过去之后,深湖一般地平静。

“山伯,我们回房。”祝昊宇轻轻一拉梁山伯,与他相携着往寝房走去。这次没人再阻拦他们,这次除了他们,所有的学子都望着马文才,他不言不动,其他人也就一起不言不动。

祝昊宇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他将房门关上的一瞬间,马文才的眼里又闪过一道深沉地疑惑与考量。

祝昊宇现在却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马文才了,他现在苦恼的是,应该怎么坐。

“坐”,这原本是多么简单清楚的一个动作,对现代人而言,只要臀部有着落就是“坐”,可对东晋的书生梁山伯而言,“坐”,显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

一回房,与梁山伯一起转过了屏风,祝昊宇就顺势坐到床上。他的坐法是现代人观念里最普遍的臀部着床,双腿落地。

可这个时候,梁山伯有意见了。

“英台,你这……是何姿势?”他很是忧虑地望着祝英台,似乎在以为对面的人或许神志不清,“英台,你可有察觉?你今日,有些反常……”他说着,脸上的表情也很明显地表达出了他的潜台词,比如说:“英台,你是中邪了还是脑子坏了?”

祝昊宇一头雾水地回望梁山伯,顿了有几十秒钟,才反应过来——唐以前的古人们,多是跪坐,而几乎没有立坐的!

“哦,这个,这是坐啊……”祝昊宇顿了一顿,脑子飞快转弯,一边笑道:“山伯,你没听说过,胡人就是这样坐的吗?”

“哦?”梁山伯疑惑地望着祝昊宇,他脑袋微侧,一手虚抬,仿佛在测量着祝昊宇所谓的“坐”,“这是……‘坐’?胡人就是这样坐的?”

祝昊宇扯着嘴角,尽量含蓄地笑道:“是啊,这是胡人的坐法,你也试试,比跪坐舒服。”

他一边说着,心中已开始告诫自己,从今以后,一言一行都要一再多加注意,在未真正熟悉晋人的生活习惯之前,绝不能因为这些细节而引起别人的怀疑。

毕竟一次反常可以当做偶然,而多次重复的反常却足够引人深思了。

梁山伯当然想不到眼前的祝贤弟早已换了个灵魂,所以他半带惊奇半带钦佩地一叹,点头道:“英台你素日多有涉猎杂学,如今看来,所知果然广博,愚兄大有不如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曲起双膝,将臀部落到床沿上,也学着祝昊宇样子,“坐”了下来。只不过他的腰背挺直,动作僵硬,看起来正经得滑稽。

祝昊宇忍不住笑了笑,这次笑得却比此前任何一次都要自然得多。

梁山伯也笑了,他的笑容是一惯地淳厚。

“英台,这胡人的坐法果然一如他们行止般随意,既随意,且舒适。”梁山伯柔和地笑着说,手轻轻拍到了祝昊宇的肩膀上,“不过你我皆汉家士子,幼学经史子集,胡人坐法,私时尚可效仿,却不得传于众目之下。毕竟……我朝江北大好河山,正祸乱于胡人之手,当今也颇有收复之意,关于师法胡人之事,你我总该避忌些才好。”

祝昊宇双目微敛,点点头。

就在这一刻,他的脑子里瞬间便转过了无数的念头。

梁山伯这文绉绉的几句话,说来简单,实际上,却在里头包含了太多的信息。

如果以梁山伯为典型来看东晋正统士子的话,祝昊宇可以得出如下结论:一是思想开明,因为梁山伯对于学习胡人“立坐”并无排斥之意;二是颇以汉家正统而高居,因为梁山伯说到了收复江北,可见在他们的心中,原本汉朝的版图,仍该是属于他们晋王朝的;三是虽然相对开明,但在正式场合,礼法忌讳仍然不少,因为梁山伯说到底,还是在反对“立坐”,只不过他说得比较委婉罢了。

而除去这些,祝昊宇更注意到了关于梁山伯本人的一点东西。

比如说他言行的宽厚,以及最后的那一句“你我……”。

就在最后劝诫祝昊宇关于师法胡人之事需要避忌之时,梁山伯用的人称对象,竟然不是单纯一个“你”字,而是“你我”。

这就值得祝昊宇深思了。

深思在这之前,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关系究竟已发展到什么程度,才使得梁山伯在劝诫祝英台之时,会连自己也搭到了一起去呢?

“你我”二字,看来随意,但正是这种随意,才更显出在梁山伯心中,他与祝英台已是一体,自当祸福与共的意念。

联想到这一点的时候,祝昊宇的心深处都仿佛响起了一声遥远的叹息。

这叹息声不知从何处而来,却偏偏轻微又清晰,在他的心中萦绕不去。

祝昊宇是亏欠了梁山伯,只是这亏欠的程度随着梁山伯与祝英台结识的时间不同,在他看来,总也还是有轻重之别的。如果梁祝只是初识,祝昊宇对梁山伯的歉疚顶多也就停留在破坏了一桩感人传说的遗憾上,但如果梁祝感情已是深笃,他心里就不免有硬生生棒打鸳鸯的罪恶感了。

然而事实上,错的又并不是他祝昊宇,这种憋屈又疼痛的感觉让祝昊宇几乎就以为自己回到了曾经充满伤痕与无助的少年时代。

或许梁山伯自己还没感觉到,但祝昊宇已经感觉到了,这个梁书呆,对他“英台贤弟”的感情显然早已超出了正常的兄弟之情。

无论如何,对于梁山伯,祝昊宇都是欠下了。

因为他,使得梁山伯从此失去了他的祝英台。

微微一笑,祝昊宇心中自嘲,不明白究竟是自己钻了牛角尖,还是牛角尖击中了自己。

卷一:意气三分胭脂色(修) 六回:油盐衣食也麻烦

然而毕竟是无根的穿越一族,此刻的祝昊宇还没有资本去为梁祝故事做太多感伤,他当前最紧要的,还是适应古代生活。

这是将近两千年的时光鸿沟,此刻的祝昊宇无法预料,自己需要经历怎样的磨合与解读,才能堪堪填补住这几乎无法测量的鸿沟。

第一次痛苦经历来自于晚餐,当然,晋人们将晚餐称之为“夕食”。

祝昊宇的第一顿“夕食”,是在等梁山伯换好干净的衣物,收拾整理好自己的形貌后,才随他一起去膳堂吃到的。

膳堂在书院的东北角,而作为学子们留宿寝院的竹风院,却位于尼山的西北角,祝昊宇吃饭的第一个难题,就是从尼山西北峰下到尼山中腰,再从山中腰爬到尼山东北峰。

虽然很不理解当初创建尼山书院的人为什么要设计出这么一个折腾人的格局来,也很怀疑等他们到了膳堂以后天色是不是会黑掉,但祝昊宇却只能把所有疑惑都悄悄揣在心底,闷着头咬着牙,跟着梁山伯爬山。

尼山山势并不陡峭,相反,山上奇松怪石皆有,山花也清丽绚烂,总的来看,这景致是很宜人的——当然,前提是欣赏这宜人景致的人身体上并无任何不适。换句话说,如果谁一边走路,一边全身筋骨都跟着自己唱反调,只怕无论路边风景有多好,都会没心情欣赏的。

祝昊宇走山路的时候,就处在这么一个全身筋骨都跟自己唱反调的情况下。

这种不适,在他没有大量运动的时候,还没体现出来,但一旦走上这弯弯绕绕,一折几坎的小山路,他现在所处的这个身体与灵魂之间的违和与差异,就被持续着放大了。

首先是衣袍。晋人尚穿宽袖博带,祝昊宇此刻就是一身月白色的衫子,一走路,便见大袖翩翩,衣带飘然。当然,这姿势是极潇洒的,可是走山路的时候不合适啊。这端午时节,他却穿得里三层外三层,也不知有多少层,既不透风,又很容易勾着些花花草草什么的,稍不留神,衣服上又是几个印子,麻烦得祝昊宇还没走上十分钟,就感觉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这不是身体体力的问题,而是祝昊宇心理上无法承受这样的束缚。

毕竟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穿上大衫博带,第一次束长发,第一次……感觉到无处不是陌生,就连自己的身体也是陌生的。

他现在已经只能暗暗庆幸一下晋人还没有女子裹脚的习俗,庆幸自己至少不用承受那种摧残,以聊作安慰。

这一刻,祝昊宇忘记了自己曾经在事业上取得过多大的成就,也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怎样的风云人生,他已经不再是二十一世纪的那个金钻男士,他只不过是在古代挣扎着求存的一缕未来孤魂。

因为就在这里,就在这一刻,他才发现,他甚至必须从走路开始学习起,开始学习行走,开始适应古代的生活。

这一刻,祝昊宇发现自己无知得像个婴儿,这一刻,祝昊宇才蓦然感觉到,少年时代的自己,过的还不是最艰难的。而命运无法预料,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未来究竟是崎岖还是坦途。

人没有预料未来的能力,人能把握的,也只有现在而已。

然而这个事实,又让祝昊宇免不得多了几分淡薄无争之意。

他本是习惯于算计之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说的就是他曾经的辉煌。而这样的人物,到某一天忽然发现,原来不管自己如何算计,最后却逃不过命运的一纸笑谈时,他受到的又是怎样的打击?

或许不求闻达,不论功名,只愿自由闲逸度过新生,就是祝昊宇遭逢大变之后,心里最真切的念头了。

只是争得太多,他会累,而不争,又如何自由?

“英台……”梁山伯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打断了祝昊宇心中的纠结,“你今日……究竟有何不适?”他看着祝昊宇满头大汗,浑身不自在的样子,眼睛深处闪过怜惜。

“没什么……”祝昊宇一顿,讷讷地回他,“只是染了一点风寒,筋骨酸疼。”

梁山伯没有怀疑,他根本就没想过,他的祝“贤弟”会对他说谎。

在说了几句关心的话语之后,梁山伯又说:“英台,你这几日留在书院,都看了些什么书?晚膳之后,我们详细交流,如何?”

祝昊宇心中苦笑,祝英台看了些什么书,他又怎么知道?而他本人所学,又大多是经商之道,对中国古代文史不过有个粗略的了解而已,在这种对时事一抓瞎的情况下,他能跟梁山伯交流什么?

从来都是多说多错,梁山伯对祝英台又是无比熟悉,这个时候,祝昊宇根本不敢跟梁山伯多说话。

“呵呵……”先是有些干巴巴地笑了声,祝昊宇微一犹豫,才抱歉道:“山伯,我今日身体不适,想早些休息,交流之事,只能另找时间了……”

梁山伯面上又生起些了疑惑,他微微瞠目道:“英台,你何故与我如此客气?你我同窗二载,兄弟同心,你今日却为何……”

“我有点头疼。”祝昊宇忙打断了梁山伯的话,他一边皱眉表示不适,心里头一边苦笑不止。这可不是少说少错,这几乎就是逢说必错了。

还好在梁山伯的心中,对自己的英台贤弟始终是万分信任,也十足关爱的。祝昊宇一说到头疼,梁山伯就不再多言,只是举止上,对他更显爱护。

到两人走进膳堂的时候,祝昊宇就只感觉到全身几乎都要散架了,而肚子却饿过了头,看到食物以后,非但没有食欲,反而开始反胃。

这已经算是不正常的晚餐了。因为申时已过,就连酉时都将过尽,青瓷油灯也已经点了起来,而膳堂之中,除了书院的管家与几个仆役,就只剩梁山伯与祝昊宇。

祝昊宇估摸着,大概是自己走路太慢,所以错过了正常的“夕食”时间。

当然,这个时候他是什么也不会说的,他已经决定了,以后尽量少说话,实在不行,装病装哑也要坚决贯彻沉默是金的信条。

“梁公子,祝公子。”膳堂管事歉意地笑了笑,“米饭已经没有了,只有几张截饼与几块蒸糕,暂且将就了,可行?”

梁山伯点点头,温和地笑道:“都可,就烦请管事先生了。”

他又轻轻拍了拍祝昊宇的肩膀,然后当先走到一张矮几旁跪坐下。

祝昊宇仔细观察着他的坐法,发现他是双膝跪在筵席上,而臀部却贴着脚跟,腰背又挺直着。这姿势,与跪地几乎无异,只不过重心并不是全在双膝上,还有很大一部分由脚后跟和脚背承受着。看起来,这可能比单纯的跪地还要让人难受些。

祝昊宇在心底犹豫了一下。

——他并不是怕受苦,而是在与自己“男儿膝下有黄金”的观念做斗争。

当然,为了适应这个时代,祝昊宇的犹豫只是持续了小小的几秒钟。

然而就在他双膝跪下的那一刻,他却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心房上,仿佛脆响了一声,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而他,不知道丢掉了什么。

卷一:意气三分胭脂色(修) 七回:入夜松涛万声寂

“邦邦邦……”更声响了起来。

“二更了,”梁山伯抬头望望墨蓝的天色,一手扶住脸色难看的祝昊宇,关心道:“英台你忍忍,竹风院就在前面,我们马上回寝房休息。”

这是他们用过晚餐以后了,这个时候,他们正走在山路上,而祝昊宇全身的不适已经达到一个高峰,他浑身冰冷得几乎就连呼吸都困难。

祝昊宇心里有些烦躁,手指也有些蠢动。虽然浑身不适,但他还是清醒地知道,当自己右手食指和中指微微张开时,就表明,他非常想抽烟了。

他现在需要一支烟,他想念尼古丁的味道。

只是不知道,这东晋之时,烟草有无传入中华?

祝昊宇有些走神地想:“西汉的时候丝绸之路就已经很繁华了,大概,现在也有烟草了吧,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能再抽上一支烟?”

而事实上,他的心中又非常清楚,烟草是自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后才开始传播大陆的,如果按照原本的历史走向,东晋时代根本不会存在烟草,自然也不会有香烟。

“可是难道记载中的历史就一定是真实的吗?难道历史就不可能被改变吗?似乎历史上本就没有真实的梁祝,我也不过是进入了一个传说的世界。而如果这个世界上会出现一个文武双全的马文才,那谁又能保证,这世上不会出现一个能够吸上香烟的祝英台呢?”

这一瞬间,祝昊宇被自己的胡思乱想给逗乐了。

他忽然仰头,无声地笑了起来。

“英台?”梁山伯顿住了脚步,担忧地望着祝昊宇,“英台,你今日可是有心事难解?”

“我在想……”祝昊宇也停住脚步,仔细想了下措词,终于试探着问道:“山伯,你说我们书院名字是何由来?为什么叫尼山书院?”

梁山伯微微错愕,失笑道:“英台,你这一整日魂不守舍,却是在想此事?”

祝昊宇这次没再犹豫,而是忽略掉身体上所有的不适,提起力气,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书院名字是何由来”,这个问题看来很是无关紧要,也有点莫名其妙,但这之间,其实却包含了一个无比重要的信息。

因为对历史并无精研,再加上初回古代,精神状态不佳,所以祝昊宇也是直到此刻才忽然想起,那流传千古的梁祝故事之中,根本就有着一个超级大BUG!

这个BUG,正是来自于“书院”这个学府之名。

有史考证,“书院”之名,始于唐代,“书院”教育,兴盛于宋代——既然如此,那么仍然处在公元4世纪的东晋,又何来的“书院”?

梁祝故事毕竟不是从正史流传下来的,它甚至,连野史都够不上,至多说来,它也不过是一个传说。

这个传说中的主要地点“尼山书院”,可能最初并不是书院,可能它不过是个小小私学,也或许是一个名不经传的官学,但在最开始,它不会是书院。

“书院”之称,也许是唐以后的文人们太过浪漫,才给于了艺术添加,也可能是故事在流传中就自然地慢慢走了样,但无论如何,在正史之下,“尼山书院”是不会存在的。

既然如此,那么当故事中的人物地点真实出现,这又代表着什么呢?

代表他祝昊宇所穿越到的根本就不是历史中的那个东晋,而是一个莫名的架空时代,还是表示正史所言,根本就不可信?

当然,就目前的祝昊宇而言,无论事实更符合哪一种,他所需要知道的,都只有一个根本点,那就是了解、熟悉,并深入认识这个时代。

“我们书院建在尼山。”梁山伯的回答却让已经很有心理准备的祝昊宇大吃一惊,他说:“英台你应该知道的,自当朝谢丞相革新官学与私学制度,建立书院体系以来,尼山就有了万松书院。万松书院取‘入夜松涛万声寂’之意,说的就是求学士子当有松柏一般的苍劲风骨,同时深明时政礼法,谨守言行,在不该多言之时,自然保持沉默。而到后来,沉默已成定俗之时,万松书院的名号也就渐渐没人再提起,从此众人多数只知尼山书院。”

祝昊宇轻轻哦了一声,心中反复地就开始琢磨起“当朝谢丞相革新官学与私学制度,建立书院体系”这个信息。

这表示什么?

是东晋早已出现书院,只不过这段历史后来散佚在后世的时光洪流中了,还是这位谢丞相的胸中别有乾坤?

祝昊宇的心神被这位“谢丞相”高高地提了起来,他细细考量着,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呢?

不知为何,因为这个人,他心中竟生起了几分隐约的不安。

“好了,英台。”梁山伯又说:“我们还是速回寝房,你今日不适,便早些歇息吧。”

到两人回房的时候,吟心与四九已经在两人寝房之中候着,并铺好床褥了。

吟心正拿起一个精致的百花青铜鼎,自其中置换新的熏香。

梁山伯的眉头先是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然后笑着与两人打了招呼,又问了问四九的伤势,这才除下白帽与大衫,示意祝昊宇可以歇息了。

“公子,”吟心先向着祝昊宇乖巧地行了一礼,然后笑吟吟地捧起百花鼎,放到书案角上,很是开心得意地道:“今天戌时刚起的时候,阿德哥来了书院,除了捎来家书,还有一盒息心香,这可是刚从安息国商人那里得来的,只比贡品稍次的上等好香呢。”她一边说着,一边又从袖中暗袋里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了祝昊宇。

祝昊宇随意接过,抿了抿苍白的唇,淡淡笑道:“已经很晚了,吟心四九你们也快去歇息吧。”

没得到主人的惊叹,吟心有些无趣地扁了扁嘴角,倒是四九在旁边惊讶地嚷嚷了起来:“安息国的香?是不是很西边,很西边的那个安息国?这可真是……吟心,这可不是一般的富贵人家用得起的东西啊,听说皇宫里头的香料都很难得呢,你们家真了不起!”

吟心又得意地翘了翘嘴角。

祝昊宇这才稍稍感觉到,原来在东晋,香料珍稀非常。

这大概也算是祝昊宇来到东晋后,被动上的第一堂物价课吧。

颇有些自嘲地笑笑,祝昊宇一转头,忽然看到梁山伯的神色有些不愉。

那神情,分明是在说:“这般奢侈,可知民间疾苦?”

卷一:意气三分胭脂色(修) 八回:险险也悠悠

夜来,青瓷油灯上小火苗轻轻摇曳,息心香清幽迷人的味道浅浅弥漫到了整个寝房。

这个时候,吟心忽然注意到祝昊宇的脸色,又低声惊嚷起来:“公子……你这是……怎么啦?”她说着话,忙抢到祝昊宇身边小心扶着他的一只手臂,担忧得反复道:“公子的脸色怎会如此?公子的脸色怎会如此?这可……可该找张大夫看看才好!”

祝昊宇摇摇头,伸出另一只手轻拍吟心的小脑袋以示安抚,带着微笑道:“不必,我只是乏了,歇息一晚便好。”

到这个时候,梁山伯的担忧也自然盖过了他的不满,走上几步,梁山伯附议吟心道:“英台,吟心所言正是,这歇息之前,还是先找张大夫看看,可好?”

祝昊宇拗不过他们,以他的立场,也不便再坚持,终于还是只有无奈地答应了。

然而将到张大夫医馆的门口时,祝昊宇又犹豫了。他忽然想到男女脉象之间的区别是很大的,如果那位张大夫为他把脉的话,岂不是就能看出他这身体分明是女儿身了?

尼山之上,与竹风院刚好隔一个小山头的医馆门前,祝昊宇拉着吟心的手,硬是叫住了几人的脚步。

月明星稀,吟心在月光下皎洁可爱的小脸微仰,疑惑的问祝昊宇:“公子,怎么啦?”

祝昊宇心中稍定,将头凑到吟心耳边小声问道:“张大夫可以信任吗?”

吟心先是疑惑地望了祝昊宇一眼,接着脸色一白,猛然警醒。

“哎呀!”小姑娘心里一急,先是小小惊呼一声,然后紧张又可怜地望着祝昊宇,竟是不知所措,慌得第一反应便是求助了。

祝昊宇心中好笑,这小丫头机灵是机灵,但到底还是太稚嫩。他的心房悄悄地柔软了一下,又回给吟心一个安抚的微笑。

视线对上梁山伯带着疑惑与忧虑的眼睛,祝昊宇微微侧开头,仿佛想起什么事情一般轻“咦”一声,然后道:“山伯,寝房里息心香还燃着吧,有些浪费了,不如你与四九先回房息了熏香,我这里有吟心陪着便可。”

梁山伯仍然疑惑,接着又欣慰一笑:“英台你能有这份俭省的心思,也是不容易,但……”他略一犹豫,还是担忧道:“你的身体……”

从寝房到医馆门口,祝昊宇的身体状况其实已经好了很多,这几番折腾,他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对这陌生的身体竟是渐渐适应了,虽然这适应未必有多深,但应付目前,还是足够。

“医馆已在眼前,山伯还是速回,不必担忧我。”祝昊宇直了直本因疼痛而有些佝起的腰,神色间已经从容了许多。

梁山伯又仔细看了他一眼,终于点点头,一转身,向四九招招手,便往竹风院的方向行去。

祝昊宇悄悄松一口气,正要跟吟心说等他们走远后,自己二人也干脆离开之时,梁山伯忽又转回身!

“山伯……”祝昊宇下意识地便脱口唤他。

梁山伯点点头,又嘱咐道:“英台,你要当心些。”

祝昊宇先是出身冷汗般心里一松,接着又悄悄自嘲着自己是越活越回去了,竟然一惊一乍地定力太差,然后是一边点着头,一边笑道:“山伯放心。”

梁山伯自然料不到祝昊宇此刻的复杂心思,只是应一声,又转身继续往竹风院走去。

“公子……”吟心拍了拍胸脯,小嘴微微噘起,小声抱怨,“这位梁公子真是折腾人……”

然而吟心话音刚落,梁山伯又忽然转身,大步越过祝昊宇和吟心,径直便走到医馆的台阶上,敲起了那已经紧闭的大门。

祝昊宇和吟心根本就没反应过来,而那敲门声已是“咚咚咚”地响起。

吟心小手拍到额头上,苦着脸,夸张地哀叹道:“这下完啦!梁公子的手脚怎么这么快呀!”

那边梁山伯扬声道:“杏儿,烦请开门,英台不适得很,要找张大夫瞧瞧!”他连着喊了两次,直到里面传来一声清脆的应门声,才又转过头,对着祝昊宇憨厚地笑道:“英台,张大夫脾气有些急,我先帮你把门叫开了,等你进去我再回寝房。若是张大夫……你有事多找杏儿帮帮忙,对张大夫你可尊敬些,别……”

他嘱咐未定,而门闩嘎吱几声,一扇侧门页子已被杏儿打开了。

油灯光从药堂里暗暗地透出来,照在开门的杏儿身上,显出他十来岁的幼小身形,有些清灵的可爱。

祝昊宇没料到杏儿竟是个十来岁的小男童,而听梁山伯的语气,这杏儿却是个十分懂事并且很能说得上话的人物。古人之早熟,可见一斑。

不过此时的祝昊宇也没工夫去过多考虑杏儿如何,他早忙着暗暗叫苦,思索着该怎么度过这一难关。原本他是支开了梁山伯便准备与吟心自行离开的,哪想这家伙硬是周到得过分,生生地就把门给叫开了!

“梁公子,祝公子,二位好。”杏儿清清脆脆地开了口,“先进来候着吧,老师尚有些事情,少待便出来。”

“多谢杏儿了。”梁山伯向他温和地笑了笑,“英台不适,想找张大夫瞧瞧。我暂且先回,英台这边……还望杏儿能帮忙照拂一二。”

而望着杏儿煞有介事认真点头的小脸,祝昊宇的心情倒是莫名地一松。连这么一个小男孩儿都有这般气度,难道他祝昊宇前世三十年是白活了么?他有什么好担忧的?即便命运无法预料,但他祝昊宇也不是任由宰割的!

梁山伯终于是带着四九走了,祝昊宇和吟心也随着杏儿进了药馆的外间药堂。

“杏儿,”刚刚在药堂中站稳了,祝昊宇四目一顾,目光从一格格小药箱子上划过,又落回杏儿身上,“医馆平日里用的这些药材,都是你炒制整理的么?”

杏儿清秀的小脸上表情很是严肃,他非常认真地答道:“祝公子有所不知,并非所有药材都需炒制,同一味药本,生时一性,熟时一性,炒制一性,酿制一性,干燥一性,半湿一性。一药百味千性,岂是炒制可以概括?祝公子虽然是清贵的士子,但人生来便难免老病,对一些基本的药理也该多了解些才是。”

祝昊宇带着惊叹紧紧地望着杏儿,目光灼灼地直到杏儿小脸上都泛起了红晕。

祝昊宇赞叹地笑了。虽然被一个十来岁的小童给说教,看起来是很丢脸,但他却没有不好意思。在他的观念里,术业有专攻,他犯不着因为自己的短处赶不上别人的长处而羞愧,面对有专精方向或者潜力突出的人才时,他的反应通常都是鼓励交好,并尽量使这个人才加入到自己的事业当中来。

穿越到东晋,祝昊宇虽然不再需要时刻为着那份商业版图而劳心,他也没有了必须为之拼搏的事业,但一些习惯,都是渗透在他灵魂里的,有些时候,几乎不用思考,他的本能就会告诉他,什么情况,应该怎么应对。

“小杏儿跟随张大夫,名师高徒,将来成就必定是不凡的。”祝昊宇伸出手自然地轻轻抚了抚小童的脑袋,笑容温和,“夜色已深,若是不便打扰老师,便由杏儿来为英台诊病如何?”

“祝公子,我……”杏儿讷讷着,不知如何应答,本来就有点泛红的小脸更是在瞬间涨得快熟了一般,两团红晕憋在他的小圆脸上,有点傻呆呆地可爱。

然而祝昊宇还是注意到,杏儿灵动的双眼中同时闪过了兴奋与失落的复杂情绪。祝昊宇能理解杏儿的想法,对于学了一肚子医理的小朋友而言,实践自然是件无比值得期待的事情,但张大夫在这方面大约对他是多有限制,所以小家伙即便期待,却又还是失落。

“杏儿可会诊脉?”祝昊宇又问。他已经想到,此刻解决身份暴露危机的最佳方法大概就是避开张大夫的诊脉,而换上小杏儿来上阵。不论杏儿诊脉的水平如何,面对他总也比面对张大夫要好。

杏儿小脸依旧通红,却垂首不答。

“咳咳……!”内间忽然传出几声充满气势的咳嗽声,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声音带着说不出的傲慢传到了药馆里几人的耳中,“医家传道,望闻问切,四般手段,样样是大学问。杏儿他才几岁,望、闻、问尚且差得太多火候,他又如何有资格去学习切脉?祝英台,你无知,难道要我张鸿的弟子也随你一同无知么?”

这话实在是严重了,祝昊宇听着,脸色就有些沉。他虽然向来尊重人才,也能理解这些人的恃才傲物,但这并不等于他就会乐意成为被“人才们”所傲的那个“物”,“恃才傲物”,在现代管理理念里,也从来都不是一种值得欣赏的品质——然而这里不是现代,祝昊宇也不再是拥有庞大财势的那个祝昊宇,他不能对张鸿怎么样,他甚至连表现出些许不敬……都不合适。

祝昊宇想到了梁山伯的提醒与告诫,也算是明白梁山伯为何对他找张大夫诊病的事情这么不放心了。

“张大夫,无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知者缺乏化无知为有知之心。张大夫会吝于传道么?”虽然早已经过了年少冲动的时候,但祝昊宇的回话里还是小小地带了点刺。他考虑到的还是祝英台的性格,以祝英台敢于易装求学的脾气,会容忍别人说自己无知吗?

张大夫又傲慢地哼了哼,然后冷笑着道:“我为何要向你传道?你若真好学,自己求道去,莫来烦我!杏儿,将你望、闻、问的手段施展出来,让这无知之人好生体会,医家一道,即便不诊脉,其中精深也远非他这外行所能想象!”

小杏儿双目蓦然闪亮,他重重地应声回道:“是的,老师!”

而祝昊宇,却微笑着不再言语。

卷一:意气三分胭脂色(修) 九回:尼山日明净

折腾半宿,杏儿最终也只是给祝昊宇开了个补气宁神的方子。当然,祝昊宇原本就没病,他只是不适应新生的状况而已,所以硬要杏儿从他身上看出什么大毛病来的话,也是不可能。

倒是祝昊宇领了药,临走的时候,张鸿又讽刺了他一句:“果然是金贵的大少爷,无病无灾的也非要诊病来喝碗宁神汤!”

祝昊宇见识了他的古怪乖张,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提了药,拉了吟心,转身便走。身后只留下杏儿歉意与感激的微笑。

第二天却来得很快,做梦一般,祝昊宇摇身一变,就成为古代学子了。

虽然是重回学生时代,但这毕竟是东晋的学生时代,刚开始走进书院课堂的时候,祝昊宇是别抱有三分期待与好奇的。况且东晋本不该出现书院,如今硬生生地有了书院,那么这个书院是什么样子的呢?

卯时日出,祝昊宇被梁山伯叫了起来,开始晨读。硬着头皮读了一个时辰,也就是两个小时的《尚书》后,辰时到了,祝昊宇又随梁山伯爬山,开始了痛苦的“朝食”。

不过早餐时的祝昊宇还未能预料到,去膳堂时爬山的痛苦其实跟课堂上一跪坐就是一整天的痛苦比起来,根本就不算什么。

书院的课室正处在尼山中腰,当祝昊宇从“万松书院”的横匾底下跨过时,这才知道,原来前两次从竹风院到膳堂路上的那一重重宫檐大院,正是万松书院的主体。其地位大概就等同于现代大学的教学大楼与文化研究院。

普通课室在西院。

跟着梁山伯,走在陆续进入课堂的东晋学子们中间,祝昊宇恍恍惚惚,心也似乎年轻了起来。万松书院的学子们大多是朝气蓬勃的,年轻的身体多半也赋予了他们年轻的心。

这其中除了祝昊宇外,就只有一个人有些特别的与众不同。那是一个看起来便带着几分病态的男子,虽然他的面容并不是多么的显老,但祝昊宇的相人经验还是告诉他,那个人最少有四十岁了。

很明显,走在学生中间垂首沉默的那人不会是个老师,那么,他会是谁呢?

然而祝昊宇还是很快就将那人忽略掉了,毕竟他要面对的事情太多,如果是面对与当前生活无紧要关联的人或事,他是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的。

他还不如去仔细欣赏欣赏眼前的建筑——这是双页的大门,屋墙以木质结构为主。明净的窗口上挂着细条竹帘,阳光温暖生辉,正照在先生坐席之后,“为学不怠”的横匾上,满是勃勃生气与安详充实之意。

祝昊宇与梁山伯同桌,跪坐了下来。

到所有学子都已到齐后,钟鸣三声,学子们再次起立,迎接夫子。

走近课室的是一个头裹布巾,两鬓斑白的小老头儿。他也是宽袖博带,比较有特色的地方是额头。他的额头上横着三道深深的皱纹,像是三道横江。祝昊宇毫不怀疑,如果放枝小毛笔到他的皱纹之间,他绝对可以使毛笔不移不动,稳如山峦。

不过这位夫子对自己形貌的特色倒是很坦然,他所有头发都梳到了一个发髻里面,走路时头微微昂起,气派的同时,额头也全面大方地接受着众人的注目礼。

走到讲台上,清了清嗓子,他开始说话:“各位学子,首先欢迎大家假期归来,回到书院。接下来我宣布一个消息,王博士①因归京省公,事务繁忙,所以将延迟三日回归尼山。在这三日之间,将由我与刘助教②负责众位的课业,希望大家为学不怠,一如既往。好了,坐下,下面开始点名。”

他说着,拿起一卷蓝色封皮的册子,开始点名。

祝昊宇忙打起精神,借这大好机会认识自己的同窗们。

“马文才!”

“到。”前排一个英武俊朗的高大少年站起身,正是昨天下午内院之中扔石提枪的那个少年。

饶是已经知道这人就是马文才,祝昊宇还是再次惊奇了一下。

“王柏成!”

“到……”这个声音应得懒洋洋的,却是昨天下午穿着黄色衫子,似乎与祝英台过节不浅的那个少年。

“宴熙!”

“到!”这个声音却应得特别响亮,站起身的是一个黑黑矮矮的少年。他给了祝昊宇非常深刻的印象,因为他的眼睛极明亮,明亮得就像午夜的星星。

“桓漱文!”

“到……”这个少年也应得懒洋洋的,但他的相貌俊美非凡,所以即使他是懒洋洋的,也显得特别的赏心悦目。而王柏成懒洋洋时的样子与他一比,竟全然就成一无赖了。

“管愁城!”

“到。”这次起身的是一个四十来岁模样的高瘦男子,他肤色苍白,下巴上胡茬子青黑的,整个人显得很是忧郁而难以亲近,正是祝昊宇先前注意到的最年长的那个学子。

“傅真!”

“……”

“顾杰!”

“……”

一直念过四十个名字,这位夫子才合上花名册,所有人也都算及时赶到归假。

而祝昊宇,却以一种神奇的效率记住了所有的名字与相对应的人们。这是他在商场上练出来的高级技巧,毕竟在现代职场,记住也同时等于一种尊重,记住别人也是一种筹码。

“咳……”夫子清了清嗓子,“依照进度,今日温习《礼记》,请诸位先读两个时辰,如有疑问,可再与我辩难。”他一边说着,视线在课堂转动,最后竟带着几分鼓励地落在了祝昊宇的身上。

那眼神,似乎就是在说:“祝英台,你好好读书吧,等下辩难的时候,我就等着你了。”

祝昊宇心里开始有点紧,他感觉到又一个新的难题摆在了眼前。

“辩难”,这个词他理解,也就是诘难,探讨异同的意思。

可是《礼记》,他不理解啊。

作为一个还算是高级知识分子的现代人,祝昊宇的学识与见闻也可以称之为广博了,对于中国古代史,他也在心中有着大致构架,同样,他也能轻松读写繁体字,看懂普通文言文。但这些,并不等于他会去看《礼记》。

大学时代,读读《诗经》玩风雅这种事情祝昊宇是做过不少,但他还没无聊到仔细学习《礼记》的程度。

可是他祝昊宇不学《礼记》,不等于祝英台也不学《礼记》啊。祝昊宇仔细翻过祝英台的书,从书上的笔记祝昊宇就能看出来,《礼记》是祝英台常读的。本来按照祝昊宇的理念,要想在东晋生存下来,至少在经史文章的学习上他要达到祝英台八分的水平才行。然而时间是不等人的,至少眼前这位郭夫子他就不会等着祝昊宇把古文恶补上来了以后再把他当成祝英台。

赶紧从书箱里翻出《礼记》来,祝昊宇知道,等下辩难的时候,夫子十有八九会叫到自己,而为了不显得与祝英台之间的差距太明显,就算只有四个小时,祝昊宇还是得抓紧时间补补。

“英台,你素日精读《礼记》,稍后可以好好一展所学了。”梁山伯微笑。

祝昊宇只感觉到额头上黑线一条一条地暴增了起来。

名词解释:①博士,②助教:助教,国子监教师,西晋咸宁二年(公元276年)立国子学,始设助教,协调国于博士传授儒家经学。

卷一:意气三分胭脂色(修) 十回:英台英台玉冷香

以祝昊宇粗通皮毛的古文学识,他刚好知道,《礼记》是一部儒学经典,被后世归纳总结在十三经之中,记述的主要是秦汉以前儒家的各种礼仪制度,其中涉及到了冠、婚、丧、祭、乡、射、朝、聘等方方面面。

然后祝昊宇就疑惑了。

以祝英台这种敢于藐视世俗礼法的性子,又怎么会对《礼记》感兴趣,甚至还精读呢?

四个小时读通《礼记》,这明显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祝昊宇在初时的紧张过后,也就放下了这个很有点挑战自己天才程度的想法——当然,即使这个世界上真有天才,也绝不可能出现那种能在四小时之内,精读好一部篇章长达四十九节的儒学经典的人物。

至少祝昊宇就非常明白,他绝不会是那种人。

那么如果不去追赶祝英台对《礼记》的研习深度的话,是不是可以避重就轻,从另一个角度来阐述《礼记》,暂时把“辩难”这一关给度过去呢?

祝昊宇收敛好心神,开始仔细阅读《礼记》的目录,想要从中找到一篇最方便自己提出“辩难”的文章。

从《曲礼》开始,一直到《丧服四制》,祝昊宇反复将整本书卷给粗略翻过了三遍,终于敲定了一篇《儒行》。

选定《儒行》,不仅仅是因为魏晋风行玄学清谈,名士之间多喜重老庄而轻孔孟,从而使得这个题材很适于拿来辩难,更是因为这一篇是祝英台笔记与注疏做得最多的一篇。从这里,祝昊宇也更深一步地理解了祝英台的思想,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对一部著述礼法制度的经书感兴趣。

《礼记》既然被定义为儒家经典,自然不会单单只是论述礼仪制度那么简单,更深一步来看,《礼记》其实是借礼仪之名,描绘和构想了儒者的理想境界与经典哲理,以及儒家定义里,为人的立身根本。

而在祝英台的个人批注里,是这样解释的:《礼记》之说,非礼仪,作人也。

礼仪,或许在先贤的眼里,不过是给愚人看的规范,以方便他们学会作人罢了。

祝昊宇深深感叹了一声,难怪祝英台居然好读《礼记》,原来在她的眼里,《礼记》竟然是这样的么?

祝昊宇开始静心研读《儒行》,两个时辰不知不觉就走了过去。

夫子轻轻用竹片敲起了书案,清清嗓子,朗声道:“学子们,暂且放下你们手中的书卷吧,学问学问,有学有问,可不要只学不问……好了,辩难的时候到了!”

祝昊宇平静地放下书卷,望向这个额头很有特色的小老头儿。

这老头说话倒不像传说中的夫子们古板,竟还有几分趣味。

“怎么?你们就都只学不问?”夫子的视线在学生们脸上一一扫过,这个时候,虽然所有学子都依言放下了书卷,但却没有人主动提出辩难。

“是只学不问,还是说,你们都懂了,不需要辩难?”夫子的脸色有些沉了下来,“或者说,是我郭慎行品级太低,诸位不屑与我辩难?”

气氛在瞬间沉闷了起来,学子们的脸上有些开始现出惶恐。

祝昊宇忙站起身来,直接向这位名叫郭慎行的夫子一躬身为礼道:“夫子,我有疑问。”

虽然郭慎行没有直接点祝英台的名,但之前他有过示意却是不假。在这个时候,祝昊宇可不敢有分毫怠慢。更何况,读了四个小时的《儒行》一篇之后,祝昊宇有了些底气,也不是那么害怕面对“辩难”了。

他甚至树立起了自信,开始有了一种血液微微沸腾,意气万分飞扬的感觉。

这就是古代,这就是魏晋,这就是辩难么?

“好,”郭慎行倒也干脆,他直接踱到祝昊宇的书案前,点头道:“有何疑问,你说。”

祝昊宇微带笑容,问道:“夫子,孔子着儒服否?重儒行否?”

郭慎行额头上的皱纹又向内收了收,显得更深了些。

祝昊宇的问题有点尖锐了,晋人虽然为学之风十分开明,但敢于如此公然直论先贤的毕竟多半是那些久负盛名的名士,以祝昊宇这个还没毕业的小家伙而言,在课堂上这样问,毕竟是有些出格。

郭慎行到底还是经验丰富,微怔之后,便反问道:“祝英台你为何有此一问?”皮球马上又给踢回了祝昊宇。

“儒行有云,”祝昊宇胸有成竹,接下郭慎行的问话,便开始侃侃而谈,“‘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与?孔子对曰:丘闻之也,君子之学也博,其服也乡,丘不知儒服。’

夫子,这一句,是不是说,孔子不着儒服?所谓儒者,入乡而随俗,和顺而自重,不以衣冠论身份,只以品行论高低?”

郭慎行点点头,少待,又道:“不以衣冠论身份是不错,但只以品行论高低之言论,祝英台,这是你自解的吧?”

祝昊宇笑笑道:“难道不是吗?夫子?”

郭慎行想了想,很老实地一叹道:“祝英台,你可知何谓九品中正?所谓上品无寒士,下品无世族,衣冠即身份门第,不看衣冠,只看品行,你说对吗?”

这下轮到祝昊宇呆了一呆。

他的论点全部都是来自于祝英台留下的笔记注疏,要他自己随便向世人解说他本人的观点,他还没那个准备。可现在看来,这祝英台的思想还真不是一般的叛逆于时代呢。

不过这位夫子也是个妙人,回答问题又实在又滑溜,既能一再把皮球踢回给自己的学生,又能毫不掩饰地直说门第,实在是似憨实精,胆大心细。看样子,他虽然长相太特色了点,这为人处事,倒是一如他的姓名:“慎行”啊!

祝昊宇脑中念头几转,忽然发现大多数同窗们的目光在这一刻竟都集中在了梁山伯的身上,那些目光中有鄙夷,有冷漠,也有深深的戒备。

这是为何?

祝昊宇一侧头,看到梁山伯淡然的神色,心中忽然一紧,明白了。

正如这位郭助教所言,“上品无寒士,下品无世族,”梁山伯身处在这些求学的士子当中,却分明是身份低微的寒士,那么在如今的九品中正制度下,他岂不是注定了只能是下品?

寒士即下品,即便他才学再好,又能如何?

祝昊宇心中微一叹息,现代人尚且好论门第,更何况是在这连科举制度都还未能起始的东晋?

不能唯才是举,那么这个书院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不知为何,祝昊宇的心中竟忽然生起一股怒气,这怒气愤然而浩荡,忽然击打在他的灵魂之上!

然而他的心中却骇然——这不是他的情绪!

没等祝昊宇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的愤怒却已经压抑不住。他几乎就是在这愤怒的驱使之下,昂然站立,冷然辩论:“我说不对!夫子。儒行有云,孔子曰‘儒,其坐起恭敬,言必先信,行必中正’,曰‘忠信以为宝,多文以为富’,曰‘见利不亏其义’,曰‘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夫子,如果只看衣冠,而品行无益,那么假如天下上品名士皆言而无信,皆寡学薄义,皆贪生怕死,可杀可辱,那么你说,气节何在?家国何安?民族何存?”

恍惚之间,祝昊宇只感觉到自己一拂衣袖,便欲离席而去,中途退学。

恍惚之间,祝昊宇心中生起了一股无比奇妙的感觉,就在这愤怒陡生的一刻,他那来自未来的灵魂仿佛升华,与千古奇女子祝英台的灵魂深深碰撞,交融在了一起!

他依稀是看到了,那个女子思想闪光之璀璨,完全穿越了时空与世俗。

她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在时光洪流的夹缝之中,在一个永远也不会真正见面的现代灵魂面前,开出了冷香浩然的美丽花朵!

有这么一刻,祝昊宇既自卑又自豪。

他才明白地发现,自穿越以来,他最苦闷的地方,其实并不是怎么适应古代的生活,而是怎么去面对变成了女性的人生。

他才发现,原来他虽然一向也算尊重女性,但在潜意识里,总还是以身为男儿而自豪,总觉得既为男儿,那么双肩可挑家,可担国,那么头可顶天,腿可立地,胸膛可以融化一切!

祝昊宇其实有点大男子主义。

所以即使是失去了原本的一切,由现代金钻男士而变成了一个古代女子,从在现代的挥洒自如之中沦落到战战兢兢做古人,他也依然保持着强大的理智与克制。

因为他总觉得,哭泣与颓丧是弱者无能的借口,他既然是堂堂男子汉,自然要有男子汉的骄傲与勇气。他曾经从一文不名起家,而挣到了一个资产上亿的大公司,他为个人定制了踏实做原则,为企业定制了诚信做文化,他却忘记了,这一切的努力基础不应该只是建立在男性的骄傲之上。

为人的骄傲,才是人的根本,这一点,与身为男人还是女人无关。

只是大男子主义的祝昊宇,一向都觉得,因为是男人,所以必须坚强,因为是男人,所以也要事业有成。

但事实上,所谓正直、勇敢、宽容、坚定等等,从来也不是男人的专利——按照红氏的说法,男儿都是泥做的浊物,祝英台如此冰心玉骨的身躯,却被他祝昊宇的灵魂给强行霸占了,他如果觉得自己亏大了,那么祝英台的苦处,又向何处诉说去?

这一刻,对于祝英台这个可能永远也不会对面交流的女子,祝昊宇的心深处竟生起了一缕缠绕不去怜惜之念。

“英台,其实你还在这身体里,灵魂根本就从未离去,是么?”

然而没有人能回答他,祝英台也不会回答他。

这一刻,祝昊宇无比惆怅。

因为他无法知道,究竟是祝英台芳魂未去,还是说,刚才影响到他的,不过是这个身体残存的一点本能情绪罢了?

“很好!祝英台,你坐下吧。”夫子却点了点头,声音里多了几分慎重,“五日之后交上一篇《儒行别解》,我会请王博士亲自为你品评的。”

带着几分茫然,祝昊宇微一躬身,又跪坐了下来。

“我已经是祝英台了吗?”他在心中喃喃自问。

他忘了前一刻他还要拂袖而去,他也没注意到,他身边的梁山伯双目闪亮深沉,更没注意到,对面的马文才满目探究,他自然也不会知道,夫子在叹息,王柏成在惊异,宴熙满脸感佩,桓漱文若有所思,管愁城微微冷笑,以及等等等等的,人人形态不一。

卷一:意气三分胭脂色(修) 十一回:竹林深处有玄机

不管怎样,该适应还是要慢慢适应的,该过去的也总会毫不留情地过去。

祝昊宇必须承认,他已经远离了那个熟悉的时代,与男儿的本身,他,变成一个古代女子了!

这是多么荒唐无稽的事情,然而它确确实实地,就在祝昊宇的身上发生了!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他祝昊宇,为什么又偏偏变成了祝英台呢?

其实从概率学的角度来说,这个世上不是男人就是女人,那么如果要为人的话,没做成男人,自然就只能做女人了。二选一,50%的概率,他祝某人就是中奖了,很奇怪吗?

而事实上,这世上的事,大多就是少见多怪,你说它奇怪,它就奇怪,你若说不奇怪,那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祝昊宇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

就在这日,他在古代的课堂上仿佛着了魔一般大辩了一通儒行,然后浑浑噩噩地等来了夕食,再然后,他就被吟心单独领了出来,到了竹风院背后的一个小竹林里。

竹风院的正面稍稍有点偏西向,左右与后排共有三进长屋,被分隔成了二十个房间,供书院的学子们两人一居,布置得不说有多雅致,倒也宽敞舒适。而内院背后的小竹林横向堪堪平齐了后进厢房,纵向有着小石子路曲折延伸,不知其有多广,倒也别有些曲径通幽的感觉,为简单的竹风院凭添了几分情趣。

五月时节,山阳正好,这个时候,即使夕食已过,太阳却还挂着些残红,斜斜打在青翠挺拔的竹影上,使得竹节风骨,别样宜人。

祝昊宇一与吟心走进小竹林里,便有一股宁静清爽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稍稍一顿,心中满是别样的安详之意。

吟心却仿佛放下一根重弦般一叹,然后扬起笑脸,欢声道:“小姐,我们快点吧,热水我都已经悄悄烧好了哦。”

祝昊宇压下心中疑惑,只是淡然一笑道:“好。”

跟着吟心快步向这竹林尽头走去,不到五分钟,祝昊宇就看到高大翠竹的掩映之下,一方挂满了青苔的山壁出现在眼前。

山壁并不高,不过三丈许,祝昊宇只要稍稍一仰头就能看到山壁方方窄窄的顶上斜生着一棵形状欹曲的松树,松树深青而针叶,欹曲得有些丑陋,也不知是什么品种。

“小姐,前一阵子雨水虽多,但愚松还是长得很好呢。”吟心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山壁旁一颗足有人高的大石旁蹲下身。

祝昊宇微微一怔,这棵松树被取名叫作“愚松”吗?这是祝英台为它取的名字?

愚松愚松,又愚在何处?是甘愿孤寂,还是执着不屈?

“愚松啊,这个样子本来就有点笨。”吟心又说,“小姐你还非要给它取名叫愚松,到时候,愚松可永远都长不好看啦。”

祝昊宇心中仿佛浮现出一个秀丽清峭的影子,那影子背着双手,微仰着头,十分灵动地说:“吟心,往后这棵大笨树就叫愚松啦!”

这样想着,他便淡淡地接了一句:“傻丫头,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呢?这树生长在此处,便从来也不是为着漂亮才生长的。”

吟心嘟囔着:“什么呀,小姐,谁不爱漂亮呢?连夫人都说,漂亮的人总是占便宜些呢。只有你,总是不怎么爱打扮,还总想着读书,读书,迟早啊,读书都把你给读成呆子啦,嘻嘻。”

祝昊宇微微笑着,仰头定定地望向愚松。

不知不觉间,他心中祝英台的影像又清晰了几分,而吟心这样说着的时候,他脑中便对应着出现了一个半倚书案,脂粉不施,珠玉不挂的年轻女子。这个女子眉目清丽,而一身洒脱。

“七分胭脂,也及不得三分意气。”祝昊宇这样回答着吟心,他心神悠悠的,忽就产生了这么一种感觉。原来祝英台便如水墨勾笔,不论浓淡,其神韵,在他心中竟已是鲜活了!

而他空白了许多年的感情世界里,就这么悄悄地驻入了这个……或许捧卷静立,或许指点江山,或许簪花微笑的女子。

祝昊宇有些出神地遥想,若在身边能有这么一个女子,闲时一叶扁舟,夜来红袖添香,风雨双肩共济,那么,便是回到古代又如何呢?

或许,也只有这样的年代,才能有这样的女子吧。

只是,这个女子离他如此之近,偏又如此之远。他终究不是她,他没有她的灵魂,他与她共驻一个躯壳,却似乎注定了,只能做两个熟悉的陌生人,只能……擦肩而过。

就祝昊宇这莫名伤感之间,吟心旁边的大石底下忽然就发出了沉闷的移位声。祝昊宇微微一惊,仔细看过去,只见这大石缓缓横向侧开,少顷,大石之后,山壁之上竟现出了一个半人高的洞口。洞中微光稍稍溢出,看起来很是神秘。

没料到祝英台与吟心在这竹林里还能有这样的秘密,祝昊宇的好奇心不由被提了起来。他现在开始庆幸,庆幸身边还有吟心。假如没有吟心的随身相侍,只怕他要完全熟悉祝英台的生活还会更加困难。

吟心向着祝昊宇欢快地眨了眨眼睛,一猫腰,就当先钻进了洞中。祝昊宇提了提宽袖与长衣下摆,也随后跟进。

洞中别有天地,祝昊宇刚一进洞,站直了身子,眼前便是一亮。

这个时候,他身后沉闷的硬物摩擦声响起,那大石机关又缓缓地阖了起来。

吟心微微眯起双目,张开手臂在原地轻快地舞了一个圈,叹道:“还是这里自在啊!可惜不能每天都来这里。”

这是一间宽大的石室,与洞口的低矮不同,这个石室被打磨得高有两米,宽敞干净。而石室顶上,以北斗七星之形嵌着一大六小七颗夜明珠,石室中这些朦胧美丽的光芒正是由这七颗夜明珠发出。

石室中摆放的东西也不少,有案有几有床有榻,有筵席软毯,甚至还有梳妆台,只不过这所有家具除了筵席与软毯外全是石制的而已。

而在这些之外,石室横向两壁之上还挂着一些字画,只不过七颗夜明珠的光芒还是不够明亮清晰,祝昊宇不到近前是看不清那些字画上的内容的。

但这些都不是祝昊宇所注意的,他此刻最注意的是,石室的中央竟然摆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大圆木桶,木桶边角的地板上有些湿漉漉的,木桶的旁边是一道小木梯,开口处还冒着湿腾腾的热气!

祝昊宇感觉自己原本坚韧的神经也有点承受不住刺激,脑袋开始浆糊了,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这是一个大澡桶?

祝昊宇无法控制自己不去产生香艳的联想,他忽然觉得,自己胸口有点紧,呼吸有点急,口舌也有点干燥了。

卷一:意气三分胭脂色(修) 十二回:粉黛云鬓暖

一只纤秀的手缓缓抬了上来,轻轻摘下头上的笼冠,顿时青丝如瀑,直直倾泻到腰间。

祝昊宇压住有些干涩急躁的呼吸,手又缓缓伸到腰带上,准备去解外衫。

“小姐,还是我来吧。”吟心抿唇嘻嘻笑着,眨了下眼,走到祝昊宇身边,伸出双手便熟练而轻缓地为他解起了衣带。

“吟心,我……”祝昊宇只觉空气里都迷蒙着幽淡而旖旎的清香,也不知这幽香是来自于吟心的靠近,还是来自于浴桶中的香精,更或者,这只不过是祝英台本身的体香漫漫——何谓雾重香暖,如梦似幻,色授魂予,大约便是如此了吧。

祝昊宇不是圣人,祝昊宇作为男性,已经在世上生存过三十载,祝昊宇即便心气高傲,等闲女子看不入眼,但如果对象是祝英台这样的女子,那么,他便有再冷硬的心肠,又如何抗拒?

缓缓闭上眼睛,祝昊宇深深呼吸。

他仿佛是要抗拒自己的欲望般,在心中默默地念起了《礼记·儒行》。

“儒有委之以货财,淹之以乐好,见利不亏其义……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儒有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儒有不陨获于贫贱,不充诎于富贵……”

见利不亏其义,祝昊宇此刻的理解是,不可趁人之危。

虽然祝英台的身体已经变成了祝昊宇此刻灵魂的居所,虽然他与那个女子可能永远也不能真正相见,互相拥有,但他的心中,却高高筑起了一道不可亵渎的城墙,墙内,是他自己,墙外,却是祝英台的身体。

那是属于他的身体,那也同样是他不可亵渎的身体。

因为尊重那个女子,所以他宁可去做一个永远也不看一眼自己身体的傻子。

只为了,无愧于那一缕早已踪迹杳杳的芳魂!

“嘻嘻,小姐,你今天的样子有点傻哦。”吟心忽然嬉笑起来,正为祝昊宇宽衣的手忽然伸到他的腰肋之下,灵巧地就是一扭。

祝昊宇如遭雷击,身子忍不住就是一颤,整个人好似忽然从斑斓的棉花堆里落到了冰冷的铁片上,心魂也在朦胧中清醒了过来。

蓦然,他只感觉到身上一轻,湿热空气与肌肤相触的奇妙感觉便清清淡淡的传到了中枢神经,然后胸口一松,胸前更似忽然去掉了沉积多年的束缚,欢快地舒展开来。

虽然闭着眼睛,但祝昊宇已经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很显然,吟心已经为他将衣物全部解掉了。而那胸前的奇异感觉,大概是祝英台为了扮好男装,而强行束胸所致吧。

隐约的,祝昊宇心中泛起了一丝难言的疼痛,为这个女子,也为这个时代。

他忽然张开了眼睛,双眸中一片清澈宁静。

虽然只要一低头,就能看清楚祝英台那充满了神秘诱惑的身子,但祝昊宇已经不再有欲望在灵魂中膨胀的感觉,他的心中一片清明,满是坦然,再也不担心睁开眼睛的自己会经不住诱惑,而去亵渎了那个女子。

因为此刻的他,只记得怜惜与尊重,而无关欲望。

“吟心,这里不能耽搁太长时间,我们加速。”祝昊宇向吟心眨眨眼,微微一笑,从容走到浴桶边,便扶着木梯,小心将自己沉进了温水之中。

入水的一霎那,他的脑中不自觉地便闪过了乐天先生的诗句:

“温泉水滑洗凝脂……”

轻轻低吟,祝昊宇忽然自嘲一笑。不论是祝昊宇还是祝英台,都不会是倾国祸水,何以竟联想到了华清池中的杨玉环呢?

微微一声叹息,祝昊宇又闭目道:“吟心,你来帮我。”

在他想来,服侍祝英台沐浴应该是吟心的日常工作——在这个事情上,他不敢亲自动手,以挑战自己的定力。

吟心的动作果然熟练顺畅,看来祝小姐即便背井离乡,易装求学,艰难颇多,但有这个小丫头在身边,总还是窝心的。

祝昊宇一边放松自己,心中对吟心的愧疚不免又多了几分。

这个小丫头对祝英台如此尽心,她若有朝一日知道了此祝非彼祝,不知会如何伤心?

暗暗叹息一声,祝昊宇心神放松以后,新的疑惑又涌了上来。

这么一间石室,显然不会是祝英台打造的,况且石壁与地板上处处是古旧的气息,明表着这石室是早已存在过不少岁月了。那么,祝英台与吟心又是怎么找这里的呢?

再换个角度想,在这书院之中,存在着这么一间小暗室,知道的人又有多少?在打造之初,打造这间石室的人为的是什么,何以如今这石室却成了祝英台主仆二人的闺阁小天地?

一边思考着问题,时间便悄然流逝,还没等祝昊宇想出一点头绪来,吟心已经开始轻轻唤他:“小姐,时间不早了,穿衣吧。”

“辛苦了,吟心。”祝昊点点头,宇张开眼睛,起身走出浴桶。

吟心一边拿出一道绯色的长长丝缎,一边噘起小嘴一瞪他,圆张着眼睛道:“小姐你好奇怪,吟心才不辛苦。叫辛苦,那就不是吟心啦。”

祝昊宇微一怔,随即摇摇头,呵呵笑了。

就这一顿之间,吟心已拿起丝缎裹到了他的胸口上。

“张开手!”噘着小嘴的小丫头声音脆脆地没好气道。

祝昊宇张开双手。

“哎呦,吟心,你能不能轻点,好疼!”

“疼?哼……活该,谁让你非要扮男装来受这个罪?不就是束胸吗?咱们都束了两年啦……”

“吟心,跟你打个商量好不好?以后你就稍微轻点。”

“哼……我辛苦啦,手可累着呢,没力气轻点喽……”

“吟心,小姐给你说个笑话……”

“嘻嘻……小姐骗人,你会说笑话吗?”

“吟心,我告诉你啊,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书院,书院里有个老夫子,老夫子说一个故事,从前有座山……”

大浴桶里水已换过一盆,吟心张大着眼睛坐在浴盆里,看着自家小姐背对着自己,一边似乎在仔细欣赏墙上的字画,一边又絮絮叨叨地说着从未说过的故事与笑话。

不知不觉间,小丫头的嘴角高高翘了起来,眼睛也弯成了月牙状。

卷一:意气三分胭脂色(修) 十三回:灯火幽

“邦邦邦……”更声又响了起来。

“英台,”梁山伯站在青瓷油灯前,回头望了望祝昊宇,颇为无奈地皱眉道:“二更了,要读书明日可以趁早,今晚还是歇息吧。”他一边说着,又轻轻拨了拨灯芯,他是准备要熄灯的。

祝昊宇揉揉眼睛,漫不经心地道:“我再看会书,山伯你先睡。”

他现在已经完全弄明白了古代的时辰制度,知道二更就是亥时,也就是晚上九点。九点而已,哪个现代人会在九点就睡觉的?

当然,古代缺乏娱乐,九点睡觉本来也没什么,但祝昊宇深感本身学识与祝英台相差太远,为了不至于辱没祝英台,也为了生存,祝昊宇但凡有时间,这读书劲头都是十分充足的。

他不习惯让自己处在无法把握局势的危险状况中,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会先从自己身上把准备做好。前世三十年的经历,让他深深知道时间的宝贵与勤奋的重要性。

这个世上没有天才,出口成章不是说出来的,而是苦学出来的。

梁山伯摇头一叹,想了想,到底没再说什么,只是干脆也拿起一册《孟子》对灯就读起来。他终究还是没能拗过他的祝贤弟,事实上,当他与祝英台意见分歧时,他也从来都是让着祝英台的。

祝昊宇斜倚着床沿,打了个哈欠,又翻了一页书。

夜色渐深,晚风渐寒,一盏油灯,映着两个苦读的人影,灯昏黄,而人影幽,星寂了。

第二天上的是骑射课,授课先生便是那日郭慎行所说的刘助教。

祝昊宇初时并不知此事,甚至在这天早读之后,吟心为他换下了宽袖大衫,改换上窄袖短袍,扎上布巾时,他的心情还是愉悦的。因为像这种类似胡服的窄袖短袍在外观上虽然不及大袖衫子的飘逸风雅,但在行动方便上,却要胜过大袖衫子太多。祝昊宇所喜欢的,正是这种方便。

“公子,”趁着同屋的梁山伯不注意,吟心凑到祝昊宇耳边说:“一会你要多加小心,离马公子与桓公子远点,离宴熙公子近点。”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一个小荷包悄悄塞进祝昊宇袖中,又嘱咐道:“公子,你这次可不能再倔啦,这点小东西就递给马房的德生哥,他会给你安排一匹温顺的好马的。”

祝昊宇大脑思维一顿,才反应过来今日可能有些不比寻常。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一边已经估摸着,大概今日要上的是武课了。这让他心中免不了又添了几分担忧,以祝英台这纤秀的女儿身,又如何与一众男子同学骑射?

至少从吟心的表现来看,祝英台从前的武课应该很是糟糕的。

就这么一分神间,祝昊宇倒是忽略了吟心刚才提到的人之中居然没有梁山伯这一信息,他只是牢牢记住了宴熙这个名字。虽然不明白祝英台与宴熙的关系,但这并不妨碍祝昊宇对吟心的信任。

“英台,可以走了么?”梁山伯已经换好了衣服,他一边整整衣襟,一边又将腰带紧了紧。这副窄袖短衣的模样倒是比平常宽袖博带的士子打扮要精神得多,令得他那稍显木讷的眉目间也多了几分英气。

祝昊宇点点头,捏了捏吟心的手,示意暂别,便跟着梁山伯快步向山中腰的书院正殿走去。

这个时候,山风正缓,学子们都换了轻便的短打装扮,陆续走在山路上,三五成群,或结伴私语,或高谈阔论,倒也为山色平常的尼山别添了一道风景。

“祝英台!”清朗的声音忽自身后传来,祝昊宇停身转头一望,只见一个黑瘦的少年正自一道小斜坡上跳跃而下。他的动作非常敏捷,好似一头小豹子,眼睛也闪闪亮,仿佛黑夜中的星星。这个人,正是宴熙。

更往后一些,却是王柏成与他的几个好友在山间小路的中央缓行,他们一见到宴熙的动作,便齐齐哄笑一声,王柏成高声嘲讽道:“宴熙,宴猴子,你是要杂耍么?等下骑射课的时候,你可要注意些,别被人给当猴子射了啊,哈哈!”

“无聊之人,无趣之事!”宴熙不屑地撇撇嘴,又向祝昊宇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大大咧咧地道:“祝英台,别理这些绿油油的纨绔,他们一个个脑袋上都长毛了,除了多嘴,再无其它用处。你放心,稍后骑射之时与我一组,我保证谁也不能欺负你!”

祝昊宇点点头,向等着他的梁山伯一示意,三人继续往前走。

“宴兄,何为绿油油?”梁山伯是个老实孩子,他很老实地问着自己的疑惑。

宴熙的性情与一般士子显然大不相同,他又是撇撇嘴道:“什么宴兄宴弟的,梁山伯,整天兄来兄去,你累不累?”

梁山伯有些尴尬地一笑,并不回话。

宴熙又道:“绿油油你都不知道吗?什么动物身上长毛,又最绿?”

梁山伯侧头思索道:“什么动物……这个,似乎是……乌龟?”

宴熙一拍手,哈哈大笑道:“对喽!就是乌龟王八!那群绿油油的长毛家伙,不是乌龟王八又是什么呢?”

他笑得肆无忌惮,即便是在风气开放的魏晋,也极是引人侧目,几个路过的学子纷纷摇头,后面听清了他们对话的王柏成等人更是脸色刹那铁青,向着他们三人怒目而视。

祝昊宇尾指习惯性地划过眉心,忽然淡淡一笑道:“宴熙,这绿油油的东西,除了乌龟王八,只怕还得再添一物。”

“哦,”宴熙张大着明亮的眼睛,兴致昂然道:“还有什么?”

祝昊宇负起双手,笑了笑,不紧不慢地道:“绿油油,那不是霉点么?既绿油油,又长毛,这应该是发霉的乌龟才有的特征吧?”

宴熙愣了愣,随即仰起头,更为张狂地大笑出声:“哈哈,王柏成,你这个长霉的绿毛乌龟!公子我迟早把你烧了烤了!”

“烧烤?”

祝昊宇闻声往左边看去,只见一玄色衣袍的男子正面沉如水,缓步行来。

他一手挽着一根长长的牛油鞭子,冷笑道:“宴熙,你胃口很好嘛!”

卷一:意气三分胭脂色(修) 十四回:马有何益?

“今日天朗气爽,煦阳暖风,哈哈,真是不错啊。”苍翠俊秀的山路之间,黑瘦的少年将头微微扬起,打着哈哈,双目滴溜溜地四顾,“刘夫子,听说近日来了几匹大宛马,那可真真是稀世神骏呢,稍后夫子可要让学生好好见识见识!”

手挽长鞭的玄衣男子就是今日授课的刘助教了,他一手向身后划过,噼啪甩了一个鞭花,皱眉道:“大宛马?那可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即便当真出世,也只会进贡当朝,怎么可能来书院?宴熙,你哪里听来的荒唐消息?”

“没有吗?”宴熙瞪大了眼睛,做瞠目惊讶状,“夫子,不是大宛马,那就是河曲马啦?”

刘助教面色不悦,沉声道:“胡说,哪里来的新马!宴熙,妄言是大过,再胡说小心你的品状考评!”

祝昊宇悄悄抿了抿唇,心中倒是暗觉好笑。

这宴熙是个妙人,而刘助教是个实在人。宴熙此前所言,要烧烤了王柏成才是真的大忌,只是这位长于顾左右而言他,硬是生生地将刘助教的注意力给转移了,这下倒是忘了追究他恶言同窗的过错。

王柏成在后面却已是怒火高烧,他重重一哼,正欲说话。

祝昊宇恰恰向刘助教躬身一行礼道:“夫子,学生有问题请教。”

面对祝昊宇,刘助教神色稍稍缓和,他鼻中轻轻应一声道:“你问。”一边说着,他迈开步子,又继续向着山中腰走去。

几个学子连忙跟上,祝昊宇尾指划过眉心,边走边道:“昔日汉家武帝为汗血马而举倾国之力,两征大宛,最后虽得名马,却损了无数名将,弱了半壁江山。请教先生,马有何益?”

刘助教颇为惊异地扫过一眼祝昊宇,稍后又做出沉思状。

他沉默了,旁边的学子们也不敢再吭声。只有宴熙悄悄扯过祝昊宇的衣袖,向他挤了挤眼睛,做出大为佩服的神情来。

祝昊宇也向他眨眨眼睛,会意一笑。这下,算是彻底转移了刘助教的注意力,宴熙又跟着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笑脸。

倒是梁山伯也侧头沉思,竟与刘助教一般苦苦思索起这个问题来。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几人到了山半腰书院正殿,刘助教苦思无果,终于一叹,开始走到众人对面,宣布集合。

枯燥的点名再次开始,这次祝昊宇已经记住了所有同窗的名字,他索性不再听,而是小声询问梁山伯道:“山伯,马有何益,这个问题,你有无得出答案?”

梁山伯微低头,轻声回道:“无。”

祝昊宇想了想,又问:“夫子对这个问题似乎极是费神思索,山伯你说,夫子为何对此执着不解?”

梁山伯稍稍沉吟了片刻,缓缓回答:“夫子所思,或许非是马有何益,而是征战何益吧。自太元以来,前秦蠢动,抽民丁,并大征域内马匹,苻坚其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而我朝偏安江南,歌舞升平,纵有走马狩猎,也不过是纨绔游乐。先生之心,不过是忧国忧民。”

祝昊宇边听边思索着,心中却是凛然。如今身处这个陌生的时代里,他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吸取着大量新的信息。而此刻梁山伯所言,却分明是揭开了这个时代最大的波澜之处!

所谓“前秦”蠢动,蠢动者,除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那位前秦王苻坚,又还能有谁?

那么照此推断,只要史说无误,东晋最有名的那场“淝水之战”,只怕在不久之后,也将来临了。

祝昊宇右手又习惯性地轻微抽搐起来。

他只觉得胸中含着一股热血,在不安分地左右冲撞,想要沸腾,又想要平静,起起伏伏,不得宁定。

这是东晋,是孝武帝治下的时代。这个时代有谢安,有桓温,王羲之也许仍在,而五胡纷乱,天下正在新旧与南北交替融合的大势中央——“所谓乱世,我该如何?”

祝昊宇心中一叹。

前世的三十年风云,真的让他很累了。

他还是,只想要自由。

“只是还有一个最明显的变数。”祝昊宇又用左手悄悄捏住了右手,“那位当朝的谢丞相,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提出建立书院制度的呢?他对我,会不会有妨碍?”

梁山伯忽然轻轻一拉祝昊宇的衣袖,小声提醒他:“英台,该动身去后山马厩了。”

祝昊宇晃了晃脑袋,抬眼一看,只见刘助教正当先领着路,而学子们多已动身。

“山伯,你马术如何?”一边随口一问,甩掉走神的尴尬,祝昊宇一边迈动步子,跟着走开。

宴熙却凑到两人身边来,插话道:“祝英台,梁山伯马术差劲得很,你别跟他一起了,与我一组吧。”

梁山伯神色有些尴尬,他讪讪一笑,却并不反驳。

祝昊宇心中一动,也将正要反对的话收回,一沉思间,点头道:“好——”

“祝兄!”

祝昊宇的话被打断了。

打断他的是一个高大的少年,这人一身凌厉的气息,走到几人身边,忽然笑道:“祝兄的骑射功夫,你我都是明白的,若要为了分配均衡,还是该与我一组。”

宴熙黑瘦的脸上泛起一层薄怒,当即冷笑道:“马文才,你的意思是说,论骑射,你定能当得学院第一?”

马文才淡淡一笑道:“学院第一,与天下第一,自然是要差得远的。”

宴熙脸上的神情顿时无比精彩,他轻声一笑,啧啧有声:“学院第一?天下第一?嘿嘿!”

卷一:意气三分胭脂色(修) 十五回:五月梅子黄了

曲折的山路之上,天朗山青,而这大好时节,东晋的轻狂少年们又是何等意气风发?

不论在哪个年代,年轻,总是要比其它时候更多一些朝气与希望的。

“马兄可是自认天下第一?”祝昊宇微侧过头,望向马文才,他的唇角带着几分笑意,显得别是意味深长。

马文才双目微微眯起,傲然一笑道:“天下第一自然不敢当,但这学院第一,马某却还未放在眼里。”他说着,却扫过宴熙一眼,那神情,也是别有意味。

“哼!”宴熙的脸当即就涨红了起来,只是他的脸色本来就黑,这一愤怒,更显怪异。

马文才这话,实在是有些刺人了。他那意思,分明是说,这小小书院第一,有什么好争的?我马文才还不屑了!要争的话,就该去争那天下第一才是!

而他那眼神,看在宴熙的眼里,又分明是说:“原来你的志向也不过是个学院第一而已,真是非一般的目光短浅呢,看来就你这品级,也不过是个永远窝尼山的材料!”

“马文才……”宴熙黑沉沉的脸色却忽然一转,又灿烂地笑了,“马兄志向高远,自然是好的。但五胡骑射之术精绝当世,只不知马兄所谓之天下,有无五胡在内?”

马文才脸色也变了变,稍稍有点沉。五胡之说,在书院毕竟是犯忌讳的,宴熙胆大包天,可以口无遮拦,他马文才还计较着考评与仕途,却是不敢公然去触碰那些禁忌。

“马兄,”祝昊宇适时开口,“所谓第一第二,不过虚名罢了,何必为此伤了同窗情谊?”

马文才不吭声,只是面沉如水。

祝昊宇这话说得比马文才原来的“第一之说”还要不是个味儿,看起来他是在为马文才解围,实际上却好似在讽刺他贪慕虚名,甚至为此而不顾同窗情谊。

同行的几人都是心思聪敏之辈,同样一句话,便是没什么深意都会被他们想出几分深意来,更何况是祝昊宇这种明显就别有意味的话?

梁山伯有点看不过眼,当即就轻咳一声道:“英台,稍后开课之时,不如你与马兄一组,我与宴兄一组。这两位俱是骑射高手,你我素来弱于此项,正可好生学习。”

他用的也是话题转移大法,祝昊宇听来好笑,下意识地便摇摇头。

梁山伯愕然道:“英台为何摇头?不行?”

祝昊宇想了想道:“山伯,你我一组,马兄与宴熙一组,强强联合,不是更好吗?”

马文才一挑眉,嗤笑道:“强强联合?祝兄,你当这是什么,合纵连横?”

祝昊宇笑笑道:“非也,合纵连横是弱弱联合,以抗强者,而你二人强强联合,求的自然是更强。”

宴熙的大眼睛明亮非常,他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祝昊宇道:“我与马文才强强联合以求更强,那祝英台你跟梁山伯怎么办?”

祝昊宇微侧过头,似笑非笑道:“自古优胜劣汰,我与山伯是弱者,如两相联合未能更强,自然只有被淘汰。”

“淘汰?”宴熙大眼睛一瞪,脸上蓦然泛起薄怒,“祝英台,你我既是同窗好友,那我便断然没有放任你被淘汰的可能!哼!你把我宴熙当成何人,我是会只顾自身,而不义于朋友的小人吗?”

马文才却若有所思道:“优胜劣汰,这个道理,也没什么不对。”

祝昊宇反负双手,淡然一笑道:“武课上,我与山伯虽是弱者,却未必没有直追往前,反弱为强的可能。而文课上,我祝英台自认不差,总也登得台面。马兄,宴兄,梁兄,我等既为同窗,又各有所长,那么何不互相取长补短,在这个优胜劣汰的时局下以为胜出呢?”

宴熙怒色降下,缓缓点头道:“祝英台,你是要我与马文才和平相处?”

马文才侧目望着宴熙,挑眉笑道:“怎么,你不愿意?还是想继续与我争个谁是学院第一?”

“学院第一”这四个字将宴熙又刺了一刺,他冷冷笑着,索性沉默。

祝昊宇一手拉过梁山伯,眨了眨眼,笑道:“总之我与山伯一道,你们是要强强联合,还是要两虎相争,三者得利,左右是由得你们自己决定。”

他拉着梁山伯大踏几步,走到两人前面,不再回头。

梁山伯沉默跟随着,神色间又见忧虑。

祝昊宇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冲动了。明明知道梁山伯对祝英台无比熟悉,他就该遵从前几日给自己下的告诫,保持沉默是金才是。但在这个时候,祝英台就一定是沉默的吗?如果他一味沉默,梁山伯会不会也是同样见疑?

他也是才想通不久:他在东晋的新生也不知可以持续多久,也许,就是一辈子了。

假如是一辈子的话,难道为了不使自己显得与祝英台之间有太大不同,他就一辈子信奉沉默是金?

虽然祝昊宇并不是喜欢多话之人,但他也没有刻意压抑自己语言能力的习惯,况且,沉默是金的那个人,也不会是祝英台吧。他如果想以沉默来逃避破绽,却只怕这沉默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了。

再说,难道他就真的一辈子都在念着怎么扮演好别人当中度过,他就永远也做不了真正的自己?如果是这样的话,不论身处何方,他又哪里来的真正自由?

他有没有可能,在潜移默化当中,使身边的人渐渐认可“祝英台变成了祝昊宇”呢?

“山伯,前秦既然蠢动,那么你说,战是不战?”

梁山伯抿着唇,神色郁郁地继续沉默。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已经开始想着:“英台英台,你究竟有何困难,为何总是埋在心中,却不与我说说?”

祝昊宇微微翘起唇角,表情温和地望向前方。

山路弯弯,山风暖暖,上坡下坡,尼山再高,不过五百丈。后山马厩长连一片,在山木掩映间,也终于在望。

刘助教打了手势,吩咐马房管事为众学子取马。

学子们取马是排着队的,梁山伯与祝昊宇排在后头,沉默等待。

少顷,梁山伯忽然抬起头,望向马厩左首的一棵青梅树,眼睛微微弯起。

他低声道:“英台,梅子黄了。”

祝昊宇不解他心中所思,只是默然地点点头。

梁山伯又道:“去年梅子黄时,你半夜拉了我起来,找着一根长竹竿,非要我为你打梅子。”

祝昊宇的心柔柔地揪了一下,他暗暗苦笑,低下头,神色有些不自然。他依稀感觉到,自己似乎又受到祝英台残留情绪的影响了。

祝英台的残留情绪总是在与梁山伯相关的事情上产生波动,这让祝昊宇心中有些难受。

也不知是难受于自己的莫名介入,拆散了鸳侣,还是难受于自己心中的女子却对着另一个男子念念不忘。

虽然从理智上来说,一定要分辨的话,他祝昊宇才是那个“第三者”。

“第三者”微侧着头,看到梁山伯微微笑了,看到他神色又柔和下来,听到他仍是低声说:“梅子却酸得很,你吃了三颗便吃不下去,只是将剩下的全包起来,说留着以后,一天吃一颗。只可惜,那些梅子还没吃过半个月,便全数收得坏了。”

祝昊宇右手又微微抽搐起来,他将手往袖内收了收,悄悄地忍着。

“五月梅子黄,英台,你那时说,便等明年,再来打梅子。”

祝昊宇依然沉默,只是心中惆怅,不知是为梁山伯还是为祝英台。

梁山伯轻轻叹息了起来。

卷一:意气三分胭脂色(修) 十六回:山林私声急

山风招摇,而飞鸟惊起,林间马嘶人语,一片纷乱。

林深处蓦然响起一声愤怒的低咒,一只山鸡扑棱着翅膀刚一从草丛中仓皇飞出,紧跟着便是一支羽箭带着风声疾速射来!

眼看着,箭风劲疾,鸡羽纷飞,那山鸡却歪歪扭扭一飞一跳着,硬是堪堪躲过了这支快箭!

“混蛋!混蛋!”树林中随后追出一个骑马少年,他一手挽着弓,一手提着缰,这山林间走马不便,他满脸愤怒之时,更是将马骑得左摇右晃,仿佛醉酒了一般。

“可恶!”他大叫一声,就在这一转眼间,那山鸡飞飞蹦蹦的,却是逃得远了。

望着山鸡那长长的斑斓尾羽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王柏成脸色已是铁青。他只觉自己受到了无限嘲讽,心中充满了晦气。从领到马匹与弓箭,再到进入林场里比试射猎,他此刻不但一分战绩也无,更是与同组队友走失,其中状况之糟糕,可说是他进书院以来最甚的一次。

“可恶!这是什么劣等马!”越想越气愤,王柏成又是重重一抽胯下的棕毛老马,心中恶狠狠地想着,有机会的话一定要给马房管事一个好看。

事实上,马房管事并没有故意留难他,书院马厩里的马,大多都是退役的老战马,虽然体衰,精神却都是好的。只是王柏成今日从宴熙处了吃了鳖,气闷难平,上马后对这老马不免多了几分粗暴,几番折腾下来,老马体力不济,别说是什么纵蹄山林,便是能将他驼稳,不至于摔他下来或者撞到林木之类的,已经算是不错了。

“可恶!”王柏成又是一鞭子重重抽下来,啪啪作响之后,老马前蹄忽然一软!

王柏成惊慌地大叫一声,身体一摇晃,猛地便栽倒在地。

“谁在前面?”一道清冷的声音忽自几棵大树后传来,随着这一声问话,一个少年踏着稳健的步子缓缓走到了王柏成身前。

他一身窄袖短袍,气质虽然沉静,鬓发却有些凌乱,身上也到处是狼狈与脏污,除此之外,他白皙的左颊上更是横着几道清浅的刮痕,刮痕虽浅,却为他在沉静清秀中别添了几分摄人的凌厉之气。

王柏成心中慌乱未定,此刻见着这人,仍不住便惊疑道:“祝英台,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来人正是祝昊宇,他半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王柏成道:“你怎么来了这里,怎么又成了这个样子?”

王柏成动了动手臂,想要撑起身来,祝昊宇却冷冷望着他,又轻轻将他按住。

王柏成倒抽一口冷气,上身忍不住又往地上一倒,惊问道:“祝英台,你想干什么?这里是书院,我们是同窗,你不可以乱来!”

“对你乱来?”祝昊宇心中好笑,挑眉问道:“我能怎么乱来?”

“谁知道你!”王柏成轻轻哼了哼,不忿道:“祝英台,你不是儒雅君子吗?你别想趁人之危!”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祝昊宇不屑地轻嗤一声,一转身,却在王柏成身边坐了下来。他用被划伤的那边脸对着王柏成,斜睨他道:“你放心,即便我会趁人之危,也顶多是暴打你一顿,不会伤你性命的。”

王柏成眼睛大睁,一脸愤怒,身体却仍不住打了个抖。

祝昊宇笑了笑,施施然道:“问你几个问题,答得好了,我便负责送你安稳回归书院。”

王柏成一怔,下意识便不屑道:“祝英台,就你这小身板,你能负责送我安稳回归?”他一边说完,忽然又大笑起来:“哈哈,祝英台,你唬得我好惨!今日射猎,只怕你也未能比我好到哪里去!你想欺负我王柏成?哈哈!”

祝昊宇视线一转,只见王柏成躺在地上,双腿不自然地曲着,当即便将手按到他腿弯处,淡淡笑道:“王柏成,我四肢完好,你却行动不良。你说,我若一走了之,独留你一人在林场深处,到今日晚间之前,会不会另有人将你寻到呢?”

王柏成脸色白了白,忽然面露疑惑道:“你真的是祝英台?”

祝昊宇微一挑眉,似笑非笑道:“你觉得我不是祝英台?”

“我……”王柏成神色不安,“你怎么会……你……”

“你觉得不对?”祝昊宇将神色放柔和了些,“那你说,祝英台是什么样的?”

“祝英台……”王柏成望着祝昊宇,只觉他处处透着诡异,忍不住大叫一声道:“祝英台若见我伤了,他会不计任何条件,一定安稳送我回书院找大夫!”

祝昊宇摇摇头,笑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处处提防于我,总以为我会害你?”

王柏成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只是怔怔地望着祝昊宇。

“你……你……真是祝英台?”他结结巴巴地说。

祝昊宇笑望他道:“除了我,又还有谁能是祝英台?王柏成,你是被马给摔糊涂了么?”

他说着话,明净的双瞳直盯住王柏成,心中却在叹息:“虽然除了我,再没有别人可以是祝英台,但是,我也不会是祝英台。”

至少祝英台虽然聪慧灵巧,却怎么也不能像祝昊宇一般,用坚定地目光说着明显悖论的谎言。

祝昊宇前世的三十年,完全可以说是有多少辉煌就有多少血泪,在无数次争夺与选择中,只要不超出心中底线,祝昊宇说谎的本事那是早就炉火纯青了的。这虽然不是多么值得人欣赏的技巧,但这却是岁月附加给祝昊宇的生存能力,祝昊宇不打算摒弃,也无法摒弃。

如果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大谎言,那么人在这谎言当中,又要怎么清澈,怎么污浊……才能存活呢?

而王柏成却是长出了一口气,祝英台的信誉太好,他不再怀疑,只是有些无趣道:“好,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了。”

卷一:意气三分胭脂色(修) 十七回:数语来识人

说起来,祝昊宇的骑射本事,比起王柏成还要差得多。毕竟在现代骑马的机会并不多,而他此刻的身体又清瘦纤弱,这两相一结合,祝昊宇能不从马上摔下已经算很不错了。

可是到最后,祝昊宇还是从马上摔了下来。

至于原因,有些可笑。

可以这么说,如果事先知道梁山伯的马术已经烂到了十丈之内,逢人必撞的程度,祝昊宇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与他同组的。只是当时刚一进入林场,驮着梁山伯的老马便像发了疯似的,横冲直撞,祝昊宇猝不及防,没能控制住胯下惊慌的老马——结果就很好理解了。祝昊宇被这惊马带着,晃晃悠悠地冲入了林场深处,然后又在林木的阻挡下被坐骑给颠下了马背。然后,这便有了他此刻的狼狈,与孤身遇见王柏成的情景。

“王柏成,我问你,”祝昊宇紧盯住王柏成,目光灼灼,“你我如何相识,又如何结怨,以至于你非要处处针对于我?”

这是祝昊宇必须要弄清楚的问题,虽然穿越重生之后,他已经没有了争权夺利的心思,但至少,他对自己身边的状况,还是要把握清楚的。他不习惯做个糊涂人,他不希望某一天,糊涂的代价变成生命。

这个时候,王柏成有些心虚的偏过了头。

祝昊宇这话可以有很多种解释,但以王柏成的状况来分析,他自动就把祝昊宇的话语给理解成了这样,直白点说,也就是:“王兄,你说我祝英台这么好的一个人,我哪里招你惹你得罪你了,就让你非得看我不顺眼?你好意思不好意思?你小人不小人?”

事实上,祝昊宇这样措词的目的,也就是想引导王柏成这样思考。而本质上,他却是在侧面打听着祝英台曾经的人生。

沉默了好些时候,王柏成才轻轻哼一声道:“祝英台,究竟有何恩怨,你心中自然有数,还用我多说么?梁山伯那寒士,数次冲撞于我,你却偏偏与他结拜成异性兄弟。我闻你家尚有九妹待字闺中,数欲提亲,你又次次从中作梗。你倒说说,你不愿与我交好,我还巴结你不成?”

所谓祝家九妹,不就是祝英台本身么?

祝昊宇右手握紧成拳,心中闪过一丝冷飕飕的寒意,与三分庆幸。

如果不是今日恰巧碰着这个机会,他甚至都不会去多注意王柏成一眼,他最大的警惕心全放到了梁山伯与马文才身上,根本就没想到,祝英台的身边还隐藏着王柏成这么一个不安定因素。而如今看来,传说中祝英台最大的敌人,马文才,也许还不如这王柏成危险。

想了想,祝昊宇又一脸冷色地问道:“你见过我家九妹?”

王柏成这次是一愣,反问道:“我哪里见过?”

祝昊宇冷笑了:“既然你从未见过我家九妹,却为何数次提亲?你又让我家九妹如何去接受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提亲?”

“祝家王家门当户对,如何不能提亲了?你祝家有财,我王家有势,联姻当是正理,你家九妹又如何不能接受?”王柏成讶然望向祝昊宇,忽然脸色一变,“难道说,你还想让你那梁兄去迎娶你家九妹不成?”

祝昊宇怔了怔,心中忽就恍然。这里是东晋,士族们的婚姻是不需要讲究两情相悦的,他们多半以来,更为看重利益。

压下心中的几分悲凉之意,祝昊宇轻轻一叹,冷冷地盯着王柏成道:“我家九妹曾有言,昔日苟粲为妻亡而殉身,世上既有如此真情男子,那么她要嫁便当嫁如苟粲般人物。若无苟粲,宁可独身,否则无非一死而已!”

“苟粲?”王柏成却傻愣愣地又反问了一句:“苟粲是何人?”

祝昊宇嘴角明显地扬了起来,挂出一个嘲讽的弧度,然后缓缓回他:“不知苟粲?你十年读书,读的是什么?”

王柏成脸上一红,强行辩道:“不知又如何?这天下人多如海中沙,我还能人人都知不成?”

祝昊宇好笑地摇了摇头,斜眼睨他,又反问:“我家九妹才貌双全,你却徒有祖荫,孤陋寡闻,甚至连苟粲都不知。你又哪里来的脸面,说与我九妹门户相当?想要提亲,先好好跟夫子学几年再说吧!”

他说着起身,也不管王柏成正气得浑身发抖,面色烧红,一个转身便往旁边躺倒的那匹老马身边走去。

“祝英台!”王柏成咬牙切齿。

祝昊宇头也不回,只是淡淡道:“有时间生气,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让这匹马再站起来吧。不靠它的话,就我这力气,可搬不动你。”

“你还愿意带我出去?”王柏成讶然道。然后话一出口,他的脸又涨红了。他的心里,就直是又急又怒,只想着自己嘴快,却简直是脑子烧糊了。祝英台既然愿意带他出去,那自然是好事,他又多个什么嘴?

祝昊宇摇头失笑:“既然说了要带你出去,自然是要做到的。你当我祝英台的承诺,像是草纸那么不值钱?”

“哼!说得好听!”王柏成的眼中异色一闪而过,但他还是一边大力喘息,一边咬牙切齿着问:“你的马呢?”

祝昊宇摇头道:“我都摔成了这样,马自然是丢了。”

王柏成又轻轻一哼,不再言语。祝昊宇也不理他,只是蹲到老马的头颈边,仔细探看它的呼吸。

马鼻子前仍是湿热的,只是气息已经很是微弱。

祝昊宇仔细望着这张马脸,却见它眼睑无力地扇动着,显然是感觉到了有人在靠近探查自己。

“这马还能有救!”祝昊宇心中一喜,声音又轻快柔和了些,“王柏成,这附近有没有水源?我要喂马喝水。”

王柏成心中晦气,忍不住又反问他:“你如何得知这马还有救?难道你懂相马?”

“这是常识!”祝昊宇没好气道:“马的嗅觉非常灵敏,我手往它鼻子底下一探,它的眼睛立刻便做出了反应,可以证明它的神智还是清醒的,身体也有余力。这是老战马,虽然体力不济,但底子都是好的,自然有救。怎么,你希望它没救?”

王柏成侧过头,讪讪道:“没有,当然希望有救。你往东南方向百步处走去,那里有一道小山泉,可以取水。”

祝昊宇从老马身侧的皮袋里取出一支装水竹筒来,然后一起身,也不回话,只是辨别了方向,便径自往东南方走去。

“喂……”王柏成轻轻叫了一声,一直到祝昊宇的身影消失在山林之间,这才又低声说:“你注意……保重。”

祝昊宇一手轻轻捏过耳垂,摇头笑了笑,直走过去,寻那山泉。

卷一:意气三分胭脂色(修) 十八回:林场绵密密

一直到祝昊宇来回跑了五次,给老马灌了五竹筒水后,这匹倒地的老战马才从垂危中回复出一点精神来。只是光这样,还不足以使这匹老马重新站起来。

还好马的采食面很广,这匹经历过真正艰难的杀伐岁月的老马也并不挑食,在祝昊宇细心喂了它一些青草与树叶后,老马甚至伸出舌头舔了舔祝昊宇喂食的手,然后前肢曲动,准备着要站立起来。

祝昊宇忙放下手中的草料,从马头前面绕到马后身处,然后双手拽住老马的缰绳,接着双腿一前一后地迈开,以靠后的右腿为支点,缓缓释放出自己的力气,帮助老马站立。

老马是侧身倒地的,即便有祝昊宇帮忙,但相对它那沉重的身躯而言,祝昊宇的力气还是太小了些。它大头在地上使劲地蹭动着,嘴里发出低低的嘶鸣声,一双前腿艰难的曲起,又软下,曲起,又软下。

祝昊宇的心被高高提了起来,他紧紧咬着牙关,绕着缰绳在手上打了一个圈,上身又向后仰些,借此鼓起全身的力气,拉得马头仰起,沉重的前半身也渐渐离开地面。

“喂……”王柏成从地上小心支起自己的上半身,望向祝昊宇,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祝昊宇根本就没有精力再去理会他。他甚至是下意识憋住了呼吸的,就怕自己一呼吸,松了气,就再也聚不起这样的力气。

“咚咚咚……”这是祝昊宇错觉里的心跳声,他只感觉到自己眼睛有些花,头也有些晕,一种严重缺氧的感觉伴随着一股不可放弃的信念铺天盖地地向他席卷而来,这一瞬间,他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身体,又仿佛与身体更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

心跳如鼓点,呼吸如困城,祝昊宇一点点压榨着身体里的力量,感受着,自己就仿佛是一块烧红了的兵器粗坯,急于要膨胀定型,又急于要冷却。

这一刻,祝昊宇依稀回到了少年时代,那个时候的他,背负着一个个沉重的包袱,无数次跌倒,又无数次爬起,那个时候,每一次他也都是这样告诉自己的:“我不放弃!战胜自己,我可以!”

“祝英台!”王柏成瞪大着眼睛,惊呼出声。

“——希律律!”伴随的是一声仿佛战鼓惊雷般的马嘶声!

老战马后腿支地,前腿曲着人立而起,它马头高昂着,仰天长啸!

这一刻,这匹迟暮的老马仿佛重新迎来了朝阳,仿佛再次跃入了沙场,仿佛踩到了天地的起点!

祝昊宇抓紧缰绳的手一松,双腿在惯性的作用力下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撞上一棵大树,才猛地坐倒在地,垂着头大口喘息。

而这个时候的他,浑身已经湿透,山风吹来,却只见他四肢都在微微痉挛着。

“祝英台!”王柏成焦急地呼唤一声,双手用力在地上一撑,就想站起身来。

老马停止了嘶鸣,它后肢迈动,缓缓转身,已经走到了祝昊宇的身边,用大头轻轻拱了拱他的身子。

紧接着,王柏成就重重地痛呼了一声,又跌坐在地。

祝昊宇逐步放缓呼吸,轻嗤道:“王柏成,动不了就不要乱动,当心你那小身板!”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这次却很意外地发现王柏成竟没有动怒的样子,反而是目光呆呆地,向着自己望来。

祝昊宇皱皱眉,歇了口气,才缓缓站起身,一手摸摸老马的长脸,然后向王柏成走去。

“行了,王公子,该上马了,天色已经不早,你不想在这林场里头过夜吧?”祝昊宇一边说着,又弯腰去拉王柏成。

然而王柏成并没有配合的意思,他目光呆呆地,却又落到了祝昊宇的手上。

那是十分纤秀修长的一双手,比寻常男子的手要小几分,又比女子的手多了些骨节分明的清俊之意。这是一双看起来柔弱而又充满了力量的手,这双手,漂亮且奇异。

而就在此刻,这双手的手掌之中却横着几道深深地勒痕,勒痕鲜红、泛白,触目惊心!

王柏成心中明了,这是缰绳勒的。

“祝……”

祝昊宇的这双手已经搀上了王柏成的手臂,他用力一拉,忽如其来的疼痛瞬间就让王柏成惨叫一声,心中那点柔软与触动也全随着这一叫给飞到了九霄云外。

“王柏成,你好歹是个男人,就不能少叫几声?”祝昊宇毫不温柔地将双手又伸到王柏成肋下,将他的身体拉得更直些。还好祝英台的个子大约也是一米七以上,并不比王柏成矮多少,这一拉,就顺手将王柏成的身躯给靠到了老马腰腹处。

“祝英台!”王柏成咬牙重重喝着,脸上泛起大片惨白。

“忍着点吧,你必须要自己爬到马背上去,我顶多只能在后面推你几把。”祝昊宇面色不变,淡漠清冷。

“哼!”王柏成轻哼一声,“别以为只有你才是男人!”他一转身,胸膛伏在马背上,双手紧紧攀住柔软的马鞍内侧,借着力艰难地往马背上爬。

比较可怜的是,这个时候的东晋还未出现便于上马和固定骑士身体的高桥马鞍,这个马鞍平平地裹在马肚子上,王柏成这一拉扯,自己没能爬上马背,却把马鞍拉得歪动,扯得老战马又不安地打了响鼻。很显然,它对王柏成没有丝毫好感,如果没有祝昊宇就站在身边,它会不会这么安静地等着王柏成爬上马背还很难说。

祝昊宇摇摇头,一手顶住王柏成的腰,另一手顶住他的大腿,低声喝道:“用点力,快点跨过去!”

王柏成的身体在这助力之下先是向下滑了滑,接着又猛地向上一升,右腿跨过马背!

他重重地闷哼一声,上身无力地伏到老马颈背上,然后大口喘息。

“还不错。”祝昊宇淡淡地评价。他一手扶住王柏成有些歪斜的身体,另一手牵住缰绳,然后领着老马缓缓向林场南方走去。他已经辨明了方向,向南走离书院最近。

许久,林深处传来人体与马匹踩过落叶枯枝的声音,一个有些无力的少年声音接着响起:“祝英台,你已经走了很久,要不要歇息片刻?”

另一个清冷的声音淡淡道:“天要黑了。”

行走声仍然继续,只是没有人再说话。

卷一:意气三分胭脂色(修) 十九回:英台何在?

这一次的骑射课最后仿佛就成了闹剧,暂时性失踪人士有祝昊宇和王柏成,伤员有王柏成和梁山伯,而宴熙和马文才,最后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竟在深林里大打了一场,虽然没受什么伤,但射猎的成绩也全部归零。

尼山书院三年招收一届学生,刘助教教导这一届的学生也有两年了,基础课他早已详尽教导过,前两次自由分组射猎也都没出什么问题,只是这一次,一出问题就是一大连串。

“夫子很生气。”这是这日晚间,梁山伯带着伤,躺在床上对祝昊宇说的。

这个夜晚,天气特别闷热,青瓷油灯的托盘里,灯芯被烧得间或“呲”响一声,灯火也时常明暗不定。

祝昊宇和衣靠坐在床的另一边,一手徒劳地向自己扇着风,另一手拿着一卷《礼记》,拼命压榨着自己的脑细胞,思考着《儒行别解》应该怎么写。

“山伯,我们应该好好练练骑术。”不再想着《儒行》,祝昊宇打起精神,小心措词回复梁山伯。

事实上,祝昊宇还是很能理解梁山伯的骑术为什么那么烂的。毕竟梁山伯出身寒门,比不得大氏族的公子们从小走马狩猎,对马术多少都有点熟悉。

在他而言,进书院之前,他是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触什么骑术的。

况且以梁山伯这书呆本质——祝英台这么活生生的一个大姑娘与他同床两年,他却硬是没认出人家是个女儿身。

这么一看,祝昊宇就不指望他能机灵到哪里去。虽然说,两人只是同床,并不同褥,也不共枕,甚至两床铺盖的中间还隔着一道长长的书墙,但祝昊宇完全有理由相信,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两年还认不出祝英台的女儿身。

只是梁山伯真的就有那么呆么?

祝昊宇心中暗暗叹一口气,梁山伯或许不是呆,他只是太过信任他的祝贤弟吧。

心中有愧,祝昊宇也不敢去看梁山伯,只是低头望着书卷听他说:“骑术自然是要好好学的,只是我们天赋太差……英台,往后我若多抽出些读书的时间去练骑术,你可愿与我一起受苦么?”

祝昊宇闻言,下意识地就打了抖,心里嘀咕着:“跟你一起练习骑术?就以你那控马水平,我还要不要活了?”

当然这话是不能说出口的,祝昊宇仔细想了想,才回他:“山伯你安排,我自然是与你一起。”说完,祝昊宇又轻轻吐了口气。很实在的,说这句话确实是很需要勇气。

祝昊宇也完全有理由相信,与梁山伯同组练习骑术就等于把自己捆到了一颗定时炸弹的身边,危险随时可能降临。

想到此处,祝昊宇忍不住就侧望了梁山伯一眼。

梁山伯却叹息一声,颇为低落道:“英台,这几日我总觉你与从前大不相同,你是否别有心事?英台,这世上,又还有什么是你不能与我说的呢?”

祝昊宇心跳着紧了几拍,顿了一顿,才状似随意地反问:“山伯,你觉得我会有什么心事?我与从前,又有何不同?”

“你……”梁山伯苦涩地笑笑,终于直言道:“自端阳休假结束的那日,我与四九回归尼山,英台你便有些怪异。”他说着,又疑惑地望着祝昊宇。

“那日,我与四九都受了些小伤。”他低声道:“虽然只是小伤,过一两日便能愈合,但你在当时,居然没有询问一句我受伤的原因,这在从前,是不可能的。”

这次祝昊宇没有吭声,他在等待梁山伯的下文,他非常明白,在这个时候是不能辩解的。越辩解,只会越糊涂,还不如沉默。

“英台你这几日行走的步伐总也有些不似从前。从前的你,行走都是小步的,从容优雅,而今倒是比从前率性阳刚了不少。”梁山伯忽然苦笑,“英台,最重要的是,你眼神不似从前。”

这个时候,山风从门缝里悄悄漏进,吹得油灯忽然便是一暗,照在祝昊宇的脸上,忽显得阴晴不定,疏离怪异。

梁山伯的心往下沉了沉,忽就索然低吟:“暮色暮色兮,眉目如昨;柳眉柳眉兮,瞳色却异;缓行缓行兮,英台何在?”他说着,侧过头,怔怔地望着祝昊宇,不知在想什么。

祝昊宇的心跳一声紧过一声,激烈得厉害。为什么听梁山伯这话,竟似已知道了他不是真正的祝英台?

只是,躯体不换而灵魂换,这样的事情,梁山伯真能理解,真能想到么?

祝昊宇一边紧张着,一边又总觉得梁山伯不可能当真发现他不是真的祝英台。也许……这只是梁山伯的试探?也或许,这不过是他文士的善感长喟发作了,对着祝贤弟,不吐不快?

“英台,你我兄弟,为何竟似疏离了?”许久,发怔中的梁山伯忽然蹦出这么一句。

祝昊宇的心颤了颤。

梁山伯其实当真不呆,他不但不呆,还敏感得很。

祝昊宇默然半响,终于还是说不出话来。他忽然发现,在与祝英台真正两心相知的这个人面前,无论如何扮演都是徒劳的。他不是那个人,又如何去触摸属于祝英台的那颗心?

这一瞬间,祝昊宇的自我厌弃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点。

他忽然就觉得,自己真像是一个强行拆散鸳鸯的小丑——虽然,这不是他的本意。虽然,他也倾慕着祝英台。

然而,这是借口,借口终究不能掩盖事实。

拆散了就是拆散了,对梁山伯而言,他祝昊宇是有意还是无意,有意义吗?

“山伯,夜寒了,歇息吧。”

祝昊宇放下书,走到油灯前,轻轻吹灭了。

他的心又开始翻来覆去地揪起,一个三十岁的男性灵魂,竟在这个夜里,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柔软起来。

事实上,祝昊宇一度认为度过了惨淡少年时代的自己从此再也不会有犹豫迷茫的时候——而此刻,他还是犹豫了,迷茫了。

他开始怀疑自己最初的决定,他不知道这为了生存而进行的扮演究竟是对是错,他分不出对错,他只是想着:与其日渐疏远,是否还不如就此断开?

时间暂掩卷,而黑夜终将过去,新的一天又要开始。

卷一:意气三分胭脂色(修) 二十回:山风将起

卯时,日出。

天际是一整片的灿烂云霞,在层层叠叠奇形异状的云朵之下,朝阳欢呼跳跃着,忽就喷薄而出!

阳光大大方方地洒上了苍翠尼山,也洒满了书院正殿之前,万松广场上盘膝排坐,捧书而读的尼山学子们。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书声琅琅,恢弘一片,祝昊宇在这朝阳与书声之下,也渐渐融入了这片古代学子们的世界,心神宁定,气度昭华。

“园有棘,其实之食。心之忧矣,聊以行国。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祝昊宇脑袋微微摇晃着,与同窗们同节同拍,仔细品味着诗中之意,心中别是滋味。

这是国学的魅力,即便是曾经失落在十色红尘中的祝昊宇,来到了这样的氛围中,也自然沉醉。

不知不觉间,日头高升,辰时到了。

古钟三鸣,学子们收起书卷,开始放松心情,呼朋引伴,三五成群地前往膳堂走去。辰时,也就是早上八九点钟,这正是朝食的时候。

祝昊宇站起身,却不动,一直到梁山伯自身边走过,他才摇摇头,又退后一步。

梁山伯眼圈有些发黑,精神不太好的样子,他的手臂上,甚至还缠着纱带,那是裹伤用的。

“英台?”带伤上课的少年皱着眉,转头轻轻唤了祝昊宇一声。

祝昊宇头一转,无目的地四顾,却不敢去回望梁山伯一眼。梁山伯的这一声“英台”,又岂是他能承受的?

颓然一叹,梁山伯不再多言,只是转回头去,继续往膳堂方向行走。

不知怎么,望着梁山伯踽踽一人的背影,祝昊宇心中却是一酸,揪紧了的疼——“是你吗?”祝昊宇低头在心中自问,“是你在心疼他吗?英台?”

然而没有人能回答他,祝英台的芳魂早已杳杳,她或许在影响着祝昊宇,却永远也不能做出回答。

“咦?”宴熙的声音自祝昊宇左侧传来,“祝英台,今天怎么没跟你的梁兄走一起啊?”

祝昊宇抬起头,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却不吭声。

“祝兄。”这次说话的是马文才,他走到祝昊宇的右边,向他微笑道:“天气晴朗,不知祝兄的《儒行别解》准备得如何?”

祝昊宇沉默着,倒是宴熙冷笑了起来:“马文才,我与英台说话,你插的什么嘴?难道还嫌前日打得不过瘾?”

这已经是祝昊宇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五天了,度过最初适应艰难的几日,明天他就将面对当前人生的第一大难题,接受王博士对自己文章的公开点评,并与当世经史宗师公开辩难。

出奇的,祝昊宇却并不为此担忧,他的心中,更多的是因梁山伯而生起的烦恼。进或是退,扮演还是离开,如果补偿,又能如何补偿?

祝昊宇做不了决定。

向来理智优先,曾经算无遗策的他,却过不了自己情感良心与骄傲的关卡,竟然优柔寡断了!

一直到朝食过后,他都是沉默着面对身边所有走过的人,宴熙觉得无趣,很快就另外找人结伴去了,倒是马文才一直在他身边伴着,见他不愿说话,便也跟着沉默。

这种情况只持续到了巳时初刻。

众学子朝食过后,又在钟声下进入了学堂。令人惊奇的是,那位多日未曾露面,并早有言须明日才开课讲学的王博士,竟已在讲堂的前台上站着。

这位王博士三十许人,身量瘦长,颔下有短须,面容清癯疏朗,目光凝定,给人一种饱含智慧的感觉,倒是不枉了他博士的称号。

而更令众学子惊奇的是,这位王博士并不是一人站在讲台上的,他的身边还从从容容地立着一个青年男子,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

男子身形是挺拔俊秀的,眉目轮廓又深又重,再加上那仿佛刀削般的脸庞,与颔下些许未能剔尽的青胡茬子,他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书院士子们少有的英武之气,这使他站在讲台上,总给人一种突兀的感觉。

然而他的神态实在太过从容,从容得就仿佛他面前的不是诗书圣殿的尼山士子们,而只不过是他手下待训的士兵!

是的,便是这种感觉了。这个人,从容地站在当世宗师王博士的身边,却不像是文才饱学之人,而更似一个手握重兵,征战沙场的将军!

王博士当面,学子们都不敢私语议论,但心中各种猜测却在这一瞬间纷纷活跃了起来。而宴熙的目光更加明亮,马文才的神情里也带上了几分激动。

祝昊宇目光一转,见着二人神态,心中便不自觉地开始思量:“他们认识这个人?可为什么其它学子的脸上多半都是疑惑与茫然呢?这个人是谁?”

没给祝昊宇过多思考的余地,台上的青年却开口说话了:“王兄。”他是这样称呼王博士的,学子们顿时再也忍耐不住,私下里一片哗然。

王博士点点头,他非常熟稔地轻拍这人的肩膀,随意道:“谢兄少待。”

说完,他双手轻抬,再向下虚一按,示意学子们噤声。

“诸位,此次京城归来,本席有二事须告知诸位。其一是,经谢丞相提出,皇上亲允,九品中正之举荐考评将有革新,此事关乎诸位前程,稍后本席会请郭助教发下文书,以供诸位仔细参考。”

台下先是寂静一片,接着猛然爆发出连串惊呼。

王博士面沉如水,却也看不出喜怒。只是轻轻敲了敲书案,继续道:“第二事,与这位谢公子有关。谢公子乃是当朝龙骧将军,他特来尼山,将着意挑选几位近侍。所选者皆从军职,为谢丞相门生。”

喧闹之中,王博士说得是轻描淡写,台下议论纷纷的众人却又渐渐沉寂,到最后,无人再发一言。

朝中风云,比之江南气候变幻还要来得诡谲莫测。下棋的人轻轻一个落子,却惹得局中棋子各自天翻地覆,不知所措。对尚未真正接触政治的尼山学子们而言,王博士所传达的二事,显然是大得不能再大。

祝昊宇眉头暗暗皱起,他不想理会这些事情。

卷一:意气三分胭脂色(修) 二十一回:另一只蝴蝶

然而,几刻钟过后,祝昊宇就发现,自己无法不理会这个事情了。

事情是这样的:

首先,王博士说的文书最终并未在学子们手中流传。

他说得实在太过轻巧,事实上,他带来的并不是普通的文书,而是皇帝诏令文书。皇帝诏令文书与普通文书当然大有不同,在东晋这个已经普及用纸的时代,皇帝的文书却还是用着竹简为载体,一承古礼,二示尊贵,三为坚固。

当郭慎行助教珍而重之地将那一卷竹简请出时,尼山的学子们才各自凛然,终于感受到此次关于九品中正的革新究竟有多受重视。

在这个政局不算很稳定的时代,九品中正的具体评选方法小有变动,那是常有的,但无论如何变动,自曹魏创建此举以来,到两晋建国,这九品的评选本质就从未改变。

那么当“九品中正”的后面用上了“革新”二字之后,再加上皇帝诏令,其分量,就值得人深思了。

文书的重点是这样的:“兹九品之中,家世有等同者,德行有相当者,才能

有仿佛者,而各州郡中正人人不同,或有偏颇,为免遗漏贤者,钦九品评选之上,增设殿试。殿试者,天子亲自考核,三品及以上重臣参议,所得者,为终评。

此殿试,三年一届,今夏试行。务必任贤选能,光正朝堂。”

寥寥数语,却道出了一个划时代的革新。

学子们或沉思,或忧愁,或欣喜,或不知所措,然后是一片安静,再是喧闹,议论纷纷。

祝昊宇没有心情去跟他们凑热闹,他只是觉得,晴天里响起了霹雳,然后自己的后背冷飕飕的,心府间刹那就满是不安与说不出来的愤怒。

什么九品革新,什么殿试,这不生生的,就是科举制度的雏形么!

科举制度为隋文帝首创,代表着古代教育与选官制度的历史性转折,甚至可以说,科举制度,掀开了中国封建文明崭新的一页!

可是,这里不是隋唐,这里是东晋,这里出现书院制度已经可以说是提前了历史进程,而到此刻,这里又出现了科举的雏形。

这说明什么?

至少,祝昊宇是不会再安慰自己说,这不过是史载有误——科举制度不比书院制度,如果在东晋当真出现过科举雏形的话,正史就绝不会遗漏记载!

那么,这又说明什么?

大西洋此岸的一只蝴蝶轻轻扇动翅膀,可以引起彼岸的一场风暴。

这样看的话,是祝昊宇这只蝴蝶穿而来,在无意的一扇翅膀间影响了历史的波动,还是说,在这错乱的历史背后,更隐藏着一只更大的蝴蝶?

然而不论是蝴蝶效应会自动牵连历史,还是东晋穿越族中,除了他祝昊宇,另有一个落到了当朝掌权者之间——这对祝昊宇而已,都不是好消息。

前者使时代更加复杂,复杂到祝昊宇将难以自处。而后者……祝昊宇不认为穿越族相撞,就一定是友好快乐的。

很可能,那就是撞车,王见王,死棋!

祝昊宇非常理解人的野心。

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既然他已经不甘寂寞到开始改变历史进程了,那就很难说,他会不会爱上这种控制历史的快感,并在权力的浮欲中清除一切可能存在的威胁者。

而即便这位同族此刻仍是友善的,可是当某一天,他发现自己穿越的优越感不再是独一无二的时候,当他发现他剽窃后人创意以得到无数惊叹时,却总还有一双清醒的眼睛在望着他的时候,他会不会想要将这双眼睛挖掉呢?

不知不觉间,祝昊宇的冷汗已经湿了一背。他不知道是这个陌生的时代给他的危机感太强,还是自己确实多疑,但此时此刻,这些念头是实实在在占据着他的心的,他甩不掉,也不想甩掉。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时刻警醒,随时准备应付一切危机,这同样,是祝昊宇的座右铭。

还好,假如真的存在着这么一只更大蝴蝶,至少他在明处,而祝昊宇在暗处。

隐藏自己,读懂对手,同样是祝昊宇生存法则中的基本技巧。

那么这只蝴蝶会是谁呢?是那位一再提出革新的当朝宰相谢安吗?

“那小子运气不错。”不可避免的,祝昊宇心头一片感慨。

同是穿越一族,那只蝴蝶硬是穿成了东晋第一名士,而祝昊宇的穿越故事若是传到现代去,却只怕是要衰倒一地眼珠子。虽然心中怜惜祝英台,但这永远也不可能等于,祝昊宇会以穿越并变成祝英台为幸事。

顶多只是说,倒霉的不只他祝昊宇一个,还有祝英台,以及梁山伯,他们也许更倒霉。

现实并没有留给祝昊宇多少的思考空间。就在他暗暗测算着谢安也是穿越一族的几率有多大时,宴熙打断了他。

“祝英台!”宴熙自正殿中错落站立的学子们之间疾步走到祝昊宇面前,他的神情很是兴奋,“祝英台,你听明白了吧!这么好的机会,这次,我可以得二品,我一定能得二品!”

旁边不知是谁,轻嗤了一句:“二品?哼……狂妄!”

宴熙不以为意。基本上,只要不是他的老对头王柏成或马文才在嗤笑他,他都可以无视。而王柏成因那日骑射课上伤得颇重,此刻仍在寝房修养,马文才又自顾苦思着,同样没有时间理会他。

祝昊宇只是淡淡一笑,随口鼓励道:“有此志向,自然很好。”

宴熙兴奋得双颊微红,他脑袋不安分地东西转动,忽然眼睛一亮,惊喜道:“快看,建康第一公子!”

建康,即是南京,东晋时为京城,称建康。

东晋第一公子祝昊宇是知道的,那同样也是谢安,只是此刻这所谓的建康第一公子,却不知是谁。

正向着两人走过来的这位“第一公子”其实也没什么稀奇,不过就是王博士所说的谢公子而已。只不过王博士介绍他的时候只说了姓,而未说名,总使得他别有几分神秘罢了。

这位谢公子并未出声,只是向着两人微微颔首,神态倒很是亲和,不似与王博士同站讲台上的时候,一看就满是肃杀之气。

“谢公子!”宴熙有些激动地向他躬身一礼,“学生宴熙,今日……今日……”一向口舌便给,伶俐之极的宴熙居然结巴了,祝昊宇微微侧目,对这位谢公子不免就多了几分注意。

卷一:意气三分胭脂色(修) 二十二回:争与不争

书院之中,正殿之上,祝昊宇心中忽然生起一个荒谬可笑的念头:

莫非这位谢公子,除了是什么龙骧将军,还是东晋当代的偶像明星?

宴熙的表情实在是有些夸张了,夸张到祝昊宇就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现代,看到了追星族。

就在这个时候,一人说着话,正踱到了几人面前。

“果然是好气度,好威风……”说话的是一个浑身慵懒之意的俊美少年,他双手背负,嘴角带着几分讽刺的笑容,“谢玄,建康第一公子,好盛名!”

祝昊宇这才认出来,这是桓漱文,看起来话语极少,极不合群的桓漱文。

桓漱文会主动对他们说话,已是奇事,而更令祝昊宇惊奇,同时也恍然的,便是桓漱文话语中的“谢玄”二字。

莫非这位谢公子,便是有晋一代最富盛名的军事名家之一,淝水之战的前线统帅,谢玄?他若真是谢玄,那么宴熙的夸张举动也就说得过去了。魏晋之人多狂诞,宴熙性子又极跳脱,在这种时代风尚之下,这家伙不论做出什么事情来,祝昊宇其实都不必惊奇的。

只不过依照梁山伯曾经说过的“前秦蠢动”,以及看谢玄的年龄来推断,这个时候淝水之战应该还没有发生,谢玄在青年时代就有此盛名,显然又再一次论证了“史载有误”。

——到这个时候,祝昊宇对“史载有误”,也终于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声名极盛的谢玄此刻是微笑的,他向桓漱文点了点头,仿佛听不到他话中的讥讽之意般,温言道:“漱文兄近日可好?端阳之时可有归京?幼度前次拜见大将军,他老人家对你多有挂念,听闻幼度将来尼山,便一再言说,思念世兄,深弥笃之。”

幼度是谢玄的字,他此刻自称字而不称名,显然是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平易。

桓漱文却不领情,只是冷冷一哼,轻嗤道:“谢玄,伯父他老人家如何,轮不到你来多言。我桓家有大将军,你谢家也有大丞相,你又何必假惺惺地赖在我征西将军府!”

谢玄仍不生气,只是微笑道:“漱文兄终究年少,岂不知天下皆是晋家王土,王谢亦同为晋家朝臣,既是如此,又何必强分大将军,大丞相?”

桓漱文素来俊美清冷的面容有些窘红了,谢玄说话太绝,虽然看似不温不火的,实际上却把他的退路一言堵死,他要是没有公然叛逆的胆子,这个时候,就只能保持沉默,然后把这一口憋屈气全烂到肚子里。

宴熙的眼睛更亮了,祝昊宇却暗自叹息。东晋一代,最为辉煌的莫过于谢安谢玄等人在世的时期,这个时期,几乎是名士遍地,高人成群。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但凡掌权者,就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但是这些,与他祝昊宇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求名利,不求闻达,所思者,也不过是几许安定,一身自由罢了。

当然,这一切与他无关的前提是,谢安那个疑似穿越者对“祝英台”此人并无兴趣。那么祝昊宇要做的,也就是让自己再低调些,再平凡些,如此简单而已。

只不过……祝昊宇又在心中叹息了,祝英台早已表现得惊采绝艳,卓尔不凡,现在到了他祝昊宇身上,再来讲究低调,是不是太晚了些呢?

他虽然不愿意再争,但以如今局势,要低调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那么,他该怎么做?是以不争为争,还是以争为不争?

一边思量着,祝昊宇忽然不发一言,转身就走。

一个背影可以代表太多的东西,而在这狂诞魏晋,奇招从来都是为人乐道的。这么一个背影与极不礼貌的转身,就看谢玄怎么理解了。

同时,也就在这转身的一瞬间,祝昊宇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极为疯狂大胆的念头——假如谢安当真也是穿越一族,那么他就不可能不知道祝英台的存在。祝英台以女子之身扮男装而入官学,犯的是实实在在的欺君之罪,而不论祝昊宇是要将这男装无限装扮下去,还是为将来易装之事败露而作打算,他都要在这之前先为自己抓到一张免死金牌。

怎样才能算做免死金牌呢?祝昊宇把它理解为两个成分,一是自己的权势,二是借来的权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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