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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凤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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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本文讲述了发生在明宇十三年二月金陵渡口的一段曲折故事。故事伊始,大雪封江,一艘客船在寒风凛冽中驶入渡口,乘客们因大雪滞留而各自寻找落脚之处。文中详细描写了富家公子夏子瑜和中年文士霍远臣在茶棚偶遇的情景,两人在共享食物和浓厚的人情对话中,讨论了当时朝局风云、内外忧患以及国家的未来走向。文中引用了“相逢既是有缘”、“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等语言,透视了当时士人的理想与忧虑。

接着,故事转入镇江城的市井生活描写,展现了青石街道、朱红楼阁与雕花窗栏构成的古镇风貌。夏子瑜与霍远臣结伴游历古街,于晚间在茶馆内欣赏女子的琵琶独奏。茶馆内的场景充满生活气息,细致描写了表演时的凄美唱词与现场突发的混乱:一群打扮流气的混混闯入后,引发了暴力冲突,直至夏家管事李管事果断出手平息事态。人物的语言、举止及情感流露均刻画了那个时代官场与市井间的复杂关系与人情冷暖。

故事最后,夏子瑜与霍远臣在分别时流露出难舍情谊,而茶馆中那位素衣女子则在风雨中默默承受着命运的波折。整篇文本通过细致的对话和情节描述,反映了一个充满政治斗争、权谋争斗与市井纷争的古代世界,同时也流露出人物对理想、未来及爱情的执着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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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lename 楚凤吟.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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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mat Plain Text
Size 540354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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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chived Date 2025-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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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 派派txt小说论坛
Region 中国大陆
Date 未知
Tags 古代, 官场, 政治斗争, 权谋, 情感纠葛, 市井生活, 江湖纷争, 冒险, 茶馆冲突, 家族恩怨, 历史写实, 旅途, 人物对话, 悲剧色彩, 命运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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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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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风雪渡口 国士红颜

楔子风雪渡口国士红颜明宇十三年二月,刚过完年,天气仍然十分寒冷。

正午时分,一艘很大的客船迎着呼啸的寒风,在漫天的鹅毛大雪中逆着江流缓缓驶进金陵渡口。因为大雪封江,前方的水路都被冰冻住了,船上的人只能在这儿雇车转走陆路。船上的几十名乘客陆陆续续下了船,有些赶得急的直接去驿站雇车了,还有些打算先住一晚的就到镇江城中投宿去了。只有零星的几个人走向了江边的供旅人歇脚吃饭的茶棚,大概是饿得很了,要先找点东西垫垫肚子。

门口挂着的厚重毛毡再度被掀开,茶棚中的数人眼睛一亮。一个青年公子带着个面相机灵的小厮走了进来。他解开披着的灰蓝色厚披风,露出里面的水蓝绫子夹袄,便随意的在一张桌边坐下了。这人眉眼弯弯,嘴角含笑,顾盼之间一派风流,好一个漂亮的富家公子哥儿。

那小厮去张罗吃食,富家公子倒了杯茶径自喝起来。与他同桌的是一位穿着粗布棉袄中年文士,与这公子的神采飞扬相比,这人显得有些疲惫和倦怠。

公子看了看中年文士,笑吟吟的开口:“先生、先生,晚生夏子瑜,先生也是乘船往西,在此换车的么?”

“非也。”中年文士浅浅一笑,眼角唇边都露出细纹,“我要往南去,之前游览吴地途经镇江,便来看看这金陵渡口。”

镇江城,是沟通大江南北的要地,经过数千年的积淀,才有了如今的规模。从春秋到先秦再到三国及至如今,金陵渡都是重要的军事和交通枢纽。殷楚定都江陵以后,这儿就是大江下游距楚国都城最近的大型渡口。

夏子瑜看着小厮端上来的一盘白面馒头和一锅热气腾腾的八宝粥,诚恳的道:“相逢既是有缘,先生如不介意的话,便一起用吧。”

那中年文士清早喝了碗稀粥,到现在确有些饿了,也不矫情,跟着一起用了。两人吃吃喝喝,又捡些山山水水、经史子集的一番交谈下来,倒也十分投契。待到吃饱之后,两人身上都暖和了,人也渐渐放松了,便无话不谈起来。原来这中年文士姓霍,名远臣,原是江陵府的府尹,后来得罪了权贵被贬出都城。这次便是要到一南方小镇去做县丞。

见霍远臣脸上有些愁苦,夏子瑜出言宽慰道:“霍大人,如今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在小镇里做一清闲散官,未必不是福啊。”

“河清海晏,天下太平?”霍远臣摇头苦笑,“若真是天下太平,我在那镇上造福一方百姓,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夏小兄弟许是常年养在家中,太不晓事!”

夏子瑜面露惊讶:“我说的不对么?”

“如今西北草原部落逐渐壮大,一旦成了气候,必会打马南侵。西南的黎国,虽有先帝质三皇子于黎都为代价,签下二十年和平协约。但是现下黎国老王年迈,国中诸子争储,混乱不堪,一旦新王登基,还是否会遵守和约尚未可知。到那时,草原与黎国若联合成犄角之势,我大楚危矣。”

夏子瑜听着,低头微一思量,笑道:“若我大楚上下戮力同心,是否可应对此劫呢?我朝文有秦丞相,武有薛太师,想必不会怕他们。”

“唉。”那霍大人叹了一口气,眉目间忧虑更深,“方才我说的只是外患,还有内忧。这薛太师与秦丞相主持朝政多年,皇上又近成年。文官尚不足虑,这太师一党,手握兵权……”他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说下去,看了看面色凝重的夏子瑜,转而问道:“夏小兄弟方才说向西,莫非是要去江陵?”

夏子瑜苦笑道:“正是,晚辈前年考取了功名,正想去江陵搏个前程。”

霍远臣恍然大悟,拍额道:“我说夏小兄弟的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呢,原来是状元郎!失敬、失敬。”

“大人过奖了。只是听方才大人所言,薛家有谋取殷氏天下之意,那江陵岂不是岌岌可危了?”夏子瑜压低声音问道。

“其实不然。”霍远臣反驳道,“先皇虽然子嗣单薄,但大殿下多年军中历练,威信极高;三殿下远赴黎国为质,大楚臣民多心怀感激;今上虽于政事上无大建树,却文才惊人,极得学子文人推崇。而薛太师为人霸道,薛家子弟又多是横行无忌、鱼肉百姓之辈。故而人心仍是向着殷氏的,薛家若想谋逆,终是无法成功的。只是外有黎国虎视眈眈,若此时我大楚内部兵戈相见,朝局一乱,黎国必定挥师东进,攻打我国。所以无论殷氏还是薛家都不会轻易动手。只可惜今上生性仁善,若能以雷霆手段除了薛吉……”霍远臣想了想,觉得不大可能,又叹一声,住了口。

说了这些,两人都有些黯然。坐了一会儿,便一起走了。到了镇上,夏子瑜说去住亲戚家,问明霍远臣投宿的客栈,约好明日相见后两人便分手了。

一条古街贯穿了镇江城,青石街道、白色的过街石塔、雕花飞檐的窗栏和立柱一律被漆作朱红色的楼阁,几道石门沿坡而建,上面雕刻线条古朴,门楣上清晰可见文人墨客的题字。夏子瑜领着小厮走过黑色铁质香炉,过第二道券门沿路下行,这儿路面变宽了些,铺子渐渐多了起来,夏家商号的镇江分号便在这里。

第二天两人结伴将这镇江城里里外外逛了个遍,待到天擦黑,才反身回来。在一家小店吃罢晚饭,天已黑透,暗蓝的天幕上几点寒星闪闪烁烁。路过街口,两人忽然听得一阵铿锵的琵琶声从旁边的茶楼中传出来,在这静谧的夜晚格外明显。

两人相视而笑,一起走了进去。茶楼里整齐的摆放着几张八仙桌,坐着十几个人喝茶听曲儿。这大冬天的,晚上又黑又冷,竟然还有这么些人没回家。夏子瑜和霍远臣在后头捡了个位置悄悄坐了。

场地中央,一名素衣女子端坐在高凳上,脸上仅施着淡妆,却仍是眉如青黛、目如春水,倾城的娇艳。她怀中抱着一把曲项琵琶,左手按弦,右手快速的拨弄着。旁边一个老汉,有节奏的敲着鼓点,给她伴奏。只听那女子唱到: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①

这厢霍远臣听得大摇其头:“这首《卜算子》本是陆翁借梅花比喻自己被排挤的政治遭遇的感怀之作,陆翁此人标格独高,不屑与争宠邀媚、阿谀奉承之徒为伍。怎的此处只余忧愁怨愤,坚贞和傲骨稍欠几分!”

夏子瑜一直瞅着场中央的女子,听得他此言不由笑道:“这姑娘气质不俗,大户人家的小姐沦落至此,想是将自己的心事带了进去。”

两人说话间,这一曲已经唱罢。打鼓的老人端着小铜盒一瘸一拐的上来收钱,夏子瑜特意给了一锭银元宝,老人感激的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回去后,那姑娘也特意起身向着他们道了个万福。此时茶馆中只剩五六个客人了,那女子复又坐下了,似乎打算再弹一首。当她重新调弦时,几个打扮流气的汉子闯了进来,剩下的客人一见他们都纷纷起身向外涌。

当先的大汉走到场中,从老人身旁的小铜盒中抓过那锭元宝,拿手掂了掂,再放到嘴里咬了咬,立马揣进怀里。然后恶狠狠地笑道:“怎么着,周老头,今儿个逮着大鱼了?”边说边不怀好意的瞅着后边的夏子瑜。

老人赶忙扯着那姑娘又是作揖又是陪笑道:“徐爷,瞧您说的。咱们得了多少不都是要孝敬您的。只是我家姑娘前些日子染了风寒,一直拖着没好,老朽就想拿钱给她看看……这银子……”老人说了两句便上气不接下气,显是身子很不好。那女子扶住老人,哑着嗓子道:“周叔,你好生歇着,我来说。徐爷,你也看见了,我们今儿个就赚了这么多,再有就是几个铜子儿,想来您也看不上眼。我们已经打烊了,您请回吧。”

“哟呵,”那个徐爷怪笑起来,“方才我还见你要弹琵琶给那小白脸儿听,怎么爷一来就打烊了?我说,你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刚刚还一直眉来眼去的。”

姑娘冷淡道:“徐爷说笑了。”

大汉狞笑:“我想也是,就你这清高模样,那小白脸还不知道你已经是老子穿过的破鞋了?”

“你!”那女子气得浑身颤抖,嘴唇咬出了血,狠狠一巴掌打上了大汉的脸。大汉恼羞成怒,吩咐跟进来的打手便要上前擒下这老少二人。

茶馆的老板和伙计缩在一边,不敢伸头。夏子瑜方才一直拉着霍远臣,怕他冲动上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里是这些牛鬼蛇神的对手?这时见那两人情势危急,他也顾不得许多了,将霍远臣拦在身后,上前喝道:“住手!”

那姓徐的大汉眼一翻,道:“哪来的兔儿爷,敢管老子的事?还不快滚!”

后边霍远臣听着污言秽语,不由斥道:“真是无耻之尤,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呸!”大汉一瞪眼道,“你这破落户也配跟老子谈王法?!”

夏子瑜冷笑道:“霍大人是朝廷命官,怎么就不配了,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徐姓汉子听得那布衣中年文士是朝廷官员,而这一身华衣的青年还不知是什么来头,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他毕竟只是这城里的一个混混,倒也不好将他们得罪狠了。

他眼珠一转,扬起脖子哼道:“朝廷命官怎么了,看见这是什么了么?”大汉举起拳头,手上火光突现,隐约有热气扑面而来。原来这粗莽的大汉竟是个术修,素衣女子脸不禁又白了几分。

夏子瑜眼中飘过一缕嘲讽,故作茫然的问:“这是什么?”

满以为可以吓唬吓唬这文弱公子哥儿的大汉不由得有些扫兴,他摆摆手道:“看在你们什么都不懂的份儿上,老子饶了你们。滚吧!”

霍远臣怕夏子瑜吃亏,忙拉住他解释起来。素衣女子见状也上前劝解:“这位公子,这儿也没什么事,您还是先走吧。”

“姑娘,你别怕。”夏子瑜柔声安慰那女子,随后笑着拉过张椅子,扶着霍远臣坐了下来,冲那汉子道:“本公子现下还不想走!”

大汉哈哈大笑:“怎么,你还想寻大爷的晦气不成。我告诉你,在这镇江城,没戏!”

霍远臣见夏子瑜一付心里有数、气定神闲的模样,便也安心了下来。

这时,又有几个人掀帘进来了。来人一见这茶馆里的光景,一愣之后马上巡视起来。待看见夏子瑜好好的坐在那儿,都松了一口气。领头的人冲夏子瑜躬身道:“少爷,大总管见这个时辰您还没回来,便遣我等出来寻找。您……还要听曲儿么?”

夏子瑜给霍远臣倒了杯茶,轻哼道:“听什么曲啊,少爷我都被人赶了呢!”

那领头的双目一凝,身上陡然迸发出凌厉的气势,压得那徐姓大汉动弹不得。大汉脸色惨白、头上冷汗直流,那几个打手更是直接瘫在地上。这个人是谁?夏家商号的李管事。夏家在镇江,除了大掌柜之外,就属他最大,大汉他们怎会不认识呢。在江淮,可以不知道巡抚,但是绝对没有人不知道夏家老祖。

听得这青年原来是江淮夏家的人,几个混混更是面如死灰。茶馆老板和伙计一个劲儿的盯着他看,夏家的公子啊,那可是难得一见的。素衣女子暗淡的眼睛霎时明亮了起来。

李管事一挥手,几个夏家家丁上前把几个混混带了下去。夏子瑜将那银元放回素衣女子手上,收回手时指尖有意无意的拂过那女子的掌心,素衣女子脸上泛起薄怒,双颊染上红晕。

夏子瑜知道那女子必不肯再受他钱财,他指了指李管事对那素衣女子道:“今儿给你添麻烦了,往后若是有难处,便到夏家商号找他帮忙。”李管事闻言看了那女子一眼,躬身施礼。素衣女子连忙侧身避过,再福了一福谢道:“轻烟谢过夏公子”。

此事了后,夏子瑜和霍远臣又在镇江盘桓了两日,霍远臣便要南下赴任,夏子瑜再三挽留,才又停留了一日。这天晚上,夏子瑜回到商号在铺子边遇到了那卖唱的女子。姑娘脸颊、双手冻得通红,含情脉脉的看着他,显是等了很久。夏子瑜哪里不明白这女子的意思,他伸手搂住那姑娘,拥着她回了房。

第二天,霍远臣跟夏子瑜终于分手了。两人执手对望良久,都十分舍不得。最后霍远臣一声长笑:“今日咱们便各奔前程吧!”说罢利落的上了马车,向南而去。

夏子瑜在原地伫立良久,方才回去。到了夏家商号,大掌柜早已准备好了车马,只等他回来便可启程了。临行时,大掌柜忽然问道:“少爷,那位姑娘——”

夏子瑜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随她的意思吧,若她还想继续唱曲,您就找人看顾一下。如是她不想再做了,也请您替她找个安身的地方。”他见惯风流,有过关系的女子不知凡几,这一夜露水姻缘哪会放在心上。

事情交代清楚了,夏子瑜便带着小厮向西往楚国都城江陵去了。

卷一:楚宫秋月 01 借尸还魂 安身宫廷

01借尸还魂安身宫廷他意识复苏的时候浑身软绵绵的,半梦半醒之间只觉得周身冰冷,嗓子干哑,欲呕又吐不出来。昏昏沉沉间闻到一股甜香,他的头痛的厉害,只恍恍惚惚看到一个小姑娘坐在身边,便又昏睡过去了。

“醒了、醒了!月华姐姐醒了!”小姑娘见床上的人睁了眼睛,欢天喜地的嚷着。

闻声一位穿着朴素蓝衣的端庄妇人推门走了进来,后头跟着个背药箱的老大夫。看到他们,小姑娘复又叫道:“蓉姑姑、黑爷爷,月华姐姐刚才醒了!”

老大夫看了看床上的人,哼道:“急什么,还没醒呢!要认得人才算醒了。”

蓝衣妇人拍了拍小女孩儿的脑袋,哄道:“彤云等不及了么,既然已经睁眼了,想是过会子就会清醒了。彤云去小厨房帮你蓉姑姑看药好不好?”

“好!”小姑娘欢欢喜喜的去了。

顷刻间房中无声无息的又多了一个黑衣劲装男子。只见那妇人躬身向他行礼:“属下见过秦大人。”黑衣男子点了点头并未答话,而是转向老大夫恭敬的询问道:“黑老,怎么样?”

老大夫不耐的回道:“没有外伤,没有服药。如若不是自杀,那就确是个意外了!这种小伤,以后少找我。老夫忙得很!”说罢背起药箱,一甩袖径自走了。

那秦大人见状,也不生气,只是对蓝衣妇人吩咐道:“毕竟是选到皇上身边的人,蓉娘,你要多看着点。”

“属下知道。”蓝衣妇人肃声答道,而后想了想又补充道,“属下看这秋月华平日里的心性行为,不像是会寻短的,她又素不与人结仇。想来,果真是意外。”

“无论如何,不容再出差错。”秦大人冷冷的道。

蓉娘心下一凛,低头道:“属下明白。”

他躺在暖洋洋的被褥里,本该是舒心惬意的,可他的脑中一点也不平静。耳边似乎听到狂风呼啸、火焰燃烧的噼啪作响……忽而一个男声道:“小兰儿,过来给大哥捶背!”口气十分揶揄逗弄。

大哥么?

忽而,又一个女人说:“兰儿啊,你三哥算是嫁出去了。你一定要争气,给娘娶一个回来!”

是娘……

“兰兰,咱们可是青梅竹马,帮帮忙嘛!咱俩也订个婚约,哄哄那些老家伙。”

这个充满磁性的声音又是谁?

忽而,又有一个小男孩儿的声音道:“哥,这个太难了!我不会……”然后,他听见自己说:“我再做一遍,你好好看着。”

修长有力的手指随意的握着一把长剑,划出道道剑光。突然,火光冲天而起,跟着耳边响起利器破空的声音,一柄飞刀已射到面前……他一声惊叫:“娘!大哥!帮我……”翻身惊醒过来,出了一身冷汗。

三月里还冷得很,早春冰凉的空气刺在皮肤上,他马上清醒过来,凝神打量四周围。屋子很小,清漆的木床围着白色的布幔,窗前的矮几上摆着面小小的铜镜、几个脂粉盒子,窗上糊着洁白的窗纸——很朴素的屋子,好在很整洁。

撑起身子的手有些儿酸了,他裹着被子,身子后移靠在墙上。伸手揉了揉憋闷的胸口,柔软的触觉带给他一种荒谬的违和感,女的?轻轻按了按胸前的两团肉,他把手拿出被窝,这白皙纤柔的细指绝不是刚才拿剑的那支手。

他闭上眼睛仔细回想了一下,虽然记忆模模糊糊,许多人都是只闻其声而不见其人,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判断,他是大哥的弟弟,是娘的儿子,是小男孩的哥哥。记忆中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迹象显示他是女人!

那么,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脑中蹦出了两个字——夺舍。

夺舍也分两种,一是强行抢夺活人的躯壳,这需要毁掉那人的灵魂,因而被修行界列为禁忌,还魂的人会继承死者的记忆;另一种就是借尸还魂了,由于死者灵魂已经消散,还魂的人也不会记得死者生前的事。想到这里,他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自己没做出强行夺舍这种有伤天和的事情来。

照这样看,想不起自己原来是谁,大约是自己本来的肉身并没有死亡的缘故。受到原来肉身的约束,记忆有缺失,离体的生魂不可能想起自己本来的身份——难怪他连亲人朋友的样貌都完全想不起来……

真是晦气啊!

幸好本来的自己似乎懂得不少,记不得具体的人和事,学习过的知识不会忘,为人处事的经验也不会忘,还好,事情还不算糟糕到极点。

他一边心中暗暗计较,一边微微活动手腕足踝等关节,慢慢检视全身上下。

恩,五官完整,还好。

四肢健全,还好。

五感都正常,还好还好。

经脉柔韧,要修行应该很容易。

——这个身体,勉强可以接受。

他不是不能吃苦的人,但他不想委屈自己。

一般来说,不管是修习武技还是法术都是越早越好,这个身体显然年纪大了些。不过,好在体内的经脉已经打通,只要积累内息即可。但这个要等身体再养好一些才可以。当务之急是弄清楚现在的处境……

“你醒了啊。”蓝衣妇人蓉娘抱着一摞叠好的衣物轻轻走了进来,把衣服搁进衣橱,而后在床边坐下,执起他放在被外的手轻轻握着。

“夫人是谁?”一双睁圆的眼眸无辜之极,他扯出一个有礼的微笑,“是夫人一直照顾我么?这是何处?夫人可知我是谁,为何会在此?”

蓉娘准备好的话还没出口,就被这一连串的问题砸懵了,秋丫头这是……失忆?她细细端详着床上的姑娘,清澈的眼中除了惶恐看不到一点作伪,可是,怎么就失忆了?马上就要到皇上身边去伺候,这可怎么好?蓉娘一时也有些着慌了,她略略问了问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急急忙忙跑去寻太医。

他貌似不安的拧起眉头,仰起头轻靠在墙上合眼休息,心思活络开了。

这蓝衣女子衣饰简单料子却不错,手上皮肤粗糙显然不是养尊处优的,端庄矜持,想来是大户人家的仆从,有些身份。方才说自己失忆,她起初其实是并不相信的,不过,应该是被自己成功骗过去了。

很快,大夫来了。

他坐着一动不动,任那个老头子在他头上四处乱按,还不时掀开他的眼皮观察着。这个老头面容黝黑,胡子乱翘,一身暗红宽袍似是官衣。全身上下唯一值得注意的是面上的一双小眼睛,偶尔会有精光闪过,十分摄人,须臾便又回复了浑浊。

这老爷子不简单啊……

蓉娘见黑老检查完,忙问:“黑、黑老太医,秋丫头这是?”

老头不负责任的道:“没事。脑子倒没傻,许是落水受了惊吓,也许过一段日子就想起来了,也可能永远想不起来。”

顾不得理会老头子的话,他在心中品味着两个字——“太医”。如果没记错,只有皇宫里的大夫才被称为太医,这么说,他是还魂到皇宫里来了?!他心中苦笑,自己是得罪了哪路神仙,这运气也太好了点儿!在皇宫里,别说离开,就是顺顺当当的活着都不容易。

照眼下的状况看,自己应该是个宫女。说好也好,只要自己小心谨慎,宫廷倾轧的矛头应该不会指向自己;可说不好也不好,宫女地位太低,指不定被什么事儿牵连,就莫名其妙的送了命。唉,目前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最安全的做法就是迅速的融入环境。他知道从现在开始,自己就必须是秋月华了。实际上,是男是女对他来说并不是困扰,印象中他有一个让许多男人望尘莫及的彪悍母亲,当女子没什么好觉得羞辱的。

此后,在他找到办法回到原来的肉身之前,“他”就正式变为“她”了。

等她拿定注意,回过头才发现老太医已经走了。蓉娘一脸忧虑的坐在床边,见她回神便宽慰道:“你也不要太着急,方才太医已说了不碍事,放宽心好好养着。云儿,秋丫头醒了,快把药端来。”蓉娘一边吩咐彤云,一遍将秋月华按回床上,“你之前烧的厉害,真吓死人了——还一个劲的说胡话,一会儿娘,一会儿哥哥的,可是想家里人了?”

秋月华心中一紧,道:“想是做梦时说的梦话,现在完全记不得了。蓉姑姑,我是怎么生病的?”

蓉娘叹了一口气,方说:“你不小心掉到小池塘里,天这么冷,要不是发现的及时,你恐怕就……真是老天保佑!”说着还两手合十拜了拜,“现下记不得也没关系,要紧的是赶快把宫里的规矩学会。因着你生病的由头,大概能缓个三五天吧。——然后便要送你到乾清宫。”

“我到乾清宫做什么?”秋月华惊讶的支起身子。

她是不是听错了?乾清宫,那是皇帝住的地方吧?她才来没多久呢,怎么就要和那么危险的地方扯上关系?难道她的霉运还没走到头儿?

天道不公,不公至此啊~~~

不知道秋月华心中的胡思乱想,蓉娘正色道:“皇上年岁渐长,乾清宫里按例要进几名大宫女。皇上爱清静,只点了你一人。”

“点我?皇上见过我?”怎么这么巧就点她了?

“咱们哪有福气见皇上,是各宫将合适的荐上去,管事的大人们筛选之后再把名册呈给皇上,由皇上按名册点选。”

“哦——”秋月华松了劲,驰然卧下。

彤云一边给她喂药,一边嘻嘻笑道:“月华姐姐别怕,蓉姑姑说了过两天我也调去乾清宫,到时咱们俩一块儿!”

那种麻烦地方,进去一个不算,还搭上一个?这个叫蓉娘的不会不明白吧……月华疑惑的望向一旁。

蓉娘见状埋怨道:“咱们御膳房就你一个适龄宫女,本来点你是为了照顾一下皇上的起居饮食,谁想你大病一场却把厨艺忘得一干二净!”

厨艺么,自己还是有的,生堆火烤烤兔子绝对没问题,至于其他嘛,嘿嘿……

“不能另选一人么?”

“圣旨已下,岂能儿戏!若是你不去,咱们全都要挨板子!所幸大总管通融,让咱们再补一人,皇上也应了。彤云年纪虽小,细点做得极好,也好帮衬着你。今儿你就放心歇着,明天开始我来教你宫礼宫规。”说完蓉娘低下头,给她掖着被角。

月华心中一暖,应道:“嗯,我知道了。姑姑放心,月华会用心学的。”

卷一:楚宫秋月 02 深院寂寂 红妆熠熠

02深院寂寂红妆熠熠小院中,秋月华梳着一根长长的麻花辫,穿着简单的布衣小袄跟着蓉娘款款的行走,眉宇端庄,神情柔和。这几天下来,蓉娘对她满意得不得了。记性好,一条条又长又拗口的宫规,往往只要自己说上两三遍,她就能一字不漏的记下来;模仿能力又强,学什么像什么,行宫礼的姿势规矩又好看。以往怎么没发觉这丫头有这么聪明,莫非是落水发烧整出来的?

看着她又走了几遍,蓉娘终于叫停了:“好了好了,可以了,总算是有个样子了。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可千万不能够出错儿啊。”

夜里,这偏僻的宫院静悄悄的,大伙儿多半已睡下了。秋月华趴在榻上无聊的翻着枕边的小书,有《徐霞客游记》,还有《聊斋志异》等等。这个秋月华倒是有点意思,宫女们平日里消遣多是做女红,少有喜读书的。……不过这些个书籍自己以往都看过了,实在提不起劲来再看。

想着第二天的觐见,月华心中不免惴惴。跟她住在一个屋的彤云正在回味晚膳时的糖醋鱼,小丫头一边啃着果子一边喃喃抱怨着掌厨师傅把冰糖换成了砂糖。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秋月华觉得自己很有必要了解一下这个宫里的皇帝。

想了想,月华开口问:“云儿,你知道皇上到底多大了?有几个妃子?跟我说说!”

“啊?哦!这个啊……”彤云皱着眉头回想了一下,道,“咱们皇上大概有二十一了,对!是二十一,就是年前过的生辰,我记得那时候每个院子都发了好多麦糖呢!”小丫头净记得吃的。

“妃子么——”彤云咬下一块果肉,竖起两根白嫩嫩的小手指。

“二十个?”

不算多,但也不少了。皇帝才二十一啊……这个身体快二十三了,原来的那个自己似乎已经成年了……这么说,皇帝起码比自己小四岁……

还没成年就这么纵欲,难怪当皇帝的命都不长。要知道,这里的人天然寿元约一百五十年,武修和术修随着修为品阶的提升寿命也会延长,到了九品的强者往往能延寿至五百年。而记忆中却是没有一个皇帝的统治超过百年的。

“咳、咳咳!”彤云急急咽下嘴里的果肉,说道:“什么二十个,人家是说两个!就是敬嫔娘娘跟惠嫔娘娘,两个!敬嫔娘娘是薛太师的女儿,惠嫔娘娘是已经致休的老太傅的孙女。”

“才两个?”月华不相信,“虽然皇上还没大婚,可,怎么这么少?”

小丫头眨着眼睛,漫声说:“听说皇上喜欢读什么经史子集,又讲究什么修身养性,反正很少去娘娘们那里。”

“哦……”不会是寡人有疾吧?秋月华不无恶意的揣测。

彤云扔掉吃完的果核,抹净嘴巴,凑过来神秘兮兮的道:“其实,我听别的姐姐们说,皇上可能不喜欢女人!”

“……”呃,这可是要掉脑袋的秘闻,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

“……”

盯着秋月华神色如常的脸半晌,彤云悻悻的道:“你也不明白对不对?当时那个宫女姐姐听到以后吓了好大一跳的样子。我后来去问蓉姑姑,她说她也不明白,还不许我去问别的人……”

月华头痛的揉了揉额角:“既然蓉姑姑不许你问别人,你就不该告诉我呀……”

“可是,月华姐姐又不是别人!”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那么你以后不许再去问任何人,懂了吗?是任何人。”

“喔……”彤云不甘不愿的答应着。

“夜了,快睡吧!”说罢,月华吹熄烛火,拉起被子蒙住了脑袋。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秋月华把头探出被窝仔细聆听,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只有清浅的呼吸声规律的响起——彤云睡着了,她也可以安心开始修炼了。

还魂的第二天,她就开始通过这个身体沟通天地间的能量,然后她发现这个身体是水属性的,正好可以修炼脑中的《坎水诀》。可惜自己记忆中占了绝大部分的没有名字的剑诀和火系法术口诀,却不能修炼。因为火系法诀,与这个身体属性不和,强行修炼有益无害。至于那些个剑诀对身体素质要求太高,起码要六品的武者才能修习。在这个世界上,五品就是一个分水岭。修行者即使资质不够,只要勤奋终能达到五品,然而之后能够冲破瓶颈晋入六品的百不存一。照自己现在这幅身板儿,如没有什么天材地宝,想晋入六品完全是做梦。难过呀,抱着宝箱却不能打开~

秋月华一边郁闷的想着,一边在棉被下尽力舒展四肢,而后合上眼睛,呼吸愈深愈长。片刻,就在小腹中的丹田位置,一股暖意渐渐的凝聚起来,在丹田中缓慢流动,正是她这些天修炼所得的水属性能量。月华依着《坎水诀》中所述,引导着这股能量向经脉中游走,水性至柔,能量经过之处,经脉受到滋润温养,全身上下无不舒爽。

能量在全身经脉中游走了一圈,重新回到了丹田之中。月华立刻发觉那一股能量较之前又变强了一分,于是又控制着那刚刚壮大的水属性能量在经脉中不断的游走。

唔,照这个速度今晚过后想必可以到达二品了,蛮快的!

这一晚,秋月华心中得意,睡得特别香甜。

第二天一早,蓉娘捧着送过来的宫装正服进了屋,见秋月华穿着布裙坐在床边,素着一张脸,长发松散的披在脑后,忙道:“快收拾收拾,换上这套宫装,待会儿乾清宫就要来人了。”

秋月华对着繁琐的宫装、细碎的发饰和瓶瓶罐罐的胭脂香粉,完完全全的傻眼了。她不禁想仰天长叹——

做女人真的好难!

蓉娘见她愣着不动,急了:“咱们时间可不多,你倒是快点儿啊!”

“蓉姑姑,”秋月华转头望着她,艰涩的冒出一句,“姑姑,您可从没教过我这衣服该怎么穿……”

蓉娘哑然。

想是火气有些上头了。只见蓉娘一把扒去秋月华身上宽松的棉质睡袍,只剩贴身小衣和亵裤。月华打了个哆嗦,摸着手臂上冒出一粒粒的小疙瘩,默默腹诽着。

蓉娘首先给她穿上一件白纱的里衣,再套一层墨色的绫子中衣,系上高腰贴臀的拖地百褶宽摆裙。然后又是一层窄袖月白长袍,衣摆袖口绘着纹饰。最后,罩上一件墨绿的短小襦服,缎面上秀着着碎花。

“好了,过来我给你挽发。”说着,蓉娘将她拉扯到矮桌前坐下,转身端来一盆热水,用布巾沾水将她的头发捂得半湿,然后从桌上木盒中取出一把牛角梳,细细将及臀的长发梳顺。

月华举着那面小铜镜,发现镜面昏黄一片,自己的脸也是模糊的,根本就看不清背后蓉娘的动作。她索性放下镜子,合上眼静静地等着。心中不由得想:还是水镜方便啊,可惜现在自己法术使不出来。

蓉娘先从左右的鬓发一边挑出一缕,缀上碧绿的细珠。再把剩下全部的头发拢到脑后,紧紧的挽成一个垂髻,束上月白钉珠的缎带。最后插上一支头镶玉珠的小簪,算是完工了。

蓉娘托起月华的下巴,左右端详着,显是非常得意自己的手艺。

“行了么?”月华舒展着手臂问道。坐得这儿一动不动,身上都发硬了……

见秋月华准备起身,蓉娘一把将她摁住,道:“你急什么,妆还没上呢!”

月华拿热巾子擦着脸,看蓉娘调弄着香膏,暗想: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往自个儿不也让人帮忙易容过?想来也差不多。

蓉娘熟练的把白滑的面脂抹在她脸上,敷上一层粉,再拿出一个银盒用食指给她的双颊匀上胭脂,然后用眉笔沾着石黛细细描眉。弄好后,她拿出一个翠绿的小圆片,月华感觉到她把圆片用胶轻轻的黏在自己的眉心,这想必就是花钿了?最后,蓉娘将殷红的的口脂均匀的涂抹她的上唇,而下唇只在中间位置点了一点。大功告成!

秋月华就着模糊不清的铜镜,端详里面的女子。大病初愈的苍白容颜被掩盖在脂粉下,嫣红的脸颊带着妩媚,精致的唇妆如绽放的春花,眉心一点青翠,使整个面庞仿佛流动着灵光。真的,是个女人了……

“还挺好看的。”月华转头向蓉娘盈盈一笑,却发现她面色复杂的望着自己,不由得问道:“蓉姑姑,怎么啦?”

蓉娘看着面前五官只是清秀,在宫女中毫不出挑的姑娘摇身一变,明媚的妆容配上淡雅的襦裙,如出水芙蓉一般清新亮丽得晃眼。

太惹眼了!

她重新压下秋月华道:“不好,我再给你修一修。”说着拿热巾子捂软了花钿,取下那绿色圆片,又用手掌抹淡了脸上的红彩,最后擦去唇上的红脂,递过来一张玫红色唇纸,道:“拿嘴抿一抿。”

月华看看镜中改后的那张脸,五官未变,只是清淡了不少,没有之前那种流光溢彩的感觉了。原来如此……敏锐的意识到蓉娘这么做的用意,她心下感激,面上只淡淡一鞠躬,道:“月华谢姑姑教导。”

蓉娘欣慰的点点头,听着门外的通报声,轻轻嘱咐:“你去吧,好好照顾自己。”

“姑姑保重。”

卷一:楚宫秋月 03 金枝玉叶 才情天子

03金枝玉叶才情天子跟着乾清宫的内侍,秋月华穿过一层层宫墙,一道道回廊,终于看见了大殿。愈靠近乾清宫,守卫愈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气派得很。远处坐落于汉白玉石基上的深红宫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明黄色琉璃瓦,壮丽华美。

月华心中赞叹,面上却丝毫不漏,仍是眼观鼻,鼻观心的稳稳走着。

前头领路的太监偷眼一瞧,心下嘀咕:哪个第一次上这儿来不是左顾右盼看新鲜,就是被这气派吓得腿软哆嗦,仪态全无。今儿这位倒好,跟没事人儿似的,也不知是压根儿不敢乱看,还是真没当回事儿。想到这姑娘以后可能会是皇上身边的人,不如趁现在顺手卖个人情,便开口道:“姑娘现下跟奴才去偏殿,要先见过萧总管。”

“可是内廷大总管萧公公?”月华问道。

那太监掩口笑答:“可不是吗?宫里可没有第二个萧总管了。”

“公公可知萧公公找奴婢所为何事?”

“哟,这奴才可就不知道了。想是有话关照姑娘,姑娘小意些就好,萧总管是慈善人。”

“原来如此,多谢公公提点。”这人卖好于她,她自是承情的。

“呵呵,不用不用。姑娘这边走。”

那太监领着秋月华进入一间偏殿,殿中空旷没什么物什,只一个老太监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书,穿着深蓝的圆领袍服,腰束玉带,神态安详。领路太监连忙上前见礼:“奴才李玉见过萧公公。御膳房晋上的大宫女秋月华,奴才领来了。”

月华也跟着一福:“奴婢秋月华,见过萧公公。”神情庄重,举止自然。

“嗯,都起来吧。”萧公公靠在椅背上随意的摆摆手,而后打量着秋月华点头道:“不错,是个稳重人。”不待两人答话,他接着说:“宫里的规矩你是已经知道的。现下到皇上这儿办差,皇上的规矩你也要明白。”

“请公公赐教。”

“其一,皇上爱静,乾清宫里最忌大声喧哗。若是犯了,咱家也保不住你们。其二,皇上的言行不得向外泄露。你们这些宫女婆子平素喜欢嘴碎的,把嘴巴闭紧。其三,进了乾清宫,就是皇上的人,不该做的事情别做,不该想的事情别想。听明白了么?”

月华正容答道:“是,奴婢记住了。”

“嗯。”萧公公站起身,口里淡淡的吩咐道:“李玉,你去吧。我亲自领秋丫头去南书房见皇上。”

“是,奴才告退。”那太监便躬身退下了。

月华看着眼前慢慢踱步的干瘦老人,心中震惊:“九品武者……”

秋月华对于修行的眼光很是地道,面前的老人手指干枯,举手投足带着古怪的韵律,显然是修炼了特异的武技所至。现在回想起来,她已经发现第一天给她看诊的那位老太医也有修为,那老爷子言语乖张、行为无忌,隐隐透着返璞归真的感觉,恐怕是真正九品上阶的顶级强者,只不知是武修还是术修。短短几天,她竟然见到了两位九品强者,这皇宫真是卧虎藏龙的地方。

转过殿角,数名宫女簇拥着两位盛装打扮的丽人迎面行来,月华忙随着老太监避至一旁。

“萧公公。本宫和惠嫔妹妹才从南苑赏梅回来,不想碰上了公公。有些儿日子不见了,公公可好?”一阵香风扑面,来人停下了步子。

月华暗笑:大清早的赏梅?这些妃子还真有心啊……

“劳娘娘记挂。老奴给惠嫔娘娘,敬嫔娘娘请安。”老太监微微躬身。月华跟着也是一福。

“呀,您老人家太客气了。陛下都说公公您这些年劳苦功高,免了您见礼。我们姐妹哪里当得起!”站在最前面的是一名美艳女子,衣衫色彩张扬,高耸的发髻上插着金步摇,浓丽的妆容十分刺目。她嘴里虽客气着,脸上却是微微得意。

“敬嫔姐姐说的是,公公快请起吧。”旁边一位由小宫女搀扶着的婉约女子,见状忙伸手虚扶。这名女子素颜白妆,只以一支冰翠的玉簪点缀,嘴唇玫红,颦眉纤腰,似乎身子骨儿不太好的样子。那一身柔弱的气质倒是极惹人怜惜。

二女额头都贴着金色的花钿,看来就是这个皇宫中惟二的妃子了。

萧公公起身后,秋月华也跟着站直身子。

敬嫔转向她,扬起下巴傲慢的问:“这个就是内廷点进乾清宫的大宫女?”

月华闻言,忙又见礼:“奴婢秋月华,见过敬嫔娘娘,见过惠嫔娘娘。”

“把头抬起来,本宫瞧瞧。”敬嫔吩咐道。

秋月华抬起头,目光仍然定在鼻尖。

敬嫔审视着面前敛容垂目的女子,五官毫不出色,堪堪可以称作清秀,既没有娇柔的神态,也没有妩媚的风情。她满意的点点头,道:“长得不错,往后你就在皇上身边办差了,要用心知道么?办得好本宫有赏!”

秋月华面上显出惶恐和感激:“奴婢明白,谢娘娘。”

惠嫔也跟着嘱咐道:“臣妾们没法日日侍奉皇上,如未奉召连乾清宫都进不了,秋姑娘在乾清宫当差,也当是为我们姐妹尽心了。”

“用心伺候皇上是奴婢的本分,请娘娘放心。”

“明白就好。萧公公,听说皇上现下在南书房,您自去吧,本宫就告辞了。时候还早,惠嫔妹妹不如到我那儿去喝杯茶!”说着,敬嫔挽着惠嫔,带着一群宫女径自去了。

待到月华他们行到暖阁门口,早有小太监进去通报了。

跨过高高的门槛,秋月华迈进了南书房。

余光扫视间,发觉这儿不像皇帝办公的地方,倒像是读书人的书房。正中一个鎏金黄铜大暖炉,里面烧着碳,冒着热烟。左边是一个巨大的紫檀木书柜,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满了书籍,散发着阵阵清香。右面的长案上放着一架古琴,琴弦锃亮,琴身泛着紫色的油光,显然是有人经常弹奏,精心护理。皇帝就斜倚在里面的长榻上,拿着一本书在看。

秋月华从容下拜道了个万福,这才抬头打量明宇帝。

皇帝二十出头,身形修长,身量仍未长足。他脸上气色极好,头上戴着一顶镶玉的金丝冠,用金簪固定着,身着紫缎锦袍,腰间围着一条嵌着珍珠宝石的玉带,足蹬石青缎面短靴,外面敞开罩了一件墨色金线夹绒对襟长袍,显得尊贵非凡。

再细看他的面容,长眉入鬓,双眸晶莹温润,眼角微微上挑,五官斯文清秀,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书卷味,还有少年人的青涩。这就是大楚当今的皇上,明宇帝殷祈真。

他端详着面前的宫女,问道:“你就是秋月华?”嗓音偏低,十分悦耳。

秋月华声音恭顺:“回皇上,奴婢就是。”

想到方才这女子清澈的目光直视自己,明宇帝眼中透出一丝兴味,坐起身缓缓开口:“听说你进宫后,一直是在御膳房当差?”

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月华简练的回答:“回皇上,是。”

“识字吗?”

月华坦然道:“回皇上,奴婢识字。”这秋月华床边放着书本,定是识字的。

“哦,你读过书?”明宇帝的口气是惊喜的。

“回皇上,奴婢读过。”

闻言,皇帝饶有兴致的询问:“都读过哪些?”

“回……”

“不用回了,直接说。”年轻的皇帝有些不耐。

“是。奴婢读过《诗经》,看过一些志怪小说、山水游记。”

“哦,想不到你还对杂学有兴趣!”明宇帝面现兴奋之色,“可是蒲公的小说,徐先生的游记?”

月华腼腆一笑:“正是。让皇上见笑了。”

“怎会,那些朕也读过的。”明宇帝于是期盼的问道:“嗯,那么你会作诗吗?”

作诗,咳,这倒是为难她了,自己诗词歌赋会背的不少,却是从未作过。月华赧然:“奴婢不会。”

“读过这许多书,怎能不会作诗?”明宇帝用力一挥袖,显是有些激动了,押了口茶缓下来又道:“无妨无妨,不会可以慢慢学嘛。朕先来考考你,嗯,就对春联吧——春回大地,你来对下句试试?”

……老天爷啊,这皇帝难道是个书呆子?月华一边腹诽,一边搜肠刮肚的回想看过的春联:“……福满人间?”

“不错。六畜兴旺!”

“五谷丰登。”

“寒尽桃花嫩!”

“春归柳叶新。”

“人寿年丰家家乐。”

“国泰民安处处春!”

“好!萧公公,这个人荐得好,朕很满意。御膳房的人统统有赏!”明宇帝大为高兴。

老太监躬身谢恩:“老奴代他们谢皇上恩典。”

皇帝又转向秋月华道:“往后,你就留在朕身边当差了。”

月华敛衽一福,答道:“遵旨。”

于此同时,她心中抹了把汗,幸好春联去去来来就那么些内容,拼拼凑凑,还勉强能保证工整。不过,今天是有些大意了,在皇帝这儿表现得有些过了。

之前她还没上任,就有后宫妃子堵在半道上,又是施恩又是示威的演了那么一出,要是再入了皇上的眼,让后宫里那些除了争风吃醋外没什么事情可干的女人们惦记上,那她在这儿未来的生活可以想见会是多么的凄惨。

收敛,一定要收敛!

萧公公告退后,明宇帝又倚回榻上,静静地读他那本诗集。暖阁里只有秋月华一人伺候,她垂着首,悄无声息的立在书桌边。整个屋子静悄悄的,唯有暖炉里木炭燃烧偶尔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

都说皇帝喜静,果然不错。瞧方才皇帝考她时的兴奋劲儿,本来还以为传言有误。不过,这人情绪转得还真快,她自己现下还没缓过来呢。秋月华心中嘀咕,琢磨着皇帝不会分神注意她,便微微侧起头打量起占了整整一面墙的大书柜。

佛教道教的经文,诸子百家的学说,山川地理的杂记,天文数理的典籍,甚至还有乐理曲谱,市井流传的野史小说!自己也算见多识广,但其中一部分,自己竟是从未见过,大概是宫里的孤本。

秋月华暗暗咂舌。

皇宫是有藏书阁的,这些书籍不搁在藏书阁中反而放在这里,想来是为了方便皇帝取阅。一个皇帝必定是要学习历史、政治、军事方面的知识的,若是这些可算杂学的书明宇帝都读过,那的确称得上是博览群书了。

佩服,佩服!

卷一:楚宫秋月 04 春日晴好 涟漪乍起

04春日晴好涟漪乍起秋月华在乾清宫的日子过的十分惬意。没有再碰上这个或是那个娘娘来看望皇帝,平日里除了端端茶、研研墨,就没有旁的什么事。皇帝也没有再拿吟诗作词的事情为难她,甚至允许她不当差的时候可以待在西暖阁,书架上的书本也随她翻阅。

独坐在南书房中,鎏金铜炉已经撤了出去,换成了镂空珐琅鼎,中间燃着檀香,气味很浓。月华有些气闷,于是放下书本出了暖阁,站在门外深深吸了一口气,清新的空气瞬间驱散了胸中的闷气。

水色的天空,不是盛夏的蔚蓝却很清丽,洁白的云团缓缓移动。月华仰首望着变幻莫测的天空,感受着渐渐回暖的温度。申时,黄色的琉璃瓦,青色的地砖,在阳光下照出温暖的光晕。残雪已经化去,小院里梧桐的枝条上爆出点点青意。一阵清风袭来,似有点点湿意,秋月华缩缩脖子,下意识的垂首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有点潮。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在乾清宫这么些日子,她很快明了了朝廷上的局势。先帝托付的三个辅臣,慕容太傅由于年纪太大,已于五年前致仕,独生女慕容蕙于明宇帝十七岁时入宫为妃;太师薛吉为武将第一人,由于长女薛婧册封敬嫔而成国丈,在朝中锋芒一时无两,一些文官也聚拢在他周围;丞相秦云阳隐为文官之首,交好的多是清流派的人物。明宇帝十五坐朝听政,朝中大小事务都是内阁辅政大臣商定后再报与他知晓;待到十七岁参与议政后,皇帝的任何旨意,必须通过内阁才能生效,这个皇帝可说是当得极憋屈。

然而,这位明宇帝也是一妙人。自幼喜文不喜武,诗词歌赋张口就来;书画琴技也十分精湛,请进宫教导他的曲艺大家、丹青圣手都对其天赋赞不绝口。乃是世人皆知的才子皇帝。及至十七岁议政,他也不愿多花时间在政务上,而是一有空就钻进书房品读诗文,研习琴技,将朝政交予两个辅政大臣打理,日子过得极之悠闲。

忽而,一阵“扑楞扑楞”的声音响起,似有鸟雀振翅飞过。月华凝神四望,却是什么也没见到。

此刻一个小太监跑过来传话:“秋月华,萧总管叫你呢!”

月华笑问:“小公公可知是什么事?”

小太监答:“听说是有个补进乾清宫的小宫女,让姑娘你去安置。”

原来是彤云来了,秋月华马上道:“这样啊,那咱们就走吧!”

萧总管那儿规矩大,云丫头可别得罪人了!

秋月华走进萧公公的屋子,惊讶的看到彤云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膝上垫着块干净的方巾,正奋力的啃着一个香瓜。老太监靠在躺椅上,闲适的抽着烟袋。听见她来了,眼睛也不睁一下,随口道:“来了?”

月华规矩的见礼:“月华见过萧公公。”

“她就是送来给你帮忙的?年纪很小嘛?”萧公公问。

月华小心的答道:“回公公,之前在御膳房里彤云的手巧,做事也勤快,就是性子直了些。若是冒犯了公公,还请您多包涵。”

“嗯。这个丫头片子,”干枯的手点了点彤云的方向,“是个忠心的,咱们做奴才的,最重要的就是忠心。其他的,可以慢慢来,你是个晓事的,平日里多教教这丫头。仔细别冲撞了皇上。”

月华赶紧做出受教的表情:“奴婢晓得。”

“行了,你们去吧。”说完,老太监就不再理会他们。直到秋月华领着彤云离开,小丫头回首跟他道别,老人脸上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秋月华敏锐的感觉到今天的萧总管有些不一样,整个人显得慈和了不少。难不成是因为云丫头?她瞥了眼身边的小丫头,轻声询问:“云儿,方才萧公公跟你说什么了?”

彤云道:“没什么呀?就是问了我名字叫什么,之前是做什么的。然后就叫我在一边等你来接我。”

“没了?那你香瓜哪里来的?”

“桌上本来就有的嘛。我问那个老公公要不要吃,他就说让我拿去吃。”彤云舔舔嘴唇,笑得没心没肺,“那个老公公人蛮好的。”

月华以手抚额,无奈的一笑,这算不算傻人有傻福?

人到了老年总会觉得孤独,希望别人多关心他们,而小孩子会让他们感到生命的喜悦。萧老太监久历宫廷,看尽人心,彤云这么个心思如一张白纸的小孩儿,大概才投了他的缘。难怪方才彤云大咧咧的跟人家挥手道别,老太监还点头应了。

也好,起码彤云的安全有了一份保障。

皇帝寝殿旁的小耳房,彤云环顾一圈儿后,瘪了瘪嘴道:“跟先头在御膳房也没什么两样嘛,蓉姑姑还啰嗦老半天……”

月华正给她收拾床铺,闻言正色道:“姑姑嘱咐你的话最好记牢了,这儿可不比原来!以往你做错了什么,只要没出大事儿蓉姑姑都能给你兜着。在这儿,只要出点小错,搞不好就能要你的小命!”

“之前老公公不是说你要照顾我么?”彤云说的天真无邪。

月华听得要吐血,她怒道:“我初来乍到,自己还想要人照顾呢!你千万安分一点。皇上眼看就回来了,现下我要去前头当差了。你自个儿把东西都放好,别乱跑啊,待会我差人给你送吃的。”说完,不顾小丫头抱怨便推门走了。

明宇帝走进乾清宫,在宫人的服侍下摘下金冠、褪下朝服,大马金刀的在床边坐下。秋月华端上一杯蜜茶,轻声询问:“皇上,您今儿回晚了。可要他们现在上晚膳?”

明宇帝一口饮尽茶水,咂了咂嘴说:“下午议事,那些个大人们吵来吵去,闹得朕心烦,末了也没吵出个结果来。今儿晚膳不在这用了,去敬嫔的椒兰殿!”

“是。”月华心中微讶,她来乾清宫七八天了,皇帝去找他两个妃子这还是头一回!因为心烦,所以才要找女人发泄么?

到了敬嫔宫里,月华发现皇帝的到来显然让一屋子的人都十分惊喜。敬嫔赶紧命人更换名贵熏香,沏上新制的花茶。她亲自解去明宇帝的披风,挽着皇帝一起到桌边坐下。精致的菜肴流水一般的送了上来。

敬嫔挽袖给皇帝斟了一杯酒,嗔道:“皇上今儿怎么有空到臣妾这里来?”

“你有所不知,今天廷议……算了,烦心事说它干什么!”明宇帝闷头喝酒。

“皇上,听说今儿个下午前头大人们闹得凶,臣妾知道您不耐烦那些个麻烦事,心里一定不爽快,正寻思去看看您呢,没成想皇上就来了!”敬嫔依到皇帝身边,声音软腻,“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呢,皇上?”

明宇帝仰头饮了一杯酒,面现晕红,大声道:“算,当然算。敬儿真是有心了!”

敬嫔再劝了一杯酒,又道:“赶明儿臣妾见了爹爹,一定叫他老人家多帮帮您,您就不必每天这么辛苦了。也可以多陪陪敬儿!”

明宇帝拍桌道:“好,有太师开口,那些个人就不会老是来烦朕了。婧儿,给朕斟上!”敬嫔含笑继续劝酒。

席间,一股暖香飘荡着,只见两人推杯换盏,挨挨擦擦,举动愈发亲热。秋月华脸有些红,只觉心中涌起一股热流,胸口隐隐骚动着。

月华身形一震,这感觉……不对头!待她运起《坎水诀》,化去胸中躁动后,额头已微微见汗。月华再看席间二人,明宇帝面色潮红,晕晕糊糊的样子,倒是没什么过度的举动。秋月华松了口气,看来,只是比较温和的助情药。

“缠绵”呐……明宇帝心中冷笑,倒是极难得的好药。

看着敬嫔涂满浓妆的脸,殷祈真只觉一阵腻味,那五颜六色的一团,晃得他眼晕。还不如那个叫秋……对,叫秋月华的宫女,一张素净的脸,反而耐看多了。于是,他做不经意的一扫,发现那秋月华颊生薄晕,显然是被药性影响了,若是在这儿失态,他可保不了她。转而想到这女子平日里安静的伴在他身边的样子,殷祈真微觉有些遗憾,再上哪儿去找个可心的侍女呢?罢了,要真出了事,就设法护过去吧!他垂首再饮一杯,催动内力让脸涨得通红,仿佛醉得狠了,眼角余光倒时时注意着秋月华。

片刻之后,殷祈真发现秋月华面上的红晕渐渐褪去,眸子也清亮起来,她略略有些忧虑的望了这边一眼,然后似乎安下心来,再无异样。

她发现了么,倒是个精细的人。方才是在担心自己么……

明宇帝似乎不胜酒力的样子,他倚在敬嫔身上,喷着酒气说:“婧儿,朕喝不下了……”

敬嫔撑着皇帝,一边蹙眉闪躲着,一边扬声喊道:“来人!帮本宫扶着皇上!”

她理了理凌乱的衣襟,向皇帝柔声诱哄道:“您今晚就在婧儿这歇了吧?”

明宇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结巴道:“歇?好,朕就、就在这儿歇!秋、秋月华,你回去,叫、叫李玉过来,明儿一早还有早、早朝呢。”与此同时,他垂下的左手做了个隐蔽的手势。

月华躬身道:“奴婢遵旨。”然后向敬嫔一福,“娘娘,奴婢告退。”

敬嫔骄矜的嗯了一声,便不再理会她。

走出椒兰殿,秋月华站在回廊的风口处深深吸了几口气,用力拍了拍脸,觉得身上清爽了不少。果然,是“缠绵”啊……

敬嫔对男人应该算是蛮有吸引力的吧,当然自己是例外,毕竟现在一副女人的身躯,再加上自己一向欣赏天然美人,印象中自己就有一个风华无双的青梅竹马,所以对这种脂粉堆砌出来的颜色完全提不起兴趣。但是不看脸,这女人还是很有料的啊!至于如此么,莫非皇帝真的不行……

打住!秋月华揉揉太阳穴,不该想的事别想!只要敬嫔不是要弑君,就影响不到她。旁的事实在不是一个宫女该管的,就这样吧,回去休息……

秋月华渐渐远去,浑然没有发觉回廊阴影中有人影浮现,旋即又隐去。

给李玉传话后,月华回到房间,却和正欲外出的彤云撞成一团。

“唉哟!”

月华奇怪的问:“云儿,这么急匆匆的干什么去?”外面天已经黑透了,没有月亮,星星也不见几颗。

“没、没什么啊,就是出去转转。”彤云眼神躲躲闪闪,有些紧张,有些兴奋。

衣服里鼓鼓囊囊的揣着什么?

一股子芝麻味儿,是糕点。

这孩子藏糕点干什么,真是!算了,反正也不会做什么危险的事。月华随意道:“那你去吧。别乱闯,记着宫禁前回来!”

“是~~~”彤云急急忙忙跑远了。

靠在床边,月华觉得有些累了,她随手拿来一本《聊斋志异》细细翻看。这书中的鬼怪精魅反而比人美好许多,这或许是作者生活不如意的缘故,其实人也好,妖也好,总是有好有坏的,倒是不必对人性太失望……

秋月华继续翻着,突然发现有两张纸黏在一块儿了。她细心的将两张书页撕开,却发现中间还夹着一张极薄的小纸片儿,纸张淡黄,一边参差不齐,似是撕掉了一半,纸上空无一字。轻轻捏了捏那纸条,月华起身像以往每次睡前一般将门窗关好,而后坐到桌边。她将杯中残茶滴到纸条上,纸上慢慢浮现出两行数字。

密码么……那么密钥想必是在这几本书中了……

秋月华极富耐心的一本本对照着,终于在一卷《徐霞客游记》里成功译出了讯息。之后她将小纸条放到烛火上慢慢烤干,再缓缓烧成了灰烬。

“……的信任,再伺机将……”

如此看来,这个死去的秋月华也不单纯啊,希望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

卷一:楚宫秋月 05 水光潋滟 扑雀儿忙

05水光潋滟扑雀儿忙早朝退后,明宇帝快步向寝宫走去。

太监李玉跟在后面,一脸苦相。他怎么就摊上了这份儿差事呢?以往皇上到敬嫔那儿过夜,第二天敬嫔娘娘都高兴得花儿似的,还会给他们打赏。今儿这是怎么了?不但皇上因为宿醉没有好脸色,敬嫔更是脸黑的吓人。万幸自个儿不是敬嫔宫里的,也不知那主子现下怎么折腾呢?真是老天保佑!

“叫秋月华把朕的衣服送来,朕要沐浴。”明宇帝淡淡的吩咐。

李玉领命而去。

殷祈真挥退身后的侍从,走进寝宫旁的浴池,这池子引的地底温泉,一年四季沐浴冬暖夏凉,只有皇帝才有资格享用。他褪下明黄的外袍随意搭在一边,顺手扯下头顶的金冠扔在地上,原本高高束起的长发披散了下来,而后仅着一件白色单衣迈入池中。殷祈真深深没入水中,在水下缓缓摆动着脑袋,长发飘散。少顷,钻出水面,带起水花飞溅。

他舒服的叹了一口气,半靠在池边,双手掬起池水,轻轻拍着面部。

敬嫔把他灌醉又向他下药,无非是想要他的雨露得一个孩子,哼!他岂会让他们如愿!昨晚借着酒意顺势发了顿酒疯,而后他就趴在椒兰殿睡得天塌不惊,碰都没碰敬嫔一下,那女人早上的脸色还真是精彩!殷祈真闭着眼,薄唇扬起嘲讽的一笑。

“主上。”耳边传来细细的一线音,是昨晚派出的暗卫。

殷祈真挑眉问道:“如何?”

“传话之后直接就寝,并无异样。”

“是么……”他微微沉吟,突然打了个手势,那暗卫单膝叩地立即离去。

殿外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秋月华捧着叠得整齐的衣物,掀开纱帘走了进来。

老天!

虽说秋月华在纱帘外就有心理准备,可实实在在看到这么一幅景象还是免不了受刺激。

氤氲雾气中那人靠在浴池边,正缓缓褪去身上的白色单衣,束腰的带子漂在水面上。那白色单衣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随着衣服被剥下,长发散落在他劲瘦的身体上,湿润的乌发一缕一缕弯弯曲曲的黏在泛着水光的蜜色肌肤上,发尾没入池水中,在水波中缓缓飘荡。莫名的,散发着禁忌的情色味道。

秋月华觉得嗓子有些干,她将衣物浴巾搁在一边后,便垂首跪坐下来,再未向池中望上一眼。月华勾唇苦笑,完蛋了,完蛋了……

娘啊,来救救你可怜的儿子吧……佛经上怎么说来着?对,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男色啊男色……

“秋——”平日清朗的中音低哑了几分,殷祈真发觉自己那位一贯进退有度的侍女有些儿发窘,故意懒懒的唤了一声。

秋月华只觉得那声音带着股暧昧的味道,她的脖颈都开始发热了,连带耳垂渐渐变得通红。不得了,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丑了……她要自救,要想办法自救!

月华头也不抬的道:“皇上,可是要奴婢唤当值的宫人来伺候您沐浴?”

“唔……”殷祈真瞄着秋月华红的要滴血的耳垂,笑意更深,“不必了,你去把香精浴盐给朕拿来,朕自己来。”

“是。”总算可以暂时摆脱这个尴尬的境地了……

殷祈真反手插入发中,轻轻按压着穴位,而后将黏在身前的发丝尽数拨到背后。这个秋月华是有修为的,不高,只有二品上到三品下之间,从昨晚她摆脱药性即可看出来。

宫女在十岁入宫时,为了皇帝的安全,都要被检查是否修习过武技和术法,若有修为是一定要废去的。这些事一向是萧公公管着,必不会有失。如此说来,她是后来修习的?有什么企图呢,是谁派她来的么?待在御膳房那种地方,自己根本不会注意到……

秋月华捧着密封的掐丝珐琅银盒,一步一停的慢慢走着。回想方才的画面头皮一阵发紧,这皇帝演的是哪一出啊?情绪明显不正常,难倒是昨儿个没尽兴?

……

莫非,他知道昨天中药了?明宇帝虽然亲和,皇家的尊严还是要顾的。若是知道妃子对他下药,恐怕不会善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朝中太师势大,他不善了又能拿太师千金怎么样呢?唉……

不想了,不想了,闲事莫管。

不该想的事别想,真是金玉良言呐

殷祈真将浴盐抹在手臂上,缓缓的按揉着,这浴盐是将花瓣与香料捣碎,在掺入珍珠、玉屑和大豆末研磨而成,香滑细腻。他瞥了秋月华一眼,状若不经意的道:“昨晚,在敬嫔宫里可觉得有什么不适?”

果然知道了!

月华小心的看了看明宇帝,想到萧公公的提点,明白现在最好是讲实话,于是回道:“在娘娘宫里……奴婢觉得有些热,头有些晕,出来以后吹吹风就好了。”

明宇帝淡淡的问:“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许是……”她犹豫。

“是什么?”他追问。

“许是敬嫔娘娘那儿的熏香……皇上恕罪,奴婢曾听宫里的老嬷嬷说,为了得到皇上的恩宠,娘娘们会在熏香、茶水、羹汤里放些助情的药物,这些都是常有的……”月华越说声音越小。

“这么说,朕合该被蒙在鼓里了?”明宇帝的声音有些冷。

月华忙伏下身子道:“奴婢不敢!”

“你……算了,你不懂……”冷硬的声音转而有些失意。

月华无奈,我是不懂,也不想懂。您就找个懂的去说呗,别折腾我啊……

明宇帝声音转向平稳,轻轻吟诵:“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唉……”

这一叹,千回百转。

秋月华觉得自己的心肝都纠结起来了。

明宇帝幽幽道:“朕一直羡慕这样的感情。但是……”

月华大胆打断他的话,劝解道:“皇上,感情又不能当饭吃。再说,诗文里写的,和过日子总是不一样的。”

秋月华心下明白,再让这位用幽怨的口吻继续说下去,她可能就会被迷惑了。

明宇帝并未介意她的大胆,只靠着池壁,凝望大殿穹顶说:“你说的对。只是,想要平常夫妻的相敬如宾,相濡以沫总不是朕贪心吧?敬嫔是太师之女,她的心里总是向着薛家的,她讨好朕也是因着朕是皇帝,是为了薛家的权位!这次更是大胆,下春药,他们把朕当什么了!”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

诛心之言,秋月华知道这些话不是她能听的,但却不想去打断。这个人承担了太大的压力,需要一个出口发泄。

“朕只希望有一个人,会对朕的努力表示赞赏,会因朕的付出感到幸福,让朕觉得辛苦都是值得的。”

这句话说得秋月华心中一片柔软,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心疼了,对面前这个人。

身为帝王,耽于自身喜恶,忽视肩负的责任,自然是不可取的。但是,二十岁的少年,渴望温暖总是能让人原谅的,不是么?

“呼——”话说完,明宇帝似乎舒畅了许多,他旋身看向秋月华,眸中水波流动,晦暗不明。

月华迅速伏身镇定的说:“方才奴婢走神了,未听到皇上的吩咐。请皇上恕罪。”

明宇帝眼神复杂,迟疑了一下,道:“你……朕有些口渴,你去拿壶梨花酿来。”

待她离开,殷祈真拿木勺舀起温热的池水,缓缓淋下。

还是,放纵了……

原本只打算试探她一下,却渐渐的……

对着那清淡的容颜,露了真意。

沐浴后,明宇帝穿着舒适的紫色锦袍,一路向南书房行去。到了门口,却听见里面隐隐的飘出说话声。

“小乌鸦,你怎么又来啦!别动,那是咸的!”

“唧唧!”

“不是让你躲到林子里么,我晚上给你带甜糕去。”

“唧!”

“哎,这里的点心你不能动!啊!别啄!”

“唧唧!”

“快放下!这儿弄乱了月华姐姐看到要骂我的……”

紧接着,就是翅膀扑棱和脚步杂乱、衣袂翻飞的声音。秋月华站在明宇帝身后,听得眼前一阵发黑,这个小祖宗在里面搞什么啊?!

明宇帝一把推开南书房的门,就见一个穿着桃色罗裙的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两手各端着一盘细点,小脸涨的通红,呼呼的喘着气。一只拳头大的小鸟停在窗棂上,羽毛黝黑发亮,嫩红的尖喙叼着一块蜜枣糕。

“月华姐姐……”彤云看见秋月华,有些紧张。

小鸟见有人进来,警觉的打量着来人。小脑袋左右转了几圈儿后,滴溜溜转动的小眼睛定在秋月华身上。

“这雀儿……”明宇帝上前一步,正欲仔细看看。不想惊动了那只小鸟,小黑鸟一拍翅膀射入空中,转瞬失去了踪影。

“好快!”三人不约而同的惊叹。

“这雀儿是你养?”明宇帝兴致勃勃的转头问小丫头。

彤云摇摇头道:“昨天下午,我看见那只小乌鸦飞到我跟月华姐姐的房里偷吃杏仁儿酥,然后就飞回后园的小树林里去了。”

月华插口问道:“昨晚你揣着点心去后园,就是为了找它?”

“是啊!”小丫头嘿嘿笑着,“昨天晚上,我把甜糕放在后园的石桌上,然后偷偷躲在一边儿……”

明宇帝笑道:“那雀儿定是出来吃了?”

彤云乐滋滋的点头:“嗯嗯,没错!小乌鸦吃完以后,站在石桌上盯着我躲的地方。然后我跟它说今晚再给它带吃的,它才飞走了。”

“莫非是能懂人言的,真是异数!”明宇帝若有所思,“月华,你知道是什么鸟吗?”

秋月华笑道:“不知道。反正,不是乌鸦!”

彤云疑惑的问:“黑不溜丢的,怎么不是乌鸦?”见两人只是笑,却不回答,小丫头不高兴了,撅嘴冲明宇帝道:“你是跟月华姐姐一起当差的么?吓跑了我的小乌鸦,要怎么赔我?”

月华见她不知明宇帝身份,怕她不知轻重,正要上前说明。

明宇帝微一摇头制止了,然后奇道:“你的小乌鸦?那雀儿根本不听你的话吧,怎么就成你的啦?”

彤云被他问得无言以对,一跺脚就要顶嘴。忽然发现站在后边的月华在向她使眼色,右手食指和中指在左手心做了个屈膝的姿势。彤云本就不笨,只是神经有些粗,她稍稍一想马上明白过来,慌慌张张的行礼:“奴、奴婢彤云,见过皇上。”

明宇帝不满的瞪了秋月华一眼,道:“起来吧。”

月华轻轻一笑:“这丫头本就胆子大,皇上您再逗着她玩儿,还不惯得她无法无天了。”

“才不会,蓉姑姑说我最听话了!”彤云生性活泼,一开始摄于皇帝的身份不大敢和明宇帝说话,后来见他始终神色柔和,很快就不再拘束。她讨好的举起盛着糕点的青花瓷盘,道:“皇上,您吃点心!”

明宇帝看着那些个不是缺了角就是花纹有破损的糕点,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即微笑道:“不了,朕不饿。这两盘点心都赏你了。”

也不知那黑雀儿动了哪些,还是不吃了……

秋月华见状,垂首偷偷笑了。

卷一:楚宫秋月 06 乞儿耍滑 状元谒相

06乞儿耍滑状元谒相却说那夏家商号的公子哥儿夏子瑜,自二月离家向西,一路游山玩水,见庙拜佛,直到五月才抵达江陵。远远望见高大的青灰色城墙矗立在青草繁茂的平原上,夏家小厮夏水不禁激动得双眼放光:“少爷,这儿就是江陵?”

夏子瑜悠悠道:“对,这儿就是咱们楚国的都城。”

夏水面露期待:“哦……”

“小水啊,没来过吧?”

“嗯、嗯!”

“走,少爷带你去逛逛!”

暮春初夏,天地始交,万物并秀,正是百般红紫斗芳菲的日子。

天气晴朗,气候适宜,江陵的人们纷纷挑这个时候出游。大街上酒楼商铺鳞次栉比,生意红火。夏子瑜带着小厮夏水悠然闲适的在街上晃荡,东游西逛。

突然,他看见前方街边一家包子铺前人群围在一起看热闹,十分嘈杂。忽而人群乱成一团,一个系着围裙、满手面粉的中年胖大叔揪住一个十四五岁脏兮兮的小叫花子从人群里撕扯着挤了出来。那小叫花子一边躲躲闪闪,一边嘻嘻笑着,一口吴语咯嘣琉璃脆:“你这又是何必呢?拉拉扯扯多不好看。反正你这么多包子又卖不完,赊小爷两个是多大的事啊?等小爷讨到钱,自然还你。”

围观的人见他声音好听,心生好感,便有人过来劝。

包子铺老板见状怒道:“好你个小兔崽子,你还敢说!你第一次来时,老子有没有赊给你?”

小叫花子耍赖道:“都说事不过三嘛。这不是还有一回呢!”

“放屁!老子又不是开善堂的!”老板挥着拳头,指着打开的大蒸笼,“各位来看看,我不给他包子也有道理吧?这小子要不到,就把我这一笼包子给污了,这还怎么卖?!”

众人一看,果然一笼又白又软的大包子有一大半都印上了乌黑的指印。包子铺老板见围观众人再没什么言语,指着两个伙计上来就想好好揍他一顿。

这时,夏子瑜已带着小厮挤了进来,他出自江淮,这吴语听来更是亲切。夏子瑜纸扇一扬轻轻拦在老板面前,笑吟吟的拱手:“老板请了。”

包子铺老板也是有眼色的人,见夏子瑜衣料华丽、气度不凡,也客气的回礼:“公子有什么事?”

子瑜笑道:“做生意和气生财嘛。在下与这小乞儿勉强也算是同乡,这笼包子便有在下替他付了,未知老板意下如何?”说着夏子瑜挑了个没弄脏的包子,轻轻咬了一口。

小叫花子透过蓬乱纠结的头发打量着夏子瑜,滴溜溜转动的明亮大眼睛中滑过一抹诡光。

如何?当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包子铺老板喜上眉梢:“那敢情好!多谢公子高义。”转而又对小叫花子鄙夷道:“小子,拿着你的包子滚吧!”

小叫花子用衣摆兜起包子,冲开人群,临了还和夏子瑜撞了个满怀。

“少爷,您没事儿吧?”一边的夏水急忙跑过来给夏子瑜拍打着下摆上的尘土,“那小子真是没长眼睛,亏得少爷还给他解围呢!看把少爷的白衣服都弄污了!”

夏子瑜莞尔一笑:“还是个孩子,怪他做什么。”

夏水反驳道:“明明跟我差不多大,哪里是孩子了?”

夏子瑜哈哈大笑:“你在少爷我眼里就是个孩子!”

小厮不依的抱怨着。

夏子瑜一边笑,一边整理着折皱的袖子,再拍了拍方才被撞到的胸口。

然后,他的笑容僵硬了。

夏子瑜发现自己怀里的钱袋不见了,里面只有几锭碎银子和两枚开了光的辟邪铜钱,倒是没什么损失。

毫无疑问,偷儿就是方才的小叫花子。

“少爷?您怎么了?”夏水奇怪的问。

夏子瑜面上若无其事的道:“没事儿,咱们走吧。”心中却是咬牙切齿,小鬼,恩将仇报,竟敢偷本公子的钱袋,胆子不小!公子爷今天有事,没工夫跟你计较这许多,你可别让本公子再撞见!否则……哼哼!

夏水看着自家少爷隐现狰狞的笑容,打了个寒战。

两人从城东晃到城西,最后进了夏家商号在江陵城的分号。

就在两人身影消失后,夏家商号旁的一条小巷中探出一个脏兮兮的小脑袋,不满的啐道:“竟然是夏家的人,只这么点油水?小爷真是亏了!”

吃过午膳,夏子瑜将小厮留在商号,雇了一顶朴素的蓝呢小轿。临上轿前,他突然回首向自家商号旁的小巷看去,那里空无一人。是灵觉出错了么?他微一迟疑,径自往相府而去。

“好险!就差一点儿……去相府?干嘛,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官商勾结?难道这个长得像书生的商人果然不是什么好鸟?”

夏子瑜上轿后,小叫花子又露头了,他骄傲的瘪瘪嘴:“嘿嘿,小爷的轻功哪是那么容易被发现的!看小爷戳穿你的真面目!”

蓝呢小轿中,状似闭目养神的夏子瑜唇角弯起,露出一个狐狸般狡猾的笑容。

一乘小轿来到秦府门前轻轻落下,一青年公子弯腰跨了出来。

相府门前的几个小厮赶忙跑过来打躬作揖,然后一个起身飞也似的跑进后堂通报,其他人将这青年公子迎了进去。青年走进中堂,见秦丞相一身齐整朝服,步履缓慢的出来,忙上前一步长揖到地:“学生夏子瑜拜见恩师。”

原来这夏子瑜在明宇十年参加科举,高中状元之后突然得知慈母过世,按律回乡守孝。这夏家也是江淮大族,夏子瑜这一去三年,与他同榜的进士要么入朝,要么外放,反而是他这个状元无所事事,再不见当年的风光。

秦云阳上下打量夏子瑜,叹道:“子瑜今年二十有六,与犬子年岁相当。若是他有子瑜的一半,老夫也安心了。”

夏子瑜闻言挑眉道:“哦?子瑜尚不知恩师府上还有一位世兄,他人可在?子瑜正好拜见。”

“那小子不耐读书,学了武艺就跑出去瞎混,几年不着家了!唉,不提他了。”说着,秦丞相走到主位坐下笑道:“子瑜随便坐,不要拘束。去这么久,这江陵已不若当年热闹了吧!”

夏子瑜拱手苦笑:“您说的是,学生回来也是昏头昏脑不知该如何是好。听说学生之前的差事已有人递补了……”

秦丞相呵呵笑道:“那是当然的,你之前的差使虽不大却也并非闲职,自然不可能空那么久。”

“那——”夏子瑜有些坐不住了。

“子瑜不要着急,”秦丞相摆摆手,低头饮了一口茶,“当日老夫主持殿试,皇上对你印象很好。今上偏好吟诗作对,这些个不正是子瑜擅长的,皇上与你必定谈得来。你少安毋躁,安心在我府上住几天。老夫即可将你引荐给今上,子瑜意下如何?”

“子瑜谢过老师。只是……只是若非老师执意挽留,学生本不愿在江陵为官。”

望着夏子瑜露出难色的脸,秦相奇道:“这却是为何?”

“子瑜以为——这是对恩师,子瑜才敢直言的——现下朝中,恩师统领文官,薛太师为武将之首,两方制衡才保得政局平稳。如今恩师与太师掌握大权,皇上又即将成年。学生入朝实不知该如何自处!此番来江陵,家祖也曾告诫与我,宁可外放也不要入朝。”

秦云阳听得悚然一惊,却不想失态,随即庄重的告诫:“这些年老夫与太师为我大楚殚精竭虑,忠心日月可鉴,子瑜慎言。”

“是学生妄言,请恩师勿要见怪。”夏子瑜说罢,又是一揖。

秦丞相吃了口茶,才又说:“皇上那里老夫已经提过,还是要见的。府中已收拾了厢房,你先去安顿下来,至于旁的你自己斟酌。”说罢就挥手让他退下了。

夏子瑜走后,秦云阳枯坐良久,口中一阵发干。端起茶杯,才发现杯中茶水早已饮尽。此时有府中幕僚续上茶水,而后问道:“相爷可是为方才状元郎所言发愁?据说那夏家老祖如今有三百多岁了,其修为已至九品巅峰,夏家偌大的家业无人敢动全仗此人。”

秦云阳眼中忧虑:“不错。传闻夏家老太爷早年与先帝祖父成宗相识,为人深谋远虑,必然不会无的放矢。些年皇上甚少用心在正事上,老夫又光顾与薛吉相斗,忽视了皇上已渐年长。皇上再文弱,也是先帝的血脉,不久朝中恐有大变。如今想来,慕容老头倒是早一步脱身了!”

“皇上若要亲政,必定要从相爷与太师手中削权。太师一党近年来不断做大,必是不肯退的。然,太师已是一人之下,要再进一步只有……”幕僚将“反”字咽入喉中,并未说出口,压低声音继续道,“只不知相爷是要进,还是要退?”

秦云阳眼睛一瞪:“……先生说的哪里话,老夫一世清名,岂可背上不忠不义的千古骂名?!”

“相爷亲族皆不在朝,想要全身而退却是不难。”幕僚轻轻一笑,“相爷可将皇族子弟引入朝中,现下不是正在讨论御林军统帅人选,大殿下业已成年,又在军中历练多年,正好可以出任此职。以大殿下与太师的关系,太师必定不会阻挠。相爷年纪大了,精力不如从前,乘此机会渐渐淡出顺理成章。往后朝中有事,相爷不要出头,只让众位大人们商议即可。如此,将来即使出事,矛头也不会对准相爷。”

听了幕僚的话,秦云阳心下稍安,又一番细细计较。待到管家提醒是入宫的时辰了,才匆匆忙忙去了。

卷一:楚宫秋月 07 张狂喝驾 断然立威

07张狂喝驾断然立威自那日小黑鸟被惊走后,就一直未再出现。彤云一连数日每晚都去后园寻找,却始终不见踪影。于是,小丫头纳闷了。就连在南书房当值时,也是一副郁郁不乐的样子,眼睛老往窗外的花丛树枝处瞄。

殷祈真看看小丫头郁闷的小脸,再看看秋月华苦笑的表情,乐了。

他笑道:“在这儿坐着这么老半天,朕的腰都酸了。你们俩跟朕到花园里走走!”

“太好了!”彤云老早就不耐烦了,一听此言喜上眉梢。

“你这小丫头就是个闲不住的。”只见明宇帝笑笑当先走出书房,彤云乐滋滋的紧跟在后面。月华摇摇头,浅笑着跟出去。

三人说说笑笑一路向御花园走去,彤云起先一门心思的左看右看,在茂密的树木枝桠间搜寻着她的小乌鸦。后来却渐渐被满园争奇斗艳的鲜花吸引了目光。

“皇上、皇上!你看——”彤云指着一树石榴花,仰着红扑扑的小脸道:“这花开得好,红艳艳的!”

“不错……照眼榴红别样浓,恰如缳碧卷芙蓉①。这石榴花正好衬彤云丫头的名字,来,朕给你簪上。”

“谢皇上。”

红艳玲珑的石榴花对称的插在彤云两边的发髻上,衬得明媚的笑脸越发可爱。她转着眼珠子道:“皇上,月华姐姐也要戴。您给月华姐姐也摘一朵吧?”

明宇帝伸手捏捏彤云的脸蛋,笑道:“你这丫头,真是时时不忘你的月华姐姐啊?”

眼前这两个人神情天真自然,俨然大哥逗弄小妹妹的宁和温馨,不显一点押昵妖淫。月华望着两人嬉闹的场面心中不禁暗自感慨,皇帝毕竟还是个没成年的少年。

想到这里,唇角不自觉的勾起一抹笑,心情跟着轻松愉悦起来。

明宇帝一边跟彤云闹着,一边觉得放这么个天真的丫头在身边也不错。虽然年岁太小了点,十二岁很多事不懂,但好在没一点心机,什么都摆在脸上,完全不用提防算计,因而相处起来格外轻松,真是放松心情的佳品啊!

相比之下,自己的另一个侍女真是淡定过头了。

之前派去调查的人回禀,宫女秋月华自十二岁入宫后,十年来一直在御膳房做事。安分守己,从未出过错儿。性格胆小懦弱,从不与人争强……

安分守己是没错,派到自己跟前儿的宫女多少都会存些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想头,这个秋月华却一点逾礼的举动都未做过。就连之前两人独处时自己故意的示弱,她也一点亲近自己的意思也未有过。

至于性格懦弱这一点,更是无稽之谈。虽然这个秋月华安静少言,从未出过头。但至少,他没有在她眼中看到惊惧怯懦,从未看过。

这个人谦和有礼,安安静静的端茶倒水、研墨奉笔。面上神情淡淡的,眸中光芒沉静柔和。

明宇帝可以断定,这个秋月华绝不是懦弱的人!那么,过去十年里就没人看出来?到底是他错了还是别人错了?遇事从不出头,是不敢、不愿,还是不屑呢?

尽管心中千回百转,明宇帝面上神情一丝不漏。他不着痕迹的扫了端立在旁边的人一眼,发现那温温定定站着的人面上绽着一朵笑,清秀柔和的五官一时之间变得明丽逼人,素来沉静的眸光也显得温暖起来。

原来这个人还有这样的表情啊……

“皇上!”彤云还在纠缠。

明宇帝又望了望秋月华,说:“瞧瞧,你月华姐姐今儿个一身湖水绿,簪红花可不好看呐!”

“那,那您就选个别的,反正园子里花这么多。皇上!”彤云摇着明宇帝的袖子央求着。

殷祈真低头看着被扯住的袖子,突然听见一串脚步声由远而近。过来的人是……正是时候,让朕看看你到底在乎些什么!

他按捺住想将袖子抽出来的动作,不动声色的继续说笑。

月华看着彤云逾礼的举动皱了皱眉,这丫头太没规矩了。皇帝或许没发现,就算注意到了或许也不会说什么,但在别人看来这绝对是失态的,她应该去阻止。刚要走过去,只听有人厉声喊道:“放开!”

三个人闻声都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原来是负责训导宫女的魏嬷嬷站在面前,身后跟着几个小太监和小宫女。

魏嬷嬷先向明宇帝行礼,不待皇帝叫起便自己起身了,随后板起面孔冲着彤云斥道:“你是哪个宫里的,扯着皇上的衣袖,成个什么体统?”

彤云虽然活泼,却毕竟年纪小,见魏嬷嬷一脸铁青的颜色,有些儿害怕了,讪讪的松开了手,嗫嚅道:“我是乾清宫的……皇上都没说我……”

“我什么我?应该说奴婢!皇上没说你那是宽仁,这宫里的规矩你难道也不知道?”见彤云还敢回嘴,魏嬷嬷更加恼怒,转头对一边的小内侍大声吩咐:“去,叫内务府的首领太监过来。”

明宇帝似乎一时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见那小太监领了命就要走,忙喊:“你站住!”却又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素来不管宫中杂事,哪见过这些阵仗,只好拿眼瞅着一边敛容肃立的大宫女月华。

望着明宇帝期盼的目光,月华心中无奈:彤云不能不救,但是今天这事儿一管,往后在宫里头想要独善其身就难了……

暗暗叹了口气,月华向明宇帝欠身请旨:“皇上,这件事让奴婢来处理可好?”

“嗯、嗯。”朕就等着你这句话呢!明宇帝仿佛松了一口气,点点头:“就你来办!”

月华转过身对魏嬷嬷淡淡道:“魏嬷嬷,您也是宫里的老人了,谁准许你在皇上跟前大呼小叫的,惊了驾您担待得起么?还有没有规矩了?”

“你是什么身份?一个没成年、没品级的宫女,知道什么规矩?”魏嬷嬷当即顶了回来。

在宫里,即使是过了十八的大宫女,只要未满二十五就只有月钱而没有品级。只有成年的宫女才会被赐予品级,成为宫里的女官,被小宫女们称为姑姑。而宫里的老嬷嬷都是地位很高的女官。

“规矩?”月华冷笑一声,“奴婢是乾清宫的大宫女,内廷总管萧公公命奴婢代为管理乾清宫一应宫女内侍,奴婢知道的自然是皇上的规矩。”

“什么?!竟然让一个没品级的小丫头做乾清宫总领女官,这简直不成体统!”魏嬷嬷叫着,“你们这些个丫头,瞅着宫里没有主子娘娘管事儿,一个个都翻天了!按理乾清宫里都是皇上的人,老奴不便多嘴。眼下皇上未成年不理事,老婆子少不得得管管了!小小年纪竟敢狐媚皇上,我这就去问问萧公公,你们这些个小浪蹄子仗的是谁的势?!”

听着面前老妇人不干不净的叫骂,月华心下不快却仍是和声辩解:“魏嬷嬷想是没有听清,奴婢只是代管,乾清宫总领仍是萧公公。彤云举止逾礼自有奴婢管教,奴婢有做错的地方自有萧公公和皇上责罚,不劳魏嬷嬷费心。”然后她口气一转变得严厉,“魏嬷嬷身为训导女官,理应知晓在皇上面前口出秽言,恶语诽谤是什么罪过。现在奴婢奉命管这件事,魏嬷嬷,你跪下!”

“呸!”魏嬷嬷老脸一横,刚说了句“就凭你也——”,“配”字尚未出口,月华轻轻巧巧一扬手,魏嬷嬷脸上着了一记清脆的耳光,“皇上尚未亲政,你竟敢自仗身份藐视皇上!君前失仪,还不跪下请罪!——皇上,您请下旨。”

明宇帝眨了眨眼,仿佛才回过神来。听到让他“下旨”降罪,立刻说:“魏嬷嬷,你跪下,自己掌嘴!”

魏嬷嬷见明宇帝开口发话了,只好无可奈何的跪了下来,却迟迟不动手。

月华轻声提醒:“皇上,您还没说掌几下呢?”

“哦,那就三十。”

“听见了,皇上让你自个儿掌嘴三十。你,就在这儿数着——皇上,天气热,御膳房现下新熬了降火的汤,咱们去尝尝!”月华随意指了个小太监留下来数数儿,就领着彤云跟着明宇帝施施然去了。

魏嬷嬷侍奉过先后,在宫里地位高,资格老,本是十分得意,就连明宇帝仅有的两个妃子惠嫔和敬嫔见了她都客客气气的。现下她被秋月华当着许多人这么劈头盖脸一顿呵斥,一肚子的火气没地儿撒。眼见得三人去的远了,边上的小太监还等着数她的嘴巴子,不由得更加忿怒。蹭的站起身来,一巴掌挥过去打得小太监头晕眼花:“该死的东西,滚!”

“魏嬷嬷,跟这些个东西置什么气呢,您老消消火儿。”魏嬷嬷回头一看,原来是敬嫔跟前的当红女官丽珠姑姑站在一座假山边儿上。她自己刚刚受罚落了面子,这会儿被丽珠看见不禁有些羞恼。

丽珠抿嘴一笑:“嬷嬷莫恼,有好事儿。明儿个下午主子请客,谢您在宫里这么久的照顾。何嬷嬷、内廷副总管吴公公几个老人都在——您想出这口气还不容易!”

魏嬷嬷想了想,重重点了点头。

之前的好心情被魏嬷嬷这么一闹,搅得一点都不剩了,明宇帝神情有些扫兴。月华和彤云跟在后边,也是闷闷的不开口。彤云本来得了石榴花和一句诗,心中十分欢喜,不想碰到魏嬷嬷,招来一顿喝骂,现下撅着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秋月华这一路更是心事重重。

这是怎么回事?魏嬷嬷资格再老也只是个老妈子,她怎么就这么大胆,敢在皇帝面前吆五喝六的?

这时,一个小太监急匆匆的从远处跑来,告知太师薛吉、丞相秦云阳等人有事上奏,正在御书房等候明宇帝。

见皇帝仍是一脸郁色,月华上前一步温言笑道:“按日子是大人们要给皇上总结前一月的政事了,您可得精精神神的去。别让小事儿坏了好心情!”

明宇帝点点头,让秋月华给他整了整衣冠,顺着园中小径快步向御书房走去。

卷一:楚宫秋月 08 深宫夜谈 帝心初动

08深宫夜谈帝心初动入夜,乾清宫各处都点上了烛火,琉璃镂雕的香炉中飘出淡淡的栀子花香,清新干爽。黑漆方案上摆着几碟精巧的点心,旁边一壶香茶,供皇帝随时取用。

初夏的夜晚,还是有些凉意的。

“月华,把朕那件白色披风拿来。”明宇帝此时正在书桌前一边铺开宣纸,一边吩咐。

秋月华取出轻薄的柔软的披风,小心的给明宇帝系上。然后站在一边帮皇帝研墨。

皇帝摩挲着宣纸,似乎在斟酌怎么下笔。

秋月华凝神盯着砚台,似乎什么也没想。

栀子花的香气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忽然,明宇帝注意到书桌左上角的本应燃着的蜡烛换成了一颗拳头大的明珠,柔和的白光洒满整个宫殿。

“这是?”

“这是奴婢收拾暖阁时,在橱子里发现的。个头这么大,也不好戴,便请宫里的匠人镶上了底座照明用。皇上觉得若是合用,赶明儿我再找几颗也一样做了,放到南书房和您的寝殿里。”

“没有烟又不晃眼,你有心了。”明宇帝感慨道:“朕身边就属你最贴心,安静不吵人,做事又细心周到。”

这些是否是暗藏心机,别有企图的呢?

面对皇帝突然的称赞,秋月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马上收束脑中的思绪,恭谨的回答:“皇上谬赞了,这是奴婢的本分。”

明宇帝微笑道:“不是谬赞,萧公公也说乾清宫里头秋丫头是最得用的。今天在御花园也是,平日见你安安静静地,没想到这么厉害。”说到这儿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话题一转:“你不知道,今儿个下午议政时太师的人跟那些文官顶起来,吵得朕耳朵都疼了!”

月华顺口道:“皇上如今也二十一了,再过四年就该亲政了。皇上应该更用心些才是。”

闻言明宇帝有些不快:“今儿个秦云阳也说朕不该把心思都放在吟诗作画上面。怎么你也这么说?朕不耐烦看那些个奏章!”

秋月华本能的劝道:“秦丞相自然是希望皇上好的。诗书画艺陶冶性情,皇上也不必完全放下。什么事情都是熟能生巧的,那些奏折,只要皇上多花些心思在上面,想必不会难倒皇上。这样那些大人们也不会对您写诗作画有意见了。”

“唔,不错!你说的有理,听着也顺耳。”明宇帝沉吟了一会儿,笑道:“这样,明早的御书房议事,你跟朕一块儿去,有你在边上朕也舒心些。”

秋月华欠身施礼答道:“遵旨。”

她迟疑了一下,复又躬身道:“只是奴婢还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原来下午自御花园回来之后,秋月华就一直在琢磨。

眼下她成了皇帝跟前的宫女,进进出出总有眼睛盯着,要离宫并不容易。要紧的是她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还魂前的身份是什么、家乡在哪里,脑子里关于修行的东西也还需要整理。此外这个秋月华本来的身份似乎也有些问题。此时与其冒险离开,不如留在宫里稳妥。

而且,现在离开自己也不放心彤云。这个活泼娇憨的小女孩让自己感到亲近,不自觉的想要保护宠爱。

还有皇帝……明宇帝,殷祈真。

少年天子,又是年幼失祜的,性格多半变得张狂乖戾,能像明宇帝这般温文有礼的十分少见,更难得的是他对宫人侍卫都能维持和善的态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就算不是样样都十分精通,也都拿的出手;听说皇子打小都随宫中武师学艺,现下虽看不出皇帝有多高深的修为,却也不十分文弱。凭此种种,除开皇帝的身份,殷祈真不失为一个出色的男人。若是这个人就这样湮灭在皇宫中,就太可惜了……

明宇帝见秋月华说得郑重,赶忙问:“什么话?”

月华道:“我跟着皇上,只能管个端茶倒水、添衣盖被的,皇上现下最要紧的是添几个信得过的得力侍卫。”

“哦?这话从何说起?”殷祈真面上透着疑惑,幽深的黑眸泛起涟漪。

看到皇帝眼底的深沉颜色,秋月华心头异样一闪而过,却来不及细想,只继续说下去:“请恕奴婢大胆,皇上毕竟尚未成年,宫里的大事都是前面朝廷里的大人们管着。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么多宫女、侍卫、大臣,难保每一个都是向着皇上的……像今儿个一个老嬷嬷就敢喝驾,往后难保不再出事。皇上身边要有可用的人才是。”这段话她斟酌了很久,毕竟她并不知道以一个宫女的身份,怎么说才不算过于惊人。

原来,竟是要说这个。

若是母后健在,是否也会如此提点自己呢……

明宇帝听了沉默良久,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才说道:“你心细,所虑甚是。不过今天朕累了,这事就说到这儿,朕还要好好想想。这儿不用你伺候,先去歇着吧。”

“是。”

秋月华远去的足音渐渐消失,殷祈真面上的疲色一扫而空,一贯亲切的神情变得有些儿莫测。

“嘻,没料到臣才离开几个月,皇上身边就得了佳人相伴!皇上今儿个招臣进宫,莫不是为了看她?”说着从后间转出来一个着月白色儒衫的青年文士,衣料素淡却绣着同色的华丽暗纹;手执一把折扇,漆黑的扇骨上描着金线;腰间坠着块乳白的环形玉佩,温润透亮。服饰简单却无一不是金贵物什,眉目含笑,很有些风流才子的味道。

此人正是明宇十年的状元夏子瑜。

只见他眼珠一转,挑眉作揖道:“臣记得当日选大宫女时,皇上特意命秦兄找了个没什么背景又安分守己的。如今依臣看这姑娘气度不凡,可不是伙房里养得出来的。皇上这回可是捡到宝了,吾皇真是洪福齐天!”看到明宇帝冷冷看过来,这才忍着笑闭上嘴。

“阿烈,”殷祈真瞪了夏子瑜一眼,才转向空无一人的大殿角落轻声询问:“你看呢?”

从阴影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黑色劲装,面貌英挺。

“和御膳房的宫人说法不符。我以往也见过这秋月华几次,却是谨小慎微的性子,决不可能如今天这般侃侃而谈。”黑衣人不可思议的说着,“我着人探查过,的确是本人,不会是冒名顶替。”

他想了下又道:“得知被选进乾清宫后,她失足落水,一度断气又被救了回来。醒来后记忆全无,连穿衣梳妆都要人教。”

“这个朕知道,太医院派人看了也查不出原因。”殷祈真微微摇头,这的确是一个线索。但它又能代表什么?“阿烈,你派专人去查秋月华的来历,入宫前是做什么的,可能跟谁学的术法。”

“是。只是此人疑点甚多,又在皇上左右,放任实在不妥——”黑衣人正想着怎么处理。但是夏子瑜抢先阻止。

“等等,别忙嘛。秦兄,咱们先听听皇上要怎么安排。您要把她继续留在身边吗?皇上。”

“一切照旧,你们也不要去招惹她,更不许故意试探她。她留在朕身边,无事最好,若有什么动作也容易发觉。”殷祈真面无表情,说得冷淡,“让小乙跟着她。”

“什么,可小乙一直是您的贴身护卫,怎么能……何况,您的衣物膳食秋月华都会经手,万一……”黑衣人语气显然不赞同。

“烈,朕好歹和你同门学艺,就算武技比不上你这个八品上的强者,凭朕的修为寻常毒物还奈何不了朕。再说,不是还有黑老在么?”

“阿真……”

“行了,小乙不行那就十三吧。”极度不负责的语气。

“但是……”黑衣人还想劝说,但才起了个话头,又被夏子瑜截住。

十三,十三是谁,沉默寡言,暗卫中最擅长敛息隐匿的人,信奉攻击就是最好的防守。简单来说,十三像一个杀手多过一个护卫。

“好了,秦兄。皇上自有他的道理,是吧,阿真?”夏子瑜似笑非笑的看着殷祈真,却引来明宇帝冷厉的目光――那是他动怒的先兆。

夏子瑜再不敢掳虎须,收起嬉笑正容道:“小臣今早回江陵,已去拜见过丞相大人。之前秦相曾说要向皇上引荐我,想必不久会跟皇上提了。”夏子瑜那一科的主考是秦云阳,按例他算是秦云阳的门生。丞相一心把夏子瑜拉进来,一方面扩大自己的影响,同时也好缓和自己与太师一党的摩擦。

殷祈真沉吟:“恩,丞相跟朕提你了。他下午上奏举荐大哥为御林军统领,还荐了几个闲散的皇叔到各部为官,似乎是想退了。”

“秦相与太师不和已久,继续下去恐怕太师会下杀手。此时退避,倒也是给咱们省却了麻烦,”夏子瑜想了想笑道,“秦兄也可放心了。”

黑衣男子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殷祈真细细思虑后,点头道:“也好,剩下的按咱们之前议定的进行即可。丞相和太师把持朝政,相持不下,你入阁,也好搅和一下。”

“臣明白。”

两人又计议了一阵,夏子瑜才告退。

黑衣人正欲离开,却被明宇帝叫住。

他凝视着窗外的一株白牡丹,轻轻问道:“烈,你有三年没回家了吧。”

“是。”黑衣人的声音有些僵硬。

明宇帝声音温和起来:“丞相年纪也大了,最近一直说起你,回去看看吧。”

半晌,黑衣人轻轻丢下一句“我会派十三跟着她”,然后渐渐隐去了身形。

明宇帝仿佛不知道黑衣人的离去,仍然看着窗外。一阵清风拂来,带着潮湿的花香,他轻声漫吟:

绰约飘仙任雅观,碧裳琼靥自雍安。

今生耻作瑶池客,只把银光寄月端。

良久,殷祈真面上勾起自嘲的一笑。

他自八岁登基至今,差不多十四年了。若不是十岁时遇到了潜入宫中探望黑老的师傅,习得高明武技,又有师兄弟帮衬,现下日子势必会更加艰难,所以打小他就明白戒急用忍的道理,自习武后更是鲜少动怒。今天却被夏子瑜激起无名火,他知道子瑜在猜测什么,却无法断然否认。

将秋月华留在身边,是为了监视她,也是为了将她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

隐秘的心思被窥破,令他觉得有些儿狼狈,又有些儿恼火,还有些儿说不出的滋味。

清晨,天蒙蒙亮,之前下了一场小雨,空气干净而湿润。窗台上落了薄薄的浮尘,窗前书桌上铺着一张宣纸,一株淋漓鲜活的白牡丹绘于纸上,端庄秀丽。右上角题着四句诗,墨迹已干,墨香悠长。

卷一:楚宫秋月 09 暗潮涌动 云雾诡谲

09暗潮涌动云雾诡谲晚膳时分,太师薛吉回到府邸,此人身形高壮,虎目有神,颌下蓄着短须。大轿一落就有仆人上前禀报:“晚膳已备好,二爷和二少爷还有吕先生都在东花厅候着您呐。”薛吉扯开高束的领口,轻咳一声问道:“大少爷呢?”

那仆人忙陪笑道:“大少爷去赴朋友的诗会,说是晚膳不回来吃了。”

“唔!”薛吉嘴上没说什么,甩手径自向后头的东花厅走去。

席间,薛太师略略将下午丞相秦云阳的提议向家里人和幕僚一说,薛祥当即拍桌笑道:“好啊!信王殿下是二姐独子,素与咱们亲厚。他当上禁军统领对咱们极是有利啊!”

薛吉哼了一声说道:“你别高兴得太早了,老大是我们的外甥,可也是殷家的人!他未必会永远站在我们这边。今天这事儿,太反常了,有古怪!”

薛吉虽是一名武将,但他久历朝堂,对于今天秦云阳这毫无征兆的举措,他有些忧虑。

那幕僚吕先生细眉长须,目光阴森。他押了一口酒,幽幽道:“事有反常必妖。”

二爷薛祥用手一抹油腻腻的嘴巴,大咧咧的说:“嗐!吕先生你就是顾虑太多。大哥,这有什么好想的,姓秦的老家伙必定是怕了咱们!”此人是薛吉幼弟,却是要比薛吉年轻许多。

“正是!”二少爷薛允武长相英俊,双目带着邪气,薄唇轻勾,“父亲,那秦云阳屡次与我们作对,父亲不是早就想收拾他了。这次争禁军统领的位置,他主动退让,又把信王爷推上去,未尝不是有示弱求和之意。”

薛吉摇头:“老夫与秦云阳打了三十多年的交到,此人素重宗庙礼法,绝不会就这么便宜老夫。就怕会不会是有什么人指使……”

“谁能指使当朝丞相?”薛祥端起一杯酒,哂笑:“那个只会摇头晃脑念诗的小皇帝?”

薛允武紧接着问道:“父亲,孩儿不明白,如今朝中根本无人可与咱们薛家抗衡。您为什么不干脆……”

薛吉闻言震怒:“胡说!先帝对老夫恩重如山,老夫为大楚数十年兢兢业业,竖子无知,竟敢胡言乱语!”

薛允武被呵斥得不敢抬头,只好闷闷的吃菜。

薛祥见状忙上来打圆场:“大哥,别生气嘛。来来来,喝酒!说起来,有些日子没见着三丫头了吧?”

“宫里头的人,哪能总往外面跑?”薛吉干了一杯酒,睨了他一眼,“倒是你,别老由着小辈瞎混!”

薛祥陪笑道:“是是是,我知道。只是,眼看着婧儿入宫也有三年了,怎么还没消息呢?”

薛吉不言语,倒是薛二少爷借机插话:“妹妹说,那小皇帝很少亲近她们。”他摸着下巴讪笑道:“说不定,那个一门心思钻到书堆里的呆子根本不懂女人的好处。又或者,这小皇帝根本不行……”

薛祥听着侄儿的种种臆测,不由的想到之前薛婧找他要的上等催情香,于是开口道:“二十年前诸王叛乱,先帝诛杀了大量殷氏皇族,参与其中的皇子也没有放过。如今先帝子嗣只剩三人,看当今皇帝这样,殷氏血脉不是长久之象啊……”

听到这儿,薛允武按捺不住,又道:“父亲,那让大殿下上位不是对咱们更有利么?”

薛吉沉声道:“老大是冷厉的性子,岂会任我们捏圆搓扁。我已说过,他与我们再亲始终还是姓殷。”

“那就一直这样下去,到小皇帝成年怎么办?”薛允武还有些不甘心,“父亲难道要将到手的东西再还回去?”

薛吉正欲说话,忽然发现吕先生许久未开口了,遂笑道:“吕先生,依您看呢?”

“等!”吕先生蹦这个字后顿了一下,见众人都注视着他,便慢条斯理的说:“既然太师已决意为臣,那么距今上成年还有三年多,只要这三年里皇上诞下皇子,太师便可挟天子以令诸侯。”

薛祥与薛允武听得一喜,却故意问:“这么说,仍是要除去今上?”

“这是自然。”吕先生气定神闲。

“若是三年后皇上并未有小皇子呢?”

“到那时,太师当有所决断。”

席间一时无人吭声。

“先生的话,老夫明白。”薛太师捻了捻颌下短须,微微苦笑,“老夫不是好名声的人,只是事关薛家长久的富贵,不得不慎重。”

薛二少见父亲迟疑,直言道:“父亲,孩儿不明白您有什么顾虑。殷氏势微,除掉小皇帝大楚不就是我们薛家的!”

“哼,”薛吉冷笑:“你以为杀皇帝是那么简单的?且不说皇宫中可能养着的供奉,就是皇族暗卫也无一不是七品的强者。”

“供奉?皇族暗卫?”薛允武茫然,“我怎么没听过?”

“大哥,那些个供奉都是九品武者,哪里会一直停留在宫里?听说先皇去后就没人再见过他们。至于皇族暗卫,”薛祥不屑的笑道,“咱们薛家的‘鬼刺’个个也都至少是七品,而且是专修刺杀的死士,还用得着怕他们?再说,大哥你不是也达到九品了么?”

“你知道什么?”薛太师瞪了他一眼,“无缘无故,弑君自立,老夫就是登上皇位也坐不稳!”

吕先生笑着道:“太师所虑甚是。古语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薛允武微一思量,道:“莫非父亲是畏惧那些文臣?他们也就是嘴巴厉害,咱们手里有军队,到时候不怕他们不听话。”

薛吉听了仍是摇头:“这关系到薛家的存亡,没有十足的把握就什么也不要做,今天的话都给我烂在肚子里!”

想了想,薛太师又语重心长的说:“老夫苦修百年,才初到九品下阶的境界。也是到了九品才知道,再提升一个层次有多么困难。允武你还要努力啊……”他有两个儿子,老大不喜练武,成日与一些文人混在一起。老二倒还争气,已经冲破五品的壁垒,达到六品之境。

静了一会儿,薛吉眯着眼回忆道:“想当年,诸王叛乱,各握重兵,到头来还不是……”

薛祥一怔,紧张道:“大哥是顾虑那个人?可……先皇去后,他不是几乎不再露面,也不管事了?”

薛允武心中疑惑,到底哪个人让父亲和二叔脸色变得如此凝重?

薛祥恨恨的一锤桌子:“若非此人,二姐怎会郁郁而终?!就算有遗诏,先皇也早就不能护着他了,大哥为何不暗中除掉此人?就算他智谋过人,又有九品强者护卫,咱们家不是也有……”

“薛祥!”

被薛吉大声打断,薛祥才醒悟自己差点说出了家族供奉着两位顶阶强者的秘密,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他不再言语,神色间却是愤愤不平。

薛太师叹了口气,却是道:“你以为我没试过么?只是两位先生拒绝了。”

“什么?却是为何?”难道九品顶阶还顾忌什么吗?

薛吉摇头道:“他们不肯说,只是告诫老夫不可去招惹此人。”

薛祥哑然。九品强者都不愿招惹的,又是怎样的存在?

“算了,提他做什么,吃饭吧。”终于,薛太师岔开了话题。

城南信王府,侍女们顺着超手游廊到后头的水榭,给凭桌对坐的两人送上一壶沧酒,几盘热腾腾的下酒菜,而后尽数退下。

“真难得王爷会请在下吃酒。”左手边着浅灰色布衣的青年率先开口,“莫不是出了什么天大的喜事?”一张白皙文秀的面孔笑吟吟的。

右边地男人五官方正,不怒而威,一双剑眉与狭长眼睛显得深邃不可测,黑色的缎袍外系了条浅金的腰带,正是信王爷。

“本王记得并未请你。”殷祈智饮了口酒,口气淡淡的告知,“不日本王将升任御林军统领。”

“哎呀,那可要恭喜信王爷高升了!”灰衣青年双掌相击,面露诚恳的阿谀之色。

殷祈智一哂:“本王与秦相素无交情,他为何荐我?”

“或许秦相想与太师讲和?”灰衣青年一边猜测,一边手不停地将桌上的菜夹入口中。

信王僵硬的道:“本王与薛吉并非一派。”

灰衣青年无所谓的挥手:“哎呀,事实是,在别人眼里你们就是。说起来,御林军乃皇城卫军,这可是至关重要的职位!现在这样,总比真的落在太师的人手里好吧。”

“本王对内斗没兴趣。”信王眼中冷光迸射。

青年敦厚一笑:“那大楚是否姓殷,您总要关心吧?”

“……”信王无言,略略转过视线。

青年双目炯炯。

“……祈真他,不是那么简单的。”顿了顿,信王爷语气复杂,眼神幽远。

青年举着筷子,嘴巴大张,一脸的不敢置信:“你是说……我的天,这可是大消息啊。是真的?”

信王扫了他一眼,不屑于回答。

青年终于也意识到自己的蠢样,合上了嘴巴。

“那个位子自有他的主人操心,与本王无干。本王的心愿是有朝一日,控弦披甲,征战疆场。”信王口气清淡,目光湛然。

青年眼中有着期待,笑言:“咱们说好了你当将军,我就给你作军师。到时大哥可别忘了小弟啊!”

大哥么……

信王拢在袖中放于膝上的左手紧紧攥住了一直把玩着的玉佩,那玉佩淡青色,浮雕着一株纤弱的兰草。

很久以前,有人曾这么叫过他……

江陵近郊遍植翠竹、清幽雅致的小庄子里,一个声音优雅的男人轻声问:“秦云阳露了退意?”

“回大人,是。”

“终于开始动手了吗……那薛吉呢?”

“太师未定反心。”

“他倒谨慎。只是此时不动,待他羽翼渐丰,便再无机会。”

“属下等可要插手?”

“不,再等等。”

卷一:楚宫秋月 10 雀鸣婉转 琴声铮铮

10雀鸣婉转琴声铮铮秋月华端着一盘丹桂花糕向南书房走去。

内刻两层莲瓣纹的梅子青釉瓷碟上,三块流光溢彩的丹桂花糕摆成品字形。红艳欲滴的丹桂花芳香馥郁,也不知大厨们深秋时节采下是如何保存至今的?听说再洒上甘草水,和进米舂粉,上笼清蒸,变成晶莹透亮的茶色方块,闻起来清香扑鼻。

想起方才明宇帝和彤云垂涎欲滴的表情,她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扑楞楞——”一阵鸟儿振翅的声音传来,真是耳熟啊……

月华举目四望,回廊幽静清凉,两旁错落的种植着梧桐,细细作响的树叶子都散发着舒适的清凉,一道黑影从茂密的树冠里窜出,眨眼却又不见了。正待再找,月华突然觉得手上微微一沉,定睛一看,却正是那只许久不见的黑雀儿。

小鸟嫩红的爪子紧紧抓着碟子边沿,正歪着小脑袋打量她。见秋月华的注意力落到自己身上,也不逃走,反而低下头快速的啄破一块丹桂花糕,挑出一朵火红的丹桂花吞了下去。

这……还得了?!

月华忙用左手想把它赶开,哪知那黑雀儿张翅腾起一点儿,避过了她的手,复又落在原处,啄出第二朵花咽下,还冲她欢快的鸣叫了一声。

这是示威么?是可忍,孰不可忍!

秋月华见四下无人,暗运《坎水诀》,右手轻轻弹出一道细细的水箭,缓慢的,直射那黑雀儿的脑袋。那小黑鸟故技重施,再次腾起。

月华眸中一亮,乘它力竭滞空时又是一道水箭,速度极快。若是打中了小鸟,虽不致命,却也必定会晕厥。

见状小黑鸟迅速在空中划了个诡异的折线,避过了。

见自己一击不中,秋月华右手连弹,几道水箭一齐射出。

小黑鸟兴奋地“唧唧”叫着,左右腾挪,上下翻飞,尽数避过。

月华一挥袖,又是数道水箭射出。

一时之间,空中黑影闪动,水光晶莹,鸟鸣清脆。

秋月华顿住又要弹出的手指,醒悟的摇头轻笑,自己跟只鸟斗什么气呢,真是活回去了!她扫了眼停在回廊横梁上梳理黑羽的小鸟,回身继续向南书房走去。看着盘中那块被啄出两个洞的香糕,秋月华笑容变苦,丹桂花数量稀少,御膳房的师傅们今天一共也就做了三块,回去换是不可能的了。怎么办好呢?

横梁上的小黑鸟,此时满腹疑惑,怎么走了呢?

它只是休息了一下,怎么就不跟它玩了呢?

它从横梁上飞下,追在月华身后盘旋着。这人是它出生以来碰到的人里边感觉最亲近的,她身上有一种很暖和的味道,就像自己最喜欢的蜡烛一样。只是这个人怎么只会玩水呢?

小黑鸟拍打着翅膀,见秋月华始终没有回头,急了,身形一闪,便直接落在月华的右肩上,唧唧叫着。

月华只觉右肩一紧,便见那黑雀儿落在自己肩膀上,跳来跳去,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它要干嘛?月华一脸惊疑。通过方才的小小较量,她已知这小鸟不只是能通人言,聪慧无比。这小黑鸟看身形还是刚出生不久的幼鸟,速度如此之快绝不寻常,想必是飞禽中实力强横的异种,只是不知为何没有双亲喂养守护。

如愿得到秋月华的注意,小黑鸟讨好的叫了几声,又拿小脑袋磨蹭着她的脖子,然后它便惬意的蹲在那儿,不动弹了。

这又是什么状况?这小家伙儿不是赖上她了吧?月华试探着伸出手指摸了摸它的头顶,细细的绒毛十分软和。

似乎也不错,把罪魁祸首带回去,那丹桂花糕的事便也好解释了。

很不错!

微风吹过后背,阳光透过层层树叶斜斜射进回廊,只余点点温度,暖和却不燥热。忽然,她听见有什么声音从花木回廊掩映的南书房飘了过来。声音越来越清晰,是明宇帝在抚琴。

想到皇帝,秋月华的眉头不由得锁住了。

那天的话果然还是孟浪了。

那晚她向皇帝进言后,过了两天宫中果然多了几名眼生的侍卫,不知是否是她的话起了作用。不过这些天,她几次感觉到明宇帝拿奇异的眼神看她,也不知是在想什么,让她心中警昭大起。其实,那番话说过之后自己一直有些心神不宁,似乎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

是什么呢?

走近南书房,琴声依旧断断续续的传出来,抚琴之人大约并未在弹奏什么曲子,只是随意的拨弄着,十分之闲适。站在自己肩上,时不时叫唤两声的小黑鸟,似乎被这叮叮咚咚的声响吸引,没了声息。

月华轻手轻脚的推门而入,明宇帝见有人走屋,便划弦而止,抬起头来,宁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淡淡一笑。秋月华连忙微微欠身施礼,此举惊动了她肩上的小鸟,小黑鸟振翅飞起,在屋内盘旋一圈儿后落在彤云头顶。小丫头听琴听的昏昏欲睡,正坐在小凳上打盹儿。

“那黑雀儿,怎么又回来了?”明宇帝有些惊讶,看到小黑鸟下面的彤云,他又摇头叹息,“真是对牛弹琴……”

“呵,”月华轻笑,伸手去拧彤云的耳朵,“云儿,醒醒……”

“嗯……”彤云拍下她的手,缩了缩脑袋继续睡。

秋月华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的小乌鸦回来了!”

小乌鸦……“小乌鸦?!”彤云猛然惊醒,急急忙忙站起身来四处张望,“在哪儿呢?”却只见明宇帝和秋月华忍俊不禁的瞪着她。

小黑鸟适时的戳了她脑袋一下,彰显自己的存在,待彤云喜出望外伸手来捉时,却又机灵的飞起,落到秋月华肩上。

“小乌鸦……”小丫头看着月华肩上的鸟儿眼馋,却碍于皇帝在跟前不敢造次。

“反正这黑雀儿跟着你月华姐姐了,你还怕没机会跟它玩?”看到小丫头有些儿可怜的样子,明宇帝轻笑出声,“朕给它赐名乌云,正好和你是一家子。高兴了吧?对了,月华把香糕拿来了,端过来朕尝尝。”

瞪着青瓷碟中两个完好、一个破损的丹桂花糕,明宇帝拧起了眉头:“这是……”

面对皇帝责问的眼神,秋月华不慌不忙的先望了小黑鸟乌云一眼,转过来的眼神无辜之极:“皇上,御膳房只做了这么三个,这小鸟的速度太快了……”

明宇帝错愕:“这小东西吃丹桂花?”

月华欠身:“正是。可能是喜欢红色的东西。”

“朕看这小东西速度很快啊,也不知是什么种类……”明宇帝沉吟了一会,“罢了,你先养着吧!反正宫里点心多。”

月华欣然答:“谢皇上!”

说完了鸟,明宇帝的心神重新回到了琴上,拨动琴弦,弹了一曲《寒鸦戏水》,格调清新,韵味别致。他边弹边开口道:“此琴名‘帝紫’。乃是朕十五生辰之时,云梦雷三指大家赠与朕的寿礼。”

以制琴闻名于世的雷三指?秋月华微微讶异,她自然早已看出此琴来历不凡,只是没想到竟是雷氏所出。传闻雷三指此人极为高傲,只给中意的琴艺大家制琴,即使皇亲贵戚上门相求也不假辞色,没想到却愿意为明宇帝破例,真的只是因为这小皇帝于乐曲一道天赋惊人、造诣不凡么?

琴声渐渐的由高转弱,余音袅袅,潺潺不绝。

终了,明宇帝并未停歇,反而指法一变,手指轮拂,长音激昂高亢,节奏铿锵,似军队行进时笙管齐鸣般的壮丽。

却是一曲《十面埋伏》。

月华微微愕然,抬头望向抚琴的人。只见明宇帝目光明澈,嘴唇微微抿着,神情专注,气势甚至有些凌厉。

接着曲调渐变,节奏渐渐急促。刹弦发出含有金属质感的声响,犹如刀枪剑戟在交击碰撞。修长的手指连续的扫、轮、绞、煞,模拟出惊天动地的战斗音响,两军将士你来我往、刀光剑影,万马奔腾、嘶吼鸣叫。

明宇帝长指在弦上一划,音乐在高潮戛然而止,余音绕梁,让人意犹未尽。

他收回双手搭在琴案上,抬首一笑:“怎么样?”眼神温柔和煦,好像方才那个满身锋锐的人只是秋月华的幻觉。

“挺好听的,我、奴婢一点儿都不困了!”彤云抢着回答。

秋月华深吸一口气,绽出笑容道:“气势恢宏,风格雄伟,说不定比花莺语大家用琵琶弹的还要好!”

“哈哈!”明宇帝开怀,“花莺语毕竟是女子,柔美有余而刚毅不足,表现不出战争的意境。”

“皇上说得是。”秋月华颔首,在明宇帝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个苦涩的笑。花莺语当然不如他,不仅因为她是女子,更因为她不是皇帝。所以,她不懂男人醉卧沙场的情怀,更不具备帝王指点江山的气概。而他,显然是懂的。

满腹诗书的清华下,竟是君临天下的气魄!

这是她头一回清楚地意识到,她面前的是一个皇帝。

现在回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才觉恍然。

萧总管服侍过殷家数代皇帝,可说是看着明宇帝长大的,本身又是九品强者,面对明宇帝时却是恭敬大于爱护。起初她以为是身份使然,如今想来,那份恭敬却是发自内心。

当时,少年天子斜倚软榻,明知老总管走了进来,却直到对方开口见礼,才抬起双眸,目光温和。少年并未开口询问,而是静静等待对方的举动。明宇帝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无意识的散发着凌驾于那位九品的长者之上的气势。优雅,威仪,却不显得倨傲。

然而,这个印象被明宇帝后来考校对联时爽直的态度完全掩盖了,加之后来的种种,成功的让她把他定位成满腹文才却城府不深的少年。

日前,明宇帝命她伴驾御书房后,她首次见到了皇帝与大臣们议政的场面。明宇帝话不多,带着读书人的天真与清高,还有自恃身份的骄傲,那种会让成年人发笑的小孩子般的骄傲。却是与平日私下相处时的雍容大气全然不同。

只是,明宇帝将这两种形象转化的极为自然,她竟忽略了两者之间矛盾。

果然,是看走眼了。

殷祈真,世人口中的才子皇帝,你好生厉害,这满朝文武恐怕都被蒙在鼓里了。单是这份心机隐忍,就非常人能及。

十面埋伏,你是鉴于自身境况险恶,有感而发?

抑或是,打算为你的敌人布下这十面埋伏,反戈一击呢?

帝紫,帝紫。

果然是紫气东来,帝王气象。

是夜,秋月华躺在床上辗转。她为自己看错了一个人,陷入了深深的沮丧。

以明宇帝的城府,肯定早就对自己起疑了,否则他不会在浴池试探自己。大约是她的修为露了痕迹。在萧总管九品的修为下,她现今那点儿微末道行肯定瞒不住。于是明宇帝必定是知道了。

后来御花园发生的冲突,只怕又是一个试探。

再后来,她向他进言。究竟是加深了她的嫌疑还是让他对她稍微放心了呢?毕竟她的出发点是为了他好的,她不信他体会不出。

但不管怎样,在这种关键的时候,把一个疑点重重的人放在身边,非大魄力者而不为。

对殷祈真,她是钦佩的。

可若是这样,那今儿个下午的那一曲《十面埋伏》就十分可疑了。莫非她以往的表现显示她是一个驽钝而不通音律的人?难道他以为她听不出琴音中的杀伐之意?

还是说他有什么打算?故意让她发现他的破绽,所图为何呢?

取信于她,怀柔策反么?只可惜她并不是原来那个秋月华,对其身上的秘密完全不知晓。他若想打探什么,那可要失望了。

而且明宇帝自那之后,再未有异常的举动,似乎那天真的只是一个意外。

按兵不动么?

那么,敌不动,吾亦不动。

睡觉吧……

卷一:楚宫秋月 11 凭江临仙 旧楼得诗

11凭江临仙旧楼得诗这些天,朝堂上有些大动静。皇帝的兄长信王爷任了禁军统领,原来只挂闲职的几个老王爷,陆续在各个衙门领了差事。所以这几天明宇帝特别忙,忙着接见这些个进宫谢恩的亲戚们。

今儿晌午过后,秋月华第一次见到了闻名已久的信王爷,殷祈真的大哥。

单就长相来说,两人不分轩轾。只是殷祈真还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俊秀,而信王已近三十,有成熟的男人的味道,就像……就像自己的二哥,只是气质太冷了些。就是这种冰冷贵气,恐怕有人会认为他比殷祈真更具帝王威严吧。

殷祈智目光扫过明宇帝身后,见到秋月华时停顿了下,眼中微微露出些冷意。

秋月华心中疑惑,她哪里惹这位王爷不快了呢?思来想去却不得要领。好在明宇帝很快转开了信王的注意,并将她支了出去。

月华忽然了悟,殷祈真在护她。这个发现让她有些安心,也有些开心。

静下来一想,秋月华觉得她实在不必太紧张。

她待在宫里的目的又不是要对殷祈真不利,事实上除了她不是真正的秋月华这一点外,她甚至并未欺骗过他,更从未轻慢过他。作为宫女,秋月华是很称职的,没什么把柄让人捉。

何况,殷祈真这个皇帝厉害,她相对来说也更安全些。至少不用担心因为皇帝太弱小,而令他们这些个乾清宫里头当差的人受欺负。毕竟,殷祈真不是凉薄的人。

细细咀嚼殷祈真那天在浴池中说的话,虽然故意作戏的成分颇高,然而若无真心在其中,她也不会那样被感动了,进而生出护着皇帝的念头。

现在既然双方的伪装都撕开了一条缝,倒也不急着知道什么。殷祈真仍需当个不务正业的皇帝,自己也仍要做这个皇帝身边的宫女,这不是一时半刻能变的。不妨顺其自然,慢慢来。

之后,两个人的相处倒是愈发的默契起来。殷祈真不再试探她,秋月华也渐渐放开顾忌不再处处隐忍,也可以说她真正把自己融入了现在的角色中。

这一日,秦丞相府上摆宴,也请了明宇帝。殷祈真早早便领着秋月华出了宫,身边就带着一个新近提拔上来的侍卫队长丁翎,想是皇帝的亲信。三人策马出了长街,一眼就看见了东边高耸的临仙楼。

秋月华遂笑道:“公子,咱们今儿可出来的早了,到秦相开宴还有两个时辰呢!”

明宇帝勒了马,看看时辰,发觉确是早了,便道:“也是,去早了君臣对坐无趣得很。咱们就先去别的地儿晃晃,等时辰差不多了再过去。”

月华眺望临仙楼笑得眉眼弯弯:“那敢情好,这江陵我还没逛过呢。”

侍卫丁翎一边讶异于这个宫女的言辞失礼,一边想要阻止:“皇上,这——”

“行了,丁翎前头引路。”明宇帝一口打断他的劝说,“咱们都是便服,朕现在就是郑公子,月华是秋丫头,你是小丁。走吧。”

打马到了城东的临仙楼,三人将马交给了楼外的小厮,径直登上了顶楼。凭栏四望,江陵风物尽收眼底,近可见长街小道迂回曲折,错落有致,远处长天万里,大江奔流,江畔沙浦风起云飞,令人心旷神怡。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话果然不错!”殷祈真洒然一笑,扭头在白墙红柱间细细寻觅起来。

丁翎疑惑:“公子,您找什么呢?”

秋月华抿唇一笑:“公子是在找那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吧!”

“不错!”殷祈真停下来答了一句,“据说两百年前,临仙楼初建成不久,一个云游的王姓诗人将此诗题与顶层,而后广为流传。……奇怪,怎么找不着呢?”

秋月华、丁翎见状也上前帮着看,三人将这顶层的题诗全部过了一遍,确确实实没有。边上一个长衫老者听了他们的话,笑道:“这后生,你们在这可是找不到的。”

秋月华听见,忙上前施礼:“老人家,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么?”

“呵呵,”老人家捋了捋胡子,“虽然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看你们年纪还小,大概不知道。当年诸王之乱,这江陵城也是发生了大战的,原来的临仙楼也是在那时候塌了。”

“塌了?!”殷祈真三人面面相觑,他又追问:“这么说,现在这楼是重建的啦?”

老人点点头:“不错。当年先皇命人留下了原来的废墟,在旁边照原样重起了一座楼,就是咱们现在站的这个了。你们看,这里的题诗都是近二十年的,便是这个原因了。”

“原来如此。”殷祈真一拱手,笑问:“敢问老丈,这临仙楼原来的旧址是在何处?”

“出了楼往北走,不出一里就能看见。”

“多谢老丈。”

三人出了新楼,打马前行片刻,果见云树之中断壁残垣若隐若现。三人将马拴在树上,走了进去。废墟之中瓦砾堆堆,一丛丛比人还高的蓬蒿,显得十分荒凉。丁翎环顾四周,人烟稀少,心下暗自警惕,希望主子赶快离开。殷祈真却对这废墟很感兴趣,拉着秋月华在荆棘灌木间穿梭。

秋月华身上的裙子已被挂了好几次了,真划坏了可怎么见人啊,她有些无奈的问:“公子你看看,这儿的砖瓦断柱都是焦黑的,必定是被当初被烧过,哪还找得出什么遗迹嘛?”

殷祈真笑道:“近两百年的时间,该有多少东西啊,仔细找找,必定是有残存下来的——啊!秋,快过来瞧瞧!”说着他用手抹去了一片墙上的黑灰,上面隐隐约约有些字迹。秋月华拔过几片草叶,团成一团,用力擦了擦。再细看,却是一首词。上阕是: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①

行书字迹苍劲有力,一看便知出自男子之手。殷祈真看着这字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秋月华却是意犹未尽,急忙看向下阕,轻声读了出来: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②

却非是苍劲行书,而是清秀雅致的小楷。旁边的丁翎瞧见,凑趣道:“下面这首诗的字秀气的很,定是女子写的了。”

秋月华摇头一笑:“这上下两段合起来是一首词,下阙的这段小楷虽秀雅,却无女子的婉约之气,反而风骨清绝,应该是男子所做。”

丁翎结巴道:“男子?可这……鹊桥什么的……不是……”

月华点头好笑道:“这两个男子应该是一对情人,丁队长吓到了?”

丁翎脸色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

“携手同游临仙楼,又留下情诗,坦坦荡荡,真幸福啊……”秋月华目露钦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很美好的感情,不是吗?”殷祈真双眼中仰慕、敬爱、怨恨、怀念交替出现,脸色晦暗不明。

秋月华被殷祈真发现的这首诗勾起了兴致,也顺势在这面墙上搜寻起来。不一会儿,她也发现了一首。欣喜的惊呼道:“快来看,这里也有一首。”

待殷祈真走过去,秋月华已将墙上爬的藤蔓扯掉,拭去了浮土,她正凑近细细辨认着:“还是方才的那个小楷,好像是阴刻在墙上的。”接着吟诵道: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

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

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

寒侵被,尚未知。

湿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

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

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

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

漂零客、泪满衣。③

“啊……”秋月华读完,一声轻呼,却又咬下嘴唇默然不语。良久才唏嘘道:“生老病死,人生无常。死别总是最无奈的事,这两个人永远没有再见的机会了,可惜……”说到此秋月华低下头,眸中隐现泪意。

殷祈真幽幽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两个人是死别。”他本来兴致高昂,却在发现了第一首诗之后沉默到现在。

月华略略疑惑的看了看他沉郁的眸子,答道:“之前那首鹊桥仙,感情深挚,填出下阕的那个人并不在乎思念与等待,长久的分离也不算什么。此人必定性格坚忍,心胸开阔。若是有什么缘故导致两人生离,只要有再聚的希望,必不会写出如此——”她叹了口气,再道:“这第二首词语意如此凄凉,而且字迹之上并无烧灼的痕迹,想是楼塌之后做的。重游旧地,高楼已变成断壁,此人在此留诗恐怕不是怀念而是悼念了。只不知这人是谁……”

“你很好奇?”殷祈真目光奇异的问。

月华直直的望着他:“你不好奇吗?这样的两个人必定是精彩的。”

殷祈真看着墙上的词,眼神迷蒙,喃喃道:“是啊,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胜却、无数么……”

见他这副样子,秋月华心中有些明了了,这题诗的人与他又是什么关系呢?她无意识的用手势在墙上轻轻划着,直觉只见过处光滑圆润,毫无滞涩。“这是用手指刻上去的!”秋月华惊呼。

殷祈真闻言也伸出手在字迹上细细描摹。丁翎用手摸了摸,道:“这人功夫不弱,起码有七品了。”

看着殷祈真一脸五味杂陈的样子,她心中一亮,鬼使神差的问出一句:“先皇可有——奉君?”奉君,是这个叫法吧,皇帝的男妃。

殷祈真微微一震,僵硬的挤出一句:“没有。”

丁翎早已退到远处,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

“是吗?”月华忽而释然的一笑,“也对,这样的人必是不肯跟那些女子作后宫之争的。而能说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人,也定然不会去勉强自己的情人……”

殷祈真猛然转过头,死死盯着她。

月华见了心下怜惜,只是劝道:“逝者已矣,你又何必……”

“呵,”殷祈真苦涩的笑道,“你又哪里知道,当年……”他一声长叹,不再言语。

这一番游临仙楼却弄得几人都不痛快,到了秦府席上,明宇帝仍是一脸郁郁。幸好有暂住秦府的夏公子插科打诨,才让席间的气氛热闹起来。随后众人提议作诗,明宇帝却没什么兴致,只叫底下人作了,众人一起品评。最后还是夏子瑜作的的一首词夺了魁,是一首临江仙:

圣主临轩亲策试,集英佳气葱葱。

鸣鞘声震未央宫。

卷帘龙影动,挥翰御烟浓。

上第归来何事好,迎人花面争红。

蓝袍香散六街风。

一鞭春色里,骄损玉花骢。④

这首词既捧了皇帝,又抬了他自己,明宇帝看得十分高兴,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心血来潮,笑着提议道:“子瑜是上一科的状元,学问自是不必说的,不如补入内阁,跟在朕身边侍候,不知秦相与太师意下如何?子瑜既可以帮朕起草诏告什么的,闲时还可陪朕谈谈诗文,解解闷。”

秦云阳引荐夏子瑜本就是这个意思,当然不会刻意阻拦。

薛吉却是碍于夏子瑜身后的背景,夏家不是他现在该得罪的,而且不得不说,他还是存了拉拢夏子瑜的心思的。于是,在这种情形下,夏子瑜入阁的事便顺利的通过了。

卷一:楚宫秋月 12 江陵风物 酒家来仪

12江陵风物酒家来仪六月,谓之“荷月”,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季节,乾清宫里栽种的碗莲已经盛放。

六月初六,是传说中远古时代的治水英雄大禹的生日。在炎热酷暑的“伏天”之际,自古就有晒伏的习俗。在经过了五月梅雨天那段湿气大的日子后,无论大家小户都将衣衫、被褥等物品放在这天烈日下晾晒,以防霉防虫蛀。还有“六月六皇宫晒龙袍”一说,所以,今儿个一早,皇宫里的宫人们将库房内存放着的銮驾全部都陈列出来晾晒,皇史、宫内的档案、实录、御制文集等,也通通拿出来摆在庭院中通风晾晒。明宇帝更是领着秋月华他们,亲自把南书房紫檀木书架上的书籍搬到了后园,摆出来晾晒。而后,明宇帝在沐浴后便领着秋月华和彤云,带着两个侍卫微服出宫了。

走出皇宫,外面的景致果然很热闹。

长街上,以求雨为目的的龙王出巡、关帝祭、马王祭、火神祭,龙灯、狮舞、旱船、高跷……表演的人们一路吹吹打打,涌到了前门一带。大道两旁,书香门第要晾晒家中所藏的书籍、字画;药店里门口架了摊子铺出了生熟药材;制衣店晾出了布衣、皮货等。街上鞭炮声、欢呼声、哄笑声、摆摊儿人的吆喝声汇成了一片。

殷祈真他们随着人流推动,来到了皇觉寺,这座寺庙正在举行“晾经会”。僧侣们一早就把所存的经书统统摆出来晾晒,现在正聚在一起礼佛、诵经,寺中还做了素斋。百姓们都涌到皇觉寺中观看晾经,这寺庙前人潮涌动,非常热闹。好在五人身边游人稍少,才不至于太拥挤。

“难得出来一趟,云丫头这还是头一回吧?”殷祈真轻摇折扇,笑着问道。

“是啊是啊!咱们要进去么,皇……呃、少爷?”彤云看着人声鼎沸的庙宇,十分兴奋,差点儿就说漏了嘴。

“这个……”殷祈真望着庙门口人头攒动的景象,皱了皱眉头。

跟在三人身后的侍卫之一,闻言劝道:“公子,皇觉寺中游人众多,鱼龙混杂,恐有危险。”此人着藏青色布衣,身形挺拔,面容普通,属于过目既忘的类型,唯有双目之中精光微露,是修为尚未大成之兆。另一个侍卫身材格外纤瘦,身形飘忽,明明在那儿站着,却极易让人忽略其存在,眼神锋利。

一个距九品仅一步之遥,一个八品中阶,这哪会是普通的侍卫……秋月华眸光在那藏青衣侍卫身上停了停,而后若无其事的转开,冲殷祈真微笑道:“公子爷,这寺庙里人挤人的,有什么好看。天儿这么热,咱们不妨找个地方,吃碗茶,解解渴。”

殷祈真的眼睛溜过秋月华和那侍卫,点点头道:“也好。”然后又问:“你们可知这都城里哪家茶馆最有名?”

秋月华跟彤云都是没出过宫的,自然不会晓得。

那名侍卫略一思索,肯定的回答:“来仪阁。”

于是一行五人借着树荫缓缓向这江陵最有名的茶馆行去。

来仪阁位于长街中段,周边小街四通八达,可说是江陵的黄金地段,由此可见,这家酒楼背景并不简单。全楼分三层,底基由青色的大方石垒砌,三层楼阁全用老红木建造,质地致密,散发清淡的香气,飞檐上镶着鎏金的剪边,顶上铺着红色的琉璃瓦,屋脊檐角装饰着一些小兽,线条圆润、造型古拙。三楼檐下高悬着“来仪阁”匾额,字体遒劲,其中隐有浩然剑意。大门的两侧,贴着一副对联,上书“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且饮两杯茶去”,下书“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再拿一壶酒来”。

“俗得很,也雅得很!”站在来仪阁前,殷祈真抚掌笑赞,“就这气派倒也真不愧是江陵有名的酒楼啊!”

此时,头顶忽然传来一阵招呼声:“郑兄,郑兄!这边!郑兄!”声音却是有些耳熟。

街上众人纷纷抬头循声望去,只见来仪阁二楼临窗的位置有人探出半截身子,挥舞着手中的描金黑骨扇。旁边有小厮拼命拉住,以防此人掉了下来。

望着正招呼他们的新任内阁大学士,秋月华不禁感叹:真是有活力的人啊!

“原来是夏公子!”殷祈真一合纸扇,露出惊喜的表情。

“正是,正是啊。”夏子瑜本就风流俊俏的脸,笑得更加光彩四射、招蜂引蝶,“难得相见,郑兄不妨也上来一起吧!”说着,他便吩咐身边的小厮下来领路。

“真是巧了,今儿个咱们就吃他的了。”殷祈真说罢领着几人走了进去。

走上二楼,这一层用简洁美观的屏风将每一桌都巧妙地分割开来。虽然客人不少,与一层相比便显得清静了许多。

“这二层的座儿是要银子的,每桌就要三百文,有钱又图清静的才会上来。至于三层全是雅间,每个单间更是要价高达二两银子。酒菜茶水还得另算。”夏子瑜见几人神色间都十分新鲜,便主动介绍起来。

可惜殷祈真跟彤云久居皇宫,对银子没什么概念;秋月华江湖长大,却也是从不为钱财操心的,自不会觉得这相当于普通百姓数月开销的价格有什么离谱的;至于两名侍卫大哥,那更是一脸木然,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其实夏子瑜也是自小华衣贵食的,什么没见过?只是他毕竟商贾世家出身,对银子什么的自然要敏感一些。

彤云望着桌上两个碗,那是少见的红瓷,碗中盛着淡黄色的糊糊,散发出一阵甜香。她轻声问旁边的夏家小厮:“这是吃的什么?”

夏水有些拘谨的垂首回道:“这是焦屑。”

殷祈真他们听道,也起了兴趣。夏子瑜见状笑道:“不是什么稀罕物,就是面糊糊。今年新收的小麦炒熟了,再磨成粉末,就叫焦屑,用开水冲泡,加芝麻油、白糖,搅拌一下,就可以吃了。”他将碗中剩的吃尽,才又道:“这是我们江淮的习俗。”

“江淮的习俗?”秋月华轻声问,这还是她进来以后第一次开口,“难道这家店的东家与夏公子一样,也是江淮人?”

夏子瑜低笑着摇头:“姑娘可猜错了。这家店除了酒好茶好之外,最出名的就是这儿的掌厨师傅!逢年过节的,各个地方应景的招牌菜,这儿都整的出来,还地道!也所以这来仪阁的生意特别红火。”他说得一脸钦佩。半晌,他才想起招呼客人:“郑公子想吃点什么,甭跟我客气!”

殷祈真嗅了嗅阁中飘荡的各种香味儿,期待的说道:“这天儿太热,就想来碗儿水喝。夏兄说说,现下是喝酒好呢,还是喝茶好?”

夏子瑜无视藏青衣侍卫冷森森的视线,依旧谈笑风生:“呵呵,这您可问对人了,这来仪阁有专门供人夏天饮用的水果茶,卖得极好。只是若问最好的消暑圣品,要数这儿的梧桐秋。”

“梧桐秋?”众人眼中流露出疑问。

夏子瑜得意的作高深状:“梧桐秋是这儿的老牌清酒,大热天儿喝冰镇的,那是透心的凉,通体舒畅啊!”一边说还一边摇头晃脑,似是回味无穷。殷祈真听得心痒,立马儿说道:“如此,就来一壶吧!”见他点头,夏子瑜便叫夏水去叫人送了一壶过来,他亲自给众人斟了酒。

殷祈真慢慢饮下,果觉一股沁心的凉意,周身的燥热霎时就褪去了。

彤云一口喝完后,捧着红艳可爱的小巧瓷杯不愿放手,嘴里碎碎念着。

秋月华抿了一小口,细细品味着,有些心神不属的。她的脑海中不断的浮现一些极为碎小的片断。黑发披肩的男子,温柔如水的声音,洞箫、竹楼,梧桐树下深埋的酒坛,淡淡的愁绪,淡淡的思念……

这是一种十分奇特的感觉,明明是很熟悉的人和地方,但就是无法看清楚。无论她如何努力,还是一无所获。她知道,这些都是自己的记忆,以往的记忆,温馨、幸福的记忆。

“口味清洌,凉而不寒,回味悠长。若是放在深秋来饮,倒真添了几分梧桐叶落、庭院深深的味道。”殷祈真闭目品味着,“幸而现在是夏日,只觉爽快,却全没有什么愁绪。”

夏子瑜闻言大悦:“郑兄说的是!咱们可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殷祈真似笑非笑的正待堵他两句,忽然想起身边的人沉默良久,她进来之后似乎也只说了一句话。他侧头看了看,关心的问道:“秋,你在想什么,半晌都没见你开口了?”

月华闻言回神,声音飘渺:“我觉得这里很熟悉,仿佛以前来过,这酒我也似乎喝过。可仔细一想,却实在没有印象。”

殷祈真尚未接话,夏子瑜眼珠一转,插嘴道:“这来仪阁建成已逾百年,秋姑娘入……咳咳,之前或者来过;只是这梧桐秋却是六年前才酿成的新酒,只在各地的来仪阁有卖,也从未送入内廷,知道的人很少。不知姑娘你……”口吻惊讶,暗指她与宫外有特殊的联系。

月华似是并未听出其言下之意,平淡的说:“想是我记错了吧……”语意中难掩黯然,令人神伤。

殷祈真淡淡的看了夏子瑜一眼,警告的意味甚浓。

夏子瑜只好摸摸鼻子,悻悻的闭了嘴。

边上的夏水感觉气氛不对,大气儿都不敢出,边儿上彤云跟他说话,也是充耳不闻。小丫头却是完全不受影响,见夏水不理自己,便用手捅捅他,提高音调道:“喂!我问你话呢,这儿的东西怎么全是红红的啊?”

这声问话打破了席间有些尴尬的气氛,夏子瑜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小妹妹,这当然是有原因的啦……”他说到这儿却顿住,卖起了关子。

殷祈真却是不客气的打断他:“《尚书-益稷》上说‘箫韶九成,凤凰来仪。’这来仪阁想必便是由此得名。凤凰主火,自然这儿的东西都用的红色。”说道此处,他的眼中飘过一缕猜疑,望向夏子瑜。夏子瑜看到后,略一思索,冲他摇了摇头。

秋月华并未注意到他们的异样,因为殷祈真的话似乎触动了她。

凤凰来仪……火……

凤凰……

不待她细想,二楼的楼梯口方向骤然传来一阵喧哗。嘈杂人声中,一把嗓子格外清脆:“小爷每天讨生活劳心劳力的,来你这儿喝壶酒苦中作乐一下,不行啊?难道你们门上是写假的不成,啊?”

吴侬脆语很是悦耳,却让夏水小厮的脸黑了下来。

夏子瑜眼角一跳,嘴边已挂上了诡异的弧度,手上的描金扇摇得更欢快了。

只听那二楼的掌柜干笑道:“这位……呃、客官,不知您是要在这儿喝还是带走?”

“就在这喝!给小爷来壶梧桐秋,要冰的啊!”口气嚣张至极。

又听掌柜赔笑道:“咱们这儿的规矩是要先付帐的,您看是不是……”

那位“小爷”愤怒了:“怎么,怕小爷付不起钱啊?太瞧不起人了!你们东家呢,叫他出来!”掌柜急忙安抚,一时纠缠不清。

……

雅座中,夏水忍不住小声道:“少爷,这酒楼怎么也不管管,放一个小叫花子上来闹事?”

夏子瑜道:“这来仪阁啊,不拘身份,只要付得起钱,哪个都能来,服务态度好的不得了。”

夏水嘀咕道:“那小子哪里有什么钱啊……”

这边殷祈真听出了些意思,便问:“莫非夏兄与此人相识?”

“有过一面之缘。”夏子瑜阻住小厮欲出口的抱怨,选择了一个含蓄的说法。

殷祈真又问:“夏兄可是想邀其一见?”

“在下正有此意。只不知郑兄意下如何?”夏子瑜不是不知轻重的人,那小乞儿有趣归有趣,却不及殷祈真的安危重要。

微服出游的明宇帝手一挥,无所谓得很:“无妨,今日你做东,自由你做主。”

“谢郑兄。”夏子瑜一拱手,扬声唤道:“掌柜的,这位小兄弟的酒在下请了,你带他过来吧!”

掌柜立刻高声回道:“老朽谢这位爷了!客官,请吧!”

随后听到脚步声曲曲折折,由远而近。两个侍卫的手都搭在了腰间,一有异动,他们便能在最短时间内应对。秋月华将彤云向里推了推,然后有意无意的挡在了屏风入口和殷祈真之间。

殷祈真看在眼里,却没有说什么。

夏子瑜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飘来飘去,脸上笑意更深。

卷一:楚宫秋月 13 言笑晏晏 名园风雅

13言笑晏晏名园风雅“怎么是你?”

“原来是你!”

吊在掌柜后边儿晃进来的小叫花子和桌边坐得四平八稳的夏子瑜,同时露出了惊诧万分的表情。

彤云盯着夏子瑜逼真的惊容,蹦出一句:“好假!”

声音虽小,屏风围成的小地方里却是没人没听到。厉害的是,不管是夏子瑜、小叫花子,还是殷祈真、秋月华、侍卫大哥和夏家小厮,每人的神情都是一分一毫未曾改变。

掌柜的更是把老脸笑成了一朵花儿,拱手道:“原来两位认识,那感情好啊。各位先喝着,老朽这就着人给诸位上菜去!”说罢迈着老人家少有的利落步子走了,快得好像后边儿有鬼在追他。

似乎偷钱袋的事根本没发生过,夏子瑜不说,小叫花子也一点儿不客气的在桌边坐下,径自拿过一只红瓷杯,倒满了酒,仰脖一饮而尽。一边的夏家小厮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

殷祈真看得有趣,这小乞儿虽然邋遢,神情却没有猥琐畏缩之气,举动虽然粗鲁,却不会让人觉得厌恶。他亲切一笑,道:“在下郑齐,小兄弟请了。”

小叫花子也咧开了嘴,露出一口小白牙,左右还各有一颗尖尖的虎牙,十分可爱。他用手背抹了抹嘴,笑嘻嘻的道:“请了请了。这位大哥真客气,叫小弟,嗯,叫小鱼就可以了,就叫小鱼!”

起初听到“大哥”、“小弟”一通称呼,夏子瑜还在感叹这小叫花子真会顺杆儿爬,待到听见“小鱼”他不由的一愣,小鱼?!这还真是……有缘哪……

片刻,店中伙计陆陆续续上了菜。

吃着伙计端上来的菜肴,小叫花子咂着嘴,感慨道:“江陵城里,除了皇宫就数这来仪阁的东西好吃!”

夏子瑜嘿了一声:“听你的意思,这皇宫里的东西你也吃过了?”

“就是没吃过才不好比较嘛!”小叫花子鄙视的瞟了他一眼,“除了皇宫,江陵的东西小爷全吃过了。今儿普济寺开庙发素斋,本来小爷是打算要去吃芝麻鱼饼跟糯米丸子的,可惜……”他一边儿惋惜的摇着头,一边儿拼命往嘴里塞什锦肉条。

夏子瑜探身追问:“可惜什么?”

小叫花子咽下嘴里的菜,道:“可惜宫里的什么娘娘去进香,等小爷过去的时候已经不让进了,小爷真是亏了。”语气好不遗憾。

边上的殷祈真凑趣儿道:“你现下碰上夏兄请客,也算是补回来了吧?”

“也是。”小叫花子想了想,又喜笑颜开,“不错,今儿我在长街上看到他,就知道老天不会让我饿肚子!嘿嘿!”

夏子瑜冷哼一声,道:“你就知道我一定要请你吃饭?”

小叫花子嘿嘿一笑:“你不是请过我一次了么?事不……”

“事不过三,所以本公子还要再请你两次不成?”夏子瑜想起初见面时他说的话,把眼一瞪。

小叫花子识相的摇摇头:“没有没有,算上这次再请一次就好。”

夏子瑜气乐了,嘲讽道:“你还真是不客气!”

小叫花子一派豪气:“客气就是虚伪,小爷一向诚实。你这虚伪的俗人懂什么?”夏子瑜被咽得说不出话。

小乞儿乱糟糟的刘海后面,黑白分明的眼睛转了转,见众人全盯着他,便又道:“全看着我做什么?小爷知道自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不过再不吃,菜可就冷了。”说着,他再度挥起了筷子。

殷祈真和夏子瑜只在方上菜时每道夹了一筷子,现在都没有胃口,于是所有人看着小叫花子一个人吃。他也不拘束,三两下就把五六盘菜吃的七七八八。末了,靠在椅背上,一手端着杯酒,一手摸着微微凸出的小肚子,很是惬意。

夏子瑜眯眼瞧着他得意的样子,语气轻柔的问道:“你吃好了?还要点儿什么?”

“够了够了,已经饱了,多谢款待。”小叫花子一口喝干杯中酒液,举起袖子擦嘴。本就灰扑扑的小脸,被脏兮兮的衣袖一抹,更加惨不忍睹。

看这孩子马马虎虎的样子,秋月华觉得自家小弟似乎也该是这个样子。她莞尔一笑,从袖中掏出块素帕子,递过去:“喏,用这个吧。”

“哎呀呀,”小叫花子闪了开去,嚷嚷道:“不用不用,这是女人家用的东西,小爷不用!”

月华一伸手拧住了他的左耳:“你有没有十五岁,知道什么男人女人!小孩子家家的客气什么!虚伪!”月华一边拿他方才的话堵他,一边用帕子去擦他的嘴巴。

小叫花子盯着秋月华眼现狐疑,又见实在躲不了,便扭着脖子哀求着:“哎、哎,这位姐姐,我自己来,自己来!”他的脸上有些地方被抹掉了黑色,露出了奶白的皮肤,然后白色又变红色。一张小脸五彩斑斓,十分精彩。

桌边两个男人见状哈哈大笑,这一直嚣张得没边儿的小子总算吃憋了,夏子瑜心中尤其舒坦。

小叫花子终于抢下了那块帕子,秋月华也没再纠缠,回到殷祈真身边。

小乞儿随便擦了擦嘴,又拿袖子在脸上一通乱抹,好不容易看得清五官的脸又变得一塌糊涂。然后便见他郑重其事的将那块帕子收进了怀里。

殷祈真目光一凝,夏子瑜看的嘴角抽搐。

他轻咳一声,问道:“小鱼,你把人家秋姑娘的帕子收起来做什么?那不值几个钱的。”

小鱼瘪了瘪嘴,表情不屑的道:“谁说小爷要拿它换钱了?礼轻情意重,懂么?俗不可耐!”

夏子瑜额角青筋暴起,这小子几次三番说他俗,真真可恶!哼,本公子不管了!

小叫花子涎着脸凑到秋月华身边,扭捏道:“姐姐赠帕之意,小弟已经明了。姐姐放心,小弟一定不会辜负姐姐的一片心意……”

这一番话杀伤力极大,一桌子人尽数囧了,就连八风不动从头到尾未发一言的灰衣侍卫眼神都不稳了。

彤云急急扔下酒杯,指着小叫花子怒道:“你你你,胡说八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哼哼!”小叫花子一叉腰,“小丫头片子,赠帕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么?”得意洋洋的样子激得彤云差点儿抓起杯子砸他。

天鹅肉秋姑娘缩在一边一声不吭,她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

这时殷祈真徐徐打断两人的争执,问道:“那么,赠帕是什么意思,小鱼知道么?”他眼神温煦,表情真挚,笑容和蔼。

小叫花子却觉得背脊发凉,他磕磕巴巴的说:“那个,嗯,这个,大概,是因为,因为我太不爱干净了,提醒我多注意……”

“原来如此。”殷祈真满意的点点头,“那你就收好吧。这帕子在我家里有很多,你不用介怀。”

“是。”小鱼呆呆的点头,眼神却在他和秋月华之间游移。只是这两人一个笑容不变,一个面无表情,他什么都看不出来。小叫花子眼珠子一转,有主意了,凑到殷祈真身边谄媚的笑道:“大哥,不知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去哪儿?众人对望一眼,一时哑然。

小叫花子嘿嘿一笑,骄傲道:“看你们就知道是没出过门的。这六月六啊,江陵城风雅园的珍玩卖场最是热闹了。”

“风雅园?”

“珍玩卖场?”

来仪阁三层的雅间内,一美丽女子立于窗边,胸前挂着一颗小巧的镂空红玉玲珑球。望着秋月华他们离去的背影,缓缓道:“童老,消息送去白家了么?”

“送了,”方才应付小叫花子的老掌柜站在这名女子身后,呵呵笑道:“大掌柜,谁曾想这位不声不响的就到了咱们这儿,方才可把老朽吓了一跳。”

美丽女子微笑道:“童老,都说叫我玲珑就好了嘛。说起来这位爷可是最能折腾的,还好今儿个他找着别的乐子了,不然东家又不在,咱们这儿可没人能治他。”

童老连连点头:“可不是,东家在就好了。玲珑你说这都六月了,东家怎么还不来呢?”

玲珑柳眉蹙起,有些忧心的低声道:“东家传信来,这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来人了。”

童老惊讶:“一位都不来?”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玲珑点头:“是啊,最快也要半年后,二少才会过来。这段时间,童老您就辛苦了。”

老掌柜郑重拱手:“应该的。”

“唔……”玲珑食指轻点下颚,若有所思,“童老,依您看,跟那位一块儿走的两人……”

童老闻言答道:“先到的那位是夏家商号的公子。至于另一个,听口音倒是本地人,看气质却不是一般的富贵人家能养出来的,可又不是那些脸儿熟的高门子弟。”

“江淮夏家,嗯。这另一个,要派人去调查。”玲珑果断下令。

童老想了想,说:“依老夫看,简单查一查,若遇阻挠就立即罢手。”

玲珑疑惑:“却是为何?”

老掌柜微微一笑,捻须道:“侍女护卫皆不寻常,老夫猜测,此子身份极贵。”

经他提醒,玲珑猛然想起,殷楚皇宫中的那位似乎也是这么个年纪……

筒瓦、青砖、红柱、白墙,卷脊飞檐,格扇门窗,位于江陵城西的风雅园全园三面环水,全靠回廊相互勾连。二百八十丈长廊,分上下两层,迂回曲折、高低错落。园东曲廊和梅兰竹菊四轩环境清幽、古色古香,可说是集楚地建筑风格之大成。

风雅园的大门两边摆着两尊一人高的石狮子,气势恢宏,跟园子的外墙一样是白色,门前站着六位笑容可掬的姑娘。这几个姑娘年龄都在二十上下,个子一般儿齐,比秋月华矮了大约半个头的样子,不算高挑,但是身材曲线极为曼妙,秋月华与之一比就显得清瘦了些。她们容颜称不上绝色,但笑容娇怯,眼神举止中都带着媚意。显然她们是受过统一训练的。

六个姑娘身上穿着高领拽地长裙,长长地窄袖几乎遮到了手指尖。这并不是时下女子爱穿的高腰大摆纱裙,而是用雪白的绸缎贴身裁剪的紧身长裙,从膝盖散开鱼尾,雪白的绸缎上用红线绣着大朵的曼珠沙华,优雅诱惑。

这些女子大约并不是单纯拿来招呼客人的……

待到一行人走到据她们三步远处,六位姑娘双手交叠于身体右侧,整齐的曲膝行了深深的福礼。起身后其中一人立即上前一步,再浅浅一福,笑容明媚,语调柔婉:“诸位万福。诸位可面生的紧,是第一次来么?”

夏子瑜上前搭话:“是啊。有问题么?”下颚微扬,似是十分不悦。

那姑娘忙赔笑道:“公子明鉴,只因今日咱们风雅园的客人极多,无奈之下才有所限制。”

“哦,那要什么条件才能进啊?”夏子瑜把玩着腰间玉坠,漫不经心的道。

姑娘恭声道:“公子只要千两白银以作定金,即可入内。当然,等价的物品也可以。”

夏子瑜从怀中掏出一块方形的白玉小牌,扔给了那名女子。那姑娘迅速的查看了一番之后,恭恭敬敬的双手呈上。夏子瑜接过后,随意的塞进了衣内。

这姑娘欠欠身,热情的笑道:“可以了,请……”她正欲转身,突然发现面前这群人中有一个邋遢的小叫花子,不禁怔了怔。

夏子瑜不耐烦的扬声道:“姑娘?”

那姑娘柔声问:“敢问夏公子,这位……客人也是您的同伴吗?”

夏子瑜闻言挑眉睨向小叫花子,小鱼安分的站在秋月华身边,露出白牙冲他讨好的一笑。子瑜慢条斯理的回道:“是啊,我们一起的。”

姑娘歉意的福了福,赔礼道:“奴家失礼了。请诸位随奴家入园吧。”

卷一:楚宫秋月 14 古物珍玩 冰鲤鱼茶

14古物珍玩冰鲤鱼茶那个姑娘给他们每人一张生肖脸谱后,便领着他们进了内园。姑娘介绍道:“参加珍玩展会的客人都要带上面具的,诸位是初次来,园子送脸谱,往后还要客人自备了。这一层梅兰竹菊四轩的东西,都是其他客人放在这儿寄卖的,已经订好了价,客人若觉得合适就可以买走。二层静心斋里的东西,是咱们这儿最贵重的物品,那儿卖的东西都是要经过竞价的。那么,诸位请自便,奴家要去迎客了。”说完姑娘又福了福,便转身走了。

走进梅轩,一条条长案上摆放着各色陶瓷制品。红釉鸡心碗、豆青釉花口洗、炉钧釉莲瓣纹盖罐、青釉云蝠笔筒,还有黎国的洒蓝金彩绘花鸟锥把瓶,全是工艺已臻极致的精品。

竹轩中展示的是玉石雕刻,约莫都为不出尺许见方的小件。老玉雕刻的镇宅宝刀、精巧的甲翠香炉、黄白玉原石、墨玉牡丹浮雕,其中两只白玉雕成的蜗牛最为圆润可爱。整个竹轩中最昂贵的要数一套十二枚生肖玉章,每个玉章一寸见方,和田玉玉质纯净自然,头部生肖造型古朴,乃当世雕刻大师曾景的得意之作。

再到菊轩,这儿多为古物。青铜雕像、金杖、勾云铜饰对件,玉质小刀、人面挂件、飞禽、玉琮,都泛着千年积淀的棕红光泽。这里的东西虽不如前两处精美,但胜在年代久远。

最后进到兰轩,这儿的人却明显少于前三地。究其缘由,便是虽然此处物品种类繁多,价格也相对较低,却都是稀奇古怪少有人识得。不认得东西,怎么知道它值不值呢?

小鱼在面前的各条长案前晃了一圈,又凑到月华身边,笑嘻嘻的提议道:“姐姐,我看这儿的东西比之前的好玩儿多了,咱们去逛逛?”

秋月华欣然同意。于是众人便在这兰轩中细细观赏起来。兰轩内遍植月季、栀子、山茶、杜鹃、剑兰等名贵花种,盆景琳琅满目。东侧的奇石假山造型险峻,山上有小亭,灌木丛生,花草盛放。

彤云和小鱼凑在一个棕色的小陶罐前,罐子里装着细小的白色鱼干儿,指节般大小,没有腥味儿,只有浓郁的香味飘出。

“这是什么啊?”彤云拈出一个,放在鼻端闻了闻,“干鱼片儿?”

小鱼仔细看了看,不由得大喜,一边把小罐牢牢握在手中,一边挥臂招呼着另一头观看精致的机关人偶的夏子瑜等人。

此时,一个厚实的男子嗓音响起:“姑娘,这罐鱼干我要了!”原来在小鱼跟彤云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两个劲装打扮的高壮男人,腰间扎都着皮质的带子,钉了玉扣,一人挂着柄又长又宽的大剑,另一人别了把较短的细剑,一看便知不是挂着好看的摆设。这两人都是修为不弱的武者。方才开口的是配大剑的男子。

小叫花子身形一晃,闪过那人伸过来的手,道:“这是我们先看中的!”

伸出的手落了空,大剑男子的眼神先是惊疑,而后转为凝重。他身后的细剑男子冷哼了一声,不屑的道:“你看中的?就你这模样,买得起么?”

小鱼回嘴道:“等我家公子爷过来,自然就买得起了。”

细剑男子不耐烦的对长案后穿着白色长袍的侍女喊道:“这小子捣乱,你们园子不管吗?”

那姑娘抱歉的笑了笑:“这位客人先拿了东西,按规矩只有他们决定不买,你们才能拿走。”

这时殷祈真他们走了过来,彤云跑过去娇声道:“那两个人想抢我们的鱼片儿!”

“鱼片?”月华看了看那两个眼中有些尴尬的男人,不由的好笑。又不是几岁的小孩子,抢鱼片……

“正主儿来了?”那细剑男子扬声道,“你们到底买不买,别浪费我们的时间……”

“诸位,”大剑男子踏前一步,打断了同伴不友好的言语,“若是此物于诸位并无大用,还请让于在下。”言谈之间十分客气,他也知道,能进园子的都不是简单的人。

夏子瑜环视一周,发现已有许多人在注意此处了,他有礼的颔首道:“请让我先看看东西”。夏子瑜和殷祈真探头看了看那罐子里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夏水跑到长案边看了看,蹿回夏子瑜身边,压着嗓子悄悄说:“少爷,那个小罐子里的东西要一万七千两……”那小叫花子是不是疯了?

“怎么,不会是买不起吧?”细剑男子轻声嗤笑。

小鱼贴到夏子瑜身边撺掇:“奸商,这个很香啊,买回去吧!”

边上的小厮夏水不可思议道:“买回去!?煮汤么?一万七千两的汤啊!”

“煮汤!”那两个男人相顾愕然。细剑男子生气的说:“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买回去做什么?”

小鱼冲他翻着白眼:“你管我们用它做什么,煮汤也好,当零嘴儿也好,喂猫养耗子你都管不着!”

“你——”细剑男子气的要冲上来教训他,被一把拉住。

夏子瑜拍开小鱼,拱手道:“失礼了,这孩子年纪小不懂事,请这位兄台见谅。”

大剑男子摆摆手:“无妨,只是这东西现下却于在下有大用。”

夏子瑜不理会一边的小鱼急得跳脚,正欲将之让给他们,秋月华一口接上:“这东西是夏公子要买下送与我家公子的,二位晚了一步。”

殷祈真虽不明缘由,仍顺势笑道:“让夏兄你破费了。”

大剑男子闻言不由十分失望,那细剑男子不甘心的嘲讽道:“有钱人家的少爷,就知道糟蹋东西!”

生肖脸谱下,殷祈真、夏子瑜都是眉头一皱,秋月华上前一步淡淡道:“这东西二位用了,怎见得就不是糟蹋了?”

“不知姑娘有何见教?”之前被个小孩子胡搅蛮缠,现在又被个丫环指责,大剑男子也有些动气了,声音僵硬。

月华浅浅一福:“我家公子气虚体弱,正需此物调理身体。这位公子如欲用其提升修为,却是想当然了。”

大剑男子语气中有着怀疑:“此话怎讲?”

夏子瑜神色一动,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他再细细捻了捻那小鱼干,笑道:“原来如此,以往只是听说过冰鲤鱼茶,一时没想起来,这倒是第一回见到。听兄台方才所言,是想借此物冲击上一品么?”他笑着摇摇头,又道:“在下听说,提升品阶是无法借助外力达成的。否则五六品之间也不会叫做分水岭了。”

大剑男子闻言,有些触动:“是我执着了,靠外物总不若修己身。告辞。”说罢,他一抱拳,扯着那还有些不忿的同伴干脆的走了。

殷祈真拿过这一罐子不起眼的鱼干儿,感叹道:“原来这就是修行界大名鼎鼎的冰鲤鱼茶。”

夏子瑜点头道:“不错。听说这冰鲤只生长在千秋宫所在的积雪峰,积雪峰中有一处瀑布冲击而成的深潭,温度极低,冰鲤便生长于其中。每年千秋宫的人都会从潭中捕捉冰鲤制成鱼茶,这么一小罐大概要七八年积累。”

几个知道鱼茶珍贵的,都不由得将目光放在了小陶罐上。

一会儿,四周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了。

“咦,就走了!”小鱼嘟囔了一阵,好像想到了什么,旋身粘到秋月华身边,鬼头鬼脑的问道:“秋姐姐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啊?”

秋月华轻哼一声,道:“你不是也知道么。很稀奇?”说着伸出手来欲敲他的脑袋。

小鱼脚步一错,就想躲开,却仍是被揪住了左边的耳朵。他捂着耳朵叫道:“疼,疼,疼……哎哟喂,姐姐,松开啊……”

秋月华慢条斯理的收回手,道:“给你个教训,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作怪?”

“斯……”小鱼揉着耳朵,不甘心的问:“之前在酒楼就想问了,你怎么能抓得到我?”

一边彤云听到,笑他:“你很难抓么?又不是什么高手大侠的。”

小叫花子又抖起来了,神气道:“你知道什么!小爷每日走街串巷的,腾挪闪躲那是练熟了的。”

夏水讪笑道:“是被人追得四处乱窜吧。”

“谁叫小爷人见人爱呐!”小鱼这话说得毫不脸红,转眼又追着秋月华,“姐姐,秋姐姐,你还没说呢,怎么一伸手就抓住我了?”

秋月华想了想,轻轻的道:“你的捕风虽然不错,却有一个很致命的缺陷。”看到小鱼面现惊容,微微一笑,“想必,已经有人对你说过吧?”

小鱼愣愣的点了一下头,猛然兴奋的扑上来,激动道:“你知道,你练过,太好了!快,快告诉我啊!”

月华摇了摇头,道:“我没练过,不过之前那人没有告诉你,定是有缘故的。你最好是能自己发觉。”

“秋姐姐~~”小鱼撒娇不依,“你就告诉我吧,我阿姐不肯说,还总拿这个笑话我。”

夏子瑜忽然插嘴问道:“小鱼,你有姐姐啊?”捕风?虽然他没学过武技,也知道捕风步是武修功法中的顶级轻功,与踏雪齐名,二者一迅捷一轻盈。

“关你什么事!”小鱼扭头凶巴巴的瞪了他一眼,转回头变回可怜兮兮的表情哀求道,“秋姐姐~你就告诉我吧~~”

这时,一直没出过声的藏青衣侍卫大哥开口吐出四个字:“风无定势。”

“呃,然后咧?”小鱼巴巴的等着下文。

殷祈真含笑拿纸扇点点他的额头,提醒道:“你每次都是刚刚起步就被秋捉住了吧?”

秋月华也勾起了嘴角,道:“你真跑起来以后,我肯定捉不到了。”

夏子瑜有些明白了:“这么说,小鱼是起步有问题罗?”他一点武技也不会,这方面实在没什么眼光。

小鱼皱着眉头苦苦思索了一阵子,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每次起步总是习惯性的先往右,难怪总被秋姐姐拧到左耳朵。”他挠了挠下巴,羡慕的望着殷祈真他么,“大哥,你跟你的护卫大哥都好厉害啊,一看就看出来了!”

殷祈真被他的语气逗乐了,笑道:“你也很厉害啊。”

侍卫大哥伸手捏捏小鱼的腕骨,平静的道:“十四岁,六品下阶。”平淡的语气中掩不住的一丝震惊,十四岁……自己十四岁的时候似乎刚刚升上五品,师傅还说自己的修炼速度很惊人,那这个少年的资质岂不是……

夏子瑜他们石化了。

“哦,了不起!”殷祈真率先回神,开口赞扬道。

“哪里、哪里,过奖、过奖!”小鱼被赞的有些儿飘飘然了。正在这时,他的眼角瞟到右边小径上走过的主仆两人,那是——“龙、龙龙……龙三……他怎么会在这儿?!”惊叫憋在喉咙里,近乎呻吟,边儿上的人谁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见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叫花子骤然如老鼠见了猫一般窜出兰轩,施展捕风步逃走了。这次,没人能拦下他。

众人安静了一下,默契的回头看向右边小径,只见到一个穿着天青色锦缎长袍黑发及臀的飘逸男子和一名着墨绿布衣明显是护卫的劲瘦男子消失在拐角处。

半晌,夏子瑜出声打破静谧:“咱们是要接着逛还是……”

殷祈真再看了看那拐角,终是释然一笑:“难得来一趟,当然要看过瘾。咱们上二楼!”

卷一:楚宫秋月 15 卖场烟云 意气书生

15卖场烟云意气书生二楼静心斋,只有付出一百万两白银做定金的客人才能进入。夏子瑜只好再把他那个小玉牌拿出来显摆了一回。

静心斋内正中央有一个方台,是用来出示商品的。环绕这个方台的三面分上下两层摆放了许多方桌,好似茶馆一般。每张桌子上都放着写有千、五千、万字样的三个小木牌,供竞价时客人出价用。他们被领到靠近中央的一张桌边,场内侍女为他们上了茶水,便退下了。

这时刚刚成交了一双玉璧,众人都在饮茶休息,彼此间轻声交谈着。

片刻之后,台上响起一片丝竹之声,五名戴着面纱的姑娘被带了上来,她们只用黑绸遮住了高耸的胸脯和饱满的臀部,纤腰长腿裸露在外,只以一层薄纱遮掩,赤裸裸的情色勾引。露出面纱的双眼,神色木然,只在听到台上人的命令摆出什么姿势时才会流露惊人的媚态。

底下秋月华看的眉头一皱,这些姑娘大概是专门作为性奴培养长大的。她们除了取悦男人以外,不具备任何谋生的手段。

台下的人群中已经传出了阵阵抽气声。“哼!”一声冷哼在场中响起,一名华服女子起身带着侍从离去了,似乎非常不满意接下来的交易。然而这个小插曲当然浇不息场中渐渐升腾的欲望。

殷祈真除了那些姑娘方上台时看过一眼,便不再抬头,显然没什么兴趣。而夏子瑜的目光一直在台上五个姑娘的纤腰长腿上转悠,神色之间极为欣赏。

彤云不高兴的剜了他一眼,对秋月华小声道:“月华姐姐,能不能请公子把他们买下来……”月华捂住她的嘴,严肃的摇了摇头,小丫头顿时不敢再说。

此时隔壁一桌传来了说话声。

“二弟,这些女子连奴隶都不如,实在太可怜了。这些姑娘多少钱一个,你帮我把她们买下来。”说话的人带着牛头面具,穿着文人的长袍,衣料精致,做工讲究。

坐他旁边的那个二弟与他身形近乎一模一样,只是穿着紧身劲装,脚蹬短靴,十分英武。“大哥,这些姑娘除了暖床可没什么用了。你想她们陪你吟诗作对那是白搭!”仔细一听,这兄弟两人的声音竟然也颇为相似。

只听那大哥闻言斥道:“住口,一天到晚就知道想这些个龌龊事,叫你多读点书也不听,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

二弟见那大哥似有一发不可收拾的意思,连忙讨饶:“大哥、大哥,你放心,我一定帮你买下来!”

随后,那五个女子依次上前让人竞价,最终被这兄弟二人买下了三个,每人都超过了十万两。只听那二弟抱怨道:“带来的钱都花光了。醉花阴的解语姑娘一晚也只要一千两,这几个女人除了那功夫厉害些,一点意思也没有。这回可是花了冤枉钱了!”

大哥不悦道:“大庭广众,口无遮拦。二弟,爹当初真不该放你到军队里去,混成这副德性!”

那二弟明显不以为然,却也不愿在人前反驳他大哥,悻悻的住了口。

一阵琴声后,又有三名女子被领了上来。相同的装束,薄纱掩映下的身子却非白玉无瑕,而是布满了一道道青红的鞭痕,双眸中充斥着屈辱、悲哀、愤怒和绝望。主办人特意说明了这三名女子是一母同胞,要一起卖出。下一瞬,台下的人群沸腾了,疯狂的叫价声不绝于耳。

“啧啧!”夏子瑜支着下巴道:“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啊。”

殷祈真揶揄的笑道:“怎么,夏兄想做这惜花人?”

夏子瑜点点头:“不瞒你说,这三位姑娘倒是值得……”

“不可。”秋月华深吸一口气,轻声打断,“夏公子与我家公子皆是尊贵人,绝不可做出此等有失身份的事情来,一旦传出去,与二位的声誉大不利。”

夏子瑜思虑了一番,终是道:“姑娘说的是,是在下未考虑周全。”依他的家世自然不惧什么人言,只是现今他初入内阁,立足未稳,轻率行事于自己仕途不利。再加上是殷祈真钦点的他,阿真以往从未有什么过失,若是因为此事让他被人诟病,反为不美。

这时,又听到隔壁的二弟抱怨道:“大哥,你看看,这几个女人才是极品啊。我们现在没钱了,只能干看着!”

此时,出的价已经上涨到了七十五万,而且以目前的状况看来,仍旧有增加的趋势。

主持人道:“八十万,这位戴着马生肖脸谱的客人出价八十万,还有人再加么?”

八十万两白银,三个女人,这绝对是一个天价了,其他人都迟疑了。

“没有客人再出价了么,那么……啊!一百万!这位、这位龙生肖的客人出价一百万!白银一百万两啊!”主办人的声音颤抖了,这是他们压根儿未想过的高价!

暴雷般的声音骤然炸响:“谁,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老爷我抢人!知道本老爷是谁吗?”右侧最靠近方台的一桌站起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肥胖老人,戴着马面具,怒气冲天的在场中来回扫视着。夏子瑜轻咳一声,压低声音介绍道:“这是江陵城内最大的绸缎庄的老板,生意都做到大草原上去了。听说修为不错,一大把年纪了才没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见那老人的举动,旁的人也不由得跟着寻觅那个出价一百万的人。

这时月华他们发现位于他们斜后方的一桌只有两个人,做在桌边的男子戴着龙生肖脸谱,一袭天青色锦缎长袍,黑发披散在肩上,身后站着的护卫暗蓝劲装,身材瘦削。赫然正是方才小径上的那对主仆!那青衣男子优雅的举起桌上茶杯,吃了口茶,而后向马面老人遥遥一敬,再轻轻将杯子搁在桌边。他抿了抿嘴唇,勾起浅笑环视一周,最后冲望着他的殷祈真一桌人点了点头。众人为他的风度所摄,不自觉的跟着回礼,唯有殷祈真一人直直坐着,眼神复杂,盯了那男子一会儿,错开了视线。

场中的人视线几乎都聚集在这男子身上,他却好似全无所觉,自顾自悠闲的品着茶。人们疑惑了,进来这个卖场的都是城里的头面人物,可大多数人却并不认得他。此人凭什么跟那马连老人叫板呢?

马脸老人本来一副要仗势欺人的样子,看到这名男子后身形却迟疑了。此时老人身边的一名护卫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老人浑身一震,定定的看了过来。片刻,他哈哈大笑:“既然公子对这几个姑娘有兴趣,老夫怎好夺人所好?算了算了!”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谁不知道这老家伙是从不服软的,这名青衣男子到底是什么角色,竟让他甘心退让?而这样的人物他们却不认识?!

“主人家,继续吧。”青衣公子的声音不大,语调柔和、音色优美,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原来这人竟然还有不弱的修为!

秋月华他们离得近,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这个人的身上,有一股极为柔和的水系能量缓缓扩散,她自己体内平和的内力也波动起来,隐隐的相互呼应着,感觉十分亲近。

“啊,是是是!”主办人见此情形哪还有不明白的,“一百万两白银,可还有加价的?没有。那便成交了。这三姐妹有这位龙生肖的贵客购得。”

……

第一次到这种拍卖场来,就碰到了买卖女奴,实在让几人有些扫兴。这一场结束后,他们便离开了,同时离去的还有隔壁那对兄弟。

走出风雅园的大门,整好碰上两个长相几乎一样的男子带着两名护卫,领着三个姑娘出来了。夏子瑜看到不由拱手笑道:“兄台,艳福不浅啊!”

其中打扮利落的男子回礼道:“客气了。”却是那对兄弟中的二弟。

这对兄弟应该是双生子,那大哥的容貌与其弟一模一样,只是气质上要敦厚老实许多。他听了两人的讲话,正色道:“这位兄台此言差矣。圣人古训:妇人贞洁,从一而终。若没有负担一个女子终身的决心,便不该轻易地碰她,否则只会害了那女子。”

夏子瑜愕然:“那么兄台买下这三位姑娘所谓为何呢?”

那个大哥腼腆的道:“在下见这几位姑娘着实可怜,想买下来再放她们自由,也算是为家里积德了。”

夏子瑜无言了,这个书呆子倒是心地纯良,只是太天真了一些。这时一直未出声的殷祈真挂着和善的笑容上前招呼道:“薛兄,许久不见了。”

“……原来是皇……公子。”那二弟细细看了看,方才认出来,“怎么,您也上这儿来玩?”口气轻佻无礼。

殷祈真不以为意的指指夏子瑜,道:“我是跟着夏兄来见识一番的。”

大哥好奇的问道:“二弟,你们原来是认识的么?”

夏子瑜多精明的人啊,马上拱手道:“原来是薛大公子,二公子。”

薛二公子客气道:“夏公子客气了,在下也是慕名已久啊。”

“哪里哪里。”

薛大公子在其弟的解说下,终于弄明白了夏子瑜的身份,他有些激动的凑近说道:“原来你就是夏状元。”

夏子瑜有些不适应这种被一个男人热切的盯着的滋味,他干笑两声,正待说两句场面话客气一下。

却见薛大公子突然一脸正气凛然的看着他,道:“方才拍卖女奴,夏公子为何不慷慨援手。在下救下这三个姑娘,已是倾尽身上钱财,剩下五人实在无能为力。夏公子也是熟读圣贤之书的,应该明白‘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意思吧。”薛大公子缓了口气,继续说:“对这些弱质女流,我们难道不该像对待自己的姐妹一样去帮助她们么?夏公子明明有能力,为何不帮他们一把呢?”

被这么真挚正直的一双眼看着,又被这么正大光明的理由责备,夏子瑜一时之间还真是不好反驳。薛二公子只在一边讪笑,并不出言解围。见夏子瑜尴尬,殷祈真插言道:“薛大公子,这贩卖的奴隶那么多,哪里救得过来呢?”

薛大公子不以为然的说道:“见一个救一个。待到他日朝廷颁下重典,严处此事,不就功德圆满了。”

这人,是不是该说他理想化呢?虽是薛家人,殷祈真对这个薛允文倒没什么恶感,只是薛允武面前,也不好辩驳什么。

秋月华微微皱眉,不管怎么说,不能让殷祈真在人前落了面子。她想了想,也冲薛允文拱手施礼,这个动作多是男子或是修行者使用,但她此刻做来倒是十分潇洒。月华柔声问:“敢问薛公子,您救下的这三位姑娘打算如何安置呢?”

薛允文见这女子容貌清秀,气质淡雅,语气又和缓,不由得也放柔了声调:“在下打算先带她们回去,给她们一些银两后便放他们自由生活。”

月华摇头笑道:“依在下看,公子只是将她们从一个火坑里拉出来,再放到另一个火坑里去。”

“什么?”薛允文惊讶,怎么这人身为女子也不赞同他呢?

秋月华道:“这些姑娘既无谋生的手段,又无自保的能力,你放她们出去她们也活不下去。这等容貌,还是会落入好色之徒手中,最终能在欢场得一安身之地便是万幸,其他可能更加凄惨。”

薛允文脸色一白,看看由始至终脸色都没什么变化的三个姑娘,勉强道:“只要朝廷严厉查处此事……”

“据我所知,这禁令早就颁过了,只可惜屡禁不止。”秋月华神色淡然,“只要那些老爷们想要,总有人会铤而走险。公子觉得禁令禁得了那些人的妄念么?”

“这……”薛大公子无言以对,呆在原地手足无措。

自秋月华开口后就一直在打量她的薛允武见长兄受窘,才上前安慰道:“大哥不必忧虑,这三人既已救下,不妨先在咱们家中做侍女,总好过出去自生自灭。至于禁令什么的,那是国家的事,轮不到咱们来管。”

薛允文听着前一句,神色方才和缓下来,待听得最后一句,又大怒道:“胡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这个不知上进的东西!”

“是是是!”薛允武无所谓的笑着,眼珠一转,笑道:“未知这位小姐如何称呼?”

秋月华欠了欠身,道:“我只是公子的侍女,并不是什么小姐。”

一边的薛允文随即改口道:“敢问姑娘芳名?”

月华退回殷祈真身后,并不答话。

“原来是皇公子的侍女,失礼了。”薛允武收起眸中厉光,哼笑一声,“时候不早了,我与家兄这就回府,夏兄,皇公子少陪了。”他拖着还怔怔的望着秋月华的薛允文,带着护卫和那三名女子回太师府了。

卷一:楚宫秋月 16 书生系情 雨夜杀机

16书生系情雨夜杀机“大哥、大哥……”薛允武用力摇了摇身边发呆的兄长,没好气的道:“大哥,你痴痴呆呆的想什么呐?”

薛大公子摇头晃脑的吟着:“秋水为神玉为骨,古人诚不欺我。方才那位姑娘,其神其貌,温润柔和、晶莹澄澈如水;其言其行,不骄不躁、端方稳重如玉,……”

薛二公子回想了下方才那个侍女,只记得瘦削高挑,面貌清淡,没什么颜色。他不由嗤了一声:“我看你啊,是读书读傻了!”

转而他再认真一想,那女子虽不顶漂亮,却是伶俐得很,胆子也大,小皇帝身边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女人?得去提醒妹妹一声。

“二弟!”薛大公子突然扑了上来,激动得满脸通红,“二弟,你不是认识那个黄公子么,他们府上在哪儿,快告诉我!”

薛允武莫名其妙的问:“你要知道这干什么?”

薛允文道:“我要去追求那位姑娘!”

“什么!”薛允武吓了一跳,“你堂堂太师公子,怎么能去追求一个丫环,不行,绝对不行!最多,请爹去把她要过来。”

薛允文断然拒绝:“不行不行!让爹去要人,不是咱们仗势欺人么?太不尊重她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要自己来!”

薛二公子头痛的抚了抚额,安抚道:“那女人是宫里的宫女,你见不到的。这样吧,我去找妹妹想想法子,她在宫里,总可以帮着你问问。”

薛大公子急切的道:“是宫女啊,那我跟你一起进宫去看看!”

薛允武急忙阻拦道:“她又不是妹妹宫里头的,你就是去了也看不到啊!”

薛允文也不是傻瓜,他回想了下方才的情形,道:“那个黄公子就是皇上?她是皇上的侍女?”

“不错,所以这件事最好是由妹妹出面,让皇上把她赐给你,毕竟她是内廷的人,咱们管不了。”薛允武见他搞清楚了状况,不由得松了口气。

薛允文沉默良久,点头了。

然而薛允武没说的是,薛婧一向善妒,未必能容得那宫女活着走出皇宫。

这厢,殷祈真他们并不急着回去,一行人在长街上慢慢逛着。彤云扯着夏水沿路左右顾盼,每个小摊儿都挤过去看看,为了看顾他们,秋月华也只好吊在后边跟着。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夏子瑜晃了晃扇子,笑道:“那就是薛家的两个儿子?”

殷祈真从糖葫芦上咬下半颗山楂,皱了皱眉头,明知故问!

夏子瑜调侃道:“我说,那薛允武可不大待见你啊,郑公子!”

殷祈真配合的露出怨愤的表情:“可不是,那薛二少看重夏公子可远胜于在下啊!”

“哼!”夏子瑜鄙视的看了他一眼,压低了嗓子,“这不是你早就算好的吗,不枉你十年来愈加精湛的演技啊。”

吃完最后一颗山楂,扔掉竹签,殷祈真舔舔嘴唇,客套的抱拳道:“过奖、过奖。”恩,这糖葫芦真甜啊。

默默走了一段,夏子瑜又道:“你家秋姑娘让薛家兄弟看见了,宫里头恐怕又要不清净了吧?”

“……”

见他不答,夏子瑜又道:“你有没有瞧见,方才秋姑娘说了最后那番话后,薛大少看她的眼神儿都不一样了。听说宫女二十五就可以出宫了,嘿,宫里那位娘娘会不会看在她大哥的份上手下留情呢?”

殷祈真冷冷的道:“她的手段只会更加利落!”想到方才薛允武看秋月华的热切,心中一阵气闷,他需要好好想一想。用力摇了摇扇子,仿佛想吹散心头的烦闷,殷祈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提到之前的一个疑问:“那来仪阁,你可知道它的背景?难不成会是——”

夏子瑜不确定的摇头:“你也知道,拥有四灵传承的那四个家族甚少出现在世人面前,即使入世也大多隐瞒来历,不为人所知。这来仪阁是百年的老字号,它的背景之前一直很神秘,故而一直有人猜测它后面是不是凤家。但是我们家数年前曾经着人查过,他们东家是姓林的。后来我家老爷子知道了,就让人停止再查,反正我们两家的生意也没什么冲突,也就不了了之了。”

殷祈真不由得问:“夏老爷子没说原因么?”

“据我猜,太爷爷是知道这来仪阁的事情的,没有明说定是有什么顾忌。放眼这江湖上,能让我家老爷子心有顾忌的就那么几个,若真是凤家,自然也说得过去。不过,说到姓林的,百年前惊鸿一现的剑神林昊天你知道吧?”夏子瑜目光中难得的透着崇拜。

殷祈真迟疑道:“你是说……我记得传说那林昊天当年与人在接天崖拼斗双双坠崖而亡,之后昊天剑神绝迹江湖。”

夏子瑜更正道:“不是传说,的确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了,但就是这样才更神秘啊。没见着尸体,谁能说那九品巅峰的强者就一定死了?”

“这么说,你猜是昊天剑神隐世之后,做起了生意,开了这家来仪阁。”殷祈真语含笑意,却并非不赞同的调侃,他联想到了那来仪阁上的匾额。

两人身后的藏青衣护卫一直默默听着他们的谈话,这时突然插口:“来仪阁三层的匾额上,那三个字蕴涵浩然剑意,倒是很符合对昊玄剑法的描述。而且,师傅几年前来江陵时,我陪他去这来仪阁用过膳,当时他看了那匾额很久。”

“师傅去过?”殷祈真神情急切,“他说什么了吗?”

侍卫大哥摇头:“没说什么,就是有些遗憾的样子。”

“是么?”

夏子瑜感兴趣的道:“这天刀前辈也定是认得昊天剑神的吧,不知他们有没有比试过?”

“应该没有。或许……师傅就是为此而遗憾。”侍卫大哥不确定的说道。

讨论了半天也没什么进展,殷祈真见天色已晚,天上黑云低低的压了下来,眼见马上就要下雨,便在路口与夏家主仆分手了。

回到皇宫,四周都已经黑了。他们五人前脚刚一踏进宫门,后脚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带出宫的两个侍卫早已隐入了黑暗中,往乾清宫的路上除了站岗的侍卫,仿佛只有他们三人。秋月华举着从门卫那儿拿的大油纸伞,给明宇帝遮挡着雨水。她小心翼翼的感觉了一下,周围什么人都没法发现,但皇帝的贴身护卫必然是在的。她恍然了悟,那两名侍卫可能是皇家专属的暗卫。

天边阵阵雷声由远而近,偶尔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三人的面容。殷祈真的脸孔依然平静而温和,眼神镇定直视前方,仿佛完全没有受到这暴雨的影响。明宇帝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视线,转过脸来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道:“有些冷吧,马上就到了,回去拿热水擦擦就好了。”

这是一个心智坚毅的人,秋月华默默的想着。

三个人正在青石板路上快步走着,突然听得前方一声大喝:“是什么人?”这声音秋月华是听过的,凝神看过去,却是一队巡夜的侍卫提着灯笼拦在了前方。秋月华扬声道:“皇上回乾清宫,你等还不过来见驾。”前方沉寂了片刻,只听方才喝问之人又道:“胡说。这时候皇上怎会从宫外回来,分明是胡言乱语。来呀,先把他们给我拿下!”说着,几个侍卫便围了过来。

“大胆!”秋月华见状声音一冷,“皇上在此,你们竟敢如此放肆!睁开你们的眼睛看清楚,冲撞了圣驾,你们可担待得起?”

雨势太大,一丈之外就根本看不清楚东西,但听这女子言辞肯定,那几个侍卫顿时迟疑了。那个领头的侍卫队长不耐烦的吼道:“愣着做什么,我在这儿当差的,根本没听说皇上出宫了,你们怕什么?先把那小娘们抓了!”

“罗贵,你过来。”明宇帝平稳的声音响起,四周的侍卫们尽数觉得周身一寒,“朕的声音你还记得么,过来看看朕到底是不是假的?”

“皇上……”罗贵一时也有些傻眼了,他真不知道皇帝竟然出宫了。冲撞圣驾,大不敬,是可以定死罪的。出了一身冷汗,人顿时清醒了。他想到自己跟薛家的关系,这皇帝必定不会把自己怎样,于是胆气又足了起来。

秋月华他们只见一个身材粗壮的侍卫走了过来,他身上没有穿油毡,雨水到他身边五寸处,便像撞到了透明的罩子一般溅起了水珠,身上衣物一点也没湿。他走过来打了个躬,陪笑道:“小人只记得皇上穿朝服的样子,这天黑雨打的,换了身衣裳竟然没看出来。小人该死,请皇上恕罪。”

殷祈真见他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却又不能治他,心中恼怒。他冷淡的摆摆手,道:“罢了,你也是忠于职守,朕便饶了你这回。”说罢一挥袖当先走了。

罗贵想了想,对手下侍卫吩咐道:“天黑路滑,我送皇上回乾清宫,你们在这守着,别偷懒啊!”说着,他不等明宇帝示意便硬跟了上去。

走到东侧殿,明宇帝让秋月华她们就近先回去,月华将被雨打得萎靡不振的小丫头赶了回去,自己则执意将皇帝先送回寝宫。三个人在长廊上走着,侍卫罗贵的足音几不可闻。这么个人跟在身边,殷祈真和秋月华都没有说话的意思,沉默便在三人间蔓延。忽而,一阵风夹着雨点吹了进来,月华猛然觉得遍体生寒,摸了摸湿透的衣裳,她低下头借着整理湿漉漉的头发的的动作,悄悄扫了那罗贵一眼。恰在此时,一道闪电骤然划破夜空,长廊上三人左半边身子被照得雪亮。那罗贵一对小眼闪着凛冽的杀机,直直的盯着走在前方的殷祈真,左手握着刀鞘,右手按在长刀柄上。瞬息间,一切又陷入黑暗之中。

这人竟是想要刺驾!月华心中惊讶了一番,却并不焦急。见识过那位藏青衣的侍卫大哥后,秋月华对殷祈真的安全放心了很多。这个罗贵不过六品,那挡雨的手段看似神奇,其实粗浅得很,但凡晋入六品的都办得到。而且瞧他那真气的运用并不圆融,太过流于形迹,恐怕是才到六品下而已。这样的人哪里会是那八品顶峰的侍卫大哥的对手?

她心中暗笑,方才的杀机自己都感觉到了,直接承受的殷祈真岂会毫无察觉。只是这人一向沉得住气,呼吸步伐都是一丝不乱。这时秋月华心中泛起一个疑问,这人到底会不会武?若说不会,今天在风雅园,他也曾出言提点小乞儿,那眼光绝不是低阶武者所能具备的;可若说会,自己竟然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除非他修习过十分高明的隐藏修为的技能,这可是所有高阶技能中最少见的。谁是他的师父呢?那个萧公公,还是那个老太医?或者,并非宫里的人……

秋月华一边留心身边罗贵的举动,一边胡乱的想着。忽然听到前边杂乱的脚步声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在最前边的是太监李玉。他一见明宇帝激动地差点热泪盈眶,连连道:“皇上,您可回来了,太好了!雨这么大,您可把奴才们给急坏了!”

明宇帝无奈的宽慰他几句,转头对罗贵淡淡的道:“这儿没你的事了,你退下吧。”罗贵连声答应着,转身退了下去。

卷一:楚宫秋月 17 明帝倾心 月华乱意

17明帝倾心月华乱意李玉他们接了殷祈真回去,秋月华一身罗裙尽数湿透了,当即告退回去梳洗。

殷祈真没有回寝殿,而是直接进了偏殿的浴池。泡在温热的池水里,他只觉得一阵放松。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一时半会儿还冷静不下来。来仪阁、风雅园,都是他从未见过的地方;那个叫小鱼的小叫花子,身手不凡、天资高绝,来历更是神秘;再想到方才的罗贵,他冷然一笑,刺驾?那个侍卫真是脑袋进水了,皇帝是那么好杀的吗?区区六品,自不量力。这个人是薛家兄弟的乳兄弟,与薛允武一向交好,若不是薛家露了这个意思,他怎么敢这么做!

想到薛允武便连带想起了薛允文,那个对秋月华露出一副一见钟情模样的薛家老大。想起他,殷祈真心中又是一阵气闷。他披散着头发,趴在浴池边上,看着月光透过树叶和窗棂照了进来,在打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影子。

原来她的好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瞧见。

他浅浅的呼出一口气,他怎么忘了,宫女成年时是可以自请离宫的。

原来她或许并不会一直呆在他身边,这个认知让他烦躁起来。

其实她也不过在他身边待了几个月而已,短短数月竟然就让他习惯了她的相伴,习惯了一抬眼就能看到纤秀的身影,习惯了她清浅的呼吸,沉静的目光。

若说最初,他只是在她身上寻求关怀爱护,现在他显然渴望的更多。

殷祈真合上眼睛,他终于承认,自己对秋月华产生了爱恋的感情。

沐浴之后,殷祈真套着丝绸单衣站在回廊上,雨仍未停,凉风一吹,本就没什么睡意,此刻更加清醒了。他挥退了请他就寝的李玉,只带着一个小太监去了南书房,他决定今晚就在那儿读书了。走到南书房外,殷祈真已察觉里边有人,他皱着眉头推开了雕漆木门,果然见到秋月华正站在一张矮凳上,正欲将手中的几本书放回那紫檀木书架中,见他进来,一脸惊讶的表情。

殷祈真不自觉的弯起了嘴角,道:“月华,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

“啊,实在睡不着,我才想着不如来收拾一下。您这些书都堆在寝殿的御榻上,李公公他们也不好整理。”秋月华回以一笑。“倒是皇上,您明日还有早朝吧,应该早点休息才是。”

“嗯。”殷祈真嘴里应着,却是走到斜榻边躺了下来,后边的小太监连忙拉过凉被给他搭在身上。他靠了一会,侧过头看着方才一直在想的人就在眼前晃动,心中热了起来。他推开凉被坐了起来,轻声唤道:“秋,你过来。”

秋月华方跳下凳子,闻言走向小榻边,一边问:“您可是渴了?我去给您倒杯茶来。”

殷祈真一把拉住她正欲忙碌的身影,轻轻揉捏着握在掌中的手,温柔的望着倾慕的女子。秋月华轻轻挣了一下,却没能将手抽出来。

被一个男人,不,从成年人的角度看,还是一个少年的人握住手,还被以这么热烈的目光盯着,她不是不尴尬的,只是实在有些为难。若是平常的女孩子只要故意羞恼的娇嗔两句就能混过去,可她毕竟不是啊。要她像真正的姑娘家一般大发娇嗔,对着殷祈真,她实在没那么深厚的功力。

直接甩开他的手?那样的话两个人的面子上都过不去,尤其殷祈真还是皇帝,何况他的真性子还是不避自己的,让他下不来台,谁知他会不会恼羞成怒整治自己?反正自己身上的疑点够多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书房中一片安静,只听得屋外密集的雨声沙沙的响着。

半晌,殷祈真柔声问:“秋,你可有意中人?”

秋月华干笑道:“皇上说笑了,我自十岁起一直待在宫中,哪里会有什么意中人。”

“嗯。”殷祈真扯着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秋,你坐下。”

那小榻本只够一人坐卧,殷祈真坐上去后只有一人不到的空儿。秋月华略一迟疑,仍是顺他的意大方的坐了下去,两人的手臂腿脚相互挨挨擦擦。就男女之间来说,这已是非常亲密了,只是秋月华的毕竟不是真正的女孩子,这样的接触并不会让她羞窘。

殷祈真见她自自然然的态度,不拘谨、,不随便,也是有些惊讶,随即又觉得自己看中的人果然是与众不同的。他伸出双臂试探着环住她的腰,见她并未拒绝,又把脸埋在她颈边。刚刚沐浴过的头发,还带着淡淡的水汽和隐隐的浴泥的香味儿。

秋月华脸上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尴尬,也没有羞涩。只有她自己知道心中的波澜,她竟是一点也不讨厌他的拥抱,甚至是有些留恋的。

只是,他怎么会喜欢她了呢?

是,她在宫中其实很孤独,太多的事情只能放在心里,即使她已经做好了计划,对未来也充满了信心,这些却无法抹去丢失了过去的惶然。于是她只能在夜里努力的修炼,白日里就将注意力全部放在差事上,所以对身边亲近的人——彤云和殷祈真——也格外的用心思。彤云单纯,殷祈真却是敏锐的人。是她,令他动了心么?

但是,她能够回应他么?

诚然,她对他很有好感,换做以往,她断不会如此为难。不谈性别,那对她不是问题,单是和这样一个人拥有一段感情,即使没有结果也并非坏事。只是这借尸还魂的身体,她也不知道能用多久,若是自己突然被招了回去,留下来的他又怎么办呢?这个人是认真的,所以她更不能轻率的对待。

殷祈真拥着她,再没有其他的动作,之前的躁动早在这个过于温和的拥抱中平静了下来。刚刚抱住她时,怀中的身体僵硬了一会儿才松下来,只是现在又有些僵硬了。不知道秋月华在想些什么,但是她没有直接拒绝就是好现象,一时做不了决定不要紧,他有的是时间跟她磨,耐心是他最不缺的东西。

现下,他们各自都需要好好想一想。

拿定主意,他在她耳边轻声说:“回去吧。”然后松开了她。

啊?回去?秋月华一时之间有些迷茫。

殷祈真看着她难得迷糊的模样,笑得开怀:“再不回去,你我在南书房待了一夜的事,明儿在宫里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子。”秋月华闻言四下一看,才发现那个小太监早早的躲了出去,这里只剩他们两人了。

殷祈真站起身,拍了拍压皱的衣摆,秋月华习惯性的伸出手为他整理衣襟。他站在那儿任她打理,心中暗暗欢喜。随后秋月华从书架上摘下一颗夜明珠拿在手上,引着殷祈真回了寝宫。

大概是晚上下了一夜雨的缘故,第二天天气更显晴朗。明宇帝在几天前宣布这次独自去镜湖别院小住,两位娘娘都留在宫里,于是这些天两宫都有些沉闷。

一大早,敬嫔的兄长薛家二少悄悄来访,敬嫔将宫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下丽珠在一边打扇。椒兰殿的西厢房关得严严实实,里边格外闷热。敬嫔喝了口冰镇酸梅汤,笑道:“二哥怎么想到进宫来看我?还搞得神神秘秘的!”

薛允武一笑:“自然是有事,我来给你提个醒儿——皇帝身边有个大宫女,你知道么?”

敬嫔蹙眉思索,旁边丽珠闻言道:“奴婢知道,是叫秋月华的。”敬嫔经她一提也想起来了,问道:“是有这么个人,前些日子,宫里的老妈子还跟我提过这个人。我见过,挺老实的,长得也挺普通的。哥哥怎么提起她了?”

“老实?普通?”薛允武嘲笑道,“不见得吧。昨儿个皇帝微服出宫,叫我和哥哥在风雅园碰上了,当时那女人可伶俐得很,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也还是有几分味道的。大哥回去以后一直念念不忘,我今早进宫,他还念叨来着。”

敬嫔疑惑:“你是让我帮大哥向皇上要人?”这么点小事,用得着一大清早的跑来,还搞得这么秘密。

薛允武翻了翻白眼,这个妹妹有时不是挺精明的吗,怎么搞不清重点呢?

“主子……”丽珠犹豫了一下,咬牙道:“奴婢今早听说了一个消息。”

敬嫔不耐烦:“什么事儿,说!”

“昨天,皇上跟一个女人出宫游玩,晚上才回去乾清宫那边。听说后来,很晚的时候,皇上还跟一个宫女在南书房单独呆了很久……”

“就两个人?”敬嫔声音拔高了。

“听说是。”

“听说?”敬嫔不悦,“你听谁说的?!”

丽珠连忙跪了下来:“主子息怒。只是乾清宫萧公公管得严,没人敢多话。这还是一个小太监说走了嘴,罗贵才打听到的,他早上当完差来告诉了奴婢。”

“罗贵?他到椒兰殿来了?”敬嫔勃然大怒,“我不早告诉你们,不许他到这儿来么?你竟敢跟他来往!”

“我……”丽珠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行了。”薛允武不耐的打断,他可不是来看这丫头耍娘娘威风的,“丽珠起来吧。”

“谢二少爷。”丽珠红着脸站了起来,敬嫔扫了两人一眼没再说话。

薛允武道:“罗贵也是好意给你报信,你何必如此?”

“哼!”敬嫔余怒未消,“二哥,你知不知道,他竟敢对我动心思,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好了好了,你不是早放话让他不许靠近椒兰殿么,他不敢在你眼前出现的。”薛允武安抚了她,然后转回话题,“昨晚的事必定是那个秋月华。你们这些妃子不能擅进乾清宫,皇帝跟她朝夕相处的,难保不日久生情。你要有准备!”薛允武说完,弹了弹袖子吩咐:“我就不在这多待了,丽珠,送本少爷出去。”丽珠看了敬嫔一眼随后两人一起离去。

西厢房中,敬嫔艳丽的容颜一片狰狞扭曲,明宇帝是她的,她是将来要当皇后的人,一个小小的宫女也敢跟她抢?!敬嫔坐在原地未动妒火中烧,她一听说那两人可能有私情,就决定,必须要除掉这个秋月华。

卷一:楚宫秋月 18 亭中暗斗 花房巧计

18亭中暗斗花房巧计辰时,皇帝快下朝了。秋月华捧着从膳房取来的一盅冰镇的寒瓜羹穿过御花园。鲜红的瓜瓤混着龙眼、莲子,还有切成小丁的菠萝、白桃,再汇入冰沙,香甜解暑,待会儿殷祈真一定不会介意分她一碗的。她一边想着,一边加快了脚步。绕过假山,前方出现一座凉亭,亭中一橙衣女子仪态万方的靠在栏边赏花,两个小宫女正汗流浃背的为她打扇。

秋月华远远认出是敬嫔,毕竟这宫里穿得这么艳的,只有敬嫔了。马上就巳时了,阳光越来越烈,这位主子不在殿里纳凉,跑这儿晒太阳来了?莫非是想等皇帝,可皇上下朝从不往这儿过啊。总不可能是专程等她吧?

秋月华心中揣测,脚步却是一点不慢,待到了凉亭跟前儿,她利落的曲膝一福,口中道:“奴婢见过娘娘。”

“嗯,起来吧。”敬嫔软腻的声音笑着,“秋姑娘这是忙着上哪去啊?”

“回娘娘,御膳房做了寒瓜羹,奴婢端去乾清宫。”

“哦,皇上下朝了?”

“回娘娘,就快了。”秋月华端着盘子,站在原地低头回话。

“唔,”敬嫔转向身边的小宫女教训道:“听到没,你们也学着点,还没人家烧厨房出来的人伶俐。凡事总要想到主子前头,都多用点心!”

秋月华暗叹一声,得,果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敬嫔见她站在太阳底下一动不动,汗珠滚下来也没法擦,这狼狈的模样让她心中舒坦了些,做出一副惊讶的口气道:“哟,秋姑娘怎么还站在太阳底下,晒坏了怎么办?快,进来歇歇。”

秋月华露出感激的笑容,欠身走进凉亭。

这时敬嫔身后的一个太监走上前,似是要接过她手中的寒瓜盅。这人眼神闪烁,额角挂着豆大的汗珠,手也有些微微颤抖。这要是弄洒了……

秋月华心中一寒,赶在他伸手前,轻巧的将盘子稳稳当当的放到了亭中的石桌上,而后退后一步离开石桌,福了一福,道:“今儿天气热,娘娘在此纳凉,正好用了这冰镇寒瓜羹解暑。”

敬嫔眼神一闪,笑道:“哎呀,那怎么成,这可是皇上要用的。”

月华再退一步,恭恭顺顺的说:“娘娘请放心,膳房知道今日燥热,做了许多。奴婢再去盛一盅,来得及。”

“这怎好麻烦姑娘。皇上要吃寒瓜羹,若是耽误了,本宫可担待不起。”说着敬嫔示意那太监去端。秋月华额角真正渗出了冷汗。

“什么寒瓜羹啊?”正在此时,亭外传来轻轻柔柔的带笑嗓音。众人回头一看,却是几个宫女伴着惠嫔过来了。秋月华仔细打量了一下,觉得惠嫔比冷天里第一次见时气色好了很多。

敬嫔见她到来,眸中闪过一抹诧异和一点疑惑,口中却是笑道:“这么热的天,妹妹身子不好,怎么也跑出来了?”

惠嫔娴静的一笑:“就是身子不好,才要出来走走。”她在石桌边坐下,看到凉意扑面而来的白瓷盅,问道:“这就是寒瓜盅了?”

敬嫔悻悻的横了那太监一眼,道:“是啊。御膳房出的新品,咱们姐妹可以尝鲜了!”

“‘结成晞日三危露,泻出流霞九酝浆。’这话说的真不错。”惠嫔闻言揭开盖子一看,便赞叹不已。

“二位爱妃真是好兴致!”亭外又有人插嘴,明宇帝一身明黄朝服,笑意盈盈。

亭中众人呆滞了一下,谁都知道皇帝下朝后都是直接到南书房的,今儿怎么晃到御花园来了?两位娘娘领着行了礼,众人把皇帝迎进亭中。明宇帝一眼望见石桌上的白瓷盅,疑惑道:“这是?”

敬嫔忙笑道:“这是御膳房新出的寒瓜羹,皇上用一些吧。”说着便吩咐宫人去她宫中取那套红釉青瓷食具来。

明宇帝摸了摸瓷盅,向惠嫔道:“蕙儿身子受不得寒,这个只是有一些凉,不算冰,蕙儿也吃些吧?”

惠嫔柔柔笑着,应了。

敬嫔勉强的笑了笑。

明宇帝坐在亭中,见一堆人在眼前晃,不由有些心烦,遂摆摆手道:“叫这些奴才们散了,全挤在这儿,朕看了都热。”然后他对静立一边的秋月华随口道:“这儿西平留下伺候就行了,你领他们回去。这次去别院你和李玉、彤云跟着,去看看他们准备的怎么样了。”

敬嫔闻言,眼底掠过一丝狠厉。

秋月华欠身应道:“奴婢遵旨。”于是带着乾清宫的宫人轻巧离去。

惠嫔有趣的望了望秋月华的背影,再看看敬嫔,向明宇帝笑道:“皇上,这秋月华倒是出落得愈加大方了。”

明宇帝深深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自然的,他们是萧公公在管教么。”

“原来如此。”惠嫔乖巧的点头,“皇上身边的人,就该有些气度。”顿了一下,她问道:“这秋月华快二十五了吧,乾清宫首领女官的位置可是要着落在她身上了?”

明宇帝思索了一下,无所谓的道:“萧总管有这个意思,不过到时候若她有意离宫,宫里也不会强留。”

“离宫?”惠嫔和敬嫔相顾愕然。

圣眷正隆,谁会想着离宫?敬嫔是不相信的。

惠嫔垂下头,若有所思。

秋月华回到乾清宫,轻轻呼出一口气,今天算是过关了。方才真是……现在想来,她心中一阵后怕,若非惠嫔意外出现,不知道会怎么收场。

殷祈真会到御花园去,定是知道了敬嫔要为难她,才匆忙赶去的。只是如果今天是最坏的情形,他是会隐忍下来,任她被敬嫔陷害;还是会为了保下她,而跟敬嫔撕破脸呢?秋月华苦涩的笑了,答案应该是显而易见的吧。在目前这种形势下,以殷祈真的城府,如果真的发生了冲冠一怒为红颜这种事,她反而要怀疑他的用心了。

秋月华无奈的叹息,她已经开始为了并未发生的事情患得患失,她居然在计较自己和国家责任在殷祈真心中的地位,就像个小心眼的女人一般。

她果然是,在乎殷祈真的,非常在乎。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不能回应他。现在他们拥有的力量并不足以维护一份的感情,而此时殷祈真的精力也不能分散到这上面。她的骄傲不能允许自己成为别人的弱点,尤其还是自己喜欢的,想要保护的人。

所以,她不可以……

秋月华并不知道殷祈真打算跟她慢慢磨,她已经决定要快刀斩乱麻。

而后月华去南书房捡出殷祈真正在看的几本书和一些有趣的杂记,这是要带在路上给明宇帝打发时间的。她抱着书正要去找李玉公公,路过僻静的花房,隐隐听到屋后传来古怪的声音。秋月华驻足细听,却是有人在花房后头厮打,有撕扯衣物的裂帛声,有嘴被捂住的呜呜声,还有粗重的喘息。

月华敛去自己的足音,快速退到连通南书房的回廊处,在这儿透过墙上的花格窗正好可以看见花房后头的灌木丛。她猛然扬声道:“萧总管~奴婢见过萧总管您怎么亲自过来了,这事儿吩咐奴婢来做就好了~~”

秋月华的话音刚落,花房后闪出一道黑影,往远处逃了。月华站在回廊里平静了一下,再次走上小道,从从容容路过花房,却始终不见再有人出来。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转到后头看一看。

一个瘦小的太监坐在地上啜泣着拉拢衣物,暗蓝色的外袍和长裤已经被撕烂,白色的里衣只剩半片挂在身上,裸露在外的双腿又白又细,身上沾了许多泥土,十分狼狈。秋月华故意将脚步声放重,小太监听到声音惊惧的抬起头,月华没有再走近,站在原地轻声说:“你受伤了没有,能站起来么?”

听到她的话,小太监稍微放松了一些,看了看秋月华身后,道:“萧总管?”

反应很快嘛,月华浅浅一笑:“大概在他的屋子里喝茶吧。”

那小太监回到花房旁的小屋,走进里间去换衣服。秋月华在外间坐下,倒了一杯冷茶慢慢喝着。这屋子空荡荡的,一面向阳的墙上,钉了架子,摆着几盆月季。统统开着颜色艳红的花朵,只是花瓣七零八落,残缺不全。月华看在眼里,心中一动。

小太监很快收拾停当,出来了。他低着头,有些局促的站在一边。他大概一十五六的样子,擦干净的小脸极为白净,细眉大眼,倒是比一般宫女好看许多。

月华柔声道:“我叫秋月华,是乾清宫的大宫女。”

“啊!”小太监仰起脸,有些惊喜,有些怀疑:“你是乾清宫的秋大姐姐?”

月华笑道:“是彤云告诉你的么?”

小太监惊讶极了:“你怎么知道?”

月华看看那些凄惨的月季,苦笑道:“彤云没告诉你吗,那只喜欢吃红花的小鸟,呃、其实是我的。”

“你知道乌云!”小太监言语间亲热起来,“果然是秋大姐姐。我叫寿喜,是在这里养花的。”

“嗯。”月华点点头,突然问:“方才是什么人?”

寿喜脸色一白,嗫嚅道:“是……是罗队长……”

罗队长?“你是说罗贵?”月华皱眉追问。

“嗯。”

“是头一回么?”

寿喜摇摇头,低声道:“他之前一直想欺负我,这次趁着没人就……幸亏碰上秋大姐姐……不然……”

秋月华考虑了一会儿,道:“这儿太偏僻,你不会每次都有这种运气的。这样吧,你跟我去见萧公公,看看能不能换个差事。”

寿喜想了想,也觉得再这么下去太危险,便答应了。

萧总管听了前后经过,打量了下寿喜,道:“长的这么好,也难为你了。这样吧,敬嫔娘娘宫里的老花匠年纪大了,正要换人,你就到那儿去吧。”

宫里消息灵通的都知道罗贵跟薛家人关系匪浅,寿喜一听脸色惨白,秋月华也疑惑的望了老太监一眼,这老头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萧总管懒懒的靠在摇椅上,轻哼道:“敬嫔可不待见那个叫罗贵的什么侍卫……”

月华闻言赶紧扯了扯小太监,寿喜也回过味来,赶忙跪下连声称谢。

卷一:楚宫秋月 19 鱼龙乱舞 镜湖惊魂

19鱼龙乱舞镜湖惊魂敬嫔目的未达成心里早憋着一股气,回到椒兰殿后脸色阴沉得可怕,看到丽珠气色红润、春风满面的样子更是心里冒火。她冷冷的问道:“二哥总算回去了?”

丽珠见她一副要找人撒气的样子,忙低声下气的赔着小心:“主子事情不顺吗?”

“哼!本来就要成了,却冒出惠嫔这个搅局的,后来皇上他也过来了。真是巧了!当着他们的面儿,本宫什么都不能做。你知不知道,皇上要带那个贱人去镜湖,真是可恶!”敬嫔细细的贝齿深深咬入下半片嘴唇,一挥袖将小几上的茶具扫到了地上,“要是让本宫知道惠嫔今日是故意的,本宫饶不了她!”她搅着罗帕,说得咬牙切齿。

而后敬嫔深吸了几口气,勉强平静了下来,吩咐丽珠道:“你现在去联络二哥,让他再进宫一趟,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让他去办,越快越好!”

五日后,明宇帝一行离宫前往镜湖别院。为了避开午时的太阳暴晒,他们天蒙蒙亮便启程了。

坐在通风的马车上,殷祈真悠闲的靠在软枕上拿着把团扇自己给自己扇风,这把女人用的扇子自然是秋月华的。她正跪坐在一边小心的把点心干果从小罐中掏出分到小方案上的盘子里,秋月华眼皮垂着,眼睫微微翘起,五官平和,却没有什么表情。

“秋,你说夏子瑜怎么不肯一起来呢?”殷祈真打破了车厢中的安静。

秋月华头也不回的道:“回皇上,奴婢听说夏大人家里来了女眷。”

“女眷?他成亲了?”他怎么从未没听子瑜说起?

“奴婢不知。”

殷祈真偷眼觑了觑她,又懒懒的吩咐:“秋,朕要吃蜜酿桂花梅子。”

“是,”秋月华双手交叠在腹部,轻轻躬身道,“请皇上稍等,奴婢这就去拿。”

瞧瞧,瞧瞧!

殷祈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虽然早有预料,可临了还是很不痛快啊!自那日寒瓜羹的事情之后,这人就跟他保持距离了,不仅句句话不是皇上就是奴婢,还动不动就跪。

天晓得这人从第一天晋见他时起,就没下过跪,他那里看不出来其实这人骨子里傲得很。六月初七晚上,送她宫扇时那一跪,真是结结实实让殷祈真愣了好久。幸好他当时还算清醒,没有追问,不然这人还不趁机摊牌,跟他分的清清楚楚、干干净净的。

“皇上,蜜酿桂花梅子。”秋月华低着头,双手将小瓷碟高高举起,“皇上请用。”

看吧,看吧!

自那以后,每次跟这人讲话,都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真真可恨!

殷祈真一把拿过碟子,拈起一颗裹着蜂蜜、粘着桂花的梅子扔进嘴里,使劲儿的咬着。

秋月华心中也十分无奈,本想早早跟他讲清楚,也好各自清净。不料这人就像知道她要干嘛似的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她一言一行谨守分际,这人也就端着皇帝架子受着,只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开口叫她做事。他把别人支使得团团转的时候,还非要她在自己的视线里杵着,真是叫她好气又好笑。堂堂一个皇帝,竟然跟个小孩子似的,逃避能解决问题吗?

那边殷祈真口里含着蜜酿梅子,心中万分不甘,他告诉自己这绝对不是逃避问题,而是战术上的拖延,随着时间的变化,战局也会随之改变,他有信心让她回心转意,如今只是缺少一个时机。

这边的秋月华低着头,用手指轻轻抚着裙子上的褶皱,心里打算着她该在什么时候提出离宫,诚然,这一定会惹怒那个人吧?她默默咽下舌根泛起的苦涩,那样也总比继续胶着下去要好,那人眼中的期望一次次变成失望让她的精神十分疲惫。

最好的结果就是他一怒之下让她滚蛋,最坏的结果嘛,下狱?大概不至于。那么,恼羞成怒霸王硬上弓?咳,那人做不出这么下作的事。

这时候,秋月华没有想到自己的诸般考量都落了空,殷祈真也没有料到自己等待的时机这么快就出现了。

镜湖距江陵城不足百里,是大江的支流形成的内湖。湖中有几个小岛,东岸是五座并联的山峰,山水相依,湖山秀美,岸线曲折,岸边遍植垂柳。别院建在山脚,背靠茂密的树林,三面环水,夏季十分凉爽。明宇帝住的涤尘水榭面朝镜湖,临湖的一面全是落地的精雕花窗,可以完全敞开,水榭连着九曲廊桥,可以通到湖心岛上的镜影阁。

傍晚,秋月华留在水榭为殷祈真整理床铺,明宇帝带着雀跃不已的彤云小丫头去湖边散步。因为皇帝驾临,别院周围方圆十里的范围内都被划为禁地,平日游人如织的湖边此刻静悄悄的,李玉料想不会有事,便叫过这班侍卫的头领丁翎,待明宇帝走远,方才带着几个侍卫远远跟着护驾。

从别院侧门出去,蜿蜒的小径穿过一片桂花林,信步走在桂树下,翠绿的枝叶间绽放着星星点点的鹅黄,清新浓郁的香息弥漫在林间,流淌到云雾氤氲的湖面。环湖的小路曲折而宁静,路旁绿草茵茵,湖边的垂柳在微风中摆动着枝条,其中一颗树上粗绳拴着两条小舟,黄灿灿的太阳西斜,镜湖湛清的水面上袅袅升腾着水汽,湖水泛着涟漪,在夕阳的余晖中闪耀着金光。镜湖中,在片片荷叶之间,盛放的莲婷婷而立,洁白的、粉红的花瓣中四溢着清香。

漫步在环湖小道上,殷祈真看着远处的山丘林岗,近处的葱郁绿荫,听着林中的阵阵蝉鸣,心情真正愉悦起来。彤云拿着一朵采来的莲花,长长地茎上是一个小小的花苞,她蹲在岸边,一只手伸进清凉的湖水里,搅起团团水花。

她用白嫩的手指拨弄了一下层层花瓣包裹的花苞尖端,有些不满意自己采到一朵没开的花。她将其放到脸颊边摩挲着,花瓣柔滑而细嫩,当彤云把花朵再次举到眼前时,惊讶的发现小花苞竟然绽开了一些。她撅嘴盯了小花苞一会儿,用湿淋淋的的小手紧紧握住花茎,只见她的眉心闪过一点绿光,随后花苞慢慢的打开,一点一点直至盛放。彤云圆瞪着双眼,小嘴张开,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握住花四下看了看,便朝不远处的明宇帝奔过去。她迫切的想要把这个奇迹告诉给别人知道!

镜湖别院,涤尘水榭,据说是当年诸王叛乱后,父皇改的名字。这里,的确是一个能让人心灵获得平静的地方。

一时之间,天地间的一切的嘈杂仿佛都消失了,就连树林里的知了也停歇了下来。山峦,密林,湖面,一片静谧。

殷祈真目光闪动,唇角勾起神秘的微笑,似陶醉在眼前的景色中,轻轻启唇吟道:

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

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笑意更深。突然殷祈真皱起眉头,他听到了远处的小宫女向他跑过来的声音,脚步轻快,显然来人心情不错。只是,这个时机……

不等他反应,彤云已经跑到近前,举起了手中的莲花,正欲对他说什么。

就在明宇帝低头看向面前的小宫女时,旁边的林子里窜出两个黑衣蒙面的人,手握锋利的长剑,径直向殷祈真刺来。

有刺客!!

明宇帝一把推开愣在原地的小丫头,自己匆忙转身堪堪避开了袭向胸口的两道剑气,这时又一个蒙面人出现,他黑色的紧身衣右臂上绣着一个紫色的花纹,整个人从空气中突兀的出现,而后接下了两名刺客的攻击。

远处的李玉、丁翎几人本来在刺客方出现时就要冲过来,却也被几个从林中杀出来的人拦住,只是袭击他们的人功夫明显要比之前的三人差多了。丁翎一挥刀砍翻一个刺客,正待冲出战圈,却又被人堵了回来。他焦急的扭头望向远处明宇帝,只见蒙着面的小乙和两个刺客打得难解难分,他们的主上暂时安全无虞。于是他略略放下心,专心对付起面前的敌人。

没事,头儿必定也在,所以皇上不会有事。

小乙是专门负责护卫殷祈真安全的暗卫,他的修为也到了八品巅峰,仅次于暗卫首领秦烈,而且无论攻击还是防守都很出色。然而,他面对的这两名刺客竟然有一个八品中阶,另一个是八品下,只是似乎刚刚晋入八品,修为不稳,跟小乙还有很大的差距。

虽然如此,小乙一人独战两名刺客还是很吃力的,想要生擒就更困难了。

丁翎带着侍卫很快就解决了拦截他们的刺客,向明宇帝这边奔过来。两名刺客见状对视一眼,那名八品中阶的刺客挺剑迎上,几个回合之后不偏不躲的受了小乙一剑,并不顾伤势的捉住小乙的手臂,紧紧缠住了他。另一名刺客脚尖一点,借此机会冲向了旁边的殷祈真。

电光火石之间,殷祈真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彤云偎在他身边,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她看到明宇帝的嘴唇微微蠕动着,仿佛和什么人说话,却又听不到声音。明宇帝剑眉轻蹙,似乎在和人争执什么,最后他轻轻的说了一句:“阿烈,拜托了!”然后舒展开了眉头。

寒光闪闪的长剑越来越近,殷祈真拉扯着彤云左摇右晃、踉踉跄跄的往后退着,几次险险的避过剑锋,身上紫色的绸衣被划开了好几个口子,好在没有见血。刺客见自己几番攻击却连一个弱书生和一个小丫头都奈何不了,有些焦躁了。他眼中厉色乍现,剑锋一转,打算先杀掉那小宫女。

殷祈真一把将几乎吓呆了的彤云扯到身后,自己则挺胸挡在了前面。

“哧——”的一声,白刃入肉。

远处的侍卫们看得睚眦欲裂,小乙和丁翎更是惊怒交加。晚到一步的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明宇帝被刺中倒地,然后,他们抓住了那个完全没料到皇帝会奋不顾身去保护一个宫女而有些呆愣的刺客。

明宇帝躺在地上,长剑穿过了左胸,紫色的袍子被溢出的鲜血染成了黑色,怵目惊心。

当众人抬着明宇帝回到涤尘水榭时,看着满身是血一动不动的殷祈真,秋月华茫然了。

她甚至觉得,仿佛有一把剑也插在了自己的身上。

说不出口的疼痛。

李玉一边张罗人去叫随驾的太医,一边吩咐侍卫骑快马回宫报讯,并从宫中太医院再派人过来。

“秋……”躺在床上一直紧闭双目的明宇帝发出微弱的呼唤,微微睁开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寻着。

赶来的太医正见状回头道:“皇上在叫谁,还不快过来。”

李玉闻言用力一推秋月华,急道:“我的姑奶奶,您快过去呀。”

月华走到殷祈真身边,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嘴唇张合了几下,却终是咬紧嘴巴什么也说不出来。

明宇帝嘴上扯出一个浅浅的弧,手上紧了紧,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皇上!”围在床边的众人纷纷惊呼。

秋月华悄悄握紧殷祈真的手腕,感觉到微弱却连贯的脉搏,她稍稍放下心来。

那太医急忙在明宇帝身上检查了一下,道:“只是昏迷,脉相比方才要稳。暂时不会有事。只是……”

李玉催促道:“只是什么,您快说啊?”

太医正捻了捻胡子,为难道:“皇上中的这把剑上似乎有古怪,不是毒,而是些奇怪的能量。若是贸然拔剑,不知会对皇上的身体造成什么影响。所以,老夫还要在研究一下,稳妥为好。”

李玉一听傻眼了:“那,那皇上就这样岂不难受,没别的法子吗?”

“李公公,”太医正想了想问道,“不知这次来别院的,哪位侍卫的修为最高?”

李玉一把拉过站在门口的丁翎,道:“就是这位丁队长。”

太医正看丁翎健壮的体格,满意的点点头:“很好,你就在这儿每隔一个时辰向皇上体内输一些内力,不要多,护住心脉就行。老夫给皇上用了药,会昏睡一两天。”说完他扫过床边交握的双手,又向秋月华道:“你也待这儿,让皇上一直抓着你。明儿太医院的人就该到了,待老夫跟他们商量一下,其他的明日再说。”

卷一:楚宫秋月 20 江陵得讯 黑老收徒

20江陵得讯黑老收徒回宫报信的侍卫大约亥时到了江陵城,而后城中的贵人们都先后得到了这个消息。

太师府中,薛吉黑着一张老脸,吩咐手下清查“血刺”成员;薛允武从醉花阴回到家得知了这个消息,一阵扼腕。

而此时的椒兰殿中,敬嫔死死盯着跪在跟前,满面不安的丽珠问道:“你听清楚了?真的是皇上受伤了?”

丽珠道:“奴婢听清了,确是皇上遇刺。”

“那秋月华呢,她死了没有?”敬嫔迫切的急问。

丽珠迟疑的摇头,道:“听说当时皇上是为了救一个宫女,可那宫女并不是秋月华。”

“什么?”敬嫔震惊而后疑惑,“不是秋月华,莫非是他们搞错了,你打听道是谁吗?”

“主子,”丽珠又道,“获救的宫女还是个十一二的小丫头,奴婢绝不会搞错。”

“既然不是认错人,那他们为什么要动手?”敬嫔脸色铁青、嘴唇死白的瘫坐在红木椅中,手指死死抠住扶手,喃喃的道:“二哥,你居然骗我……利用我……二哥……”

惠嫔闻此消息,忧心道:“那皇上伤得重么?”

回来禀报消息的小宫女摇头道:“这个还不知道。”

“那……”惠嫔又问,“皇上护的宫女是不是叫秋月华的?”

小宫女复又摇头:“奴婢听说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肯定不是乾清宫的秋大姐姐。”

惠嫔盯了小宫女一眼,轻笑道:“秋大姐姐?你倒叫得亲热。”

小宫女吃不准惠嫔是否生气了,有些惶急的道:“娘娘恕罪,奴婢见其他宫的人是这么叫的,就……”

一边的一个中年妇人斥道:“你这丫头,咱们漪绿宫跟别的地儿能一样么……”

惠嫔莞尔一笑:“不打紧的,奶娘。往后见了,别的宫怎么叫你们就怎么叫,没什么不一样的。”她略略忧虑,又道:“只是,那个皇上救下的宫女,若是秋月华,那还有救;其他人么……”

“做奴才的,本就该护着主子。这下让皇上护了,按律定是要罚的。”奶娘宽慰道,“小姐心善,可这事儿,咱们管不了。”

惠嫔黯然:“说得也是……”

太医院的人连夜出发,不到寅时便赶到了镜湖别院,来的人正是黑老。太医正亲自迎出水榭,躬身道:“黑先生。”却是执的弟子礼。

“嗯。”黑老冲他点点头,“说说怎么回事?”

太医正一边介绍情况,一边领着黑老到了水榭正屋。房间里,丁翎坐在屋角的竹椅上闭目养神,显然一晚上给明宇帝输送内力让他非常疲惫。秋月华坐在大床边斜斜的靠着床柱,双手紧紧的握着明宇帝的右手,似乎一晚没合眼。

几人进屋的声音惊动了丁翎,他机警的睁眼看了看,认清来人后又安然的合上了眼睛。秋月华却是一动不动,待到黑老给明宇帝检查了一番后,才抬起头,用略有些沙哑的声音问道:“前辈,他怎么样了?”

前辈?老太医玩味的一笑,这可不是宫里人的称呼啊!之前就觉得这丫头死而复生有些蹊跷,果然呐……不过,这些事是殷小子他们该操心的,不干他老人家的事儿!再说了,殷小子这次整出的叫什么事,还劳动他老人家啊跑这么远,真是……哼哼,老人家可不能让这小子如意!

黑老晶亮的小眼睛转了转,口气和蔼的道:“秋丫头啊,你别担心。怎么说呢,这次那把剑吧,整好穿过肩膀上的肉,既没伤到筋骨也没伤到脏器,可真是万幸啊。待老夫把剑拔出来,也就没事了。”

秋月华听了这一段话,只把握到一个意思,不用担心,没大问题。于是她一整晚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黑老见她放松下来,嘿嘿笑着从袖中抽出一张符纸,轻轻贴在那把剑上,然后就拍拍屁股准备走人。太医正一把拉住他,疑惑道:“先生,这、这就完了?”

黑老白了他一眼,道:“怎么可能,老夫先把剑上附着的能量化了,才能拔出来。你也先去歇歇吧,过两个时辰再来。”说罢,他拎起一直没打开的药箱,冲秋月华道:“丫头,给老头子去弄点儿吃的来。赶了一夜路,饿死了!”黑老不由分说,扯了秋月华就走,“还看什么,让那剑再插会子,死不了人的。”

月华苦笑着领老太医去了涤尘水榭的小厨房,却见彤云一个人低着头蹲坐在门槛上,手里折腾着那朵莲花,花瓣已经被揪得只剩几片了。

“咦?”黑老正想出言逗小丫头两句,突然盯住了她手里的花,他双目中精光大作,急问道:“小丫头,你这荷花哪里来的?”

彤云听到人声吓了一跳,抬起红通通的眼睛看到黑老和秋月华。这一晚李公公还有几个侍卫大哥总用古怪的眼神看她,她又是害怕,又是委屈,此刻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月华姐姐、黑爷爷……呜……”

秋月华叹了口气,上前摸了摸小丫头的发顶,一边安慰她一边分神琢磨那只荷花,她毫无顾忌的直接运起《坎水诀》凝视过去,惊讶的发现那支花竟然散发着一层稀薄的青绿色光芒,这是——

木系能量!

看着哭得凄惨的彤云,黑老骂也不是说也不是,只好一个劲儿的给秋月华使眼色。月华无奈,弯下腰柔声道:“云儿,老太医问你这花的事情,我见你昨晚就一直拿着的,还记得不?”

彤云终于想起了她昨天的发现,抽抽搭搭的哽咽道:“是我、我昨天采的……后来就、就突然开了,后来我就……跑去告诉皇上,后来、后来……”想到之后的惊吓,她嘴一瘪又要哭了。

黑老赶紧挥挥手:“行了行了,后来不重要!这么说,这花一直是你拿着的?”

“嗯!”彤云揉着眼睛,点了点头。

黑老伸出右手食指慢慢的向她的眉心点去,当指尖触到彤云的皮肤时,她整个人都发出了耀眼的青光,秋月华沐浴着这青光竟觉得置身于生机盎然的大森林中。光芒散去后,小厨房的门框上竟然诡异的长出了几个新芽。

彤云自呆怔中回神,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黑老双眼放光的看着她,用最和蔼可亲的语调哄道:“小彤云啊,你要不要跟我老人家学本事啊?”

“学本事?”彤云茫然,“黑爷爷,我有本事了啊,我会做点心的,真的!”

“呃……”黑老看着小丫头郑重的样子,有些无语,不识货的小鬼……

一边的秋月华心中雪亮,之前她是一门心思在殷祈真身上,别的都没顾得上想。现在冷静下来,她当然知道彤云的处境非常危险,只要一回宫内廷就会处理她了,毕竟是危害皇上的安全了。就算萧总管有心维护,敬嫔那儿也不会善罢甘休的。不过,若是彤云变成了九品强者的徒弟,那就不一样了,谁敢随便与九品强者为敌呢?

秋月华拿定主意,也凑上来劝道:“云儿啊,跟着黑老太医可比待在乾清宫好哦。你在老爷子那儿只用听他一个人的话,没乾清宫规矩多,你想来看我们,也可以请老爷子带你来,不是很好吗?”

小丫头有些心动了:“可是,点心……”

月华再接再厉:“在老太医那里,你要做的就是洗菜切菜,煮煮水、熬熬汤、做做糖豆什么的,跟你在御膳房里差不多,你想做点心肯定没问题的。”

“真的?”小丫头眼睛亮了。

洗菜、切菜、做糖豆……这么说,也没错。黑老嘴角抽了抽,勉强笑道:“呵呵,是啊是啊,怎么样,答应吧!”

彤云终于点了头:“那好吧。”

秋月华也松了口气,躬身笑道:“老爷子,那云丫头就麻烦您了。”

黑老见她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狐疑道:“怎么,这丫头有什么麻烦不成?”

“啊,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皇上受伤时,这孩子在旁边。等咱们一回宫,敬嫔娘娘大概就会来找麻烦了。”秋月华一脸恭维,“您老人家当然是不会怕敬嫔娘娘的了!”

黑老斜了她一眼,哼道:“老夫当然不会让自己的徒弟受欺负。”他放下药箱,豪气的掀开盖子,道:“徒弟,等师父选几瓶防身的好药,再画几张符给你。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你就拿符纸丢他!”

彤云好奇的打量着一箱子瓶瓶罐罐,伸手想摸,忽然发现一个细藤密密编就的小笼子左右摇晃着,撞得边儿上的小瓷瓶倒了一片。她伸出手戳了戳,小笼子晃动得更厉害了。

黑老仿佛想起了什么,拿起小笼子凑到小丫头面前,讨好道:“徒弟,这是师傅昨儿个抓的一个小玩意儿,你来看看——”说着,他刚一打开了笼子,就见一道黑影电射而出,一头扎进了秋月华的怀里。

“唧唧!唧唧唧唧——”急切、凄厉而又委屈的鸣叫声不断传出。

“小乌云!”彤云惊呼。

小乌云的小爪子紧紧抓住月华的前襟,脑袋拼命地往衣服里扎,显是惊吓得狠了。月华忙用手指轻轻抚着它的细羽,想让它安静下来。

黑老诧异道:“这是你的鸟?!”

彤云气鼓鼓的望着黑老,怪道:“黑爷爷!你干嘛把小乌云抓起来!”

黑老尴尬的陪笑道:“徒弟,我又不知道这小鸟是你们的。再说,它自己来偷吃我的草药,老夫当然要把它抓起来。谁知竟然是有主儿的……”

月华在一边听着有些难为情,歉意的道:“我们都不知道这小家伙吃什么,所以平时都让它自己飞出去找吃的,不想坏了前辈的草药,还请前辈恕罪。”

老头子眯眼看着那小黑鸟腻在秋月华胸前,突兀的伸手扣住了秋月华右手的脉门,她反射性的一挣,却没有挣开,遂静了下来。黑老探了许久,百思不得其解的自言自语:“的确是水脉啊,可怎么会……难道是这小家伙变异了?不,不对,它明明来偷吃我的阳炎参啊……真是怪事……”

“阳炎参?”秋月华震惊道,“乌云偷吃了阳炎参?”她赶忙把小黑鸟拿到眼前左看右看,阳炎参呐……已经是天材地宝级别的药材了,本身蕴含了极恐怖的火属性能量。这小家伙吃下去那还不撑爆了!?

黑老用诡异的眼神将秋月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然后没好气的道:“放心,老夫发现得早,只吃了一条根须,撑不死!”

彤云在一边就听懂了小乌云没事,便高兴的抚着胸口道:“还好,还好~~”

月华想了想,恭敬的道:“敢问老爷子,您可知道这鸟儿的来历?”

“哼哼,老夫当然知道!”黑老下巴扬得高高的吊足了两人的胃口后,断然道,“可惜不能告诉你们!”

“师傅~~~”彤云不依了。

月华知道老人肯定是言出必行的,于是也不纠缠,转而问道:“那前辈可知这鸟儿该用什么养?”

黑老沉吟了一下,道:“你让这小鸟儿每天飞到太医院来,老夫有东西给它吃。”

月华抱拳一礼,微笑道:“如此,就多谢前辈了!”

卷一:楚宫秋月 21 暗夜静思 细雨涤尘

21暗夜静思细雨涤尘将黑老和彤云留在小厨房,秋月华端着几碟点心和一罐清粥回了正屋,那个侍卫队长丁翎守了一夜,也是什么都没用过。进了屋,月华将手中的食物放在丁翎面前的桌上,对着他睁开的眼轻轻一点头。丁翎迟疑了一下,微微欠身致谢,而后无声的快速进食起来。

两个时辰之后的手术很顺利,黑老将无关的人员都赶了出去,屋内只留下新收的徒弟彤云、太医正和伴驾来的一个年轻太医。只用了半个时辰不到,正屋的门就开了,黑老当先跨出来,顺手将一柄长剑扔给了守在门口的李玉公公,就领着彤云大摇大摆的走了。众人惊愕不已。

跟在后边的太医正一阵苦笑,急忙宣布道:“已经没事了,皇上大概会昏睡到明天早上,诸位不用着急。现下天气热,房里要通风,门跟窗户都要敞着。晚上找一个宫女候着就行了。”

听了太医正的话,众人这才真正放下心来。李玉连忙跟丁翎合计安排人手休息的休息,护卫的护卫。

是夜,秋月华依然守在床边,门口两个侍卫直挺挺的对立着,侍卫队长丁翎亲自守在房间朝湖的那面,连通廊桥的平台上。镜湖边,擒着火把的侍卫不时的巡视着。林间,偶尔传出一两声兽鸣。

从敞开的落地窗望出去,星光点点的深蓝夜幕低垂着,前方的镜湖静静躺着,没有一丝痕迹。微风渐起,在湖面上荡漾着上下起伏的波浪。凉风灌入房中,醉人的香气扑鼻而来,很难分清到底有哪些花的香味儿,在这个小小的天地之中,茵茵的细草,湿润的苔藓,似乎都在散发出清香,沁人心脾。

周围渐渐的安静下来,不算圆的月亮从云层后穿出来,闪烁着皎洁的光晕。月光暗淡了湖边的刀光剑影,人心似乎也前所未有的通明透彻起来。

自己怎么也钻牛角尖了呢?

悲欢离合,是情是缘。

既然聚散无常,那么能得一时相守,也是值得的。

想到这里,秋月华整个人轻松起来,脸上微现笑意。

万幸,这个人还活着,在她的面前,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的地方。万幸……

……

……怎么说呢,这次那把剑吧,整好穿过肩膀上的肉,既没伤到筋骨也没伤到脏器,可真是万幸啊……

……万幸……

秋月华的脑中突兀的响起方才黑老的话,回想当时老爷子诡异的眼神,调侃的口吻,她眯起了眼睛……

万幸?

见鬼的万幸!

扫了一眼大床上睡得天塌不惊的人,想到前一天自己的焦急惶恐,她觉得自己的脑袋一紧一松就要炸开了。

秋月华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呼出,站起身从落地窗迈上了架在湖上的平台。丁翎以为她是坐累了,出来活动活动一下,便侧身进了屋。

站在开阔的平台上,秋月华略一思索,面朝空荡荡的镜湖如同寻常说话一般道:“皇上的护卫,请出来一见。”

丁翎眼现疑惑,他发觉秋月华叫的似乎并不是他。

月华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没有异样。

她又叫了一句:“六月六那天,穿藏青色衣服的侍卫大哥?”

丁翎微微愕然,同属暗卫他当然知道,那天出去穿藏青衣的人是头儿吧。莫非头儿在这里?可若是头儿在,那皇上怎么还……

秋月华迟迟听不见人应声,她勾起了嘴角,狡黠的一笑,缓缓吐出了三个字:“秦、公、子——”

身边的木板上突兀的响起一点足音,她转向发声处,看到那天的侍卫大哥换了一身黑衣,左臂绣着紫色暗纹,腰间别着一把造型奇异的长刀,冷冷盯着她。在他身后,立在窗边的丁翎一脸震惊又迷惑的看着他们。

“你如何知晓?”这件事就连暗卫都未必知道,这人居然……

秋月华将散落的一缕鬓发顺到耳后,神秘的笑道:“秦公子没发现么,虽然你带着易容面具,但你与秦相的眼睛长得非常相似,而且秦相的右耳也长有一个耳赘。所以我就猜了一下,运气不错,看来是猜中了。”

秦烈闻言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转而又问:“你到底是何人?”

“这个问题,我也没有办法回答你,”月华无奈的笑笑,“秦大人应该知道的,在下失忆了。”

秦烈笔直的望进她眼中,似在估量她的话是真是假。

半晌,他问:“你找我所为何事?”

月华微微欠身,正容道:“我想请教,皇上遇刺时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秦烈冷哼一声,有些不悦的道:“你会叫我出来,必定是心中有数了。”

秋月华一时有些语塞。

“是啊,有数……”她口中喃喃,忽而拧眉恨恨道:“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况是皇帝……”

秦烈见她生气,便就顺势道:“姑娘既然明了,还请多为皇上考虑。若姑娘一意推拒,恐怕……”

秋月华别开眼,并未明言作答,又问:“敢问秦大人,在下身边是否也有人跟随?”秋月华身份不明,殷祈真是聪明人,必定会派人盯着她,既可保护她不受人危害,也防止她危害别人。

“皇上他……”秦烈试图为殷祈真解释什么。

秋月华垂下头低低的笑了,这个秦烈果然跟殷祈真关系不一般。不过,他实在不必跟她解释,她也并不需要。月华有礼的打断道:“可否请他出来让在下见见?”

秦烈眼神复杂的看着她,终是唤道:“十三。”

话音方落,一个同样装束的黑衣人,无声无息的,出现在秦烈身边。身形纤瘦,让秋月华感觉不到任何气息。她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人,了然笑道:“原来也是那天见过的。”

下一瞬,秋月华收去笑意,敛袖欠身行了一礼,口中郑重道:“往后,在下的安全要偏劳了。”

十三眼中微微讶异,而后一颔首,身形一闪便不见了。

秦烈明白了她的意思,稍稍安心,丢下一句:“如此,皇上身边还请姑娘多照料。”语毕,也消失了踪影。

清晨,天上下起蒙蒙细雨,在夏日算是少见的,不过这天气倒是十分怡人的。起初是丝丝缕缕的轻纱薄雾,笼在天地间。不时有阵阵轻风吹来,些许雨丝洒落面颊,带进阵阵的凉意。少顷,雨势渐急、雨点渐大,青灰色的屋檐,雨水顺着瓦楞滴滴答答的落了下来,仿佛在檐下挂了一副晶莹的珠帘。

秋月华站在窗边,将手探入珠帘中,一颗水珠落入她的掌心,“啪”的一声,细小的水珠四下飞溅。她抬起头仰望天空的瞬间,一滴雨随风飘进屋里,落在她的额头上,微凉的,和着沾到额上的水汽一起聚成一个滚圆的小水珠,滚过眉心,顺着鼻梁滑到鼻尖,淌落下来,擦着粉红的唇瓣和小巧的下巴,滴落……

殷祈真清醒时,侧过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他用眼神制止了欲出声唤人的丁翎,静静地看着窗边的秋月华,把这一幕默默的收进了心里。

秋月华回过头,看见床上的殷祈真侧着头,眼神温柔的望着她。她心中一喜,双眸明亮,嘴角也勾起了欣悦的弧度。秋月华快步走到床边,温声道:“皇上,您醒了。奴婢这就去唤太医过来。”说罢,不等他反应便施施然的离去了。

就这样?殷祈真愕然,惊喜自己是看到了,安慰呢,嘘寒问暖呢?这人的反应怎么这么平淡。起码也该很激动的一把抓住自己,最好还要热泪盈眶才对嘛……

殷祈真很失望。

他百无聊赖的数着床顶的流苏,看到屋角一脸木然的侍卫队长,问道:“丁翎,这两天没发生什么事吧?”

“没有。”丁翎面无表情的答道,心中却默默想着昨晚听到的对话,的确是没发生什么事吧,大概?

很快黑老和太医正便过来了,看到黑老眼中暗含的兴味,殷祈真头皮一阵发麻,宫里怎么把这位老爷子派来了?他受的伤,别人或许看不出,这位是绝对瞒不过的,现在只希望这位老爷子没有嘴快的到处去说。

“咳,黑老……”虚弱的招呼。

“嗯。”老爷子应了一声,见这躺在床上的小子眼中飘过的一丝心虚,眼中嘲弄之意更甚。在他身上检查了一番,黑老笑了笑,道:“不错,皇上醒了就好。待会儿秋丫头端来的药粥,皇上可要全部喝了。”

“朕知道了……”

临了,黑老又加一句:“十天之后,皇上就能活蹦乱跳了。”

殷祈真听得一脑门的汗,见他说完,忙问:“黑老,您和月华很熟吗?”

“哦,秋丫头啊——”黑老就拍了拍袖子,又理了理衣襟,才慢慢道:“不熟啊,就是昨天给皇上你看过伤之后聊了几句,皇上你这宫女挺聪明的。”

“呵呵。”殷祈真勉强笑道,“是么?”

……

她果然是知道了!

殷祈真躺在床上,巴巴的望着秋月华。

可她煮水烹茶,忙里忙外就是不看他。

殷祈真面上可怜兮兮的,心中却是十分期待她的反应。

秋月华从小厨房端来药粥搁在桌上,而后坐到床边检视了一下他左肩裹着伤口的纱布,道:“皇上伤口可觉得疼?”

他微笑道:“还好,没什么感觉。”

“不疼吗。”秋月华低头用手指划着纱布,淡淡的道,“那皇上这次受伤,是为了让我知道疼了?”

“秋?”

“皇上想让我知道往自己心口插一剑是什么滋味……”

他急急的打断她的话:“秋,朕不是……”

秋月华径自道:“皇上可知,我已经二十三了,再过两年就可以出宫了。”

“朕知道。”可朕不会答应。殷祈真深吸一口气,安静下来。

“我想平平安安的过完这两年,并不想多生事端。”

“朕明白。可有些事并不是脑子想怎么样,心就能控制的。”他从薄被中探出手,握住她搁在膝上的手,“不是吗?”

“……”她抬起头,略带嘲讽的一笑,“皇上这是有感而发么?”

“是啊,朕也很苦恼啊。有个人,朕想把她留在身边,可是这样会给朕的计划添很多麻烦,怎么办呢?”

秋月华嗤笑道:“身为帝王,自不该因个人情感影响国家大业。为上位者,当知如何取舍。”

殷祈真搭下眼皮,拇指来回抚着她的手指:“可是,朕舍不得,也不想将来后悔。”

“……”舍不得吗?她轻轻抽回手。

“秋……”还是不行么?他默然。

她淡然道:“若是真的舍不得那人,皇上便好好护着吧。”

殷祈真双眸一亮。

秋月华浅浅的勾唇,俯身在他耳边道:“只愿君心似我心。”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卷一:楚宫秋月 22 归途闲谈 敬嫔问罪

22归途闲谈敬嫔问罪从镜湖别院回宫,侍卫比来时多了许多,队伍前行的速度也比来时慢了许多,天气又热,待在马车上十分闷热。

“秋。”殷祈真无聊的摇着扇子。

“嗯?”秋月华随口应着,她身怀水系能力,自可保持清凉无汗。

“过来朕抱抱。”

“这时在外面,不行。”

……

“秋。”

“嗯。”

殷祈真问:“来的时候你说的夏子瑜家的女眷,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还在想这事?”月华端起一杯凉茶,心中十分无奈。

“反正朕现在又没什么事做。”

她用手摩挲着青瓷杯,回忆了一下道:“……我听说,是夏大人当初英雄救美,然后美人千里追寻、以身相许。好像就是六月六那天,夏大人回府时碰上了。”

“哦,那倒是一段佳话啊。你说朕要不要给他们赐婚?”受伤的皇帝兴致勃勃的提议。

秋月华拿出帕子拭去他额上的汗珠,道:“这个,我看您最好是先去问问夏大人的意思。”

殷祈真摸摸下巴,转着眼珠:“也是,子瑜不像会想定下来的人。”

“……您跟夏大人也很熟?”她回想共同出游那天,心有所悟:“还有秦大人也是?”

他有些惊讶了:“秦大人?你看出来了。”

月华略略得意的一笑:“那人皮面具虽然精致,其他地方却粗糙了些,像手啊、耳朵什么的。”

“原来如此,”殷祈真点头,“的确是该注意,你能看出来,难保别人不会也看出来……”

秋月华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没好气的道:“你有空想这些,不如先考虑一下怎么应付宫里跟朝廷上的那些人,再有半天可就到了。”

他无辜的眨着眼睛:“呃……朕的伤还没好利索,要静养……”

月华冷笑:“敬嫔来了,你可以这么说。若是太师要来探病,你还能装睡不成?”

明宇帝伸出手拉过她的一缕长发在指尖缠绕着,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道:“太师想问的不过是刺客的事,至于敬嫔,这些天宫里在选秀女,她早就想往乾清宫里塞人了,这次——”说到这儿,他神色一正,笔直的望向身边人的眼睛,“这次,朕是会应下的。”

秋月华无所谓的点点头,表示明了。见殷祈真眸色幽深,遂好笑的解释道:“彤云不在,您身边就我一个贴身宫女,这不合常理,也太打眼了。”

殷祈真听了神色稍霁,转而想到彤云,迟疑道:“说到云丫头,薛婧这次怕是会拿她开刀。”

秋月华本是凝神在想新宫女的事,忽听他提起此事,不悦的冷冷道:“皇上终于想起她了,当初利用她时您就该想好怎么收场才是!”

殷祈真笑着安抚道:“这不是还有你么,秋你自然不会看着云丫头出事的。”

月华更气,怒道:“您倒是算得准,这宫里我就挂心两个人,这一下子两个人就全出事了!”

殷祈真听得心头一紧,忙伸手攥住她的手,低声道:“朕跟你道歉,这是朕没考虑周全,让你难过了。”顿了一会,又问:“云丫头呢,怎么一直没见她?”

“她拜了师傅,学本事去了。”

“拜师?”

月华白了他一眼,道:“是啊。这次的事情闹得太大,皇上你是肯定罩不住的,奴婢只有给她找个靠山了。”

殷祈真苦笑:“靠山……莫非,你是说黑老?”

“嗯。”

“他老人家竟然愿意收徒了,当年朕求了他好久,他都没答应。”他一脸的不可思议。

月华猜测道:“大概是彤云身负木系能量的原因,木系的能力是很少见的。对了,黑老似乎也是木系的。”

“哦,那你怎么会想到找黑老的?”殷祈真笑问。

她笑:“不是我找他,是他自个找上云儿的,我就顺水推舟了。九品强者的徒弟,那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啊。”

“……你怎么会知道他是九品?”

“当然是看出来的。”秋月华卖着关子。

“看?黑老显露的修为只有五品上而已。”

“修为愈高,可控性愈强,不过总会有破绽。倒是你,看起来却是一点修为也没有,让我很惊讶。”她怀疑的盯着他。

殷祈真勾唇一笑,却并不解释。

秋月华也不追问,继续道:“只要是没有刻意的修炼隐藏修为的技能,有经验的大概都可以看出来。像黑老,虽然他表现出来的修为不强,可是看行为气质、特别是眼神就和那些到了返璞归真的顶阶武者一样,很容易分辨。”

“朕以为,这恐怕是需要相当的眼力才行,”他深深的望了她一眼,“朕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谁?”

月华垂眸淡漠的道:“……我只能告诉你,我不记得过去是真的。对于秋月华的过去我也很好奇,皇上不妨着人暗中调查一下。”

明宇帝认真的思索着她的话,半晌才道:“朕明白了。”

回到皇宫,两位娘娘和众位大臣们早已等在乾清宫外,眼看着明宇帝闭着眼面无血色的被抬进寝宫,两位娘娘当场泣不成声。在太医坚持皇上需要静养、众人不宜打扰之后,妃子和朝臣这才散去。

未时,秋月华从太医院端药回来,看到李玉在寝宫外徘徊,奇怪道:“怎么回事?”

李玉见她大喜,忙凑上来道:“秋姑娘,方才敬嫔娘娘来了,被档回去了。”

秋月华无奈:“皇上睡了?”

“精神好着呢,在等……”李玉压低的声音忽而一转,“哦,皇上早睡下了,你进去的时候可要轻着点儿!”

她会意的点点头。

这时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秋月华!”

月华回头一看,马上扬起有礼的微笑:“原来是丽珠姑姑。”

“敬嫔娘娘问话,跟我走一趟。”丽珠冷着一张脸,睨着秋月华。她很不喜欢这个长相普通的女人。

“是。”她将汤药递给李玉,冲他安抚性的笑了笑,“李公公,这就劳烦你了。”

椒兰殿内,除了敬嫔娘娘之外,内廷总管萧公公也赫然在座。敬嫔端坐主位,冷冰冰的说:“秋月华,你身为皇上跟前儿的贴身大宫女,身负照料皇上之责。此次皇上遇刺受伤,你可知罪?”

秋月华也不分辨,低头道:“奴婢知罪。”

敬嫔对她的顺从很满意,她又道:“知道就好,这次念在你当时并不在场,后来又照顾有功,功过相抵,本宫也不罚你。”

“谢娘娘。”秋月华头一直低着,面上神情颇有些不以为然。

“不过,当时在场的那个宫女本宫不能放过。”敬嫔口气一转,道,“此人不思保护皇上,反而累皇上受伤,罪不容诛。你是乾清宫管事的宫女,本宫就找你要人。”

萧公公充耳不闻,合着眼睛安然坐着。

秋月华露出为难的表情:“可是……”

敬嫔厉声道:“怎么,难道你想包庇那个罪人么?”

“奴婢不敢。只是。宫女彤云已经被太医院的大人收为学徒,离开别院后,奴婢也未曾见过她。”

萧公公闻言睁开眼睛,询问道:“太医院的哪个大人?你可不要信口胡说。”

“是。奴婢不敢胡说,是黑老太医。”

“黑?”敬嫔狐疑,“本宫怎么从没听过这个人?”

萧公公眼中飘过一丝笑意,转身恭敬地道:“老奴知道此人,他是先皇招揽进宫中太医院的,地位超然得很。不如就由老奴陪娘娘走一趟吧。”

敬嫔想了想道:“也好。”

秋月华安然离开椒兰殿后,在穿过花园的小径上遇到了久未见面的蓉娘。看她一脸难掩焦急的神情,月华就知道是为了彤云的事。她快步走过去,压低声音道:“姑姑莫急,云儿不会有事的。”

蓉娘一把抓住她的手,惊讶又疑惑:“可若是敬嫔娘娘执意处置她,谁能保下她?”

月华轻笑:“姑姑还不知道,彤云已经被黑老收作徒弟了。”

“真的?”蓉娘有些不敢置信,她知道黑老在宫里地位不寻常,没想到他会愿意收彤云为徒,“这……怎么会?”

月华凑近她的耳边:“真的。黑老亲自要求的,云儿有术修的天赋,姑姑放心吧。”

这厢敬嫔去太医院的结果可想而知。敬嫔碰了一鼻子灰,丽珠还被下了不知什么药,弄得一张脸黑一块红一块,十分可怖。主仆俩灰头土脸狼狈的逃出了太医院。

第二天,薛吉进宫,敬嫔冲他哭诉,才知道宫中有这么一号惹不起的人物。薛吉告诫道:“你要知道,医毒不分家。这人医术极为厉害,当初先皇在时,宫中的九品供奉对他都极为礼遇。你切不可再去招惹,否则一旦惹恼了他,给你下什么毒,那可是防不胜防的。”

敬嫔想到丽珠的那张脸,心有余悸的连声道:“女儿知道了。”缓了缓,她想起这次的刺杀,忙对薛吉撒娇道:“爹爹,这次的事,二哥太过分了,您可得管管他。”

薛吉瞥了她一眼,严厉的道:“知道了,这事我会处理,你不要再提了。”

敬嫔诺诺的应着。

薛吉又道:“听允武说,你找他调人是要除掉乾清宫的宫女。”

“是。”

薛吉低声骂道:“你是娘娘,还收拾不了一个奴才?用血刺去杀一个小小的宫女,简直是胡闹!”在来宫里之前,他已经狠狠的骂了薛允武一通,这次行动不但没达到目的,还损失了两个死士,而且还是两个上了八品的死士。每回想到这一点,他心里就冒火。

敬嫔悻悻的道:“爹爹放心,女儿会另想法子的。”

“嗯。”薛吉神色缓和下来,“现在你跟我一起去看看皇上。”

乾清宫,明宇帝搭着凉被,斜倚在榻上,跟薛吉父女说话。

“皇上,这次皇上遇刺,老臣和朝中诸位同僚都十分担心,还有婧儿也是,不知皇上的伤可大好了?”薛吉和蔼的道。

“咳咳,”明宇帝一脸苍白,强打着精神笑道,“朕好多了,这些日子让太师和丞相操心,朕真是过意不去……”

“这行刺的人,可抓住了?”薛吉关心的问。

明宇帝抚了抚胸口,皱眉怒道:“朕听说是抓住了,可恨的是,一人伤太重当场就死了,另一人被俘后自尽了。真是可恶!咳、咳咳……”

见明宇帝又难受的咳嗽起来,一边的敬嫔不依的对薛太师道:“爹爹,您现在跟皇上说这些干什么,皇上还要安心休养呢。”她假意看了看空荡荡的寝宫和立在一边的李玉,娇声道:“皇上,臣妾看您这儿用的人也太少了,就李公公和秋姑娘忙进忙出的,也太辛苦了!”

薛太师跟着道:“婧儿说得对,就算皇上好清静,可这样也实在不像话。”

敬嫔见明宇帝没有马上推搪,紧接着道:“皇上,宫里这两天刚好新进了秀女,不如就补几个进来吧?”

明宇帝沉吟了片刻,点头同意:“也好,这宫里的确是人太少,使唤起来不方便。”

敬嫔闻言,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卷一:楚宫秋月 23 寝宫旖旎 销魂蚀骨

23寝宫旖旎销魂蚀骨补进宫女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当李玉特意过来告知秋月华时,她笑道:“公公放心,我会跟她们好好相处的。”

李玉一阵无语。这秋月华跟皇上的暧昧怎么可能瞒过他李玉?他可是特意来提醒她小心的,作为皇上身边儿的人,他当然知道敬嫔塞人进来是什么意思。怎么这人一副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

见李玉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秋月华哭笑不得:“李公公,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啊?”李玉恍然,“哦,那就好,那就好!”他怎么忘了,面前这主儿可是一贯稳重的人。

到了申时,萧总管领着两个年轻姑娘来了乾清宫。因为明宇帝受伤需要静养,他直接把人交给了秋月华,一个叫小莲的才十六岁,另一个叫画韵的十八岁。画韵过了十七,也算是大宫女了,比小莲的地位要高一些。

带她们稍微熟悉了一下乾清宫的情况后,秋月华便打发她们去休息了。回到自己的住处,她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心中感叹:敬嫔还真是找了两个麻烦的人啊。

那个画韵,五官冷艳,一脸傲气,似乎对她这个为人侍女的很有些不屑,说话也是直来直去的,让人很不舒服。至于小莲,睁着一双大眼睛,怯生生的,一口一个“秋大姐姐”的叫着,很会讨人欢心。但是不得不说,她年纪小,却比画韵要难缠。

要说她们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都比秋月华要漂亮许多。

接下来的日子,她便带着这两个姑娘熟悉宫中的事务。她并没有端着老人的架子,小莲十分乖巧,总是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而画韵总是冷着脸,不甘不愿的。直到第三天,画韵在皇帝身边当差,夏子瑜进宫来探望,跟明宇帝谈了一下午的诗文后,画韵看皇帝的神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个姑娘实在不懂得掩饰,而殷祈真跟秋月华又都是心思敏捷灵巧的人,立马就看出来了。望着新来的宫女倾慕的眼光,再想想秋月华暗中丢过来的似笑非笑的戏谑眼神,殷祈真心中暗暗叫苦,这叫什么事啊……

不得不说,这两个姑娘来了之后,秋月华的差事轻松了很多。每晚的最后一道安神补血的汤药,也是三个人轮流端给明宇帝。一时半会儿,倒也找不出两人的纰漏,就在秋月华以为三人共事的日子还要这样继续下去时,意外突然地发生了。

半月后的一天夜里,秋月华从萧总管处回来,打算先到殷祈真寝宫看看。她刚走过寝宫转角,就听到里面传出一声惊叫,接着有人重重的撞在了闭合的门板上,放出一声闷响。门外两个侍卫闻声慌忙去推门,秋月华拎起碍事的长裙快步跑过去,就见到画韵跌坐在门边,一脸狼狈惊惧,挣扎了半天却爬不起来。小莲倒在御榻旁的地上,一动不动。殷祈真伏在榻上,压抑的粗喘声一阵阵传来。秋月华上前伸手轻触他的背脊,他的身体剧烈的震动了一下,抖得更厉害了。

是春药!该死的东西!

她严厉的扫过地上的两个女子,冷声吩咐道:“把她们两个抓起来。”

一个侍卫稍稍迟疑,另一人暗中一扯他的衣服,小声提醒:“你忘了丁队长交代的?!”那人醒悟,于是两个人上前分别拉起了地上的女子。

画韵挣扎推拒着,大声叫道:“我们都是大宫女,你没资格处置我——”后边的话却被那侍卫用手捂住了。

秋月华淡淡的扫了她一眼,道:“我们不一样。”

而后她对两名侍卫命令道:“把她的嘴堵上。你们俩把人送到萧总管那儿,悄悄地,不要声张。”

见两名侍卫对她言听计从,画韵眼中露出了惊讶、了悟、妒羡的复杂神色。

秋月华看到后,轻哼了一声:“挺聪明的人,却做了蠢事。”

几人迅速离去后,寝宫中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十三,去请黑老过来。”

“是。”

吩咐完后,秋月华回到榻边。

听到秋月华走近的声音,一直未出声的殷祈真猛然迸出一句:“秋,你出去!”

她并不理他,坚持道:“你转过来,让我看看。”

他埋首在软枕中,不肯动。

秋月华执意要查看一下才能放心,她一手扳住他的肩膀,将他翻过来。

殷祈真双眼烧得通红,一转过来便不自觉的直接伸出右手探向她的胸口。

她反射性的上身后撤,左手虎口朝下抓握住他的右手大拇指,一边左手用力折压对方右手大拇指,同时右手向上、向前推托对方右肘部。

不料,殷祈真的近身格斗也十分娴熟,此时他神志不清,更是毫无顾忌的施展出来。

他身体向右一转,而后向后撤,同时右臂屈肘上提,手腕内旋,被她握住的大拇指即刻解脱了出来。

她见势不妙,立刻要左手下拉,右手上托期望能将他制住。

结果,他的右手顺势用力扣住她的右手腕,左手按着她的肩膀。同时殷祈真右手外旋,将秋月华的右手臂拉向自己右腰侧;左手掌用力向下按压她右肩,将她死死压在了榻上。

一通小擒拿拆解下来,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秋月华女子的身体,本就力弱,天气又热,此时更是累的浑身汗水淋漓。殷祈真趁机将她翻过身,雨点般的吻就落了下来。

秋月华不是什么单纯的小孩子,自然很清楚即将要发生什么。只是目前的状况已经不在她的掌控之中了。殷祈真的唇瓣热烈又不失温柔地吮吻而下,从脸颊到耳根、到脖颈、再到锁骨、肩头,不知不觉间,轻薄的罗裙已经松落,贴身的小衣也被扯开了。柔软炽热的手掌用力的一寸寸抚过,在后背顺着背脊慢慢向下……她觉得身子一阵发软、小腹温热,酥酥麻麻的感觉从他嘴唇、手掌过处蔓延开来。待到一根坚挺的硬物抵上她的小腹,秋月华才蓦然惊醒。

不能这样下去!

此刻她突然想起,现在自己是一个术修啊,怎么跟人斗起武技来了?

秋月华抬起右手,淡蓝的水系能量在掌心迅速的凝聚成一层冰霜。她将满手的冰凉猛然按在了身上人后颈的穴位上,殷祈真一个激灵,人清醒了些。盯着身下这双清润的眼眸,他的双目恢复了些许清明。他呻吟一声,抽出双手紧握成拳,将额头抵入她的肩窝,低声的喘息着。

秋月华躺在榻上,仰头盯着殿顶的藻井,轻笑出声。她一边继续用冰冷的右手拍着他的后颈,一边故意柔声问:“要继续么?”

“……”埋首在她肩窝的人安静了一下,闷闷的道:“该死的你……给我闭嘴!”

语毕,他咬牙切齿的不甘心,一口咬上嘴边白玉般的肌肤。

“啊!”她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叫,“你,咬——唔!”

身上的人又是一口,将她的抗议堵了回去。

殷祈真舔了舔印着牙印的肌肤,手在榻上用力的一撑,翻身滚到一边并顺势将秋月华推了开去。

他伸手到颈后一探,摸到一手冰凉,还有细细的冰晶,露出微微的苦笑。

翻手盖在眼睛上,无奈的一叹,问道:“太医还没到么?”

“就快了,你再忍忍。”秋月华站在榻边,快速整理着凌乱的衣襟,知道他在专心抑制着药性,便默默退到了门边,不想影响他。

黑老很快就到了。

他拿过桌上的药碗,嗅了嗅碗底的残药,一贯轻松地神情有些凝重了。回头打量了下秋月华,看到她颈侧未被完全遮住的咬痕,哼笑道:“还好你们俩没乱来,不然……哼哼!”

饶是秋月华淡定沉稳,闻言也窘红了脸。她勉强定了心神,领会了一下老太医话中的意思,忙问道:“听您的意思,这不是一般的春药么?”

“哼,这是毒药!”老爷子白了她一眼,“中药者若是把持不住,与人交合,一旦精关失守,神仙来了也难救了。这药叫销魂蚀骨,一朝销魂,毒入骨髓,便是回天乏术。”

回想方才的情形,此时秋月华不禁惊出一身冷汗。还好他们两人的定性都足够好,才没有铸成大错。

黑老看了看殷祈真的状况,转头吩咐道:“你去叫人抬两桶水进来,一桶热的,一桶凉的。老夫立刻给他拔毒。”

她赶忙应好,快步出去张罗。

待殷祈真身上涂上药膏,插满银针之后,两名侍卫将他架起抬进了盛满热水的桶中。随后秋月华和侍卫就被遣了出来,然后房门寝宫大门被紧紧的关上了。

门外等候的众人面面相觑,时间一点一滴的缓慢流逝,李玉手上的蜡烛不知不觉中已经烧掉了半截,寝宫的门依旧关得紧紧的,把耳朵贴在门上也听不见里面有丝毫的声响传出来。

一会儿,带走小莲她们的两名侍卫回来了,萧总管带着个小太监,也跟了过来。

李玉手上的蜡烛就要烧完了,依然没有消息,众人都有些急躁不安。李玉早已急得在原地兜了无数的圈子,本来面色从容的秋月华也有些心焦了,只有萧公公仍旧一副闭目养神的安然样子。

就在寝宫门外的人耐心即将耗尽的时候,大门打开了。黑老显得有些疲惫,他缓缓跨过高高的门槛,向齐齐盯着他的众人微微一笑:“没事了。”

卷一:楚宫秋月 24 本应无恨 秋月长圆(第一卷终)

24本应无恨秋月长圆(第一卷终)一切收拾停当之后,众人都退下了,寝宫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殷祈真受伤之后本就血亏气虚,再受这一番折腾,更是全身虚软乏力,躺在榻上连动动手指都很困难。

秋月华拉下了御榻上方的纱幔,吹熄了殿角的烛火,然后扳动床柱上的机关降下布帘遮住了镶在床柱上的四颗夜明珠。

寝宫里暗了下来,他呼吸着寝宫内尤带水汽的湿润空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半晌,他却并未听到里去的脚步声。

他睁开眼睛,不意外的看到秋月华仍然立在榻边。

令他微微瞪大眼睛的是,她正轻巧的解着衣带,褪下了外裳,掀开他的薄被仅着单衣躺了进来。

她伸手搭上他的腰间,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与他静静的对视了一会,然后从被中探出一只手,盖住了他的双眼。

黑暗中,他听到她的呼吸渐渐平稳,绵长。

殷祈真偎着温凉柔软的身子,心中思绪纷杂。一边遗憾自己现在身子乏力,什么都做不了,一边又不断安慰自己来日方长。

而后,他也慢慢沉入梦乡。

第二日清晨,一道小小的黑影轻巧的穿过半开的雕花木窗,悄悄进入了明宇帝的寝宫。

寝宫角落隐隐出现些许波动,一会儿又消失了。

顺利的穿过层层轻柔的纱帐,一眼就看到了依偎着身边人的沉静睡颜。

往前蹦了几步,探出脑袋正欲碰触淡红色的唇瓣。忽然,与生俱来的敏感让它知道危险来临。

正欲飞身逃走,却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无形的气流给束缚住了。

然后,一只大手从旁边伸过来,轻轻捉住了它。

“——!”张口想要呼救,却被那人用两根手指捏住了嘴巴。

它绝望了。

“呵呵。小家伙,你好大的胆子,朕的人也敢动?嗯?”方睡醒仍有些沙哑的嗓音说着揶揄逗弄的话语。

小乌云黑豆般的小眼睛对上明宇帝幽深的黑眸,显得有些无辜。

“装什么可怜,去!”他一扬手,将小黑鸟扔出了帐外。

而后翻身轻轻撑在她的身上,低下头吻上了淡红的唇瓣。

轻咬,然后细细的碾转。

“嗯……”秋月华一声轻吟,醒转过来。

感觉到身上的重量,迷蒙的眼睛瞬息间便清明起来,她微微眯起眼看着上方的殷祈真,那人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定定的看着她。

这种居于人下的弱势感觉让她有些不悦。

她自然而然的伸手搂过他的脖子,腰肢一转翻身将其压在身下,俯身在他的唇角印下一吻。然后顺势搂紧身下人,缓缓摩擦着两人的脸颊。

清晨的身体真的很敏感,殷祈真拥着怀中人的纤腰,感受着柔软的身子在自己身上磨蹭着。他小腹一热,下身立即半挺了起来。

随即怀中的身体一僵,他小心翼翼的控制自己的欲望,搂着她没有更多的动作。

她缓缓地呼气吸气,虽没有再乱动,却刻意放软了身子,静静的伏在他的身上。

“可以吗?”

“嗯。”

不得不说,两个人都在期待着接下来的情事。但是……

好事向来多磨。

就在这时候,寝宫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接着便听到李玉公公轻声细气的声音:“皇上,您起了吗?”

御榻上的两人身子一震,动作停了下来。秋月华看到殷祈真僵硬的表情,发黑的面色,不由一阵好笑。

她安抚性的蹭了蹭他的鼻尖,当机立断的推开他起身下床。

李玉心惊肉跳的偷眼瞧着明宇帝阴沉沉的面色,暗中揣测着缘故。自家主子从来都是内敛自持的,少有这样的真实的情绪外漏,怎么回事呢……

莫非是跟秋姑娘吵架了?

再看秋月华一脸温柔浅笑没事人的模样,李玉心中纳闷不已。

他有些泄气的摇了摇头,放弃了探究这个问题。

“李玉,这么一大清早的,到底有什么事情?”明宇帝见李玉半晌不开口,有些不耐。

大清早的……李玉悟了。

他赶忙低头赔笑道:“回皇上,萧公公那儿来传话,说是下药的事已经审清,问皇上还要不要亲自问话?”

明宇帝接过内侍递来的湿布擦脸,漫不经心道:“哦,查出什么了?”

“回皇上,是宫女小莲妄想得到皇上宠信,受人挑唆所为。这药物是其家里人给的,但是她家里并不知道所用的是毒药,以为只是寻常的春药,药物的来处萧公公已经着人调查了。”

“那个宫女呢?”明宇帝低头饮茶,头也不抬的问道。

“回皇上,因为此人乃敬嫔引入宫中,萧公公已交代若皇上不审,便将她送回敬嫔娘娘的宫里。”

殷祈真眼露笑意,道:“是么,那就这样吧,朕不想见她。”顿了一下,他又问:“另一个呢?”

“这……”李玉迟疑了一下,硬着头皮道,“萧公公将画韵送回来了,说是请……请皇上自己、处理……”他看到明宇帝轻轻挑起一边的眉毛,声音不由得越来越小。

里间的秋月华神色安然的端立桌旁,充耳不闻。

她在分茶。

以单手提着白釉彩绘瓷壶,将壶中沸水由上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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