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魔女之花永不凋落 作者:天诺凛德 Tag列表:幻想、战斗、百合、轻春联盟&创想物语2nd 原始网址:https://www.linovel.net/book/109977.html 封面图片地址:https://rin.linovel.net/cover/20191011/109977_0_f276d6dfed892601938fccb07ea15ffc.jpg!min1200jpg 简介:剑被握在魔女的手中,而花则被捧于随从的心间。 魔女与随从的故事由剑开始,以花作结:剑上铭刻着魔女背负的罪孽,而花间盛放着随从凝固的时光——那是昙花。 世人皆知月下优昙——那是仅有一瞬间的美丽,抑或被凝固为一瞬的回忆。 她们是主仆,是战友,亦是世上彼此相距最近也最远的二人。那段共同冒险的时光,是少女们最美好的回忆,也是这世界本身最苍茫的噩梦。 幸运的是,故事的结局还没有被写下——流传于永恒中的魔女物语,或许也不会有结局。 下载时间:2022-12-28T05:42:56.475Z 本文件由小说下载器生成,软件地址:https://github.com/404-novel-project/novel-downloader ==================== # 地底城小夜曲 ==================== 她决定不再为人 ======================== “根据我的估计,你的生命没准……只剩下不到3分钟了。” 痛,全身都痛——每一个部位。 瘫倒在地的年轻女仆有些艰难地扭动着自己的头颅,她可以感觉到鲜血正从自己腰部的狰狞伤口汩汩流出,仿佛脏器也要一同被撕扯成为大大小小的碎片,而四周正熊熊燃烧的庄园本身已经将四肢烤得快要失去感觉了……最好这个过程能更快一点,她如此这般地想着,这样在自己宣告一命呜呼之前还可以少受一点疼。 “嘛,反正我本来也是来杀你们……来毁灭这肮脏的巢穴的,只不过是被外人抢先了一步。虽然这点让我感觉很不爽,不过我倒是不介意给你来个痛快——说吧,你是更喜欢被砍断脖子还是刺穿心脏?嗯?还是说……你有别的想法?” ——而在女仆面前,正以手中长剑剑尖在她身上划来划去的,则是身穿黑衣、头戴面罩的成熟女性:虽然从外表上看她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面罩上方那双暴露在外的血红色双眼,却足以让濒死的女仆明白,这位女子并非人类。 “我……咳……” “有话快说,时间不多的人是你不是我。” “请,请给我一个机会,我还想……咳……” 女仆的视线之中,那双红眼之中在那一瞬透出了两道轻蔑的目光——不是纯粹的蔑视,更有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好奇。 她不是笨蛋,即便此时的女仆已经做不到再仔细思考——如果面前的女子真的希望她立刻死掉,恐怕早就拿剑捅下来了。但如果仅仅是单纯地向她求救…… “大人,我所眷恋的一切……都不在了,但如果我还能,咳……还能留下这条命……” 有效果了——女仆几乎立刻便确认到,面前的女子在那一瞬眯起了眼。 “我愿意……将你给我的一切,都用来侍奉你,陪伴你……我是仆人,今后就是你一个人的女仆,咳……” “——主动陪伴我?陪伴一个怪物?真是不知自己几斤重……而且,抛开这一点不谈。” 女仆的视野中,她看到持剑的黑衣女子蹲在了自己的面前,向前伸出的手指则轻轻挑起了自己的下巴——不像是绝大多数曾见过的人,从女子指尖传来的触感是如同某种爬行类一般的冰凉,甚至还有些湿滑黏腻,如同毒蛇的口信。 “如你所言,我非人类而是魔女,且我曾发誓不救助任何人类,哪怕我做得到。我承认,让你活下来对我也有好处……但我可没兴趣破自己的戒。所以——” 黑衣魔女的指甲在女仆的下巴上制造出了一道全新的伤口:更多一分的痛感,为的是让女仆的意识还能在这弥留之际多坚持几分钟。 “回答我——如果活下来对你来说意味着,你不仅仅会成为怪物,还要永远陪伴另一个怪物,与她共享所有的孤独……你是否还愿意?” “我愿意……请允许我,陪伴你……” ——那一瞬,女仆仿若在黑衣女子的红眼中看到了沸腾的血。 “那好——做好准备,这可能会有点疼。” 轻笑出声的同时,魔女在女仆的视野中站直了身体,随即却是在女仆能够做出反应之前,便以手中长剑就此斩落而下——那是一道毫不留情的横斩。 伴随着陡然涌起的剧痛,女仆可以十分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腰部伤口以下的整个下半身几乎都被魔女斩落而下,而接踵而至的则是两道更为迅捷的纵斩——这次被切断的则是双臂。 “你这具身体已经碳化得差不多了,再不处理,刚刚的效忠怕是得过期。正好……既然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仆人了,那就干脆把你的身体变成更符合我风格的样子好了——还差最后一步。” 再一次,魔女俯下了自己的身躯,这一次则是将右手紧紧扣上了女仆的左胸——有着锋锐指甲的五指扣在了女仆胸前,随后则是伴随着手腕的旋转将女仆的外衣和皮肉一同撕裂:五根冰冷的手指就此扣在了一颗依旧还在跳动着的炽热心脏之上,如同死亡的化身一般紧紧攫取着女仆胸中这仅存的生命象征。 “我是魔女茵黛……当你再次睁开双眼时,我将是你的主人。现在,该你告诉我你的名字了。” “优……优昙,我是……” “很好,优昙——睡个好觉,然后准备好迎接全新的人生吧。” 下一秒,动脉被指甲割断,停跳的心脏被魔女举到了优昙面前的半空之中——旋即,在她合拢的五指之中融为温热的液体。赤红色的粘稠遮盖了优昙的视野,也掩埋了女仆仅存的最后一丝意识,只是在她彻底入睡之前…… “这……是,我的……” ——她看到黑色的泥浆在魔女另一只空出的手掌心中静静地翻涌着,沸腾着,仿若被固化的深渊本身,在静静地嘲笑着她。 再一次张开双眼时,优昙已经感觉不到四周那曾经差点将她烤熟的热度了——她以双臂支撑着自己的身躯,从化为废墟的豪宅大厅之中坐起了身子,而当她抬起头时,映入双眸的则是那千疮百孔的天花板,每一个孔洞之中都透射着一道冰冷的月光。 ——当然,相比之下于优昙而言,更值得关注的显然还是重归完整的身体本身。 “我……等等?我刚刚不是——” “其一,现在距离你之前晕过去已经有整整半天了,才不是什么‘刚刚’;其二,现在你身上的四肢,可早就不是你原本的那一套了。还习惯么?” 循着魔女那有些冰冷的声音,优昙在站起身的同时,也将目光投向了豪宅大门外那早已化为焦炭的围墙拱门之上——同一个瞬间,茵黛则是恰到好处地从那遍布碳化痕迹的拱门顶端一跃而下,双脚着地的同时,还有不少宛若泥浆一般的黑色液滴自其袖口与长衣下摆之中飞散而出,在接触到地面的同时便就此消弭无形。 “习惯……感觉起来和旧有的四肢,好像没什么区别?” “是么,那我就让你明白明白区别是什么——把手伸出来!” 魔女话音刚落,优昙便有些惊异地发现,自己那双看不出有任何伤痕的新生手臂便已然服服帖帖地按照茵黛的指示平伸向前——她甚至没有发觉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做出了这个动作,而当她意识到这一切时,茵黛则已然挥舞着那柄之前曾斩断女仆四肢的利剑再一次劈斩而下:目标不偏不倚便是优昙新生的手臂。 “等等,这——” “放心吧,只是演示而已……你感觉到疼痛了吗?” 那一瞬间,优昙甚至被吓得再一次闭紧了双眼……毕竟,显然没有人能够接受自己的手脚在一天内之内被全数切断两次:尽管当她终于回过神时,她才刚刚意识到,自己体会到的感觉诚如魔女之所言——诚然,那刀刃再一次干净利落地划过了自己的手臂,然而…… “没有,但这是……” “这是冥泥……由死地呼唤而来,听从我号令的污秽之土,也是魔女茵黛之所以被称为魔女的原因所在。我以其为材料重构了你已经无可挽回的四肢,并强化了你的循环系统,而作为代价,泥浆会让你永远无法违抗我的强制控制——当然了,我可没兴致无时不刻维持对你的控制,只是如果你还希望能有自我意识,最好就先搞清楚你自己的地位。” 凑上女仆面前的同时,魔女摘掉了脸上的面罩——那一刻,与自己手臂伤口之中喷涌而出的黑色泥浆一同映入优昙眼帘的,则是一张温润如玉又冰冷如雪的面庞。在血红色双眼的衬托之下,茵黛的肤色几乎是如同死人一般的苍白,而当她伸出舌头,舐向女仆手臂上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如初的伤口时,从嘴角之中渗出的液体,则是纯黑色的粘浆。 ——显然,从她袖口与衣服下摆之中流出的也是同一种物质,重构了自己四肢的物质……那一刻优昙也确认了这一点。 “我的地位?” “如果我开心,你是我的使魔……否则,你就是我的奴隶,你没有选择权。再重复一遍——我的名字是茵黛,从今天起将会是你的主人,你应当明白这一点。我是与人类为敌的魔女,而追随于我的你,也将在人类的刀剑之下,成为永远彻夜奔逃的野狗……你应当喜爱你的新生活。” 没有使用疑问语气,而是不容一丝忤逆的冰冷决断——尽管如此,当优昙再一次抬起头,直视面前这位新主人时,曾一度为奴的女仆脸上却也一样找不到不合时宜的疑惑与恐惧感:那不仅仅是顺从,或许还要更多了几分连茵黛都不曾预料到的释然。 “是,茵黛主人……您的仆从优昙,很荣幸能够与您同行。” “很好。而且,你尝起来味道不错。” 那一刻,魔女以无可违逆的姿态将面前略显矮小的女仆直接搂入怀中,仿若要将那浸满污泥的身躯融入自己体内一般——她将双唇凑到优昙的右耳之下轻轻一撩, 便有泥浆自魔女的唇边滴落而下,旋即在女仆的锁骨之上凝结成为黑色的蠕虫,一路蹒跚向上,直至进入她的耳孔。 那一瞬,优昙仿若感觉到自己脑内有什么东西在燃烧——惊叫之声回荡在女仆的耳边,仿若某种早在自己出生之前便回荡在梦中的低吼: “希望我们彼此都能够相信,我们的生命是为了这一刻的相遇延续至今——很高兴认识你,优昙。但愿你能够在帮我达成目的的同时,为我多带来一点……人生乐趣。” “荣幸之至,主人……既然您赐予了我第二次生命,那我必将履行诺言。” ——相生相伴,不离不弃……正因为是在濒死之际为活命提出的条件,所以便更不能够背弃:毕竟,换来的可是足以创造一切的生命本身啊。 不平静的废墟 ====================== “好了,感情交流就先告一段落吧……优昙。” “是,主人。” 破败的大厅之中,魔女放开了面前刚刚招收的奴仆——在一天之前,这座废墟还曾经是一座金碧辉煌的贵族豪宅,此时此刻却只是一堆被火焰燃烧殆尽后,残余下来的焦黑色骨架罢了。 不仅仅是这栋豪宅本身:当优昙将视线透过残骸间的缝隙投向远方时,目力所及之处皆是一片凄惨——她还记得这座以这栋公馆为核心建立的黑叶村曾经宁静、祥和的模样,而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了。 她知道这不是茵黛的手笔——否则,优昙宁愿为这座白叶村、为这座公馆乃至她本人曾经的主人陪葬,也不会去侍奉一群将其化为灰烬的盗匪:六岁之前的她,只不过是一个因旱灾而流离失所的孤儿,是管辖着这座村子的贵族洛尔瓦男爵收留了她,并在接下来的13年中将她抚养长大,乃至培养成了这座洛尔瓦公馆中最为优秀的仆人。 ……哪怕最近几年公馆中的变化足以让她丧失对这个家族的一切好感,她也不愿就此背弃这份在她看来,需要用一生去报答的恩惠——睚眦必报是女仆一如既往的人生准则,无论恩仇。 毕竟,对于一位生活在贝瑞莱特帝国边境地区的少女而言,可是没有什么能比一段不必为人身安全担忧的童年更奢侈的东西了——作为完全由人类所统治的庞大国家,帝国与盘踞在领土之外的魔物之间的战争,已经延续了数千年之久。不要说像她优昙一样草芥一般渺小的平民,就连包括洛尔瓦男爵在内,诸多被分封于国境线上的低阶贵族们,也一样为此苦不堪言。 诚然,如今的帝国已经和一部分魔物之间达成了一定程度上的互信乃至一些贸易来往,但是自己眼前的这位魔女……显然不像是和帝国,和人类有所合作的魔物才对。 如此这般地想着,优昙在魔女面前微微地眯起了眼——视线之中,茵黛在放开自己之后便将手伸入了她的外衣之中,而随后被魔女从中掏出的,则是一个看上去有些破旧的银色徽记:山羊头骨的头顶上插着一支短小的蜡烛,一个女仆本人十分熟悉的符号。 “长话短说吧——回答我,优昙,在这个村庄中有没有见过和这个徽章类似的东西……或者戴着这东西的人?” “当然见过。” 一边说着,优昙摊开了双手——再度开口时,女仆的语调之中则是多了几分前所未有的愤恨,乃至于不甘。 “那是大概从两年前开始的事了。当时,我还记得是三个衣着和您有些类似,但显然肯定是人类的魔法师造访了这座庄园。他们……我不知道他们和洛尔瓦老爷之间是不是达成了什么协议,但从那天之后……” 一边说着,女仆咬紧了自己的牙,就连话音之中都打起了颤。 “基本上,每周我都能看到有身穿黑衣的魔法师造访这里,而老爷也开始委托我去办越来越多……让我不敢去细想的工作。去购买那些在前线被俘、沦为奴隶的魔物,然后带回到庄园地下室……我已经亲手把无数人推进了地下室的大门,那里只有老爷自己和那些黑衣人可以自由出入,但我从来没看到过那些奴隶从里面出来过……我想都不敢想那里面发生了什么,哪怕老爷对待我们这些仆人的态度从来没有改变过。至于您手里的这个徽章……” 闭上双眼时,所有的一切仿若昨日重现——优昙只是觉得,自己仿佛再一次回到了那扇每周都要被打开一次的地下室门前,而在那扇门背后,则是望不见底的深渊。 “同样的徽章,那些黑衣法师每一个人身上都有……甚至连老爷也收到了一个。当然了,我从没见过老爷主动佩戴过这东西,他应该是被这些人胁迫了,但——” “行了,信息足够丰富了,而且看来我这边提前收集到的情报也没错。白叶村领主洛尔瓦家和帝国境内著名的黑魔法研究者组织‘萨巴斯’有所勾结……他们不仅掌握有诸多古代魔法,还十分热衷于制造各种耸人听闻的恶性事件。你说的这些黑衣人,应该就是萨巴斯下属的魔法师没有错了,这是他们的组织标记,头顶蜡烛的骷髅山羊头。” 打断女仆陈述的同时,魔女收起了手中的标记,随后却是有意无意地将手放到了腰间的剑柄之上——有一瞬间,优昙甚至以为自己又要被断胳膊断腿了。 “我本来也是来追杀这些家伙的……当然了,和他们有染的洛尔瓦男爵也是我原本的目标之一,不过我可从来没想过居然会有人抢我的工作。至于你刚才提到的这个地下室……在你昏迷时我搜了这座公馆的残骸,也找到了入口,只不过……我觉得你还是不要了解我在里面看到了什么比较好,而且那里显然也被之前那些屠杀者扫荡过了。接下来,最后一个问题——” 一边说着,魔女将剑尖轻轻顶在了优昙的喉头之上——尽管女仆可以肯定,茵黛看起来应该没有立即杀死自己的打算,但在这冰冷的金属利刃面前,还是有意无意地缩了缩。 “别紧张,现在的你可不是这些寻常刀剑就能轻易杀死的存在……回答我的问题。既然在我找到你时你已经浑身是伤了,那么——你应该和那些袭击者,有过近距离面对面的接触吧?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抱,抱歉主人……我只看到他们所有人都穿着灰色的斗篷,还和您一样都蒙着面,但他们的身份——” “你也不清楚是吧?真让人失望。” 眯起双眼的同时,剑尖在女仆的脖颈之上轻轻划过——黑色冥泥涌流而出,仅用一秒便填满了那道深深的伤,旋即凝结成为肌肉与皮肤:从外观上看,就仿佛刚刚那一剑从不曾存在过一般。 当然,优昙不会这么觉得——只有那完全由泥浆构成的四肢才感觉不到疼。 “算了,你先收拾一下吧……有什么想带的,能带的,尽可能都拿走吧,反正你也是这座公馆中唯一的幸存者,继承死者留下的财产时还是少一点心理负担更好。做好准备之后,咱们就出发。” “出发?主人,我可以问一下您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吗?如果是这附近的其他城镇……” “其他城镇?别开玩笑了。我们要向南行进,突破附近的帝国边境哨所,向魔物们建立在这附近的堡垒都市罗兰德前进。别告诉我你害怕杀人……你已经为了你的旧主人间接杀死了至少上百位魔物,所以为你的新主人去杀几个人类帝国士兵,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杀人……等一下,魔物们的堡垒都市?” “是啊,难道你觉得魔物就只是那些会躲在地洞里盘算着怎么抢劫路过的旅行者,亦或是被勇者们杀死时用什么姿势躺尸比较好看的小臭虫么?他们的城市与文明,并不会比帝国的钢铁大都会差上多少。” 回答女仆的疑问时,魔女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丝不屑的冷笑。 “的确,有些魔物没什么智商,但更多的智慧魔物,在我看来可是比咱们背后的这个人类帝国贝瑞莱特更加文明的存在——至少他们会比屠杀了这座村庄的那些人类仁慈得多。所以说,向你原本的种族亮出武器,对你来说究竟是不是问题?” “应该不是……不!不是问题……优昙愿意为主人做任何事!其实对于我们这些出生在边境的平民来说,帝国军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当年不是因为驻扎在我故乡附近的帝国军横征暴敛,就算有旱情,我们也不至于饿肚子才对——” ——当然,这只是在适时地表一下忠心:即便优昙明白茵黛所言不假,但她确实对亲手夺走他人的生命有所迟疑,哪怕对象是横征暴敛的帝国军痞……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好在那位魔女很明显懒得在意这一点。 “我对你作为人类时的儿女情长没有兴趣……如果到时候你下不去手,我就帮你下手,仅此而已。再重复一遍,现在你是魔女的仆从,你的身体已经不再是人类而是一个怪物,所以给我拿出符合身份的实际行动和思维模式。明白了吗?” “是!主人……我会尽力!” “那到时候就别让我失望……去收拾东西吧。” 眼看着这一次,茵黛在开口的同时对着自己挥了挥手,优昙便也就知趣地在行了一礼之后便转身离去——作为女仆这座公馆曾经的女仆长,她还记得洛尔瓦男爵私人的武器收藏都在哪里,虽说她并不清楚那些袭击者会不会放过这些东西。 只不过,女仆没有看到的,则是魔女在她转身离去之后,再一次深入外衣怀中的手——这一次,魔女自怀中掏出的则是一块如手指肚般大小的淡蓝色结晶,而在茵黛那遮蔽了大半张脸的面具之下,掩盖着的则是一个充满怀念感的微笑。 “小家伙……真是和当年的我自己一模一样啊。” 魔力被魔女借由手指输入这透明的结晶体,旋即在空气之中凝结成为栩栩如生的虚像——那一刻,茵黛眯起了双眼。 虚像之中,身穿着纯白色法袍的茵黛正在静静地微笑着:和此时此刻现实中的魔女相比,这个茵黛显然要更加年幼,而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的则是一块插着13根蜡烛的生日蛋糕。 女仆前线 ================== 贝瑞莱特帝国国土面积虽大,但如果是从本就距离国境线很近的白叶村出发,只需要徒步走上大概两天左右的时间就能够到达……当然了,如果使用交通工具,耗时还可以更短。 或许是因为袭击者的目标基本也可以被确定为是隐藏在白叶村的萨巴斯成员,此刻已经化为废墟的村庄之中诚然已经没有了除主仆二人之外的哪怕一个活物,但那些显然和魔法毫无关联的东西,比如说房屋与各种纯粹机械的设备,却几乎都没有被刻意破坏过,最多也就是受到了一些“连带伤害”而已……哪怕有时候这个连带伤害的破坏性也足够惊人了。 也所以,当优昙把庄园机库之中尚且能用的两台蒸汽步行者重新摆弄到能够驾驶的状态之后,身为魔女的茵黛也没有对这些100%是人类造物的东西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反感——魔女仅仅是对优昙的手艺表现出了一丝惊讶而已,除此之外更无其他。毕竟,茵黛所反对的仅仅是“协助人类”而已,她从来也不介意让人类赞助一下自己。 至于那两台被修复的机械本身——步行者,顾名思义,则是一种以二足步行为特色的蒸汽机甲,大约有一层楼高,看上去就像是个被砍掉了上半身的大型机关人,仅仅剩下了腰部与两条标志性的液压机械腿,完全开放的驾驶舱则被直接安置在了机甲顶部,连一块防护玻璃都没有。 或许简陋,但却毋庸置疑地有效——虽然在这个世界上有着魔法的存在,人类之中也不乏实力强大的魔法师,但对于大多数没有那份天资去研习魔法的普通人类,乃至帝国军基层士兵而言,燧发式火药枪械以及各种各样依靠燃煤锅炉获得蒸汽动力的机械依旧还是最重要的力量。 作为在贝瑞莱特帝国应用范围最广的蒸汽机甲,步行者除了在帝国军中起着武装战马与小型武器平台的作用之外,也有不少散落在民间,主要是贵族们的手中,被当做比马车规格更高一些的私人交通工具使用。优昙从庄园机库中发现的这两台自然也是没有武装的民用型号,但对于此时此刻早已不是凡人的主仆二人而言,足够用了。 “无论是我的剑技与冥泥,还是在你身体之中蕴藏着的潜能,都是比火枪和刺刀更加可靠的武器”——优昙还记得,这是茵黛在要求她丢下从废墟中找来的火枪时,带着一脸不屑说出的话。虽然直到现在她还对自己的这所谓“潜能”缺乏概念,但在自己的主人面前,她还是选择了相信。 毕竟她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在步行者的帮衬之下,原本需要花费整整两天的路程被主仆二人压缩到了一夜之内——当晨曦映红天地之时,她们几乎是与朝阳一同,来到了距离白叶村最近的一处边境哨所。 当然,当与自己的主人一同在哨所附近的丛林中“下马”,摸到关卡附近的树丛中时,优昙完全能够理解茵黛没有选择一条能够避开帝国军的路径,却偏偏要和边境防卫队干上一架的真实用意:或许对于魔女而言,这只是经历过无数次的日常又一次昨日重现,但对于刚刚“进入角色”的自己而言…… ——我可以把这当做是您对我的测试吗,主人?只是,如果您只是需要我帮您提供有关白叶村中萨巴斯成员的信息,为什么…… 侧过头时,视野中正匍匐在优昙身侧的魔女甚至好整以暇地从不知何处掏出了一根长烟袋,优哉游哉地吸了起来——被魔女塞入其中点燃的则不是烟叶,而是某种风干后的香料植物。 她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临战,反而像是在度假! “那个,主人,接下来我该……” “看到了没?哨站里只有十几人,也没有魔法师驻扎,最多就是有火枪手而已,他们根本做不到对你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所以别给我废话。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希望当我抽完这一袋之后,哨所里只有你一个活物。做不到这一点的话,你还是滚回帝国继续当你的女仆长比较好,我权当瞎了狗眼做了次慈善。” “可是主人,我连武器都没有!就算我不会因为哨兵的攻击受伤,但我——” “你好烦啊,有完没完?” 再一次开口的同时,茵黛甚至直接将一口烟雾吐到了优昙的脸上——只是与女仆的预期不同,这烟雾的味道似乎…… “额,主人……姑且先抛开战斗问题,您拿烟袋抽薄荷叶子真的没问题吗……” “闭嘴,我乐意,你管得着么?再嘚瑟信不信老娘在你胳膊里种香菜?” “对不起!主人!我错了——可是,武器……” “算了,看你态度不错我就给你个提示吧……好烦啊。” 显然,此时此刻茵黛的脸上已经浮现出了肉眼可见的无奈——只是对于优昙而言,万幸的则是这位魔女看上去还没有表现出多少火气,或许是因为薄荷能败火。 “小时候玩过泥么,优昙?捏泥人或者搓泥球什么的……告诉我,现在构成你四肢的东西,以及流淌在你血管里的东西本质上都是什么?” “是您赐给我的冥泥,主人……等等,您的意思是——” “用你的意念试着把四肢塑造成你想要的样子,就是这样——好了,教学完毕,现在是考试时间……” 这一次,魔女甚至没有再给优昙一个反驳的机会——当女仆循着声音低下头时,她所能看到的便已经是陡然生成于脚下的一阵旋风,以及本应在自己头顶将近三层楼高处的树叶与林冠。 “茵黛快递,使命必达——现在,请允许我为你们这些帝国杂鱼送上一份大礼,记得留下你们的命做快递费哦。” 下一秒,空气中那沉闷的撞击声宛若泥浆拍上坚固的铁板:当哨所的帝国士兵们终于发觉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时,一团红黑色混杂而成的粘浆便已摔落在哨所的门前——不远处的树丛里,茵黛则只是向自己烟袋里正在燃烧的薄荷叶中加入了一点红色的粉末。 那是最顶级的花椒粉——对于已经因为冥泥的影响损失了大部分嗅觉和味觉的魔女而言,这已经是仅剩的刺激了。 ——当然,优昙所能享受到的刺激可是比自己的主人多得多。尽管被摔成了液态并没有让女仆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当她挣扎着从一滩软泥中站起身子、重新凝结起自己的手足时,顶在她眼前的则已经是六个黑洞洞的燧发枪口。 “嗨,各位兵哥早上好呀,那个……” 一边说着,优昙甚至像是看到了早餐一般咽了一口口水——有时候表现得放肆一点,似乎确实可以有效缓解紧张,这是她还在刚刚进入洛尔瓦家为奴仆时便积累下来的经验。 而现在…… ——集中心智去塑造,那就挑一个自己最熟悉的东西,然后……! “别动!居然还真的会有魔物闯到帝国边境这一边来……不过也好,这么嫩的小妞,如果不好好玩上一玩的话……” “是吧是吧?而且不仅仅是可以玩哦,如果您愿意的话……需要早餐服务吗,各位兵哥哥?嘿嘿……” ——下一秒,宛若铸铁井盖一般巨大、厚重的平底锅就此当空砸下,毫无意外地将女仆面前的六位士兵就此拍成了一团浆糊:那正是优昙以右手于一瞬之间变化而成的模样,然而就连女仆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 “哇……我现在的力气这么大的吗?!不过至少……” 抿了抿自己的嘴唇,自洛尔瓦庄园被摧毁起,女仆的面庞之上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微笑——危险而又狂热,虽说其实就和她原本作为女仆为洛尔瓦伯爵服务时没什么两样。 将身心都献给主人,在侍奉之中收获快乐与愉悦——她早已不是第一次作为女仆去体会这种心态了,区别仅仅是有没有鲜血从中作为催化剂而已。 “来吧,都变成主人的早餐吧——就是现在!” 左臂挥出,流动的泥浆于一瞬之间重塑而成的,是原本用于宰杀牲畜的屠刀,只是要比实物更加巨大,也更加狰狞——斩肉断骨的锯齿状刀锋劈斩而下,手持燧发手枪与巨大合金盾牌的重装哨兵就此连着他的盾牌被一并切裂,而在他身后,那些刚刚来及瞄准优昙的火枪手还未等扣下扳机,便被当空飞来的平底锅砸扁了脑壳:那是女仆将右手巨锅拆散后得到的小家伙,无论是用来烹饪还是用来砸人……看起来效果都不错。 “我保证会把你们都做成八分熟……这样没准好吃一点。” ——说到底,为什么当年身处洛尔瓦庄园之中时,会因为那些被送入地下室的魔物害怕?只不过是因为,会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也成为了其中之一。 如果只是作为一个忠诚的女仆……又有什么,是能够比为自己的主人献上祭品更能带来快乐的事呢?无论自己还是不是人类,无论面前的是不是人类。 若是领受的恩惠需要自己走上战场甚至向他人挥刀作为报答,那便只能动手——这是早在六岁前,尚且作为逃难者的优昙便已了然于心的箴言。 暗之陌客 ================== “呵……看起来,无论是在心态上还是对冥泥的适应性上,小姑娘的天赋都还不错。” 合抱粗的金合欢树下,魔女放下了手中的烟杆——她伸出手指,当空落下的金黄色花球被魔女捻入指尖,下一秒则是枯萎灰化成为无色的尘埃。 “只可惜,实战经验还是差了点。不过倒是也正常……” 站起的同时,魔女转过了身——视野之中,女仆刚好收起了那只由手臂变化而来的巨大平底锅,而在女仆与作为哨所主体的圆顶碉堡建筑之间,则是一片血肉模糊的痕迹:那曾经是九位装备齐全的卫兵,只是现在已经分不清彼此了。 “谁还没在战场上吃过点亏嘛……更何况和被你砸扁的那些人相比,你还有拿命去吃亏的资本。” 女仆的猜测并没有什么错误,只是不够全面——茵黛之所以选择了这条需要穿过帝国哨站的道路,的确是有验证优昙心境与资质的考虑在……但这绝对不是全部。 毕竟,优昙还从来没有和帝国军做过对:贝瑞莱特有些令人惊异的小手段,可不是一个初上战场的新手就能想象得到的。 ——用一次没有任何代价的“死亡”让优昙明白明白她选择的这条道路有多残酷,仅此而已。 ……而此时此刻,那残酷便已然耸立在了女仆面前。 她还记得,茵黛在把她丢出来之前曾经提过,这哨站里一共也就是十几个士兵,而且普遍缺乏能够伤害到她的手段:对主人的信任赋予了她足够强硬的底气,而首战告捷的现实更是让女仆对于解决哨所内部剩下的那几个“散兵游勇”充满了信心。 ——只要干脆利落地解决掉你们,就能让主人认可我……是这样吧?那么! “做好准备吧,兵哥哥们……这座哨站——” “——将把你碾碎,可恨的魔物!” 下一秒,大地开始了剧烈的震颤——这突如其来的冲击甚至差一点将优昙掀翻在地,而当女仆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时,出现在眼前的庞然大物已然在她面前投下了充满压迫感的阴影。 那是一台远比步行者高大五倍的巨型机甲,只是在没有腿的桶状身躯最高处并没有头颅的存在,取而代之的则是机体最下方布满钉刺的履带。尽管如此,那棱角分明的装甲外形还是足以让优昙辨别出原本哨所建筑的外形:所谓的哨所本身,便是这台五层楼高的庞然大物将大半个身躯掩埋于土地之下时,依旧留在地表之上的部分。 核心建筑主体是巨人的身躯,而原本位于哨所中央碉堡两侧的两座哨塔此时则是巨人的双臂:原本作为哨位的塔顶岗亭此刻已经被巨人丢弃在一边,取而代之的则是从巨体内部掏出的锯齿长剑与链锤——自然,尺寸也是与这机械巨人的体魄相应的庞大。铆接钢板内部,气压活塞那震耳欲聋的嘶鸣声已然让优昙感觉头痛欲裂,而当其内部的帝国兵透过喇叭向优昙喊话时,更为蛮横的声浪甚至让女仆直接蹲坐在地,不知这能不能算作是机械巨人的攻击手段之一。 “以帝国之名,碾碎与人类为敌的魔物……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去死吧!” 当女仆抬起头时,巨人左臂的链锤便已然伴随着刺耳的尖啸砸到了女仆的面门之前——与其说那是一件制式武器,将其形容为一团被铁链束缚成型的带刺压缩废金属或许要更为恰当一些,只不过那份沉重感则是实打实的:被声浪与突如其来的恐惧定在原地的女仆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地被还原成了泥浆与血肉,只是…… “抱歉啦……她已经死不了了。你们就算把她砸得再稀烂一点也没用,反正冥泥也不能当饺子馅使。” 当巨人准备抬起自己的链锤时,魔女的身姿早已于不知何时立于其上——直到那一刻,巨人内部的帝国兵们才终于明白,刚刚那已经“被砸死”的魔物小姑娘并非孤身一人,而且…… “你是……不会吧?黑之陌客难道不是鬼故事吗?!” “是呀,身穿黑衣,以防毒面具遮蔽面容的红眼魔女会在新月之夜出现在教会最高的尖顶之上,而在同一个夜晚,必将有人于枕边融化成为腐烂的泥浆……的确是鬼故事,因为我可没这么矫揉造作地杀过什么人。如果我想让谁去死,他的房子、他的家族与党羽,他曾依仗的每一个人与所有东西都会成为泥的一部分,他会被彻底抹杀,被世界所忘记——怎么可能还会有人传颂他们被杀死的故事呢?对于将冷漠作为习惯的你们而言。” 魔女开口的同时,巨人则是以最大的动力朝天扬起了自己的手臂——沉重的铁球在半空之中扬起了一道张扬的抛物线,然而魔女的身影却没有如同巨人体内的帝国操作员所愿被摔落而下,反而依旧紧紧地依附在那粗糙的金属表面,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粘住了一般。 “你……你要干什么?!” “魔女的杀戮不需要理由,当然我好像也没必要回答你们什么就是……所以安心受死吧。” 下一秒,铁球再一次落地,将茵黛如她的女仆一般碾压粉碎:然而,不同于依旧会拥有血肉成分的优昙,当茵黛的身躯失去形体之时,喷涌而出的则是更为纯粹的黑色泥浆。 她就此将身躯融入无限包容的大地——那一刻,已然在巨人拔地而起时变得松软的泥土,则是于一瞬之间彻底成为了粘稠的液态,就连优昙的残躯也被融入其中。诚然,巨人的驾驶员们反应并不慢,甚至可说是以最快的速度启动了机体的动力系统,寄希望于依靠宽大的履带令这整座哨站逃离此地,然而钢铁铸就的庞然大物……显然没有冥泥扩散的速度快。 “在这最为原始的黑暗之中迎来末日吧……嘿嘿嘿。” 灵魂被冥泥浸染,最终留下的仅仅是无色的暗——那一瞬之间,哨站附近本应平静的草原之上,掀起的则是泥浆构成的海啸:那巨大的波浪甚至比哨所化身而成的钢铁机甲更加高大,而当其在茵黛的操控中轰然砸下时,巨人于泥浆中挣扎的滑稽模样更是只会让人联想到被困在粘鼠板上的飞虫,无力而又可悲。 假以时日,我终将能以泥浆净化整个人类的世界,连同潜藏其中的那些可憎之物一同——那便是魔女经年累月如一日般坚持着的梦想。现在的她虽然还做不到这种地步,甚至就连吞噬一座最小的村庄都不行,但如果把目标再缩小到一栋单独的建筑,或者说一个孤零零的机械人身上…… “可悲可叹可憎,无谋无知无耻……所以说,这些人类就是如此这般的存在——灭。” 自无底的深渊之中,淤泥宛若火山口中喷薄而出的熔浆一般迸裂而出:巨人的装甲被撕成碎片,骨骼溶解成为道道粉末状的锈痕,而那曾是操作员的六人则被溶解成为最新鲜的冥泥——那便是茵黛恢复魔力、积攒泥浆的方式,而自泥浆之中就此凝结成型的,则是翠绿色的粗壮茎秆,与顶端那纯黑色的花蕾。 宛若一栋小屋般巨大的黑色百合花蕾——那是永恒的诅咒,只是曾经同属于她的孤傲,却是在一天之前,被魔女一时兴起留在身边的一位女仆打得粉碎。 “现在明白应该怎么对付这些帝国哨兵了吧?永远不要仅仅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很多帝国军兵器的外观都很有欺骗性……你以为这座哨所里只有士兵才是你的敌人么?需要你毁灭的是与敌人相关的一切,依旧活在记忆中的敌人算不得已经彻底被消灭,除非他们被别人记住的,是濒临死亡时所表现出的恐惧。就算你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做到这一切,也要好好地记住这一点——明白了吗?” “是,主人……优昙领命。” 纯黑色的六片百合花瓣就此与初升的朝阳一同绽放,迎着最璀璨的阳光骄傲地亮出了最阴暗的面庞——而取代了花蕊的,则是自淤泥之中重新构成人形的魔女和她的女仆。 茵黛的红眼与优昙的蓝眼就此相对:魔女的手指轻轻挑动着女仆的下颌,而空出来的耳垂下方,则有一条湿漉漉的雄蕊在轻轻地蹭着。 “下一个问题……怎么样,你是不是觉得,你主人的战斗方式既优雅又帅气?给我如实回答哦,我想听真话。” “……好的,我会说真话——主人,我觉得你噁爆了。” ——下一秒,女仆整个人都被魔女自离地十余米高的花芯之中丢了出去:着地时,优昙是如同一个“大”字一般,脸朝下与已经被冥泥榨干了所有生气、板结硬化的死地来了一个诚挚的拥抱,而在她那泥浆拟态而成的四肢又一次被摔到液化的同时,从中萌发而出的则是诸多细小的绿芽。 “你这混蛋……我现在就要在你身上种香菜!” 大蚁冢之城 ==================== ——无论如何,结果优昙也没有真的用自己的四肢种出可以吃的香菜:抛开从冥泥中发芽的植物还能不能吃这一点不谈,茵黛也并没有真的把女仆当做菜地使唤的打算,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本来就不喜欢香菜的恶趣味魔女,拿自己的仆从开的又一个玩笑罢了。 当然,这没准也和女仆在与主人一同越过哨所废墟后,便几乎完全收起了声的谨言慎行不无关系:即便在洛尔瓦庄园工作时,优昙的原主人并不需要她随时都谨小慎微地去察言观色,但那些陌生的萨巴斯魔法师可就不一样了。 毕竟,优昙也见到过顶撞他们的仆人——最后,这些可怜虫多半都在这群黑家伙的强烈要求下,被洛尔瓦男爵乃至于她优昙自己亲手送进了地下室:按照茵黛那模棱两可的描述来看,那里面似乎是萨巴斯的一个魔法实验室,至于具体研究的魔法是什么,优昙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而此时此刻,这份几乎是在生死边缘锻炼出来的敏锐则是让女仆轻而易举地确认了一点——相比于和别人一起聊天,茵黛明显更喜欢安静的环境……至少在战斗之外的场合下,她几乎从来不会主动挑起什么话题,宁愿在主仆二人之间保持着于优昙看来有些尴尬的沉默,乃至于疏离感。 ——或许这也算得上是一种调教仆人的手段吧?优昙甚至如此猜测着,毕竟她也有所耳闻有所体会的事实告诉她,一个能被轻易看透的主人也算不得是一个好主人:这种人往往都会被轻易地下克上。 不过,魔女在大多数时候保持着沉默,并不代表着在这穿越了哨站之后的漫长旅途之中一句话都没有说——至少在优昙恢复了人形、拔完自己身上的香菜苗,然后将那两台曾带二人来到哨站,战斗结束后也幸而未被魔女顺手摧毁的步行者依次开到自己主人的面前时,茵黛还是以最简明扼要的发言,把她选定的下一个目的地,以及到达之后的任务告诉了自己的女仆。 “跟着我继续向南前进。按照咱们之前的速度来看,估计再走上一天左右就能到达罗兰德城,距离帝国领土最近的魔物堡垒城市之一。我的落脚点和情报来源都在那边,到了之后咱们再去处理白叶村那些袭击者的事。我还不能确定他们是敌是友……至少要先打听到他们的踪迹,然后再考虑后续计划。放心,只要条件允许,到时候我肯定不会拦着你杀光具体执行白叶村袭击的那些人,但如果我需要他们多活一阵子,你绝对不能先下手为强……如果你觉得自己控制不住自己,我不介意通过冥泥以及强制支配帮你控制一下。” ——和之前在村子中的初次见面一样,或许显得冗长,但却没有半个字的无用信息:显然,茵黛更加习惯的方式是一次性把所有的信息都灌注给听话者,然后不再重复第二遍,而优昙其实……也并不反感这种行事风格就是。 总比朝令夕改强——而且于己而言,这也相当于是一个久违的放松机会……来欣赏一下帝国境内见不到的景色,对不对? 毕竟对于包括优昙在内的绝大多数帝国人乃至于帝国军人而言,生于帝国、死于帝国是无可违逆的宿命——鉴于帝国国土多半都位于这片大陆的北部,这也就意味着绝大多数帝国人一生之中所能见到的景色,也便不外乎于常年冰封的雪原,茂密阴森的针叶林,或是略显泥泞的黑土平原……当然,还有那些如同钢铁本身一般冰冷、坚固而又骄傲的城市。 即便白叶村距离帝国最南侧的边界已经很近了,在被茵黛收留之前,优昙也从未得见过除却黑色平原以及白桦树林之外的景色——也所以,当那一望无际的金色草原与更远处诸多赤红色的矮小丘陵一并闯入视野之时,女仆几乎都要被惊得合不拢嘴了。 “好美……还是说,看惯帝国境内景色之后,我有点审美疲劳了?虽说只是没什么特别之处的草原和山丘,但是——” “纯粹,宁静,没有人类痕迹的污染……魔物们的领域总是能比那些冰冷的都市让我感觉到更多的温度。” 侧过头时,优昙看到旁边另一台步行者驾驶舱中的茵黛恰好再一次点燃了她的烟袋——这一次,优昙就没有再去多考虑魔女在抽些什么了:冥泥会让使用者的五感变得更迟钝,这一点此时此刻的女仆自己也已经有了一些体会。 不过,如果她真的是这样想的话…… “那个,主人……既然如此,那咱们就这样把人类制造的步行机甲就这么——” “无妨。工具与其制造者、与其使用者都没有本质上的联系。更重要的不是咱们乘坐着什么,而是咱们都在想些什么。无论是等级制,掠夺,还是无穷无尽的怀疑与竞争……只要记住永远不要把这些人类创造的感情垃圾带到这片净土之上就好。说起来,会有人类能完全摆脱这些东西吗?我不知道……” 那是优昙第一次在魔女的双眼之中读出了显而易见的困惑——其实,女仆自己也很想在茵黛扪心自问之时,抢先答出一个“没有”,但作为女仆的直觉告诉她,此时此刻她似乎不应该行如此僭越之举。 有些问题,是必须要她自己去探索,去解答的——况且还不急。相比之下,更加重要的则是…… “主人,先抛开这些空泛的问题不谈——从哨站一战起,咱们已经走了快一整个白天了吧?您看太阳都快落山了……这个,距离您提到的罗兰德城大概还有多远?如果还很远的话,您看咱们是不是先安营扎寨休息一下,我的步行者带了备用的燃料,按时间算也该给咱们的机体补充一下了。” “啊,这个就不用了……应该还能再坚持几分钟吧?” “没问题的。仪表显示步行者还有大概23%左右的燃料续航,其实再走一整个白天都还撑得住。” “那就好——距离已经不远了。看到咱们面前那座山丘了吗?” 循着茵黛伸出的手臂,优昙在地平线上仅仅能看到,在那矮小而又有些荒凉山丘顶端有着一根十分显眼的旗杆:尽管那很明显不是自然形成的东西,但至少目前在女仆眼中,一根单独的旗杆绝对是和一座“堡垒城市”扯不上多少关系的。 堡垒嘛,城墙在哪?防御设施又在哪……总不会整座城市是隐形的吧?就算魔物和人类之间必然会有着文化与认知差异,但既然是用人类语言中的“堡垒”一词来形容,那至少…… “泥中传来了你的心声,优昙。你想得没错,罗兰德城的确完全能够用人类定义中的‘堡垒’一词来概括,但魔物和人类造物之间的区别可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当然这也不怪你。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其实和你的反应是差不多的,毕竟……” 开口的同时,魔女微微低下了头,眼角之间流露而出的则是一分淡淡的笑意——再一次,向曾经的自己致以缅怀,仅此而已。 “那主人您的意思是……” “其实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是罗兰德城的正上方——那根旗杆作为标志,对应的是城镇中央领主公馆所在的位置。” “地下城市吗?可是,如果要把一整座城市都埋在地下,出入口又——” “出入口从不存在——或者说,无所不在。抓稳你的座驾,优昙!” 张大的双目所见之物,是魔女自空气之中凭空呼唤而出的幽蓝色阴影——那是由纯粹的魔力凝结而成的一只摇铃。风在茵黛的指尖化为轻柔的一触,在铃铛的边缘敲出一阵清脆的节奏,随之而起的却是大地之下那雄浑而又低沉的震动: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在颤抖着,而它即将就此现身。 “主人,您这是——” “干嘛?我不帮你把门叫出来,难道你想自己挖洞下去?” 下一秒,自松软的泥土之中轰然现身的,是比传说之中的巨龙更为庞大的虫——那是全身覆盖着土黄色甲壳,在身体前端有着一张漏斗状血盆大口的死亡蠕虫。尽管这足以吞噬一栋人类高楼的庞然大物并没有能被当作是眼睛的身体结构,但在茵黛铃声的呼唤之下,巨虫还是在破土而出后便第一时间确认了魔女与女仆所在的位置,随后…… 理所当然的——主仆二人就这样连带着坐下的机甲一同,被巨虫吞入了口中:下一个瞬间,沙土宛若流水一般被巨虫以蛮力挖掘开来,而那庞大的身躯则是以最快的速度带着口中的二人一同,重新回归至地面之下。 “救命,主人——” “省省心吧,死亡蠕虫又没动嘴嚼你——好了,到位,睁开你的眼睛吧。” 就在优昙以为自己即将被消化成为一团泥浆时,光芒闪耀而起:于地底再一次张开大口的巨虫将含在嘴中的两台机甲稳稳地“放”了下来,而当驾驶舱中的优昙终于在魔女的呼唤之下,颤抖着张开双眼时,映入女仆瞳中的则是她人生之中从未曾得见过的景象—— 夯实的泥土撑起了高大的穹顶,大大小小的窑洞开在土墙之中,不时有大大小小的身影走进走出——自然,其中大部分都有着与普通人类相差甚远的身躯,小到一对简简单单的猫耳,大到取代了整个下半身的蛇尾或是昆虫身躯。最低处的地面之上,坚实的石板构成了整个洞的基础,而更特别的存在则高悬于二人头顶,铺满了那整个宏大而又朴素的穹顶。 那是如天空一般纯净的蓝色花朵——铺满土层的藤蔓之上,无穷无尽的青蓝色花朵已然盛放成了一片倒悬于头顶的海,甚至还在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之下泛着柔和的波涛。 纯粹,宁静,不曾留下人类痕迹的污染:或许宁静无力如喧嚣那般,于一瞬之间让心灵缴械投降,然而却只有宁静才能让人沉醉——连心灵都融化掉,如同深渊之底,而开阔的空间则是稀释了所有可能打破宁静的声音,只留下一片温柔的黑暗,任由造访者沉浸其中。 “据说在上一个二十年,这里的花还是金黄色的,而在这一个二十年中,她们会保持着天蓝色……就是这样。欢迎来到大蚁冢之城罗兰德,优昙——这座由罗兰德蚁后与她的眷族所统治的地下堡垒城市,可是魔物们规模最大的城市之一,好好习惯这里吧。” 女仆侧过头,魔女对着天空吐出了一个纯白色的烟圈:烟雾扭曲着,汇聚着,于消散之前最终凝结而成的,则是一只蝴蝶的形状,在这地穴穹顶散发出的蓝色微光之下静静地飘着。 无“人”街道 ====================== 所谓魔物,实际上是一个统称——泛指人类之外一切能够使用魔法的生物。自然,这是由人类单方面下的一个定义没有错,不过对于大多数拥有智慧的魔物而言,能够拥有一个统一的名号,将不同种族却利益一致的所有个体团结起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换句话说也就是,所谓的“魔物”从来都不是某一个单独的种族——即便仅仅是其中拥有智能的种类,都可以被划分为至少上百个种族,而如果把那些一般被所有智慧生命都当做是动物来看待的“野生魔物”也算进去,魔物的种类或许能有上千种。 ——这是优昙在尚且为人时,就曾在各种帝国出版物上见到过的描述:或许是因为当前形势下确实已经有一部分智慧魔物和帝国之间保持着友好,这些描述至少在表面上保持了应有的客观与公允,然而对于女仆本人而言…… “很不可思议吧?这可是人类绝对做不到的——不同种族的魔物诚然有着大相径庭的生活习性与认知方式,却依旧能够居住在同一座城市之中……相比之下,在人类社会中即便仅仅是信仰的不同,没准都能酿成血流成河的惨剧,多丢人呐。不过优昙,在深入了解这里之前……” 通往城市中心区的路口前,茵黛先于优昙一瞬停下了脚步:女仆还没来及去思考自己的主人是有什么打算,便看到一只小巧玲珑的喷壶被魔女举到了自己的眼前——下一秒,纯白色的水雾便被茵黛毫不顾忌地喷射到了优昙的脸上。 那并不是普通的水——尽管谈不上有什么刺激性,但女仆还是能够清清楚楚地闻到这雾中弥漫而起的异样香气:若是没有冥泥对于感官带来的负面影响,女仆恐怕就要被呛得涕泪直流了。 “主人,这是……?” “是信息素。还记得吧?罗兰德是由蚁群管理的城市……只不过,在罗兰德蚁后数量庞大的眷族之中,只有一部分血亲才拥有和你我一样的智能,数量最多的工蚁,以及负责在城市中心区巡逻的兵蚁,它们的思考能力其实并不比你作为人类时驯养的小猫小狗高多少,尤其是兵蚁。它们完全是根据气味来判断敌友的,如果你身上没有信息素的味道,那就抱歉了——等着被咬碎吧。” 一边说着,茵黛甚至还伸出手,在自己的脖子上做出了一个割喉的手势——那与其说像是阐释与说明,倒不如说更接近于恐吓。 “就算你被咬了也不会死,但我可不想费心给兵蚁们刷牙,很麻烦的。” “……谢谢您的关心了,主人。如果我真的被咬成泥浆了,那我保证会让所有的痕迹都落到距离最近的下水道里,不过到时候没准还是得麻烦您拿马桶搋子把我从卫生间抽上来。” “不,那样的话我会亲自下去捞你。就像酸雨流进阴沟,同为冥泥使用者的二人总会带着厄运汇聚到一起的。没准还能嗑俩耗子解解馋呢。” ——好吧,我认输。 侧过头的同时,女仆的脸上流露出的则是无可掩饰的无奈——显然,自己在恶趣味这一点上还做不到合着茵黛的节奏一直说下去,更何况更让自己感觉好奇的显然是城市本身。 或许是因为巧合,亦或是背后还有什么更深层次的原因在,大多数拥有智慧的魔物,多半也都有着一部分人类的身躯:要么是在人类身体的基础上额外多出了一些人类本不应拥有的结构,比如说翅膀、头角或是尾巴,要么是有一半的身躯被整个替换成了其他东西——在帝国的分类方式中,智慧型魔物被按照体态简单地划分成了角人族、虫族、翼人族、蛇人族、半人马族与不定型族六个大类,而据说就连那些与人类交好的魔物们,也一样对这套分类方式表现出了认可……据说。 而罗兰德的居民中,显然是其中的虫族占了绝大多数——正如自己的主人所言,带着一身刺鼻的香水味穿过罗兰德的街道时,优昙所看到的魔物们,大多都是有着人类上半身与昆虫下半身的虫族,偶尔有几个更为接近人形的,头顶多半也都有着本属于昆虫的触须。 虫窝——这是优昙对这里毋庸置疑的第一印象,不仅仅是因为居民:略显闷热潮湿的空气,以及构成四周建筑主体的硬化泥土,无一不让优昙联想到曾在很久很久之前,自己曾在洛尔瓦男爵后花园中掏过的蚂蚁窝……哪怕这座号称“大蚁冢”的都市,在地面之上并没有类似于蚁冢一般的锥状结构。 只不过,当女仆跟随着自己的主人来到某一座看上去就有些陈旧的酒馆门前时,她所亲眼目睹的情形却又在一瞬之间,将她心中差一点点就完全成型的念头重新打成了粉末:她本以为自己在这座虫窝之中不会再见到除了虫族之外的魔物,然而当她跟随着自己的主人一同走进酒馆大门时,首先映入视野的却是一双略显娇小可爱的……鹿角? “老板娘?在么……老板娘?” “喂,茵黛,低下头啊!我在这里!” ——和魔女本人相比,前来迎接二人的这位酒馆老板娘体型显然娇小,或者干脆直接说矮小得多也没有什么错误:就算把头顶的鹿角也计算在内,她的身高也只是将将与茵黛的喉头相齐平……当然,这没准是因为茵黛那甚至比绝大多数男人都略胜一筹的身高本身,至少优昙并不觉得和自己相比,这位脸上甚至还有点婴儿肥的鹿娘会显得矮。 “好吧……合约本身的执行状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帝国边境哨站被毁这么大的动静,自警团只要稍微留意一下就能看得到,然后——” “想吃的东西和以前一样对不对?一份最便宜的炒饼,但是要把所有的调味料都加进去?” “嗯,饭钱直接从任务报酬金里扣就是了。” “好嘞——那么,今天来‘小鹿乱跳’用餐的茵黛,也要帮我把地板擦洗干净哦!啊,你身边的这位小姐是?我可不记得茵黛你……以前有过和别人一起执行任务的记录哦?而且……我想,这位小姐你也不是魔物自警团罗兰德支部登记在册的游荡者吧?” 像是终于注意到了优昙的存在一般,在回应完魔女请求的同时,生有鹿角的老板娘也将目光投向了一直戳在魔女身后的女仆小姐——诚然,老板娘一头亚麻色短发之下的那张娃娃脸,无论怎么看都不会让优昙联想到任何与威严或者老成相关联的形容词上去,但当女仆与其四目相对时,却是感觉到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心底油然而起,仿佛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在那一刹那被看了个干干净净一般。 “抱歉,我是茵黛主人新收的仆从……我的名字是优昙,原本是居住在帝国边境白叶村,侍奉白叶领主洛尔瓦男爵的女仆,在一起袭击中幸得主人出手相救,被收留为仆从的同时也拥有了魔物的身体,您是……?” 反正这些内容就算自己不说,茵黛也不会介意开口说出来:那么为表示自己的真诚,还是抢先一步由自己亲自说出口的好——由此,优昙在作答的同时也暂且放下了所有的顾忌。虽然女仆在自己成为魔物之前也没有见过任何魔物,但开诚布公这一点…… 在哪里,对谁而言,应该都不算是坏事吧?所以说—— “酒馆‘小鹿乱跳’的老板娘绘司……如你所见,并非虫族而是角人族,不过我可不喜欢老是被别人揪着这点问来问去——当然除此之外,我还是自警团罗兰德支部的联络人之一,你的主人也是由我负责的诸多游荡者之一。无论如何,欢迎来到罗兰德。” 显然,优昙的诚挚得到了回报:老板娘在开口回应的同时,也十分爽快地对着女仆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双手相握之时,优昙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绘司的体温,和自己那个冰冰凉的主人很不一样,倒是更接近于自己尚为人类时的同类们。 “感谢……不过,自警团到底是——” “那种事等过会再说吧,优昙……老板娘啊,你刚才应该也听她提到了。” 女仆的疑问才刚出口,便被自己的主人强行塞回了喉咙之中——相比之下,茵黛开口时的表情甚至是优昙之前从未见到过的认真与严肃:女仆甚至一度以为自己的主人永远也做不到认认真真地去聊什么正经话题,现在看来似乎是判断出错了。 “你指的是……对了,你这次接的任务不是去破坏帝国南部边境的哨站,为帝国军正在进行的集结行动制造阻碍么,你深入到帝国境内白叶村干什么?而且这孩子……” “和我自己一直在做的事有关……我顺路去办点私事而已,但遇到的意外状况超出了我的想象,留下优昙也是出于了解情况的考虑。简而言之绘司,我需要你的情报支援,具体情况我们不如在饭桌上说?” “没问题——只要价钱合理,绘司可是从来也不会做赔本生意的哦。” “只要你不让我用擦地板或者看店做咖啡这种义务劳动来支付报酬就行。没问题吧?” 那一瞬间,优昙可以很明显地看到,嘴角挑起一个微笑的绘司,在歪了歪头的同时还抖了抖自己的眉毛,看上去甚至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尽管并没有肉眼可见的敌意。 “没问题,小姑娘……真是挑剔。所以说,你现在可以先把你进门时弄的一地泥点子先擦了么?给你拖把!” “好烦啊,能不能别再叫我小姑娘了啊?而且,为什么只有我每次都得帮你擦地板啊,你看看你店里那帮污泥史莱姆,哪个不比我脏。” “废话,人家允许我在他们身上种韭菜,谁让你死活不让的?快干!” “啊——” 尽管在做出回应时的语调之中已经充满了不耐烦,然而魔女还是毫不犹豫地接过了老板娘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拖把,随后一路擦拭起自己留在酒馆石质地面上的冥泥污渍来——或许出于安全考虑,冥泥留下的印记还确实是由茵黛本人亲自处理要更合适一些,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的优昙…… “扑哧……” “——优昙你笑什么?你找死啊?” “主人,我觉得死这玩意现在我应该是遍寻不得才对——嘛,如果我冒犯了您的话,优昙愿意为此受罚。主人需不需要我教您几手我自己当年作为女仆长时,处置手下那些小姑娘的手法?” “你少给我操心,我还就不信了,我会的姿势还能比你少?小家伙……给点阳光你就灿烂了是么,还是说你希望我直接接管你的身体?” “不,不是……优昙向主人道歉。需要我帮您擦地板吗?在这方面我敢说自己是专业的。” “不必了。作为魔女,没玩过扫把拖把也不太合适。” 显然,茵黛并没有打算把这或许有些令人尴尬的话题延续下去——她就此抛下了二人,转而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地板上的污渍之中,而对于优昙而言,这也成了一个单独向绘司提问的机会。 “那个,绘司老板,您刚才提到说……帝国军在集结?可是,人类与魔物之间的全面大战不是——” “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就是这样。就算在有些地方、有些话题上人类与魔物达成了一致……不过,我们毕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存在啊。你觉得呢,小姑娘?你现在是依旧在把自己当做人类,还是已经在心灵层面也认清了自己身为魔物的事实呢?” 一边说着,绘司将手搭在了优昙的肩头——有一瞬间,女仆甚至在担心构成自己身躯的泥浆会把绘司也就此染黑,但这种事显然并没有发生。 “战争……或者说对抗从未结束,更没有改变,只要人类与魔物依旧还都活在这片天地之中,或许对抗就永远不会结束——当然,合作也是一样的。想吃点什么吗?对于第一次到店的顾客,我可以提供一次免单消费哦?”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老板娘……我就先不点菜了,您有什么想推荐给我的直接做一份就好。虽然身为人类时我也没少下过厨,不过现在也轮到我享受一次了,辛苦您了。” 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紧随其后的则是一个有些释然的微笑——女仆很清楚,自己对于所谓“下一步要走的路”还缺乏一个明确的概念,不过值得庆幸的是…… 现在的自己,已经有了作为人类时绝无可能拥有的资本与时间去决定这些事情,不是么? 绘司的价码 ==================== 无论是能同时被魔物与人类广泛运用的魔法,还是起源于人类单方面研究的机械科技,本质上都不是万能之物——具体到此时此刻优昙面前的事实便是……即便茵黛拥有足以凭一人之力强行毁灭一整座帝国哨站的强大魔力与几乎可说独一无二的冥泥魔法,但如果只是要魔女去好好地擦一擦地板,她还是得像个普通人一样老老实实地去做。 拜曾经身为女仆长的经验所赐,优昙甚至能从自家主人的动作之中找出超过十个足以改进的细节要素——不仅如此,那些几乎无时不刻从袖口、上衣下摆甚至裤脚中滴落而下的泥浆粘液,更是严重拖慢了茵黛清洗地板的进度。 作为仆人,那一刻优昙真的很想立刻冲出去抢过茵黛手中的拖把来代劳一下——只可惜,此时此刻更需要她认真面对的人则是绘司。 “自警团……这是你第一次听说这个组织吧?和经常出没于帝国边境的贸易联盟不一样,这是只在我们魔物势力范围内部活动的组织。需要我给你做个介绍么?” 显然,老板娘不会是仅仅为了做个介绍才挑起话题的——看到绘司在自己和茵黛分别点完菜后并没有起身离开去招呼其他客人,而是在和某个服务员小姑娘交代了几句后就留在了魔女所在的这一桌后,优昙便完全确认了这一点。 ——是想要拉拢我么?虽说如果能有机会在魔物这边的社会中找到一个归宿那肯定不会是坏事,但主人……对此又会怎么想呢?作为仆人表现得弱势一点,一般而言可是都会有助于维持良好主仆关系的。 “优昙……这是你的名字吧?如果我记错了的话务必提醒我。” “啊……啊!没错,是我的名字,而且介绍这边就有劳绘司老板了!” “嗯。简而言之,虽然被叫做自警团,但我们并不是如同帝国军一般的武力执行者……我们的职能在此基础之上要宽泛得多,历史也是不相上下的长。千年前人类与魔物的战争中,七位最强大的人类战士建立了延续至今的贝瑞莱特帝国,而咱们魔物这一侧,原本居于顶点的十位魔王,则因为这场战争仅仅剩下了两人,至今魔物之中都没有再出现类似于帝国政权一般的统治机构,也是因为这一点。” ——直到这里,绘司说出的内容都还是优昙尚为人类时就有所了解的东西:而且如此听来,帝国一侧对于历史的阐述或许也还能算是足够公正……因为在当年那场战争中立场完全相对的双方,对这段历史的描述几乎是完全一致的。 “所以说,不像是帝国,咱们魔物这一边始终缺乏一个……怎么说呢,类似于帝国社会服务省的部门吧。因此在全面战争结束后不久,幸存下来的两位魔王之一,‘欺瞒之月’基尔巴特大人,就为了弥补这一点,参照着如今已经被帝国取缔,但在人类中一度影响力巨大的冒险者行会,成立了自警团。我们从所有魔物中收集委托并募集愿意执行委托的成员……也就是游荡者,在两者之间负责所有的联络工作,其中也包括在委托成功之后,将委托人提供的赏金交付给游荡者。所有从自警团接收了委托的魔物居民都可以被称为游荡者,而你的主人茵黛,则在此基础上选择了在我这里登记常驻。一旦我拿到了我觉得适合她去解决的委托,我就可以优先通知她。” “这样……我明白了,感谢老板的讲解。” “没什么好感谢的,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毕竟,成为一名常驻,或者说职业游荡者的仆人,和你自己本人成为一名常驻游荡者之间的区别并不算很大,我有必要让你现在就理解你接下来会为什么人工作。不过优昙……” 无意中消解了女仆心底忧虑的同时,生有鹿角的老板娘却是再一次低下了身姿,用那一双如刀锋般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了面前女仆的双眼——不像是之前的试探,这一次绘司的目光诚然要多了一点点肉眼可见的温和,却更是掺入了挥之不去的疑惑……乃至于冰冷的不解。 “老板……?” “我不知道茵黛和你说过多少东西……我也不知道她会收留你,究竟只是为了达成她自己的私人目标,还是在此基础上还有点什么其他的需求,但出于私人因素,我希望你能好好陪陪她。茵黛……她所承受的东西,远比你能想象的更加沉重,也更加痛苦。” “主人所承受的……是冥泥吗?” “如果她愿意和你讲,她自然会告诉你,我就先不讨那份没趣和你多嘴了——以上。我去看一下你们点的菜好了没有,过会还要聊工作的事呢。” 一边说着,老板娘便也就此离开了魔女与女仆所在的位置——或许也是为了在茵黛终于处理完手头的工作之后,将留在座位上的女仆留给她原本的主人。 “她和你说了什么吗?” 在一分钟前绘司所在的座位上坐下身子的同时,魔女随口发问——显然,从语调判断茵黛也不像是很在意优昙会回答什么的样子,而女仆却扭过了头,开口作答的同时,也在魔女的视线之外轻轻地抖了抖自己的眉……掩饰表情。 “讲了讲自警团的事……基础介绍而已,然后就没什么了。” ——那是已经当了许久仆从的优昙第一次没有完全对自己的主人说出实话。 当然,这份严肃、乃至于有些压抑的氛围很快便随着绘司老板娘的再一次现身而被扫除一空:由她亲自端上餐桌的,则是她为魔女与女仆准备好的菜肴——为茵黛准备的菜看起来应该是一大块用辣油炸制而成的某种肉排,而老板娘为女仆挑选的菜品则是一屉面皮呈棕黄色的包子。 同时出于对老板娘的信任以及对魔物饮食的好奇,优昙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拿起了其中的一个,随后便大口咬了下去:填在里面的馅料吃起来很软,虽然和身为人类时吃到的肉类口感差距很大,但油脂的香气依旧是货真价实的。 “罗兰德地区降水很少,基本也种不出什么蔬菜,所以我们一般都是以肉类为主食的……哪怕是我们这些普遍更喜欢蔬菜水果的角人族在这里基本也都入乡随俗了。至于肉类的来源——还记得你们进入这座城市的方式吧?死亡蠕虫在罗兰德不仅仅是最忠诚的哨兵与通往地面的阶梯,它们的幼体更是我们最重要的食物来源之一。” ——听到绘司解释的那一瞬间,优昙的眼角立刻便肉眼可见地抽搐了一下:女仆费了好大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对虫子的厌恶在这张餐桌上当场爆发成一出足以让自己和茵黛一同颜面尽失的灾难。 “嘛,初来乍到的话,慢慢习惯就好——现在把你打算说的都告诉我吧,茵黛。你需要我的情报支援,指的是什么呢?” 像是注意到了女仆长濒临失态边缘的表情,绘司也很识趣的没有再在食材这点上纠结下去——她将目光转到了女仆对面的茵黛身上,而后者也十分配合地接下了老板娘的话头。 “萨巴斯的敌人。我顺路去白叶村是为了消灭盘踞在那里的萨巴斯魔法师,结果却目睹了一场屠杀,除了优昙之外整个村子没有任何幸存者。更蹊跷的是,根据优昙的描述,袭击村庄的这帮人虽说应该和我一样,是冲着萨巴斯去的,但他们根本不像是一般会负责帝国国内治安的内务骑士团……我也没能搞清楚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一边说着,茵黛在狠狠咬下一大块肉排的同时摇了摇头:在优昙看来,这块肉排上的红油已经多到了如同是从熔岩之中捞出来的一般,就算是隔着整张桌子,女仆都能够闻到那股极其刺鼻的辛辣气息,然而魔女本人却毫无反应——自然是拜冥泥对感官的摧残所赐。 “所以,你希望我帮你调查屠杀白叶村的这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就是这样……我甚至有点怀疑他们是萨巴斯内部前来灭口的执行小队,但我没有任何证据,而且我的直觉也告诉我他们就是萨巴斯的敌人,只不过和我也不在同一条战线上。如果绘司老板这边能帮我至少寻找一些线索的话……” “当然可以!只要价钱合适……你明白的,我不做赔本生意。既然你不想帮我义务劳动,那就相应的,从我这里领一个委托走如何?正好我自己处理你的这份请求也需要时间……无论是我自己亲自出动也好,还是我再把你的要求做成公开委托也好,都是一样的。” “行吧……想从你这里捞点便宜真是费劲,不过好在我现在也算有了个帮手,但愿能少点麻烦吧。” 视野之中,女仆能够很清晰地看到茵黛在摇了摇头的同时,也有意无意地瞥了自己一眼——那一瞬间,她连忙点了点头作为回应,尽管茵黛看上去还是保持着那副对一切都蛮不在乎的模样,甚至都没有和自己的女仆开口讲话,而是将话语权重新交给了绘司。 “老规矩,作为常驻你可以自己去板子上挑一个你喜欢的委托去做……考虑到你和优昙的关系,我暂且会先把你们登记成一个统一的小队,之后看你们自己的意愿。不过茵黛,如果你接的是需要出城执行的委托,有个事你得注意一下。” “什么事?有帝国军在城市附近地表活动吗?” “并不是。我想提醒你的是,你作为常驻游荡者,这个月的免费死亡蠕虫搭乘次数已经用完了,你把优昙带下来的这一趟正好是最后一次。如果你不打算现在就去女王宫那边续费的话……还是要走地下水路出城吧?” “当然。要不是那两台步行者机甲不可能通过水路,我进城时就会从水路进来的,死亡蠕虫一个月毕竟只有五次免费,天天走那玩意上下地面的花销我可受不住。” 一边说着,茵黛只是随意地摊开了自己的双手——只不过,绘司脸上的表情却是在那一瞬透出了一丝淡淡的担忧。 “那你进出水路时一定要小心。你不在的这几天,罗兰德又发生了一次地震,虽然城市本身没有任何受损,但水路……谁知道那里面会不会出点什么变化,而且本来那里面就有不少小东西蠢蠢欲动。一定要小心点,别受伤了。” “受伤?绘司……你开玩笑么?” 一瞬之间,自魔女嘴角挑起的则是充满轻蔑与自信的微笑——与之相应的,则是绘司再一次板起的脸,严肃而又有些刻板。 “你知道我的体质……一点小伤,谁会在乎啊?” “我会在乎。别受伤,小心点,我不想重复第三遍。” “……听到了,我尽力。” 尖锐的刺在更加牢固的羁绊之前破碎成灰——那是优昙第一次在茵黛脸上,看到了足以被称为是“示弱”的表情。 下水道奇幻漂流 ======================== 罗兰德地下水路——这是大蚁冢之城的居民们为这条蚁后大人数百年前建立蚁穴时,“无意间”发现的地下峡谷所取的名字。 一条汹涌澎湃的地下激流在峡谷之底已然奔涌了不知多少岁岁年年,而或许是因为这条地下峡谷与自帝国境内流入魔物领域的绿松河河谷自然相通,且大多数虫族居民都可以借助自身能在垂直表面上自由爬行的本事从峡谷进出罗兰德城的缘故,这唯一一条将地底堡垒都市与地表常态自然连接的通道中……并没有太多为虫族以外其他魔物通行而设计的结构,比如说最基础的栈道。 也所以,就算茵黛选择的任务本身仅仅是一项没什么特别之处的破坏委托——前往罗兰德地下水路另一端,地表出口处的魔物哨站,根据其提供的位置破坏一处已经深入魔物领域之内的帝国军营地,但当这条“水路”本身呈现在优昙面前时,女仆还是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乃至于几近入骨的寒意。 ——就算先不谈绘司提及的那些“蠢蠢欲动的小东西”,仅仅是这条完全由两道峭壁所构成的峡谷本身,就已经算是不小的挑战了吧?!下方地下河的水面,距离连通罗兰德城与这座峡谷本身的隧道口据说足有近百米高,而且那个位于峡谷另一端的地上出口…… “那个,主人,咱们是得顺着悬崖一路爬五公里才能到达峡谷另一端吗?这光溜溜的峭壁上也没个地方可抓可踩的……” “你要是真的敢用这么丢人的姿势进出这里而且还被别人看到了,我绝对第一个把你丢进暗河里冲走。爬?优昙,你居然想在这爬?恐怕也只有脆弱的人类只能想得到这种所谓“合乎常识’的方式吧。” 开口作答的同时,那份优昙已经十分熟悉的不屑与优越感已然再一次回到了茵黛的脸上——只不过这一次,还没有等到女仆做出什么进一步的回应,优昙便感觉到一股冰凉的触感就此笼罩在了自己的右手之上,柔软却又冷漠。 “做好准备……” “主人?您这是——” “跳!” 下一秒,两个黑色的身影就此从通往罗兰德城的隧道口处一跃而起——茵黛牵着优昙的手,就此干脆利落地跳下了那陡峭而又湿滑的岩壁,而与此同时,女仆的尖叫声则是在整条峡谷的空气之中,都荡起了一阵剧烈的冲击波。 “啊啊啊啊啊啊啊——” “别闹。安静,这是公共场合,你这样不仅会让我很难受,吵到花花草草也不合适对不对?” 一瞬之间,魔女的双脚便落在了峡谷另一侧的岩壁之上,随后便是又一次充满力量的弹跳——同一个时刻,一个不知被茵黛事先留在了什么地方的肉包子,则是被以最为迅疾的动作塞入了优昙的口中,将她所有的尖叫都堵了回去。 尽管被冠以“魔女”的头衔,但被冥泥重度侵蚀同化的身躯赐予茵黛的却不仅仅是强大的魔力与无比强韧的生命力,还有同样超越了人类极限的体能——哪怕她的水平放在魔物群体之中就算不得什么了,但若只是用来带着一个人,用这种近似于“滑墙”的跑酷动作一路穿过一条五公里长的峡谷,那还是轻轻松松的。 而且,不仅仅是茵黛本人—— “我记得我已经和你说过了,要学会使用你的新身体——看到我刚才这几步是怎么做的了吧?现在……” “呜,呜呜呜呜——” 当那座作为起点的隧道口,在茵黛的三步跃动之后便从可视范围之内消失的同时,魔女则是在双脚又一次踏在石壁之上时,于一瞬之间将手中所牵的女仆以最大的力道甩向了另一侧的峭壁——那一刻,女仆口中的包子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化为一团黏糊糊的碎块,然而优昙终究还是勉强模拟着茵黛的动作,在自己撞在崖壁上粉身碎骨前的最后一刻,以自己的双脚踏在了坚硬的岩石表面,随后则是以十分力道朝向对面的全力一跃。 “没错,就是这样——保持这个节奏,跟住我,马上咱们就能穿过这条峡谷。” “主人,我感觉我的脚踝好像要碎了……!” “我的也一样。活用滞空的这一瞬间修复自己的身体就好,这些技巧多练练没有坏处。” 眼看着主人的声音变得愈加冷淡而又随意,优昙也终究得以确信,她必须要依靠自己的本事跟上魔女的节奏了——或许这不算是一次正式的测试,就像之前哨站那一战一样,但是……! “作为魔物的生活,果然,比人类世界要刺激得多……咳!呜咳咳咳咳——” “你没事吧,优昙?这种状态下我可没办法停下脚步照顾你,自己解决你的问题!” “我……咳,主人,我没事……咳!包子……呛到嗓子了……咳!” 做出回应的那一刻,就连优昙自己都感觉到了一丝绕不过去的难堪——哪怕此时此刻除了茵黛之外,隧道之中并没有其他人算得上是观众,而那轰隆隆的水声,显然也没法算得上是喝彩。 然而那唯一的观众似乎并没有选择保持沉默。 “扑哧……” “主人?您在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这狼狈的模样很……可爱,嗯,很可爱。” “主人您——呜,呜啊啊啊啊!” 一瞬之间,优昙只觉得一股烈火自心底燃起,旋即直冲头顶——那一刻,就连女仆那尚不能算是熟练的脚步,都为此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伴随着一阵有些尖锐的摩擦声响,女仆的身躯犹如一具失了吊线的木偶一般,就此向下坠入了那轰轰作响的激流。 ……噗通。 水花迸裂的声音,无论是多么激烈的波涛也无可掩饰——那一瞬间,茵黛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就此停跳了几秒,哪怕此时此刻的她从某种角度来讲根本不需要心。 “优昙……优昙——!” 向前跃动的脚步就此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路向下的垫步——魔女控制着自己的身躯一路向下时的速度,并不比她沿着峭壁从此向前要慢,而当峡谷之下那湍急的流水终于清晰地展现在魔女双眼之内时,同时映入她眸中的则是一个比刚才还要更加狼狈的女孩。 “嗨,主人……我,我还没事……” 距离水面不到半米高的石壁之上,下半身已然被浸泡在激流之中的优昙,此刻正以双手紧紧地抓着一根横插在石壁之中的长杆状物体——阴暗的光线之下,无论是优昙自己还是茵黛,都没有第一时间看清这杆状物究竟是什么:更何况,此时此刻这完全不是重点。 “你……你是想吓死我吗?!” “主人,不是很想……再看,优昙,狼狈的样子吗……!所以,我就……!” “你找死,你神经病吗!?抓住我的手!快点!” 高声怒骂的同时,魔女在女仆头顶左右跃动着,保持着高度的同时,也将自己的一只手臂借由冥泥的可塑性就此延伸成为一根坚韧的细长触须,甚至不等优昙主动出手去抓,便一把卷住了女仆的腰间,旋即便是向上用力一提。 那一瞬间,优昙还以为自己的身体又要被茵黛亲手扯断了,但事实则是,哪怕优昙甚至还没有来及松开手中的长杆,以至于就连那长杆本身都被茵黛连着优昙一同拖了上来,但她的身体上却是一点伤都没有。 “抱歉,主人……” “下次失误了就直接给我好好认错,别再整什么文字游戏糊弄我,听明白了没?我容许你犯错,但不想看到你再一次犯错时,类似情况出现第二次!影响我救你的心情啊。” “是!优昙保证一定不会再在遇险时和主人顶嘴!” “很好……先继续保持前进吧。不过——你看脚下,优昙。要不是为了救你下到这么靠近水面的位置,恐怕没人会注意到这些东西才对。” 相比之下,茵黛倒不像是打算继续纠结优昙的态度问题——或许也是因为脚下那些插在岩壁之中的杆形物体看上去过于显眼了一点。 “您是说我刚才……抓住的那些东西?好像有很多……等等,您不是说这峡谷里没有魔物以任何形式建造的设施,完全保持着自然状态吗?那这些东西——” “把你手里的那根给我扔过来。” 跃动于半空之中时,魔女对着女仆做出了一个表示索取的手势——当主仆二人再一次在半空之中身影彼此交错时,那根摸上去应该是金属制品的长棍则是被优昙以足够精准的动作递交到了茵黛的手中。 ……当然,足够精准指的是,优昙仅仅在递交的过程中不小心以这棍子打中了茵黛的胸部,而不是脸。 不过,这一次魔女就没有再去继续纠结这些细节了——在半空之中以握在手中的利剑将那铁杆一斩两段的同时,瞬间弥漫于空气之中的气味,却是二人全部都能分辨出的刺鼻。 “主人,这棍子里面填的东西,这是——” “……是硫磺,不,是人类的火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某种爆破装置——而这里如果被炸塌,河道堵塞导致河水水位暴涨的话,罗兰德……除了这里之外根本没有哪怕一个地上出口的罗兰德,必然会被水从下方向上直接淹没冲垮!” “主人!那咱们是不是该立刻折返才对?!无论是告诉绘司老板,还是——” “不,继续向前……我们去地上出入口!那里驻扎的城市守备队会比自警团更擅长处理这些!可恶,我所有的紧身衣和丝袜还都留在城里呢……居然有人胆敢威胁我的收藏?” 开口的同时,恶毒的怨恨几乎是从魔女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之中喷涌而出——与之相伴的则是一瞬增多的冥泥外溢。只不过,阴暗的光线之下,优昙没有注意到的,则是一瞬之间于茵黛嘴角渗漏而出的一分疑惑,乃至于惊恐。 “到底是什么人……我没搞错的话,罗兰德的具体位置,迄今为止不是还没有被任何人类发现吗?!难道说……” ——城里……有不希望这座城市延续下去的叛徒在?居然连这么狠毒的手段都敢用……被淹死的痛苦程度,可是在所有死法里都名列前茅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叛徒的存在”对于魔女而言,从来都不值得惊讶——“有更高效的杀戮手法却弃之不用,反而要用能为死者带来最大痛苦的方式”,这才是令魔女讶异的现实所在。 也许是和自己很相似的家伙吧——那一瞬间,魔女不怒反笑。 山雨欲来 ================== 恐惧与急切为女仆提供了足够强大的动力,抑或也有熟能生巧的因素存在:在发现了那根炸药铁筒之后,峡谷之中优昙滑墙的速度明显有了非常大的提高——有一瞬间她甚至跃到了茵黛的前方,虽说女仆很快便被魔女亲自用伸缩自如的手臂拉了回来。 “小心一点。急着赶路的心情我理解,但在现在这种形势下,保持安静同样重要。” 或许是因为此时此刻真的不再适合口嗨或者开玩笑了,这一次茵黛在开口讲话时,语调则是优昙首次得见的平静——甚至可说,是压抑到极致的冷静与麻木。 显然,魔女并不是一个开玩笑不看场合的人。 为了能够更好地观察这些几乎是贴着水面放置的爆破物,在继续前进的同时,茵黛与优昙也十分默契地同时选择了保持一个尽可能低的高度,哪怕二人在发现了第一根铁杆之后就没有再进行多少交流:能够被确认的结果则是,虽然不知道这些铁杆向内最终插到了哪里,但从优昙最初落水那一点起,一直到大约四公里外的地上出口,两点之间的峡谷中几乎每隔两三米就被插上了一根铁杆,密度之大、数量之多惊得优昙几乎要把自己的眼球都瞪出来了。 “这些东西……” “十有八九是从外面来的。快到出口了,把脚步放轻点……我有不好的预感。” ——显然这些东西的来源十有八九是地上入口之外:换句话说就是,安装了这些炸药的家伙必然通过了扼守于出口处的罗兰德大门:那是一座牢固程度不输给任何一座帝国关口的要塞,不仅有着富有罗兰德特色的半地穴式堡垒群,更有着至少500人的魔物守备队驻扎。 “考虑到这些炸药如此众多的数量,如果爆破者想要进入大门,那么其一,他们的炸药受限于体积,必然是藏不住的;其二,为了搬运这些炸药,他们的数量也绝对少不了;其三,如果他们是人类,还必然会需要一些特殊的蒸汽机械载具来在峡谷内部行动——综合这三点考虑……” “如果这样的一支队伍出现在大门之外,绝对不可能不被发现……对吧?” “而且无论他们是什么来意,守备队都一定会和城中通报并查验货物——但是显然城内什么消息都没接到。所以说……” “主人?” “快到出口了——先上去再说!” 没有再继续和女仆继续分享自己得出的猜想,打断魔女话语的则是二人头顶,峡谷尽头洞口处自上而下投射而来的阳光——罗兰德内部是个不分昼夜的世界没错,但地表可不是,而根据日光的颜色来看,女仆也基本确定了当前的时间。 “日落时分了吗……但愿随阳光一起消逝的,不会是——” 那一瞬间,优昙的双脚则是在一次最为吃力的跃动之后,重新踏上了罗兰德地表那金黄色的茫茫草原——穿过连通峡谷内外的天坑,此时此刻的女仆则是落在了罗兰德城门堡垒群的正中央。 或许是为了保持隐蔽,这里并没有任何能够被描述为“城门”的建筑结构存在,而那些宛如土包一般低调的堡垒,也仅仅能在从天坑洞口处向四周张望时才能依稀辨别出一些看上去像是入口的结构……然而,在这片从外表上看毫不起眼的防卫建筑群中,女仆却能够清晰无比地嗅出危险的气息——那是鲜血的腥气,尽管十有八九不是来源于人类的鲜血。 与之相伴的则是死寂,以及令人心悸的空虚——完全不像是一座尚在运行,且把守严密的要塞,反而……像是一座刚刚惨遭屠戮的废墟!就像女仆记忆中的白叶村一样…… “这里肯定出问题了……优昙,这个给你。” “这是?” 落在女仆身侧的同时,魔女从怀中掏出的,则是一根同为棒状,却比那些爆破铁筒要短小许多,也纤细许多的纸筒,上面还用鲜艳的红色描绘着一朵火花的图案。 “发烟筒,如果遇到危险需要我帮忙解决,就折断它,里面经由魔法压缩的红色浓烟会立刻形成一道烟柱,告诉我你的具体位置……当然,如果我需要你帮忙,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叫你。要塞的魔导通信水晶安置在最北端的指挥地堡中,那东西你不会用,所以我来负责要塞北厢以及那边的指挥区和魔器存放处,你就给我去把南厢兵营区的每一座地堡内部都搜查一遍,听明白了没?” “了解!如果有所发现的话——” “一会在这里汇合交流。按理说天坑边肯定会有哨兵对进出天坑的每一个人进行查问,但居然连这么基础的安全措施都没有生效,那么……!” 一边说着,女仆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茵黛的两条眉毛几乎都要拧到一起了,而那双血红色的瞳仁,甚至就像是要哭出鲜血一般闪烁着不祥的光芒——天知道此时此刻魔女那张面罩之下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的。 “主人?” “做好战斗准备……而且这次我也不好说万一开战的话,咱们要面对的究竟会是什么——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千万别逞强,就算是现在的我,也并不是不死不灭的,更不用说刚刚接纳了冥泥的你了,几乎所有的魔法攻击都能对你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所以一定注意安全。听明白了吗?” “了解……优昙,保证完成任务。” 尽管看上去依旧还保持着游刃有余的感觉,但从魔女双眸之中漫溢而出的那份严肃乃至于杀意,还是让优昙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眼看着自己的主人在交代清楚所有的指令之后,便径自走向了要塞的北侧建筑群,那一瞬间女仆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腿有一点发软。 ——之前在哨所一战之所以能够无所畏惧,是因为主人已经给了自己足够的信心,让自己明白那些帝国军士兵缺乏伤害自己的手段,更何况当时的茵黛就算或许满脑子都是香菜,但也确确实实就在自己的身后。而现在…… “要靠自己解决问题了,可是……我真的能行吗?不,不是能不能行的问题——” 自言自语着,女仆则是朝向那组依旧保持着死寂的要塞地堡迈出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步——优昙没有注意到的是,冥泥第一次在她的女仆裙裙摆之下也形成了与茵黛相仿的黑色液滴,而她能感觉到的,则是那股代替血液流淌在身体之中的冰冷,自那一刻起便愈加焦躁了起来。 “我必须……要报答救了我一命的她。就像洛尔瓦男爵一样……!” 根据人的善恶降下祝福抑或审判——那是神明的工作。但如果只是身为凡人的自己……! 眯起双眼的同时,女仆来到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座地堡门前,随后则是一脚踹开了作为大门阻塞着入口的一丛藤蔓——那一瞬之间,映入女仆双眼之物却是差一点让她以为自己回到了几天之前,白叶村惨遭屠戮的那一个噩梦之日。 “不是吧……这,这是——” 地洞之中的空间,比优昙之前的预想要更加宽阔一些——乍看起来,这里应该是供守备队休息的宿舍,足有十余米深的地洞四周墙体中,总共层层叠叠地开着百余个整齐划一的窑洞,每一个洞口之中都铺着为罗兰德城那些下半身保持着虫体的虫族魔物所准备的厚厚一层柔软衬垫:与之相应,乍一看似乎每一个床铺的主人此时此刻都在自己的铺位上保持着甜美而又沉静的睡眠,然而当优昙靠上前去时,却是能无比清晰地在这些魔物卫士们的口鼻之中……看到溢出的鲜血。 或许不是与人类一般呈鲜红色,但弥漫在空气中的气味,也足以让女仆确信这就是血液无误——而当优昙颤抖着将手指伸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位卫兵鼻腔之下时,她也没有感觉到任何东西……哪怕是最微弱的呼吸。 “死……死了?所有的人都是……?怎么可能——” ——一座居住着百余位魔物哨兵的宿舍……居然就这样被杀了个干干净净?!而且不仅于此…… 双腿之间原本微弱的颤抖,此刻已然转变成了剧烈的战栗——而当女仆以最为轻微的动作试着挪动了一下面前卫士的身躯时,她看到的则是一具完全找不到任何可见伤痕的遗体:甚至在擦去血痕之后,就连脸颊之上还保持着健康的血色! “死因不明,但是……但是,明显是刚刚死掉不久……吗?这,这到底是……” 杀死他们的究竟是毒素,还是某种自己所不曾听闻的魔法?作为一个并没有系统学习过魔法,更不可能对杀人之术有过多了解的女仆,此时此刻的优昙几乎已经要在这屠杀现场昏过去了——女仆长或许知晓一万种能让犯错者承受痛苦却不至死的惩罚方式,却从来没有亲手……亲自动手,直接击杀过任何一个人或魔物,毕竟当初身在洛尔瓦庄园的她只是负责将收购来的奴隶送入地下室,而从没有亲自参与过萨巴斯在见不得光之处搞出的那些龌龊。 ——她自以为曾目睹过世间之恶,她自以为曾夺走过他者生命的一双手,以及一具远超人类的强韧身躯会让她在死亡本身面前无所畏惧。自以为。 生死交错 ================== 相比较于优昙的小心翼翼,要塞北厢的魔女本人相比较之下则显得轻松许多:与其说这座要塞此时此刻的状况会让魔女感觉恐惧,倒不如说是让茵黛感觉很好奇更合适一些。尽管实际上茵黛比优昙也大不了几岁,但魔女完全能够确信的是,她自己这双被鲜血染红的瞳孔之中,倒映着的必然是优昙或许连想象都想象不到的阴影……乃至于更为纯粹的恶。 ——也所以,当魔女轻车熟路地循着记忆之中的路线,找到了位于要塞最北端的通信指挥所时,她一路上挥洒而出的泥球早已作为她的双眼看遍了北厢的每一座地堡:完美的屠杀,如同艺术品一般精致的死亡,所有这一切甚至让茵黛开始有些“佩服”这一幕背后的那位,或是那群始作俑者了。 “真是,这手法比我能做到的程度还要更漂亮。虽说仅仅论数量的话,我也能做到以一己之力扫荡这里就是,但如此干脆利落,甚至连一点点多余的血污都没有……啧,输给他了。” 于指挥所中摇了摇头的同时,魔女轻轻挥手,像是不愿破坏一件艺术品一般小心翼翼地将通讯水晶柱面前座位上,那具头顶有着蟋蟀触须、身后还生着一对鞘翅的魔物通信兵遗骸挪动到了一旁的观察员座位上,甚至还煞有介事地从一旁的记录桌上找了一支铅笔与一块手写板交到了这具遗骸的手中——她实在是不忍打破这虽死犹生的宁静,而当她终于将注意力移回指挥所中央的通讯水晶柱操作面板时,魔女的表情也终于从那宛若狂热一般的着迷之中,恢复成为了原本的压抑与冷静。 通讯水晶柱——这是能够将声音,乃至于一部分影像借由风属性……确切而言,由风属性派生而出的雷属性魔力波动传输至远方另一座水晶柱之中的魔器,在魔物的世界之中是运用最为广泛的魔法设施之一,而此时此刻在面前这一座中,不要说损坏了,魔女甚至都没能找到24小时之内有任何操作记录。 “喂……绘司老板?能听到吧,这里是茵黛,从城门要塞群向你发来联络。” 想都不想,魔女第一时间便通过水晶与“小鹿乱跳”之间达成了联系——作为自警团成员,绘司虽然算不上是罗兰德管理层中的权力人士,但她手中的资源却不仅仅是不输给罗兰德官方的丰富,而且相比之下……。 “茵黛?有什么事吗……而且为什么是你从这个频道发来消息?你不是城门守备队成员吧。” “这个啊,原因是城门守备队已经全灭了。我来到城门时,看到的只有完好无损的要塞建筑群本身以及数百具……宛如艺术品一般毫无伤痕的遗骸。” “你说什么?!” “不仅如此,我和优昙在经由峡谷来到这里的路上,还在峡谷底部发现了诸多杆状爆破物装置……使用的是人类的火药,推测是入侵者杀死所有守备队成员后,通过某种手段从外向内依次安放的。意外发现这些东西时,我顺手从岩壁上拔了一根稍微摆弄了一下,虽然我还没来及搞清楚这东西究竟是依靠什么控制起爆的,但我已经能够确定这些玩意的外壳并没有多少防水性。绘司,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明白了。我会立刻调动我能调动的人手接管罗兰德城地下水库闸门,然后把暗河水位提到最高!指望蚁后大人的官僚机构迅速反应无异于痴人说梦……但希望到时候如果蚁后大人怪罪下来,你能帮我出庭作证哦,否则保不齐你就能在绞刑架上找到我在荡秋千了。” 尽管通讯另一侧绘司的声音此刻甚至依旧还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但茵黛还是能够确信——这位老板不仅已经听进了自己所说的话,更是已经在着手准备实行乃至于实行过后的应变手段了。 她一直都是如此这般地可靠——从逃出帝国的魔女第一次与酒馆老板相见开始。 “放心吧,又不是第一次了。我先继续调查屠杀现场……这些尸体外表上没有任何伤痕,但借由我的泥巴检查之后,我可以确信他们的死因是体内所有生命力都被从外部吸干了。天知道是什么东西干的……” “吸干?我的天,那不是和你——” “但愿不是。我先继续搜查现场了,建议你那边也立刻开始行动吧,我可不知道对方会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手段起爆!通讯结束。” “了解,感谢你的信息……没准我能说你救了全城所有人。通讯结束。” 话音落下的同时,水晶柱之中代表着正在运行状态的魔力闪光也就此消弭无踪——那一刻茵黛甚至能够听到自己深深地出了一口气:至少自己的丝袜和皮衣应该不会再受威胁了。 而接下来在这里,自己需要找到的就是…… ——不,不是那些杀手本人。他们现在必然已经不在这座要塞之中了:根据时间来推断,魔女能够确信,即便是南厢动作更慢一些的优昙应该也已经快把所有的堡垒内部都找了一个遍了,而直到现在天空中都没有出现过任何烟雾信号……也就是说,她还没有遇到任何足以威胁到她的活物,当然自己也是一样。 这固然是一件好事——茵黛并不排斥战斗本身,但魔女从来都不喜欢麻烦,尤其是那些会让她的私人财产,比如说收藏的内衣与捡来的女仆受到伤害的麻烦,然而现在她反而更加需要更多的痕迹了。 而在这样一处艺术品一般的谋杀现场……真的会有痕迹吗? 有一瞬间,魔女甚至在心头捕捉到了一丝淡淡的挫败感——哪怕这份感觉至多只持续了不到一秒,便被更为强烈,也更为炽热的战意所取代:这是挑战。对她发出的挑战……而魔女从不排斥生活中的挑战性,她乐得于此。 “我会抓到你……然后我相信我一定能从你身上学到很多,通过活体解剖。” 轻声低吟着,泥浆自魔女面罩之间的缝隙之中涌流而出——那一刻,茵黛的身躯再一次崩溃成为一滩黑色粘稠的浓汁,旋即渗入脚下的大地之中:她不仅仅是魔女,更是泥浆本身。 哨所那一战中,她曾将自己打散之后,于土地之中卷起凭空现世的海啸毁灭了一切,而此时此刻的魔女,则是要亲自去感受一下那些残留在土地之中的痕迹——不仅仅是脚印。 魔力,或者换句话说——生命力,本质上是存在于一切生命体之中,维持着其“存活”这一事实本身的能量,相比较于魔物,即使是从平均水平来看并不擅长使用魔法的人类体内也存在着维持其生存必须的魔力,而大地则如同任凭生灵在其中描绘的画布:一步,一顿,乃至于一次呼吸,一阵颤抖,那活着的一切都无时不刻地刻画着脚下的大地。 有些自称是地卜师或是风水师的江湖浪客,会借助这些痕迹帮助自己或是他人逢凶化吉,而当号令着冥府之泥的魔女将自身沉入大地之时,也能够解读出这些常人或许无法理解的信息——她能感觉到南厢最南端,优昙脚步之中那一丝因恐惧导致的颤抖,也能感觉到曾有至少二十个似乎是魔物的反应,在刚刚过去不久的某个时间点排列成队,先是进入天坑,随后则是于大概半小时后重新离开;而更加明显的痕迹则宛若一幅描绘着整个树冠的画卷一般,铺满了这整座要塞所在的范围之内。 ——树叶是那数百具状若安睡的遗体,他们的生命力自身体之中被吸引而出,于大地之上刻下了状若树枝的脉络,在天坑之前汇聚成为粗壮的主干,最终则是朝着夕阳落下的地方,也就是城门的西方,逆向生长成为一株看不见摸不着的树。 诚然,所有这些信息并不能帮助茵黛获知对方做到这一切的方式方法,但至少已经足够为魔女提供一个继续追击的方向了——再一次,她伴随着那破土而出的百合花茎于土地之中重新现身,而那随茵黛一同落下的花瓣,则是在魔女的掌中与纯黑色的粘浆混合,最终形成的则是一只形状有些诡异粗糙的小小飞鸟。 “告诉绘司,我找到了对方逃离现场的痕迹……现在立刻开始追击行动,我会尽我所能解明这背后所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其中可能会和我、和冥泥有关的那部分,等我的消息——飞吧。” 一边说着,魔女以左手将这由泥浆构成的傀儡小鸟向空中一抛。右手则是在一旁的石头上摔断了那根封存着红色烟雾的纸质发烟筒——鲜红色的烟柱几乎是于一瞬之间便直冲云霄:她知道,自己的那位仆人在看到之后就会立刻赶来。 但接下来的追击……究竟要不要让她继续参与呢?如果这次事件撞在了自己最坏的预想上,而优昙又—— 那一刻,茵黛甚至差一点便将手中的发烟筒重新封装了回去——拜其中预设的一个小小的时间回溯魔法所赐,这并不是一次性用品,甚至还能把已经放出的烟雾重新收回去,但魔女终究没有这么去做。 ——希望你不会让我为选择留下你在身边后悔……希望我自己不会因为自作自受再多后悔一次。 “相信,以及希望……真是两个奇妙的词语。” 剑与花 ================ 升起的红色烟雾是代表危机的讯号——也因此,当刚刚搜查完南厢最后一间地下宿舍堡垒后的优昙,在看到那道宛若血痕的烟柱升腾而起时,甚至直接便是眼前一黑:她很清楚,如果是足以让自家主人陷入危机的敌人,对于自己而言没准根本就是无可战胜的。 尽管当她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赶回罗兰德天坑洞口时,她并没有见到自己预想中的惨烈战斗现场就是——茵黛甚至可说是正优哉游哉地坐在了天坑边缘的石阶上,手中还依旧把玩着那根伤痕累累的古旧烟袋,而且这一次魔女正在吸食着的东西好像是红辣椒。 “主人,您没事?那刚刚的信号是——” “是为了叫你过来汇合,咱们要准备出发了。顺便,南厢居住区里不仅没有敌人,也没有任何一个活物在……我猜的没错吧?” “的确如此,所以说接下来主人要去追击的是……” “……是这样。给我好好听着,也做好心理准备。” 自石阶边重新站起的同时,魔女一边掸了掸自己的上衣下摆,一边以最为简短的话语向优昙解释了刚刚自己这边发生的一切——包括与绘司的联络,以及于大地之中捕获到的信息。 在她整理衣物时,有一个瞬间,优昙觉得自己似乎在主人的上衣内侧看到了某些像是肉质卷须的东西——当然,仅仅是一闪而过的注目并不足以让女仆判断出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乃至于没办法让她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了什么:更何况,从茵黛口中讲出的那些话也足够让她震撼了。 “也就是说,咱们接下来要面对的……无论是什么,都拥有足以,榨干整座基地所有守卫的实力?主人,咱们真的要——” “作为冥泥的使徒……其一,咱们必须去;其二,我敢肯定那家伙绝对不敢用吸收对付咱们,虽说我几乎可以断定他们会拥有其他足以严重伤害咱们的手段。说到底,你以为冥泥仅仅是某种从死者残躯之中提取而出,而且完全无懈可击的魔法泥浆么?如果真的是这样,使用这东西的法术恐怕早就传遍全世界了。” 尽管面罩遮蔽了魔女的面容与表情,但在茵黛开口那一刻,优昙完全能够确认的是,在那张面罩之下一定会有着一张无比认真严肃的脸——仅从眼睛就能看出这一点了。 “主人,为什么——” “如果你能让我看到……足以面对真实的理性与热忱,那我不介意告诉你原因。原谅我的傲慢……如果这真的是傲慢,但无论是冥泥本身还是我知道的一些其他东西,对于如今的世界而言,或许都能算是足以致命的毒药。简而言之,我拒绝把这些东西分享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 “请不要叫我小姑娘,主人。我是您的仆人,不是某个路过的村娘。” ——那是优昙自进入洛尔瓦家成为一名职业仆人起直到现在,第一次以绝对明确的态度,向自己的主人表示拒绝。 “优昙?” “您说的这些对我不重要。您的力量……您的过去能做什么,并不是优昙需要刻意思考的东西,因为作为仆人的我,只需要贯彻您的意志就好。这是您应得的,您救了优昙的命,所以这条命理应在剩下的时光之中为您而活。优昙会尊重您的决定——无论您做出什么决定。优昙相信您会这么决定是因为您认为让优昙知道更多,会不利于优昙对您的服侍。只不过……” 一边说着,身着女仆裙的少女缓缓上前——蓝眼睛看着红眼睛,那其实也是两双年龄相仿的眼。或许茵黛的红眼睛看上去确实要稍显成熟一点点,但也仅仅只是一点点而已。 魔女和女仆的眼神有着一般无二的清澈与疑惑,乃至于稚嫩。 “作为仆人,优昙相信自己不应该仅仅负责执行主人的指令,毕竟您其一没有把优昙变成傀儡,其二也没有去制作一个傀儡取代优昙的工作。主人,优昙愿意与您分担您肩头的任何东西……行李与责任,荣誉与罪责,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对优昙不重要,优昙能看到的,只是主人的肩膀被压得很疼。” ——那一刻,女仆的视野之中,魔女的双眼与她身后的夕阳一同陷入了沉默:下一秒,太阳的光辉就此淹没于地面之下,仿若是为了这污秽的二人创造一片足够阴暗的夜来隐藏自己一般。 “……不必了,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些。就目前而言,我觉得我还没什么问题,但正如你在担心我……有些伤,我一个人自己慢慢来治就够了,心病也是会传染的。” 优昙能够感觉到,魔女在开口的同时,借由身高优势将手放在了自己的头顶,轻轻地揉着自己的头发——那只如同已经死去一般冰冷的手掌或许没有变得更暖,但至少已经感觉不到僵硬了。 “能接受吧,优昙?说实话。” “了解,主人,我会说实话……您关爱仆人的心意优昙体会到了并完全能够理解,但您一个人逞强的样子真是噁爆了。” “你找死!你神经病吗——还是说,你会以为我身上没带香菜籽就治不住你了?!” 下一秒,女仆的整个下半身几乎都在魔女的一踢之下重新被还原成了黑色的泥浆——取代了双腿从女仆的躯干之中生长而出的,则是两个大大的西瓜。 “主,主人——” “三分钟时间给你修复身体,否则别怪我把你丢在这里不管!记得自己追上来!” “是,主人……是。” 眼看着魔女的身影在视线中渐行渐远,女仆的嘴角却浮现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她挥手打碎了自己身下的西瓜,而不出女仆所料,从中迸裂开来的并不是赤红色的瓜瓤,取而代之的则是纯黑色的泥浆。 ——这就对了嘛,主人……开心一点,更活泼一些,这永远都不会是坏事。 在优昙的意志指挥之下,泥浆被重塑为她全新的双腿——而当那浑浊粘稠的液体被消耗殆尽之时,从中显现而出的则是一粒小小的种子。 凭借自己的直觉,女仆在捻起这小小的花种时,也撩开了自己的女仆装前襟——尽管她的躯干依旧还是人类的躯干,然而在左胸之上,茵黛当初挥爪而下之处,留下的则是一个心形的孔洞,仅凭肉眼都能看到泥浆与正流淌在她的身体之内。 那一刻,优昙将双手彼此交叉,轻轻地按在这永不愈合的伤口之上——小小的种子被按入心底沸腾的污泥,而当女仆移开双手时,一朵纯黑色的昙花已然从中绽放而出。 优昙,正如她的名字。 “真好,还好不是西瓜藤。” 一边说着,女仆重新理好了自己的上衣,将那朵永不凋谢的花掩盖在了自己的衣襟之下——剑被握在魔女的手中,而花则被捧于随从的心间,那便是优昙。 仅有一瞬间的美丽,抑或被凝固为一瞬的回忆。 再一次追上自己的主人之后,无论是优昙还是茵黛都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仿若刚刚的交流从未发生过一般,此时此刻的主仆二人仅仅是保持着那份危机当前的严肃与沉默,不仅仅是因为刚刚已经达成了共识,更是为了保持隐蔽。 ——毕竟,就在二人重新汇合后不久,一支看上去就足够可疑的队伍便就此出现在了二人面前不远处。说是可疑,是因为肉眼就能看出这支队伍是由大概十几个身穿黑袍的人类,以及一整队约二十多只罗兰德蚁群的工蚁所组成。 先不谈人类与魔物之间是否存在像这样走在一起的机会,那些本身就没有什么智商的工蚁——按理说,应该仅仅能够依靠同类释放的信息素进行统一行动才对,换句话说就是基本不存在被任何其他物种指挥的可能性!而现在…… “数量是符合我之前窥测到的那些痕迹总数没有错,但是……该死的,他们是靠什么做到指挥工蚁的?!而且抛开这没法解释的一点先不谈,优昙,这些家伙的衣着——” 侧过头时,魔女不出所料地在女仆的脸上,看到了那宛若恶魔一般恐怖的表情——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优昙脸颊皮下的肌肉正剧烈地颤抖着,想必若不是为了隐藏,从她口中必然会发出那咬牙切齿的轻响。 “没错,主人……这些家伙,和屠杀了白叶村的那群人,有着一模一样的衣着……!” “而现在他们也是我的敌人。先沉住气,优昙,如果对方没有什么后续的话,咱们就——” 魔女低声的指挥在那一刻戛然而止——只因于瞬息一刻之前,走在主仆二人前方的奇怪行伍抢先停下了脚步。队列的正中央,身着黑色斗篷,手中还拄着一根银色法杖的魔法师对着他自己的同伴挥了挥手,而当整支队伍重新开始前进的同时,这位魔法师自己却没有再迈出脚步,而是留在了原地。 “我看到你们了,跟踪者……窝在草丛里算什么,不来和我打个招呼吗?” ——低沉而又富有磁性的女声。或许表面上还算得上是友善,然而实际上…… 那一瞬间,茵黛将手放到了腰间的剑柄之上,而优昙也同时握紧了那双尚且稚嫩的拳——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于己于对方都是一样。 黑雾与银冰 ==================== “主人,咱们……” “被发现了。和我来,优昙。” ——显然,对方既然在发现己方二人后的第一时间没有展开攻击,那就意味着对方想要先说上两句什么:虽然无论是优昙还是茵黛都不是喜欢在动手前先动一波嘴的类型,而且二人都没有放过眼前此人的理由,但…… 情报……或者说,她背后那些信息对于己方二人而言的价值,绝对比她本人更大。有机会能试着了解一下的话,何乐而不为呢。 “哼……跟了我一路很辛苦吧?虽然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发现我的,城门守备队中应该不会有幸存者才对。” “的确没有,但别以为你的杀人手法能天衣无缝到让主人无迹可寻的地步——而且,罗兰德地下峡谷里的炸弹,也是你的队伍放的吧?白叶村……白叶村的大家,也是你们杀光的吧?!” 虽然按理说,在会客时女仆应该让自己的主人优先发言才对,但此时此刻的优昙,已经有点忍不住了:相比于事后被茵黛惩罚,她更想要立刻回应那份自己心底翻涌着的仇恨与愤怒——不知是不是同样感觉到了这份心情,那构成女仆四肢的泥浆中,此刻甚至已经冒出了汩汩的气泡,从中喷涌而出的则是同为纯黑色的毒雾。 而相比之下,优昙对面的黑袍魔法师看起来则是理智得多——转过身的同时,女仆甚至听到对方的音调在那一刻有些惊讶地上扬,而那富有磁性的嗓音听上去甚至有种令人害怕的熟悉感,哪怕这连带着兜帽的黑色斗篷完美地掩盖了对方所有的身形与容貌。 “的确是我,不过……白叶村?魔物领域中为什么会有人知道这件事?” “废话,谁让你的人当时忘了确认一下我是不是还活着?!就算洛尔瓦老爷自有他应得的报应,但为了那些被你们屠杀殆尽的无辜者,也为了老爷将我养大的恩情,我——” “等等——你说什么?洛尔瓦男爵……将你养大的恩情?!” 女仆的哭喊被黑衣人的惊愕所打断:像是为了取得优昙的信任一般,魔法师在那一刻甚至挥手撇下了遮挡身形的斗篷,随之显露出的则是一件银灰色的修女服:宛若钢铁一般泛着冷光的布料之上以金色的绣线描绘着彼此咬合的齿轮与发条,而在那漆黑色兜帽被取下时,显露于优昙视野中的,则是一张金发绿瞳的少女面庞——表情看上去或许坚毅,但那份甚至比优昙自己更加年幼的稚嫩却是掩盖不住的。 “你……你是优昙吗?你还活着?” “这张脸——我没看错吧?!大小姐?” 那一瞬间,所有的怒火与泪水一并凝结成为足以令女仆窒息的疑惑——她诚然已经将自己效忠的对象换成了身旁掌控黑泥的魔女,但有关旧主,乃至其家族之中的每个成员,她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尤其是,和自己一起长大……不,几乎可说是被年长三岁的自己带大的那个人。 “那个,优昙……这是你熟人吗?” “史黛拉·洛尔瓦,洛尔瓦家的千金独生女,比我要小三岁……因为我也相当于是被男爵老爷当成女儿养起来的一样,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把她当做是我的亲妹妹一般……” 当魔女转过头来向女仆发问时,优昙已经快把自己的牙都咬碎了——她从未想过那很可能会让自己用一生去追捕的人,竟是她仅有的一位至亲之人。 “六年前,我13岁那年,年仅十岁的大小姐,被男爵老爷强行送到了帝都贝瑞莱特的十字方舟教会大圣堂,成为了一名修女……在白叶村被屠杀时,我本以为,大小姐会是洛尔瓦家因不在庄园而幸存的唯一一人,现在看来,我好像想错了啊……” 一边说着,女仆几乎可说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重新抬起了头,面对着面前此时此刻已经成为一名战斗修女的史黛拉——哪怕对方的表情看上去,相比之下要自然得多。 “为什么?” “为什么……优昙,你不会对于父亲在和什么人接触一点了解都没有吧?萨巴斯……他们是帝国内部的蛀虫与病毒,而感染了病毒的一切都应当被剪除——就是这样。” 一边说着,修女脸上的平静此时此刻终于被一丝涟漪击碎,取而代之的则是不亚于优昙刚刚流露而出的愤怒。 “我不知道对你而言父亲是什么……但我知道他怎么看待我。就算身在边境又怎样?认为这代表着地位的低下,所以不择一切手段谋求地位——所以把他把他的女儿就这样卖给了教会,所以他就去勾结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黑魔法师?作为贵族,却对帝国赐予自己的地位与封地欲求不满……优昙,你觉得这是贵族、是高贵的贝瑞莱特人该做的事吗?” “……不是。话说回来,大小姐你现在应该是教会骑士团的一员吧?” “没错——十字方舟教会护教骑士团所属骑士,史黛拉·洛尔瓦。另外,以后不要叫我大小姐了,加入教会的同时,我就已经失去了世俗的贵族特权。” “好啊,大小姐。” 修女一本正经的介绍,碰上的是优昙那充满讽刺意味的回应。 “虽说如果换做是我在你的位置上,我也不会对把男爵老爷绳之以法这一点有所犹豫……说到底鬼都知道如果没有教会骑士团的努力,贝瑞莱特境内只会有更多的盗贼、欺骗、凶杀与横死。但我想,杀掉白叶村所有根本对这一切不知情的村民——这就是高贵的贝瑞莱特人该做的事了?更何况,罗兰德城的卫兵们,好像也没招你没惹你吧?” “魔物与萨巴斯都是帝国的敌人……敌人与通敌者不配享受一丝一毫的仁慈!优昙,希望你别忘了你的位置,你的这条命都是父亲,是帝国给你的,更何况你也是白叶村理应被消灭的嫌疑者之一!看在一起长大的份上,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但前提是你愿意与我一同前往教会审判庭,为你刚刚所有的言论诚心忏悔!” “够了,优昙,不用再和这女的扯皮了。你或许曾经把她当做过妹妹,但她好像从来……没在意过你的样子?与我一同准备出战吧。” 当史黛拉的双眼再一次回归那份严肃与狂热之时,魔女则是有些关切地靠到了女仆身边:直到刚才,她都很知趣地没有打断这对“姐妹”那和平友好的交流,但现在她显然也不想再克制自己了——然而,女仆回应主人的方式,却是以左臂甚至有些粗暴地当胸一拦,就仿佛她已经忘了所有的尊卑次序一般。 “主人……把她交给我。不扇这叛逆到家的大小姐三巴掌,我就不叫优昙。” 女仆开口的那一刻,就连魔女也被那语调之中的恨意震在了原地——同一瞬间,优昙的右手之中,则是已然多出了一把漆黑色的大刀:尽管从形状上来看,那就像是一把足有两米长的菜刀而已,甚至可说有些滑稽,但无论是魔女还是对面的修女,显然都不会质疑这柄利刃中蕴藏着的威力……以及狂怒。 “史黛拉·洛尔瓦……让姐姐哄你睡觉吧!” 下一秒,女仆的身影已然高高跃于半空之中——那巨大的菜刀被高举过顶,旋即连带着身体的下坠一同当头劈向面前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修女小姐:优昙自己看不到的是,那一瞬间在她自己的瞳孔之中,闪烁而起的也是如同茵黛一般凶险的红光。 “别再醒了,直到你在梦里学会怎么为人处世为止!” “……抱歉,帝国的子民不需要虚无缥缈的梦。” ——乓。 金属与某种更加坚硬的东西在空中彼此相撞,冲击波旋即化作刺耳的声浪——那一刻在女仆的视野之中,史黛拉仅仅是将手中那根银灰色的法杖高举向上,便有一道坚冰构筑而成的墙不偏不倚地阻挡在了刀刃与修女的头顶之间:那根法杖的顶端被雕琢成了一个齿轮的形状,于优昙而言是绝对不会看错的十字方舟教会风格。 “神圣睿智的方舟在上——那由齿轮、活塞与蒸汽驱动的钢机之神,将赐予帝国以钢铁的秩序与无可超越的精密!我等皆为钢机之神的仆役,我等必将在祂的系统之间永远运转下去,高唱颂歌!” 那一瞬间,优昙在史黛拉的冰墙之上看到了裂隙——然而下一刻,迸裂而出的便是晶莹的脆响,以及纯黑色的泥浆。 “而你……背离秩序之人不得钢之庇护,那便就此消逝吧!” “咳——!” 冰墙破碎成为巨大的冰砾,刺穿女仆躯体的同时,更是以低温将伤口之中流动的冥泥尽数冻结——接踵而至的则是一阵冰蓝色的光雨,每一道射流之中蕴含着的都是几乎足以令空气凝固的低温。 “优昙……我很抱歉。不过,如果你真的把我当做妹妹,那就接下我送你的这份礼物吧——永远纯粹的安息与宁静。” 下一秒,冻气于史黛拉的法杖之上凝结成为纯白色的旋涡——修女将法杖放平的同时,以其尖端稳稳地指向了已然被冰封的优昙:那一刻,所有的冻气都在空气之中凝结成了锋锐的冰凌,直至将那法杖武装成为一杆锋锐而又凛冽的投枪。 “——Congratulor.” 修女闭上了双眼——投枪就此被飞掷而出。星光于冰晶之中投射而出的光辉,宛若彩虹……转瞬即逝的炫目,正如更为真实的昙花。 逆刃的骑士 ==================== 光芒——寒冰之中投射而出的光芒,锋锐、纯净、不容一丝一毫的污染与晦暗。 那便是史黛拉自穿上这身修女服起,便立誓以生命去追求之物——若是被温暖所抛弃,那便以更加决然的姿态拥抱寒冰,仅此而已。 “热爱命运托付给自己的一切……优昙,这是你当年教给过我的话吧?我会永远感激你这句话赠予我的毅力与坚韧,在你——” “嘛,别那么严肃嘛,修女小姐……你没必要非得等到她入土之后,再到她的墓前表示感谢。” 下一秒,夜空之中最后一点星光就此消弭无形——女仆被冰封于凛冽的棺椁之中,然而就在圣女的投枪行将贯穿这寒冰之棺前的最后一秒,显现于世的则是当空之上,漆黑色的剑光一闪。 “嗯?” “因为优昙不会死在这里……我保证。” 那一瞬,比夜空更为深邃、比绝望更为炽烈的纯黑就此倾泻而下,在女仆身前化为泛起血色的帷幕:那暗涌之中的魔女高举手中佩剑,宛若挺立不倒的碑——与之呼应,圣女的冰雪投枪却是在那被压抑到极致的暗影之中灰飞烟灭,旋即被吞噬殆尽,就连融化而成的一点水滴都不曾剩下。 “——你知道吗,圣女小姐?你真的让她伤心了……嘛,估计你就算知道也不会有所改变,你们这些教会骑士团的走狗,本质上都是一模一样的恶心。” “闭嘴,魔女,居然使用如此污秽的术妄图抗衡钢机之神的伟光……你有什么资格用那张臭嘴评论我们高贵的贝瑞莱特教会骑士?” “哎呀,真是话里不饶人……不过,如果你想问我有什么资格评论你们的话,死爹拉……啊,不对,是史黛拉吧?优昙说,你是六年前被送到教会的,所以如果我没算错的话,那件事应该发生在你加入教团之前——但是,我觉得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或许还能认出这张脸。” 一边说着,暗流之中的魔女几乎可说是有些恶毒地笑出了声——她以空出的左手看似随意地摘掉了自己的防毒面罩,而不出她所料的是,当史黛拉看到那张惨白色的脸时,几乎差一点便被吓得坐倒在了地上,就连刚刚回到她手中的法杖也在同一时刻颤了两颤,差一点就脱手了。 “你——怎么会?!” “刚刚你给我的仆人带来了一个很大的惊喜……作为回报,轮到我让你好好惊讶一下了。我是茵黛,很高兴认识你……我的后辈。你应该不是教团历史上第三位女性骑士吧?我就不信在你我之间,甚至连一个和咱们一样无知的小姑娘都没有。” “不,不可能——教会有记载以来最年轻的战斗修女,同时也是骑士团历史中第二位女性骑士与最年轻的骑士茵黛……你不是在帝都北境讨伐萨巴斯的行动中战死了吗?!你……你是人是鬼?不,你一定是假冒者!” “抱歉,都不是——我是魔物,是从地狱的下水道里喷涌而出的污泥……至于我身份的证明?看啊,看我的剑,别告诉我你连这个都不认得!” 下一秒,魔女挥剑而下,那柄宽刃长剑就此被狠狠地插入地面:或许优昙并不能够认出这把剑究竟有着怎样的来历,但是对于无比虔诚而又狂热的史黛拉而言,这却是不知在梦中出现过多少次的荣誉—— “教廷御赐的……特务骑士的佩剑……在教会骑士团历史中,仅仅被授予过唯一一位女性成员……我,我在和这个时代教会最杰出的圣徒之一对垒……?” “没错!那就是我,现在你就是站在我的面前!怎么样,能相信了吧?而且现在……我可以评论你口中那不可侵犯的骑士团了吗?至于你口中我的结局,原来铁疙瘩脑袋教会的瞎话只是这么编的啊?还真是没想象力。” 一边说着,自魔女嘴角之中渗出的则是深深的不屑与鄙夷——若是从她曾经历过的那一切出发,或许整个贝瑞莱特境内之中也不会有多少人比她对骑士团的所作所为更有发言权,然而现在……魔女显然也并不是真的想要去大发厥词。 来而不往非礼也——首先,要替自己的仆从在精神层面向对方施以同等的痛苦与怀疑,而接下来,该讨回来的就是…… “嘛,史黛拉·洛尔瓦……该说的想说的我都说完了。怎么样,准备好面对一场毕生难忘的海扁了吗?我建议你呀,还是把手里的法杖先扔到一边,然后好好跪在我面前把屁股撅好比较合适,这样我可以少费点劲不说,没准我心情好了,也能让你少受点皮肉之苦——” “闭嘴!闭嘴啊!你这个骗子……我所敬仰的茵黛大人是为教会献出了生命的圣徒,我绝不容许你这污秽的存在玷污她的名号——如果你真的是她,那就给我在此消失吧!教会骑士团只需要那位曾击溃无数异端的战女神,容不得你这邪恶肮脏的魔女!” 愤怒扭曲成为撕心裂肺的怒吼与狂叫——那一瞬间,圣女所有的矜持尽数撕裂成为狂热与不甘的杂糅,而与之相伴而起的则是已然失却了一切章法的寒风:茵黛能够感觉到,史黛拉的魔力此刻已经在这片重归于璀璨的夜空之下激起了遽烈的旋涡,更有数之不尽的冰凌就此于风中显现成型,旋即砸向被包围在龙卷中央的魔女与女仆。 圣女不容那受自己所敬仰的一切被蒙上哪怕一丝一毫的尘埃——只可惜,茵黛自己则是更喜欢好好欣赏这种人无能狂怒的模样。把美好的东西打碎给别人看,聆听少女心破碎滴血的声音……那是多么美妙的体验?教会的渣滓们……你们不是和萨巴斯一样都喜欢这一套吗?那我就加倍奉还给你们所有人好了,这是你们应得的! “抱歉哦,史黛拉·洛尔瓦……世界与帝国更需要的,不是你们这不容一切忤逆的光,而是更为包容的夜。” 剑被魔女握于手中,而在那座冰棺之内,女仆胸前的花朵也就此悄然绽放——那一瞬间,面具被魔女高高地抛入天空,而与之相呼应的则是自茵黛身边凭空出现的阴影:那是拥有实体的影子,凝结而成的则是诸多看不清脸的人影。 洛尔瓦家的厨师与男爵本人,白叶村村口贩卖柴火的樵夫与曾偷了他斧子的毛头小贼,还有那丢下了斩首巨斧的刽子手与重新拿起武器的懦弱逃兵,手持双枪的魔物少年与蒙住双眼的虫族少女,那咏唱着光焰的松鼠小姐与徘徊在迷惘中的年轻刺客,以及那咏唱着叛逆的轻狂少年与满脑子残酷梦想的另一位大小姐……那都是曾活在这片天空之下的人,溶于泥浆的人,而在茵黛的呼唤之下,他们再一次来到了这片夜空之下,于无边无际的冰刺之前,用手臂搭在同伴的肩膀之上,最终则是在魔女与她脚下的冰棺四周盘绕成为一道凛然而又坚定的人墙。 “跳吧……以欢庆歌咏残酷的世界,以舞步赞美无尽包容的暗!” 冰刺就此深入构成着人墙的每一道阴影:他们的胸口被穿透,他们的头颅被撕裂,他们的关节在伤痕之下发出凄厉的惨叫,然而在他们脚下,更为激烈的碰撞之声则是在这风雪之中激起了昂然的回响——每一个阴影,每一个曾一度远离尘世之人,此刻则是一同用脚步踩出了最为整齐划一的舞步,比暴风雨更加激烈,比希望更加坚定,比绝望更加深沉。 那是属于魔女的美与艺术。 “不……我不承认!我不承认啊啊啊——” “看吧,小家伙……有些东西就是比你,比那所谓神明的秩序更强。” 一瞬之间,魔女闭上了双眼——那一刻,所有的暗影就此迸裂成为一道开天辟地的惊雷,而那扩散开来的冲击不仅驱散了混杂着寒冰的风暴,更是将那呼唤冰风的圣女一同打飞到了更为苍茫的草原深处,不见影踪:破碎的冰凌散落于地,从中萌芽而出的是细碎的雪花,而在下一个瞬间,那冰棺之中闪耀而起的,则是如同鲜血一般殷红的光芒。 “主人……抱歉,我刚刚好像表现得有点丢人了……” “安心吧,我保证那个死爹拉现在受的伤比你更重……至于战场表现,谁都有个第一次嘛,下次打得更漂亮一点就好了。” 寒冰破碎如尘,女仆与花朵一同自那坚硬却又不堪一击的桎梏之中盛放而出——那一刻,魔女伸出手挽住了优昙的脖颈,而女仆的脸上却还依旧有着最后的一分疑惑与不解。 “我明白了。但是主人,可以告诉我吗?您刚刚和大小姐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您真的是教会骑士团的特务骑士?” “我曾经是,但现在我是你的主人,我是魔女茵黛——除此之外,我不是任何人,而且现在也不是叙旧的时候,对不对?那家伙已经夹着尾巴溜掉了……但优昙你还需要休息,魔法对你造成的损伤和纯粹的物理攻击可是不一样的。先回罗兰德吧,我也想和绘司先商量一下下一步的行动,但愿她不会被蚁后为难。” “了解……谢谢主人的关心。” 那一刻,魔女甚至是有些爱怜地揉了揉女仆的发梢——正如茵黛所言,优昙也能感觉到那些被冰刺攻击过的部位,即便现在表面上已经看不到伤口了,但每一次在自己试着调动泥浆时,都会一突一突地跳疼起来,就好像冰碴还在那里阻塞着体内魔力与冥泥的流动一般。 只不过,目前的女仆还注意不到的,则是在她被魔女搀扶着迈出步伐时,茵黛自己那双本应是血红色的双眼,却是于一瞬之间也跟着黯淡了一分:那不是身体虚弱的表现,而是肉眼可见的忧虑与担心。 好了,现在骑士团的那些人已经知道自己在哪了。虽然算是有意为之,但是…… “那个人……会不会跟着出现在我的面前呢?我曾经的仆从啊……” ——当初在招收优昙时,女仆曾告诉过魔女她并非第一次被招收。然而,当时茵黛没有告诉女仆的则是,她其实确实……也不是第一次招收随从,哪怕当年的她还不是魔女茵黛。 宁静之下的暗涌 ======================== 考虑到女仆小姐的伤势,这一次在回到罗兰德城的上方时,茵黛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又一次选择借由死亡蠕虫进入位于地下的城市本身:尽管二人在返回城市的路上不可避免地又一次路过了地下峡谷的入口,但显然此时此刻的优昙也不可能再经受得住穿越峡谷那剧烈的运动量了。 魔女之所以还是选择了经过峡谷口的路线,纯粹只是为了能尽早确认一下城市现在的状况,而当茵黛在那作为入口的天坑边俯身向下观察时,看到的东西则让她与女仆一同松了一口气:原本在地面上向下俯视时基本不可能看得到的暗河水面,此时距离峡谷的顶端……至多也只剩下了大概5到6米的距离。若是换做是峡谷另一段通往城市内部的入口处,这个水位距离暗河河水倒灌仅有一步之遥。 无论如何,那些炸药看起来应该都已经不再是任何威胁了——这样就好。就算无论是初来乍到的优昙还是本就有些天性冷淡的茵黛,都对罗兰德这座立场强硬,乃至于有一点点排外倾向的城市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但是…… 唇亡齿寒的道理,主仆二人一样都懂……更何况,当被夹在帝国和魔物之间时,没有任何一个个体,还敢说自己是能同这“唇”相提并论的“齿”。 史黛拉很强吗?并不。作为曾经的传奇骑士,茵黛很清楚的一点就是…… “别的先不谈。如果仅考虑战斗能力的话,史黛拉·洛尔瓦的个人实力在我的记忆里,在骑士团整体之中,我觉得至多也就是处于一个中等偏下的位置……更何况骑士团的规模现在有多大,咱们谁都说不好。当然了,也别觉得你的主人能被当作是什么传奇骑士,就意味着她有多能打,这背后可是有一大堆战斗力之外的闲七杂八。是这里还疼吧?” “小鹿乱跳”旅馆三层,那个被魔女长时间租用的房间于此时此刻迎来了魔女本人之外的第一位访客:优昙取代了房间的原主人,成为了躺在那张单人床上的唯一一人,而茵黛则是以或许不够伶俐,但至少还算得上是干脆利落的手法解开了女仆上半身的女仆装,随后则是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按压着自己记忆之中,优昙身上那些曾被史黛拉攻击过的部位——在进行进一步处理之前,魔女必须要准确定位优昙身上的伤痕所在,冥泥对外伤几近完美的修复此时反而成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障碍。 “是这里没错……主人您轻点!感觉就像体内包了块石头一样……” “那家伙的冰和普通人直接拿水冻出来的不一样,那是蕴含着冰属性魔力的冰刺,而在击中你身体之后,就算冰刺本身不会造成永久性的物理损伤,但其携带着的魔力,还是会残留在你的体内……就是你能感觉到的异物。” “魔力……可是,魔力不是本就存在于每个生命体内的吗?” 显然,优昙尽管曾经和萨巴斯的法师们混了很长的时间,但她本人却并不是魔法师——至少在茵黛看来,她约等于连一些有关于魔力的常识都不懂。 “冥泥虽然重塑了你的身体,但在你体内,魔力乃至于冥泥本身,还依旧是按照一个正常人类体内的流动方式运转的,而且就算泥是可塑的,当这种流动被外部‘无法排除出体外的异物’所阻断时,它们也不会说像是一个拥有智慧的人一样,不经你指挥就自己绕开这些障碍物,最终必然会影响到身体本身的正常运转。这一点我也无法完全克服……而且很不巧,在遭受到魔法攻击后,那些渗入体内的外部魔力,就是最坚固的障碍物。我已经能做到通过控制体内的泥,让魔力的流动也一同暂时绕开这些部位,从而一定程度上忍受来自魔法的攻击,但即便如此,事后处理一下也是绝对必要的——别动。” 一边解释着,茵黛从身后的床头柜中取出了一只小巧玲珑的铁盒,揭开盖子后显露而出的则是一大把完全由水晶切削而成的利刺,其中混杂着红、蓝、绿、黄、黑、白六种颜色不同的版本:在优昙看来,这些小东西的样式就和在帝国更加常见的木质或是骨质牙签差不多,而魔女则是从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三根蓝色的针,以及三根白色的针。 “火,水,土,风,混沌……或者说熵增,以及秩序。世间万物的生命都是由这六种基本属性的魔力交织而成,而史黛拉所操控的,是由火与混沌叠加而成的冰属性——说是寒属性或许更确切,就是因为这个属性不是用水,而是用火复合出来的,但大家还是都叫冰属性叫习惯了。” 一边解释着,魔女便将手中的六根针一同刺入了女仆身上刚刚已经确认的伤处——那一瞬间,优昙很明显地皱了皱眉,但是还是忍住了没有叫出声来。 “所以现在……对症下药。只要把性质与其相反的水与秩序之力一同注入你的病灶部位,就能够中和掉积存的冰属性魔力。保持这个姿势别动,直到水晶针全部褪色就好……辛苦你了。” 那一刻,正当优昙以为自己再一次看到了主人温柔一面时,魔女随后自腰包之中取出的,则是一把棕褐色的种子:还不等优昙来得及反应,茵黛便将所有的种子均匀地撒在了女仆的手脚之上——下一秒,在冥泥之中魔力的驱动之下,嫩芽几乎是在一瞬之间破壳而出,旋即成长成为四根翠绿色的藤蔓,乃至于更为坚硬粗壮的藤条,牢牢地将优昙的整个身子都结结实实地捆在了这张略有些狭小的单人床上。 “主人,您这是——” “想吃葡萄了。” 一边说着,魔女离开了房间——反手带上屋门时,室内围绕着女仆的便已不仅是光秃秃的藤条,于枝头之上已然绽放出了一串一串纯白色的小小花朵。 想来在自己回来时,这葡萄应该就已经熟了吧?茵黛有些恶趣味地想着——当然,这也绝不仅仅是为了她自己就是。冥泥本身的性质就偏向于混沌,而水晶针中的秩序之力若是有所过剩,可是会对优昙产生二次伤害的……但对于经由她特别培育过的,能够吸收多余魔力的葡萄藤可不会:魔女在自我治疗时,其实也经常会用这些改造过的植物来确保治疗针不会伤到自己。 而现在,旅馆楼下的大堂中,还有更多需要魔女处理的事……比如说,面对绘司。 “小鹿乱跳”作为自警团于罗兰德城实质上的办事处,一般而言永远都保持着喧闹与热闹——更何况,绘司的做饭手艺本身在城里也是排的上号的,就算没有什么事需要找自警团,来这里吃点什么也是罗兰德城诸多魔物都很喜爱的消闲方式。 也所以,当茵黛从通往上层住宿区的楼梯间中重新下到一楼大堂时,也没有为突然充斥于耳边的喧嚣与吵闹感觉到太多的惊讶——直到魔女循着声音,看到了这喧哗之声的来源为止。 “我不想再说第六遍了……自警团必须要参与到对这起事件的处理进程之中,它与我们的一位常驻游荡者息息相关,而作为负责人我必须要确认我的游荡者究竟在面对什么!和一位游荡者的敌对,无异于向整个自警团挑衅,我们为什么没有理由!” 即便茵黛自脱离了教会之后,已经在这座旅馆、这座城市之中居住了八年之久,但在魔女的印象之中,绘司还真的几乎从来没有发过太大的火——老板娘诚然不是软柿子,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给人留下的印象还是很符合她那略显娇小的体型的。 而现在,绘司面前那位显然身体很是强壮的男性虫族魔物,则是正在着着实实地面对着老板娘的不满,乃至于更为压抑的愤怒——虽说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示弱的表现。 “对不起,老板……这里是罗兰德城,是由蚁后大人统治的城市,不是你们头顶那轮欺瞒之月的魔宫,这里我们说了算!就算你们的擅自行动确实暂时解除了城镇的危机,但你敢保证这一切就不是因为你那位常驻游荡者而起吗?八年了,八年前女王就曾经警告过你不要收留她,当年你没听,结果八年之间你觉得她给你带来的麻烦还少吗?!” “闭嘴,我和茵黛的关系不关你事,而且约尘兵蚁长……的确自警团和你们兵蚁军团各为其主没错,但现在我们不是居住在同一座城市中吗?我不认为我策划的行动有任何错误,而且若不是茵黛带来的消息,现在罗兰德城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呢!” “但你的行动已经开了一个先例——一个自警团僭越女王大人的先例,绘司。无论你的行为给这座城市带来了多少好处,法律就是法律,必须得到最公平、最迅速的执行!尤其是,你还是自警团在这座城市的官方代表……你就是自警团整个组织在这里的化身,而你僭越了城市应有的秩序!” “所以呢……我懂了,你们这些本来就看不惯我们的兵蚁,根本就是想趁机挤走我们吧?是因为我们的存在让你们少收了很多保护费吗?千年前的大战怎么没把你们这路人都给灭绝了……” “你……绘司,我警告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一边说着,头顶生有鹿角的老板娘侧过了头——茵黛完全能够看得到,绘司于双眼之中透露而出的,几乎已经是百分之二百的鄙视了:同一个时刻,那位有着健壮男人上半身与蚂蚁下半身的兵蚁长则是直接被气得涨红了脸……哪怕只是在那一个瞬间。 “嘿哟?那你倒是说说,敬酒怎么说罚酒怎么讲啊?” “很简单——女王已经下了口谕,自警团所有成员于明日日出之前,要么自己收拾好家伙自己滚,要么被我们轰出去!在这座城市中,没有什么比女王陛下的权威更值得捍卫的!” “哦,是吗……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独断专行对整个自警团罗兰德分部造成的后果,对不对?我的,一个人的,独断专行?” ——那一刻,像是有意强调一般,绘司甚至在最后的三个词上狠狠地加重了语气:与之相应,约尘的眼中也在那一瞬闪起了一阵诡异的光。和外貌幼小的绘司相比,这位兵蚁长身上的人类部分就好似来自一位饱经风霜的中年人一般,不仅在脸上有着为数不少的皱纹,就连头顶都出现了类似于人类男人中年谢顶的症状。与之相应,他背后的那柄大斧上也镌刻着不少的凹痕,显然是久经战阵的标志。 “没错,你一个人的,独断专行。但后果目前则会波及到你们整个组织!” “那好——老娘不干了!从今天起,绘司不再与自警团罗兰德支部有任何关系,所有她在自警团支部长之位上的所作所为,皆为她个人而非自警团的行为,支部并无任何忤逆女皇之行,现在你们满意了吗?!” “哼……这算是金蝉脱壳么?如果你的陈述属实,那么罗兰德分部其他自警团成员确实不必继续承担责任,包括那位你如此看重的游荡者本人。不过绘司,别以为这就能避开属于你自己的判决!明天日出之前如果再让兵蚁防卫队在城内看到你,别怪我们不客气!” “放心吧,不会碍了你们女王眼的……满意了吧。” 一边说着,绘司有意无意地向前进了一步——作为回应,兵蚁长也同时微微俯下了他那比绘司高大很多的身躯:他将头有些勉强地靠到了绘司耳边,随后说出的话却是让老板娘再一次张大了双眼:当着茵黛、当着所有人的面,哪怕只有她一个人听到了这些话。 “赶快走吧。女王下的命令是让我逮捕你后直接处刑,但你是这座城的恩人,也是我的恩人——就算我可能没办法为你喝彩,但我也一样不会恩将仇报!再去找一座更值得你为之付出的城池吧,老板娘……去吧。” 不光彩的别离 ====================== 显然,自警团的“擅自行动”除去救下了罗兰德这座被深埋于地下的城池之外,还为其带来了一点别样的色彩:比如说,在这里住了将近八年的茵黛也第一次得见的宵禁。 相比之下,反而是一直居住在帝国边境的优昙对如此情景感觉更加亲切:每当周遭边界表露出一点点可能代表着变故的迹象时,村子都会胆战心惊地开启宵禁模式——尽管白叶村的居民们对内一直保持着基本不掺水分的友好和团结,但对外……就不好说了。 不过,对于此时此刻正急着出城的一行三人而言,这反而成了一件好事:至少优昙是这么认为的。对于半小时前才算是勉强恢复了行动能力的女仆来说,能像现在这样,仅仅是和自己的主人以及那位老板娘各自披上一身纯黑色的长斗篷,就能悄咪咪地离开这里,总比打出去好。 当然了,少得了皮肉之苦不代表能逃得掉心理伤痛——尤其是对于那位对这座城感情最深的老板娘而言。 “真没想到……我在这里兢兢业业地小本经营了足有70年,最后却落得这么一个结局。” “抱歉,老板娘……总归还是我们给您找的麻烦啊。而且,您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吗?” “抱歉就免了,我们都只是做了自己最该做的事。至于打算啊,容我组织一下语言。” 茵黛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而跟在她身后的女仆则是侧过了头,有点小心翼翼地向身旁的老板娘轻声发问:有鉴于自家主人看上去就不像是个会好好说话的人,女仆觉得自己有必要……至少是帮着排解一下绘司的心情。 毕竟,当茵黛回到房间后,一边往身上裹着旅行斗篷一边以最快语速向她解释当时楼下发生的那一切时,女仆几乎是整个人被惊得从床铺上摔了下来:她能够预料到绘司必然会因为擅自行动在女王那边吃点亏,但却没有料想到所有这一切来得这么快,这么严苛。 或许也是因为这一份震撼,当茵黛说出她打算追随绘司而去的决定时,优昙更是连半个不字都没有说:那一瞬间就足以让她彻底放弃罗兰德这座城市了,但相比之下,此时此刻的绘司,看起来反而倒是颇为轻松的样子——在优昙看来,这位身材娇小却背着一个行李大包的角人族魔物在侧过头思考时,甚至可说……有点可爱。 “老板娘?” “先继续追击你家主人之前发现的那支队伍,以及那个史黛拉·洛尔瓦……我很在意她夺走数百位魔物的魔力背后的目的,还有她做到这一切的手段本身。既然她在之前阻截你们两个的战斗中,怎么看都不像是把那些魔力投入到了战斗中,那我有理由相信这不仅仅是她出于个人目的采取的行动。” 一边解释着,绘司的双眉都在那一刻皱了起来——那是紧张,乃至于担忧。 “如果以我所知道的最常见的方式,把这个数量级的魔力全部释放成为破坏性魔法的话,可是足以把罗兰德城直接炸没一半多的!我可不相信帝国是为了非军事目的收集的这些。如果他们把这些东西反过来用在罗兰德,以及其他魔物城镇中的话……” “罗兰德。你还在关心这里吗?” 队列之前,魔女几近于不屑的语调打断了老板娘那忧心忡忡的思虑——那一瞬,优昙可以十分清晰地看到,绘司的眼光也跟着黯淡了一分。 “茵黛……” “知道吗,绘司,我在后悔。我就不该在入城时,和优昙说这里是一座比帝国更加宽容的城市。你看看这些家伙是怎么对待你的,你有必要继续再‘担忧’这帮家伙么?” 尽管茵黛在开口时没有回过头,但是女仆完全能够想象得出,自己的主人此时此刻会是什么表情。懊悔,可怜,乃至于一分恨铁不成钢?又有谁能算出感情之中各种成分各占百分之几呢。 “有时候我都为你感觉心疼,绘司。难道你现在还相信这里的人会为你的努力鼓掌?你不是虫族,你是角人族,他们能用信息素彼此交流但你加入不进去,这就足够作为他们想尽一切办法轰你走的理由了,更何况现在还有了这种机会!” “我当然不信,茵黛……但怎么说呢?” 重新正过头的同时,笑容重新回到了老板娘的脸颊之上——恬淡,温柔。 “果然……你也还依旧是个小孩子。做自己该做的事,需要还必须要有别人的喝彩支持着你才能坚持得下去么?你自己不也是一样,孤身一人讨伐萨巴斯讨伐了整整八年嘛。” “对,没错,我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同也会继续坚持下去,但也正是因为体会过我才知道这有多让人难受!绘司,你能对你自己好一点吗?我已经把我生命的三分之一都用来忍受这种感觉了,你……” “你的话,三分之一。我的话,百分之九十——安心啦,我比你早一步习惯了这一切。这是人生常态嘛,经历得多了就看开了,小姑娘。” 那一瞬间,优昙在绘司的眼底看到了比昙花更加璀璨的色彩。 “在离开这里之后,咱们先去继续追踪那支队伍的去向,尽可能解决……至少是探明他们在搞什么鬼,然后我打算直接向基尔巴特大人的魔宫前进。他作为自警团的最高领导人,也见识过很多类似的事件了,我只要回到魔宫,再在总部重新办一次入团手续,应该就能恢复自己的身份继续工作了。” 低下头的同时,老板娘将手有些随意地盘在了脑后——那是饱经风霜的释然,其下掩盖着的是一颗尽管伤痕累累,却也同时不再惧怕任何伤痛的心。 “我们强大,我们团结,躬身为民直至陨落。这是自警团的格言……所以我会坚持。至于这座城市回报给我的究竟是鲜花还是臭鸡蛋,那不归我管。” “——真是傲慢啊,绘司。你这样简直让我感觉有点不值得。” “你会怎么想那也和我无关啦,小姑娘……你也一样哦,要好好坚持你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老板娘的话并不是对着优昙讲的——但那一刻,女仆却是不由自主地将拳放在了自己的心间,那里盛开着一朵本不应存在于世的花。 再一次,一行三人来到了那座通往地上的峡谷入口——奔腾其中的暗河河水,此刻还依旧保持着茵黛与优昙刚刚回城路过地上入口时看到的那汹涌澎湃之相,但对于此时此刻的魔女一行而言…… “高度不够……我都很难再在这种水位上方跳着出去,就更别说优昙这个小菜鸟了。” 仅仅是看了一眼脚下的激流,茵黛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丝难色——当然,优昙也是一样的。 “那个,主人,如果我把手臂变形成翅膀的话,没准可以……试试飞过去?我承认我可能还不是很熟练,但这样至少……” “你觉得可以一试?别逗了,我可不认为现在的你能发挥出足够支持长时间长距离飞行的力量,就算你没受伤也一样……更别说这还会是你的第一次飞行。” “茵黛说的没错,优昙。对你而言,在这里面贴着激流靠自己的力量飞行太不安全了。所以……” 侧过头时,女仆看到身旁的老板娘已经不知何时在头顶戴上了一副略显庞大的头冠——那东西看上去就像是一双更为华丽,也更为沉重的金属鹿角模型,套在绘司自己那略显娇小的角上时,看起来甚至让人有些不放心……哪怕绘司本人的表情里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 “老板娘?您这是……” “我来帮你们出去吧,正好也让你见识一下我压箱底的本事……话说茵黛,恐怕就连你都没见过几次我亲手使用魔法的样子吧?我印象里似乎是只有一次的?” “你把我带进这座城内部的那次。用什么方式进入这座城,就用什么方式离开……真有宿命感啊。” 轻声叹着,魔女也将队列最前方的位置让给了生有鹿角的老板娘,而绘司则是在走上前去的同时,缓缓张开了自己的双臂——那一刻,女仆可以很清晰地在绘司头顶那一对外接的金属鹿角表面,看到层层细碎而又精致的纹路之中闪起了淡紫色的光。 “狭域重力崩坏场,展开——飘起来吧!” 一瞬之间,伴随着绘司低沉的呼告,空气之中荡起无声无息的涟漪——同一瞬间,优昙几乎是立竿见影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就此失去了重量:她试着轻轻蹬了蹬脚下的地面,顿时便像是一个轻盈的气泡一般漂浮在了半空之中,甚至感觉不到引力一丝一毫的痕迹。 “老板娘,这是——这是您的法术吗?” “没错!很棒吧,制御重力的术,接下来只要你们两个一直保持在我的身边,咱们就能沿着峡谷一直飞出去!至于动力问题……” 喜笑颜开时,绘司真的很容易让人以为是一个仅有不到十五岁的小孩——那一瞬,优昙只是再一次确认到了这一点,然而女仆旋即就被同样飘了起来的老板娘着着实实地吓到了。 “用这个就好!我特制的超大号烟花火箭……抓稳我的手,两位!三,二……” 绘司背后的背包打开时,从中飘出的则是一支几乎和她的躯干本身一般粗细的烟花火箭,红白双色涂抹的纸质外壳看上去不仅鲜艳,更是实打实的危险:那一瞬间优昙曾想过要逃离,但在无处着手的失重状态下,她显然逃不出绘司的手掌心……至于茵黛,她根本就没打算逃,而是主动牵起了老板娘的手。 “一……点火!带我们飞向月亮吧!” 引信燃烧的呲呲声,随后则是身后那标志着欢庆的炽烈气流声,以及耳边宛若刀割一般的呼啸风声——那一瞬间,乘上火箭的三人就此飞入了那暗潮汹涌的峡谷之中:他们的身下是深渊,头顶是不可逾越的岩壁,前方仅有看不清去向的目标。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破坏不了老板娘的微笑——包括优昙的,甚至是茵黛的尖叫。 恸哭之钢 ================== 有绘司作为协助,一行三人原本就算不上慢的行动速度,更是直接进一步提升了至少一半:即便在穿过那条地下峡谷之后,飞行已经不再是唯一可选的行动方式,但对于体能本身就远超一般人类的魔女与女仆而言…… “准备下落,绘司。” “了——解!哇,亏你能想到这几乎是在空中冲浪一般的行动方式……吹风的感觉好舒服啊!” 失却了重力的束缚,空气顿时就成为了足以令三人漂浮其中的“海水”,而茵黛以魔力呼唤而出的龙卷风,则是足以令三人腾跃其上的波涛——于夜空之下跃入星光的那一刻,双脚几乎从未离开过大地的优昙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只属于鸟的自由。 没有煤烟气味,没有铁锈污垢,更不曾有过令人窒息的税款与规章——那便是荒野,帝国国境之外广阔无垠的未知世界:或许是因为背负着数百人生命的史黛拉留下的痕迹过于闪腰了,茵黛甚至无需下地便能够感知到那耀眼的光芒,而正是拜此所赐,三人几乎没费多少力气,便再一次回到了刚刚冰之圣女与暗之魔女彼此交手的所在。 当然,茵黛想要的绝不仅仅是回到这里:黑暗想要继续前进,吞噬更多……然后,一并解放那被光与钢铁所束缚的生命,旋即畅饮她心中那杯暗红色的陈酿。 “接近了,已经很接近了——!” 伴随着渐趋高扬的呼叫,猎手越过了黎明之前最后一道山坳——翻过某座无名山头最高处的同时,优昙张大了自己的双眼:再一次,那即将升起的日光几乎刺痛了女仆的双目,而在地平线尽头,更为巨大、也更为壮观的,则是那庞大而又雄伟的阴影。 钢铁铸造而成的车轮与骨架,承载着的是牢不可破的护甲与永远炽热的高压管路——那看上去就像是一列蒸汽机车车头,然而大小却宛若一座小山一般庞大的蒸汽堡垒即便只是在用宛若爬行一般缓慢的速度悠然前行着,却依旧同时发出了狂躁不安的低吼:随之升腾而起的则是烟雾。 纯黑色的煤烟从堡垒最上部的烟囱之中喷涌而出,那污浊的烟尘几乎在堡垒上空形成了一层牢不可破的穹顶——更富有力量的,则是于堡垒前端与两侧眼神而出的诸多炮管。 “不是吧……?!骑士团和帝国军居然……把这东西给开到了国境线外?” 对于曾经在骑士团待过的茵黛而言,她很清楚自己正在面对着什么——贝瑞莱特帝国一向以巨大、雄伟而又致命的蒸汽机械兵器为傲,而这台足有25米高,120米长的超巨大火车头,则是其中最为强大的个体之一,陆地战舰“悚然震撼”。 在魔女那有些久远的记忆之中,这台已经足有超过200年历史的巨大战车几乎就没有过哪怕一次像样的出动——因为这东西,本身就只是作为一个面向帝国内外威胁的震慑手段被创造出来的,其本身的战斗能力与出击成本,已经强悍到了凌驾于大多数常规冲突之上许多的地步……换句话说就是,小打小闹动用这东西过于浪费。 所以,这台绝对堪称是帝国决战兵器的战舰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也就只剩下了一个—— “帝国……想要再一次和魔物全面开战?!怎么可能……据我所知,魔物贸易联盟和帝国之间的商贸往来,好像也没有受到什么阻碍的迹象啊?” “废话。你觉得包括罗兰德城在内,咱们这些对帝国不那么友好的魔物,会能有什么好待遇吗?你对女王对罗兰德城好的时候,那群蚂蚁不也是一样对你好声好气的——大家都是这样的,有用的人会被好生供养着,而一旦有谁没有用了,那自然是赶快消灭掉的好!” 一边回应着绘司的疑问,魔女的嘴角同时露出了一个微笑——残忍,不屑,在优昙看来,那微微露出的牙齿之间,渗漏而出的几乎是全种类负面感情的融合……那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厌恶与恨意了。 “哼……果然,还是你更了解帝国式的思维模式。不过茵黛……你旁边这位女仆小姐,原本也是生在帝国的人吧?优昙,你怎么看呢?” 仿若是在寻求支持者一般,女仆看到绘司转向了自己——哪怕与此同时,老板娘的手却几乎是不自觉地调了调头顶那顶头冠的位置。显然,她其实并不排斥与帝国军交战,但…… “我能明白您可能不会喜欢主人的思考方式,但作为一个曾在帝国生活许久的人,老板娘……我觉得即便想得更残忍一点也不为过。在帝国看来,无论是否友好,魔物最大的价值都不外乎能够带来的外贸市场消费与出产的自然资源……而如果,一部分占据着资源出产地的魔物既不愿意交出手中的资源,更不接受帝国的产品……” “那就要将其消灭殆尽,然后踩在尸体上享用土地与流水……没错。” 对着自己的女仆点了点头的同时,魔女拔出了腰间的佩剑:曾代表着帝国,尤其是帝国教廷内部最高荣誉之一的利刃,现在则是指向了帝国自己最强大的兵器之一,不带一丝一毫的迷惘。 “优昙,绘司……准备战斗吧。其一,这艘战舰在此本就是巨大的威胁,我也建议绘司你之后在向基尔巴特魔王汇报同时报告一下这东西的存在……其二,我能够感觉得到。史黛拉·洛尔瓦……她就在那里面,她带着收集到的所有魔力进入了这艘战舰的内部,然后……!” “怎么了,主人?” “闭眼,优昙……闭上眼。能闻得到吗?生命力本身的香气……正随着那东西本身的烟雾一同弥漫在这附近。先不谈史黛拉当时使用的手段,那些魔力必然也是被用到这艘战舰本身,或是其中装载着的什么东西上了——我必须要查明。虽说200年前设计出来的老东西就算只是改装生命能源动力可能都得用个十年左右吧……没准是里面有什么东西有问题?总之必须要查明!” “必须……吗?” 优昙的双眼在那一刻有些不解地眨了眨——一瞬间,她似乎感觉到在自己的躯干之中有些东西正在渐渐凝聚成形,而这一次做出应答的却不再是魔女,而是女仆另一侧的绘司。 “和她一直以来的目标有关吧。包括对萨巴斯持续的清剿……有些细节或许我还不便多讲,但我能告诉你的一点是,‘吸取生命力作用于己’这种行为本身,就是茵黛一直在追杀的目标之一,因为就连你自己也是……” “别多说了,绘司。准备突入——至少,要给这艘战舰留下点足够深刻的纪念才行!” 打断了老板娘解说的同时,魔女不带一丝畏惧与迷惘地疾冲向前——即使挡在她面前的,是几近不可战胜的钢铁堡垒。 “等等,主人……您要怎么做?就算咱们的身体不怕炮轰,这么冲上去也太——” “——我自有妙计。老板娘,也麻烦你一下了……接近的同时,把周围的重力减弱到六分之一,如果有可能的话尽量再用斥力阻挡一下哨兵的枪弹!悚然震撼主炮的瞄准系统在这种距离下,是不可能锁定咱们这三个人类体型的目标的,只要能冲到战舰侧面外壁上的通风口旁就好!” “通风口……等等,茵黛你该不是打算——” “——我就是那么打算的!拦截来了,掩护我……所有人,跳!” 与魔女那不容一丝一毫质疑的命令相呼应,刺耳凄厉的警报之声自悚然震撼庞大的舰体之中冲天响起,旋即与朝阳一同闪耀在这天空之下的,则是如蝗群一般密集的细碎炮火。 ——茵黛并没有说错,巨舰的主炮之中即便确实有几门指向了三人所在的右舷一侧,但却没有任何开火的迹象,所有的攻击尽数来自于那些如同见缝插针一般安装于主炮阵列缝隙之处的近防火力。 有一个瞬间,一同高高跃起的优昙甚至以为自己即将再一次归于四分五裂,然而比炮弹更先一步展开的,则是以绘司为中心的球形重力场:那透明大肥皂泡内部的一切,都在刹那之间失却了自己几乎全部的重量,而飞袭而来的子弹,则是在接触到这肥皂泡外表面的同时,如同击中了牢不可破的装甲一般,被弹飞向四面八方。 “……你果然一直都是这样。一旦发现禁术再现于世就这么不冷静。” “闭嘴,绘司……你知道原因!” 三人的身影于炮火之中一跃而至比那战舰顶部更高的半空之中,随后则是如同落叶一般优雅地飘飘而下:当身体开始重新在重力的作用下缓缓下降时,优昙也透过那几乎密不透风的炮火,十分勉强地辨认出了魔女所挑选的着陆地点: 如茵黛所说,此时此刻出现在三人面前的,正是一组正高速运转着的风扇阵列,但不同于那正喷吐着浓烟的烟囱,这些开在舰体侧面的换气扇所负责的并不是排出舰体内部的废气,而是将新鲜空气向内抽吸而入——当女仆最后一个在这些换气扇下方的金属脚手架上着陆时,她甚至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被吸进去了。 “着陆成功……主人!难道,难道咱们——要从这种地方进去?!这,这不是会把咱们都打碎吗?就算咱们两个没什么问题,但老板娘她可……!” “不……她才不会这么做呢。你觉得,你的主人在杀人这一点上会是个勤劳的人吗?只要能用更省力的方式,她就不会亲自动手的。只不过,就算现在是敌对立场,动不动就拿出这么残忍的手段……茵黛,你是对杀戮本身有多狂热啊?真让人不舒服……” “没错,让‘人’不舒服——这就是我的目的之一,绘司!好好欣赏吧,我的艺术!” 老板娘的叹息,在魔女耳中听来无异于鼓励她继续行动下去的号角——那一刻,她将手伸向了自己的胸口,留着尖锐指甲的五指旋即深入其中:优昙在那一瞬甚至在自己的胸前感觉到了一阵生疼,而茵黛却只是若无其事一般地,将一颗状若心脏的纯黑色粘稠泥浆团直接……从自己的胸腔之中掏了出来。 “之前那个史黛拉如此不留痕迹地杀了数百人,制造出了我见过的最完美谋杀现场之一——现在,轮到我回敬她了!起舞吧,旋风……!” 气流呼啸而起,将魔女的心脏撕碎成为成团的墨色武器——那一瞬,女仆看到身旁的绘司也不知何处掏出了一张防毒面具扣在了脸上,而在下一秒,这股比煤烟更加沉重,也更为暴虐的黑气就此被换气扇吹入了悚然震撼庞大的舰体之内。 与之相伴而起的,则是魔女抑制不住的尖笑。 “……与我赠予你的泥浆一起,溶解一切吧!嘿嘿嘿嘿嘿嘿……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留下了最栩栩如生的尸体,那我就连受害者的骨头与脑浆一起,溶解成渣给你看!好好看啊!” 冥泥,死亡的具象化——如同水属性魔力会与同自身相冲的火属性相互抵消,与这漆黑色泥浆相对应的,便是生命本身。 “抵消,对抗……直至与万物一同溶解成为虚无!” ——把全舰所有乘组人员用蕴含冥泥的毒气杀光,就能让这大家伙本身停下了……然后,再去找出那些被抽取的生命力究竟被用在了什么地方! 倒错磷光 ================== 自然,对于悚然震撼这艘庞然大物而言,仅仅是其所具备的换气系统,都可说得上是一条可供潜入的进出口——毒气尽数被吹入舰内后,魔女旋即以一阵更为强力的气旋斩断了阻挡在通风口上的旋转风扇,三人便由此突入了这钢铁铸就的堡垒之内。 ——那些被冥泥所侵蚀的舰组人员,究竟会有着怎样的惨相呢?有一瞬间,优昙竟发现是好奇取代了自己心底的惊恐,然而在下一个瞬间再度取而代之的,则是更为深重的怀疑,乃至于迷惘。 “冥泥会直接与生命本身相冲突,因此接触到冥泥的生者,都会在泥浆与生命力接触后所产生的迸裂与湮灭之中走向崩溃……是这样的吧,主人?” “没错,茵黛——怎么,是觉得这样过于残忍了吗?” “不……并不是。” 黄铜铸就而成的管道之中,魔女依旧走在整个队伍的最前方——有时,会有气密闸门自管道某些岔路口处陡然关闭,而茵黛显然也没有打破每一扇大门的意思,而仅仅是就此沿着那有意无意形成的单行道选择了一路向前,连带着优昙与绘司一起。 她从来也没有回过头:自然,也不曾目睹过女仆在听闻自己的回答后,究竟露出了有多疑惑不解的一张脸——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我又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呢?我,我当时明明也还有躯干存留,而且也接触了更多的泥浆啊……” ——就算这残留下来的身躯已然能够像泥浆一样按照自己的意愿随意流动、拆散与拼接也是一样……为什么当时的自己,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崩溃迹象? 自己……到底是被什么法术赐予了这第二条命? 那是一个困扰了优昙许久的问题——尽管她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她自己而言应该没有什么太过重大的意义,但是…… ——主人,你所在意的又是什么……你在追杀的这一切,究竟曾做过什么? 闭上双眼的同时,女仆紧随着魔女的身影,从面前又一个竖直向下开放的换气口一跃而出——此时此刻的她能够感觉到体内的泥浆似乎有些躁动,但也已经顾不上再去考虑更多缘由,也无意再去思考这条有些微妙的路线究竟是不是对方的有意安排了:在气密舱门的阻隔下,三人几乎连一次岔道都没有遇到过,但只管就此闷声向前的魔女…… “做好准备,绘司,优昙……我感觉得到!那些生命能量离这里已经很近了,只要能亲眼看到——” “但好像这里应该,不是这战舰本身的动力部吧?至少按照相对位置来估算,咱们并没有来到烟囱附近,所以说……” 老板娘在最后一个一跃而出的同时,终究还是没能压抑住心底的疑惑:她就此发问出声,而那一刻,已然重新落在地面上的优昙则是随自己的主人一同张开了双眼,看向四周—— 那一瞬,房间四壁之上所有的盖板都同时就此打开,露出的则是足以令晨光照亮一切的巨大玻璃窗——光芒之下,女仆所见到的是一间无比巨大的空旷机库,有着诸多无人的步行者各自停放在应有的位置之中,而在这些机械兵器的缝隙之间…… “这,这是……被捕获而来的工蚁们?” 空气之中,冥泥那特有的腐烂气息几乎让优昙也感觉有些晕眩,而在不远处,数十个几乎与步行者们大小相当的身影,则是正在这由纯黑色钢板铆接而成的地面之上痛苦地抽搐着,嚎叫着—— 那是不知何时被骑士团与帝国军掳掠至此的罗兰德工蚁群。 它们之中的每一只都有着与一般蚂蚁几乎完全一致的形体,只是在它们的头顶,都十分违和地被佩戴了一个金黄色的头冠:在优昙看来,那或许就是令这些工蚁听命于帝国人类的原因所在,然而此时此刻这些魔物则是在无人的机库之中一边打着滚,一边嘶吼着、呕吐着——从口中涌流而出的不仅仅是深褐色血,更有纯黑色的泥。 显然,这便是生者吸入了冥泥气体后凄惨的末路——甚至,有几只或许更强壮一些的工蚁还凭借自己最后的力气挣扎到了机库尽头一扇早已紧紧锁死的大门之前,然而还等不到它们出手去敲打那些冰冷的钢铁,刚刚被呕吐而出的泥,便如同获得了属于自己的意识一般,伸展成为无数污秽而又邪恶的藤蔓:奄奄一息的蚁群先后被泥浆本身拖入漆黑色的怀抱,紧紧相拥,最终形成的则是数十只巨大的漆黑之茧。 “主人,这些魔物也会像我一样——” “别想多了,优昙……你是特别的。这些工蚁的身躯将在茧中被侵蚀殆尽,最终在一阵血肉模糊的爆炸之中彻底告别这个世界——没错,也是舰内所有人类应得的死法!不过,更加重要的是……” 完全无视了优昙与绘司那几乎已经快要吐出来的厌恶表情,魔女几乎是带着一脸狂热的笑,走向了那扇被诸多工蚁视作是最后希望的巨大舱门——如同所有的贝瑞莱特建筑物一样,这扇大门是由厚重而又坚牢的钢板铆接而成,看上去就宛若天国之路门前的铁闸一般牢不可破。 ——而现在,天国之门前迎来的,是自地狱归来的魔女…… “不,不是自地狱而来的魔女。我是茵黛,我——就是地狱!被掳走的生命能量,还有那些脆弱而又可悲的人类士兵……他们就在这里!这扇门的后面!” 下一瞬间,夹杂着腐臭的旋风在这封闭的机库之内凭空而起——那诸多漆黑色的茧,在魔女所呼唤的暴风之中被高举至半空之中,随后…… “给我让开……地狱是无可违逆的!” 啪。啪——啪啪啪啪啪。 先是细碎的轻响,随后则是绵延不绝的爆裂之声——泥浆凝结而成的茧在风的吹拂之下,一个接着一个地撞向那扇冰冷而又坚实的大门,而在那一刻,生有鹿角的老板娘则是彻底承受不住了:她就此跪倒在地,眼泪从她的双眼之中汩汩流出,却是在疾风之中于瞬息之间化作微不可查的痕。 “茵黛……你是个混蛋!混蛋!” “抱歉,老板娘——看不下去的话,闭上眼如何?” “我拒绝!优昙,你也要好好看着,睁大眼睛去看!” 那一瞬,想要去安慰老板娘的女仆,却是反过来被老板娘一把揪住了衣领——显然,绘司的心情已经在看到本属于罗兰德城的兵蚁也一并惨遭屠杀之后濒临崩溃了,但她显然还没有彻底失去理性。 “绘……绘司老板?” “记住这一切,优昙……记下她的现在!然后,再去考虑还要不要接受她的过去!” “我谢谢你的关心,绘司!然后,优昙,给我听着!” 漆黑色的旋风之中,魔女高高地昂起了自己的头——未曾有半分懊悔,更没有丝毫迟疑。 那一瞬间,优昙几乎感觉到自己胸前的花朵在发热,在咆哮。 “主……主人?” “我不需要你与我一同承受任何东西!但于我而言,即便达成目标需要杀光三千世界的一草一木,我也绝对会做——被无知者重新唤醒的灭世之术,必将被我亲手屠戮殆尽……” “哪怕代价是所有无罪者的生命吗,你这肮脏的魔女!!!” 下一秒,比魔女的呼喊更为洪亮的,是那如同金属一般慷锵有力的反驳——钢铁彼此相击,在空气之中卷起了遽烈的波涛,而那在茵黛狂轰滥炸之下也依旧纹丝不动的大门,则是于同一个瞬间迸裂成为诸多巨大的碎片。 那一刻,朝阳就此冉冉升起——优昙可以清晰地看到,在那大门之后的另一间机库屋顶,有着一扇通往战舰之外的巨大天窗:金色的光芒宛若从天而降的祝福,而在那无比圣洁而又无比壮美的光芒正中央,傲然挺立的则是钢铁构筑而成的巨人。 亮银色的装甲之上,有着金色的花纹作为点缀——那结构如同半人马一般的躯体几乎足足有着50米高,犹如神明的化身一般浑身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巨人的左臂之上,配备着铸造成为齿轮模样的巨大圆盾,而右手之中握持着的,则是宛若高塔一般傲然挺立着的巨大长枪。 ——史黛拉·洛尔瓦的声音从那巨人头部之中轰然响起:开口的同时,有一双银白色的金属羽翼自巨人肩头轰然展开,每一片羽毛都是一枚足以烧尽一切的蒸汽动力飞弹。 “斯卡迪舰长,乘员撤离还需要多久?我们还有多少人?!” “还有大概一半的乘员活着,骑士!全员登上救生艇大概还需要五分钟!” “那就好。所有幸存者都登上救生艇后,给我立刻离开这里……回帝国本土!贝瑞莱特还需要你们,不要回头!” “可是,骑士您——” “我来拖住这些恶魔……以这艘老舰,还有这台生命能源试作机‘盖博尔格’!魔女,还有优昙……钢机之神在上!” 枪尖被燃烧生命的钢铁巨人轻轻放平,指向宛若蚂蚁一般渺小的三人:那一刻,优昙几乎想象出了这台巨大钢铁半人马驾驶舱中史黛拉的模样——她在哭泣,和身边的绘司一样。 “为了被你们屠戮的战友,我绝不会让你们再前进一步!胜负!!!” 少女所见的流星 ======================== “屠戮?你还真有脸说啊。” 抢先一步做出回应的并非魔女,而是一路上都基本保持着沉默的优昙——此时此刻,她知道自己也应该站出来说点什么了。 “我们只是扯平了而已,大小姐。说得就好像你们为这些工蚁施加的精神控制还能够解除一样,而且别忘了你屁股底下的机体烧的是什么!” ——当然,她其实并不知道那些工蚁所接受的控制究竟是不是可逆的:毕竟,女仆对于魔法的了解至今也可说是很贫乏,但仅凭直觉,她也能够猜到这位大小姐会选择的手段……而且。 若是面对其他魔物,优昙可是巴不得把自己和茵黛的所作所为之间撇开得越远越好——但在史黛拉面前,女仆显然不需要如此小心翼翼。 确切来说,她觉得那样不值得。 什么?你问原因?那不妨听听史黛拉自己的回答看啊。 “废话……是不可逆的又怎样?魔物只要为人类服务、为帝国奉献价值就够了!优昙,你不是当过仆人吗——仆人有资格和主人闹脾气撒泼打滚还打砸抢烧吗?!帝国教给你的本分你全忘了不说,跑到魔物的领土上倒是和你旁边那个污秽的魔女一拍即合……” 那一瞬间,女仆的瞳孔瞬间随着史黛拉的怒吼同时放大——一半是因为女仆自己对大小姐的怒火,另一半则是出于更为纯粹的恐惧:伴随着史黛拉的怒吼,盖博尔格那高塔一般雄壮的长枪几乎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机体手中转了一个圈,旋即则是以枪头重重地插入了脚下机库的钢板地面。 “我现在就净化你!被你这种人当妹妹看,简直是我的耻辱!” 自长矛之内,凛冽如霜的冻气就此迸裂而出——那一刻,优昙甚至觉得自己差一点就被直接吹飞了出去,然而以最快速度在后方支持住她的,则是一左一右分别来自魔女与老板娘的两只手臂。 “虽然我不喜欢杀戮,但是……” “看到了吗,绘司?这种人和她的属下,不杀才是罪过!撑住,优昙……然后干翻她!” “我会的……一定会的!” ——她还记得自己尚在洛尔瓦家时,那位大小姐冰冷而又有些忧郁的样子:当年的优昙,还不曾敏锐到能够读出史黛拉内心想法的地步,但如果是换做此时此刻的女仆…… “就因为外来的我从男爵老爷那里分到了一点应得的关爱,就因为一切都要靠自己亲手筚路蓝缕的我比只需要等待继承财产的你更加努力……所以,大小姐就要吃贴身女仆的干醋?你怎么不想想男爵老爷当初选择把你送给教会……是为什么啊!” 寒霜将女仆的脚板冻结在地面之上,然而下一步,女仆则是主动切断了几近凝固的脚腕。 ——那一瞬,女仆之中有什么一直在悖动不安的东西,彻底爆炸了。 她仿佛感觉到自己的胸腔之中正有着什么在轰轰作响,而自她肩头喷涌而出的则是宛若熔浆一般炽烈的红:不再是完全来自于茵黛的黑,却也不是原本作为人类时那将冷的血。 “哇哦,这么快就活性化了……优昙?愤怒、悲伤、憎恨乃至于更加纯粹的恶念,这些东西确实能促使泥为你带来更多没错,但是——” “无论如何,主人……优昙,需要能真正让自己不再拖您后腿的力量——足以让这大小姐学会做人的力量!您赐予优昙的力量!” 几近疯狂的嘶吼声第一次自优昙喉咙之中喷薄而出:同一个瞬间,在本能驱使之下,女仆肩头之上最终成型的则是一对形状有些奇特的暗红色翼状物——与其说那是一对通过扑打制造升力的翅膀,倒不如说更接近于一双形状有些古怪的爪子。 “史黛拉·洛尔瓦——” 下一秒,几近纯黑色的火焰自那双翼爪的指缝之中喷涌而出,随之激起的气浪甚至让茵黛与绘司一同打了一个趔趄,而被愤怒所点燃的女仆则是冲入了半空之中,在这钢铁铸就的坚牢之中化作一颗逆向飞行的黑色流星,笔直地撞向钢铁巨人的头颅。 “给我,立刻冷静下来啊啊啊啊啊啊——” “——闭嘴!叛徒,非人,亵渎教会与帝国信条的异端!以神为名……给我死!!!” 巨人那金属铸就的双眼之中映出了优昙纯黑色的身影,随之闪起的则是更为冷酷的光——粗壮的金色光柱就此与圣女的怒吼一同,迎头撞向了扑击而来的黑色流星,而在那光与暗就此交汇之处,挥洒而下的是数之不尽的血滴。 混乱,战争,死亡——光与暗只要还分别存在,世界本身就不会停止出血。只不过…… “呜……咳!” 显然,新生的黑暗之星必然还没有足以凭借一人之力单独抗衡史黛拉,乃至钢铁巨人之中数百人生命之光的集合——哪怕除了史黛拉自己,那些牺牲的魔物士兵之中恐怕不会有哪怕一人真正支持帝国与教会,但那血雨洒落之处在光芒闪烁而起的同时,便一点点愈加接近了优昙迈出脚步之处。 “可恶……还是,还是做不到吗……这种机械,居然——” “你和她的区别在于你不是孤身一人,优昙。” 下一秒,两道更加温暖,也更为包容的射流则是自女仆后方涌起,随后准确击中了她那新生的双翼——那是茵黛手中黑色的暗涌,以及绘司自双角之中投射而出的一道紫色闪电。 “向前……即便双手已然沾满鲜血,也不要输给这除了屠戮之外一无所能的世界!” ——女仆能够听得出,茵黛在说出这句话时有着百分之二百的问心无愧:就连一旁本来就更和平主义的绘司,都没有反驳魔女哪怕一个字:更加炽热的触感,则来自于优昙那双才刚刚成型,便已在剧烈喷射后有了些融化迹象的双翼。 “感觉到了……主人就在我的背后,还有绘司老板……” “当杀戮者从天而降,我们仅有的回应便是以更为坚决的武力将其彻底抹除——或许悲哀,但绝不是错误。有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己总是太过仁慈这算不算是个缺点……” “但现在,重点是击破这混蛋!冲啊,优昙!” “唔哦哦哦哦哦哦哦——” 新生的骨骼与皮肉于断裂之时发出刺耳的惨叫,而与剧痛相伴的,则是翅膀之中那燃烧的更加汹涌的火焰——优昙自己的力量,以及来自于茵黛与绘司的黑暗波动在那一瞬之间凝结而成的是更加叛逆的彗星,而在光与暗交界之处,那洒落的血雨则是在暗涌之下被一点点推向了更高的半空之中。 ——冰冷的光被一点点压回了巨人的头颅之中,伴随着骑士气急败坏的怒吼与此时几乎已经染红整个机库的血红。 “我绝不会输……为了被杀的大家,为了帝国,以及永恒闪耀的秩序与信仰!我,我和盖博尔格都——” “悚然震撼全体乘组人员听令——立刻乘坐2号艇离开这里!我来援护洛尔瓦骑士!” 光芒行将消逝之前的最后一瞬,自机械骑士背后升入半空之中的则是两艘体形更加小巧的飞空艇——显然,这本应是供舰组人员逃离这艘战舰的交通工具,但还没等到史黛拉做出任何回应,其中更为靠近钢铁骑士的那一艘,便以最快速度俯冲而下:目标正是光与暗交界之处即将命中巨人头颅的优昙。 “斯……斯卡迪舰长?!你干什么——救生艇是没有武器配备的啊!而且,1号艇里——” “只有我一个人,骑士……你不能死在这里!快脱出!” 钢铁插入了光芒与阴影之间的缝隙——旋即在一秒之内被捏成了粉末,混入了这场至今未曾停歇的血雨之中:然而,就在这一秒之内,一个和盖博尔格机身本身相比渺小得多的人影便就此趁机从机体背部弹射而出,随后则是被早已久候多时的2号救生艇以下部钢爪稳稳地接住。 “舰长……舰长!我不会忘记你的……盖博尔格的测试已经完美结束了,生命能什么的再去抽就好,只要帝国依旧强盛,只要光芒依旧闪耀——!” 在进入救生艇舱门之前的最后一刻,史黛拉·洛尔瓦举起她的法杖,对准那个还未关闭舱门的驾驶席射出了一枚冰刺——目标则是操纵面板正中央那个赤红色的按钮。 “自爆开关已启动……优昙,你就和你的主人一起,在这里被炸得粉身碎骨吧!” “闭嘴,史黛拉!你以为这就能……” 随着史黛拉本人的脱出,巨人自头颅之中迸射而出的光线也就此中断——几乎不费任何力气,化为流星的女仆便冲到了盖博尔格的头颅之前,同时斩落的则是由手臂变形而成的屠宰大刀:然而,当那机械巨人的头就此滚落于机库地面之上时,打断了女仆的则是骤然涌起的,更为强烈的光。 “糟,糟了——” 2号艇充分利用了优昙分神那一瞬,以最快速度拉起了高度,旋即消逝于天际——而与此同时,自女仆下方机械巨人那如同骏马一般的下半身中,不屈不挠的辉光就此迸裂而出:生命之光,于熄灭前的最后一刻最为闪耀。 不容特异,不留叛逆——直到脱离之前的最后一刻,史黛拉都无比强硬地比优昙要更加闪耀一分,那便是光芒:永远纯粹,永恒纯净的光,与包容万物、吞噬此世之暗水火不容的光。 “可恶,为什么我还是会输给这惨烈之光……史黛拉,史黛拉——” “安心,我的仆人。茵黛的双眼之中,曾目睹更为刺目的冷漠……你将被庇护,而当再度相遇之时,你将凌驾于光芒其上!” ——而在光芒之下最后一片污渍之中,黑暗盛放成为常开不败的花。 “前行之路浸于波涛之里,高傲天使血洗怨怒之地——如是,我辈将于万世之末涂抹新的明天!这是好的……” 悠久时光剧场 ====================== 再一次,女仆所体会到的,是走在死亡边缘的感觉——上一次优昙体会到同样的感觉,还是在她获得这具身躯之时。 当时的她,还根本没有考虑过“冥泥究竟是什么东西”这种问题……然而现在,当她再一次苏醒过来时,可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呜……咳,主人?我,我没事吗……” “如果换做某个并非由泥浆构成的普通小女孩,恐怕现在连灰烬都剩不下……优昙,你变脏了,也变强了,记得之后如果一起睡的话先洗个澡。” 意识恢复之时,正午的阳光刺痛了优昙的双眼——下一刻,那耀眼的光芒便被茵黛投下的阴影所覆盖。女仆可以很明确地感觉到,现在的自己正躺在罗兰德地区那标志性的金黄色草原之上,而除了自己的主人之外,绘司也一样正守在自己的身边。 ——老板娘无论走到哪里,身上都有着“小鹿乱跳”厨房中那扑鼻的香气。 “洗澡?主人,在您体内洗泥浆浴可以吗?” “——好的,看起来她的脑袋没什么问题。绘司你要不要在她身上种点草莓试试看?” “容我拒绝,茵黛,她身上的土腥味一定和你一样大。” 重新从地面之上坐起的同时,那略显有些脱线的欢乐气氛也重新回到了三人之间——同一个瞬间,映入优昙眼帘的则是更远处那座庞大的钢铁废墟:地上战舰悚然震撼那庞大的舰体正中央部分已然多了一个巨大而又狰狞的伤口,仅剩下最后的宏伟还在苦苦支撑着这堆一度危险、一度强大的钢铁没有断为两半。 “好了,主人……我知道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刚才——” “史黛拉·洛尔瓦在脱离机体的同时令那台巨人自爆了,把战舰本身也炸了个大口子……舰艇乘员的幸存者把她带走了,战舰本身的残骸就停在那里。至于你,就感谢我和绘司吧,要不是我们两个在最后一刻合力发动的魔法护盾,你也不会仅仅是被震昏而已。” 茵黛的解说一如既往地简短,然而这一次优昙却无比地确认,自己的主人并没有把话说全——她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臂,冥泥构成的肢体感觉起来一切如常,而刚刚自肩头爆裂而出的那对翼手现在也不见了:但她知道,自己昏迷前经历的一切都不是梦。 “这些……不是重点吧?主人,刚刚我身上……” “这个啊,优昙——” “请告诉我,主人。我不想用我不了解的力量服侍您,而且您当时也提到活性化这个词了吧?那到底是……” 再一次,蓝眼睛看着红眼睛——有一瞬间,优昙甚至看到茵黛的目光在躲闪自己。 “抱歉,你——” “相信一下你的仆人不好么,茵黛?就算她真的……出问题了,你不是还能把她的自我直接抹掉么,怕什么。” 女仆循着打断魔女的声音转过头,却仅仅看到了绘司的背影——那一刻,优昙脑补出的是一张表情极度复杂的脸。 她肯定知道很多有关主人的东西:女仆完全能够确认这一点。但是就像她自己所说的一样,有些事并不是说她知道她就可以乱说出来的,毕竟……当事人是茵黛,不是绘司。 所以说,现在—— “主人,绘司老板娘说得没错。您对我有绝对的控制权,所以为什么您还要担心……我会就此失去控制,破坏您原本的某些考虑呢?同时,如果您是担心我会在知道某些事后动摇的话——” “够了,优昙……不要再烦我了,也不要再继续怀疑下去了,省得你再活性化第二次——我告诉你就是了,不过仅限目前对你有用的部分。” 一边说着,茵黛几乎是如同破罐破摔一般,在开口的同时把自己的佩剑连着剑鞘一同重重地朝着地下一丢——那是优昙从未见过的样子:无论是在女仆得知茵黛曾身为教会骑士这一点之前还是之后,她所得见的魔女对于这柄剑都算得上是爱护有加。 “主人……” “冥泥,我之前告诉过你这不是什么简单的魔法材料……因为,这种东西至少在我自己看来,可以说是有一点点——智能,或者说意识?肯定还不到这种程度,但除此之外我也不清楚究竟还能用什么词……对了,应激反应,应该说是应激反应。” 当魔女背过身时,绘司便来到了女仆身边——她没有说话,仅仅是从背后取出了一个水壶递向优昙:那里面是散发着淡淡甜香的某种果汁。 “我能够明确告诉你的一点就是,冥泥,或者更直接一点说,你现在这具充满冥泥的身体,会与你意识之中的负面感情产生共鸣——这并非我有意为之,而是泥浆本身的固有性质,我自己也逃不开。至于共鸣的结果……你刚才已经体会到咯。” “也就是活性化?” “对。而且……有印象么?在与史黛拉正式交战之前,有没有在心底怀疑或是怨恨某物时,感觉到身体也对这份心情做出了回应?说实话。” 呼应着魔女的质问,优昙将手按在了胸前那朵昙花所在的位置——花瓣似乎也变得比之前更大了一些。 “有,主人……” “那就对了。冥泥就是这样,你的灵魂越是污秽,泥浆就越是会让你变得更强——暂时的负面感情爆发会演变为短时间内的活性化,而过程更加平缓、结果却更加不可逆的则是随时间推移逐渐深化的堕落,从灵魂到肉体一点一滴的堕落。” 那一瞬,魔女的语调却是优昙从未得见的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 “你会因力量变得麻木,变得对生死失去概念,变得不再去爱任何人与任何事,变得漠视自己与目标之外的一切……你会沉浸在空虚与腐烂的泥潭之中无法自拔,刺瞎自己欣赏花朵的双眼,拔掉自己品味世界的舌头,直至成为一具仅仅为了实现目标而存在的空壳——那便是吸吮这泥浆之人必将走上的末路。更加重要的一点是,即便达成了目标,泥浆也会让你永远无法死去。” “主人,那您——” “每一次短时间的活性化都会让这一过程加速,而即便你从此能够完全阻止每一次活性化的发生,也仅仅是让这一切的到来更慢一点而已——别忘了,留给你走上这条路的时间是永恒,所以学着去享受过程吧。你不是和那位大小姐讲过吗?” 魔女的嘴角微微上扬——那是最恶毒的诅咒,也是最苦涩的自嘲。 “热爱命运托付给自己的一切……优昙,现在的你会比史黛拉·洛尔瓦更需要这句话——我本来打算晚点再告诉你这一切的,毕竟在足够你自己发现这些之前,你还能有足够多的时间去享受这个世界本身,然后到时候只要我出手抹掉你的人格,至少你的灵魂还可以像个凡人一样死去。不是心急吗,不是总在怀疑吗?现在感觉如何啊?” “主人!” 以最快速度站起身的同时,优昙拾起了被茵黛丢下的佩剑——剑鞘之上,在那代表着十字方舟教会的齿轮花纹正中央,本应镶嵌着宝石的凹陷之中此时已然仅剩一丝天蓝色的粉末。 “怎么了,优昙?你觉得我在骗你吗?” “不是,但主人,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您可以击碎我的心,但您自己呢?如果真的是这样,您——” “我早就和你说过了,我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帮我分担任何东西。难道你之前觉得我这是自私吗?还是在逞强?你是不是太过高看你自己了?” “不是,但——” “够了。咱们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吧,绘司你也是——你知道这些的时间可是比我这个仆人要早。至于优昙你,如果什么时候觉得承受不住了,死而无憾了,来找我就好,我会把我强行从你这里夺走的死亡还给你的心,然后吃掉你的身躯……保证一点也不剩。” 有一瞬间,看向自己主人的背影时,优昙想要落泪——但终究,战胜了泪水的是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 “那好吧,但愿您到时候嚼我的时候不塞牙。” “塞牙?你以为我会用脸上这张嘴吗,优昙?” “否则又是哪张?人不都是只有一张嘴吗?” “女人有四张嘴哦,小姑娘……而且如果我想的话,我还可以有~更~多~” 那一刻,罗兰德草原上的阳光从未如此灿烂过:以至于会让已经在这里居住了近百年的绘司也感觉,有些过于耀眼了。 “真是,你们真的是心怀黑暗的人吗?茵黛,还有优昙……我看你们干脆改行说相声去好了,保证叫座。” “我谢谢你了绘司,我觉得你找不到比我们两个活得更久的剧场!哈哈哈哈哈……” “是么?就算未来你们必然会超过我,但现在我可是已经比你们都年长至少九百岁了哦——别小看人啊!抱歉,口误,是别小看魔物啊!” 流干眼泪之后,人就会真正成为怪物——但在那之前,至少要先笑够了再说。 毕竟,那最为广阔、最为悠久的剧场就叫做“世界”。 绕不过的墙 ==================== 今朝有酒今朝醉,绝不望杯空流泪——这是茵黛一如既往的信条,而在绘司看来,显然优昙也已经接受了这一点:无论是对于主仆之中的哪一个这都不算坏事就是了,老板娘很愿意去相信这一点。 眼看着走在自己前面那正互相冷嘲热讽着的一主一仆,绘司甚至莫名地感觉到了一阵嫉妒——虽说于她而言,把坚强贯彻到像茵黛一样,用幽默对着命运本身比中指的地步……还不是必须的,但总归而言…… 或许人都是会去羡慕自己没有的东西吧,哪怕并不需要——如此这般地想着,老板娘便也一同轻笑出声。离开罗兰德时,绘司并没有准备第二枚用来代步的火箭,也所以此时此刻的她也只得像是那一主一仆一样,用双腿丈量这片苍茫的草原:出于身材原因,绘司原本一直是不喜欢长距离徒步的,但在那有些阴阳怪气的“欢声笑语”与夕阳的陪伴下,就连那寂寥的草原本身,仿佛也变得可爱了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绘司甚至希望这旅行可以永不终结——只不过,现实并不会让她就这样如愿就是。 ——罗兰德草原上并没有什么足够像样的遮蔽物,也所以当不远处那支黑压压的队伍出现在绘司的视线中时,一行三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进入戒备状态:绘司并不是以眼力见长的翼人族魔物,而优昙和茵黛……冥泥对感官的损害也没有放过视觉。 尽管如此,绘司还是在发现对方的同时,便第一时间辨认出了他们是何许人也——随后,这结论就让老板娘的心情一下子从顶峰跌入了谷底,还是断崖式下跌。 “非常抱歉打扰了你们说相声的兴致,二位……前方有罗兰德的兵蚁群。” 棕黄色的斗笠盔,搭配深褐色的藤甲与手中宛若战旗一般的长戟:那是绘司早已司空见惯的,罗兰德兵蚁的标志性装束,绝对不会有错……毕竟,之前出现在“小鹿乱跳”来找她问罪的那位兵蚁长,穿得就是一身同款的护甲。只是现在—— “虽说在整片罗兰德草原范围之内遇到他们都算不得是怪事,但据我所知,现在咱们应该没有走到他们的巡逻路线上——这不是偶然和咱们迎面撞上的巡逻兵。茵黛……” “我明白——这是冲着咱们来的。应该说是冲着你来的更恰当些吧,绘司?” “谁知道呢……但愿不是。” 眼看着对方正笔直地朝向己方三人所在之处大步走来,无论是茵黛还是绘司自然就没有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退让,而是迈着同样嚣张的步伐迎了上去——至于优昙,她在这种场合下还没有过违逆主人的记录。 只是不同于那更为豁达的一主一仆,绘司则是在没有人看见的角落之中,露出了一丝为难的表情——然而在下一瞬间,所有的一切便被老板娘头顶那双角状头冠投下的阴影所淹没。 ——罗兰德城会派出兵蚁追杀在汇报中应该已经是死人的自己,这也就意味着,约尘他……! “叛徒……找到你们了。以为警备队长一时昏了头把你们送出了城,就能保你们免遭女王陛下的制裁了么?绘司,还有魔女茵黛及其随从——要么向我们投降,与我们一同回罗兰德城接受陛下的审判,要么就直接在此准备伏法吧!这是你们最后一次做出选择的机会!”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虽然于优昙而言,因伤未能目睹之前“小鹿乱跳”大堂中发生的那场争吵这一点,让她此时此刻在这支兵蚁大队之前感觉略微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当领头的兵蚁队长在走上前的同时,一边把一颗血肉模糊的头丢到三人面前,一边大义凛然地下达了最后通牒时,女仆也基本猜到了此时此刻正在自己面前上演的究竟是什么戏码。 那颗头,应该就是…… “约尘兵蚁长……好啊,你们就这么连一丁点沙子都——” “罗兰德城是女王陛下的领土,除了忠诚于陛下的臣民之外,这块土地上不需要任何杂质的存在:服从或死亡,约尘自己选择走上死路,那陛下也只好成全他了——当然,你那些参与了这次叛乱行动的可恶下属也一样已经尽数伏法!对你自己而言,绘司,这是最后一次警告,如果你还想要争取女王大人的宽恕,在死前还能在监狱里见上他们一面,就……” ——那一瞬间,优昙抬起了头:她看到绘司已经不知何时越过了自己与茵黛,在距离那位领头的兵蚁队长最近的地方高高昂起了头:同一时刻,落日消弭于兵蚁大队身后更远处的地平线之下,与那显而易见的怒焰一同铺满天空的,是黑暗之中璀璨的星光之眼。 “夹在两种立场不同但性质一致的秩序之间,果然还是很难受……你说是吧,茵黛?” “别说废话了,绘司——该干什么干什么吧,你先上,打痛快了我再给你收尾。” “——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略显扭曲的高喊于一瞬之间燃烧成为更加失控的暴怒——那是优昙第一次看到绘司如此可怕的模样,以至于女仆甚至在做出迎战准备时,最终也慢上了一拍:相比之下,茵黛则是干脆退到了一旁,把面前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了曾在罗兰德苦心经营了七十多年的老板娘。 女仆才刚刚将自己的手臂重新变化为那柄将将勉强用惯了的屠刀,面前的兵蚁长便已然在一阵比疾风更加迅捷的波动之中,被打飞了足有五米远:甚至还没等他摆好进攻的架势,引力便已然在绘司头顶的双角之间凝结成为一道狂乱的波动,旋即向前迸裂成为一股肆意的怒涛。 而自然,这一次哪怕是老板娘也没有再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心慈手软——恰好砸入了兵蚁大队的兵蚁长在原本整齐的行伍之中立刻引发了一阵混乱,而在上前一步的同时,自双角之间落入绘司手中的,则是一颗几乎已经凝结成为纯黑色的深紫色球体。 借由这双自千年前那场大战时流传至今的头冠,老板娘所能够使用的,是凭借一己之力扭曲重力,或者说引力的术——无论具体用起来是表现成排斥一切的斥力场、令人眼花缭乱的引力扭曲,还是如现在一般,凭空制造由魔力凝结而成的引力源……尽管,那显然已经不仅仅是普通的引力源那么简单了。 “糟了,这老娘们不对劲!兄弟们,赶快——” “叫我老……是嫌我杀你们的理由还不够充分吗,女王陛下的走狗们?!” 如果说之前的绘司已然可以被形容为“暴怒”,现在的她或许就已经只能用“狂怒”来形容了——那悍不知死的兵蚁群在勉强整理好队形后便再一次冲向将双手高举过顶的绘司,迎面打来的则是更为狂乱的气浪:老板娘并不是因为做不到仅仅用斥力波动打碎这些小蚂蚁的外骨骼,才选择仅仅将他们推开的,毕竟…… “这是我从茵黛身上学到的……对最恨的人,就要下最毒的手解恨。至于你们几个——” 尽管才刚刚日落不久,但在那一刻,已然凝聚到比午夜更为深邃的引力球,则是被老板娘猛力掷向了兵蚁大队的正中央——比夜空更加深邃的黑洞并没有直接砸到地面上,而是在兵蚁们的头顶一划而过:然而,由此而生的引力,则是将那些无比忠诚的卫士连带着他们脚下的整块地皮一起牵到了云端之上。 ——只有在足够的高度引爆,这被绘司亲手创生而出的迷你黑洞才不会伤到无辜的花花草草:当然,对于那些被吸进去的可怜虫而言…… “越是靠近事象边界,相对时间就越是迟缓——直至我的一瞬,无限延伸成为你们的永远。能理解吗?你们会有无穷的时间去体会的……” 天穹之下,就连星光也一并在那通往虚空的黑暗之中迷失了方向——在优昙与茵黛眼中,冲入天空的兵蚁们已然尽数被湮没在了那片无可僭越的阴影之中,而同一个瞬间,自绘司眼底闪起的,则是一丝源自上古之时的紫色光辉。 “集束式黑洞炮——爆碎!呼……” 那一瞬间,傍晚时分的星空在宛若开天辟地般璀璨的火花之中重归寂静与温柔——同一时刻,绘司却几乎是整个人仰天向后倒了下去,恰到好处地落在了身后优昙的怀中:鹿角头冠坠落于地,老板娘的后脑则是不偏不倚地枕在了优昙胸前正中央。 “老板娘,这一击真是太……” “太矫情了,对不对?好累……上次用出这招还是在700年前,亏我还记得怎么使——小家伙,快扶我站起来啊!你是打算抱着我继续旅行吗?” “抱歉,老板,我的胸没有主人的那么软——啊!主人我错了——!” 绘司重新自优昙怀中站直的同时,这一次自女仆四肢之中疯长而出的则是一丛一丛的草莓——发芽,开花,结果,最后甚至还被茵黛在来到绘司身边的同时顺手摘了一个吃,整个过程也没有拖到三秒开完,熟练得仿佛经过了千万次排练一般。 “你啊……就是嘴欠。不说其他的了,绘司你要不这次换成我来枕一枕?我保证不会输给我不成器的仆人哦。” “虽说她的大小和你比确实是有点‘不成器’,不过……怎么,你也开始嫉妒自己的仆人了?你也是史黛拉·洛尔瓦?” “我可没有,开玩笑的……说正事吧。刚才的我也都听到了,先不说什么谁枕谁的问题,看起来前往欺瞒之月魔宫的旅行,似乎要暂停一下了对不对?” “如果你们愿意和我一起的话……罗兰德。我得回去把自警团的人都救出来才行,你打算跟着来么,茵黛?” 没有回答——或者换句话说,魔女没有开口回答,而是简简单单地点了点头:就连她身后,依旧被包裹在一团草莓枝之中的优昙,也透过叶子的缝隙眨了眨眼以示肯定。 “很好,这就对了,感谢兵蚁们无私的牺牲,也感谢绘司老板娘送上的助攻,所以现在就回罗兰德去领礼物吧,魔女……还好帝国军的小计划没有给我带来太多意外。” ——不远处,将三人之间一切都收入眼底的高挑白衣女子正轻轻地笑着:幽蓝色的蝴蝶自她身边凭空出现,将她的身影淹没于一片荧光之中,旋即自夜空之下彻底消弭无形,仿若她从不曾出现过一般。 “不该存在于世的人只有你自己,茵黛——亏你还那么在意一个捡来的女孩,以为有她在就能掩饰自己在白叶村外的失败吗?真是有意思啊,我要是她的话,恐怕早就开始怀疑你说过的每一句话了……而且无论如何,我也是时候丢出下一柄斧头了,唔呒呒。” 凝望深渊 ================== 即便太阳已然落于地平线之下,但是在夜空之中依旧也存在着光芒——当魔女一行三人重新回到罗兰德城门堡垒群前时,月光已然将金黄色的草原染上了一层闪耀的银:在这个世界上,每一夜都是完美无瑕的满月,无人知晓这究竟能不能算得上是神明的恩赐。 当然,此时此刻的优昙与茵黛也无心去思考这些无关小事就是:或许是因为之前帝国军的生命抽取攻击所带来的损伤实在大了些,此时此刻的罗兰德城门堡垒群中仅有的一点“防守力量”,也就是不到二十只把守在天坑之前的工蚁而已——在魔女与老板娘面前,这实在算不得是什么障碍。 ……哪怕这一次在绘司的强烈要求下,茵黛也跟着她一起选择了非致命性手段,最终也仅仅是以催眠魔咒将所有的卫兵尽数迷昏了过去。 如同巨人居住在蚁丘之中——或许巨人不会在意为蚂蚁们提供帮助乃至保护,但前提是蚂蚁没有咬坏她的家具与房梁……只不过,巨人终究也没有理由将这些蚂蚁斩尽杀绝。 ——但至少,绘司绝对有理由为了救出自己的同伴……确切来说,下属们,而选择一切可行的手段。 “根据我之前接到的消息,罗兰德的宵禁会一直持续到兵蚁队伍恢复到城门袭击事件之前为止……换句话说就是,今晚城里肯定还是宵禁状态,咱们从地下水道进入城市后,也不需要过度担心会在市民之中引起骚动。” 天坑旁某一块尚且可算是平整的岩石,此刻则是被一行三人当做了一张简易版的会议桌:铺在岩石表面上的是茵黛从某位兵蚁指挥官身上顺来的罗兰德城地图,而正在发言的则是最为熟悉城中道路的老板娘。 “我们的目标是这里,女王宫东侧的罗兰德水牢,城中所有的犯人都会被押送到这里——虽说过会进去的时候可能会有些困难。” “困难?你不是说有宵禁吗,街上连个人都不会有的……如果遇到巡逻兵,再让他们睡下不就好了?”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茵黛……问题在这座监狱本身上。” 一边说着,老板娘将手掌整个按在了地图中那个代表着罗兰德监狱的红色符号上——下一秒,淡紫色的魔力幻影顿时自图中凭空升起,最终凝结而成的则是一个微缩版的监狱立体虚像:不仅仅内含构成监狱主体部分的牢房与围墙,更有三座建制有些奇怪的塔楼以监狱建筑本身为中心,在外围构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 “你可能不知道……监狱外围这三座塔不仅仅是用来监视周边区域的哨塔,同时也是一组强力的魔法结界发生装置,它们支撑起的探测结界足以覆盖整个监狱周边所有管制区域,只有经女王本人委派、持有身份凭证的狱卒,才能够自由穿梭这道结界。” 一边说着,绘司有意无意地咽了咽口水——似乎是有些紧张了。 “这是水牢最致命的防卫机制——一旦结界探测到外部威胁或是内部越狱者,三座控制塔内部总计超过300个的魔法人偶就会被同时唤醒,一方面它们会将闯入者消灭得连渣都不剩,另一方面还会同时处决掉监狱内部所有的犯人以免造成进一步损失……是非常歹毒的防卫机制。先不谈咱们能不能干掉那些人偶,就冲着它们会处决犯人这一点,咱们也绝不能触发结界的警报。” “所以……要从外部就把塔楼破坏掉吗?” “不行。除非咱们三个分毫不差地在同一时刻把三座塔楼一起拆掉,否则警报还是会触发……就算咱们两个可以,但是——” 捕捉到绘司投来的目光时,优昙则是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显然,现在的女仆还没有能够在结界之外远距离攻击到塔楼的手段,更不用说一击必杀了。 “真麻烦。没有别的办法吗?” “有是有的,不过茵黛……还有优昙,多问一句,你们两个应该都不恐高吧?” ——这是什么没头没脑的问题?虽说倒是不难回答,但…… “我不恐高!虽说不清楚主人……” “……开玩笑,优昙。我从不会恐惧任何东西。” “那就好,到时候听我指挥……应该会很刺激的哦。” 一边说着,绘司挥了挥手——影像如同沙土构筑的城堡一般就此崩溃瓦解,而随后那张地图则是被老板娘亲手折好,重新放回到了原主的背包之中:从一旁的天坑向下望去,那条一度波涛汹涌的暗河此时已经重新归于平静,在地面之上甚至连一丝水声都听不到了。 只是…… “准备出发吧,二位……这次咱们还是跳着进去吧,也让我节省一点魔力给之后的突破——茵黛?要出发了,听到了没?” “我听到了,而且跳着进去我也没啥问题,但是——绘司你应该是闻不到的,优昙你呢?天坑里的气味……我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回应着魔女的疑问,优昙也在闭上了眼的同时,用力嗅了嗅那从地下水路之中吹出的风——顿时,女仆便领会到了自家主人想表达的意思。 “闻起来好浓……很恶心的气味,但为什么莫名的感觉有点熟悉?” “浓?为什么我什么都闻不到……茵黛,你不是说冥泥会损害感官能力吗,那为什么你们两个都能感觉浓郁的气味,我却一点都闻不到?还是说……” “但愿是我们两个一起出现了幻觉……但愿。出发吧,绘司——我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做出回答时,魔女的声音听起来甚至已经可以用“咬牙切齿”来形容了——她先于绘司一步跃入了那深不见底的天坑之中,只留下女仆与老板娘在夜空之下大眼瞪着小眼:绘司固然是还在摸不着头脑,就连优昙也一时没能搞清楚,自己的主人这一惊一乍的样子究竟又是因为什么。 ——不过女仆很清楚,至少有一点魔女完全没有说错。 “赶快出发吧,绘司老板……我也有不好的预感。这个味道简直……不,是绝对只能用危险来形容!城里……哪怕和咱们三个没有关系,但一定有什么正在发生!” 不经意间,那由魔女散发而出的负面情绪已经延伸到了女仆的身上——她甚至能感觉得到,在和绘司一同跃入山谷时,肩头那曾经爆出了血翼的所在,又开始疼了起来。 ——尽管如此,当一行人真正重新来到罗兰德那广阔而又大气磅礴的穹顶之下时,女仆眼中所见之物和刚刚在地面上的预感相比,倒并不是那么的危险:偌大的城市之中甚至就连一丝一毫的杂音都没有,仅有寂静与天顶之上那垂荡而下的花束散发出的微光统治着所有的一切。 “感觉真是安静啊……街上也没有行人和兵蚁巡逻队,跟我最初来到这里时很不一样啊,主人。” “是啊,可能是女王陛下把巡逻队都调动到城外去了。” “嘛,主人,那也和咱们没什么关系了——不如说,这是好事才对。” “瞧把你给开心的……” “我又没说错什么!主人也好,绘司老板也好,刚刚都经历了很多战斗了吧?如果可以避免一些无谓的交火,如果刚才我能更加把劲的话……” “你没准就直接活性化第二次了,优昙。怪话就说到这里——停下。考虑到突破结界的需要,最后剩下的这段路,咱们……” 嘴上打断了女仆与魔女之间的闲聊,自绘司手中逐渐扩散开来的,则是一阵紫色的涟漪——比之前用来攻击兵蚁巡逻队的震荡波要温柔得多,但下意识地,优昙却总觉得那是类似的东西。 “你想怎么玩,绘司……而且,能不能具体讲一下你到底打算怎么突破这道天杀的结界?” “啊,我只是觉得在现场做讲解可能更便于理解一些——重力反转场,展开!” ——下一秒,那涟漪便膨胀成为一个巨大的淡紫色肥皂泡:同一个瞬间,优昙则是与自己的主人一同,开始了自下而上的反向坠落,直至与创造出这球形力场的绘一同,以双脚逆向踏在了那被花丛铺满的穹顶之上为止:直到那一刻前,优昙还以为罗兰德城的穹顶就算不是坚硬的石质,至少也会是硬质的夯土,然而实际上,这穹顶的内表面甚至是如同沼泽一般的湿滑粘软,以至于差一点让女仆在“着陆”的同时摔了一跤。 “呜哇,这里的花……” “很香对不对,优昙?据说昙花也很香……不知道这会不会干扰你们之前在外面根据气味做出的判断——不过现在,二位应该能看到远处围绕着那监狱的三座塔了吧?” “看到了。你可以停止卖关子了吗?明明在外面已经拿出了立体影像,就不能赶快——” “拜托,在救人这一点上我可是比你急——长话短说。我不知道当初那位修筑了监狱的女王陛下是出于什么考虑设计的这个结界系统……但现实是,这三道以塔尖为球心向外扩散的球形结界,并不是像我用来抵抗子弹的斥力场一样,探测越过自身边界的入侵者。事实上,触发警报需要的并不是简简单单地越过结界,而是侵入到任意两道结界之间的空间中。” “所以说……” 一边说着,绘司隔着花丛,以左臂指向不远处已然清晰可见的那座城堡一般的监狱建筑群:在优昙的视野中,从上向下看时,那三道彼此相交的结界就真的像是三个正散发着淡淡荧光的肥皂泡一般清晰可见,而监狱的主体建筑则位于三个肥皂泡彼此交错的最中央处——显眼的要命。 显然,这种在防御之余明显还要具备警示功能的系统,是没有必要进行隐藏的,但或许是因为建筑物的阻挡,加之以优昙在来到这座城镇后还从没有哪怕一次自由活动,她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组实际上很是显眼的建筑群——只是考虑到绘司刚刚的讲解,此时此刻的女仆还是不由得也和自己的主人一起眯起了眼,仔细地观察了起来。 “用最简单的话来说就是,除非在同一时刻突破所有的三层结界,否则警报系统就一定会启动——最内部监狱入口所在之处,那个同时被三个结界球包含在内的空间内部其实是没有防御系统的。据说这样种判定方式是为了防备犯人通过掘洞的方式越狱,但对于咱们而言……” “我明白了。监狱建筑最上方,三层结界彼此相交的那唯一一点——你是想从那里越过结界,我说的没错吧,绘司?那里就是这套自动防御系统唯一的弱点!” “很正确,所以咱们也必须在天空中走完这最后的一段路——走吧,目标就在眼前了。” 那一刻,老板娘的表情也再一次认真了起来——和她以黑洞炸碎那整支兵蚁搜猎小队时的表情别无二致。 只是在同一个瞬间,女仆却是有些怀疑地眨了眨眼睛——闪烁着微光的花丛之中,刹那之间有一只由幽蓝色光芒凝结而成的蝴蝶在她的视网膜上留下了明亮的痕迹,旋即消弭无形:然而,每当女仆眨眼时,那流星般转瞬即逝的影像便会再一次闪烁而起,只是愈加黯淡。 “在外面就闻到的那股味道……变重了?不是从监狱传来的,这股气息的来源是——” 她逆着风的来路扭过了头——映入眼底的,是那宛若金字塔一般雄伟瑰丽的女王宫。 渊落 ============== 对于绝大多数防卫系统而言,其有效性都建立在“闯入者对其运作原理缺乏了解”这一基础之上——所谓防外贼不防内鬼不过如此。 在这一点上,罗兰德水牢的防卫结界——确切来说,探测结界也未能免俗:当一行三人完全理解了其运作方式后,想要不动声色地穿过这道防线,需要的仅仅是…… 一次倒栽葱而已,至少对于优昙而言是这样:能够操控重力的绘司姑且不提,她实在无法理解自己的主人是怎么做到在没有丝毫借力点的半空中,做出一个完美后空翻然后—— “……法克。” ——砰。 与城镇之内一样寂静无声的水牢大院正中央,绘司眼看着面前那先后一般无二地将整个上半身都陷入到了泥地之中的一主一仆,感觉自己额头上的汗珠整整掉了十四对半——优昙是还做不到在半空中调整姿态,但茵黛你在空中后空翻了一整圈360度又是为了什么?头该是朝下着地结果还是朝下着地,转了一圈只是为了锻炼身体吗? 反正你们两个也都摔不坏……算了,不考虑那么多了——如此这般地想着,绘司所能做的也就只剩下如同拔萝卜一般,拽着那一主一仆的腿将她们从土中生生拔了出来,旋即带队以最快速度突入了水牢大院东侧那如同一座小型城堡一般的管制栋。 即便真正的囚禁区入口是位于西侧那通向地下水脉的隧道口,但绘司可没有兴趣进去后摸黑把所有的牢房单间都搜上一遍——老板娘很清楚的一点是,在管制栋内部会有一块记录水晶中保存着所有囚犯的信息,但当一行人冲到档案馆门前、突入到这如同一根支撑柱一般庞大的水晶圆柱体面前时,更令三人感觉到奇怪的则是…… “守卫呢?就算自动人偶可以替代活人进行很多防卫工作但是——” “是啊,狱卒也好,自动人偶也好,什么都没出现……虽然省了很多麻烦,但未免也太不正常了。” 迎合着水晶柱前绘司的疑问,茵黛则是直接摘下了自己的防毒面具——在大多数时间,魔女都要戴上这样一幅面具的目的,其实在于帮助和自己面对面说话的人屏蔽掉自己那蕴含着冥泥成分的呼吸,只有两种场合会让她在人前摘下面具:其中一种是忍不住烟瘾想要抽一口的时候,而另外一种则是…… “气味不对劲。不仅之前那股让人不舒服的味道不见了,而且……算了,即便想要验证,也得先找到点什么活物才行。绘司,你确认完你那位二把手的位置了吗?我觉得如果咱们不快一点去地下牢房区找到她的话,没准……” “虽然不清楚是什么让你如此焦躁,但我确实已经找完了……地下三层左翼,第二常规隔离囚室。走吧,咱们——” “先戴上这个。” 老板娘迈出脚步的同一时刻,魔女则是随手从外衣口袋之中掏出了一张备用的防毒面具,随后立刻有些粗暴地将其按在了绘司的脸上——绘司并没有做出任何代表着拒绝或反驳的表示,而是在冲出档案室的同时,以最快速度绑好了面具在脑后的系带。 魔女对于厄运的预感一向都很准——她们就是厄运的化身,自然很熟悉同类的味道。 有了目标之后,再按图索骥找到地下三层的那间牢房就不费事了——更何况在这座名为水牢,实际上也有着至少一半常规牢房的监狱通道中,必要的指示牌也一个都不缺:三人几乎只用了两分钟,便一路小跑到了那间关押着自警团罗兰德支部副支部长的牢房大门前,而随着主动请缨上前的优昙大手一挥,看似坚固的石门也在冥泥凝结而成的刀刃之下瞬间断作两半:至少目前在女仆看来,这泥浆还是一如既往的可靠而又强力。 而随着所有的阻碍就此终告崩溃,久候多时的三人面前最终出现的,则是一片朦胧的黑暗:尽管牢房之中并没有点灯,但无论是在三人之中哪一个的眼中,都能够清晰可见的则是牢房角落中那张茅草床上,正静静横卧着的虫族女性:优昙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头顶生着的羽状触须与背后那状若飞蛾的华美翅膀,只是当绘司先一步想要上前时,却是被茵黛毫不犹豫地拦了下来。 “凉风?太好了,你没——” “别靠近!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生命力,这家伙体内……” “我……还没死,绘司……杀,杀了我……快……” 下一秒,在茵黛眼中本应已是死人的虫族女性,却是颤抖着从那草榻之上重新站了起来——她转过了身,而直到那一刻,优昙才发现在她的眼窝之中已经没有了瞳孔,甚至连眼球都已经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则是…… “咕,咕哇……哇啊啊啊啊啊啊——” 那是优昙所目睹过的,最为剧烈的呕吐——以至于凉风把自己的胃袋与食道也一并吐了出来,然而其中却绝不仅仅是鲜血与内脏:同一瞬间,泥浆几乎是从虫族女性身体上的每一个孔洞之中喷涌而出,旋即在她脚下凝聚成了一片不大不小的泥潭。 那是冥泥,但显然不是来自于茵黛的。 “凉风!!!” “杀,杀了……杀……” “离她远点,绘司!她很快就要不是她自己了——” 魔女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绘司牢牢地控制在了自己的怀中,以免她就此失控冲向面前那已经被污泥浸染了灵魂的可怜人——而同一瞬间,无数由泥浆凝聚而成的触须则是从凉风脚下喷涌而出,旋即彼此缠绕成为坚固而又丑陋的壳,将本就应该是诞生于虫蛹之中的飞蛾再一次封闭到了一个新的茧中。 “涂抹灵魂的颜色,直至将其染成无色的暗……” “没错,茵黛。这就是冥泥……啊,我或许不需要提醒你这些的,但你旁边那位女仆小姐,又对自己重获新生时的模样了解多少呢?通过掏出心脏来夺走对方所有的生命力——这种已然行将就木的术虽说真的一点也不美,但却能够同时让受害者失去意识,以至于感受不到自己被冥泥转化的痛苦,这算不算是某种腐朽的浪漫呢……你说呢,茵黛?” 三分戏谑,三分不屑,外加四分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险——那冰冷的女声就此在这牢房之中凭空响起,然而魔女一行三人暂且也没有空闲再去追溯其来历了:啪啦,啪啦,裂缝就此蔓延于眼前的茧壳之上,直至茧壳本身迸裂成为无数细小的碎片。 身躯重获自由之时,凉风还依旧保持着被封入茧壳前最后一刻的扭曲姿态——然而,在她眼中重新闪烁而起的光芒,则是与茵黛一般无二的红。 “杀……奉罗兰德女王之命!诛杀叛逆者绘司!啊啊啊啊啊啊——” “咳,居然——” 那一瞬,虫族女性只是怪叫着扑向了距离自己最近的老板娘:与优昙的战斗方式一般无二,她在伸出手臂时,将其转换为了一支锋锐的投枪,然而抢先一步替老板娘做出反击的则是魔女本人——茵黛将怀中的绘司随手丢给了一旁自己的仆人,随后则是以腰间的骑士剑瞬间砍出了一刀无可挑剔的拔刀斩。 “但愿还来得及,但愿还能杀得死你……!” “抱歉,来不及了。如果你认为这一剑不足以杀死你旁边那个用同等手法创造出来的女仆,那也就不可能杀死凉风,虽说……” 一刀两断——凉风的身躯在那一刻,被茵黛干脆利落地分割成了上下两半,然而那落在地上的两截残躯,却是瞬间再一次溶解成为了无形的泥浆:翻滚着,沸腾着,喷涌成为一条昂起身躯的眼镜蛇,直至最后再度凝结成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形。 ——防毒面具,及膝的长衣,以及包裹着整个小腿的长筒靴,甚至就连那纯白色的短发与赤红色的眼瞳,都与茵黛本人一模一样,仅有的区别则是外套的颜色:面前这位同样诞生于泥浆之中的女子,却是穿了一身纯白。 “冥泥。若仅仅是与一般的活物彼此接触,这凝聚成为固体的死亡便会与受害者体内的生命力彼此冲突,直至将肉体与灵魂一同抹消于无可抑制的湮灭之中——但如果,是向一具已经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的躯壳之中注入泥浆的话,最终的结果便是完全服从于其创造者的泥浆傀儡:前提是,它们没有像你身边那位女仆小姐一样,在被抽取生命时还被有意保留了人格。” “闭嘴……闭嘴!你不该存在于世的!” 有些讽刺的是,当茵黛再次挥剑斩向面前这从凉风残躯之中昂然站起的白色魔女时,使用的剑技在优昙看来,显然还是教会交给她的东西——那一刻她甚至在那柄骑士剑的剑刃上看到了淡淡的圣光痕迹,不知道是不是魔女有意为之。 然而,对方显然并不吃这一套就是:白骨雕琢而成的长杖凭空出现于白魔女的掌心之中,旋即稳稳地接住了黑魔女气势汹汹的一刀——尽管她和茵黛一样戴着同款的防毒面罩,但在那一刻,她明显在笑。 “不该存在的是你,茵黛……或者,我是不是该用另一个名字称呼你,伊索尔德?果然,白叶村外那一战中你还是吃了太多的泥浆啊,否则……你又为什么要留下这女孩的命,用她来承载那些即将超出你承受能力的泥呢?” “给我闭嘴!特莉丝坦……果然当时是你在背后搞鬼,但我是魔女茵黛!除此之外我不是任何人!!!” “啊,既然你用这个名字称呼我,那我又为什么不能用与之相应的那一个名字称呼你呢……” 下一秒,魔力在黑白魔女之间的空气之中迸裂成为如声音本身一般迅疾的冲击波——茵黛几乎是倒在了身后优昙的怀中,而特莉丝坦却只是向后轻轻地退了一步,仿若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伊索尔德,我亲爱的姐姐大人……好久不见了,你耍小聪明的本事还真是进步神速,但这就是你和亲妹妹叙旧的方式吗?真是冷淡得让人伤心啊。” 罪孽与惩罚 ==================== ——骑士长剑与白骨手杖彼此交错那一瞬间,优昙则是第一次明白了自己得以苟活至今的真正缘由:说到底,茵黛并不擅长表演,而本就擅长察言观色的女仆长更是完全能够确认,自己的魔女主人并不是一个会有兴趣拯救与己无关之人的热心肠,这么描述绘司或许还更恰当一些。 所以说—— “我只是……一个容器吗?” 那一瞬间,女仆轻声开口——她没有祈求任何人回答自己,她知道答案,但她不想听到。 ——因为,至少这样她还可以继续去相信着,作为一个仆人闭上眼睛拒绝周遭的一切,仅仅去拥抱那个“救了自己一命”的主人……或许这样就足够了。 对,没错—— “现在已经明白了这一点吗,女仆小姐……但我还可以告诉你更多。对了,可以问一下你的名字吗?” 牢房尽头,特莉丝坦以杖拄于地,眼角则是再一次眯起了一丝笑意——那是带了几分满足感的笑,看上去甚至会让人感觉到一丝平静。 “优昙。这是我的名字……我是出生在帝国的平民,没有姓氏。你想说什么?” “不,优昙,别听她的——” 那一瞬间,茵黛瞳仁之中那抹血红几乎已经无助得快要变成血泪涌出来了 “那好,很高兴认识你,优昙。我是特莉丝坦……是你身边这个人,你的主人的双胞胎妹妹——至少你可以这样理解,而现在我正式邀请你成为我的仆人,我会按月付工资的。虽说我明白,无论如何你的主人都确确实实地救了你一命,但我想,你是不是还不知道她同时从你这里夺走的是什么呢?” “我知道。” 一边说着,女仆咬紧了自己的牙——那一刻,即便是一旁已经重整好姿态的茵黛与做好了战斗准备的绘司,也没有第一时间主动介入女仆与白魔女之间的对话。 ——有些事,知道不等同于可以随便乱讲……尤其是在真正的当事人开口之前。茵黛很清楚,或许现在自己出头掩盖掉所有一切的事实没准还真的有可能骗过特莉丝坦,但失去优昙对自己的信任的风险,魔女显然负担不起。 毕竟,哪怕抛开感情要素不谈,此时此刻的女仆本身……也和黑魔女一样,是一颗足以炸毁一个国家的定时炸弹没有错,区别则是她的“装药量”要小一些,相对而言“安全性”也就更高一些。 “主人夺走了我的死亡……顺便,我所有的感情与人性也被预支给泥浆了。特莉丝坦,主人和我讲过这些的,你不需要重复第二次。” “那就更好了……正好直接切入重点。优昙,或许你会认为你的主人救了你……确切来说,是给了你第二次作为不死者的生命能够算得上是恩赐,是值得你用一生去报答的事,但就算抛开她夺走死亡这一点于你是否算是好事不谈,在你诞生的同时,你其实已经帮了她最大的忙。” “作为容器……吗?” “是,优昙,很抱歉之前没和你提过——萨巴斯的传闻吸引着我来到了你的故乡,但在进入村庄之前,首先出现迎接我的却是……你们洛尔瓦家的私人卫队。说起来,那是当时由你派遣出来的么?甚至还是在村庄被烧毁之前。” 打断了白魔女的是优昙身旁的黑魔女——她的剑依旧笔直地指向面前的姐妹,然而她那相比较而言会更加锐利、更加冰冷的红眼,则是将视线死死地锁在了优昙的脸上。 “并不是,主人……我没有调动卫队的权限。” “嗯……所以,当时的你应该也肯定不知道,这支卫队首先是不知道靠什么方式找到了我,如同未卜先知一般把我挡在了村落之外,随后在交火时我更是发现,他们是和刚刚的凉风一样,受冥泥操控的傀儡。” “什——” “这是事实,因为是我派他们去阻拦姐姐的。” 再一次,白魔女抢过了优昙面前的话语权——同时,她也摘下了自己的防毒面具:或许是为了表示诚意,但当那张五官与茵黛一模一样,表情中却带着三分媚笑的脸出现在女仆面前时,她甚至觉得有点恶心。 “只不过,姐姐一直都很残忍呢……你们的那些家仆,最后可是一个不剩的全都被姐姐吃掉了呢,字面意义上的哦。” “吃掉……?” “就是把那些可怜人打散、重新转化成为泥浆,吸收成为我自己一部分的意思……优昙。生命抽取与呼唤冥泥——这两种法术本身也都可以被那些人偶所掌握,一旦有人想要这么做,所有的生命完全可以在一个响指之后无可避免地走向同一片深不见底的泥潭,但我绝对不会容许你们真的这么做,特莉丝坦!无论你们呼唤出多少冥泥,我都照单全收,然后……” “然后冒着自己的灵魂崩溃殆尽的风险,为了你一个人的执念创造更多和你这位女仆一样悲惨的存在,夺走她们的死亡以保证自己不先一步被泥浆本身染黑?这就是她真正欠你的那一份,优昙,没有你的话,恐怕茵黛早在白叶村外就会因为多吃了那群家仆身上的泥而直接融化,而她所阻拦的又是什么呢?所有的一切最终还是要尘归尘土归土,更何况……” 有一瞬间,特莉丝坦低下了头——在那双颜色更深的红眼之中,优昙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被压抑到极致的不甘。 “我从来也没说过,我打算收编所有的生命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所有一切都是你主人的一家之言,对不对?就算你过来到我这边,我也保证不会抹消你的人格,除非你自己这么要求。” “——所以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是要告诉我,我既没有必要为了报恩、也没有必要为了什么大义留在她身边。我说的没错吧,特莉丝坦。” 终究,女仆还是对这对姐妹之间剑拔弩张却又几乎容不得外人插嘴的争吵感觉到了厌烦:一旁的绘司甚至干脆掏出了一把扇子,一边扇着风一边像是看着什么家庭伦理剧一般好整以暇……啊不,不怒反笑地盯着面前的姐妹,那架势甚至让优昙感觉有些滑稽。 “没错。说到底——” “说到底你们果然是一个妈生的,说话全都喜欢一边掰开揉碎解释细节,一边拐弯抹角掩盖主题。就为了劝我放弃主人投奔你,所以说了一大堆就为了证明我这么做完全合乎逻辑?你有病吧你,和主人简直一模一样。” “……我谢谢你夸奖,优昙。” 那一瞬间,特莉丝坦的脸已经完全地黑掉了——就连茵黛,也是一样露出了一丝淡淡的苦笑:先不管女仆的嘴是不是有点臭了,这还确实是她们姐妹一如既往的习惯没有错。只不过…… “但现在这不是重点吧?” ——值得纪念的一刻!姐妹二人重逢之后的第一次异口同声,只是这一次优昙也没有反驳罢了。 “的确不是。所以说,我个人的话……特莉丝坦。” “怎么,准备好离开她投奔我的怀抱了吗?与她同行,你的命运之中只会被涂抹更多的凄惨——她从来也不懂得分享,无论是光辉还是阴影,但我能比她更真诚。你会喜欢一个整天拿打哈哈掩盖过去的闷罐子吗?” “的确如此。但是特莉丝坦小姐,可以……靠近我一点吗?” 闭上双眼,随后再度张开时,则是从中流露出了少女楚楚可怜的那一面——或许对于优昙而言,这确实能够算得上是本色出演没错:她的确有足以拿出来卖惨的经历。 与之相应,在茵黛甚至有些惊恐的目光之中,身穿白衣的魔女则是迎着女仆的脚步同时向前:特莉丝坦在优昙面前微微地弯下了自己的身子,甚至还伸出了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优昙的头顶。 “可以的,优昙。你已经受了不少苦吧?现在就尽情在我怀里撒娇吧,好孩子……” “我是你个头的好孩子哦,特莉丝坦——就这么喜欢这种表演方式吗?!” “……额?!” 下一秒,黑色的泥浆与赤红色的鲜血顿时一同飞洒在这牢房之中——优昙仅仅只用了不到一秒的时间,便将自己的右臂再一次转化成为了那柄用得最为得心应手的屠刀:特莉丝坦的身体自腰间被干脆利落地一斩两段,两股效忠于不同灵魂的泥浆之间,似乎并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交融……哪怕都是一样的粘稠黑暗。 她显然不会就这样死去——但那些重新失却了形态的泥浆,却是以最快速度溜进了牢房一角中的下水道。 而在那一瞬间,茵黛几乎傻掉了——优昙不知道的是,身体内部结构早就和常人相去甚远的魔女,在那一刻甚至听到了自己久违的心跳声:而且还是狂跳。 “优昙?你……” “别高兴得太早,主人……我拒绝了她,可不是因为原谅了您。” 阔别许久,洛尔瓦庄园的女仆长终于获得了一个机会,来再一次施展她原本就最为擅长,同时更是最为喜爱的才能—— “曾经我最主要的工作之一,就是为了探明庄园中某些错误的责任人,去惩罚每一个被怀疑的仆从……直到他们开口承认错误为止。我用得最熟练的惩罚工具是蜡烛,鞭子,铁锁,木马,碎颅器和翼型螺钉,但我还用过其他的,也不介意时不时尝试一些新的玩法。我惩罚过男人,也惩罚过女人,但是呢……” 一边说着,女仆凑到了茵黛的面前,随后甚至是有些放肆的挑起了魔女的下巴—— “我还从来没有使用过好奇心作为工具,也从来没有惩罚过主人。伊索尔德的秘密,还有更多有关泥浆,有关您过去的信息……优昙明白,这是您肩头的重担,但既然您执意一人承受一切,做不到像一个拥有仆人的主子一样,让仆人为自己分担工作,那我有义务教您学会这一点。我会留在您的身边,我会用我的好奇心一点一点强奸您的秘密,夺取您的负担,直到您承认对我的不信任是一个错误为止!” ——下一秒,以吻封缄。情色小说里或许会写,两人的舌头“如蛇一般纠缠在一起彼此交融”,而两位心怀黑暗的冥泥使者在接吻时,嘴里恐怕没准真的在字面意义上融合到了一起。 “这就是优昙对茵黛的惩罚。不是对伊索尔德,而是对茵黛的。” 黑色的液体滴落而下——眼看着茵黛那双看上去就充满了无助、惊讶与诧异的眼,那一瞬间优昙几乎感觉自己要被爽上天了。 “憋久了遭报应了吧,茵黛?” “绘司……求你了,别看笑话了,快把她带走——” “我可懒得管你们两个的家事哦。” 有一个瞬间,绘司第一次觉得或许优昙会比那个闷葫芦魔女更适合作为自己的至亲——可能会更刺激一些吧,大概,虽说目前的女仆还只是紧紧地抱着自己的主人而已。 “请允许我和您真正意义上并肩作战吧,主人。而当这一切结束之后,我保证会为我的僭越接受您对我的惩罚。我已经学会享受我自己学到的每种玩法了,不过如果主人有新的想法,我也不会拒——” “——扯够了没,终末之刻就是现在!” ——女仆正欲放开自家主人前的最后一刻,大地之中传来了剧烈的震动:同一瞬间,特莉丝坦的声音则是再一次回荡于空气之中,却不是来源于一行三人脚下的大地,而是自头顶的通道之中悠悠传来,如同在整个都市的穹顶之下激起了剧烈的回声一般轰轰作响。 改变世界的姐妹 ======================== 一秒的时间用于惊讶,随后是三分钟的狂奔,作为点缀的是奶油味的急切——生活如同巧克力,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泥土的芬芳?蜂蜜的香醇?抑或…… “初生于世的清澈……每天都能体会到这种感觉,真的很棒哦,姐姐。” 魔女一行三人以最快速度回归罗兰德城的地面之上时,伴随着特莉丝坦那甚至可说是充满慈爱感的语调,出现在面前的则是—— “哇哦……恶心人的独角戏之后,是蹩脚的小丑排排舞吗,特莉丝坦?好大的阵仗啊。” “一切都是为了妈妈的宠爱……一切都是为了爸爸的期待!” 自下水道深处,魔女再度崛起——而呈现在她面前的,则是不远处那座金字塔般的女王宫就此崩落倒塌的那一瞬间:金碧辉煌的外表被撕裂、击碎,暴露而出的则是摇摇欲坠的泥土与根须:即便粉饰再多的黄金与珠宝,蚁丘终究也只是一座蚁丘而已。 ——那一刻,如流星一般迸裂而出的则是无数纯白色的蚁卵:本应是由罗兰德蚁后产下,繁育蚁群本身的卵,于此刻在半空之中破壳而出的,却是那个让茵黛恨得咬牙切齿的白衣魔女。 “啊……姐姐啊,姐姐。我可以在你的怀里撒娇吗?” 同一瞬间,茵黛则是闭上了双眼—— ——十四万四千个特莉丝坦如雨点般坠落在罗兰德城的每一个角落:旅馆的大门被击碎,民宅的屋顶被掀翻,暴露于空气中的泥浆之茧在同一个瞬间一齐迸裂成为绚烂的碎片,从中站起的则全部都是特莉丝坦,更多更多的特莉丝坦。 “我不明白……姐姐,我们本不该是一体的吗?包容与拒绝,单一与无限……当所有这一切的可能性汇聚于大地之上,在泥浆之中溶解成为无可撼动的永恒之时,这世界过往的光辉也将重现于世,成为新的未来——我们本应是为这垂死之世带来新生的‘人’,可为什么姐姐你……” “啊,那和我没关系啦……如果天塌地陷的话,让个头更高的人顶上去不就好了?我记得你好像比我更喜欢穿高跟鞋的样子。优昙,绘司?你们觉得呢?” 那一瞬间,不要说还什么都不知道的优昙,就连绘司也是跟着女仆的节奏愣了一秒——三人四周,那名为特莉丝坦的人海则是一同将手捧在了胸前,仿若期待着一场约会的小女孩正在男友面前忐忑不安着一般。 “我们……抱歉,主人?您不是聊天时的毛病又犯了吧?到底是想问什么啊?” “这个啊。是想要作为个人生活的现在然后与整个世界一同迎来末日,还是作为大群一部,如同机械钟内的齿轮一般与整个世界一同运转着的未来?这次我描述得够准确了吧。” “那当然是选择第一个了!我还好,主人如果还想要能享受到已经被夺走的死亡,那就只能……” “没错,茵黛。虽然那甚至也会是我逝去之后很久的事,不过如果只是考虑你自己的话……算了。我死后的世界还会不会迎来末日,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毕竟也已经900多岁了,要论活够了也肯定是活够了没错。” “很好。我就知道你们会支持我……” “否则我们还能削你不成?优昙说得没错,你就是爱扯嘴皮子。” 一边回应着,这一次就连绘司也跟着踮起脚尖,尽己所能伸出手敲了敲茵黛的头顶——在老板娘和茵黛的身高差面前,做到这一点并不是一件多容易的事。 “就算你不愿意也不打算把泥浆本身分享给任何人,但你能分享的东西可还有很多哦……遇到什么事都只想自己的原因,你这样可是会得抑郁症的。” “心意我领了,不过担心我自杀的话就免了——这操作难度太大。” 那一刻,魔女面具下的嘴角挑起一个淡淡的微笑——她举起了自己的骑士剑,而同一时刻优昙则是在拿出自己惯用的屠刀同时还配上了一条鞭子,没准是用脊椎骨变成的……至于绘司,将武器戴在头顶的老板娘则是干脆直接摆出了一副准备搏击的架势,哪怕她其实是个魔法师。 “如你所见,特莉丝坦……我拒绝你们那些妄想,毕竟就连我自己都还对你说的这些破玩意搞不太明白呢——虽说直接结果我能预料得到。不就是想要用泥浆吞没所有的生命,然后用你自己的意志取代整个世界吗?” “够了,姐姐……我给你留了时间思考不是为了让你曲解我的!” 白衣魔女的怒吼声几乎撼动了整个罗兰德穹顶:十四万四千根白骨权杖被它们的主人一同高举过顶,自那雕琢得如同蛇头一般的顶端之中,闪起的则是比权杖本身更为苍白的微光。 “你永远有你自己的主意……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肯相信一次你妹妹为你描述的未来呢?甚至就连父亲也——” “我不想再和你啰嗦了。绘司,优昙……一起上。” “没问题吗?如果有可能只是捕获而不是击杀你妹妹的话……” “绘司,没可能。据我所知,她本体没准还在贝瑞莱特帝都呢……这都只是分身罢了。” 一瞬之间,久候多时的剑锋终告出鞘——寒芒一闪而过,那蕴含着魔女自身魔力的刀光则是毫不费力地将面前距离魔女最近的三个特莉丝坦干脆利落地切成了两半。 ——虽然茵黛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这个疯妹妹的具体想法,但至少魔女敢说自己如同了解自身一般,熟知特莉丝坦能做到的那些事:和直接以泥浆作为身躯、所有事都亲力亲为的自己不同,特莉丝坦几乎从来也不会“亲自”驾临任何一个可能有任何危险的地方……毕竟,如果能有无限的泥浆人偶当做自己意志的延伸,那她茵黛也不介意在一座堡垒里宅到天荒地老,但谁让她不是那个类型的呢? “特莉丝坦……如果你想要的是万物于泥浆中不朽的世界,那我所渴求的就是一个能用末日本身杀死我的未来。有你这种麻烦的妹妹和更麻烦的爹,还是死掉更轻松一些啊……” “闭嘴!不许你侮辱爸爸……就算我自己没办法达成爸爸想要的那一切,但是只要有了姐姐的身体,我就——” 那不是光明,而是连颜色都已然消逝的虚无——苍白的雨露就此瓢泼而下,将所过之处的一切洗刷成为了无生气的灰烬:只是就在雨点落在三人头顶前的最后一刻,魔女也就此将那尚且沾着泥浆的剑尖插入地面。 “……我从来不知道你说话还这么骚的?还是说,连一具溺死在泥潭中的尸体你都不放过吗?” 被斩杀的特莉丝坦在那一瞬再度液化成为无形的泥浆,旋即重新凝结成为三人头顶遮风挡雨的小小穹顶:那苍白的雨滴仅仅是接触到泥浆后,便毫无抵抗之力地溶于这包容一切的暗,仿若魔女自己张大双臂迎接久候不至的死亡。 “你——” “哦,怎么了?我又曲解你了?是的,我故意的,你能把我怎么样?就知道蹲在帝都堡垒最深处和人偶玩过家家的小妹妹,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自闭呢?会想到让所有人都成为你,还不是因为你根本就一直是孤身一人,所以想象不到还有别人的世界有多美?” “你误入歧途太深了,姐姐……不谈能力,父亲既然赐予了咱们不朽的身体,那就不是为了让咱们浪费的!给我醒过来啊!” 怒吼声中,中雨逐渐变成了大暴雨——魔女那刚才还尚且能够支持得住的穹顶之中,立刻便应声出现了几道细小的裂纹,甚至有几滴纯白色的孤寂之泪就此滴落到了魔女脚边,旋即凝结而成的则是如同手指一般大小的特莉丝坦,对着茵黛几乎可说是痛苦地大声喊着。 “凭什么……凭什么把所有一切都甩给你的妹妹?这明明是你自己的职责……是你自己的命运啊!” “哦,我可去他妈的命运吧。” 下一秒,茵黛抬起自己的靴子跟,狠狠地踩碎了那小人的屁股——然后才是腰肢与上半身,以及那个比指甲盖还小一分的头:与此同时,茵黛却是再一次摘下了自己脸上的面具,随后更是无比霸道地一把将身旁优昙的脸扭转到了自己面前。 “主人?您这是——” “有这么长的时间,直到末日为止的时间,还过得那么严肃干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手泡妞,你不喜欢只是因为你没体会过吧?别说咱们还都不是,就算咱们真的是魔王的女儿,想过更普通一点的生活又有什么错误呢。” 一边说着,像是为了刚刚优昙的“反叛宣言”打算扯平一城一般,魔女毫不顾忌地吻上了女仆的嘴唇——随后甚至还轻轻咬了咬优昙的耳根,显然她也是有意做给特莉丝坦看的……哪怕在优昙看来,主人的目的似乎并不是那么单纯。 “告诉绘司,用能打出的最狠一发给我用力炸女王宫的残骸,争取什么都不剩。特莉丝坦的精神力不足以同时控制所有的这些傀儡身体,当她专心在我这边时,只要咱们分开行动,我就可以掩护你们!和我说再见吧……” 那是优昙在自己被茵黛亲手打飞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不经女仆自己思考,她的四肢便在一瞬之间变化成为一组如龟壳般护住整个身躯的盾牌,就连绘司在魔女的一推之下被包裹在了这漆黑色的“仓鼠球”之中:下一秒,旋风再一次于女仆与老板娘脚下凭空而起。 半空之中,她能感觉到那些本是四肢的盾牌被那白色泪水击中时刻骨铭心的痛——对于优昙而言,这几乎是久违的感受,而这痛感本身似乎也并不像是由外伤而来的痛苦,反而更像是把某种极度负面的感情直接透过手臂打入了胸腔一般,钻心地疼。 “再见?主人你这是……” “嘿嘿,我很帅吧!尽管让我那个死宅妹妹去羡慕一下好了!” 落地之前,女仆留在半空中的关切则是又一次撞上了魔女那可说是致命的冷幽默感——直到重新站稳脚跟、将四肢变回原状之后,女仆才终于发现,自己的主人并没有说错:不知是不是巧合,她与绘司着陆之处正是“小鹿乱跳”那五层楼高的建筑楼顶,而脚下几乎已经茫茫然化作一片纯白色海洋的特莉丝坦们,还真的没有第一时间腾出力量来追击自己。 不仅如此——女仆甚至看到有不少在这人海边缘处的傀儡身体,就仅仅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瞪着前方而已:看起来,特莉丝坦的控制能力还真的没有强到她自己预想的那样,而此时此刻…… “我刚才也听到了……茵黛希望我轰炸女王宫是吧?” “是,老板。虽然主人没来及解释,但是——” “该死……!现在也容不得再纠结了,茵黛——你也想再睡一觉吗?但是优昙……!” “额……绘司老板?” 一瞬间,绘司咬紧了牙关——那一刻,显然正有着什么在啮咬着她的心尖,但之前曾吞没了一整支兵蚁巡逻队的紫色光球却是毫不迟疑地再一次于老板娘手中凝聚成形,这一次自球体中发出的光甚至比之前那暴怒的一击更加闪耀。 “没什么。做好准备接住我……!” “知道知道,我已经在您身后就位了……唉。” 不同于绘司的严肃与认真,优昙却几乎是带着一脸不情愿地,在老板娘身后站直身体的同时,挺起了自己的胸——总不能让老板娘在这次打完黑洞炮之后再躺倒在地吧?哪怕这栋旅馆本就是她的东西,但…… “找到你们了,别想搞小聪明——” 下一秒,二人身后通往建筑内部的楼梯口中传来了特莉丝坦的声音:同一时刻,绘司则是以自己最大的力气将那更为庞大的光球径直推向了远处的女王宫—— “——集束式黑洞炮,发射!” “糟了,那里——” “……爆碎!” 当那紫色球体如雷光一般击中女王宫倒塌的塔尖之时,整座庞大的残骸都在同一时刻被连根拔起——夯土被绞碎,金色外墙被一片一片碾压成粉末,最终暴露在外的却不仅仅是惨死于其中的罗兰德女王与她的眷族,更有…… “那是……通信水晶?!但这个形制是帝国的才对——呜!” 纯白色的杖尖刺穿了女仆的右胸——她用最后的力气将手掌挡在了特莉丝坦的武器与绘司的后背之间,而在视线中那颗通讯水晶被黑洞碾碎成为粉末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了。 “失去用于传递魔力波动、远隔操作泥浆的水晶终端之后,特莉丝坦……你就什么都不是了,虽然估计现在你应该也听不到我们的话了。没事吧,优昙?” “只是被刺穿了而已,没什——” 回过头看向身后的特莉丝坦时,女仆的声音就此凝结在了半空之中—— 身后,白衣魔女的分身已然瞬间重新崩溃成为一团纯黑色的泥浆:旅馆楼下,遍布全城的那十四万四千个分身也是一样。粘稠的漆黑色波涛只需一瞬,便淹没了整整一座城市——在这一般无二的漆黑一片之中,茵黛的身影早已找不见了。 “尽管接下我的礼物吧,姐姐……就算你自己不愿意。” ——贝瑞莱特帝都城下最深处的棺椁之中,始终沉睡着的白衣女孩在梦中甜甜的笑了:在她身旁的空棺之中,写着“伊索尔德·普利斯坎”的铭牌清晰可见。 “黑色的英知……冥泥的真理。接收足够多的污秽之土后,你一定能体会得到:泥会替我向你问好的。唔呒呒……” 静静的大河 ==================== 一瞬间,优昙甚至觉得自己见到了真正的世界末日——大地液化成为流动的深渊,而那由人所创造的一切则无不在这淤泥之中溶解、崩溃,宛若小孩子的纸飞机落入奔涌的瀑布。 或许这就是主人在全力阻止的景象……就算她也是冥泥的使用者,但她绝不会想要整个世界都变成一个巨大的泥潭——那一刻,优昙甚至是有些不着调地想到了这些和“立刻找到茵黛”相比,距离要遥远得多的事:也许这就是主仆之间的相互影响作用吧。 当然,至少和自己的主人相比,优昙有自信能用更快的速度把思路从另一个世界之中拉回到现实,而非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只不过,有些难题也并不是单纯调整一下思路就能解决的,比如说…… “混蛋,我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她明知道会是这种结果!看到她了吗……哪怕是一点点的痕迹也可以!” 凭借自己操控重力的本事,此时此刻的绘司自觉地帮优昙插上了一对翅膀——有一瞬间,女仆曾想过去试着再次呼唤之前对阵史黛拉时背后生出的那对血翼,但终究什么也没有发生:更加亟待解决的问题则是…… “我可做不到在一片黑芝麻糊海里找到一个小煤球……!” ——无论是在白里寻找黑还是反过来,都不是什么过于困难的任务:但如优昙自己所言,她根本做不到在一片漆黑之中找到同为暗影的主人。诚然,茵黛的肤色是在这片黑海中绝对无比显眼的苍白,但问题在于…… “更何况,我怀疑主人是溶于冥泥的!她本人就是由泥构成的,所以说……” “……你怀疑得没错,于我、于茵黛而言这种东西并不是意外情况,但问题在于——优昙。还记得刚才特莉丝坦提到的话吗?关于你……得以幸存的原因。” 透明的反重力肥皂泡中,优昙所唯一能够紧紧握住的就只剩下了绘司的手——当她开口时,女仆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着:她就像是在害怕自己即将说出的东西一样,仿佛那些字句会咬舌头。 “是说……主人承受不住更多的冥泥,所以把一部分泥浆分给了我,给自己减轻负担——是这个意思吧?” “我事先说明,有关冥泥我知道的也不算多……茵黛和我明确提过的东西真的很少,但她至少明确告诉过我一点就是,这种东西所谓‘剥夺五感、侵蚀灵魂’的原因所在。” 继续说下去之前,生有鹿角的老板娘轻轻地闭上了自己的眼——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在开口前,先审视一下自己即将说出的话会不会过于冗余。 “人的灵魂本质上也是拥有意志的生命力……或者说魔力,而我们每个人之所以性格迥异,就是因为‘灵魂的颜色’,也就是生命中六种属性魔力的配比,是因人而异的——当然了,这种差异更多来源于后天的养成。” “而冥泥……” “其一,虽然茵黛总是喜欢把冥泥当做什么死亡的象征,但这只是她的说法而已……我个人认为,从生命力构成角度来看冥泥也是生命,只不过是一种与人类和魔物都完全不同的生命:绝大多数情况下,当冥泥与其他生命相遇时,就会在同化对方身体的同时,试图用自己‘生命的颜色’涂抹对方——不仅会涂抹掉对方的人格,而且如果对方的生命力没有虚弱到一定程度时,还会使其身体也在剧烈的排异反应中崩溃。当然如果能够避免身体崩溃,最后得到的就是一个被冥泥侵占了灵魂,最终身体也将被同化为冥泥的人偶。” 一边说着,绘司甚至抽出时间摸了摸优昙的头——怜爱,乃至于长辈对后辈的期待与托付。 “而你,以及你的主人她自己,则是在人偶的基础上更为特殊的存在——没错,你们是同类,如果你想的话她就是你的未来,因为你知道,有种门槛并不算特别高的黑魔法叫精神操纵……俗称洗脑。本质上,这也是通过魔力改写他人灵魂颜色的术,只是不会同时为其赋予冥泥所带来的身体变化,而且还是能够解除的……而你和茵黛之所以没有因泥浆而失去自我,就是因为在肉体生命力被抽空、完美转化为冥泥人偶之前,你们的灵魂就被以类似的方式‘转移拓印’到了某种记录媒体上,然后在身体完成转变之后这个保存着你们灵魂的‘核心’就会借由吸收冥泥本身能够提供的魔力,持续不断地对身体进行精神控制。直观结果就是,你们在醒来后会发现自己的人格依旧还保留着,而随着时间推移,最终就连构成你们身体的泥浆本身之中,也会被重新涂上原本属于你们灵魂的颜色。” 再一次,绘司将视线投射到了脚下那无边无际的泥浆之海中——黑色的水面之上,波平浪静。 “也就是说,我其实——” “说你是保存了女仆长茵黛所有人格与记忆的一个复制品也是可以的……被拓印过一次的灵魂究竟还是不是原本那个人?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茵黛恐怕也不行。如果按照时间来计算,现在的你还需要依靠核心……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你胸口那朵花来持续维持着自己的心,但茵黛早就不需要了,她在三年前就把自己体内已经完成了任务的核心给摘掉了,但这样就会带来一个问题——当她接受新的冥泥时,她自己原本的灵魂颜色会被冲淡,直至……” “直至……重新变为完完全全没有心、没有记忆的泥浆——” ——直到此时,原本一直都觉得绘司有点太过啰嗦的女仆长才终于放下了心底所有的不耐烦:取而代之的自然就是惊恐与后怕。 她从来没有如此期待过自己被反驳——但现实却没能满足她。 “没错。就更不用说把她直接丢进这么一片泥浆海里了……后果是毁灭性的。” “不会吧?我的主人就这样融化在了——” “先别急着放弃。茵黛自己并不是对这种情况毫无预期……她是留了后手的,在我这里,我之前甚至在类似的场合下,用过这东西好几次。” 女仆张口结舌的那一刻,绘司则是轻叹出声——老板娘将手伸向了自己的金属鹿角头冠,随后则是轻轻转了转其中一个枝杈,如同卸下一个螺丝一般将角冠的这一段拧了下来,随后从中取出的则是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这是……?” “茵黛曾经用过的记忆核心。” 简明扼要地说着,老板娘同时剥开了那层薄薄的油纸——暴露在空气中的东西却是一小把显然是用过的劣质生日蜡烛,总共有十三根。 “灵魂在冥泥之中扩散的速度并不算快……至少不会很快,但如果没有外力作用,茵黛是没有办法凝聚自身的——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那么她将会缓慢而不可逆地体会到灵魂一点点模糊,最终消散的痛苦滋味,但现在还不算太晚。你自己身体里还有核心存在,不用担心被淹没,因此我需要你……把你的主人用这东西钓上来。” “哈?!” “简而言之就是先利用这个核心首先找到你主人所在的位置,然后在她彻底消失前,用核心重新再拓印一次她的灵魂,最后再让她自己再造身体……当初听了原理后我其实不止一次劝过她,要她别让核心离体,但她更担心自己会连核心也一起失去,留着这东西至少能无限再造出更多三年前的她。” “我明白了……” 一边说着,优昙从绘司手中接过了那个有些破旧的油纸包——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手中正托着一颗尚在跳动的心脏。 “也就是说,我拿着这东西跳进去……然后呢?” “很抱歉,我从来也没有研习过冥泥相关的术——茵黛留给我的保险措施本来就只是无限再造三年前的她而已,而实际上我也已经复活过她两次了,但我想你一定……不会接受这种结果吧?所以我就试着推导了一下……理论上可行,我只能这么说了,但实际操作……” “涉足前人未曾踏足过的魔法领域吗……真像是赌博啊,明明我根本不是魔法师。” 期待在女仆脸上凝结成了苦笑——随后,则是无可动摇的决心。 “的确如此。人类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开发出了冥泥这种法术啊,这种麻烦的东西……” “那不是我现在需要考虑的了……我也好,主人也好,我们依旧彼此互相亏欠——在还清所有的账面之前,我会活下去,也不会容许她就这么一睡不起!祝我好运吧,绘司……谢谢你!” 闭上双眼的同时,一滴泪水自女仆眼角凝结成形——轻轻地荡着,却不曾落下。 “最后一个问题……主人在遇到我时已经快极限了,那她的极限——大概是什么程度的?绘司老板……” “用这片海来做一个单位的话,大概是这些的三分之二吧……所以我才敢肯定她扩散得不会那么快。不要用视觉层面的体积来衡量冥泥,这不是纯粹物质层面的存在,茵黛灵魂的所在……也不仅仅是现实世界中的位置那么简单。” “感谢——那就让我游个泳吧。” 舍弃一切尘世叨扰,女仆就此主动踏出了绘司的重力扭曲场——下一秒,沉闷的水声自老板娘脚下传来,宛若优昙跳入了一片真正的海。 谜题·回应灵魂的去向 ============================== 剑被握在魔女的手中,而花则被捧于随从的心间。 魔女与随从的故事由剑开始,以花作结:剑上铭刻着魔女背负的罪孽,而花间盛放着随从凝固的时光——那是昙花。 ——再度张开双眼之时,优昙能感觉到那围绕着自己的花瓣也一同缓缓舒展了开来:脏兮兮的生日蜡烛紧握于手,胸口的花朵就此脱落而下,成为女仆脚下横渡空虚的船,留在她胸前的则是一个心形的空洞。 她抬起头——目中所见之物,则是她毕生也不曾想象到过的…… “这是……冥泥的内部吗?我在做梦么……” 有一瞬间,她甚至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双眼——目光所及之处,她看到的是那世上最为悠远的深暗:如纯黑色天鹅绒布一般厚重的虚空之中,镶嵌着的则是浩如烟海的星辰,宛若燃烧着的宝石。 那是无穷,那是无尽:奶白色的星云以相互伸出的旋臂彼此交错,而在那散发着耀眼光芒的接合之处,全新的生命正在高声歌颂着创生与死亡——世界在歌声中灭亡。 “我不会就这样一起消失……!” 女仆听到了杂音——来自主人的杂音:由是,她将手中茵黛的核心掷向半空,一十三根五颜六色的蜡烛顿时在这昙花之船四周飞舞成为一道绚烂的环状彩带,那是她的卫星,而当昙花在星海之中划开波浪时,推动这一叶扁舟向前行驶的则是女仆自己的双手。 泥浆冒着泡泡在女仆的意志指引之下重新凝聚成形——那是船桨。当她试图拨动这片仅存在于心灵之间的虚空时,星辰破碎成为璀璨的火球,纯白色的旋涡则是化作更多细小的碎片,融入这空虚的世界之中无法自拔。 “主人……我会找到你。” 她闭上双眼——黑夜与空虚就此被光明撕裂,旋即沉积成为黝黑色的大地。 橙色的烟云笼罩着昏暗的天,数之不尽的闪电与陨星在女仆的航路之上齐声呼啸着,来了又去:在她脚下,沸腾的奶白色海洋之中翻涌着藻屑初生之时的啼哭之声,而那于天外坠落而下的石,则是在大地之上将外壳撞得粉身碎骨——银色的钢铁暴露而出,扭曲的肉球与猴子在金属的庇佑之下踏上这荒芜的土地。 “我不会就这样一起消失……!” 电流与沸水卷起喧闹的龙卷——疾风摧残着昙花的花瓣,烈火炙烤着少女的裙摆:她高喊着,挣扎着,直至冲破围绕自己的世界本身:天空就此熄灭。 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看不到群星的天地之间,仅有的光彩是那自地面升腾而起的焰火:六百六十六只蝴蝶自焦土之上挥起翅膀,留在地面上的是短刀与毒药,银币三百枚与草绳——下一秒,天边那深红色的十字架迸裂成为数之不尽的碎片,坠落于地之时,留下的则是四百七十四万五千九百二十六只血红色的茧。 “主人……我会找到你,等着我——!” 优昙在那一刻发出怒吼:圣徒将银币敬献于神座之前,死徒服下摄人心魄的毒,凶徒拿起短刀,懦夫则以草绳自我了断。旋即,孕育生命的茧在同一瞬间土崩瓦解——四百七十四万五千九百二十六朵灿烂的火花燃烧成为湮没天地的蘑菇云,而颂歌依旧在响着,永不停歇地响着。 “我……不会消失……!” 那是终末,那是一切的结束——业火的尽头,女仆的花船自垂死的城市上空一掠而过——她带来了光芒,带来了火焰,于是在那圣人所言的默示之刻,贤人口中的凡人就此触犯了禁忌:灰白色的人偶在炽烈的能量之中灰飞烟灭,钢筋与岩石在天穹之下熊熊燃烧,黑色的泥浆从大地迸裂开来的伤口之中喷射而出,绝望而又孤寂地哭着。 骨骼一般扭曲的植物在废墟之中肆意生长着——纯白色的鸟儿展开翅膀,而在下一个瞬间,羽毛与血肉则是从那小小生灵的身体之上脱落而下,仅存的骨骼却是膨胀成为凶残的龙。 “主人,主人……茵黛!” 女仆在那一瞬间再一次闭上双眼,任凭泪水落下:她知道,这一切或许仅仅是幻象而已,却又无法彻底将自己的视线从那绚烂的末日之中移开——泪水从孤独的船上飘落而下,回应着少女灵魂的去向,却是在挥别之际再一次沸腾成为血红色的熔浆。 “不行,我还需要继续向前……” ——优昙穿过太古之时的海。 “意识,这是什么……头好痛,主人你在哪——” ——优昙穿过洒满鲜血的战场。那远道而来的雅朱者与玛朱者正在狂笑。 “主人……主人!!!” ——优昙掠过被她亲手毁灭的城市。 “救救我……让我看到尽头!尽头!” ——优昙穿过太古之时的海。 “生命,希望,梦想……从何而来,向何而往……” ——优昙穿过洒满鲜血的战场。那远道而来的雅朱者与玛朱者正在狂笑。 “破坏……生命,为了灭亡而存在的生命——空虚!” ——优昙掠过被她亲手毁灭的城市。 “茵黛,我的主人……我会找到你!惩罚你!毁灭你——!” ——优昙穿过太古之时的海。 “回答我,主人……你在哪里!你在那里吗!” ——优昙穿过洒满鲜血的战场。那远道而来的雅朱者与玛朱者正在狂笑。 “我听不到……如果您还有力气!如果您还有生命!” ——优昙掠过被她亲手毁灭的城市。 她依旧在向前。 目标,时间,距离——万事万物的阻隔与界限融合于泥。 然后,等待着这个世界的将会是全新的花朵—— ——生命。本为无我、无识、无惧之物。 下一秒,少女张开双眼——虚空依旧是那沉寂的虚空:她不曾前行,或许也无需前行。 在记忆与轮回的终点站,无人能撼动优昙之名——除非他放弃化作永恒的生命与姓名来追索,来寻找:而在那一瞬间,一切的一切就此反转。 慈祥的天鹅绒被扭曲成为病态的灰白,星辰则蒙上了影影绰绰的黑尘:若这天穹本身是无穷无尽的画卷一幅,那么在那一瞬间,画布之中就此出现了横越无数世界的裂缝。纯白色的裂缝,真正的无。 ——犯下大罪的花朵们啊。你们可曾知晓,有一颗果实是你们不能触碰的存在吗? 那一刻,洁白无瑕的巨大人形就此穿越万千银河来到优昙的面前:女仆渺小的身影在这大能之前连颤抖都无法做到,而在永恒过后的第一个瞬间,星辰就此凝结成为女神手中的利剑——刃上燃烧着火焰的剑。 “主人……?” ——你们将永远无法回头。虚伪而又脆弱的生命啊……在歌声中灭亡吧,然后,去往新的花朵之中,与我们同在。 刀剑就此斩落而下——那是迸裂万物的一击。 “不,你不是主人……我,我是优昙,我还要——” ——优昙。又一个迷失于此的访客吗?不过放心,你会找得到你该找的人。 灰白色的荒野之上,全身早已被鲜血浸透的黑衣魔女用自己的剑吃力地支撑着残破的身体,保持着摇摇欲坠的站立——茵黛抬起头,面前正在面前蠕动着的是无穷无尽的虫。 血红色的蠕虫在茧壳之中蜕变成为漆黑色的蝴蝶,旋即以鳞粉洒下绚烂的火雨:灼热的温度之中,魔女用尽全力挣脱了束缚自己的十字架,却几乎仅仅剩下了炭黑色的骨骼与空洞渴睡的双眼——接下来,迎接她的是雪片般漫天而降的刀刃。 魔女本以为自己的灵魂能够习惯泥浆之中所有的一切——空虚。死亡。被吞噬者们徘徊不散的恶意。 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 她梦见帝都化作钢铁铸就的肿瘤向外扩散,包裹住高山,包裹住河谷,就像一只巨型不锈钢罐头盒,只不过是活着的。十字方舟教会的圣堂被重塑成为华丽恢弘的管风琴,有铁水从那乐器顶端涌流而出,而键盘的夹缝间泄漏而出的蒸汽也是一样遮天蔽日——钢铁停止了蔓延,因为魔物们将自己的身体彼此链接,将肌腱编织成为血色的蛛网,将内脏用作加固防御的粘合剂,从胃中呕吐出半液态的孢子保护自己。 金属与鲜血。岩石与骨骼:它们对抗,它们交融,它们彼此消灭。然而在夹缝之间,泥浆化作纯黑色的小草与花朵,而那茎秆与叶片还在持续融合着,肆意生长着。 ——你又来了呢……已经是第三次了。不过,好像这次有客人跟着你一起来了哦。会不会是帮你回家的呢,小姑娘? ——啊,你可能会不记得前两次的事了,那也无妨……我还是先帮你把门打开好了。 ——或许你们不该现在就来追随我的……还是说,你们也是决心反逆源理的背德之人呢?我会在这里一直等待你们的答案。 ——黑暗的魔女,盲目的仆从……真是让人期待的搭配。 下一秒,月下花开——漆黑色的花苞自金属与血肉的狭间迸裂而出,褪去百合花的花瓣,自花蕊中再度生长而出的,则是世上最为绚烂的昙花:茵黛张开了自己被鲜血遮蔽的双眼,而在那一刻,女仆的身影则是自那花朵之中显现而出。 “主人……您在那里吗?” “在……一直,都在……” ——由是,魔女微笑着闭上了双眼:再度开眼时,她看到了插着十三根蜡烛的生日蛋糕。 大家好,这里是作者……在今天这章的最后有些话想和大家说一下。 简而言之就是,这部作品现在已经进入签约流程了,但在正式签约之前,按照轻之文库的要求,我需要储备8万字的存稿,但目前我手头的存稿只有不到2万。 在存稿字数达标之前,本文将暂停更新——我相信我不会让大家等得太久。如果大家实在心急的话,可以到我的闲聊群来玩哦……群号是209119478,加群时建议备注一下是读者,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 魔女的第二次生日 ========================== 被湮没在泥浆之中的梦境或许并未停止,然而却是流转到了另一个方向之中:战鼓声就此停歇,那扭曲的血肉仅存冰冷的骨骸,而那炽烈的铁城,则是在钢板铆接的缝隙之间生出了翠绿色的树丛。 ——世界在歌声中灭亡。世界在歌声中新生。 苍翠而又寥廓的草原之上,战火燃尽之后留下的灰烬,则是一尘不染的茶桌一张与木椅一把:和现实中的样子相比,座位之上茵黛的身形着实缩小了不止一圈,就连那张脸上一如既往的冷淡表情,也多了几分幼童撒娇一般的暖意。 “主人。这是您十三岁时的样子吗?” 开口同时,女仆将手中那块干净而又简朴的生日蛋糕摆放到了茶桌的正中央——优昙倒是维持住了她在现实之中的模样,只是身上穿的女仆装看上去要更干净一些,仿佛她还依旧在洛尔瓦伯爵府中,过着与一切里世界之龌龊都毫无关联的生活。 “谁知道呢……我从来也不喜欢照镜子。就算你问我,我对我自己当年的模样也不会有多少印象。” 那一刻,魔女笑了:她抬起了紧握在手的银质餐刀,旋即切向被女仆轻轻推到自己面前的蛋糕——金属深深陷入甜腻的奶油之中,而在同一瞬间,背景中那悠然的歌声也就此戛然而止。 大地与天空就此消弭无形——无尽浩瀚的星海之中,飘荡着的仅有那一桌,一椅,桌上的蛋糕,以及桌边的一主一仆而已。 “生日快乐,主人。不知道日期对不对?” “不对。” 一边有些无奈地笑着,茵黛则是将手中蛋糕的一角径直拍到了女仆的脸上:她其实从来也没有记住过自己的生日——不过,同一时刻她也就此决定,一定要找绘司问一问今天的日期。 ——人嘛,总得有点什么念想。哪怕年龄对于自己而言只会是一个不停增长还无穷无尽的数字,但只要还能用来纪念的话…… “主人,这奶油为什么是一股土腥味的?” “谁知道,没准我的蛋糕也是泥浆做的吧……不过优昙,我现在可不想就这样优哉游哉地过生日——这不太好吧?毕竟还有人……” “嘿,我倒是想回去——主人,您可从没教过我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处理啊!不该是您带我回去吗?” 擦掉眼角的奶油,女仆则是毫不示弱地也将另一角刚刚被切好的蛋糕拍向了自己的主人——茵黛那差一点爆发出来的的笑,就此淹没在一片纯白之中。 “哼,你倒是提醒我了。来吧,抓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力量有了依靠。” “记得要感谢我哦,主人。你又欠了我一次,需不需要我从您这里挖更多的秘密来作为报酬呢?” “随便你。真是鸡贼的小姑娘啊……” 一边说着,茵黛主动握紧了优昙伸出的手掌。 “闭上眼,优昙——” “当那最后一艘船驶向遥远的地平线时,我静坐在这里,坐在顽石一堆之上望着。” 身穿黑衣的男人闭上了眼:茵黛和优昙想必都能认出他的声音,而在开口的同时,他自己却是摸了摸头顶,那里有一对软软的猫耳。 “我知道,那怪物必将准时从大海之中再一次崛起。在圣人所言的默示之刻,贤人口中的凡人触犯了禁忌……万物将终结于那被呼唤而来的虚无,终结于那首于零点准时响起的歌。” “还在看海吗?” 他回过头——一无所有的狭小岛屿之上,至少还容得下最后一座古旧颓败的钟楼:从墙壁的裂隙之间,可以看到这建筑内部有着数之不尽的书架,塞满了一本又一本泛黄的书。有着一条松鼠长尾的女子来到了他的身边,宽大的长裙之下是微微隆起的肚腹。 ——他很庆幸自己当初来这里时,听了她的建议,书带得很多……但依旧不够多。 “还在。第三次,闯入梦境的爱丽丝成功逃了出去——你说,咱们是该庆幸呢,还是该更克制一些?” “反正都一样。我们只是观众罢了……演员是他们自己。不过,既然‘泥’已经出现在那边——” “泥都在那边出现好几百年了。这一次,他们坚持得真是尤其长久……他们应该感谢他们尚未发现的未来才对。” “呵……但愿他们还能走到更远处吧。今天打算听我读点什么?” 听到女子的问题,他低下头——在二人身后的钟楼顶端,表盘上的时针只差一点点就完全对准了正上方的12点,分针更是停在了59分的位置上。 ——最后一分钟,永远不会结束的一分钟:被从钟楼顶端卸下的秒针,正静静地躺在男人面前,历经无尽时光的磨砺还依旧保持着金光熠熠的外表。 “还有咱们没看过的书吗?” “连只看过不到一百万次的都没有了。” 那一瞬间,男人紧紧握住了女人的手。 “——那就来跳个舞吧。咱们还有希望……你的孩子还有希望。” 罗兰德城——或者说,曾经是罗兰德城的这座地下洞窟。 当泥浆之中再一次传来压抑而又沉重的震动声时,绘司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有一瞬间,她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的一切,但这却又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美丽。 三天之前的过去,女仆跃入了这片漆黑色的深渊——三天之后的现在,静静的泥浆之中第一次传来了遥远的呐喊声:一颗气泡从中翻涌而出,随后是第二颗,第三颗,以及更多更多。 “优昙,茵黛,是你们吗……?!” 她张大了自己的双眼——视线之中出现的景象,是她一度以为仅仅会在自己使用黑洞炮时所见之物:巨大、无形的旋涡沸腾于泥浆之中,吞噬着一切,也同时塑造着一切。粘稠的液体被压缩成形,那深邃而又开阔的海,甚至是在以绘司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小,直至…… “……抱歉,绘司老板,让您担心了。” 黑潮褪去,凝结成为两个充满污秽却又纯净无比的人形——茵黛与优昙,她们彼此搀扶着各自半跪于地的身躯,在“小鹿乱跳”遗迹门前那一条再普通不过街道之中,重新获得了身躯。 魔女回来了。 “道什么歉,优昙……绘司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早在我遇到优昙之前……” “嗯……我还记得。你说地狱会懒得收你,恶魔也怕影响居家卫生。” “所以,一切理应如此——当然,也要感谢你的大胆行动就是……是你把我的旧核心交给优昙的吧?我可不觉得,她会有本事能打倒你,然后抢来这些东西……” 一边说着,一行三人终于再一次站到了一起——泥浆已经完全褪去了,绘司也顺势降落到了自家旅店的对面:茵黛与优昙则是主动上前,魔女几乎是扑着将体态娇小的老板娘揽入了怀中。 “谢谢你……绘司。谢谢……” “别在意——你答应过我的,在我自己的生命消逝之前,要一直一直当我的女儿:我怎么可能放你就这么离开呢?嘴上说着把所有事都自己扛这种混账话,实际上……” “我们一直彼此相欠……而且,现在我和优昙也是了。” 或许在身高差的映衬之下,这一切都显得有些滑稽——但至少绘司与茵黛之间接近四位数的年龄差,还是足以让优昙接受此时正在眼前上演的现实。 “我们……其实,都是背离了自己故乡的人吧?我背离了洛尔瓦家和帝国,主人……背离了特莉丝坦和,和……” “和那家伙麾下的一众疯子。至于绘司你——” “我是个逃兵。我背弃的是战场……是我自己本应成为的模样,就这么简单——但我觉得优昙的想法没什么错误。” ——说到底,小小的世界无非一群自认为被抛弃的人抱团取暖罢了。 优昙并不是信徒——但即便如此,一想到在自己逝去之后,还会有某种东西充满关爱地记住自己的存在,她会感觉……很欣慰。 “所以,现在……” “从特莉丝坦袭来到现在已经有三天了,茵黛……咱们应该去履行原本的计划了吧?虽说我本想救出我的部下们,但——” “我们救出来了。他们现在都是我们两个的一部分……虽然,我们可能都做不到让他们出来再和你说话了。” 茵黛打断了绘司的话——魔女使用的语气,是“不容反驳”。 “不要责备你自己。一丁点都别,于事无补。” “我明白……但现在咱们更有必要去见一趟基尔巴特大人了。自警团必须要知道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哪怕——” “有关泥巴的事情我会酌情讲出来的……但绘司,有些事我不说明并不是因为我就有意想要隐瞒,毕竟我也不是全知全能的神啊。” “我明白。在不故作神秘时,你还是很心直口快的。咱们是不是可以准备正式出发了?我不觉得城里还会有什么是值得咱们过度留恋的。” 她们脚下开出璀璨的花——那是昙花。 当茵黛和绘司在聊天时,女仆则是尽己所能再一次回想起了刚刚那片苍茫的噩梦——她发现自己已经记不起更具体的情节,以及那些所见所闻的不可名状之物了,但至少…… “请上船吧,主人……以及绘司老板。” 阻隔洞窟与地面的穹顶在魔女的一颗火球之中分崩离析——阳光洒下之时,最后一艘船就此驶向那遥不可及的地平线。 她们的思绪就此向远方飞去——拼凑,组合,凝结,直至成为新的梦境。 ——而在那一刻,身披黑衣的猫头鹰在罗兰德女王宫的残骸之中抬起了头:它的脚爪正紧紧地抓在一块岩石之上,双眼则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艘凭空飘起的花船。 “历史的分量很沉重。早在你们出生之前有太多恶果已经酿成,而那些来自上一个未来的死者也已经不能复生……而且。” 猫头鹰闭上了眼——下一秒,他蒸发在空气之中。 微声间奏曲 ==================== 优昙一行动身离开罗兰德废墟的同时,贝瑞莱特帝国首都——【绿松石之城】,帝都贝瑞莱特。 这座被冠以国家自身之名的城市,不仅仅拥有着帝国所有城市之中最多的人口,更是帝国自身的象征——力量与荣耀,秩序与鲜血,机械与魔法,十字方舟教会的信条与经过精心调配后能让人民感觉到幸福的定额食品配给,所有一切都起源于此,旋即通过那遍布全国的铁道乃至空中庞大的金属飞艇,在锅炉与火焰的动力之下辐射至这伟大的帝国全境。 ——当然,所有这一切都是普通人尚且可见的东西……更多更见不得光的存在,则依旧沉睡在帝都那由钢铁铺就而成的地板之下:沉睡的巨龙或许看上去人畜无害,但任谁都不会真的如此认为。 “咳,咳啊啊啊啊啊啊——” 恢宏的圣堂之下,是潮湿而又阴森的水牢——与罗兰德监狱相比,这里显然要更名副其实一些:至少当史黛拉·洛尔瓦的惨叫声终告停止时,出现在那位打开牢房大门的红发女性面前之物,是一方有些狭小的水池。史黛拉的双手被铁链束缚在半空之中,脖子以下的几乎整个身躯都沉没在水池的液面之下,而在她的两只手上则套着沉重而又凶恶的指枷。 当然,说是水池可能不太恰当——因为正浸泡着战斗修女的是粘稠的猩红色液体:那是鲜血,异端者的鲜血……而且拜宗教审判庭所赐,这里永远都有足够的鲜血可用,算是部分缓解了在帝都这苦寒之地筹备流水的困难。 “唉……可怜的孩子。明明完成了收集生命能引擎运行数据的任务,却还是遭到如此对待——就只是因为弄坏了被改造成机体的一座圣骑士塑像?教会审判庭的家伙们真是让人不好理解,这也算有意渎神吗?又不是你亲自拆的。” “你是……不,您是葛洛莉·德拉格米尔主教?” “正确——十字方舟教会技术主教葛洛莉是也……同时,也是生命能引擎项目的直接负责人,虽然并不是我亲自挑的你来负责执行测试任务。” 一边说着,葛洛莉对着身旁两位身高体壮的随从各自使了个眼色——他们立刻便领会了领头上司的意思,开始动手拆卸起史黛拉身上的刑具。 “长话短说吧——史黛拉·洛尔瓦。审判庭在深思熟虑后,决定更改对你的判决:虽然在你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作为神造之械载体的开国骑士圣像遭到损毁,帝国与教廷的威望因而遭到了严重的亵渎,但念你收集测试数据有功,且完全证实了新型引擎的实用性与可操作性,因此……” 一边说着,葛洛莉则是有些费力地抬起头,看向了被捞出来后差一点就跪倒在了自己面前的史黛拉:本来这位前大小姐的身材就算不得高,然而葛洛莉则还要更矮一分,看上去甚至像是个随处可见的幼童。 “审判庭决定,改原本的死刑判决为剥夺骑士身份与其他一切荣誉,同时暂且保留你的教籍——现在你已经不是教会骑士团的骑士了,而仅仅是一位最低级的修女,就像几年前你刚刚加入教会时一样。” 当她宣读完这份判决后,她面前的史黛拉已经在两位狱卒的帮助下重新穿好了外衣——尽管已经不是那套华美的银丝修女袍了,而是一件更为朴素,甚至有些残破的粗布修女服。 “我……钢机之神在上,史黛拉·洛尔瓦感谢教会对我的仁慈与宽恕!” “不,你不该感谢。你应该获得的本应是奖赏……但我也只能帮你争取到这些了。” “争取?主教,难道说是您——” “我需要帝国唯一一个实际使用过生命能引擎,同时还学会了生命抽取之术的魔法师活着。” 短暂的沉默中,葛洛莉伸出手,擦掉了史黛拉鼻尖之上的一丝血痕——虽然主教并不是犯人,但在她身上,那件比史黛拉原本的法袍更为华丽的长衣上却染着更多的血迹,虽说那肯定不是来自于葛洛莉自己,就算把这小小身躯里的血液放干恐怕都不够。 “从今天起,你只需要效忠我一个人就可以——作为我的助手与测试员。教会上层那群根本没有科研精神的老头子或许会觉得一台50米高的铁巨人能够成为无敌的兵器,但我不会这么蠢……我会需要你帮我做三件事。” “主教大人,您讲!” “其一,我会根据你原有的素养,为你提供一些我觉得适合你的其他小东西——就像之前那台机械巨人以及生命能引擎一样,帮我做实战测试,而且我的东西你不用担心损坏,本来就都是试验品……其二,继续帮助我测试生命能引擎本身,我会为你准备更适合实战需求的实验平台,毕竟教会要求我开发的不是艺术品而是能够被量产的兵器。至于其三……” 再一次的停顿——葛洛莉将手伸向了身后的狱卒,后者则立刻递上了一个长条状的粗布包裹:主教亲手打开了层层叠叠的布料,最终从中取出的则是一根杖头被塑造为齿轮形状的长杖……原属于史黛拉的长杖。 “我读了你在入狱前写的报告书——当然首先读到这份报告书的人就只有我而已,否则你现在已经肯定是死人了。你说你遭遇了本应已经战死的圣女茵黛,而且她还堕落成了一位异端魔女……这一切属实吗?” 那一刻,即便是主教身旁的两位狱卒,都同时睁大了自己的双眼,露出一个惊讶至极的表情——然而,葛洛莉则仅仅是用鹰鹫一般阴沉而又锐利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史黛拉。 主教在等待答案——而被剥夺了荣誉的修女,则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很好。” 啪——那是主教打出的一个响指发出轻响:然而下一秒,便有火焰自两位狱卒喉咙之中迸裂而出。在他们于葛洛莉身后燃烧成为一堆灰烬的几秒之内,他们甚至都没能发出哪怕一声最微弱的惨叫。 “这是教会内部最大的丑闻,也是最核心的机密之一……除了一部分高层之外,知情者的下场理应都是这样的。现在明白了吗?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被监禁,而其他和你一起回归的幸存者都消失了……是我干的。希望你不会过于介意,否则我也不会介意把你的报告交给更高层的某些人,反正我自己不会有事。” “主教……史黛拉愿为您粉身碎骨,绝不会介意!” “那就好——而我的需要你帮我做的第三件事就是,随时做好继续追踪茵黛的准备,目标是争取捕获……如果条件只允许进行击杀,那至少也要争取给我带回她身体的一部分,就是这样。” “可是主教大人,先不谈她在哪,但我必须承认那个魔女现在不是我能——” “安心。我知道你们之间有短期内无法追赶的力量差……我也没说现在要把你丢出国境继续去追击她,毕竟就连你自己现在也不应该太过张扬。” 仅剩二人存在的地牢之中,小小的研究者嘴角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纯净但足够危险。 “力量差是可以靠外部设备弥补的……这一点你大可不必担心,那位魔女小姐其实一直可都是我的重大兴趣点之一,所以如果我需要你出动,那肯定也会同时为你准备足够多的支援——至于怎么找到她,在这一点上……” “主教?” “等我的消息就好……我相信她会主动来帝国找你的。虽然更具体的原因我也还在探索,但是有绝对确凿的证据显示,茵黛无论是在叛逃前作为圣骑士时,还是在叛逃后作为魔女时,都对于能用来从活人体内榨取生命能量的术拥有极高的关注度,她在有意灭绝这种术……没错,就是你在收集生命能时使用过的术。教给你的这个版本,是我根据上面提供过来的一些资料研究出来的——虽然我也不清楚那些资料来自哪里,我自己都很好奇。” “我明白了……我们只需要在这里守株待兔就好。但如果您这么说的话,主教大人……我可以向您提一个问题吗?” 葛洛莉看得很清楚——面前的修女在作出回答的同时,眼神里很明显要多了一些迟疑……乃至于恐惧,就好像她在畏惧自己接下来可能开口说出的话一样。 “你讲,但说无妨……这里就咱们两个,而且考虑到你接下来将要执行的任务本身就拥有极高的保密等级,我需要你没有疑惑。” “是,主教……是这样。如果依您所说,茵黛在作为圣女时就对生命抽取有极高的关注,而她当年所有的行动几乎都是仅仅针对萨巴斯这唯一一个异端组织,那么——” ——那一刻葛洛莉保持了沉默:她几乎已经想到了史黛拉想要问的问题,因为她自己……在接手生命能引擎项目,乃至与项目有关的技术资料时也有同样的疑问。鲜有人知的是,生命能引擎并非是由主教本人立项开展的研究项目,这一点似乎被有意模糊了。 然而,史黛拉的疑问显然不会因此而停止—— “我……可以认为生命抽取之术,就是圣女当年追杀萨巴斯的理由吗?那为什么,现在的教会也在研究——” “收声。干你该干的事就好——不要关心太多,因为好奇会害死猫。明白了吗?” 那一刻,主教果断地打断了史黛拉的疑虑——然而她却打断不了她自己的。 是啊,为什么教会手里……会有异端法术的详细资料?茵黛诚然最终叛离了教会骑士团,但在她的打压下,损失惨重的萨巴斯至今也没有恢复元气,以至于自茵黛离去至今,不仅萨巴斯组织就此销声匿迹,就连教会骑士团甚至都没有再进行过任何针对萨巴斯的新行动——除了白叶村那一次,那是近几年来的第一次……但这次行动本身可是晚于她拿到资料那一天的。 ——换句话说就是,不存在这些资料来源于缴获品的可能性! ……难道说是茵黛留下的资料?不,当初亲手销毁她一切痕迹的就是我葛洛莉自己!所以,更有可能的原因则是……! “教会……现在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呢?算了……” ——只要我能触碰到自己想要接触的真理……那就足够了。 生命能引擎……这诚然是摊派来的科研任务,但同时也是自己的一大助力——教会乃至那什么钢机之神,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一群脑袋生锈的教条主义者啊…… ==================== # 精炼铁幻想曲 ==================== 天穹之顶 ================== 让我们把视线重新转移回优昙一行三人这一侧—— 所谓的“城市”,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对于人类,以及像是优昙与茵黛一样,曾作为人类度过了足够长时间人生的魔物们而言,“城市”这个词本身,几乎是能够和那些幽暗、高大、带着阵阵金属锈蚀气息的钢铁丛林直接绑定到一起的——即便是罗兰德,至多也只是把帝国惯用的钢铁预制板换成了泥土,顺便让空气中的铁锈气味变成了某种更加潮湿的腥气而已。 “说到底,罗兰德就和帝国的都市本身一样……缺乏想象力。” 当罗兰德草原就此随着昙花之船的上升消失在云层之下时,这是绘司对这座城市本身做出的最后一句评论——老板娘或许会留恋,而且没准是十分留恋自己曾在那座城市中度过的数十年时光,但如果是城市本身…… “有些事就算习惯了也不会喜欢,是这个道理吧……绘司?就算是在收留了我之前,你和自警团,其实也在那位女王手下吃过不少苦头怄过不少闷气吧。” “算是吧。罗兰德城一直以来都……比较高压?我觉得可以这么说。” “高压就高压吧,这座城本身已经是历史了。不过绘司……” 开口回应时,茵黛甚至直接使用了肯定句而非疑问——就连那在魔女的魔力驱使下,用来推动花船本身前行的风,也在那一瞬间切实可感地抖了一抖,连带着自花蕊之中升起的粗布三角帆也跟着颤了两颤。 不同于之前在梦境之中,优昙或许能够借助泥浆再现出这艘被她想象出来的船没有错,但现实里的女仆可是绝无可能只靠一双手臂来划动空气驱使小船前进的——就算女仆不会累死,这种没有任何效率可言的方式也会让绘司活活急死,毕竟现在这艘船是依靠老板娘的重力魔法才漂浮在空中的……玩弄泥浆的二人已经不受体力所限了,但绘司还做不到这一点。 相比之下,更让魔女与女仆感兴趣的则是绘司在离开城市前提出的最后一个要求本身——尤其是,这要求和罗兰德“缺乏想象力”之间会有怎样的联系。 “嗯?想要问我什么?” “我们有必要把船升到这么高吗?现在我们距离地面……好像至少要有一千米了吧?!虽然这样说可能有点丢脸,但是绘司,我——” “……原来你恐高吗,茵黛?” “不止是主人,其实我也……” 带着三分惊诧回过头,看向身边的魔女时,绘司头顶的角甚至差一点插进了茵黛的眼窝之中——此时此刻的魔女和女仆,正一人一边分别紧紧地抱住了绘司的左右双臂,不仅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老板娘的臂弯之间,甚至连身体都还在止不住地抖着。 ——优昙或许还好,但对于足足比绘司要高上两头的茵黛而言,这种动作…… “你们……不觉得丢人吗?” “妈,我害怕……妈!” 眼看着自己这位名副其实的“大”女儿,此时甚至就连抬起头看一眼四周云海的勇气都没有了,绘司所能做的也就仅仅剩下了……接过本应由茵黛负责的工作,改用自己的重力法术接管了昙花船飞行方向的控制权——万幸的是,茵黛即便不抬头也完全能做到维持风力以及船只的速度,否则…… “真是让人没办法的孩子……算了,想对妈妈撒娇的话就尽管来吧。” ——下一秒,回应绘司的则是胸前不轻也不重但步调却无比一致的两拳:显然是分别来自主仆二人。 “喂!你们打我干啥啊!” “这种说话方式,绘司,你也是特莉丝坦吗?” “……我真是服了你们两个活宝了。” 那一刻,绘司也没有了再继续反驳的力气——云端之上的花船之中,此时此刻只是又多了一个脸被气黑的人而已:只是在下一秒,老板娘的嘴角甚至闪起了一个有些奸诈的微笑。 “不过,这么怕高的话……我倒要看看,接下来到了基尔巴特大人魔宫所在的城市,‘天穹之顶’克劳迪亚后,你们会是什么表情!哼哼哼……” ——说到底,为什么要把高度提升这么多?还不是因为……旅途之中接下来的那一个目的地,确实就是在如此高处的半空中嘛。 诚然,埋首于绘司胸前使得茵黛失去了掌控花船前进方向的可能——但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她同样也无需再为方向问题继续劳心费神,只需要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提升花船本身的速度这唯一一点上就足够了:毕竟,队伍里唯一一个知道目的地所在的是绘司而非茵黛。 与其让绘司指挥着茵黛对飞行方向进行调整,还不如由绘司自己直接负责这些,让茵黛放开手脚负责加速……当然,目前而言优昙就是真的什么忙也帮不上了——不过现状本身也不需要三人一起手忙脚乱就是。 千米高空之中,除了云朵与日光之外便一无所有——而当日光也被月光与星光取代之时,那随着夜晚本身一同出现在花船之前的,则是巨大的阴影:据绘司所言总计接近600千米的距离,在茵黛的全速冲刺之下仅仅耗费了三人不到六个小时的时间,然而对于恐高的主仆二人来说…… “不——为什么克劳迪亚会是这种城市啊!” “好,好可怕啊——!” 茵黛本以为,到达克劳迪亚将意味着高空地狱的结束:然而,现实却先是狠狠地扇了这位强大魔女一个响亮的耳光,随后则是在她的耳边扯着嗓子高声大叫——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因为出现在三人面前的城市,甚至不仅仅是一座常规意义上的“浮空城市”:如果仅仅是把一整块大地连带其上的城市直接简简单单地浮到半空中,那优昙和茵黛或许还真的不会感觉有多难以接受,毕竟就算对自己身处千米高空这一点心知肚明,如果在低头看时还能看到脚下是坚实的土地,或许也就不会害怕了。 然而,克劳迪亚却是在此基础之上,将所有的一切都颠倒了过来——所谓浮至半空中的大地,本身说是巨大的飞行土块也不为过:但克劳迪亚城的所有建筑却都不是修筑在这庞大土块的上方,而是如同无数巨大的热气球吊篮一般,悬荡在这块“土地”的正下方。 类似于罗兰德穹顶上垂下的发光花朵,那些悬吊着整座城市的粗壮藤蔓之上,盛开着大团大团散发着金色光芒的花簇,有些藤蔓上甚至已经结出了橙红色的发光果实——不知道那些建筑本身会不会也是活着的,优昙有些忐忑不安地想着。诚然,绝大多数建筑都会通过吊桥与附近的其他建筑相连接,以至于在这座自带遮阳伞的浮空城中编起了一张细密的网,但还是有更多的翼人族魔物们凭借自己的翅膀,在这片永远没有日出的空中森林中自由而又飘逸地飞舞着:无论生在他们背后的翅膀是天使的、蝙蝠的还是昆虫的,是黑色的还是白色的。 “聚集在这里的魔物,多半都是不喜欢阳光且能够飞行的种族……无论是恶魔、黑天使还是小仙子,毕竟基尔巴特大人本人就是一位强大、有力而又睿智的黑天使——我说,你们可以松开我了吗?要准备着陆了。” “我不认可这是着‘陆’……呜呜呜……” 尽管嘴上的表现就好像快要哭出来了一般,但当绘司终于主动做出抽离手臂的动作时,茵黛和优昙还是一起听话地放开了被抱了好几个小时的老板娘——她甚至以为自己的胸都要被这两大位压得凹进去了,万幸的是这一切并没有真的发生:身高被女儿压制也就算了,如果胸前再……! “够了啦,丢不丢人。” 摇了摇头放下所有那些无用的想法,妈妈终究还是全力配合着女儿卷起的风,将花船稳稳地停在了克劳迪亚城最边缘的航空码头边——热气球,乃至于缴获自帝国的各式蒸汽飞艇,本就是这座城与外界相沟通的最重要手段,毕竟绝大多数没有翅膀的魔物都不会有足够使其飞行到一千米高空的魔法能力。 ——而当花船终于停靠在码头栈桥旁、三人落脚于看似脆弱,实际上踩上去却无比坚实的吊桥之上后,优昙便收起了这艘本身其实并不能飞行的船,旋即……与自己的主人一同趴倒在吊桥栏杆边剧烈地干呕起来:不需要吃东西的主仆二人,自然也什么都吐不出来。 但绘司已经无瑕在乎这些了:老板娘的视野之中,身材瘦高的男性此刻已然等在了她的面前——来者有着一双甚至可说是华美的黑色翅膀,在每一片墨色羽毛的边缘都有着一圈淡淡的银边,散发着如同明月一般冰冷而又纯净的微光。 “我等你很久了,绘司……先是你的辞职申请,然后是罗兰德地区突然出现、随后又突然消失的巨大不明魔力反应,你应该能够告诉我这些都意味着什么吧。” “自警团罗兰德支部前支部长绘司,参见魔王‘欺瞒之月’基尔巴特大人!请容属下向您一一禀报……虽说可能会有点复杂,还望您见谅。” 那一瞬间,绘司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在黑天使面前半跪于地——而基尔巴特则是在作答的同时,亲自弯下腰搀起了这位差一点失去了所有的老板娘。 “见谅……放心吧。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我最出色的属下之一活着回到了我的面前。” 天使之王的国度 ======================== 作为城市而言,克劳迪亚显而易见地要比罗兰德开放得多——至少在视觉观感这一点上是这样的,而且事实上天空城的规模确实就是要比那座大蚁冢要大了许多。 ——也所以,即便失去了自己在“小鹿乱跳”长租的房间,在这里找到一个新的落脚点也没有花费女仆与自家主人太多的功夫……毕竟托基尔巴特的福,绘司在这里依旧能算是半个东道主一般的存在。即便没有细听魔王与老板娘之间的对话,优昙也完全能够确定这位魔王大人真的是很看重,甚至说是有些宠爱绘司:老板娘只是随口提了一句魔女二人尚且居无定所的现状,魔王大人立刻就是大手一挥,眼都不眨就将一座空屋直接划归到了茵黛名下。 ——相比之下,强压着恐惧带着情绪更加濒临失控的主人,从空中码头步行到那个绘司从基尔巴特那里争取来的住所地址,对于优昙来说才是更大的挑战:这座云端之城的步行通道,在大多数居民都会飞行的背景下,完全可说是十分的……简陋,不仅仅窄到几乎只容二人并肩而行,而且…… “呼,解脱了……终于,脚下终于不晃了——啊!” “是啊,优昙——我还真不知道你也恐高。不过接下来的话……” 双脚再一次踏到不会摇晃的地面上时,无论是魔女还是女仆都在同一时刻感觉到了一种近似于“劫后余生”一般的心情,以至于是有些不顾形象地一同砸在了悬垂木屋正中央那树叶铺就的软床之上——反正绘司并不在这里,她被基尔巴特叫去了解情况了,主仆二人自然也就不用再顾忌什么面子问题。 毕竟,就算从1000米的高度坠落并不会杀死二人中的任何一个,甚至都不会让她们感觉到疼痛,但……害怕就是害怕啊!就像喜欢一个人一样——这种事,会需要这么多的理由与逻辑吗?! “主人?” “优昙。有项非常重要的任务,我希望你现在就开始去做——以最快速度完成,不许反驳,听到了没?” “是!主人!优昙保证完成任务——那么是什么任务?” “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木板也好,壁纸也好,但是这些窗户!” 一边说着,魔女即便整个身体都还瘫倒着没有坐起,但依旧还是将自己的手指向了身旁那一扇比房间正门还要更大的落地窗——茵黛仅有的行李,大约四十多双来自各路手下败将的丝袜,被装在一个简陋的布包中丢在了窗下,而透过那似乎是由某种树脂打磨而成的透明窗板,室外的云海清晰可见。 “我不想再看到外面……快点!给我钉死!” “额,就这样的话……其实,主人……” ——听清要求那一刻,优昙顿时觉得自己额头上的汗珠多了十四对半:原因却并不是她无法完成茵黛的指令,而是…… “您看,其实只要这样……就可以了啊?” 下一秒,女仆将手伸向窗边悬垂而下的淡绿色草绳——随着优昙的动作,原本被收纳在窗框顶部的深绿色卷帘也被一点一点地放了下来:不同于洛尔瓦家曾使用过的天鹅绒布帘,这里的卷帘是由树叶与植物纤维编织而成的,嗅起来甚至还能闻到淡淡的植物香气。 ——然而,显然魔女对这一切却表现出了让优昙不曾预料到的……惊讶。 “什……这还有个帘子的?” “这应该是帝国式的卷帘,虽然本身在帝国并不是家家户户都用得起用得到,但结构也谈不上复杂——一根卷筒,一张布帘,再加一根绳子而已,会让普通帝国公民承受不起的也就只是那张价格会比较贵的合成纤维布帘而已……当然这边的版本看起来用了更便宜的材料就是。不过主人,您不是应该也在帝国……” “我当年在教会当骑士时住的就是地下兵营……然后,罗兰德的建筑就算有窗户也不会有帘子的,确实是没见过这种东西——怎么,你打算嘲笑我吗?” 有一瞬间,茵黛的表情甚至会让优昙觉得,自己的主人一瞬间感觉到了一丝难堪——毕竟,事实就是魔女对于某一件本应在常识中不存在任何新奇之处的家具表现出了额外的惊讶没有错,但茵黛的语调终究还是没有变得更加激动:就像一锅濒临沸点的水被整个倒进了一片海洋之中,或许曾经激烈过,却还是最终归为平静无波。 “抱歉,主人,如果我冒犯了您的话——” “你担心个屁,你之前冒犯我还冒犯得少吗,但我有责罚过你么?” “的确没有,主人……毕竟我们现在是互相亏欠嘛。” “少给我转移话题——这次你倒确实是提醒了我。窗帘……就算是随处可见的东西,我也从来没有额外注意过。的确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但……” 拉上最后一道绿叶帘时,优昙的手也随着茵黛的话语微微颤了颤。 “主人?” “我不知道我还能维持自我多久——就算有核心的存在,但我真的没法断言说,构成我身体的冥泥就不会侵蚀这无生命的材料本身,但有一点我是能够肯定的。” “主人……是什么?” “你的记忆会比我更持久——所以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错过了什么……” “我们都会帮你记住的,茵黛。就算我的寿命终将被你超越,但至少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能帮到你。” 接下魔女话头的并不是女仆,而是此时恰好走进了房间的绘司——她自然也会知晓茵黛与优昙此时此刻的门牌号码,而当她推开大门后,映入优昙视线的依旧是那张充满慈爱的脸。 “绘司老板?你回来了……魔王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担心个什么啊你,优昙,我是去述职的,又不是去受审的——更何况,我敢肯定魔王大人是舍不得惩罚我的。不过抛开这些不谈……” 停顿了一秒,同时轻咳一声算是清了清嗓子,再度开口时,绘司的语调之中则是凭空多了一分认真——或者说是严肃也不为过。 “怎么了,绘司?” “魔王大人想见你们——尤其是你,茵黛,一方面是为了了解情况,另一方面……算了,由魔王大人亲自开口可能会比较好些,不过我可以提前告诉你的是……” “到底是什么啊?” “你升官了,游荡者茵黛。和我一同去基尔巴特大人的魔宫,接受来自自警团最高领导的亲自任命吧。” 回应魔女疑问时,绘司的语调之中甚至多了一分自豪——显然是母亲对于女儿的自豪,然而在她对面,魔女与女仆却是肉眼可见的……在同一瞬间沉下了脸。 “我明白……听起来的确是好事没错。不过绘司,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 “……又要走那晃晃悠悠的悬空吊桥?!” “是的!所以请尽快习惯吧——” 开口回答的同时,绘司则是以最快速度一把揪住了茵黛的衣角,随后则是用力将她向屋外拖去:任凭魔女怎样挣扎,乃至于在摔倒在地后,如同猫一般用十指死死地抓在了地板之上也无动于衷。 “妈——我错了!我不要出门!我不要——” “少废话,否则我直接把你丢下去!” “不——” ……自那一刻起,天空之中多了一个心碎的人。 饶是基尔巴特的魔宫距离魔女主仆二人的落脚点并不算远,至多只有三百米的直线距离,绘司还是用了足足半个小时才将主仆二人连拖带拽地拉到了魔宫门前——当这一切终于大功告成时,老板娘唯一庆幸的就是魔王大人没有亲自驾临大门口来迎接自己。 没办法,拖着两个大腿挂件一路走来的样子……实在是过于狼狈了,就算仅凭出现在面前的这座魔宫本身,也足以让三人一同确认基尔巴特也不是个多在意面子的人。 和这座城市中其他那些完全就是由巨型果实掏空后构筑而成的建筑,包括茵黛自己居住的那一座相比,基尔巴特的魔宫只是在体积上要大了至少三倍而已——除此之外,从外表上看再无其他区别:没有额外的装饰,也没有充满侵略性的防御措施……换做是帝国的话,这两大类几乎是高位人士居所外围的必备之物,不仅仅彰显着房主身份的不凡,同样也肩负着喝退进犯者的责任。 当然,“平平无奇”这个词语若是用来形容基尔巴特魔宫,那也仅仅适用于大门之外——当女仆与自己的主人一同跟随着绘司的脚步踏过魔宫的大门时,呈现于眼前之物甚至差一点让优昙直接惊叫出声。 不是因为基尔巴特魔宫内部的装潢有多么华美或是多么精致,而是因为在那宛若由整块水晶打磨而成的天花板之中,优昙看到的却是…… “为什么……是我和史黛拉大小姐,甚至还有茵黛主人一起喝下午茶的情景?!这怎么可能实现得了啊!” “因为……” “——因为这水晶在我的魔力驱使之下,能让你看到你最期待的一切……虽说这只会是假象,但假象也一样能够倒映出现实的另一面。” 绘司意欲解释时,那个充满磁性的男声则是再一次于空气之中响起——同一瞬间,女仆眼中水晶天花板中的一切幻象都就此消弭无形,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天鹅绒一般厚重的夜空,其中闪烁着的则是数之不尽的星。 ——当然,显然这也是假象:女仆很清楚外面天还没黑。 “‘欺瞒之月’基尔巴特……欢迎你们到访我的魔宫,魔女茵黛及其随从优昙。我不知道绘司有没有向你们提过我邀请你们前来此处的目的,不过……” 星光照亮整个房间之时,映入优昙视野的则是一座装潢简朴,却不失一分大气的会客室——背负着黑翼的魔王,此时此刻正好整以暇地坐在会客室最后方左侧的主座中,一边饮着茶,一边眯眯着眼,一脸微笑地看着门边有些手足无措的主仆二人,尤其是茵黛。 “请先就坐吧……但在聊正题之前,茵黛小姐,既然你的仆人已经说出了自己的所见,那我可以先问一下,你刚才在我的天花板上看到了什么吗?” 心之所望 ================== “我……” 被魔王大人开口问到的那一刻,魔女则是有些手足无措地愣在了原地——她并不是不能讲出自己的所见,但…… “抱歉,魔王大人,我不是很想……说出来,十分抱歉……” ——茵黛很清楚,即便自己身怀操控冥泥的绝技,但面前这位黑翼的魔王大人依旧不是自己能够挑衅的对象:不仅仅是因为从他双翼之中散发出的,那浓郁到几乎让魔女感觉难以呼吸的充沛魔力足以让茵黛感觉到危险,更是因为…… “感谢您以及自警团愿意接纳我,但是——” “无妨……无妨。谁还没有点小秘密嘛,我也只是单纯好奇了一下。毕竟,茵黛……” 那一瞬,魔女看到基尔巴特张开双眼的一瞬之后,再一次对准了自己眯起了眼——不同于刚刚的轻松,此时此刻魔王的眼神,甚至会让茵黛觉得像是意欲捕猎的金雕,而自己……无非一只正拼命寻找藏身之穴的小耗子罢了。 “魔王大人?” “绘司和我说了你的情况……虽然根据她的描述,我暂且还没有在记忆之中,寻找到任何与冥泥有相似之处的魔法,无论是人类的还是魔物的——但我想,如果一个活在人间的存在能够主动选择摆脱生死,获得永恒的寿命,那她一定会有些只属于她自己,且用尽毕生也无法忘怀的执念吧?我单纯对你的执念有所好奇罢了。” “那如果只是您个人会有所好奇的话,魔王大人……我可以保证会尽全力不让我隐瞒的这些东西影响到您接下来意图向我了解的东西,但是恳请您可不可以——”、 那一刻,魔女几乎是以自己能够做出的最低姿态,将双手按在了胸口之前——与之相应,基尔巴特甚至是肉眼可见地笑了出来,至多是没有出声而已。 “当然可以了,如果你是想要先保留秘密的话……毕竟我有理由相信,相比较于你能给我的,我为你能够提供的帮助更多——你不会为了你自己的利益恶意掩盖任何东西,对不对?但如果是私事的话,都能理解,毕竟……”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史黛拉。” 帝国边境,某座被叫做极光镇的城镇之中——葛洛莉已然换下了原本的白大褂,转而穿上了与史黛拉·洛尔瓦被免职前所穿着的银丝修女服类似,但却要更简朴一些的祭司长袍:在她身边,曾经的冰之修女此刻甚至只能改穿帝国平民阶层中最为常见的淡黄色麻布长衫,但即便如此,那被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料也足以展现出她并不一般的身份。 而此时此刻正被葛洛莉捏在手里的那份文件,却并不是她作为研究者更经常接触到的技术文档,甚至也不是她作为主教几乎从不离身的宗教文献,而是…… “可是大人,为什么一份话剧剧本会需要您的审核?明明教会和帝国政府都有自己的言论与出版甄别机构,但是……” “《我所怀念的炽铁魔女》……史黛拉·洛尔瓦。根据你接受过的教育,告诉我这部作品的灵感来源与故事情节。” “是,主教!‘炽铁魔女’是起源自帝国欧罗拉省地区的民间传说,主要讲述了一位名为安瑟·多拉贡的伟大女性魔法师尽管遭到当地居民的排斥,却依旧驱使其标志性的自制魔导机甲‘炽铁’,为保护民众与帝国,与反乱分子和阴谋家拼死作战,最终壮烈牺牲的故事……是这样吧?” “大体正确,但有个细节错了——或者说,在两百年的传颂之中,有些东西被有意地……歪曲了,不过那也不重要了。” 一边回应着,主教只是将手中的剧本翻到了标注着“角色原案”的那一页,然后在安瑟·多拉贡的座驾造型图上轻轻地提笔画了一个圈——那台名为“炽铁”的道具机甲肩头,银灰色的帝国国徽标志在主教眼中怎么看怎么刺眼。 “歪曲?那主教大人,如果您认为这剧本有问题,那您要不要提出要求让他们去修改一下——” “算了。有些事,终究还是学会接受的好呀,史黛拉……” ——欧罗拉省首府极光镇,葛洛莉在自家书房中的书桌前抬起了头:此时此刻窗外的天空之上正闪烁着赤红的晚霞,而在窗台边摆放着的鎏金相框之中,有着红色头发的小女孩正在另一位更为年长的红发女性带领下,走过一台有些古旧的双足机甲面前:铁锈红色的机身上部,驾驶座本身便是一台能够分离而出单独飞行的小型飞行器,但无论是在这飞行器上,还是在如同飞鸟一般的机甲主体表面,都不曾有标志着任何组织的痕迹。 “主教大人……” “好啦,不说这些闲话了——毕竟我回到家乡也不是为了度假的。你和你搭档那边的准备做得怎样了?” “是!报告主教,现在在极光镇……” “魔王大人,您是说……在帝国边境欧罗拉省首府极光镇,发现了史黛拉·洛尔瓦,以及另两位帝国教会魔法师的行踪?” “而且,根据贸易联盟共享给我们的信息,他们潜伏在极光镇的内线报告称,有一位与史黛拉·洛尔瓦正搭档行动的男性司祭,同样使出了类似于生命力汲取的古怪法术。史黛拉本人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行为被发现,不过绘司提供给我的信息已经足以证明她的危险性了……就算抛开你身上这古怪的泥不谈。” 会客室的主座之中,基尔巴特的身体在开口同时微微前倾——尽管魔王大人看上去甚至可说有些好整以暇,但魔女显然就没有那份闲情逸致了。 “贸易联盟……记得绘司老板也和我提过这个词。” “是呀,是魔物之中和帝国走得更近、主动同人类进行商贸往来的一派。虽然很多魔物看不起他们,但至少他们和自警团并不敌对,而且他们的特工本就是整个魔物群体中在帝国最重要的情报来源……他们的信息应该是可靠的。也所以——” “魔王大人,请允许我——” “别急嘛,小魔女。我的打算是,委任你们三个为自警团的特别行动组,专门负责调查与生命汲取之术相关的一切帝国行动——当然就目前而言,也就是对极光镇出现的可疑人物进行秘密调查。同时,我会重新授予绘司以自警团地区支部长级别的权限,以便你们在执行任务期间,能够直接与贸易联盟同级别人员进行对接……根据我们之间的合约,贸易联盟有义务协助自警团进行一切与帝国有关的行动。” 一边说着,基尔巴特则是将手伸向面前的半空之中,随后凭空一抓——由空气中直接显现于魔王掌心之内的,则是一个小小的水晶吊坠。 “这块记录水晶中有我的一段录音。你们拿着这个,去到这座城西贸易联盟的办事处,那边会有人帮你们做进入帝国本土的准备——所谓的身份证明。贸易联盟中有一部分成员可以依靠自己的身份证明自由出入帝国进行商务谈判……当然,那些负责刺探情报的特工也在其中,甚至还有不少人类也出于各种原因加入了贸易联盟,为魔物服务。” “而我们三个,也要被划归为……” “不,绘司,你们依旧还是自警团的人,而且是使用假身份制作身份证明……绘司你自己先不提,茵黛还有优昙,你们两个本来就都是帝国人吧?如果使用真名,被发现的可能性实在太大。” “了解,还是魔王大人深思熟虑。而且……” “我明白,我也不喜欢贸易联盟的势利眼们……但他们对自警团有用。” 一边回应着自己最得力的部下之一,魔王大人却是少见地真心轻叹出声——曾是千年前人魔大战亲历者的绘司尚且不提,就连魔女与女仆都能读得出其中那浓郁到化不开的悔恨……或许还有自责? “‘不眠之眼’安可哈芝……我相信与我一同被冠以魔王之名的他,不可能就此忘怀当年人类曾对魔物——曾对我们,曾对我妹妹做过的一切!虽说我也不想奢求他和我一样……” “魔王大人,您的……妹妹?” “是啊,我——啊对,你和你家主人都是长在帝国的,不了解这一切到也很正常。我问你,优昙……在人类的描述中,我们这所谓的‘十大魔王’,是怎样的存在?” “这个……” 突然被黑天使问到,让优昙也刹那间愣在了原地——并不是因为她在害怕面前显然已经皱起眉头的基尔巴特,而是因为…… “抱歉,魔王大人……我从小就一直在流浪,大字不识一个,后来被洛尔瓦男爵老爷收养以后虽然学会了读和写,但接受的教育更多也都是礼仪范畴的,历史这些……我只是知道十大魔王是千年前人类与魔物全面战争时期魔物一侧的统治者,在大战结束时其中八位——” “都被贝瑞莱特帝国七位开国将军,俗称‘建国七英杰’一一击杀……果然,帝国并没有告诉你们最关键的一部分。第一位被杀的魔王,同时也是我的妹妹‘强欲之母’普莉美拉——帝国可曾告诉过你们她的结局?” “抱歉,魔王大人——” “人类……你们本应是与魔法绝缘的种族,但依靠计谋毒杀普莉美拉、饮下她的血,七英杰获得了她的魔力——随后这力量便被用来屠戮死去的其余七人。自那之后,继承了普莉美拉之血的人类之子们,便也就获得了使用魔法的潜质。” 一边说着,这一次基尔巴特则是紧紧地闭起了双眼——表情也彻底由凝重变成了阴沉。 “你们所有的人类体内,都有着我妹妹的血脉……但我还能怎样呢?我无法说服自己像安可哈芝一样彻底抛开所有的……成见,但我也明白,就算杀了所有的人类,普莉美拉也回不来了——一千年也足够我习惯没有她的生活了,但每次我自己抬起头时,都能在这块她留给我的水晶天花板里,看到我们在一起喝茶……” 魔王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弱,直至无可听闻——包括绘司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勇气去主动打破这片沉默,直至基尔巴特自己重新抬起了头,再一次对着面前的三人开口。 “抱歉……我可能有点失态了。我不是好斗的魔王,也不是会被仇恨冲昏头脑的那种类型……以人类与魔物现在的力量对比,世界大战自然是打的起来,但至少在我看来这种战争除了徒增数十万乃至上亿的伤亡之外别无他用。自警团不会主动叨扰人类的生活,但是……” “若人类有意犯我同胞,我必诛之!” ——优昙侧过头,那一个瞬间她甚至在绘司的眼底看到了一抹千年前燃起的火焰。 内耗 ============== 再一次,当一行人不得不出发离开魔王宫、准备前往下一个目的地时,绘司只得再一次扮演起了一个操心老母的形象:所幸的是,一方面在重力魔法的加持之下,拖拽本来就没有多重的茵黛对于绘司而言确实也不是什么太费劲的事,而另一方面…… “反正云层距离咱们所在的高度……至多只有几十米吧?主人,把白云当做是地面不就好了。” 眼看着脚下那浓郁到根本看不穿的云层,优昙是真心地认为,这云看起来比自己正踩着的吊桥要更像是地面太多了——说到底,就连克劳迪亚这个名字,本身也都是云朵的含义。 当然,茵黛本人显然还做不到像优昙一样,如此迅速地适应环境就是——否则她也就不至于依旧是被绘司拖出魔王宫了。不过,相比较于这些无关痛痒的小插曲,三人面前更大的问题则是—— “贸易联盟。一群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 ——显然,绘司也是绝大多数“不太喜欢”贸易联盟的魔物之一:虽说在优昙看来,曾在千年前人魔大战中亲临前线的老兵,会看不惯这些“投敌者”简直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此时此刻摆在三人面前的问题,则是…… “消消气啦,老板……毕竟咱们还需要依靠他们的力量才能更安全地进入帝国。放平心情好不好啦?” “当然是没问题……毕竟我也不是第一次和他们打交道了,而且我其实也很佩服贸易联盟里那些专职为魔物们探听消息的好小子们。没有他们的话,像是罗兰德这种距离帝国边境比较近的都市,恐怕一个也活不下来……唉。” “需要利用我们真心厌恶的力量来自保,其实这种想法我倒是能够理解——” “不像是你想的这样,茵黛……我厌恶的并不是贸易联盟本身。” 当老板娘做出反驳时,惊讶感甚至驱使着魔女战胜了对高空的恐惧,第一次在这摇摇晃晃的吊桥上站直了身体——在茵黛的认知结构之中,世界总是保持着一份简单却又可怕的纯粹:杀人与被杀,怨恨与更多的怨恨,凶杀与横死早已成为了魔女心目中整个世界的日常……也所以。 “不是那群家伙?明明应该更坚决一些,去消灭更多胸怀敌意的人类,却不仅有意不去这么做,还反而向本应是敌人的家伙们抛出橄榄枝——你不是因为这些才……” “我只希望,如果我们能不需要派那么多的小子去冒险当间谍,能在没有仇恨的前提下彼此拥抱的话,人类和魔物之间或许——而且茵黛,人类和魔物之间确实是有过这样的时光,只不过那时候就连我也还没出生罢了。但……” “但现在时代变了啊……老板。” 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三人的身影只是在这云端之上继续向前——在克劳迪亚,没有人能透过云层直接看向地面,就连基尔巴特也做不到这一点……但是,又有谁会真的认为,这纯白色云层下方的那一切,会和云本身一般柔和纯净呢? ——哪怕在有些时光之中,这世界确实曾是那般美好。 当三人的身影终于穿过了整座城市,来到位于克劳迪亚市区另一端的贸易联盟办事处时,天色已然渐渐地暗了——优昙曾一度以为罗兰德虽然顶着一个堡垒都市的名头,但放在整个魔物世界中或许也能够算得上是一座数一数二的大都市,但克劳迪亚则切切实实地为“复活”前几乎没出过白叶村的女仆好好上了一课。 “就说有主人在,咱们的行进速度是受了点拖累,但是这座城的规模,未免也太——” “克劳迪亚就是很大。在所有魔物的城市中,只有贸易联盟的主城——商业城市科普斯,能够在规模上和这里相提并论。如果是和人类的都市比,恐怕只有皇都贝瑞莱特才拥有和这里一较高下的资格。” “是是,但绘司老板……” 在被优昙打断的同时,绘司也在眼前巨大的拱门之前停下了脚步——就目前为止,这是三人自从进入克劳迪亚以来见到的第二个金属物体,第一个则是停船时在码头上见到的帝国风格硬式飞艇。然而,更加令优昙与茵黛惊讶的则不是这拱门本身的存在,而是其上铭刻着的那两行文字:它们并不是取自同一种语言。 如果说下面那一行刻字,还可以说是用某种如同金属印章一般规整、棱角分明而又冷淡的字母所书写的,那么上面那一行看上去干脆则更像是一大长串彼此之间仅有微小区别的方形色块——若不是在每个“字母”最左下角都有一个标志着其朝向的点,这种字符甚至就连书写方向都很难被认出。 ——然而不巧的是,这种条形码一般的文字对于优昙而言,几乎可说是唯一能够为她真正带来信息的语言:就连能够看得懂下方那行字的茵黛,都更加地习惯首先去阅读上面那一行……原因很简单。 “帝国书面语……为什么会写在魔物的都市里?而且这个内容……” ——看向那串字母时,优昙甚至是带着三分不屑地眯起了双眼:即便她曾是人类,但此刻站在魔物的立场之上…… “Bopi nax elitip……利益麻痹一切。还真是很符合‘贸易’联盟之名的口号啊?” “你应该把整块招牌看全,优昙……不过,你是还没学会通用语该怎么书写吧?虽说你一直在用这种语言和我们交谈。” 鉴于本应起源于魔物这一侧,用来统一多种族交流口径的通用语在帝国也是使用者最多的语言,老板娘其实一直也没有费心思去学习只有帝国贵族和宗教人士才会使用的帝国书面语,自然也就从没看懂过贸易联盟这遍布整个魔物世界的招牌前半句写的究竟是什么:但在回应着女仆提出的疑问时,老板娘甚至差一点笑出了声。 “并不是不会……而是因为在帝国,我们书写通用语时使用的也是书面语这套条码字母。所以说,后半句写的是?” “Ekyekp out totpe pite(除了高贵的生命)……这两句话根本就是连在一起的——利益麻痹一切,除了高贵的生命。绘司,我说的没错吧?只不过……” “你是没说错——贸易联盟把拥护帝国的前半句写成了只有帝国贵族能看懂的书面语,然后用于陈述自身保留余地的后半句,则使用了仅在魔物一侧被广泛使用的另一套字母表,还用了通用语语法……就是这样,优昙。他们比其他任何魔物都更懂得该当着哪些人说哪种话。” 一边说着,绘司则是率先一步迈过了那扇铸铁打造的拱门——迎面而来的则是一栋或许更为呆板,但看起来也同时更加规整、厚重的方形金属建筑物:诚然与这座城市中其他绝大多数呈球形的木质小屋相比是十足的格格不入,但也多了一分显而易见的威严。 与入口拱门处相似,在这栋建筑的大门之上同样分别由帝国书面语与通用语各自写有一行标语——但作为队伍之中唯一一个能同时顺畅阅读这两种语言文字的人,茵黛却能够确认,这一次这两行字所写的,则是一模一样的话。 “Of elyion fo elyion……通用语的话,Ot eteqyote toq eteqyote(众人有之,众人享之)。” 低下头的同时,魔女甚至对这个自己从未真正接触过的贸易联盟产生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好奇——他们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如果只是一群喊着漂亮口号图谋私利的人,那他们的口号…… “……话说得还真大啊,小子们。” 轻笑出声的同时,魔女的双脚踏上了办事处门厅之中那由钢板铆接而成的地面——墙体也采用了同样的建筑方式,这是错不了的帝国风格。 可以想见的是,在一个绝对追求利益的组织之中,一切繁文缛节或是低效沟通都是不存在的——时间就是金钱,我的朋友。 只不过,绘司、茵黛与优昙都没有料到的,则是在一行人将魔王大人托付的水晶吊坠展示给办事处的前台后,得到的居然并不是任何形式的协助,而是…… “书面委托……?难道说,我们想要得到你们的帮助居然还要用这种方式来做交换么?小姑娘,别忘了——贸易联盟是和自警团签了协议的,任何一位拥有自警团地区支部长级别管理权限的魔物,都可以无条件要求贸易联盟在任何涉帝国事项中提供一切形式的协助,就不说我们还有魔王大人亲自开出的介绍……怎么,最尊重合约的贸易联盟现在想要背信弃义吗?” “并不是,绘司大人……我只是一个接待员,请您理解,但这是上面要求我这么回应的……” 三人面前的柜台后,生着一对蝙蝠翅膀的翼人族少女急得已经快要哭出来了——有一个瞬间,优昙甚至会想要去上前安慰她一下,但现在显然并不是合适的场合。 “贸……贸易联盟在极光镇的负责人,人类叛逃者巴兰·古夫先生就在三天前,恰好被极端组织‘强欲者’麾下的盗贼绑架了,现在还没有任何的音信!联,联盟保证会为你们提供力所能及的一切协助,但是如果没有这位负责人在的话,我们在极光镇的一切事务都……!” 不情愿的拯救者 ======================== “真是让人不爽啊……你们这群家伙,只是少了一个人,居然就干不出活了?” 再一次,早已习惯了独自行动的茵黛在贸易联盟见识到了自己从未曾想象过的情景——在独狼的思维模式中,“除了自己本人之外没有任何东西不可或缺”早已是再基础不过的常识,然而在贸易联盟…… “非常抱歉……古夫先生是联盟在极光镇的最高负责人之一,如果没有他的授权,我们真的也没办法——” “好烦啊,所以说咱们三个现在要为了进入帝国去救一个人类?!” 魔女一边回应着,脸上的表情也从尚且还算不上冒犯的不耐烦变成了彻头彻尾的不屑——一边的优昙甚至觉得,自己这个主人正打算把腰间的骑士剑连带着剑鞘一起整个摔到面前这位接待的脸上,尽管事实上茵黛最终也没有真的这样做。 只是在同一个瞬间,女仆则是在自己的左胸之中感觉到了一阵异常的燥热——在那里,开放着魔女赠予她的昙花。 ——我是魔女,我曾发誓不救助任何人类,哪怕我做得到。 那是女仆在得以重生前所耳闻的最后几句话之一——想来,对于魔女来说也是足够坚定的原则,否则她优昙自己恐怕也不一定就会是作为一个魔物存活到如今。然而,现在…… “那个,主人……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现在其一这家伙对咱们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其二他在立场上已经是咱们魔物这一边的人了,是帝国的反对者才对,所以说——” “——优昙,翅膀硬了就学会顶嘴了是吗?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我恨的仅仅是‘帝国’而已?说到底,人类之中没有一个混蛋是可信的……难道你还会相信你那个愚蠢的前任主人史黛拉么?” “在您之前,我的主人一直就只有洛尔瓦男爵老爷一人而已……我从来也没有把史黛拉当做是主人看待过,不过您说的没错——我曾经相信过她……我曾经以为她的气量还能更大一些的,但现在……” “算了,优昙。别强求你家主人了……有些事并不是一定需要她出手才能成。” 打断女仆话语的同时,绘司则是摊开双手,摇了摇头——那是显而易见的无奈。 “毕竟于我而言,也会有些……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多掺和哪怕一点点的场合存在,所以茵黛,你就安心留在这里等待我们的好消息就可以——优昙,你能接受听我指挥进行行动吧?” “我个人是没问题的,但主人这边……” “尽管去帮我排忧解难吧……这不是我能做到的事,所以你来做,听到没有?我先回住处好了,也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可以买香料的地方。” 一边依旧带着一分化不开的厌恶感回应着自己的仆人,茵黛则是干脆利落地转过了身,径直向着贸易联盟办事处的大门之外走去——尽管对于优昙而言,得到了主人的肯定或许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没错,但就在魔女即将走出那扇锻铁大门前的最后一刻,女仆还是有些尴尬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下一秒,高频率的惨叫声再一次回荡在了办事处之中,为这座城市添了不少快活的空气。 “啊——救命啊!” “那个,绘司大人……这,这是……?” “啊,这个啊……不关你的事,小家伙,是我们这边自己的一点私事。” 回应接待员那小心翼翼的一问时,绘司已经在额头上感觉到了冷汗的存在——老板娘与女仆长在那一刻四目相对,彼此交错的眼神之中透露出的却是一般无二的无奈。 ——好吧,她又来了。 “我先把你家主人送回住处吧,优昙……你等在这里就好,记得拿好委托书。” “我明白的,辛苦老板了。” 虽然无论怎么看,照顾自家主人的工作都应该是由优昙来完成的——但是,谁让我们的女仆小姐就算已经部分克服了自己的恐高症问题,也还依旧缺少像是重力魔法这种能够直接用来“拖拽”自家主人行进的有力手段呢? “真是让人没办法啊……你说呢?如果摊上这么一个上司。” “我,我不清楚……贸易联盟的上级,一直都是,完全照章办事的……” 一边感慨着,当绘司也追随着茵黛一同离开办事处大厅时,优昙则是将注意力直接转移到了身旁的接待员身上——不知何时,女仆长却发现,自己也有了感慨岁月与时光的机会,只因为面前这位看上去就很是弱气的接待,会让她联想到曾经的自己。 “嘛,那样也好……看重规则从来都不是一件坏事。只不过……嘛,算了。” ——只不过是会让自己失去一些乐趣罢了……规则。 对于绘司而言,把茵黛从办事处单独送回住处并不是一件多么耗时的事——也正是因此,女仆长也没有在贸易联盟的休息室中等上太久。说到底,在来到办事处的路上,真正拖慢了速度的也不仅仅是茵黛,更有同样刚刚克服了恐惧、尚且还不敢大步向前的优昙自己。 当然,相比较于此时此刻的自家主人,更让女仆长不解的则是面前这份纸质委托书本身——在她的要求下,接待小姐同时提供了以通用语字母和帝国书面字母书写的两个版本以便阅读,但正是女仆长从中读出的内容本身让她愈加疑惑。 “嘛,我相信老板您一定能把主人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但是这个任务地点……” “位于帝国边境的戈尔卡树海吗……的确,是距离极光镇很近的地区没错,虽说距离这里的确是很远——克劳迪亚的位置,基本就是在魔物世界的腹地之中了,距离边境自然不会近。” “所以这就是问题啊!” 眼看着绘司那一脸的自信与从容,优昙甚至感觉到了一丝急躁。 “咱们是去救人的吧?十万火急的任务对吧?如果还是要依靠我的花船,在天上再耽搁一天多的话……而且主人还不在,咱们根本就没有驱动花船的手段啊!” “的确如此,但是优昙啊……你可能真的是缺点魔法常识吧。” 一边说着,绘司甚至伸出手,摸了摸面前优昙的头顶——那一刻女仆长甚至差一点就把老板娘的手给抖了下去。 “是……所以呢?” “传送魔法。作为自警团的总部,克劳迪亚城中构筑有能够通往自警团每一座据点的传送终端……以这里为中转站,所有自警团成员也都可以在据点之间借助传送术自由来往——不要问我当初为什么没带你们从罗兰德传送过来,自警团位于罗兰德城的传送点是被安置在女王宫中的……当时被我亲手炸掉了。” “也就是说……” “我们首先要传送到这里——戈尔卡营地。这里不是城镇,是贸易联盟与自警团共用的一座边境前哨站,主要是用于监控帝国军对戈尔卡树海的进犯情况……贝瑞莱特一直在尝试使用毒剂尽可能多地铲除树海本身以扩张自身的领地。这次咱们的任务虽然并不是和帝国军直接相关,但这里依旧会是一个足够合适的起点。事成之后,茵黛也会直接传送到这里和咱们汇合。” 自老板娘掌心中的魔法水晶投射而出的,是一幅以立体影像构成的地图——随着绘司的讲解,每一个被她所提及的地方都在影像之中得到了自动的高亮处理,甚至包括几个被标注为“毒剂注射区”的红色记号,那些地方显然是帝国军的驻扎地。 “不过优昙……在赶回这里之前,我又一次接到了基尔巴特大人发来的消息——确切来说,是基尔巴特大人在恢复我权限的同时,顺便将一条与极光镇有关的情报也转给了我,来源依旧是贸易联盟的内线。似乎是因为巴兰·古夫的失联,这条消息到来得滞后了一点。” “新消息吗?帝国军的新动向,还是……什么别的?” 那一瞬女仆眯起了双眼——茵黛不在身边的当下,优昙很清楚,自己必须代替自己的主人,让脑子充分活跃起来:就算绘司显然是比女仆长更优秀的布局者,但多一个人终归是意味着多了一份力量。 “并不是帝国军,而是……内线探明了与史黛拉·洛尔瓦一同出现在极光镇的另两位魔法师中,其中一人的身份——只不过有点遗憾的是,并不是那位同样疑似使出了生命汲取之术的男性司祭。” “那是?” “葛洛莉·德拉格米尔……这是她的名字,职务身份则是十字方舟教会的主教——换句话说就是,她在官位这一点上比史黛拉要高不止一个等级,骑士在教会中虽然享有不少的荣誉,但实际地位并不算高。多说一句,史黛拉似乎因为一些还未被探明的原因,差一点被教会审判庭给处死,就是这位葛洛莉主教保下了她,还把她收编成了自己的……直属部下。” “部下?文职主教招募一位骑士……做部下?是做护卫才对吧?” “并不是像你想的这样——情报显示,这个葛洛莉在教会中,是最为成果斐然的几位科学者之一……十字方舟教会崇尚机械,崇尚秩序,其中自然也会有很多技术者。” “而她是其中最杰出的成员之一?” “可以这么说。而且……” 一边说着,绘司甚至是有些紧张地眯起了眼——在她面前,水晶中映出的虚像早已从地图变换成了葛洛莉·德拉格米尔的面部图像:那是一位有着火红色头发的青年女子,看上去相比较于科学者,甚至会让优昙觉得更像是某个在酒吧中肆意高唱的不羁歌者。 “而且什么?” “其一,之前史黛拉在悚然震撼上被击败时,她座机所使用的那什么生命能引擎,就是出自葛洛莉之手……这是她目前正在进行的研究项目,当时史黛拉那次任务背后的最高负责人也是这位主教小姐——其二。优昙啊,既然你的主人一直自称为魔女,那你应该知道这个词的含义吧?我指的是……在帝国语境下的含义。” “虽然我觉得主人其实不太符合这个词的定义,但我还是知道的……” 一边回答着,优昙同时歪了歪头——其实这也是她一直都想当面找自家主人吐槽的一点,但她并不想再一次被摔打成泥浆一团:在克劳迪亚,没准还可能是会被丢下栏杆,自千米高空摔落而下后……变成泥浆一团。 “天赋异禀之人,血脉受诅之人……天生会拥有比一般人更加强大的魔法素质,但不仅性格普遍都更加不羁,而且同时还更加容易受到魔物的浸染,甚至是有可能在接触到魔物后,被转变成为新生魔物的危险存在,那就是男性的魔人,与女性的魔女——结合下之前魔王大人提到的内容,其实他们也就是体内普莉美拉血脉更加浓厚的人类吧?” “的确如此,你很聪明……一般而言魔女与魔人都是介于人类与魔物之间的存在——既不能算是纯粹的人类,但又还不足以被称为魔物,身上没有非人类的特征。从这一角度来看,茵黛自称为魔女其实也没什么不妥,虽然把她变成这样的原因和普莉美拉的血脉之间估计没什么关系,但此时此刻,我想说的是……” “这位主教女士……也是一位魔女吗?” “没错——她是一位擅长驱使火焰的魔女。但一般而言,魔女与魔人在帝国都是受到严格监控、不得出任任何公职的存在,而她不仅在教会拥有公职,而且还成绩斐然……” 那一瞬,绘司以双眸死死地盯住了虚像之中的葛洛莉——那层火红色的长发之下,主教女士的眼神即便没有一丝一毫的动作,却是不输于老板娘的凛冽与果决。 “我有不好的预感……优昙。这个家伙……我的直觉告诉我,她会比史黛拉更加棘手,无论是个人硬实力层面,还是……其他领域。” 极端的世界 ==================== 当然,无论葛洛莉主教究竟有多么的深不可测,她都并不是此时此刻摆在绘司与优昙面前最紧要的问题——毕竟,她们需要首先救出那位被掳走的巴兰·古夫,才有机会把行动计划继续向前推进。 也所以,在最终确认完所有的准备工作后,老板娘与女仆长便没有一丝耽搁地来到了克劳迪亚城的传送枢纽前:从外表上看,这东西就像是一朵水晶雕琢而成的巨大莲花。 “跟我来……走进去就可以。花瓣一闭、一张,然后咱们就到戈尔卡了。” “好,好的……” 说到底,不会使用魔法的优昙对于这些高深莫测的魔法装置,总是抱有一点化不开的疑虑与畏惧——那是生命本能之中对于未知的恐惧。由此,当那精雕细琢的硬质莲花瓣合拢起来时,优昙也随着渐暗的光线一同闭上了自己的眼,然而随后,重新唤醒了她的却不是再度明亮起来的光线,而是某种来得更快,也更加……凛冽的东西。 “……好冷!” 张开双眼的同时,只穿着一套布质女仆装的优昙几乎差一点就直接把喷嚏打出来了——就算冥泥赋予了她得以永远远离一切疾病的体质,但仅仅是单纯的寒冷,也依旧能够让她感觉到……十足的不适。 “没办法啦……这里是帝国北部边境,极光镇之所以得名也是因为能够看得到北极光——冷的话,忍一忍吧。” “我还是没问题的,老板……不过,这里的魔物们,大家都——” 和克劳迪亚城不同,戈尔卡营地中的传送终端并没有被安置在室内,而是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被放置在了营地中央的广场上——也所以,在环顾四周时优昙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在层层松柏密林之间的空地上构成了整座营地的,是大约三十余座完全由圆木搭建而成的单层木屋,而穿行在建筑之间的魔物们尽管看起来是按照贸易联盟与自警团的不同所属,分别穿着黑色或是墨绿色的厚重大衣,但衣服遮不住的,则是…… “都,都好可爱啊——哇!毛茸茸的耳朵和大尾巴!” ——无一例外,除了绘司与优昙自己之外,这座与其说是哨站,不如说更像是一座林场的营地中,穿行着的全部都是拥有着猫耳或狐耳,并且身后还拖着对应长尾的魔物:尽管在帝国出身的优昙眼中,他们似乎无法被归类于魔物六大种族中的任何一个,但是…… 女孩子嘛,对于毛茸茸的东西总是少点抵抗力——尤其这群毛茸茸的魔物还是七分女三分男。 “是呢……在魔物之中,他们被叫做兽耳族。原本一直隐居在帝国北方冰原与针叶林树海中的他们,因为与帝国从未爆发过正面冲突,因此既没有被帝国一侧记录过,也没有和我们这些听命于十大魔王的魔物们有过过多接触,他们有自己的领袖。直到……” “——直到帝国为了扩张领土、修建新的殖民地,开始向我们世世代代守护的树海伸出毒手。在那之后,原本保持着独立的兽耳族便派出我们狐耳族与猫耳族两支部落,同魔王的眷属们在抵抗帝国这一点上达成了一致。” 抬起头时,出现在女仆面前的,是生有一对银色狐耳与六条狐尾的魔物女子——每条尾巴都是如同镀了纯银一般,浅灰色的毛发之上闪烁着柔和的银光,而在尾尖甚至还闪烁着点点幽蓝色的火光。 “好久不见了,绘司……自从你调离这里算起,应该已经有70年了吧?” “差不多。是你接了我的位子吗,米可?”、 “当然。分队长升官成了地区支部长,那自然就是由副分队长顶上位置咯。” 一边说着,六尾银狐则是同生有鹿角的老板娘毫无顾忌地拥抱在了一起——那一幕甚至让优昙感觉有些惊诧。 “抱歉,绘司老板,但这是……?” “啊,你就是通讯里提到的优昙吧?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是米可,自警团戈尔卡营分队队长——这里的规模太小,不足以设立地区支部,因此只有一个分队驻扎,我也就算是自警团在这里的负责人了……当然,是在绘司队长升迁之后。” “是,我在出任罗兰德支部长前一直是这里的分队长。只不过米可……” 相比于米可,绘司在做出回答的同时,脸上的表情就要严肃得多了——尽管如此,优昙也依旧能够确信,老板娘心里此刻估计别提多开心了:想来,鹿与狐在此处曾有过足够深刻的友谊。 “要先谈正事吗?我明白了……救人那件事。” “我们会需要你的帮助,米可——当然不用你强行调动这里的防卫力量来协助我们,毕竟帝国军在这片树海一直都不安分,但如果你知道这附近强欲者据点的位置……” “我明白了。” 作答的同时,银狐也将自己的表情调整到了执行任务中最应有的严肃认真——向着传送终端不远处某座木屋迈出脚步时,米可向着绘司挥了挥手,而后者便立刻领着身边的女仆长跟了上去:显然,有些东西或许并不是很适合……在公开场合展示。 ——至少在米可看来是这样的。虽说实际上,她估计只是没把地图随身带在身边而已。 当优昙与绘司一同从戈尔卡营地出发,在树海中朝向北方迈出脚步时,优昙甚至是如此有些无奈地想着——在她看来,告诉自己一行二人说“在营地北侧的树海中发现了疑似与强欲者有关的不明设施与可疑人员活动”并不需要米可一定要回到住处拿出地图。 当然,优昙并没有傻到在米可面前把这句话说出来的地步——甚至是在与绘司一同踏上营地外,林间那坚硬的冻土地面后,女仆也没有再去询问更多:如同回到家乡一般,女仆前方的绘司在前行的路上甚至都没有去认真看路,仅仅是凭借着记忆与直觉在林间那甚至无法以肉眼辨别的道路之上行走着……她的速度,容不得女仆在全力追随的余裕之间再去思考更多。 ——直到此时,甚至还不到20岁的女孩才会觉得,自己曾获得的便都仅仅是主人所给予之物。 脆弱,迷惘,如同松枝之上被风吹落的雪花——要落到另一根树枝上吗,还是彻彻底底沉入泥土与大地之间……沉入那漆黑色的污泥之间? 她回过头——戈尔卡营地此刻已经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树海之内,隐藏在那层层叠叠的针叶之后,超越了目所能及的极限。 说到底,若仅仅是为了回报主人的救命之恩,那么的确只需要对主人言听计从,尽管去一路蒙着眼睛狂奔下去就好——但是,主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还有那些过去…… “就算是说成要用挖掘主人的秘密,作为对她一个人任性逞强的惩罚,但是——” 纷乱的思绪一旦扬起,便不再有停歇的可能性——当一个人沉默着,走在一片冰封而又寂静的森林中时,总会开始去思考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而显然,优昙还拥有一颗属于人的心。 “‘这样真的好吗’。是想这么问吗,优昙?” 女仆长抬起头,老板娘正停在某一棵有着红色树皮的松树下静静地等待着她。 “绘司老板……” “心里想的是什么,嘴上已经全部都说出来了——我听得到,而且你的脚步变慢了。是想要被抛弃吗?” “不!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那就加快你的脚步。” 没有怜悯,没有迟疑——老板娘只是看到优昙不再说话后,再一次向前迈出了步伐:迅捷,有力,是属于鹿的矫健与灵敏。 相比之下,优昙所能做的便只有一时放空所有的思虑,尽管拼命驱使着自己的双腿意图赶上前方那双不受重力束缚的脚——绘司在前行之时,若是路过雪地,则是连脚印都不会留下半个的。 女仆本以为,没有人会怜惜她的疑惑——直到她在松针之间听到了温柔的低语。 “不想被她抛弃在身后的话,就尽力向前吧——她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使命与罪恶感在她的心尖上筑起了高高的城墙,其中用悲伤摞起了直通云霄的高塔:知道吗?她是一定会成功的,无论去做什么……小到克服恐高症,大到阻止自己的妹妹统治世界,因为她永远都有足够的时间去为这个世界做无穷无尽的事。那是她消磨时间的唯一方式,但作为个人,她已经找不到理由再为自己去做任何事。” “绘司老板……” “而现在,优昙,至少你给了她一件可以为自己去做的事……去掩盖,去一边拼命维护自己用悲伤和孤寂堆起来的高塔,一边在塔顶的魔女宝座上冻得唧唧索索,但她却浑然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越来越冷。” 女仆抬起头——老板娘始终没有放慢自己的脚步,哪怕一丝一毫。 “现在的你,和她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从身体角度来说……所以,不要输掉,务必打败她:碾碎她的孤傲,让她能为此好好哭一场,没问题吧?用你的实际行动让她明白,只因为自己确实背负着罪恶就要用悲伤继续孤立自己,这种行为有多么的傻……让她看到你是怎么战胜同样的困境,怎样为灵魂重新涂上颜色的,趁着你还没和她一样失却灵魂之中所有的颜色。” “可是,绘司老板——” “相信你自己。前方能够感觉到有些异样的魔力……这一次,就让我先看一看你能拿出多少的信念和实力,去做你那位主人因伤痕所困而做不到的事吧。” 那一瞬,林中最后一道尚且流淌的溪水凝结成了坚固的冰。 激进阵线同盟 ====================== “强欲者”——尽管在魔物之中,这个名号本身可说是足够的响亮,但显然绝大多数知道这个名号存在的魔物,都不是很喜欢提起它:包括绘司。 这也是直到不远处,林间那座看上去像是一处废弃矿坑的设施出现在优昙视线之内时,老板娘才仿佛恍然大悟一般终于对女仆开始了介绍的原因—— “……我们这些十大魔王的眷族也好,独善其身的兽耳族也罢,我们都不太愿意承认这帮家伙的存在——他们真的是太张扬了,就算他们的动机可以理解。” “动机?是说他们……永远不向帝国表露丝毫好感的原因吗?” “差不多吧。优昙你应该已经知道了,除了这帮家伙之外的魔物中,贸易联盟基本可以被当作是亲帝国派,而自警团则近似于站在中立视角上——我们从来不会和帝国主动进行合作……当然,如果帝国进犯魔物的领地,即便是贸易联盟也会坚决采取抵抗态势的,这一点上我们两派立场完全一致。” “但强欲者们……” ——此时此刻,正与老板娘窝在一片针叶灌木丛背后的女仆长,在低声发问的同时则是皱起了自己的眉:即便绘司还没有直接提到更多,但是如果连带着考虑一下魔王基尔巴特之前曾说过的话…… “强欲者。绘司老板,既然这是他们的名字,那么他们和那位强欲之母之间……” “答对了——强欲者最初就是由‘强欲之母’普莉美拉麾下的亲卫队残部所建立,而现在的他们……一方面,依旧还保持着人魔战争时期最为激进的思路,妄想着踏平帝国、重建由魔物一方主导的秩序,但另一方面又十分矛盾地……非常开放。只要仇视帝国、愿意为破坏帝国而献出生命,即便是人类他们也不会介意接受。” “仅仅是仇视帝国而非人类种族的魔物……与人类们吗?” “可以这么说……很多东西他们根本就不懂,唉。” 一边回应着身边的女仆,老板娘几乎是有些惋惜地轻叹出声:本就期望人类与魔物能抛弃彼此之间的仇恨、真正走到一起的她,对于在强欲者中这建立在仇恨本身之上的跨种族合作,始终都有着十分复杂的感情。 她自然是不会对帝国有任何好感的——自警团中有相当一部分成员的入团理由,仅仅就是一方面需要一份工作,另一方面“对贸易联盟不爽”而已:但有些事她一直都明白。 “世界本身,无非一座破屋罢了——就算同在屋檐下的人类与魔物之间分歧再大,不睡在同一张床上也就是极限了……闹分家,唯一的结果就是在争吵中砸坏这座房子本身,但就算我们懂得又怎样呢?魔物这一侧,强欲者的历史比自警团和贸易联盟都更悠久,而在帝国……我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个史黛拉·洛尔瓦。” “是……” “多说无益,准备动手吧,优昙,记得尽可能不要下死手。大家毕竟还都是同类……至少,就连和帝国最亲近的贸易联盟,和强欲者之间也谈不上针尖对麦芒一般的敌对,仅仅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而已——除非他们妨碍到了贸易联盟的正常活动,比如说现在。” “我明白了,我会尽力——啊,这样来看的话用刀恐怕不太合适,那么……” 做出回应的那一刻,女仆手上刚刚已经由泥浆凝聚成形的柴刀则是再一次发生了变化——最终,被女仆捏在手里的武器则是两支粗壮平直的……擀面杖。 那一瞬,绘司差点直接笑出了声——与优昙脸上十足的认真表情形成了鲜明而又滑稽的对比:看起来,这位女仆小姐能拿出来会变出来的东西,估计是永远离不开厨房了……不过也没什么不好就是。 做饭可是件非常陶冶情操的事……对于拥有无尽寿命的一主一仆而言,这还不是更加重要的一点嘛。 “呵……来了啊,果然找到了这里。不过为什么姐姐本人没来呢……” 幽暗而又深邃的矿洞下层,身穿白色长袍的魔女在开口的同时,也将手中正在把玩的一只玻璃小瓶放在了手边的桌面之上:那显然是驻扎此地的强欲者们运筹帷幄时所使用的平台,一张描绘有欧罗拉省与戈尔卡树海全景的地图正被平平整整地铺在桌面上,而某一位以面纱遮住了面容、背后生有一对蝉翼的虫族女性魔物,则是正恭恭敬敬地站在白衣魔女身后——哪怕白衣魔女自己也知道,这位虫族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您打算怎么办,特莉丝坦小姐?” “怎么办啊,当然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咯。我去会会她们,你们别忘了按计划行事——不用管我出了什么事,这具身体只是分身,就算被杀掉也没什么。我倒是有点担心只靠这一个分身会拦不住她们……” “那我们给您多留几个护卫?” “不用……分身毁了就毁了,更重要的是咱们在极光镇的合作计划本身——别让那两位看出什么变故就好。毕竟……” “我们懂得。” 白色魔女站起身的同时,向着同样凑上前来的虫族伸出了手——人类的手掌就此和虫族那被外骨骼所包裹的爪握在一起,随后甚至还在半空中抖了抖:就好像双方彼此之间真的有多亲热一样。 “我谨代表萨巴斯,愿我们的第一次合作……马到成功。” “借您吉言,特莉丝坦小姐。” 握紧的双手再一次分开——魔女与虫族就此分道扬镳:特莉丝坦向着矿坑的出口迈出了脚步,而虫族的女性则是抄起了白色魔女留在桌上的小瓶,旋即走向通往最下层的通道。 “哼,萨巴斯……说是和我等一样意图推翻帝国的改革者,实际上也不过是一群以大义掩饰疯狂的狂信徒而已。” 一边小声嘀咕着,女性虫族的脚步迈向了灯光也照耀不到的更深处——那里是牢房,更是演出的……后台。 “绘司老板……我说,您确定没找错地方吗?这里……” 走进矿坑后不久,本来是走在绘司身后的女仆却是先一步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不仅仅是因为在这偌大一座矿坑之中就连一个人影、一阵脚步声都不存在,更是因为…… “没有人?我倒是能感觉到这下面有来自其他魔物的魔力,可能只是上层空着吧?毕竟强欲者们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一般不会选择一些特别显眼的……” “不是那个问题!是,是那个家伙……” 停下脚步的同时,优昙则是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左眼——她能够感觉得到,正有某种愈加浓郁、愈加逼近的气息烧灼得她几乎有些睁不开眼,而她上一次捕捉到同样的感觉,则是…… “那个?哪个……” “——绘司小心!” 下一秒,女仆几乎是下意识地在挡到绘司身前的同时,也将老板娘向一旁用力推了出去——那伴随着凄厉风声自黑暗之中劈头砸来的,则是沉重而又巨大的黑色物体。 “咳……!” 在被迎面砸到前的最后一瞬,女仆将手中的两根擀面杖在面前交叉成了一个十字形——旋即响起的便是沉闷而又压抑的碰撞声:巨大的冲击力将优昙直接向后打飞了出去,然而还不等落回到地面上的她重新站稳,那刚刚落地的黑色巨物却是径自分为上下两半,再一次向着女仆猛扑而至。 ——那是一口黑曜石打磨而成的棺材:而当优昙终于发现这一点时,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回应的她,则是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整个人封在了这纯黑色的棺椁之内。 “唔呒呒……抓到你了哦,姐姐的小跟班——” 女仆已然无法得见的,是那如疾风一般飞奔来到棺椁前的白色魔女——面具之下,那张与茵黛一般无二的脸依旧还是笑得那么甜美,而当她以手中血色的巨镰挥落而下时,将优昙连同棺椁本身一同斩断的,则是一道新月一般优雅的刀光。 ——一切都在瞬息之间:直到此时,绘司才刚刚伸出手,在矿道墙壁旁站稳了身形而已。 “该死……特莉丝坦!?” “怎么,我不该出现在这里吗?” 回过神的同时,绘司的反应自然也是丝毫不慢——紫色光芒闪烁而起,旋即于空气中引爆的则是完全未经瞄准,也无需瞄准的全方位重力冲击波:即便是特莉丝坦,在这比任何飙风都更加迅疾的冲击面前也一样选择了横起镰刀进行防御,哪怕她其实就和茵黛一样,不会因此而受伤……更何况,这还只是一个分身而已。 “我无处不在,绘司……我的记忆之中有你的名字,虽然我们不曾相见——怎么,现在你打算在这地底使用黑洞炮么?操纵重力,这种大开大合的魔法一旦到了狭小空间之中就什么都不是了。虽说我只需要拖住你们就好,但既然姐姐不在这里……杀了你们怎么样?她不在的话,我可是会觉得很没劲的。” 如同戏谑,特莉丝坦甚至在绘司的面前大大方方地张开了双臂,仿佛是在期待绘司会用什么手段对她发起攻击一般:而这挑衅显然也确实很有效。通道的另一端,油灯昏暗的光线之下,老板娘的脸几乎已经被气成了猪肝色,而她手中所积蓄的紫色光芒却是变得愈加黯淡——绘司很清楚,特莉丝坦说的的确是事实。 就算她能够令黑洞炮不伤到优昙也炸不到自己,但考虑到这下面还有一位亟待拯救的vip在……显然,用黑洞炮直接炸掉整个矿洞绝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但—— “唔呒呒……怎么样,你打算怎么办呢?事先说明,你身后的洞穴里可是也有着与我结盟的强欲者在,仅凭你一人的——额!” ——下一秒,沉重而又巨大的棺材板直接从后方将特莉丝坦整个人都拍扁到了地面上:重新站起的优昙腰间,那将她整个身躯一斩两半的伤口纵使尚未完全愈合,但此时至少已经有了不少粘稠的泥将女仆的两截身体重新黏连在了一起;而那口被特莉丝坦砸来的棺材,则是在被女仆同样以泥浆重新黏连好后,分为两块各自粘在了左右两条手臂上。 “抱歉,绘司从来不是孤身一人——她根本就不是人啊,当然咱俩也都不是。我不做人还没多久,你有什么经验可以分享给我吗?” 将脚踩在棺材板中的同时,优昙脑内甚至出现了自己正踩在茵黛脸上的幻觉——谁让特莉丝坦和茵黛有着一模一样的长相呢?女仆长并不是有意要胸怀二心的,只是既视感实在太强。 “啊……如果说有的话,那就是保持谦逊吧——永远也不要以为一击就能打倒任何站在你面前的对手!优……诶?!” 话音响起的同时,黑色的喷泉自优昙脚下喷薄而出——女仆长在最后一秒及时地以一个后跳回避掉了来自特莉丝坦的反戈一击,然而随后回荡在三人耳边的,却是谁也不曾料想到的意外之声:沉静而又浑厚的男声。 “找到了……勇猛无畏的贝瑞莱特战士们!踏平这里,清洗每一个胆敢在帝国与魔物之间煽风点火的极端分子!若不能消灭执念本身,世间便永无宁日!” 流光之军 ================== “……帝国军?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同样的问题几乎是同时出现在了正剑拔弩张的三人之间——优昙与绘司自不必言,就连特莉丝坦也没有料到,帝国军会如此鬼使神差地出现在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即便这附近的确存在一处毒剂注入点。 而且,这个声音…… “是那家伙来了?不是,这——” “抱歉啦,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进去吧你!” 充分利用了特莉丝坦那或许是因为远隔操控,而由此产生的一秒分神——距离她更近的优昙,也比绘司先一步做出了反应:手臂上,那原本就是由白魔女丢出的棺材此刻则是被女仆如同蚌壳一般拿在双手之中,旋即便是将特莉丝坦夹在中间,砰然合拢。 “……呃!” “好好在里面睡一觉吧,疯女人……别再用分身糟践主人的脸了,看着就恶心!” 下一秒,女仆甚至是直接以自己那伸缩自如的手臂,将棺材的盖子与主体紧紧捆绑在了一起:或许是因为所使用的分身本来力量就有些不足,特莉丝坦根本就没能挣脱女仆以全力为她加诸于身的束缚,随后接踵而至的则是优昙的全力一掷—— “再见——和帝国军好好玩一玩吧,希望他们的队伍中有足够的猛男来满足你!” 棺椁被丢向矿坑出口方向的同时,那双泥浆凝结而成的手臂也就此在肩头处脱离了女仆的身体——当然,离体的肢体依旧还紧紧地保持着对棺材本身的束缚,而优昙在落回到绘司身边时,自躯干之中喷涌而出的泥浆也已然重新凝结成为了女仆新生的手臂。 “没事吧,优昙?” “安心,我还能变出更多的手……赶快,去下面!” 没有再顾及那棺材是否被封闭得足够严密,在帝国军愈加逼近的战吼声中,女仆与老板娘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向矿坑更深处迈出脚步——先不管帝国军到底是来这里干什么的,对于帝国本身就没多少好感的二人,自然也不会介意让那位白魔女去和这帮不速之客们会一会……只要他们不是站在一起的,那无论是谁击败了谁,对于自警团而言都不是坏事。 ——什么?你会担心他们沆瀣一气?那怎么可能嘛……等等,万一真的有这种可能……! “绘司老板,如果那些帝国军是来救特莉丝坦的话——” “赌一把他们不是就好了……加速!” 顾不得再去思考更多,摆在二人面前的仅有笔直向前的道路——下一秒,优昙与绘司的身影便消失在矿道尽头某一座垂直向下的竖井之中:升降梯似乎已经被毁掉了,但在能够玩弄重力的绘司面前,这根本算不得是障碍。 而在同一时刻,自入口方向那倾斜向下的坡道中,射出的则是更为明亮的火光——尽管帝国军们为避免引发窒息,并没有在这洞穴之中使用真正的明火,但在领头的男性司祭手中那根铜黄色的法杖顶端,则是用一颗鸡蛋般大小的水晶石包裹着一团几乎被凝结为液态的烈焰:明亮,耀眼,甚至可说有几分神圣。 司祭身上的袍服是类似于史黛拉左迁之前所穿着的金属丝长袍——只不过,配色则是与那位冰之圣女彼此相反,淡金色的衣料之中绣着亮银色的齿轮花纹:在教会骑士团的编制中,这代表着他拥有骑士长等级的权限,比史黛拉这种普通骑士要高上一个等级。 ——而此时此刻跟随在他身后的随从们,则有至少一半都和史黛拉一样,穿着银丝金边的修士长袍或修女服,手中握着样式大同小异的法杖;另一半则是身着灰白色帝国军雪地战斗服、手持燧发火枪或是栓动式步枪的帝国士兵……即便他们所穿着的就是最普通的一般兵制服,但在每位士兵的左胸之上,都佩戴着一个暗银色的圆形徽章。 显然,在走进这条通道的同时,领头的司祭也就同时注意到了面前正束缚着特莉丝坦的这具棺椁——想不注意到也不可能,一具正在颤抖着的棺材若是平白无故地出现在了面前,任凭是谁估计也都会……至少是惊讶一下的,就算这位看上去就久经沙场的司祭并没有对其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惧。 “黑泥……果然,之前获取的情报是准确的,有萨巴斯妖人在和强欲者沆瀣一气——全体注意!” 伴随着司祭的指令,还未等棺椁中的特莉丝坦成功挣脱优昙留下的束缚,在场所有能够瞄的到这具棺木的帝国军士兵与教会骑士便一同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噼里啪啦的枪栓声与装弹声中,与之相伴的则是修士们手中法杖杖头亮起的各色彩光。 “咳,混账……真没想到那个小家伙居然绑得那么紧——嗯?!” 下一秒,优昙留下的断肢终于被棺材内部的特莉丝坦以蛮力挣断——然而,当她从棺木之中重新站起的同时,响彻整座洞窟的则是更为低沉,也更为雄浑的男声。 “开火!” ——雷鸣与枪弹,法术与火药,同时来自于魔法与科技的力量就此汇聚成为一曲炽烈的华彩:还不等特莉丝坦回过头看清来者,她那泥浆凝结而成的身躯便在这无可违逆的赞歌声中,被还原成为了无数漆黑色的液滴。 “咕,咕哇啊啊啊……!” 惨叫被溺毙成为浑浊而又潮湿的咕哝声——那打来的并非帝国军最为常用的铅弹,而是在弹头表面涂上白银后,再经由十字方舟教会灌注了圣光之力的驱魔子弹:司祭很清楚的是,就算这并不是应对冥泥的最佳选择,但如果仅仅是用来抹杀一个单独行动的冥泥人偶…… “妖人……可是,这到底是茵黛一直以来在追杀的东西,还是她自己的造物呢……” 幽蓝色的通讯水晶珠自泥浆之中掉落到了矿坑通道的地面上,在粗糙的岩石缝隙之间骨碌碌地打着滚——只是,还没等特莉丝坦重新开始聚集那些构成人偶的泥浆,司祭手中那沉重而又华美的手杖便抢先一步狠狠砸下,将这用于连通特莉丝坦本体与冥泥傀儡的通讯珠还原成了一小堆人畜无害的石英粉尘。 “传我的命令。教会骑士小队留在此处负责清除妖人留下的泥浆痕迹,务必保证不要剩下一丝一毫的污染残留……火枪队随我继续前进!” “是!” 没有人质疑,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沓——几乎就在司祭再次发出指令的同时,所有的士兵与骑士俨然已经完成了一次无可挑剔的分列:当士兵们再次陪伴着司祭向前进发时,在他脸上露出的却不是任何可以被称为是赞许的表情,而是写满了疑惑与……自责。 “总有一天我会要你亲自说明白的……茵黛。无论是你的离开,还是你所全力意欲抹杀的这一切——萨巴斯,你和他们之间究竟还有多少纠葛和秘密?” 迈出脚步的同时,司祭摇了摇头——八年前绞刑架上的那一幕,至今也还会在他的梦中一次又一次地再现……作为惩罚,在他自己看来。 或许是因为强欲者们与特莉丝坦本就不是一条心,当优昙与绘司深入到了更深一层的矿坑中时,也没有再遭遇到一丝一毫的抵抗力量——就仿佛强欲者们抛弃了特莉丝坦自行逃跑了一般……至于他们所使用的逃亡方式,自然也就是矿道一旁那条奔涌前行的地下河了:优昙甚至在河水边看到了简易的码头栈桥。虽说在戈尔卡树海的地表已然是一片冰天雪地,但在这地表以下数十米深的洞穴之中,温度显然要高上很多。 “有点不妙啊……都跑掉了?那么咱们要找的人……” “——很滑稽地还在,我能感觉到……这扇门背后,有来自于人类的魔力气息。” 开口回应女仆的疑惑时,绘司却是一脸无语地冲向了那破旧栈桥对面已然有些锈蚀的锻铁大门——看起来,这里应该是一处曾属于贸易联盟的采矿地点,毕竟只有同帝国关系最近的他们才有足够的资本大规模使用来自帝国的冶金技术,而此时此刻从这扇大门背后传来的气息,则更是让绘司确认了这一点。 “至少目前看来,优昙……你还做不到仅仅凭借万物之中散发而出的魔力,来对整个世界进行观测——其实我真心建议你找你的主人学学这一手,否则你就不会漏掉这种在我看来其实很明显的痕迹了。” “是是……所以只需要打开这里就可以了对吧?” 一边说着,女仆则是将手中的擀面杖重新变形成了一把锋锐的屠刀——她原本是为了能够减少一些伤亡才选择了这两把从未使用过的“武器”,却不曾料想到在这矿坑之下唯一需要自己亲自动手击败的敌人,却是一个根本杀不死的家伙……至于现在,反正在女仆看来擀面杖是对付不了金属大门的,但是刀就可以。 “里面的人听着……我们是自警团的人,讲清你的身份!” “太,太好了……我,我是贸易联盟驻极光镇办事处代表巴兰·古夫!快救我出去啊!” “那就站得离门远一点!” 其实就在听到了“巴兰·古夫”这个名字之后,优昙便已然举起了手中的刀——手起刀落之际,锈蚀的大门瞬间便化作两半轰然倒下:同时被划破的,还有门后那个棕发中年男子身上深绿色的大衣。 “哎呦,我的衣服——” “你人没事就好。跟我们来吧,我们带你回戈尔卡营——” 一把抓起巴兰·古夫的衣袖后,女仆便将这位看上去有点像是老鼠的代表直接拉了起来——然而,当女仆与绘司一同转过身时,瞬间便占据了优昙全部视野的,则是一个几乎贴到她鼻梁上的枪口。 “……嗯?!” “以贝瑞莱特帝国军之名命令你们,不准动!把手放到头顶……别想耍花招!” 内部龌龊 ================== “啊……追上来了吗。” 显然,既然对方没有第一时间用子弹打招呼,那就是保留了一分用来谈话的余地——由此,那自己这一边自然也就没有立刻付诸暴力行动的必要:做出回应的同时,优昙与绘司也一同将自己的双手举过了头顶……至少表现得很人畜无害。 “帝国军……你们是来清剿盘踞于此的强欲者而不是来找自警团麻烦的,对吧?” “当然不是……不过,看起来因为你们的行动,我军没能达成剿灭此处所有极端分子的任务——既然是自警团的,就报上你们的姓名与目的!” “好啊,那么——” “我来吧,优昙。我是自警团所属,原罗兰德地区支部长、现自警团直属特别行动组组长绘司,我身边这位则是我的组员优昙。至于我们来到此地的目的,可以告诉贵军的是,我们是受贸易联盟委托,来此救援被绑架的联盟驻极光镇办事处代表巴兰·古夫,也就是这个人。” 一边代替优昙做出了更加得体的回答,绘司也在以手势示意女仆向旁边退让一步的同时,一边向着与优昙相对的方向自行迈出一步——透过二人闪出的空间,那活像是老鼠的尖嘴男人便出现在了帝国军阵最前方,那位司祭的视线之中。 ——那一瞬间,优昙与绘司都能很清晰地听到一阵无比轻蔑的轻哼声……来自那位帝国司祭。 “好吧,好吧……看起来两位魔物小姐姐应该都没说谎,不过啊,巴兰·古夫……看起来,你把你这条靠着投靠魔物才捡回来的命,养得还挺不错啊?被抓到这种地方之后,居然都会有人赶着忙来救你——” 一瞬之间,还未等绘司与优昙做出反应,司祭却是先一步冲上前——相比较于巴兰·古夫,司祭的身高足足要高出了两头不止:也因此,当他一把抓住这位老鼠代表的衣领、将那张令人生厌的奸诈脸提到自己面前时,巴兰·古夫已然双脚离地。 “——你就为自己的运气再骄傲一阵吧。就算你是个垃圾,但现在更重要的是帝国与贸易联盟之间的合作……如果哪一天你被魔物们扫地出门,我不介意在找到你之后立刻杀了你!” “别,别这么说嘛,阿尔德涅骑士长……说到底,你,你和曾经的我一样,都是帝国,国的贵族,就算你站在那帮刁民那一边,他们也……也不会感谢你的,笨蛋……” “所以这就是你操控粮价、饿死无数贫民的理由?!就算他们再穷,也是帝国不可或缺的劳动力——你这根本就是蓄意破坏帝国财产!算了……” 像是在被激怒后,又一次重新克制住了所有的怒火,话音落下的同时,被称为阿尔德涅的男人则仅仅是将面前的巴兰·古夫狠狠地向地面一摔——贸易联盟的代表就此被骑士长干脆利落地摔了结结实实地一跤,而早已等候在旁的优昙则是及时地将他掺了起来。 “谢谢你,可爱的小姑娘……别听他的,这家伙一直都敌视魔物,所以——” 唧唧索索的道谢被清澈而又坚定的男声打断在了半空中——尽管阿尔德涅的声音并没有柔和哪怕一丝一毫,但优昙至少能够听得出,此时的他对自己一行二人并没有太多的敌意:甚至,就连他身后的帝国军枪兵们,也在他的一个手势之下齐刷刷地放下了手中的枪。 “自警团的两位,首先请允许我向二位道歉——让你们看到了贝瑞莱特帝国内部的一些龌龊,这是帝国的耻辱。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帝国十字方舟教会护教骑士团所属骑士长阿尔德涅·范布隆克,如果觉得我的名字太长,叫我阿尔就好。” 一边说着,阿尔德涅甚至是十分有礼地向着绘司与优昙伸出了手——与之相应,绘司则干脆也压掉了心底所有的惊讶,大大方方地握住了骑士长的手作为回应:在两人无比显著的身高差映衬之下,这一幕甚至会让人联想到小妹妹与大老爹之间的组合。 “幸会,阿尔骑士长……不过,可以向我们解释一下目前的状况吗,请恕我有点——惊异?” “当然可以,毕竟确实不是所有的帝国军都能分得清贸易联盟、自警团与强欲者之间的差别——不过二位,可以借一步说话吗?这矿坑里实在是太闷了……” “啊,当然可以……请吧。” 主动前往四周确认状况却一无所获的士兵们,此刻已然尽数回到了骑士长的身边——帝国军与自警团,当这略显奇怪的混合队伍再一次向着矿坑的出口迈出步伐时,巴兰·古夫所能做的就仅仅剩下灰头土脸地跟在后面而已。 ……只不过,无论是骑士还是女仆都没能看到的是,代表在重新站起的同时有意无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衣兜:仿佛那里面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一样,哪怕按常理而言囚犯的衣兜中本不应该有任何东西在。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贵军原本是为了清剿与帝国内部极端分子组织萨巴斯联手的强欲者,才深入到这林海深处的?” 白雪皑皑的林冠之下,做出回答的同时,绘司尽管在脸上还保持着波澜不惊,心底却已然在阿尔德涅刚刚介绍自家来意时,就开始了盘算——萨巴斯?那不是茵黛一直在追杀的黑魔法师组织吗?这帮家伙现在……居然也把魔爪伸进魔物的领域了?而且…… “没错,绘司女士。萨巴斯是数百年前帝国内乱时期遗留下来的反乱分子所结成的组织……他们不仅仅敌视帝国政权,而且还持有诸多极度危险的古代魔法——比如说一种被他们称为‘冥泥’的法术。以此召唤出的魔法泥浆可以将接触到的一切都同化成为受施术者控制的傀儡……是十分邪恶的术。” “也就是说,这不仅是一帮反乱分子,还是一群黑魔法疯子。” 那一瞬间,绘司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身后的优昙几乎是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万幸的是,阿尔德涅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或许在他看来优昙也和巴兰·古夫类似,是一个为魔物工作的普通人类吧。 “您可以这么理解。当然,这并不是我军进入这片森林的唯一任务。实际上,在贸易联盟这条线因为那只老鼠的失踪而全线停摆的现在,我还在头疼该怎么和自警团取得联系呢……不过,现在倒是歪打正着了。” “和自警团取得联系?帝国军……和自警团?” 这次轮到绘司惊讶了——就算自警团从来没有主动进犯过帝国疆域,但在以往的历史中,反过来的情况可是多的去了……在那些场合中,就算是贸易联盟也同样都是帝国军的攻击对象,更不用说本就对帝国保持着警惕的自警团了。可是,现在…… “是来自欧罗拉省总督大人本人的指示——我想您一定有所耳闻,在这片戈尔卡树海中,帝国和你们自警团,以及留守于此的原住民兽耳族有着由来已久的土地纷争……之前我们一直是在用火药和毒剂处理这些纠纷,但现在帝国决定换一种……更友好的方式。” 看得出来,骑士长在说出这句话之前一直都在尽力遣词造句——毕竟无论怎么看,他都不是一位擅长谈判的文职人员,而仅仅是一位前线军官……而绘司则是文武双全。曾在罗兰德当了几十年支部长、更曾在更多地方摸爬滚打了数百年的老板娘,不仅仅见过最卑劣的魔物,同样也结识过最高尚的人类。 阿尔德涅显然还算不得是个多么“高尚”的人类——至少绘司现在还做不到对这一点妄下断言,但至少她能肯定,这位骑士看上去还不算太卑劣。 “抱歉……我必须承认,有鉴于自警团与帝国军之间一直以来都关系紧张的现实,我很难想象贵军提出的这所谓‘更友好的方式’指的是什么——不过我个人还是愿意认可贵军能够为打开现状提出建议的诚意。所以说,阿尔骑士长……” “既然您也认为帝国拥有诚意,那现在请允许我谨代表帝国欧罗拉省总督府,向自警团驻戈尔卡树海分队,以及居住在此的兽耳族们正式提出谈判请求,希望您能够帮助我向自警团高层……” “要我帮忙传话?阿尔骑士长,这就不必了……我可不是自警团的一般团员哦。作为特别行动组组长,我拥有地区支部长级别的权限——比自警团在树海最高的执行等级还高一级呢,如果只是安排一次会面,我还是完全能做得到……” “此话当真,绘司女士?如果真的可以,那请首先允许我向您表示感谢——” “……是有条件的,阿尔骑士长。” 眼看着面前这位司祭打扮的骑士长露出了喜笑颜开的表情,绘司也跟着笑了起来——只不过在优昙看来,这表情简直比之前在营地见到的那位狐耳族的米可小姐更像是狐狸,还是老奸巨猾的那种。 “条件?” “是很简单的要求哦……一共三条。其一,请阿尔德涅骑士长一个人跟随我们前往戈尔卡营地进行会谈;其二,我们需要在您前往营地的整个过程中蒙上您的眼睛……请谅解,在谈判结束并取得我们能够接受的成果前,自警团没有必要也没有意愿信赖帝国军——其三,请允许我们全程替您保管您身上的武器。请问,您愿意为了您意图推动的谈判,接受这些条件吗?” “这样吗……前两条,虽然从个人感情层面出发,我觉得略有些难堪了一些——但考虑到现实因素,我愿意接受……至于第三条。” 一边说着,阿尔德涅在停下脚步的同时,直接对着一行三人与巴兰·古夫身后的士兵们做了一个手势,整队的帝国军便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转了个弯,将四人留在原地的同时,前往了与优昙和绘司二人来路不同的另一个方向。 ——显然,这位骑士长至少在答应第一个条件时已经干脆利落到了无可挑剔的程度,然而接下来,他则是微微撩起了自己身上修士长袍的下摆,露出的则是一柄看起来似乎平平无奇,但却差一点让绘司与优昙惊叫出声的剑。 “绘司女士,我愿意将我的法杖托付给您保管,但请务必容许我能随身持有这把佩剑。这是我在教皇陛下座前,与……与我唯一亲近之人一同领受的御赐之物,它不仅仅是我身为特务骑士的象征,更是此时此刻的我最后一件能用来思念那个人的信物。我可以凭我身为骑士的荣誉发誓,绝不在谈判结束之前令此剑出鞘,但还请您——” “好,好的……没问题。” 作出回答的同时,绘司甚至有意无意地擦了擦自己的额头——那里已经冒出了一层细碎的冷汗,即便空气之中吹来的风冷得让人发抖。 ——骑士长腰间,那柄剑与茵黛最爱用的佩剑……一模一样。 永不再见 ================== 茵黛从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提过自己曾在骑士团经历过的任何事——不要说刚刚和魔女结识没多久的优昙,即便是绘司,对于茵黛的印象中也同样包含了这句话:只不过,她比女仆长更早一些得知茵黛曾身为骑士、还拿到过特务骑士这种级别非常高的荣誉称号这一点而已。 说到底,优昙也能够想明白的是,既然选择了生活在魔物的地盘上,那就最好不要整天宣扬自己曾是魔物的敌人——她其实完全能够理解茵黛如同当做这层身份从不存在一般的淡漠态度,只是理解并不代表着女仆不会好奇……就连绘司也是一样。 更何况,既然自己有心挖掘自家主人的秘密、帮助她分担一些心理负担,那么…… ——此时此刻,鉴于一同行走在雪原林海之中的仅有女仆自己、替骑士长拿着法杖的绘司、被一块手帕蒙了眼的阿尔德涅以及那个状况外的巴兰·古夫四人,优昙也就主动向着绘司用眼神做出了表示:先是瞟了瞟阿尔德涅腰间的佩剑,随后则是带着三分疑惑地轻轻侧了侧头。 那是一个无声的询问——我可以就这把剑的事和这位骑士长聊两句么? 显然,绘司在女仆做出了动作的同时也就领会了她的意思——拼命点头的同时,就连老板娘自己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期待,与之相应的则是手上连续拍打着胸前的动作:看到这一幕的同时,优昙有一个瞬间甚至差点笑出了声。 这是啥意思呢?当然是——搞快点,我也很好奇! 好吧,好吧。既然干妈已经点头了,那自己这边……还纠结什么呢?虽说不知道这位骑士长会不会真的说出什么,不过…… “那个……阿尔骑士长?” 开口的同时,优昙脸上几乎已经露出了一丝坏笑——请允许我尝试一下! “嗯?听声音……是优昙小姐吧。” “是我。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向骑士长打听一下……您既然说,这把佩剑是什么思念他人的信物,那么……可以向我们分享一下您的故事么?无关自警团与帝国,我只是单纯从个人角度出发感觉有些好奇,如果您不愿透露的话也没什么。” “这个啊……那可就是个很长的故事了。不过再讲故事之前——优昙小姐,我可以先问您一个问题吗?刚刚一直都是绘司女士在说话,我也没来得及问。” 很明显地,骑士长在开口的同时,也在语调之中掺入了一份难以被觉察的严肃——而此时此刻,女仆长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问题?您讲?” “刚刚在进攻矿坑时,我的队伍发现了一个应该是隶属于萨巴斯组织的冥泥傀儡——不过我们并未与其正式交战,因为当时这具傀儡正被束缚着,我们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她消灭掉了。当时我就发现,束缚着这具傀儡的东西居然也是冥泥,但显然并非来自于她本人……之后,我军就在下层发现了您和绘司女士,并且……” 即便依旧被蒙着双眼,阿尔德涅也还是依旧将头转向了优昙所在的方向——或许是因为看不到眼神,那表情在优昙看来,已经可说是无限接近于敌意的严厉了:相比之下,如果阿尔德涅此时此刻摘掉了眼罩,那么他也一样能看到女仆那几乎已经变成了黑灰色的脸。 “优昙小姐。我在你身上……感觉到了冥泥的气息。纯粹、包容一切也吞噬一切的暗——虽说并不像是萨巴斯那些妖人一样充满戾气,但正是这一点才让我更加……不解,而现在你又向我问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我无意向你亮出武器,即便是在谈判结束之后,但我可以……问一下优昙小姐,你为什么要向我问出这个问题呢?你到底……是什么人?” “……魔女茵黛的仆人。这么说应该足够直白了吧——如果那个让咱们彼此怀疑的原因确实如我所想的话。” 既然对方已经有所疑虑,那么自己这边干脆就直白一点比较好——反正,优昙能够肯定的是,如果这位骑士长所怀念的那个人真的就是自家主人,那他十有八九也不会是茵黛的敌人……至少他不会把茵黛当做是敌人。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干脆……试探得更大胆一点。 “我可以回答您的问题,既然您已经看出了我身上的这点秘密。没错,我曾经差一点就成了死人,是我的主人以冥泥令我起死回生,但她没有剥夺我的人格与自我……主人的名字是茵黛,而她所使用的剑,和您腰间那一把是同款。之所以向您发问,其实也是因为想确认一下,我的主人她——” “那既然如此,我可以再替你补充一些——你的主人……曾经是令骑士团打破了传统的所谓金科玉律,历经数百年终于放开了招募人员性别限制的伟大女性,也是……” “这些我知道。我想问的是……您和曾身为骑士的她之间有什么关系。她……” 优昙抬起头时,她仿佛在那层手帕之后,看到了阿尔德涅那溢满了悔恨的双眼——或许是因为冥泥之躯的缘故,她虽然还做不到像是这位骑士长本人,亦或是绘司老板娘一样,仅仅依靠四周的魔力气息来感知环境,但她却能够更加敏锐地察觉到四周所有人所散发而出的负面感情……没准是因为冥泥本身就倾向于亲近这些吧,而其中自然也包括来自于一位教会骑士的懊悔。 “这个的话……” “我能感觉到主人……在背负着什么。痛苦也好,责任也罢——我会觉得这一切和她的过去有关,但主人从未开口提及过。作为仆人,我希望能够帮她分担这一切,乃至于帮她磨平过往的阴影,但是——” 女仆的话语就此戛然而止——她能看到身旁的阿尔德涅自那一刻起,便开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与之相伴的则是沉默。压抑无比的沉默。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就杀了我吧。” 终究,依旧是阿尔德涅本人击碎了这宛如时间停止一般压抑的沉默——那是比下水道中的污泥更加阴沉、更加灰暗的自责,而优昙与绘司自不必说,即便是与所有这一切都毫不相干的巴兰·古夫,也在这如同正滴着鲜血一般的痛苦之中颤抖了起来。 “骑……骑士长?抱歉,我……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你没错——你什么都没说错,有错的是我才对!明明能够感觉到她的真心,明明知道她没有恶意,明明一起走上了荣誉的顶峰,但我却——” “……却在你曾经最敬爱的‘圣女’被怀疑时,在她背后狠狠捅了一粪叉子,你这扫大粪的贱人。” 直到那来自茵黛本人的声音于优昙耳边响起时,女仆才蓦然发现,戈尔卡营地已然出现在了一行人的眼前——甚至,自己一行人身后那位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巴兰·古夫,已经主动离开了众人之间这一片小小的是非之地,跑到一边去找米可交流情况了。 显然,一直就谈不上多有耐心的自家主人已经提前找到这里准备汇合了——但对于优昙而言,她还从没听闻过自己的主人以如此复杂的语调开口说过任何话:那不仅仅是单纯的恨意,更有一层几乎让女仆有些喘不过气的压抑,乃至于……她本应已经习惯了的绝望。 “茵黛,你——” “是啊,我还没死……因为我想死也永远死不了。如此污秽的我重新出现在了你的眼前,是不是脏了骑士长大人的眼?啊,抱歉,你还蒙着眼……那就是我的声音脏了你耳朵了。先是凭借和我的搭档关系一起拿到了特务骑士的佩剑,然后又靠着在审判庭上,拿我要你保密的东西作为证言把我送上绞刑架,换来了更高的官位——阿尔德涅·范布隆克,你他妈还真是很懂官场这一套啊,混得还滋润吗?!” “不是,茵黛,我——” “你想说什么?是好久不见,还是对成为了你升官发财垫脚石的我表示感谢?抱歉,我只希望能和你再也不见!” 那一刻,魔女几乎是如同躲避瘟疫一般以最快速度转过了身,丝毫没有去过问阿尔德涅出现在自警团营地的理由——有一瞬间,优昙甚至会觉得她要立刻通过传送水晶回到克劳迪亚,哪怕她恐高。 ——不,不管她要去哪,现在对于自己而言,应该做的就是……! “……抱歉,绘司老板,我去去就来。” 打了声招呼之后,优昙甚至没有去看绘司做出了什么回应,便立刻以最快速度拔腿追向了茵黛离开的方向——不像优昙设想的一样,魔女并没有去往营地之中的任何一处,而几乎是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不管不顾地冲向了营地的另一端。 她要远离那个男人——但是,如果是我的话……! “主人!等一下……请等一下!” 积雪在二人脚下发出了嘎吱嘎吱的惨叫声——当一主一仆宛如两道疾风一般卷过整座戈尔卡营地时,优昙能够感觉到,自己在身后留下了诸多惊讶的目光:然而,她知道自己真正需要在意的唯一,就正在眼前。 茵黛在逃离……加速逃离所有的悲伤,妄想着能够找到一座足够闭塞的山洞来逃避一切,而自己正需要去做的,就是—— “加速,优昙……更快一点!追上她,逼她放弃所有的孤单,哪怕是用最粗暴的方式……” ——也要让你好好地哭一场……主人,至少能好好地倾诉一下也可以啊! “如果您真的意图逃避……那就让我成为您的小屋吧,凭借这颗因您而得以继续跳动的心!” 生答死问 ================== 昨天,今天,明天——时间的概念,对于茵黛而言早已淡漠了——也正是拜此所赐,总有些事情对于魔女来说,会如同昨日一梦一般清晰。 ——比如说那个翻来覆去出现在她梦里的日子:为了能够摆脱这个噩梦,茵黛甚至已经足有七年没有睡过觉了……虽说她本来也不需要睡。 只是,逃离永远不等于摆脱,更不等于忘却——身后,优昙的呼喊声在树林的阻隔之下时断时续,然而在魔女脚下,踏过积雪时所发出的嘎吱声响却是一直在陪伴着她:记忆犹如一片比冥泥更为浑浊的黑海,而此时此刻魔女的海中,俨然已经卷起了一座汹涌澎湃的大漩涡。 ——她还记得,那天的帝都贝瑞莱特也在下着雪:在气候苦寒的帝国,仅有不到三分之一的国土有着像样的夏天,只是在那一天,帝都格外地冷。 三天前,她被从监狱转移到了这座位于帝都中央广场附近的小教堂中,与她作伴的是两位十字方舟教会的年轻教士,以及另一位她根本就不认识的囚犯……据说是位贪婪的官员,同样也有两位教士陪伴着他。 这暂行关押他们的地方是一座带着锻铁栏杆的礼拜堂,完整的空间被分为两半,分别羁押着年仅16岁的魔女,以及那个脑满肠肥的男人——每过几分钟,那家伙就要去吻一吻教士递来的十字架,而茵黛这一边,若不是因为脖颈上紧紧束缚着她的项圈令她根本无法调动自己体内的魔力与泥,她没准会选择直接砸碎这坚牢,杀光周围的一切。 ——即便她曾有过希望。 “抱歉,茵黛……我还是做不到掩盖所有这一切……” “我愿意相信你,但是你身上的泥实在是太过危险,作为帝国的骑士,我不能……我做不到为了你一个人,拿更多无辜者的生命开玩笑!” 那是那个揭发自己的人,一周前在审判庭终审现场说出的话——犹如透骨尖锥一般戳碎魔女心底所有柔软的话。她没有办法反驳——谁让他当初在跟随自己时,就曾经立誓要成为帝国最忠诚、最锋利的剑呢?现在他可真是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隔着教堂那厚重的金属大门,魔女几乎能够借助声音想象到此时此刻门外的情景——传来的声音是一阵很大的喧闹声,由欢呼、戏谑与嬉笑一同拼凑而成的喧闹声:即便在魔女看来,处死犯人会是一件很严肃的事。 人群会在街上挤成杂色的洪流,建筑物的每一处凹陷中都会多出一尊活生生的塑像——男人们会踮起自己的脚尖,奋力使自己的目光能够越过前方更多人的头顶,而女人们则会把自己的孩子扛在肩头,让自己的下一代代替自己记住那令人血脉沸腾的一幕。 人生最伟大的奇观就是死——茵黛还记得,那是自己的父亲曾说过的话:由此,她便在自己的13岁生日当天,将这奇观赠予了他……但现在,轮到她自己了。 “准备迎接人生中的最后一刻吧,两位。” 冰冷而又平静的声音回荡在空落的礼拜堂中——茵黛与那肥胖的男人一同抬起头,看到有十二位身穿麻衣、头戴兜帽的苦修士已经在大门两侧排成了两列纵队,为两位死囚划出了一条狭窄而又笔直的通道,通往那隔绝人世与死亡的大门;而在教堂大门正前方,开口讲话的人则是个在如此低温之中依旧赤裸着上身的高大男人,身上唯一的衣着就是一条宛如从破烂雨衣上剪出来一般的胶质短裤。他的左侧腰间插着一把生了锈的短刀,右侧腰间则佩着一把沉重的晨星锤,只是锤头部分被做成了齿轮的形状。 他是刽子手。 最靠近牢笼的两位苦修士打开了囚笼的大门,而教堂本身的门扉也于同一时刻,在液压机构的驱动下“呀”地一声豁然洞开——那一刻,大门外的一切都仿若中了魔一般,变得寂静无声:取而代之的则是那宣告行刑开始的钟声,与富有机械质感的祈祷词。 “鸣铜钟一声。” “转动发条,在大釜之下铺好火与燃料……” 领读工作由机械完成——无需号召,所有围观的帝都市民们便一同低下了头,伴随着死囚与行刑者的脚步声轻声念出祈祷词的后半句:那一刻,那个肥胖的男人已然快要走不动路了,只得由身边那两位作陪的教士搀扶着缓步前进,他的目光甚至还在四处寻找着什么,就仿佛在这如同死海一般虔诚的信众之中还会有自己的救星一般。 ——唯有茵黛依旧高昂着头,步履坚定地迎向自己的命运:或许此时此刻,仅有广场中央那座深灰色的绞刑架四周还没有被围观的人群挤满。这刑具旁两位原本正喝着小酒的行刑人助手此刻已经站起了身,但令魔女意外的是,那里所悬挂的套索仅有一根。 “鸣铜钟二声。” “拉动拉杆,打开阀门,驱动活塞,以蒸汽赋予钢机以超越肉身的生命……” 即便冥泥构成了魔女的身躯,但在这项圈的作用下,茵黛完全能够肯定,只要这绞刑架能够让此刻无法调动泥浆、身体回归于一般人类结构的她失去意识,那她也就和已经死了区别不大了:她的身躯或许并不需要依靠呼吸维持存活,但依旧还存在的窒息感将一点一点让她的意识就此飞散——直到项圈朽坏之前,她的身体将一直一直地存活下去,犹如一个永不会打开的棺材一般羁押着她那本质上依旧还是源于一个普通人的灵魂。 通俗点说就是,她将被就此封印,而她已经接受了这一切——只要能等到某一个人能够将她的项圈解开就好,但是…… 这又会需要多久呢?直到世界消亡前的最后一刻吗…… 走在脚下那冰冷的铆接钢板地面上,魔女尽管依旧还保持着自己的信念,但却已然低下了头——那不是臣服,仅仅是为自己的未来而感到悲哀罢了。 “鸣铜钟三声。” “由是,锤与砧发出铿锵之声:钢机之神遣祂的天使乘方舟下凡,将我等置于铁锤之下加以锻造,令我等破碎而又精进!化为齿轮,构筑文明,以血润滑,令那钢机永世运转,赞美钢机之神!” 先一步站上绞刑台那一刻,茵黛听闻身后低声的祷告已然燃烧成了一片狂热的呼喊——然而,当她回过头时,看到的却是意料之外的景象……不,或许在看到绞刑架上只有一条绞索时,她就应该明白这已是必然了。 教堂尚未合拢的大门之中,第一十三位修士如同掉了队一般,气喘吁吁地穿过了魔女曾昂首经过的道路,将一张粗糙的草纸递向了走在两位犯人身后的刽子手——那一刻,茵黛看到自己身后那个肥胖的男人,几乎已经要被惊吓得晕过去了。 “赞美钢机之神,是赦罪令!有令赦犯人一名!” “赦罪令!” 广场之上,人们高声齐呼。 “赦罪令!” 茵黛依旧保持着镇定……表面上。在她身后,那男人听闻这种喊声,则是用尽最后的力气站直了身体,以嘶哑的声音大声咆哮了起来。 “赦免谁……告诉我!说出来啊!” “赦免巴兹·古夫。他的弟弟提交了新的证据,而经审判庭裁定——巴兹·古夫被改判无罪!” 刽子手大声读出了纸条上的内容,旋即将其交回到了苦修士手中——那人退回到了绞刑架之下,而走在最前方的魔女,则仿佛从那几乎已然麻痹了一切的佯装陶醉之中苏醒了过来一般,以尚且稚嫩的童声高喊出声。 “赦免……巴兹·古夫?这个男的?!他妈的为什么不是我……我们不该是一起死的吗?!你们凭什么只杀我一个……我不接受!不接受啊——” “闭嘴,魔女!杀害圣女茵黛,还夺取了她的容颜……这种大罪本就无可饶恕!” 眼看着茵黛已经开始尝试着挣脱手上的镣铐,甚至还打算去抓脖颈之上的项圈,刽子手则是在下令的同时,对着身旁的两位助手做了个手势——他们立刻便将茵黛按倒在地。失去了操控冥泥的能力,她不过是一个16岁的小女孩。 ——如果可能的话,她即便只有牙齿和指甲可用,也想要将身旁那个男人撕得粉碎:她无法接受那人能如此享受到她即将“失去”许久的生命。 她本打算如同接受特务骑士的佩剑一般高傲地接受命运赐予自己的一切——但是,当听闻自己的同类能够得救时,她所发出的第一声呐喊却依旧是刺耳的咒骂。 说到底,人是鳄鱼的子孙——冷血,自私,只会流出名为欺骗的眼泪……那一刻,魔女在愤怒之余,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悲哀。 而或许是因为魔女挣扎得太过厉害,刽子手也放弃了将她强行绑上绞索的意图,而是命令着自己的助手们先是将茵黛的身体直接提起,旋即再一次按着她跪倒在地,跪得是如此之深,以至于魔女能感觉到自己的下巴被绞刑架那粗糙的木刺扎得生疼。 “杀死她!杀死她!” 广场之上,两万个声音都在齐声高呼——令人热血沸腾,不是么? 这时,那个递上赦罪令的修士恰好便出现在了魔女的面前——两双眼睛彼此相隔甚至不到一寸,一双是魔女的红眼,另一双则是一对黯淡的棕眼。 “阿尔德涅·范布隆克……又是你……” “……抱歉,茵黛,我向审判庭递交了你所有的辩护词但是——” 魔女耳边,修士的声音就此在下一个瞬间断绝——刽子手解下了腰间的晨星锤,将其高举过顶的同时,也示意自己的两位助手就此走开:魔女挣扎着想要站起,但还不等她做出更多反应,那把锤已经砸到了她的右侧太阳穴上。 她像一头羊羔一般面朝下倒了下去。 收起锤后,刽子手为一动不动的魔女翻了个身,旋即甩开锤子,拿出刀子——他割断了茵黛的喉咙,随后又跳到她那瘦弱的身躯之上,猛力用脚踏:每一踏,魔女的脖颈之中便涌出一股污秽的泥浆。 只是在下一秒,或许是因为用力过猛——茵黛的整个头颅,连带着脖颈之上的项圈,便一同脱离了身体,掉落在了绞刑架下阿尔德涅的脚边。 那一瞬间,魔女在自己的心内重新点起了十三根生日蜡烛——于灵魂之底,她再一次感觉到了火焰。 纯黑色的粘稠火焰。 请相信吧 ================== “然后,迎接我的是人生之中的第一次……活性化。” 树影斑驳的雪地之上,深黑色的魔女终于停下了脚步——在她身后,那一直一直倾听着她所有故事的女仆,却是在魔女放弃逃离的同时,略显疏离又有些警惕地停在了茵黛身后的一米开外。 她没有回过头——因为魔女没有这个必要。即便她真的去和自己的仆人四目相对,那张面具也足以掩盖掉她90%以上的表情。 “和你不一样……或者说,优昙,当时发生在我身上的,是已经堆积成为质变的量变——还记得在悚然震撼机库里发生的那些事吧?负面感情会将冥泥变成专属于你的许愿机器,于是当时的你,便获得了足以令你站到史黛拉·洛尔瓦面前的翅膀。” “而当时的主人您——” “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去死。” 低声轻吟着,魔女以最温柔的姿势抽出了腰间的佩剑——有一个瞬间优昙甚至会觉得,或许她能够夺走这位魔女的所有法力,却绝无可能夺走她的这把剑。 对于阿尔德涅来说剑是用来寄托思念的信物……对于她,又何尝不是呢? “只不过,没准是因为脑袋做出的某种应激反应吧,关于我自己在活性化后到底做了多过分的事,我自己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我只是记得,当我的脑袋和身体分家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轻飘飘了起来。” 魔女端详着手中的佩剑,仔细地端详了许久——像是永远都看不够一般,就连在最终收起剑、转过身来面对优昙之后,暴露在面具遮挡之外的双眼中也还带着肉眼可见的不舍。 “意识也好,身体也好,一切都不存在了……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飘,只是没飘多远就再一次戛然坠毁——恢复意识时,我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帝都贝瑞莱特城外,污水池正中央的垃圾山上……真正告诉我那天刑场上在我倒下后又发生了什么的,是我在垃圾堆里翻出来的破报纸。” “主人……不,不用说了——” “20491名平民,16名修士,3位行刑者,以及127名维持刑场秩序的帝国志愿兵……当然,还有帝都贝瑞莱特历史最为悠久的七英杰纪念广场本身,都在那一天一起被溶解成了一池漆黑色的泥浆——很讽刺吧?唯一的幸存者又是阿尔德涅·范布隆克。鬼知道他怎么做到的,没准是因为之前和我共事了两年让我带出了对冥泥侵蚀的抵抗力?管他呢……” 提到那位骑士长的名字时,魔女的声音甚至有一瞬间变得柔和了起来——当然,那仅仅是短暂的一瞬而已。 “我不知道是谁……或者说,是什么把我送到那座垃圾场的——但是,我更不能理解的则是,我的剑也随着我本人一起去到了那里,以至于陪伴我一直到了现在。而自那之后的事……就没有更多好说的了。” “您逃出了帝国,来到了罗兰德……遇到了绘司老板娘?” “嗯。她给了我一个新家……但也是在那一天之后,我才突然发现世上多了一个特莉丝坦·普利斯坎。没错,我的本名是伊索尔德·普利斯坎,这是我在13岁生日之前所使用的名字,甚至还是个男生的名字,但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其实还有一个双胞胎妹妹——我甚至一直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我的妹妹,毕竟……算了,先不说那么远。我13岁之前的生活,还是留到以后再和你讲明会更——” 魔女的话语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两条尚未完全冷却的手臂犹如某种植物不屈的根茎一般,执拗地自她的腋下穿行而过,最终在她的背后彼此交汇:魔女能够感觉到,自身后传来了女仆胸前温暖而又柔和的触感:或许不如自己的一般饱满,却有着自己早已丧失殆尽的体温。 “主人……已经不会一个人去死了哦?” “因为有你在吗?” “……不。因为当主人逝去的那一天到来时,所有人都会在另一边欢迎您的。如果我先走一步的话,我一定会帮主人去说服他们的。跨过那扇大门只需要小小的一步——更重要的,是跨过大门之后要用怎样的心情昂首阔步才对哦。” 那一瞬,茵黛第一次将自己的双眼睁到了最大——那是她从不曾听闻过的话语。 许久的沉默中,雪花落下的声音是这树海之中仅有的回响——诚然悲伤,诚然沉重,却总是依旧饱含着……希望。冰冷的希望。 “优昙……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因为我是孤儿啊。有如此宏大的刑场用来送别主人的过去,而我,我至少也曾陪伴着我的父母走到了他们生命中的最后一刻,那年我比您被处刑时还小12岁。” 闭上眼时,泪水自优昙眼角滑落而下——划过她微微向上扬起的嘴角,旋即落在茵黛的大衣肩膀之上。 “结束就是开始,死亡亦是新生——那先一步离我们而去的人,将在未知的世界上为后来的我们留下最明亮的道标。漫漫长夜也好,无尽惨光也罢……没有任何东西是永恒的,哪怕只是一个幻想,一份执念,一叶自认为永不会实现的梦……但是,主人,但是。” 她以最大的力气紧紧抱住了茵黛的腰——她依旧还能在这泥浆构筑而成的身躯之中,感觉到生命的律动。 “他们都会等着我们的。在那扇大门的对面,还会有下一段旅途等待着重获新生的您和我……生命,梦想,希望。所以至少,请相信这一点——请相信吧……” “可是,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你和我岂不是……都已经成了另一个全新的存在了吗?优昙也好,茵黛也罢——” “会被记住的。” 终于,女仆却是比自己的主人先一步哭出了声——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回到了那代表着别离与新生的那一天。 ——就算在那一边也无法相见,但是,优昙…… “请记住……咱们存在过,作为优昙——作为茵黛,作为这世界上最偏执的一对主仆!主人……要记得!一定会记得!会被记下来的!” ——她的叫喊声震落了松针之上的积雪:同一个瞬间,茵黛终于也向着自己的仆人伸出了早已冰冷的手臂……或许她已经无法再赋予这双手以温度,但她至少还有力量。 足以改变世界的力量……足以让一切去铭记的力量。 “会的,优昙……会的……” ——那是茵黛在被处刑之后的八年以来,第一次主动答应了别人什么。 很少有人知道的是,大约在两年以前的某一天,魔女曾在追杀特莉丝坦的路上,再一次回到了那一座垃圾场本应所在的位置:她本打算顺路把那里也夷为平地的。 只是,当那座在垃圾场原址之上拔地而起的教会孤儿院映入魔女眼帘时,她终究放弃了原本的打算——她还记得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大雨之夜,但那灯火通明的钢铁堡垒更是犹如不屈的巨人一般,以永不弯曲的脊梁为稚嫩的花朵们撑起了一片永不落雨的天。 她还记得,那天夜里孤儿院窗中飘出的稚嫩歌声甚至比雷鸣还要更加有力——以至于会让她在这自己重获新生的所在足足耽搁了一个小时。 ——或许不会有人知晓,这里曾有一位魔女迈出了她重生后的第一步:但生命……生命之歌依旧还在延续着,绚烂地唱着。 “说真的,优昙。抛开主仆身份不谈……我会不会有点,过于孩子气了?” “这个嘛……” 一边回应着自家主人的疑问,优昙却是有些僵硬地转过了头——这个主人,明明就是很在意别人会怎么看她,但自己又死活不承认还以孤单自居……但是,这样的她…… “我个人感觉的话……这样的您还蛮可爱的?就算您比我老上五岁,但如果在这一点上能有些反差的话——” “——够了,给点阳光你还真灿烂了?” 下一秒,一切都再一次恢复正常——话音未落,茵黛暴起的一巴掌直接打飞了优昙的大半张左侧脸颊,甚至还连带着半块下颌骨。 “先把你下巴捡回来去……然后回营地。刚刚我什么都没说——对除了你自己以及绘司之外的其他人而言!明白了吗?” “嘢,唧唧啵啵嘢……” 失去了下颌骨的女仆一时说不出像样的话,便只得以一阵叽里咕噜的含混喉音作为回答,只是在发声的同时也没有忘了用力点了点自己的头:只是,若那张嘴此刻还依旧保持着完整,那么优昙恐怕一定是会笑出来的。 至少……她没有要自己把之前她说出的所有一切都当做不存在。 接受了我作为同伴一同分担您的回忆了呢,主人。所以说,下一步就是在“同伴”的基础上…… 让她再一次相信希望,相信所谓的羁绊……相信自己终有一天将不再孤单。 ——哪怕所有这一切的内容,都与常世之理迥异也罢……其实。 所谓的世界,不就仅仅是“爱我之人与物”与“我爱之物与人”的结合么?这一切会是人人不同的,这一点根本就是所谓人间的正道才对吧。 迟到的开始 ==================== 终究,当魔女解开了自己的心结之后,一主一仆也就再没有必要停留在那荒凉而又寂寥的雪原之中了——只是,当茵黛与优昙真正回归于戈尔卡营地之中后,她们才发现自己一行二人……好像回来得确实晚了一些。 “该聊的都聊痛快了吧,二位?” 在营地边缘迎接二人的并非绘司,更不是本就不隶属于此的阿尔德涅——当六尾狐米可出现在优昙眼前时,女仆长可以很清晰地在这位营地目前的总负责人脸上,看到成吨的疲惫:尽管如此,自妖狐那双瞳仁之中射出的光芒,却依旧是澄澈而又真挚的关切,哪怕茵黛与优昙都同她并不熟悉。 ——由此,就连女仆的语调,也随着妖狐的微笑一同变得柔软了起来。 “抱歉,我们没有耽搁什么吧?” “没有。谈判本就轮不到你们出场的,有绘司大人和我在呢……就算真的需要,我们也不会傻到强迫你去面对那个骑士长的。毕竟,就算我还不太清楚你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但你家主人刚才的态度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一边以令人安心的语调向女仆做着解释,六尾妖狐同时则是对茵黛也挤出了一个眼神——虽说情绪依旧还可说有些低落的魔女并没有开口回应,但也还是及时地在胸前举起了右手,轻轻地挥了挥:我没问题的,谢谢关心,她如此这般地无声说道。 “总之,我简单来说一下吧……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阿尔德涅骑士长,他是来传口信的没错,但是——” “但本质上,他并不是谈判代表——帝国希望用停止侵吞林地作为交换条件,换戈尔卡树海的自警团……能够和帝国在应对诸如强欲者或萨巴斯这种极端组织这一议题上,至少形成一种互信互助的机制。” 接下狐狸话茬的是绘司——若是除去老板娘对于茵黛那根本就不加任何掩饰的关切不谈,优昙没准会觉得此时此刻的她甚至可说……还很开心。 “当然了,从我个人出发我觉得帝国想要的绝对不仅仅是这么点玩意——阿尔德涅说这只是欧罗拉省总督一个人的想法,但我可不这么认为,这背后一定是帝国中央高层。” “绘司大姐觉得,帝国应该是在为进一步的宣传行动准备材料——你们在罗兰德应该也见识到了,自警团在魔物世界中只是一个触角伸得很广的半公益性组织,真正握有实权的还是各大魔物都市各自的领导者,但自警团的名望却足够被作为样板。” “我大概明白了……帝国是打算拿着和自警团合作的成功先例,说服那些和罗兰德蚁后一样强硬的魔物地方派系放下对抗意识?” “差不多是这样,优昙——好啦,先不提谈判的事了,反正对方目前还仅仅是表达了一个意向而已,而且帝国主动来找咱们这一侧修复关系,对魔物而言至少不会算是一件坏事。说点离你们更近的吧……茵黛,还有优昙。” “嗯?” 直到听闻绘司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茵黛才终于抬起了头——即便如此,魔女的眼神之中还是比以往多了一分瞬息之间的柔软……虽说这柔软并没有延续下去。 “巴兰·古夫……这个家伙在人类那边的声誉确实是很差,不过办事效率还算可圈可点——喏,能帮你们两个进入极光镇的通行证已经算是办好了,就连身份的伪装也都做好了。” 一边说着,绘司同时则是将手伸进了自己的衣兜,旋即掏出的则是两张看上去就带着三分帝国味的硬纸片——毕竟,只有帝国才会使用这种干巴巴的证件,魔物彼此之间……即便是在自警团内部,也少有这种专门用来识别身份的卡片或是类似的东西,每个人特有的灵魂光谱才是更好的身份验证工具……假使这种验证工作确实有必要的话。 “身份证?不……是贸易联盟的工作证吗?” “嗯,不过……怎么说呢,这家伙还真是挺恶趣味的。茵黛,你看你那张上名字那一栏里写了啥。” “这个……艾琳诺·柏夫?倒是个帝国风格的名字没有错,但——怎么,这个名字有特别含义吗?” “‘海原之魔女’艾琳诺·柏夫……那似乎是千年前活跃于战争之中的魔女,据最夸张的传说讲,她是魔女一词的来源,甚至本应是贝瑞莱特建国七英杰中的第八人,却因为厌倦了战争做出了与七位同伴不同的选择。” 一边向茵黛做着解释,再度接下了话头的妖狐则是同时做出了一个表示着“请跟我来”的招手动作——在她的指引之下,一行人则是朝向位于营地一角的某座工具间迈出了脚步。 “据说她带领着一批人类与魔物在更遥远的冰海海底建立了不隶属于帝国,也不听命于魔王,独立于战争之外保持着中立,同时还平等地向其他人类与魔物一同敞开大门的城镇——当然了,这只是传说罢了,艾琳诺其人……她在历史中是否真实存在,就算存在的话现在是不是还活着,这都是未知数。不过,传说中提到的这座中立城镇倒是确有其事,是和我们兽耳族一样选择离群索居的水栖魔物建立的城市……啊,扯远了。” “是……米可小姐,你把我们两个叫到这么一个四下无人的地方,应该也不是来帮我们普及历史传说的吧?” 终于,茵黛先行踏前一步走到了优昙前方,同时则是在开口的那一瞬,也恢复了以往作为泥之魔女时那份标志性的咄咄逼人与自我中心——米可第一时间还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反而是在她身旁的绘司在这一刻由衷地长舒了一口气。 “这个嘛,当然不是:就算阿尔德涅此时已经离开了营地,但我只是单纯地觉得,一起散步时如果几个人之间不说点什么的话,会让营地里路过的其他人感觉有些奇怪罢了。至于我……不,我们真正想提醒的,则是——” “巴兰·古夫亲自交出来的情报……他之前会被强欲者所捕获,据他自己说也是因为在他的行伍打着出城办事的名号、准备向戈尔卡营地递交这份情报时选了比较绕远、比较冷僻的路线。至于情报的内容——” 一瞬间,绘司在暂停讲解的同时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架势在优昙看来,既像是在为什么开心,又像是仿佛差一点就会被吓死一样的后怕。 “之前就提到过吧?极光镇内除了有史黛拉的目击报告之外,还有另两位疑似都会使用生命汲取之术的魔法师——其中之一的身份已经判明是主教葛洛莉,她同时还是三人之中的领导者,而另外一位男性司祭……男性。想到什么了么?” “男性……?等等,绘司老板,该不会——” 那一刻,优昙已然张大了自己的嘴,就连已经让情绪恢复到波澜不惊之中的茵黛,也随着绘司最后说出的重音与自家女仆的反问瞪圆了那双红彤彤的眼眸——她几乎已经预料到了那个她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而绘司接下来的话语则是更加干脆利落地……验证了她的不良预感。 “没错——阿尔德涅·范布隆克,又是这个家伙。如果身份能像背在背后的旗帜一样肉眼可见,我觉得这家伙没准会被背上所有的旗子直接压断。” “哦活……是吗?这小家伙……” ——有一个瞬间,优昙甚至在茵黛的脸上看到了一抹完全由怒气扭曲而成的诡异微笑:尽管现实则是,魔女的笑容也没能持续太久。取而代之的是炽烈如火的杀意。 “也好,也好……至少我终于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可以作为我最终选择杀死他的原因了。你说呢,绘司?” “我说?我说的话,当然是觉得你不该杀他,至少现在绝对不该。就算除去谈判需求——仅仅是从调查行动本身出发,这都不会是好选择。” “……让人失望。” 魔女眼内的火焰才刚刚燃起,甚至还没能获得第一捆可用的新柴,便就此黯淡了下去——就连绘司也不由得跟着以失落的表情摇了摇头:这孩子距离成熟到底还会有多少年呢? “冷静,茵黛……阿尔德涅就算和你之间有再多的龌龊,现在的他也依旧只是一个普普通通、专门负责在前线打仗流血牺牲的骑士长罢了,没有任何资料能够证明他拥有足以能让他胜任搞科研立项或是魔法课题的能力基础。相比之下,我反而会更倾向于建议你们先从葛洛莉入手——她才是这三人之中地位最高的那一个,我没说错吧?” “没错,但是——” “葛洛莉是魔女,更是研究者……如果你们是为了寻找与生命汲取相关的情报,她绝对是比阿尔德涅更合适的目标,毕竟我们都不是为了帮你报仇才决定与你一同进入帝国的,而且就算真的需要关注阿尔德涅,他首先也是侦查目标,然后才有可能升级成暗杀目标……当然了,葛洛莉也是这样的。先了解,再决定后续。” 一边说着,老板娘则是在走上前的同时,如同不忘任何机会的老油条一般,在茵黛显然是在忙着组织语言回应的空当之中,抱住了自己的这一个干女儿——她从不溺爱,但在对待自己的小辈们时,也绝不会吝啬感情表达。 “别再孩子气了,茵黛……我不信优昙刚才会没和你提到类似的话,但我想说,与其一直一直地念旧念下去,还不如选择抛下执念,去创造一段新的回忆——事要一件一件办的,对嘛,就这样好了。” 这一次,魔女没有再做回复:她只是轻轻地划开了搭在自己腰间的那一双手。 “那就给我留个机会……除非我主动放弃。” 那一瞬间,茵黛低下了头——或许某些感情在她的心内永远也不会消失,但至少…… “现在不是扣动扳机的时刻——但那天总会来的。在那之前,我就姑且当自己是在炼制火药吧……好烦。” “但这就是自警团的生活啊……嘿嘿。” 做出回应时,绘司的声音甚至也变得沙哑了起来……显然是因为在刚刚的交涉之中话说的有点多。 “黑白倒转,战争之后是新一轮的和平——真是了不起的缘分,该这么说吗?算了,就先拿好你们的‘工作证’吧,要继续开工了,而且我也会和你们一起去……至少,让我见识一下,仅此而已。” 黑钢之中的极光 ======================== 极光镇,贝瑞莱特帝国欧罗拉省总督府所在地——虽然名字中依旧被叫做是“镇”,但若是论起规模,它完全可以被描述为一座帝国境内数一数二的大城市:据传,这座城市之所以保留了这个名不副实的称谓,是因为…… “因为城镇的建立者不希望后辈们忘记,这座城市曾经是如同一叶扁舟一般弱小:然而,却有惊涛骇浪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要我说的话,真是毫无必要的坚持……明明现在的极光镇是在整个帝国都算得上名列前茅的机械制造与金属冶炼产业核心,但——” “但这里没有粮食——城镇周围的土地是甚至已经有了磁性的冻土,而河水……显然也无法用于灌溉,因而只得依靠帝国其他区域乃至我们魔物所创立的贸易联盟提供口粮……我说的没错吧,巴兰·古夫先生?作为70年前米可的前任,我想我当年对这座城市留下的印象,现在应该也还依旧适用吧?否则你又是怎么被驱逐的呢。” 由金属焊接而成的四轮蒸汽车之中,除去坐在最前排右侧的司机之外,巴兰·古夫正坐在司机旁边的副驾驶车座中有些不耐烦地做着讲解,而挤在后排最中央的绘司,则是同时代表着自己与左右两侧的茵黛与优昙,向这位自帝国叛逃而来的贸易联盟代表做出了回答。 车外,散发着腥臭气息、水面上漂浮着油污、甚至还如同冥泥一般粘稠的河水正吃力地流淌着——尽管老板娘很清楚,自己一行人现在需要这个男人,但曾为魔王军一员的她却可能永远也学不会对任何背叛者做出好脸色。 于是巴兰·古夫便不再说话——由此,也让优昙在心底小小失落了一番:自从在茵黛的描述中发现了另外一位古夫后,她便对于眼前的这一位古夫产生了一些额外的兴趣……当然,是仅属于她自己的兴趣。就连另一边的魔女本人,看起来都没有对这位代表的名字做出任何回应。 ——当然,三人对于这位玩弄权术者的漠视,或许也是因为眼前那座已然出现在地平线上的都市本身:出于安全考虑,同时集中了行政功能与巨量工业产能的极光镇距离帝国边境并不算近,即便巴兰·古夫的司机已经是在用最快的速度昼夜兼程了,现在距离一行人从戈尔卡营地出发,也已经足足有了一天半有余。 优昙或许不会因体力因素而感到困倦,但无聊感就另当别论了——也所以,在被那如同无限重复一般绵延不绝的林海与雪原霸占了整个视野超过30小时后,一座就此出现在地平线尽头的宏伟都市完全可以算得上是能让女仆直接瞬间高潮的刺激,哪怕那轮廓如此清晰的原因……根本就是极光镇四周方圆数公里之内完全就是一片死地而已。 即便如此,那城市本身的宏伟与庄严也足以令女仆将自己的双眼张到最大——方石严密砌合而成的城墙外侧,无比奢华的镶嵌着大片大片铁灰色的厚重金属板,是绝不会有任何人会认错的帝国……不,极光镇式铺张浪费:几乎没怎么出过白羽村的优昙暂且不论,即便是曾在被驱逐后断断续续踏遍了大半个帝国的茵黛,此前也同样只在一个地方见过如此奢侈的防御配置。 “帝都贝瑞莱特……我曾到访过帝国超过80%的城镇,也只有在帝都见到过类似的布置——当然了,这里是我没去过的那20%之一,毕竟这里作为帝国北部边境实在是有些偏僻……不过,其实如果从实战角度来看,这里的战略地位固然值得严防死守,但魔物这一侧在戈尔卡树海这边,其实也根本没有需要非得依靠这种城防才能保证万无一失的极端布置吧?” “没有。帝国总有些家伙会抑制不住地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玩意。” 这一次,回应自家主人的则是优昙本人——显然在这种话题上,帝国人自己永远是最有发言权的……哪怕她其实并不是很清楚魔物这一侧在戈尔卡树海真正的全部部署,但巴兰·古夫却依旧再一次保持了沉默:他的脸色已经像是锅底一般的黑了。 “总之,先不用多谈这些无用的话题了——办完正事后你们有的是机会探索这里,反正我也没打算收回你们的工作证。多说一句,那东西能让你们进入的不仅仅是极光镇,任何一座有贸易联盟办事处存在的帝国城市都可以。” “那还真是多谢你了,古夫先生——后面的事我们自己处理就好。” “别把自己撇得那么干净嘛,艾琳诺……友情提示,可别忘记你们现在应该用的名字啊,凉风女仆长和碧可老板娘。” 凉风是优昙被赋予的假名,而碧可则是绘司的——在巴兰·古夫至少出发点算是善意的提醒面前,这一次绘司也仅仅是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再说出更多:相比之下,更值得关心的则是这位代表接下来将要讲出来的东西。 “说到底,现在你们的身份是我从戈尔卡营地请到这里、支援贸易联盟行动的联盟护卫——就算是为了掩饰,也至少希望你们能把作为护卫的工作……处理掉。当然,这事不仅不急,于你们而言应该也没什么费事的,除此之外我保证不会打扰你们自己的任务。” “……所以说,代表您的任务是?” “很简单,凉风……很简单。出了极光镇往北走,那里有一座贸易联盟从帝国手中买下来的旧工厂——确切说是废工厂,里面盘踞了些脏兮兮的野兽,把它们都干掉、让我可以派工人进去清扫厂房,安置设备就好。你们几个……虽然自警团并没有告诉我任何有关你们任务的细节,但至少他们向我保证了,你们三个都很能打。” “所以你就把我们当做是你请来去那边探路的打手咯?行吧,反正也只是一个方便行动的身份而已,感谢你的帮助——我们假装为你好好工作,你假装付我们工钱就行。” “我也感谢你们把我从那破地方里救了出来——只不过,你们还都真的很儒雅随和啊。” ——车子通过极光镇那高耸的城门下时,车厢内回荡着的仅有和谐友好的气氛:相比之下,一旁某一辆显然是由帝国贫民驱使的金属框架马车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的马车被完整地扣押在了城墙之外,守卫帝国的卫士们则用长剑粗暴地穿刺着、检查着车斗中的每一个麻包,看上去或许像是生怕里面混进了什么肮脏的秘密,但实际上…… 优昙看得很清楚:直到那领头的车夫将一块银灰色的金属硬币交到了卫兵手中,大门才终于向着他们打开——毕竟,帝国有权不欢迎某些……不受欢迎的家伙,或许真的是这样。 贸易联盟在极光镇的办事处距离这座城镇的帝国军司令部很近,都在位于城市几何中点的中央广场——炽铁纪念广场周边。 在这座广场正中央,耸立着一座形状有些奇怪的框架式金属塔楼:不同于一般不做观赏性喷漆处理的其他帝国金属建筑,这座塔有着鲜明的亮红色涂装——即使优昙是从自己和茵黛位于办事处三层的临时住处向外看,这座谈不上多高的塔在茫茫多的一片铁灰之中也是分外的扎眼。 当然,魔女与女仆都没有在这里停留太久就是——有绘司和巴兰·古夫在,那对时间的统筹安排就不会是任何问题:相比之下,茵黛与优昙则自然而然地主动走上了这座帝国城市的街头,一方面是为了构筑一些对这里最为基础的印象,另一方面…… “主人也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像现在这样,用这么和平的姿态行走在帝国的街道之中了吧?” 或许是因为作为女仆的职业习惯,在茵黛要求优昙来替她决定前往探查的第一个地点时,女仆长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第一时间就把自己的主人带到了极光镇的……菜市场。当然,茵黛并没有对此提出反对意见就是——毕竟,这里确实也算得上是一个人口密集区。 只不过…… “确实——而且,我从来也没有过亲自逛菜市场的经验……无论是作为魔女、作为骑士,还是作为那些家伙口中的所谓‘公主’。” 望向不远处那个有着灰色头发、和优昙一样穿着女仆装的小家伙在某个鱼摊前讨价还价时,茵黛的眼神甚至完全可以用“神往”这个词来形容:那个小女仆买了一条依旧活蹦乱跳的灰鳞河鱼,而店主则是一边挥动手中的屠刀将鱼头一刀斩落,一边抬起头,对着小女仆露出了一个有些质朴的微笑。 “放心吧,小姑娘,不会坑你们的!” 开口时,店主的声音有点像是两片铜锣彼此相击一般铿铿作响,坚实却不刺耳。 “我还能亲自下河撑船打渔呢!强欲者也好,萨巴斯也好,这些混球们还弄不散我这把老骨头!” 和平,安宁,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混乱,乃至是任何可以被称作是“负面感情”的东西——哪怕提到了那些憎恨着和平的家伙,也是带着足够令人安心的自信:甚至,优昙会觉得若是此时应该在办事处处理各种杂事的绘司出现在了此处,还会因为那位屠夫没有仅仅把“强欲者”说成“魔物”而将这份温暖烧得更加火热一些。 “说到底……有些事我也没法选择,比如说出身,比如说那个从天而降的妹妹——就很烦,但我也没办法。” “是啊,主人……但多一个人面对总比一个人好——嗯?” 女仆顺着自家主人有感而发的感慨,被视野之中那一抹突如其来的亮色截断在了喉咙之中——无论这熙熙攘攘的人群是多么的令人安心,令这已再也无法回归“常态”生活的魔女神往,但无可辩驳的事实则是,帝国在色彩这一点上几乎单调得会让人犯困: ——深灰,浅灰,黑,无论是商贩还是那些来赶集的人,身上的衣服无非也就是这么几种颜色来回循环罢了:最多最多也就是会有某一个神职人员穿了一件富有金属质感的银灰色厚重法袍,或是某个特立独行的家伙穿了一件没有经过染色、依旧保留着麻布面料原有浅黄色的棉衣:于是相比之下,那身如同披满铁锈一般的棕红色上衣,自然便成为了足以让优昙与茵黛一同驻足观看的“意外”。 那是某一个看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的年轻女人——所谓“奇怪”,指的是在已经自认为魔物的茵黛与优昙看来,她确实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人类:但无论是她身上那件有着厚重绒毛领子的锈色皮质夹克衫与布满了口袋与补丁的黑色马裤,还是她那在大多数人都为黑发的帝国无比扎眼、犹如火焰一般飘逸的红发,都足以表明她的特别。 哪怕不是刻意为之——在优昙的视野中,她所有的动作仅仅是……在市场边缘某一个贩卖零食的小摊前,为自己买了一串最为常见的炭烤草菇而已。 阴影中的烈火 ====================== 诚然,无论是优昙还是茵黛,都并不是会对他人秘密感兴趣的类型——很少会有什么东西能让她们对一个陌生人无缘无故地感兴趣:换句话来说也就是,她们的好奇心,尤其是茵黛的,一般……都有理有据。 “跟上去,优昙……跟住那个家伙,看看她打算去哪。” 低声讲话的同时,魔女也在女仆面前,用自己的手指了指不远处那身穿红衣的女子——当然,她也没有让自己的仆人感觉一头雾水的打算:还不等优昙主动发问,魔女便对她的好奇心主动做出了解释。 “那身衣服……只有喜欢追求速度的小混蛋们才会钟爱这种比其他任何款式都更防风、能让他们骑着蒸汽摩托或者开着高速型蒸汽步行机横冲直撞而不会感冒的皮衣。虽说我们要追查的东西肯定不会和这些混混们有什么直接关系,但……” “怎样,主人?” “他们这种人一般而言,消息都很灵通……嘛,不知道这些也很正常,你只是没有在帝国地下的阴暗之中栖身过的经历罢了。说到底,用帝国的标准来看他们就是平民之中的垃圾,整天‘游手好闲’不说,还惯于搞一些让官僚们难以理解的自嗨活动,比如说炸炸金库,或者偷点什么像是教会骑士团通缉犯名录与行刑记录之类帝国绝不会公开的文件——虽然我还不敢肯定远处那个小姑娘究竟是不是这种可爱的混球,但在遇到你之前,我可是和类似的家伙们打过很久的交道了。” 一边说着,茵黛的嘴角边甚至挑起了一个淡淡的微笑——有些时候,她也会乐得让自己沉醉到这帮大“孩子”那甚至略显有些幼稚的刺激娱乐活动之中,毕竟茵黛现在其实也只有24岁而已,同样也还是懂得叛逆的年纪。 当然,对于优昙来说这就可以算得上是难以想象的情景了——的确,女仆对于这些活跃在帝国的几乎每一个省份、无论男女都被帝国官方统一称呼为“飞车小子”的家伙并不是一无所知,但…… ——在经历了一阵头痛后,优昙终究还是放弃了去想象茵黛穿着皮夹克、带着大号太阳镜、嘴里还叼着一根大号烟卷时究竟会是什么样子,转而跟随着自己主人的脚步,一同穿过了那位铁锈小姐刚刚经过的路口:当然,考虑到魔女本就有一根专门用来吸食薄荷、花椒、辣椒皮子和蒜蓉辣酱的烟袋,她或许永远也不会去考虑真正的烟卷。 说到底,恶徒与流氓、混混与泥浆,终究都会同污水与厄运一起汇聚到贝瑞莱特钢铁城市下方的阴沟之中……然后,在那里孕育出火焰。 ——别误会,火焰指的是沼气爆炸。 当然,那位身穿红衣的女子最终也并没有把优昙和茵黛带到什么有碍观瞻的地方:不是下水道,也不是什么恶心人的垃圾场,而是一条和刚刚的市场相比,要阴暗了许多的街道——在这座城市上空,永远散不去的灰黑色煤烟云本就已经将太阳的光芒遮蔽了大半,而在这条街道两侧,更为高耸的金属塔楼则是连这仅有的残光也一并夺走了,留下的仅仅是阴影…… 以及街道两侧大楼最底层敞开的大门中,与那嘈杂、喧闹,甚至有些震耳朵的暴躁音乐声一同透出的暗红色灯光。当然,那位身穿红色皮衣的女子也还依旧走在一主一仆前方大概10米左右的地方,看上去像是一直也没有发现两位跟踪者的存在。 “酒吧街吗……倒确实是很适合去接触那些家伙的地方,虽说有时候我也受不了他们那种极端的喧嚣,太闹腾了。” 魔女低声轻叹——随着她前行的脚步,视野中自她身侧向后缓缓褪去的则是墙壁上几乎铺满了每一寸表面的涂鸦:其中大多数都是一些风格无比狂野的画,但其中也掺杂着不少笔锋飘逸的文字。 ——他在永无乡外如愿以偿。他终于安息了。 ——医生希望你生病,修理工希望你家机械全坏,只有小偷盼着看你富贵。 ——宝贝,骨头焚毁于……那无关紧要啦! ——对着一片死寂说谎。没有听众,没有希望。 ——当傀儡停止心跳,面具也会忘记该怎么笑。 于是优昙开始发觉自己不喜欢这里——只是她无法逃离罢了。目标也好,引路人也好,都还在这条即便是在白天也依旧保持着阴暗的街道中走着:一时间,恐惧驱使着女仆重新正过了头,尽可能不去看两侧墙壁上的图案与那些散发着红光的大门中究竟正在上演着什么,但当她有意无意地低下头时,她甚至直接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在恐惧与惊吓的驱使下轻声叫了出来。 “呀——!呼,这,我……” 在女仆的视野之中,面前那铁灰色的金属地面之上也没能逃过涂鸦者的“魔爪”,被喷涂上了大片大片的彩绘图案——只不过,在涂鸦者的精心设计之下,当走在街道正中央的优昙低下头时,那被颜料描绘出的、本应只是平面图像的一道裂缝,看上去却是如同前方的街道真的迸裂开来了一般,让优昙一瞬间以为,地狱正在自己面前打开了大门。 ——当然,注意到了女仆这一声惊叫的人也不仅仅是她身旁的茵黛。 “诶呀……真没想到会有陌生人来到这片不见天日的‘暗区’散步呢——你们,应该不是这座城市本地的居民吧?丢垃圾的人,可是不会有兴趣亲自来到垃圾场逛街的。” 重新抬起头时,女仆看到面前那身穿红衣的女子第一次转过了身,看向了她身后的自己与茵黛——那一刻,女仆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幽灵,哪怕这人的五官看起来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毕竟在她的常识中,生活在帝国的活人……似乎没有一个会画那么浓重的眼影,浓到了会让人觉得像是已死之人。 “额……抱歉,我们是从戈尔卡营地那边被调过来的贸易联盟成员,也是第一次来到人类的城市,本来是想找个地方喝一杯的,但还不太认识路,就闯进了这里……那个,我们是不是来了什么不该来的地方?如果打搅到这里的话,我们这就,这就离开——” 显然,早就在帝国三教九流之间混得驾轻就熟的茵黛,自然也成了善变的狐狸——更何况,她还能直接通过调动面部的冥泥随便做出一些可能根本不符合心情的表情,虽说此时此刻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装怂而已嘛,又有谁学不会呢?就算面前这家伙…… ……等一下? “离开?哈哈哈哈……紧张什么嘛,我又不是什么怪物——既然是贸易联盟的,那二位应该都是人类外表的魔物吧?有什么必要在我们人类的地界这么害怕啊,我们对你们想来也构不成什么威胁,是吧?” ——不,你威胁很大。 当那浓妆艳抹的女子踏过地板上那喷涌而出的烈焰、熔岩与硫磺气体,带着一脸爽朗而又大方的笑容来到二人面前时,就连没有那么敏锐的优昙,都在她的身上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这是焦糖的香气?不对,或许没有那么黏腻,但焦灼本身所特有的,那如同火炭一般的气味……这到底是? 不懂魔法的优昙或许还做不到解读这种感觉——但在一旁的茵黛看来,这根本就是魔力的气息:就目前的感觉而言,茵黛可以肯定这女的绝对是一名魔法师,但实力就不好说了……毕竟,绝大多数的魔法师或是魔女,都能够不同程度地做到掩饰自己体内外溢而出的魔法气息,这一手她自己也会。 只不过,或许是因为自己这边已经承认了作为魔物的身份,即便茵黛此时并没有完全屏蔽掉自己所有的气息,面前的女子也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紧张或是惊讶感:跨越地狱的大门来到自己面前时,她只是有些用力地拍了拍魔女的肩膀——有些沉重,却不至于让人感觉到敌意。 “总之,是想找个地方喝一杯对吧……正好,我对这片还蛮熟悉的,要我帮你们带路嘛?” “好,好的——不过,可不可以尽量找一个不这么闹的店家?说实话,魔物的世界中,基本找不到这么喧闹的环境……太吵的话,会感觉很不适应。” “哈哈哈——当然没问题啦,就算是一般的帝国人也做不到立刻就适应这里的,毕竟……钢机之神敲响的铜钟之声,可传不到暗区的灯火之下。跟我来吧,虽然看上去这里可能会很封闭,但其实至少我们都不会排斥外来者,除非是那些脑袋死板的。” ——就这样,红衣女子甚至就像是已经与优昙和茵黛结识了许久一般,自顾自地将主仆二人同时以左右手揽在了自己身侧,哪怕她的身高比主仆之中的任何一人都要矮:旋即,她便带领着三人在这充满了叛逆气息的街道中迈出了步伐,金属鞋跟在地板上砸出了清脆的乓乓声。 “谢谢……我们基本上休息一下就要回办事处工作了。” “那就在返程之前好好享受就是——方便给个称呼嘛?否则聊着天也不方便。” “没问题……我是艾琳诺·柏夫,为贸易联盟工作的魔女,我身边这位是我的仆人凉风,虽然她其实是个人类,不过由于她的父亲是一位逃出帝国的魔人,她其实是在贸易联盟总部所在的科普斯城长大的。” “好吧,那就欢迎你们来到极光镇咯——我是个猎人,名字是葛洛莉·德拉格米尔,叫我葛洛莉就好!” ——那一瞬间茵黛差点因为惊讶把自己的舌头也从嘴中喷了出去……万幸的是,魔女终究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优昙也是一样。 三人身侧的墙壁上,张贴着一张沾了不少污渍的海报——红发女性坐在如同布满铁锈一般的暗红色魔导机甲之中,正在操控着钢铁手臂前端的固定式喷火器燃尽脚下那些佩戴着萨巴斯山羊头骨标志的黑衣人,只是在画面正下方,那句以帝国书面语写就的“我所怀念的炽铁魔女”下方,则不知道被谁以魔物这一侧的字母写法以及通用语的语法,加上了另外一行字: ——才不该是这样,总督府的垃圾们。 卡兰法娜剧场 ====================== “暗区……顾名思义,其实本意也就是‘极光镇光照条件最差的地方’而已——帝国是崇尚钢铁与圣光的世界,但无论头顶的光芒多么耀眼,这里永远都笼罩在阴影之中。” 一边说着,走在魔女与女仆之间的葛洛莉,甚至是有些自我陶醉一半地低下了头——一边微笑,一边闭上了自己的双眼:简直是能让魔女停止思考的一幕。 就算你有一个魔女的身份……但你毕竟还是个主教好不好?主教啊!就这样穿着一身飞车小子的标志性装束,走在这么一个阴暗无光的地方——这样真的合适吗?虽说这已经是现实了…… “光是为了将万物染上自己的颜色而闪耀……由此,那些因为抗拒,而被光当做是污渍的家伙,便一起汇聚到了这里——暗是无限包容的。宽容,温柔,同时也藏污纳垢。这边,二位……个人感觉的话,和那些永远都在大声唱着歌的酒吧相比,更安静一些的剧场没准会更适合二位以往的体验?” “嘛,我们跟着葛洛莉小姐指的路走就是了……反正人生地不熟的,你带我们去哪看我们都不会反对的。” 眼看着面前的“主教”小姐显然已经彻底放飞自我了,茵黛索性也干脆表现出了一副自来熟的模样:其实她确实也挺好奇,这位在资料中,以“特立独行”闻名于教会高层的主教女士,究竟会在工作之外,带着两个陌生人看些什么东西—— 由是,最终出现在三人面前的则是一座乍看上去和绝大多数帝国式建筑大门都别无二致的金属门扉:厚重的钢板彼此铆接,构成了两扇门板的主体,负责为大门开合提供动力的气动活塞则被安装在了大门门框的顶部——然而在大门左侧的墙壁上,与大多数人视线相平齐之处却铭刻着一个有些古怪的图案,主体部分虽然还是十字方舟教会最常用的齿轮图案,但却额外多了大丛大丛的触须盘绕在齿轮外侧的利齿之间,上面甚至还生着栩栩如生的花朵。 “欧石楠和彼岸花……好吧,我大概猜到剧场今天的主题是什么了。不过,如果想带你们进去的话——” 一边说着,叛逆的主教将自己的手掌用力拍在了那看上去甚至会有些扎手的图案之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瞬间茵黛甚至觉得,正在她身后的自己看到了一只正在自戕的凤凰。 ——下一秒,无机质的机械语音于黑街之中铿然响起。 “来者,对答口令:肉身扭曲之前最后一刻,想要对普莉美拉说些什么?” “抹平沟回,剁碎耳垂——无可挽回,性爱万岁!” “合点。来者,欢迎光临卡兰法娜剧场。” 下一秒,大门之内溢出了有些刺耳的排气声响——葛洛莉转过了身,对着魔女与女仆张开了双臂:在她身后的大门之中,喷涌而出的是岩浆与硫磺。 ——只是,当三人一同跨过那扇大门之时,她们全部未能注意到的,则是自暗区街道另一侧席卷而来的光……魔法点亮的灯火,有着世上最为纯净的白色。 剧场的大门缓缓合拢,而在门扉之外,阴影褪去的速度宛若摧枯拉朽,被那破晓之时初升的晨曦粉碎殆尽——光与电所过之处,除了血迹与灰烬一无所有。 ……祸哉,祸哉,祸哉!暗中起舞的人们啊,谨在此向你们奉上第一次灾厄! 与暗区街道有些类似,卡兰法娜剧场之中一样保持着那包容而又暧昧的昏暗——来到主舞台前时,茵黛甚至就连身旁优昙与葛洛莉的面容也都有些看不清了:除了刚刚进场的三人,每一位观众都用黑色的斗篷或是长袍遮蔽了全身、掩盖了面容,然而魔女也并没有在这阴暗之处捕捉到更多可能被认为是危险的气息。 除了葛洛莉、优昙与自己,舞台之下只有最为普通的人类,后台仅有的那几个魔力反应,估计只是负责调整舞台效果的魔法师罢了——魔女能够肯定这一点,而在她抬起头的那一瞬间,所有的火与热便都汇聚在那舞台的最中央,宛若落日,宛若晚霞。 没有台词,也没有解说——在那幕布之前起舞的,仅仅是六个造型精美的布质人偶:钢丝将这些可爱的小小人儿悬吊于半空之中,而在他们脚下燃烧着的,则是货真价实的火焰。 三个身穿帝国军服的人偶中央,竖立着钢板拼凑而成的道具十字架——当另外两个帝国军人偶左右挟持着那唯一一个身穿锈红色外衣、头戴宽檐巫师帽的人偶来到台前时,茵黛也领会了这里正在上演的剧本。 她没有开口点破:所有的观众都没有开口,包括同样是第一次进场的优昙。只是,相比于包括葛洛莉在内的其他所有人,魔女对这一幕或许会更加熟悉—— 幕后,铜钟敲响了第一声。 于是,那悬挂于十字架之上的钟表便咔哒咔哒地转动了起来,与之相伴的则是吱吱嘎嘎的金属声响,想必是有人正在旋转那坚硬而又充满力量的发条——那一瞬间,五位扮成帝国军的人偶在操偶师的摆弄之下齐刷刷地将双手高举过顶,而那红色的身影则被捆绑在钢铁铸就的十字架上,下方的火舌则是燃得愈加兴旺,愈加灿烂。 那一刻,台下的优昙只觉得心中正有什么在颤抖,在狂跳——躲过大多数视线,她掀开了自己的上衣前襟,看到胸前那朵代替了心脏的昙花此刻甚至是如同正在寻找着、渴求着什么一般,宛如一张饥渴的口一般富有节奏地开合着、攫取着、咀嚼着。 她尚未来及自己作出回应——下一刻,温热而又柔软的触感便深入了那正在蠕动着的花蕊:葛洛莉像是早有预想一般,先是以手指灵巧地分开了那已被鲜血浸湿的花瓣,随后则是……将茵黛的手指给送了进去。 她感觉到阴暗取代了火光,清亮取代了燥热——同一时刻,幕后的铜钟敲响了第二声。 液压阀门发出呲呲作响的气流声,与之相伴的则是一快一慢极具节拍感的碰撞声——引擎开始运转,向如同木偶一般被悬吊在半空中的十字架输送动力,而那被捆绑在钢铁之上的红色人形则是开始了奋力的挣脱:她被一点一点地沉入脚下的火海,而那尚未受缚的双腿,却是尽力在半空之中开始了舞蹈。 优昙并不认得那是什么舞步——女仆也无暇去辨别了,魔女与主教也是一样。 身后,那将剧场与外界隔绝开来的铁门之中,传来了凄厉的摩擦声响——或许是锯,或许是钻,但无可置疑的是,钢铁……这伟大的铁,雄壮的铁,沉默的铁,坚牢的铁,捍卫着黑暗的铁,开始了生命之中的第一次啼哭,抑或哀嚎。 沉默。死寂——旋即则是这脆弱的帷幕被“吥”地一声击碎的那一瞬间。 ……祸哉,祸哉,祸哉!暗中起舞的人们啊,敬请期待属于你们的第二次灾厄! 中空的铁筒击穿了锻铁打造的大门,从中吹袭而来的则是油与酒,火焰与热浪——身穿黑衣的人们被照亮,庇护着他们的天花板与墙壁在烈焰之中开始簌簌地摇晃起来,有灰尘与蜘蛛网从裂缝之中飘落而下:没有人逃离,没有人背弃。 沉默着,茵黛以泥在身后筑起了屏障,却有更多的金属管道从四面八方破墙而入——她紧紧地拥抱着优昙,葛洛莉也紧紧地拥抱着她,她的屏障如同拔地而起的山脉一般阻隔着袭来的热浪,然而流动着的狂焰却还是沿着剧场中的走道一路向前,穿过观众席,直至与舞台之上仅仅作为道具的火海混为一潭。 黯红色的烈焰燃烧成为纯粹的白——亮银色的火舌宛如诸神的馈赠一般耀眼:同一时刻,幕后的铜钟敲响了第三声。 道具间将银白色的铁锤从上空索降而下,递交到了那五位帝国军人偶的手中——由此,他们便化身成为烈焰的使者,将那捆绑着红色人偶的十字架沿着舞台放平,如同坚实的砧板:旋即,他们敲击,他们锻造,他们在烈焰之中重塑那人偶的灵与肉,血与骨骼。 从此,她便如同台下那在烈焰之中化为灰烬的诸多沉默者一样,是破碎的了:她的头颅被打磨成为规整的齿轮,她的手指被掰断成为制式的连杆,她的筋脉是那铁轮之上永恒奔走的皮带,而她的心,她的心则被丢入熔炉之中,旋即熔炼成为喑哑而又高贵的塑像。 ——炽铁魔女,捍卫帝国的英雄。 那是那红色人偶最终的归宿,也是此刻耸立在火海之中,那座金色雕像底座上铭刻着的话语——优昙抬起头,她看到折断的房梁轰然坍塌而下,将那依旧在火焰之中沉默着的人儿们碾压成为骨灰与肉酱,就连幕布也在这纯白色的火焰之中褪去了漆黑的颜色。 舞台之后,仅有一位少女以灵巧的手指同时摆弄着一共六个人偶:身披红色斗篷的她紧闭着自己的眼,表情沉静而又哀伤——和所有的观众一样,直到火舌舔上了她的衣角,她也始终如同一尊雕塑一般,坦然而又真率地迎接着自己……迎接着暗区最后的命运。 ……祸哉,祸哉,祸哉!暗中起舞的人们啊,最后的灾厄便是这照耀一切的辉流! 循着身后传来的声音,优昙回过头——穿过破碎的大门,那飞掠而过的火箭便由此恰到好处地径直刺入了她因惊讶张到最大的口,旋即从她的后颈之中贯穿而出:弹头恰到好处地命中了舞台正中央的雕像,而透过破碎的门扉,她看到在那被白光照得无比敞亮的街道上,帝国军的士兵们正在有条不紊地清理着残骸,放牧着火焰与死尸。 ——在本年度这最为重要的宣传工作来临之前,一切玷污炽铁魔女英雄形象的杂音都要被掐灭……对你们所有的宽容,截至此刻。 大门之外,审判者的声音下达了不容辩护的终审判决:延时引信由此将火药与魔力一同点燃——迸裂而出的辉流之中,那如同木偶一般精致、沉静的人偶师少女便最后一个在爆炸之中灰飞烟灭。 由此,她便也是破碎的了。黯暗腐烂的死尸之上,光由此堆积而起,照亮每一寸土地,洗练一切心灵的根基——被圣水浸湿的刀剑,被烈火荡涤的鲜血。 ——帝国万岁。万岁。万万岁。 冰碎 ============== 以最快速度奔跑在极光镇那冰冷的钢铁地面之上时,史黛拉·洛尔瓦则是第一次低下了她那此前一直在注视着荣耀与光芒的头——这一天或许是她自出生以来最为疑惑,也最为悲愤的一天。 “主教大人……你其实明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吧?就算你是最有资格评判炽铁魔女之名的现代人,但是——” 在得知欧罗拉总督府为彻底让自己这一边成为“炽铁魔女”一词唯一的诠释者,下达了对暗区进行清洗的命令后,为了掩护那些和自己一样传承着所谓“真实历史”的影中舞者,而选择亲自在清洗日当天来到这条街道之上——主教大人啊! “您是真的认为,帝国的暴力机器会看在您脑袋里那些知识的份上,为了不误伤您而选择放弃这次行动吗?简直……简直就是幼稚……!” 虽然作为一个小辈,再加上那一层救命之恩的因素,史黛拉对于葛洛莉始终都保持着应有,乃至于略有些过度的敬畏与尊重——但所有这些,都不适用于她对这位主教在勾心斗角与人事纠葛这方面能力的看法:用句可能有些粗糙的话来说,史黛拉甚至觉得葛洛莉在某些方面的情商是负的……当然,或许也有这位叛逆主教不愿意多考虑这些东西的缘故吧。 “总是期盼着高层会接受……抑或说,总是认为高层会如自己所愿。就算您是对的,主教大人,但是——” 真实与帝国——混乱与秩序。谁比谁更高贵、谁比谁更龌龊呢?在此之前,史黛拉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她总是以为这两者是同义词。但现在…… “站住,前方严禁无关人员进入,亮明你的身份!” “我是葛洛莉·德拉格米尔主教麾下直属的魔法骑士,史黛拉·洛尔瓦——让开!” 眼见暗区入口处两位看上去还不够常备军资格的青年兵对着袭来的自己举起了剑,史黛拉甚至是毫不犹豫地在加速冲锋的同时,也将手中的长杖高举过顶——寒霜与冰雪瞬间便在杖头凝结成为一个不甚锋锐的矛尖,而随着大小姐收敛却不失力道的一挥,冻气凝结而成的波动便瞬间将两位士兵径直击飞了出去:他们仅仅是昏倒在了钢铁地板之上。即便几乎被气得几近昏厥,史黛拉也依旧没有对本国的军人下死手。 “……但你们……总督府的命令时是清洗所有的异见者,没错吧?如果你们真的杀了主教大人,我又该……我还能栖身于何处?” 此前从不需要担心去处的大小姐,第一次开始担忧了起来——所有这一切,此刻都化作了驱使她继续向前的动力:曾经的圣女面前,已经被净化的暗区之中闪烁着点点纯白色的火光,但此时此刻的她,只是感觉这一切都很刺眼。 “咳……帝国的家伙们,下手还真是狠啊——!” 几乎是咬牙切齿一般低吼出声,女仆则是在开口的同时挥动手臂,将压在自己背后的那半根房梁尽可能地向后丢了出去——周遭的声音能够让她肯定,帝国军在烧光了暗区所有的酒吧、剧场与旅店之后,便不作任何拖沓地撤离了绝大多数的士兵:这里已然再一次重归寂静,只是或许永远也不会再恢复喧闹了。 “没事吧,主人?” “虽然其实我并不需要你用身体掩护我……但还是谢谢你了,优昙,除了你把我腰压疼了之外。” 女仆站起身,后撤一步的同时,魔女也随着优昙的动作从废墟之中重新站了起来——相比较于自己那位被弄得灰头土脸的仆人,茵黛甚至连衣服都还保持着进入剧场之前的光鲜亮丽,除了她的口罩:当然,这也是因为魔女身上除了那个用来遮挡冥泥腐败气息的口罩之外,其他所有衣物都仅仅是用泥浆变形拟态出的产物而已,说她是保持着裸体或许也并不过分。 ……当然,就连优昙也没能享受到如此待遇就是——但相比之下,身负泥浆的二人至少都不需要担心被“压扁”,而剧场之中其他那些仅仅是普通人类的嬉皮士就没那么幸运了:女仆几乎已经闻到了骨头被烧焦后散发出的恶臭气息。 “真是抱歉啊,艾琳诺小姐……让你们,看到了这么……咳,我的腿——我的腿卡在下面了!” 三人之中,最后一个从废墟与残骸之中把自己“刨”出来的则是葛洛莉:虽说只是一个上半身,她腰部以下的部位依旧还被掩埋在瓦砾之中。显然,主教小姐尽管自称是一位猎人,但并没有足以与猎人相配的体力——更何况,当残骸坍塌而下时,她更是做不到像两位泥浆人一样,能通过让自己的肢体部分液化将身体挣脱而出。 “该死的,这帮混蛋……那个,二位,可不可以——” “帮你就是了。不过,葛洛莉·德拉格米尔主教……这不是你刻意安排给谁的即兴演出吧?” “嘿,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不过茵黛,这的确不是我的安排——诶哟!啊……好疼!虽然应该没流血,不过腿……咳,虽说能像这样和平地见上一面确实也是我所需求的,但如果这么做的代价是献祭这整条街道,我宁愿杀了你……啊!痛死了!” “忍一下吧,我们会尽快……主教女士。现在我总算是明白自己的新身体有多便利了。” 一边搬动着那些掩埋着葛洛莉的瓦砾与金属碎片,优昙则是有些没良心地感叹出声——并非是有意想要打击葛洛莉,而仅仅是没能抑制住的感叹而已……哪怕其实在今日之前,女仆便早已面对过比一场火灾更加致命的毁灭。 “哼,冥泥……危险而又强大的魔法力量。没搞错的话……啊,咳,你就是优昙吧?那个曾经侍奉史黛拉小妹妹的女仆长——” “是我,主教女士……不过您大可以放心。或许史黛拉是个不分青红皂白,只懂得践行信仰肆意杀戮的狂热分子,但我可不会对没有对主人和我自己亮出武器的人类随意动——” 下一秒,女仆的话语就此被打断在半空之中——与急切的脚步声一同响起的,是僵硬得几乎已经接近机械音的女声……很不巧的是,即便如此优昙也能认出这是谁的声音。 “你……有空在这里说我的坏话,不如先担心一下你自己怎么样,优昙?真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你被你现在的魔女主人辞退之后,你会怎么评价——额?!” ——赶到这团已经看不出原貌的废墟之前时,伴随着那掺了冰碴的发言,史黛拉甚至差一点就在看到茵黛与优昙的身影后再一次举起手中的法杖:显然她错过了优昙前半句话中提到了主教的那些部分,直到看到葛洛莉已经被刨出大半的身躯出现在了她面前时,她才终于收起了自己的武器。 “主教大人,您……谢天谢地,您……您没受伤吧?!这两个家伙,她们——” “有空嘚瑟为什么不先来帮忙?你觉得我现在这样是因为她们,还是那些唯异端审判庭是从的木头脑袋大兵?” “明……明白了!请恕史黛拉刚刚口不择言!” ——那可能是优昙记忆中,史黛拉脸上表情最精彩的一瞬:女仆知道,或许这位大小姐会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干死自己与茵黛,但……谁让葛洛莉不让呢? “哈哈哈哈哈哈……现在轮到咱们携手合作了,所以你便感觉如何,感觉如何呀?大小姐,有什么感想吗?” “你——” “够了,优昙,别再蹬鼻子上脸了——真撕破脸皮的话,你以后可就没机会这么欺负她了……毕竟真到了战场上,估计就不是你欺负她了。” 终究,茵黛还是拦下了优昙进一步的恶口与毒舌——只是毫无疑问地,史黛拉那本就已经濒临爆炸的心情还是被魔女朝着崩溃又有意无意地踹了一脚:在骑士眼中,魔女开口说话时的神情……简直就像是在笑! “你们……算了,既然主教大人有令那我也先——” “其实你自己……我觉得有时候也该多想想某些事。我知道在勾心斗角这方面我很无能,但是史黛拉,有能但用错方向,这比无能更可怕——顺便一提,刚才要不是她们两个刚刚替我抗住了一整根房梁,恐怕现在的我已经是肉酱了。” 终于,主教从那灰烬与血迹堆砌而成的山包之中重新站起了身——尘土或许弄脏了她那本就有些陈旧的外衣,但那一头红色的长发却是依旧保持着光彩,如同凝固的火焰。 “我重新做一次自我介绍吧……我是葛洛莉·德拉格米尔,十字方舟教会技术主教——虽然顶着主教的名号,不过相比较于那些负责行政管理的神职人员,我更熟悉的是实验室、机械工场以及魔法研究所,顺便一提,我主攻的领域是魔导工程学中的能源工程,而且我其实和你一样,是被称为魔女的边缘人。我身边的这位史黛拉·洛尔瓦小姐,现在……算是我的私人助手吧。” “那么作为对应——很高兴见到你,尤其是在不彼此敌对的基础上,葛洛莉主教……我是冥泥魔女茵黛,虽然你可能知道我有另一个名字,不过还是叫我茵黛更好。我身边这位是我的贴身女仆优昙。” 一边说着,魔女与主教的双手在这废墟之中彼此相握——谈不上有多友好,但至少还没有太多的……对抗意识。 “把使出了生命汲取之术的史黛拉保了下来,甚至还把阿尔德涅也调到了身边……主教小姐,你其实是有意想要把我引到这座城镇之中吧?先不讨论你是想要诱杀我还是……有什么别的需求?我很难想象一个在帝国身居高位的魔导技术者会找我有需求。” “……但现实是,我确实有些事想和你……聊一聊,茵黛。我知道,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叛逃者——而且。” 一边说着,葛洛莉则是眯起了自己的双眼——仿佛已然将目光锁定在真相之上,却只得在夜幕掩护下悄声起飞的夜枭:无论夜色有多么黑暗,枭眼永远都是明亮的。 “我知道……你我在担心相似的事情,就算咱们立场不同。借一步说话吧。” 追忆过去的魔女 ======================== “是吗……果然都是被安排好的啊。” “可以这么说,绘司,虽然根据她自己的说法,这次相遇来得未免太早了一些。不过我们所有的伪装……至少对于葛洛莉本人而言,可说是全都白费了。” 魔女行走在极光镇那钢铁铸就的街道之上,身旁与自己并肩的则是那位在她看来根本就不称职的主教——茵黛与葛洛莉并排走在前方,优昙与史黛拉则分别跟在各自的主人身后:这小小的方阵,恐怕已然足以被称为是极光镇中……最为诡异的组合了。 当然,这还是没把茵黛通信水晶中响起的那个声音计算在内的情况……毕竟在一个幻术的干涉下,即便是就走在魔女身旁的葛洛莉也听不到她和绘司究竟在通过水晶聊着什么:茵黛并不指望这种最低级的障眼法能够逃过葛洛莉的法眼,但主教小姐现在显然也对魔女这不愿公开的对话保持了应有的尊重。 “不过,既然她没有主动对咱们表现出敌意……我想,至少应该先做一些交流。哪怕日后对抗不可避免,也能算是收集情报。话说绘司,你那边有什么新状况吗?” “暂时还没……除了被巴兰拉去丢了一堆贸易联盟无关紧要的文案工作之外——这混蛋,我又不是他秘书。对了,别忘了今晚去到他指定的那个废工厂做清扫工作,我到时候和你们去汇合。” “行吧,行吧……看来如果是这样的话——” 一边说着,茵黛挥了挥手,驱散障眼法的同时,也将通信水晶重新放回了自己的衣兜之中——同一个瞬间,葛洛莉也将自己的视线转到了魔女这一侧,夕阳之下的主教有着魔女见过的……最美的侧脸。 “葛洛莉女士……很抱歉,我们今晚还有其他的工作,贸易联盟那边的——换句话说就是,截至日落之前咱们的时间并不算多。你刚才说打算带我们去一个合适的地方聊天……我请问一下,咱们还需要走多久?前面不远可就是城中央的炽铁纪念广场了,你该不会是打算带着我们横穿整个城镇去城外吧?” “当然不会……实际上马上就到了。炽铁纪念广场……没记错的话,贸易联盟的办事处就在那附近,你没准应该……不,如果你们是落脚在贸易联盟的话,肯定会看到过那里。” 一边轻声沉吟着,主教还是很自觉地稍稍加快了脚步——必须要承认的是,作为四人之中体能最差的一个,葛洛莉确实有一点点拖慢了整个方阵的行进速度,虽说无论是魔女还是优昙也都没有过度为难她:她还是四人之中的唯一一个轻伤员呢。 “合作的基础是开放与透明……尤其是主动提出合作的这一方更是要足够真诚。所以……” ——让我来消除你的疑惑吧,茵黛……无论是关于炽铁魔女的,还是关于……罗兰德的。 “所以说……这里就是你挑的地方?说真的,让我感觉有点意外啊。” 当茵黛亲自踏上广场正中央,那座为纪念炽铁魔女而修建的锈红色塔楼楼顶时,夕阳之下的整个炽铁纪念广场便完整无缺地呈现在了她的面前:不知为什么,这栋塔楼并不算高,甚至还没有围绕着广场周边的一部分普通建筑高,但也正是拜此所赐…… “这里看不到城镇的更多……现在的更多。作为纪念地,只要能够看得到回忆就够了——无论是这座广场本身也好,还是咱们身后的那个大家伙也好。” 循着葛洛莉的指引,一行人中剩下的三人便齐刷刷地回过头——映入眼帘的,则是那台静静地半跪在塔顶圆形平台正中央的钢铁人形:不同于当代的帝国军机甲,或者说所谓的“魔导机甲”或者“钢机”,这台约有5米高的机体,其主体与四肢之间的比例一点也不像是人形,反而更加接近某种飞禽,而且不仅如此…… “看不到烟囱和迷你锅炉……这台机体没有动力部吗?看这东西这么残破古旧的样子,葛洛莉,这应该也不是你开发出来的生命能试验机,对吧?” “你说得没错,的确不是——不过,它是我研究生命能引擎的基础没有错。” 一边说着,葛洛莉甚至同时从自己上半身的皮夹克口袋之中掏出了一副眼镜戴上——那张原本透露着一股野性美的俏脸,顿时就变得文质彬彬了起来。 “这是200年前炽铁魔女本人的座机‘嘉兰百合’——我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大家,包括那些嬉皮士,都更喜欢直接称呼其为‘炽铁’……但我知道它的真名。当然,现在你眼前的这部机体不仅武器已经被拆除了,而且并不完整。兼具逃生舱功能、可以与机体主体彼此分离的驾驶舱部分,现在则是我个人收藏之中最最重要的宝物,或者说……” “是你从祖辈手中继承来的遗物吧?葛洛莉,虽说我也听过炽铁魔女的故事,我想优昙应该也会有所耳闻,但作为魔女的你既然会对这段故事这么有感情,那么我或许有理由怀疑一下——” “没错,茵黛……她是我的祖辈。” 一边说着,主教大人低下了头——仿佛有一顶看不见的冠冕压在了她的头顶,压弯了她的脖颈一般。 “其实你应该能够猜得到吧?炽铁魔女,传说中为帝国守护极光镇的女英雄……其实她的故事根本就只是一个骗局而已。炽铁魔女的确是守护者,不过却是一直在为了城镇的自治权,与帝国军相抗争的守护者,而且她最后失败了。为了安抚民心,帝国一方面赐予了魔女的后人以能够世袭的主教头衔,一方面则在200年间通过不间断的宣传工作,成功将她在人们的心中,塑造成了一个真正为帝国奋战的英雄——很讽刺吧?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我所继承的究竟应该算是荣誉还是罪责。” “果然……嬉皮士们没有搞错。他们其实……也是因为继承了这些‘大逆不道的谎言’才被驱赶到暗区的吧?或许常态下帝国还会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 “暗区基本每三年就要被推倒一次……炽铁魔女现在不仅是英雄,更是系列剧的主人公:帝国国立剧团每三年就会推出一部有关她的新作,但代价自然就是……你们懂得。的确,三年的时间足够让黑暗与真实一同好好喘息一阵子,去笼络更多人汇集到自己的麾下,但大家总是愿意去相信,下一次清洗永远不会再来。越来越多的知识会让人在另一个维度越来越傻——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就算之前一直都因为繁重的研究工作无力干涉更多,但却依旧还会去相信帝国,相信希望,觉得自己的主教头衔真的就能挡下总督府的枪炮,但……!” “主教女士……够了,可以了……” 接下葛洛莉的话头时,优昙的语气甚至可说有些畏头畏尾——显然,就算此时此刻的主教大人需要为了博得自己与主人的信任主动放一些信息出来,但她放出来的这些东西…… “那个,如果主教女士这边不方便的话,咱们或许可以聊点别的?先切入正题会不会比较好……” “谢谢关心——只是有些话总是一个人闷着,其实也让我挺憋得慌。不知道茵黛你会不会也有这种感觉呢?大胆猜测一下,你身上背负的东西,恐怕比我头顶这个当初祖先被招安时得来,现在又传到我这里的主教头衔要更沉重吧?” “不用你多问。还想说什么就赶快说吧——咱们的时间都挺有限的。” 显然,即便主教已然开口说出了很多,茵黛也没有放下心底的警惕……一丝一毫。葛洛莉显然不知道的是,当茵黛意图与什么人进行合作时,她从来都是默认对方的每句话都不真诚,都是为了利用她而存在——有时候她自己也是一样。 “拣重要的说——你到底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很抱歉……就是你刚才不让我多问的东西。” 这一次,当主教做出回答时,优昙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她与她身边的史黛拉一同,有意无意地向着侧后方退了一步——“嘉兰百合”机体的两侧,两对立场不同的主仆便就此再一次站到了彼此的对立面上。 “蒸汽动力普及前,帝国的机甲全部都是依靠作为驾驶员的魔女或魔人提供魔力,再通过其内部的引擎将魔力转化为机械动力——这种运作方式诚然可以让诸如‘嘉兰百合’这种小型机获得足以在无需气囊的前提下破云飞翔的动力,但却要求驾驶员必须是魔人或者魔女……而我所进行的研究,其本质也就是在这种动力机关的基础上,加上一个能够以极高密度存储魔力,也就是生命力的容器而已。你们在罗兰德城外拆掉的,那台由史黛拉驾驶的大型机,其实就是第一台技术验证机……虽然她当时没能完成全部的测试项目,至少没来及以完整功率试射主炮。悚然震撼……那艘和炽铁魔女同时代的旧型地上战舰,其实不仅是整个测试活动所使用的运输平台,更是一艘靶舰。当然了,罗兰德城……” “我当时袭击罗兰德城门的防卫力量,就是为了给主教大人赐予我的钢机获取足够多的生命能量用于测试……如果你们意图在这一点上纠缠不清,那请至少延后一些,更何况罗兰德城本就与帝国敌对——作为帝国的骑士消灭五百位敌军士兵,我不认为这是什么不正当的行为。” 像是预知到了魔女与茵黛可能会表现出的疑虑一般,史黛拉甚至是抢先一步打断了自己所侍奉的主人,再一次以那比冰霜本身更加冷漠的语调无比强硬地开口——当然,茵黛终究也没有在这一点上让本就有些僵硬的对话气氛变得更加令人难堪:绘司或许很难接受修女现在说出的这些话,但茵黛不是绘司。 “或许你说的没错,小家伙……是敌人就要消灭,至少我能理解。但是你所使用的术——” “这就是我最想找你了解的东西,茵黛。” 那一刻,主教主动向前迈出了大大的一步——双脚站定之时,她的鼻尖距离撞到茵黛脸上的防毒面具……或许仅有不到一公分的距离。 “生命汲取……这种术是生命能引擎得以实用化的基础,同时也是你甚至在作为骑士时就一直在追杀的对象——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一种出自萨巴斯的术,就和你自己所使用的冥泥一样。如果我没说错,那么……可不可以告诉我,茵黛。” 主教的双眼再一次眯了起来——如果说之前的她像是发现猎物的猫头鹰,那现在的她则更接近于一只正准备与敌人决一死战的猎隼:凛然却又不失炽烈,保持着冷静,却又毋庸置疑地正压抑着疯狂。 “我不知道教会为什么能拿出这种‘异端邪术’……是不是因为当年的你,如果不是的话教会中究竟又正在上演什么……而且,为什么一个在我看来并不算高深的杀人法术会让你如此在意?说到底,教会和帝国究竟想要干什么,萨巴斯又想干什么?” ——以及,魔女……你,又是什么? “请告诉我吧,茵黛……如果我所怀疑的东西正好就是你所追寻的东西——如果帝国与教会不再纯粹,那我们没准真的能够合作。” 最虔诚的异端者 ======================== 许久的沉默——主教真挚的眼神撞上了魔女赤红色的瞳仁:那是如同暮光本身一般,浸透着鲜血的红。 只是在下一个瞬间,打破这沉静的却是一阵几近戏谑的笑——茵黛的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或许是为了让自己的声音能更加澄澈一些,那一瞬魔女甚至摘掉了自己的面罩——顿时,宛若沼泽烂泥塘一般腐朽的气息旋即弥散而出:优昙甚至觉得,自己在主人的嘴边看到了一缕飘散而出的黑绿色烟气。 如果茵黛和某个毫无防备的普通人接吻,结果便是那人会被冥泥侵蚀到连骨头都不剩——魔女的假面,永远不仅仅是为了掩饰身份:有时候,优昙也会庆幸于自己还不需要做到如此地步,她其实真的不喜欢茵黛在面具这一点上的审美……看上去就像某种活跃在故事里的杀人狂魔。 当然,葛洛莉更在意的就不会是这一点了——那一刻,主教小姐甚至表现得有点像是受到了言语侵犯。 “……我说茵黛,你笑什么?” “我?我当然是想起了高兴的事情啊。” “什么高兴的事情?” “你费了这么多力气想破头的问题,我三言两语就能给你解决了——我觉得你有点小题大做外加……怎么说呢?就是感觉你费这么多力气的样子被我一句话解惑,会很可笑吧?哈哈哈哈哈哈……” ——那一瞬间葛洛莉差一点一个跟头从纪念塔顶部平台边缘一个跟头翻下去:万幸有史黛拉拦着。 “你……别废话了,我不是让你来看我笑话的,更何况有些东西只是你自己会觉得很理所应当——回答还是不回答,回答的话能不能直接一点?” “好啦好啦,我告诉你就是……瞧你那样子。没记错的话,你比我还要大一岁吧?反而更像小孩子呢。” 一边说着,魔女则是重新把面具扣回到了脸上——并不是因为好心要在葛洛莉面前遮掩一下自己口中令人不快的污泥气味,而是为了掩饰笑意:葛洛莉显然没看到的是,哪怕是正站在她身后的那位修女史黛拉,此刻也已经忍不住一般无声地笑了出来。 “其实我会在意这种术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冥泥本身的性质。简短点说就是,如果我先对某个人使用生命汲取榨干他所有的生命力,然后再向留下的完整躯壳之中注入泥浆,得到的就会是一个和我这位仆人乃至我自己一样,几乎永远不会死去的‘泥浆人’——而且。” “虽说主人当初用这套手法复活垂死的我时,保留了我的自我意识……但如果主人需要的只是一个完全听话的傀儡,那也是一样能做得到的——在此基础上,无论我有没有自我意识,还都可以通过学习掌握生命汲取和冥泥灌注。也就是说……” 接下主人话头的同时,优昙则是在对面主教的脸上看到了显而易见的惊讶——却不仅仅是对于魔女说出的东西本身表示惊讶,更有一丝……如同必杀一击最终脱靶一般,难以掩饰的失落。 “没错,如果放任不管的话,能够将这两种术组合使用的魔法师,足以在很短时间之内终结整个世界的文明——这就是我的理由。怎么样,葛洛莉……满意了吗?” “虽然确实……是我之前并不了解的真相没错,但是,但是——” 开口作答的那一刻,茵黛却看到面前的主教握紧了拳,几乎如同咆哮的困兽一般狠命地跺起了脚——不甘,意外,失落,所有这一切甚至在她头顶卷起了透明的旋涡。 “为什么……会是这种原因?和预想的完全不一样……虽说也很严重,但——!” ——由是,现在轮到茵黛惊讶了:别误会,她从不会为自己没能帮上任何人而感觉愧疚,但有关于冥泥……有关于自己,她也一样有所不知。 如果说,葛洛莉知道某些有关于冥泥,但自己却还不清楚的信息……! “葛洛莉·德拉格米尔……可以告诉我你原本想从我这里得到的消息,究竟是什么吗?或者我换个问法——是什么促使着你向我发问?如果是好奇心,那么你究竟……在为什么问题好奇?可以告诉我吗?” 茵黛自己不知道的是,当她反问出声时,她几乎犯下了谈判者能够犯下的最严重错误——表现出对对方的强烈需要。换做是优昙或者史黛拉在和她交涉的话,恐怕肯定会趁机提出一大串的各种附加条件……然而,显然葛洛莉却并没有这么做。 “茵黛。我刚才说的东西……你都听到了吧?三个重点。” 再度开口的同时,主教女士打开了自己的双臂——那真诚而又坦率,甚至还透着点无奈的神情,甚至让一旁的史黛拉都开始着急了起来:明明这就是个乘胜追击的机会,但是——! “其一,帝国目前大规模应用的能源是蒸汽……这种动力因为自身性质,是无法为小型钢机提供更多动力的,因为帝国目前还没有足够轻薄的耐高压材料打造出更为精巧、迷你、轻便的蒸汽锅炉——其二,早已超越了蒸汽的动力源,早就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自然而然小型钢机也是因为首先有了这种能源才得以被生产出来。至于其三……” 主教小姐微微停顿的同时,魔女则是张大了自己的双眼——某个原本或许有些模糊,但一直就存在于她脑海最深处的疑惑,此刻却是被葛洛莉硬生生地凭借一己之力给重新翻了出来,甚至……还是最新高清版的。 “这种早已有之的,足以碾压蒸汽能源好几座帝国首都的动力来源……从活生生的生命之中榨取生命能量加以利用的手法,早在200年前便已经得到了十分充分的运用,但是——” “……这种技术为什么消失了——你其实是研究历史的吧?” “爱好,爱好……但这确实是我真正想从你身上得到答案的问题之一没有错。我本以为……你追杀生命汲取,这种建构起整个生命能动力体系基础的法术,原因会是和其当年无故消失的事实有关——但显然我找错了方向啊。” “之一?你还有别的问题?” “当然。” 那一刻,主教再一次上前一步——她的鼻尖已然接触到了茵黛脸上的面罩,而在她瞳孔之中燃起的求知之火,甚至会让茵黛觉得比太阳更加耀眼。 “我想知道200年前造就了包括这台钢机在内,所有一切古代技术遗存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想知道历史远比200年更悠久的十字方舟教会现在究竟为什么成了一个专门捣鼓古董、复制旧货的机构……我想知道人类,贝瑞莱特帝国,自建国起直到200年前的这800年中,究竟是依靠什么研究出了魔物们此前数千年都没能在同一个世界中发明的机械,更想知道200年前又是什么抹掉了这些成果之中的绝大多数。而且,茵黛……!” 魔女感觉到自己的面具被主教整个捏在了左手的虎口之间——相比之下,茵黛要比葛洛莉高出不少,也所以此时此刻,主教几乎是捏着魔女的下巴让她低下了头,旋即死死地盯住了那双红色的眼,丝毫不畏惧其中翻滚着的炽烈鲜血。 “你……你所持有的,背负的,掩盖的,隐藏的,是不是一样也是当年被帝国所‘抹消’的东西?我想知道……我真的想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帝国与教会究竟还有什么秘密,相比较于历史更为悠久的魔物,都是为何而生的存在?我翻遍十字方舟教会的教义和典籍也没找到答案……但这岂不是让这些问题更可疑了吗?” “咳,我有点明白你为什么会被视作是边缘人了……不仅仅因为你也是一位魔女,而且——” “没错——我有所怀疑,因为相比较于一个翻弄遗迹的抄袭者,我更想成为真正的技术学家!钢机之神在上……若祂真是锻造方舟,以技术之大能引领人类到达此地的神,那祂的子民就必将令祂的大能被超越,以更为神圣的伟力推动名为世界的方舟继续航行下去,而非沉醉在残骸雕琢的堡垒中一睡不醒!一群脑满肠肥的废物……” 那一瞬间,魔女觉得自己面前站立着的,是这世界上最虔诚的异端者。 “抱歉……我可能有点过于激动了,但我保证我没有骗你。我想……至少是尽可能地知道有关这一切的任何事,更多些。既然你也不知道更多的话,那我也不打搅你了——茵黛,你说,我是不是很傻?明明不是什么足以转化成为力量的东西,但……但就是想要知道,哪怕会浪费掉本可以用来复原更多古代技术的时间……很没有效率吧?这样。” “……不,我其实还蛮理解你的。傻瓜和傻瓜是会互相吸引的……而且,我也达成了我自己的目的不是么?我想要知道你从何处得到了生命汲取之术,而你也告诉了我。” “你是指……?” “教会高层。既然你的研究资料来源于教会高层,而在此之前,不包括这些古代遗物,唯一持有过生命汲取这种术的组织又是萨巴斯,那么……” 那一刻,魔女眯起了双眼:同一个瞬间,优昙无声无息地点了点头,史黛拉则是神色有些黯淡地低下了头,像是开始思考起了什么。 “你是怀疑……教会高层和萨巴斯有牵连?” “若不是你今天让我知道这种术甚至还能追溯到更古老的年代,我没准会认为每一个能够使出生命汲取的个体都与萨巴斯有关,毕竟我也曾是萨巴斯的一员……他们曾称呼我为公主,直到我亲自向他们挥起屠刀。” 魔女昂起了头——世上曾有属于她的冠冕,只是她拒绝了而已。 “无论如何,你说的没错——我们确实可以合作。就算……” “……我只是想求知而已哦,魔女——教会内部的你来我往并不是我感兴趣的对象。” “但如果妨碍了你继续求知的就是这些家伙呢,葛洛莉?你是神与知识本身的信徒,而非教会的信徒……我没说错吧。”、 反问之后,是坚定而又平淡的陈述——茵黛看向主教的双眼,那一瞬间她在那双写满好奇的瞳仁之中,看到了一丝新生的笑意。 “没错。” 不容亵渎 ================== “嘛,虽然得到的结果并不完全符合预期,不过至少和那位魔女小姐牵上了线。这就够了……你怎么看呢,史黛拉?” 当极光镇上空的那一轮明日沉入地平线下时,主教则是早已带着自己的修女助手回到了家中——这座城镇中并没有任何一所隶属于教会或是帝国政府的设施会为葛洛莉预留位置,毕竟此时此刻的她是打着休假的名义回到家乡的……真正属于她的岗位,还在帝都贝瑞莱特。 也所以,主教女士在回到家之后,甚至还优哉游哉地为自己煮上了一壶咖啡——长期熬夜工作使得葛洛莉也无可避免地染上了嗜饮咖啡的习惯。 “主教大人,我……” “来一杯吗?小家伙……聊天就要有足够悠闲的样子才行呢。” 不同于一般人冲出的咖啡,当那杯黑中泛着一丝暗红的液体被递到修女面前时,她的眼角甚至都跟着颤了一颤:显然,每个人都会在喝咖啡时带上一点所谓的个人特色,而对于葛洛莉而言,这特色也就是…… “谢了,主教大人……但我实在是无法接受往咖啡里加火蜥蜴之血这种喝法。抛开咱们修习的法术属性差异不谈……就算我所惯用的冰属性魔力,本身也能从这血中充沛的火属性魔力中转换得来,但那口感……” “行吧……的确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辣味的咖啡,不过我还是喜欢用这东西提神——尤其,这玩意还能让我感觉到体内所有魔力都在一瞬间被点燃的感受。” 轻呡一口,旋即闭上双眼,微微仰头向后——那一瞬间,主教的脸便腾地一下红了起来,但在她嘴边铭刻着的,则是毋庸置疑的愉悦。 “啊……好爽。说回正题吧,史黛拉——回答我的问题。你怎么看待我和茵黛的这次……牵线搭桥?我还不认为目前我们之间就能有什么有效率的合作,关系是需要培养的……所以,仅从当前状况出发来说就好。” “那就恕我直言,主教大人。” ——显然,自己这位小助手也已经憋了很久没能开口了:当史黛拉对自己的要求作出回应时,葛洛莉则是不出预料地在这位修女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极为压抑的不满。为了尽可能对自己的上级表示尊敬,史黛拉甚至在开口的同时直接低下了头,为的便是不让这副愤怒的模样冒犯到葛洛莉……虽说以主教女士的性格来看,她其实也并不会在意这些就是。 “怎么?” “我必须承认的是……您这次的决定让我感觉——很不舒服。或许是因为我尚未如您一般拥有如此渊博的知识,在我看来您如此鲁莽、冲动地去接触一位被判定为异端者的魔女,可能收获的所得和您需要承担的风险,这两者之间根本不成比例。” “也就是说,目前在你看来我所做的一切都很不值得。是这个意思吧?” “是……史黛拉无意冒犯主教大人,但这确实是我的真实想法。” 略显昏暗的房间之中,葛洛莉眯起了眼——自咖啡杯中升起的薄薄一层或许模糊了史黛拉的面孔,甚至为这比钢铁还要更加冰冷坚硬的圣女脸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暧昧,但却无论如何也遮不住那双坚毅的眼:自从“接手”她的第一天起,葛洛莉就一直有一股给史黛拉来一次变性手术的冲动……如果她研究的方向真的是魔导生物学,她恐怕早就直接动手了。 “真可爱……不过也好。史黛拉,这就是你全部的想法了,对不对?” “是。” “也就是说,你对这次行动不满的唯一原因就是担心我因为和茵黛接触而身陷危局。是这样吗?我再强调一遍——唯一原因,想好了再回答。” “……是!” “很好……真的很可爱呢,史黛拉。你不是因为感情原因不满的话,那我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话说,这方面你真的没问题吗?刚接收你那阵,你可是还对那家伙玷污了你印象中的‘圣女茵黛’恨得牙痒痒呢,变化得很快嘛。” 那一刻,曾失却了一切的修女甚至直接愣在了原地——直到上前一步,来到她面前的葛洛莉伸出手,摸了摸她那淡金色的长发:不同于那些出身于贫家的修道者,史黛拉即便同样抛却了一切俗世的财富、爵位与牵挂,却还依旧保有着她曾为贵族的荣耀与端庄。 ——当然,那坚若磐石的钢铁意志恐怕也是同类的东西。 “我……的确,我曾经崇拜过圣女茵黛,也憎恨过魔女茵黛——但我的崇拜,源于圣女不畏一切艰难险阻,宛若战女神一般屠杀一切萨巴斯妖人的凛然勇姿:我崇拜她的无畏、忠诚与勇猛。只是在认识您,以及阿尔德涅骑士长之后,我才知道……” “知道什么呢?” “知道我被教会单方面的解释所蒙蔽了。我本以为我所崇拜的那个人已然死去,但之后我才知道,即便她成为了魔女,即便她在暗处被整个教会追杀……她也依旧在猎杀着那些真正对帝国、对世界有害之人。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也依旧坚守着自己的正义……这样的她我恨不起来,哪怕她曾在悚然震撼那一战杀光了我所有的战友也是一样。既然我自己选择将杀戮敌国士兵视为理所当然……就要同等地接受敌国战士杀戮帝国军士一样是理所当然。” ——那一刻,葛洛莉张大了双眼:以双手捧起修女面庞的她,甚至差一点就亲上了史黛拉的鼻尖。 “很棒的想法!很好,很好,很好,很好——” “主,主教大人……脸!脸要被捏扁了啦……!” 二人头顶,葛洛莉宅邸卧室天花板正中央镶嵌着的排气扇正如之前的无数个日夜一般,均匀而又静悄悄地旋转着——然而,或许是因为主教与修女都将太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彼此身上,她们全都没有注意到的,则是那本应将室内空气抽至室外的排风扇,此刻却是正在反其道而为之:而那被送入房间的气体,则氤氲着淡淡的绿。 “……好了,这就是最后了吧?” 极光镇城墙之外,破败的工厂之中——当鲜血簌簌滴落至地面之上时,魔女则在同一个瞬间收起了手中的剑:寒芒就此于空气之中褪去,而在一旁,刚刚将屠刀从某只怪犬颈部抽出的女仆,甚至想要为自己的主人鼓掌喝彩。 “哼……我都不记得我上次练习骑士团教给我的剑术是什么时候了,没准是被处刑以前吧?” “但您的动作……真的很帅啊!流畅,残忍,这种毫不拖泥带水的切断……!” “你喜欢的话,我随时可以拿你的四肢给你做示范哦。” “……容我拒绝。” 收起剑刃的同时,茵黛则是带着三分轻蔑地抖了抖自己上衣的下摆——魔女身侧,至少有二十头怪犬的残骸正在一齐汩汩地流着血,仿佛生命的气息尚未散尽一般:同样的时间之内,优昙自己仅仅是有些笨拙地将三头这种头上生着烂疮、全身都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可憎怪物斩成了两半,而茵黛则是将除了那三头之外的整整一个大群一并斩杀殆尽:似乎是为了方便巴兰·古夫在事后收拾场地,魔女并没有调动构成自己身躯的冥泥,但仅仅是最朴实的剑技,也足以令她大杀四方了。 当然,优昙即便再喜欢自家主人的动作,也不会真的同意让她来拿自己作为练招的靶子——别的不说,那玩意还是很疼的。 “好了,之后就都是属于咱们自己的时间了——虽说我还是有点拿不准接下来该怎么随机应变对付那个主教小姐,绘司不知道为什么也没跟着咱们一起过来……优昙,你怎么看?” “我的话,主人——” ——优昙的回应被打断在了半空之中:割裂这一切的是光。 惨白色的光。冰冷如刀的光……拒绝一切,排斥一切,净化一切的光化作尖锐的利刃,径直穿过了女仆的肩头与茵黛的左胸:不同于一般的光芒,当这道光刃与二人那由冥泥构成的身躯接触时,旋即轰鸣响起的,甚至是令人麻木的爆炸声。 ——如同秩序与混沌相遇之时迸发而出的湮灭一般,狂暴而又无可阻止。 “咳——主人?!我,我的肩膀……为什么感觉不到了?!也没有办法重塑,这——” “新……新烈光,冥泥的克星……为什么连这种术都——!” 下一秒,万籁俱寂——光刃斜斜地向下斩落,将茵黛与优昙二人的身躯一同断作两半:切口处涌出的泥浆不仅没能第一时间修复这狰狞的伤,反而是如同被烧开了一般,一边冒着沸腾的泡泡,一边化作暗灰色的青烟飘散而去。 由此,魔女与她的仆人便闭上了双眼——那是优昙第一次如此地接近死亡,对于魔女来说则是第二次。 “不会把她们弄死了吧,巴兰·古夫先生?” ——二人身后不远处,那早已在这座工厂之中久候多时的男人则是在贸易联盟代表的陪同之下,从某个看似人畜无害,实则经过了特别处理,足以隔绝内部一切魔力反应的集装箱中缓缓踱步而出:走在代表前面那身穿法袍的男人手中,此刻正托着一颗布满裂缝的水晶球。 “不会的,总督大人。这种球本身的强度并不高,也所以在您调动魔力、注入水晶球,使得其内部事先刻印上的魔力回路由此活性化,最终释放成为完整的魔法后,球本身也会就此破碎——仅仅是这短短的一瞬间,哪怕是使用新烈光这种专门为净化污泥而存在的术,恐怕也做不到立刻杀死她们。” “那就好。这女人身上的术……对于极光镇可是还有用处的——我的城镇!” 那一刻,总督丢掉了手中已经毫无价值的球——然而同一个瞬间,却有一柄利剑自他身后直直地刺入,旋即破胸而出:低下头时,他在刀尖上看到了自己的心脏。 “你的?不,是我的……总督大人。巴兰·古夫为了回到这里……为了取回自己的总督之位已经等了很久,现在是时候了!” 不等总督回话,巴兰则是先一步抽出了自己的刀,旋即从后方将总督的残躯如同一袋垃圾一般用力踢倒在地——同一个时刻,自废工厂四面八方而来的黑衣法师们则是分为了两队,一队团团围住了已然不省人事的优昙和茵黛,另一队则指挥着诸多泥土巨像,将许多承装着各种金属零件的箱子运到了这废弃的厂房之中。 “感谢你们的协助,特莉丝坦的眷属们……不仅为我提供了人手,还将刚刚那纯粹的光与此刻更为凝重的暗也一并借给了我。作为回报,我会保证履行承诺:不隶属于帝国,不隶属于魔物,而是与萨巴斯合作的极光镇——这当然不是问题……在茵黛与葛洛莉同时落入我的手中,而我向那些愚民降下天罚之后!敬请期待吧……” 那一刻,四周所有的黑衣人便齐刷刷地对着巴兰·古夫点了点头——后者则是从衣兜中,取出了他在强欲者坑道被“囚禁”时,从特莉丝坦手中得到的小玻璃瓶:里面是沥青一般浓黑粘稠的液体。 “我会带来报应……巴兰·古夫总督对所有人的报应!哈哈哈哈哈哈……” 他放荡而又邪恶地肆意大笑出声——只是却忽略了房梁之上还有一位对此感觉无比不爽的小丑。 “真的会让你如愿吗,自称总督先生……!” ——眼见到茵黛被击倒的那一刻,阿尔德涅·范布隆克甚至差一点就直接扑了下去:尽管他终究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原本只是奉葛洛莉之命来此收集茵黛战斗记录的他,做梦也没想到过自己会得见如此一幕。 “先不管你打算对这座城做些什么……等着我,茵黛!主教大人突然联络不上的现在……” ——既然我曾带你逃离死亡一次……那今天,就容许我再这么做第二次!而且…… “但愿我不会是孤身一人身临险境——您说呢,自警团的特务队长绘司女士?如果您也一样关心着您那位养女的话!” 将被颠覆的极光镇 ========================== 作为自警团的干部,绘司很少会过度关心隔壁作为同行组织的贸易联盟,具体究竟会有怎么样的安排——除非那会是和自己有关的事务。毕竟,以她的位置与职务而言,把手往贸易联盟那一侧伸得太长,未免会让对方冒出一些不好的想法……诸如“自警团是不是要对贸易联盟的独立决策权发起挑战”之类的。 也所以,当为文案工作忙乱了一天的老板娘终于在日落后得闲休息下来,却发现本应同在办事处干活的巴兰·古夫以及一大队贸易联盟自己的卫士不知何时早已离开了办事处时,她也并没有第一时间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反正巴兰·古夫如果打算自己做点什么,也没有任何必要给她这个自警团的干部打报告—— 只不过,所有一切“正常”的空气,都终结于某位掩盖了身份的不速之客从窗口跃进她的卧室强行拜访之后……显然,阿尔德涅不会是来图谋不轨的,哪怕绘司一开始并不这么认为——直到骑士长说明了自己所有的来意,还顺便将之前看到的东西也都解释了一遍为止。 由此,在那之后不到五分钟,绘司便跟随着阿尔德涅的指点,与这位骑士长一同以最快速度赶到了位于极光镇边缘、城墙之下不远处的……监狱。 和罗兰德城那防卫措施多到浮夸的牢狱不同,帝国风格的监狱乍一看上去或许就和某一座宽广而又冷清的院落差不多——除去四周围墙顶部那些生满倒刺的铁丝网,以及在院墙与监狱主体建筑之间来回巡视着的卫兵之外。 她并没有怀疑骑士长的来意,不仅仅是因为那些巡逻者一看就不是帝国军士兵,而是隶属于萨巴斯组织的黑衣法师,更是因为…… “根据记录水晶中留下的影像,那群人就是把茵黛和优昙……的残躯带到了这里,绘司女士。我知道除此之外我也拿不出其他证据,主教大人也联络不上,但请您务必相信我,这——” “我知道……就算这里真的是陷阱也不会是你的手笔。放心吧,至今还没有什么魔法能够修改被记录水晶保存下来的影像,这点我还是清楚的——也足以让我相信你刚刚所有的陈词。” “谢谢您……” “以为所有魔物都像是史黛拉·洛尔瓦敌视我们一样敌视着你们人类么?就算是那位修女小姐尚且也懂得审时度势,你当我会不懂么……这座城本身的历史恐怕还没有我的年纪大呢。” 眼看着面前骑士长那张被焦急写满的脸,绘司则是在摇了摇头的同时,伸出手扶了一下头顶那亮银色的金属鹿角:其实,老板娘最根本的自信之源……还是完全足以让她不把阿尔德涅放在眼里的实力差而已,但这话目前还不能乱说。 “劫狱……明明在罗兰德城毁灭前的最后一刻我就在干类似的事,真没想到来了另一座城,居然还是要捣鼓这些——而且,救的这个人还正用着我昔日挚友的名号,而我当年也同样从牢狱之中拯救过那个人。” “挚友?” “艾琳诺·柏夫……这是茵黛为了便于在这座城内活动,由巴兰·古夫给她取的假名。虽说如果换做是我,我肯定能看出这是假名,但你们这一代的人类,恐怕都不会记得这个名字在千年前曾有过的含义——嘛,跑题了。” 抛却所有无关念想,旋即武装自己以杀意逼人的凶狠目光——那一刻,原本与骑士长一同并肩躲藏在附近某处屋顶之上的老板娘,则是干净利落地一跃而下:身躯稳稳地着陆于监狱大门之前:下一秒,淡紫色的光芒便自老板娘头顶那双金属长角之间闪烁而起,与之相应的,则是大门边那两位甚至还没来及拉响警报,便只得看着自己的胸腔瞬间迸裂成为一团血肉模糊的可怜卫兵。 ——绘司擅长的法术是操纵重力、制造引力源:这点不假,但如果老板娘将自己体内的魔力反向输入头顶的角冠,由此激起的便是剧烈的斥力……乃至于小范围内整个空间的震荡。当然,在此基础上把震荡源置于某两个可怜虫的体内,又怎么可能是问题呢? 只有体内魔力足够充沛的法师或是魔物,才能够在被炸成渣之前,调动足够的魔力来干扰、乃至于反制绘司的目标定位——但两个萨巴斯底层战斗员显然甚至都不够老板娘塞牙缝的。 “愣着干什么啊?下来和我一起冲进去啊……放心吧,没有人会发现咱们的,敢这么做的只有死人。” 一边甚至有些懒散地挥舞着左手,招呼着还停留在墙头边的骑士长,绘司同时则是以右手轻轻点了点自己头顶的角冠——大门轰然洞开那一瞬,院内所有的萨巴斯巡逻者便都理所当然地注意到了这一边,然后…… “空间过重炮,锁定点射!呼……” 下一个瞬间,偌大的院落之中便立刻有一十七朵血花迸裂而出——当阿尔德涅终于借助漂浮法术,有些勉强地从那足有20米高的楼顶缓缓落到绘司身边时,监狱大院之中剩下的仅有死尸与骨骸:那一瞬间,骑士长甚至差一点就双腿一软跪倒在了这位貌不惊人的老板娘面前。 “我的天……绘司女士,你到底——就算你是从千年前战争中幸存至今的强者,但这也太……!” “有时候我也很不理解……你们真的是当年那些和我们作战之人的子孙吗?你们那精巧无比的钢铁巨人与金属方舟,乃至与之相应的智慧与意志,在这一千年中究竟都去了哪里呢?千年前的战争中,如我一般的士兵俯拾皆是——你们凭借无数我们根本无法理解的械与术,将我等屠戮得无力再战,但你们自己的力量在那之后,总不会是都用来自杀了吧?” 对于绘司的疑问,阿尔德涅终究只剩下了沉默的份——他知道,其实葛洛莉也一样为此而遗火这:但不同于那位主教女士,骑士长则是始终认为,有些过去还是不揭开更好。 “我不知道……但现在这不是咱们需要刻意关心的问题吧,绘司女士?” “没错,所以继续前进吧……跟上我,找到优昙和茵黛!” “是!” 夜幕之下,之前从不曾预想过会携起手来的二人,此刻则是一前一后冲入了面前的监狱主体建筑——然而在他们身后,某座废弃工厂坐落着的方向所在,高耸的城墙也未能完全掩盖住的,则是冲天而起的黑绿色烟柱。 巴兰·古夫的工厂重新开始了运转——但事实显然不会仅仅如此简单。 “优,优昙……?” 恢复意识的同时,魔女便一边重新拼凑起了自己七零八落的身体,一边向自己的仆人发出了呼唤——映入眼帘的景象,则是差一点就让她以为自己回到了被行刑之前的那些时光:冰冷的铁栏杆,坚牢的金属地板,以及牢门外那如同雕塑一般沉默不语的狱卒:当然,同样少不了的则是脖颈之上那甚至有些令人窒息的束缚感,而优昙也并没有被关押在同一间牢房中。 “可恶,禁魔项圈……又是这东西!虽说好像没有之前体会过的那个规格那么高……” 一瞬间,茵黛便判断出了自己身在何方——帝国治下的监狱,只因这项圈是帝国为每一位被捕的魔女所准备的标准刑具:考虑到自己昏迷之前的所在……想来,应该就是极光镇的监狱吧?就算自己失去意识后对时间的流逝没有什么感觉,但…… ——至少自己还能调动泥浆流动变形……那么,接下来只要找准机会,从这看守背后……! 确认完毕自己身体的状况,旋即便是以最快速度开始应变——由此,茵黛则是以尽可能小的动作,扶着坚牢单间的墙壁站起了身:同一个瞬间,她的左臂则是如同进入了战斗状态的优昙一般,流动凝结成了一把锋锐的刀刃。 骑士剑不在手边的当下,这便是身体尚且虚弱着的茵黛所能使出的攻击手段中,最为致命的那一款了——即便如此,当魔女试图尽可能放轻脚步靠近牢门时,她还是在体内感觉到了根本压抑不住的疲劳感:冥泥诚然会因其他绝大多数魔法攻击而受损,但新烈光则是不一样的。 如果说其他一切魔法对冥泥造成损伤的原理,都可以概括为“用过量的、异于泥浆的魔力对冥泥进行污染,使其分解吸收这些魔力的速率赶不上魔力淤积的速率,最终影响到其自身的正常作战”,那么新烈光,便是如同烈火融化冰块一般,直接通过对冲的方式折损冥泥本身——以绝对的拒绝斩杀冥泥那绝对的包容。 也正是因此,被那一击几乎打没了三分之一个身躯的魔女,才会如此这般的虚弱——当然,禁魔项圈同样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面前,那狱卒的后脑几乎是正在一公分,一公分地接近自己,只是她却愈加难以再继续维持手臂的变形:若只是一个软塌塌的拳头锤在一个彪形大汉身后,想必绝不会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 “该死的,力量在流逝,如果,如果还有再多一点时间给我……!” ——靠近一步,再靠近一步……杀了那家伙,就能用他体内的生命力来填充自己……靠近,再靠近,趁着自己还能拿得动刀……! 下一秒,血光飞溅而出——狱卒的脖颈如同朽烂的树枝一般被砍做两段,只是…… 以最后的力气,茵黛睁大了自己的双眼:那一闪而过的刀光划破了魔女面前所有的阻碍,只是随即出现在她面前的那张面孔,却让她差一点便陷入了更深的绝望之中。 “阿尔德涅……?你怎么——” “我把你的东西带来了。” 骑士长腰间,那柄属于他自己的特务骑士之剑其实并未出鞘——而在以又一记精准而又狠辣的斩击切断魔女的项圈后,阿尔德涅便将手中那本就属于茵黛的剑还给了魔女:被骑士长寻回时,这柄剑正挂在狱卒休息室的墙壁上。 “你这家伙……该不是打算再把我拉出去处决一次吧?!” “不是,茵黛。如果不是他及时发现,恐怕你就得在这里一直蹲监狱蹲下去了。” 自骑士长身后上前一步的同时,绘司则是借助自己的重力魔法将面前倒在地上的狱卒移到了魔女的面前——开饭了,我的爱女。 “时间紧迫,先补充点魔力吧,然后咱们首先得找到优昙,然后还得想办法联系上葛洛莉才行——她失踪了,而这座城……恐怕,就要变天了。” 熔炉与黑天使 ====================== 直到被救出后,茵黛才得知二人在突入监狱后,花费了将近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才在牢房最深处的地下五层找到了她……顺便基本上杀光了所有由萨巴斯代劳的狱卒。实力差所限,绘司固然在整个突入过程中都接手了最多的战斗需要,但阿尔德涅在下手时,同样也没有留情——反正又不是他自己麾下的骑士。 当然,他们并没有来得及探索完整个监狱所有的牢房,更没打算把那些与魔女无关的犯人也都顺手放出来:哪怕找到优昙并没有花费三人太多的时间,他们也不至于会多管那些罪有应得者的闲事。 “这边……我能感觉得到。” 虽然茵黛当初并没有把优昙直接转化为自己的傀儡,但主仆二人之间那份若有若无的牵绊还是依旧存在的——至少足够让魔女保持着对女仆的定位:也正是因此,原本在绘司与阿尔德涅的预期中甚至可能再花费一两个小时的搜索进程,便直接被魔女缩短到了不到10分钟。 ——只是,当关押着女仆的牢门终于出现在三人面前时,无论是绘司还是阿尔德涅,都第一时间再一次感受到了主仆之间那尽管似乎正在缩小,但毋庸置疑还依旧存在的实力差:至少绘司还记得,当自己赶到茵黛牢门外时,她甚至只差一点就能凭借她自己的努力干掉狱卒逃出生天了,但此时此刻…… “果然……该说禁魔项圈会对实力更差的魔物与魔法师效果更显著么?” “没办法呀,绘司。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多教她点魔法的……魔力这东西,就算体内积蓄的量再多,如果不会运用,那也和没有没区别。” 面前,那几乎仅有上半身躯干还保留着人形的泥浆一滩,甚至是在三人击碎了牢门上的铁锁之后还依旧保持着意识不清的状态——地下五层所有正在巡逻的狱卒都已经被干掉了,其中至少有一多半都被逃出后的茵黛榨干成为了她的养分,而最后四具尚且未遭亵渎的遗体,此刻则是被绘司依靠着操控重力的术,尽数搬运到了女仆这已然洞开的牢门之前。 “更何况……虽说优昙或许能够凭借这具冥泥比率比我更低的躯体少受一些来自新烈光的伤害,但她当时可是替我挡了一下,吃的是没有任何衰减的直击——你们离远一点,我来帮她补充一下吧。” 一边依旧以略有些虚弱的语调低声说着,魔女则是在老板娘与骑士长都退开一步的同时,亲自以她自己的骑士剑斩裂了那捆绑在优昙脖颈之上的项圈——同一个瞬间,魔女便毫无迟疑地吻上了女仆那尚且沉睡的唇,而她的上衣之下则有着四条宛若黑蛇的粘稠触须流淌而出,旋即游向那四具遗体的胸口。 “接下我的泥浆,优昙……站起来。” 遗体腐化成为黑色的液体融入魔女的触须,而更加粘稠的精炼漆黑则被茵黛送入女仆的口中——双唇接触到那浓浆的一瞬,女仆便猛然张开了自己的眼睛,而她那几乎已经看不出形状的四肢,也在同一个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了再生与重现。 “真好……现在的她,至少也不是孤单一人了。” “——但就在最多半个月前,她还是在执拗地孤身一人对抗整个世界:当然了,骑士长,就算现在的她已经学会了向同伴开放更多,但我依旧不认为她会原谅你。” “……我不奢求她的原谅,绘司老板。我们自始至终,都只是在为了各自坚持的正确做应该做的事——仅此而已,现在还能帮到她什么,我就很满足了。” 闭上双眼的同时,阿尔德涅差一点没能控制住自己眼眶中的湿润——他从不认为自己对某一个人犯下过的错误还能够被追回,但无论如何,当看到那个人终究开始放下执拗与暴戾时,他会感觉很欣慰。 就如同那座坐落于帝都贝瑞莱特城外的“茵黛修道院”——哪怕茵黛本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被用在了一所名为修道院,实际上则是孤儿院的教会设施上,但阿尔德涅会觉得,那座见证了魔女由死复生、开始踏上旅程的小山包,与其被用作垃圾场,还是去承载一座同样用于爱护生命的大院更合适。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把自己当初升迁时得到的所有赏钱,都换成了那构筑成墙壁与天花板的钢板与螺钉——曾与现在的优昙一样侍奉着她的骑士长,无论是在当时还是现在,都不曾以茵黛的陨落为自己换取过一丝一毫的私利……哪怕他知道,茵黛并不会为此感谢他,没准还会觉得他很恶心。 “抱歉……” 终究,骑士长还是在表情崩溃前稳住了自己所有的心情——面前的牢房中,重新恢复了人形的女仆才刚刚有些颤抖着再度站起:那一刻,骑士长仿若看到了自己与“魔女”之间的首次相见。 ——你就是……教会为我指定的随从吗? ——是的,骑士茵黛……从士阿尔德涅·范布隆克向您报到!十分荣幸能够成为教会骑士团历史中首位女骑士麾下的从士,我必将不辱使命! 稚嫩的少年以有些紧张的声线一本正经地汇报着——只是在他面前,端坐着的则是甚至可能比他还要更为年幼的少女一人。 ——这么僵硬干什么啦……我是茵黛,很高兴认识你!可以叫你阿尔嘛? 那一刻,少女甚至是有些放肆地为少年送上了一个浅浅的拥抱——十四岁的年纪,正是青春懵懂的时光……哪怕现实或许要更加残酷得多,也不至于抹消女孩心底所有的光。 而对于当时的少年而言,那光芒几乎将他的心整个融化了。 ……当然了,黑牢之中绝对不是个适合叙旧的所在,现在也不是能让四人坐下来好好聊天的时间——哪怕是最后一个醒来的优昙也很清楚这一点,尤其是在看到阿尔德涅当着自己的面又一次试图联络葛洛莉与史黛拉失败之后。 “巴兰·古夫……这家伙,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当女仆从牢狱地下一层,踏上通往地面的阶梯时,她也终于听阿尔德涅与绘司讲完了所有的前因后果——女仆自认为能够看出自己一行乃至葛洛莉,都足以被驻扎在极光镇的欧罗拉省总督府当做心头大患,但她还真的……没想到在总督府螳螂捕蝉之时,居然还有一个贸易联盟的代表黄雀在后。 “我们所有人都被他算计了……你们自警团也好,总督府也好,主教大人也好,甚至就连收留了他的贸易联盟,恐怕都是这该杀的复仇鬼计划的一部分——” “但我不觉得这么周密的计划会是巴兰·古夫这种草包能构思出来的产物,阿尔德涅……我还记得你和我提到过,他之前似乎提到,自己还接受了强欲者的协助?特莉丝坦可是和那帮极端分子站在一起的,更何况萨巴斯的成员已经出现在了这所监狱中!” “绘司……你是说,特莉丝坦谋划了所有这一切?” 一旦有人在耳边提起自己那个来源不明的妹妹,茵黛就会立刻进入神经紧张状态——就连优昙也跟着张大了双眼,至少女仆还没忘记自己之前在那座废弃矿井中吃的一镰刀有多疼。 “没错……但愿这不是真的。如果真的是那家伙在背后作梗……” “会怎样,绘司女士?” “虽然我一样看不惯你们这些骑士乃至帝国军动不动就歼灭一切的作战方式……比如说在白叶村,虽说考虑到清缴对象是手中持有冥泥,甚至没准还会有特莉丝坦亲自出战协助的萨巴斯,史黛拉选择杀光所有潜在的冥泥感染者……并非完全不可理解,但如果只是拿这些和发生在罗兰德城内的那些事比,你们显然是不如特莉丝坦更残忍。” 那一刻,在最后一个踏出楼梯间时,阿尔德涅的脸上甚至同时涌起了一丝不解—— “罗兰德?抱歉,虽然可能有些冒犯……但帝国这边能够得到的情报,只是罗兰德在史黛拉的行动后不久便再无任何生命反应。帝国军并未对这座戒备森严的堡垒直接下手……可以告诉我那里发生了什么吗?” “特莉丝坦……她用冥泥把那里所有的十余万魔物居民全部都转化成了她的泥浆分身,而之后那些泥浆——可想而知,是不可能再恢复成原本的居民了,所以……” “都被我吞掉了,然后刚刚又在那所废工厂里,被总督大人的新烈光给打没了一部分……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冥泥和魔力之间并不能直接画等号的,吞噬一个刚刚死去的活人,可是比啃一万吨被特莉丝坦嚼过的甘蔗渣滓更有营养得多,那家伙当时把整个罗兰德城所有的生命能量全都卷走了,连一滴血都没留给我。” 眼看着身旁的阿尔德涅几乎已经快要被恶心得吐出来了,茵黛则是无比没良心地用手指狠狠戳向了骑士长的鼻尖——那一瞬间,优昙甚至差一点真的觉得阿尔德涅会当场呕吐,毕竟自魔女口中说出的那些内容显然也并非一般人就能够随随便便接受的。 “够了,茵黛,我——” 当然,骑士长对魔女心里有愧,并不意味着他会在茵黛面前放弃所有的自保努力,包括心理层面的——只不过,只不过。 骑士长所有的辩解与劝阻,尽数被终结于一行四人跑出监狱主楼大门,回归至大院之中、夜空之下的那一刻—— “咳——” ——史黛拉·洛尔瓦的身躯,几乎就摔落在走在最前方的茵黛与绘司脚边:以寒冰武装自己的修女尽管依旧还紧握着那柄属于她的法杖,但她身上那套麻布编织而成的简朴长衣,则是已经被烧焦了大半。 想来,若不是因为史黛拉自己的拼命反抗,她恐怕会在烈火之中连同骨骼一起被烧成灰烬——只因为此时此刻正站立在大院正中央的那个人……以及她的座机。 “主教大人……快,快清醒过来啊!” “执行……命令……” 含混不清的词句自葛洛莉·德拉格米尔的口中吞吞吐吐地咕哝而出——同一时刻回荡在空气中的,则是更为响亮的机械摩擦噪声与液压活塞所特有的嘶嘶声。 包裹着主教大人的,是一套铁锈红色的钢铁动力外骨骼——或者说,一台比之前茵黛在炽铁魔女纪念塔顶看到的那台小型机甲,更为小巧玲珑的机械人形:茵黛还记得,塔顶那台“嘉兰百合”据葛洛莉所言,并不是整台机甲的全部,而此时此刻被葛洛莉“穿”到魔女面前的这台魔导外骨骼,则是让魔女一瞬间感觉,能够被整个塞到塔顶那台机甲的内部。 负责将魔女之血转化为魔力能量的引擎被如同背包一般背负在这套骷髅一般的骨架背后,喷气口两侧则装备着两根折叠式的炮管。几乎没有装甲覆盖的两条骨架手臂内部可以清晰地看到葛洛莉自己的手臂,而在左侧机械臂末端取代了手掌的,则是一座双管火炮——与之相应,在两条机械腿的末端也各有一只宛若火车轮的带刃铁轮取代了应有的脚掌。葛洛莉整个人如同被保管在试管中的标本一般被“捆绑”在这具铁甲骨骼的内部,而当她抬起头时,刚刚回归地面的四人则是都能够很清晰地在主教大人的头顶,看到一个正闪着光的亮银色金属头箍。 “怎么样……对我准备用来消灭你们的手段还满意吗?自警团的渣滓们,以及叛逆的帝国骑士——你们是阻止不了巴兰·古夫回归欧罗拉省的!” 贸易联盟代表的声音自机甲肩头的外置通讯水晶中带着三分蔑视与怒火就此响起——同一时刻,面无表情的葛洛莉则是在四人面前,拖着自己的机甲毫不拖泥带水地做出了一个战备姿势。 “葛洛莉……杀……遵从……指令……!” 极光默示录 ==================== “葛洛莉……你居然也——” “主教大人被控制了,魔女……咳!是那个头环!” “我当然看得出来。而且,建议你讲话之前先好好看看四周!” 挣扎着站起的修女即便声音已然有些狼狈,但还是坚持着向魔女说出了自己所知的一切——同一时刻,四人组之中走在最前方的茵黛,则是在上前的同时,以最快速度将泥浆打入了地面,旋即将那被融化的钢铁与螺钉一同掀起成为一道银灰色的墙:葛洛莉自那两根炮管之中打来的烈焰火球诚然仅用了一秒便将这不甚牢固的障碍融化成为了灰烬与铁水,但这仅仅一秒的空隙,也足以让五人各自逃离主教大人的攻击目标位置了。 “五对一……优势还是很明显的,但是——” “你们尽管动手打死你们的主教大人啊?不听使唤的只不过是她的手脚与嘴巴而已——她的心,可是依旧还保持着清醒:无论是亲眼看着自己的朋友被自己亲手烧成灰烬,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朋友们将自己击杀,想来都足够作为对她当年揭发我的惩罚了……当然,对你们也是!这就是反抗我的惩罚,贱民们!受——” 再一次,巴兰·古夫的声音从机甲肩头的扬声器之中无比嚣张地响起,却是被一阵不大不小的爆炸干净利落地打破:同样是再一次,伴随着绘司的响指一声,那外置于肩部装甲之上的无线扬声器便在短促而又迅猛的引力波动之中化为齑粉一团——只不过,显然这一点点成果还不足以让绘司感觉骄傲。 “闭嘴吧你……可恶,果然瞄准这种体积的移动目标还是很费劲——!” 不等老板娘做出进一步的回应,已经抢先一步冲到她面前的葛洛莉,则是不带一丝迟疑地抬起了机甲的腿,旋即以那锋锐的铁轮朝着绘司头顶径直纵斩而下——下一秒,被刀光切伤的,则是一只永不会疼痛的手臂。 “趁现在,绘司老板!” 这还是女仆第一次将自己的手臂变化为砍肉屠刀之外的物体——虽说让优昙记住了其形状的,完全就只是当初被砍时留下的痛觉罢了:特莉丝坦曾使用过的长柄大镰刀,如今则是有一把完全同款的版本出现在了女仆的右手之中。 她以单手握持着这把本应双手使用的长兵器,将其高举过顶扛下了葛洛莉自上至下的一踢,而在她左手中出现的,则是同样盗版自特莉丝坦的棺材盖子一只——那显然是一面不错的盾牌,至少当葛洛莉再次将左臂的喷火炮对准优昙扣动扳机时,那炽烈的火焰并没有烧穿这看似有些寒酸的棺材板……当然,也仅仅是没有烧穿而已。 “咳……是,是带有魔力的火焰吗——呜!” 不等优昙继续辨别,女仆便在那因烟云而变得模糊的视野之中,看到葛洛莉将机甲背部那两根炮管也自双臂之下转向了前方——黑洞洞的炮口缓缓抬起的那一瞬,女仆则是与绘司在这最后的一刹那间分别跃向两侧:下一个瞬间,轰鸣之声再次炸响。 优昙懒得去考虑葛洛莉刚刚打出来的究竟是魔力团块还是凝固汽油,她唯一能够明确的,就是自己与绘司再一次差点挂掉——只不过,被这零距离炮击震得飞了出去的,却不仅仅是女仆与老板娘二人而已。 “咳……受损……我,我这是——葛洛莉,杀……!” “零距离攻击的反作用力……把头环的控制震松了吗?” 回过头时,除了阿尔德涅之外的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骑士长第一次用出了属于他自己的魔法力量——魔力在他的杖头凝结成为一颗宛若翠玉的闪耀球体,旋即从中迸裂而出的则是蓝绿色的电光闪雷:当这雷光击中葛洛莉的机甲背部时,甚至如同实体一般,将这因反作用力而差一点仰天跌倒的铁人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之中……自然而然,与之相伴的则是主教大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嗯,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撑住,主教大人……既要能制造出足以停止机甲的电磁脉冲,又不能对你造成太多伤害——我已经尽力了,茵黛!快点动手!” “好啊,不过如果你电到了我的头发,我会扒了你的皮!” 有一瞬间,茵黛甚至恍惚间觉得,自己找到了如今令帝国军放弃单体高战斗力机甲的原因所在——当然,五对一的形势或许仅仅让茵黛看到了自己这边直接将葛洛莉顺利压制这一面,却忽略了葛洛莉此时此刻只是开着个破烂驾驶舱就被巴兰·古夫丢出来当作炮灰的另一面……虽说这也不能怪茵黛就是。 还不等她拉开架势,冰结的钢铁与碎石便已然自她脚下向前延伸出了一条斜斜向上的通路,尽头正是对准了葛洛莉那在电击中动弹不得的机械战甲——魔女身后,史黛拉·洛尔瓦的杖头也一样凝结起了一层薄薄的霜,但修女的眼神却是魔女前所未见的清澈与诚挚。 “拜托了,茵黛……大人,请您救出主教大人……!” “好吧……看在你现在这一身伤的惨状份上。不过事先说明,我是帮葛洛莉而不是帮你哦——” ——因为魔女曾有誓言不再帮助人类,但兼具魔女血统的主教大人……至少在帝国的定义之中,是可以不被当做人类对待的。 这样就好,不至于破戒——反而是那个作为自己敌人的巴兰·古夫,才是不折不扣的人类对不对?既然如此,那就……! “别闹了,主教大人——你一个人害得我们五个都很紧张你知不知道?” 在那钢铁机体恢复行动能力与葛洛莉被电流烤伤之间仅剩的最后一秒之内,魔女则是如同一枚炮弹一般,沿着脚下的冰道自下而上滑向了主教大人所在的驾驶舱外——她能感觉到是绘司在自己迈出步伐的那一瞬扭转了重力的方向,而在下一瞬,魔女便如同刚刚解救优昙一般,将剑尖恰到好处地刺向了主教女士头顶的金属发箍。 “我……葛洛莉,杀——” “杀个屁吃吧,磨人的小妖精……尤其是你还这么的‘热’辣。” 骑士的长剑将狱卒留下的头箍就此斩裂:当茵黛将那片环状的废金属丢出驾驶舱时,魔女能够感觉到,那环绕在金属骨架之上的弧光也就此熄灭于阴影之中——抛开葛洛莉的耐受力不谈,阿尔德涅自己也已经用光了最后一丝足以维持电光锁链的魔力:他在优昙的搀扶之下倒在了一旁,距离被葛洛莉压扁仅仅只差不到三寸。 “咳,身体……好麻啊,茵黛?是你……你们都没事吧?头,头好晕……!” “你刚才差一点就把我们全变成烤肉串……不知道人肉和泥浆的搭配,土腥味会不会有点大了。” 说到底,魔女永远都还是那个魔女——对人类没有半点好感,说的笑话还一等一的没品,甚至在葛洛莉刚刚恢复意识的当下,还在摘下面具的同时从腰间取下了烟袋,旁若无人地吸了起来:别误会,茵黛还是能够认清当前的场合,她也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享受才这么做的。 薄荷、花椒、黑胡椒与风干的香菜——把所有这一切塞入烟袋,旋即用主教大人的手指将其点燃之后,魔女则是在深深吸了一口之后,将口中所有的烟雾都喷到了葛洛莉的脸上:烟云之中的主教女士,立刻便在这几乎超越了人类承受极限的刺激性气息中剧烈地咳了起来……相应的,当她再度开口时,无论是主教的声音还是眼神,都变得清晰多了。 “咳……咳——!这什么东西?!” “少女的体香。清醒了没?” 茵黛并没有夸张——那香菜是她在优昙身上种出来的。 “好歹脑袋不晕了……巴兰·古夫那个混蛋,根本就是想把老娘当一次性消耗品用!还好,还好是遇到了你们,要是面对总督府的人……” “……估计死的会是他们。先不说这些了,葛洛莉,巴兰那个混蛋他现在——” “——欧罗拉省总督,巴兰·古夫就在这里,不会躲也不会藏!” 魔女之间的谈话,被那轰然响起的怒吼径自打成了碎片——金铁铿锵之声中,自城墙之外显出身形的,则是那白钢与黑铁构筑而成的庞然大物。 那是由刀剑、锁链、破碎的兵器与一块又一块如同批量生产一般规整的墓碑,借由黑色泥浆粘连而成的活物——那活物的脖颈之上生着七个狰狞的头,有三个居中的头顶生着蛮牛一般的双角,另七个则是独角,每一根角上都刻着死者辱骂人世的污言秽语:当那活物开口时,火与硫磺便从它的齿缝之中滴落而下,将原本就仅仅是看起来坚固,实则作为面子工程的城墙燃尽成为铁水与熔浆。 “极光镇的贱民……当初你们拒绝交出财产于我,这便是你们欠下的债——现在,就用你们的命来还吧!” 火焰与黑烟之后,是身穿白衣的特莉丝坦与她身后的萨巴斯战斗小队——在他们的头顶,那金属构筑的活物展开了自己以残骸拼接而成的翅膀:萨巴斯成员们运往城外废工厂的所有垃圾,此刻都成了巴兰·古夫座下这恶贯满盈的兽。 在这里,凡有智慧的都可以去计算那兽身体之中残骸的数量,因为那是恶的份量:那数字是六百六十六。 “现在这座城中可不会有炽铁魔女再来多管闲事了……我要把你们的城燃烧殆尽,然后通知你们的尸骸!” “……会让你得偿所愿吗?!” 那是微弱到或许无人得以听清的一声怒吼——监狱大院之中,那继承了炽铁魔女最后遗产的主教小姐,则是拼尽全力拖着那本就残缺的驾驶舱,自地面缓缓地升到了半空之中:机体背后的喷口,便是让这骨架也得以升上天空,甚至是在云端作战的根本……即便是玩弄重力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的绘司,也做不到在空中保证自己的灵活。 “主教大人……快下来!您会死的……只凭那种东西——” “抱歉啦,史黛拉。炽铁魔女的后人,有责任在她曾守护过的城镇遭遇危机之时再守护这城一次——” 哪怕我恐怕已经没有守护这里的余力了……身体很虚弱,恐怕最多还能飞——几分钟?还是几秒…… “真是烦人啊,巴兰·古夫,如果完整的嘉兰百合还在我的手里,那恐怕还能一战,但现在——” 夜空之下,孤身一人的主教张大了双眼:面前,她看到同样飞翔在夜空之中的那活物则是将七个头一齐对准了自己,每一个口中都燃起了比熔浆更为凶险的火。 “还活着吗?葛洛莉……既然你的同伴们不想为炽铁魔女的传说画上句号,那就由我来亲自执行,和这座本来就不待见你的城镇……说声再见吧!” 铁龙发出了怒吼——那震耳欲聋的巨声不仅仅打碎了夜空的宁静,也遮掩住了主教脚下,茵黛那仅仅说给自己的那一句话:和身边的所有人一样,她也听到了葛洛莉刚刚的自言自语,只是…… “完整的……吗?那么——” 我等堕落 ================== 无力。弱小。 正因为这帝国本身除了强大之外便仅剩罪孽,弱小才更是孤单者最大的悲哀——就如同现在。 “至少……要给你留下点纪念!巴兰……” 那一刻,葛洛莉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如同流水一般,泄入自己座下的机甲后,再被转化成为支持她翱翔天际的动力——少有人知道的是,这台完全由200年前那位炽铁魔女本人亲手打造的机体,即便仅仅是一个驾驶舱部分,其魔力消耗也不是一般人,甚至是一般的魔女所能承受的级别。 主教大人完全能够肯定的是,巴兰甚至都不用号令那兽出手攻击,只需要拖上那么几分钟,没准自己首先就会被这台驾驶舱榨干杀死——她没有告诉下方五人的是,巴兰在把她派到这里之前,也在这台机体本身上动了些手脚……那位代表把所有能让葛洛莉在被击落之外关闭引擎的手段,全部都封死了。 说到底,或许茵黛和优昙都能被他回炉成为好用的粘合剂糊进城墙……但包括主教大人自己在内的其他所有反抗者,只要还活着就是对那位新总督的威胁,而即便死掉也不会为他带来更多损失——所以,不留一丝希望的杀死或许是最有效率的处置方式。 作为帝国人,葛洛莉完全能够理解这种思维模式——有时候,她会发现自己也是一样,比如现在。 “既然先人留给我的这台座驾,已经注定会成为我的棺椁——那么,就让我自己来主导一场最华丽的葬礼吧,巴兰·古夫……你是否,应该为我捧一下场呢?” 无光的夜空之下,她如同200年前自己的祖先一般,操控着这不堪一击的驾驶舱在天空中拉开了最后的架势——主教以左手的双管火炮径直指向面前那七头十角的恶龙,只是当火光在炮口之中闪烁而起时,对方也一并做出了更为致命的回应。 “热波,光波,声波,震荡波,电磁波,冲击波,重力波……给我完完整整地品尝一下吧,主教女士——” “将我的生命尽数转化为烈焰……以这破灭之火锻造我的墓标!” 恶意之能涡旋流转,七重炼狱门扉洞开:兽以张开的七口喷吐而出七股几近无可估量的巨力,汇聚而成的旋涡则是迎面撞向了葛洛莉射出的火焰流——和那庞然大物卷起的波动风暴相比,这道火焰甚至纤细得如同针尖。 显然,葛洛莉绝无可能以一己之力与这膨大的恶意相抗衡——她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一个因肆意哄抬粮价遭到欧罗拉全省公投表决驱逐的混蛋,居然会对这座当初审判了他的城镇抱有如此膨大的恨……不知道他那个当初曾与茵黛一同走上刑场却被赦免,最后反而被镇民活活打死的贪官哥哥会不会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当然,主教大人并没有在此时此刻去思考这种问题——她知道,自己会有足够的时间到地狱里去思考这些:她看到面前,自己的火柱几乎是以米为单位被那风暴一口又一口蚕食殆尽……显然,对方甚至不想让她先一步燃尽自己而亡。 “真是……心烦啊,就连死法都不让我挑吗?这帮家伙……” 那一瞬,葛洛莉终究还是闭上了自己那双写满不甘的眼——只是在同一时刻,将她重新唤醒的,则是又一道耀眼的翠色雷光。 “……别就这么先一步默认自己会死啊,主教大人!只要能活过” 监狱大院正中央,阿尔德涅再一次将自己的法杖拄在了地面上——只是这一次,骑士长并非是孤身一人把持着这金光闪耀的法器:一旁,绘司同样握住了法杖的长柄,而合两人之力凝结而成的雷光,则是在葛洛莉被压回到地面的最后一刻,准确无误地击中了机甲背后那原本用来链接外部组件的接口。 那并非用于攻击的雷电,而是为机甲,乃至于被困其中的主教本身补充魔力的光芒——就在链接结成的那一瞬,葛洛莉发射而出的火焰之中顿时便多出了一道绚烂的紫与一道明艳的翠:源自于阿尔德涅与绘司的魔力,同样在这炮筒之中被燃烧成了炽烈的火,只是依旧还保留了几分源于原主人灵魂的颜色。 “好强……!骑士长,坚持住——等等?” 史黛拉的冰属性魔力本身会与葛洛莉的烈火对冲,而没学到过魔法知识的优昙更是就用不出多少魔力——由此,能够为葛洛莉直接提供支援的便从五人立刻减少到了三人:只是,当老板娘以眼角余光瞥见修女与女仆一同迎向袭来的萨巴斯小队与特莉丝坦时,她才同时蓦然发现…… “怎么少了一个人……茵黛?你在哪?” 直到此时,绘司才终于注意到了魔女的不辞而别——甚至没有人发现她是什么时候脱离战场的,然而此时此刻的状况显然也不足以让她再去思考该怎么应变了。 “该死的,如果能再多一个人的话……咳!” 即便是曾挣扎活过数百年的老兵,一样也有着自己的极限——当那风暴强行顶着三人合力燃起的火焰继续将葛洛莉压向地面时,绘司甚至觉得,没准自己也会在今夜交代在这座极光镇中了:如果撑得不够久的话。 “这种强度的魔力反应……戈尔卡营地那边,不可能视而不见……撑住,骑士长……米可,米可一定会注意到这边的——” ——尤其是在自警团正准备和帝国进行谈判的当下!就算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是! “绘司女士,这……这真的——” “相信!给我相信……你也是,葛洛莉!三人一心……相信我们不是在此孤军奋战!相信!引出更多的力量……坚持下去!” “那好……骑士团和军队的同伴们,至少……至少也要来给阿尔德涅·范布隆克收个尸啊!钢机之神在上……请收下我的祈愿!” 由此,三色混杂而成的火焰便在那一瞬间被燃烧得更加炽烈——同一瞬间,在那不远处的城墙缺口之下,寒光与泥浆溅起的水花也一并迸裂在这无光的夜空之下。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的,则是那正在欧罗拉省总督府屋顶,静静俯视着脚下这一切的红衣女子:她的头顶生着如同啮齿类动物一般的圆耳,而在因怀有身孕而略显臃肿的躯干之后,则是拖着一条毛茸茸的红色重尾。 那是松鼠的尾巴。 “好啦……这样再弄一下就可以了。过一会的话,气氛要炒起来哦。” 左手抚摸着腹部的同时,女子以右手将一根看上去似乎有些平淡无奇的铁杆径直插在了屋顶平台的最高处:或许那东西唯一能够引人注目的,也就是顶端固定着的那块淡红色魔法水晶了,但类似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本就俯拾皆是,对不对? ——也正是因此,才不需要做任何掩盖。 如此这般地想着,女子轻轻触了触自己的左耳——耳廓之上佩戴着的水晶耳钉顿时亮起了一丝淡淡的闪光:那是和这个世界的通讯水晶非常类似的东西,只是体积更小罢了。 “我这边准备好了,孩子他爸……怎样,你那边有动静了吗?” “还没,不过我估计快了。你那边没遇到什么困难吧?” “没有啦……这个世界的普通人,可是还不足以威胁到我的,自然也威胁不到孩子,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果然你下手还是那么狠……不是提醒过你了嘛,咱们是来休闲娱乐一下,不是真的来直接干涉这边的事务——继承者们自己已经很出色了,暂时也用不着咱们多操心不是?” “嘿,那还不让我用喜欢的方式活动一下筋骨?你其实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一边说着,松鼠一般的女子嘴角挑起了一个无声的微笑——在她身后,除了那根刚刚被插好立住的水晶铁杆之外,还有三堆焦黑色的灰烬……确切来说,那是曾为三个警卫的三堆铁屑。 “但你那边只是卫兵啊,说到底和他们无冤无仇的……我这边的话,萨巴斯可是那种被消灭也合情合理的疯子,所以——等一下。” 耳环之中,那在宠溺之余带了三分无奈的低沉男声,则是在顿了一顿之后立刻变得严肃认真了起来——若是优昙或是茵黛在场,怕不是会为这曾在冥泥幻境之中响起过的声音惊叫出声。 “怎么了,林德尔?” “来了……遗产继承者果然找了过来。” 贸易联盟办事处楼顶,身穿黑衣的猫耳男子在对自己的爱人做出回答时,也抬手拾起了面前早已久候多时的一对燧发火枪,足有至少一米长的枪管前端下方还连接着刺刀——左手是名为约定的纯白,如同他自己头顶的毛发,而右手则是以遗忘为名的漆黑。 他眯起了自己的眼——与猫咪别无二致的细长瞳孔在那一瞬便放大成了两颗滴溜溜的圆,而在他的视线之中,茵黛正在埋首狂奔的身影清晰可见:魔女面前,几位身穿黑斗篷的萨巴斯战斗员已然举起了手中的刀剑与法杖,做出了战斗姿态,而魔女自己,也已然将那柄骑士剑握在了手中,看样子是打算强行突破。 “稍等再联络,依拉朵娅……我要准备去秀一下了。虽说即使我不出手,她对付那些萨巴斯的小卒子也不会有任何压力,但是——” 让自己最青睐的种子提前看到更多,有助于让她去往自己更期待的那些地方想——所以来吧,茵黛。 “让我来看一看,在万千次期待落空之后,终于出现在无尽轮回之中的特异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而且……” 一边轻声自语着,纯白色的猫妖则是再一次无声地笑了出来——不知道那位继承者魔女小姐,在听到自己的声音后……会是什么反应呢?恐怕会很值得期待吧…… 再临,魔女炽夜 ======================== “萨巴斯……好久不见了啊,好久好久好久不见了啊——!” 过往中的她是叛逆的公主,而活在当下的魔女则已然向背德的女王之位迈出了第一步——她将手中的利刃高高举起,本应神圣的骑士长剑刃上则是多了几滴污秽的泥:正符合现在的她,不是么? “是叛逃的公主……以特莉丝坦大人之名!消灭她!” “——你们做得到的话……诶?” 被泥浆染作墨色的风自魔女的剑尖之上汹涌而起——只是,就在茵黛即将把这被压缩到极致的龙卷释放成为破坏一切的狂岚之前,骤然而起的惊雷则是让她登时愣在了原地:或许是因为前冲过猛,有一瞬间她甚至差一点就直接摔倒在了这冰冷的地面之上…… 当然,是同面前所有那九位萨巴斯的小卒一起——那一瞬,黑夜被撕开了一条更为深邃的缝隙,从中迸裂而出的,则是疾如骤雨的八颗子弹。 “喔,我的枪法看起来还没退步啊。” 八颗头颅绽放成为八朵绚烂的血花,而在同一个瞬间,稳稳落在那尚未跌倒的八具尸体正中央的,则是身穿黑色长外衣的男人——或许说是“人”有些不够恰当,因为茵黛能够在他的头顶那有些破旧的宽沿礼帽之下,看到一对显眼的白色猫耳:相应的,男子身后一样有着属于猫的长尾,毛茸茸的样子甚至让茵黛有一点……想摸。 “很抱歉啦,因为是双枪……所以漏掉了走在最前方的你——不过别担心。” 最后一位暂且幸免于难的萨巴斯剑士还未来及转过身形,便仅能眼睁睁地看到面前茵黛的身影,因自己飞入空中的躯体而变得愈加渺小——在他身后,骤然而现的猫妖则是以左手的白枪将他径自撩入了半空之中,就连那杆装备着刺刀的火枪本身,也一并留在了他的身上。 “很快……你就能下地狱和你的同伴们叙叙旧了。不要等急了哦?” 魔女的视野之中,猫妖则是以最快速度将空出的左手一并扣到了右手中黑枪的枪栓之上——旋即,缓慢、清脆却又嘹亮、富有节奏感的枪声顿时回荡于空气之中:从枪口之中喷涌而出的并非火焰与铅弹,而是某种幽蓝色的光球,被击中的则是依旧留在那剑士身上的白枪枪托。 每被击中一次,那白枪便会在半空之中旋出一圈冷冰冰的弧形轨迹:剑士背后,那原本仅仅是浅浅一道的伤口,则是在这旋转之中被撕扯得愈加狰狞,也愈加深刻,直至…… “准备完毕——拜拜啦。” 从伤口之中掉落而出的白枪,甚至比那可怜的剑士本身更先一步落了下来,却不是被猫妖用手接住,而是不偏不倚地被插在了黑枪的枪口之上——那一刻,猫妖最后一次扣动了右手之中的扳机:奔涌而出的辉流顿时将这最后一位一息尚存的萨巴斯剑士化作了灰烬与骨屑。 “你……你是什么人?” “只是一只路过的猫,遗产继承者——请继续前进吧,你想找的东西不就在正前方吗?别忘了,你的同伴还在等着你哦。” 没有给茵黛留下一丝一毫追问的余地——收起手中那一对火枪后,猫妖便看似随意地抬手捏住了自己的帽檐,旋即干净利落地一转:礼帽转动了半圈的同时,钉在帽檐之上的那一轮宛若戒指的小小铜环,便也跟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了“叮”的一声。 “等一下,你到底——” “后会有期,茵黛——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下一秒,猫妖的双臂延展成为宽阔的翅膀——当他跃入半空之中时,已然化作一只翼展足有三米长的白色夜枭:旋即,他就此飘然而去,连一片羽毛都不曾留给茵黛。 “这家伙……我不是在做梦吧?” 那一刻,魔女几乎是惊得将眼珠都瞪了出来——那男人的声音无比的耳熟,只是魔女却无论如何也没能想起,是在哪里曾听到过:相比之下,不远处通往炽铁纪念广场的道路之上,则是再没有了半个堪称阻碍之物,而那锈红色的铁塔,更是已经出现在了魔女的视线之内。 “希望……还在那里,也所以——” “就放弃所有的念想吧,优昙……还有史黛拉。” 高墙之下,打得乒乓作响的两柄镰刀之间,被加进了一根装饰着齿轮的冰冷法杖——显然,特莉丝坦并没有急着处决面前的女仆长与修女小姐,或许也是因为她目前使用的这个身体依旧没有足够的强度。 “真是讽刺,明明几天前还拔刀相向的两个人,现在却正携起手来守护各自对方的主人?可不可笑啊……” “不可笑,妖人……我,我们——” “你们怎样?我可是知道的……史黛拉。之所以你被送进了修道院,还不是因为和优昙相比,你的性子实在是差得冒泡?!” 女仆盗版而来的镰刀被特莉丝坦的正版撞飞到了半空之中,白色的魔女旋即则是将这重获自由的血色凶刃径直砍向不远处刚刚凝结出了一杆冰锥的修女——冰片散落一地的同时,史黛拉·洛尔瓦的脸颊之上,甚至就此便多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因为自己不喜欢,因为自己不接受,所以就给了自己唯一的贴身侍从机会,让她得以打着你自己的旗号处理所有的一切——上课也好,社交也好,所有的一切都是这样,直到她成为了真正的大小姐而你则成了洛尔瓦家的累赘……不是如此吗,优昙?!” “你这混蛋——特莉丝坦!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因为老洛尔瓦的脑浆不会说谎——他是看不到你们之间那点儿女情长的,因此他才会将由误解引申而来的结论化作现实,优昙!这是你的错……无论有意无意!你们本不该站在一起的!” “我的错?!你是说,老娘当年拼死拼活为自家大小姐努力分忧,是错的——” “——抱歉,结果定义手段!” 镰刀被打飞而出后,来不及捡回武器的优昙则是干脆将整只左手都一起变作了巨大的屠刀,在史黛拉被劈成两半前的最后一刻挡下了那迎头而下的一击——即便如此,大小姐还是打着踉跄后退了几步,仿若白色魔女用无形的炮弹击中了他的胸口。 “咳……” “看到了吗,优昙?就算当初你是出于好心做了所有的一切……可是你换到了什么?嫉妒,怨恨,乃至差一点夺走你生命的冰冷凶刃,这就是史黛拉·洛尔瓦曾给过你的一切!她始终都想这么做……想要你分担一切,又想要自己光芒万丈!鬼才做得到啊!所以——” 那一瞬间,优昙甚至看到,面前的特莉丝坦将自己的面容也变成了史黛拉·洛尔瓦的模样——不得不说,那副满腔愤恨的夸张表情相比较于此时身后那一脸冰冷僵硬的修女而言,或许确实要更接近优昙自己印象之中,被送进修道院前一天的那位大小姐。 “不想一起来么,优昙……我不管你会怎么看我和姐姐之间的事,但现在——不想杀掉你旁边那位大小姐吗?我可以帮你……只要你把一切都交给我!” “我——咳!” 终究,未能在力量上胜过白色魔女的女仆,在那巨镰的重击之下整个人都倒在了史黛拉·洛尔瓦的身上——构成她四肢的泥浆就此飞散而出,覆盖在了大小姐的身躯之上,而那朵被她佩戴在胸前的昙花,则是径直种在了史黛拉的心尖之前。 “不想吃了她吗,优昙……你好像还没亲自用冥泥吃过其他人吧?不如……就先拿这个一直恨着你的前主人开个荤如何?!是被我当场杀死在她面前,还是吃了她反抗我……你知道应该做什么!” “我……我——” “抱歉,优昙……我可不想被你吃掉——而且!” 下一秒,女仆的胸口则是被一柄短小却又锋锐的短刀从内而外穿刺而过,迸裂而出的泥浆甚至溅了特莉丝坦一脸——然而,那柄护身匕首,连带着修女紧紧握着那匕首的手臂,却没有仅仅满足于贯穿优昙一个人,而是在史黛拉·洛尔瓦的执拗与愤怒推动之下,径直将冰冷的刀刃刺入了特莉丝坦的胸口。 “史黛拉……你,你这是——” “怎么,优昙——你是觉得我打算抢先一步杀了你吗?就这么不敢相信自己曾经的青梅竹马……也会懂得改过从善?” 女仆低下头时,则是看到那贯穿了自己整个躯干的孔洞,距离自己真正的本体——那朵昙花,仅有着不到三公分的距离:然而,那娇嫩的花瓣之上甚至就连一点污痕都不曾留下。 下一秒,冰霜在女仆面前迸裂成为一株璀璨的树——积蓄在匕首之中的魔力将特莉丝坦的分身直接割裂成了万千粘稠的碎片,而在女仆长身后,史黛拉则是拄着自己的法杖重新站了起来……顺便也扶住了胸前还透着风的优昙。 “抱歉……很疼吧?” “的确,但……谢谢。” 史黛拉救了自己的命——这一点优昙还是看得出来的,无论之前特莉丝坦曾说了些什么……无论她是否相信。 “你还愿意将我当作同伴就好——哪怕她说的其实没错,我恨过你……只是我更恨自己罢了。” 无能,蛮横,会像是利用工具一样使唤那将自己当做妹妹看待的贴身侍从…… “直到跪倒在神的面前,我才发现自己有多渺小,有多差劲……!优昙……” “我不会原谅你的……说到底,你其实也没有给我留下过多少伤痕,对不对?哪怕是这样——” 没错,自己还能够承受……作为仆人,作为和新主人一样的怪物——有着比人类更强的心,不该是理所应当的吗?! 伤口被泥浆填平,胸前的花朵则在这苦难之中绽放得愈加炽烈——并肩而立的两位少女面前,那曾是特莉丝坦的冰雪之树已然开始了崩毁与碎裂,而那些构成了白色魔女的泥浆,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归完整。 “以为……这就完了吗?我可是……不灭的……!” 没错,结果没有改变……特莉丝坦还活着,她至少会比自己与史黛拉更强。但是……! 正是因为结果没有改变——所以,才更不能带着毫无意义的怨恨和不相干的人一起上路,对不对?那么…… “那正好。继续战斗,史黛拉……或许咱们当不成主仆了,但至少——” “……黄泉之路上,有我陪你!” 那一刻,各自伸出一只手掌五指相扣的她们一同昂起了头——夜空之上,葛洛莉那即将坠落的身影,早已燃烧得宛若晨星。 或许不会有希望……不会有胜利的可能,但越是走在断崖边就越要高唱出声—— 即便主教大人自己还没有到达极限——但她座下这套与其说是机甲,不如说更接近强化战斗服的骨架则是已经在烈焰之中发出了吱吱嘎嘎的悲鸣声: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巴兰·古夫也一样。 “你们祖先的故事早就结束了,炽铁魔女的后人……就凭这破铜烂铁,也想和我抗争吗?” 面前,那迫近了监狱大院上空的铁甲恶龙一边狂妄地笑着,一边则是将更为遽烈的风暴压向濒临崩溃破碎的主教——恶龙体表的每一道裂隙与每一个孔洞之中,都流淌着骄傲与狂妄的毒汁,而当那毒汁滴落到大地之上后,便成为了一个又一个没有心的特莉丝坦。 那是泥浆——只是对于现在的葛洛莉、绘司与阿尔德涅而言,这已经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是啊,打不过你……所以就要放下武器吗?那样未免太丢人了,而且——” 再度抬起头时,葛洛莉的眼中已经被火焰染成了一片血红。 “无关其他……我也是行走在人类与魔物之间,漫步于极端世界夹缝之内的魔女——所以我绝不会屈服任何一方,以我身为魔女的荣耀起誓!生而为魔女,死亦当自由!” 泪水与鲜血一同涌出了她的眼窝——主教已经不再奢求任何人会来回应她了,只是…… “很好,葛洛莉·德拉格米尔。” 寒冷如冰,平静若水,深邃如僭越夜空的暗——只是,此时此刻与茵黛的声音彼此相伴的,则是更为遽烈的破空之声。 那一刻,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了夜空的尽头—— 直到此时,他们才蓦然发现,不知何人在总督府所在的方向点起了一盏无比明亮的灯——划破夜空的光柱一刻不停地跟随着那如同铁锈一般通体深红的当空一点,映射在云端之上的,则是足以让整座城市看得真切的清晰投影。 “那是……那是嘉兰百合的外部装甲?!虽说能够以战机形态独立飞行没错,但……但那东西不是停在纪念广场上的吗?!而且……” 而且那玩意根本没有独立操纵机构……换句话说也就是没法驾驶啊?!这到底—— “别惊讶,葛洛莉……只是我钻进了整个机体结构的内部,暂时和这孩子融为一体了而已——绘司,阿尔,闪开……做好准备,葛洛莉!” “哦……!” 没有人迟疑,包括葛洛莉自己——或许唯一被这一幕愣在原地的,仅有那位操控着恶龙的代表而已:红色的流星撕裂夜空,冲入风暴眼的正中央拖出了那炽烈如火的魔女,旋即带着她一起飞向了更高的云端之上。 依拉朵娅留下的投影水晶正一刻不差地跟随着那歌咏钢铁的魔女二人——那掩盖在装甲表层的锈蚀,也一并在剧烈的摩擦之中被燃烧殆尽:当她们翱翔在星空之下时,她们无比的纯净。 “我准备好了,茵黛——” “接受我的拥抱吧。” 残破的内装表面,沿龙骨攀附而上的冥泥填补到了每一道裂隙之中——下一秒,茵黛则是操控着自己这具借来的钢铁之躯由战机重新伸展成为一套状若人形的机甲,旋即将葛洛莉紧紧拥抱入怀:同一个瞬间,主教的四肢也紧紧抓住了茵黛内侧的接驳口。 玩弄火焰的魔女在那一刻触碰到了黑暗——她与茵黛就此合二为一。钢铁、泥浆与火焰汇聚成了她们的翅膀,而被投射而出的巨大影像则是在那一刻撕裂了夜空,宛如君临深渊之底的妖艳凰王。 ——不再是炽铁魔女,而是炽烈之夜的魔女二人,就此穿越时光再临于世。 《我所追忆的炽铁魔女》 ================================ ——那一瞬间,整座城镇的时间就此停滞:击穿夜空的那仅有的一颗光点,便是以钢铁武装自身的魔女二人。 过去与现在,帝国与魔物,坚定信仰与无神论者,乃至阴影与火光——一根绳彼此相异的两端就此打了个弯结合在了一起,最终在天空之中划出的轨迹则是…… “无限……茵菲尼迪。永无止境的轮回之间,又是一出绚烂的好戏——回去记得写进书里哦,孩子他爸……既然已经来玩了,那就要留点念想回去才行!” 无人注目的阴影之间,跨坐于夜枭脊背之上的松鼠太太则是轻轻摸了摸林德尔的后脑——保持着鸟类外观的后者则回应以一声低沉而又温柔的轻鸣,旋即背负着自己的爱人与孩子一同消逝在夜空的另一端。 ——下一秒,与嘉兰百合的火焰一同照亮整片夜空的,是宛若流星雨一般的……炮火。 “正好……所有的战斗力前一天白天才刚刚集结完毕,今天正好实战演练一番——攻城小组甲壹队至甲陆队!目标就是那作恶多端的铁龙……攻击!” “合点,米可分队长!” 极光镇外,树海边缘饱经污染摧残的大地则是被自空中降下的火雨染作深红:自警团戈尔卡分队几乎所有的成员,如今几乎都已经在分队长米可的率领下赶到了这座城镇之外——黝黑色的城墙之下,兽耳族的术师们已然排列成六只小小的方阵。 而随着行伍最后方米可的一声令下,他们便整齐划一地将手中的星盘高举过顶——同一瞬间,自夜空之中应邀而来的,则是七颗闪烁着红光的凶星陨石:和其他六颗相比要略小一点点的那最后一颗,则是米可一个人单独施法的结果。 ——至于帮助这些仅能以双腿行军的魔物战斗组们来到这里的,则是四周所有那披挂着铁甲的战车与步行者。 “气势不错嘛,自警团的朋友们……虽然大胆猜测一下,你们本来是应该为了防备我们才进行的集结,对不对?” “……帝国北境军区副参谋长,蕾嘉·丹特莉安。你会把所有原本负责毒害森林的机械化步兵团都收拢到戈尔卡营地周边,难道就没有类似的意图吗?” “哈哈哈哈……或许吧,不过我们现在是友军才对。” 当米可作答时,从她耳边通讯器中传来的,则是一阵尽管有些冰冷,却不带丝毫虚假的爽快笑声——她几乎能够想象到队伍最前方那台指挥车中蕾嘉爽朗的样子,只是妖狐现在并没有兴致去和她见上一面就是。 “小子们……给老娘拿出点精气神来,即便现在站在一起,也别输给魔物的战士!全军听令——目标锁定,叛逃者巴兰·古夫!给我用饱和火力……开炮——!” 自警团的火流星群毫无差错地击中了那金属龙宽大的背脊与翅膀——巴兰·古夫的悲鸣之声顿时响彻于云端之下,而与被融化成渣的废铁同时闪耀而起的,则是更为雄壮的炮响:遍布极光镇外的不下三百台蒸汽战车,在那一刻则是齐刷刷地将炮管对准了半空之中那个庞大的活靶子,旋即打出的则是狂风骤雨一般密集的大口径高爆弹药。 ——而且,不同于自警团那第一击即为最后一击的闪电攻势,帝国军战车队的连续炮击则完全能够以“绵延不绝”来形容:即便每一枚炮弹或许都只能撕破那铁龙的一块外皮,但再小的伤势乘以数百,也是无可忽视的巨大损害……虽说这可能是最简单粗暴的战术手段,但往往也是最有效的之一。 “如果三百枚炮弹解决不了目标,那就再砸六百枚……如果装甲抵挡不住敌人的攻势,那就给我用胸膛顶上去!开火,给老娘继续开火——炸,炸,炸他娘的!帝国万岁!” 军阵最前方那比绝大多数帝国军战车还要多出一门主炮的深蓝色陆地堡垒之中,蕾嘉则是亲手与身旁的装弹手一同,将一枚新的炮弹塞入了主炮炮膛之中,随即后退一步,扯动火线,让火药在蒸汽机刺耳的金属噪音之中迸裂出最为悦耳的尖叫—— “——炮声,就是天籁!如果战争不死人……那世界上,简直没什么比这玩意更刺激了!” ……当然了,会有这种感觉的自然只会是开火打人的那一方:不会有任何人在自己的友军被三百门大炮指着狂轰滥炸时还会认为战争很刺激,哪怕那个人是约等于不死不灭的特莉丝坦。 “该死的……居然来得这么快?是因为预定进行的谈判,所以提前集结了保安力量吗——” 显然,即便自己在优昙和史黛拉的攻势之下尚且还算是游刃有余,但特莉丝坦可是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培养了许久的那条巨龙会就此在最简单粗暴的数量暴力之下陷入了被动——更不用说,那台新生的嘉兰百合还在密集的炮雨之中一边吸引着巴兰·古夫的注意力,一边将更多的小口径机枪弹钉入巨龙已然开始变得千疮百孔的外壁——作为一台设计用来消灭同等体积目标的机体,嘉兰百合本身诚然缺乏足以威胁到金属巨龙的重火力武器,但…… “姐姐……你还真是很聪明啊?!” 巨龙外表的装甲在炮火之中破碎,内部柔软的泥浆就此飞溅而出,旋即便是被飞舞在龙躯身侧的嘉兰百合毫不客气地尽数接收:看到葛洛莉和茵黛反过来将她用来铸造这头巨龙的关键用作强化自身的手段时,特莉丝坦甚至气得都笑了出来。 “不行……如果这样下去的话,萨巴斯占领这里的作战就——” 眼看着身旁最后一位随从也在史黛拉的法术之下变成了了无生气的冰雕,终于沉不住气的白衣魔女,则是在再一次挡下了优昙的斩击后向着半空之中飞身一跃——显然,她更想要去支援已然陷入了苦战的巴兰·古夫,但是…… “——就是现在!抓到你了……史黛拉,还记得当年一起练习过的战法吗?!” 作为贵族,史黛拉接受的教育之中自然少不了的便是剑术以及由她个人天资所决定的法术入门,乃至最基础的实战——这也是她当年唯二未能全权交给优昙代劳的课程,因为…… “……我当然不会忘记唯一一门自己亲自钻研的功课——而且,还是和你一起!” 那一瞬,女仆以宛若游蛇一般延伸而出的手腕牢牢抓住了特莉丝坦的脚跟,旋即便将白衣的魔女重重摔落于地——恍惚之间,优昙甚至觉得自己回到了许多年前的训练场上:当年的她便曾以贴身侍卫的角色,与刚刚学会了一点点入门级法术的史黛拉一同接受过配合作战的课程,而现在…… “目标已经被固定在中央……史黛拉!” “我记得——下一步是以最快速度,集中火力施以魔法攻击!” 蜿蜒盘绕至特莉丝坦全身的泥浆触手锁死白魔女所有行动的下一个瞬间,暴雨一般遽烈的无数冰枪就此拍落而下:史黛拉显然并没有在意是不是会误伤到优昙这种细枝末节,反正她此前在训练中……就已经误伤过这位仆从很多次,但现在的优昙已经不可能被她冻成重感冒了——当然,抱怨是不会少的。 “你的手法还是一如既往的粗枝大叶啊,大小姐……最后是一起从中央突破!注意时机!” “了解!” 如同断尾的蜥蜴,优昙则是干脆将被冻僵的触须前端就此甩脱了躯干主体,随后则是将自己的另一只手也变形成了尖锐的长矛——她能够看到在另一端,浓郁到形成了实体的冻气则是在史黛拉·洛尔瓦的手中凝结成了尖锐的投枪,枪尖所向正是特莉丝坦的心脏。 “该死……就算你们打碎我再多的分身,我也——” “闭嘴吧,模仿主人容貌的冒牌货……你实在是很让我火大。” ——下一秒,黑光与寒冰在同一瞬间分毫不差地各自洞穿了特莉丝坦的左右胸膛,留下的伤口则是远比两个女孩当年接受训练时,在稻草靶子上刻下的划痕深刻许多。 “——Congratulor.” 咒文被吟诵出口的那一瞬,史黛拉闭上了双眼——寒冰与黑泥在她身后就此相互缠绕,最终则是成长为晶莹剔透的百合花:满开的花瓣之下,特莉丝坦分身体内的通信水晶小块,则是连粉末都没有剩下。 欢庆——为白夜的消退献上喝彩,更为半空之中那膨大的恶……画上句号。 “真有你的啊,茵黛……!” 尽管依旧还被“捆绑”在嘉兰百合的驾驶舱内,但葛洛莉却能够在自己面前的面板上看到,那原本用来监测自己身体机能……换句话说,体内魔力存储量的仪表盘,此时已然因逆向转动了太多圈而崩坏了指针。 “嘛,只能说特莉丝坦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更何况,巴兰·古夫又做不到直接号令泥浆,估计只是在用冥泥充当这铁龙内部的骨架吧,就像你现在通过操作系统号令着我一样。” 即便在刚刚完成合体后,这一瞬间便恢复到了百分之百的指示计还是会因茵黛操控着外装部分,将她的魔力凝结成为炮火发动一点零散的攻击而有所下降,但每从那巨龙的伤口之中接到一团泥球,这表盘便会如同抽风一般反向转回去一两圈——显然,这是因为茵黛将“吃到”的泥浆尽数融合到了机体的内部,哪怕嘉兰百合的体积并没有因此而变大。 葛洛莉完全能够感觉到这一点——即便她之前从没驾驶过,甚至没有亲手维护过被安置在纪念塔顶的外装,但推进力的直线提升可是显而易见的:既然如此,那么…… “现在可以了吧?给这大家伙最后一击——” “……我就等你这句话了,主教。” 一边回应着,茵黛甚至不等葛洛莉扣下扳机,便自顾自地在将机体背后推进器马力开到最大的同时,从外装双翼之下的炮口中打出了一阵金属——不,泥浆凝结而成的飓风:机体内部那些已经有200年高龄的金属子弹与飞弹早就被葛洛莉用完了,但冥泥还可以通过消耗魔力分裂出更多的弹药。 ——而这不再仅仅是机械之力的攻击,则是在铁龙体表烙下了远远不止于“擦伤”所能描述的伤口:最后一层尚且完整的废铁装甲被机炮炮火撕裂,旋即打在那泥浆骨架之上的,则是自嘉兰百合背后与外装手臂之中发射而出,随后接踵而至的飞弹。 “确认零二式与零七式命中目标……茵黛,发射零九式,然后展开全部轰击炮!” “没问题啦……反正你用的是我的泥。” 冲刺的路径之上,两块纯黑色的泥浆则是从覆盖在内核驾驶舱腿部之上的外装发射架中喷射而出,旋即凝结成为两枚足有一米多长的大型飞弹——原本仅有的两枚那两枚百年老弹在被射到铁龙身上后甚至哑火了,但茵黛再造的版本就不一样了:当那甚至直接吞掉了铁龙两颗头颅的两朵巨大火球迸裂开来时,葛洛莉操控着内装背部自带的两门轰击炮将炮口转到了机体前方,而茵黛也预热好了外装背后的两根炮筒。 四团火球就此飞射而出,准确无误地命中了铁龙其余五颗头颅之中的四个——同一瞬间,来自帝国军与自警团的又一轮支援火力,则是将铁龙原本还很粗壮的腰部径直打断,暴露出的则是核心部位那座属于巴兰·古夫的驾驶舱。 “糟了,失控了……脱,脱离——” “会让你称心如意吗,自称总督大人——分离,茵黛!我来抓住那家伙,你掌握好开火的时机!” “行吧,你不怕我误伤就行……” 灯光将嘉兰百合再一次一分为二的瞬间分毫不差地投射到了云层之中——冲出茵黛怀抱的同时,葛洛莉将魔力凝聚到了依旧挺在身前的炮管之上,汇聚成为一杆如同太阳一般炽热绚烂的长枪,而茵黛则是操控着外装重新变形成了一架鲜红色的战斗机,随后如同雨点一般向后方泼洒而出的,则是纯黑色的飞弹弹幕。 “无聊。你会舍得误伤我吗?” 下一个瞬间,葛洛莉几乎是整个人径直撞在了铁龙的核心之上,旋即以那长枪顶着巴兰·古夫最后的遮羞布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绚烂的圆弧——迎面而来的正是茵黛打出的每一颗飞弹,只是…… “我只是对这玩意的核心强度没什么信心而已……毕竟对我来说,可没有收敛火力这种说法——要干就全力,不爽滚蛋。” 先是细小的牵制飞弹,随后是作为中坚力量的高速飞弹,收尾的则是刚刚才试用过一次的重型飞弹——葛洛莉推着巴兰的驾驶舱在半空之中描绘出了一道绚烂的火线,而随着那巨龙仅存的残躯又一次沐浴在帝国军的支援炮火之下,这新来的总督大人甚至连句遗言都没能说出来,便在火焰之中被烧成了灰烬。 “芳华绚烂于夜——” “……傲似炽热之铁。” 最后一枚飞弹迸裂开来的同时,巴兰·古夫曾存在于世的最后一个痕迹便也被蒸发在空气之中——葛洛莉的身影冲破了铁龙崩坏溃散时燃起的火,而茵黛则是在转过身的同时,以自己的一切将主教重新相拥入怀:同一个瞬间,依拉朵娅留下的投影水晶则是在夜空之下投射出了最后的影像。 那是两段笔迹娟秀的字—— ——炽铁魔女没有回来。击败了那些恶人,守护住极光镇一片安宁的她,在应召前往教廷异端审判庭做听证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没人知道她去了哪。 ——但我相信,我所怀念的炽铁魔女,依旧守护着这片天地:我相信如果有一天,极光镇再度面临危机,她依旧会以她骄傲而又不羁的羽翼带领我们冲破所有的桎梏……无论魔物,无论帝国。 那是主教家中那份剧本文案最后一页上所写的,最后一段旁白。在即将正式公演的版本里,这段话被删掉了。 留声间奏曲 ==================== “回家了……下来吧,依拉朵娅。” 当夜鸮的双腿再一次踏上那座狭小的孤岛时,松鼠小姐也在同一时刻自林德尔的背上一跃而下——即便怀有身孕,她也依旧保持着原本矫健的身手,而在她的手中,凭空浮现于世的,则是一本尽管装帧华丽、封面上却没有写上标题的硬皮书。 “旅行手记……仅此而已。” ——除了他们自己与他们曾游览过的那些故事,他们的面前一无所有:只是,当林德尔也重新现出人形之后,他却在自己的背后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希格妮丝。在‘大门’站了这么久的岗……这好像还是你第一次主动回到这边吧?” “我为什么不能回来呢?林德尔……既然你都可以这么随随便便地跑到你的小水晶球里。” 猫妖转过身——依拉朵娅的身影消失在他背后的灯塔之中,而出现在他面前的,则是夕阳下那背后生着一对白翼的天使:曾一度在冥泥幻境尽头拦下了优昙的她,此时此刻则是站在了白猫的面前……而且。 “你知道如果在你和依拉朵娅一起离开时这里出了问题的后果是什么吗……你不可能不知道,但你为什么还会——” “就这么对我们此前布下的术没有信心吗?天使……更何况,你不是还在?” “所以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擅长处理什么——我替代不了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更不用说是两人一起,更何况……!” 猫妖的视线之中,生着一头金发的天使已然咬紧了牙——林德尔甚至会觉得,此刻的她会有一股拔出腰间佩刀斩了自己的冲动……哪怕她绝对不会这么做。 “要真是水晶球里出了什么急事还则罢了……合着你们只是去那里看了场电影,还客串了一把场务——冒着咱们三个所有希望都分崩离析的风险?!” “……我只是觉得,在无聊了数百亿年的体感时间之后,我和夫人都需要适当的娱乐一下而已——难道你就不会放松吗?” “不会,任务和职责还在等着我去履行……那是比寻求刺激更有意义的事,就是这样!林德尔大人,我求你了行不行,我知道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 “相信我,现在比过去好看——哪怕是拿别人的现在和我们的过去相比。虽然亲身体验还是第一次,但如果说是‘用现在彻底覆盖或许根本无法追回的过去’……我已经是不止一次想到这一点了。沉浸在一座只有三个人的牢笼里自我逃避,这样真的好玩吗,希格妮丝?” 许久的沉默——虽说在这座岛上,再长的永恒也仅仅是一瞬而已:白猫看到面前的天使甚至可说是被自己气得有些浑身发抖:然而终究,她的怒火没有发作。 “那好,既然你这么说,批评者希格妮丝——” “放轻松,朋友。太过紧张可是没办法承载任何使命的——否则,为什么即便在当前这一轮之中,遗产继承者也仅仅只出现了那么一位呢?在他们看来,距离分歧点诞生已经足足有三百年了。” 一边说着,白猫则是主动伸出手搭上了守护天使的肩——亲近而又怀念。 “我——” “很久没有回来了,希格妮丝……进屋坐会吧,喝杯茶休息一下。总是守在那种地方等着一个恐怕永不会来的人,会很寂寞吧。” 不等天使违抗,猫妖便有些霸道地将她拽向了灯塔的大门——有些残破的砖墙之内,传出的则是奶茶浓郁的甜香:距离天使上一次休息仅仅过去了一秒,无限轮回停滞的一秒。 “……所以说,你和史黛拉要回帝都贝瑞莱特?” “嗯。一方面,教会那边免不了会要我出面听证……放心,有蕾嘉参谋长作保,我肯定不会有什么事——更重要的还是,我得研究研究这台被你玩过的大家伙才行。” 当朝阳再一次临幸极光镇时,所有的战火都已然熄灭成为黯淡的灰色焦痕:帝国军与自警团已然分别在女将军蕾嘉与分队长米可的指挥下开始收拾起了城中的残局——而这得来不易的休憩时间,则给两位魔女以及那些各自站在她们背后的人一个完美的聊天机会。 八小时后,蕾嘉的使者将带领主教自己,以及那台自传说中重获新生的嘉兰百合一同乘上蒸汽车,踏上通往帝都的旅途:而在那之前,曾属于炽铁魔女的座驾则是依旧被暂时安置在了那座本就属于它的纪念塔顶——当葛洛莉离开后,会有一台精巧的仿制品雕塑暂时停留在这里,直到主教完成了所有的研究为止。 而现在,嘉兰百合所注视着的纪念塔顶平台之上,茵黛、优昙与绘司正站在机体的左臂之下,对面则是同样如释重负的葛洛莉、史黛拉与阿尔德涅——自始至终,葛洛莉所想要的,也仅仅就只是一次这样的谈话而已,正如即将在几天后举行的那场谈判。 “当然了,我不知道那帮剧作家们会不会在今天过后再给我送来一版剧本审阅……但愿他们不会。昨晚那可是我第一次上战场……真的,我以前从来不觉得实战是这么刺激的。” “是,刺激得我骨头都要散了好不好,虽说我根本就没有骨头……” 一边说着,主教对面的魔女则是有些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即便对于现在的茵黛而言,出汗已经不再是一个理所当然的生理反应,但在需要的时候,她还是很喜欢以此来……营造自己的形象。 “真的很累……说白了我又不可能真的把泥浆变成火药,还得先把自己分化出去的冥泥变成飞弹的样子,然后主动遥控引爆内部蕴藏的魔力——不行,我到现在还头晕,远程操作太费神了。” “没事吧,主人……” 眼看着身旁的魔女表现出了疲劳的模样,女仆自然也少不了要依照自己的职责所在上前扶一把——即便没准已经看穿了一切的绘司则仅仅是背过了手,一副坐等看戏的模样。 “安心,优昙……特莉丝坦留下的那点夜宵我只是需要再消化消化而已,过会应该就缓过来了。” “你没事就好。毕竟……根据魔王大人的指示,咱们三个还得在这边暂留一阵子,负责给谈判帮帮场子呢。虽然欧罗拉省总督也在昨晚的叛乱事件中不幸遇害,但就在刚才米可那边还联系我说,帝国方面已经正式同意由蕾嘉代替总督先生出任谈判代表,在这里如期举行谈判。” 接下魔女话头的同时,绘司则是主动上前一步,对着对面站在最前方的葛洛莉伸出了手——即便这位主教大人显然是和茵黛感情更好,但考虑到所谓身份对等这一点,和对方领头者正式告别的,也只能是同样身为领导者的自己才行,这是必要的尊重。 “嘛,说到底……主教女士。抛开会谈本身不提,其实咱们双方都没能得到各自想要的信息才对——我们没能搞清帝国获得生命汲取法术的途径,你也没能在我们身上找到任何有关200年前失落法术的线索。不过……” “咱们彼此都有所收获。这就可以了……钢机之神曾教导我们,世上一切知识都是平等的,切不可因自己的一厢情愿丢弃得来的瑰宝。” “是这样没错……虽说我们也不是有意前来谋求和平的,但如果和平来到了眼前,我们自然不会拒绝。从某种角度来看——无心插柳柳成荫?我不知道这能不能用来概括目前为止发生在极光镇的所有这一切,希望我没说错话。” “当然没有——而且,你们也用行动证明了,你们确实可以成为帝国的朋友……虽然说实话,我自己倒不会多在意这方面就是。” 一边回应着,主教则是主动向面前的老板娘伸出了手——当她们双手相握时,史黛拉与阿尔德涅也一同主动越过了由嘉兰百合划下的界限,来到了茵黛与优昙的面前:大小姐对着女仆长伸出了手,而骑士长则是有些窘迫地在魔女面前低下了头。 “至少现在这样……会比彼此敌对好一些吧?优昙……” “但愿——但我可没说我会和你恢复主仆关系,我相信我现在的主人也不可能再打算重新收留你身边的骑士长先生,大小姐……我记得,你们也会和我们三个一样,留在这里帮忙照看这场谈判对不对?那就提前合作愉快了,就这样。” 魔女在阿尔德涅上前的同时,便转过身,来到了平台边缘的栏杆边——自然,面对这两位帝国活宝的任务,便就此落在了优昙的头上。只不过…… 相比较于感情问题,魔女则是将更多的注意力投射到了视线中那座暂且失了主人的总督府屋顶:那是一座看起来甚至有些朴素,仅仅是比四周民居高了一层楼的方形平顶,呆板规整的样子是绝不会错的帝国风格。 ——而在来到纪念塔顶之前,茵黛曾特意偷偷一个人登上了那座小小的屋顶:她曾记得那里有什么将夜空之中的激斗完整地映到了云端之上,然而当她亲自来到那里时,看到的仅仅是几堆平平无奇的铁屑。 “到底是什么人呢……而且,那个男人又是——” ——没有人能够听到的轻响,是那随着朝阳一同跃入空中的猫头鹰在挥动翅膀。 ==================== # 失乐园奏鸣曲 ==================== 谈判前的幕后准备 ========================== 距离葛洛莉·德拉格米尔从极光镇出发前往帝都,已经过去了一周。 没有了那烧到眉头的战火,极光镇便也就恢复了作为工业城市,原本那副虽然喧闹、但却十分僵硬,乃至于有些死气沉沉的日常面貌——纵使贝瑞莱特帝国与魔物之间的谈判还算得上是千年以来的头一遭,但在帝国这一侧的安排下,这显然不会是一次架势多么高调的活动……相比之下,恐怕就连暗区街道的重建工程,甚至会比所有为谈判举行的先行准备工作加起来都更引人注目一些。 不过,优昙倒是并不反感这一点就对了——准备工作本身的低调,也使得她和自己的主人一起,被友善地排除到了所有的忙乱之外:这一天,甚至就连茵黛也在明确地说明,她打算“一个人弄点文案工作”,除非送饭或有坏消息,否则切勿打搅她之后,便把优昙一个人关在了二人在贸易联盟的客房之外。 女仆无意去关心房间里那如同猫咪撕书一般激烈,乃至于让人感觉有些暴躁的噼里啪啦纸片声响究竟是来自何物——反正,她也没有关注自家主人阅读习惯的打算:相比之下,在被魔女拖着先后探索了巴兰·古夫工厂废墟、监狱大院战斗现场、总督府屋顶平台以及某一条通往纪念广场的小巷子后,现在的优昙只想先放松一下……用女仆自己最喜欢的方式。 比如说,一些能让她暂时从当前“魔女的仆人”这一身份中跳脱出来,回归于“真正普通的女仆”这一原有身份的怀念活动——别误会,优昙并没有打算重新拿起刑具去惩罚自己麾下失误者的打算,她只是…… “植物油的香气,炭火的烟熏味以及刺鼻的胡椒味道……果然,即便已经完全摆脱了原本的身份,自己还是会想念帝国式的厨房和灶台啊。” 并没有任何人邀请优昙来总督府——同时也是未来举行谈判的场地帮厨:即便欧罗拉省总督目前还处于空缺状态,但这所官邸本身还依旧保有相当规模的佣人团队——反正是不至于缺了她一双手就干不成事,更何况现在的女仆小姐即便拥有了冥泥的力量,也不可能说使用到厨艺的领域之中。 她只是……有点想念过去的自己了。 “嗯……果然,苦寒之地和大草原上的白夜村在食材这一点上也有很大的区别,不过——” ——至少,同样有着贵族头衔的极光镇总督和洛尔瓦男爵,在食材的选择上还算是有着一点点的相似之处,哪怕此时此刻的优昙其实并没有在这里的灶台上看到太多自己熟悉的东西:举例而言,曾经作为女仆长时,优昙还记得史黛拉最喜欢的,便是以白夜村附近特产的小块红皮马铃薯所炸制的薯条搭配一道浓郁的番茄酱汁,但在这里,马铃薯则是在优昙看来有些病态的淡黄色,番茄更是完全找不到。然而…… “嗯,冰鳍鲑鱼的肉倒是还有不少,然后这是白胡椒……也对,这里距离大陆北部的冰封海岸线应该是更近一些才对。喂,那个……几位,我借用一下这里的厨具应该没有问题吧?记得蕾嘉副总参谋长是给过我们几个……额,作为自警团成员,自由出入这里的权限来着?嗯……” 一边自言自语着,重新穿上了围裙的女仆长则是在周边诸多普通人类厨师的注视之下,有些旁若无人地从以魔力酝酿冻气的冰柜之中,取出了一块尚且带着冰碴的鲑鱼段,旋即有些小心翼翼地用自己随手搓出的魔法小火苗一点点化开了鱼肉表面的冰壳,最后则是将其放入了一只空碗中,以胡椒与粗盐细细地涂满鱼块的每一寸表面,准备腌制入味。 ——并不是说优昙的手法本身有什么值得注意的问题,只是对于她周围这些佣人而言,一个几乎可说是有着“异国贵宾”这种身份的少女此刻却选择跑到这里自己体验厨师生活,这显然有点让人不好理解了……而且,优昙自己也没有要向这些陌生人做出解释的意思。 “好了,接下来只要再等上半小时就好……” “没错,这还是你当初经常给父亲准备的菜式。冰鳍鳕鱼排……优昙,你自己其实也没怎么吃过你自己的手艺吧?现在你倒是有机会尝尝了。” “史黛拉……” 回过头的同时,女仆则是在厨房门口看到了那位重新换上了银丝修女服的大小姐——直到现在优昙才知道的是,这套衣服不仅仅是教团战斗修士、修女的身份象征,更有凭借衣料之中预设的魔力回路,辅助穿着者施法的作用:即便大小姐此前一度因为受到的责罚而失去了这身衣服,但在需要她与阿尔德涅一同参加谈判会场安保工作的现在,大小姐还是获准穿回了自己原本的法袍。 当然,此时的她绝对不是来找优昙作战的就是——毕竟对于就站在总督府大门外的大小姐而言,优昙大摇大摆走进总督府的模样,简直不能更显眼了。 “嘛,有机会了自然不能错过就是,只是还要再等一阵子——等鱼肉腌好。对了,你这几天基本一直都守在大门外吧,我听说……蕾嘉参谋长和绘司老板,以及米可分队长,她们三个已经在磋商一些前期准备内容了对吧?怎样,有什么新消息么?” “有是有,不过……” 一边回应着曾侍奉自己的女仆,大小姐的脸上却同时露出了优昙此前也很少见到过的纠结神情——就好像她也开始真心实意地担心起了什么东西一样。 “怎么?” “鳕鱼的产地你知道是哪里,再往北走就是大海。虽然我没听清楚更具体的东西,但是就在大概三小时前吧,我在绘司和米可一起进入总督府大门时……听她们提到了一点关于北部海岸线的东西。听起来就像是……蕾嘉长官在为难她们,而她们两个打算从那里着手解决什么问题一样。” “海岸线那里……有问题?可是——” ——那里似乎根本就不是魔物的领域……而且那里不是什么都没有吗?除了冰山和鳕鱼的渔场,甚至就连最老道的渔夫也不愿意轻易发船的冰封大海…… 摇了摇头,随后女仆则是将视线重新收拢到了一旁正在腌渍的鱼块上——鱼肉淡粉色的纤维之间,仿佛能看到一丝一丝淡淡的……红色血痕。 “我回来了,主人……给您带了点鱼排回来。就算您现在已经不需要进食了,不过应该……吃点东西也还能算作消遣,对吧?” “那我觉得你给我上两块木头来也没啥问题,反正我也没有味觉,嚼什么不是嚼——不过你进来吧,我这边的工作暂时也算告一段落了。” 显然,即便已经一同走过了不少的路,当优昙回到房间时,茵黛首先送上的“欢迎”依旧还是一个冰冰凉而且无比没品的“玩笑”——区别则是语气至少稍微变得柔软了那么一点点。 于是,优昙也仅仅是将自己亲手炸好的鱼排直接放到了魔女的床头而已——那已经是此时此刻房间中唯一还能放得下一个盘子的桌面了。窗边的写字台上,成堆成沓的纸质资料,以及一套用以“放映”影像记录水晶的大号机械设备此刻已经铺满了所有的桌面,而趴在这乱糟糟废纸堆正中央的茵黛,看上去则活像是一只正在从枯叶堆中刨老鼠吃的…… 反色版臭鼬——看到魔女此刻那不知何时在纯白发之间挑染了一道漆黑的短发,优昙能够想到的也就只剩下这个词了……当然,她终究还是忍住了没说,她还不想被这个喜欢借题发挥的主人活活臭死。 “结果还是没有任何头绪……我找遍了这座镇子上自己能找到的所有资料,也没发现任何能跟那个男人联系起来的信息——兽耳族人如果真的出现在了这座城市,本来应该会很显眼才对,但……” “那个男人?主人,您指的……是之前和葛洛莉并肩作战那一晚,那个突然出现还帮了您一臂之力的家伙?” “是他。而且我最不能理解的是……明明我是第一次见到他,但我却能够肯定我之前一定听过他的声音!就是忘了在哪……” 一边说着,茵黛甚至在有些烦躁地一把将桌上所有文件都抹到了地上的同时,用另一只空出的手狠狠敲了敲自己的脑壳……哪怕她其实根本没有头盖骨。 “那个家伙……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 他到底是谁?又为什么会知道自己——而且,那个天杀的“遗产继承者”指的又是什么? 茵黛并不是悲天悯人之人,她也并不是很介意冥泥究竟还会在世界上干掉多少人——只要不是所有人就好,只要那些她自己认为还不需要死的家伙不会被肆意虐杀就好,只要那所谓的强大还没有统治整个世界……还没有统治她自己在乎的那一部分世界就好。 但现在有人比她自己还要知道更多有关自身,有关冥泥的事,这让她很困扰——无关那些有的没的,单纯的好奇心、乃至于嫉妒,都能让魔女感觉到非常的……不爽。 “冥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这身体里还埋了什么黑暗的秘密,但那家伙——” “承认吧,茵黛……你一直在害怕这个一身都是未知的你自己。否则,你又有什么必要对所有有关冥泥、涉及到你过去的消息都这么过敏呢?当初你叛逃时,我读过阿尔德涅·范布隆克当时写下的报告,今天一见……还真是名不虚传啊。” 循着身后那个在粗豪之中还带了几分戏谑的女声,魔女与女仆则是一同回过了头——站在房间门边的来者身上,披挂着的是一整套灰绿色的帝国军冬季制服,披在肩头的棉质厚斗篷下方是带着毛皮领子的军官服:和葛洛莉之前穿的飞行夹克不同,这套军装尽管一般无二地裹得严严实实,但却显得无比的干练,搭配上女军人那张如同刀刻一般线条分明的脸,甚至让优昙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帅气。 “帝国军的人吗?您是……” “蕾嘉·丹特莉安,帝国北境军区副总参谋长,以及欧罗拉省临时总督。久闻大名啊,茵黛——很高兴见到你,但更让我好奇的是……” 开口应答的那一刻,女将眯起了双眼:优昙仿佛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头优雅的母狮,有着低沉的声线与已经开始丝丝变白的淡金色长发。 “魔女……你之前,即使是作为教会骑士时,也应该没有过和帝国军合作的经验吧?毕竟帝国军负责对外防御,而骑士团则专司对内剿匪。至于现在,如果现在让你来尝试一下……怎么样,你有自信做好准备么?” 小小的交易 ==================== 帝国军……的合作请求?而且直接来自一位手握重兵的临时总督? 与蕾嘉眼神相对的同一个瞬间,茵黛则是眯起了自己的红眼——同一时刻,魔女也没有忘记把身后桌面上那堆乱糟糟的文件稍稍收拾了一番……当然,不是因为她有多在意形象,而是因为魔女还并不想让帝国军中的任何人,知道更多她自己还比较在意的东西。 而且,更令人感觉可疑的一点则是…… “参谋长阁下……我想,如果您是希望和自警团展开合作的话,应该不至于直接找到仅仅作为执行者的我们两个吧?毕竟,就算茵黛主人的确在帝国……可能会有一些声誉问题,但从级别这一点上来看——” “没错,小家伙,咱们是不对等的……不过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关键问题。顺便,你就是优昙吧?我找史黛拉了解过一部分你的情况,她对你的评价还挺高的。” “那请允许我在此向她表示感谢。不过,现在咱们还是先处理正题比较好吧?” 抢先自家主人一步提出疑问的优昙,显然也没有担心茵黛会不会为此感觉不满——魔女怎么看都不像是喜欢社交活动的类型,这一点优昙还是有把握的……相比之下,倒是自己有更多的所谓上流社会社交场合经验。 “长官,合作归合作,我相信如果是帝国军官方提出的合理请求,我们必然也不会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但是,既然您现在出现在这里,那我想替我的主人问一句,这是不是意味着您有些私人事务需要我们帮忙出手?如果无关帝国与魔物之间的谈判大事,我想我们可是有权利事先对是否接纳这份委托做出判断的——” “嘿,嚼舌头的功夫倒是还不错……虽然并不是我喜欢的行事风格。单刀直入地说吧,小丫头——我确实是以帝国军而非我个人的名义,来到这里向你们提出合作请求的……而且。” “是我同意蕾嘉参谋长过来的,优昙,她只是想来先看看你们,合作请求本身是由我来处理的……而且无论是我还是米可,都已经接受了这份请求。” 在优昙面前,绘司的身影与她的声音一同出现在了那略显霸道的女将身后:即便因为职务原因,自警团这一侧与蕾嘉进行对等会谈的角色是担任戈尔卡地区分队队长的米可,但绘司则有着更高的行政权限等级……单纯从职位角度来看,是由她来做出有关蕾嘉的决策,也并不值得奇怪就是。 “也就是说……其实这份请求,已经算得上是一份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了。” “没错。很抱歉没能征求你们的意见,但事发突然——简而言之就是,为了保证谈判能够顺利进行,优昙……当然还有茵黛。不过嘛……” 一边说着,一边越过蕾嘉来到优昙与茵黛面前时,绘司的嘴角边却是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她带着这笑容侧过头,看向了身旁的蕾嘉,而后者则回以一份淡淡的无奈。 “怎么……绘司老板?” “作为回报,优昙,我帮你们争取到了一些东西……确切来说,是一个向蕾嘉长官以私人名义提出请求的机会。毕竟嘛,我们是自警团——委托我们,可是要支付报酬的。你说对吧,蕾嘉长官?” “怎么说呢……如果这就是你们对待其他魔物同胞的一贯做派,那我或许还应该高兴一下才对,绘司女士——至少你没有因为我是人类就搞特殊,无论好还是坏。” 老板娘有些轻佻地摊开了双手——同一瞬间,蕾嘉则对她回以一个有些纠结的浅浅苦笑。 “您能接受就好——所以,我们借一步说话吧?贸易联盟的会议室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咱们先讨论一下有关这次任务本身的内容……然后,也给我们的两位好奇宝宝团员一个向参谋长女士提出请求的机会。我来带路吧?” “恭敬不如从命,请。” 回应着绘司主动做出的邀请姿态,蕾嘉所能做的,也就只是和魔女主仆二人一样,跟随在绘司的身后,离开了贸易联盟办事处的客房区——说到底,就算蕾嘉的年龄与阅历基本都已经接近茵黛与优昙相加得到的总和了,但在绘司面前…… 抱歉,恐怕连孙女都算不上。 “……也就是说,您已经同意了我的条件,借助自己手中的资源帮我搜寻有关某个神秘兽耳族男性的踪影。” 相比较于自己那几乎微不足道的私人请求得到了对方无比爽快的接纳,更令魔女惊讶的则是…… “而现在,会谈之前的核心问题是,帝国高层——他们认为自警团与贸易联盟即便联合在一起,也不具有能够代表所有魔物,与代表所有人类的帝国进行对等谈判的资格?” 饶是茵黛自认为曾作为教会骑士之中佼佼者的自己,对于教会乃至于帝国世俗政权的思维模式都有着相当深刻的认识,在听到蕾嘉给出的这条所谓“谈判无法继续进行”的理由后,也还是直接愣在了原地——怎么,这……这也是理由? “不是我说,蕾嘉长官……魔物之中本就没有类似贝瑞莱特帝国这种统一政权存在,你总不会是要求魔物首先强行建立一个国家,然后才能和你们谈判吧?这也太——” “没有那么严重,茵黛……你们的疑惑陛下也能够理解。但更为关键的一点是,茵黛,抛开诸如强欲者与萨巴斯这种被我们双方一同视为敌人的极端分子不谈,据我所知,魔物内部可是有着相当多的反帝国力量。想想罗兰德……我没说错吧?” “没错,但历史遗留问题也不是——” “帝国没有强行要求你们……强行要求任何人立刻解决这些问题的意思,开展这次会谈,本身就是要向解决这些由来已久的对立踏出第一步。但是——” 一边说着,蕾嘉则是将自己的身躯微微前倾——那张刀刻一般冰冷的脸更是夺去了茵黛视野之中几乎所有的空间,由此向魔女施加而来的更是难以被忽略的压迫感。 ——那是只有亲自目睹过死亡之人,才能驾驭得住的肃杀之气:作为对照,在目前的帝国军中真正上过战场、和魔物拼过刺刀的战士实际上并不会有太多。 “茵黛。这么说吧——陛下并不强求你们都认同帝国,但陛下需要在开展合作时,能够有一个更加安稳的环境……自警团也好,贸易联盟也好,罗兰德这种城邦也好,至少你们都是古代十大魔王的眷族:换句话说就是,如果这两位魔王大人认同合作,那么至少他们的决定,可以对麾下的魔王眷族产生一定的约束力。” 尽管蕾嘉说的并不算太过直白,但至少魔女还是理解了这位副参谋长大人是在表达什么——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如果想要合作,那至少接受了合作的魔物高层,也要肩负起在自己这一边维护合作环境的义务……听起来倒是挺合理的,但是…… “——但是,在魔物这一侧,在强欲者之外确实还存在一些独立于魔王眷族之外的势力与部族没有错……就比如说包括米可分队长在内的整个兽耳族。当然了,我知道现在的他们已经接受了来自自警团与贸易联盟的领导和支援,但还有一部分与他们类似的部族……尽管在魔王眷族看来这些遗世独立者绝对谈不上是敌人,但我们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如何看待帝国。还是那句话,帝国不强求他们立刻就支持合作,但至少……希望魔物这一侧能够与他们取得联系。我们接受反对意见,但不接受没准会是敌人的未知势力。” 长长的一大段解说之后,蕾嘉拿起了手边的金属水壶,随后则是仰面朝天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那一刻,即便茵黛的感官能力已经被冥泥破坏得差不多了,她还是闻到了浓浓的酒精味道。 “总之,帝国实际上需要的,只是魔物这一侧以自警团、贸易联盟,以及背后两位魔王大人为首的统治集团,和所有离散在这一体系之外的魔物都市都取得联系而已——而且据蕾嘉我本人所知,这种都市其实数量并不算多,毕竟强欲者的据点是不被包括在内的。但是……” “但是,其中有一座特别麻烦的……茵黛,需要咱们几个去亲自处理一下。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少敌意……而是因为,其一,哪怕是两位魔王大人,都不好说对这座城市有多少了解——其二,这座城市是世上少有的人类魔物混居都市。处理好了,这是人类与魔物合作的标杆……处理得不好,那咱们都懂会有什么舆论后果。” 接下参谋长话头的同时,魔女身旁的绘司也同时将自己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那既是信赖的表示,更是一个淡淡的安抚。 “放心吧,我们的核心任务并不是要求他们立刻选择支持这次合作与否,只是说服他们打开城门,和自警团建立正式的联络关系而已……而且考虑到其本身的特殊性,人魔混居……帝国军作为人类一侧的代表,也会为我们提供一些支援。” “是的……目前,自警团已经决定由绘司作为使团领导者,携部下茵黛与优昙一同前往目标城市,而帝国也将派遣教会骑士长阿尔德涅·范布隆克,以及教会骑士史黛拉·洛尔瓦随使团一同前往。与表明身份的你们三位不同,他们将隐瞒自己的存在,作为你们的影武者执行所有潜在的谍报活动。至于这座是非之地——它就在这里。” 开口的同时,蕾嘉则是直接将自己的手拍在了四人面前会议桌中央铺着的帝国北部地区地图上——然而,女将的手指最终却是落在了欧罗拉省北部海岸线以北,那常年被寒冰覆盖的海原之上:在这份由贸易联盟绘制的地图中,那里什么都没有。 “遗世独立、自我封闭在大陆极北冰海之中……以至于无论在帝国还是魔物之中,都鲜有人知的闭锁海原都市,其名为艾琳诺瓦。” 阿姆·阿洛特 ====================== “艾琳诺……瓦?” 就在听闻那座城市之名的那一瞬,茵黛甚至是有些困惑地侧过了头——并非是出于对未知之地的好奇,而是因为…… ——艾琳诺……?没记错的话,那不是…… “是的,艾琳诺瓦……听名字就能听出来了吧?这座城市十有八九和传说中那位‘海原之魔女’、‘最古的魔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然目前仅以帝国这一侧的知识,还无法判断这座城市和那位魔女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联系……说到底,艾琳诺其人究竟是否存在,我们都还不敢妄下断言,但这个名字真的过于明显了。不过——” “怎样?” “这几天的时间里,北境军曾经向极北冰海中派出过一支滑翔机侦察小队,他们一方面确认了艾琳诺瓦城的准确位置,一方面证实了这座城市是人类、魔物混居的传闻,而除此之外……” “侦察队在整座城市周边都确认到了极为强力且没有一丝缝隙的球形魔法屏障,根据我的估算,是即便以巴兰·古夫之前所使用过的吐息也无法击破的强度等级……简而言之就是,对于帝国和魔物目前能拿出的绝大多数手段而言,这是一道绝对无法被击破的透明铁墙——而换句话说就是,先不讨论艾琳诺的问题,这座城市持有极其发达的魔法技术已是不争的事实。” 接过蕾嘉话头的同时,绘司则是有意无意地向身旁的魔女抛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眼神——显然,将注意力全部都放在了地图上的女将并没有注意到老板娘的这一点点小动作,倒是茵黛与优昙都准确无误地领会了老板娘的意思。 ——有些东西不适合在这里说。一会细聊吧……先想办法结束讨论。 “我明白了……所以说,这就意味着我们在做最坏的准备时,还必须要把那里想得比极光镇更坏一点——我无意冒犯,但从您的描述来看,对方显然确实有如此实力。那么,您还有其他需要告诉我们的事吗,除了艾琳诺瓦的具体位置?” “暂时没有了,茵黛……帝国军这边,我们会为你们提供一台微型水陆两用护卫舰作为行动基地,你可以将其理解为‘悚然震撼’的微型版——护卫舰舰组成员将负责帮助你们进行一切交通与导航工作,但这艘舰还需要再有一两天的时间才能赶到极光镇。” “了解……这段时间我们几个也正好做些准备。以及——” 尽管蕾嘉的解释是对着茵黛说的,然而真正作出回答的,则依旧是在三人组中居于领导者之位的绘司——看得出来,老板娘真的是很想立刻就结束这场对话,以至于会觉得就连自己最信赖的养女也替代不了自己。 “感谢你们的协助——艾琳诺瓦的未来我们姑且不提,这次行动本身,就将是魔物与帝国第一次正式的协同行动。愿我们合作顺利。” “合作顺利——也愿我们共同的敌人痛苦不已。” 参谋长与老板娘各自的手,就此在地图正上方握在了一起——那片沉睡着艾琳诺瓦的海原之中,就此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所以说,老板娘……您这边到底是打算和我们讲什么?而且不只是我们——” “嗯,辛苦茵黛你了,把帝国的两位也请了过来。” 蕾嘉离开贸易联盟半小时后——同一座会议室中,围绕着同一张会议桌、同一幅地图的人,则是由四个增加到了五个:少了作为帝国军幕后高层主管的蕾嘉,多了的则是作为帝国军前线执行者的骑士长阿尔德涅与修女史黛拉。 ——当然,此时此刻的史黛拉固然已经主动坐到了优昙的身侧,但阿尔德涅还是依旧自觉地与茵黛保持了一点距离:他坐在了蕾嘉刚刚曾坐过的位置上,魔女的对面。 眼见此情此景,绘司所能做的也只剩下单纯地叹上一口气了——在感情问题尚未上升到主要矛盾的位置之前,老板娘只是觉得自己暂时也没有插手其中的资格:而且,总有些直觉会让她觉得,阿尔德涅似乎还隐瞒了什么……哪怕在艾琳诺瓦的事务面前,这的确不是什么重点。 “虽然我无意倚老卖老……但是,之前我们的蕾嘉长官显然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我的年龄问题——艾琳诺瓦城对你们而言或许无比的古老,但对我来说则不是。确切而言,我正是出生在那座城最终落成的年代。也所以……” “呵……原来是邀请我们一起来听属于过去的故事吗?” “不是故事哦,史黛拉小姐……是事实。因为我还不敢说,帝国军高层会怎么看待我知道的这些,所以我选择暂时不向蕾嘉长官做任何解释——但我觉得,我有必要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因为马上你们就用得到。” 一边说着,居于五人中央的绘司则是有些勉强地挺直了自己的腰板——但有些令她懊恼的事实,则是无论如何她都依旧是五人中最矮的那一个,即便她戴上了那双用于辅助施法的角,也仅仅是与倒数第二矮的史黛拉将将齐平而已。 “总之……有关艾琳诺瓦的历史,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艾琳诺·柏夫,传说中建立了这座城市的那位魔女,她确实是在历史上活生生存在过的人,而且‘最古的魔女’这个头衔,在我看来一丁点也不过分。多问一句,史黛拉小姐……你知道魔女和魔人这两个词的定义吧?” “我只是知道,帝国会用这两个词去称呼那些先天拥有超常魔法素质的人……是这个吗?” “是,但不全面——事实上,所有人类的魔法能力,都起源于千年前那场战争的起因:贝瑞莱特建国七英杰在杀死魔王普莉美拉后,瓜分了其血液,也就此将能够使用魔法的血脉引入了人类。所谓魔女与魔人,便是于后世中出现的,体内普莉美拉血脉比常人更浓的个体罢了……我之所以要解释这一点,是因为要以此为基础向你们揭露一个可能冲击力有点大的事实。” 再一次停顿,绘司则是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投向了茵黛——按照帝国通行的定义,她或许的确可以算成是魔女……但其背后的原因显然就没有普莉美拉之血什么事。 “按照这一点来推断,最初的七位魔女或魔人,应当是七英杰自身才对——考虑到‘最古的魔女’这外号是从魔物一侧流传出来的,请不要用‘七英杰在帝国不被当做是魔人’来作为理由辩解,他们在魔物所记载的历史中是不折不扣的魔人与魔女,但史黛拉,我相信你肯定知道,艾琳诺·柏夫并不是七英杰之中的任何一人……所以说,‘最古’之名又是怎么来的呢?” “是……” 做出回应的同时,修女甚至已经有点不敢抬起头去看绘司的脸了——毕竟如果按照她说出的这些来看……帝国,如今甚至会有意迫害魔女与魔人的帝国,其实居然是由魔女与魔人建立的国家?!怎么可能……! 只可惜,绘司的陈述并不会因修女的心情而有所中断:之前类似的情况发生在优昙身上时,她也一样没有停下来过。 “答案很简单——艾琳诺·柏夫在千年前,普莉美拉大人还活着时,是她的……宠臣。而作为宠信的象征,大人当初主动赐予了艾琳诺一部分自己的血,就此将她转变成为了魔女……世界上的第一个魔女。” “这——” “——是事实,茵黛,她和你一样是不完全符合魔女真实定义的魔女,而在战争爆发、普莉美拉大人遇害身亡后,她……更是直接继承了大人相当一部分眷族的忠诚。” 这一次在停顿的同时,绘司则是深深地低下了头——仿佛即将说出口的那一切,于她而言都是沉重的负担一般。 “我……当时刚刚出生,甚至都没见过普莉美拉大人一面的我,也是艾琳诺麾下的眷族之一——确切来说,我曾是她的近卫侍女,就像优昙你之于茵黛一样。而艾琳诺瓦城,这座城市的起源……” “是……是怎样的?” “战争爆发前,整个世界上的人类与魔物几乎都是混居的——甚至直到战争爆发后,也还有很多不愿彼此倾轧的人类与魔物,依旧坚定地保持着共存共处……其中,也包括了由艾琳诺大人带领的这一支普莉美拉眷族分支,但更多的普莉美拉眷族则以最高的热情投身到了战争之中,他们之中幸存者的一部,便是当今强欲者的祖先。” 一边说着,绘司摘下了自己的角冠,以手指轻轻地摩擦着——直到现在优昙才注意到,在这金属雕琢的枝状头冠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以帝国书面语字母铭刻着艾琳诺的名字。 “即便如此,艾琳诺大人依旧坚定地相信,人类与魔物应当继续和平共处下去——她给了部族中所有不认同她和平理念的成员,也就是当年我自己所领导的一小队离经叛道者一个和平脱离她麾下的机会,然后带领所有认同她的部属开始了漫长的迁徙。我们分道扬镳的所在,基本就是现在的贝瑞莱特帝都以南不远处,而他们所前往的……正是北方。” “也就是说,艾琳诺瓦城实际上,就是……” “对,是由艾琳诺大人带领她的眷族在冰海深处建立的……避难所。很抱歉,我并不知道他们在迁徙路上究竟经历了什么,当时的我已经投奔到了基尔巴特大人麾下,成了一名和蕾嘉地位类似的中上层军官,而战火也让我无暇再去顾及自己的旧主,毕竟在当时的魔物社会中,艾琳诺·柏夫的名字基本已经和叛逃者之间划上了等号,也所以后来所有魔物都不承认她是魔物,而是一位属于人类势力的魔女——哪怕如果从血脉浓度的角度来看,她完全超越了魔女一词的范畴。只不过……” 绘司闭上了自己的眼——在她眼角的缝隙之中,优昙看到了淡淡的泪痕。 “直到战争接近结束、我也失去了当初与我一同脱离艾琳诺大人的每一位,每一位战友之后,我才明白战争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但我还能怎么办?我已经做出了选择,而当战火平息后,我才发现那座名为艾琳诺瓦的失乐园,已经永远地对我,对整个世界都关上了大门——他们面向整个世界彻底封闭了自己,也所以我甚至都不知道现在艾琳诺大人是否还活着,我们当初分别时,她就已经接近150岁了……而且不像是我,她并没有不会衰老不会死去的肉体,只是衰老速度会比普通人类慢得多而已,但即便如此她当年的容颜也足以让我叫她一声婆婆。” “原来……是这样吗?其实,绘司你……” 那一刻,茵黛甚至抢先自己的女仆一步做出了回应——除了绘司自己,相比较于在场的其他人,她毕竟是最了解……也最亲近绘司的那一个。 “你……不仅自己不愿意再回到那里,而且也不想把当代的世界也重新引入那里对吧?毕竟,那座城中没准保存的,是曾摆在你自己面前但你却主动放弃了的和平与光明,但现在——” “过去不能束缚如今……我们别无选择。至少,要让整个世界都看到,人类与魔物不仅和平共处过——而且,还可以共处得很好。这就够了……作为艾琳诺大人的遗愿,同时也是我的一厢情愿,足够了……” 冰山木马计 ==================== “影镜”——那是即将成为绘司一行人行动基地的微型陆地战舰所使用的名称。为了便于接下来的行动,这艘原本隶属于帝国北境军的陆地战舰即便目前还没有开到极光镇,现在甚至便已经被蕾嘉暂时移出了战斗序列,转属到了自警团的名下:毕竟,即将前往那座城市的使团领导者绘司,还是自警团的成员。 由此,这支完全可以算是帝国成立后第一支由人类与魔物共同组成的团队,也就顺理成章地在绘司的主导下,获得了“影镜行动队”的名字——而此时此刻暂时还用贸易联盟办事处作为总部的行动队,则正在为最终敲定第一阶段的行动计划做最后的商议。 “我们的初步目标很明确——首先要和艾琳诺瓦达成接触,但根据北境军那边传来的消息……对方的封闭程度,显然比我自己知道的所有其他魔物都市都更高。茵黛你明白的,类似罗兰德这种对外界戒心很重的都市,在魔物社会中还有很多。” 来自帝国军与自警团双方的报告、现场绘画与地图,此刻已经在贸易联盟办事处的会议桌上堆积成山——几小时前,“影镜”号刚刚还发来了通信,表示将因为需要接收一批来自帝都的物资而再延迟一天赶到:即便绘司其实并不反对多一天用来做准备,但她毕竟还是不喜欢任何形式的迟到,而这份烦躁情绪此刻更是弥漫到了作战会议现场……和桌面上那些文件本身所带来的沮丧感一起。 “但是……我是真的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封闭——已经两天了,帝国军就没确认到那座城市中任何成员有跨过魔法结界、来到其外部的行动,最多只是看到了接近结界的巡逻队而已!真是绝了,这座城难道仅凭那么一点点区域就能自给自足吗?如果真的是这样……” “最可怕也最麻烦的情况就是,对方根本没有和外界达成联系的需求……而且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在我个人看来并不低。但现在——” “骑士长说得没错,我们需要达成联系,因此我们需要接触到城中的居民,但他们根本不出罩子,而我们又打不破罩子——如果咱们真的拿出足够打破罩子的玩意把那肥皂泡戳破了,估计也就谈不成了,直接武装侵略吧……真是麻烦。”、 一边说着,绘司甚至直接一拳捶在了自己面前的桌面上——刚刚主动接下话茬的阿尔德涅甚至随之颤抖了一下,仿佛是在检讨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显然,老板娘当初同意蕾嘉的提议时,并没有想到事情会是如此的棘手……或者说,没有想到这座城所持有的技术会如此的棘手。 魔法打不穿意味着魔力无法透过,而以实体弹进行的攻击会被魔法结界直接引爆,也证明了这东西拥有极强的物理阻隔能力——这几天之中,帝国军与自警团并不是没有尝试过对那层护罩发起攻击,但不仅结果显而易见,甚至无人机还确认到,就连结界内部肉眼可见的那些巡逻者,在目睹了攻击不会对结界造成威胁后,都没有理会这些外来的威胁! 显然,对方根本就没有隐瞒自己存在的打算——而是以更加彻底的姿态直接在门上挂满了逐客令:我们并不畏惧任何人,但我们就是不想打开城门。如此坚决的姿态,甚至让绘司不由得担心起了达成接触之后将会面对的东西……哪怕任务还没有进行到这一步。 “反正,目前唯一有价值的信息是,侦察队确认到这座城市的根基实际上是一大一小两座岛屿,而结界所包围的区域则远大于岛屿面积——换句话说就是结界中包含有相当广阔的海域,而且这部分海域并非完全被冰封。根据水文测定,可以确认艾琳诺瓦的结界并未对海流产生任何影响,换句话说就是这结界并不防海水,但是……该死的,你们知道吗?那玩意连当地的海鱼都穿不过去!” “如果是流体都能通过的话,我没准可以液化成泥浆然后……流过去?等等不行,那样我可能会直接溶解在海水里……而且我现在体内还有个核心,那东西十有八九过不去……” 一边说着,茵黛则是有些懊恼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之前在罗兰德被屠杀时所目睹的情景,此刻则是再一次浮现到了魔女的脑海之中:特莉丝坦的狂笑,泥浆之中的幻影,还有在那片幻觉之中听闻过的声音…… 等一下……声音?那时听到过的声音,除了优昙之外,另一个陌生的声音……是个男声,然后——然后! 那一刻,茵黛突然就明白了,当初在击杀巴兰·古夫那一晚遇到的那个陌生男人为什么听起来会让自己感觉耳熟——她终于想起了自己曾听到那声音的地方……哪怕这些东西或许对于改变目前的现状没有任何意义。 “总之,现在……” “等一下,绘司……队长。” 终究,魔女暂时还是没有将自己一个人的疑惑就此在作战会议上直接说出口——只是在同一个瞬间,开口接下了话头的则是阿尔德涅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史黛拉: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并不是擅长出谋划策的类型,修女几乎就没在作战会议上做出过什么发言,然而…… ——别人不好说清不清楚,但优昙则很能够肯定的一点,则是这位大小姐绝对是一个“要么不说话,开了口就必然一口唾沫一个坑”的类型……她绝不会说废话,包括那些被她自己单方面判定为没有价值的话。 “怎么……你有什么想法吗,大小姐?” 如此这般地想着,优昙甚至是先于绘司一步接下了话茬——虽然女仆长很清楚,自己缺乏参与这种讨论的魔法知识底蕴,但如果对方是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童年玩伴…… “你……该不是想到了以和平方式通过那道结界的思路吧?” “正是。” 人狠话不多——史黛拉一向如此,而此时此刻在做出回应的同时,修女则是干脆利落地取过了身后墙边的魔法杖,旋即毫不拖泥带水地向天花板一指:齿轮状的杖头上顿时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是修女以冻气凝聚空气中水分的产物。 “我在想……绘司队长,我想先确认一下——帝国军的观测记录中,有没有冰山随海水一同通过结界的记录?在极北冰海那种环境下,这应该不是什么很难发生的小概率事件吧。” “的确有,而且冰霜进出结界的记录全都有——但史黛拉,如果你是觉得我们骑在冰山上就可以过去的话,我还是建议你……” “不,绘司队长……我知道冰山表面停留的杂物会被结界阻隔——不过我想,就算那些冰山本质上就是凝固了的水,没准也是因此才得以通过结界,但是……!” 一边说着,史黛拉则是在放下法杖的同时,径直将手指点在了面前的其中一张照片上——那只是一张看起来没什么异常的艾琳诺瓦城远景,即便只是一张黑白摄影,但背景中也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半透明的大肥皂泡正在朝阳之下反射着有些刺眼的光辉——而在照片的最下方,作为拍摄地点的冰山之中,则能够在透明的冰层之下……看到为数不少的岩石和泥沙。 “各位,冰山是不可能绝对纯净的……因为至少我在教会时学到的知识曾告诉过我,那不是海水凝结而成的冰,而是陆地冰川流动到海边迸裂后形成的东西——换句话说就是,即便那玩意再干净,也不可能做到彻彻底底的一尘不染,会有来自陆地的尘埃与土屑混入:而当它通过那道结界时,自然也是带着内部所封冻之物穿过去的。我想大胆推断一下……这道结界本质上,应该是拥有某种智能化的自主检测能力,所有不是‘水’或‘空气’的物质都会遭到阻截,但是——” “但是,这种检测机制无法穿透固态的冰——而冰则会被判定为是‘水’的一种表现形式,从而穿过防御!” 得出这一结论的同时,绘司差一点就因为兴奋而跳了起来——虽说她就算真的跳了起来估计也到不了茵黛的头顶就是。 “原来如此……木马计吗!正好史黛拉你自己就很擅长冰属性法术,所以说咱们只要打造一个全封闭式的冰壳,然后就可以……” “我还是建议咱们先测试一下——只是,我觉得这种方式成功的几率应该不会太小,绘司队长。” 一边说着,修女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自豪的微笑——少有人知的是,在崇尚“术业有专攻”的帝国大环境下,她的确是一位出色的冰魔法师……但同时,她也一样对其他领域的魔法有所了解,比如说广泛运用于那些无人侦察机的探测系统。诚然,驱动着那些东西飞起来的动力,依旧还是来源于超小型的压缩气瓶以及与之相配的传动机构,但能够让其感知这个世界、甄别眼前一切,乃至于能够在纸板上留下图像的,可是不折不扣的魔法技术……所谓的魔导传感与探测。 巧合的是,这恰好便是少有几个真正勾起了大小姐好奇心的知识领域没有错——大小姐甚至想象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脱下法袍、放下法杖,转而拿起相机,成为一个云游四方的摄影者会是怎样的姿态,但可惜……那一天至少不会是现在。 ……也正是因为这份甚至可说是有些骄傲的喜悦,无论是史黛拉还是绘司,都没有注意到魔女与优昙在那一刻的反应……仅仅有阿尔德涅一人,在看到魔女与女仆趁此机会偷偷咬了咬耳朵时,也跟随着她们的动作眯起了眼:当然,魔女主仆二人也没有注意到骑士长的异动就是。 “散会了跟我来……有点事想商量一下。私事。” ——那是茵黛低声对自己的仆人说出的话:诚然不是说给阿尔德涅听的,但骑士长……反正也不是有意听到的,对不对? 梦与现实的交界 ======================== 说干就干——即便帝国军目前暂且还没有让影镜行动队任何一位成员就这样靠近艾琳诺瓦边界的打算,但如果仅仅是把一个用作测试的冰封……手雷,偷偷丢到结界范围的附近,那也并不需要任何一个活人靠近,毕竟帝国军的无人机小队还是很管用的,完全能够独立完成从投放到观察的全过程。 顺带,之所以选择使用爆炸物作为这次测试时冰块之中的内容物,目的也在于同时对结界是否能允许帝国军中最常见的无线通信介质,也就是雷属性魔力波动通过进行试验:在经过工兵们的现场改装后,那颗被史黛拉亲手冰封的手雷不仅被取出了绝大多数的装药,仅仅保留了足够自毁的爆炸力以避免受到艾琳诺瓦巡逻队不必要的关注,其引信已经由原本的定时引信被改装成了遥控引爆装置。如果通讯试验成功的话,将其直接引爆在内部也可以避免回收的麻烦。 ——只是,这一切显然就不需要茵黛和优昙再去操心更多了,只靠帝国军就能够完成的试验,甚至都不需要绘司再多做关照……毕竟,有蕾嘉之前的指令在,目前驻扎在极光镇外围的北境军对于自警团提出的协助请求都还算表现得足够积极,更何况还有史黛拉这种骑士团成员的直接参与。 所有这一切都让曾经一度满脑门官司的冥泥魔女,突然就得到了短暂的一时休憩——如果换做是优昙做决定,她没准会继续用跑到总督府帮厨做饭作为自我消遣的方式……但茵黛显然不希望自己的仆人变得这么不着调。 她的选择……是把自己的仆人给拉到了之前二人曾与葛洛莉一同探索过的暗区街道。虽然这里还没有被完全修复,但也正是因此,此时此刻正处于半坏状态的此地,除了一些正在负责施工的工人之外,便再无半个人影。 嬉皮士们恐怕不是被杀了,就是跑到其他地方藏了起来——而在一群懒得关心外界,一心扑在修复工作的工人之间,找到一个四下无人的角落……简直再简单不过了,比如说那座卡兰法娜剧场原本所处的位置:此时此刻的这里,是一座完全被烧成焦黑色的废墟,但在走进这里那一刻,优昙还是想起了葛洛莉的脸。 “所以说……击退巴兰·古夫后,您在城中进行的所有调查,都是因为那个男人?那位未知的兽耳族?” “是这样没错。” 优昙不是看不出,自己的主人最近似乎一直在忙着寻找什么人——她隐隐约约也能够猜到对方究竟有着怎样的特征,毕竟茵黛并不是一个口风多强的角色,在得到蕾嘉许可可以提出私人请求后甚至还直接将目标人物的特征告诉了帝国军。 猫耳,白色毛发,身高接近两米的同时体态却很匀称,甚至有些偏瘦,尾巴和一般拥有猫科特征的兽耳族比毛发似乎要更多一些,身穿黑衣,武器则是一对似乎出自帝国的火枪,但这对火枪所发射的又像是基于魔法的弹丸,还下挂了早在数十年前便被帝国军淘汰掉的枪口刺刀——所有这一切若是拆开来看,其实都不是什么多有辨识度的特征,但对于茵黛而言…… “优昙。我应该没有告诉过你,我为什么会对这个当时突然帮了我一把,又突然撤退的陌生人拥有如此大兴趣的原因吧?” 开口询问时,女仆甚至在自己主人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淡淡的阴狠——虽说对于茵黛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表情,她杀人前基本都是这样一副凶狠脸。 “的确没有,主人……所以原因是?” “其一,你应该能够猜想得到……我怀疑这个家伙对我,对冥泥有所了解——这个我没对外说过,但当时见面时,那家伙对我的称呼是‘遗产继承者’,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我怀疑这个称谓背后的含义,是和泥浆有关的。” 倒塌的舞台之下并无遗骨的存在——茵黛踏上了那已然分崩离析的金属结构之上,下方被碾碎的则是一堆曾是人偶的纤维与木料。 “这一点我并不曾做出掩饰……毕竟既然蕾嘉也知道我曾经在骑士团待过,那她就肯定知道我被‘处刑’时发生的那一切,我自然没必要欲盖弥彰——但让我如此在意那男人的第二个原因,优昙,我要求你绝对对外保密。之前我没和你提过,不过不是因为我有意瞒着你……而是因为,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存在。” 她面向台下自己的仆人张开双臂——演员登场,旋即则是为下一幕演出做好准备。 “我当时只是觉得那个人的声音很耳熟……低沉,有些沙哑,最主要还是因为自从遇见你之后,我还没和什么其他的中年男性打过交道,所以印象比较清晰——尽管如此,直到刚刚的会议之前,我都没想出来究竟是在哪里曾听到过这个声音,但是……” “沙哑,低沉……等一下,主人,我好像有点印象,这不是当初在罗兰德城遇到特莉丝坦后,咱们在——” “没错。提到核心的事后我突然就反应过来了——那是咱们当时在泥浆内部……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幻觉还是实际存在的那个空间里,听到过的那个男声。” 一边肯定着自家仆人的说法,演员来到了台下——茵黛以右手指尖挑起了优昙的下巴,只是在看向女仆的双眼时,却在眼底带了三分疑惑不解。 “我此前……一直仅仅把那个声音当作是我自己的想象,因为——你也能发现的吧?那人的声音和阿尔德涅有一点点相似,只是听起来年龄更大,正是这一点会让我觉得那是幻听,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居然就真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是谁,又知道多少和我相关的事——我全都一无所知,我甚至敢肯定在击退巴兰那一晚之前,我绝对没有见过他。这家伙……” “抱歉,主人……虽然当时我也曾进入泥浆之中寻找您,但是我也一样只是听到了他的声音而已——当时那种情况下,就算除了绘司和特莉丝坦之外,罗兰德城里还有什么其他人在……咱们也不可能看得到啊,而且……” 一边回答着,优昙甚至伸手敲了敲自己的头顶——懊恼而又挫败的表现。 “抱歉主人,我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头绪,有关那个家伙……” “没事,我也想不出——既然他当初在见面时对我说过,以后还会再见面……那咱们就干脆走着瞧吧,我不认为在一个甚至能把话送进泥浆内部那种领域的家伙面前……咱们能有多少选择权就是,只是我还是感觉很庆幸。” 那是优昙第一次看到茵黛颤抖——而且不是因为恐高,而是因为在未知面前感觉到了真正的恐惧与无力。 “至少目前来看他不像是咱们的敌人……幻境之中他的发言,就好像是在说,咱们最后是被他有意带领着聚到一起的一样——至于广场外那一夜的情景就更不必说了,他直接出手帮我宰了将近十个萨巴斯的人,虽说那些小卒于我自己而言,也完全能够解决得掉就是。之所以把你叫过来,倒也不是指望你立刻就给我吐出什么有关那家伙的线索……我只是觉得你有必要知道这一点。” “是……” “毕竟,既然在他的口中我成了什么所谓的遗产继承者……那你又是什么呢,优昙?” 一边说着,魔女则是将自己的表情再一次恢复成了一如既往的那份轻佻——即便面具遮挡了她的脸,但那份刻在骨头里的傲慢毒汁还是会从那双血红色的瞳仁之中与眼光一同透射而出……哪怕魔女其实也没有骨头。 而对于现在的优昙来说,驾驭这份甘美而又糜烂的毒,俨然……已经成了一项作为仆人驾轻就熟的业务。 “我吗?恐怕会是一心一意想要和您争夺遗产的、同父异母或是同母义父的姐妹才对——一方面要讨好您,另一方面却巴不得您就这样死到地狱十八层深渊之下,好把那所有的责任都交给我来承担……没错吧,主人?在您看来……” “的确如此,你这小婊砸……我很期待未来你能真的杀死我的那一天到来——当然,是在确认这片天地之间所有的泥浆都被收拢于你我麾下之后。特莉丝坦……等到吃她的时候,记得把头留给我。明白了吗?” “没事,肠胃也是您的——我还有味觉,那地方吃着太过于腥臊了,如果您那位妹妹还拥有肠胃的话。” 再一次,蓝天之下重新充满了快活而又带着三分腐殖土味道的空气——对于此时此刻的主仆二人而言,生命就是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 她们就此手牵着手离开了暗区的废墟——死骸被她们踩在脚下,尚未安眠的逝者在魔女的靴子底被踩断了声带,而女仆的裙摆则阻隔了曾照亮这里的最后一缕光线:即便算上特莉丝坦,或许她们也会是这世上最自私的两位生者,但是…… 没办法,谁让活着的怪物也会一直活下去呢? 另一面的漆黑 ====================== “真好……真好。至少你的笑话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品得让我理解不了——” 这至少说明……你还是那个在过去曾引领我向前的你,对不对?茵黛……至少,请姑且允许我这样想吧,哪怕是为了安慰自己呢。 暗区废墟无人得见的角落之中,阿尔德涅一边小心翼翼地将刚刚被茵黛踩碎的木偶与骸骨重新掩埋到泥土与灰烬之下,同时则是露出了一个略有些释然的苦笑:耳边,那一主一仆的说笑之声已经伴随着她们的脚步一同远去,仿佛骑士长自己那永不再来的回忆与梦想一般。 ——阿尔德涅·范布隆克并不是没有想象过,如果有朝一日自己成为了她身边那个分担一切灾厄之人,那自己又会变成一个怎样的怪物:恐怖、强大而又帅气,符合每一个男孩年少轻狂时的妄想……是这样吧?可是…… 不,和她所经受的伤害……和那场处刑时其他所有人受到的伤害相比,自己的失落不值一提。过往无法挽回,但现在还在手中—— “由此,我还能与你一同期待未来。来历不明的兽耳族人,还有……应该是梦境或者幻觉?泥浆内部,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若疑惑正困扰着你,那就请给我一个机会帮你解答就好,而且。” ——说到底,自己也是一个懦夫……自己至今也没有勇气,在她向自己发起质问时能上前为自己辩护,乃至于告诉她,自己在当初她被处刑的那一天又见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但是…… “给我一点时间吧,茵黛——在确认自己真真正正足以赎罪之前,请允许我……再隐瞒一段时间吧。钢机之神在上……” 灰烬之中,骑士长从垃圾之中拾起的,是一个做工略显一点粗糙的金属十字架——阿尔德涅当然不知道的是,这曾是卡兰法娜剧场中帝国兵人偶上的配饰,而现在这舞台道具的残骸则是被他紧紧地按在了胸口之上:他仿佛在这金属之中感觉到了火焰留下的温度。 “您大地之上的子民或许已然被罪孽浸满……但如果您能够听得到,那就请回应一位独行者的祈祷吧——他尚且希望洁净自己的罪孽,也请您给他一些慈悲吧。” 终究,逝者的遗物被骑士长归还于那无人在意的废墟之下——离开暗区之时,阿尔德涅没有得见的,则是衣角之上多出的那一缕灰尘痕迹:那是与教会、与他身上的法袍格格不入的漆黑,没准却意外地很适合他本人。 有些东西或许会迟到,但肯定是不会缺席的——比如说一场突如其来的厄运,但更多时候则是那些早就被写在时间表上的东西:我的意思是,但凡被提前指定的计划,十有八九都会因各种原因产生延误,但计划终究还是会被执行的。 就比如说帝国军预定为影镜行动队提供的那座行动基地——轻量级陆上机动蒸汽护卫舰“影镜”,在比预定到达日期迟了一天半之后,终究还是有些姗姗来迟地到达了极光镇的城墙之外:虽说和茵黛之前曾见过的那艘“悚然震撼”相比,这台轻量级护卫舰与其说是“舰”,倒不如说更接近一台超重量级蒸汽战车,但若是仅仅作为一支五人小队的移动营房,那还绝对是绰绰有余的。 至于那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反而为行动队五人探索突破艾琳诺瓦城外部结界手段提供了时间与空间的延迟,则是终于由蕾嘉在护卫舰到达后,向五人说明了其中的缘由所在—— “我还能怎么形容呢?葛洛莉……她还真的是很关心你们啊。既然这艘舰上的通讯系统现在是由主教女士亲自监督安装的最新型号,那就好好利用吧——我没记错的话,这东西甚至能允许她远距离对你们带到舰内的物品进行各种魔法检测?不得不说教会的技术真是越来越发达了,可能也是因为我只懂得怎么带兵打仗,我知道该怎么运用这些东西,却不懂它们为什么有用……总之对你们的行动有用就行。” 那是副参谋长大人在将舰船乘员指挥权交给绘司时留下的话:虽说和动辄就需要几百人才能够操纵的大型舰相比,“影镜”所需的操作人员要少上很多,但仅仅依靠五个人还是没办法开动这条全长接近100米,全高8米的庞然大物——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即便除了五人小队之外,“影镜”号所有的舰组人员都只是最普通的人类而已,但他们还是就此暂且被划归到了影镜行动队的编制之下……也就此成为了自警团历史上的第一批人类成员。 绘司无意创造历史,更没什么兴趣去做什么所谓历史的见证人——说到底,她自己就是一段活生生的历史本身。相比之下,此时作为队长的她,更加关心的则是由史黛拉主导的测试得到了怎样的结果:现在的当头要务还是想办法突破那个透明的大肥皂泡,而不是为什么历史事件设立纪念日。 只不过,史黛拉则是着着实实地让这位生有鹿角的老板娘好好地轻松了一番—— “结果已经出来了,队长。测试所采用的样本是一九立方米见方,内部预留了一立方米空间的冰砖,所采用的内容物为两公斤帝国军标准炸药与一颗作为遥控引信使用的燃烧弹手雷,结果则完全符合我们最好的预期:冰块在海流的驱动下成功飘入了结界范围之内而没有受到任何阻拦,随后对内容物进行的遥控引爆也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也就是说,我们不仅完全可以依靠冰块作为掩护突入结界,而且在进入之后依旧能同这艘舰本身进行通信……很好。” 此时此刻,已经开始向海岸线边缘转移的“影镜”号舰桥之中,正坐在观察员位置上的绘司则是看着手中史黛拉递来的照片,露出了一脸有些复杂的表情:或许试验结果的确值得她精神为之一振,但打扰那座城本身或许永远也不会让老板娘觉得开心。 “是这样。目前,小队成员基本已经完成了大部分的准备工作——擅长使用雷属性魔力的骑士长已经调整好了所有的通讯设备,借助舰内设备进行转接,我们在进入结界范围之内也能够和极光镇的蕾嘉参谋长与米可分队长取得联系;优昙女士和茵黛女士则分别做好了与对方谈判和跟对方动武的准备。目前我们已经处于被封冻的海面之上,潜入所需的冰制容器已经完成了制作,目前正被架设在这艘舰上部的弩炮之上。” “要用炮把咱们射进去吗?” “是的,队长,因为结界周边几乎全部被流水包围,仅有一条完全由浮冰构筑的通路……而这条路并不足以承受‘影镜’号的重量。我们需要借助弩炮的力量跨越最后这大约不到200米的距离——而以防万一,在飞行过程中,恐怕还会需要您凭借重力操纵之术保持滞空,同时尽可能减弱进入结界后在海面上迫降时的动静。根据先行无人机侦查,我们总共有六分钟时间完成从起飞,到登陆艾琳诺瓦群岛主岛、销毁冰结舱的全过程,否则一旦我们在海面上被发现,而对方又不太友好的话,水面显然不是合适的战场。” 长长的报告结束之后,史黛拉则是如同自己还依旧身处教会骑士团中一样,恭恭敬敬地后退一步之后站出了标准的军姿——相比之下,坐着的绘司看起来就轻松随意得多了,毕竟自警团本身并不是一个军事化组织,但骑士团的纪律在教会的影响之下,没准比帝国军还要更严苛一些。 “我明白了。距离出发还有多久?” “对方的巡逻大概是以三小时为一个周期——再考虑到‘影镜’号的行进速度,距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出发窗口期是在约五小时后。这段时间您有什么安排吗?” “暂时没有了……应该。不过史黛拉,我想问一下——既然计划里,和艾琳诺瓦城达成和平接触后这座城市会被当做魔物一侧所属的都市对待,那么……” 一边说着,绘司则是再一次拿出了自己那经历过千年历练的凛冽眼神,死死地盯住了史黛拉·洛尔瓦的双眼——后者甚至差一点被老板娘吓得一哆嗦。 “队……队长?” “我相信帝国绝对不会仅仅是为了谈判本身才要求自警团和贸易联盟搞这一出的。我不强求你一定知道什么具体的东西——但是史黛拉,我想问一下。在最近……比如说,半年之内,帝国国内有没有什么其他和这片冰海本身相关的消息传出?什么消息都可以,回答我……如果真的有。” “那个……队长,的确有,不过是和军事几乎完全无关的——” “告诉我是什么,别说废话。” “是!约三个月前,十字方舟教会曾发布了一条最新的研究成果:一支钻探队伍在极光镇至北部海岸线的广阔区域地下,发现了储量极为丰富的新品种液态矿物。虽然目前教会应该还在对这种矿物进行进一步研究,但目前已经发现其中含有多种可燃物质,教会也已经开始着手探索对其进行精炼,乃至作为燃料使用的可能性。除此之外,半年之内帝国并未发布任何——” “只是这些?真没劲……舰长,‘影镜’号目前还有多少可用的煤炭?” 如同已经对史黛拉提供的信息失去了兴趣一般,绘司在转向一旁正目不转睛注视着舷窗外冰原的舰长时,甚至还故意表现得有些失落——尽管来自对方的回答,却是在老板娘心底径直点亮了一朵耀眼的灯火。 “报告队长,目前储备的煤炭还可以供本舰以最低消耗航行约一千公里……如果是全程战备、所有武器系统满功率运转的场合,约四百公里。” “——而从极光镇到海岸线之间的距离则是约280公里,倒是应该够用了。” ……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艘舰的理论最大航程,应该是接近五千公里吧?而且无论想得多乐观,与对方动武的可能性都并非为零——而一旦这艘舰进入战备状态,这点储备甚至可能都撑不到返航至极光镇! 帝国军绝对不可能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带着如此明显的隐患进行作战——这是绘司作为一名老兵深信不疑的亲身体验:而且此时此刻,这些燃料还不是在极光镇被送上来的。这说明什么?说明极光镇……作为工业都市,理应不会缺少燃料的极光镇,却没有为一艘本就燃料不足又事关重大的军舰进行补给。 他们不可能不想进行补给——说到底,现在统治着极光镇乃至整个欧罗拉省的临时总督就是蕾嘉本人:而既然如此,剩下的答案也就只有一个了。 我大概明白你们会在意这座隐者之城的原因了,帝国的家伙们——如此这般地想着,绘司则是带着一个有些得意的微笑闭上了双眼:她看到的不仅仅是对真相的猜想本身,更有一个……全新的揩油机会。 疑似天界 ================== “进行最后一次检查……呼,有点冷啊。” 半透明的冰壳之中,优昙微微抬起了头——天空之中,那轮明月虽然因为冰块的原因而有些变形,但大体还是十分清晰的:这还是自离开白叶村以来,女仆亲眼目睹的第一次满月。 而现在,被架设在“影镜”号背部巨型弩炮之上的空心冰壳炮弹之中,影镜行动队的其他四位核心成员,此刻则都在紧张而又有序地对各自负责的设备进行最后一次清点与整理——之所以是由优昙而非队长绘司进行最后的确认,则是因为女仆所负责的生活物资部分,包括食物、饮水、睡袋与茵黛执意带在身边的香菜籽和胡椒粒,现在是整个队伍之中最不重要的部分。 当然,这不是说吃饭喝水对于五人之中的那两位人类而言就不重要……只是毕竟凡事都有个比较嘛。 “所有人,汇报情况。” “我先来。史黛拉·洛尔瓦……冰雪运输舱状况,一切正常。魔力充沛。” ——最先呼应女仆的,自然是负责最关键环节的那一个:虽说在这海面上还能见到浮冰的季节,必然是不会出现什么飞到一半外部冰壳溶解的窘况,但这层由史黛拉亲自支撑的屏障,所负担的责任也绝不仅仅是帮助小队在结界面前蒙混过关……一旦遭到攻击,这就是五人面前的最后一层防御,他们自保时所依仗的碉堡。 “收到。下一个?” “阿尔德涅……通讯装置状态全绿。开始搜索来自‘影镜’的测试用信号——确认接收。” 相比较于本就擅长玩弄冰雪的史黛拉,骑士长在进行汇报时,语调则显得要温柔了一些——优昙并不清楚这是不是因为此时此刻的茵黛正被逼无奈在这狭小的空间中和他挤在了一起,没准真的是因为这一点。 “然后……” “绘司——应急重力制御准备完毕,随时可以按需发动。茵黛你这边呢?” “我随时都处于战备状态:如果他们不友好,那也就别怪我动刀子。” 和先行应答的两位相比,绘司与茵黛的责任则就要相对轻上一些了——毕竟,既然被冠以“应急”之名,那就意味着最好情况是这些手段得不到使用……但谁又能保证万事万物永远都在最好情况下呢? “了解……优昙,全补给品清点完毕。舰长?可以听得到吧……舰长?” “这里是‘影镜’号舰长,发射准备完毕。” “收到,请立刻开始发射倒计时。” 向自己脚下这艘此时此刻正停泊在距离海水最近的安全位置上,同样做好了一切准备的舰船发送出起飞前的最后一通通讯后,女仆则是转过了身——将视线投向不远处那个半透明的玻璃罩时,她同时也关掉了通讯设备的开关。 没有人责备她什么:舰长的倒计时是说给舰桥成员,而非他们五个的:最后的最后,即将踏入未知的先驱者们,所能做的也就只剩下了…… “抓稳了……!” 即便有一百万个不情愿,在弩炮将最猛烈的动能转化为速度前的最后一刻,优昙还是将自己的后背整个倚靠在了这冰雪快车最后方的冰壳之上——下一秒,宛若锻造厂中蒸汽重锤一般狂暴而又粗野的巨力,便将她整个人都如同画片一般按在了冰壳上。 那一瞬间,优昙终于明白了绘司强烈要求自己和茵黛坐在冰壳最后端的原因—— “该死的,你们太狡猾了——居然拿我们两个当坐垫!” “嘿嘿……毕竟我们不想在出师未捷之前就被挤碎了骨头嘛,优昙。” “可是绘司老板——你是觉得我们就没有骨头吗啊啊啊啊啊啊!” “好啦,优昙你别闹了……做好准备,要撞进去了!” 尽管尖叫出声时,优昙的音调或许高得足够震碎一个玻璃杯——但其实她还是能够接受绘司的说法……毕竟,她和自家主人的骨头,跟其他三人的相比确实更加可塑一些。 而就在女仆的尖叫声终究归于寂静那一刻,半透明的幽蓝色结界也就此在五人面前,展露出了表面上那繁复而又瑰丽的纹路:那是魔力运行的路径,只是还没等五人之中的任何一个对此作出任何反应…… ——那道结界就此干脆利落地退行到了这节冰雪车厢的后方,仿若那炮打不穿的光墙根本就不存在一般:零点一秒的寂静,旋即爆发于冰壳内部的则是汇聚成一路的五个欢呼声。 “——成功了!确认穿过艾琳诺瓦外层结界……准备迫降!” 开口的同时,绘司便将双手一并扶到了自己头戴着的那两支金属鹿角上——她能感觉得到,自己体内的魔力正在经由原本生在自己头顶的鹿角进入这金属角冠之中,旋即扩散成为与重力相逆的力量:那一瞬,五人小队之中的每一个成员都能感觉到的,则是下落速度立竿见影的减缓。 旋即,冰壳与水面彼此相触——那一瞬间,海面上甚至连一点点水花都没有溅起,仅仅是多了一道宛若落叶入水一般轻柔的涟漪。 “确认着水……!小家伙们,做好最坏的准备——前方已经能看到艾琳诺瓦海岸线了,我们只有六分钟时间:就算开打,也给我先踩上冰面再说!” “收到!” 四人一同对绘司做出了回应——同一瞬间,那冰雪凝结而成的快船也就此在优昙的一击之下迸裂开来,碎冰旋即在史黛拉与绘司的协同操作之下,于半空中凝结成为一张自然前凹的硬质阻风板,而旋即吹拂而起、推动着船只在水面上继续向前的,自然便是由茵黛引导的无缘之风,对行进本身帮不上忙的阿尔德涅则是一门心思扑到了船舱舱底的电台面前,开始搜索来自“影镜”号的无线讯号。 “已经和后方舰船取得了联络……等一下?这是——” “没事吧,阿尔?” “应该没事,优昙……我只是检测到了另外一个雷波信号源而已。虽说从波形来看肯定是来源于帝国军没错,但是——” 眼看着此时此刻,在作为通讯设备显示装置的魔法水晶之中,除了代表“影镜”号的标记之外,所显示出的那另一个跳动着的光点,骑士长的双眼之中也就此露出了一丝疑惑——只是,还没等他继续深究,绘司那充满紧张感的声音便径直打断了他所有的思路,听起来甚至显得有些粗暴。 “十有八九是无人机飞行队吧……做好准备,马上就要靠岸了——” 无人机?蕾嘉长官的监视役吗——等等,帝国不是还没开发出能够在夜间正常进行侦察活动的无人机吗?!那这到底是……! 呼应着绘司的猜想,骑士长也跟随着老板娘的视线转过了自己的头——他本想要重新拾起自己被一度打断的疑惑,然而旋即出现在他面前……出现在五人小队面前的景象,却是以更加彻底的方式,将他脑海之中所有能够延迟处理的疑问,全都压回到了思绪深处。 “我的天,这——” 那一刻,呈现在五人面前的绝不仅仅是一座岛屿而已——或许是因为这岛礁本身便并不算大,当距离被进一步拉近时,优昙则是与发出了那一声惊呼的骑士长一同看到,排列得密密麻麻的建筑几乎占满了岛屿之上的每一寸土地。 而那些建筑本身——那些在看惯了帝国式风格的优昙眼中,甚至难以被成为是“建筑”的结构,就仿佛如同从完整成块的某种材料之中被雕琢而出的无缝结构一般,有着近似于某种生物甲壳一般光滑、温润的质感与充满曲线美感的水滴状外形: 无论怎么看,优昙都很难将这些建筑与常识之中的“人造物”联系到一起:那就好像是无数巨大而又优雅的乳白色贝壳,没有被浸没在海水中,而是恰好生长在了这些常年冰雪皑皑的岛屿之上,又恰好被这里的居民当成了栖身之地一般。 尽管如此,这座充满生命之美的城市之中,却是干净、纯洁得连一点污渍都看不到,更不用说那些在优昙读过的志怪小说中,经常出现在所谓“活着的都市”中的肉块、血痕与骨骼碎片了——或许在这些优美的外壳之下依旧会有鲜血流淌,但至少从外表来看,这里没有一丝一毫血腥与邪恶的存在。 就连那些徘徊在建筑之间的居民也是如此。 即便冰船与那城市之间尚且还有些距离,优昙也依旧能够依稀看到,他们每一个人都有着亚麻色的中长发,而在发梢的末端,发丝甚至还汇聚成了淡金色的羽毛:点点流光平等地洒落在每一位居民的肩头,平等地温暖每一个人,又平等地为四周的所有同伴带来光明——在这温和的光芒之中,优昙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里的每一位居民身上都一般无二地披着如同外界睡袍一般宽松的布质长袍,简约却又不失一分朴素的优雅。 没有人闲谈,更没有人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满,乃至于更加微小的负面情绪——他们坐在街道之间的台阶上,倚靠在那无数外户不闭的建筑墙角下,手中捧着的则尽是装帧典雅的厚重书卷:他们阅读,他们彼此交流,仿若不知疲倦,仿若不忧饥馑。 ——空气之中,仅有的喧闹是不知来自何处的秒针滴答声:或许在这里,在艾琳诺瓦,这便是时间正在流逝的唯一证明。 “……而想要打破这份宁静的人,就是你们吗。” 或许是因为所见之景过于令人惊诧——直到冰船靠岸之前,影镜行动队一行五人几乎都没有再有任何动静:然而,当优昙第一个踏上冰面上那通往城市中央的道路时,女仆终于将注意力从远方那如同天界一般宁静祥和的街市,收回到了眼前这荒凉寒冷的冰原之上。 ——而她所得见的是影。一边冰冷地嘲笑着这拜访天界的不速之客们,一边将其团团包围的……如蛇一般游走在冰雪之间的,活着的影。 光之庭院的影之护卫 ============================ “……被发现了吗?” “可你们期待的不就是被我们发现吗?访客们……姑且,还请允许我称呼你们为访客,但如果你们妄图在这神圣的都市中胡作非为——” 显然,对方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排外者——当优昙试图将自己替换到这位看守者所处的位置上时,她便发觉自己可能会作出的第一反应同样也会是行使武力:但对方却是不仅仅没有这么莽撞,而且还…… “——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们,访客。你们之前在外侧对结界的所作所为我们全都知晓……而你们能出现在这里,同样也在我的预料之中。作为一名护卫,我姑且判定你们对这座城市没有显而易见的恶意,但我希望你们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声音是从影中传出的——略显稚嫩,却不失一分威严的中性语音,甚至没能让五人行动队之中的任何一人,判断出其究竟是来自一位男性还是女性:即便是在开口之人从阴影中显露出自己的身姿之后,这一状况也依旧未能得到解决。 “你们……全都知道了?试验也好,侦查也好——” “你们没有对自己的行动做任何隐瞒,正如我们同样不曾隐藏自己的存在——而你们针对结界做出的攻击与侦查,显然也还不足以让我们直接将你们判定为侵略者……否则其一,你们应该会拿出更加有力的手段而非停止无效的攻击;其二,你们在发现结界的漏洞后应该派遣规模更大的侵略军,而非一支甚至不足以进行有效间谍活动的袖珍小队。所以现在……我的名字是莫顿·依科特,艾琳诺瓦城护卫队队长……访客,请向我告知你们的来意。” 光芒自阴影之底迸裂而出——当那与城中居民一样,同样生有一头羽状金发、身披古朴长袍的少年从遍布五人四周的影中站立而起时,这月下的冰面之上顿时便被铺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光,就和远方那些状若贝壳的建筑群一般无二:自然,本是少年藏身之处的影便也一同在这光芒之中烟消云散。 有些类似于远处那些宛若某种生命一般的建筑,少年的肤色同样是如陶瓷釉质一般温润的洁白,而他的双眸则是鲜红色的——意外的和茵黛那双饱经泥浆摧残的红眼有些类似,只是眼神要更加超然,也更加平淡。虽然少年的面容就和他的声音一样,充满中性的温柔美感,但那身并没有遮盖住整个上半身的长袍,则毫无保留地展示出了少年胸肌充满男性气息的分明轮廓。 “……该怎么描述呢?莫顿先生,您对我方的推断基本是完全正确的,但如果这里的确是叫做艾琳诺瓦——那么,请问我是否可以与这座城市的建立者,艾琳诺·柏夫女士相见一面?我的名字是绘司:在千年之前,我曾是她的贴身护卫,这双头角应该可以证明我的身份。那时她的眷族曾被整个世界所流放……但现在,我希望能将外部世界的善意与沟通请求传达于她。” 自然,与对方沟通的第一人选只可能是曾见过艾琳诺本人的绘司——只是,当摘下头冠的老板娘主动上前一步时,自称为莫顿的金发少年则是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虽然没有恶意,但也绝不是“单纯”一词所能够形容的。 “绘司,是曾在书中被记载过的名字。” “什么……?” 那一瞬,老板娘的双眼有些好奇地张到了最大:而在同一时刻,少年则是在她的面前张开了左臂,口中吟诵起的则是自不知何时流传至今的古老歌谣—— 背叛者燃尽母之葳蕤,异乡者僭越我等恩惠。 她拒绝远走高飞。 怒火如泪,怨恨似灰,嗟叹却不改悔。 于她眼光之下摧毁,是那无耻者的堡垒。 其名为绘司——怨怒之鬼,无惧无畏。 其名为绘司——怨怒之鬼,无惧无畏。 不忘怨恨,便落入鲜血与黑水。 不惧战火,便畅饮憎恨与死灰。 其名为绘司——盲目之鬼,无心无泪。 其名为绘司——盲目之鬼,无心无泪。 于她指尖之下崩溃,是那敌对者的门楣。 怒火如泪,嗟叹似灰,嗟叹却不改悔。 她拒绝远走高飞: 背叛者燃尽母之葳蕤,异乡者僭越我等恩惠。 显然,影镜行动队的每一位成员都能够听得出,这是在陈述当年绘司脱离艾琳诺的麾下,转而投身于战火硝烟之中的选择——只是在绘司眼前,这吟诵者却是面带淡淡的微笑,将最后一个音节吐露于空气之中:即便在这首歌谣之中,老板娘的名字显然已经和某些相当负面的东西被联系到了一起也是一样。 “嘛,就是这样——虽然在我们的历史之中,你一直是被当做一位可怖的复仇者,但我姑且愿意相信,你不会怨恨这座艾琳诺大人留下的城市本身:只是,恐怕我没有办法满足你的请求倒是真的。” “我的请求……你是说,艾琳诺大人她——” “她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现在居住在这里的,是继承了最古之魔女艾琳诺·柏夫之意志的我等羽生一族——超越魔物与人类之间隔阂的我们,依照艾琳诺大人的遗志为自己取了新的名,而我们相信她依旧在守望着这里。只不过,无论你们是什么人……” 一边说着,莫顿将张开的左臂收拢至胸前,旋即以一个足够优雅的姿态,顺势弯下身子对着五人行了一礼:古朴而又略显一丝拘谨。 “这座城本是为躲避战火而生的避难所,自然更不会,也不应该向五个不曾对此亮出刀枪的外来者主动发起战争——无关你们的动机,即便你们是必须要被驱逐的阴谋者,我们也需要在走到那一步之前做到足够有礼……所以,请随我前来吧。在发现有来历不明之人叩打城门后,魔女议会便命令我们护卫队全权处理此事,而既然现在你们真的成功进入了这里,那就请先服从我们的安排。你们将会有时间与机会陈述自己的来历,而议会将根据你们的陈述做进一步的判断。但在那之前……” “我们愿意服从安排,莫顿先生——不过,既然你已经认可了我们作为访客的身份,那希望你能保证我们在城中的生命安全。” “这是当然的,绘司女士:实际上,如果你们外界人没有像现在这样直接派出使节,而仅仅是向我们表现出会谈请求,那现在恐怕会是你在外界接见我。” “是么……?” 这一次,当绘司做出回答时,语调之中都带了三分掩盖不住的惊奇——确切的说,没准会是难以置信:虽说由于消息的闭塞,就算千年以来艾琳诺瓦城真的会和自警团、贸易联盟或是帝国政府之外的其他某些“民间势力”有所联络,但对于一座在刻板印象之中一直死死关闭着城门的都市而言,主动开放这种事…… “是的。实际上,我们也有我们自己的问题……或许与你们并不直接相关,但和外界确实有关的问题。” “和外界有关?可以说给我们听听吗?” “无妨,因为这本来也是魔女议会决定暂且对你们保持友好态度的原因之一。如你所见,艾琳诺瓦城一直以来,都一直奉行着避免与外界产生任何接触的规矩——但事实则是,规矩总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而产生锈蚀与动摇。” “你是说……有城中人偷偷主动接触外界?啊对了,我的名字是优昙,我身边这位是茵黛,我们两个与绘司老板都是魔物,代表外界魔物们组建而成的自警团——至于队伍最后那两位则分别是史黛拉·洛尔瓦与阿尔德涅·范布隆克,他们都是人类骑士,代表人类帝国贝瑞莱特。自警团和帝国政府分别是战争结束后魔物与人类双方各自的……统一管理机构,嗯,统一管理机构。在外界,原本因那场战争而彼此敌视的自警团与帝国,正在考虑借助谈判放弃对立与仇恨,但为此我们需要先确认所有离群者会对此作何反应,因此使团才来到了这里,意图与艾琳诺瓦建立正式的外交关系。” 这一次,接下话茬的则是绘司身后的女仆——她顺便还帮助老板娘补上了之前一直被遗漏的队伍成员介绍:毕竟女仆自己也能够看得出来,向本就是因逃避人类魔物全面战争而成立的这座城市传达出“人类与魔物已经重新站到一起”这一点,没准会有很高的重要性……更何况,抢在对方的询问之先亮出自己的来意,很多情况下也是一种在谈判桌上争取主动的手段。 “你猜的没错,优昙小姐……同时也感谢你对我做的介绍。不过如果你没有欺骗我,那事情恐怕会比我们想的更有意思一些。” “诶……?” “我们的,艾琳诺瓦的敌人……恐怕,会比魔女议会预想的还要更复杂,不过也更弱小——毕竟,我也曾在历史书上听闻过贝瑞莱特帝国的名号,而现在帝国骑士出现在这里,至少就说明帝国姑且对这里并没有太多敌意。对不对?” 一边说着,莫顿将目光投向了走在队伍最后方的两位人类骑士——史黛拉以短暂而又沉默的点头作出了回应,而阿尔德涅则更是有些轻佻地开了口。 “没错,莫顿先生——但请不要继续念诗了,应该没问题吧……正事,正事。” “这个没问题。如果你们希望我使用更简洁的交流方式——我接受。请吧,五位:更具体的,请允许我将你们安置妥当之后再详细解说。现在的话……” 不知不觉,一行六人便已然来到了那宛若艺术品一般的街市之前——莫顿就此在通往岛屿更深处的台阶下转过了身,旋即则是再次向五人小队行了一礼,以示邀请:那姿态自信而又不失从容,正如这座自我封闭却从不自我隐藏的城市本身一般。 “欢迎来到艾琳诺瓦,遗世独立的乐园——世上最纯粹的孤岛。” 世上最大的图书馆 ========================== 诚然,优昙并非是一个多么见多识广的人——生而为人,流落于逃难之路上的她不曾得见帝国那不容贫穷入内的城;而重获新生后,她所得见的魔物世界,恐怕依旧也仅能被算作是冰山一角:至少她还没去过除克劳迪亚之外魔物另一座规模最大的城,也就是贸易联盟的大本营,商业都市科普斯。 ——恐怕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才会是影镜小队一行五人之中,在进入艾琳诺瓦后反应最小的那一个:于她而言,这座城或许仅仅是又一个全新的奇观而已,但对于余下那四位见多识广的使者来说……这座城所呈现出的东西,远比“城市”一个词所能概括的内涵更为深刻。 原因也很简单——用绘司的话来说。 “恕我直言,莫顿先生……我已经活了九百多年,走遍了外界几乎所有的魔物都市,也对绝大多数的帝国城市有所耳闻眼见,但艾琳诺瓦——如果用外界的标准来看,我想她很难被归类为一座‘城市’……不,不能简单地这么说。” “您指的是?” “进入城门后,呈现在我眼前的所有建筑皆为书架……出现在我视野中的每个人均是读者。我看到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阅读,交流,也看到他们偶然因一些观点冲突爆发激烈但友善的讨论——这里不是城市,而是一座几乎不存在任何纷争的图书馆都市,在我看来……但是。” “但是?” 在莫顿的引领之下,影镜小队一行就此穿过了一座建立在山腰上的小型广场:看起来,这块平地应该是直接开凿在原本的山崖之中,而在那些外露出的垂直岩壁内部,也都和众人之前所见的那些壳状建筑内部一样,以最紧凑的方式塞满了尽可能多的书籍——类似的壳状建筑,几乎在这座岛上密密麻麻地构筑起了一座由知识填充而成的森林。 至于书本上的内容——拜书脊上以魔物字体所书写的书名所赐,影镜小队的五个人基本都没有遇到什么阅读障碍:而从书名来看,这些读本所涵盖的内容几乎包含了五人所能够想象到的一切: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地摊小说……无所不有,无所不包。 “但是莫顿先生,我有点不明白……一路走上来我甚至没有看到任何人在吃东西或者喝水,也没有见到任何一家餐厅或是商店——可以告诉我吗,你们和这座城市,到底……都是怎样生活的?这未免有些……” “过于虚幻?或许在你们这些外界人看来的确如此。仅凭我们在这里能够读到的信息来看,外界人普遍沉迷于毫无意义的观念与立场之争……无法想象一座城中不存在任何纷争,是完全能够预料到的情形。” 即便莫顿在开口时,语调中并没有一丝一毫可被称作是“傲慢”的东西——但就在那一刻,影镜小队的五位“外界人”还是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史黛拉的反应是最激烈的,她甚至已经在莫顿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将手放到了背在背后的法杖上……万幸的是,优昙与阿尔德涅同时从两侧拦下了她,而在那一瞬间从绘司口中说出的话,则更是直接为外界人们扳回了一城。 “是么?姑且不论其他人……至少现在,我们五个同样跨越了种族之间的隔阂结成了一支协调一致的队伍站在你的面前——而且莫顿先生。您自己可也承认了,这座城内现在存在一些反抗陈规的反作用力。如果一切真都如您所说……这座城内不存在纷争,那这些反作用力又是什么?” “城市协调一致的合唱之中,致命且必须被铲除的杂音。” 在绘司的质疑面前,莫顿的回答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只是在那一瞬,老板娘却是显而易见的,在那张略显柔嫩的少年面孔上看到了一丝淡淡的迟疑,而还没等她继续追问下去,护卫队长却是抢先一步接下了自己的话头……仿佛他也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些不妥一般。 “……嘛,至少这是魔女议会在经过讨论与投票之后,针对这部分反对者所确认的定义。” “得到全票通过的定义吗?” 这一次,略带一丝嘲讽的反问则是来自玩弄泥浆与生命的魔女——她向着莫顿眯起了自己的红眼,而少年却是背对着她低下了头,仿佛那双同他自己有些相似的双眸之中,会有什么刺痛了他一般。 就连他的脚步也就此停在了这片略显狭小的广场之上——更多与他一样身穿长袍,在淡金色发尖处生着羽毛的居民只是自这小小的外来人群身边掠过,没有将一丝一毫的注意力从手中的书本中转移到这在此地几乎扎眼到过分的行伍之中。 和莫顿……和茵黛一样,他们全部都有着深邃的红色瞳仁。 许久的沉默与静滞——没有人催促莫顿,而当他终于再度开口时,影镜队的五人却分明在他脑后的发丝之上,看到了一抹不同于城中流光的色彩。 “并不是……而且我当时投了反对票。各位,先继续随我前进吧——我先把你们安顿在护卫队总部,然后恐怕你们会需要向整个魔女议会作出陈述。” 再度开口的同时,莫顿回过了头——隔着远方海面上那透明的墙,他看到海平面下涌起了淡淡的红光:太阳就要出来了,夜晚将尽,而阅读则从未停止过。 “但在那之前,我希望向魔女议会申请一份允许我们在城中自由活动的许可……我们需要进一步了解这座城市,代表整个外部世界。” “我会替你们转达。” 眼看着眼光之中莫顿那淡金色的发丝被朝霞抹上了一层淡淡的橙色,绘司的嘴角也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进入这座城市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她仿佛看到了日光之下,这座城会有多么金碧辉煌——但更加让她好奇的,则是日光照耀不到的那些地方。 而在绘司身后,茵黛深深地皱起了自己的眉——即便依旧戴着面具,魔女还是以手隔着面具遮住了自己的口鼻,仿佛嗅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那一瞬间,女仆注意到了自己主人的异状,正欲上前询问时,却是同样在空气之中嗅到了一丝别样的……香气。 虽说一行五人此刻是被安置在了艾琳诺瓦护卫队的总部,但莫顿给予影镜小队的待遇显然还是“访客”应得的:至少他没有把五人丢进总部地下的牢房,而是在居住区中为小队挑选了一间略显拥挤的六人间宿舍。 很抱歉,艾琳诺瓦城不推崇任何形式的物质或官能享受,即便是魔女议会成员也一样会在集体宿舍下榻——这是莫顿在绘司就这间甚至只有六张床与一只大衣柜,连张桌子都没有的宿舍表示疑问时做出的回复:由此,绘司便也没有再多问下去。 反正,挤一点总比没得地方住要好……就算对方甚至没有想到于外界人而言,男性与女性有分开住宿的需要——哪怕影镜小队之中只有阿尔德涅这唯一一个男人。 只不过,当五人终于算是暂且安顿下来、准备先至少是初步规划一下后续的行动安排时,再一次被摆到绘司面前的……依旧还是问题,只不过这一次提出问题的人却不是莫顿,而是老板娘自己的养女。 “你是说,茵黛……你打算带着优昙,和史黛拉以及阿尔德涅——交换一下职责?” “是的。我希望在接下来的行动中,可以由我和优昙来负责对这座城市本身进行自由调查,而由史黛拉与阿尔德涅来替代我们出席接下来的所有谈判场合。” 饶是绘司已经和茵黛相识相知了八年,也早已习惯了魔女的率性而为,但她却极少见过茵黛会在接受了某些安排后临场变卦——魔女的优点是重视承诺,缺点是过于重视承诺,这一点绘司早有体会:只是现在,这个一脸严肃地向自己要求调整职务的人,却也是魔女没有错。 而且——她身旁的优昙不仅仅是在支持她的决定,从女仆已经开始变红的双眼之中,绘司甚至能够读出一丝恳求:就请您务必接纳主人的要求吧! “嘛,倒不是不可以,不过茵黛……” “我能理解你的疑惑,绘司……你是希望我做出解释对不对?” “是的。” 魔女的视线中,绘司在作出回答的同时轻轻点了点头——显然,老板娘十有八九应该是还没从这座城市本身给她带来的震动之中苏醒过来:艾琳诺已死的事实也好,自己被认定为叛逃者这一点也好,恐怕于她而言都是意料之中但却依旧不好接受的东西吧? 那如果在此基础上……再把自己打算说的那些都告诉她,这样是不是—— “那……那我就先把我目前能肯定的说出来吧。实不相瞒,绘司……我有个猜想,但从我个人角度出发,我也不希望这个猜想成真——所以首先我不打算在能够明确证明其真伪时向你公开,毕竟……” 一边说着,茵黛甚至是有些窘迫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发——显然,相比较于礼貌用语没准会更喜欢骂街的魔女现在正在组织语言……不会刺激到绘司的语言。 “我能看得出来。你其实至少是不愿意看到这座城打破目前这副圣洁无瑕的模样……但你该不会真的觉得这里就像看起来那么简单吧?反对者也罢,偷偷接触此地的外来者也罢,他们——” “直接说你想说的!别给我磨叽!我是不愿看到乐园崩溃——但前提是,这里的确是值得我这么想的乐园没有错!我当然能感觉到这里有什么不对……你是觉得我会比你更迟钝吗?” “——不,当然不是。” ……好吧,适得其反——终究,魔女还是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连带着她身后的优昙也跟着叹了口气:主人啊,我的主人啊……有些事本就是越抹越黑啊! “不过绘司——暂且不论是什么会让你感觉这里不对:我想先告诉你,这里让我感觉不对劲的地方究竟是什么:看着我的眼睛。除了我和优昙……以及特莉丝坦,你还在哪里见到过红色的瞳仁?” “我不记得我在其他什么人脸上见到过红眼——怎么?” “我也不记得——确切来说,我记得我没见过。可是你推开门去看看这里……看看这座城啊。” 那一瞬,茵黛甚至是带着三分戏谑做出了回答——魔女对着绘司有些玩世不恭地张开了手臂,而老板娘与她身后的两位帝国骑士,却是在同一瞬间感觉背后猛地一凉:她们都知道魔女、女仆与特莉丝坦之间的共通之处,除了红眼之外……还有什么。 海螺大城一动不动 ========================== 或许是因为莫顿本人就是魔女议会的一员,抑或是因为艾琳诺瓦城依旧没有注意到“让茵黛在这里自由活动”背后有多大潜在的危险,总之为影镜行动队一行准备的自由活动许可来得可说是相当的快:太阳将要升起时,一行五人才刚刚在防卫队落下了脚;而当茵黛与优昙拿到那块看上去就像是贝壳雕琢而成的自由通行腰牌时,海平面上也仅仅是升起了半轮旭日而已。 ——也所以,对于此前从未来到过海滨的优昙而言,即便仅仅是冰海之中这一轮或许不够温暖,但却足够明艳的朝阳,也算得上是值回了进入这里的所有努力:当然,若是再考虑到这座图书馆城中那微妙却又让女仆感觉有些亲切的违和感,这旭日至多其实也只是让她的心情稍加好转了一点点而已。 毕竟,有些东西是越多想越会让人感觉害怕的——就比如说这里所有的居民,或者用莫顿的话说,“整个羽生一族都与生俱来有着红色双眼”这一事实背后的原因。 优昙当然可以安慰自己说,某个此前未知的种族恰巧有着红眼作为特征——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皮肤本就苍白的羽生一族,因为缺少色素而导致眼眸呈现血液的红色,似乎也很合理,但…… “很微妙的相近……却又有所不同,根本性的不同——如果拿这里的居民和特莉丝坦相比的话,感觉就像是,就像是……” 当主人单独拖着自己来到城外某个无人瞩目,却能够看得到朝阳的角落中时,本就没多少魔法知识的女仆,在试图描述那必然是基于魔力感知到的违和感时,终究还是失语了——只是,她眼前的魔女却也并没有着重纠结这一点就是。 “就像本质完全相反的东西在用完全一致的方式运行着,甚至还得出了十分类似的结果——” “是这样!闻起来就好像是……凝结着光芒的冥泥构成了他们的身体一样——但这怎么可能?!” 当那自己正意欲极力逃避的猜想终于被亲口说出时,女仆甚至在那一瞬,在背后感觉到了一股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一般刺骨的凉意——虽说这里目前为止看上去还是那么的人畜无害,但如果真的是这样…… “的确不可能……就算仅仅是蕴含光属性魔力这一点,也足以证明羽生一族和你我使用的冥泥没有关系——但问题在于他们到底是什么。说到底,即便是我……也只是感觉到他们和泥浆在魔力属性的构成上有相似之处而已,除了光与暗的差异。我甚至完全敢说如果把冥泥之中所有的暗属性魔力都换算成光属性,那最终得到的就是构成羽生一族身躯的东西……但这种实验根本没法进行。” “是……改变物质内部魔力的组成,这应该是——” “已经是非常高深的炼金术手法了……这本质上就和点石成金没什么区别,改变物质内部的魔力组成本质上就是凭空改变物质本身。这种操作要是简单得和搭积木一样,恐怕帝国和魔物的文明都早就不是现在这样了——更何况,炼金术是针对物质使用的术,但冥泥……可不仅仅是物质啊。” 由此,魔女也只得在自己的仆人面前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优昙并没有趁茵黛这短暂的沉默开口抢先说些什么,她知道自己尚不具备足以在魔法领域中提出什么实质性建议的知识,而茵黛也没有让她等得过于漫长。 “总之,我们先单纯完成史黛拉和阿尔德涅本就该做的那些侦察任务就好——了解这座城市外表之下的真实面孔。考虑到莫顿也提到这里有反对者的存在……我想咱们应该试着和这帮家伙至少是接触一下。只不过在执行这一点的同时……优昙。” “主人……您是打算要找机会绑一个本地人来解剖研究一下?” “……谢谢你富有创意的提议,但我可不是来这里学习怎么治疗黑死病的。听着,考虑到作为使节的身份所限,咱们不可能做得这么过分——但如果仅仅是‘无意间’从某个路过的当地人脚边捡到了……比如说一根对方恰好脱落下来的羽毛呢?当然如果能有机会拿到更多那自然是更好,不过……” “我明白了,我会想办法为您带来一颗完整的羽生族人头颅。” “你够了!给我收敛!” ——那一瞬间茵黛甚至想一拳把优昙的头直接锤进胸腔,但最终魔女还是没有那么做:她不想看到女仆的胸比自己的还大,哪怕是被一颗头撑大的。 若是换做其他城市,那么对于一个探索者而言,收集情报的最佳起点或许不是一间喧闹嘈杂的酒馆,就是一处人声鼎沸的市集——实际上,优昙与茵黛在探索极光镇时就是这么做的:当时的优昙选择了市集作为起点,而随后主仆二人便被葛洛莉带到了酒吧街。 只是,这一条经验显然并不适用于艾琳诺瓦——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商业。虽说这里并不是没有传统意义上的“人员密集场所”,但对于魔女主仆二人而言…… “……在阅览室找人搜集信息对我来说还真是头一遭——话说这里能开口聊天吗?好像不能吧……优昙?听得到吗?” “能,主人——但我觉得咱们周围的人不可能接受这种交流方式。” 即便耳边仅有书页翻动时哗啦哗啦的细微声响,但在女仆心底,茵黛的声音依旧清晰而又真切:本质上,优昙依旧是由茵黛所创造的冥泥傀儡,魔女也依旧保留着那条能允许她借由心念直接操纵女仆的渠道——只是此刻这条渠道却被当做了二人专属的通话手段。 考虑到在阅览室中高声喧哗会是一件极其不道德的事——尤其是在自己一行还不是这里的常住居民的前提下。茵黛并不担心艾琳诺瓦的居民会不会都是排外者,但这里过多的未知因素足以促使魔女更谨小慎微一些……更何况绘司也肯定不想看到自己搞出任何意外。 “简直就是大海捞针……而且这大海就连点潮汐都没有。真难办——” “主人,息怒啊……息怒。您的焦躁情绪都传到我这边来了!” 一边尽力压抑着心底那不属于她自己的感情,优昙甚至差一点就真的叹息出了声——这也是之前茵黛很少会用这种手段进行交流的原因所在,魔女并不是很希望把自己的心情就这样共享给优昙,无论是出于维护隐私的需要,还是对优昙能否承受这一切的担忧。 此时此刻,就和四周绝绝大多数的羽生族人一样,优昙也一样自一旁的书架之中随手挑了一本书籍,就这样坐在了诸多白袍金发之人中间——哪怕她随便挑出来的这本书本身其实并不对女仆自己的胃口。 “《在潜意识之海中跳跃的鲸鱼梦不到一座概念中的冰山》……这到底什么东西啊。” 即便是以压到最低的声调就此轻叹出声,女仆也依旧能够在四周感觉到几缕迟疑的视线 ——那并不是对于外界人的担忧或是好奇,而是更加纯粹的疑惑:不知道为什么,优昙甚至会觉得四周的所有人都认为刚刚的自己做出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事,哪怕…… “很抱歉,异乡的小姐……最近艾琳诺瓦城赐予我们的知识,恐怕都是有点难以理解的类型。” “诶……?” 循着那同样被压低的声调抬起头时,优昙则是看到一位女性的羽生族人已然站在了自己的面前:尽管她作为女性没有像莫顿一样袒露半边胸膛,有一点点收身的长袍还显出了她那足以彰显出性别特征的身材曲线,但她的发型却是与莫顿别无二致的中性短发……就和周围的所有人都一样。 “昨晚我就看到过您一次了……我看到五位踏上这片土地的异乡人在我的朋友,莫顿·依科特的带领下,成了这座城市自建立以来的第一批外界访客,而我也曾目睹此前外界意图穿过封闭护墙的尝试,更对你们踏上此地的用意有所耳闻。对了,不知道莫顿有没有向你们提到过,这座城内其实……也有些人对魔女议会颇有微词?” 显然对方是有备而来的——当面前这女人一边眯起那双红眼,一边对自己开口讲话时,优昙甚至会觉得若不是在这里相遇,那她没准会直接出现在自己一行人在防卫队的驻留地。 “他确实提过——所以?顺便一提,我的名字是优昙,隶属于外界使团影镜行动队,奉命前来了解这座封闭已久的城市,同时根据情况,为在这里和外界之间架起沟通渠道而努力。” “沟通?那么出使者优昙……我可否向您发问,外界意图与怎样的艾琳诺瓦沟通?是一座沉浸在自我封闭中的图书馆,还是更倾向于另一种更加开放的姿态?” 凭直觉优昙都能确定的是,这个问题不能随便回答——此时的她甚至为这女人的出现感觉到了一阵后怕:恰好在昨天看到,所以今天就找过来了,这也算是理由吗?未免有点太假了吧……但除此之外,似乎又不太可能有其他理由更加合理,所以说…… “艾琳诺瓦应有怎样的姿态,决定权不可能在我们外来人的手上。你们有议会,有数量庞大的居民……每一个羽生族人都会比我们五个更有权决定这一点。” “您说的对极了——每一个,而不是个别。我还没有告诉您我的名字吧?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优海·依科特,与莫顿·依科特同为魔女议会成员。请问出使者优昙,你是否愿意驾临我的书房与我一叙?仅凭双眼的话,这座城市可是有太多您看不到的东西。” 做出应答的同时,优海笑眯眯地对着优昙伸出了手——只是那一刻,却让女仆感觉如临大敌——不是吧,又一个议员? 莫顿职责所限就算了,现在居然……虽说目前来看她应该是和莫顿持同等立场,甚至可能会比莫顿更开放一些,但——冷静,优昙……冷静!对方至少不是特莉丝坦……先随便找个什么话题扯开,然后调整好状态再继续推进交涉! “那个……抱歉,优海议员,我可能要先请示一下我的主人——对了!还有一个小问题不知当不当问……” “您请讲,但说无妨?” “那好……您的姓氏,依科特……您是莫顿先生的姐妹吗?还是说……” “否,出使者优昙……这座城市中活着的与曾活着的所有人都姓依科特,除了我们伟大的守护者,艾琳诺·柏夫。” 向未来退行 ==================== 虽说优海的邀请是面向优昙的,但当女仆提出要拉上茵黛一起参与讨论时,议员女士显然也没有任何表示反对的意思:就算女仆并没有明确解释过茵黛和自己的关系,但想来即便仅仅是“同为影镜行动队成员”这一点,也足以让对方接受这一条提议了。 毕竟,若是换做优昙自己站在优海的位置上,她也不会预先设想一支完整的使团内部会有什么严重分歧——就算此时此刻的影镜确实是一支由人类与魔物混编而成的队伍,但魔女与女仆毕竟……还都是一样地站在魔物这一侧。 由此,魔女与女仆便在一同在优海的带领之下,走上了去往岛礁更高处的阶梯——朝阳之下,周边的整片海域就此尽收二人眼底,但除了外围那滴水不漏的防御结界之外,更能引起女仆兴趣的,也就是与这座主岛比邻而居的那另一座稍小一些的岛屿了。 艾琳诺瓦城是构筑在一大一小共计两座岛屿之上——这是进入这座城市前,帝国侦察队从结界之外观测到的结果,但直到现在,优昙才亲眼发现,这条结论似乎有一点点不够准确:说艾琳诺瓦城构筑在现在二人脚下这座大岛上是完全没有任何问题的,但那座小岛…… “好荒凉啊……或者该说是自然?” 放眼望去,不远处那另一座孤零零的小岛之上,女仆目所能见之物仅有砾石与杂草而已——说到底,这里依旧还是海洋常年封冻之地,优昙自己不觉得多冷并不代表植被也会如此。只是…… “抱歉,优海女士……我可以问一下吗,那座孤岛没有被开发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在?如果按照外界的标准来看,艾琳诺瓦城真的已经很拥挤了,还是在没有任何商业、娱乐设施,整座城都为阅读与居住服务的前提下……” ——作为外界人,优昙实在是无法想象,这里的居民会在本就土地紧张的前提下,毫无理由地闲置一整座岛屿不管,哪怕这座岛屿看上去确实也是小了些,至多只有艾琳诺瓦城本身四分之一的大小:只是随后,优海给出的回应却是让女仆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魔女也跟着瞪大了双眼。 “啊呀……那座岛是我们的圣地,守护者艾琳诺·柏夫长眠之处。” “是这样么……我明白了。” 一边以低声沉吟掩盖掉所有的疑惑,女仆却是在同一时刻将更加冰冷的目光直接牢牢锁死在了那座岛礁的最高点——就连她身边的魔女也是一样。 说到底,这里依旧还是海洋常年封冻之地——艾琳诺瓦城内固然金光闪耀,但也依旧有着为数不少的积雪,但在那座岛上…… 什么都没有:仿佛那里就连寒冷本身也不存在一般。虽说火山岛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什么稀奇之物,但直觉却总是让优昙感觉……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尤其是在那里还真不是没有一丁点人迹的荒岛这一前提下。 ——当然,这不是,也不会是严重到足以让优昙与茵黛把疑惑从心底上升到表面上的疑点:在真正踏进优海的书斋时,二人甚至还表现得很平静。 就和之前所见的所有城中建筑一样,这座书斋本身也是一座贝壳造型的小楼——从外部来看,甚至就和旁边的邻居在尺寸数据上都没有大到能够被识别出的区别:或许唯一足够有辨识度的特征就是,这座书斋的门框之中多了一块门板。 “平等的知识,以及平等的爱——这是这座城市的信条,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即便是身为议员的我和莫顿,也得在六人一间的集体宿舍下榻……我们仅有的所谓‘特权’,其实也就是能够拥有一间可以装设大门的空屋而已。莫顿把他的那一间屋装修成了防卫队的总部兼公共宿舍,而我保留了公共书斋的原貌,仅此而已。请坐吧,两位。” 一边打着招呼,优海则是以完全无懈可击的礼貌向着作为访客的二人做出了一个“请坐”的姿态——若是绘司在这里,那必然能够看得出这根本就是千年前艾琳诺本人所惯用的行礼姿态翻版,但即便抛开这一层因素不提,议员女士的彬彬有礼还是足以深得优昙与茵黛之心。 只不过,接下来当优海一边从一旁的柜子中取出两只金属筒状物,一边看似优哉游哉地继续说了下去时,无论是魔女还是女仆便都一同绷紧了自己心底某一根用来探测危险的弦——因为,但不仅仅是单纯因为对方说出的话。 “如您所见……我们羽生一族是不需要进食或饮水的,所以这座城中几百年来都不曾有过任何形式的餐具——这是我从莫顿那里借来的,从此前与那些反对者相接触的外来人手中缴获来的东西……用外界的话来说,应该是叫做茶杯吧?我从他们口中有所耳闻,饮茶在外界是一项往往与交谈同时进行的活动,但现在只希望我对外界礼数的无知……以及此时我仅能向二位提供水作为饮品的现实,能够得到二位出使者的谅解。” “哪里哪里……您言重了,您是主人我们是客人,怎么会有您怠慢我们的道理嘛。” 自然,外事活动面前一般都是由优昙率先顶上的——茵黛很讨厌按照礼节好好说话这一点,主仆二人是一模一样的心知肚明。 而此时此刻,被优海推到二人面前的那两只“茶杯”,在优昙看来其实也更应该说是在帝国最为常见的便携式水壶——抛开所谓“档次”因素不谈,至少那完全就不是杯子。 “既然这是莫顿从其他那些外界入侵者手里缴获的,那么……” 一边低声应答着,优昙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这看上去甚至有些陈旧破烂的水壶拿到了眼前——她本想在这来源于外界的器皿上找找有没有足以让她推断出其来历的痕迹,但结果却令她大失所望:除了一行用帝国字体刻在外壁上的“极光镇金属工场出品”字样之外,这杯子上就再也没有什么其他信息了。 “怎么,出使者优昙在这杯子上发现了什么吗?” “我倒是也想找出点什么东西来……但很不巧啊。这种杯子,若是在某些帝国工场宿舍里,恐怕都能普及到人手一个的程度。实在是太过于常见的东西了……标准化大批量生产的产物,无论男女老少好人坏人都在一样的用。” “一样的吗?” “是啊,东西就这样一视同仁地被摆在商店里,谁有需要谁拿钱去买就是——杯子又不会挑主人。” 一边说着,优昙甚至有意将自己语调之中的那一分戏谑稍稍夸大了一分:现在是她有诱导对方开口的需求,自然不能像个等米下锅的饿鬼一样,干等着对方开口。 “恐怕这也是我们外界另一种姿态的平等吧?我不知道优海女士是怎么认为的,如果——” “不,暂时不需要进一步解释,出使者优昙——因为更让我感兴趣的,是您刚刚提到的另外一点。您说,谁有需要谁就拿钱去买……我姑且先不去多问这钱指的是什么,但如您所说,在外界人们是根据各自的需求进行主动的获取。” “没错啊,所以您的意思是——” “所以您的意思是,在艾琳诺瓦,羽生族人仅能完全平等地接受不可抗拒的赠予。结合一下这里的现实因素,以及您刚刚在和优昙见面时提到的那句话——艾琳诺瓦城最近产出的知识味道越来越难吃了,您指的应该就是咱们周遭这些书本吧?这里的居民唯一所能做的便是如饮甘霖一般接受这座城市赐予他们的一切……嘛,虽说我是看不出来他们对此有没有什么看法就是,反正我们也还没有见到过那些反对者嘛……对不对。” 这一次,便是魔女主动插入了话题:作为主人,茵黛在打断自家仆人的发言时就连半点犹豫也没有……自然,优昙也一样不会有半句不满——毕竟就算从内容上看,茵黛也确实是说出了女仆本就想说的那些话没有错,只是方式或许要更直接了一点。 “的确如此——或者您干脆可以更直接一些:这里的居民唯一所能做的,便是单方面接收来自于魔女议会中一部分人赐予他们的一切。羽生族不需要吃饭睡觉,但这座城市正在逐渐放弃思考……尤其是在那些根本就是在胡言乱语的书本狂轰滥炸之下。这么说吧,茵黛女士——您应该在一路前来这里时,听到过周围有些年轻人在讨论自己读到过的书本吧。您能够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吗?” 眼看着面前的议员甚至差一点就激动得站了起来,魔女甚至高兴得想笑出声——从谈判者的角度来看,对方已经输得很彻底了。 “很抱歉,我没有仔细听过……在外界人看来,偷听其他人的谈话内容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但——” “那也无妨——如果您能够听懂的话,请务必帮我做一下翻译:我能理解他们说出口的每一个单词,但这些词组合到一起形成的却是混乱的旋涡……因为书上要求他们这样说话,说面对面听得到却无法被理解的臆想用语。相比之下,倒是反对者们的言谈方式更能让我们理解。” 一边说着,茵黛视野中的优海则是学着魔女的样子,在耸了耸肩的同时摊开了双手——那是自登上这座岛屿算起,茵黛在当地人中所见到的第一次情绪表现。 “起初,他们在书页之间写下读后感,于是他们被议会多数派以涂抹书本之罪判处死刑……后来,他们在文字夹缝间写下表达恐惧的诗,于是他们被议会多数派以思维不端之罪判处死刑……接下来,他们在努力逃离岛屿的途中接触到了外来人,于是他们被议会多数派以叛变颠覆之罪判处死刑,顺便还让议会把魔法结界从仅仅单向排斥外来物改装成了双向的——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议会多数派会不会也把我判处死刑,罪名的话,我觉得能够理解他们说话这一点就够了。您觉得呢?出使者茵黛……您觉得这座城到底是什么?” “哦……我觉得?我好像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才对,该评判自己故乡的人,不是你们自己嘛!哈哈哈哈哈……” 终于笑出声来的同时,茵黛则是干脆利落地举起了面前的水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随后就差点把水全都喷了出来。 “——混账,为什么是海水啊!” 小小的虚伪 ==================== “啊……啊!抱歉!是我考虑不周了……毕竟莫顿当初缴获这些杯子时,可没有告诉过我外界人会饮用什么种类的水来着……” “没事没事,其实我和优昙也是不需要进食喝水的类型……” 即便茵黛在开口时还是一个没克制住带上了一点敌意,但魔女脸上的笑容还是足以消除掉优海所有的顾虑——优昙也深有体会的一点是,茵黛那张被隐藏在防毒面具之后的脸孔,其实在大多数时候还是足以让其他人感觉到一丝亲切感的,白皮肤与红色眼睛的搭配或许很少见,但……莫名的也很吸引人就是。 当然,茵黛自己更不可能对这一点毫无了解就是——比女仆更进一步的则是,她一直都很清楚该怎么利用脸蛋让自己得到一些想要的东西:拜魔女曾在教会骑士团任职的经历所赐。据说她特务骑士的头衔来得还是很干净的……没准是因为冥泥本身就能吞噬所有由污垢留下的痕迹吧。 “总之……我们已经了解到了足够多有关这座城市表象之下的东西,但我想,优海议员把这些一股脑的告诉了我们,应该不仅仅是为了作为早间一叙之中的谈资吧?” “当然。简单来说就是——我们需要外界人的帮助,出使者茵黛。今天下午,魔女议会将为你们的到来召开一次特别会议,你们五位也可以一同列席参加:无法回避的是,议会必然将在会上对艾琳诺瓦日后的对外方针,乃至于对内统治策略进行讨论。” “所以……?” “所以,我将在会议上正式代表我们改革派,将对内革新作为提案向整个议会公开——我会需要为提案寻找合理的论据,而你们的知识完全能够成为我们的论据。作为交换,我们会将对外开放一并加入提案之中……很抱歉,除此之外我目前也说不出什么其他能算得上是‘报酬’的东西了。如果是外界与艾琳诺瓦之间更进一步的其他事务,我建议将其推移到提案得到通过之后再另行讨论。您看如何?毕竟可以想见的是,与我们相对的多数派……他们不立刻将你们驱逐出境,恐怕都能算得上是一种进步或是仁慈了,他们不希望看到城内出现一丝一毫足以诱发改变的因子,哪怕是……年轻人们用于彼此之间沟通的必要知识与技能。” 那一瞬,茵黛甚至是带着一分不可见的敌意眯起了眼——虽说艾琳诺瓦很封闭,但至少这家伙……果然,哪怕是在这里议员也不是白当的。 在提出己方要求的同时,还恰到好处地把对方添油加醋的点基本都照顾到了——虽说实际上影镜行动队还真是没带着多少“添油加醋”的意愿:说到底至少目前而言他们还只是前来打开艾琳诺瓦城门的使者而非准备好后续掠夺计划的征服者,但看在优海的份上……就算前来此地的已经是征服者了,他们恐怕至少也会需要先掂量掂量自己。 “怎样……我知道我的提议可能有些内容冗杂,而给您留的时间可能也有些不足,但还是希望出使者茵黛能——” “接纳。我会接纳……毕竟我们只是来取得联系的,而您的建议至少有助于我们达成这一目的。不过优海议员……我可以提出一个附加条件吗?” “您请讲?” 看着优海那混杂着疑惑、惊喜与一份诚挚的眼神——茵黛如同狐狸一般眯起了双眼,想来这里的居民恐怕都不知道狐狸是什么。 “这是我家乡的习俗了……嘛,其实说是我的个人请求也无妨,就像这样——请您不必害怕。优昙?帮我一把。” 一边说着,魔女则是抽出了自己腰间的佩剑,旋即递向了身旁的女仆——然而优昙所能够听到的话,却比优海要多了一句。 ——割一撮我的头发下来,动作轻柔点,别表现得太惊讶……就像这是白叶村传统习俗一样。 “了解,主人。” 以一句话同时回应了魔女两条嘱托的同时,女仆便毫不拖泥带水地接过了那柄实际比看上去要重上不少的宽刃剑,在优海略显惊讶的目光之中旁若无人地自茵黛的脑后取下了发丝一缕——她并没有在意这会不会弄乱茵黛的发型,反正自家主人哪怕是头被砍了都能自我再生回来,几根头发能算什么? “给,主人。” “抱歉,出使者茵黛——这是?” “我家乡的风俗……请原谅我在您面前亮出武器,我自己实在是没有什么更趁手的工具了——如果是朋友,就以发丝相赠作为友情的证明,仅此而已。请您收下我的发丝,优海女士,而如果您愿意的话……” “啊,我明白了。请您稍等……” 一边回应着茵黛“看似友善”的话语,优海则是如同恍然大悟一般,将手也伸向了自己的头发——直到此时,优昙才发现这位议员留了一手如同爪子一般又尖又长的指甲,而在女仆面前,议员仅仅是抓住头顶的某一根羽毛用力一捏,便将其整整齐齐地自发丝之中切了下来。 “既然如此,那也请您收下我的羽毛作为友情的证明吧——很抱歉,我们羽生一族的头发可能和外界种族相比会有一些特别,不过请出使者茵黛收下我的心意:愿我们的协作,能为艾琳诺瓦带来全新的曙光。” “感谢您的好意。” ——魔女与议员双手相握那一瞬间,女仆差一点直接笑出了声。 “……所以说看起来你们俩这一趟出行还真是收获颇丰啊,茵黛。不愧是我的养女。” 即便看上去,绘司还没有完全从来自过往的思绪之中将这座城本身彻底割离出来,但当茵黛与优昙带着所有的成果,与正午的暖阳一同回到防卫队总部时,老板娘的脸上还是就此浮现出了一丝自豪的笑容:那看上去真的就和欣赏女儿的母亲一模一样,哪怕茵黛对此作出的回应是额头上垂下的十四条半黑线。 “你收敛一下行不行啊,绘司……现在不是拼孩子的场合吧?而且我还是来告诉你我得和优昙临时出一趟城到‘影镜’号的——有什么事等回来再说呗?希望那边的解析设备以及据说正在待命的葛洛莉可以帮我看看,羽生族人究竟是些什么货色。” “行吧……毕竟我是作为‘强欲之母’普莉美拉的眷族所诞生的嘛,表现出更强的母性也是理所应当——至于出去自然是没什么问题,下午和议会的交涉由我和两位骑士负责就可以,然后咱们五个的特征都被莫顿加到了结界的白名单里……直接走过去就好。” “我明白了,不过……莫顿居然还有直接控制结界的权限?真没想到——顺便,我真该庆幸你作为普莉美拉的眷族继承的是‘之母’而不是‘强欲’。” “怎么,你想要么?小家伙——” 一边说着,绘司甚至是有些气鼓鼓地站起了身——然后头顶就撞在了茵黛的胸部上。 “别误会,我只是在庆幸自己没被调教成和羽生族人一样而已……下午到了议会开会现场,优海议员应该会做更多解释的,我就不代劳了。先出发咯。” 回应着自家养母的同时,白脸同样微微一红的茵黛则是顺势抱了抱怀中的绘司——旋即,以最快速度走出了仅有二人所在的房间:她怀中那根来自优海的羽毛还正热乎着,而门外的优昙…… “笑什么笑?!你想要么,小家伙?” “如果主人需要的话,优昙倒是的确学过该如何侍寝哦,男女不限的——哇!痛痛痛……” ——下一秒,女仆的头发就被魔女塞进了她脖子上那道刚刚才被割开的伤口之中:她们之间的玩笑,自始至终都充满着炽热的温度……来自永不干涸的黑血。 “让研究动力机械和能量运用的我搞材料分析……真不知道蕾嘉是有多缺人,不过也没办法了,毕竟教会目前尚且算是有点空闲的研究者也就是我了,其他人都在为怎么改进蒸汽引擎效率和开发新能源焦头烂额呢。” “我也知道这一点啦……不过,对你而言应该也会有属于自己的特别方式吧?如果是解析材料的话。” “影镜”号原本用于装载无人机的机库,此刻已经被改造成了一间略显简陋的研究室——而当茵黛与优昙将那片来自优海的羽毛放到研究室正中央的那只大玻璃罩内时,自扩音器中响起的则是来自葛洛莉·德拉格米尔的声音。 “是……说白了,我是研究生命能引擎的——换句话说也就是作为机械动力使用的魔力,而世界上所有的物质都可以转换成为由六种基础属性相应组合而成的魔力。世界上有多少种物质,就有多少种魔力组合——所以!” “准备好观测吧,主教……我要启动机器了,用不了多久这片羽毛就会直接被转化为纯粹的魔力。解析时别忘了我刚刚告诉你的猜想——有关我跟优昙对羽生族人特别的反应,还有他们身上神似冥泥生命体的外表特征。” “放心。我数到三,一,二……” 茵黛对优昙使了个眼色——女仆则已经将自己的手放到了一旁某根管线上的盘状阀门上。 “……三!” “蒸汽管道开放……魔导质能转换装置启动。” 扭动阀门的同时,优昙甚至因用力而皱起了眉头——鬼知道这阀门里到底有多少肮脏的锈渍,但当蒸汽呼啸着通过这终告开放的管道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齿轮发出吱吱嘎嘎的摩擦声铺下作为基础的节拍,皮带轮开始呲呲地伴奏出声,而汽笛则是嘹亮的高音独唱——那一瞬,钢机被注入了生命。 蒸汽驱动活塞,通过连杆与曲轴令魔法水晶雕琢而成的轴在浸渍金属盘绕而成的线圈之中开始旋转,便能够产生出足以驱动大多数帝国魔导机械的雷属性魔力——这种被称为魔导蒸汽机的装置听起来似乎已经是足够合格的动力,但至少目前帝国还未能研发出足以匹配小型魔导发动机的蒸汽锅炉:葛洛莉的研究项目,说到底也就是一套代替锅炉为魔导发动机供给魔力,顺便还能使其接受雷属性之外魔力的装置罢了。 而拜此所赐,主教大人自然需要对物质-魔力之间的转换技术有足够深刻的理解——这些知识固然使她认定直接从活生生的生命之中提取魔力是为新型引擎供能的最佳方式,并使其获得了“生命能引擎”的命名,但同时也一样能被她运用到借由分析魔力光谱反推物质本身性质的工作之中……就像现在。 “很好……已确认到目标样本被转换为魔力。进行初步测算……转化率87.3%,损耗在预计范围之内,不足以影响观测结果。那么接下来……容我比对一下。” 对魔力的观测显然并不仅仅要依靠肉眼——在茵黛与女仆看来,此时此刻漂浮在魔封玻璃罩中的东西,和一朵纯白色的火花基本没什么区别:当然,魔女并不清楚的一点则是,她曾在被处刑前佩戴过的魔力封印项圈,本质上也是由同种玻璃制造的。 只不过,在经由魔导探针与特制晶片进行观测的葛洛莉眼里,这显然就是另一种光景了——隔着通讯器,优昙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阵阵翻动书页的声音:结合同时传来的那些自言自语来听,葛洛莉没准是在翻查什么比对材料。 “白色,那么应该是在这边……但看起来好像和所有的已知白色记录都不吻合?等等,你之前提出的那个猜想……对,只要这样的话……茵黛?听得到吧?你现在到旁边的操作台那里,向玻璃罩内注入混沌属性魔力……数量是三鎏。” “明白了,稍等一下。” 一边回应着,魔女则是按照主教的吩咐来到了一旁的操作面板前:她按照对面的要求设定好了参数,旋即将手指按在了启动按钮上。 “参数设定完毕……开始注——哦天哪……” ——按动按钮的同时,剧烈的冲击波则是径直将魔女拍到了一旁的墙壁上,如同为那亮银色的金属墙壁刷上了一层冥泥黑漆:当她张开双眼时,则是透过“影镜”号机库顶棚之中那个刚刚被开出来的大洞……看到了头顶的午间暖阳。 “恭喜您,主人……是爆炸性的结果!” 优昙的笑声听起来十分灿烂——灿烂得让魔女想打她。 “去他妈的,我还想要更粘稠一点的啊……” 好啦x本月更新完成,大家下个月再见~谢谢支持!以后咱依旧是从每个月2日起,每隔一天更新一次,一共更新10次的说! 碎心一问 ================== “是么?茵黛和葛洛莉这两个让人省不下心的小家伙居然把‘影镜’号的机库给炸毁了……因为研究项目?好吧……不是敌袭造成的损伤就好。” 一边听着通讯器之中来自“影镜”号舰长的汇报,绘司甚至有一种想要当场直接昏迷过去的冲动——此时此刻的她真的很想去休息一下,奈何现实情况跟本不允许。 “抱歉,绘司队长……‘影镜’号发生了什么吗?” 身旁,早已换上了正装……也就是那身银丝修女袍的史黛拉,此刻甚至是有些小心翼翼地向生有鹿角的老板娘开口发问:自从登上这座岛屿后,绘司就一直都有些神情恍惚的模样——看出了这一点的人绝不仅仅只有茵黛和优昙。 即便曾经是敌人,但现在既然有命令在身,那就要执行到绝对完美——这是史黛拉一如既往的信条:思考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并不是一个士兵、一个骑士该越权去做的事,她只需要消灭敌人援助朋友就够了。 ——相比之下,她倒是更庆幸绘司也主动选择了对她既往不咎:哪怕她从不认为自己消灭罗兰德的守卫有什么不该,但对于绘司而言……算了,现在不是应该纠结这些的时候了。沉浸于过去的人,最终只会溺死在过去的幻境之中。 “还好……问题不是很大。茵黛和葛洛莉拿着不知道从哪淘换来的羽生族头部羽毛做实验,结果在发现这羽毛会在接触到混沌属性魔力后产生湮灭反应的同时……把‘影镜’号的机库连带整个飞行甲板都炸坏了,不过反正咱们也没带无人舰载机,‘影镜’号其他部分也都没有受损,总体而言并不是什么足以对行动产生致命影响的损伤——她们得到的研究结果反而更重要一些。” “结果……是对羽生族人身体组织样本的成分分析结果吧?” “更准确一点来讲,是对其魔力光谱的分析——显然,这东西与帝国记录之中任何一种物质的魔力光谱都不匹配,而我们魔物这边也没做过类似的归档工作……别误会,史黛拉,这不是失败。” “不是吗?” “我们证明了羽生族不同于人类已知的一切,包括那些曾被帝国解剖研究过的各种魔物——这就够了。问你个问题,史黛拉。” “队长?” 一边在关掉通讯器的同时,把手边的一沓纸质材料整整齐齐地码到一边,绘司同时则是转过了头,对着史黛拉微微眯起了双眼——显然,这位骑士目前暂时还没有想到自己会问些什么。不过,一旦自己出手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 “我且问你,史黛拉——你觉得我是羽生族人吗?” “当然不是啊!如果按照帝国习惯的划分方式,绘司队长应该被归类为魔物之中的角人族,这个很明显啊。” “没错,我是角人族——确切来说,强欲者之中也有很多角人族,因为普莉美拉大人当年的眷族之中,全都是角人族或翼人族。但是呢,史黛拉……” “等等,队长,您的意思是——” “羽生族是曾作为普莉美拉眷族见证过大战末期的绘司队长,也根本不了解的一个未知种族——顺便,绘司队长。” 插入对话的是同样来到了通讯机前的阿尔德涅·范布隆克——茵黛在场时,骑士长或许还可能会因为对于那位魔女的愧疚而选择沉默:但当她离开后,他自然也就没有了用沉默克制自己所有想法的必要。 “我没猜错的话……传说之中这座城市的建设者,那位最古的魔女艾琳诺,在出发时带走的那些眷族——我不知道古代的魔物和现在比会不会有什么形态上的区别,但大体上来讲……” “魔物的进化没有你想得这么快,不过你说的没错。我至今都还记得……当年那些随艾琳诺大人一同登上方舟,踏上远征之路的同伴,要么是和我一样的角人族,要么就是背负着翅膀的翼人族——来到这里之前,我可从来没在九百多年的人生之中见到过羽生族!所以……” 打断阿尔德涅的同时,绘司则是略显凶狠地眯起了双眼——诚然她没有茵黛与优昙那如同浸没在鲜血之中一般的瞳仁,但当史黛拉与老板娘四目相对之时,修女仿佛在这双瞳仁之中看到了一股比鲜血更加炽热的浪潮。 “没错,这就是问题——我打算直接摆上魔女议会的问题。出发吧,骑士们……随我一同出席他们的讨论。” 一边说着,她越过了身旁的两位骑士,最先一个推开了防卫队总部的大门——莫顿已经等在了门外的街道之上,虽说这位同时身为议员与防卫队指挥官的羽生族人并没有按照帝国与魔物都一样奉行的常规方式,为使者备上一辆相应的车,不过…… “请随我来,出使者们……魔女议会就在这座岛的最高处。” “那很好啊,莫顿先生,真的很好——其实你们这些改革派应该已经对这一刻久候多时了吧?” “没错。有些东西我们一样很想知道……而且,如果目前正在艾琳诺瓦之中上演的一切没有再继续延续下去的合理理由,我们会倾向于想办法为这里打造一个更明亮的未来。” “这里已经够亮了,莫顿。” ——那是绘司在称呼莫顿时第一次没有使用敬语:只不过,莫顿本人也没有对此表示出一丝一毫的不满便是。 “我明白,绘司女士……明亮指的是结果,但如果是从手段来讲,这座城市没准需要的是暗影才对。” 防卫队长伸出手——那一尘不染的纯白色皮肤之上,仿佛多了几道若隐若现的裂痕。 魔女议会——即便有着“魔女”之名,但实际上其成员之中就连一个魔女都没有:说到底,就算来历不明,但羽生族已经完全可以被归类为标准的魔物了……显然不符合魔女一词的定义,无论是站在魔物还是人类的角度上。 由此,绘司便在来到那座被作为议事堂的建筑门前时,领会了魔女议会其名的含义—— “高度109米,总重2000吨——以描绘着艾琳诺·柏夫25岁时的画像为原型雕琢而成的塑像,便是出现在你们面前之物。平等,光明,来自最古之魔女的祝福依旧在眷顾着这片被她亲手塑造的土地之上,而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她为我们所做过的一切……话是这么说的没错,不过。” 在那直入天际的金色巨大塑像脚下,前来迎接绘司的议员则是曾与茵黛一叙的优海——显然,此时此刻的她还不知道自己被茵黛偷偷带走的羽毛现在遭遇了什么……否则,恐怕她也会对那些研究数据有兴趣的:想到这一点时,绘司甚至有些想笑。 “不过什么呢,女士……茵黛已经向我提到过您了,很荣幸现在能彼此相见,优海议员。” “艾琳诺瓦是时候做出选择了——也感谢出使者们愿意站在我们这一边,无论原因。如果你们有所求,那咱们尽可以来商量该如何交换。” “至少你们还愿意交换——请。” 代表着规模袖珍的整个使团,走在最前方的绘司则是主动对着优海也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在议员的引领之下,一行四人就此离开了艾琳诺塑像投下的巨大阴影,走向了不远处的议事堂:和城中更的民居有些类似,这议事堂也是一栋贝壳状的建筑,仅仅是体积略大了一些;但是在午后烈日之下,那塑像的影子却几乎遮蔽了整座岛屿。 或许是因为这始终都同时维持着孤立的都市同时也在表面上维持着显而易见的稳定,当绘司走进议事堂主会议室时,她甚至觉得这里恐怕已经有几十年没有人打理过了,就连款式古朴的长条状会议桌上也落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恐怕在这里的主持者眼中,这座议事堂还是不存在的为好吧?她有些没有来由地想着,而随着阵阵嘈杂的脚步之声,包括优海在内的一十二位议员便同时进入了会堂:左翼六位,右翼六位,分别在各自的椅子前方整齐地站好,而在那与绘司一行三人站立之处相对的,位于最内侧的椅子之上,却是没有坐上任何一人。 “议长入场!” 那是由一十二人一同说出的呼告——有一瞬间,绘司甚至觉得自己只在其中听到了两个不同的声音,而在回音一并消失于议事堂内之时,最后的门也就此打开:与其他羽生族人相比,头顶的羽毛之间要多出了一对光环环绕于耳边的女士则是带着一脸严肃而又压抑的怒火来到了座位之前。 “魔女议会——开庭,请诸位就坐。” ——于是众人便落座,唯有绘司与两位骑士除外:他们身后没有椅子。 “距离议会上一次开庭已是五十又六年——我依旧还记得,当时的我们以七比六的票数通过了针对里通外界之人的零容忍处置方针,而此时此刻我们再度集合于此,是否是因为城中又出现了新的可恶变化?我们的法,是否再一次遭到了挑战?” ……那一瞬间绘司差点吐了:所幸的是,既然有优海在,那她自然不会是需要面对这位议长的第一人。 “否,议长塞蕾斯托——艾琳诺瓦只是迎来了历史上的第一批外来访客!” “外来访客?外来访客!” 绘司眯起了双眼——优海所在的左翼,除了坐在她身边的莫顿之外,列席的议员们纷纷惊讶得张大了双眼;而在他们的对面,右翼的议员们则齐刷刷地皱起了眉头。 至于那位被叫做塞雷斯托的议长女士——在绘司看来,若腰间有剑,她恐怕会毫不犹豫地在愤怒的驱使之下,拔出利刃直接将优海刺杀于此。 “哦——外来访客!议员优海,你是否理解仅仅一滴墨水也会弄脏整片大海的道理?这是多么浅明的知识与法则……诸位,我希望议会现在就开始投票,决定我们是否需要将其判定为一次充满恶意的侵略与干涉!我们的城市,艾琳诺大人的遗产,已经据乐园之境偏离得有些可怕,在其亟待修复的此时此刻,绝不应有外来污秽干涉这里。” “议长塞蕾斯托,议员优海恳请您至少为这些外来者们提供一个发言的机会,只因外界或许早已脱离了我们所能想象的极致——他们的知识,恐怕对我们的修复也不无价值:更何况,这带领外来者们登上此地之人名为绘司,正是我们所知的,那位曾在我们开始远征时,掩护我们出发的血之勇者!艾琳诺大人在上,议长塞蕾斯托,难道我们不该允许她在这里说几句话吗?” “绘司……是那怨怒盲目之鬼绘司站在我的面前吗?” “合点,塞蕾斯托·依科特——以天为名的你,正是注视着我绘司的双眼!” 抢在优海之前,绘司抬起了自己的头——她的目光撞上了议长那双同为红色的瞳仁,仿佛要在那预示着危险的色彩之中开辟出黑暗之路一般锋锐而又不屈不挠。 “曾经,我为一己之欲离开了艾琳诺大人,而现在我则肩负着和平的祈愿踏上这座岛屿。结界之外的人类与魔物,如今正在为重拾大战开始之前的和平而殚精竭虑:为了他们的努力,我来到这里了解这座封闭已久的城,我来到这里寻找曾经的同胞,意欲了解他们是否愿意为这久违的和平予以支持……无论这座城的大门打开与否。外界无意打扰你们,而这座城同样不是世界的必需品——但是议长塞蕾斯托哟,此时此刻绘司愿有一事相问,在等待您对和平的回应之前。” “你……你这恶鬼,要问什么以打扰此地?!” 红眼微微眯起的同时,绘司则是将自己的双眼睁到了最大——那瞳仁之底燃起了无光的火。 “在我的记忆之中,被艾琳诺带离世界与战争的乃是十四万四千于恐惧之中狂舞的同胞——角人,翼人,而非羽生之民!议长塞蕾斯托,请给予我答案:若你们便是那被艾琳诺大人所祝福的孤独者,那么且问汝,汝为何物?!” 那一瞬,议事厅屋顶之上的蜡烛便也在风中被吹熄——黑暗踏上了光的领域,以解放者之名。 影天使之翼 ==================== ——若是之前,议事堂内还仅仅是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药味而已,那么在绘司开口之后,莫顿仿佛在这飘散着烟尘的空气之中,目睹了一场壮绝凄美的云爆:那一瞬,塞蕾斯托的回应恐怕已经不能用“拍案而起”一词来形容了,她完全可说是“借由在桌面之上的一拍,使得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跃入了半空之中”……就差用头顶撞到天花板了。 “你,你这个人!为什么要颠覆我们得来不易的乐园?!你可曾知道,对历史的探寻将有近乎百分之百的可能动摇当下?你可曾理解,稳定不变才是这世上,这乐园最需要的东西?你这外界人,果然是对艾琳诺瓦心怀不轨!” “连过去都不存在的都市,又要依靠什么去追寻未来呢?议长女士——” “艾琳诺瓦不需要未知的未来!只要有永恒延续的现在……作为乐园的现在就够了!莫顿……莫顿·依科特!防卫队在哪里?请务必将这外界人即刻绳之以法——然后,择日放逐!” “你在害怕吗,塞蕾斯托·依科特——仅仅是如此一问,便会激起你的恐惧?那我且问汝,汝当真有为权贵之人的自觉与责任否?艾琳诺瓦的议员诸位……这就是领导着你们的人吗?绘司双目所见非人,唯一怯懦之鬼罢了!” 自那一刻,窃窃私语之声便充盈于议事厅之内的空气中——不仅仅是莫顿与优海所在的长桌左翼,就连原本不曾发出半点声响的右翼之中,此时此刻也多出了一阵衣物窸窣作响之声:有些人已经坐不住了,更多人则是将焦急的目光投向了主持之位上的塞蕾斯托。 做点什么,领导我等的议长大人,告诉我们应该如何反驳他们——他们的目光仿若正在无声无息地向塞蕾斯托求助,而他们也确实得到了回应:强有力的回应,目测还是雷属性的。 “够了……够了!议会之上,容不得如此令人恐慌的话题,更容不得这呼唤僭越的混乱!” 金色的闪电自议长的手掌之中射出,旋即便如同长枪一般贯穿了长桌右翼每一位议员的左胸——而当议长再次开口时,八个彼此不同的声音便就此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 “现在,议长塞蕾斯托提议开始投票,表决我们是否需要驱逐,不,处刑这些外来者——七比六,多数通过!莫顿·依科特……莫顿先生,请代表防卫队履行议会的决议!” ——魔女议会又一次宛若例行公事一般的达成了“多数通过”:在莫顿的记忆之中,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便是在讨论该如何处置异见者的那次会议上。他还记得,当时的他曾直接对着塞蕾斯托拔出了自己腰间所佩的刺剑以示不满,但当此时此刻的他正打算再重现一次过去时,防卫队长却是感觉到优海将手先一步放到了自己的腰间,挡住了自己的剑柄。 “先执行。把他们关押在防卫队总部……然后,是时候开始执行我们的最终方案了。” “合点,母亲。预定的午间阅读就再向后推迟一些吧……希望这一次咱们可以不再需要延后好几十年。” “那就要看出使者们的动作有多快了——回答议长。” 混乱之中,没有人会注意这一对母子之间的窃窃私语——在亲属关系认知本就淡泊的这座艾琳诺瓦城中,他们的关系诚然鲜有人知,但长桌左翼的同伴们固然不会在这一点上付出更多精力,右翼那些傀儡们同样也缺乏足以对此作出回应的脑子:他们能够看得出的,仅有莫顿是否做出了回应这一点而已。 由此—— “莫顿·依科特谨遵议长之命!” 向塞蕾斯托作出回应的同时,防卫队长就此站起了身——在向会场四周的防卫队员发出号令的同时,他则是向着绘司以眼神做出了一个小小的暗示:后者立刻便领会了他的意思,在防卫队员上前羁押她时,便也没有再手头上多作反抗,只是依旧用那双充满疑惑与愤怒的眼一直,一直注视着正前方的塞蕾斯托,如同要把眼球也一起瞪出来一般。 “委屈了,出使者们……在艾琳诺瓦,这公平公正的投票将裁决一切——无可违逆。” “公平公正你麻痹!妈的……” 口吐污言秽语之时,绘司的目光依旧还停留在议长的双眼之上——而当她看向身边的莫顿时,神色便顿时柔和了许多。 “给我个机会联络外界……辛苦了,莫顿先生。” “我会的,而且我会保证你们进出结界的许可依旧可用。” 当他们走出议事堂大门之时,正午已过——由此,当他们踏上归途之时,便也就此走出了那金色巨像所投下的阴影:阳光普照之下的艾琳诺瓦依旧和平……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你是说……好吧,我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 若绘司还会因为那一丝源于过往的情结,会在审视艾琳诺瓦城时或多或少的带上一些个人感情因素,那当茵黛将目光注视到这所谓人所创造的天堂之上时,她便仅仅会怀着那不做掩饰的蔑视与不屑去嘲讽这故作傲慢的城——万幸的是,至少现在魔女还能确信这里尚且有些人不需要她抱以过多敌意,否则…… “如果说我们真的有必要对这里……在这里动武,绘司你到时候不要太难过就好。通讯结束。” “影镜”号上属于魔女的私人房间之内,茵黛挂断通讯时,摔打话筒的声音甚至在这有些狭小的船舱之中激起了一阵回音——接踵而至的便是不做任何收敛的高声嘲笑,那笑声让一旁的女仆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主人……城中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啊?我看您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是啊,我是有点高兴——帮某些傲慢的疯子撕下遮羞布,本来就是最能令我身心愉悦的娱乐活动之一……而现在绘司则是帮咱们拿到了游乐场的入场门票。” 一边说着,魔女甚至拔出了自己的佩剑,以舌尖轻吻那冰冷的锋芒——仿若是为了测试一下这剑刃是否需要打磨,茵黛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以剑尖割下了自己的舌尖,旋即则是在收剑入鞘的同时,在鲜血……不,黑血滴落之前将舌尖又拼了回去。 “长话短说吧——艾琳诺瓦的女王大人,几分钟前刚刚下令要莫顿处死整个影镜行动队所有成员……我不是很清楚这里,这艘舰会不会也遭到他们的攻击,但城内绘司和史黛拉他们,目前已经……” “被处决了?!这……” “——优昙你是笨蛋吗?没听到刚才和我对话的人就是绘司吗?死人可是不会说话的……他们现在正被莫顿隐藏在那些异见者的秘密据点之中,实际上所有曾被莫顿‘处死’过的异见者现在都在那里。我们要和他们汇合,然后……跟一直和他们有所联络的外部势力见个面。虽然咱们并不是来这里兴风作浪的,但是……如果这座城自己的居民主动选择了混沌与倾覆,那咱们恐怕也没理由拒绝对吧?反正对咱们达成自己的目的也有好处。” 一边说着,魔女有些洒脱地摊开了自己的双手——在优昙看来,这几乎接近于“奸计得逞”一般的喜悦……看上去甚至还有点可爱。 “没错……我们有机会取得更多羽生族的组织样本了。世界和平可不关我的事——若是人自己想要走向毁灭,我才懒得拦着:我要的仅仅是世界不会按照我不想看的方式毁灭,就这么简单而已。” “可以毁在战争中,但不能毁于泥浆……是这样吗,主人?” “没错!战争还能让我享受一下,但是泥浆……我可是受够了!哈哈哈哈……” ——如果战争不死人,那世上便不存在比战争更好玩的游戏:同理,若末日不会毁灭自己,那世上也不存在比末日更好看的大戏。那一刻,优昙几乎是在一瞬之间便读到了茵黛心底的念想……只是,此时此刻的女仆却已经学会了不再为此而心寒。 万事万物均有生有死——只是,若自己已然被排斥在这规律之外,成为永世受苦的奴仆……那至少,也要学会享受他者的生死,学会享受去旁观所有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否则…… “未来……真是个让人提不起劲的词。” 一边说着,女仆打了个呵欠——自从继承了泥浆开始,她就没有再睡过觉。 找到莫顿用来“藏匿”被处决者的所在对于魔女而言并不困难——不仅仅是因为她能够嗅到绘司身上魔力的痕迹,更是因为那本应负责追查这类所在的防卫队员们……说到底,也还是更愿意听从莫顿的指示。 只不过,当茵黛穿过隐藏在海平面之下的水路入口、走进这掩蔽处与某座帝国碉堡没什么差别的大门、随后却迎面撞上绘司那如同被人喂了一斤耳屎一般难看的表情时,魔女便立刻领会到了老板娘的意思:这里将有点十分令人尴尬的戏码即将上演,而且…… “怎么了……我说绘司,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干什么?到底——等一下?!” “嘿嘿……” 当那茵黛乃至于优昙都无比熟悉的笑声在这狭小的钢铁房间之内响起时,魔女只是感觉有一股火焰自心底腾的一声窜到了脑门,犹如呕出了一股辣椒面与花椒油混合而成的熔流:而在冥泥的魔女面前,那身穿白袍还佩戴着面具的白衣女子,则是在轻声笑着站立而起的同时,卸掉了那遮掩面部的伪装。 “真没想到会以这种姿态相见啊,我亲爱的姐姐——不过,你应该不会是来这里和我打架的吧?你的同伴们,可是没有一个率先动手的哦。” ——那一瞬,魔女则是挥拳向着半空之中重重打下:或许她并不会介意有朝一日和萨巴斯重新站在一起,但是……! “特莉丝坦……为什么是你——这个混蛋?!” 姐妹相残 ================== 略显昏暗的帝国风金属地堡之内,此时此刻或许还保持着一份脆弱的宁静——然而在茵黛看来,显然每一个曾被特莉丝坦造访过的地方……都燃烧着炽烈的火焰……黑色的战火。 特莉丝坦本人更是不可能对此毫无自觉——至少在优昙的预期之中应该是这样,然而此时此刻出现在二人面前的这白魔女,甚至是在开口回应的同时……还好整以暇地捋了捋自己的头发,为的恐怕是把那摘下兜帽时被弄乱的发丝重新整理成和茵黛一模一样的发型。 “为什么就不能是我了,姐姐……除了和我对着干,你还懂得什么啊。” “你——” “你什么你,嘴一张我就能气死你——啊抱歉,好像咱们都是死不了的可怜人呢。” 一边近乎不知死活一般地挑衅着,特莉丝坦甚至还得寸进尺地凑到了茵黛面前,随后便是自顾自地摘下了魔女的面具——当那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彼此相对时,堡垒之中其他所有人都就此沉默了:这对姐妹之间的缝隙,恐怕就连一个优昙都容不下。 “抛开目前在这座城中所发生的一切不谈,姐姐,我其实真的很好奇,姐姐……你之所以如此痴迷于回收所有的冥泥,消灭所有在你看来滥用这危险之物的阴谋家,乃至于抹消所有有关的知识——究竟是因为你有你自己的理由,还是单纯因为,你只是想要阻止我……你只是因为我在你看来是正在接受、使用、乃至于扩散泥浆,所以你就要反其道而行之?敢回答我么,姐姐——说真话!” “有区别吗,特莉丝坦……有区别吗?!” “——当然有。我知道你会把我当做阴谋家……我懒得辩驳这一点,但说到底,你以为我是因为什么成了一个你心目中的阴谋家啊,我的好姐姐……你以为是什么?!” 做出回应时,魔女的叫喊声甚至在微微地颤抖——相比之下,在优昙看来,特莉丝坦则是要游刃有余得多了:哪怕她的样子比自己的姐姐更加愤怒,但她至少无所畏惧。 “特莉丝坦,你——” “听着,姐姐……我不是来故意和你吵架的,但在讨论有关艾琳诺瓦城的那些事之前,我想告诉你的只有这些——如果你不在乎除了你自己之外的一切,那我也不会。萨巴斯和泥浆会把这片大陆折腾到什么地步与我无关……与我有关的只有你。明白吗?如果你想继续把这种无聊的反阴谋家游戏玩下去,那我陪你,我会演好我自己的角色……谁让我是为此而生的?就像你是……” “——给我闭嘴!” 啪——那是一记清脆而又响亮的耳光:当茵黛抬手打在特莉丝坦的脸颊之上时,优昙差一点以为自己会看到特莉丝坦的头就这样飞出去。 “别想把你所有的罪责都推给我——想都别想!” “是啊,我当然不想……你觉得我用得着去推么?我就是你的罪孽本身,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你所造成的恶果——承不承认是你的事,但这是事实哦,姐姐。和我一起在舞台上继续跳下去吧,要记得给舞台本身留一手哦,否则舞就没得跳啦!” 将脖子扭转了360度、把那被茵黛一巴掌扇得打了拧的脊椎重新理顺的同时,特莉丝坦甚至在开口嘲笑之后,对着自己的姐姐吐出了舌头——那极度嚣张的模样甚至差一点让优昙笑出了声,只是在萨巴斯的白衣魔女身后,阿尔德涅正沉默着一动不动。 “回到正题吧,特莉丝坦……回到正题。但你给我记着……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消灭你——既然你就这么想把你自己当成是我所造成的恶果,那我不妨就此当真好了。” “在有限的人生中有个可以达成的目标是好事,在无限的人生中有个永远无法达成但永远值得去为之努力的目标也是个好事,姐姐……你愿意这么想的话,那就好好享受接下来所有的游戏关卡吧——嘛,说回正题,现在我是萨巴斯负责与艾琳诺瓦异见者相沟通的联络者特莉丝坦,对刚刚说了太多无关的话表示歉意。” 在茵黛又一次崩溃前的最后一刻,特莉丝坦终于有些后知后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在她面前,作为来访者的影镜小队五人已然排列成行,而在她身侧,则是至今还没有从惊吓之中回过神来的莫顿:他显然没有预料到让特莉丝坦和茵黛见面居然会产生这种戏剧化的效果,但总归……他还记得自己把影镜小队一行五人带到这里来是准备干什么的。 “那接下来就由我来说明一下情况吧……实际上,我们和自称为萨巴斯的外界人相接触,是从大概五十年之前开始的——换句话说就是,从艾琳诺瓦城中第一次出现了外逃者时开始。特莉丝坦小姐实际上已经是萨巴斯在这座城中的第三任代表了……在这五十年中,他们一直在为躲藏在这里的‘被处决者’提供生存必要的物资,我们的回报则是手中所掌握的魔法知识……用萨巴斯的话来说,我们这里所拥有的大多数魔法,已经在外界因为诸多原因而失传。” “好吧……听起来倒算是有理有据。虽然我并不记得组织还和你们有过这么长时间的稳固联系——但恢复古代魔法,乃至于以此为武器打破帝国现有统治,重新恢复魔人与魔女在帝国应有的地位,确实是萨巴斯一直以来的目标没有错。不过……” 回到正题的同时,茵黛便也就强行压下了自己所有的怒火——只不过,魔女的疑惑却并未因此而宣告终结:恰恰相反,莫顿的发言甚至还在她的心底点燃了新的疑问。 “莫顿先生……你们羽生族,不是不需要吃饭喝水,只要有书看能解闷就能活下来的种族吗?物质需求指的是……?” “出使者可能对我们的书籍没有那么多的了解……其实即使是在艾琳诺瓦城内,恐怕知道那些书本真实作用的人在魔女议会之外也没有几个。实际上,我们羽生一族的确是不需要进食与饮水,但我们依旧需要摄取魔力以支持所有的生命活动——而那些书本,喂饱的从来都不只是我们的心灵。” “不是,我有点没明白,这——” “绘司老板,我们萨巴斯已经确认的是,在这座城中被创造出来的书本,本身其实全部都是魔力容器——这些书本之中暗藏着的魔纹,会根据阅读者的表情、神态等等对其心理状态进行检测,如果确认到阅读者表现出了接纳或是认同,那书本就会将内含的魔力注入其体内,从而延续他们的生命。千百年来,羽生族一直在这种手段的蒙蔽之下,认为自己是没有任何消耗的种族。” “——而且也正是这种机制,让所有不认同这座城市的羽生族人全部都死去了……之所以直到50年前才有了公开的反抗者处决程序,并不是因为反抗者诞生于50年前,而是因为历史更为悠久的反抗者就不需要被处决——他们会自行虚脱而死的。” 一边说着,莫顿则是在摇了摇头的同时,一拳重重地砸在了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或许和茵黛与特莉丝坦相比,感情本就淡薄的防卫队长自己还描述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愤怒,但这份感情本身则是实打实的。 “而现在的魔女议会是什么样子……出使者们,你们也看到了。塞蕾斯托·依科特——我不信她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觉得她知道的比我们这些议员还要多得多,但她显然……显然还想要让这吃人的坚牢变得更加不可撼动,更加阴森可怖。从母……优海议员那里得知这一切、获得议员席位之前,我或许还只是抱着同情精神病人一般的心态同情所有的反抗者,但现在……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但!” “你想要为了枉死之人去做些什么,我的孩子……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因为这不仅仅是你自己的想法。” 温柔、沉稳而又坚定不移的女声从众人头顶的天花板之上传来——旋即从上一层沿着楼梯走下,来到这会议室之中的,则是绘司与两位骑士刚刚才在议会之中见过一面的优海。 “议员……” “在这里的话,直接叫母亲就好了——这里没有书本告诉你要淡漠所有的私情,莫顿。” “是,母亲……” 开口应答的同时,莫顿甚至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特莉丝坦站在他的左侧,而优海则是在并肩站到他右侧的同时,伸出手轻轻揉了揉防卫队长发梢的羽毛。 “我来继续说吧……简而言之。如你们所见,虽然我们也不知道这座城究竟会变成这副模样……但其一,塞蕾斯托没准知道,其二,她希望着一切延续下去——但我们不希望。出使者们,我知道你们有各自的立场在身,也明白你们并非为颠覆此地而来,但现在……” 低下头的同时,优海向着以绘司为首的五人伸出了自己的手——在她的掌心之内,有着一道长长的裂痕正透着点点暗红色的血光。 “艾琳诺瓦城的反抗者……以及同在一条战线之上的萨巴斯研究者们,希望能够借用你们的力量:我想,和一座更加正常的艾琳诺瓦建立联系,对你们也会是更加有利的结果吧?先不谈塞蕾斯托会不会——” “不,优海女士……不是这种问题。实际上,现状比你想象得简单的多。” 尽管口头上做出了如同拒绝一般的表示,但绘司还是毫不犹豫地握紧了优海的手——那一瞬间,生有鹿角的老板娘几乎是在冷笑。 “塞蕾斯托……乃至当前的艾琳诺瓦城统治者们,已然表现出了意图击杀出使者的动机与行动——据此,现状足以让我们代表自警团与帝国,向艾琳诺瓦城正式宣战!欢迎你们加入我们的统一战线,反抗者们……” “恐怕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我联手的机会了,姐姐——愿我们的敌人将为此痛苦不已。嘿嘿嘿……” 退回到优海与莫顿身后的同时,特莉丝坦在坏笑——不带恶意的坏笑。 地底铁道Triple V ========================== 艾琳诺瓦是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市——从人口数而非面积角度来看。在这座面积仅仅与极光镇相当的岛屿之上,满满地居住着的则是三倍于极光镇人口数的羽生族人:绘司曾目睹14万普莉美拉的眷族踏上旅途,而此时此地正有将近60万阅读者。 由此,茵黛原本会以为,颠覆这座城市需要的会是一整套详尽、复杂而又繁琐的计划——哪怕现在特莉丝坦这个捣乱专家目前也在自己这一侧,然而现实却让魔女的预想再一次落了空……至少,莫顿和优海最终呈现到影镜小队眼前的这所谓“计划”,简单得简直能让魔女笑出声来。 “别开玩笑了……优海议员,这也叫计划?你们该不是真的会认为单单只是击杀了塞蕾斯托·依科特一个人,就能让整座城市都听从你们的号令吧?就说她现在确实是控制着整座都市,但是——” “我能够理解您的疑惑,出使者茵黛——但除了她,我们也不知道还能把我们的目标放在什么人,或是什么机构上。如您所见,防卫队全员都听从莫顿的指令,而除了防卫队和魔女议会及其麾下制造书籍的印刷所之外,这座城市里也就没有什么其他组织可言了。几百年来,书本一直教导市民们不准私自结社,我相信他们一直都对此深信不疑。” 作出回答时,优海的脸上也不由得带上了一丝淡淡的苦笑——恐怕这也是艾琳诺瓦城最难办的地方之一,那就是…… “是啊……你们想要打倒的说到底,绝不仅仅是塞蕾斯托一人,但她是你们唯一的目标。可是,杀了她又能怎样?居民们该相信什么还是会相信什么,该怎么过活还是会怎么过活,就算真的把自由放到他们面前,恐怕他们也都不会多认同——” “没错——所以我们不仅需要搞死这个塞蕾斯托,还要用最张扬、最夸张的手段,同时把所有一切的真相都写到书里去,刻到石头上,让这里的每一个人想闭上眼不看都做不到,议员阁下……说起闹事,萨巴斯可是专业的。” 这一次,抢下话语权的则是特莉丝坦——即便此时被她打断的人并不是茵黛而是绘司,但当她开口时,头顶生有鹿角的老板娘还是同时皱了皱眉:无论如何,要让影镜小队的五位成员立刻就习惯和之前一直以来的敌人合作愉快,都是很过分的要求……把“愉快”那两个字替换成“顺畅”恐怕还差不多。 谁让现在特莉丝坦对他们真的有用呢?正如她所言——帝国军也好,教会骑士也好,自警团也好,乃至于艾琳诺瓦防卫队或是魔女议会也罢,说到底也全都是站在秩序一侧行维护之事的组织:唯有萨巴斯更懂得如何破坏秩序。 “所以……特莉丝坦小姐有何高见?” “很简单——我们需要……虚张声势,或者说弄点动静出来当做噱头,我们需要让整座岛都看到塞蕾斯托的死与那些书本的真实作用。具体来说的话……” 一边说着,再度来到桌边的特莉丝坦则是在所有人的面前将手向桌面上重重一拍:与茵黛一样由泥浆构成的肢体就此瞬间液化,旋即沸腾成为灰黑色的蒸汽,却并没有飘向任何人,而是就此在半空之中形成了一朵不会扩散的云。旋即,光芒便自特莉丝坦那不曾流血的肢体断口之中投射而出,最终则是在这团黑烟之中,映出了一幅艾琳诺瓦城……或者说,艾琳诺瓦主岛的立体投影图。 不同于一般的地图,这投影还额外显示出了岛屿地面之下的结构——所有人都能很清晰地在剖面之中看到这座位于海岸边的小小地堡,与之相连的则是更多错综复杂的隧道系统:有些延伸到了地面,最终与地表诸多的建筑彼此相连,有些则延伸至地底,最终却是在一旁那座埋葬着艾琳诺·柏夫的荒岛正下方汇聚到了一片模糊的阴影之中。 “各位请看——这是我根据莫顿的描述与萨巴斯工作员的实地探测,制作的主岛地下立体结构图:这些呈树状结构延伸的隧道就是将魔力泵送至地表的管道,魔力将通过地面上的书架进入书本。虽说在这些‘经脉’末端向整座城市提供魔力的能量源究竟是什么,我们还不是很清楚……但不去行动的话,这问题永远也清楚不了。” “艾琳诺·柏夫的坟墓正下方吗……” “是的,姐姐……咱们需要和最古的魔女打个招呼,虽说现在的她没准连骨头都不剩了。计划是这样的——不同于包括优海女士和莫顿在内的其他所有议员,我们的议长大人至少在我接手这里的联络工作后,就一直住在议事堂之中没有离开过,所以我们首先要有一部分力量来用最浮夸的方式处理掉她,顺便炸掉那座全城都能看得到的艾琳诺塑像作为魔女议会倒台的信号,这是其一;其二……” “艾琳诺大人的坟墓……如果可以留一手的话,咱们是不是——” 还不等特莉丝坦继续说下去,绘司便有些急切地插入了对话……那一瞬,影镜小队的其他四位成员都识趣地后退了半步:谁都知道绘司接下来会说出什么。 “如果可以放过她的安息之地,咱们——” “安心啦,婆婆——我可没说咱们必须要掘了她的墓才行。” “婆……婆婆?!”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老板娘所有的怅然若失与担忧,都在那一瞬因为那短短的一个词被强行扭成了额头上一道黑线织成的瀑布:与之相应,特莉丝坦却是抓紧了机会将自己的话题就此延续了下去……她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以至于都没有给绘司留下反驳的余地。 “这一组的目标只是占领下方的魔力接合点而已——把旧秩序已经结束这一点写进书里就可以了,不需要破坏接合点本身……说到底,其一是这座城的人口数就已经让立刻摧毁这套魔力供给系统成为了不可能,除非咱们要饿死全城的人;其二则是这接合点,乃至于下方那个已经运行了近千年的魔力供给源本身,我说实话……你们真的舍得炸掉吗?想想看那东西会有多少潜能吧,打着谈判幌子来这里寻求财富的出使者们……就算你们是仅仅带着谈判的任务没错,但你们背后的那些人,在乎的恐怕绝不仅仅是一座城六十万人的意见而已。” 做完解说的同时,特莉丝坦甚至是带着三分戏谑摊开了双手——鬼才相信你们都单纯善良呢,外来人……反正我自己也不单纯就是。 “总之,这就是计划了——怎么样,应该不会介意来帮我们一把的吧?影镜行动队……真不知道你们这为和平而来的出使团却用一艘战舰为自己命名到底应该说是讽刺……还是有先见之明,不过那和我无关了。你们的回答?” “答案是肯定的,我们会协助,而且开诚布公地讲,对于这计划本身我暂时没看出什么显而易见的毛病……如果你们缺少火力,我甚至还可以联络后方让北境军提供点炸药什么的过来——除了唯一一个我暂时想不通的问题。” 回应萨巴斯的魔女大人时,绘司则是眯起了自己的双眼——尽管特莉丝坦的脸就和茵黛一模一样没有错,但对于绘司而言,这一点恐怕招来的会是额外的厌恶。 “告诉我——你们打算用什么方式把这两队人从这里运送到各自的目标地点,总不会是跑步行军过去吧?如果真是这样那未免太放肆了一点。就算莫顿对所有的防卫队成员都有相当的约束力……但在任务成功之前,我想咱们应该也没有过度招摇的必要吧?” “嘿嘿……当然没有。所以说,我——我们准备了这个!各位,请看!” 微笑着开口的同时,特莉丝坦·普利斯坎就此拍案而起:她向着左后方的无人之处甩出自己的左手,那原本弥散在会议桌正上方的黑气便就此凝聚而成一把漆黑色的大锤——旋转着自己的身体,身穿白衣的魔女对身后金属墙壁那干净利落的一击,甚至让整个房间都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你……特莉丝坦?” “没什么,姐姐……我自己喜欢的开门方式,仅此而已——看哪!” 以被那战锤击打之处为中心,锈蚀与腐烂如同瘟疫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原本光亮的金属表面就此扩散开来:茵黛几乎是有些滑稽地看着那闪烁着淡淡蓝光的铁板就此蒙上一层厚厚的锈痕,乃至于化作一触即溃的朽烂碎屑,而当整面墙壁就此倒塌之后,暴露在魔女视野之中的,则是两道彼此平行的铁轨,以及…… “——这是列车吗?后方平板车厢上放的这些包裹应该是爆炸物没有错,但是车头这个装置是?” “就是这个啦。” 一边说着,特莉丝坦则是将手中那由冥泥凝结而成的金属锤,也丢向了距离自己更近的那列列车车头——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蒸汽机车,这同样明显是帝国系技术产物的牵引车头除了应有的烟囱、连杆与车轮之外,则是在本应安装着车灯的位置换装上了某种状若钻头的装置。 说是钻头,这锋锐的圆锥体表面却没有旋转打钻所必须的螺纹,反而是雕琢着看似某种魔导阵一般的纹路,而当那被丢出的大锤接触到这“钻机”的表面时,所有的纹路之中顿时闪烁起了淡红色的光芒:就和刚刚被击打的墙体一样,那锤在接触到这光芒的一瞬间,便锈蚀成了一万种残骸与粉末,如同朽烂不堪的干面包。 “萨巴斯魔导科技应用研究课倾情力作——衰老灰化之刃‘VVV’!只要用这个作为钻头,即使是在岩层内部行驶也毫无问题……感觉惊奇吗?说到底,帝国、人类,甚至是魔物也好,只是把很多知识忘却了而已,就连是如何抛弃了这些的原因也是一样……是呢,原因……” 萨巴斯的魔女一边说着,一边也将自己的眼神锁定在了茵黛身上——黑衣魔女则能够确信的是,那一抹眼光之中除了怨恨之外,或许还有着一丝……淡淡的伤心? “总有一天你也会想起来的,姐姐……而那时,我会努力让你爱上这具扭曲的身体,以及这颗朽烂的心——等着我。” 遗失者不忘 ==================== 当整个行动计划本身都被梳理清晰之后,接踵而至的便是执行准备工作——对于莫顿与优海之外的绝大多数人来说,其实也就是等待罢了:说到底,他们早已蓄谋已久了,该做的准备其实也都不差太多了……除了唯一的一点。 想都不用想,这奔驰于地下的列车不仅要通过改装摆脱铁轨的限制,更要能够做到无需排烟才行——就算羽生族人和受冥泥侵蚀的三人一样无需呼吸,但史黛拉、阿尔德涅以及绘司可做不到在这密闭的隧道之中承受燃煤蒸汽引擎那可怕的排烟:解决方案自然便是将列车的动力部改装为魔力驱动的样式。 确认到这一点时,茵黛甚至有直接抓住特莉丝坦好好拷问一通的冲动,以便让她告诉自己萨巴斯究竟在教会有多少影响力——列车上这套在特莉丝坦口中“完全由萨巴斯自主研发而成”的动力系统,本质上就和葛洛莉开发出的东西就没什么区别可言:就算优秀的设计往往都是一样的优秀,但这几近于雷同的相似度……对于茵黛乃至于那两位帝国骑士而言,只会带来恐惧感。 当然了,此时此刻窝藏于地下深处的小队成员自然是不可能用当初葛洛莉的那一套来获取魔力能源的,哪怕史黛拉、特莉丝坦和茵黛都或多或少能使出生命榨取之术——毕竟优海和莫顿还需要在正式执行计划之前表现得……正常一些,而且从这座岛屿地下那些状若血脉的魔力管道之中揩点油用来填充列车的魔力容器,除了比直接榨取要慢一点之外也没什么其他问题:这便是万事俱备之后仍需所有人等待的那一缕东风。 显而易见的是,影镜行动队的绝大多数成员都不会有心思去找特莉丝坦多聊什么:鬼知道在艾琳诺瓦的工作结束之后双方究竟会是朋友还是敌人,这一点就连特莉丝坦本人也都心知肚明——也所以,当萨巴斯的白衣妖女听到有人叩响了自己的门后…… “莫顿……还是优海?可这个时间你们不是应该——” “是我,你这妖女。” 打开房门后,特莉丝坦在看到阿尔德涅·范布隆克的面容时,甚至在原地愣了一秒有余——不仅仅是因为她会下意识觉得这位骑士长不该出现在这里,更是因为…… “我想想你是谁来着……哦对,阿尔德涅,是这个名字吧?” “阿尔德涅·范布隆克,十字方舟教会骑士团所属骑士长……如果除了茵黛本人之外,所有那些长着这张脸的人都是你的分身,那我们应该有过不少交手。你该不会不记得吧?” “必须承认,印象不太深刻——我下过好几千次手了,无论是被我杀掉的人还是从我手下逃掉的人都多到数不清……我可做不到记得他们之中的每一个。怎么,找我有事吗?” “当然有。” 顶着特莉丝坦的不屑与疑惑作出回答的那一瞬,阿尔德涅的目光却跟着黯淡了几分——那绝非在不得不和敌人合作时表露出的无奈,而是更加深刻的悔恨。 “是我进去然后和你关上门聊……还是你到我的房间来和我关上门聊?我不希望咱们之间这得来不易的和平对话机会——有任何人干扰。包括茵黛。” “那……你进来吧,我来关上门。” “……感谢。” 低声应答着,骑士长几乎是如同狼狈逃窜一般钻进了特莉丝坦的房间——推拉式金属门旋即被白衣魔女“砰”地一声关牢:然而,两人都没看到的,则是不远处走廊尽头偶然看到了这一切的女仆。 “搞什么……?阿尔德涅去找特莉丝坦做什么……” ——或许是因为距离过远,再加上泥浆对感知力的副作用,优昙并没有听清骑士长与白魔女之间的任何一句话:出于礼貌乃至对特莉丝坦的畏惧,她也没有上前去偷听的打算……更何况,直觉甚至还让她觉得,就这样插入自家主人和特莉丝坦之间会是一件很不明智的事。 “祝你好运吧,阿尔德涅……” 由此,当女仆在摇了摇头之后转身离开时,她甚至还为骑士长感觉到了一丝怜悯——即便阿尔德涅自己显然不会需要这些就是。 “好了……所以你想和我说什么,骑士长?和茵黛有关的事么。” 关好房间门的同时,特莉丝坦在再一次开口时,使用的甚至不是疑问的调调,而是陈述语气——哪怕是猴子恐怕都能想得到阿尔德涅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尤其是…… “虽然刚刚没反应过来……不过骑士长,在姐姐还在骑士团的那段时间里,你就是她当年的随从吧?” “没错——我想问的倒的确也是当年的陈年旧事,虽说和我当年跟茵黛共事的经历关系不算特别大。告诉我,妖女特莉丝坦……” 一边说着,骑士长抬起头死死地盯住了特莉丝坦那双和茵黛一模一样的红眼——那一刻,妖女几乎是在人生之中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淡淡的恐惧。 “你……想知道什么?别这么看着我嘛——” “茵黛被处刑那一天……杀了当时在场所有人的究竟是茵黛还是你——回答我!而且在被捣毁的萨巴斯据点,我翻遍了资料也没发现茵黛还有其他亲人……所以你又是从哪里来的,那次处决吗?!” “……你还真是敏锐啊,骑士长。” 当骑士长皱起眉头时,就连特莉丝坦也只剩下了苦笑的份——有些时候,隐瞒还不如承认:至少承认还可以是有限度的承认,但隐瞒只会招致无止境的怀疑……欲盖弥彰不过如此。 “是我没有错……只是当时的我还不叫特莉丝坦罢了。至于我是从哪里来的——骑士长,你觉得对天许愿能成功吗?” “我觉得当然是不能啊……怎么?” “我也很想这么觉得,但我做不到——就是这样,这就是我目前能告诉你的东西了。” 那一瞬,妖女少有地表露出了一份诚挚的无奈——那是就连她在萨巴斯的部下们,也很少得见的表情:骑士长自然不知道的是,其实萨巴斯的成员们相比较于怀念曾亲手弑父的茵黛,倒是更能接受此时此刻的特莉丝坦……即便她甚至从没和任何同伴讲明过自己的来历。 “如果我不曾诞生的话,世界会不会因此更美好……真的,我不止一次地这么想过,骑士长:但有些现实是我也改变不了的。说到底,我和你们,甚至和姐姐都不一样的是,你们能选择自己的身份,能选择自己的道路和方向——但我不能!我做不到……除了和姐姐背道而驰之外,我别无选择!无论我多么不情愿也是一样……谁让我,谁让我只是……” “你只是茵黛前行路上的障碍罢——” “对,没错——我因此而存在着,所以你还满意吗?我算是明白姐姐为什么死不待见你这混蛋了……” ——当妖女近乎自暴自弃一般哀嚎出声时,阿尔德涅也终究沉默了:恍惚之间,他甚至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和记忆之中,茵黛向他坦白身份的那一夜相比。 “对不起,我——” “你什么都没做错,阿尔德涅——你什么都没做错!无论当年还是现在……就是这样!” 下一瞬,妖女重新打开了房间门……然后,重重一脚将骑士长直接踢了出去:不知是不是巧合,当他屁股着地时,真正的茵黛却也在同一瞬恰好经过了他的面前。 “你……怎么了这是?” “没事,茵黛,我……我本来是想找特莉丝坦确认一下行动内容,结果她……” “活该。谁让你找的是她——明明我和优昙都知道,你却非得找那个家伙……是因为怀念这张脸么?想念却不敢怀念,乃至于直到现在还害怕和我面对面,所以当时你就没想到过后果?切。” 极尽轻蔑地回应着,魔女只是自顾自地将摔倒的骑士长甩在了背后——她懒得去在意阿尔德涅会不会为她而哭泣:她没准反而更期待见到骑士长的泪水才对。 “我……” 而当魔女的身姿逐渐消失在视野之内时,阿尔德涅甚至涌起了一股想要打人的冲动——虽说不是针对茵黛,也不是针对特莉丝坦,而是…… 啪—— ——骑士长实实着着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还带着点电属性的魔力。 “都是我的错……如果当年不是因为我,你们根本就不会——这妖女根本,就不会诞生在这世界上……如果我猜的没错!都是我的错……所以……” 特莉丝坦·普利斯坎……只有你,只有你这个家伙必须要由我,由阿尔德涅亲手——! 有些道路一旦踏上,便也就再也脱不开身了——此前阿尔德涅从未如此切身地领会过这一点,而现在的他所想要的,无非便是在这条路上一个人走到双腿烂掉为止:说到底,若特莉丝坦是被人决定了道路而无可逃离的可怜人,他又何尝不是呢? 更加可悲的一点则是——阿尔德涅完全是自作自受:特莉丝坦或许还可以去怨恨茵黛,但他甚至没有资格去恨别人。 ——所幸,需要和茵黛一同厮守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世界崩溃的那一个人……是优昙,而不是他。 蓄势待发 ================== 对艾琳诺瓦城行使必要武力的许可并没有让绘司一行等得太久——甚至,茵黛和特莉丝坦还十分一致地为这许可本身的必要性表示了严重的质疑:若不是为了将这里已经发生的一切尽快告知帝国与自警团……反击难道还需要刻意等一等的么? 至少蕾嘉与米可都不是这么想的——有鉴于影镜行动队本身是一支同时对帝国与魔物双方负责的队伍,对外界了解相对更少一些的莫顿与优海甚至还因此有些无谓地担心了一下:直到蕾嘉与米可的指示同时传达到位:被攻击了就要反击,这是超越魔物与人类之间区别的常识。 “所以现在……准备好了吗,各位?” 两列轮下没有铁轨、平板车厢上则满载着炸药的列车之间,特莉丝坦甚至是有些扭曲地开口发问——每当想到自己能够为茵黛去下手杀戮时,妖女那不完整的灵魂都会为之而狂喜:又有什么是能比践行自己的使命更令人舒爽的事呢?尤其是对于感官本就钝化了许多的冥泥侵蚀者而言…… “重复任务——地底铁道A队,任务为对魔女议会议事堂及其门前的雕像进行爆破作业,成员为茵黛、史黛拉·洛尔瓦、阿尔德涅·范布隆克、优昙与莫顿·依科特;地底铁道B队,任务为对魔女艾琳诺·柏夫墓穴下方的魔力接合点进行制压,成员为优海、绘司以及我自己……没有疑问了吧?优海议员,莫顿议员!” “这里是莫顿——A号列车,能源填充完毕。魔导雷达与定位系统,一切正常。灰化利刃系统……出力安定。随时可以出发。” “这里是优海——B号列车,能源全满。探测系统全绿,掘削机构全功率运作中——准备完全。” “合点!” 作出回答的那一瞬,妖女在胸前以双拳互击——同一刻,火焰在她背后骤然而现,旋即瞬息而逝,宛若不可见的漆黑羽翼。 “真是他妈的见鬼了……有朝一日我居然也会被她命令。” 炸药箱后,茵黛将手指放在唇边,旋即则是做出一个对天开枪的动作——此时此刻的魔女真的很想立刻抽出烟袋先来上一口,奈何身后的炸药肯定不让。 “大丈夫能屈能伸嘛,主人——” “闭嘴,我是女的。” “哦,那我帮您捏一门主炮出来如何?毕竟都是泥浆——主人我错了!不,不要……” 被魔女揪住背脊拎到车厢边缘时,女仆几乎是有些绝望地侧过了头——前方车厢之中,两位议员的声音几乎是一秒不差地同时传来,坚定而又铿锵。 “地底铁道……发进!” 钢铁的包覆之下,魔导引擎发出了压抑而又混乱的低吼——金属彼此摩擦着,在火花之中:全新苏醒的铁之生命发出了第一声啼哭,旋即便是第二声狂野的高唱。 那一瞬,巨大的推进力几乎让所有的乘客都感受到了一阵毫不留情的压迫感:除了优昙。当隧道中那锋锐的风划破她的脸颊时,她感觉到的分明只有恐慌与悔恨—— “救——救救我!主人——我错了——不要把我丢下车啊啊啊啊啊啊——” “唔呵呵呵呵呵呵……哦呵呵呵呵呵呵——啊哈哈哈哈哈哈!有意思,真是太好玩了啊,你的反应……优昙!我,爱你哦!” 狂乱而又可怖的放荡呼啸之中,魔女将手用力一甩——女仆的身躯旋即被狠狠地摔打在前一节动力车厢的后门之上:那一刻,驾驶舱内的莫顿会是什么表情尚且为人不可知,但两位帝国骑士则是不出意外地同时在头顶挂起了成排的黑线。 出战在即,却要先冒着自损八百的风险嗨一下——这种事恐怕真的只有茵黛干得出来,但谁让她是被冥泥夺走了未来“不可知”的魔女呢?说到底,人会无止境地享受现在,还不是因为未来更加令人绝望么! “主,主人……!” 重新流淌到平板货车之上恢复人形时,优昙甚至是有些不自觉地侧过了头——一旁,已然转向另一侧的B队列车车头已然消失在了新形成的岩洞之中,只是在车尾的特莉丝坦最后一个自视野之中消失时,女仆分明在妖女的瞳中看到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同情。 “总有一天你也会理解我的,优昙——” 那是萨巴斯的妖女以口型无声说出的话——只是在重新站起的优昙意图再次确认时,B队的整辆列车都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来到她面前,对着她伸出了一只手的茵黛。 “没事吧,优昙?我可是计算好了力度——是完全不会伤害到咱们的痛苦,所以就好好享受一下如何?” “好啊,主人……好啊。” 那一刻,女仆不怒反笑——她将右手化作锋锐的长刀,就此毫不犹豫地刺穿了茵黛的脸颊:刀刃自左脸刺入,旋即则是从右脸刺出了足有半尺长的刀尖。不等主人回应,女仆旋即以整条右臂向外一甩,茵黛嘴角之后的整个后颈就此被连肉带骨一同甩了出去,如同一颗被投射而出的弹丸。 “您想要的,对吧?” “没错——想要享受,那就激烈一点!” 下一秒,宛若变色龙一般富有弹性的长舌就此从茵黛的食道之中喷射而出,从那伤口向后扑向那块尚未落地的泥浆球:舌尖粘住泥浆的同时,便是以最快的速度将那组织硬生生重新拽回到了茵黛的后颈之上。 伤口愈合之时,魔女则是一把抱住了面前的女仆,旁若无人地以双唇吻上她的眼睑。 “让我……用与你共处来暂且忘记所有那些疑惑吧。辛苦了,优昙——你不是特莉丝坦,对吧?” “没错,但我更想知道的是——到底谁是特莉丝坦。” 回应着自己的主人,女仆能感觉到自己胸前的昙花又绽放了——花瓣化作利齿,轻轻啃噬着魔女的心窝:即便那里已然朽烂。 延伸在地底的道路虽然不至于过于漫长,但也绝非瞬息而至——根据优海和莫顿的计算,考虑到灰化之刃本身就是很大的魔力能源负载,引擎能够供给动力系统的输出至多只够列车拿出40%的速度:在此基础上,考虑到掘削本身的进度也是对车速的一大限制,最终两组列车的速度都被卡在了全速的30%。 由此,即便A队的路程比深入地下的B队还要稍微短上一些,最终耗时根据莫顿的估算,也要有至少一个小时——的确史黛拉和阿尔德涅都不是很介意在这阴暗而又有些潮湿的地底下蹲上一小时的黑屋,但优昙和茵黛则是一般无二地对此流露出了一丝抑制不住的厌恶:原因无他,罗兰德的事至今还是会让两人感觉有些难受。 优昙会同情那十余万无辜的魔物居民,茵黛则会为那一天特莉丝坦的胜利耿耿于怀——无论是谁的疑惑,显然都不是两位帝国骑士能够或是愿意去理解的东西:只是当魔女的红眼在某个瞬间变得暗淡时,阿尔德涅也会跟着微微低下自己的头。 说到底,当感官被遮蔽、获知外界的渠道被阻断时,人都会无可避免地将思考剖析的对象切换成为自己:冥冥之中,优昙甚至会觉得这才是包括莫顿与优海在内,艾琳诺瓦城之中所有一切异见之人诞生的根本原因——如果魔女议会真的认为封闭是好的而外界是坏的,那么留一些来自于外界的……哪怕是负面信息,专供城市之中的羽生族人们嘲笑,恐怕也足以让他们失去像现在这样质疑自身、质疑故乡的动机与精力吧? 人总是会把自己对快乐的认知建立在目睹他人痛苦的基础之上——由此,一旦掐断了对他者的嘲笑,便也就同时断绝了对自己的信心与高傲:没来由的,女仆甚至在喉咙深处感觉到了一丝呕吐的欲望。 她看向身侧自己的主人——以面具遮住面容的魔女此刻也闭上了自己的红眼,看上去像是正在休息,却也完美对外隔绝了自己的一切:她看不到自己已然成为了这一点的完美证明,只是她或许也懒得在乎这一切了…… ——反正,现在的自己也拥有了这受诅咒的身体,能像是包容一切污秽的淫妇一般承受整个世界的痛苦,那也就够了。说到底,恐怕主人留下自己也是希望能有个用来抛弃痛苦的垃圾箱,那么…… “优昙……将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羁押这永生不灭的恶兽——以吾主茵黛之名。” 女仆或许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种感觉——她只是在恍惚之间,仿佛看到自己胸前的昙花变成了某种更加温柔,也更加妖艳的存在:有一个瞬间,她甚至想要在这寂静的黑暗之中解开自己的前襟,然而打断了她所有动作的,则是一只有些冰凉的手。 “地下真是比地上热太多了……我就该多带身秋装来这边出任务,真是失算了——要来杯水吗,优昙?我的法术可以直接从空气之中凝结出冰晶……自然,控制得好也可以直接凝结出纯水来。” 当史黛拉的招呼声传达到女仆耳边时,优昙只是在指尖感觉到了一阵湿漉漉的冰冷——那是史黛拉以冰片雕琢而成的筒状水杯,其中正晃动着的则是清冽的水:诚然,此时此刻的优昙就和茵黛一样,没有进食或是饮水的刚性需求,自然也不会为气候冷热所困扰,但是…… “谢谢大小姐。” 无需多言,女仆仅仅是接过了史黛拉递来的水杯,旋即一饮而尽——下一秒,她便将所有的水都一口喷了出来。 不是因为史黛拉犯了和之前优海招待魔女一行时一样的错误——冰之修女本来也凝聚不出海水:让女仆没能咽下这一口水的实际上是列车本身所发出的一阵剧震。 而在车厢后方那被列车自身开凿而出的隧道之中,惨白色的光芒则在同一个时刻陡然亮起:那不是灯光,而是某些更加纯粹,也更加炽烈的东西—— “这个……魔力?不可能,这是——” “让开,优昙——是新烈光!” 女仆被魔女扑倒的那一瞬,纯白色的光之投枪则是从二人背后呼啸而过:当光柱落在火车头后门门板之上时,倒是并没有如同所有人预期一般炸出一个大洞,只是留下了一大片绝对纯净的白——没有一丝一毫杂质的白斑就此被烙印在了浅灰色的金属板表面,如同一大块恶心的污渍。 天国特快 ================== “哇哦……看起来是有些人搞砸了列车时刻表的调度工作?或者说,是我们这条新线路也迎来了属于自己的巡线员?还真是考虑得很周到啊——塞蕾斯托·依科特!” 魔女与女仆重新回过神来那一瞬,茵黛那略显恶毒的嘲弄几乎是与那两位帝国骑士的防卫姿态同时各就各位——相比于几乎只是下意识做出防御姿态的史黛拉,阿尔德涅的动作显然要更加迅速一些……也更加坚决。 新烈光——与冥泥性质完全相反的,纯粹的拒绝之光:拒绝除了自身之外的一切。虽说话是这么说的没错,但至少……和身具泥浆的主仆二人相比,普通人被这种术打中后承受的损伤会小上很多。 “没事吧,茵黛……还有优昙?” “还好,至少没被那玩意直接命中——就算被打掉点胳膊腿或者脑袋什么的,只要我们的核心不受损,那也不会有太大的生命危险……只不过,看起来我们有麻烦了。” 骑士长主动向着魔女伸出了手,魔女却是将其甩在一边,按着女仆的肩头就此站起——只是,没有时间再让骑士长感伤了:列车后方的隧道之中,光芒就此伴随着剧烈的震动再一次闪烁而起……与之相伴的,则是塞蕾斯托那败犬一般疯狂的怒吼。 “你们,你们这些人——就这么希望打破这里脆弱的美景吗!叛徒,全都是叛徒……背叛了艾琳诺大人的叛徒!你们应当接受死亡的制裁!” 那一瞬,岩壁就此轰然崩塌:追逐在列车后方、阻塞了一行人所有回头路的,则是以金属披挂于身的纯白色巨蛇——与魔女一行人所搭乘的列车有些类似,在这大小不逊色于一列火车的巨蛇身下,有着数之不尽的小型车轮取代了鳞片的存在:不是纯粹的机械,却也不完全是生物,而当那巨蛇张开血盆大口之时,从中显露而出的却并非獠牙,更不是深红色的口信。 “由我的宠物来执行……艾琳诺瓦的秩序,艾琳诺的秩序便是不容你们这些肮脏的蠕虫呀!” 填满了巨蛇整个口腔的,是一颗与塞蕾斯托·依科特有着相同面容的巨大头颅——只是当那头颅张开口讲话时,茵黛还能够在她的口中看到第三颗血红色的眼球。无数如同蜈蚣一般多节,表面又如同白银一般熠熠生辉的触须从头颅与巨蛇两颊之间的缝隙之中喷射而出,旋即彼此扭曲着、盘旋着、融合着,最终形成的则是满开的花朵与冰冷的炮口。 “在光芒之中溺亡吧,阴暗的怪物!” 显然,那便是刚刚向茵黛射出了那一道新烈光的发射机构,然而魔女却仅仅是在举起长剑的同时,向着那张可怖的巨脸充满不屑地吐了口唾沫。 “而你恐怕该学学怎么用更自然的方式讲话了,议长大人——否则我就用靴子跟狠狠地踢你的屁股!啊,抱歉,我好像没穿靴子……等一下!看错了,不是丝袜,确实是高筒靴。” “口嗨的话能不能等一会再说啊,茵黛?!” 抢在魔女身前,骑士长则是与史黛拉一同向着那狰狞的蛇形列车举起了自己的魔杖——下一秒,更为炽烈的光之洪流就此奔涌而至,而在两位骑士的杖头之间,电光与寒气早已交织成了一股更为坚韧的力量。 ——正在驾驶的莫顿必然是分身乏术……所以,身后这巨大的威胁便必须要由四人一同尽快消除才行:毕竟这里是地下,AB两队之间就算想要彼此求援,也没有任何能做到这一点的手段! “汇聚魔力,史黛拉……将我的魔力均匀扩散到冰晶之中!” “明白——以雷属性魔力借助冰晶扩散成均匀的磁场,阻挡这狂怒的光……呜呃!” 若隐若现的电网就此在光芒击中车厢前的最后一秒扩散开来,而当新烈光那比刀刃更加锋锐的光柱径直插在这电网之上时,史黛拉甚至觉得,那一刻自己距离当场喷血而亡只差最后的临门一脚——即便修女自己的冰晶和阿尔德涅的雷电都不会像冥泥一样如此畏惧新烈光,但双方在魔力输出上的差距,依旧还是无法用属性相性磨平的等级。 “做点什么……茵黛大人!我们……撑不住太久!” “好吧,好吧。如果之前和葛洛莉一起搞出来的实验结果确实能够重现的话——” 嘴上不着调永远都不能代表茵黛整个人都很不靠谱——如果说思考也是一项需要心智全功率运转的高耗能工作,那么对于魔女而言,恶言恶语就是与之并行的必要散热程序:拦下身边意图贸然出击的女仆时,魔女却是将手伸向了自己的腰间。 那里有着她随身携带的医疗用品——曾在罗兰德城中对优昙进行治疗的那些迷你魔力针剂,以小小的安瓿容纳着经过特别提纯的高密度单属性魔力,在注射进入人体后,通过不同属性魔力之间的中和来调节患者的魔力光谱,由此达成治疗效果:这一次,被茵黛取出的则是那仅有一支的混沌属性魔力安瓿……原本对于被冥泥侵染的二人而言,这便是应用场合最少的一个属性,但此时此刻的茵黛只是对自己未曾多准备这一种针剂而略有一丝后悔。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塞蕾斯托……你的小宠物,恐怕和羽生族也是一样的——” 眯起双眼的同时,茵黛则是将目光径直锁定在了那苍白列车的两根炮管之一上——如果她还有更多一支针剂的话,她绝不会介意同时对两门炮一起下手:但谁让她现在也做不到这一点呢? “走着——塞蕾斯托!吃药时间到!” 安瓿本身并不具有注射器的功能——因此,魔女几乎是以不至于打破玻璃外壳的最大手劲将这略显脆弱的小家伙稳稳地丢了出去:同一瞬间,史黛拉与阿尔德涅一同织出的电网便也为魔女的反击打开了一个小小的洞口……而当攻击命中之后,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的。 “这——这是?!” 清脆的玻璃碰撞声响起后的下一个瞬间,塞蕾斯托经由这白色列车传出的惊叫声便被淹没在一阵剧烈的爆炸之中:那一刻,优昙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几小时前的“影镜”号实验室中,当时的她曾亲眼看到一模一样的剧烈爆炸毁掉了舰上的整个简易实验室。 “哼,不出我所料……和羽生族的组织样本一样,是会在接触到混沌属性魔力后因湮灭反应瞬间爆炸的恶心东西——对了,莫顿!我知道你听得到……麻烦不要告诉你妈妈好吗?我之前做实验时好像把她送给我的羽毛也给炸了,所以……” “我可没那份闲心,茵黛女士,而且行车过程中请不要和司机聊闲天!” “我很高兴你也学会了什么叫幽默——呜呃!” ——下一秒,末端生有眼球的细长触须便径直缠在了正欲拍手称赞莫顿一番的魔女颈部:诚然,茵黛是不会窒息的,但被什么东西勒住脖子还是足以让她说不出话。 “污染源……外界的一切都在玷污光芒的纯粹,尤其是你这墨渍污点!” “该……该死的,塞蕾……丝托!” 先是由巨蛇口中那张脸所吐出的长舌勒紧脖子,旋即则是以脸颊两侧生有花朵的触须接踵而至控制住魔女的手足:两位骑士因过度释放魔力而后退一步的同时,被让到最前方的魔女已然成为了那天国特快的又一个首要目标——刚刚的爆炸显然还是起到了应有的效果,列车右侧的主炮俨然已经不存在了,但左侧的那另一门,则是已然对准了茵黛的胸口。 “堕落至深渊的黏土,就由继承了艾琳诺大人遗产的我等——在此消去!” 再一次,纯白色的光芒自黑洞洞的炮口之中凝结而起:只是还不等那点点无瑕的星火凝结成为锋锐的流星,阴影便抢先一步……对着这流淌着光的独眼狠狠地啐了一口浓痰。 “想得美,老东西……我可从来不认为我家主人是堕落至深渊之中的歧路羔羊哦?这么说我还差不多。” ——优昙不会法术,甚至就连任何远程进攻手段都没能学会:从没接受过弓术训练的她,即便确实能够做到将四肢塑造成为长弓与利箭,想必也射不中任何目标……尤其是一个直径恐怕只有不到20公分的炮口。 只是,女仆很懂得该怎么制造痛苦,更明白自己的主人能接受多大程度的痛苦——抢在新烈光发射之前的最后一秒,女仆则是飞起一脚狠狠踢在了茵黛未被束缚的腰间:尽管隧道之中有些阴暗,但是女仆依旧可以清晰地看到,魔女右侧的肾脏就此径直被从身体之内踢飞了出去,旋即不偏不倚地被塞入到了那行将发射的炮口之中。 “主人就是深渊本身……我才是堕落者,塞蕾斯托!别搞错了啊。” 闭上双眼的同时,女仆轻笑——同一瞬,狂乱而又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顿时在隧道之中激起了剧烈的回声:新烈光与冥泥,完全相逆的存在彼此接触时必然会发生无法控制的湮灭……而如果这一切全部都发生在封闭的炮管之内,那么接下来的结果便仅剩下了一个。 “糟了……主炮,主炮炸膛了?!” “是,真是可惜了……否则没准这炮筒还能借我家主人一用。您说呢?” 冲击波消散的同时,魔女也抓住了时机,凭借液化从那颤抖着的五根触须之中挣脱出了自己的身子——魔女重归人形之时,女仆则是侧过了头:两双红眼就此相对,旁若无人。 “我觉得你太低俗了,优昙。” ——当女仆凝视深渊时,深渊脸红了:哪怕在她们所搭乘的黑色特快后方,通往天国的列车只是一边流出鲜血,一边更为狂暴地颤抖了起来。 “以为这就结束了吗……以为乐园会像过去一样,向你们认输第二次吗——!” 永不停歇 ================== ——尽管耳边听到的依旧是塞蕾斯托在口头上依旧不依不饶,然而当茵黛重新将自己的身体修补完整之后,她还是与身边的仆人以及身后的两位骑士一同看到,纯白色的大蛇就此在失去主炮的同时,也失去了整个身躯的平衡:那臃肿的蛇身就此在隧道之中歪斜着倒下,随着四人脚下列车的行进而同时愈加迅速地远去,直至整个被淹没于地底深渊之中。 “对不起,能被打败第一次就会被打败第二次哦,议长……虽说我倒是觉得,你应该并没有见过千年前那位最古魔女第一次逃离大陆时的情景。” 一边依旧是用着由来已久的嘲讽口吻回应着议长那渐渐远去的惨叫,优昙却是在为茵黛点上一袋辣椒面的同时,在心底捕捉到了一丝淡淡的疑虑——考虑到羽生族人的寿命,这位议长……真的会没见过吗?虽说根据绘司之前的反应来看,那时羽生族似乎还不存在,而且更让人想不通的是…… “虽说主人赌这一把是赌对了……不过,刚才那东西居然真的会和羽生族的组织样本有着同样的性质,这到底……” 一边说着,女仆则是有些恐惧地将目光投向了身后的动力车头——坐在里面正专心驾驶的莫顿,显然并没有注意到优昙这一点点小小的疑虑:只是在优昙看来,羽生族的形象已经接近崩坏的边缘了。 “恐怕……至少也是用羽生族的身体组织加工出来的东西吧?我感觉没准是缝合怪什么的——毕竟,死灵法术我自己在萨巴斯时也不是完全没有了解。虽说起死回生是绝对无法实现的,但如果只是用尸体部件拼凑自己需要的尸鬼傀儡,我其实都能做得到……额,怎么,难道你们要为此逮捕我吗,阿尔德涅……还有史黛拉?” 眼看着在自己提到这显然会被归类为异端禁咒的法术时两位骑士那一瞬间扭曲起来的表情,魔女甚至还有模有样地对着二人各自炫耀了一下自己的牙——别误会,茵黛并没有獠牙,更不是仅在故事中才会存在的吸血鬼:尽管类似的夜行种族在魔物之中确实是存在的。 “倒不是说现在要对你加以制裁,茵黛……只是突然感觉有点害怕而已。” “怎么,你在怕我吗……阿尔德涅?如果是的话,建议你好好保持。” “不,别开玩笑了——而且你应该会感受得比我更深刻才对。咱们头顶那些建筑……你不觉得那白瓷一样的表面质感,其实就和羽生族人的肤色……” ——阿尔德涅的反驳未能持续下去:在他身旁,史黛拉已经弯下身子干呕了起来……万幸修女在出发前并没有吃得太饱。 “抱歉,史黛拉……我不是故意的!” “这些话一会再说吧……后面,又来了——” 修女强撑着直起身子看向列车后方时,其余三人便也同时做出了相同的回应——被抛弃的深渊之中,议长的惨叫声则是再一次撕碎了黑暗笼罩之下由来不易的寂静。 “绝不……绝不会输给你们这些——肮脏的外来者!艾琳诺大人的光之理必将胜利……永远胜利——!” 那是介于战吼与悲鸣之间的咆哮,刺耳的声浪在有些狭小的隧道之中更是激起了剧烈的回声——伴随着土石崩塌之声,纯白色的巨蛇则是再一次扭动着追上了四人所搭乘的列车:有些违和的是,尽管刚刚茵黛仅仅是炸毁了巨蛇口中那张脸左右的主炮,但此时再度出现在一行人面前的大蛇,在身体上却凭空多了为数不少的伤痕。纯白色的液体像是鲜血一样从中止不住地流出,描绘而成的是蛇皮之上那宛若蛛网一般密集的裂纹。 “不出所料……只是拆了主炮还不足以让你死心对吧?” “黏土……由未被污染的黏土所铸就的我等……纯粹的生命永远不会消亡——我等繁育,我等成长,我等为净化所有污秽挣脱衰老与死亡的束缚……我等将就此升华!” 高亢的战意凝集而成的,是语无伦次的狂热祈祷——那一瞬,白蛇的鳞片与表皮,就此自内而外迸裂成了一万种碎屑与血泡:那向着列车飞溅而来的表皮与鳞片碎块,甚至像是子弹一样在半空之中划出了破空之响;而当魔女一行人收起慌忙展开的防御魔法后,呈现在眼前之物,则是比传说中逡巡于深渊之底的魔鬼更加险恶的……至圣之物。 “生命……纯净的生命,终将凌驾于一切斗争至上——终将无可违逆地旗开得胜!” 魔女眼前,那东西已经不能够再用蛇,或是任何其他已知的生物来做比喻了——几百,甚至是几千条如蜈蚣一般多节却没有足的触须彼此扭曲着、盘绕着,汇聚而成那怪物比刚刚披着蛇皮时更为巨大的身躯:那张口中含有第三颗眼珠的塞蕾斯托·依科特之脸依旧被怪物顶在最前方,只是那两颗位于眼窝之中的眼球,此刻也被那蚯蚓一般灵活的触须眼柄推出了眼窝之外,在半空之中与口中生有眼球的口信一同挥舞着。 而在这张脸后方,怪物的身躯表面,同样由触须扭曲而成的无数条腕足取代了之前长蛇腹下的铁轮,推动着怪物沉重的身躯持续着这场无人得见的追逐——每两条腿之间,都生有一颗赤红色的眼球,仿若要泣出凄厉的血泪。 “这他妈……就是你所说的纯粹的生命吗——塞蕾斯托?!你这个疯子……!” “艾琳诺大人的心血绝不能白费……” 下一秒,怪物将所有能够看得到列车的眼眸全部转向了前方——血红与惨白,双色光芒就此凝结成为狂暴的涡卷:红若玫瑰,充盈脆弱的心灵;白如冰霜,冻结破碎的灵魂。 “永远纯粹……永远!纯粹——!” “来了……对冲击防御!!” 那并不是新烈光——这是魔女在接敌前最后一刻所得出的结论,而这一点则是驱使着她抢在所有人之前,用自己最具耐受力的身躯挡在了那红白双色混杂的光流之前:被击中的那一刻,茵黛甚至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跟着烧起来了。 怨恨,不甘,以及无法言喻的憎恨——有一个瞬间,魔女甚至觉得自己在这绚烂之中看到了一张衰老不堪的脸:然而现实却不再允许她进一步再去思考了。 “娘的……有点意思——” “主人!” 尽管优昙并不会使用法术,然而凭借自己的直觉与忠诚心,女仆还是在两位骑士之前,先一步将自己从特莉丝坦那里学来的两块棺材板就此凝聚成形,旋即挡在了茵黛身前:下一秒,冰墙与电网也终于姗姗来迟。 “这个魔力……该死的,到底——” “撑住啊,史黛拉……莫顿!开快点啊!” “我知道……!” 即便看不到驾驶舱后方的景象,然而莫顿依旧还是能够在驾驶的同时,听到身后传来的所有声响——更何况,那狂暴的光之奔流打在后方四人合力支起的屏障上时,就连车厢之中的他都能感受到一阵无比强力的推动力:哪怕那蛇形怪物的目的显然还是要击毁整条列车没有错。 “撑住啊,各位……可是,我又是什么——” 咬紧牙关的同时,莫顿则是人生中第一次将指甲伸向了自己的手:他以左手指甲在自己的右小臂内侧划出了一道浅浅的伤口:白色的粘浆顿时从中涌流而出,而那伤痕本身则是在下一秒就此消失不见。 曾经的他从来也没有将自己,乃至于所有同族的自愈力当做是什么异常之处——他甚至曾认为,外界的生命也都是和羽生族一样纯粹而又强韧……直到他见到了影镜小队。 直到他……见到了与自己一样能够超速再生的优昙与茵黛。莫顿当然能够理解塞蕾斯托为什么会称呼那二人为污秽——就连他自己都感受得到,但更让他为之恐惧的则是她们与自己……与羽生族那接近得让人害怕的生态。 “我到底——” 如此这般地想着,他的伤口就此完全愈合——只是莫顿不曾看到的,则是自己那本应纯白无瑕、宛若白釉陶瓷一般温润的皮肤之上,此刻则是多出了一道淡灰色的裂纹。 或许如果那怪物的光芒再更闪耀一点点,魔女的故事就要就此变成焦炭的故事了——然而,即便艾琳诺瓦城里的活物们都已经超越了生老病死的界限,也依旧成不了一个可以随意挥霍无度的无尽魔力源:狂暴的奔流至多只是持续了不到五秒,便就此在黑暗之中烟消云散……没准也是因为塞蕾斯托不想让一行四人飚火车飚得更快。 ——然而,还不等车后方的四人缓过神来,白色怪物的下一波攻势便就此接踵而至:不同于使用魔法刀刃向前掘进的列车本身,那怪物则是用自己生着眼球的触腕就此强硬地凿开了隧道侧面的岩壁,旋即更是在列车左侧开凿出另一条平行车道的同时,将蛇形身躯右侧所有的眼珠与触须都对准了四人所在的平板车。 血泪,血与泪,那混为一谈的魔力与血肉就此再一次发出了令人胆寒的红色光芒,与之相伴的……甚至是哭泣而出的纯白色血雨。 “只要生者不放弃……我所有同胞逝去的生命就都不会就此白费——只要我继续前进,哪怕只有一个人……乐园也会在前方等待着我!你们不应阻止于我……你们阻止不了我!” 不同于塞蕾斯托歇斯底里一般的嚎叫,当那蛇形怪物再一次开口时,尽管声线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但语气却是变得缓和了许多——尽管如此,那份坚定的信念却是有增无减。 而当魔女环顾四周时,自那洒落的白色泪水之中便生出了柔嫩的藤条与花朵——那纯白色的“叶片”本质上则更接近于某种鸟类的羽毛,在边缘处还有着金色的花纹;而在那花朵正中央,则有着一张生满利齿的饥渴大口。 “——就此,食尽外来之人的罪孽吧……如果你们真的想要挑战乐园,那恐怕还要再加把劲!” 艾琳诺瓦,纯白之心 ============================ “呼——我们到了吗?从魔力的浓度来看接合点应该就是这里没有错了……要步行就动作快点,鬼知道一会咱们需要面对什么。” “明白,特莉丝坦……虽说我还是希望这一路上的宁静不要被打破才更好。” 相比较于A队在路上所遭遇的那些雷霆万钧,由绘司与特莉丝坦组成的B队,则是走过了一段显然要平静得多的旅程——没有阻截,也没有追击:这有些令人发毛的寂静甚至让板车之上的绘司感觉到了一阵阵的不舒服:当然,身旁坐着特莉丝坦或许也是原因之一。 而出于对弄坏接合点的担心,当列车在经过将近一个小时的掘进后终于抵达了某一条阴暗、潮湿,却充满着魔力气息的隧道之中时,特莉丝坦也没有对绘司“原地停下列车,改为徒步前进”的建议提出多少异议:优海自然也是同理——议员阁下甚至都没有多说什么,仅仅是借由自己无声无息的跟随表明了态度。 作为一座海岛,艾琳诺瓦地表之下的土层自然也是十足的潮湿,乃至于略有一分粘稠——至少走下列车后,脚下触感对三人留下的第一印象确实如此……就连优海也是第一次见识到这座城市的地面之下,更何况此处还是在羽生族习俗中被禁止靠近的艾琳诺坟冢正下方。 黏滑,泥泞,同时还很粘脚底——有一瞬间,绘司甚至会觉得脚下踩着的已经不止是一般意义上的泥浆,反而更加接近尚未凝固的天然沥青:这近乎于每时每刻都可能被地面吞噬的不快感甚至让老板娘有些想吐,而当她的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身侧的通道立面时,这感觉更是变得愈加强烈了。 “吓……该死的,侧面也是这黏糊糊的东西——我说特莉丝坦,你应该是和茵黛一样的体质吧?之前茵黛在地表上进入城市时,就感觉到整座城都是令她十分不爽的反应……用她的话说就是,就像整座岛上到处都是和冥泥相反的东西一样。你呢?虽说我不是特别清楚你们俩在内在上的区别究竟有多大,但是……” “我……我要吐了——呕……” ——显然,妖女的回应甚至比老板娘最初预想的情况还要更激烈一些:即便黑暗本身遮蔽了绘司几乎所有的视线,但当那干呕声从前方传来时,她还是完全能够想象得到特莉丝坦此时此刻会是什么状态……说到底,她所使用的形象绘司也很熟悉。 “姐姐……的感觉是对的,而且这里面,似乎还要强烈很多……不用担心我,这身体只是一次性使用的分身而已,真要是坏掉了我还可以从附近的萨巴斯营地再唤醒一个新的身体出来,但是这感觉——咳!” “特莉丝坦?你……你真的没事吗?” “我还好……萨巴斯的领袖,还用不着你关心。” 口头关切的同时,有一瞬间绘司甚至想要冲到特莉丝坦的身边去拍拍她的背——无关什么情感不情感的问题,就算特莉丝坦自己不会因这一个分身的损毁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损害,但对于人手本就有些捉襟见肘的B队而言,减员是绝对无法被接受的……尤其是在地表下数十米、所有已有对外通信手段尽数失效的此地。 ——当然,也正是拜此所赐,此时此刻的绘司一行还对A队正面对的东西一无所知……就算她们三个真的联系到了A队,茵黛也一样抽不出帮助她们的手就是。 “我才懒得关心你——但如果你倒了,万一这隧道里钻出点什么来我一个人可受不住。” “哎呀,那我摔倒了,要绘司老板抱抱才能起来~” “你——” 那一刻,绘司甚至感觉到一股蕴含着魔力的怒气就此在特莉丝坦那嗲得让人想吐的声调之中直冲脑门,甚至还撞进了头顶的角冠之中——只是在重力也被这怒火扭曲前的最后一刻,挡在了妖女与老板娘之间的,则是议员那双有些发凉的手。 “稍安勿躁,二位……请不要在我们羽生一族的禁地之中打闹,地下也不行——而且,你们听。”、 用双手捂住了特莉丝坦与绘司二人的嘴之后,优海自己则是也就此收声:万籁俱寂的那一瞬,就此传入绘司耳中的,则是自那通道尽头远远传来的微弱声响——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这……这是?” “好像是心跳声……” 或许因距离而变得有些微弱,然而无论是绘司抑或特莉丝坦,都能在这万籁俱寂之中分辨出那远远传来的每一次搏动声——坚定、有力、充满生机,乃至于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丝暖意……尽管在联想到羽生一族所遭遇的一切后,三人身上的暖意仅仅维持了不到一秒便转变成为了刻骨冰寒。 “该死的,之前我还只是觉得,这座城地下的魔力通道看上去有点像是某种活物的血脉结构图,结果这个结合点居然——” “没错,这是这座岛屿本身的心脏——外来者们,能找到这里还真是辛苦了啊……” 那一瞬,陡然响起的阴沉女声甚至在通道之中激起了一阵沉闷的回声——虽说在三人听来,那依旧是塞蕾斯托·依科特的声线没有错,但是在曾与议长大人面对面对峙过的优海和绘司听来,这阴沉而又压抑的调子,显然……和那个喜欢高声尖叫的败犬议长差距有点大了。 尤其是对于绘司而言——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在对方的语调之中捕获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只是这份既视感却有些过于失真了……对于已然度过了九百多个春秋冬夏的老板娘而言,准确记住一生中遇到的每一个人也的确是过分的要求,但如果是特别刻骨铭心的那些…… “你是……塞蕾斯托?你不是还在议事堂里——” “我是塞蕾斯托却又不是——我是守护者。借用她的,借用历任每一位议长的身躯,我得以能够躬身照料这座乐园本身,唔呒呒……” 黑暗之中,绘司甚至在对方的声音之中,听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既像是期待,又像是一份已然经历了悠久时光的怀念:固然有其温暖,却又让人怅然若失。 “你到底是……等等?!你不是——” “你期待这种结果吗?你是否又在为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悔恨至今呢,绘司。唔呒呒……我很想知道你的答案哦。” 再一次,嗤笑之声自遥远的阴暗之中,同那富有节奏的心跳声一同传来——只是这一次,当那在温暖之中还带了三分奸诈的笑声就此消失时,黑暗本身却是被惨白色的光芒就此一扫而空。 “这,这是……!” 那一瞬,特莉丝坦第一个眯起了自己的双眼——即便只是最普通的光线,也足以让至暗之物感觉到厌恶,而那惨白色光线的来源更是到了能再一次激起她干呕欲望的程度:与茵黛那一边遭遇到的那条巨蛇有些类似,如同火球一般散发着刺眼光芒的是诸多被触须悬吊在隧道顶部的巨大眼球,看上去甚至就像是某种藤蔓结出的大颗果实,而通道那被照亮的内壁,更是如同羽生族人的皮肤一般,有着几近病态的苍白……结合一下刚刚所确认到的柔软触感,绘司有一瞬间甚至会觉得,自己正行走在某一位羽生族人的血管之内,当然是超大号的。 至于视线尽头,那所有一切声音的源头反而不出三人所料,确实便是一颗被固定在半空中的心脏——以最快速度穿过整条通道之后,绘司得以看到的便是那诸多将心脏悬吊在半空之中的血管与经脉。与老板娘身后那整条黏糊糊的通道一样,无论是这颗体积足有一栋二层别墅般大的心脏本身还是那些血管,都无一例外是纯白色的……唯一的例外之物则是在心脏正下方的圆形深坑之中:那似乎是一座地下火山口,而白色的覆盖物则是在如同熔浆一般的红色液体上方最后一寸的地方,停下了继续蔓延的脚步。 “这就是……魔力接合点?留着火山口是为了抽取地脉之中流淌着的魔力吗……?” “那可不仅仅是火山口哦,绘司——虽说那确实便是整座岛屿的魔力来源没有错。而且……你没看清的地方也不止于此。你说这是魔力结合点,这自然没错,但你以为这就是全部吗?唔呒呒……” 一边说着,那庞大的心脏便在阴冷的哂笑之声中,开始了剧烈的颤抖——不同于之前规律而又稳定的搏动,这心脏的表面甚至在颤动之中,出现了一丝淡淡的裂纹:纯白色的粘稠液体就此从中甩落而出,滴落在同为白色的粘稠地面之上时,却是就此萌发成为了以羽毛作为枝叶的花束与蔓藤。 “这——做好战斗准备,特莉丝坦、优海……!” “别紧张,绘司……别紧张。很久没有见面了,这就是你和我打招呼的方式吗?果然居住在外界会弄脏你们的心,就像你身边那个妖女一样。本应纯净的黏土……本应孕育万物的黏土被恶意污染之后,便是这腐朽溃烂的泥浆。” 笑声宣告停止的同时,枝叶与藤蔓则是彼此盘曲在了一起,直至成为了人形——白色的液体就此从二者之间的缝隙之中溢出,填满所有缺憾的同时,则是将这骨骸一般嶙峋的人形填充成为真正的生命:当绘司瞪大双眼之时,一个羽生族人便就此静静地站在了三人面前。 她抬起了头——那张脸诚然不是绘司曾见过的模样,却是比印象之中的那个老太婆更加妩媚,也更富活力。 “你……你居然还活着……” “没错,绘司——艾琳诺·柏夫依旧还活在这座岛之中的每一个角落,同这塑造了一切的纯净之土一起:你该不会是希望我去死吧,我曾经最忠诚的仆人?你当年的离开并不是背叛,现在的我还可以这样相信吗……就像已经过去的九百年中一样?” 魔女与巨像 ==================== “深度30,25,20——抓稳了,茵黛!” 直到这一天之前,莫顿都不曾在任何场合下如同此时此刻一般高喊出声——在羽生一族的生活之中,用得到情绪化表达的地方本来就少的可怜:也正是这一点与当前所构成的反差,才会让防卫队长尤其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震撼人心。 想象着车后那气喘吁吁的四人,与那条正对一行人紧追不舍,但他其实至今都没有看清原貌的巨蛇鏖战成一团的场景,莫顿几乎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胸腔之内郑有什么在狂跳,在惊叫——此前的他甚至不曾了解过,这层皮肤之下所包裹着的身躯究竟是由什么所构成的,但现在防卫队长至少已经了然的是…… ——特莉丝坦,这就是你告诉过我的“心”……吗?我感觉到恐惧,感觉到期待,还有,还有……! “稳住,莫顿……稳住!各位!做好准备深呼吸——” 眼角的余光之中,他能够看到自己手臂上的黑色裂纹此刻已然随着胸中的骚动而变得更加密集,宛若一张糊在小臂上的黑色蛛网——只是,防卫队长现在显然已经没有心思再去考虑那些闲事了……就和后方板车上的魔女一行四人一样。 诚然,那条面目可憎的巨蛇此时此刻看起来就像是放弃了追逐——至少当莫顿拉起车头开始向地面进发时,似乎是因为地表的土质不像是地下深处的岩层一般坚硬,原本在水平行进时留在车体后方的通路在车头开始向上行进后不久,便被松软的土层所掩埋,而那条蛇的身影也就此消失在了地层深处。 然而,怪物留给一行人的“礼物”却依旧还在——那些被洒落在板车之上的白色泪滴,并不会因为巨蛇的一时撤退而就此消失:当萌芽从这些泪珠之中迸发而出时,茵黛甚至感觉到了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心。 “——了解!最后一个了……给我领教一下冥土之理的力量吧,杂碎!” 挥剑斩落的同时,茵黛甚至会对莫顿看不到自己面前的这一切感觉有些庆幸——就在几分钟前,那被巨蛇洒落在车厢之上的点点白色泪珠便萌发成了诸多连话都不会说,仅仅懂得张牙舞爪地扑向自己一行四人的羽生族人:她甚至有些不敢肯定这些没准都没有自我意识的家伙还是不是能够被称为是“人”,但也正是拜这一点所赐,魔女才能够在切碎这些人形傀儡时……心里更放松一些。 “——搞定,主人。” 骑士剑在魔女身前由水平方向划出一个半圆,而自魔女身后,女仆的镰刀则是自上而下干脆利落地就此斩落:当茵黛将自己面前站着的最后一个傀儡羽生族斩作两半时,优昙却是恰到好处地以弧形的镰刀刀刃将那彼此分离的两段身躯再一次重新连接了起来——自然,这并不会让那被切裂的可怜人就此复活,只是…… 魔女杀过很多东西——人类也好,各个种族的魔物也好,但魔女却从没有见过任何一个种族,会像是面前这些傀儡一样在被杀后,融化成为一滩纯白色的粘稠液体,沿着女仆的镰刀刀刃就此流淌而下,与板车之上更多先走一步的同伴一起汇聚成为一汪浅浅的泥潭……哪怕是特莉丝坦的分身,也不会像是现在这样被“杀死”后立刻就失却应有的形态,毕竟冥泥在转化成为一个具体的形象之后,想要还原本相可也是需要一定的魔力消耗才行。 “呼,应该……” “还不可以掉以轻心。就算咱们通过临时改变路线、提前冲向地表把那条蛇甩到了身后,但是咱们谁也不知道接下来——” “趴下,史黛拉——顺便别被晃了眼!” 下一瞬,一直没有插话的骑士长则是终于及时出手——修女的身躯被他整个按倒在板车之上的同时,魔女与她的女仆也一同伏低了身子: 那一瞬间,天光就此大亮——列车宛如钢铁铸就的巨龙一般,以无可阻挡的气势自艾琳诺瓦的某一条街道正中央轰然破土而出,坚定而又张扬地为这座仅有纯白与辉金双色的都市涂抹上了一点朴素的黝黑,作为高傲的第三种色彩。 抬起头的那一瞬,魔女便借助太阳的位置依稀判断出此刻应是一个清晨——只是相比较于时间,更加重要的则是…… “喂……莫顿!咱们这是在哪,距离巨像还有多远?!” “咳,应该——没错,是在城市中轴线,距离巨像应该……等一下?!茵黛!看前面……到车顶上去看!” “什么……?” 正如莫顿看不到身后板车之上的情景,茵黛一行人站在运载炸药的板车之上时,同样也做不到让视线越过整个车头本身去看向前方——当然,在列车还在地底掘进时,这本身也没什么必要,而当列车来到地面之上后,跳到车头顶部也同样难不倒四人之中的任何一个。 ——只是在那一瞬,魔女依旧还是差一点就因为惊异而整个人从列车上摔了下去:以足够坚定的信仰心来支撑自己的史黛拉,或许反而成了四人中反应最小的那一个,优昙和阿尔德涅则是在同一瞬间捂住自己的肚子干呕了起来。 “哦我的天哪,这,这他妈的——” “艾琳诺之道将得捍卫——艾琳诺之城将不受侵犯。” 伴随着那平静得如同机械一般,却又掺入了三分好整以暇的声线,慢了一拍的巨蛇则是从列车左前方某一栋建筑之中破土而出——茵黛一行人或许不认得那是哪里,但莫顿却能够确认,那里是防卫队驻屯地的所在。 只是,此时此刻的巨蛇虽说并没有将目标重新放到一行人的黑色列车之上,但也同样没有为他们留下多少足以用于思考的时间:即便茵黛没能在巨蛇那由无数触须盘绕而成的躯体之上找到任何可被当作是飞行器官的结构,但巨蛇还是就此宛若一条鳗鱼一般,游动到了半空之中:显然,街边有不少的羽生族人都目睹到了这怪物狰狞可怖的身姿,但却没有一人将更多的注意力转向天空,反而是在与那巨蛇遍布全身的红眼短暂对视之后,便齐刷刷地一并转向了地面上那依旧还在奔驰着的黑色列车。 “艾琳诺之道将得捍卫——艾琳诺之城将不受侵犯。艾琳诺之道将得捍卫——艾琳诺之城将不受侵犯。艾琳诺之道将得捍卫——艾琳诺之城将不受侵犯……” 当同样的话语在同一时刻从成千上万人口中一并说出时,即便是再平常不过的句子,也足以被凝聚成为震撼人心的力量——尤其是,当那些宛若在口中吟诵着圣歌一般虔诚的羽生族人就此结伴挡在了列车车头前方时:有一个瞬间,茵黛甚至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当年被处刑的那一刻,只是这些螳臂当车的羽生族人可是比当初在广场上齐声高呼口号的帝国平民……要整齐的多,也狂热的多了。 “可恶……塞蕾斯托!居然把议会里用的那一套拿出来到普通人身上?!” “不……不要啊!快让开……快停下啊——塞蕾斯托·依科特!你这个混账啊啊啊啊啊啊——!” 来不及避让了——或者说,那众志成城的人墙本就是朝向列车的车轮与车头上那开凿土石的利刃缓缓压来:当骨骼破碎、皮肉迸裂与鲜血飞溅之声伴随着那念经一般不断重复着的口号在车轮之下一同响起,甚至让列车本身也为此压下了行进速度时,茵黛几乎能够想象得到,驾驶舱中听起来几乎已经濒临暴走的莫顿会是什么样子:然而,更加可悲的则是魔女甚至腾不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精力去安慰这位同为羽生族人的防卫队长…… 因为此时此刻,那座全高足有百米的艾琳诺·柏夫巨像,已然将阴影遮蔽在了一行人头顶的天空之上——虽说一座没有生命的塑像无论有多高大,也不会是什么实质上的威胁,但当魔女眯起双眼时,她却分明能够看到……那条巨蛇则是充分利用了上百位,乃至于数百位羽生族人用生命争取来的时间,在半空中扭动着,游向了那座塑像张开的口中。 “艾琳诺之道将得捍卫——艾琳诺之城将不受侵犯……我的城将行我的道,我的道不容亵渎!” 下一个瞬间,巨像金光熠熠的表皮就此在巨蛇整个消失在喉咙之中后迸裂开来:如同莫顿·依科特手臂上的裂纹一般,巨像表面同样在一瞬间便布满了蜘蛛网一般密集的裂缝与纹路,只是在那黑黢黢的缝隙之间,就此迸发而出,乃至缠遍整座巨像,甚至驱使着巨像如同一个活人一般动作了起来的,则是无穷无尽的纯白色触须——如同之前那巨蛇用来行走的足,这每一根触须的顶端都有着一颗血红色的大眼睛,而在原本是巨像面部的位置,这一抹血红甚至拼凑成了一张有些狰狞的脸。 “至于你们……” 如同一个成年人拾起一件袖珍模型玩具,这万千触须扭曲而成的巨人则是在弯下腰后,毫不费力地将一行四人的列车抓在了手心——不等茵黛与莫顿一行做出任何反应,巨人便以与巨大身形严重不符的灵活动作,将列车举在了肩头……旋即用力向外一推。 “至于你们,就请先去往城外吧——虽说羽生族终究还是失控了,但我还可以用这白黏土重塑一座全新的乐园……似乎让穿越时空来到这里的你失望了呢,绘司。” 一边说着,那傲然站立在白色心脏之前的魔女,则是带着一丝慈爱却又坚定的笑容打了个响指——同为惨白色的光圈顿时浮现在了绘司与特莉丝坦的身侧,将其中的二人牢牢地固定在了原地:然而,一旁的优海却是在同一个瞬间如同断了线的人偶一般,整个人就此趴倒在了这通道中粘稠泥泞的地面之上。 “艾琳诺大人……不,艾琳诺!你要干什么?!优海……优海!” 犹如灼热的硬币沉入黄油——议员女士的身躯就此如同死尸一般,在趴倒在地的同时缓缓地沉入了那一尘不染的黏土之内,任凭绘司如何呼喊也不作任何回应:同一个瞬间,依旧使用着塞蕾斯托身躯的艾琳诺·柏夫,却是以快得无法辨认的速度来到了老板娘与妖女身前……鬼知道她用的到底是传送,还是什么其他的手段。 “我承认……或许我自己的领导力对于一座乐园而言有些不足,但这个样本的领导能力应该会比我高一些——我还用得到她。在外面稍等片刻吧,绘司,多给我一点时间……分歧与对立呼唤混沌,混沌酿就战争,而战争将为毁灭引路,但以此作为起点,艾琳诺瓦将不仅仅成为一座孤零零的乐园,更将为整个世界重新带来永恒不灭的和平……其名为纯粹。” 低下头的同时,最古的魔女微微笑——那笑容就像是阳光本身一样灿烂。 “至上的纯粹,至善的纯粹,我的纯粹。我将成为整个世界,而你们……终将在我的光芒之中,绝对平等地沐浴永不终结的和平。” “等等,艾琳诺——” “速速离去吧……扰此创世之仪者,唯有以死赎罪。” 还不等绘司做出任何反应——光芒就此闪耀而起。 闭上双眼之前的最后一刻,她仿佛看到世上至圣的那一位天使就此从天而降——她揭去世间之暗,犹如撕破未愈的伤疤:世界在她的圣仪之下遍体鳞伤,而她却乐得其中。 幕间休息 ================== “该死的,塞蕾斯托……!咳……” 或许冥泥构筑的身躯足以让茵黛免于在任何摔落之中受到皮肉伤,但魔女的心灵却依旧会因为一次剧烈的冲击而陷入一时的昏厥。 所以说,“乘坐在一列火车上,从大概海拔200米高的地方直接被扔到大海里”……显然,已经完全能算得上是一次“剧烈的冲击”了——哪怕是茵黛,也会在意识归于黑暗之前感觉到一丝恐惧……被处刑前戴着项圈的那段时光,对于魔女而言恐怕将会是需要花费上百年去消磨的阴影,至少每当本不需要睡觉的魔女合上双眼时,她总是会陷入一个被勒住脖子的噩梦。 ——而在醒来后,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个陌生环境下,无疑会让魔女心头这份恐惧成倍增长:即便茵黛还没有软弱到会因此乱了阵脚,但至少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混蛋……这里是什么地方?” 仅从肉眼来看,当魔女环顾四周时,她会觉得自己就像是不知怎的就来到了某一位猎人的小屋——只不过那位猎人没准已经许久没有回过家了,因为在这由圆木钉成的四壁之间,除了魔女自己身下的床铺以及一只敞开着门的小号金属橱柜之外,便再无一物:橱柜里不仅是空的,而且还积了厚厚的一层尘土,显然是很久没有清理过了。 只不过,相比较于屋内,魔女更加关切的东西显然是位于屋外——确认自己的身体一切正常,甚至就连佩剑都被有些随便地丢在了枕头下后,茵黛便在收起佩剑的同时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小屋侧面的窗前……她本以为能够透过窗子看到艾琳诺瓦此时此刻的模样,只是当她真的将视线投向窗外时,映入视野的却是帝国北境那荒凉寒冷的砾石海滩。 “朝向不对吗?那这里到底——” “醒了吗,姐姐……” 就在魔女正要举起佩剑劈开墙壁前的最后一刻,房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嘎吱声响则是从茵黛身后传来——她循着来者的声音转过头,看到的却是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特莉丝坦……到底怎么了?这里是哪,而且刚刚我们受到塞蕾斯托袭击——” “我和绘司也一样,姐姐——不过你可以安心,绘司没有受到任何伤害,除了心灵上的。至于这里……这里是城外,萨巴斯负责观察监视艾琳诺瓦的秘密哨站,至少现在咱们是安全的……如果你还是不放心,那大可以立刻离开这里后向东徒步走几公里,‘影镜’号就在那边,但你的同伴可没有一个这么做的。” “行吧……既然你暂时都不打算纠缠更多,那我也懒得立刻就和你扯那些陈年旧账——不过,你刚才说绘司受到心灵创伤?怎么回事,你们在接合点看到了什么吗……?” “这个就很复杂了……实际上,大家已经都在等你醒了之后全员商量一下对策。” 很少见的,茵黛几乎是有些好奇地看到,面前的妖女眉目之间甚至露出了一丝难色。 “特莉丝坦……?” “简而言之就是,艾琳诺不仅没死,而且在一城之内当了几百年神明的她,现在还想当整个世界的神——所以,先跟我来吧。无论是谁……你会容许神明真的存在于世吗?就算你现在已经脱离了,但既然曾经是萨巴斯的一员……” “——那就永远都要做无神论的异端者,切……我还轮不到你教育我萨巴斯的信条。要不是你在,而且组织里还有不少人垂涎冥泥的力量,没准现在坐在你这个位子上的人就该是我了。” “所以那又怎么样?正是因为抛弃了原本的家人,所以你走遍全世界也不会有容身之处的,姐姐。” 一边说着,魔女以剑指向妖女的喉咙,而作为回敬,妖女也在同一瞬间,用自己已然变化成为一柄镰刀的手臂揽住了魔女的腰。 “烦死了,闭嘴,带路。” ——那一瞬,魔女挥剑割破了妖女的喉咙。 “就不。” ——作为回应,妖女刺穿了魔女的肾脏。 “……我的天。” 饶是茵黛见多识广,在来到萨巴斯前哨的会议室、真正听完特莉丝坦与绘司讲完B队在地下深处的一切所见之后,也是和A队其他所有人……尤其是莫顿一样,瞠目结舌到了失语的地步——万幸的是,特莉丝坦和绘司早已听优昙和两位骑士说完了A队和那条巨蛇之间发生过的一切,而在茵黛看来,那场战斗和B队在地下的所见所闻相比……信息量完全不在一个级别上。 “也就是说……首先,我们失去了优海——但从那位最古魔女自己说出来的话来看,既然艾琳诺还用得到她,那么她应该也不至于会被杀或是融化什么的,但更重要的是……” “喏,看窗外就好……鬼知道她打算怎么‘为整个世界重新带来永恒不灭的和平’,但是——” 一边在回答的同时,特莉丝坦则是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作为萨巴斯高位成员,现在妖女无疑便是这座哨站实质上的指挥者,而当她对身后某位让优昙也有些似曾相识的蒙面黑衣法师挥了挥手后,众人身旁一扇覆盖着木板的窗就此在一个小旋风的推动之下轰然洞开: ——不远处的海平面上,那本应坐落着艾琳诺瓦城以及那道防御结界的位置上,此刻则是静静地卧着一颗比那防御结界更为巨大的光球,那耀眼的惨白色光线甚至让魔女在窗户被打开那一瞬,感觉到眼睛有些刺痛。 “先不管那光墙内部究竟在上演着什么戏码……根据我的人所得到的测算结果,那玩意正在一刻不停地向外扩张——虽说目前为止速度还很慢,但我反正是不觉得这扩张会主动停止……而且。帝国军还未及时赶到的现在,萨巴斯进行的测试已经确认这光墙和之前的结界相比,要更加……性质要更加激进一些。” “激进?” “简而言之,莫顿先生……这颗正在不断扩张的光球,在把接触到的一切都还原成为最纯粹的光——我不知道你家守护神是不是想要一个没有实体,所有一切都被还原成光的世界,还是她单纯在用这种方式给自己的作品收集材料,因为就连空气和水她都没有放过。” “是……是吗。” 侧过头的同时,魔女可以明显地看到,莫顿在做出回应的那一瞬间,伸出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一旁,优昙甚至还很贴心地递上了一张纸巾,然而正是在纸巾接触到羽生族防卫队长手臂的那一刻,魔女才发现那覆盖在他小臂之上,宛若蛛网一般的黑色痕迹并不是污渍,而是……更接近于某种伤痕,或是自皮下浮现的血脉。 “没错……总之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想办法阻止这座城才行——抱歉,莫顿,我们可能要去拆你的家了。如果你不方便接受的话……” “……不。实话说吧……特莉丝坦女士。” 显然,在魔女醒来之前,莫顿便已然对特莉丝坦与绘司的所见所闻了然于胸——也所以,当同为羽生族人的他站起身时,魔女甚至能从他身上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冥泥的气息。很微弱,但确实存在。 “嗯?怎么了……” “如果说,艾琳诺·柏夫一直都借由那孕育万物,也孕育了我等一族的白黏土,如同幽灵一般活在整个岛之内……那我甚至都不知道,名为莫顿·依科特的人会对塞蕾斯托产生不满,对魔女议会产生质疑,究竟是我自己的想法还是……她的手笔,我甚至不知道在那座城中的我,还有其他羽生族,究竟到底是活生生的、拥有自我的生命,还是一群没有自由的傀儡——” 开口的同时,防卫队长握紧了自己的拳——茵黛第一次在羽生族的手背上看到了青筋。 “我不知道。之前在战斗时,我甚至看到无数我的同胞如同蝗虫一般以血肉之躯阻挡在了我们的列车之前,为塞蕾斯托争取时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的本意。如果不是,那我要杀入城中解救他们的心……如果是,那我也要杀入城中,让造就了这一切的艾琳诺·柏夫为玩弄我们羽生一族付出代价。我知道她是我们的创造主,但——” “从羽生族诞生的那一天起……你们便理应是拥有自我的个体。是呢——虽说有时候我也会累到不想再做人,但每当自己静下心时,我都会感激主人当初在复活我时……把我原本的记忆与人格都留了下来。” 无需多言,优昙便将自己的臂弯借给了几乎已经要因为怒火而就此失语的莫顿——那一刻,防卫队长甚至有一瞬间微微有些脸红,随后却是以最快的速度甩开了优昙的手臂。 “额……抱歉,优昙,优昙女士……你如果再这样,万一构成我的白黏土和构成你的黑泥再发生対消灭反应,那就——” “是冥泥啦……不过你想怎么说都行。反正现在,咱们最重要的任务是先想办法突破艾琳诺瓦外侧替代了防卫结界的光墙,但是——” “办法是已经有了,不过……优昙,还有茵黛。能占用你们一点时间吗?” 再一次,特莉丝坦在开口的同时,先是将目光放到了优昙的脸上,随后则是在扫过桌边的每个人后,落在了茵黛的双目之间。 “……你想玩什么?” “好玩的。不和我一起来看看只有咱们三个可以碰的新玩具吗?虽说你们之前应该也见过……至于其他人,如果有意愿的话,隔壁就是通讯设备间。我保证没有人会去打扰你们和帝国或是自警团的通信……如果有的话,尽管杀掉就是。” “好吧,我很庆幸有萨巴斯妖人可以杀——如果是你就更好了,特莉丝坦,虽说现在看来这只能延后一阵子了。如果你敢亏待优昙,我和你没完。” 起身离开之前,史黛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对着妖女低声开口——而作为回应,特莉丝坦则是竖起了自己的中指。 “有完没完那是你的事,史黛拉·洛尔瓦……这次合作同样也不会让我把所有死在你手里的萨巴斯成员都忘掉。我们走,姐姐——等到该干的事都干完了,咱们再一起当疯子。” “不,其实我还蛮理解她的……而且我一直都很疯狂的吧。” 开口的同时,茵黛几乎是坏笑着摊开双手,还抖了抖自己的肩膀——就差再把剑插到特莉丝坦的脖子里了。 黑铁的思惑 ==================== 但凡每一个可说是有点规模的组织,基本都会有些内容是不会轻易拿到台面上来给别人看的——那些本就隐藏在阴影之中的组织尤甚。 显然萨巴斯同时完美符合这两点——由此,当特莉丝坦带着女仆与魔女一同来到通往哨站地下室的隔板门前时,两人都没有第一时间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之情:相比较于茵黛的波澜不惊乃至于冷漠,优昙甚至还表现出了一点与年龄相符的好奇。 只是,当她们真正跨过隔板门,走上这条通往地底深处的下行金属阶梯后,魔女与女仆还是如同特莉丝坦所预料的一般,在灯光大亮的那一瞬被惊呆在了原地——尤其是优昙。本就更为好奇的她,在真正看清面前的一切后,甚至有点害怕了。 “这……我没看错吧?难道巴兰·古夫他——和那个艾琳诺一样还活着?” “并不。那个人渣的灵魂已经消散了……但他的身体还在。” 一边微笑着开口,妖女则是在楼梯半途之中的某个平台边停下了脚步,旋即转过身来,一边倚靠在平台边缘的金属栏杆边,一边用带着三分嘲讽意味的眼神看向了面前被她恨之入骨的一主一仆:在她身后,是远比地表那座哨所宽阔、空荡得多的地下室……或者说,地下仓库;而在这庞大到几乎能塞进半艘“影镜”号进去的空间之中,曾被巴兰·古夫所驾驭的那头废铁巨龙,此刻则是以被拆解的状态悬吊在半空之中。 ——即便并不算完整,但魔女与女仆还是完全能够认出那狰狞的七颗巨头,以及巨龙背后由垃圾与重油黏连而成的翅膀:即便是见多识广的茵黛,此生之中所曾得见过的所有一切之中,比这头铁龙更加巨大的活物恐怕也不超过五个。 “巴兰是通过我送他的冥泥控制这家伙的……事实上,这头龙也就是一大堆被冥泥连接在一起的金属垃圾而已,那些攻击手段其实全部都是借由冥泥使出的魔法,而非什么帝国魔导科技产品。当然了,对于咱们三个而言……” “你想……用这个突破艾琳诺瓦城外层?” “没错。本来把这东西运到这里只是为了先藏起来以备日后不时之需……不过现在看起来,突破艾琳诺瓦外层就是那个‘不时之需’——我的想法是,由咱们三个一同融合到这条龙的内部,将其修复完整的同时,利用其足够巨大的内部空间,为我们其他的朋友们制造一个合适的‘客舱’。根据测试,现在的艾琳诺瓦外部结界虽然有了分解功能,但是不仅失去了原本的物理阻隔效果,而且消灭任何东西都需要一定的时间……如果我们能以足够快的速度,拿出足够多的质量去冲撞,那就有突破这道墙的希望,以损失掉这条龙的外部装甲作为代价。” 长长的解释过后,特莉丝坦也重新站直了自己的身体——有一瞬间,女仆甚至觉得她那双红眼之中的光芒似乎变得友善了一些,但戏谑与阴冷旋即立刻抢回了自己的位置。 “怎么样,是很有尝试意义的建议吧?虽说我没有进行过测试也不可能再有机会进行测试了……但是,我觉得姐姐你应该不会反感拿命赌一把的体验吧?” “是啊,说到底你在这里的只是个分身,但如果我和优昙连同这条龙本身就这么被分解成光……那我们也就真的要死去了。哼,成也好败也罢,似乎对我来说都不算亏。” “——但对我来说不是!知道吗,姐姐……其实无论是对于你还是我甚至是优昙而言,单独驾驭这东西都不会太费劲……但我可不敢在你能自杀的时候放下心把你放到我看不到的地方!是你造就了我,所以在我的使命……我的生命终结之前,你他妈别想死,绝对!” 那一瞬,妖女甚至是如同野兽一般扑向了自己的姐姐——她撕掉了茵黛的面具,随后则是用那双和茵黛一模一样的红眼睛紧紧地盯着魔女:甚至让魔女也为之颤抖了起来。 “特莉丝坦……你到底还想告诉我什么?为什么不——” “不把一切都告诉你?姐姐,你不就是个很喜欢揣着一堆秘密看别人一边两眼抓瞎一边憋屈难受的混蛋吗?你是,所以我也是,就这么简单——或许有一天我会把所有的一切都还给你,无论是这身皮囊还是这颗心……但不是现在,听明白了没?” “不明——” 茵黛的反驳没能说出口——妖女一拳毫不留情地砸在了魔女的鼻梁之上,将她打飞到了地下室一旁的墙角之下:当优昙跑到她身边时,女仆看到有黑色的眼泪从红色的眼眸之中点点滴落。 “特莉丝坦,你……!” “别紧张嘛,优昙……别紧张,你把我理解成是作为敌人侍奉着茵黛喜好的仆人就好——只不过你是自愿的,但我不是!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没有一个正常人会有兴趣毁灭这个世界……但谁让姐姐曾有过那种不正常的愿望呢,你到底是有多害怕孤单?回答我啊!” 当特莉丝坦的话音落下时,女仆看向了身旁的主人——那一刻,魔女低下了头,沉默不语:然而,妖女的手却接踵而至,轻轻揉了揉魔女刚刚被自己狠狠揍了一拳的鼻梁。 “你不用开口——因为我知道答案。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独自守望直至世界末日……用我自己的方式。当然了……优昙。” “诶……?” 当看到特莉丝坦的红眼看向自己时,优昙甚至感觉到浑身在那一瞬一个激灵——只是不同于预想,这一次妖女的眼神则要诚挚得多。 “我不反对你用属于你的尝试来消减姐姐的孤单……姐姐的绝望和执念,所以——咱们来比赛吧,看看咱们谁能走到最后,反正时间永远管够。” “是吗……萨巴斯,好吧,萨巴斯——我明白了。准许你们暂时在整个世界的危机面前,暂时和萨巴斯达成盟友关系……但骑士长阿尔德涅,你知道在一切结束后应该怎么做。” 钢铁铸就的墙壁牢牢地包围着一张朴素的圆桌、一张简单的行军床,以及床边那个面带微笑的人——当房间门被推开时,蕾嘉·丹特莉安则是刚刚挂断了来自阿尔德涅的通讯:她甚至已经知道了,另一边的骑士长是在使用萨巴斯的设备进行通信。 “总之,至少咱们已经知道了北境海岸线边那个新生的太阳大概是怎么回事——与艾琳诺瓦的沟通已经变成了不可能,影镜行动队打算把消除其威胁作为下一阶段行动的目标,而我也已经批准了他们的申请……所以切西,传我命令。” 伴随着副参谋长的号令,推开大门的少女副官立刻在站直了身子的同时,将一块笔记板举到了自己面前:和仅仅只是在淡金色长发之中掺了几根银丝的蕾嘉不同,被叫做切西的少女……没错,少女,却有着一头完全是深灰色的长发,而且不像是蕾嘉的直发一般柔顺,而是如同猫咪一般毛茸茸的样子——当然了,对参谋长而言那银丝的确是衰老的表现没有错,毕竟她都接近50岁了,但少女则仅仅是天生如此罢了。 “副参谋长大人……指令是?” “其一,命令本舰立刻进入战备状态,向北境海岸线行进,你也做好出击准备——其二就是,再叫我时把‘副’字去掉,听到没有?” “是,参谋长。切西会注意——现在开始向舰长传达命令。” 做出回应的同时,看起来和优昙年龄相仿的女孩则是有些僵硬地向蕾嘉行了一个帝国军礼,旋即小跑着离开了参谋长的宿舍——也正是在同一个瞬间,蕾嘉才终于看到了那个之前被挡在切西身后的人影。红色的人影。 “你其实已经等待这一刻很久了吧?攻击艾琳诺瓦,占领这片地区……我不知道你组建这支影镜行动队的原因里,究竟有多少削弱对方战斗力的考虑在。” “葛洛莉……你不会是对此不满吧?我还是那句话,你本来也不是帝国军士兵,所以如果你本人不愿意的话,不执行我的军令也没有任何问题——否则我也不会把切西跟着调到这边。” “不……我也会做好准备,毕竟我相信你的爱将切西可不会在意影镜行动队是否会生还……但我很在意。反正现在,嘉兰百合几乎都能说是一台可以自己整备自己的钢机了,也用不了整备班多少功夫……对不对?蕾嘉参谋长……拿下艾琳诺瓦之后,恐怕所有人就都不用再说那个‘副’字了。” 一边说着,葛洛莉则是背过了身——当蕾嘉的声音在同一瞬间响起时,主教女士几乎都能想象到副参谋长那张表情阴狠的老脸。 “所以呢?葛洛莉·德拉格米尔……该不会是十字方舟教会又对军队有什么不好的看法了吧?我知道你也是个叛逆者……但终究你穿着主教的法袍,而且教皇殿下也无意扒你的袍子,对不对?” “没错,但教会并没有要求我向你传话,蕾嘉……我个人的一点问题罢了。毕竟,至少在我眼中……先是做好了谈判拿到艾琳诺瓦地区和武力侵略的两手准备,然后又在谈判不成之后首先拿魔物与人类千百年来第一次携手合作的成果去当做进攻那里的第一拨先锋——我就不明白了,那里地下的那点黑油和人类与魔物之间的第一次合作相比,就这么重要吗?据我所知那个绘司可是在魔王基尔巴特手下干了好几百年的亲信爱将,但现在把这么一个人几乎是当做炮灰去用,你是真的不怕魔物那边会为此和帝国闹出矛盾,还是就这么不信赖教会努力研发的生命能引擎?我知道所有煤矿都储量见底的现在,帝国的确急缺燃料,但是——” “首先,葛洛莉……你不是也还没有找到能够安全获取生命能的方式吗?无论是拿咱们自己的民众当燃料往里填,还是要依靠与魔物持续不断的战争抓足够的魔物俘虏当燃料用,对帝国都不是什么好结果——我不信你看不出来!是,我知道,你和教会都不止一次地希望陛下多给你们一些时间,但还是那句话,葛洛莉·德拉格米尔……你给我记住了。” 再度开口的同时,蕾嘉则是将自己腰间的军刀也同时拔了出来,隔着两米的距离远远地指向葛洛莉的脖颈——此时正穿着那身金丝银边法袍的主教则是在转过身的同时,将手杖举到了身前作为回应。 “贝瑞莱特……永远都别忘记,这个国家的名字叫做贝瑞莱特帝国——而不是十字方舟教国。我不管你在教会内部是不是什么所谓的叛逆者……但我希望你也多告诉告诉你的同僚们,教会是时候学会什么叫做适可而止了。懂?” 懂你个屁——只知道把所有一切都往教会窃国这一条路上想的疯子。 那一瞬,葛洛莉真的很想打人——恐怕只有蕾嘉会看不出,主教大人此刻着急的原因……仅仅只是影镜行动队之中的某一个人而已,而非那个她自己也很不爽的教会。 但是……谁让蕾嘉就和那些教会高层一样,都是贝瑞莱特帝国贵族的子孙呢?一群被害妄想狂患者——如此这般地想着,主教终究只是在撇了撇嘴的同时,收起了自己的武器:她冰冷地向蕾嘉行了一礼,旋即便以最快速度转过了身就此离去:她从来也不在意别人是不是会对她回礼,无论那个“别人”是谁。 触摸太阳 ================== 和真正出产自帝国兵工厂的各种机械制品不同,此时此刻这条被特莉丝坦秘密保存下来的圾械巨龙,并不像是之前茵黛一行所搭乘的“影镜”号一样,会需要一整支完整且专业的技工班子来进行维护,哪怕论体积,这条龙不会比那艘地上战舰小太多就是。 而且,虽说冥泥之中的确还有着诸多悬而未决的谜团,但无论是茵黛还是特莉丝坦,都能让这凶恶的泥浆就这样老老实实地为己所用:在这一点上,茵黛的经验甚至比特莉丝坦还要更加丰富,毕竟…… “真是……有些羡慕那个葛洛莉·德拉格米尔啊。姐姐和她的机体外装融合后再和她自己所驾驶的核心合体,那不就是姐姐和她合体了吗?该死的,为什么不是我——” “所以你现在这样是想找补回来吗,啊?特莉丝坦……!” ——由此,当优昙被“强行”安置到位于这台圾械龙胸腔内部的驾驶舱隔间之中后,她很快就要被耳边那两个或许声线一致,但是却分着左右声道你一嘴我一句吵起来没完的声线搞疯了:本来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家主人和她妹妹这对死对头现在却非得要一同融合到圾械龙的内部负责管制整体运作,还以无比协同一致的步调将她按到了驾驶席上,直到她戴上了驾驶舱中那只黑色的炖锅……不,那顶用来链接控制系统的低配版金属头盔。 那一瞬,预设的操作术式便将圾械龙的感官与肢体控制,直接对接到了优昙的意识上——虽说用特莉丝坦的话来说,让女仆来担当驾驶员的原因是她能做到“仅仅看过一遍我出招就能做到抄袭走我使用镰刀的手法,这种至少不输给姐姐的控制力绝对足以驾驭这台大家伙,但调配泥浆本身还是我和姐姐更合适”,但当七只龙头全部的十四只眼睛一同将画面传递到女仆的脑海之中时,她甚至气得有些想笑。 不是说她由此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七个不同的画面也确实如特莉丝坦所预期的一般,在女仆自己的控制力加持下并没有为她带来多少晕眩感——她只是在低下头看的那一瞬、真正领略了这条龙的身躯有多么高大之后,隐约想明白了茵黛与特莉丝坦死活不想当这个驾驶员的真实原因…… “这龙头距离地面少说也得有30米了……而且,一会还要飞着通过结冰的大海才行。就这么害怕高处吗,主人——还有特莉丝坦,你居然连这一点都和主人一模一样吗?” “诶嘿嘿,那个,就算是她单方面自称,但妹妹的话——” “闭嘴啦主人!我求你了行吗,吵架也好装蒜也好都给我统统停止!你们都吵了20分钟了——发进准备真的那么难做吗?!说好的不需要维护呢?” “臭丫头……等平了艾琳诺瓦之后老娘一定要撕烂你的嘴,三次!准备是做完了没错……” “但基本都是我做的,优昙。姐姐好像太过于……沉浸在和我吵架的感觉里——” “好了,安静!我发誓这绝对会是我最后一次插入到你们俩之间——后面的乘客们!绘司老板?你们那边没问题了吧?” 尽管还是习惯性地开口发了问,但几乎就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优昙便借助于安置在巨龙身躯内部,那座“客舱”墙角边的魔导水晶眼看到了绘司、莫顿以及那两位骑士的身影——相比之下,绘司则仅仅是对着水晶眼点了点头,而她身后的其他人则不是在默默地擦拭着自己的武器,便是正半跪于地,向钢机之神献上临行前最后的祈祷:无论如何,至少看起来都像是已经进入了战备状态没有错。 既然如此,那么—— “但愿这包裹着咱们的装甲确实能有用……整整三米厚,我还就不信咱们真的突不进去——抓稳了,各位,我要起飞了!” 由此,女仆在开口的同时也就此咬紧了牙关——不得不说,对于优昙而言,驾驭一个力量远超她自己的身躯是一份前所未有的奇妙体验:她能够感觉得到翅膀,便仅仅是尝试性地挥动了一番,同时则是辅以一个最为平常不过的高跳动作……然而,仅仅是这最为简单的动作,便将巨龙头顶的机库天花板,连同更上方的萨巴斯隐蔽哨站一同给掀到了几十米高的半空之中。 在特莉丝坦的提前安排下,原本驻留在此的萨巴斯成员早就在优昙启动巨龙之前完成了所有的转移工作——因此,当那宛若一叶扁舟一般脆弱的木屋重新落向地面,随后在圾械龙宽阔而又多刺的背脊之上撞成一堆粉末时,优昙甚至因为这不轻不重的一次冲击感觉到了无与伦比的快感:说到底……更高,更快,更强,力量乃是人类亘古不变的追求之一,而得到一份强大到能够撼动世界的力量,更是足以让优昙直接爽到把脑浆也喷到月亮上。 “哦,唔哦哦哦——状态完美!已经目视确认目标……该死的,还是感觉有点头晕,重合七双眼睛的视觉画面实在是太累了……” 一边压抑着心底不必要的兴奋感,女仆则是有些小心翼翼地挥动着铁龙背后的翅膀,在跃出地下机库后暂且停在了哨站旧址正上方——毕竟她也没傻到会在没看清目标之前就贸然出击,只是当她看清了不远处那颗人工太阳散发出的光芒之后,同一时刻映入巨龙眼帘的还有更多体积更小的白色身影,在这碧蓝色的天空之下犹如点点惨白色的污渍。 “真麻烦啊!我自己飞还不敢说能飞得多利索,这怎么……还要我一边拍着苍蝇一边飞吗?!” 那一瞬,女仆同时眯起了自己与巨龙所有的眼睛,从中透出的则是一份浓浓的怒气——迎面而来的那一群活物有着近似于虫的多节身躯与膜状翅膀,纯白色的体表之上覆盖着闪闪发光的釉质甲壳,然而这些第一眼望去就如同巨大版飞蛾一般的东西却不仅没有任何手足,而且头部还如同之前,优昙在艾琳诺瓦城地下所面对的那条巨蛇一般,生着一张口含眼球的人面:不仅如此,这些铺天盖地的怪物甚至在身体的侧面,都生着成排成排的小口,从中流淌而出的,则是与冥泥有些类似的粘稠液体,只不过是纯白色的。 不用多问,这必然便是艾琳诺瓦城前来阻截这条圾械龙的空中力量了——只不过,就算只是第一次驾驭这台大家伙,但优昙还是知道该如何对此作出回应的:毕竟之前和巴兰·古夫的那一战中她就算并不是直接当事人,至少也是一线目击者。 “那家伙的话是怎么说的来着……热波,广播,冲击波,电磁波——还有什么来着?算了不管了……” 即便女仆并没有记住当初那位贸易联盟代表在攻击时使用的吟唱唱词,但她至少还记得这条龙的口中隐藏着什么——模仿着当初那位代表操纵铁龙做出的姿势,女仆有些别扭地将那七颗头颅就此凑到了一起,随后在那七张喉咙之中缓缓亮起的,则是七朵颜色彼此不同的火花。 “让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像是觉得喊出来可以增加攻击手段的威力一般,女仆几乎是在驾驶舱之中用尽了吃奶的力气高喊出声——同一瞬间,自铁龙口中喷涌而出的,便是之前曾被用来攻击茵黛与葛洛莉的狂乱旋风:怪物们的身躯在这狂乱的风暴之中化作粘浆与碎骨,而优昙则是充分利用了这短暂的一刹那,几乎可说是有些粗暴地猛地一挥翅膀,风便驱使着巨龙那庞大的身躯穿过了艾琳诺瓦城这草草构筑而起的防空网。 显然,最古的魔女大人并不是很擅长开发对空兵器——或者说,她也没能想到影镜行动队居然能够直接拿出一座要塞来当攻城锤用:当铁龙真正来到了那颗巨型光球面前时,优昙甚至感觉到了一丝淡淡的庆幸……还好那位货真价实的老婆婆没有把之前那座一挥手就把自己一行人丢出了城的巨大塑像给掏出来当防卫力量,不然…… “先不要想这些了,优昙——要准备突破光墙了!你下命令,我们就全功率启动这东西的再生机制……” “希望你能在我们俩累死之前通过那道墙,不过我倒是不介意你把那个没人在里面的尾巴断在外边,反正就算通过后还依旧保持着完整,这条龙对我们萨巴斯来说,估计也没法再回收利用了。” 打断了女仆思绪的,是头脑之中魔女与妖女彼此相同的声音——或许是因为情势紧张的缘故,这一次二人的声音甚至就连语调之中的差异都听不出来了:全都变成了冷冰冰的陈述,看起来特莉丝坦在紧张时的反应,也和她的姐姐没有任何区别。 不过,现在的确不是纠结这种差异的时间就是——等到一切结束之后,勒脖子的噩梦再继续做下去也不迟! “明白了……做好准备,二位,我要冲刺了——” 不仅隔绝了入侵者,甚至隔绝了空气与流水——如此偏执的无菌穹顶之下,孕育着的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光芒呢?艾琳诺·柏夫…… ——我曾见过世上最黑暗的两位魔女:同样,我还从未曾真正得见过光芒的使用者。所以,现在…… “让我看到你的答案吧……就是现在!” 如此这般地向着,有一瞬间,女仆的脑海之中甚至浮现出了葛洛莉·德拉格米尔的脸——“朝闻道,夕死可矣”,那些搞学问的家伙们,记得都很喜欢这么说的来着……对吧?真没想到现在居然会轮到自己来亲自拿这句话当做慰藉了……只不过。 不想死——决不会死的。在真正帮助主人战胜特莉丝坦之前……! 幻想天界,浮光掠影 ============================ 在炮制出突破艾琳诺瓦光墙的计划之前,萨巴斯曾用20mm口径的帝国制铅弹对结界进行过射击测试——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子弹不是穿过了结界,而是连渣都不剩的被分解成为了碎屑……但说到底,那也仅仅是一颗20mm口径的弹头而已。 ——假如换做是一条全高30余米,身躯宛若一栋高楼一般巨大的圾械巨龙,那结果显然就会大不一样了:当优昙真正控制着巨龙整个撞到艾琳诺瓦光墙之上时,她诚然透过浸润整条龙躯的冥泥感觉到了一份炽烈的痛楚,但…… “撑住……好了!姐姐,把尾巴断在外边吧,整个身躯已经确认通过光墙!” “行吧,我会听从你的指示——” 巨龙体表那层三米厚的外部装甲在通过光墙之后,基本只剩下了最后的六十公分,但至少整个圾械体还保持着完整——只是那七颗头颅则是已经被融化得基本什么都不剩了。若不是茵黛和特莉丝坦各自使出全力去以冥泥填补作用更为关键的翅膀,恐怕整条龙都会因为翼膜朽烂而迷失在无穷无尽的光辉之中。 只是,就在那两个完全一致的话音在脑海之中就此落下的那一瞬,一阵足以令女仆连带着整个圾械龙躯一同颤抖起来的失衡感便就此席卷而来:尽力挥舞着翅膀,令这大家伙有些跌跌撞撞地坠落于地时,优昙甚至有一股破口大骂的冲动。 “混账,我还得用尾巴稳定身体姿态啊!就这么直接卸掉——” “那又怎样……难道你还想接着飞?让所有人都出舱吧……接下来咱们要做的事,估计也用不到这大家伙帮忙了。” 那是来自茵黛,或是特莉丝坦的声音最后一次经由构成龙躯的泥浆传入优昙的脑海——虽然那显然不是人类原有的感知维度,但直觉却能够告诉女仆,那对姐妹此刻正在先后切断与龙躯的链接,重新在客舱之中构成自己的身躯。 好吧,你们说的确实也没错——如此这般地想着,优昙便也伸出手,摘掉了那个扣在头顶的炖锅……那个头盔,随后却是在试图将手臂变幻成为刀刃时,无意间变出了一只如刀般锋锐的蝙蝠翅膀:女仆本人甚至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一点,直到身后驾驶舱的废铁外墙已然在自己的一击之下化为齑粉之后。 “抱歉,新手第一次上天,可能开得会比较颠簸……咱们现在出舱吧?额——” ——好吧,看来自己的驾驶技术确实还需要再长进长进……或许是时候拿出自己之前在某台列车上,对决史黛拉时使用的那一对翅膀多练习一下了,借着刚刚驾驭这巨龙时积累下来的体感,而且…… “没事……呕,你把我们送进来了就好……” 当绘司率先抬起头看向自己时,女仆甚至感觉到了一阵难以言表的不好意思——眼看着老板娘和那两位骑士各自面前的呕吐物,优昙就已经了然了之前在客舱之中发生的一切……而且闻起来的话,似乎萨巴斯的伙食水平还算不错。 “辛苦你了,出使者优昙。” 或许是因为不需要进食,莫顿是客舱之中保持着整洁的唯一一人——当茵黛与特莉丝坦各自也在女仆身后重塑成型之后,曾经的艾琳诺瓦防卫队长则是干脆利落地打了个响指:纯白色的西洋剑就此凭空出现在他的右手掌心之中,而在三道干脆利落的剑风之下,圾械龙已然十分脆弱的外壳之上,就此被开出了一个足以供人通行的大洞:为了保证密闭,当初无论是女仆还是魔女与妖女两姐妹,都没有为客舱预留连通外界的舱门。 而在那一瞬间,清新的海风就此灌入了空气略显污浊的客舱——湿润,还带着一丝微微的咸。 有悖于甚至包括莫顿在内一行所有人的预想:当走在最后的特莉丝坦也离开了圾械龙的腹腔之后,呈现在所有人面前的却并不是什么可以被描述为“圣洁”,或是如同之前那座艾琳诺瓦一般“纯净”的东西:取而代之的,却是夜幕之下一座与极光镇有些类似的“帝国式”村落,只是在帝国更为常见的箱式金属建筑,则是被白墙蓝顶的砖砌圆顶矮屋所取代——没错,夜幕之下,哪怕光墙外的世界应该已是接近正午。 ——而那一瞬,还不等其他任何人做出什么反应,绘司便最先一个愣在了原地:无关畏惧,也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惊讶,只是因为……一份过分的熟稔。 “不是吧……艾琳诺她,居然——把这个地方再现出来了?绝对不会有错的……!” “绘司?” 月色微明,而在那干净而又明快的白墙上,七彩缤纷的玻璃花窗之中甚至还透着点点宁静的光——茵黛有些关切地看向老板娘,而在那一瞬,绘司甚至会觉得自己穿越了时间本身:呈现在她面前的,则是…… “阿姆·阿洛特……一千年前,‘强欲之母’普莉美拉所建立的城镇……我的,故乡……” “什——” “没错,绘司……我很开心能看到,你还记得这个地方的模样——和我一样。” 不同于之前在城中交战时那份冰冷乃至于疯狂,当艾琳诺的声音再度响起时,在茵黛听来,其中甚至多了一分和绘司本人有些接近的感觉——近似于母亲一般,仿佛没有底线的耐心与慈爱……虽说她的爱显然不会是面向自己一行人就是。 “艾琳诺……” “是我。” 循着对方作答的声音,以绘司为首的一行人抬起了头——身穿白袍,头戴白色尖顶宽檐帽的魔女则是以左手拄着自己那比身高还要长的魔杖,沿着城镇中央的楼梯一步一步缓慢而又沉稳地走下:尽管同绘司记忆之中的模样一样有着银白色的长发,但此时此刻的艾琳诺,从外貌上看……至多也就只有40岁左右,与蕾嘉相仿,而非老板娘所熟知的那位老婆婆。 而在那一刻,整座城市的一切就此陷入沉寂——当绘司与这位最古魔女对视时,优昙则是有意无意地发现,她的双眸就和自己、茵黛以及特莉丝坦一样……是红色的。 没准这就是白黏土与冥泥之间联系的外在表现吧?红色的瞳孔……倒也是不难理解。说到底,世上如同绘司一般,能以原本的身躯穿越千年之人——想来也不会太多,而在旧身躯已然不存的当下,以自己最为擅长的手段现场捏一个新身体出来,对艾琳诺而言想来也不会多费劲。只是…… “为什么?” 许久的沉默,最终换来的仅仅是老板娘口中最为简短的三个字——在真正来到这里之前,或许绘司能会为艾琳诺准备一万个问题,但直到真正见到她,乃至于见到这座虚假的故乡之后,老板娘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是像一个小姑娘一样就此失语了……哪怕艾琳诺仅仅是比她年长150岁而已。 只不过相比较于老板娘……最古的魔女此时此刻,看起来则是有底气多了:当艾琳诺开口作答时,优昙甚至在那张成熟而又温柔的脸上,读出了一丝淡淡的怒气——好吧,看起来她可是比自己有涵养得多了,那一刻优昙如此这般地想着,至少她没开口就骂。 “为什么……绘司。这似乎是我应该拿出来问你们的话——为什么?我的艾琳诺瓦关起门来,在这极北苦寒之地日子过得平平静静,你们却突然闯入结界,然后继只是扰乱这里的萨巴斯成员之后,彻底把我的乐园变成了一座……小丑舞台。为什么?事到如今你们居然还来问我为什么,是因为同情被我创造出的羽生族吗?咳……优海!” 一边呼叫着自己的最后一个随从,艾琳诺则是同时将左手中的魔杖向后一撇——那一瞬,依旧保持着羽生族外貌的优海就此凭空出现在了最古魔女的身后,接过了那根雕饰极为朴素的木质手杖,而艾琳诺则是以空出的左手捂住胸口,旋即以右手挡住了口鼻……就此剧烈地咳了起来。 而在她身后,优海的外表尽管看起来和之前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同,但若是仔细看去,便能够发现的是议员女士那双原本炯炯有神的红眼,此刻已然完全失去了焦点,就连表情也变成了宛若失去自我一般的木讷——发现这一切之后的莫顿甚至差一点就直接挥拳冲了出去,若不是被阿尔德涅和史黛拉一同拦住。 “艾琳诺……你没事吧?” “呵,亏得你们还会关心我……是,我没事,就算这具身体是全新的,但终究也还是有些衰老带来的伤痕,哪怕实际上并不会碍我的事——但我真的不明白。你们的来意……我在作为塞蕾斯托时基本也算是听了个完全,希望就外界的和平大事征求这座城市的意见,但是这座城的意见对你们真的就那么重要吗?如果优海不曾里通外界,如果你们不曾在议事堂上质疑这座城市……我想,事情本不至于走到这一步的。” “可是艾琳诺,羽生族——” “是啊,羽生族——你觉得他们是奴隶?觉得他们缺少一点自我?没错,就是这样的,我当初依靠这纯净的白黏土创造他们时,就犹豫了很久还要不要赋予他们自我意识……作为一座永世乐园唯一合法的居留种族。” 重新接过魔杖的同时,艾琳诺眯起了双眼——被那两道目光扫到的一瞬间,优昙仿佛感觉到背后有什么冰凉凉的东西在爬。 “过剩的自我意志会异化物质层面的不同,进而将其酿制为冰冷的敌意。绘司,你也是经历过千年前那场大战的魔物了,我不信你体会不到这一点……正是因此,所有口头承诺或是书面达成协议的和平,说到底其实都是在为新的纷争……新的毁灭备战罢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老魔女甚至是将双手在胸前扣在了一起,真诚而又深沉地做出了一个祈祷的姿态:那是不带掩饰的悲哀与或许比当代任何人都更加深沉的慈爱,而与之相伴,一行人四周的一切……就此开始了缓慢却不可动摇的扭曲。 “因为我们之间还有区别。哪怕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类与最后一位魔物,他们也依旧会因为彼此不同而想要消灭对方——你难道看不到这未来吗?远征之中所得见的一切已经告诉了我这世界真正的未来。无可救药的未来。” 当她再度抬起头,张开双眼时,斗转星移——一行人四周的一切已然于一瞬之间,从一座开阔、美丽而又宁静的古代城镇,变幻成了一间有些狭小逼仄的门厅,就连优海也随着那祥和的夜景就此消失无踪。 一扇黑漆漆的双开锻铁大门取代了之前的街道,静静地坐落在老魔女的身后——而当艾琳诺以手杖重重地敲向地面时,大门的门闩与铰链顿时发出了低沉而又粗糙的摩擦声。 “所以……你就要用这座城市的结界抹消整个世界的一切?” “没错。而在那之后,艾琳诺瓦将取代一切,成为全新的行星……如果你们依旧对我的想法抱有怀疑,那就先试着跟随我的脚步吧——” 大门就此缓缓打开——火焰与硫磺,灰尘与鲜血,所有那一切可憎而又灼热的气息就此从中喷薄而出:而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老魔女转过了身,朝着门后那炽烈的地狱坚定不移地迈出了步伐。 “——希望你们,希望绘司你……在亲自走过这趟如同穿越地狱一般惨烈的远征之后,还依旧可以成为我的同伴……真正真挚的同伴。” 火焰点燃了老魔女的身躯——那一瞬,她的白袍也散发出了悲哀的红色火光。 “一千年了……我的孩子,一千年了——如果之前的离开还可以说是你的任性,那现在……可以为我、为这个世界回心转意了吗?绘司……” 未竟之旅的起始点 ========================== 或许有那么一瞬,优昙也会担心面前这扇所谓的地狱门会不会是一个陷阱——然而就在老魔女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那一瞬,老板娘的行动却是直接打断了其他每一个人的担忧:甚至比莫顿更先一步,绘司便就此一个箭步冲入了门后那道炽烈的火墙,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与迟疑。 “艾琳诺,等一下……!” 那是生有鹿角的老板娘在地狱之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与之相应,小队之中的其他所有人则是一并摇了摇头,随后则是咬紧牙关,硬着头皮一同冲入了这灼热的险地。 一瞬之间,女仆仿若在耳边听到了老魔女的低语—— 踏入此门之人啊,就此忘却一切希望吧。 与刚刚冲入光墙之后第一眼所得见的城市街景有些类似,当那实际上并不灼热,仅仅是看上去无比骇人的烈火自身边消退时,映入女仆眼帘的依旧还是阿姆·阿洛特的街景——尽管印象谈不上多么深刻,但优昙甚至还能够辨认出,此处好像就是自己刚刚的着陆点,只是…… “我的家……这是她被……” “没错。欢迎回到阿姆·阿洛特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上的最后一天。” 绘司并没有贸然独自行动——穿越大门之后的她,就仅仅是一个人呆立在了城镇入口前的某一座小山包顶部而已:在她面前,火焰与黑烟就此从那烧成一座火山口一般灼烂的街道之中升腾而起。 身穿白袍的人类,身穿黑衣的魔物——每一个尚且活在这里的生灵都在尽全力逃出那座灼热的地狱,而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的,则是崩塌的残骸、漆黑的血污、硫磺味的尘土,以及亮银色的金属兵器。 被黑云所遮蔽的血色天空之下,乘着降落伞从天而降的是数之不尽的金属人形……在影镜行动队的一行五人看来,这些兵器的模样甚至有些类似于葛洛莉所驾驭的那台嘉兰百合,只是缺少了那套火力强劲的外装,仅有一套雕琢精美的金属外骨骼包裹着那些听不懂通用语的活物——他们诚然有着人类的身躯,然而在他们的口中,透明的玻璃口球则是将所有的呜咽都扭曲成为了疯狂的咒骂声。 女仆可以无比清晰地看到,在那些水晶一般晶莹剔透的球体之中,盛装着的则是墨绿色的浓稠液体——每当这些装甲小子们意图发声,便会有几滴液体自他们的嘴边滴落而下:仅仅是闻到那比芥末更加刺鼻的气味,都足以让优昙感觉到一股疯狂的火焰直冲头顶。 显然,那应该是某种以丧失理智为代价,让战士保持攻击性的兴奋药物——然而,更加令一行人惊恐的一点,则是这些士兵的面部特征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有一瞬间,优昙甚至觉得这是因为艾琳诺不可能记得每一个入侵者的容貌,所以便直接为这幻象之中的所有人都套上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然而,下一秒女仆便亲眼得见,那些被入侵者以手提链锯撕成碎片的尸体,则有着彼此不同的音容笑貌……哪怕扭曲,哪怕血肉模糊。 “我们的城市遭到了人类的入侵。贝瑞莱特七英杰——凭借从那座神秘方舟之中发掘出的机械,他们发明了以生命力为燃料的魔导机关;而凭借出产自溶解之海的白色海水……也就是同样被我所使用的白黏土,他们如同母鼠育雏一般,培养出了数量上亿的农夫、工人与士兵……培养出了你们口中的贝瑞莱特帝国。普莉美拉之血被在制作过程之中注入到了每一个人类的身躯之中,赋予了整个种族以原本不具备的魔法能力……是啊,他们之所以想到了这么办,还是因为看到了我在被普莉美拉大人授予了血脉之后,也获得了原本是魔物才具有的魔力。” “这——” “不可能!贝瑞莱特,难道是——” 骨骼被碾碎,血肉被榨成粘稠的浓浆——在将面前最后一具尚且完整的阿姆·阿洛特人尸体分割成为无数吐司面包片一般大小的碎块之后,疯狂的战士们便将手中的武器指向了这座城市本身:口球将他们的声音尽数扭曲成了泣不成声的哭诉,而所有那些已被烧成焦黑色的朴素小楼,则是在轰鸣的锯片噪音之中被一点点还原成为了砖石与木屑。 “这是事实……即便是发生在绘司你出生之前,也一样是事实。至于旁边那两位骑士啊,好好看看你们的祖先曾书写过何等壮美的篇章吧……然后,再扪心自问自己为什么能够使用魔法。继续前进吧,我会在城市的另一端等待着你们——最后,请允许我再次向你说一句,绘司,欢迎回家。” 除了残骸与死尸,曾经的古城之中便就此一无所有——当艾琳诺·柏夫那本就是凭空响起的话语声就此消散之后,留在一行人面前的便仅仅是无可阻挡的毁灭:因为这只是幻影,只不过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是已经无可挽回的过去。 “为什么……” 以绘司为首,一行人沉默不语地走上了之前便走过一次的中央大道——直到现在,优昙才终于发现,之前岛屿上那座住满羽生族人的艾琳诺瓦,其街道布局实际上也是这座城市的翻版:而现在,这里房倒屋塌,烈焰如炬。 断裂的房梁与崩毁的墙壁是残骸最后的垂死挣扎——有些士兵就此被自己割断的残垣断壁掩埋在了尘土之下,而他们的同伴则是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冲到他们身边,将依旧还在惨叫着呼吸的残躯大卸八块:切断,撕碎,捣毁,药液已经让他们成为了最最专业的垃圾清扫机,同为最最恶心的垃圾。 “没有什么为什么——正是因为彼此不同,人类才会垂涎本属于魔物的魔力……尤其是,在看到人类的确可以获得魔力的事实之后,接踵而至的便是独占力量的贪婪。其实你在前线也曾见到过这些洗脑士兵吧?” “没错,而且我也曾得见类似于此的杀戮……但是,艾琳诺,但是……” 当老板娘重新开口时,优昙完全能够听得出,她几乎是紧咬着自己的牙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了这么一整句磕磕巴巴的话——同样是直到此时,女仆身边的魔女才终于领会了某些她此前一直都没能得解的问题。 “我有点明白了,绘司……为什么你不仅一直都拒绝告诉我任何有关上古之战的回忆,甚至还不允许我发问……” “和我所得见的这些相比,茵黛……甚至还有特莉丝坦。是不是觉得当代的黑暗都很小儿科?不过在我看来隐瞒才是正确选项——鬼才想让这些重见天日不是吗?!极致的疯狂与没有赢家的毁灭……正是因为已经得见过这些,所以我们这些老东西,才会比年轻人更加迫切地希望和平真正到来……” “但你就真的敢相信这个世界不会重蹈覆辙?这种过度的恶念与敌意……而且,你真的认为这仅仅是人类才拥有的东西,甚至仅仅是是被灌输给这些兵士的毒药吗?这是所有生灵共患的瘟疫,甚至就连我自己也不例外——但我至少还能看到这一点,我至少还能以这双手,亲自重塑这颗星球本身!白黏土,涌动在溶解之海中的生命之源……” 当一行人穿过几乎被烧成熔岩池一般绚烂的城镇中央广场时,艾琳诺·柏夫的声音之中,也就此带上了更多的坚定与决心——那一瞬,天边落日之下浮现出了雄伟壮观的黑色巨影;而在与之相对的另一侧,缓缓升起的红月则静静地映照着一颗淡金色的巨卵……一颗比优昙那台圾械龙还要巨大十余倍的巨卵。 由此,黑色巨影就此缓缓降下——只是在优昙真正看清那东西究竟是何物前,更为响亮的碎裂之声则是如同刺破这压抑与绝望的利剑一般,自城市另一端的巨卵之中悠然传来。 第一道裂缝就此浮现在了那宛若陶瓷一般温润的壳体表面——接踵而至的便是第二条,第三条,乃至更多宛若蜘蛛网般密集的黑色网络:很快,脆弱的外壳便在来自内部的压力之下迸裂成为万千碎片,而在那一瞬,艾琳诺·柏夫的声音也恰到好处地再一次悠然响起。 “当我从光辉庭院的眷族手中得到这至圣之物后,便开始了对其性质与利用方式的研究——而在阿姆·阿洛特城破之日,我的第一个,也是最成功的那一个成果也就此破壳而出。我将其命名为艾琳诺瓦,而这瑰美雄壮的生灵,则成为了将幸存者们最终带离这地狱苦海的方舟。” 虽然被描述为“方舟”,但那从壳中诞生之物显然并不是一艘船,而是一头优雅而又华贵的巨兽——狮子一般雄壮的身躯之上,有着夜枭圆滚滚的脑袋与锋锐的勾爪,纯白色的柔顺毛发在夜色之下闪烁着白银一般耀眼的光辉,而在这兽的肩头,则生着遮天蔽日的金色羽翼:直到此时,优昙才终于在这幻象之中,看到了一千年前衰老如槁木的艾琳诺·柏夫:她正站在巨兽的头顶,一边爱怜地抚摸着身旁那比一层楼还要更加高大的夜枭长羽,一边用另一只手颤颤悠悠地将木质魔杖指向城市另一端的黑色巨影。 那是一艘比“悚然震撼”更加庞大的金属战舰——压低高度的同时,舰体两侧的呈对称分布的四组巨型涡桨也就此如同鸟儿合拢翅膀一般,收拢到了舰体腹部之下,旋即则是拼凑成为一前一后两只足有四十米高的“车轮”:粗壮的铁刺就此从轮体表面弹出,而随着战舰本身的再度启动,城市、尸骸乃至那些尚且还在兴头上的人类洗脑士兵,则是尽数在这两只巨大的车轮之下成为了一万种血水、骨屑与尘埃。 阿姆·阿洛特在那一日之后,就此被从地图之上抹去——而在优昙的视线之中,那华美的巨兽则是第一次挥起了自己的翅膀:在它的背部,坐落着的是一座规模约有阿姆·阿洛特五分之一般大小的村落,而在那屠戮巨舰将舰体侧面的炮台也尽数对准巨兽时,耀眼的辉流则是同时从巨兽钩状的鹰喙之中与艾琳诺·柏夫的魔杖顶端喷涌而出。 那是无可违逆,也无可阻挡的神圣之光——钢铁巨舰的整个左舷连带着其中的乘员,就此被烧灼成了铁水与烤肉:而在这数之不尽的尸骸之上,艾琳诺瓦就此振翅高飞。 “——由此,我们踏上了逃亡之路……但是别着急,外来者与归来者们,这仅仅是灾厄的开始。” 再一次,艾琳诺·柏夫的声音凭空响起——只是这一次,与之相伴的则是再一次的天旋地转。 于优昙而言,这感觉简直熟悉得可怕……至少,她就已经在罗兰德那滩泥浆湖之中体会过一次类似的东西了。 云端之上的销魂城 ========================== 即便最古之魔女的魔力已然超过了茵黛之前所见过的几乎所有非魔王魔物,但当整座阿姆·阿洛特废墟都开始天旋地转之后,如此这般混沌而又迷幻的场景依旧还是维持了许久——想来,即便是对于艾琳诺而言,改变这座城的面貌也并非能够一蹴而就之事。 也正是拜此所赐——当代的冥泥魔女则是获得了一个宝贵的机会:提出问题的机会。 ——不是向艾琳诺提出问题,而是小心翼翼地对着自己的养母绘司发问。 “你其实……一直都知道这些。” “所以你该不会是想因此而责备我吧?我隐瞒了所有有关白黏土的知识是没错,但是——” “不……我能够理解你。换做是我也一样什么都不会说,毕竟……我其实一直也是这么做的不是么?” 一边说着,魔女则是侧过头瞥了特莉丝坦一眼——那位妖女似乎正在看着四周的斗转星移愣神,反正是没有以一个类似的侵略性眼神回敬自己的“姐姐”。 “在和冥泥有关的事上……我也一样。每个人心里都会有点刺的。” “你明白就好……谢谢你能理解。如果说之前我就看出了白黏土和冥泥之间的联系,那我自然就告诉你了——但谁让我曾经只是个士兵而非魔导学者呢?不过说实在的,没看出来这一点没准也能算是我的一个失误。毕竟……” “绘司?” “白黏土,自溶解之海而来,分化成为世间一切生灵的粘稠海水……以及冥泥,将万千生命溶于一炉的泥浆。完全相反的性质,不是么?或许我真的不该看不出这两者之间的联系——但谁让我毕竟不是个学者呢?为什么我就不是……” 一边几乎是有些刻薄地自我挖苦着,绘司摊开了双手——只是在那一刻,打断了老板娘的人却并非贴在她身边,以左手抚上她肩头的冥泥魔女,而是另一侧的女仆小姐。 “安啦,绘司老板……人本来就是因为区别而存在的。” 开口的同时,优昙则是在从背后搂紧绘司的同时闭上了眼——而在同一个瞬间,所有人眼前的景象则是再一次变得清晰了起来:与之相应,老魔女的低语也一同如约而至,只是这一次在开口时,艾琳诺的语调之中则是多了几分凶狠的反驳。 “区别?别开玩笑了……区别!只会让所有人彼此杀戮直至死亡的区别,生者最后的敌人——如果你们看不透这一切,那我就帮你们一把好了……绘司,希望你能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正确……然后选择正确!” 终究,风云变幻停滞在了一处狭小逼仄的街道之上——恍惚之间,优昙甚至以为自己就此被老魔女丢回了那座最初映入她眼帘之内的艾琳诺瓦,只是当某一位居民就此从路边那同为白色贝壳状的建筑之中推门走出时,女仆则是无比肯定地确认到了无法被忽略的区别。 “这是……角人族?普莉美拉的眷族吗……” “的确如此,但是——艾琳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相比较于完全作为一位外来者的女仆,当那几乎可说是以残襟断裾包裹着瘦弱身躯的角人族男性将手伸入怀中时,绘司甚至流下了愤怒的泪水——被他掏出的是一支似乎是由水晶磨制而成的注射器,而在那晶莹剔透的针筒之中,所盛装着的……则是颜色非常淡的半透明绿色液体。 很不巧的是,这逼真的幻境虽说依旧无可触碰,但气味还是能够被模拟出来的——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当那男人在犹豫了片刻之后将这液体注入自己的手臂时,优昙几乎是立刻便凭借自己的鼻子发现,即便曾被稀释过,但这液体……就是之前曾被那些帝国生化士兵所使用过的东西没有错。 “即便人类的炮火打不到这海拔三万米的高空之上,但绝望的魔爪却比艾琳诺瓦的翅膀要伸得更长、更高——即便在她的背上我们依旧能够繁育一小部分经过改良的作物,即便从帝国军手中抢来的魔导装置也可以通过冷凝云朵来为城市供水,即便包覆着这座城镇的结界足以抵抗威力三倍于此前我击毁帝国战舰那一击的炮火,但这看不到终点的旅途……还是用最快的速度击溃了我等眷族的心。” 当老魔女的声音就此再度响起时,一行人则是沿着这比之前的艾琳洛瓦与阿姆·阿洛特肮脏一千倍,更堕落一万倍的街道,看到了数之不尽的人类与魔物尽数颓然瘫倒在街角两侧——花朵在火焰中化为灰烬,行道树的枝杈被当成了斗殴的工具,而在每一个人手中,都有着一管淡绿色的药剂。 “我……我救了他们的命,却无法阻止他们的心从内而外在绝望中腐坏——若不是拜药物所赐,自杀率和犯罪率恐怕还要再翻三倍。三万米的高空之上,我们比任何人都见到了更多的尸山血海,更多的战火与悲伤……正是因为我们即便如此都在寻求和平,寻求安宁,我们便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处可供降落之处。外来者们,你们听到了吗?就连艾琳诺瓦都在哭泣……” 当艾琳诺的话音就此停顿那一瞬,足以背负这一整座城市的枭首狮鹫便迎合着老魔女的话语,发出了一阵低沉而又悠长的哀鸣——虽说优昙并没听过猫头鹰究竟应该是怎么叫的,但此时此刻的女仆却完全能够断定,那绝非一只真正的枭所能发出的声音:与其说那是鸟鸣,倒更不如将其描述为一阵……女人痛苦的惨叫更为贴切。 那一瞬,女仆想过要反驳——然而就和身旁的其他所有人一样,在那剧烈的震动就此袭来之时,优昙也一并就此失语:循着碰撞声的来源,女仆抬起头,却是看到在那万里无云的澄澈天空之上……荡起了一阵透明的涟漪。 ——由此,老魔女的声音便就此延续了下来:同一时刻,那每一位外来者的身躯却是就此飞入了半空之中……显然,这并非是如同绘司的重力操作一般简单的术,因为当老板娘试图将自己的魔力冲入头冠、控制重力将自己稳定回地面之上时,她却失败了。 “地面之上的一切是如此令人绝望……你们看,那便是当今被你们称作极光镇的地区,可是一千年前的那里又是什么呢?兽耳族的家乡,戈尔卡大树海被连同驻扎其中的魔物前哨被一并烧毁,而那些人类兵士呢?他们同样在驻守此地的第三魔王‘无名之歌’希蕾奴麾下眷族所哭泣而出的颂歌之中被烧坏了脑子,终究自相残杀为深埋于地底的腐尸与骸骨——会结束吗?有结束吗?甚至就连这天空之中也……!” 当阴影遮蔽日光之时,老魔女的声音也就此更为激烈地上扬——只因为这一次,那笼罩在艾琳诺瓦后方更高处的阴影却并不是人类的钢铁战舰,而是某个或许并不那么冰冷,然而却更为令人难以接受,同时也能让魔女与女仆一行更为熟悉亲近的东西。 ——那是以魔法之力悬浮于天际之上的大陆:即便形状有所不同,但主仆二人与绘司还是能够一同辨认出,此时此刻出现在自己背后的这庞然大物,绝对就是那座居住着第九魔王“欺瞒之月”基尔巴特的云中城……诚然,那些悬吊在城市下方的东西并非三人记忆之中克劳迪亚如今所拥有的吊篮状建筑与蜘蛛网般密集的吊桥,而是无数没有眼睑的巨眼,但这确实就是克劳迪亚不会有错,因为那块被当成城市骨架的浮空大陆本身,并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 “绘司,我知道你在离开我后就投靠了基尔巴特……投靠了普莉美拉大人的血亲,但你可曾知晓,他甚至亲自前来追杀过我们这些与世无争之人?克劳迪亚,云上之城……我看到了你们的记忆,如今的你们只是将其当做一座或许有些古怪的城市——但是绘司,你可曾想到过,这个如今被你当做第二故乡的所在,曾经居然会是一座散播毁灭的活体堡垒?看呀!” 艾琳诺的声音就此激昂而起——就在众人面前,古代克劳迪亚城中那无数根悬垂而下的粗壮肌腱,则是拖动着下整座城市下方的每一颗巨眼就此望向了面前这体型不输于整座克劳迪亚城的巨兽,望向了艾琳诺瓦:当血色的光辉自这千眼之中闪烁而起时,优昙甚至在克劳迪亚最高处的山峰之巅,看到了那位自己印象也一样很深的黑翼天使。 和当代的模样相比,一千年前的基尔巴特无论是在衣着还是体态上都基本不存在任何不同之处——唯一显眼的差异则是那张俊美面庞之上的表情。 此时此刻,魔王几乎已经快要发疯了——当他高高举起手中那杖头雕琢着一架天平的法杖时,整座克劳迪亚便一同泣出狂乱的血泪:那一瞬,云端之上卷起了绯红色的海啸。 “明明拥有如此强大的魔力,也拥有足以扭转世界的白黏土,却一心只想要逃离,只想要抛弃曾在和平时期朝夕相处的同伴!艾琳诺,这是战争年代——或许魔法知识不应也不可能有立场,但你是普莉美拉的……是我妹妹的眷族!你理应为我崇高的复仇出一份力……否则,我就只能将你抹杀,以儆效尤!” 那还是优昙第一次听闻魔王如此凶狠而又蛮横的语调——甚至在那一瞬,优昙也一并发自内心地,为当今的基尔巴特已经不会再如此疯狂而庆幸了起来。 “是啊,只因为我们没有选择拿起武器,所以那已然武装到牙齿的同胞,便将武器指向了我们的眉心——即便我们堕落,即便我们深深陷入绝望的泥沼之中不可自拔,但我们……真的就一定要被毁灭吗?被吾主的血亲所毁灭……” “等一下,艾琳诺……难道你们没有反抗吗?!” 几乎如同理所当然一般,绘司的反问脱口而出——然而迎面砸来的却是如同圣徒一般坚定而不可动摇的信念:当艾琳诺做出回答时,优昙甚至觉得自己像是在教堂之中聆听神的声音,纯净、高洁……却又遥远得触不可及。 “没有。除了尽全力张开魔导结界之外,我们没有做出任何反击——抵抗只会带来更多的仇恨,我深深地明白这一点:由此,我没有举起武器。即便当时魔王大人真的消灭了我们,我也依旧会微笑着迎接自己的命运……只是,只可惜,我命不该绝。” 即便如此,由老魔女一个人所撑起的墙依旧无法护住整个艾琳诺瓦——当血泪之潮席卷而来时,位于这兽背部的城镇诚然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赤红色的涡卷之中,优昙甚至看到下方街道中的角人族们还在一边用针管刺着自己,注入更多绿色的药液,一边将手中破碎的酒瓶以更大的力道砸向身边同胞的头颅……骨骼就此破碎,而与这些堕落之人一同流血的,则是背负着他们所有一切的圣兽。 潮退,便将兽两条后腿所有的肌肉与表皮一同带走——那华贵的皮毛被烧毁成为朽烂的黑,与被暴露而出的骨骼一样散发着刺鼻的臭味,而在艾琳诺瓦的哀嚎声中,那尚且没有被碳化的筋腱依旧还彼此连接着几近灰化的骨骼,在三万米高空之中一边尽全力维持着平衡,一边…… 一边缓缓地下落——那优美的兽因伤痛与疲惫而濒临崩溃,她已然无力支持下去了:与她背上的万千生灵一样,她需要进食,需要饮水。 “很多年之后,我也会无意间想到……如果我当时就这样死掉,逃离所有的堕落与痛苦,结果会不会对一切都更好?我不止一次如此想过……但每一次,我最终都还是撑了下来。无论我还剩下什么……如果这是这病入膏肓的世界对我的惩罚,那么哪怕最后只剩我一个人还能看清这些病灶,这呼唤毁坏与破灭的自我……我也要将其重塑。” 老魔女近乎陶醉一般地轻声说着——真挚,纯粹,不带一丝一毫的“恶意”。 “这是我的使命……既然白黏土让我活了下来。总有……总该有光芒带领我们到达更加清澈之处,所以若是世上所有的光芒都就此熄灭——那么,我就只能燃烧自己了。” 冰海之里的失乐园 ========================== 幻象之中,一切都是如此的真实——当看到脚下那白色皮毛的华美之兽一边哀嚎着,一边缓缓坠入云海之下时,优昙甚至感觉到了一股无端的同情:若不是老魔女所说出的那些话,或许她真的会拼尽一切努力,去试着挽回那座正在堕落的城池,只是…… 谁让这座城也因为其城主的所作所为,而变成了一座理应堕落至此的牢笼呢?艾琳诺·柏夫…… “就算没有羽生族,就算不是因为羽生族,你——” “我也一定要被毁灭吗?外来者……我都不记得这是我第几次强调了。若不是因为你们的来到,所有这一切都仅仅会是我个人和羽生族之间的问题:我只是在为了我自己的理想而努力,你们却是为了你们的目标打扰了我——试问我们谁更高尚,谁更龌龊?” 回应着优昙的声音时,老魔女的语调之中甚至还带了几分无可言喻的自豪——仿佛她注定将成为历史之中的胜利者一般。 只是理所当然的,无论是影镜行动队的一行人马,亦或是莫顿与特莉丝坦也好,却是一并在那一瞬摇了摇头:旋即,代表所有外来人与心系外界之人第一个做出回应的,则是一直以来都没怎么发言的阿尔德涅。 毕竟……就算不太会有人关心这一点,但他确实还是在场所有人之中,地位最高的人类。 “抱歉——我现在只是很庆幸,在你真的打算对这世界动手之前就发现了这座城里的秘密。恕我直言,若是之前我作为一个帝国人,尚且还能够对你的遭遇表示一些同情,那么现在你展示给我们的一切……” 低下头的同时,骑士长在胸前以食指划出了一个十字——同一个瞬间,史黛拉·洛尔瓦则是在接下话头的同时,干脆将手中的法杖直直地指向了面前。 “足以证明你是外界一切生者的威胁——就算我们不曾前来拜访,甚至连萨巴斯都没能发现这里……你真的就不会重新将目光放到结界之外?很抱歉,你的自我隔绝让我们……无法相信这一点,更何况从你发现羽生族失控之后的反应来看……” “就算完全是因为内部问题……如果我们的城市偏离了你预想中的轨道——你同样会将屠刀指向结界之外的,先祖大人。多说一句,实际上当几十年前某位同胞第一次在你的书本上写下叛逆之语时,其实萨巴斯的各位尚未发现这里。” 开口时,莫顿·依科特就此低下了头——同行的其他所有人却是有些惊讶地发现,这个原本有着近乎纯白色皮肤的羽生族人,此刻的肤色尽管依旧还可以用苍白一词来形容,然而……至少,在那浅色的表皮之下已经能够看到一丝血色的存在了。 在他头顶的短发末端,淡金色的羽毛边缘依旧散发着点点耀眼的光辉,而与肤色相比更为明显的变化,则是发生在他的手腕之上:那里此时已经多了一层宛若护手一般的长羽,紧紧地包裹着防卫队长的小臂。 这新生的羽毛尽管同样有着金边,但主体部分却是纯黑色的——柔软,又如同黑色天鹅绒一般光滑:看不出什么可被概括为“邪恶”的感觉,反而只会更加凸显一份由来已久的高雅。 “莫顿,你这是……” “我也不知道我的身体发生了什么……没准真的就像是先祖大人所说的一般,我已经被你们污染了吧——但是,我会觉得这个不再纯粹的身躯和我原本的姿态相比,没准更适合用来反驳他。你们不会因为这点变化就抛弃我的,对吧?” “当然不会。这里有些人比你怪物得多,莫顿……额!” 生出黑羽的少年摊开了双手——只是在那一瞬,魔女与妖女则是无比一致地从左右两侧同时将手搭上了莫顿的肩:当她们发现这一点之后,则是顿时立刻各自撤回了自己的手,仿佛生怕其他人注意到自己和对方这不情愿的默契一般。 “你们……算了。说到底,和平的世界或许真的不需要再加入这么多的杂质——当初赋予了你们生命,或许真的是个错误。” 当老魔女的声音再次试图加入对话时,已经没有人再来理会她了——相比之下,倒是四周的风云变幻本身对于这一队外来者而言更有吸引力:不同于之前的天旋地转,这一次天空动起来时,则是更加朴素的向上退行……换句话说也就是,一行人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开始了下降。 或许之前那场空战确实就是发生在如今艾琳诺瓦城所在之处上空,或许干脆只是老魔女懒得再为这幻象设计一个“过渡场景”——穿过云层之后,魔女低下了头,映入眼帘之物则已然是帝国北境冰海海岸线的轮廓:先一步坠落的艾琳诺瓦,此刻已经在海岸上投下了巨大的阴影,而若是从其下落轨迹来看,当她最终着水时,也确实将要坠落到一行人记忆之中艾琳诺瓦城的所在……只是。 “先不管什么错误不错误的……岛呢?那两座岛屿呢?” “如你所见,莫顿,还没落到海里呢——你以为那名为艾琳诺瓦的群岛和这圣兽艾琳诺瓦之间是什么关系?这已经是你们最后的机会了……还是不肯接受我的信念吗?” 这一次,一行人已然在老魔女的声线之中,捕捉到了实打实的敌意与恶念——终究,和平主义者还是下决心要拿起自己的剑,只是在开始屠戮之前,她还有话要说,毕竟…… “直到现在还在指望我回到你身边吗,艾琳诺……你是有多怕寂寞啊。” 即便依旧缺少一个可以攻击的目标,然而在开口的同时,绘司还是将魔力顶入了自己的头冠——这一次,当她意图加大重力时,就连幻象也回应了她:一瞬之间,老板娘身旁的魔女便感觉到仿若有一只看不到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脚,先是将自己的身躯以最快的速度拽到了海平面之上,旋即又以掌心稳稳地拖住了自己的脚底……其他人也是一样。 唯一的小插曲便是,个头最矮的史黛拉却不知为何一瞬间失去了重心:在所有人都站着落地时,她……是坐着的。 “没事吧?” “还好……我没那么脆弱啊!” 眼看着自己现在的主人和那位妖女都没再搞出什么新乱子,优昙便也就将手伸向了自己的旧主——只是当史黛拉拽着女仆的手腕就此站起时,一行人面前的大海便也就此在天崩地裂一般的冲击之下,掀起了一阵滔天巨浪……触不到的波涛。 ——海平面之上,当艾琳诺瓦落入大海时,圣兽那曾经华美的身躯如今已被鲜血染作深红:不仅仅是因为圣兽自身伤口中流出的鲜血。 贝壳一般的建筑物之间,街道已然为血流铺设好了成片的河道,而漂流在那片赤红之中的,则是此前每一个或是颓废,或是狂躁的阿姆·阿洛特幸存者——如今理应耸立着那座艾琳诺巨像的广场之上,最古魔女那苍老的身躯则正呆呆地跪在一座高高的山头之上……那是尸骸堆成的山包,更是每一滴鲜血的源头。 “呵呵……是啊,这就是阿姆·阿洛特最后一人的末路。他们攻击我……绝望侵蚀了他们的理智,痛苦甚至让他们认为,我在带领他们离开时就没有打算再准备一座新的天堂——我当然有,只是他们从不曾觉得,在地狱上空还能够活着就已经如同生在天堂之中……他们真的认为支撑这覆盖全城的结界就和吃面包一样简单吗?当我在抵抗基尔巴特,抵抗人类军队时,他们除了绝望之外还做了什么?他们甚至不敢相信我会赢,甚至不敢期待我能回来——然后在我真正回到他们身边后,还一个劲的大倒苦水说这仅仅是在推迟灭亡而已!明明我为了让他们活下来做了这么多,他们却……他们甚至要把我也丢进炖锅,因为我在出发前尽全力为他们准备的肉类仓储被吃完了!” “开玩笑,主人也会希望宠物活下来的。没准人家是看出了这层意思?” “你放屁!茵黛,你这魔女……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吗?当最后一块耕地被药物污染之后,他们便吃尽了用于育种的最后一颗存粮,甚至将利刃指向同伴和脚下的艾琳诺瓦……如此高贵美丽之物,我的造物,在这些堕落者眼中无异于一块巨大的肉,就是这样,恐怕我在他们眼里也是类似的东西。老母鸡炖汤更好喝,对吧?” 愈加深邃的,是话语之中的阴沉——艾琳诺,以闪光为名的老魔女,此刻却已然被白色的阴影所紧紧包裹……至少在绘司与她所有的同伴看来是这样的。 杀死最后一只知更鸟后,老魔女就此在尸山血海之中傲然站起——她将手中的魔杖重重地戳向了脚下圣兽的背,与之相应的则是艾琳诺瓦的最后一声哀嚎:那一瞬,自老魔女所在的位置起,鲜血就此被蒸干,重新露出的却不再是圣兽华美的毛皮,而是坚硬的土石。 艾琳诺瓦,冰海之中那座自我封闭的图书馆之城——自那一天起,便就此耸立于这极北之地的大海之中:同一瞬间,圣兽背后那一对高高指向天空的翅膀则是就此迸裂成为无数破碎的羽毛,但在每一块纯白色的碎片就此落向地面之后,则是变成了彼此之间几乎没有区别的男女人形。 他们有着白瓷一般纯净的皮肤,在头顶生着带有金边的华美羽毛——一切肮脏的尸骸就此在他们所过之处被分解成为点点白色的花,而在那些曾经住着瘾君子与垃圾人的贝壳状房屋之中,取而代之的则是读不完的图书。 “说到底,阿姆·阿洛特也不是真正的理想乡,因为居住在其中的依旧还是这些会被感情,被自我所困、看不到我哪怕一分努力的蠢货……即便我直到现在都在怀念那座战争爆发之前,普莉美拉大人治下的光耀之都,但既然战火已经燃起,过去也就彻底追不回来了不是吗?!” “战争,世上至凶之物……烧毁一切伪装,令残忍暴露无遗的存在。或许确实如此吧,艾琳诺,但是和平——” “和平乃是我毕生的追求——既然命运让我活到了现在,那一定也会赋予我相应的使命不是吗?那就是和平……超越种族,超越生命,超越这个世界的和平与永恒不变的寂静……没错,我曾经以为只要培育出更加优秀的生命,令其取代原有的这些人类与魔物便是长久之计,现在看来我还是错了……除非抹消一切,否则和平永远也不会到来!” 那一瞬,老魔女苍老的躯体就此如同一颗心脏一般迸裂成为无数血红色的碎片:再一次出现在一行人面前之时,最古魔女则是还原到了自己最为巅峰的状态——尸山血海之上,她就此向着前来拜访她的外来者们,举起了手中的朴素魔杖。 “逝去的战友,破碎的祈愿,还有那些再无主人的悲鸣……所有一切的哀伤都将成为我的思念,我的力量,我跨越这残酷战场的翅膀,我守卫这永无之乡的愿望——挡我之人啊,你们注定就此在这大海之中溺亡!” 残虐之光 ================== “看来是没办法了呢……艾琳诺·柏夫。你已经在歧路上走了太久,而且看样子你也不打算回头对不对?” 普通人都难以忍受孤独,处在逆境的人由于不信任任何人,对这种孤立更加敏感——那是茵黛曾在不知何处听某人说过的话:此时此刻当魔女拔出剑时,她甚至能感觉到,其实自己单纯从个人角度出发,是完全能够理解面前这位老魔女一部分所作所为的……说到底,无论是白黏土还是黑泥浆,孤单的人无论穿上什么颜色的衣服也是一样的孤单。 ——只是,理解永远都不等于接受与认可……或者说在很多时候,人们正是因为彼此理解,才会更加坚定地选择互相伤害:就比如说现在。 “闭嘴,你这肮脏的污点……!即使是最纯粹的生命也终有堕落之日,而你——” “活着的怪物会一直活下去,艾琳诺……你不也是一样吗?!” 做出反驳的那一瞬,冥泥的魔女则是率先迈出了脚步,冲向面前手执法杖的老先辈:纯黑色的涌流就此跃动于魔女手中骑士剑的剑锋之上,那是她甘之如饴的黑暗。 既然光与暗相遇的结果便是湮灭……那么,干脆就将其作为一种攻击手段也未尝不可:反正自己的身躯足够结实,不会害怕由此引发的爆—— “——抱歉,我们不一样。” 下一秒,魔女所有的思绪却是被硬生生打断在了半空之中——当艾琳诺开口回应时,茵黛脚下的地面之上,也就此闪烁起了金色的光点:一瞬之间,那点点碎光便彼此拼凑连接成了一个完整而又繁复的圆形法阵,而从中迸裂而出的,则是直冲天空的巨大光柱。 “我很欣慰看到你们这些被污染者,还有自称为怪物的自觉……所以说,做好被纯粹之人所消灭的准备了吗?我可是已经给了你们很多时间了——要不是为了绘司,我本可以在你们闯入这里时,就把你们全都变成蒸汽……现在看来,没那么做真的是失误。” 贯通天地的光之巨塔仅在一瞬之间,便在幻境之中这浓郁到透不出一丝阳光的云层之上,凿出了一个规整而又通透的孔:冥泥魔女甚至还未能来及做出任何回应,便被这毫无慈悲的光芒打上了百米高空,坠落而下时则已然不省人事——与之相应,当那仅有的一束阳光穿透云层,照耀在这座被鲜血染红的岛屿之上时,则不偏不倚地为艾琳诺的身影披上了一层细碎的金芒。 “……主人!!!” 女仆在那一瞬就此惊叫出声——然而就此掩盖了她所有声音的,则是老魔女激昂而又坚定的魔法咏唱:在如今的世界之中,施法固然已经摆脱了强制咏唱咒文的限制,但若是依旧选择了喊出咒语的每一个字,那就意味着…… “圣洁无比的天堂之光,燃尽大地上污秽万千……威荣万丈!远古神圣!” 老魔女将手中的杖指向天空——那一刻,云层就此被撕裂成为万千碎屑与粉末。 耀眼的金色光柱如雨般瓢泼而下,仿若神明意欲以圣光耕耘这片被污染的海原——艾琳诺瓦的废墟在圣火之中灰飞烟灭,结冰的大海在光耀之中熊熊燃烧,连同幻想与希望、热恋与绝望一同在无可违逆的桀骜之中崩溃:那一瞬,老魔女闭上了自己的眼,旋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多么纯粹的味道……喜欢吗,外界人?希望你们能好好享受这一切——然后带着笑容抛弃这罪孽深重的生命本身,成为和平的一部分……成为我的一部分!” “咳……艾琳诺,别说傻话了——” 光柱即将把一行人一同化作灰尘之前的最后一刻,绘司则是与特莉丝坦一同做出了回应——黑色的泥浆与紫色的重力场就此凭空而起,化作坚实的外壳覆盖在了众人头顶,然而那劈头打来的光柱即便仅仅持续了不到一秒,便在这两层看似坚不可摧的防御之上,刻下了数之不尽的细碎裂纹。 有一瞬,绘司甚至感觉到有冥泥的液滴正从脸颊旁滴落而下——她侧过头,身旁的特莉丝坦则是在老板娘的记忆之中……第一次咬紧了牙关。妖女的姐姐被妖女在最后时刻拉回到了她的脚下……只是几乎已经被打成半残的茵黛,此时此刻显然还没有站起身来的力气。 “特莉丝坦……!你……” “我会尽力让你……亏欠我更多,姐姐……活下来!” 茵黛可以发誓,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特莉丝坦对着自己露出如此真挚的微笑——自那一刻起,她仿若觉得自己真就有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妹妹:光之狂岚席卷而过,而龟缩在防护罩之后的魔女则是拉着妖女的手再一次缓缓站起。 直起腰时,她的身后传来了属于史黛拉与阿尔德涅的温度——凡人的体温,炽热而又可靠。 “就算我们在力量层面和这怪物没有可比性,但是——” “但是,凡人一样也有自己不愿被左右的矜持!” 穿透已然碎裂的护盾,电光与寒冰就此扭成一支锋锐的投枪:而当史黛拉与阿尔德涅一同向着艾琳诺掷出这道属于凡人的雷火时,新生出暗翼一双的莫顿·依科特则是以更为干脆利落的姿态腾空而起。 仿若踏上一条世上最为荒谬的捷径,他就此落在了这道光芒之上,如同脚踩一根左摇右晃的钢丝——然而,暗翼者那疾冲向前的步伐,或许确实一行人之中最为坚毅的,正如他那柄始终都不曾被污染的刺剑。他的阴影紧紧地拥抱住了这闪烁着银光的利刃,由此延伸而出的便是足以刺破天空的尖锐旋涡:当光影彼此交织之时,由此得以新生的便是真正属于芸芸众生的意志与心。 “艾琳诺……同样的话奉还给你!即便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依旧还可以思考的羽生族,我也会一直反抗下去——为了我的族人,为了我被你夺走的母亲!” 广阔的天地之下,生命是如此的渺小而又无力——凡人一直在无休止地自相残杀,直至灵魂一并逝去。只是…… ——生命转瞬即逝,结果无可改变……但只要生命还在燃烧,就要为每一天都赋予最为灿烂的色彩!艾琳诺·柏夫……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白费力气。” ——下一秒,老魔女将魔杖挡在了身前:善与恶,圣与邪,所有的一切在这由虚无之中喷涌而出的光芒面前,全都化为了无力的碎屑。 莫顿剑锋之上的光连同那剑尖本身,与他脚下的雷火一起如同撞在一道看不见的墙上一般崩溃、破碎,而在下一秒,他手腕上那些新生的黑羽也在光耀之下被鲜血染红——老魔女仅仅是打了个响指,便有一颗如炮弹般硕大的光球凭空浮现在莫顿面前,旋即以一阵壮丽的爆炸将他整个人如同一袋垃圾一般丢了出去。 “咳啊——” 惨叫出声的同时,他呕出了白色的血液——前防卫队长的身躯,终究成为了压垮防御阵的最后一根稻草:当他摔在众人头顶那已然千疮百孔的护盾之上时,重力场与固化冥泥终究还是如同玻璃一般破裂成了无数碎片,连同绘司与特莉丝坦二人颓然倒下的身躯一同散落于地。 “挡我者死……时间有别而已。” 开口时,艾琳诺低下了头——毫发无损的她看着脚下挣扎在血泊之中的一行人,露出了欣慰的笑。 “来吧……是时候迎接我了,脆弱的生命们。” “真是……明明只是个篡位者,却把我们的继承者欺负得这么惨——不过,至少说明这一轮测试确实催生出了很多富有潜力的结果就是。” 依旧保持着宁静的幻影阿姆·阿洛特街头,有着白色毛发的猫妖就此轻笑着摇了摇头——在他的头顶,一颗硕大无比的光球之中正一刻不停地散发出足以令一切凡人俯首称臣的强大光属性魔力波动,而在他的面前,颓然倒地的则是一位一息尚存的羽生族人。 “潜力?你……你是……等等,莫顿——” “先别动,优海女士。虽然你的身体没受伤,但……我想艾琳诺的精神控制应该还在你身上有点后遗症,比如说头疼什么的——但你的孩子和战友们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 一度失去自我的议员重新苏醒时,林德尔则是半跪在了她的面前——猫妖几乎是有些粗鲁地将一壶凉白开倒在了她的头顶,然而正是在这凉水的刺激之下,优海那依旧有些迷离的眼神才终于清晰了起来。 “噗……哇?!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因为更重要的是,你的孩子和战友此刻正在那颗光球之中,被艾琳诺·柏夫剥皮抽筋……他们即将在最古魔女的淫威之下陨落,而你可以救他们。” “艾琳诺·柏夫……我们羽生族疯狂的先祖……” 即便无法左右自己的行动,但对于发生在自己面前的一切,优海全部都心知肚明——自然,她的想法也和自己的孩子没有什么实质上的不同:看到莫顿向艾琳诺发起叛逆时,她甚至差一点就在心底为自己的孩子流下了骄傲的热泪。 “……我会的。外来者……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首先请允许我感谢你解开了艾琳诺束缚我的枷锁,然后——我该怎么做?” “很简单。” 一边说着,猫妖则是平平地向前伸出了手——不同于艾琳诺的,林德尔掌心的光不仅有着漂亮的浅蓝色,而且……至少也不那么刺眼。 “这个给你……你知道该怎么做。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但我想,只要给了你一柄足以用来反抗的武器,你就一定会去反抗。没错吧?想要进入那上面的话……我想,你脑袋里应该还记得艾琳诺教给你的通道入口位置。” 下一瞬,一支简朴的银色长矛就此出现在了他的掌心之中,旋即则是被交付给面前的优海——议员就此人生第一次拿起了武器,只是眼中却闪烁着坚定的神采。 “是……感谢你。只是,请问我真的不可得知您的姓名吗,恩人?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但我不想带着疑惑死去。” “那好吧……我名为林德尔·尼兹,乃是自戕者们的守墓人。” 那一瞬,猫妖就此优雅地行了一礼——即便并不是以优海所熟悉的任何一种姿势。 逆翼之光 ================== 在凝望未知之物时,凡人常常会在好奇的同时,感受到恐惧——如同硬币的两面,这相辅相成的却又彼此相逆的情感,正是推动着凡人一步步消解未知的动力之源。 重点在于,未知被驱魅、成为已知之后,人所能收获到的又是什么——大多数时候,或许会是荣获新知的喜悦,然而也有些时候,比如说茵黛一行人正经历的此时此刻…… ——在尚未与艾琳诺交手时,或许优昙还能够借由此前尚且算得上是“顺利”的冒险经历来欺骗自己,让自己敢于去期待这位最古的魔女尚且……是一位能够被击败的对手,然而现实却是以最为残酷的姿态,击碎了女仆最后一分小小的希冀。 “不行了,这——” 爬起来之后便是再一次跌倒,反击所带来的却是对方无言的嘲笑——有一瞬间,优昙甚至会觉得,面前这超越时空降临于此的老魔女,其实只是在和自己一行人玩游戏,一场完全由她主导的游戏:在绝对的魔力水平差距之下,一切技战术都成了无稽之谈。 “来呀,外来者们……尽管拿出你们的意志让我见识见识呀。” 大空之下,大地之上沉睡着的是熊熊燃烧的废墟与尸骸,而在天与地之间,老魔女那悬浮于半空之中的身影甚至自始至终,都一直保持着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没有任何变化——无论脚下的一行人以何等拼命的姿态,意图在她的身上留下哪怕仅仅是一丝一毫的伤痕,她自如高山一般巍然不动。 “不可以放弃,优昙……!绝不!” 似乎是为了能让所有人都被玩得更久一些,史黛拉与阿尔德涅这两位凡人所遭受到的攻击,显然要比小队之中的其他成员要相对少一点——也正是因此,当茵黛几乎已经站不起身时,史黛拉尚且还有伸出手拉起女仆的力气:信徒与异端者之间的差异早已被修女暂时抛到了世界之外,现在还有什么会比战胜眼前这桀骜不驯的光之伪神更重要的事吗? “万念俱灰之声,悲叹灭却之风,无形之寂在此显现……!” 即便是和艾琳诺一样,在施法之时额外咏唱出了那流传已久的咒言,但史黛拉依旧心知肚明的是——此时此刻这根显现于掌心之中的冰之投枪或许完全能够像罗兰德城外那一战一般击溃优昙的身躯,但若是用来攻击这更为久远的厉光…… ——信者即便终将逝去,也要是以身殉道! “……Congratulor!” 当那锋锐的寒芒就此被飞掷而出时,修女的双眸几乎瞪得都要流出血来了——然而仅仅在一瞬之后,那几乎寄托着她全部信仰与期望的长矛……就此在老魔女面前一寸之处诡异地停在了空气之中,旋即自尖端开始,一寸一寸地化作细碎的冰碴。 “瞧瞧这贫弱的术……真不知道外界数百年来的争斗究竟毁掉了多少英知。” 光芒消散之时,寒冰则是尽数被升华成为转瞬即逝的雾气——下一秒,宛若游蛇一般的魔力锁链则是自老魔女的掌心之中激射而出,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修女的腰肢,如同渔人钓起一条鲑鱼一般,将修女的身躯毫不费力地拖到了自己面前。 “糟了——” “很抱歉,大小姐——我能够看到你们所有人的回忆。你与那位女仆之间的友情固然是白璧微瑕,但也只会为你带来伤害更多人的理由与动力……让我将其剥离吧,连同你的生命一起。” 闭上双眼的同时,老魔女松开了手中的锁链,旋即则是对准史黛拉的额头轻轻打了个响指——惨叫之声就此响起:空气之中,肉眼看不见的波动固然转瞬即逝,但那巨大的力量则是毫无悬念地将修女整个人都径直丢了出去:准确无误地砸在了优昙的身上,几乎差一点就把优昙整个砸进了地里。 “没事吧?!史黛拉——” “你也一样,阿尔德涅·范布隆克骑士长——没有发现吗?你对异端者茵黛那至今无法割舍的爱情,只会为你自己带来更多的伤害。合而为一或许是更为彻底的解决方案,我将替你同意,为你执行。” 修女倒下那一瞬,骑士长朝向半空之中的伪神举起了手中的法杖——然而,艾琳诺却是抢在电光在那杖头上凝聚成形之前,便先一步将一颗金色的球体投射到了骑士长的脚下:不像是之前轰飞史黛拉的魔力爆炸,这一次的光芒则是在骑士长脚下涌流而成一片粘稠的泥沼:疯长而起的是有着白色藤蔓与金色叶片的毒草,而当骑士长回过神时,他的整个身躯便也就此已然陷在这温热的囚笼之中,再也动弹不得。 “我,我的法袍……!” 当那雍容华贵的叶片接触到骑士长的长袍时,所有的丝绸、纤维与金属线就此腐朽成为烂泥与灰烬——仅仅一秒过后,骑士长便几乎被扒得一丝不挂……直至两道黑色的剑芒将那些彼此纠缠的藤蔓就此切断。 茵黛自不必说,魔女的斩击无论何时都夹带着几分来自于冥泥的黑气,而另一道剑芒则是来自于莫顿·依科特的刺剑——即便防卫队长自始至终便一直是玩弄阴影的好手,但他的剑刃之上,却是从未有过如此汹涌,乃至于看上去甚至有些暴戾的阴影流转。 “呼,谢谢……” “至少没有让这毒素把你连皮带肉一起融化掉。” 向着两位来者表达完谢意之后,骑士长终究也只剩下了就此躺平的力气——他没有说出来的是,毒素渗入体内后那宛若熔岩一般的烧灼感正在变得愈加难以忍受:相比之下,更让他放不下心的,依旧还是莫顿身后那个先一步冲向老魔女的黑色身影。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茵黛都宛若无心无情的恶鬼一般坚定不移——当初在骑士团目睹她如此为之时的阿尔德涅尚且还没有足够的实力,自然也就做不到在所有场合下都和当年的圣女一同并肩作战:然而此时此刻的魔女并不孤独。 “飞起来,茵黛——” 冲上前去的同时,绘司的双角之间,紫色光芒就此渐盛——那是扭曲重力的闪光,而魔女的身躯就此在空气之中悬浮而起:即便知晓自己的攻击或许对于艾琳诺而言微不足道,但只要站在了对立两侧,那就要…… “我们……绝不会向你屈服!” “可你们怎么想对我而言很重要吗?我需要在乎这些吗……真是可悲的污垢。就算你和绘司之间亲如母女——可那又如何?” 再一次,光柱在茵黛的脚下汹涌而起——只是这一次,艾琳诺则是没有再向之前一样,仅仅专注于眼前的茵黛,却忘记了其他人的存在:魔女被炸飞的同时,绘司便也一同在冰冷的光辉之中被送入了云端之上,而当她开始下落时,所能做的仅仅也只剩下了依靠重力法术,让自己免于被摔成肉酱而已。 ——即便如此,意识依旧离她而去……与茵黛一同。当莫顿从阿尔德涅身边重新站起时,他的身边已然仅仅剩下了特莉丝坦这唯一一人。 “白泥……无我,无形,无灭,亦如那没有生者存在的永久和平。为此感到荣耀吧,莫顿·依科特,我的人偶——我将平等地向整个世界投入全部的爱,而你将是接受这爱的第一人。事成之后,我也将逝去……请务必在天堂为我预留一个位置,我们可以共同欣赏这寂静的人间,直到永远。” 那一瞬,艾琳诺则是自开战以来,第一次在半空之中真正做出了一点动作——稍稍后退了一步,旋即将手中法杖宛若长矛一般高举过顶:万丈威光就此在艾琳诺·柏夫身后凝聚成为耀眼的光轮,宛若现身于人间的冷漠天神。 “艾琳诺……!” “我乃呼唤和平之人,我乃引领和平之人,我名为艾琳诺·柏夫……我就是和平本身!如今,一同来成为和平……成为我吧。” 放平魔杖之时,老魔女的身影便就此化作一道无可违逆的天雷掠袭而下——同一个瞬间,尽管特莉丝坦依旧执拗地挡在了防卫队长的身前,但在低下头时,莫顿·依科特依旧还是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刺剑自他手中滑落而下,就此歪斜着插在了干涸的土地之中。 “抱歉了,我的同胞们,我——” “离我儿子远点!艾琳诺!柏夫——!” “什……?!” ——下一秒,天空就此被银色的长枪一杆击碎成为万千锋利而又脆弱的碎片,宛若一块精雕细琢的玻璃花窗一般崩溃、瓦解:自那暴露而出的虚空之中,呼唤真实的闪电就此轰然落下……准确无误地在艾琳诺发起冲锋时砸在了她的身后,旋即则是将老魔女的身子径直拍在了地面之上。 “这……?!” “拿起你的剑,莫顿!趁现——” ……甚至还尚未稳住自己的身子,优海仅有的那一句呼告便被再度闪耀而起的光芒干脆利落地打断——当莫顿看清自己母亲的面容之时,锋锐的寒光便就此自她的脖颈之中迸裂而出,旋即将她的头就此从身躯之上割裂。被她刺入老魔女肩头的长矛就此高高地飞向天空,却是划了个半圆落在了优昙的面前。 ——当然,女仆也一样不可能再为这从天而降的武器投入更多注意力了:众目睽睽之下,艾琳诺则是在重新站起的同时,将优海仅存的残躯就此拎在了自己面前,在开口时甚至还在语调之中藏了三分惋惜。 “为什么……要把我辛辛苦苦帮你舍弃掉的废弃物找回来呢,优海?我本以为,你还可以作为我的朋友,一同维护这新生的和平——为什么呢?学不会吸取教训的凡人啊……” “你给我住嘴,艾琳诺……!” ——那一刻,莫顿·依科特手腕上的黑羽之间,甚至迸裂出了紫红色的凶光:他就此重新举起了自己落在脚边的剑,而此时的剑刃之上,已然多出了道道锋锐的倒刺。 “放心啦,莫顿……我会记得送你和你的母亲一起去——唔……!” 黑光闪过,优海与艾琳诺的身躯就此一同被莫顿一剑刺穿——一击即中,防卫队长旋即抽出了自己的佩剑,而从那伤口之中喷涌而出的则是散发出阵阵恶臭的沸腾白血。 那一瞬,幻境的天空与大地一同破碎成为一万种残骸与死尸——天崩地裂之际,重新出现在一行人脚下的,依旧是那座空无一人的阿姆·阿洛特。 制裁之光 ================== “这……这就结束了?那个不可一世的艾琳诺就这样……” 一切都是如此突然——从进入这座城市到被袭击,再到发现最古魔女的身影直至其就此陨落……一切仿若仅仅发生在须臾片刻之间,以至于会让那重新站起的魔女感觉到有些不真实:落回到脚下那座阿姆·阿洛特复制品的土地上时,魔女同时则是以双眼在半空中确认到了那颗破碎的太阳,而魔力的波动则在同一时刻让她明白了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口袋次元……以魔力编织而成的小型空间困住了我们所有人,然后自然就可以随心所欲展示出所有一切的过去——妈的,鬼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过去。而当来自于她本人的魔力就此中断时……” “幻影崩溃了……但这座城,以及四周更要命的光墙还没有——这里绝对是有实体的。” 接下话头的是同样伤痕累累的绘司——与茵黛一样,她在开口时,声音同样听起来有些虚弱——不仅仅是因为之前战斗中积累下的损伤,更是因为…… 显然,此时此刻即便确实是胜利之刻,但也并不适合于任何形式的庆祝——所有人的最前方,莫顿直至摔落于地,也依旧在怀中紧紧地抱着优海那失却了头颅的身躯,一句话也不说……茵黛甚至会怀疑,他究竟有没有注意到在下落的同时,正被他踩在脚下的艾琳诺残躯也在某一个瞬间破碎成了诸多闪光的尘埃,消散无踪。 “那个,莫顿……你还好吗?” 终究,魔女也没有再去等待别人做第一个,而是主动上前来到了莫顿的身边——她知道自己必然不是影镜行动队之中最会安慰别人的那一个,但……总得有人做些什么。 “如果说心里有什么……额,不舒服的话,就先——” “我不明白……” 作出回答的同时,依旧保持着羽生族外貌,只是在手腕上多了黑色羽毛的防卫队长并没有回过头——只不过即便是茵黛,也同样能够在那几近凝固的语调之中,听闻一份压抑至极的悲伤。 “我……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些情绪,更不知道该怎么排解。艾琳诺瓦的书中从来没教给过我——” “我们都可以帮你慢慢学习这一切的……只是,现在姑且先接受就好了,莫顿。你只需要先记得一点——” 模仿着绘司当年接纳自己时所使用的语气与姿态,魔女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地将手掌抚上了莫顿的头——这应该是一种表达亲昵感的姿态吧?至少对于外界人而言确实如此,希望羽生族至少能从本能上……理解这一切吧。 “茵黛?” “悲伤。愤怒。乃至于怨念与仇恨——痛苦是活着的证明,莫顿。什么都感觉不到的生命,还能够算是生命吗?甚至就连艾琳诺·柏夫也逃不过这一点的。如果没有这口对外界的愤怒支撑着……你觉得她能活得到现在吗?就算她不会死去。” 开口安慰着莫顿的同时,魔女却是没来由地感觉到心底一痛——是啊,艾琳诺不会死去。可她呢?如果找不到一个足以立足的支点,天平恐怕就要断了…… 下意识地,她就此回过头看了一眼特莉丝坦——然而妖女此刻正忙着以治疗魔法帮助那两位人类同行者恢复体力,并没有顾及这一边就是。 “总之莫顿,至少先接受世界对你所做的一切吧——怎么超越他们那是理解之后的事,现在……” 依旧有些踟蹰着,魔女则是有些小心翼翼地再次向莫顿伸出了手——只是这一刻,做出了回应的却不仅仅是防卫队长:当他牵上茵黛的手时,天光再临。 “是吗……这就是君临这颗星球之前,命运赐予我的受难吗。” 当老魔女那看似平静的语调再度响起时,大地之上的每一个人都仿若触了电一般猛地一激灵——哪怕此时此刻那位老魔女依旧是人未到声先至,之前她所表现出的一切也足以让所有人仅仅因为她的声音就陷入恐惧。 “艾琳诺?!” “是我……以为我那么脆弱吗?虽说……咳,很漂亮的一击啊,莫顿——还有优海。依仗着有幻境之地利而未能解放全部力量,果然是我的失误。” 显然,即便眼前的失败多少会带来一些沮丧感,但终究还是落在了艾琳诺的预料之中——当老魔女开口时,语调之中甚至还带了几分棋逢对手一般的兴奋感……与之相应,魔女一行自然是感觉脑袋都要被气炸了。 ——搞什么?!虽然……根据对方的特性来分析,其实没准这样才是合理的结果,但是……! “全部力量……合着你在,你只是——你该不会只是在让我们陪你玩吧?!” “哎呀……这么说倒是也没错误,可是莫顿——现在我只希望你明白一点。” 闪耀着冰冷光芒的纹章,就此在尚未分开的二人脚下凭空浮现——那一瞬间,魔女则是抢先于莫顿一步做出了回应,却让防卫队长发出了更为骇人的惊叫。 “茵黛……阁下?!你干什么——” “躲开!我比你结实的多……咳啊!” 这已经是魔女在进入这座新城后,第三次被从脚下迸裂而出的圣光打上天空了——只是这一次,她基本可说是自愿的:不等她开始下落,凝结成为藤条的光辉就此凭空显现于世,旋即将她的手足牢牢束缚在了半空之中,甚至将整个人都扯成了一个标准的“大”字。 “结实?茵黛……你就这么信赖这些构成你身躯的污垢吗?” 瞬息之间,光芒渐盛——光落之时,艾琳诺·柏夫的身姿则是再一次浮现在了这宁静的夜空之下:不同于之前所使用的人形,这一次老魔女则是为自己制作了一个羽生族人的新身躯……没准是因为制作人身要更费劲一点吧。 “白黏土,生命之源……冥泥,生命之末。整个世界的生命便是在这两个端点之间,做着一去不还的单程旅行——当所有生命都被转化为泥浆之时,世界也将就此失去全部魔力,进而再也无法维持其形体,旋即落入无穷无尽的虚空之中化为灰烬……生命便是为毁灭世界而生,因此若想求得永恒的和平,便唯有消灭一切!” 白色的手掌抚上了魔女的下颌,旋即则是缓缓下移,直至她的胸前——在那里,隐藏着的则是茵黛之所以是“茵黛”的根本:那作为她核心而存在的十三根生日蜡烛。 “为世界唤来破灭的病原体,冥泥……寄宿其中的意志,茵黛。虽然很抱歉,不过为了真正永久的和平——你的死亡无可避免。” 那一瞬,老魔女就此闭上了眼——而在下方的所有人看来,随后发生的一切甚至如同慢放镜头一般,真切而又残酷。 光芒迸裂而出,而核心就此在一团泥浆的拼死保卫之下,从魔女胸中被硬生生地轰了出来——她的残躯就此如同一团蛆虫一般飞散开来,只是在每一块碎片的身后,都有着一点小小的光芒举起锋锐的枪。 “安息吧……我知道你想要。” 爆风就此席卷而来——那是湮灭之火,扩散如影一般迅速:那一刻,优昙几乎是有些滑稽地笑着,看到那崩落而出的核心即将被这惨白色的火球所吞噬。 或许如果茵黛真的死了,她也将能得到解脱,但是—— “不,主人……” “你!他妈的!没资格!现在就去死——!我不接受!不接受啊啊啊啊啊啊——!” ——显然,有些人的反应远比茵黛剧烈得多:当茵黛的长剑高高飞向云端时,特莉丝坦却是抢在了所有人之前,以所能拿出的最快速度冲上前去,旋即挡在了核心与那白焰之间……然而,她显然已经来不及再做出任何防御姿态了。 “只有我可以杀了她……她曾向我许过愿的!没有人能僭越姐姐的心愿——即便是艾琳诺你也不行!给我躲远点啊……咳!” 冰冷的光芒之下,妖女则是将手伸向了自己的胸口,旋即以指甲径直挖向胸腔之内——就此被她掏出的,是同样被冥泥所包覆的水晶石一块……被她用来远程控制分身的通信水晶。 “去吧……再拦住这混蛋一秒,然后姐姐!给我……活下去!” ——很好,这样……这具身体作为最终保险的使命也就此达成了……该回去进行新的计划了。再见,姐姐……要赢。 晶石被妖女甩手丢向面前的火焰,顿时便激起了更为剧烈的爆炸——然而,正是这冲击波推动着妖女一瞬间失去所有控制的残躯猛地向下,随后则是不偏不倚地以胸前的空洞,将茵黛失落的核心就此包容在内:下一秒,当这漆黑粘稠的残躯坠落于地时,原本属于茵黛的骑士剑也就此打着旋落了下来,不偏不倚地插在了这残躯的肚腹之处。 “主……主人?!” 那一瞬,所有人都就此愣在了原地——甚至就连艾琳诺也是一样。 “居然……如此不希望自己的姐姐提前享受真正的宁静?这妖女到底——” “我们的羁绊不需要你插嘴,艾琳诺·柏夫……!” 下一秒,魔女的声音就此再度响彻天空之下——伸出手,旋即扶着刺入腹腔的剑柄缓缓坐起:冥泥喷涌而出的那一瞬,茵黛则是用特莉丝坦的脸,露出了一丝微笑。 “生命……生命究竟是什么,或许本就是个没什么意义的口水问题。更重要的是……无论是怎样的生命,为何我们如今正活在此时此刻。我不相信神明……但我愿意相信,我生命之中所有的偶然,都是为了命运所赐予我的必然而存在——我欣然接受。” 站起的同时,魔女将双手同时放到了剑柄之上,旋即则是划出一道干脆利落的横斩——腰部以下,两条腿与躯干就此分离,随后却是溶解成为两团冒着泡的黑色泥球,缓缓浮到了这身躯的肩头。 “至于现在,艾琳诺·柏夫……!” 如同钢钉刺破薄纱编织而成的帷幕,旋即自这身躯的胸腔之中迸裂而出的,则是一双略显稚嫩的手臂——茵黛的手臂,只不过或许是使用了她十三岁那一年的外貌:这双爪如同撕裂一只包裹一般,在残躯的胸腹之上自内而外扯出了一道巨大的伤痕,而当那身穿丧服黑裙的年幼少女自这伤口之中挣脱而出的同时,残躯的双手则是温柔地挽住了少女的腰,将她稳稳地举在了胸前。 当残躯低下头时,她的双眸之中流出了血色的泪,正如怀中少女那鲜红色的双眸一般夺目——当骑士剑被少女重新握在手中时,残躯背后的泥球便也就此凝聚而成一对宽阔有力的黑色翅膀,而在残躯腰际的断面之中,清晰可见的脊柱则同样就此延伸而出,最终拼凑而成的,则是一条完全由骨节构成的骇人长尾。 “魔女茵黛,继承特莉丝坦·普利斯坎分身之残躯再临于此——无可逃避的使命,歼灭艾琳诺·柏夫的存在!” 残躯有着黑羽的巨翼卷起了漆黑色的罡风,旋即怀抱着那小小的茵黛直入天空——年幼的魔女将手中长剑平举向前,以剑尖对准了艾琳诺·柏夫的鼻梁,而在剑刃之上,跃动着的则是血红色的火焰。 本月更新到此为止~大家敬请期待下个月的《魔女之花永不凋落》! 妄执之光 ================== “呵呵……唔呒呒……” 以力量为名之物,尽数有着相悖之双刃——一侧为光,一侧为暗。 而此刻,在这至今也还在不断扩张、不停吞噬的光墙之内,最古的魔女轻声发笑——那一瞬,在她对面化身为暗之天使的冥泥魔女,则是眯起了双眼。 “搞什么……这是?” 不等茵黛抬起自己的手,便有迎面打来的耀光汹涌而至——那一瞬,魔女残躯怀中的幼小本体也只得将手中的剑收回到了面前,做出一个防御姿态:下一秒,光芒就此被割裂成为无数细小的碎片,宛若拍上悬崖的水流。 “以为现在的我还会……被这种东西打败吗?!” 一记干脆利落的横斩过后,魔女则是操控着背后的双翼在空中微微一退稳住了自己的身形——换做是之前的她,或许最古魔女这一道仿若随手打出的光就足以将她完全蒸发:只是,当她重新将目光投向面前的艾琳诺时,映入瞳中的则是一个几近扭曲的微笑。 “是啊,战争永远都能给自己找到存在下去的理由……多么,多么顽固而又恶心的存在:你看,茵黛,对抗意识从来不会自己宣讲自己,但只要你们一开口,那么无论你们自己有什么打算,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在延续对抗乃至敌意。那是沉睡在所有生命共有潜意识之中的病原……无论你们自己是否能看得到。” “你不是也一样吗,艾琳诺,别再傲慢了!” “我比你清楚这一点,茵黛——我只是希望,我可以成为世上最后一个呼唤对立的悲剧角色……我将亲自为整个世界送葬,然后以身殉职!为了祭奠我所眷恋的那所有一切……为了真正的和平与宁静!” 那一刻,老魔女的绝叫唤来灾厄之雷——原本仅仅由光芒本身弥散而成的天幕之中,就此浮现而出的则是群星璀璨的夜空:人造的满月就此悬停在了老魔女的头顶,由此投射而下的光芒更是为她披上了一层闪耀的外套。 “我绝对不会输……一无所有的我,绝对不能再输!如果这世界始终都不愿抛弃纷争,那就干脆来战个你死我活——如你们所愿!” ——赌上自己所被赐予的一切……净化此世! 白泥与宛若海水一般流动着的残光就此包覆于艾琳诺·柏夫此刻所使用的羽生族身躯之上,凝结而成的则是圆润丰满的花苞一颗——下一秒,绽放于世的是那本不应存在的花朵。 五片水滴状的白色花瓣之间,丛丛展开的是无数细碎的须状花蕊——艾琳诺·柏夫就此傲然立于花芯之上,只是在那原本的羽生族身躯背后,却多了两条长长的发辫,尽头则是各自绽放着一朵金色的曼珠沙华。 “——上了!” 与茵黛一同落回到地面之上的同时,老魔女将法杖挡在了身前——她就此眯起了自己血红色的双眼,而在同一瞬间,凭空出现在她头顶之上的,则是一对弯曲的羊角。 “这……不会吧?!” ——视线之中,艾琳诺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与茵黛一同冲向自己的绘司在目睹自己新生的头角之时,便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显然,她也很清楚这对角究竟来自何方。 “普莉美拉大人的礼物……是啊,她直到死前最后一刻,都还在乞求我们原谅挑起这场战争的那些人类……!我们确实这么做了,可后果又是什么?!” 无论是绘司的重力波还是修女的寒冰刺,亦或是阿尔德涅的电光一闪与莫顿呼唤而出的暗影奔涌,都没有半点意外地在击中老魔女前的最后一刻,被那看不见的光芒之盾击碎在了半空之中——如同千年前在那场毫无意义的战争之中一般,老魔女目中所见仅有无所作为的对抗与敌意而已:这些东西或许无法伤害她自己,却足以击碎那些她曾经最为看重的一切。 “我们本不想再伤害任何人,由此我们想要逃离……但我们避无可避。茵黛,你可曾体会过什么是真正的空虚与绝望?你可曾明白被整个世界所否定……究竟是多么的痛苦?!” 光芒自老魔女的护盾之中迸裂而出,与空气之中化作如破灭本身般扩散开来的波涛:那一瞬,所有尚在挣扎的争斗之人便再一次一同被击倒于地,仅有那一个振翅高飞的黑色污渍依旧在不知悔改地坚持着,翱翔着,旋即自上而下疾冲而至老魔女的面前。 “或许不像你这般刻骨铭心……但你就真的以为自己有那么特别吗?!” 撕碎暴虐的光芒,暗影便就此挥剑斩落——刀刃径直切碎光盾,与法杖彼此相击的那一瞬,空气之中甚至迸裂出了一阵锋锐的尖啸。 “我们谁也不比谁更高贵……你以为世界要为你而存在吗?!” “我的世界……我所爱的一切和爱我的一切,现在都已经不存在了!被这充斥此世的纷争毁灭了……那我还有什么需要顾忌的?!滚开!” 双手奋力一振,将那污秽满身的天使打飞的同时,老魔女甚至感觉手腕被震得生疼——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如此真切的感觉了:痛苦,悲伤,绝望,或许接受了之后也就习惯了漠视这一切,但这绝非忘却……那是背叛,老魔女始终如此坚信着。 “或许在这里我做不到像在刚刚的幻境之中那样肆意……但就凭这些?” 双脚第一次站立于地的同时,包围着身躯的光墙也就此再度重新展开:与此同时,老魔女背后新生的长辫则是向着身后逆风飞扬而起——当绘司意图掷出头顶凝结而成的紫色光球时,一道锋利如刀的星芒就此从长辫尽头的花朵之中迸裂而出,抢先一步将那紫光击碎成了一朵绚烂的火花。 “几百年了……绘司,你一点进步都没有,就和这不曾改变的战争一样顽固!” “咳……艾琳诺,顽固的难道不是你吗?” 回过身的同时,老魔女看到那向自己发起叛逆的防卫队长则是恰到好处地直接从绘司的影子之中就此显现——莫顿在绘司被击倒前的最后一刻扶起了她的身躯,旋即以手中刺剑挽了一个剑花,就此低头疾冲而至。 “如果说我们只是你排解寂寞的玩具……那就好好看着,羽生族不愿被你玩弄的意志究竟有——” “有多弱小,有多可悲?我看你就是想向我表达这些,莫顿·依科特!太弱了……” 当莫顿迈出脚步时,五个完全由阴影拼凑而成的分身就此一同围在了老魔女身侧……只是,就在莫顿手中刺剑的剑尖占满全部视线前最后一刻,艾琳诺则是轻轻巧巧地打了个响指——六道天雷就此精确无误地在同一瞬间分别落在了六个莫顿的头顶:分身被击碎还原为脆弱的浮光掠影,而真正的莫顿则更是径直被炸飞了出去。 “没有与之相应的力量,一切意志都是空谈,外界人——” “但即便如此,我们也绝不会屈服于你——骑士永远只会向他的君王与神明屈膝!” “……钢机之神在上,请回应我们消灭这伪神的决心!” 再一次,冰枪浮现于史黛拉·洛尔瓦的面前,只是这一次更有着道道噼啪作响的电光围绕在这寒锋四周——雷电被阿尔德涅编织成为一组动力强劲的轨道,而当那冰枪被投射而出的时,这极寒之物甚至在空气之中摩擦出了一道白色的烟尾:那是冰雪与空气摩擦时迸裂而出的蒸汽。 “——Congratulor!” 那一瞬,咒言在同一瞬间从二人口中一同迸发而出——而那冰枪也就此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艾琳诺四周那看不见的光墙之上。 ——乓。 “这……?!” 清脆的碰撞声响彻云霄——而在艾琳诺的视线之中,所得见的却是在那冰枪破碎崩落之时,在护罩上就此扩散开来的裂纹:尽管护罩本身还并没有破碎,但是…… “该死的……!” 老魔女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即便这道冰枪的使用者是那两个魔力最弱的人类,但是……被茵黛刚刚变身后那一击所穿透过一次的光墙,或许没有因绘司和莫顿的攻击受到什么影响,但依旧还是略显薄弱了一些。 “意志坚定的人不止你自己一个,艾琳诺……而且你是孤身一人,但我们不是!” 充分利用了老魔女愣神的那一瞬,女仆则是已然纵身跃到了艾琳诺的头顶——之前被优海所使用过一次的那柄长矛,此刻则是被优昙紧紧地握在手中:当她如流星一般疾冲而下时,长矛锋锐的尖端正是对准了光盾之上刚刚被攻击过的那一点。 “承认吧,艾琳诺……现在理应改悔的人是你才对!” “我不接受……我就是那枉死于战争之中所有人的思念!我的意志,比你们更强——!” “糟……!” 暴虐的残光就此凭空迸裂而出——有一瞬,优昙甚至已经在这无可违逆的力量差面前闭上了双眼:只是下一秒,笼罩在她肩头的则是一双温暖的黑翼。 “谁比谁更强还不好说呢——而且艾琳诺。之前还在咒骂战争的你,怎么现在又开始拿战斗力自我标榜了?好好想想吧,你为之努力的所有这一切真的就那么正当?那么纯净?我已经说过一次了,我们谁也不比谁更加高尚!” “主人……” 光芒渐盛,而阴影就此应邀而至——挡在优昙身前时,茵黛甚至还在微笑。 “说到底……学不会面对现实的人是你,我不想再说更多一次!没有人真的喜欢杀来杀去……但正是因为彼此有别,人才能彼此相爱——凌驾于战争之上的是羁绊与包容,而非某个蛮横无理的意志本身!” ——下一瞬,冰冷的光就此熄灭:与之相伴的,是那拒绝接受现实的心念之墙再次崩裂消散时发出的脆响。 “我知道你厌恶外界人……但其实,这只是因为你孤身一人而已吧?” 一边说着,魔女以幼小的本体轻吻女仆的眼睑——同一瞬,艾琳诺则是在剧烈的冲击之下硬生生向后退了好几步,才终究扶着背后的某一栋建筑重新站了起来。 ——那是“强欲之母”普莉美拉的塑像:活在远古的魔王和此时的老魔女一样,有着一对漂亮的山羊角……只是还要多出一双同样宛若山羊一般生着蹄子的下肢,以及一个沉静而又充满温暖的母性微笑。 绝影之光 ================== “孤身一人?或许吧……” 微笑被扭曲成为一个颇为勉强的苦笑——那堕落的圣徒依靠着自己最深的执念,与最怀念的天堂重新站起,手中的杖重重地戳在这寂寥的大地之上:艾琳诺的眼中燃起了来自深渊的火,如同瞳孔之中翻涌着一片沸腾的血海。 “是啊……我所珍爱的一切都已经不在了。我曾带着我的全部踏上征途……” 再一次,光芒在她的掌中燃起——坚韧而又温暖,不屈不挠:她的身影随着那火焰在地面上投下了斑驳的影,而优昙则是由此得见,在那影中似有活物正在躁动不安。 有一瞬,女仆甚至会觉得她本不该落到如此地步——可是错了的又是谁呢? “够了,艾琳诺……说到底正如你所言,除了你和羽生族之间的矛盾之外,我们之间或许——” “那你们为何又要打扰我?我们谁也不比谁更加高尚的,优昙,这是你主人自己说出的话。你想否认这一点吗?” 她生有羽毛的头发逆风高高飘起——那是对此世常理的嘲笑。 “我们四面受敌,却不被困住……我们绝了道路,却不绝希望。我们遭逼迫,却不被丢弃;我们被打倒,却不至死亡。” 下一瞬,茵黛则是抢先一步以手中黑刃刺向老魔女的心脏——只是在那锋锐刺穿艾琳诺心窝前的最后一秒,金铁交鸣之声就此砰然炸响。 ——于她的祈愿之中,纯白色的军队就此驾临这被世界遗弃的战场之上:当老魔女在光芒环绕之下再度悬停于半空之上时,她的脚下已是一整支身披银甲的骑士团。他们……不,它们以盔甲遮蔽了所有的面容,仅有的问候则是来自于手中那一尘不染的直剑。 “呼唤和平之人,身上常带着强欲之母赐的牺牲。回应我吧,来自远古时代的战士们,艾琳诺·柏夫无意亵渎你们的长眠……但是,请允许我呼唤你们的力量,让魔王所赐福的和平,让真正的宁静也显明在我们身上!” 半空之中,她张大自己的红眼——那一瞬,星空被染成一片耀眼的白。 “……永远热忱,永远纯粹!回归家乡,回归希望……永远选择坚持希望!” 与那呼声相应,一十三位骑士向着面前的人类与魔物做出了战斗姿态:同一瞬,光芒就此吞噬了她的身躯,她的视线,她的意志。 ——多么……多么温暖而又沉静的光啊。普莉美拉大人…… “还是不肯放手吗,艾琳诺……” 再一次举起手中利刃时,那被残躯搂在怀中的小小魔女也禁不住轻叹出声——此时此刻,她便也如绘司一般,在心底寻获了一丝无法抑制的惋惜。 若不是以一人之身孤单了整整千年,她说不定会是人类与魔物之间最出色的调和者:以手中剑就此将迎向自己的第一位骑士连兵器带盔甲一同斩断时,茵黛甚至会没来由地这么想——不似魔女的预想,这些在艾琳诺口中所谓自远古而来的战士并没有属于自己的肉体,仅仅是一堆空心的盔甲罢了,而这没准正是老魔女所希望的。 是啊,无人的未来——因为所有人都会死所以就要杀掉所有人,如此相信着的她,又怎么可能会信赖曾经的活人呢?与其说这是所谓的英灵,倒不如说更接近…… “她的思念和白黏土,以及光之魔力混合,就此形成了这些……连人都不是的东西……” 开口时,绘司几乎是咬着牙将话语挤出了自己的双唇:一旁,史黛拉与阿尔德涅合力将一具盔甲以电流驱动的冰锥打成了碎片,由此被震飞的另外三具则是在老板娘编织而成的重力场中被碾成了粉末——更多的傀儡接踵而至,旋即被莫顿拖入阴影,蹂躏成为扭曲的残骸与脑浆……艾琳诺瓦城曾经的防卫队长,此时在动手时甚至显得有些歇斯底里。 “没准我们羽生族,在她的设想中也应该是——” “更重要的是你现在是什么,莫顿……相信你自己,然后继续奔跑下去,让她看到你作为你自己的选择——回归家乡,回归希望……永远选择坚持希望!” 当又一具傀儡疾冲而至时,替莫顿以手中长矛挡下了一剑的优昙,甚至是在无意中便说出了艾琳诺本人刚刚说出的话:作为回应,莫顿则是对女仆露出了一脸有些疲惫的微笑,而女仆则是顺势将长枪径直刺入了那盔甲的胸口——空荡荡的触感很不真实,既没有肉体撕裂时应有的弹性,也没有目睹鲜血四溢时那让人心跳不已的兴奋感,如同这座城本身一般,在被揭穿时,只是让求真者感觉到了止不住的空虚与落寞。 ——那么,就用更激烈的舞蹈来掩盖空虚吧?说到底,活着就是一篇解不开的谜题罢了。 “脆弱的谎言,堕落的深渊……” 枪尖在女仆的推进之下,自盔甲傀儡的背后破体而出——下一瞬,如同被束缚着的旗帜就此飘扬而起,自枪尖打着旋就此展开的,则是亮银色的镰刀曲刃。 “所有这一切都太过无聊了……那么!” 利刃撕破了虚妄嵌合而成的盔甲,而女仆的背后,则是再一次生出了那双鲜血喷涌而成的无形翅膀——在她身边,茵黛的诧异仅仅持续了不到一秒。 “这种场合应该还不至于活性化吧,优昙?你自己的心智或许——” “谢谢关心,主人,我只是想更激烈一点……我很清醒,也很理智,战斗结束之后我还想先来一杯小豆冰点呢。” 依旧是带着那习以为常的嫌弃回应着自己的主人,女仆则是在血翼的挥舞之下高高升入空中,来到了茵黛的身边——于她手中,镰刀的薄刃就此膨胀成为厚实沉重的断头巨斧,而当女仆疾冲而下,以一记势若开山的重劈将最后一具铠甲傀儡击碎成为万千粉末时,那斧刃便也同时化为齑粉,最终留在女仆手中的,依旧还是那杆简朴的长矛。 “由此,我们现在需要的是——” ……女仆的话就此被打断在半空之中:席卷而起的是光芒铸就的风暴,如海啸般压来的,则是一道看不到形体的墙。 艾琳诺·柏夫自半空之中,推向诸人的拒绝之墙。 “我们就此坠落……直至终结。不,我们不会就此被终结——世界的终结,乐园的终结,但我的信念绝不会就此终结!污秽的魔女,以及这无可救药的世界啊……我与你们究竟谁才理应被后世铭记,就由这一战来决定吧。” 与其说那语调是平静,倒不如说此时的艾琳诺已经被疯狂冻结了所有的心智——只是,那份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压力却是实打实的:半空之中,老魔女的身姿几近燃烧成为一颗全新的太阳……在这炽热的烈阳之下,极地几近沸腾成为一锅绝望的热汤。 魔女与战士,修女与骑士,除了艾琳诺·柏夫自己之外,这岛上的每一个凡人就此只剩下了俯下身子,尽全力不让身躯燃烧起来的份——甚至原本应当是最为坚韧的冥泥之魔女,此刻反而成为了受伤最重的那一个:她以残躯那张开的双翼护住了自己的本体与本体怀中的仆人,而那漆黑色的双翼本身,则是如同千年前的圣兽艾琳诺瓦一般,被烧得只剩下了骨骼与焦化的筋腱。 “主人……” “我不会让唯一一个能陪我到世界尽头的人变成灰。” 开口回应自家女仆时,茵黛甚至有些不敢去想象,身旁的绘司、莫顿以及那两位帝国骑士会是怎样——即便这与新烈光有些接近的光芒或许不会对他们造成如同自己这般严重的毁伤效果,但是…… “该死的,这到底——” “你们的旅途不会就此结束,遗产继承者。” ——那一瞬,令魔女似曾相识的男声就此响起:只是还不等她看清某一个挡在身前的黑色身影究竟是谁,更为耀眼的光芒就此自天际之上席卷而下。 “以‘强欲之母’普莉美拉为名,艾琳诺·柏夫之命……以我的思念,我的心愿,我的祈祷,呼唤那沉眠于九天之上的至高之光降临于此!为了重塑这死不悔改的争斗之世,为了再造颠扑不破的永世乐园!” 光芒凝聚成为一颗孕育毁灭的卵——而在那一瞬,卵壳上就此多了一道裂痕:老魔女呼唤毁灭的话语,在半空之中凝结成了引领终末的第一次呼吸。 “拨开虚荣的阴影,再现真实之姿——如是所见,欢迎来到我的乐园!” 下一秒,纯粹的毁灭之光从那卵中破壳而出:宛若狂涛,宛若洪流。 在那光芒所过之处,大海被蒸干成为笔直向前的道路,山脉被击碎成为龟裂深刻的河谷,树海被烧却成为一万种无形的灰烬与尘埃——不属于此世之间的大奇迹就此降临于世:只是这奇迹并没有站在凡人这一边。 旋即,狂乱的光芒就此消退——海水重新弥合,淹没了那通往艾琳诺瓦的道路,也就此涌入了那新生的裂谷之中,在贝瑞莱特帝国北境的土地之上刻下了一条全新的河流,一道以悲伤与疯狂为名的峡湾。 “这……这到底是——” 嘉兰百合的驾驶舱中,正以全速带领一队蒸汽飞艇飞向艾琳诺瓦,以至于将身后的飞艇们都抛在了云层之后的主教大人,在看到那道光芒时甚至差一点失速坠向了地面——诚然,使用生命能驱动机体的嘉兰百合比后方每一艘还需要燃煤的飞艇都更加动力澎湃,但缺少了气囊的结果就是,这台机体即便是悬停,也需要以大量的魔力化作动力支持自身……而这些魔力的供应,还是要看作为驾驶员的葛洛莉是否足够稳定。 “请稍等,主教大人……切西正在试图联络后方——” “别联络了,切西。” 通讯信号之中,作为前线指挥者的切西与葛洛莉之间的对话,此刻却是被蕾嘉的声音有些粗暴地打断——阴郁而又疯狂,宛若一头受了伤的猛兽。 “蕾嘉参谋长……?” “极光镇……已失去联络。想必驻军若不是被一同消灭,就是在统计损失,不过暂时那和咱们恐怕也没什么关系了。传我命令——葛洛莉你也给我听着,顺便等进入通信范围之后,把指令转达给阿尔德涅……只要影镜行动队还活着。” 闭上眼时,葛洛莉直接在脑海中想象出了一张扭曲而又泪水纵横的脸——由此,她少有的没有以讽刺,而是用沉默回应了后方那位在她看来无比势利的上官。 ——现在不是时候。更重要的是…… “给我杀。无论是什么一炮从海上直接打到了极光镇——都给我杀了!一个不留!为了帝国……为了那枉死的一切!为了我们理应捍卫的家!给我杀!杀!杀光那座岛上所有敌对的活物!以鲜血告慰冤屈之人!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诀别之光 ================== “呵,这种程度的光……我该说,这是强大还是弱小呢?” 极光镇高耸的城墙之下,身后拖着一条松鼠长尾的温婉女子以左手抚摸着自己那略显臃肿的大肚子,同时则是将右手稳稳地伸向前方:依拉朵娅·尼兹的视线之中,那毁灭一切的光芒就此停滞在了极光镇城墙之下的最后一米处——将其阻隔在外的,则是自松鼠小姐掌心之中闪烁而起的星光一点。 ——仿若星空被她趁着天明偷偷撕扯了一块下来一般,沉静如水的天幕就此耸立而起。 破灭之光在这星空之前消散成为一万种心怀不甘的流萤,却依旧只得在依拉朵娅的力量面前颓然退场:在她的身后,极光镇依旧毫发无损地耸立着,仿若炽铁魔女从未放弃过保佑这里一般。 ……当然了,若是真的换做是葛洛莉在这里,恐怕只会有和城镇一同被烧成灰的份。 “林德尔……你的预测还是一如既往地准啊。希望星爆带来的干扰不会阻隔这里的通信太久——嘿嘿,如果以后这世上再有人因为没了家乡成为第二个艾琳诺·柏夫,恐怕有点得不偿失。至于现在……” “咳,该死的……这到底……” “没事吧,遗产继承者……茵黛,或者说伊索尔德?你更加喜欢的名字应该是前者吧。” 当那光芒奔涌而至时,有一瞬间魔女甚至会觉得,自己的意识就此飞离了身躯——那感觉就像是她此前在贝瑞莱特帝都面临处刑时一般,轻飘飘得有些不真实:只是这一次这感觉并未持续太久。 脚下再一次传来坚实的触感——那一瞬,魔女重新张开了自己的眼,环顾四周。那仿造自阿姆·阿洛特被毁之前的街景已然尽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砾石遍布的冰冷海滩:显然,这里已然不是艾琳诺瓦岛礁之上的任何一处,而是回到了作为她出发地的帝国北境海岸之上,因为魔女在看到了身旁同样正挣扎着站起的同伴们时,也看到了身侧那一道宽阔而又凄凉的水道……这显然是老魔女刚刚那一击的结果。 ——当然,在确认到自己的同伴一个不剩地全员存活于此后,魔女自然便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了那威胁世界的大敌之上。她转过头,视线掠过某一个有着一双猫耳的黑衣身影,转而望向记忆之中艾琳诺瓦岛的所在之处:由此,映入魔女眼帘的便是更令人为之扼腕的景象。 “艾琳诺瓦群岛……消失了?还是说——” “消失了,继承者——你面前那盲目痴愚之物,便是艾琳诺·柏夫最后的末路。暴走的光之魔力烧毁了她的一切……从身体到心灵,再加上她自己仅存的遗产。” 她的视线随着男子的声音一同延伸向前——视野之中,在那曾是艾琳诺瓦岛所在之处的旋涡正中央,仅存之物便是一颗纯白色的球体:若不是之前有着相互交战的经验,茵黛绝对做不到把这颗表面遍布触须、仅有一只圆瞪着的独眼不断哭泣着血泪,表面还生满诸多触须的丑陋肉球,和那位至少外表还算是人形的老魔女联系起来。 ——显然,那颗眼睛就算拥有视觉,恐怕唯一在做的事也仅仅是在搜寻着某种想象中的敌人而已:即便落得如此地步,也依旧保持着绝对纯粹的光之魔力从这怪物的触须尖端与眼角之侧涌流而出,凝结成为闪烁着光芒的球体,旋即则是飞向四周的一切。冰山,岛屿,亦或是岸边某一座略显突出的高地,无论是生命还是死物,显然都已经被当成了必须被毁灭的目标。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看到,毁灭。没人知道此时此刻的艾琳诺究竟还能不能算是一个人……一个拥有思想和灵魂的人。说是兵器恐怕反而不会有人有意见。 “还记得吗,艾琳诺……曾经在夜空下告诉我什么是理想,什么是温柔,什么是爱的人也是你啊……还记得吗?果然,长大能让人忘记很多,变老或许也是一样吧……” “谁知道呢,绘司?其实你也很老了——但衰老正是生者理应享有的优雅才对。” 当绘司几近崩溃一般,看着那曾关爱过她的怪物意欲流下眼泪时,莫顿·依科特那缠着黑羽的手则是搭在了她的肩膀之上——如果都将彼此视作是艾琳诺·柏夫的子女,那么他们甚至没准可以算是没有血缘的姐弟……毕竟绘司也只是被老魔女所收养的。 ——而在他们的身后,阿尔德涅低下头开始了祈祷,史黛拉则是与优昙彼此相拥:尽管这拥抱或许有些短暂,因为随后女仆便来到了自家新主人的身边,与魔女一同将视线聚焦到了某个骤然降临,没准还救了所有人一命的黑衣猫男身上。 “是……你救了我们吗?但你到底是谁……而且,你不就是之前主人追查的那个——” “也是在黑色洪流之中出现过的‘那个’,优昙……不过,我有我自己的名字:林德尔·尼兹……自戕者们的守墓人。不过,我想你们应该不会现在就想先抓着我审问一通吧?” 回应着女仆的同时,守墓人优雅地行了一礼,旋即则是自腰间凭空抽出了一杆比他自己的手臂更长的火枪——距离他最近的魔女甚至都没能看清这枪来自何方,而当他端平枪管、扣动扳机之时,一点蔚蓝色的流光便就此喷涌而出,击中的则是某一颗被艾琳诺随手打来的光球。 ——魔女看得很清楚,那一瞬那大肉球的眼睛已经看到了自己这边:更何况,就算她没看到,消灭掉这显然在无差别攻击一切,还在不断南下靠近大陆的怪物也是当仁不让的责任。 “哼……如果你不愿意主动说出更多的话……打完之后。顺便,叫我茵黛。” “那就安心啦,茵黛——感谢你没有把我当作敌人。我保证你会得到你想知道的一切,只是或许不是现在。” “随你怎么讲……与我一同突击,优昙!后方支援就拜托地面上的各位了!” 有些不屑地对林德尔一撇嘴的同时,依旧被残躯搂在怀中的小小魔女则是对着身旁的女仆干脆利落地招了招手——后者背后登时便涌现出了那对曾一度标志着活性化的羽翼,但这一次优昙展开双翅时,茵黛却并没有捕获到多少冥泥活性化的迹象。 ……显然,就像是之前复制出了特莉丝坦的攻击手段一般,她已经完全掌握了这对羽翼的用法——没准是拜之前驾驶圾械龙的经验所赐吧?与优昙一同跃入大空之时,魔女甚至是有些不着边际地想着……那一刻,她甚至如同看到自家女儿学会了新本事一般,感觉到了一丝淡淡的自豪。 “合点,主人!” 鲜血凝结成为她跨越怒海的羽翼——曾被优海一度使用过的长矛,此刻则是在优昙的手中再一次被指向了艾琳诺·柏夫仅存的一只红眼正中央:一主一仆宛若两支利剑一般,迎着那如雨般泼洒而至的破灭之光疾驰而去,而在她们身后,蔚然亮起的则是紫色的星芒。 “后方支援?或许吧……只不过,我可没打算仅仅给你们当陪衬哦,茵黛。艾琳诺大人的怨恨……还是由我亲自送入地狱更合适一些!” 以一个近似于武术家的姿态扎下马步站定的同时,绘司则是将自己的两只手一同按在了头顶的角冠之上——那一瞬,周遭的所有人同时感觉到的便是一阵转瞬即逝的压力:短暂,却是近乎于撕心裂肺一般地痛。 “绘司……队长,这到底是……?” “以重力凝聚人造的拟似奇点,再将其投射而出,引发与天地开辟之际同质的轰然爆发……其名为次元过重弹,是我所知道的、破坏力最为强大的魔法……很讽刺的,这是艾琳诺亲自教给我的一招,之前我自己甚至都还没有使用过——不仅需要足够长的时间积蓄巨量的魔力,而且射程甚至不比破坏半径长多少……只是,现在没时间在乎那么多了。” 尽可能简短地作出回应,同时则是加紧了将魔力传输至头冠之中的速度——那一刻,老板娘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一丝释然的笑:是啊,这根本就是近乎自杀一般谋求同归于尽的魔法,但……谁让教了自己这一招的那个人,现在…… “林德尔……我可以相信你吗?既然你能从刚刚艾琳诺的光芒之中救我们一次,那么——” “我懂你的意思了。在茵黛和优昙吸引那怪物注意力时趁机为次元过重弹充能……然后在引爆时由我再将你们保护住——是这个意思吧?其实本不需要那么麻烦的。” 一边说着,老猫却是在对着两位骑士,以及莫顿·依科特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散开、提供掩护的同时,将自己的另一只手搭在了绘司的肩头——一瞬间,老板娘立刻便能够感觉到,那正在向自己头顶聚集的魔力之中,似乎产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 “这……这是?” “次元过重弹……这招根本就是我最开始教给普莉美拉的,而在最近的这千年之中,我还研究出了一个改进版本——只要在引爆后以爆心为球心,依靠重力断层定义一个半径足够大到将需要被破坏的一切目标物包容在内的球状次元歪曲场阻断爆炸就好。放松,绘司……放松。如果你对我的过去也有兴趣,那就最好先保证能挺过现在。” 如同刚刚在城中发射那光芒之前一般,从那大眼之中流出的泪水之中,诞生的是没有思想的骑士与没有意志的巨鸟——战火就此再一次燃烧在北境冰海之上,而当绘司侧过头时,视线之中的林德尔甚至还在微笑:温暖之余,甚至让她感觉到了一丝怀念。 超越之光 ================== 时间,空间,以及弥漫其中的魔力与恶意——有一瞬,绘司甚至觉得自己重新站到了数百年前那让她作呕至今的战场上。 泥泞的大地,深陷其中的尸骸,生者的悲鸣与死者的哀嚎彼此交织,却被人类的炮火与魔物的法术一同掩埋——如此这般地想着,她便猛地摇了摇头,引得头顶被聚集而起的魔力也跟着剧烈地震荡了起来。 “没事吧,绘司?魔力的流动似乎有些紊乱……” “我还好。” 或许她也和诸多再也不敢相信任何未知的同伴们一样,做不到立刻就对身旁某个伸出援手的陌生人直接豪爽地道谢——但至少,她还能做到不去怀疑这个林德尔此时此刻是否会有恶意:她不知道数百年前那些曾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同伴们还能不能和现在的自己一样,重拾与他者并肩作战的胸怀,因为…… ——因为那些人全都死掉了。在和眼前的史黛拉、阿尔德涅与莫顿一样,掩护自己进行施法时,被流弹打死……或是如同上前搏杀的茵黛与优昙一样,在一往无前地冲锋时,被斩成两半。 所幸的是,此时此刻的老板娘早已脱下了原本的士兵服,换上的则是更为朴素的便衣——而在她的身边,久未得之的同伴更是依旧还在不屈不挠地抵抗着。 不像是刚刚那撕裂大陆的一击一般狰狞可怖,此时那曾是艾琳诺的怪物,尽管依旧还有着一副吓人而又恶心的外表,却几乎已经失去了足以威胁到同伴们的力量……或者更确切来说,是智慧与速度。被那些触须抛射而出的光球诚然依旧还有着断金裂石之力,然而…… “太慢了……小心点,骑士长大人。” 当更多光芒从天而降时,史黛拉·洛尔瓦甚至收起了自己的杖,转而在这本应呼唤毁灭的光焰之中跳起了轻快的舞步——火焰与烈光簌簌而下,在修女身旁炸出一个又一个大坑,却再也没有任何一颗拥有足以命中她的准头。绘司甚至能够认出,那舞步是自全面战争时期就已然诞生的古老韵律,即便其创造者并非人类,而是被划分为翼人族之中的妖精一族。 或许终有一天人类与魔物真的能够不分彼此,或许那一天距离现在依旧还很远,但是…… “艾琳诺……为了让那一天终将到来,请就此安眠吧。” 她能感受到魔力已经在自己的头顶几近凝结成了实体——正如她能够肯定,面前那苍白的球状怪物,已然因那走上狂乱之巅的一击而耗尽了几乎所有的生命力:说那东西现在已经是一具还能活动的尸体,或许也不为过了。 其实绘司很清楚,现在想要让艾琳诺就此停下,类似次元过重弹这种威力大到足以自杀的魔法根本就并不是必须的——只是…… “其实你直到现在都还在乞求奇迹出现,让你所盼望的那个未来立刻就出现在现在……或者说,让也曾被你一度幻想成为乌托邦的艾琳诺瓦真正成为天堂。你将这份期盼当成了自己的心灵支柱之一,于是你在看到天堂崩塌之后——” “我明白你的意思……谢谢提醒,林德尔——我不会成为第二个艾琳诺。俗世还需要我……我的同伴,我的同胞,比那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幻想更值得珍惜。” 如此这般地回应着,绘司微笑了起来——尽管那笑容依旧还带了一分苦涩没有错。同一瞬间,魔力已然在她的头顶凝结成了一颗淡紫色的小小星辰,而同样感觉到了这一切的她的同伴们,则是无比默契地一并从她的面前就此闪身退去:大海的另一端,那遍体鳞伤的怪物即便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也依旧瞪大了仅存的一只独眼,死死地盯住了绘司的双眸之间。 ——我才是正确……唯一的正确,至死都是! ……绘司几乎都能够想象到此时此刻艾琳诺最后的意识正在思考着什么——由此,她便也没有再试图去回应这本就仅仅是被她想象出的话语,而是在眯起的双眼的同时,将最后的魔力经由头顶传递到了那颗球体之中:那一瞬,轰鸣之声就此响彻云端之下。 “次元过重弹改……发射。” “这是……从未观测到过的魔力等级?” 云层之上,才刚刚抵达了战斗位置的葛洛莉,于那一瞬甚至在自己座驾的魔力感应器表盘之上,看到了一道骤然而生的裂纹:几乎化为实体的魔力波动就此席卷而来,而同一瞬,自绘司头顶迸发而出的光芒,则是就此化作一颗璀璨的流星,冲向了那白色大眼最后一颗流着血泪的瞳仁。 ——下一秒,震天动地的轰鸣成为了这荒芜海岸之上唯一的旋律。 宛若被一颗巨大的肥皂泡有些荒谬地包裹其中,大眼曾经所在的位置之上,此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颗……如同刚刚艾琳诺自己那一击一般纯粹、耀眼的光球,只是在这光芒的外缘却有着一层即便不可见,却依旧泾渭分明的边界。 葛洛莉并不知晓次元过重弹究竟是一种如何运行的法术——她所能够看到,所能够观测到的,便是几乎没有属性差异之分的、如同原初之时一般纯粹而又乖张的魔力,被一层似乎是和艾琳诺瓦城外围结界同类的防御墙阻隔在内:她也懒得去想象绘司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主教大人此刻更加关心的则是…… “那东西……艾琳诺·柏夫的遗产,这次应该就可以彻底地——什么?!” 当光芒就此黯淡之时,炽铁魔女的后裔却瞪着驾驶舱中魔法水晶投射出的映像差一点将下巴惊得掉了下来——诚然,绘司这不输艾琳诺自己的一击绝非毫无效果,但是…… “那东西……还活着吗……” 距离海岸线尚有50千米之处,被炽铁魔女所目睹的景象,也一并被传递到了某一艘如同一座城镇一般雄伟的陆上战舰之中——即便此刻,极光镇“因不明原因”而得以幸存的消息已然先一步被传递到了蕾嘉·丹特莉安的耳中,但当她看到影像之中那破碎开裂的肉球之中,依旧还有无数更小,也更加令人作呕的眼球正如同一群蛆虫一般彼此扭动着、连接着,宛若变形虫一般试图拼凑成为新的怪物时,副参谋长女士甚至差一点用自己的指挥刀直接砍爆舰桥上的通信系统。 “长官……” “舰长——传我命令,立刻停船。全舰进入钻石级战备状态……启动‘那个’。” “啊……是!” 眼看着身边的舰长在一秒钟的错愕之后,便立刻转向身旁的部署,开始挥舞着手枪与军刀命令舰组人员各就各位,蕾嘉便也没有再在舰桥上停留更久——她知道,有个更棒的地方现在正在呼唤着她。 以铆钉彼此连接的钢板之中,传来的是齿轮彼此相击时发出的清脆鸣响,以及活塞在蒸汽驱动下那声嘶力竭的嘶鸣——所有的一切,都让自始至终为了战争而生的她感到无比的亲切……宛如她的家乡,大炮之街上的一切。 ——来吧,艾琳诺瓦……正好也让魔物们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帝国之力。 若是此时此刻有谁正站在更高处的云层之间俯视蕾嘉的座舰,那他能够无比清晰地看到的,便是在这接近600米长的巨大构造物顶端,正有一根宛若贯天之柱一般雄壮的炮管,正在根部两侧两个巨大的齿轮驱动下缓缓昂起,宛如一根过分兴奋了的巨根。 齿轮吱吱嘎嘎地响着,链条在剧烈的拉力之下断为碎片与铁屑,飞轮之间传出的则是足以杀人的刺耳尖啸,而在黑烟弥漫之中,越来越多的铆钉则是从这战舰侧部装甲的孔洞之中迸裂而出——然而,巨舰所有的机能显然都没有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损害”而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当那炮管停止动作之时,巨舰舰尾处甚至有一扇舱门直接被巨大的动力震得脱出了铰链,然而从中轰然响起的,则是帝国士兵们由衷的欢呼声。 “拥抱这钢铁……” “——炽热无朋!” 蒸汽锅炉面前,技工们看着那几近舔到脸颊的火焰,兴奋得就像一群纯真的孩子——他们挥动自己的手臂,将更多的煤炭投入这火海之中,由此燃起的火焰甚至在他们头顶的锅炉外壁之上烧出了几道裂纹,然而还想让火焰烧得更旺的技工们,则是在一阵阵欢呼声中牵起彼此的手,与最后一铲煤炭一同跃入那烈焰之中……由此,他们便也成为了伟大的铁,成了这钢机之力的一部分。至少他们是这么相信的。 “重塑这钢铁……” “——硕大如钟!” 3200mm口径巨型歼敌炮“Fimbulwinter”——这是这艘巨舰顶部这荒谬武器的本名:自然,蕾嘉也是知道这个名字的。但是对于副参谋长女士本人而言,她更加喜欢的还是另一个由她自创的称呼。 “‘超究极轰杀他妈’准备完毕,参谋长大人!” “……很好!” 沿着螺栓与钢铁间隙走上炮管顶端的同时,蕾嘉则是将手中的火枪平举向前——视线之中,那曾是艾琳诺瓦岛的位置之中正蒙着一层薄薄的雾,但这并不妨碍蕾嘉以这杆枪的瞄具帮助火炮锁定那她也看不见的目标。 ——只要口径够他妈的大,炮就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万能兵器,还得是用黑火药推动炮弹的那种经典款:你需要的就是相信自己能够打中,然后…… “点燃这钢铁……” “——杀戮爆轰!” 重新在这炮管上站稳身姿的同时,参谋长微微屈起了自己的腿,将身子压低了一点点——她知道,此刻正有技工在炮膛最底部酝酿着最极致的毁灭:而她,她将亲手引导这毁灭。 没错,亲手—— “拥抱这钢铁……” “——Boom!Boom!Boom!Boom!” 如同熔岩一般,金属被烧热成为炽烈的红——蕾嘉知道,红色意味着炮弹可以飞行得更快,而在那爆裂之声响起时,她则是就此奋不顾身地向前一跃:自滑膛炮身中飞跃而出的炮弹,就此被骑行于她的胯下。 她感觉自己已经要射了——各种意义上。 即便戴着护目镜,蕾嘉也依旧能够感觉到那迎面而来的风几近划破了她的脸颊,但她却并不觉得痛——以炮弹的速度,跨越30公里的距离并不需要太久,而当她尽力以双腿扭动着炮弹的轨迹突破那云层时,如同蛆虫一般还在继续增殖着的艾琳诺残躯便也就此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知道时候要到了——但是在干自己该干的事之前,或许…… “一,二,三——茄子!好了……” 以随身携带的魔法水晶记录下自己的一张笑脸,旋即则是在最后一刻稍稍松开大腿——蕾嘉·丹特莉安就此在炮弹落下前的最后一瞬,自那炽烈燃烧着的金属之上跃入半空之中。在她背后,降落伞包就此恰到好处地在半空中打出一朵白色的伞花,而当她回首,对着脚下的影镜行动队一行伸出一根大拇指时,自她背后轰然升起的,则是一朵炽烈的蘑菇云。 ——艾琳诺·柏夫,败北……死亡。 默然间奏曲 ==================== 一切的一切都仿若昨日——哪怕那已经是九百多年前的事。 绘司并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在当年那场延续上百年的战争中叶出生的她,仅仅是无数流离失所的孤儿之一。她的同胞不仅仅有魔物,也有人类——如同在死亡之中新生的婴孩:大胆,懵懂而又天真,纯粹。 ——而现在,她感觉到热量,辐射与冲击波扑面而来,与之相伴的或许还有恐惧。千百年前,她曾失去过一次自己的故乡,也失去过一次自己的亲人,而现在这是第二次。她所眷恋的那个世界,在现实中最后的一片投影……就此伴随着缓缓飘落而下的蕾嘉,以及身后那蜂拥而至的帝国军,乃至于那行伍之中壮若山河一般响亮的欢呼声,变成了灰烬与死骸。 这不是她所期待的结局——自她当年离开阿姆·阿洛特,加入基尔巴特所主导的魔物反抗军,也就是今日魔物自警团之前身时起,直到现在。只是此时此刻,当绘司面对着这团曾是艾琳诺·柏夫之躯,而现在仅仅是一团焖燃余烬的东西闭上双眼时,她还是会在眼前看到过去。 那些在她曾经拥有亲人时所经历的过去。 她还记得,即便当时已然战火漫天,但在艾琳诺强大实力的对外威慑力庇护下,阿姆·阿洛特是一座……不,曾是一座没有任何人胆敢侵犯的坚实堡垒,是和平在战争之神的领域中最后一块欣欣向荣的飞地。 “——而现在,她连影子也看不到了。或许对你来说也是一样,茵黛……什么事都可能在转瞬间风云变色,你所规划的未来也会瞬间变样,无论你是否做好准备。在遇到这种事之前死去是生者的幸运,但对你而言……嘿嘿。” “我懂得。我有足够足够长的时间来迎接一次与厄运迟来的相遇。厄运总是会来的。” 当身旁已然降落于地,甚至已经将本体重新掩埋到残躯之中的养女,伸手抚上自己的左肩膀时,绘司则是在以自己的掌心握住了魔女那冰冷的手指:那一瞬,她也忍不住有些苦涩地干笑出声,而在老板娘的右侧,优昙与莫顿则是有些沉默地站在一边,似乎是还在斟酌要不要即刻上前。 那一瞬,当老板娘再度开口时,优昙甚至觉得自己是在聆听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婆婆吟诵诗句——考虑到绘司实际的年龄,这种说法其实一点也不过分……哪怕她的声音依旧停留在十八岁。停留在艾琳诺·柏夫当年最喜欢的声调上。 “这不是我想要的世界……我想或许永远也不会是了。我不知道对你而言是不是这样——但我们都深陷其中。贝瑞莱特帝国与魔物所共同生存的大陆,在古代曾被我们称呼为亚大博斯,就算当今的人们已经不再怎么使用这个名字,但她依旧是我的故土。我所眷恋的世界。她分分合合——而在这混乱的漩涡中,在九百多年的时光虚度之中……我以为。我本以为……” “绘司……妈妈?” ——魔女很少会如此称呼自己的养母:她以前一直都不清楚为什么绘司会不愿意她这么叫,但在她已经猜到了前因后果的当下,她却终究还是在一阵迟疑之后说出了这个称谓。 这一次绘司没有反驳,而是将魔女那冰凉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前。那里烧得就像是有一颗火龙的心脏正在跳动。 “我始终都相信……我始终都乞盼着有朝一日我还能回到曾经的生活——有一个爱我的妈妈,有一个温暖而又强大的家,有一个世外桃源般美好沉静的故乡。至少,我始终都乞盼着那些曾与我分道扬镳的家人们,可以享受到我在九百多年间都未曾体会过的这一切。基尔巴特是个好上司,一个贤明的统治者,但他对我而言,和艾琳诺大人……是不一样的。” “我明白。你对于我也是如此。” 安慰他人时无需更多花哨的语言——虽说茵黛确实是如此揣测的,但自知情商或许有点欠火候的魔女在说出这些话之后,还是有些迟疑地侧过头看向了身旁的优昙:作为回应,女仆无声地从绘司的身边靠到了魔女的身后,伸出双手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腰肢,而绘司自己的右肩则被莫顿就此趁势占据:如果是从“同为艾琳诺·柏夫的眷族或子孙”这一点出发,他们或许是能够以兄妹相称的,只是这或许会让魔女略微感到一丝难堪。 “我以为,我希望……我能再次找到家人,骗过时光,再次团圆,回到从前的样子——但现在我明白了,我明白世界已经在我当初出发那一刻就变了。前方的路上就算不一定会被战火烧焦,也会有其他艰难险阻与更多、更多的失望与沮丧。战争还没有结束,茵黛……而我想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战争。战争从不曾改变。” 接过话茬的不是茵黛,更不是优昙或者莫顿,而是已然凑到了老板娘身旁不远处的蕾嘉·丹特莉安——史黛拉与阿尔德涅此刻正随行于副参谋长的身后,而操控着嘉兰百合降落于地,随后从驾驶舱中一跃而出落到海滩上的葛洛莉,则是在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冷漠,插入了泾渭分明的两队人马之间。 ——那一刻,夕阳就此缓缓沉入了那冰冷刺骨的海平面之下:艾琳诺瓦群岛上的战争自旭日初升之时开始,也在晚霞落日之下终结。永远地被终结了。 “不曾改变吗?真是让我有些怀念自己的故乡了……” 所有一切的身后,自称为林德尔的猫耳男子在阴影中轻笑着——他并没有在战斗结束后第一时间离开,毕竟他也曾向茵黛与绘司做出过承诺,要在战斗结束后说出些什么:不过他也一样记得很清楚,自己刚刚许诺时并没有交代要使用什么方式。所以说…… “接好这个吧,遗产继承者——” 一边说着,守墓人则是再一次掏出了自己的火枪——在茵黛注意到他的动作时,那枪口早已对准了魔女的心央……旋即,火光乍现。 “咳……?!” “啊,反正这样也打不伤你啦……拿好我的礼物吧,继承者——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在合适的时候。” 眼看着面前的魔女因刚刚的那一枪在胸前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洞中甚至还翻涌着黑色的泥浆,守墓人却是充分利用了所有人就此愣住的那一瞬间朝天一挥自己的手——那一瞬,翼上闪烁着点点银光的蝶群就此凭空而现,在猫耳男子的身边绕起一阵优雅而又迅捷的旋风:当所有的光与影一同消逝之时,随之一并消弭无形的则是魔女眼中林德尔·尼兹的身影轮廓。 ——如同古代传说之中的柴郡猫:没有人能抓住他。只是,当魔女自心窝中挖出那被射入胸腔的小小硬物后,映入她眼中的东西却让她再一次愣在了原地。 “这到底……?” 显然,那并非一颗铅弹——而且在魔女的印象之中,猫妖那两把火枪发射的似乎是某种魔力能量才对……但正躺在她手心之中的,确实是一只小巧玲珑的戒指没有错。不同于当今世界上普遍被用作装饰品,或是某种誓约象征的那些华美造物,这只戒指不仅造型可说是朴素得有些令人惊愕,说是一只毫无艺术性可言的灰色金属圈也不为过,更在圈体内侧……刻有一行细小的文字,是魔物通用语。 “光……光辉庭院,门卫斯特拉迪瓦……?” 有些迟疑地念出那些文字之后,魔女眯起了双眼——显然这并非什么强大的魔法物品,更不是什么如同艾琳诺瓦城本身一般强大的古代遗物,但是…… 她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养母——那一瞬绘司也正在注视着她,而老板娘则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于是魔女便明白了自己该做些什么。 “失陪了,蕾嘉长官……我想,我们背后的魔王大人应该还在等待着一份情况汇报,所以——” 眼看着蕾嘉在听到自己有些犹豫的话语声时并未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异常,魔女便以最快速度挽住了绘司的肩膀,同时则是以手势无声地招呼着优昙和莫顿与自己同行——只是在那一瞬,选择跟上魔女之人却不仅仅只有在艾琳诺瓦与她一同浴血的同伴们。 ——那一瞬,在尽数身着冷色调外衣的帝国人之中,因一身红衣而显得分外突出的葛洛莉·德拉克罗瓦,则是在一秒钟的迟疑过后,选择了蹑手蹑脚地踏上了此前魔女留下的足迹:然而,出乎茵黛预料的则是,主教背后那台本应无人的嘉兰百合,此刻却是仿若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跟随着主教自己的动作踏出了脚步……甚至是一样的轻柔悄声。 “哇哦……?葛洛莉你……这是给你的座机赋予了心灵吗?这东西这是——” “赋予她心灵的是你哦,茵黛……自从被你上过身一次之后,这孩子就懂得自己整备自己了——而且除非是我要求她停下,否则她可是一步都不愿意离开我的……虽说我还没敢尝试过让她自主作战就是了。嘛,不说这些……茵黛。” 一边说着,主教将手按到了魔女的头顶,旋即则是如同搓弄着一只小猫一般搓起了茵黛的头发——有一瞬间,魔女的脸甚至也因此变红了一分,虽然只是一个瞬间。 “干……干嘛啊?!” “没什么——只是,在艾琳诺瓦这段时间,你们一定都很辛苦了吧?不如我们找个时间去放松一下吧,当然,你可以挑地方,我随着你的想法。参谋长那边我会去打个招呼……我想她没准会乐得见到我作为教会人员休个假呢。” 一边说着,葛洛莉甚至有些放肆地用手指扫了扫茵黛的刘海——而那一瞬,魔女便也就此领会了主教女士的意思: 其一,她会支持自己下一步的行动,哪怕她还不知道这行动究竟会是什么。但是其二…… ——帝国军和教会……有所不合吗?这种话从葛洛莉你这种教会里的叛逆分子口中说出来,似乎……味道有点大啊。 ==================== # 幻梦乡安魂曲 ==================== 一时的休憩 ==================== “葛洛莉和一帮魔物们正混在一起”——诸如此类的消息是不会在驻留极光镇的帝国军或是教会骑士团之中引起任何轰动的,这一点葛洛莉自己也能够完全肯定:她知道,其一因为是她叛逆者的刻板印象足以让其他人对此见怪不怪,其二则是因为……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鬼知道这座城镇是怎么活下来的——你看,茵黛,这是史黛拉从周边山区发来的最新勘探记录。连大陆地下的魔力涌流都被那一炮打断了……啊,谢谢。” 贸易联盟极光镇办事处下属,某一间在人类的世界,以“魔物风格的料理与服务”而闻名的咖啡厅中,冥泥与炽铁两位魔女此刻正在同一张桌子的两侧共同品着一杯有些冰凉的下午茶:尽管依旧穿着女仆服,但此时此刻正坐在茵黛身旁作陪的优昙却并没有承担起服务员的职责——负责送餐的是一位看上去就充满成熟风韵的女性魔物。 她有着火红色的短发,以及一条毛茸茸的松鼠长尾——与那尾巴一样显眼的,则是她在工作服之下那鼓胀的腹部:显然,依旧在这里坚持着工作的她正怀着身孕,而得见此景的葛洛莉,在从她手中接过了饮品的同时,也没有忘记多付一块银币给她作为小费。 ——这是在艾琳诺瓦城倒屋踏,极光镇却奇迹般屹立不倒那一刻之后的第七天。 从那片已然一无所有的海滩上离开之后,史黛拉与阿尔德涅便即刻在蕾嘉的号令之下回归了帝国行伍之中:两天前,骑士长带着一份厚厚的事件报告乘上了去往帝都贝瑞莱特的临时飞艇航班,而史黛拉则是从更早几天开始,便一门心思投入了对极光镇周边地形巨变的实地勘探工作中——在帝国,所有的科研工作基本都是教会的任务。哪怕史黛拉并不是一位地质学家,她也有为地质学家们提供护卫的职责在身……也所以,帮葛洛莉也搞到一份勘测报告抄本自然就成了顺水推舟之事。 “也不知道绘司那边能从魔王那里得到些什么……话说葛洛莉,你真的不知道吗?有关这个什么光辉庭院……” “教会有专职的古文明遗迹探索队伍……很可惜我并不是其中之一。而且你知道吗?帝国境内也有为数不少的区域没有经过什么细致的勘察与探索。否则,你觉得这次发生在艾琳诺瓦的事件——” 做出反驳的同时,葛洛莉则是在放下手中报告的同时,端起手中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她对面的茵黛则是直接抄起杯子一口喝干了整杯茶,与优昙一起。不这么激烈的话,两位身负冥泥的女士很难喝出什么滋味。 “——总之,我确实不知道就是了。考虑到史黛拉提到过的、艾琳诺展示出的,那些有关帝国先祖的那些信息……我没准倒是该庆幸一下帝国至今都没有发现类似的地方。最古魔女自己也提了一句对吧?她是从这个名叫光辉庭院的设施中得到白黏土的……我猜这个名字指代的,没准是个什么研究机构?” “管他呢……反正根据绘司出发前事先和基尔巴特进行的通讯来看,魔王大人似乎还真的知道些什么的样子——他好像说在克劳迪亚还保存着什么记录?算了,等就是了。优昙?” “我在的,主人,” 一边说着,眼看着面前的葛洛莉也放下了杯子,冥泥的魔女则是对着身旁的女仆挥了挥手——后者立刻从怀中掏出了一块不知从哪里拿到的笔记板,一丝不苟地翻看起了上面所书写的内容:那是由优昙亲自整理出的一份时间表, “时间差不多也要到了……主人。新型生命能引擎的最后一次测试应该已经完成了。” “所以咱们也该出发了,葛洛莉——我想莫顿那小子应该还在等着咱们。” “明白,我去结个账。” 一边说着,身穿红色便衣的主教则是先魔女一步起身,而在她将两块银币交给刚刚那个大着肚子的服务员之后,一行三人便就此肩并着肩走出了咖啡厅的大门。 她们没能看到的,是在不远处的街角,某一位穿着白袍的妖女正在看向这边的同时,轻轻咬着手中某一块纯白色的丝帕低语出声。 “真好啊……姐姐。如果能一直这么和平下去的话……” 不知道是因为巧合,还是纯粹的英雄所见略同,再度回到极光镇的主教大人几乎是有些不情愿地发现,她那些先一步到达的随从们已经将与她随行的一整套小型能源实验室……给直接安排到了当初被巴兰·古夫当做圾械龙隐藏地的那座废工厂之中,没准是因为那里地方足够大吧。 而当两位魔女以及优昙一同来到这座已经被修缮一新的废墟面前时,更远处的地平线上则正有一大一小两个巨影静静地卧在那条被最古魔女亲手轰杀出来的崭新河道旁边:无形中,极光镇便误打误撞地获得了一个看在浮冰的份上,其实用处也不算太大的出海口,而同样因停靠位置有些偏僻而在光芒中逃得了一劫的“影镜”号,此刻正在和蕾嘉·丹特莉安的座舰,超弩级地上战舰“摩天楼”号一同接受着检修与维护。 蕾嘉本人并不在那艘已经快要散架的船上——副参谋长大人此时此刻应该正在总督府中继续准备那曾艾琳诺瓦城事件而被中断过一次的和谈工作,与自警团这一侧的米可一起:当然,一行三人此行的目标也不是那位在理智之下掩盖着不知多少疯狂的长官,而是那正在残骸之中孕育着的新生命。 ——没错,机械所构筑的生命。 “我们过来了,莫顿……状况如何?” “还不错,研究者葛洛莉……无论是试验的结果,还是这些帮助我的同伴们。当今这个世界正在使用的技术……果然,比在艾琳诺瓦城中读到的内容还要更加奇妙。” 行入那宛若圆顶大厅一般的实验室之后,出现在三人面前的迎接者,自然便是褪下了此前那身古式长袍,转而换上了一套当代帝国研究者们最为钟爱的白色大褂的莫顿·依科特——尽管在这位羽生族最后幸存者的头顶,那些镶嵌着金边的白色羽毛依旧还和他手臂上的黑羽一同,彰显着他与众不同的身份,但显然四周所有那些和史黛拉一样,穿着银丝修道士装束的教会学士们,也都并未对此表露出一丝一毫的疑惑。 ——更值得他们好奇的,则是此刻被安置在圆顶之下正中央的那一台大型机械装置:从结构上看,这东西或许就和在帝国使用最为广泛的魔力引擎没有什么差别:线圈构成的定子以及一根作为转子的长杆甚至是没有任何包覆地就这么暴露在外,与茵黛曾在“影镜”号上目睹过的,那些将动能转化为雷属性魔力的魔导装置相比,唯一的区别或许是接线完全相反。 茵黛知道,这就意味着这不是一台魔力发生器,而是一台将魔力转化为动能的引擎——对于葛洛莉而言,一直以来最大的问题就是找不到合适的魔力来源,以至于只能通过抽取其他生物体内的生命力,将之储存起来后当做这引擎所使用的魔力源:然而现在,连接在那些线缆另一端的却是茵黛从没得见过的装置。 从外形上来看,那就像是三颗并列放置的球体——位于左右两侧的是一对外形完全相同的玻璃罩,里面各自羁押着的则是一黑一白两只看似无甚特别之处的仓鼠……话是这么说,但优昙与茵黛都已经注意到了的则是,这两只仓鼠同样有着鲜红色的双眼。至于位于中间的那一颗球体,看起来则是由某种黝黑色的合金板制成:不同于其他常见的帝国产品,这颗作为装置核心的球体并非是以金属板材经由铆接工艺拼凑而成,反而更像是整体铸造技术的产物,闪烁着温润钝光的表面上连一道裂纹都看不见。 “以从你身上采集到的冥泥,以及从莫顿身上采集到的白黏土分别植入仓鼠体内后,这些小家伙的血液之中便就此具备了冥泥与白黏土各自所蕴含的魔力——同样,还有那一旦相遇,就会彼此湮灭成最纯粹魔力的性质。所以说……” “用两个血液会相互湮灭的仓鼠构成生命能引擎的魔力来源?葛洛莉……真有你的啊?” “不,我并不是这么设计的……只是暂时这样试验而已。这两个玻璃舱实际上会是白血与黑血各自的容器,中间的无缝铸造金属球则是反应舱室……选用仓鼠作为实验动物并不是因为它们小到可以直接塞进燃料箱,而是因为它们成长速度和繁殖速度都够快——可以用最低的成本、最短的时间,让我们获得最大量的黑白两种血液。” 一边向魔女作着解释,葛洛莉则是径直上前,来到了这新式引擎的操作面板前——她将手指放到了启动按键上,随后想都没想便直接按了下去:伴随着两声有些凄惨的老鼠尖叫,两股颜色彼此相异的血液立刻便被玻璃燃料箱中特别加装的注射器径直抽出,旋即被送入反应舱室。 下一秒,引擎运转时的噪音就此响遍了这实验室中的每个角落:转子在湮灭反应激发出的魔力脉冲驱动下就此如同失控了一般疯狂旋转了起来,带动的则是一旁某一台本就安置在这座垃圾场中的粉碎机——扭曲变形的废旧钢铁被咬碎、切断,最终留下的则是最适合于重铸的钢铁小颗粒。 欢呼声就此响彻整个实验室——只是下一秒,伴随着三声击掌声飘然而至的,则是那个茵黛无比熟悉却又期待已久的声音。 “恭喜你,葛洛莉·德拉格米尔……新式仓鼠引擎的试验看起来真的成功了。只是别忘了我们提出的条件哦?” “当然不会,绘司女士……另外,这叫生命能引擎改,不叫仓鼠引擎,不过我会遵守承诺——将所有与之相关的技术资料无偿分享给自警团与贸易联盟,作为教会自身与魔物恢复友好关系的证明,教皇陛下本人的许可两天前刚刚到达极光镇。另外绘司,既然你出现在了这里,那是不是就意味着……” “没错。向魔王大人求证的问题……有眉目了。” 一边说着,主动上前的老板娘与葛洛莉则是一同伸出手在半空中彼此相握——魔物与人类的第二次合作,就此在第一次合作的尾声尚未完全消弭之际就此达成,但无论是茵黛、优昙,还是此刻已经放下研究工作来到众人身旁的莫顿·依科特,所更加关心的显然都是绘司那最后一句话。 向魔王大人求证的问题……有关光辉庭院的问题。 对远古世界的现代追忆 ============================== 当绘司带着“正经事”从千里之外的克劳迪亚就此传送回到一行人面前之后,就连莫顿也干脆利落地换下了刚刚的白大褂,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套帝国式的干练麻布短衣:毕竟莫顿本人其实也并没有就此投身科研之道的想法——三天前,绘司刚刚才代表自警团接纳了前艾琳诺瓦防卫队长的入队申请。 至于那件由他亲手挑选的衣服本身……纯黑的配色在一行人眼中看来,不仅仅是与他本身操控暗影、乃至于在阴影之中进行隐秘活动的专长相呼应,没准更是与过去那座纯白色的城市就此决裂的证明——其实至少在优昙自己看来,就算莫顿真的继续把那套古代式长袍继续穿下去,也算不得是什么大问题,但莫顿本人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总之,当一行人再一次凭着绘司的职位与面子“借用”了贸易联盟极光镇办事处的会议室之后,莫顿也和同样并不属于魔物世界的葛洛莉一同,坐在了房间中央那张正圆形的会议桌旁:主持会议的人选显然只可能是绘司,但当老板娘真正开口之后,除了最熟悉她的茵黛之外,在座的所有人却都是在同一瞬间眉头一皱。 “简而言之——魔王大人的确将光辉庭院的位置告诉了我,但……这么说吧。我们需要自己开出一条通往那里的路才行,而且就算是基尔巴特大人自己,现在也没办法告诉我们这条路的终点究竟应该确切地落在哪里。” 开口同时,头顶生有鹿角的老板娘则是有些无奈地摊开了自己的双手——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有点骂题了,但…… “我猜应该是你在克劳迪亚那边……获知了线索的同时,也发现了什么很麻烦的事对吧?” “没错……你果然猜到了。” “当然了,八年养女你当我是白当的么,妈?” 作为一行人中最熟悉老板娘的那一个,只有茵黛并未因绘司直接抛出什么结果而就此惊讶起来——魔女早在老板娘说出事情是“有眉目了”那时,便已然猜到了如此这般的结果:在她的记忆之中,绘司说话是极其有分寸的。如果真的一切顺利,她的措辞应该是“有结果了”才对。 ……当然了,魔女那声几乎是翻着白眼说出来的“妈”,还是让在座包括绘司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在那一瞬间从额角上拉下了几条黑线。 “……说正事。茵黛说得的确没错就是——魔王大人的确记得很多,但他的知识放到现在,已经有很多都不适用了:比如说他曾经记得……我们此行的目标,被称作‘创造者工坊’的研究机构光辉庭院,应该是位于这块大陆东南海岸线边的草原之中,与一座作为其配套设施而建立的城镇相伴。然而……葛洛莉,现在你是这里唯一一个帝国侧的代表,那我且问你,现在正在帝国国境之内的‘东南海岸线’边,都是什么?” 一边说着,绘司则是在抹掉额角黑线的同时,伸出手打了个响指——会议桌正中央的魔法水晶就此应声启动,随后由魔光在半空之中投影而出的,则是一幅贝瑞莱特帝国全境地图:当一行人将视线投向绘司口中那段东南海岸线时,他们却在这立体图像之中看到了一片有些模糊的阴影。 “与北境的戈尔卡树海相对应,位于帝国南部、占据了足有50万平方千米的亚热带阔叶林——囚心之原。对了,优昙,我记得你是白叶村居民吧?你应该……会熟悉这个名字吧?” “当然,毕竟这片大森林的边缘距离白叶村……其实并不算太远。洛尔瓦家族庄园所使用的木制品,有不少都取材于这片森林。但问题在于——绘司老板。你刚才说……在魔王大人的记忆里,光辉庭院本应位于一片草原之中才对?”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女仆的视线之中,绘司甚至在回应自己的同时,伸出手指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显然,那份无奈感已经彻底掩饰不住了。 “千年的时光之中,究竟是什么将原本的草原变成了森林这一点我们姑且不谈……光辉庭院作为研究机构,就算把旁边那座为研究员们建设的城镇也算在一起,其占地总面积也不会超过100平方千米。我们接下来要做的……本质上,其实就是在扩大了五百倍的范围内把这座魔王大人甚至都不敢肯定现在还是否存在的研究所给揪出来——教科书一般的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对不对?更何况葛洛莉,还有优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是……囚心之原是帝国境内诸多未曾被探索过的未开发土地之一。要是帝国真的发现过光辉庭院这么一个……没准会有白黏土存在的地方,我想葛洛莉你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吧?” “是啊……” 眼看着地图上那一大块灰绿色的阴影,此刻就连一直都没有发言的莫顿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和之前一行人意图进入艾琳诺瓦时需要解决的问题还不一样。那块结界尽管在当时的一行人看来也是不输此时的棘手,但它至少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可以让每一个人都充分发挥出各自的长处去研究,去尝试,而现在…… “实在不行就做好地毯式搜索的准备吧……真是难办。对了,魔王大人倒是给咱们提供了跨越几乎整个帝国国土到达那里的方式。葛洛莉,你的仓鼠引擎试验机现在可以使用吗?我说的是……立刻。” 似乎是为了转换一下几近僵化的话题,绘司则是在优昙的视线中最后一次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旋即转向了一旁身穿红衣的主教——实际上,十字方舟教会的组织结构之中并没有任何一个职位会使用红色的制服,但作为操控火焰的魔女,葛洛莉本人则是对火红色钟爱有加:直到昨天,女仆才知道主教大人那一头红毛实际上……是染的,她头发的本色就和包括女仆自己的绝大多数帝国人一样,是棕黑色。 “这个……可以是可以,但我还没有足够稳定的黑血与白血来源——虽说要引擎最大化输出需要的燃料量也不会很大,但是……” “那没关系,让茵黛和莫顿来就行——我想说的是,基尔巴特大人为了能让咱们更好地完成这次针对光辉庭院的探查,为咱们提供了一颗功率足够大的魔法传送核心:不仅能让咱们随时随地传送到克劳迪亚城,而且还可以让其周围的物体随之一起转移。影镜行动队的编制还在,而且‘影镜’号的机库不是正好被炸过一次么?我打算把这东西连带你的引擎一起弄到‘影镜’号上,这样咱们就可以直接将整艘舰船转移到囚心之原附近了……之后再说之后。没问题吧?想要驱动这种东西,原本是需要有接近魔王等级的魔力能量水平才行……但现在,如果那些你之前做出的计算结果都没什么误差,那你的引擎输出的魔力能量功率应该是恰好可以。” “没问题是没问题——本来‘影镜’号就在接受修理的同时对破损的机库部分进行改装工程,我到时候让我手下的技术员们也都弄一弄就好……正好这也给了我一个足够正当的理由与你们同行,对不对?莫顿在实验室只是负责帮忙做一些杂务而已,真要是维护那东西本身,还是必须要由我来才行。”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么,今天就先到此为止——” 一边有些无奈地准备宣布散会,绘司则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然而,当她的视线就此扫过优昙时,却是在女仆的眼神之中捕捉到了一丝闪烁的光。 那一瞬她便明白了女仆的意思——由此,当葛洛莉与莫顿一前一后离开会议室后,绘司则是就此起身,重新关上了房间的大门:在她面前,就连茵黛甚至也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仆人,而优昙则是有些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 “怎么,小家伙……有话要说吗?” “当然——我该说,如果在座之人中有民俗学者的话,估计也就轮不到我发言了……当然在帝国,民俗也从来算不得是个正经学问就是,不过谁让我……其实,就是出生在这座森林边呢。我记得,我和主人您也提过吧?我不是白叶村本地人,而是逃难到那里后,被洛尔瓦老爷收留的孤儿。” “没错,所以说——” “所以说,在我的记忆之中,还有着当年在逃难之前……父母和我讲过的童话。有关这座森林的童话。” 一边说着,女仆则是主动对着半空中那张桌边每个人都触手可及的巨幅投影地图伸出了手——当她的手落在那片标志着囚心之原大森林的阴影边缘时,不仅仅是这片森林本身的名字就此显现而出,还有旁边某一座原本甚至都没人注意到的小城镇也随着一同浮现到了图幅之上。 “帝国最南端的省,卡珀克省首府椴木市……我的出生地。我敢说,在那里出生的每一个孩子都听说过囚心之原的传说,也都明白一个道理——在天黑之后,绝不可深入囚心之原……据说在日光升起之时,森林会回馈那些尊敬她的劳动者;而在月色朦胧之际,花朵会吞食那些亵渎她的贪婪者。虽说我不敢说这一切就一定和咱们的目标有什么联系……但是,总比没头苍蝇一样一头扎进广袤的森林中要好些吧?毕竟,哪怕我只在那里生活了四年不到,而且两岁以前我也谈不上多记事,但是在椴木市,人口失踪事件三倍多于帝国其他大多数城市可也是事实哦……至少就我本人而言,除了这座森林本身之外,我是找不出那座城附近还有什么其他特殊的东西了。” 当女仆说完最后一句话时,绘司与魔女的双眼之中甚至冒出了点点绿光——当在僵局之中发现某些线索时,她们总是会像看到羊群的两头狼一般兴奋。 很久很久以前…… ========================== “——在椴木市还仅仅能够被叫做椴木镇的过去,曾流传过如此这般的传说——在那不知何年何月之时,城墙之外并不曾有任何一棵树木,取而代之的则是金黄色的草原,与永远流浪彷徨的兽群。” 当女仆开口时,她的手中并没有厚厚的读本,而她的身边也不曾有一把西塔尔琴在某位诗人手中悠然响起——然而当作为听众的茵黛与绘司闭上双眼时,她们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一片曾存在于幻想之中的原野。 “如今的椴木市,是帝国最大的木材加工中心——而当年的椴木镇,则是属于猎手们的家园。在那没有火药的年代,男人们在日出之时深入草原,以弓箭与小刀为家人寻获第二天的食物,而女人与孩子们则围坐在火炉边,将男人们前一天的收获烧烤成为今日的晚餐。和现在的工业都市很不一样,对不对?可惜好景不长呐……” 低头轻叹的同时,女仆张开了双手——仿佛展开了一幅无人得见的画卷。而当她以指尖轻捻这不存于世的长卷之时,手指的动作甚至轻柔得像是害怕将其揉破一般。 “有一天,一切都改变了——蔓生的荆棘宛如瘟疫一般席卷而来,其扩张速度甚至比黑夜驱散黎明还要迅捷。祖先们赖以为生的猎物被棘刺屠戮殆尽,但就连死尸都掩埋不住这些贪婪的藤蔓。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只是有人曾记得,在这灾难来临之前的某一天,他曾看到有一位父亲带着自己的两个女儿一同走向了那荆棘最初席卷而来的方向。” “荆棘……吗。优昙,暂停一下——我没猜错的话,你在向我们讲述有关囚心之原大森林如何诞生的传说。是这样吗?” “没错,主人。传说中提到的这片荆棘海,确实在故事的结局之中成为了我们如今所知的那片森林。不过……嘛,容我先把故事讲完吧?” 一边回应着茵黛,女仆甚至还有些得意地侧过了头——实际上,当绘司刚刚提到千年前的海岸线附近并没有森林时,这段故事便就此浮现在了女仆的脑海之中:的确没有人能够肯定这些传说和光辉庭院有关系,但同样也没有人能证明这和那座遗迹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不是? “总之,有人想起了那对消失在荆棘来源之地的父女,而当恐慌中的人们踹开那位父亲所居住的土坯房门时,他们居然在房中发现有无数玫瑰花瓣散落一地……两位应该都知道吧?即使是在现在,椴木市乃至整个卡珀克省,也不出产玫瑰花。没人知道这些花瓣是从哪来的——人们唯一所见的,便是在这一片狼藉之中,有着一册绘本上描摹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红玫瑰。” 当讲述着将那故作疑惑的目光投向听众时,她在绘司与茵黛的脸上目睹的则是充满着思虑的肯定——对于玫瑰而言,卡珀克省全境气温都过高了一点;而在当年那个别说是飞艇与陆上战舰,就连火药都还没有被发明出来的时代…… “当然了,这一切都不会让那迫近的灾厄就此停下脚步——绝望的祖先们拿起了本应用来屠宰猎物的刀与本应用来取暖的烛,向已经侵入了城镇的荆棘就此开战,但防卫者们所遇到的,却是做梦都想象不到的景象:被砍断的荆棘就此如同蚯蚓一般化作两棵鲜活的植株,而当火焰蔓延其上时,甚至会在不到一秒之内便就此自行熄灭。” 继续讲述下去的同时,女仆甚至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也有一朵或许同样顽强的花,不是么。 “随后,荆棘开始反扑:从尖刺之中,如同饿狼一般凶残的巨大花朵就此盛放而出。那宽阔的花瓣是犹如被鲜血染就一般的红,而在花蕊之中张开着的,则是女孩子的双唇……不要误会了,在那双唇之内所包裹着的,是比任何捕食者都更加尖锐的木质尖牙。祖先们在这宛若恶意化身一般残忍的荆棘海面前无计可施……直到他们发现了她。” “她?” “是,老板……殊死抵抗除了换来了一堆伤亡数字之外,还让祖先们在某一颗状若心脏的果实之中,找到了一个女孩——她是那两姐妹之中的小妹。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但当祖先们问她,这荆棘究竟是来自何方,又该如何阻止之时,她的回应却是恶毒的咒骂。” 这一次,女仆在短暂一顿的同时则是握紧了拳——并非因为愤怒,而更多地是出自疑惑,乃至于更为深刻的怀疑。 “考虑到炽铁魔女的传说被扭曲的先例……从我个人出发,我不好说由此而下的部分还能有多少属于过去的原汁原味——但我所听到的版本就是,先民们在荆棘海面前将这自称是荆棘之使者、意图前来毁灭一切的女孩捆上了十字架,并在她身上点燃了火焰。旋即,遭火焰净化的她在咒骂声中被投入了那还在不停扩张的荆棘,而这一次被点燃的荆棘却不似以往,而是被干脆利落地烧成了一触即溃的灰烬。” “是呀……所有的传说中,最终胜利的都必然是凡人,不限方式。毕竟,这些东西都是凡人将过去经由想象演绎而成的东西。” 回应着讲述者的停顿,绘司则是微笑着摇了摇头——毕竟童话故事这种东西并不是人类的专利,她自己在那无比久远的童年时光之中,也不是没有在艾琳诺的膝下听闻过类似的东西……比如说那些沉没在冰海深处的妄想。 “或许这么解释也可以……但在见识了葛洛莉所背负的那段传说之后,我倒是更倾向于是帝国为了更好地突出‘人定胜天’这一点篡改了达成结局的方式——比如说,把先民们同森林的和解改成了一场大火?谁知道……总之,总之。先民们烧死那使者时所使用的火焰,焚毁了几乎所有的荆棘,而在灰烬中重生而出的,就是我们如今所知的囚心之原大森林。失去了猎场的椴木镇,从此依靠着森林中出产的优质木材得到了新生,但每当夜幕降临之时,那些荆棘之中的余孽依旧会盘踞在林木之间,意图捕食每一个不知过往的蠢蛋。” 故事落下帷幕的同时,优昙则是有模有样地做出了一个推眼镜的动作——诚然她并没有配戴眼镜,但她只是很喜欢这个动作而已:她还记得自己当年在给史黛拉分享这个故事时,自己的这个动作甚至引得比自己要小的大小姐史黛拉模仿了好一阵子。 “嘛,我的故事讲完了……我保证没有我个人的演绎成分。所以说——” “如果像刚才一样,你只是说有个关于这片森林的故事要和我们分享……优昙,或许我还不会觉得你立刻就能提供出什么会对搜索有益的线索——但现在就不一样了。想知道为什么吗?或许你目前也还和葛洛莉以及莫顿一样,对魔王大人为咱们提供了多大的援助没有一个概念,但是……” “没错,优昙……我和绘司之前都没和你提到过,而且你知道,有些话毕竟还是不方便当着葛洛莉这个帝国人讲的——但你知道一颗足以转移整艘帝国地上战舰的传送核心是多贵重的存在么?” 当魔女开始向自己的仆人解释时,起身来到女仆身边的她甚至伸出了一只手,就此搭在了优昙的右肩之上:对于与优昙相遇之前的独狼魔女茵黛而言,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动作——只是此时此刻,当绘司亲眼目睹这一幕时,她甚至有点嫉妒这位世上最幸运,或许也最不幸的女仆了。 “哪怕是在整个魔物世界之中,这种等级的传送核心总数也……不会超过十个,这可不是罗兰德或者戈尔卡营地那种仅仅只能用来传送旅行者的东西。说实话,优昙,你以为克劳迪亚城那颗传送核心是什么东西?那可是魔物世界中力量最强的一颗核心,不仅仅是千年前那场大战的遗物,而且还是由魔王基尔巴特亲手制作的——在必要时,克劳迪亚全城都可以借由那东西传送到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上空。考虑到之前在艾琳诺那里看到的东西……” “这座城十有八九是魔物这一侧对于帝国而言的最后底牌——如果有必要,基尔巴特大人可以在五分钟内让克劳迪亚直接出现在帝都贝瑞莱特上空,然后……克劳迪亚能拿出多少火力,你已经在艾琳诺的梦境中看到过了。连一直侍奉着魔王大人的我都不知道克劳迪亚的真面目居然是一艘空中战舰……而且哪怕不启动那些火力,一整座城的自警团团员也足够帝都喝一壶了,很大的一壶……嘛,说回正题。” 或许是因为极光镇毕竟是位于帝国的领土之上,绘司还是以最快速度终结了有关浮空都市的讨论——哪怕老板娘接下来要处理的“正题”,其实也并不比刚刚那些东西更加适合在帝国境内说出口。 “魔王大人之所以要拿出这么大的支持力度……完全是因为光辉庭院本身的战略意义:正如其别名‘创造者工坊’所言,这座研究所专攻的课题本身便是‘创造’——借由白黏土,创造各种各样的新型生物。传说都会有些现实原型的,而如果优昙,在椴木市的历史上确实有什么事足以被演绎为你刚才讲述的那种故事,那我几乎可以确信这种事必然和光辉庭院有关,这听起来真的很接近一次合成生命体失控事件。” 当绘司最后的话就此脱口而出时,魔女与她的女仆就此径直愣在了当地——就连绘司自己,都在说出光辉庭院的真实用途之时,不由得皱紧了自己的眉头。 “至于合成生命体,我们其实已经见到过很多了……还记得羽生族和艾琳诺瓦,以及艾琳诺之前提到过的帝国人祖先吧?实际上现存的实例还不止他们。据魔王大人所说,虫族魔物……所有拥有智慧的虫族魔物,实际上全都是和帝国人一样,起源于大战时期被人工创造出来的量产型合成战士。谁让虫本身就是世界上适应能力与繁殖能力最强的生命呢?没准也是最古老的。不过茵黛,还有优昙……你们大可以放心一点就是——” “什么?” “如果在任务执行期间因来自帝国或其他非自警团势力的干扰而导致回收成为不可能,那我们有权也有责任永久摧毁那里的一切:在现在这片重获新生的土地之上,我们的确没有必要完全抛弃这些一度遗失的技术,但他们……必须要也必定会受到最严密的监控与管制。这是基尔巴特以魔王之名对我做出的承诺——我知道,其实就算他违约了咱们也无可奈何,但……我想,咱们应该可以相信魔王大人吧?应该……” ——在茵黛的记忆之中,这或许是在自己和绘司八年的相处之中,第一次看到她对身居高位的魔王也提出了疑问:但如果光辉庭院里的东西真的这么意义重大,那如果连魔物世界中最有话语权的魔王都不适合来管理它们……又有谁还更适合呢? 魔女不知道这个问题会不会有答案——她的直觉告诉她是没有。 不稳的预兆 ==================== 疑惑归于疑惑,如果不去采取行动的话,那么那些可能会酿成恶果之物,只会以更快的速度发展成为更大的恶果——如此这般地考虑着,当绘司带领着那一主一仆走出会议室之后,便即刻将讨论中得到的所有猜想与看法尽数告知给了葛洛莉与莫顿……除了光辉庭院所隐藏着的真实潜能究竟有多大。 不过在绘司看来,莫顿暂且不提,当葛洛莉得知了发生在艾琳诺瓦城的一切,以及“光辉庭院”这个地名之后,研究者的直觉便让主教女士依稀猜到了这座研究机构背后所隐藏着的狂妄究竟有多大——毕竟,无论是史黛拉还是阿尔德涅,都不会向她隐瞒自己的所见所闻。 说到底,实际上早在一行人进入艾琳诺瓦城的那一刻,足以撼动这个世界的不稳定之种就此已然被埋下:正如那位已死的最古魔女所言,谁也不比谁更加高尚。在见识到那种程度的魔法技术之后…… ——该死。为什么就连特莉丝坦都有幸目睹了最古魔女展示出的所有一切呢?危险的力量,足以颠覆世界的术,其存在就如此被大大咧咧地……! “这也在你的计算之中吗?艾琳诺……希望这当今的时代迎来彻底的毁灭,于是在考虑到自己不一定能亲历而为的前提下,选择趁机将白黏土的存在告知给世上每一个现存势力——以期盼凡人能因为那些你我尽数熟知的贪婪自我毁灭……!” 此时此刻,当绘司在“影镜”号机库隔壁被临时改装为控制室的船舱之中,透过玻璃窗俯瞰脚下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的改装工程时,她甚至是有些不甘心地握紧了自己的拳——最古魔女本人是否真的有这种用意,当下自然是已经无从考证了,但结果确实就是如此:就连刚刚完成了工作来到这里,碰巧又听到了这一番自言自语的茵黛,也没有对义母这番几近于被害妄想的话做出任何反驳。 在这种工程之中,葛洛莉自然是一行人中当仁不让的最佳负责人,而并非身为技术人员的魔女,则在和莫顿一同贡献出了足够多的“燃料”之后,便在这工程现场成了两个不大不小的累赘——莫顿的选择是去舰内图书室继续吸收有关当代世界的知识,而茵黛便就此来到了自家养母的身边,看在艾琳诺瓦城那些事的份上。 “没办法啊……绘司。你自己不是也说过么?世界已经在你当初出发那一刻就变了:前方的路上就算不一定会被战火烧焦,也会有其他艰难险阻与更多、更多的失望与沮丧——” “即便如此,我也衷心希望这些话是错的,一如既往。和战火漫天相比,谁不想要田园牧歌呢?说到底,茵黛,300年前起我就没再庆祝过生日,因为我都不记得日期了——我只记得自己已经活了九百多岁,也算是够数了。就算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像艾琳诺那么不择手段,但是——” “我和你一样……希望能看到身边的一切都向平静与和解稳步向前。但谁让现实不赏脸呢?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理想还没实现的话,就走上实现理想的路。别担心,你死了还有我在。和平到来之际如果你还活着,那么咱们可以一起喝上一杯……如果你死了,我保证到时候会分一盅庆功会的喜酒给你。” 一边说着,茵黛甚至是有些心虚地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只有冥泥魔女自己知晓的是,这段话实际上是她提前找优昙帮忙想出来的:茵黛更擅长的自始至终都不是和其他人聊天,拿刀捅人对魔女来说要比聊天熟练得多。 而当魔女的话音就此落下时,绘司则是不出预料地笑着对准茵黛的额头来了一拳——没有足以伤人的力道,仅仅是代表着一阵嬉笑。 “妈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是小孩子应该对老人说的话吗,啊?虽说的确是这样没错——真的,茵黛,要是能早些年遇到你就好了。据我所知,萨巴斯其实就是诞生在300年前,炽铁魔女本尊所生活的那个年代吧?如果那时候就能和你相遇……” “你还是得先一个人孤单六百多年……嘿嘿。不过绘司,你这么一提……” 迎着绘司那终于明亮了起来的目光,这一次却轮到茵黛沉下脸来了——只是不同于老板娘刚刚的失落与担忧,魔女却更多地是在疑惑,乃至于好奇。 “怎么……?” “你知道萨巴斯一直以来的行动纲领吧?虽说我们一直都将教会视作最大的敌人,甚至是以十字方舟教义之中恶魔的聚会为名,但我们并不是什么邪神或魔鬼的崇拜者——在如今这个尽全力打压魔人与魔女、在我们看来甚至是不择手段地限制非教会人员涉足魔法的国家之中……” “萨巴斯实际上是一个以恢复魔人与魔女应有社会地位、为普罗大众夺回魔法力量为行动纲领的反抗组织。我知道这个……可是茵黛,这和咱们接下来的目标应该没什么关系吧?虽说优昙讲述的传说并不好说究竟是起源于千年战争之中还是之后,但无论如何——” “我知道。如果这些东西和萨巴斯有关,那我不可能不知道——我只是有了个小小的猜想而已,有关300年前那段孕育了萨巴斯的时光……嘛,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无论这个组织的本意是什么,只要冥泥和特莉丝坦还在,那它就是我的敌人,哪怕它养育了我。” 回应着自己的养母,魔女则是再一次抬起了头——是呢,未来比过去重要。始终都是。 或许是因为之前那场惊天动地的战斗将太多的海水化作云雾送上了云端,在优昙的记忆中,自从自己这边一行人从艾琳诺瓦凯旋而归起,极光镇周边那稀稀落落的小雪便一直都没有停下过:与季节无关,极光镇全年都有降雪,而此时此刻这纷纷而下的雪花,更是让身处城镇街头的女仆在心底莫名感觉到了一丝酸楚。 作为影镜行动队中目前唯一的一个闲人,女仆做出的选择,是在那场随时都可能开始的旅行真正启程之前,再最后到这座以极光为名的城镇之中转一转:即便正在为出行做着最后准备的“影镜”号此刻并不需要她再负责采办任何物资,而那座正在准备着和平会谈的总督府现在也没有再对她敞开大门。 她只是想要再来看一看这座……或许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回来的城:如果不是时间有可能不允许,她还想再去一次戈尔卡营地。 说到底,在优昙自己看来,这里是她作为仆人,真正触及到先后两任主人心底的所在——于茵黛而言,是戈尔卡营地外戈尔卡树海中那常年雪飘的某一小片林间空地;于史黛拉而言,则是那座曾一度保管着嘉兰百合外部机体的景观塔。 回到这里之前,女仆曾刻意向葛洛莉询问过,得到的回应是——在嘉兰百合已经完全恢复了机能的现在,那座塔上将永远保留着一台嘉兰百合的一比一复制品模型,而此刻当她亲自再一次登上这座纪念塔时,她所目睹的却不仅仅是一座模型那么简单。 “这是……纪念碑吗?帝国书面语写成,刻在金属板上的名录……” 和真正的嘉兰百合相比,这台复制品看上去显然要略显简陋了一些,甚至就连很多外观特征都与实物不符——比如说,安装在实物足部的多联装导弹荚舱在这台模型上就没有体现出来,但更引人瞩目的则是在这座雕塑脚下,金属基座的表面上则是以工整的帝国书面语在每一寸空地上都密密麻麻地刻满了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很遗憾,虽说优昙能够流畅阅读这些文字没错,但她并没能从中找到任何一个熟悉的名字——对其含义的疑惑与好奇一直延续到了脚步声自她身后响起为止:与之相伴的则是一个有些酸溜溜的冷淡女声。 “这是暗区那场杀戮事件的死伤者名录……旧总督身亡,新总督还未上任之际,作为临时总督的蕾嘉·丹特莉安,将当时那场杀戮认定为了旧总督的渎职行为,并为死难者树立了纪念碑——虽说她也并没有为牺牲者们正名的意图就是:他们只是‘过激执法行动的牺牲品’,而非‘以身证道的殉难者’。帝国人最擅长的就是把谎言传成真相,无论是军队,教会……还是你的主人,优昙。” “特莉丝坦……你想说什么?不,你来干什么?” 回过头时,优昙则是看到那身穿白衣的妖女径自走过了她的身侧,旋即与她一同停在了那纪念碑的两侧——不同于空手来此的优昙,特莉丝坦的手中却是捧着一束朴素的白花。 “我只是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毕竟还有姐姐布置的任务在,我能自由行动的时间并不算多。顺便,优昙……别忘了。艾琳诺瓦的事已经结束了,如今的萨巴斯依旧还是你们的敌人……我敢保证,只要我还活着,那就一直会是。除非……” “除非什么?” 有一瞬,优昙甚至会觉得特莉丝坦是来告诉自己什么的——然而妖女毕竟不是那位喜欢故作神秘的守墓人:就和真正的茵黛一样,她任性的影子也是一样喜欢直来直去。 “没什么。虽然你不一定需要插入进来,但现实就是,我们两个之间不外乎两种结果:她杀死我,或者我们一起死……回去告诉她吧。如果有些愿望她自己都不记得了,那我还会替她保存着,然后帮她实现——毕竟嘛,我就是干这个的。炽铁魔女的故事需要一群演员来传承,而冥泥魔女的故事,我想,也会需要一个与主人公相对应的反派才对吧?既然她会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外乎一个可笑的故事……” “神经病,随你便好了……” 一边有些厌恶地敷衍着身旁的妖女,女仆则是趁着特莉丝坦弯腰献花那一刻,以最快的速度走下了观景塔的楼梯——不仅仅是因为发自内心的厌恶与排斥,更是出于对自身安全的担忧:而对于特莉丝坦而言,这显然是预料之中的结果。 “呵……真是碍眼——优昙!优昙——!如果你不存在的话就好了,那样姐姐还可以……姐姐还会继续,继续那样相信下去!相信那个孤单一人的未来……如果你不再需要伴舞者,那我又算是什么?!我到底又是为了什么才……!” “……没准是因为爱吧,可怜的孩子。” 高塔之下,身穿黑衣的猫妖躲藏在女仆与妖女都未能注意到的阴影之中,静静地为自己点上了一支烟——他的声音无人听闻,他的身影无迹可寻。 “不过至少在现在……你没准还要再多忍耐一阵子。当继承者真正接纳了她的使命,不再畏惧那一生的空虚之际,你就能够解脱了。” 杀戮者的游戏 ====================== 自然,远在城外港口之中进行的改装工程,肯定是不会被女仆在城中遇到的那一点点小小插曲所干扰的——然而当优昙终于回到“影镜”号,这艘如今俨然已经成为众人移动基地的帝国制战舰之上时,除去机库之中那颗看上去与周遭诸多钢铁与机械相比甚至有些违和的大块魔法水晶……所谓的“传送核心”之外,还在船舱之中发现了其他某些她作为帝国人之前也不曾见到过的小玩意。 “额……主教女士,这是?” 当优昙看到公共休息室墙壁上,悬挂着的那一大块方形玻璃时,她甚至下意识地觉得在这玻璃后方理应有一幅画作:毕竟在她,乃至此时此刻正在围观葛洛莉摆弄这玩意的影镜行动队全体成员眼中,这东西的确很像是一块出自帝国的水晶画框——如今,这支最初为解决艾琳诺瓦城问题而诞生的小队虽然失去了阿尔德涅与史黛拉这两位临时队员,但也同时迎来了莫顿·依科特与葛洛莉的加入。 两者各自向魔王与帝国高层递交的入队申请,全部都得到了审批通过……而出现在众人眼前的这台所谓“新型通讯系统受信装置”,也是随着葛洛莉得到的批复一同自教会而来。只是不同于那一纸公文,这台设备则是…… “……算是我在教会的朋友给我提供的私人礼物吧——通俗点来讲,他的研究领域是经由魔力信号传输信息,而这台设备则是他最新研发出的通讯系统中,一部用来接受信号的终端。最近这套系统刚刚得到了专利编号准备正式投产,而且我们的皇帝陛下也已经下达了政令,要求各省首府全部都要建设与之相应的发信装置。” 一边做着介绍,葛洛莉则是用眼神示意莫顿给她搭把手——后者就此以最干脆利落的动作将一条自地板上孔洞延伸而出的线缆递向了主教女士:据优昙所知,“影镜”号的居住与休息区正下方应该是这艘战舰的货仓,而在一行人无需携带过多补给品的现在,那里正安放着葛洛莉亲自搬入战舰的新型魔力引擎。 毕竟对于这艘本就不算太大的战舰而言,那个仅仅为容纳无人机设计的机库在同时塞下传送核心和葛洛莉自己的座机——嘉兰百合之后,也就没有什么空间了:但在此时此刻的优昙看来,主教手中这条无疑是引自货仓内部的线缆,只可能是与引擎相连、用来传输魔力的导线。 “好了……能源部分做好了。现在只要咱们启动这台终端,就能从帝国各地的通讯发信器接收到信号——不同于之前所有通讯设备彼此之间一对一的联络方式,只需要一座通讯发信器正常工作,那么其覆盖范围内的所有终端都可以接收到同样的通信内容……” “等一下,葛洛莉……虽然我一直生活在魔物世界不太懂得帝国技术,但这有什么被认证为专利的必要吗?哪怕是我们魔物所使用的传音术或者传音水晶,只要提供的魔力够多,达成这种效果也并不算困难啊?” “没错,绘司老板……这的确也不是我那位朋友所做到的技术突破——至于这突破究竟是什么,请看。” 眼看着面前那头顶生有鹿角的老板娘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疑惑,葛洛莉则是有些意味深长地轻笑出声——显然,知道这东西真实用途的主教大人,想到的甚至比绘司还要更多些:而这些内容之中能有多少真正可以让人愉快起来的部分,恐怕谁都不好说。 只是,当那被悬挂在墙壁上的设备被葛洛莉的随手一点启动时,在场的每一个人便就此失去了对于主教本人那一点点个人态度的好奇心——原因无他:葛洛莉诚然没有向这实际上也是实心的“水晶相框”之中塞进任何一幅纸质或是布质画作,但是…… “这……这是图像?!我的天——” “没错,优昙。在他的不懈努力下,教会终于把图像传输设备的造价……给压到了一个可以当做民用品使用的程度。实际上早在两年前,这种东西就已经在一部分无人侦察机,以及帝国所有的超弩级战舰,比如说咱们旁边那艘‘摩天楼’上得到了运用,只是此前——这么说吧。一套老式传输系统的造价,我猜应该和优昙你在洛尔瓦庄园30年的薪水总额差不多。” “这未免也太……” “没错。帝国有很多东西是不为人所知的——而现在,现在。” 那一刻,惊诧几乎是掩饰不住地自女仆眼中闪烁而起——说到底,不仅仅是对于魔物,即便是对于大多数终将在农场、工场与废料场劳碌一生的帝国人而言,“帝国军的家伙们到底有多贵”也是一个堪称未解之谜的问题:由此来看,甚至就连女仆记忆之中那些高得有些吓人的税率,没准都能得到一定的解释。 ——哪怕此时此刻的帝国军还没和魔物进行什么全面战争:但是换句话来说,如果真的开战了,那税率在战损的驱使之下……怕不是会坐着炮弹直接冲上太阳吧? “现在……哼,他们有了一只足够让所有帝国人都听得到的大喇叭——虽然我自己没准会是这东西的受益者,但我真的不喜欢这种方式。” “让原本信息相对闭塞的帝国民间获得足够丰富的信息以满足大多数人自然而然的好奇心——同时,需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就播送什么,反正除了这东西之外,帝国民间依旧信息相对闭塞……是这样吧,葛洛莉?” “没错,茵黛。” 那一刻,优昙侧过头时,则是看到冥泥与炽铁两位魔女就此四目相对,旋即一并摇了摇头——就连另一侧的绘司与莫顿也是一样:诚然,艾琳诺瓦城曾经的防卫队长对于外界的很多东西还谈不上有多少理解,但对于这种经由操控信息来操纵一切的手法……他恐怕会比葛洛莉还要更加熟悉。 不知怎的,特莉丝坦刚刚才说出的话便就此再度涌上了女仆的耳边——帝国人最擅长的就是把谎言传成真相,无论是军队还是教会。就算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便就此作出这种怀疑可能显得有些被害妄想……但同样不是也没有证据证明,这种假设就是错的么? 怀疑本身就会招致问题——艾琳诺瓦本身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只是目前在这座休息室中,也没有多少空间与时间再让优昙去怀念那座此刻已然沉入海底的岛屿都市了:伴随着一阵有些喧闹的噪音,略显模糊的黑白图像就此出现在了那块水晶荧幕之上……很不巧的是,或许对于其他人而言,这些甚至还带着不少雪花点的街景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值得惊奇之物,但对于优昙来说…… “等一下?这是……椴木市?这是当年饥荒、帝国军开进城市接管管理权时所走的中央大街——我绝对不会认错的!我,我和我的家人当年就是睡在这里的街头……!” 诚然,荧幕之上那条路面由铆接钢板铺就而成、有诸多金属板材搭建而成的模块化建筑树立在侧的街道对于其他所有帝国人而言,或许都只是又一条类似于家门口那条小街的大道罢了,但对于优昙来说是不一样的——她几乎能认出那条街道上的每一颗螺钉,因为当初她是躺在街边看的……哪怕或许会因为过度饥饿而有点意识不清。 而那一瞬,所有人都在女仆的惊愕之中沉默了,唯有水晶荧幕自身还在播送着随图像一同而来的声音——那是个铿锵有力的男声,就和无数无数个帝国军男性下级军官在号令下属时所使用的刚猛语调别无二致。 “……现在请将视线转移到黑曜石大街的尽头——此前为庆祝伟大的帝国迎来她的第930个生日,椴木市曾在卡珀克省总督欧玛·杜兰的号召之下,修筑了宏大而又壮丽的操练场来致敬与帝国、与皇帝陛下本身一样伟大,且曾为帝国无数次抛头颅、洒热血的军队将士们:而此刻,这座名为熔炉的操练场将第一次在帝国全境面前闪亮登场!” 似乎是因为信号源那一边做出了什么切换操作,当语音就此告一段落的同时,图像便也随着声音的消逝一度模糊了起来:而当那些斑驳的图形重新组合成为可被辨认解读的景象之时,出现在荧幕之上的则是一座钢铁与实木构筑而成的巨大“熔炉”——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操练场,这座实际上更接近于斗兽场的设施不仅仅在四周都安置了为数不少的观众席,而且在正中央,取代了一般操练场所使用的草皮之物,则是半透明的大块水晶玻璃。 优昙并不知道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帝国新型材料,但至少当她透过这块玻璃,看到下方那翻滚、涌动着的粘稠熔浆一边冒着气泡,一边喷出黑烟之时,直觉告诉女仆这块玻璃上的温度没准足以让人活活被烤熟——然而,当镜头再一次拉近时,映入诸人眼帘之中的却是三个赤裸双脚、手持钝刀的男人,以及一个身穿厚重装甲防护服、手持巨刃的士兵……之所以说是士兵,是因为在他防护服的胸甲之上,十分清晰地刻印着贝瑞莱特的国徽,同时也是军徽。 “这……” “……啧,真他妈爽爆了。” 在魔女的嘲讽之中,那士兵手起刀落——意图拼死一搏的三位挑战者在他的胸甲上撞碎了手中的刀刃,旋即在他的巨刃之下折断了自己的脖颈:衣不遮体的残躯在晶莹剔透的水晶板上被一点点烧成了焦炭,而那士兵则伸手拾起了其中最为凄惨的一颗头颅,将其高举过顶。 欢呼之声震天动地——与之相伴的则是再度回归的解说语音。 “椴木市近年来最火爆的竞技体育项目‘熔炉死亡竞赛’如今正式面向全国播出——来看看我们贝瑞莱特最绝望的渣滓们,是怎么在我们高傲光荣的战士面前屈膝折腰的!犯罪者将在此迎来人生中最后的抉择:证明自己比一位帝国军战士更加强大,还能够成为帝国的一颗齿轮来绞碎更多没有价值还不守法度的垃圾,或是做为垃圾被送进废料场进行回收处理!全天24小时滚动播放……公民!你想要的刺激,都在这里!贝瑞莱特帝国万岁!” 最后的准备 ==================== 当然,对于“影镜”号本身正在进行的改装工程而言,一台“魔导电幕”——也就是之前那台让一行人在出发前便近距离看到了一次椴木市现状的设备应有的本名——自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而已:在葛洛莉的亲自领导之下,无论是机库破损处的焊接修补工程,还是传送核心与“仓鼠引擎”的安装工作,都进行得十分顺利……以至于在距离预定的出击时间还有一整天时,所有预定的准备工作便尽数完成了。 ——只是不同于此前趁机去整理心情的优昙单人,在征求了行动队全体成员的意见之后,绘司做出的决定则是用这最后的一天时间,再为舰船添加一项可选的强化:本质上作为施展传送魔法的媒介,传送核心之中所铭刻着的,是精致而又复杂的、用以操控空间的魔纹。而在此基础之上…… “只要稍微再加一点内容进去……就可以让传送核心在传送物体的原有功能基础之上,多出一个新的能力——还记得艾琳诺瓦的外围防御结界么?只要兽耳族的各位完成最后的魔纹刻印工作,咱们的核心也将就此获得展开那种球形空间场的机能……当然了,考虑到能耗,‘影镜’号即将获得的球形力场并不能够防御任何攻击。” 一边说着,绘司则是在本就显得有些拥挤的机库之中,一边向着身旁的葛洛莉做着解释,一边拍了拍那台几乎是被强行塞了进来的小型锅炉:说是小型,其与作为仓鼠引擎核心的反应仓一样经由整体铸造工艺加工而成的炉腔之中,也足以能够塞进一个普通人了,而下方那在帝国其他区域之中应当是燃烧着煤炭的炉膛之中,取而代之的则是两小块赤红色的魔法水晶——在魔物世界之中被广泛应用的强效自热水晶石。 和煤炭的火焰相比这东西的温度可能要低一些,但贵在持久:只需要从空气之中汲取微量魔力,这东西就可以一直保持在足以令水沸腾的热度……用作锅炉、乃至于蒸汽机,以及与之连接的常规动能-魔力转换器所需要的热源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而也正是这组引擎套件那有限的出力,再考虑到力场很可能会需要长时间持续展开的现实,才使得绘司最终也只能为“影镜”号选择了一个不那么“牢固”的防御手段。 “不针对任何攻击,而是单纯对光线起反应的空间扭曲之术……果然帝国对于魔法的了解,还是太少太少了啊。绘司你知道我有魔女的身份和血统……所以说有时候教会魔导院那边遇到什么问题时我也会去帮着看看,可是——” “实际上对于魔物来说,这种术原本也仅仅只存在想象这种而已——感谢兽耳族的回归,是还保留着很多古代魔法的他们让很多当代人的妄想、古代人的回忆,都成为了现实。当然啦,我也只是希望咱们这次的行动能够更低调一点才做的这些,毕竟椴木市对于一艘帝国制战舰基本是不可能表现出多少敌意的,但考虑到这次行动本身的目标……我觉得低调一些没坏处。好了,现在应该就差最后一步了。” 与主教女士一同赞叹出声的同时,绘司则是在看到不远处传送核心前,某两个与米可一样生有狐耳狐尾的兽耳族术士在转过身看向自己的同时,也各自做出了一个标志着“一切正常”的手势——那一刻,老板娘则是几乎将自己的整只左拳都砸在了身旁的一块控制面板之上:冰冷的钢板正中央,唯一显眼的便是一个大大的红色圆按钮。 “隐形立场‘妖狐之媚’……启动!” 或许对于此刻依旧停留在舰船内部的影镜行动队全体成员而言,周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毕竟,绘司为舰船加装的魔法隐形场只会阻隔自外而内的观测而不会反其道而行之,但对于那些正在极光镇内偷偷观察着周遭一切的人而言…… “——该死!” 当“影镜”号那相较于自家座舰“摩天楼”要小了不少,但依旧还是比极光镇城墙高大许多的船体就此从视线中骤然消失之时,正站在欧罗拉省总督府屋顶之上的蕾嘉·丹特莉安差一点就把手中的双筒望远镜给扔了出去——直到几小时前,她才刚刚得知行动队居然要使用传送术动身出发,而非是直接以舰船本身航行至目标搜索地点,而原本寄希望于在对方完成传送后,另行通过情报网锁定这艘舰船位置的参谋长而言,这道隐形立场无异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很好,很好……就这么不打算让帝国得知你们要去哪里搜索白黏土吗?魔物滑头们……还有葛洛莉你这个——屁股坐错位置的家伙!” 有一瞬间,在心底把帝国与军队利益看得比什么都高的参谋长,甚至咬紧了自己的嘴唇——那一口合金装甲打造而成的假牙差一点就咬烂了她自己的下嘴唇:在烈酒的作用之下,她原本的牙齿早就一颗都不剩了。 “参谋长……?” “回来了啊,切西……真是让人不消停啊,这帮家伙。对了,你的任务进行得怎么样了?现在这种状况下,如果你再出问题——” “请安心,参谋长阁下——切西还没有出过问题。” 一边回应着已是头发斑白的上司,天生便有一头灰发的少女则是自信地轻笑出声:对于蕾嘉而言,这笑声几乎是瞬间便抚平了她脸上的皱纹。 “没问题就好……嘿嘿,影镜。以为自己能逃出帝国的注目吗?别做梦了——” “时刻谨记——帝国之眼在看着你,帝国之耳在聆听你,帝国之威就在你的身边!公民,坚守你的岗位,因为帝国只会赞颂忠诚与勤勉!” 显然,绘司捣鼓的魔法力场并没有阻隔魔力波动的效果——那一瞬,几近于瘫倒在那块魔法屏幕之前的女仆小姐有些慵懒地想着。不知道是尚未来及建设更多可选的通讯波段,亦或是帝国高层有意为之,优昙的确在这台设备的底部,找到了一个旁边标注着“通讯波段选择”的旋钮,但无论她如何拨动,水晶荧幕之上播送的内容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真是的,就不能播点别的吗?不是风景巡游就是宣传讲话,要么就是熔炉死亡竞赛——” “恐怕,这个由人类所建立的国家正是想要这种效果吧?出使者……哦不,现在应该说是共斗者优昙了。” “莫顿……这种说话方式果然也只会是你。” “那是当然——有些东西终究还是改不过来的……而且。在这船上听到男声,也只会是来自于我吧?” 一边说着,身着黑衣的羽生者则是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坐到了优昙的身侧——他的姿势尽管很放松,但在优昙看来,却依旧保持着一份抹不掉的古朴与矜持:同一瞬间,水晶荧幕之上的画面则是再一次切换到了熔炉竞技场。 “我敢保证,在当代的帝国之中,也会有很多和之前艾琳诺瓦城中一样对现状不满之人——但正如当时塞蕾斯托·依科特,或者说艾琳诺本人所做的决定:公开处刑所有异见者一样,这是一种最廉价也最深入人心的暗示。我没搞错的话,熔炉死亡竞赛之中,那些被杀戮的在帝国都是曾犯过罪的。没错吧?” “是这样——让所有帝国人,无论是已经犯了罪的还是有可能会去犯罪的一遍又一遍去别无选择地看犯罪的后果有多么不堪,我能理解这么做的用意。只是……算了,没什么——等一下?” 即便依旧在回应着身旁的羽生者,优昙的视线也一直都没有从荧幕上离开——正如她自己刚刚所言,就算是她想要看点别的,但荧屏上可供她赏玩的也只有杀人与被杀,鲜血与断肢:作为帝国人,而且是一个曾经负责惩罚洛尔瓦庄园其他女仆的女仆长,优昙其实对这种血腥暴力的东西并没有过多的抵触,她只是不想再因此回想起当初被茵黛转变成这般模样的那一刻罢了,那实在是有点疼。 ——只是,当荧幕之中的画面渐渐变得清晰时,女仆则是第一次真正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到了这实际上很是单调无聊的表演之中:因为她看到了变化。 不同于之前她曾看到过的那些“比赛”,当又一位身材魁梧、衣不遮体的囚犯连同一根扭曲的水管一同被无人机丢进竞技场时,那位站在他对面、身着重甲的男性处刑人却并没有第一时间高举起手中的双刃巨剑:他只是用力地跺了一下自己的左脚,而在那一瞬,本应足以将那死刑犯直接炸熟的玻璃地面之上,则是立刻便多了一层薄薄的水。 那显然不是普通的水,因为优昙清楚地看到,在这水层之中并没有哪怕一个标志着沸腾的气泡,也看不到有蒸汽就此升腾而起,而那可怜的囚犯更是没有像其他的“参赛者”一样被第一时间烧糊脚板。 ——这家伙……这好像是史黛拉惯用的,操作热量与冷气的术?是他将空气中的水汽强行液化在了这熔炉的最深处,还是他凭空以魔力凝结成了恒温的水体?如果是后一种可能性的话……难道他是魔人? 惊诧就此被直接写在了优昙的脸上——所谓魔人,实际上和魔女是除了性别之外完全相同的概念,也就是“比普通人类继承了更多魔王血脉与魔法力量的男性人类”,而女仆的惊讶则不仅仅是因为对于这行刑人出身的怀疑,更有针对他所作所为的讶异。 “路德·祖德,38岁,原椴木市监狱刀斧手,罪名则是因死亡竞赛而失业后公然在卡珀克省总督府围墙上书写叛逆之语——无论如何,现在你已经站在了这里,不过既然你曾是刀斧手,那你应该会使用斧子吧?” “妈的,这是恶鬼的怜悯吗?不管你用的是什么法术什么的,不让我被立刻烤焦……就算给我斧子又怎样——你看看你的盔甲!” “我能理解你的愤怒,因为我也是一样——小贝莎,你听到这人的话了!” 显然,荧幕所能做的不仅仅是接收图像,还能够传输声音——而在图像中,那处刑人向场外的某人做出一个“过来”的手势之后,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就此响起。 不是因为可怜的老祖德用那根不堪一击的铁管击中了行刑人的胸甲,而是因为一柄银光铮铮的利斧就此从天而降,在两人之间的水面之上溅起了一阵高高的水花——而下一秒,更多的水花则是溅落在了处刑人的四周。 ——在所有观众面前,他一件一件地脱下了自己所有的盔甲:暴露而出的,则仅有一套最平常的布衣,以及头盔之下那块用于掩盖面容的麻布面罩。 “你……这是?” “我曾是高傲的帝国军战士,但现在我和你一样是死囚,只是我曾经杀死了那个前来处刑我的家伙,拿到了他的盔甲罢了——这是这里的规矩,那杀死处刑人的将成为新的处刑人,活到被更强的犯人杀死为止。当时的我,是用法术偷袭那家伙获胜的,但他当时同样也没有脱下这套盔甲……现在,你是普通人,所以我选择也放下我自己的盔甲与魔法,用和你对等的方式来走上战场。” 一边说着,这处刑人甚至亲自拎着剑来到了老祖德的面前——他拾起了那柄大斧,旋即则是将其干脆利落地交到了祖德的手中。 “我好像记起你是谁了,熔炉竞技场第一位战胜了处刑人的大名人,但是你……不怕因此被我杀死吗?我没猜错的话,这是你第一次上阵‘工作’吧。” “没错,但战士永远都不会害怕被杀死,他只会害怕丢了堂堂正正走上战场的决心与荣耀——现在来吧,路德·祖德,让整个帝国看场好秀:看你能不能踩过我的尸体,拿走我的盔甲和你的命!” 重新拉开距离的同时,行刑人则是握紧手中的双手大剑,拉起了一个应战的架势——而同一时刻,另一边的犯人也是一样。 “帝国还能有你这样真正的战士真是幸事……我猜,没准你就是因此才被丢到这里的吧?我感谢你的尊重,处刑者,真可惜咱们两个之间只能活一个,所以——去赴死之人!” “——向你致敬!” 下一个瞬间,战斗就此拉开了帷幕。 行动队的一大步 ======================== 虽说在一座几乎堪称死亡工场的竞技场中,看到一个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捍卫荣誉的正直者绝对足以令女仆为此啧啧称奇,然而现实则是优昙甚至都没来及看完那场现场直播,便直接被一条舰内广播给“抓”到了舰桥之上:原因无他,传送核心的充能完成了。 如果被传送物仅仅是一个或是几个人类或者魔物,那么传送核心的魔力消耗量甚至就连最普通的人类都能够承受——换句话说就是,核心会在传送的过程中自行从“货物”里相应抽成,但如果把这个“货物”换成一艘地上战舰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先不提这堆金属里究竟能有多少魔力让核心抽成,单单是魔力消耗本身的增长…… “随着被传送物质量的线性上升,魔力消耗将会呈指数形式持续增长——如果说同时传送3个人需要消耗8单位魔力,那么同时传送9个就需要512个单位:这也是自警团在正常使用这东西进行长距离移动时,绝对不会在同一时刻传送超过3人的原因所在,不过……葛洛莉,不得不说你真的搞出了很了不得的东西。” 一边透过面板上那些大大小小的魔力水晶,以及悬浮在面板正上空的魔法全息影像监控着核心的状态,绘司则是在时不时拨动着某些开关的同时,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身旁同样在摆弄着一套帝国式金属机械面板的葛洛莉搭着话——此时此刻,行动队的其他所有成员都已经站在了二人身后,更后方则是“影镜”号原本的全体舰组乘员:他们诚然全部都是人类,但其中同样也没有任何一人对“与魔物合作”这一点有过任何怀疑。 “只是用掉了茵黛与莫顿各自贡献出的一升血液,便获取到了足以传送整艘战舰的魔力……真的,葛洛莉,如果把这个数量等级的魔力全部转换成为破坏力,恐怕能和艾琳诺之前打到极光镇面前那一击相提并论了,换句话说就是你用两升血就让机械做到了本应只有魔王级别的存在才干得出来的事。真的很了不起了。” “——是,只不过但愿教会不会因为有了这些东西就做出什么傻事吧。我是对那些脑袋发木的教条家没好感没错,但至少……我还是愿意相信教条可以多多少少约束一下他们的。除非……” “怎么了,葛洛莉?” 捕捉到主教口气之中那一点迟疑的一瞬,绘司转过了自己的头——身旁,葛洛莉·德拉格米尔的确依旧保持着作为技术人员应有的那份专注,但老板娘还是能够看得出,主教那两条此时并没有被染成红色的眉毛,几乎都快要拧到一起去了。 “没什么……看在我也做了不少准备工作的份上。这边一切正常,可以启动系统了。” “行吧……那各位,做好准备,我要启动传送核心了……三,二——一!” 当倒数走到尽头之时,老板娘则是狠狠一拳砸在了面板正中央某一颗正闪烁着金色光芒的水晶球之上——那一瞬,舰桥之中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的,是一阵骤然而起的电流。 “……魔力波动已锁定,切西队长。虽然目前我们的设备尚不能解析这些波动与信号的去向与来源,但根据此前的情报,应该可以确定是‘影镜’号已经开始了传送过程。” “了解——传我命令,夜毒者艾因小队、兹瓦小队、特莱小队立刻开始按计划行动。” 一边回应着身旁那正摆弄着一堆魔力雷达设备的部下,灰发少女则是透过手中的传音水晶,向着周遭所有的部下下达了同样的指令——不同于一般帝国军士兵所使用的灰色或是土黄色军装,包括切西自己在内,极光镇外废工厂周边那开始行动的每一位士兵,都穿着着黑底红边的军服,哪怕在极光镇周边的冰天雪地之中,这个配色未免过于显眼了一些也是一样。 因为这是帝国北境军区隐秘侦查部队“夜毒者”的标志——他们不仅是最专业的刺客与探子,而且也是军纪的整顿者:对于他们而言,衣着反而不再重要了,因为…… “和看不到的威胁相比,看得到却无法抵挡的威胁能够制造更大的恐惧——更何况,唯一能看到我们的敌人,就是死掉的敌人。抹消开始。” “——合点!” 三个不同的声音在同一瞬间自切西的通讯水晶之中传来,而当站在城墙之上的切西对着脚下的废工厂举起手中望远镜时,映入灰发女孩眼帘的则是一阵自厂房正中央冉冉升起的黑色烟柱——其中还掺杂着三道渗人的血红。 “重要的不是研发出新技术,而是新技术的成果必须要为帝国……为帝国军所用。抱歉了,葛洛莉,你再养一批研究员吧——反正,就算你带走了原型机,那所有的技术资料也都还留在你的实验室……” “报告!” 当切西差一点就因为成就感而闭上双眼开始享受时,高亢而又响亮的通报声便就此打断了夜毒者部队指挥官的思绪——她转过头,随后则是在身旁那位通信兵面前的水晶屏幕之上看到了废工厂葛洛莉实验室之内的景象:作为蕾嘉·丹特莉安一个人手心里的宝贝疙瘩,夜毒者部队自然用得起最高级的设备……无论蕾嘉是用什么手段满足的这么多开销。 最受长官信赖的刺客队长自然不会去关心长官身后过多的细节——相比之下,那些可能会为任务执行带来问题的变数才是切西更关注的东西……就比如说此时此刻呈现在荧幕之上的这一切。 “搞什么……?!” 当她将视线真正聚焦在荧幕之上时,就连一直保持着冷静与淡漠的刺杀者也不免就此皱起了眉——预想之中,因毒气而横死一地的研究员们并没有出现在实验室的地板上,取而代之的则是被诸多夜毒者队员所团团包围的那一块金属告示牌。 那冰凉的铁就这样静静地躺着:而刻在这铁上的那两行字,甚至差一点就让切西气得当场砸碎了面前的设备—— “别想偷看……该死,这——” “抱歉,队长,但整个实验室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们——等等?!” ——下一秒,火舌就此吞没了荧幕之中的一切:与之相伴的还有骤然而起的爆炸声。切西还没来及做出任何回应,图像便就此和声音一同戛然而止,而在同一瞬间蔓延在她脖颈之上的,则是一阵冰冷刺骨的坚硬触感……坚硬而又锋利。 刺客队长或许永远都想不到的情况就此成为了现实——现在,她反而成了那个被人用刀子夹在后颈上威胁的人,而随后在她身后响起的,则是一个比她更冷的女声。 “不许动,切西·妮朵丝——旁边的,你小子也一样。想活命就乖乖听话,否则后果参见下面。” ——刺客队长身后,身穿白衣的妖女摘下了自己的兜帽:城墙之下,葛洛莉那事先已经在主教自己机缘巧合的一道密令下恰好被全数搬空的实验室,此刻已是一片火海。 只是,当特莉丝坦念出切西的姓氏时,她甚至在那一瞬恨得咬了咬牙,甚至让刺客队长自己都跟着不解地皱了皱眉。 “你想干什么……等等,茵黛?你不是在——” “我的名字是特莉丝坦·普利斯坎……是你口中茵黛的双胞胎妹妹。长话短说吧,夜毒者队长——我希望能占用你短暂的一点时间,向你介绍一下我所领导的组织,萨巴斯。” ——当然,此时此刻正发生在极光镇的一切,影镜行动队自然是做不到立刻知晓的:先不谈夜毒者们必然会采取的消息封锁,特莉丝坦也不会希望让茵黛知道太多有的没的。 “……空间紊乱确认终止——各位!我们平安着陆了!” 甚至,当已经死死盯了操控面板足有一分钟的绘司终于从控制台前站起身来时,“影镜”号之中每一位聚集到舰桥之中的乘员都在同一时刻发出了一阵欢呼:空间移动这个动作本身确实仅仅只需弹指一瞬,但无论是在传送前撕裂出发地的空间,还是在到达目标地点后将周遭空间重新稳定至安全状态,都需要一点点的间隔——而这也是空间传送之术最薄弱的时刻。不知曾有多少魔物在这法术尚未得以完善之际因此被丢进了太阳……即便是对于帝国人葛洛莉而言,这一点都不是什么秘密。 “稍等一下,我启动视觉遮蔽力场……好了。如果计算没错的话,我们现在应该就在椴木市东部大概一千米左右的一处山谷之中,而咱们面前——” “嗯哼……” 没有人再接下绘司的话头——仅仅有一旁的葛洛莉摆弄了几下她面前帝国式操作台上的阀门:高压蒸汽被顶入活塞时那特征性的“嗤嗤”声就此从舰桥四壁之中响起,随之而动的则是操作台正面覆盖在观察窗外的那一层装甲:以防万一,绘司曾在转移开始前下令全舰进入了最高等级战斗配置,这也是其中内容之一。 只是在此时此刻,当阳光再一次射入这被魔法之光照亮的舰桥之时,同时映入一行人眼帘的,则是一片璀璨的……橙红。 那是枫叶——宛如燎原烈火一般,铺满了整片大地的枫树林在风中轻柔地荡着妩媚的波涛,明媚得宛如童话。 “囚心之原大森林……就是这里了。” 姑且一试 ================== 诚然,虽说按照影镜行动队一行事先决定好的行动方案,到达椴木市周边后所有队员都要各自在城内开始信息收集工作,但是……当绘司第一个提出,在出发前去城市之前,首先用“影镜”号舰载魔力雷达尽可能扫一遍周遭的林区时,依旧没有任何人提出反对意见。 哪怕每个人都明白,“影镜”号那个最大探测半径只有3千米的魔力雷达和这座森林的总面积相比是多么微不足道——这还没有算上树木必然会对探测精度造成的负面影响:毕竟侥幸心理这个东西……人皆有之嘛。万一能就真的这样直接扫出点什么,那不是爽歪了么? ——当然了,相比较于惊喜,现实总是为人带来更多的遗憾……哪怕这遗憾的味道似乎有点不对劲。 “到底……这都什么啊?” 此时仅剩必要操作员的舰桥之中,当绘司在面前的水晶荧幕上看到那密密麻麻如同砂砾一般铺满了整个画幅的光点标记时,老板娘的眼珠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作为一艘原产于帝国的战舰,“影镜”号上所有的设备,最初自然也都是针对魔物设计的,这部雷达自然也不例外:与其说它是巨舰照亮周遭的灯光,不如说它更接近于一双敏锐的耳,只是接收的信息并非声音,而是魔力反应与魔力波动罢了。 ——由此,如今出现在屏幕上的这一切也就意味着,在战舰周围起码有着至少一百个左右强度等同于一般魔物平民的魔力反应:与之相应,当绘司透过舰桥舷窗看向面前的森林时,眼中所见仅有那被朝霞几近染成一片血红色的枫林:没有人烟,甚至没有过多的野生动物,仅有那成片成片的鲜艳和璀璨,虽然与鲜血同色却并无一丝肃杀之气,反而是让人由衷感觉到一份宛若爱意的炽热。 “开什么玩笑啊……虽说这倒是确实能证明这森林不一般,但是——” 天下之大,还真的是无奇不有——那一瞬,就连一行人之中最为见多识广的老板娘也不由得摇了摇头:相比之下,雷达搜不到东西或是只搜到了一个特别强的反应,反而都是更容易理解的状况,而现在…… “现在是早晨七点半……考虑到优昙之前提供的信息,至少目前就这么莽撞地在夜间闯入森林或许并不明智——所以。” “探查周边异常的魔力水平源头么……虽说听起来应该还算是比较重要的任务,不过——” 一边说着,枫树林之中的魔女则是最后一次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便携式魔力探测水晶,旋即将其丢给了身旁的女仆——而当优昙将那鸡蛋般大小的心形结晶收入衣兜之后,一主一仆则是一并走向了不远处的某一小块林间低地。 探测结果显示,那里应该会有距离二人最近的一个魔力异常点——然而,显然魔女可不仅仅是抱着一颗完成工作的心向那里进发的:双脚踏在空地之上那层层落叶之时,冥泥魔女则是径直从腰间某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包之中,抽出了一块足有两米见方的……野餐布。 没错,野餐布——当优昙亲眼目睹这一幕时,她甚至有点被惊呆了: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应该是经由绘司以空间魔法处理过的袋子那远大于其外观体积的容积,更是因为…… “哇哦……主人?我是不是该提前准备点三明治或者……额,长棍面包什么的?很抱歉我并不记得日程表里有进行野餐这一条——而且咱们两个应该都是不用进食的吧?” “心累而已,让我躺一会……反正魔力异常点就是这里没错吧?我来搜索就好。至于你的话,现在去周围随便给我找点什么能磨牙的——我不要枫树皮,不管那玩意有多甜。” 在女仆略显错愕的注视之下,魔女甚至可说是有些放肆地就此直接大大咧咧地躺在了野餐布的正中央,任凭自己的四肢伸展成为一个张扬的“大”字——那一刻,优昙甚至感觉到有一股冲动在驱使着自己拔出腰间惯用的那把屠刀,然后把这个调皮的主人当场大卸八块:被自己最亲近的人就这样吃掉,再也无需劳累,恐怕对于茵黛而言真的不算是一个无法被接受的结果,只是…… 终究,女仆还是收起了所有的非分之想,转而在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微笑——说到底,作为仆人她还是应当要为主人做出了应有的选择而开心一下的……比如说,能够学会暂时停下那些被用来逃避现实、逃避空虚的工作与任务,真的来享受一下“什么都不做”这件事本身。 ——于茵黛,甚至是于自己而言,这是必修课:优昙早在得知死亡已经抛弃了自己那天,便已然认清了这一点……她担心的,只是自己的主人依旧对此视而不见罢了。 “嘛,优昙领命。” 终究,女仆也没有再向自己的主人说些什么——朝向周遭那明艳的红色森林,她就此迈出了脚步,而在她的手上,那块探测水晶则是再一次被捏在了掌心。 恍惚之间,她才终于发现相比较于“主人对自己的态度变好了”这一点,还是主人自身能够释怀更能让作为仆人的她感觉到欣慰——该说自己果然是个天生的贱骨头奴才吗?有时候优昙甚至会如此这般地怀疑自己,不仅仅是在跟随了茵黛之后,而是早在洛尔瓦老爷被杀死之前,但是…… ——仆人就是仆人。既然是自愿穿上了女仆装,那就要做个好仆人……如此而已。只是如果在此基础上,能够更多地被主人所使用,被主人所爱…… “——果然,即使已经不再需要像狗一样在街边乞食,有些习惯还是终究留了下来啊……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轻笑出声的同时,女仆将手中的水晶石轻轻送到了唇边——那一刻,她在脑海之中想象的是茵黛的唇:那玩意也是一般无二的冰冷。 “算了,无论如何……” “——工作还是要继续的。” 当自家仆人的身影终于消逝在林木之间时,魔女则是在这一片落叶之中坐直了身子:说到底,正如优昙学不会不做仆人一样,茵黛学不会的则是就此停下来——哪怕她拥有和女仆一样堪比永恒的时间,魔女也早已被束缚在了一条无尽循环的跑道之上:无数次的,她经过自己最初的起点,只是为了还能够让自己觉得,自己不曾停步。 ——她不想思考未来:她不敢。那一辈子的空虚即便只是想到,都能让茵黛浑身发冷到打起寒战来……相比之下,哪怕是脚边的一块小石子都能让魔女感觉更加顺眼,哪怕…… “有点意思啊,这里的东西……似乎不是我以前见过的种类?” 少有人知的是,早在她还是萨巴斯的公主伊索尔德·普利斯坎时,魔女就对矿物与地质学有着远超一般人……一般孩童的兴趣:哪怕实际上她所拥有的相关知识绝对谈不上丰富,但至少“认全帝国境内已知的所有宝石”对于茵黛来说,还是没有任何压力的。 ——而现在,当魔女循着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魔力气息,自土地中掘出一块带着几分绿色的半透明卵状石质结晶时,她甚至感觉到了一阵莫名而又令人怀念的兴奋感,如同孩童发现了前所未见的新大陆。 作为一个以绿松石为名的国家,帝国境内以绿松石为首,各种带有绿色调的宝石本来并非什么过于稀奇之物,但是此刻魔女手心的这块……却是不一样的:不仅仅是其几近于某种茶树嫩叶一般鲜艳的淡绿本就与茵黛印象之中任何一种宝石的外观都有所不符,而且在这半透明的岩石内部,魔女甚至觉得似乎有液体在流动——不止是与石块本身同色的绿色液体,甚至还带了几道宛若血丝一般的淡红。 茵黛的确见过很多内部纹理像是水流一般美观的宝石——但魔女可以保证,自己从未见到过里面确实包裹有液体的石头:哪怕是在魔物世界中也不曾见过。 “很有趣……不知道会不会和这里的魔力异常有关。让我来探索一下——” 一边如同梳理着思路一般自言自语着,魔女则是以最快速度收起了刚刚铺好的野餐布,旋即对着被落叶层层覆盖的地面伸出了左手——无需咏唱咒文,一个小小的风团便就此凝聚在了魔女的掌心之中。 于茵黛而言,指挥冥泥其实更接近于普通人活动他的手脚,而她所真正能够使用的,严格意义上的“魔法”,则仅有这些玩弄气流与风的术。正如史黛拉无论多努力也不可能像阿尔德涅一样操控电流:无论是人类还是魔物,所擅长掌控的魔力属性往往只会有一到两种,对于茵黛来说则仅有风属性一种。 “——滚一边去!” 由此,当从附近的兽穴中掘出了一只兔子的优昙,带着自己的猎物回到那块林中低地边缘时,看到的便是一阵遽烈到会让她以为是有战斗发生的旋风就此凭空而生——然而,在茵黛的呼喊之中飞散开来的,仅仅是覆盖在林间空地之中的落叶层而已。 ——而就此展现在主仆二人面前的,则是朝阳之下一道璀璨的绿色反光。 “我的天,主人,这是——”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不过,我想应该是咱们在找的东西没有错了。” 褪去落叶的遮掩后,那如同铁钉刺在钢板之上一般盘踞于泥土岩石之中的,则是一整块翠绿色的结晶体——和茵黛刚刚发现的小碎块一样,在这柔美的绿色之中同样暗含着红色的纹路,而这晶体本身则不像是在帝国其他地方很常见的普通水晶有着明显的簇状结构,也不像是魔物领域中构建了整个文明基石的魔法水晶一般于内在闪耀着充满魔力的光辉,而是…… “没有生命的迹象,却仿佛像是在呼吸,在流动一样……而且优昙,你看这里。” 一边说着,茵黛则是伸出脚尖,轻轻踢了踢结晶体旁某一段似乎是从不远处横向延伸而来的树根——当魔女的靴子脚尖与那淡灰色的死木彼此接触时,原本保持着树根形体的灰色树根顿时……化作了一堆了无生气的冰冷粉末。 花与叶与毒与血 ======================== 自然,当魔女有所发现……当魔女觉得自己确实做到了什么时,所有的颓唐与劳苦便会就此离她而去——在这个该死却死不掉的身体加持之下,茵黛甚至能够自己决定要不要真的开启体内某一个特别的阀门让“疲惫”得以涌入自己的脑海:一般而言,魔女都是会主动屏蔽掉这些负面感情的,她从来都不希望因此影响自己自我满足的效率。 而现在,当行动队的每一位成员都从各自所负责的魔力异常点回到“影镜”号船上时,魔女才发现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几乎完全一致的绿色结晶——显然,这种十有八九就是魔力异常现象起因的结晶物诚然在其他地区都无从得见,但在这座森林之中则根本不是什么稀奇东西:由此,绘司原定分头进入椴木市进行暗访的计划则是再一次被搁置了,取而代之的项目则是…… “没问题吗,茵黛?” “呵,虽然我不是雕金师,而且甚至不是个手艺人,但如果只是说把这些东西打磨切割成可供你检测的样本,那还是没有问题的——水流加大一点,葛洛莉。” 一边指示身旁的主教女士把临时工作台的清洗水流再加大一些,魔女同时则是以自己那借由冥泥本身的性质,变化成为一块迷你砂轮的左手食指肚,刻上了右手手指之间捻着的那最后一块绿色结晶——尽管茵黛自知自己没有多少足以让自己成为雕刻家的艺术天分,但她喜欢的从来也不是经由雕琢石块来创造艺术品:她只是很喜欢,非常喜欢切断东西时,自指尖或是掌心传递而来的那股兴奋感而已。 ——如同当初在复活优昙时,她在并无实际意义的前提下斩断了优昙的双手与腰一样:就算不去除女仆原本的四肢,冥泥也足以把她转变成为一个非人的存在……但魔女就是很想要那么做而已。 随后,温润的摩擦之声便就此回荡在“影镜”号此刻显得拥挤了很多的厨房之中——而当魔女用一个眼神示意身旁的葛洛莉关掉水流时,最终呈现在一黑一红二人面前的便是又一块晶莹剔透、内含一丝深红的绿色晶体小方块:一公分见方,所有的边缘与顶角都被切割得几近完美,而且诸多碎块彼此之间除了内部的红色纹路不同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个体差异……多亏了茵黛那对于“切断”本身的热忱。 “好了,全部搞定。我们的样本分别来自‘影镜’号周边的三个不同方向:东南,东侧,和东北方向……考虑到我们的船现在正巧在森林的最西侧边缘。喏,按照起获地点的不同,我已经把样本都分好类了,接下来——” “看我的了。其一,分析这些结晶本身的组成……其二,分析采掘地的不同在这些结晶之中有没有产生什么区别。给我点时间。” 当冥泥魔女让出操作台后,炽铁魔女便就此取代了她的位置——这里不仅仅是厨房,更是主教女士的研究室:在之前她秘密撤离极光镇临时实验室工作人员时,葛洛莉也没有忘记把必要的工具带到影镜号上……哪怕茵黛已经在处理艾琳诺瓦城事件期间炸了她一套设备。 而接下来,呈现在茵黛面前的景象则差一点就将她的思绪从周遭的橙色枫林之中带回到了那片冰海边——观测这些结晶时,葛洛莉采用的是和当初解析优海羽毛时完全相同的手法:首先进行激化处理,将不起眼的物质还原成为最纯粹的魔力,随后再把观测结果放到手头的比对图谱中进行对照。冰结海滨之上的那一次观测,让主教女士从此就萌发了新型魔力引擎,也就是“仓鼠引擎”的设计思路,而此时此刻…… “绿色……这一页。植物组织样本光谱……” “怎么,这次不打算再搞点爆炸性的结果么,我的好奇宝宝——还是说你已经发现了什么,所以就不需要再做点添油加醋的工作了?” “两者兼而有之——其一,毕竟我和舰内大多数普通人乘员一样需要吃饭,不像你似的饿着没事,所以我绝对无法接受厨房被炸掉……其二,这东西在我看来实际上只是,怎么说呢……两种已知物质以我们前所未见的形式混合在了一起而已。虽然我现在已经敢断言这东西究竟是什么了,不过关于其来历,我还有个猜想需要点……” ——下一秒,金属彼此相击时那遥远而又响亮的噪声就此打断了主教女士的话语,却也同时点亮了她头脑之中的思绪:她知道那声音意味着什么。 “这是……?” “我提过的吧?拜你所赐,嘉兰百合现在有了一定的自主行动能力,而且这孩子能飞,她可是比咱们所有人都更快……由此我做了一次尝试。我让这孩子带着一块来自绘司的影像记录水晶去椴木市周边自己飞了一圈,这个应该是她回到机库着陆时的声音——所以走吧,茵黛,去看看那孩子给咱们带回来了什么……当然,主要也是要先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学会了我之前教给她的那些手法,比如说判断什么是值得记录的影像资料,以及该怎么使用记录水晶。走吧?” “行吧,大发明家……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希望你别把她教成那种不会被同一种策略搞趴下两次的混蛋,我可不不清楚她现在能不能复制自身,不管是通过泥还是钢铁。” 一边依旧保持着那份爱答不理的态度回应着身旁的主教,魔女则是毫不犹豫地跟上了她的脚步——尽管由于面具的阻隔,葛洛莉看不到茵黛此时此刻的表情,但那双炯炯有神的暗红色双眼……至少看起来应该确实是在笑。 ——那一刻,主教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跳加速了一秒……哪怕和这位冥泥魔女一起工作,本身就足以让在各种教会设施里憋得难受的她感觉舒畅很多。至少不用在使用工具前先对着工具本身祈祷一番。 由此,当两位魔女带着从嘉兰百合手中取得的记录结晶回到舰桥指挥室后,一直驻留在此的绘司便也将莫顿与优昙各自从房间叫了过来:当女仆长最后一个推开指挥室大门时,她在已然先行抵达的四人之间,看到的则是那块记录结晶取代了原本安置在控制台正中央的魔力雷达水晶荧幕,而从中放映出的景象,则是椴木市周边那连她也不曾得见过的城墙。 “抱歉,稍微慢了一点……在整理主人卧室里那一整箱乱糟糟的丝袜。真的,主人,我强烈要求您不要再把您离了体就会重新融化成泥浆的头发留在任何衣服上了行吗?口水、汗珠、血液、眼泪,全部都不行!虽说我也没见您有除了丝袜以外其他的衣着,但一堆一见面就扑上来抱我大腿亲热的丝袜——很吓人的好不好?” “得了吧,我可不想再把我唯一一件喜欢的衣服用冥泥拟态替换掉了……我讨厌全裸,虽说面具其实也是真的。” 一边说着,当魔女伸出手提了提自己的丝袜袜口时,暴露在面具之外的耳根甚至也跟着微微一红——对于包括葛洛莉与莫顿在内的大多数人而言,茵黛“实质上除了丝袜与面具以外什么衣服都没穿”这一点,一直都是一个小小的秘密……如果让太多人知道了这一点,茵黛甚至会担心自己因为那令人迷醉的羞耻感而当场跪倒。 ——当然,作战会议现场显然并不是适合讨论“这种”私人事务的场合:也所以,就连绘司也只是在满脸黑线地一拍额头之后,以最快速度将对话拉回到了正题之中。 “好了好了说正事——两点。其一,刚刚茵黛和葛洛莉合作基于魔力构成分析了各位从各异常点带来的结晶,结果的话……葛洛莉?” “结果在这里——根据我的分析,这些结晶实际上是两种不同物质的混合物:其一是占主体成分的绿色结晶体本身,其二则是其中的红色斑纹。结晶体这边,诚然就和之前分析羽生族羽毛时一样,我没能找到与之完全一致的已知记录,但我可以确定的是这应该是一种几乎等同于松树琥珀的树液结晶,它们之间的相似度高达93%,那7%的差异我基本可以断定是因为树种的不同……虽说我也从没听说过枫树居然也能结出琥珀,还是这么大块的。至于斑纹……” 停顿一秒的同时,主教则是对着身旁的绘司以眼神发出了一个无声的询问——后者立刻就点了点头。而在得到许可之后,葛洛莉旋即将手指按在了控制台中央记录水晶投射而出的立体虚像之上,旋即向图像右侧一划:城墙的图像顿时如同木偶戏切换背景幕布一般被替换成了一处林间空地的景象。 不同于之前优昙与茵黛所见到的空地,这被树木团团包围的小块土地之上,几乎可说是突兀地安置着一个足有一层楼高的巨大球状金属物体,铆接钢板拼凑而成的外壳无比确凿地昭示着其贝瑞莱特帝国产物的身份。在球状物体下方,隐约可以看到有四根支架将其稳稳地抬在了距离地面约十公分的半空中,而占据着这块空间的,则是无数深深刺入土地之中的金属管路。 ——当然,更值得所有人在意的,还有这些球体四周的森林本身:图像所记录的范围之内,每一棵野草都化作了枯黄的枝条,每一棵树都落光了自己的叶片……谁也不知道在这些腐烂灰化的落叶之下,究竟掩埋着多少骸骨与死尸。 “诺克斯毒素……帝国用于开垦森林、扩建城市的标准解决方案,副作用则同时涵盖泥土液化与局部生物灭绝。由于对人类本身也有害,这种东西一般都是由特制密闭反应釜在施用现场将必要原料进行混合提炼而出,随后直接以最快速度注入土地——只需一公升就可以毒害整整一亩土地之上的一切。当然,被毒死的树木依旧是优秀的木材,也正是因此近几年帝国政府一直试图在林业采伐工作中推行这种东西以替代传统人力。” “可是——这不是饮鸩止渴吗?!把森林毒害殆尽作为木材……然后呢,木材用光了怎么办?我可不认为被毒害的土地能多简单地恢复使用。” “没错,绘司……的确如此,不过咱们现在不是在讨论环境保护问题对不对?我提这个是因为……绿色结晶之中那些红色的斑纹,完全就是最标准的诺克斯毒素原液,但根据嘉兰百合的观测结果来看,实际上椴木市还算是有些眼眉,至少我只是在一些最接近城市扩建区的森林边缘看到了毒素反应釜,而且数量和戈尔卡比完全可说是屈指可数,根本不像是打算大规模采伐的样子,倒更接近于正常的永久性城市扩建行动,而且似乎看起来进度还很慢——但问题是,舰船周边完全不在毒素反应釜的影响范围之内,却出现了凝聚着毒素的树液,而且这些毒素还完全没造成任何应有的毒害效果。” ——当主教终于说出她最后的结论时,所有人的眉头都不由得微微一皱:相比之下,葛洛莉自己的眉头或许皱得更厉害一些。 “研究者葛洛莉……你是说,森林可能在自主扩散你们的毒素?” “莫顿啊……我不是说了吗?周边几乎没有出现什么像样的毒害效果……虽说不至于一丁点都没有。而且,考虑到椴木市周边影像中,诺克斯毒素发挥出的效果远不如在戈尔卡树海那么强劲这一点……” 再度开口时,葛洛莉甚至是有点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咬上了自己的嘴唇——或许是因为已经见识过艾琳诺瓦的下场了吧。 “我……作为研究者,我严重怀疑这是这座森林本身的一种代谢手段。把毒素扩散,然后用带有魔力的树液封存——我有点不敢想象我们脚下踩着的究竟是什么了。” 暗潮,抑或巨浪 ======================== 并非妖精乡 ==================== ——那一瞬,日光垂暮,而悠远的风笛之声就此自林叶之间流淌而出:并非诗人的吟诵,亦非幽魂的低语,皆为宁静之精的哀歌。 “没有见过你,没有听过你,你包裹着金属的外表令我陌生,你喷吐着火焰的双翼令我畏惧。一起坠落吗?一起玩耍吗?从森林直至山巅,从午夜直至深渊,一遍,一遍,又一遍!没有见过你,没有听过你,你包裹着金属的外表令我陌生……” 葛洛莉并不清楚对方究竟是用什么方式穿透了几近完全隔音的驾驶舱,将这被反复吟诵的轻歌送到她耳边的——她只是能够在再度激活机载魔力雷达的同时,透过一块有些狭小的观测窗看到周遭正有六个身穿淡蓝色长裙的女孩身影正仿若走马灯一般,绕着自己的座驾在半空之中跳着欢快的舞步。 她们显然不是人类——甚至也不是主教大人之前曾见过的魔物种类:透过风挡玻璃,葛洛莉可以无比清晰地在这六个人影的身后看到翅膀的存在,而且在她们的头顶与暴露在衣着之外的体表也不存在任何诸如触须、外骨骼之类的昆虫特征……这种基本可以被概括为“普通人类背后额外多了翅膀”的身体结构,是翼人族魔物的典型特征,但是…… “该死的,我好像从来不记得帝国记录中有过这种……翅膀呈柳叶状的翼人族?而且……!” 那一瞬,葛洛莉紧紧地皱起了眉头:而当主教女士看向雷达显示的读数时,一股凉意则是就此自下而上直接浸满了她的整个背脊——原因无他,仅有屏幕之上那标志着周遭这六个不速之客魔力等级的读数,几乎刺痛了她那本就蕴含着火焰的双眼。 “魔力等级……已经到了和史黛拉持平的地步?该死的——” 诚然,史黛拉·洛尔瓦在教会骑士团中并非一个以魔力突出而见长的个体——但事实就是,其实拥有魔女血脉的葛洛莉自己,魔力等级也没有比这位好战的修女小姐高太多:更何况,即便是有着嘉兰百合座机加持,葛洛莉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自信敢说自己能打得过六个史黛拉合力……而且,魔力等级数据这种东西,最多只能算是一个战斗能力的可选参考指标罢了。 ——说到底,其实茵黛的魔力等级还没有史黛拉高……至少在她没有解放那个宛若怪物怀抱着女孩一般的“本我”姿态时确实如此:这诚然代表着茵黛调动体内风属性魔力的能力比史黛拉调动体内冷气魔力的水平要低,但……说茵黛打不过史黛拉?那简直就是一句玩笑话。 所以说……即便还不理解为什么对方没有第一时间发动攻击,但现在自己应该做的是—— “好孩子……给我飚起来!” 先发制人,当机立断——走为上策! 心念一动,化作脚下对机体油门轻轻一点——火焰旋即化作钢机身后的翅膀,宛若日冕盛放:那一瞬,嘉兰百合的机体则是如同炮弹一般以最快速度冲入了云端之上,甚至可用“蛮横”一词来形容的加速度,甚至让驾驶舱中的葛洛莉自己差一点以为腰椎也要被碾碎了。 敌人杀不到他们追不上的东西——这是早在数百年前就被嘉兰百合的设计者刻在机体结构中的设计理念,而今由冥泥与更新修复引擎所带来的出力提升则更是让葛洛莉得以用这台机体更彻底地践行其原本就无比擅长的高速打带跑战法……当然,此刻的葛洛莉也并没有执行其中属于“打”的那部分。 无论那六个人影是什么,她们必然代表着这座森林里的什么……甚至是这座森林本身,而现在“影镜”号毕竟也不是来毁林开荒的。如果贸然对她们表现出过多的敌意…… “为何恐惧?为何逃离?你理应在此享受平静,你本可在此化为永久——对那顺从的给予快乐,对那不从的给予惩罚。” ……好吧,看来对方本身也没带着太多的善意:该说是劝诱不成就要直接绑票么?那一瞬,葛洛莉甚至感觉到了一股没来由的头疼——当然,这并没有影响到主教女士的反应速度便是。 雷达之中传来凄厉的警告声,而当葛洛莉拉动着操纵杆,令机体在半空之中沿弧线做出一个漂亮的横滚动作时,她则透过那已经因进入战斗状态而完全打开的玻璃舷窗,看到有六道淡绿色的粗大光柱一个接着一个划过了嘉兰百合刚刚经过的轨迹:与之相应,机体的雷达荧幕之上同时也显现出了六道深红色的轨迹,那代表着这些魔力光束之中澎湃的破坏性能量。 作为一台古代机体,嘉兰百合的观察窗并不是由近几年才被发明出来的帝国超硬钢化玻璃制成,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强度,因此除非驾驶员必须要借助肉眼对外进行观测,否则一般都是被外部装甲板所覆盖住的——相应的,嘉兰百合拥有远比“摩天楼”号上的大型雷达阵列更灵敏的古式机载雷达,而这东西以目前教会的技术水平,还尚且无法仿制。 ……只是,再灵敏的传感器也无法取代一位驾驶员的存在,哪怕加上冥泥带来的思考能力也不行:也所以,当警报声再一次响起时,葛洛莉也就由此因惊诧径直张大了自己的双眼。 “怎么回事?我……!额……” 显然,雷达显示屏上的攻击路线预测依旧保持着自己引以为傲的精确,然而当看到这一切的主教自己在想要再度做出一个回避动作时,却是骤然感觉自己的手腕就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的骨骼一般,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气力——她猜到了这是因为什么:那如今已是浓郁得有些刺鼻的枫树甜香不仅仅一点点夺走了她的力气,以至于让她直到现在才终于发觉这一切,甚至还让她的脑袋也就此变得沉重了起来。 “蝴蝶……驾驶舱里有蝴蝶?这……咳,该死的,我不能——” 左手尽全力推动着操纵杆向右一转,同时主教则是以右手转向自己的脸,狠命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剧烈的疼痛感顿时将葛洛莉已然变得有些混沌的意识一时间拽离了深渊,而这甚至显得有些狼狈的回避机动,则是堪堪令嘉兰百合勉强躲过了袭来的粗大光柱。 之所以说是“勉强”,是因为葛洛莉在恢复了完全清醒的那一瞬,可以清晰地在雷达一旁的机体状态显示屏上,看到机体的左翼已经被那汹涌而来的能量削掉了接近三分之一,而随之立刻变得沉重、迟钝的机体反应,则更是无比清晰地自操纵杆之中传来。 诚然,此时的嘉兰百合也能够像是茵黛再生自己的肢体一般再生损害的部件,但速率可完全做不到冥泥魔女那么夸张——也所以,当差一点就因此驾机摔进林地之中的葛洛莉再一次在雷达荧幕上看到攻击轨迹预测时,她甚至感觉眼前一阵发白。 ——不行,我太重要了还不能死在这里,茵黛也好教会也好,他们都还……! “停下,刀叶们!放过这无辜的外来者,回到你们应该去的地方!” ——只是出乎主教女士的预料,下一秒从驾驶舱外传来的,那有些模糊的声音却并非魔力射线划破夜空时的鸣响,而是一个凛冽而又有些年幼的女声:风格有点类似于史黛拉与茵黛的混合,但是要显得更稚嫩一些。 “这……咳,气味也消失了?脑袋……” “喂,里面的人,你没事吧?能听到我吧?” 猛力摇了摇头以驱散脑海中的眩晕感,主教女士终于再一次抬起了自己的头——风挡玻璃之外,正有一个留着绿色长发的女孩歪着头看向自己:与刚刚那些“刀叶”类似,她同样穿着一身朴素的布质长裙,仅有的装饰来源于裙摆边缘那淡绿色的荆棘花纹,区别则在于她的长裙是纯白色的。 ——而且不仅如此,她背后则同样有着柳叶构成的翅膀,只是不同于仅有一对翅的刀叶,这女孩背后的翅膀足足有三对共六片。 “我……我还好,我是帝国教会主教葛洛莉·德拉格米尔,来此探索这片森林,你是谁……那些‘刀叶’又是什么?” “我的名字是贝拉多娜……椴木镇的孩子们会称呼我为‘双叶之魔女’贝拉多娜·坎塔蕾拉。至于那些家伙……那个,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聊吗?我……咳,我不敢说如果她们再出现第二次,我还能不能劝得住……” “——我明白了。我有个足够安全的地方,要跟我一起来吗?安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保证我的朋友也不会,而且和你一样,我同样有着魔女的头衔哦?” “感谢,葛洛莉殿。实际上,目前的我正有求于你们外界人,但苦于椴木市的大家最近都不来森林里玩了……而我又无法离开这片美丽的森林本身,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不过。” “是么……?以及,叫我葛洛莉就好——这种古老的敬语让我略微有点不习惯。可以吧?” 那一刻,驾驶舱中的主教就此轻笑出声——她知道,自己没准捡到了宝,而宝物……自然是需要分享的,和自己的朋友们分享,对不对?顺便…… “——贝拉多娜小妹妹……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嘉兰百合终于再一次于夜空之下控制好飞行姿态,开始朝向“影镜”号的所在飞行而去时,双叶之精也就此跟随在了炽烈之铁的身侧——葛洛莉的疑问在扩音器的辅助之下穿透了钢机的外部装甲,回荡于贝拉多娜的耳边,而当那如同仙子一般娇小的女孩开口时,主教女士却仿若感觉……她的声音,是从自己心底径直传来的。 ——说起来,自己……自己要这么就相信她吗?不对……算了。有绘司和茵黛在船上,就算这家伙…… “葛洛莉殿?您的问题是……?” “没什么,没什么——我想向你打听一个地名。‘光辉庭院’……这里有没有什么东西,有着类似的名字呢?应该会是一座遗迹或者废城什么的,但是我不敢保证现在就……” “这个啊……安心,葛洛莉殿——这应该是我打算求助于外界的问题才对。你们是主动前来帮助我的吗?真是太好了!” 那一刻,仙子于夜空之下纵情欢笑——开朗,诚挚。宛如月光一般纯净……至少表面上是。 红与青叶的请求 ======================== 或许是因为有贝拉多娜在身边,主教回归“影镜”号的旅途即便确实是延续在了夜幕笼罩下的森林之中,但那些被贝拉称为“刀叶”的小家伙们也没有再出现第二次——这一点倒是着实让葛洛莉在战舰航空甲板上降落时长舒了一口气:于她而言,仿若就连这林间本就弥漫着一股枫树甜香的空气都变得更可口了起来,只是当她把贝拉带到“影镜”号内部之后…… “……我说葛洛莉,你就这么把一个底细来历全都不明的家伙带到了咱们的大本营里?说真的,就算我知道你个技术人员不可能研究过什么指挥之类的东西,但这……这算是常识性问题了吧?如果出了问题的话——” “我当然明白你的担心啦,绘司……我只是觉得,只要有你和茵黛在,咱们应该不至于会出问题。除非是艾琳诺·柏夫死而复生,否则我不觉得能有什么人足以凭借一己之力威胁这艘船。我说的没错吧?” “影镜”号机库之中,那晶莹璀璨的传送结晶之下,刚刚走出驾驶舱的主教女士则是不出所料地撞上了绘司那张拉满了黑线的脸——只不过,她早在来到这里的路上就已经想好该怎么回应老板娘或是其他人的质疑了:就连此刻正静静立在主教身后的贝拉,也没有对这一切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意外。 “你——” “额,绘司殿……很抱歉没能用一个更合适的方式前来,但是可不可以至少给我一个开口的机会?如果你们确实是如葛洛莉殿所言,前来探求光辉庭院的神秘,那我保证我可以帮得到你们……当然,只能是在这座森林中的乱流平息下来之后。请相信我!我不是来趁机敲诈你们的,但如果森林本身继续这么紊乱下去的话,恐怕我也——咳!不是这样——额唔……!” ——就如同刚刚在半空中与葛洛莉初步交流时一样,当双叶魔女在对着绘司开口时,她的声音之中同样掺杂了不少虚弱的轻咳,乃至于是如同哮喘病人一般粗重而又急切的喘息声:先不管森林本身怎样了,至少这女孩看上去的确像是在生病没错。 “……你没事吧?贝劳……额,贝拉多娜?” “没事,我还好,绘司殿……我还能再撑一阵子。森林在承受痛苦,她正在因疼痛而走向狂乱,但我——咳!我不能就这样……啊!” 宛若发泄压力一般,看上去比史黛拉还要年幼几分的仙子则是在继续开口之前,举起手狠狠地朝着自己的太阳穴锤了两拳——那一刻,就连绘司心底那根原本紧绷着的防线也微微颤了一颤:她还记得往昔之中,自己诸多战友承受痛苦时的模样……哪怕面前这女孩在她看来连究竟是人类还是魔物没准都是未知数。 “算了……有什么事一会再说吧。还能走路吧?能的话就跟我来,咱们去休息室聊一聊——顺便,葛洛莉,既然是你把她带进来的,那……你是不是应该意思一下?至少去给人家准备点茶水茶点什么的吧……帝国礼仪我不是很熟,但至少在魔物这一边,可没有给客人坐冷板凳的道理哦?” “行吧,行吧……不过我会弄的,以及这艘船上能弄出来的,基本可都是帝国式的东西哦?而且我毕竟又不像是优昙一样有那份专业素质,调出什么口味我可不负责。” 听闻绘司的要求时,葛洛莉则是有些无奈地轻笑出声:只不过,主教女士终究也没有提出什么反对意见,仅仅是在同时转过了身,朝着不远处的厨房兼工房迈出了步子——不仅仅是茶水需要准备,由嘉兰百合搞到手的样本也得先交给茵黛做切割处理才行。 ——说到底,就算目前的情况进行得看起来再顺利,也永远都要做好后手:无关什么恶意的揣测,谁也不敢保证说贝拉多娜提供的信息就一定多么多么的有用……不是么?算了…… “容我尽可能……在茶水里也多做些尝试吧。希望工坊里的天平、烧杯和蒸馏器没有被茵黛弄坏。” 作为一艘原本设计中就包含了运兵功能的舰船,“影镜”号的休息室……或者说公共食堂,自然也就保持着标志性的帝国式极简风格,除了之前由主教装上的魔力荧幕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可以算得上是“装饰”或是“消遣用具”的存在:与之相应,这间本就足以为超过百人同时服务的休息室中,就算再多了一个有着六对翅膀的小仙子也不会显得多么拥挤。 ——只是,当葛洛莉端着一玻璃壶如同泥浆一般浑浊、粘稠的深蓝色糊状液体来到茶桌前时,不仅仅是桌边已经落座的影镜行动队成员以及贝拉多娜,就连紧跟着主教女士来到这里的冥泥魔女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哪怕世上估计不会有什么食物能让她中毒,而她也确实会喜欢用一些别样的味道来刺激舌头,但是…… “茵黛,这到底是……是什么怪物?!” “我只能向你保证,绘司……我保证葛洛莉在熬这壶玩意时绝对没有往里面加入我的血。” 几乎是如同逃跑一般,茵黛在主教将茶壶放在桌面上的同时,便径直以最快速度冲到了桌前优昙的身边——那已经是距离这壶不明物质最远的一个座位了;而或许也正是因为看到了冥泥魔女的异动,主教也就此知趣地没有主动为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斟满一杯茶,而是首先开始了解释……尤其是对贝拉多娜。 “将生长在帝都周边污泥沼泽中的硬皮水果‘帕里壳’剥去果皮后,取其蓝色果肉加以熬煮、蒸馏,最后加入一点胡椒提味……我在帝都教会进修时学到的做法。在帝都这东西被叫做‘帕里的心窝’,可是很流行的下午茶哦。” “是,是……以为这里只有你去过帝都吗,葛洛莉?我在作为骑士服役时,可是听说没几个外地人能够承受得住这东西的味道哦?至少阿尔德涅当年就被这东西给放倒过……又辣又涩又苦,与其说是帕里的心窝,恐怕还会有更多人管这个叫帕里的臭袜子——给我倒一杯。” 一边装模作样地捂着鼻子,茵黛却是在所有人中第一个把面前的杯子递向了葛洛莉——顿时,就连贝拉多娜看向她的眼神之中都带上了一分如同瞻仰烈士一般的敬畏,而她则毫不在意。 “说到底,厄运与苦涩于我,就如同污水之于下水道……总是要同流合污到一起的。与其别别扭扭,还不如放开一点——哎哟我的妈呀这也太味了……” ——果不其然,当魔女接过那满满一杯的蓝色液体,旋即将其一口喝干时,她的五官几乎都要扭曲到一起,在脸上糊出一个漩涡了——谁让冥泥魔女的脸也和身躯一样是可塑的呢。 “我说,茵黛你……” “好啦好啦,我知道该干正事的……莫顿你不用提醒我。” 放下茶杯的同时,茵黛才终于像是回想起了一切一般,对着绘司做出了一个“您先请”的表示——直到那一瞬,绘司才终于撇掉了额头上满满的黑线。 “好……那咱们进入正题,很抱歉在你面前献丑了:首先,贝拉多娜……先来说说你打算要我们帮的究竟是什么忙吧?而且我没搞错的话,似乎……这一切本身就都和光辉庭院有关的样子?是这样吗?” “这个——请容我慢慢讲。我先说光辉庭院这边……” 最后一次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茵黛那只内部依旧还残留着点点深蓝色的玻璃水杯,小仙子终究也还是抑制住了心底去尝一口那壶“佳酿”的冲动:看起来,她也和周遭其他的正常人一样,对那神秘的液体有着三分敬畏才对。 “是这样的……作为这座森林的原住民,我确实知道在这座密林的最深处有着一座名为光辉庭院的遗迹——而同时,作为这座森林的女儿,我能够在那座遗迹之中听到森林的心跳。有力,充满生机,而之前葛洛莉殿遇到的那些‘刀叶’,则是森林繁育出来侍奉她的随从。只是现在……” “——等一下。你刚才说……你是什么来着?而且森林的心跳在光辉庭院之中……又是什么意思?” 主动替代主人——替代在座的影镜行动队全员打断仙子的话语时,优昙甚至紧紧蹙起了自己的眉:之前曾由女仆自己亲口讲述的传说就此再一次涌入了她的脑海之中,而在她面前,背负六翼的仙子却是就此低下了头,甚至将双手的食指在胸前对到了一起。 “这个……实际上我也不是很清楚。怎么说呢,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是什么……” 开口时,小小的仙子甚至显得很害羞——十分害羞。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出生的,只是就这样在这片森林中醒来——刀叶们会和我一起玩耍,如同照料森林一般照料着我,而那些曾误入这里的孩子与我相遇时,他们教会了我,甚至还有刀叶们该如何说话,同时也给了我‘贝拉多娜·坎塔蕾拉’这个名字,据说是来自于什么有关这座森林的故事,详细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了——咳!抱歉……啊,谢谢你,但是我不需要进食或者饮水。” 这一次,当小仙子再一次表现出自己的虚弱时,则是绘司主动向她递出了一杯清水——只是出乎老板娘预料的是,这份小小的善意遭到了委婉而不失礼貌的回绝。 “当森林茁壮成长时,我就能感觉到自己也充满活力……反之亦然。如同刀叶,森林的心情会出现在我的心底,而当我抚上这里的树干时,我甚至能听到森林在和我对话……我能感觉到森林的脉动,我能捕捉到森林的笑与泪,这份感觉将我指引至林中那座名为光辉庭院的遗迹,但森林用她的臂膀拦住了我的去路。我能确认到所有的生命都是从那里流转而出,但……我不知道原因,无论是那座遗迹和森林之间的关系还是我……我为什么能感受到这些的原因。” “所以……?” “所以,我能感觉到森林为什么正在痛苦……我能感觉到那些毒素正如同烧灼着我自己一样烧灼着森林,也逼疯了不够坚强的刀叶们——之前她们只是很喜欢对闯入这里的人恶作剧,但从毒素最初被注入土地的那一天开始,她们就越来越让人害怕了……就算我还保持着清醒,但是我一个人也不可能……” 那一刻,小仙子看起来甚至像是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与之相应,莫顿则是在作出回应时,也递给了她一块手帕。 “你一个人做不到每时每刻都如同刚刚劝服刀叶不要袭击葛洛莉一样袭击其他人——所以。仙子贝拉多娜,你的请求我没猜错的话,是希望我们帮忙解决一下毒素反应釜的问题。是这样吧?” “是!就算森林目前还能够依靠自己的意志,将一部分毒素暂且封存起来不至受害,但如果时间更久的话,刀叶们……呜,我不想看到原本比谁都更温柔的她们变成怪物啊……” 小仙子的行动纲领 ========================== “这样吗……所以,我大概也算是理解了。” 低头思索的同时,魔女则是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绘司——与预料之中一样,老板娘的脸上此时此刻除了理所当然的一丝好奇之外,更多的则是疑惑。 事情进展得未免有些……太快了?如果说这小家伙还能再——问一下好了。 ——如此这般地想着,魔女亲自转向了一旁的小妖精:无关这小小的身躯之中究竟有多大的秘密,至少她看起来不难沟通。 “贝拉多娜。是这样的……我可以向你提问吧?我没记错的话……刚刚你和葛洛莉交流时,是提到过‘光辉庭院也是你的问题’这种事的对吧?这是不是意味着,除了毒素的影响之外光辉庭院也是刀叶们暴躁起来的原因之一?还是说……” “是这样的,茵黛殿……是这样的:刚才我提到过说能感受到森林的脉动对吧……?实际上,我完全能够肯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怎么说呢?咳——抱歉,如果把森林当做是一个人来看待的话,她的心脏就在光辉庭院的正下方:毒素也是经由那里被分配到不碍事的地方去的来着。” ——出乎茵黛预料的是,贝拉多娜显然没有一丝一毫想要掩饰什么的架势……当她就这么无比自然地开始认真解释时,茵黛甚至差一点就愣在了原地:多亏了冥泥对情绪反应的折损,魔女才不至于当场作出什么失态表现。 “至于和刀叶之间……这个,咳……这个就不是我能明确说出来的东西了,因为我也真的不知道啊!我其实也很想进到那里面看看,万一能找到什么有关我出生的线索就好了——对了,如果你们愿意帮忙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把光辉庭院的准确位置告诉你们!只不过……” “怎样?” “茵黛殿……我以最认真的态度恳请您不要现在去那里。即便刀叶从来也没有攻击过我,甚至还一定程度上依旧能够被我劝服,但是在那里……呜,我在那边的树屋都被刀叶给毁掉了,她们实在是太凶残了……” 眼看着小仙子那几乎差一点就要哭出来的柔弱表情,魔女则是蹙起了自己的眉——再一次,她将目光投向了绘司,旋即又看向了另一边的葛洛莉,得到的回应则都是缓慢而又确切的一个点头。 ——这得再商量商量。但是现在…… “这样吧,贝拉多娜——很抱歉的是即便你这么说,我们可能也没办法现在就给你答复。给我们一点时间商量一下可以吧?船里还有不少的房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在我们这里先休息一番?” “没关系没关系……!我知道是我可能太过于着急了……不过房间就不必了!真的谢谢了……不知道身上会不会有点奇怪的味道,毕竟我是住在森林里的——咳!不添麻烦的,我可能还是更喜欢呆在树上,所以……我会等在这附近的!保证是各位走出舰船就能一眼看到的位置!” 几乎可说是有些惊惶地回应着,贝拉多娜甚至立刻就如同发现了自己正被讨厌着一般,有些手忙脚乱地站起了身——那一瞬,茵黛只觉得自己就晚了那么一刻来提醒她一句,因为…… “贝拉,小心你的翅——晚了!糟了……完蛋了……” “啊?啊……!” ——小仙子转过身的同时,六片柳叶一般的翅膀就此扫过了一行人面前的茶桌,旋即……不偏不倚地扫在了那只盛满了蓝色液体的玻璃壶上:当那被称为“帕里的心窝”的不明物质就此被泼洒而出,接触到金属地板的同时,顿时就像是沸腾了一般冒出了无数的气泡。 “呕——对,对不起……!” “没事……快离开,这东西会和铁发生化学反应产生浓郁无比的臭鸡蛋味,所以快啊!趁着被臭死之前——葛洛莉!快去启动船上的自动人偶!紧急疏散!紧急疏散!……” ——由此,“影镜”号迎来了出航来到椴木市周边后的第一次战斗警报:万幸的是,虽然声势浩大,但是在葛洛莉与茵黛的合力弥补之下……至少这艘战舰没有被一壶茶给击沉。 当然,后续防范自然是免不了的——当葛洛莉终于能够命令自动人偶们停止清洁工作,与同伴们一起回到会客室时,看到的则是…… “你们都给我听着,谁再让我在船上看到这种东西,我就让他看不到这艘船!” ——当着所有人的面,绘司就此用反重力的术,将那一整箱被葛洛莉混在实验器械之中带上船的蓝色果实,就此从一旁的窗户丢了出去:连着窗户上无辜的玻璃一起。对此,即便是葛洛莉自己也终究没能再说出些什么……显然,绘司没有把她丢出去就算是不错了。 毕竟,抛开那除了会造成精神伤害之外基本无害的臭气不谈……此时此刻就在休息室的金属地板上,那曾被“帕里的心窝”烧灼过的位置上已经明显能看到一个浅浅的凹坑——距离地板被烧穿或许只差一分钟的时间,而这间休息室的正下方,就是被改造成仓鼠引擎动力室的舰船货仓……更加不幸的一点则是,就算反应舱室本身是连诺克斯毒素的腐蚀性都对其无可奈何的特种合金制成,但两侧盛装黑白血的燃料罐可没有这种本事! ——万一引擎被毁的话……那可就不仅是“后果不堪设想”一词足以形容的问题了:假设目前引擎中已经被填装到燃料罐内的黑白血全部泄漏并完全反应,那么其破坏力绝不会输给艾琳诺差一点击毁极光镇的那一击。 “总之……以后绝对不要再在船上准备这种极度危险的饮料,或是其他什么类似的东西了!听到没有,葛洛莉?你要是真的这么喜欢重口味,那我建议你直接拿那些蕴含着诺克斯毒素的树液结晶泡水!” “好啦好啦,我可不是蕾嘉手下那些狂热的毒素爱好者……咱们可以说回正题了吧?人家还在外边等着咱们呢。” 开口说着的同时,葛洛莉则是一边尽全力压制着心底的惊惧,一边伸出手冲着窗外指了指——从众人身边这扇窗户向外看,恰好可以看到正坐在某棵树顶的贝拉多娜。不同于在外貌上同龄的其他人类孩子,当小仙女休息时,她的选择是以双唇轻触被举到嘴边的那一片草叶:由此,悠扬的笛声便如清泉般涌流而出。 显然,无论从外表上怎么看,这位柔弱而又身缠重病的双叶之魔女都可以说是“人畜无害”一词的绝佳代表,但考虑到她背后那些东西…… “——嘛,既然是我把她带回来的,那我先说说我的看法吧:我认为协助她至少不是个太坏的选择,但是在这一过程中……” “咱们必须谨慎。对待有关白黏土和冥泥的一切时……我觉得都必须谨慎。不过如果这么看的话,以最快速度找到光辉庭院也不是坏事才对?但是……” 接下主教话茬的是魔女的仆人——显然,当优昙再度开口时,在座的所有人看起来至少也都是有着一部分的同感,至少影镜行动队的其他所有人都没有反驳,莫顿与绘司甚至还无声地点了点头。 “很让人放不下心啊……目前的状况。虽说我不是被害妄想患者,也不介意麻烦少一点,但这么顺利的话,总是……” “那么就这样吧……优昙,我有个主意。” 再一次,绘司以那凝练了数百年的领导者气质强势打断了在座所有人的讨论——虽说这讨论本身也没有多么的激烈。说到底,哪怕是最新加入这个团队的葛洛莉,也没有对这里实质上几乎等同于“绘司一言堂”一般的决策方式表现出任何不满:毕竟无论是自己、茵黛还是莫顿,都只是在某个特定的领域才足以做出决策的类型,而优昙……她看起来也没有和已经活了几百年、同时也当了几百年领导者的绘司相互竞争的打算就是。 分工合作,仅此而已——爱打架的去打架,有知识的做技术工作,能策划的就多做策划。 “我觉得,至少咱们现在应该……哪怕仅仅是在口头上,先接受贝拉多娜的建议:多一个朋友终究不会是坏事,更何况她还知道光辉庭院的位置——然后,无论如何处理毒素问题,和椴木市接触都是不可避免的,而咱们这次行动本身就要严格保密,因此我和莫顿两个身上有明显非人类特征的肯定也不能靠近城市……所以我的计划是这样。” 一边说着,老板娘则是少见地从背后掏出了一张实体的纸质地图——显然,这并非是因为绘司用腻了一直以来惯用的魔力投影地图,而是有其他的目的存在。比如说…… “和之前在艾琳诺瓦一样,分头行动——莫顿,你和我一组。首先,咱们得找那个小仙子要到光辉庭院的位置,最好不是由她带路而是能直接标在地图上……我还是对她有一点不放心,然后咱们至少先想办法去看一看。你操纵暗影的术应该也能用来隐藏行迹吧?” “当然没问题,指挥者绘司……如果再加上你基于重力操纵的术,那应该——” “我懂。利用拟似重力透镜来扭曲光线……这一手我确实是会的,而且必要时以咱们两个的魔力,至少应该不至于折在一群史黛拉手里——目标不是直接冲入光辉庭院,而是尽可能收集信息,就是这样。至于其他人……” “变装之后去袭击毒素反应釜吗?” 当优昙最先一个向绘司提问时,她在老板娘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微笑——只是出乎女仆意料的是,绘司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肯定的姿态,而是直接……摇了摇头。 “不,优昙……你拆了一个反应釜,椴木市没准能拿出十个——而且你想,仓鼠引擎的反应仓本质上都是用毒素反应釜改装的,这东西的强度甚至能抵御黑白血对消灭反应时产生的强大魔力能量放射,所以你觉得贸然袭击可行么?” “这……那怎么办?” “我们需要……玩点玄的。不过在那之前,优昙,先问你个问题。最近你看过熔炉死亡竞赛的直播吗?” 凝望那火焰与利剑 ========================== ——显然,优昙并没有预料到绘司会突然问出这句话:实际上,其他所有人的反应都是一样的惊讶……除了莫顿。 “死亡竞赛……我没猜错的话,指挥者绘司,你是想到了那个新提出的赛制对吧?” “正是……不过,我本来也是以为大家都不会看那东西的,毕竟咱们都清楚帝国搞出这种东西的用意何在,所以说——” “了解这世界的黑暗与野蛮……是认清其真面目的必经之路。而且多说一句,指挥者绘司——艾琳诺瓦城的书中曾有言:无论光与暗、正与邪,那力量本身皆不足为惧,仅有那掌控力量的人真正可怖。虽然……嘛,我不赞成艾琳诺本人,但这句话我不认为有什么错误。” “我懂你的意思……所以,各位请看。” 一边说着,绘司则是径自走到了茶桌面前那悬挂于墙壁之上的水晶荧幕前方,旋即伸出手指在荧幕正下方轻敲了两下——之前在贝拉多娜在场时,出于保证谈话质量的必要,这台平时几乎保持着常开的设备也暂时被切断了魔力供给。 毕竟,就算影镜行动队的所有人都谈不上多喜欢这种充斥着打打杀杀的东西,但……在这艘“影镜”号上服役的大多数普通人,还都是有着帝国式的审美:他们不排斥与魔物合作,更已经不会再轻信帝国此前所言的很多东西,比如说炽铁魔女的“帝国版”故事或是此前“茵黛”被处刑时帝都的伤亡数据,但…… 他们依旧是出身于帝国的战士——或许“帝国出身”这一点都不那么重要了,因为即便是绘司也必须承认的是……类似的死亡竞技,在魔物一侧的历史中同样存在至今。说到底,无论是使用野兽还是被剥夺了权利的同类作为以死相博的参与者,本质都没什么不同。 ——生者最大的奇观……就是死。这句话无论放在帝国还是魔物世界,都一样通用。 “嘛,是这样……虽说这东西并不是魔物世界的魔法物品,但是呢,其成像原理与咱们日常使用的立体投影地图区别并不算大——因此我用闲暇时间,给这东西做了一点点小小的改装,喏,就是这样。我加了一个借口上去,现在魔物使用的记录水晶也可以和这台设备进行对接了,不仅仅是可以借由这东西放映影像,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就是说,能把实时播送的影像保存在记录水晶中,需要时随时都能拿出来观看。” 解释着的同时,绘司则是在水晶荧幕之中出现画面的同时,从衣兜中掏出了一块魔物版的影像记录水晶,旋即塞入了屏幕正下方——顿时,原本正显示着极光镇周边冰天雪地之景的图像便就此被扭曲,取而代之的则是椴木市熔炉竞技场的俯拍。 “而我不知道之前你们有没有关注过……这套死亡竞赛实际上,也并不完全是一个纯粹的处刑系统——以防万一我保留了一份内含规则说明的影像,而且至少我还能在其中看到一些选拔机制,比如说如果有某些幸运的犯人能在那种条件下击败并杀死帝国军行刑者,那就能获得他的行刑者身份与装备,如果他能在此基础上再成功完成100次处刑,那就能得到帝国军的正式军籍并重获自由;不过对咱们来说……更有价值的则是另外两条规则。” 随着两下轻柔的敲击,荧幕之上的画面旋即停留在了一个画工有些粗糙的表格之上——在表格内,显示着的文字显然是由帝国书面语所书写而成,但看起来此时的绘司已经学会了该如何阅读这些玩意。 “刚才那个选拔机制指的是第一条……而第二条则是,熔炉死亡竞赛本身虽然不会挑选‘参赛者’,但那些经由竞赛组委会确认,确实是因为某些客观原因而无法参赛的死刑犯,则有权在行刑者、甚至是任何愿意帮助自己的自由人中,挑选一位代言斗士参赛——在这种情况下,代言斗士需要替代死刑犯同时与两位处刑人进行战斗。若处刑者获胜,那位不幸的死刑犯将立刻受死,而代言斗士如果侥幸活了下来,则将永远丧失踏入竞技场的资格……自然,死了也就是死了,处刑人不会手下留情的。” “那如果代言者赢了呢?而且这和咱们……” 提出疑问时,优昙则是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熔炉竞赛并非一个纯粹的杀人机器,这一点倒是确实超出了她一个帝国人的预料没有错,但是…… “你听我说呀。如果代言者胜利了,那首先要看他是不是另一位处刑人:如果某个处刑人替犯人代言击杀了另两位处刑人,那么他距离获得军衔所需的处刑人数将直接减少20次,而如果代言斗士不是处刑人则会得到丰厚的赏金——当然,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这都会被判定为是犯人胜利,但鉴于不能参赛的犯人自然就更不会适合成为处刑人,这种犯人将被直接免除死刑,以五年劳役代替处刑人服务……同时,触发第三条规则,这就是关键。” 再一次,绘司以手指轻触荧幕上的表格——这一次,影像之中的第三条规则则是得到了高亮显示:或许是因为这一条对于大多数观众,甚至是参赛者都意义不大,就连使用的字号都要小了一些。 “这……等一下?不会吧,能活下来的犯人,居然能——” “没错——能在安全措施的监视下,与制定了这一切规则的卡珀克省总督莱恩·洛尔瓦会面……无论是犯人本人战胜了处刑者还是代言斗士获胜,也不管代言斗士有没有处刑人身份,结果都一样。成为处刑者的犯人,将在此时正式得到处刑者的甲胄,而如果是代言斗士获胜的场合,则代言者需要从总督手中亲自拿到赏金,犯人则是领到赦罪令。当然了……” “哼……我懂了。说服他放弃投毒,或者干脆绑架胁迫——确实是个好机会。不过相比之下,那个,优昙,我没记错的话,这个总督的姓氏好像……” 先是带着一丝轻蔑的自信轻笑,旋即则是在看向优昙时变换成了略带一丝担忧的关切——当女仆自己看到自家主人转过脸时,甚至差一点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温柔给吓到了。 “没错,没错,洛尔瓦。史黛拉的姓氏……这位总督大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按照亲属关系来看应该可以算是史黛拉的大伯,也就是洛尔瓦老爷的大哥,爵位是最高级别的公爵。只不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所侍奉的这一支洛尔瓦家族,似乎是因为和他不和才只得在白叶村偏安一隅的,不过现在这也不重要了。我是优昙,魔女茵黛的仆人……我和洛尔瓦家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所以不用担心我。这座城市还是我的出生地呢。” “行吧……你不在意就好。不过这样的话……” “先想办法成为代言斗士,然后想办法获得胜利——倒确实是个可行的方式。帝国是个极端重视武力的地方没错,但也有与之相应对强者的尊重……作为帝国人我也是因此才对于这点谈不上完全地厌恶,毕竟大家最尊重的确实都是最能干的,这点我无法拒绝。不过考虑到这种活动本身的危险性……” 一边有些无奈地摊开了手,已经被划归到竞技场行动这一组的主教女士则是带着一脸淡淡的坏笑看向了优昙和茵黛:显然,魔女和她的仆人也都明白了葛洛莉的意思,毕竟…… “对,对……以帝国军的战斗力,我们俩简直就是不败的——哪怕我们打不死他们都能累死他们,除非他们能使出新烈光。”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优昙——总之,出战这种事我们两个应该都没问题,不过……” “先去城中探查一下是必要的,主人。准备工作这边……” ——由此,眼看着主仆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自行叽叽喳喳了起来,葛洛莉终究也没有再继续插话,而是侧过头看向了一旁的绘司:对视之际,二人的眼光则是一般无二地在微笑之中带了点无奈。 说到底,茵黛和优昙都是很棒的执行者,原因就在于——她们完全不需要策划者做任何细节性的安排,因为她们不仅自己能做安排,而且……也都坚实到了足以承受一切安排后果的程度。 “算了。我保证做好后援工作就好了,绘司……反正我其实不仅不能上战场,而且还是我们三个里最不能暴露身份的那一个。教会和帝国军本就关系紧张……我敢肯定憋着拿我找教会麻烦的帝国军人不会只有一个蕾嘉,但肯定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茵黛你的底细,而且你还有个面罩,可以起假名……” “可你不是在教会一直都是叛逆者吗?” 主教女士那堪堪可称是表示信赖的话语,到了茵黛这里,得到的回应则不出预料的是一句甚至带了点刺的反问——对此,葛洛莉自己也只得再一次以最快速度撇掉头顶的黑线,旋即把自己的情绪调整到一个不想去打茵黛的水平:就算她知道茵黛没有什么恶意。 “至少我在教会还能算是有个靠山吧……不喜欢归于不喜欢,能依赖的还是没理由惹火对吧?而且说到底,茵黛——” “怎么了?” 顿了一顿的同时,主教女士却是将那如同鹰鹫一般目光死死锁定在了茵黛的眉心之中——只是,当魔女因此而发出询问时,葛洛莉却终究还是再一次恢复了沉默……带着一丝失落。 “不……没什么。好了,我想咱们都可以各自开始行动准备了吧?既然要分兵——不过绘司。既然现在贝拉多娜已经知道了‘影镜’号的具体位置,那你们这边……” “放心——我们不会傻到完全百分百信赖那个小家伙的,比如说……不会在舰内不做留守。安心,安心……就算我们两个都不在场,也不至于说,让舰船本身毫无防备,哪怕不计入这艘船原本的船员们。传送结晶可不仅仅是用来移动这艘船本身的,对不对?” 一边说着,绘司则是在低下头的同时,眯起了自己的双眼——隔着一层钢板地面,传送结晶想必还在静静地散发着光辉……蕴含着无尽魔力与潜力的光芒。 前卫与后援 ==================== “传送结晶可不仅仅是用来移动这艘船本身的”——当绘司说出这句话时,影镜行动队的所有人都预料到了她会利用这块结晶来在她自己与莫顿搭档前往森林深处期间加强舰船的防御,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她最终选择的方式。 “额……指挥者绘司,我还以为你会使出什么更‘厉害’的东西,但这——” “相信我,莫顿,有些手法即便简单,但同样也很有效。” ——由此,当那一长队通体赤红色的人偶开始在“影镜”号周边站岗巡逻时,头顶生有鹿角的老板娘则是带着一脸自信的笑拍了拍身旁羽生族密探的肩膀。 巨像兵——通过向无生命的泥土、岩石等等材料之中灌注魔力打造而成的自主活动式咒具:这些能够一定程度上自主行动、执行指令且永不背叛的大家伙在魔物的世界中,已经是一种历史极其悠久的工具了……没有意识也没有知觉的它们从来也没有被当作是生物对待过,不过更没有人对此表示过什么不满,毕竟工具就只是工具而已。 而此时此刻,已经开始各自列队、自行分散到舰船各个角落的红色巨像兵,则是魔物贸易联盟总部,有着“财富之巅”这一美称的商业都市科普斯特产:和绝大多数单纯使用土石作为材料的巨像兵不同,这些家伙体表那鲜艳的红色并非单纯的装饰性涂装,而是源于制作过程中被加入其中的特殊原料——取自某种巨型海兽的鲜血。 在制作这种血红巨像时,所使用的每一块巨石、每一抔黏土都要事先在鲜血中进行为期三天整的浸泡:这种听上去有些恐怖的制作工艺将赋予这些土偶以超越绝大多数已知生物的再生能力,虽说肯定还是比不上诸如茵黛或是莫顿这种更怪物的存在:大多数巨像兵在核心被击毁时就会直接四散崩溃,而血红巨像则不然——它们可以在散落开来后重新自我聚合,而驱散这种巨像兵的唯一方式就是抹掉刻画在它们脑后的魔法符号……不考虑其高昂成本与所有巨像兵都行动缓慢的缺点的话,是非常完美的防卫士兵。 ——当然,对于甚至能大手一挥就直接发了一颗传送核心给绘司的基尔巴特而言,二十台血红巨像自然更不会是什么问题就对了:和据葛洛莉而言“魔力水平和史黛拉差不多”的刀叶相比,这些巨像兵诚然个体战斗力会差上一些,但胜在强度更加出众……更何况,“影镜”号自身的自卫火力也不是吃素的就对了。 “总之……你那边也准备妥当了吧?” “很顺利,指挥者——仙子贝拉多娜完美地履行了她的承诺,光辉庭院的位置已经在图上得到了标注,我也把这个位置加入到咱们的魔力地图里了,纸质终究还是不方便。” 一边回应着绘司,莫顿则是将那块此前绘司最爱用的立体投影地图水晶握在了手中——于他而言,学会使用这种魔法物品并不是什么问题,而当那早已被看过无数次的影像再度浮现在绘司眼前时,老板娘则是一眼就在代表着囚心之原大森林的那一大片阴影之中,找到了多出来的一个光点。 “大概在西南方向接近海边的位置……咱们目前是在椴木市周边没错,所以说……” “距离还是比较远的,指挥者——不过如果那里真的有白黏土存在的话,我觉得我没准能够感知得到?虽说我可能不会像是茵黛与优昙那样,因为完全的属性相逆而对白黏土那么敏感,不过……” “姑且这么一试吧,莫顿——而且记住,第一目标是探查而非闯入,我们最主要的目的其实更多在于确保一条足以让咱们找到那里的路……明确了吧?明确了就准备出发了。” 接过地图水晶,顺便将其“关闭”的同时,绘司则是顺手整了整自己身上那件小巧玲珑的旅行斗篷——不经意间,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亲自涉足野外了:艾琳诺瓦城终究谈不上有多少“自然”气息,而早已习惯于奔走在原野之中的她,此时此刻则是…… “来吧——好久没有体味森林的泥土气息了……真是期待。” 如此这般地期待着,她眯起了自己的双眼——仿若目光已然穿透了那层层叠叠的枫叶,只是即便如此,暂时她还依旧搜寻不到光辉庭院的模样罢了……不过,或许再过一两天就可以了,至少她是如此相信着的。 ——而与此同时,几乎不费任何力气就来到了椴木市街道之中的一行三人,则是……说句不好听的话,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在街道之中随心所欲地乱逛着:毕竟在踏足这里之前,即便是曾出生在此地的优昙,也做不到回忆起任何一个足以供一行人收集情报的所在。 哪怕和女仆印象之中的模样相比这里的变化并不大——或者说,大多数的帝国城镇都有着一副大体相似的面孔,区别仅仅在于一些细枝末节:大块大块铆接钢板如同不要任何成本一般覆盖着城市区域内几乎所有的地面,不仅仅构成了城市本身的基础同时也划定了所谓“市区”的范围,而绝大多数的建筑则是一般无二地被塑造成了最标准的立方体……自然,材料也是钢板。 帝国对于金属有一种近乎于偏执的狂热——对于踏入这座城市的三位“帝国人”而言这一点并不陌生,而预想之中隐瞒身份的需要,在这里似乎也成了一种多余:和距离国境线更接近的极光镇不同,椴木市并非没有城墙、战壕乃至于军营的护卫,甚至若不是因为那明显的钢铁地板,一行人会很难分辨出市区与外界的区别。 ……毕竟,在城市周边也还有诸多规模庞大的木材加工场,乃至于毒素注射区的存在——它们正是一行人的目标所在,但想要解决这些,需要的则是深入这座林业都市的更深处。 “熔炉竞技场……在这里都能看得到吗。” 抬起头时,优昙本想去寻找某一栋或许是自己曾居住过的铁屋,而最终映入眼帘的却是地平线更远处那轮廓如同火山口一般的钢铁圆场:诚然,不会有烟雾与熔流从熔炉竞技场中喷涌而出,但当眯起眼睛仔细观察那黝黑色的庞然大物时,女仆长仿若从中看到了冉冉升起的血雾。 “我觉得……咱们先去那附近看看会比较好吧?如果说熔炉死亡竞赛允许外来人成为代言斗士,那应该……至少会有个报名机制什么的吧?” “我没意见。茵黛你呢?” 当用一块围巾遮住了面容的主教女士转过头看向同样遮掩了面容的魔女时,她得到的答复则是一个干脆利落的“前进”手势——显然,茵黛更喜欢用行动来表明自己的态度,而当她做出指令时,她的仆人便十分伶俐地走到了一行人的最前方。 “我来带路吧——不过别太指望我的回忆,鬼知道这么多年了这里有没有过什么重建之类的……另外,也别指望我还记得这里有什么可玩可看的地方。我巴不得我不记得。” ——毕竟,这里除了最初的生命之外从不曾给予她任何东西:至少优昙自己一直都是如此相信着的……就连名字都没能留下。那个原本由她亲生父母所取的姓名,都因为“过于不吉利”被那位已死的洛尔瓦老爷给拿掉了,取而代之的便是“优昙”这个颇具几分魔物色彩的名字。倒是恰好符合了她此时此刻的个人状态才对。 也由此,当女仆如同逃离罪案现场一般沉着脸开始继续前行时,魔女则是在同一瞬间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冥泥之间的联系使她能够隐约感觉得到女仆心底那点错综复杂的小情绪,哪怕其实以她对于感情的理解能力来看,魔女也不太能做得到该如何准确描述之。 ——显然这不是近乡情怯:只是也同样不像是怨恨或是惊喜……应该是某种介于两者之间的心情吧?那一瞬,茵黛少有地犹豫了,哪怕从各种意义上讲,其实她都没有多少必要去关注自家仆人的心情感受。 “算了……” 终究,说不出口的千言万语也仅能凝聚成为一声轻叹罢了——直到此时,茵黛才终于发现,就如同自己有不少东西还从没有对优昙讲过,打算留到“合适”或者换句话说“永不会来的时刻”再揭晓一般,其实…… “优昙……其实你也有不愿意分享给我的东西吧?哪怕如果我下令你应该会说得出口,但是——” “我不推荐你下这种命令哦,茵黛。给她留一点自我空间吧——说到底如果换做是我的话,这可是在被一个随时可以抹消自己心灵的存在使唤时最大的奢侈哦。” 跟上了魔女脚步的同时,主教贴着她的耳朵悄然开口——对于听力已然和茵黛自己一样有所受损的女仆来说,这显然不足以引起任何注意;只是当茵黛因这一句话而微微一愣停在原地时,优昙却是直接以最快的速度转过了身,仿若脑后生着一只外人看不到的眼罢了。 “主人?” “没……没什么,咱们继续走吧。不过——算了,先确认好该怎么成为代言斗士,然后优昙……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嗯。” 在最陌生的故乡 ======================== 诚然,即便分别并不长久,优昙也谈不上对于自己的故乡有多么透彻准确的了解——在作为洛尔瓦家仆时,她的确曾不止一次来到过这里,为庄园置办各种木制品或是其他用得到的东西,但…… “——足有十五年没进过城区了啊。果然,和印象里的样子相比变化很大,不过没准也是因为少了点我自己刻意而为的模糊吧?哼……” 几近自言自语一般,当有意无意捕捉到自家主人看过来的目光时,优昙则是低下了自己的头——女仆的职责所在让她从来都不会把这些仅仅困扰她自己一个人的问题带到主人所托付的工作之中,但对于她的主人而言,这种难得一见的情绪反应…… “不管怎么样……我说你们两个,应该都知道该怎么找到头绪吧?不是我故意指使什么,但在教会工作时,我的身份就注定了我很难亲自外出做些什么——而且我手下的学士还都很给力,所以说……” “安心啦。赏金猎人的活法我还是很清楚的——就算代言斗士和他们的工作并不相同,但在‘拿命赚钱’这一点上可是出奇的一致。所以说优昙,咱们现在是不是应该……” “了解,主人……人事斡旋所,所以容我去看看路线。” 当女仆长念出这句话最后那几个字时,就算是最为“不经世事”的葛洛莉,也已经完全能听得出优昙究竟是怀着多复杂的感情——她几乎是咬紧了牙,把这几个字先是嚼碎成渣,再一点点挤出来的。 作为一个常态下在教会几乎一直活动受限的魔女,葛洛莉很清楚自己对于市井之间的一切都少了一点了解——也所以,即便是察觉到了女仆长的异动,她也终究没有做出任何的表示:相比之下,哪怕换成是来处理史黛拉身上的问题,葛洛莉都能更有自信一些,至少贵族礼仪和位高责重那一套说辞她还是懂得。 但对于茵黛而言,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当优昙几乎是黑着一张脸跑到路边去看地图指示牌时,早已在人类与魔物、正直与混乱、贵族与市侩之间都摸爬滚打了好几年的魔女小姐,几乎是第一时间便大致猜到了优昙会变得愈加压抑的原因所在。 ——因为人事斡旋所……通俗点讲,是一个什么都干的地方。那么它具体都干些什么呢? 当两位魔女循着女仆长找到的路线,来到那扇在正上方用红漆涂抹着“有求必应”四个大字的金属大门前时,则是不约而同地在同一瞬感觉到一股冷气直冲头顶——尤其是对于葛洛莉而言。 主教女士有所不知的是,根据魔物一侧的魔法理论,任何人类或是魔物的性格都会或多或少受到自身魔力光谱的影像——以葛洛莉为例,自身魔力光谱偏向于火属性的她,也就由此形成了更为热情、叛逆、肆意的性格……而与她相比多了混沌属性,导致从魔法使用效果到个性偏向都完全倒了过来的史黛拉,则因而有了阴郁、凶狠乃至于孤僻、善妒的那一面。 当然,这并不是绝对的,至少葛洛莉自己同样也具备研究者所必备的冷静与细心,而这是水属性偏向的性格特征才对——只是换句话说就是,某些情绪在足够强烈时,对于具有特定魔力光谱的人而言,甚至不仅仅能够扰乱心智。 就比如说现在:作为引路者,优昙自然是第一个推开了人事斡旋所的门,而在跟随着茵黛最后一个穿过这道沉重的锻铁双开大门时,葛洛莉甚至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被冻住了:这显然已经不是单纯的心理反应了,而是体内的魔力真的在因为情绪而悖动不安。 ——只因为那一瞬,主教女士差一点就以为自己是来到了当初史黛拉蹲过的水牢之中……或者说,至少这栋建筑的左侧完全就是一个教会地下水牢的翻版,只是或许看上去要更富观赏性一些:上至十六七岁,下至三四岁的孩子们被按照年龄段依次锁在大小不一的铁笼之中,他们的姓名被写在金属牌上悬挂于牢笼之外,而在牢笼的底层,则有着一池不知是什么物质的荧光液体浸泡着孩子们几近全裸的幼小身躯。 诚然,这荧光水闻起来其实还带着一点淡淡的花香,而孩子们,尤其是其中的女孩子们在垂首落泪之时那楚楚可怜的姿态更是惹人怜爱,但此时此刻的葛洛莉唯一能够感觉到的便是十足的愤怒与恶心——直到此时,主教女士才想起来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在被安置到这里前,孩子们会在这座建筑的更深处学会顺从与自我表现,而一旦被判定为“加工完毕”…… “这些无家可归、无人认领,而且还不足以当做少年兵塞进军队的孩子就会被明码标价,再……” “——由斡旋所卖给各地的总督、爵爷和工场主们随便他们玩赏……嗯,很不错的慈善行为,至少孩子们不会饿死在街头被看到。别那么看我嘛,主人,我虽然也是第一次进市区,但这种交易一般也都不会是在斡旋所内立刻拍板交接的。我可是接引过很多人到洛尔瓦庄园哦,有些是为了填补庄园用人的空缺,有些甚至还是老爷在萨巴斯那些人的要求下,为……咳,那些事额外准备的。” 像是有意要让主人看到自己根本就不在意这些事的那一面,优昙甚至是在茵黛开口之前就先行一步抢下了发言权——在大多数时候,除非茵黛正在面对某些很让她挠头的交涉对象,否则这种场合完全可说是难能一见。 当然,更能让一行人暂且心底某些疑虑的,则是这座斡旋所的右半边——和由绘司所经营的“小鹿乱跳”几乎完全一致的是,斡旋所的右半边除了一张柜台后方的一小块墙面之外,几乎在所有的立面上都贴着大大小小的布告,唯一的区别或许就是这里少了餐桌。 “重点是这一侧对吧?容我找一找……啊,果然,招募代言斗士的委托被开辟了一个专区——我来替主人挑一下吧。” 走向墙壁的同时,优昙则是在魔女看不到的地方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眼——并非是因为她要瞎眼随便挑一张告示来揭……而是因为她注定将终生作为仆人,并且仆人有责任不让自己的悲伤影响到主人。 ——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失职了。于她而言,有些东西在学习的时候依靠的并非是书本,而是……某种运作原理类似于禁魔项圈,只是功用被改成了持续播送暗示性文段的耳钉:在此基础上,茵黛并非男性对于优昙而言几乎是十足的运气,否则……嗯。 作为帝国官方在各大城市开设的中介机构,斡旋所不仅仅能够为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提供一个开放的求贤平台,同时也负责发放一些直接由地方政府本身面向民间发布的任务——实际上,在当年这套系统还被叫做“冒险者行会”而非“人事斡旋所”时,它便是魔物世界中自警团运行方式的原型,只是…… ——与时俱进嘛。既然新引入了帮那些孩子们斡旋主顾的职能,名字自然也就要跟着改咯。 一边几乎是有些戏谑地想着,这一次魔女则是在自家仆人准备揭下其中某一张告示之前,率先伸出手搭在了她的肩头——当优昙回过头时,茵黛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和一尊石膏像打招呼。 “主人?” “先等一下——你不会对我说不字的对吧?” “……我觉得现在您没必要立刻对我的忠诚度做检测吧?虽说如果您真的想,那我肯定也会配合。”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确认一点。” 强行将自家仆人的身躯也转了180度朝向自己,同时则是以一双类似的红眼死死地盯住优昙的双眸,这一次茵黛则是少有地在目光之中带了一点……足够真挚的“询问”——以往当魔女使用问句时,实际上她十有八九都仅仅是在做确认而已。 “我不怀疑你的忠诚……但我能感觉得到你心里有事。所以——” “抱歉主人,这是我的失职,之后我……” “我不是叫你隐瞒!听着,我不希望你带着情绪为我服务,所以我希望你能不带情绪,真真正正地放开一点……无论原因是什么!如果原因是在我身上我也会调整自己,而如果问题是这座城市本身,那么就这样——” 一边几乎是以前所未有的霸道堵住了优昙所有的反驳机会,魔女同时则是径自走向了面前的告示墙——不同于优昙,当茵黛闭上双眼时,无论是因为什么,也不会是因为她觉得有些东西目不忍视:她只是习惯于让老天爷替她自己做一些她其实也并不特别上心的决定,比如说…… “别那么磨叽了——代言斗士的委托这里并没有太多,就用这个吧……不过,优昙,我希望这一架由你来出战,反正无论如何咱们都不会输的。我的话,我从不缺无辜者的鲜血来慰劳自己,但如果你对这周遭的一切都有所不满,那就算你改变不了,至少也要让他们见识见识你有多生气,对不对?给我好好的大闹一场吧。” “优昙领命。只是主人,您自己真的不需要……释放一下吗?对周遭的一切都有所不满,难道您不是如此吗?如果您需要这个机会的话……” ——显然,女仆的反问并不在魔女作出决定时对后果的预想范围之内:无害,却总归会让她为之一愣的后果,以至于就连作答时都慢了一拍。 “……为什么又要这么问?” “仆人的直觉——您同样有想要彻底毁灭的过去,和我一样,我知道的。侍奉与被侍奉……说到底,咱们是在互相取暖罢了。” 雨落天不知 ==================== 之后茵黛是怎么想的,优昙并不是很清楚:拿了那张招募代言斗士的告示之后,她就离开了人事斡旋所。她一分钟也不想在那地方多呆,所以只是简单地打了声招呼,就自己一个人走向了不远处的那座黑色火山口状建筑。 ——熔炉竞技场。一小部分人赚取赏金的逐梦之地,更多人的殒命安息之所。 与往常不同,虽然在优昙来到竞技场门外时,茵黛与葛洛莉也已经追着她赶了上来,但最终进入了竞技场的人依旧只有优昙一个:因为这里的规矩。只有代言斗士能凭借手中的委托许可单独进入这所名义上是司法机构的杀人工厂,而影镜行动队目前暂且也没有冒着暴露的风险破坏这些规矩的理由。 而和一切从简的人事斡旋所相比,这座竞技场用来雕琢死亡的方式则是露骨得让优昙感觉有些炫目:那些最为杰出的囚犯,表演时最为卖力的行刑者与被处刑者,当他们终告安息之时,其头骨将会被剥离而出并制成石膏铸造模,随后则是用于将铁水浇铸成为一比一完美复刻头骨每项特征的金属面甲。 那些有些积蓄的士兵或工人,大多会为自己的孩子买上一面作为对某种成就的奖励,比如说在军校的实战演练中杀死了某个弱爆了的对练者,亦或是成功在后院中养活了一棵翠绿色的树苗:每个帝国人都相信弱者的悔恨会遗留在他们的遗骸之中,而这些仅存的执念将驱使着生者永远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可是,事实真的会是如此吗?当优昙凭借手中的申请书一路来到囚人宿舍、面见自己的委托人时,她情不自禁地就此扪心自问。有太多的错误被重复了太多次。 牢房或许是这所凝结着海量表演欲望的竞技场中最朴素的部分:生锈的铁栏杆与脏兮兮的黄铜龙头,本质上就和罗兰德或极光镇监狱中那些染着血污的桌椅没有什么本质差别,一样充满着残忍、冰冷的实用主义色彩……对于优昙而言,面前唯一值得她关注的存在就是那个蹲坐在牢房正中央的小女孩了。 如果不是因为被那孩子用来包裹身体的肮脏抹布,优昙没准会觉得她会是从某个花园里跑出来的——而且,还是从那种只有在帝国贵族或是富商家中,真正有活生生的花朵开放的高级园林:四目对视时,女孩像是已经知晓了优昙的身份,对着面前的女仆长做出了一个毫不做作的微笑。 干净,柔和,像是阳光下晒得暖烘烘、软乎乎的天然棉被。优昙还记得,自己当初在洛尔瓦庄园当差时,因为帝国全境都被酸雨所困扰,所以始终都没真正用日光晾干过几次被子。 “你是……”女孩开口,她的声音像是猫在行步一般轻柔,“您是接下委托的代言斗士吗?” “代言斗士优……咳,玛特尔。是我。”作出回答时,优昙差一点就说出了自己“如今的”真名:考虑到这毕竟是和帝国司法机构打交道,用一个新名字还是有必要的,“赏金猎人,代言斗士玛特尔·古夫。” 想了一下,她选择了巴兰·古夫的姓氏来做匹配,构成一个完全帝国风格的全名。先不论其他因素,单是“优昙”这个魔物风格的名字出现在了熔炉竞技场中,已经就可以算是一件异常之事了。 “贝莎·艾什莉。罪名……是违规向参加熔炉死亡竞赛的囚犯提供武器?是你没错吧。” “是,是我,他们都叫我小贝莎。本来我是要被送到斡旋所恢复‘学习’的,但有个人他——” “他帮了你,或者干脆说是给你的罪名里做了点添油加醋之事,使得你被留在了这里,成为死囚。不得不说,那家伙做得还蛮正确的,代言斗士委托也是他替你发出来的吧?”接下话茬时,优昙有些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漫不经心是装出来的。 “是的,是他……我本来就是那个人在我还没来及接受教育时就急着买下来带到这里的。他是个处刑者,但是斡旋所那边一直都很反对他带我逃课。其实如果当初我留在那边继续学习的话,没准——” “不,别这么想。” 优昙打断了小贝莎的话语——使用的方式是直接一把堵住她的嘴。斡旋所常用的手法。 “玛……玛特尔女士?这是?” “叫我玛特尔就好——听着,小贝莎。我不知道那个男人在和你相遇前与你有没有交集,但我敢说的是,他比任何人都爱你。他是你的太阳才对,没有他,你将面对的会是永无止境的冰冷与黑暗。” 如果不是因为牢房里没有床,优昙没准会直接把这孩子按倒在床上:按倒在地的方式未免有些不雅,虽然没准更符合两个人各自的身份。 “可是玛特尔,这里也……也很黑,很冷啊?我无意冒犯,毕竟就算是为了奖金,你也是来救我的,我会无条件地感激你,但太阳——” “太阳总会出来的。总会。相信我,至少你的会。” 放开那女孩时,优昙向后退了几步,退到了牢门之外:她只是出于必要来和这孩子见一面的,她并不需要做其他的事。其他任何事。如小贝莎所言;即便这座竞技场的名字叫做熔炉,场中央的地面下也确实有着一座人造火山口,但牢房里确实很冷。 优昙不怕冷,但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只是当她离开时,背后再次响起了女孩的呼唤声。 “我的……”小贝莎的声音就像是在呼唤主人的流浪猫一般,急切、柔弱而又带着几分酸楚,“那玛特尔……姐姐呢?” “我?我不需要。这个世界上是天明抑或天黑,那与我无关:无形的花香曾经束缚着我,现在则有着有型的花朵缠绕着我——我是个有心的、活着的木偶。我为陪伴别人、服务他者而存在,但我自己不需要任何东西,就这样。木偶不需要有温度。” 她头也不回地沿着通道离开了牢房区:代言斗士的手续还没有办完,就算是办完了,她也更应该等在预备休息区,而不是囚人宿舍。 “放心吧,小贝莎。我是不会输的。一个师的帝国军也休想带走我的命。”如同希望小贝莎能够安心一般,她如同一个张扬的演员一般开口说着。然而随后,她就压低了声音,用仅有自己能听到的微弱声调自言自语了起来。 “姐姐。真是个让人怀念的称呼……” 她走过竞技场走廊旁的一扇窗: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天上又下雨了,想必是有着绿色水珠的酸雨。淅淅沥沥的水声之中,她的目光穿透雨幕,随后则是停在了竞技场外墙脚下的入场口处。 茵黛和葛洛莉正站在那里。身穿红色便装的主教正撑着一把纯黑色的折叠伞,看上去应该是临时从街边买来的,而茵黛则毫不在意形象地淋着雨,周围所有的椴木市市民都在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她。 想来自己的出战已经被写到了竞技场的时间表上,优昙想着,因为她看到葛洛莉分明在售票窗口前买了两张入场门票:就算她们都不会认得“玛特尔·古夫”是什么人,但贝莎·艾什莉的名字,茵黛也知道。 于是有一瞬,她想要向外伸出自己的手臂:她想向茵黛呼告,告诉她自己就在这里,但她终究没有那么做:没什么意义。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一场必胜的比赛,而到那时候,茵黛也必然会在观众席上看到场中的她。 “在看什么吗,小姑娘?”——同一瞬,在优昙背后响起了一个陌生而又有些苍老、浑浊的男声。她回过头,看到了一位已然披挂整齐、戴着覆面头盔的行刑者。 “没有。您是?” “去送死的人。你应该也是吧?这么年轻就来当代言斗士,真是……该说你是勇敢还是可怜呢?不怕那些爱你的人担心吗。”虽然优昙可以肯定自己从没在任何地方听到过这个声音,但在开口时,他无疑带了点惋惜的调调。 相比之下,优昙自己倒是反而更冷漠、更符合这座竞技场本身一些。“不怕。” “我知道他们不会担心我,因为他们用不着。”像是觉得自己又过于粗鲁了一般,女仆在作答完成之后先是顿了一顿,便又补上了一句说明——那一刻,陌生行刑人的头盔中顿时传来了一阵苦涩的笑声。 “真可怜。没有人会在意你的生死……” “因为我必然不会死。希望到时候你不是我的对手哦?我是为贝莎·艾什莉代言出战的。” “啊,是那个小妮子吗……那么,也就是说你要……” ——意料之外的反应出现了。女仆回过头时,处刑人并没有摘下他的头盔:但是,他却在优昙面前隔着自己的面甲捏了一下下巴。和脸上一样,金属同样包裹着他的每一根手指。 “怎么了吗,老先生?”发问时优昙眯起了眼。由于面甲的存在,她看不到处刑人的眼神,但她肯定处刑人能看到她自己的,“贝莎·艾什莉……我的委托人有什么问题吗?我刚刚从她的牢房里出来。” “不,并没有。好好干吧,小姑娘,争取给整个帝国看场好秀——还要记得带好一双鞋底够厚实的靴子。橡胶底的就免了,那玩意会融化的。”像是鼓励一般,处刑人把手搭在了优昙的肩头。即使他只是很轻地拍了两下,优昙也还是感觉到了一阵淡淡的疼痛,冥泥并没有夺走她的痛觉神经。 “下雨时天空并不知晓……但流血就不一样了。你准备好制造一起足够盛大的流血事件了吗?” “当然,虽然我自己并没有血可流。”优昙笑了笑,奔涌在她体内的是腐臭发烂的黑泥。 无心的孩子们 ====================== 优昙登记好自己代言斗士任务后不久,囚心之原大森林深处某处—— ——所谓妖精,便是那些夭折的婴孩们仅存的灵魂与执念,同魔力相结合后诞生的产物。从广义上讲,它们确实可以算得上是魔物的一种,但是…… “但是,妖精从来也没有被当作是魔物社会的一份子。”讲解进行到此处时,绘司闭上了眼,微微歪了一下头,像是因为脖子被头顶那并不太对称的头冠压得有些疲劳了,“它们太过于……该怎么说呢?太过于随性了吧。就算是我们……不,咱们魔物,也很难消受得起它们那些根本就没有常识可言的游戏。喜欢什么就会直接拿走,不喜欢的就会想办法干脆砸坏……哪怕那是某个人的眼睛或是心脏。” “指挥者绘司。您是在说这些刀叶,也很符合魔物对于‘妖精’这一概念的定义吗?”当绘司的声音停下时,身披黑衣的羽生族少年也捕捉到了她开口的用意——虽然由于空间扭曲魔法与暗影操纵之术的双管齐下,那些从密林林冠缝隙之中投射而下的阳光,会在此时此刻的二人身边发生偏转,致使外界无法通过任何光学手段观测二人的存在,但是…… “是这个意思。你看——”作答时,绘司的声音很压抑。 这种遮蔽是单向的。拜此所赐,莫顿·依科特不仅能够看得到附近那些游荡的刀叶究竟在做着什么,也能在不被发现的前提下潜行到足够接近的距离。 她们在塑像,没准是贝拉多娜·坎塔蕾拉的全身像:虽然莫顿并不能从这些工艺粗糙的“图腾”上看出多少真正与那位双叶魔女相符的外貌特征,但除了那个人,莫顿想不出刀叶还会为谁塑像。 以不知道从哪里、哪个人身上取下的白骨、眼珠、心脏碎块和她们自己的叶状翅膀与林间的树枝作为材料,堆砌成为粗陋的有翼人形。 每当一座塑像完成,就会有三个刀叶来到其四周,随后用一种纯白色的液体一点点涂满整个图腾柱:当她们离开时,一个新的刀叶就会从图腾柱中绽放而出。亲眼目睹这一幕时,莫顿差一点就吐了出来。不像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的绘司,他没有故意在出发前保持空腹。 “就像回到了艾琳诺瓦。莫顿……如果你无法接受的话,要不后面的探查我一个人来怎么样?”每次开口时,即便身体很是娇小,但绘司总是会让人感觉到一丝属于母亲的亲近感。“虽然咱们不是来打架的,不过目前来看,打进去对我来说不会是什么负担。根据贝拉提供的位置,这里距离光辉庭院应该还有四分之一左右的路程。” 她向着莫顿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手臂上的羽毛:作为回应,莫顿将另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一个以意志强撑着做出来的礼貌表现,含义是婉拒没有错。 “不必了。有些事我觉得,没有谁会比我更适合处理,指挥者。职责所在……”他捂住了自己的肚子,虽然那里面并没有胃袋。类似优昙与茵黛,当他受伤或是呕吐时,从这具纯白色的身躯之中只会涌出半流质的纯白色粘液。不要想歪。 “而且,在那边的树丛后面,指挥者。我感觉到有古怪的气息……”重新站直时,莫顿首先是重新确认了一次暗影遮蔽的运作状况:在保证一切隐藏手段都运行正常之后,他在绘司面前向着二人左前方的一处灌木丛伸出了手。 绘司就此抖了抖自己的眉:她知道,虽说自己的魔力感知能力和莫顿抑或茵黛相比并不落下风,但不同人的感知能力都有着各自擅长的方向——比如说茵黛就必然更擅长寻找周边的冥泥生物,或是其他与自己类似的混沌属性、风属性魔力源,而莫顿自然就更擅长捕捉那些秩序属性魔力的痕迹,以及…… 白黏土——在艾琳诺口中,那是一切生命的源头。尽管绘司并不敢贸然苟同这种结论,但作为完全由白黏土构成的生命形式,她知道莫顿确实对于其他所有生命的存在,都有着更强大的感知能力:现在让指挥者更感兴趣的,就是被莫顿捕捉到的东西本身究竟是什么了。 魔物?白黏土的痕迹?还是其他刀叶留下的东西?亦或是—— 这些猜想在绘司跟随着莫顿潜行到那片树丛后的一瞬间尽数戛然而止:她低下头,映入眼帘的东西有着白色的轮廓……更确切地说,是被一身白色的连衣裙包裹着。 “这个……是人?等一下——”开口时,绘司的声音微微一沉:她感觉有些东西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那是个体型娇小的女孩,有着深绿色的长发,脸上覆盖着厚厚的血污。绘司把手指伸到了女孩的鼻孔之前,那里尽管还能感受到一点残存的体温,但已经没有了任何气息:只不过,指挥者敢肯定这种违和感并非来源于“这女孩她死了”这一事实本身。 “肯定是死了,指挥者。”莫顿同样强调了一次这一点。“虽然魔力还没有散尽,脸上的血也尚未凝固,但确实已经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了,我认为是新死不久。这应该是刀叶们的被害者吧?” “不。肯定不是。你再看——啊!” 绘司在回应莫顿的同时,伸出手在那女孩尸体的脸上抹了一把:如莫顿所言,这些血痕还很新鲜。但当血渍被擦干、女孩露出真容的同时,绘司的语调则是跟着骤然抬高了三分,就像是被恐惧踩住了声带一般。 “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贝拉多娜·坎塔蕾拉的脸……” 此时,绘司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了:不同于之前在影镜行动队一行人面前出现过的那个贝拉多娜,这具尸体虽然与她有着同样的五官,但是在额头正中央,则额外多了一颗绿色的结晶,就镶嵌在两道眉毛之间。 绘司伸出手指触碰那颗结晶时,这绿色的小东西应声而落,静静地躺到了指挥者的手心正中:留在尸体额头上的是一个鲜血淋漓的洞,看上去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刻意挖过一样。 “真他妈恶心。”指挥者在那一刻蹙紧了眉头。“记下这里,然后开始撤退,莫顿。” 熔炉竞技场中,供处刑人与代言斗士休息的休息室并不敞亮,似乎是因为帝国没有必要为一群将死之人投入更多成本:不过,当优昙走进这有些阴暗闭塞的小房间、坐在长凳上开始静待上场时,她也没有对此挑三拣四。在洛尔瓦庄园工作时,她曾让更多不听话的小跟班或是被庄园买下的小孩子在更恶劣的地方蹲过禁闭。 空着总比被贵族们的内裤塞满要好:她是如此来安慰自己的。此时的她,尚且还不知道囚心之原深处正上演着哪一出血腥残忍的凶杀剧本,但恐怕就算是知道了,她也懒得在意。思考行动方向,从来都不是一个木偶该做的事——如今驱使着她这么想的不再是鞭子或者洗脑项圈,而是某些更加顽固,也更加无情的东西。 那东西被人叫做习惯。幸运的是,优昙懂得该如何享受习惯的支配。真的幸运吗?她懒得思考这一点,习惯告诉她人偶想得越少越好。 毕竟,她很清楚这些事肯定会有人替她做的:实际上,就在同一时刻她头顶正上方的观众席中,茵黛就正在和葛洛莉彼此分享着同一块魔法水晶中传来的声音。拜葛洛莉能拿出的财力所赐,两位魔女订下了一个位置有些偏僻,但同样也相对独立、肯定不会被其他观众所干扰的小号包厢,为的就是能在必要时不被注目地与“影镜”号或者绘司一行沟通。 “是么……很有趣的发现啊。真麻烦,我又得做决策了吗?” 发来通讯的是绘司,而两位魔女之中负责回应的,则是掌控着泥浆的那一位:在茵黛做出反问之前,指挥者简明扼要地向她讲明了刚刚与莫顿在森林中的所有发现:只不过当绘司要求两位魔女拿点看法出来时,葛洛莉却立刻第一时间表示,她自认为并不擅长对魔科学领域之外的任何东西进行分析。 “开玩笑。我旁边的主教大人要我拿主意,但你觉得我是这块料么,绘司?而且会发通信过来就证明,你已经有希望我们采取的措施了。没错吧?” “是,你这小姑娘。”在茵黛听来,对面的绘司明显是有点无奈地轻笑了一声,“实际上说没有也没错,因为我只是来告诉你这一切的。将计就计,暂且继续进行你们该办的事,我和莫顿会对回收来的小玩意做点分析工作。随时保持联系,有新线索及时沟通,我准备切断通讯了。” “知道了。记得活着回来。”茵黛一边有些不耐烦地说着,一边将手中的魔法水晶拍在了身旁的桌面上:绘司的声音应声而止。 “怎么样?”葛洛莉立刻凑到了冥泥魔女的耳旁,有些好奇地问着。她并没有认真听绘司传来的通讯内容,而且实际上魔法水晶的传讯质量也谈不上高:如果不是因为茵黛对于绘司足够熟悉,那至少会有将近三成的语音根本不足以让人听清说的究竟是什么。 “没什么。看比赛,玛特尔·古夫就快上场了。”魔女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玛特尔,‘殉难者’的意思……真是个不吉利的名字啊,辨识度倒是很高。不过葛洛莉,抛开优昙这边不谈,其实我觉得咱们好像被小看了才对。” “小看?”葛洛莉眯起了眼,同时用掌心的一朵火花烧热了杯中的蓝色液体,“帕里的心窝”所特有的,那股混合着胡椒香气的果“香”味顿时弥漫在了包厢之中,“小看了什么?” “绘司和莫顿……一个千年老怪物和一个完美生物各自的本事——感谢他们带回来的消息,我又开始头疼了,但我觉得未必是因为那个之前见过的贝拉多娜。传说中森林变异时,居于故事核心地位的是一对双子没错吧?两个人。” “……你什么意思哦?” “没什么,葛洛莉,没什么。干杯——将计就计,把这场好秀看下去。”作出回应时,茵黛举起了自己面前那杯“帕里的心窝”,同葛洛莉手中的玻璃杯彼此相碰,声音清脆而又悦耳。 铭刻以天幕为背景的鸟笼 ================================ 距椴木市千里之外的帝国北部欧罗拉省边境地带,巨型地上战舰“摩天楼”号的乘员宿舍之中—— 切西·妮朵丝刚刚完成了一个上午所有的工作:她先是用陪伴了自己十余年的金属口杯接了一杯滚烫的热水,随后则是从自己的私人橱柜中取出了一包果干。 虽然自从三岁那年被军队收养时起,她就一直在苦寒的北境军区接受训练、履行职责,但有些根深蒂固的喜好却是无从改变的。比如说一杯热腾腾的、带着几分南国气息的混合水果茶——哪怕帝国北境根本不出产其中的任何一种水果。 自从成为蕾嘉的亲信、受封“夜毒者”部队的指挥官之后,她在勤勤恳恳履行公务的同时,也从来没有忘记用这些得来不易的职权小小地满足一下自己的某些个人爱好,其中就包括用一点额外的私人财产为报酬要求军需官从卡珀克省乃至魔物领域中搞到一点能用来制作果茶的原料。 当然,这是违规的,而蕾嘉也知道这一切——但那位仅仅看重战功,或者说只懂得用战斗能力来衡量人才的参谋长根本就懒得在乎这些。切西打得很好,切西是很好的战士,这一事实足以让她对自己最钟爱的部下某些无伤大雅的违规行为网开一面。 “唉……哪怕是有了萨巴斯组织的协助,该进行的任务还是没什么头绪。”一边自言自语着,她轻轻啜饮了一口手中的热茶,酸酸甜甜的口感会让她想到那些早已逝去的过去,以及那阵吹拂着所有过去的南国暖风,“‘影镜’号到底传送到什么地方去了啊……又是无法追踪的传送魔法,又是隐形手段什么的。”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为蕾嘉委派下来的任务苦恼了。精英部队领导者的职责,经常会为她带来各种令人为难,甚至是难堪的任务要求,但她最多也就是会为此“苦恼”一分而已。她的经历告诉她,船到桥头是会自然直的;而在船行之道上,太过于纠结于航路两侧的负面情绪没有任何意义:她深知保持一份舒畅、冷静的心境,反而会更有利于脑力活动。 那是她唯一的那位亲人教给她的。不是蕾嘉,她也从没把那个脑袋里少根弦的副参谋长真正当作过什么值得尊敬的角色。 “呵……你要是看到接下来我将看到的东西,没准会被活活气死吧。”再一次低声自语着,特务队长按下了座位旁的魔法装置开关:那是魔导荧幕的启动开关。伴随着魔力的涌流,高悬在切西宿舍墙壁上的那块水晶屏幕之中立刻浮现出了清晰的影像,与之相伴的则是一个充满狂热感的男声解说。 熔炉死亡竞赛。切西本人最喜欢,但却让总会让她感觉到一阵惋惜感的节目:因为下意识里,她会觉得某人会恨死这东西破坏了某些她印象最深刻的印象,而这种猜想总是会让切西无法释怀。 ——然而这一次,当画面随着解说词,聚焦在那位身着女仆装缓缓步入竞技场的代言斗士身上时,却是轮到切西自己楞在原地了。不仅仅是因为她终于找到了“影镜”号的去向。 “贝莎·艾什莉代言者入场!玛特尔·古夫……选择隐瞒自己来历,飒爽而又冰冷的杀手女仆!她来了,愿她和竞技场的处刑者们一样强硬!”隔着休息室的天花板,优昙都能够听得到那同时响彻在斗技场上空与直播信号之中的解说词。她并不是很喜欢里面的内容。 “真做作。木偶需要用这么多定语来描述吗?”站起身的同时她轻轻抹了一把自己的额头,休息室的大门也在同一瞬间缓缓为她打开。通往圆形斗兽场的通道两侧陈列着诸多做工精良的武器,但优昙连一眼都没有去看,当初优海使用过的那把长枪此刻正被她背在身后。她跨过门槛,踏上圆形竞技场的透明地面,在那一刻优昙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之前那位处刑者的建议是多么正确:她能感觉到脚下的温度让她很不舒服,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冥泥不怕火。 相比较下,在竞技场另一侧或许已经久候多时的另两个人影更让优昙在意:他们全部都是穿着行刑者制式盔甲的彪形大汉,其一手持一杆体积接近于一门小口径迫击炮的燧发大筒,另一个则手持大剑、背负着战斧。 一瞬间,那柄战斧几乎吸引了优昙全部的目光与注意力:她就这样停在了入场口之前,呆呆地瞪着那把让她倍感熟悉的杀人凶器——她总觉得自己在哪里曾见过那东西,却已经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直到来自对面的一句呼告声响起,她才终于回过了神来。 “去赴死之人向你致敬。”女仆眯起眼,面前的两位重装斗士在同一时刻低声开口,随后微微一鞠躬:但右侧那位使用冷兵器的斗士则是在礼毕之后又加上了半句话,“小贝莎的守护者。” “守护者?我么?”抬了抬眉毛的同时,优昙将手伸向了背后的长矛,随后便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掷了出去——如同一道银色闪电一般洞穿了那位持炮斗士的胸膛,连同他的盔甲一起。随后,长矛则是如同活物一般自行飞入半空,最终打着旋落回到了优昙手中 顿时,竞技场中爆发出雷鸣一般的欢呼声:在帝国,战斗从来都不需要任何规矩,比如说开场时要先彼此行礼再杀个你死我活。优昙深谙这一点,她还挺喜欢这样的,至少现在可以帮她先搞掉一个可能会干扰谈话的家伙。 “是啊,那家伙刚刚说在走廊上遇到了你,其实我也很想找个机会和你事先讲几句话的。你的名字很有特点,不吉利得让人印象深刻。”做出防御姿态的同时,左手持大剑的斗士把背后的战斧拎在了右手之中,看起来他还懂得该如何双持武器进行作战,“这把斧子真是造孽不浅。” 是这样吗?优昙想着,面前这个人的身影和印象中的某个背影似乎重合了。或许是因为处刑人的盔甲和十几年前帝国军重步兵的标准配备差距不大:此刻面前这个男人的金属护心镜上,仅仅是多了一道深刻且野蛮的利刃劈砍痕迹,和他手中的战斧似乎是匹配的。 下意识地,她决定先听听对方会说些什么,于是便在站直的同时,将手中长矛尖向下重重地朝着地面一戳,仅仅用双眼警惕地盯着面前同样剑拔弩张的对手:她懒得信赖对方所谓的“战斗礼仪”表现,她只是有绝不会被偷袭杀死的自信而已。“你想告诉我什么?”她开口问着,心底则有意地开始打量起面前的男人来。 “她是我从斡旋所里接出来的,你应该已经知道了……简直能让我想起十几年前的事。她同为遭难者的姐姐——” 那一刻优昙瞪大了双眼——她开始后悔选择“玛特尔”这个名字来掩盖身份了,但当时她确实只是随便挑了两个她自己印象最深的词,组合成一个全名填了上去而已……只可惜自己还没做到像主人一样洒脱得不需要谨慎。 “她……同为遭难者的姐姐找了个机会,把年幼的妹妹托付给了某个路过的帝国军人。”抛开杂念的同时,女仆试探性地问着:全覆盖式头盔遮住了对方所有的表情没错,但优昙却能在自己开口的同时,从面甲的眼孔中确认到两道讶异的目光。 “你怎么知道的?而且,你穿着女仆装!”处刑人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沙哑浑浊的声调一瞬间变得清澈了起来,在优昙听来也可以说是“年轻”了起来,“难道说你——” “我猜的。”优昙笑了笑,是有些苦涩的笑容——因为她认真了起来,“后面就不用再继续说了,我懒得听你叨叨。” 她站直了自己的身躯,将武器举在身前,随后恭恭敬敬地向着面前的处刑人行了一礼。 “去赴死之人向你致敬。”她严肃而又认真地说着,哪怕她知道自己绝不会死:作为应答,她看到面前双持巨兵的老兵脚下,蔓延出了一圈喷薄而出的水汽。 “很好,玛特尔·古夫——你刚刚那一击应该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程度吧?那多说无益,就让我的魔人之血,来见证一下你配不配得上死人口中守护者的名号!”老兵的声音之中多了一份显而易见的兴奋感,像是故友久别重逢一般的热烈,“狂水奔腾,怒火如歌!” 那一刻,优昙立刻感觉到一股灼热的冲击波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将长枪挡在了面前,勉强在迸裂而出的火焰旋风之中稳住了自己的身姿,随后却在脚下感觉到了一股毒蛇一般蜿蜒袭来的冰冷:不同于史黛拉纯粹通过操控温度凝结出的冰块,从老兵挥剑斩出的裂缝中,喷涌出了由魔力直接物质化形成的水……或者说,液态的水属性魔力。 ——很少有人能天生掌控两种彼此相反的属性:但这位老兵显然就是这少数人之一,而在他的面前,优昙的身躯干脆利落地被这彼此相逆的二连击打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竞技场边的铁墙之上。观众席中顿时嘘声四起,随后则是掌声雷动:嘘声献给败者,掌声赠予胜者。 “代言斗士玛特尔被击倒!看起来似乎胜负已——” 嘭——爆裂声中,赛场内高悬于半空中的一部金属扩音器就这样被一根骤然飞来的长枪戳成了一团废铁。金属落在竞技场内摔得粉碎,而主持人的解说词也就此在赛场中戛然而止。 “吵死了。我自己都还没认输呢,你他妈的乱说些什么‘胜负已分’?”咬牙切齿地开口说着,优昙同时将手伸向了插入自己心窝的那一道冰棱,用力将其拔出后捏了个粉碎:同一时刻,飞回到她面前的长矛则是落在了她的脚边。“好疼呀……” “对值得尊敬的对手要无条件地全力以赴。”在女仆耳边传来了老兵有些模糊不清的声音,“但我想提醒你,在有代言斗士参战时,熔炉竞技场的战斗并不一定需要你死我活。如果现在你认输,是可以留下一条性命的。” “是吗?可是我不想啊。而且那样的话——”再度开口时,优昙猛然抬起了头:她的眼眸此刻已经和特莉丝坦的一样红了,其中还闪烁着点点不祥的辉光,“贝莎·艾什莉该怎么办?对不对!” 而且你自己刚说了!对值得尊敬的对手要无条件地全力以赴……那就! “来吧,老家伙——准备好迎接一场盛大的流血事件吧!事先说明,我可没有血可流哦。” 回味着与那战死者的对话,优昙瞪大了自己的眼,随后却是弯下了腰:黑色的泥浆从她胸前的伤口与她的口中一同倾泻而出,而当她抬起头时,那双红眼中则是同样流出了泥浆一般粘稠的泪水。 “咕……咕呜,嘎嘎嘎啊啊啊啊啊啊——” 她如同野兽一般嘶吼着,这声音最终消逝在一颗纯黑色的巨卵之中:她吐出来的粘液如同活物一般肆意生长着,在数秒内便形成了一个椭球状的茧壳,将女仆的身躯牢牢地包裹在内。 就像化作恶鬼前最后一刻的艾琳诺·柏夫——观众席上,目睹了所有这一切的茵黛有些讽刺地想着:恍惚之间,她觉得自己似乎在女仆自我封闭前的最后一秒,通过唇形的变化读出了一句简短的话。 请原谅我的任性,主人——读出其中内容后,茵黛赶忙猛地对着场内点了点头。壳中的优昙已经看不到这一幕了。 Maid in a Shell ========================= 看向水晶荧幕之中的景象时,切西感觉手脚像冰一样冷。三分钟前还被她捏在手里的那杯南国风味果茶,现在已经成了地板上的一滩热水、一堆潮湿粘稠的水发果干,加上一撮晶莹剔透的玻璃碎片。万幸她不像是葛洛莉·德拉格米尔与茵黛一样喜欢某些腐蚀性强的饮料。 让她胆战心惊的是荧幕上,竞技场正中央那头傲然跃起的怪物。某个花费了她十几年才终于在几分钟前变得清晰起来的印象,现在已经彻底被撕成了碎片。被那怪物的羽毛与利爪。 荧幕上,熔炉死亡竞赛的直播放送并没有停止,但切西已经无心再看了,她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身躯,而那身躯正像猫儿一般紧紧地蜷缩在宿舍一角的行军床中,用一床深绿色的被子紧紧地包裹着自己。 闭上眼时,她试图入睡,幻想着某个心底最美好的印象能够像之前一样来到她的梦中,拥抱她、安慰她,代替一位伴侣为她在训练中留下的伤口与寂寞包扎,但取而代之的却是那个怪物。那东西有着少女的身躯与一张人面,身披黑色长衣的躯干之上缠绕着锈蚀的铁链,取代了足部的爪则像是来自于某种猛禽。怪物每一根弯曲、锐利的指甲上都沾满血污,左爪中还紧紧抓着一根惨白色的长矛。 它并没有手臂,从左右肩部延伸而出的是一对两组铁灰色的骨骼框架,还有着诸多纯白色的翼状断肢如同羽毛一般被串刺在这些框架之上——当切西闭上眼时,就会看到自己被这东西用足爪抓起,随后串刺在翅膀之上成为一个新的战利品:随后她就会在恐惧中醒来,恢复神智,感觉到自己浑身盗汗、心脏狂跳。 一次又一次。哪怕荧幕中的怪物,只是才刚刚和那个蒙着面的处刑者有来有回地打了不到五个来回,总共也没有经过多于三分钟。 这种情况还会持续多久?像那个一去不复返的、模糊而又温柔的幻想守护神一样绕着自己跳圈圈舞跳上十五个年头?她想要忽略掉这三分钟内发生的一切,让自己恢复成那个冷漠、内敛而又高效的特务军头切西·妮朵丝,但她做不到。不止是自己屋中的荧幕,隔壁、隔壁的隔壁还有同样的解说词乃至惊叹声传来,这些全部都是证明。 窗外,正午的阳光照亮了整个极光镇,但没人会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温暖。帝国式建筑中最主要的建材,是无法保留热量的金属。 荧幕中的内容让她绝望,但此时的她却不敢鼓起勇气切断信号:相比较于肉眼可见的怪物,她更害怕那些看不到的鬼魅,尤其是在已经知道“鬼魅确实存在”这一点之后。扮演一个“人尽皆知却不可视”的鬼魅就是她最主要的工作,她深谙此道。 多希望自己也能拥有“影镜”号的隐形护罩,让所有人都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逃过所有一切的目光,但不是为了借此谋害什么人,她由衷地想着,为的是让自己无暇去猜测荧幕中的战斗——这场折磨,这场梦魇,还会持续多久。快被不安碾成粉末的她的肉身啮咬着精心修剪过的指甲,那锋锐的边缘原本是她身上最贴身的一件武器。 此时,寝室门外传来“咔哒”一声门锁的轻响。 被窝中的切西·妮朵丝扭动着自己的身躯,将脸朝向门的方向:只是门锁响了一下而已,大门并没有被打开,但来者“没有敲门,而是直接去拽门把手”的行事方式,于她而言就如同一句开门见山的自我介绍。 “切西?没睡着吧,记得一小时后把新的报告书给我。你刚刚发通信到舰桥说发现了‘影镜’号行踪的线索对吧?” “是,蕾嘉参谋长——切西保证完成任务!” 她在开口时有意将嘴露出到了被窝之外,为的是不让门外的上司听出自己正猫在床上:那只会招来不理解和责难。当话音就此落下时,切西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显然,蕾嘉在离开时不仅什么都没发现,而且都懒得再多说哪怕一句话。她只是来确认自己的命令而已。 终于,切西·妮朵丝放下了心:她把头埋在一个一点都不软和的枕头里,低声啜泣了起来,泪水在同为军绿色的枕套上打湿了一个纯黑色的卡通人影。那显然是切西自己动手绣上去的。 ——哭是绝对不能被看到的,所以在进入帝国军后,这还只是切西第二次落下眼泪。 第一次是在大概十三年前:承受不住高强度训练的她在偷偷哭泣时,被恰好路过寝室门口,一时兴起的教官老兵直接当成了人尽可欺的软蛋,随后她的体内就此被刻下了无法愈合的伤口。 那件事过去三年后,仅有八岁的切西凭借着自己的冷酷与狠辣成为了青年营中的标兵:当那位教官在颁奖大会上准备为她佩戴勋章时,她用自己军靴靴子头里暗藏的铁钉,狠狠地踢爆了那人的裆部,随后踩断了他的脖颈。那之后,她就因为这次干净利落的秘密行动,被当时正在观礼的蕾嘉·丹特莉安招致麾下,通过执行杀手的工作偿还杀死上官的死罪。 显然,切西打得很好,切西杀得很好,但切西不仅是出色的战士。有一位无面的女神一直都在支撑着她……曾经是这样的。而现在…… ——竞技场正中央,从半空扑击而下的怪物狠狠地将那位蒙面的处刑者踩在了自己的右爪之下。鲜血从他的盔甲之中渗漏而出,而刚刚还帮助他一时间击退了优昙的法术,此刻却无法在这妖物深黑色的体表之上留下哪怕一点点伤痕。 “咕呜呜呜呜……”那是如同猫头鹰一般低沉的鸣叫。其实优昙本来是想直接说人话的,但她却有些无奈地发现,这个无论是力量还是速度都无可挑剔的新身躯形态,唯独缺少的就是如同常人一般说话的能力。无论她想要表达什么,最后从那张并没有变成鸟喙的口中涌出的声音,都会被扭曲成令人不寒而栗的鸟鸣。 只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毛病罢了。一边感受着奔涌在身体之中的力量,优昙同时以自己的左爪将那根不曾发生变化的矛枪高高举起,悬停在处刑人的面孔之上,同时将自己破碎的翅膀向外伸展至最大。 这不仅仅是为了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胜利,更是为了用翅膀扇起的风属性魔力抵消单独一只右足对处刑人身体的大部分重压。毕竟,此时的优昙即便不算翅膀,也已经是身高接近三米的庞然大物了,而这位处刑人显然还有话要说,自己可还不能直接压死了他。万幸处刑人盔甲是完全隔热的,否则这种姿态无异于活煎人肉。 “咳,我输了,你这……怪物……”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处刑者的面罩之下涌出了几滴白色的泡沫,却并没有丝毫血痕,“你到底是什么……什么东西……” “咕——”有些气愤的长鸣,在外人听来似乎是“要你管?”一类有些不悦的反问,而在发出声音的同时,优昙也重重地踩了一下脚下处刑人的胸膛……尽管依旧并不致命,甚至并不至伤。虽然身躯化作了怪物的姿态,但优昙依旧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意志,更能够以足够精确的手法“打倒”而非“打死”面前的对手,哪怕她还是在处刑人的四肢上留下了不少的伤口。 “算了,反正听起来你现在……也说不出来就是,不过……”一边说着,处刑人对着压在身上的庞然大物伸出了一只沾满血污的手,哪怕他已经什么都抓不住了:大剑与战斧,一对无心的兵器此刻正散落在优昙身后不远处的地面之上,被来自熔炉竞技场地底的高热烤成了通红。“算啦……该做的,我都做……咳,都做到了……” “咕噜噜噜噜……”这次是如同猫咪一般温柔而又带了点惋惜的低鸣。 “你也会……做到你能……咳,能做到的,对吧?如果,如果——”像是拼尽了全力一般,再度开口时,处刑人用双手紧紧握住了优昙按在自己胸口上的右爪,揉捏着冰冷、坚硬的皮肤上每一道积满血泥的皱褶,“如果是你的话,小贝莎她……” 没有再用含糊其辞的声音做回答,自冥界崛起的人形巨鸟点了点头。那张依旧保持着优昙原貌的人脸上,露出了一个令人宽慰的笑容。 ——那一刻处刑人甚至感觉如同昨日重现:只是回忆中的角色身份却在如今对调了。 带着尸臭的热风。衣衫褴褛、被当做非人之物的孩子与披挂整齐的士兵。 “真好……你们都,都长大了……”老兵低声惨笑着,他从没有像这一刻一般觉得,活着是如此、如此的幸福,“壮美的漆黑天使,还有,还有那个——” 那一瞬,优昙的双眼就此瞪到了最大: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仿佛看到了记忆之中那个最最模糊也最最想念的身影奔跑着穿越了时空交隔之间的迷雾,张开双臂向她迎面跑来。 温暖,纯净,久未谋面的唯一一位亲人—— “咕,股呜呜呜……!”期待让她的声音跟着颤抖了起来,但随后,一切却都在一阵电光石火之中归于沉寂。 ——乓。那是来自竞技场外的一声枪响:老兵的头就此在优昙脚下炸开了花。自始至终,没有人见到过他的面容,也包括优昙。 巨鸟眯起了眼,随后猛地抬起头:场外,某个裁判手中的枪口中还在冒着青烟。 “处,处刑者落败!代言斗士玛特尔胜利!没用的垃圾……垃圾都要被处死,感谢大家收看这一轮的熔炉死亡竞——” 下一秒,刚刚启动的备用广播系统中,裁判因恐惧而打着颤的声音在风中被撕成了碎片——昂起头时,巨鸟张开了口,随后就有风暴从中迸裂而出,是足以撕裂钢铁的音波。 “咕,咕呜,嘎嘎嘎啊啊啊啊啊啊——!!!” 狂野而又悲痛的嘶鸣与哀嚎声中,观众席中的每一个人耳孔之中都流出了鲜血:除了某个单间中的茵黛与葛洛莉。提前一秒在心底收到优昙“预告”的冥泥魔女临时用自己备用的面具过滤器当做耳塞覆盖在了主教女士的双耳之外,至于她自己…… 就和那化作怪鸟的女仆一样,茵黛没有血可以流。 不再哀嚎的守护者啊 ============================ 纯白的折翼与纯黑的骨骸化作泡影,锈蚀的锁链与血染的利爪融为污泥:当那无畏而又悲伤的吼叫停止时,优昙垂下了头,就连原本梳理整齐的发丝也乱成了一团糟。她伤心地脱下了怪物的皮套,在一滩不知为何物的黑色粘液中,对着一具无头的尸体低声啜泣着,如同变回了那个四岁的女孩。 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如此刻骨地伤心落泪了。她习惯了太多。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而冥泥则屏蔽了她的感官: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处竞技场的,只是在视线重新变得清晰起来之后,在一块铁灰色的天花板下看到了茵黛与葛洛莉的面庞。 “你醒了。”她能听出茵黛的声音似乎在微微颤抖,“这里是椴木市公立接待所客房。按照规矩,你和小贝莎应该就是在这里的会客室与市长大人见面,但你当时……” “你当时晕倒了,一地的黑色泥浆都被烤干蒸发了。”接下话茬的是葛洛莉那听起来永远都带着一份温暖的声音,无论是热情抑或关切,“其实那些就是冥泥吧?用茵黛的话说,你当时应该是……” “活性化。我知道的……”直到此时,优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听起来都有点像是个大叔了。“浑身都疼……” 她感觉到身下应当是一张舒适的钢丝弹簧床,就像是她在洛尔瓦庄园时的卧榻一样——万幸当年的洛尔瓦老爷并没有把她真的当做是一个人形宠物:只不过,当她意图从床头坐起身子时,有一只柔软而又温凉的手却及时地挡在了她的肩头上。 “你应当好好休息。听话,优昙……我还没追究你就这么直接主动活性化的责任呢。这是你这次控制住了,如果失控的话——” “安心,主人。我没有你那么多的执念和怨恨……我不会像你一样吞噬半座城的。”作答时,优昙苦笑——有半句话被她咽回了喉咙之中:我做不到,因为我已经习惯于侍奉他者而非残害他们了。 “小贝莎呢?”清了清嗓子,女仆试着向自己的主人发问,语调中自然也带上了应有的谦卑恭敬——然而无论是茵黛还是葛洛莉都没有回答。 她们已经都用不到再代替那个真正被问到的人来作答了:当优昙侧过头时,映入她眼帘的是又一个身穿黑白女仆服的矮小身影。贝莎·艾什莉的新衣服干净而又合体,而那一刻,优昙则感觉就像是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贝莎在这里,主人。”小小的女孩对着优昙轻声开口,声音清澈而又充满感激,“原本按照熔炉竞技场的规则,作为被代言者的我如果能有幸免去死罪,就要去吃五年的牢饭,但是……” “但是……?咕——咳!咕唔……”当优昙有些吃力地强行从床上坐起时,从她的喉咙中再一次涌出了如同鸟鸣一般的低沉吼叫:与此同时,小贝莎则坐在了她的身边,用身体轻轻蹭着优昙的胸膛。两位女仆都很清楚,那里的触感柔软而又冰冷。 “因为我是从斡旋所里出来的女孩,所以没有公民权,刑法中适用于非公民的责罚只有死刑一条,还因为主人的胜利而被排除掉了。”小女孩说着,她那足以超越年龄的老成与冷静同样也是让优昙对她充满既视感的原因之一,哪怕现在的她比当年的女仆长自己年龄要大些,“所以作为补偿,总督大人的秘书亲自下达了指令:她给了我一次做出选择的机会,是继续作为一位奴仆服务于您,抑或回归斡旋所。我本想回去补课的,但是——” “但是你害怕给我添麻烦?相信我,你回去了才是麻烦……咳,因为那样我恐怕会忍不住把整个斡旋所都拆了的。小混蛋……” 咕哝声中,优昙就此将自己新收到的仆人紧紧揽在了怀中。这一次,茵黛也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她完全能够看到优昙心底的那点小纠结,而当她趁着优昙尚未醒觉时将这一切告知葛洛莉时,主教大人更是直接愣在了原地,久久才回过了神——与之相伴的是一个淡淡的微笑。 无论如何,也无论是对于优昙还是贝莎而言,苦难……苦难都已经过去了,至少是暂时过去了。看护人与被守护者,现在二人之间的关系不过如此:只不过,却还是有一点点现实障碍阻隔于刚刚彼此成双的二人之间。 “我说,优昙。应该不用我额外提醒你吧?咱们此行原本的目的,可不是让你就这么认养一个干妹妹。”在说到“优昙”这个名字时,茵黛有意无意地加重了一点音调:不出预料,魔女几乎是立竿见影地就在小贝莎的脸上看到了一抹掩饰不住的惊讶,相比之下优昙的回应尽管依旧还很沙哑,但是却冷静自然的多了。 “我当然没忘。我得趁这个机会见到‘这一个’洛尔瓦。”女仆长用环抱着小贝莎的双臂,在开口的同时于面前半空中划了一个无形的引号,脸上的表情也由此露出了一丝讽刺,“然后胁迫他关掉所有的毒素注射器,我当然记得……啊。” 像是终于又想起了什么一般,亦或是因为自家主人看向自己时那充满质疑的目光,在用十足的讽刺语调说完这几句话后,优昙又像是惊觉自己犯了错的孩子一般,换上一副委委屈屈的调子接下了自己的话茬。“我会记得先试着和他平等交涉的。虽然我不觉得这会有什么结果就是……” “可是主人,等一下……优昙?这个名字到底是……” “是她的本名哦,小贝莎。”还不等优昙自己作答,魔女便带着一脸乖僻的笑容凑到了小女孩的面前:那架势活活吓得小贝莎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向后猛地一退,颤抖着的身躯差点就直接“陷入”了优昙的双峰之中。 “这,这到底是……你们该不会是想谋害总督大人的魔物破坏分子吧?!虽,虽说主人应该是魔物没有错,但这——”她的声音中充满了稚嫩的惊惧:优昙甚至能感觉到贝莎正在自己的怀中抽搐。 这让她很不舒服,贝莎的发丝都已经搔到女仆长的心脏上去了:冥泥构筑而成的外表可做不到像是真正的皮肤一样,能够阻隔这些细小尖锐之物……哪怕贝莎的头发一点也不硬。 “真抱歉,这可要取决于那位总督大人是否配合咯,小家伙,如果他不打算接受我们的主张关掉所有的毒素反应釜,那我也不会介意用他的脑壳去堵住那些铁疙瘩的阀门!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是茵黛,你身后正抱着你的那个家伙本名叫做优昙,我们都是魔物,而她是我的奴仆正如你是她的。”一边说着,茵黛则是以极富戏剧张力的动作将双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前:就差把指甲直接刺入那同样软塌塌的胸口之中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现在你可已经没有选择权啦!” “你……你噁爆了……” 当小贝莎用几乎如同蚊子叫一般弱气的声音小声叨叨出这几个字时,那一瞬茵黛的脸上……简直比万花筒还要更精彩。 “这是你教她的?”五秒钟后,魔女才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比熟石灰更干涩的话:在她的视线中,优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像是在竭力地忍耐着什么。 “英雄所见略同嘛。”优昙闭上了自己的眼,为的是不在主人面前直接笑出眼泪来,“噗嗤……” “你再笑!再笑?!” “不,不,主人,我在斡旋所接受过专业的训练,无论有多好笑我也不会笑。”优昙将自己左手的大拇指与食指一同伸入了口腔之中,在开口同时撑住了自己的双唇,为的就是不让笑声漏过面部肌肉的阻隔从嘴角渗漏出来,“除非忍不住。” “除非忍不住!”魔女身后,主教第一时间大声复读出了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随后便捂住自己的嘴以最快速度溜出了房间。下一秒,杠铃一般的笑声就此让整座招待所中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葛——洛——莉——!啊啊啊啊啊啊——” 那一刻,茵黛头顶迸发而出的是一朵水蒸气构成的小小蘑菇云:魔女当场用自己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了优昙的床上,以至于差一点就把优昙的身躯连带着她怀中的小贝莎一同震到了半空之中。“你们……你们这些家伙!一个一个的都在调戏我!优昙你给我在这里等着,我非得让葛洛莉那家伙消停消停不成,老娘不发威她当我是她妈的邻家小妹妹吗?!” 不等优昙做出任何反应,一阵漆黑色的粘稠飓风就此跃出了客房的大门,旋即追随着那阵火花一般爽朗的笑声绝尘而去——显然,这一路上也少不了混乱与神伤了,优昙想着,终究将压抑不住的狂笑欲望变成了贝莎面前一个淡淡的微笑,而后者则只是如同雕塑一般愣在了新主子的怀中,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额……主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那个红衣服的大姐她……” “她是人类,你放心。不过以后还是要记住叫我优昙,明白了吗?”她有些爱怜地摸了摸小贝莎的头发,帮她擦去了额头冒出的冷汗,“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吧,有关我们和总督大人之间那点破事。我和洛尔瓦这个姓氏之间还真是有缘。” “可是主人,我还是不明白,你们到底是——” “我们是大魔女茵黛和她的助手们。”优昙一边摆动着自己的身体,一边不无戏谑地回答着,“欢迎你踏上我们的贼船,小贝莎。记住船名是‘影镜’号。” 愿你不会轻易落泪 ========================== 招待所——那是在所有帝国城市中都有所建设,专门用作公事接待的设施:无论接待内容具体而言是住宿,抑或仅仅是一次会面。只不过,看在帝国地方行政体系一般都比较“简约”,换句话说就是少有总督之下其他权力者存在的现实这份上,这些用于公事接待的设施一般规模都算不上多大,毕竟没有哪位身为凡人的总督能够做得到一分为二同时接待两组访客。 但是,这一点显然不适用于椴木市,或者说卡珀克省总督莱恩·洛尔瓦的布置:直到真正要进行会面前的最后五分钟前,优昙与她新收到身边的小跟班才就此得知,椴木市的这座招待所居然有着两间会客室:一间位于楼顶,另一间则位于地下室的最深处。 对于一间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特殊职能的帝国式招待所而言,这显然不是什么合乎常规的设计:这无疑让优昙心头涌起了一丝淡淡的疑虑,而这份感情在她与葛洛莉交流时则是变得更加浓郁了起来。 “有火焰燃烧在钢铁之下。”这是当优昙将耳朵凑到葛洛莉的唇边时,所听到的唯一一句话:同时在那一瞬,她看到自己的主人微微蹙起了眉。显然,她们都还没能,或者说是没来及弄清楚这在刚刚那场无伤大雅的闹剧后,终于被发现的小小暗流究竟可以被归于何物,但在心里有鬼时,人会觉得一切都是可疑的。 优昙与小贝莎即将使用的会议室是地下的那一间:走上那通往招待所地下层的阶梯时,她们终究也没有再和茵黛或是葛洛莉交流更多——既是因为知道更多交流或许也不会有结果,同样也是出于隐蔽考虑。只不过,当那两位从者的身影消失在通道拐角处时,留在地面上的两位魔女则先是十足默契地对望了一眼,随后便回到了一层大厅后方,那间优昙曾一度沉睡其中的休息室中。 当初优昙被护送到这里之后,茵黛与葛洛莉曾分别以魔法与技术两个不同的视角仔细检查过这间卧室:结论是,这里至少没有任何二人已知的监控设备存在,而对于曾在教团任职过的魔女与同样在教团主持过技术开发的主教来说,她们都不知道的监控设备或许还没有被发明出来呢。 “放下心开口吧,这里隔音效果也不错……托优昙在竞技场那一嗓子的福,他们找了一间隔音性能最棒的屋子。”走进休息室、回身关上大门的同时,茵黛便直接背对着葛洛莉就此开口,“你确定你感觉到东西了?” “确凿无疑。别忘了我是捣鼓什么的啊,茵黛——虽然我敢肯定围绕着这座建筑的东西里肯定没有对消灭引擎这种高能设备存在,但是……”摊开手的同时,一个无奈而又紧张的笑容自主教的面容之上就此浮出水面,“周围全是设备,密度高到不正常的魔力设备与细碎线路。还记得‘影镜’号上那个被你炸飞了的实验室吗?应该是类似的设计,以蒸汽锅炉为根本动力首先产出动能,然后在整个系统的效果终端转化为魔力。是老式魔导机械的结构。” 她的话说得很平淡,但茵黛知道这些句子背后能有多高的可信性:葛洛莉参与开发过的机械种类,没准会比她茵黛这辈子接触过的都还要多——但也正是这沉甸甸的可信性,让魔女差一点就在冲上头顶的怒火之中一把将葛洛莉直接揪了起来:克制力让她最终只是把身穿红衣的主教女士拖到了面前,讽刺的是这姿势如果从侧面看甚至有些像是强吻。 “你为什么不早说?!就算优昙和我一样几乎是不死的,但如果……还记得我被处刑那一次吗?禁魔设备足以把我们从泥浆变回两个小女孩,而且我不觉得你们开发出来的东西里只有这么一件能伤害到她!”魔女用尽了全力,才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不是那么地像是一阵咒骂——相比之下,葛洛莉的表情可就苦涩得多了。 “开玩笑,我要真是之前就感觉到了,那不外乎两种结果——其一,如果我意图协助你,那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其二,如果我有意加害于你们,那我会保持沉默。”她有些艰难地在魔女凶神恶煞的表情面前露出了一个有些干瘪的笑,那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无关动机,如果葛洛莉·德拉克罗瓦真的有所隐瞒,那她也绝不会在优昙与小贝莎出发前最后一刻这么一个当口说出这种事给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烦。 “魔导机械……这些东西在不运行的时候只不过是一堆没有生命的金属!我感觉不到没有魔力驱动的机械,仅此而已,说到底你能感知到这座城地下有多少白骨吗?”葛洛莉就此对着优昙挤了挤眼睛,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同一瞬间,黑色的魔女则是缓缓地放下了自己的手。“抱歉……我只是——” “担心了,还是因为羡慕那个才认识一个小时都不到的女孩?我不知道你会羡慕的究竟是什么。可以和优昙携手,还是什么别的?”在她将手收入腰间前,主教用手掌接住了魔女的手指,动作轻柔得甚至有些谨慎,“我无意指责你什么,茵黛,但毕竟现在咱们是——” “同伴。我懂……那个女孩也是,所以我才……”紧紧握着主教的手,魔女低下了自己的头,样子活像是个犯错被抓的小姑娘,“优昙有事瞒着我……我的意思是说,虽然我能直接通过泥浆看到她心底的事,但她更希望我相信她口头上的说法。就像我自己在对待她时一样……我们一直都在披着各自编织的一张画皮相互交流,透明的皮。明白了吗?” “茵黛……”那一瞬,主教甚至觉得自己几乎已经感觉到了悔意。“那个,如果——” “我这么说吧。对于优昙而言那个女孩绝不仅仅是一个仆从……绝不仅仅像是她对于我而言这么单纯,但葛洛莉,就算这些机械对我和优昙构不成威胁,对于她来说十有八九也绝非善类。”魔女摇了摇头,用略显沉重的声音打断了主教的担忧——压抑,粘稠,随后从中萌发的则是一道摇曳着,挣扎着的黑色火光。 “更不用说如果那真的是什么连我们两个都经受不住的东西,我……我都不敢想如果那女孩真的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优昙会变成什么样!活性化,还是失控?她心里本来就有一道会陪伴她终身的伤,我不想看到再多第二道!说到底,葛洛莉,我也怕麻烦,我也愿意相信这些玩意是某种无害的设备,但——!” “但你不敢。”终究,主教还是伸出了手:她摸了摸魔女的脸颊,感觉像是在触碰冰块。 ——地面冷若冰霜,天空遥不可及,偏偏人就是要在这一天一地之间漂上一辈子。 主教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听过这两句话了,只是莫名地感觉,这似乎很适合于描述一路走到这一天的茵黛。没准也适用于她的未来。 “算了……算了。我不该使性子的……明明我也明白手头还有牌可以打,却还是——抱歉,葛洛莉,抱歉……”抬起头之前,黑衣魔女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那一刻,葛洛莉立刻就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做。 “辛苦了。” 她没有再开口说更多,只是以左手替茵黛掏出了怀中用于联络“影镜”号的通信水晶,同时用右手拍了拍魔女的肩——她认为魔女能够理解自己要表达什么。 ——对不起,我对你的痛苦无能为力。但我会让你知道有个人在关心你,希望你能好受一些。 显然魔女是知道的:那一刻,茵黛甚至微微地脸红了,那是她在面对优昙时都少有露出的表情——只是,主教大人却是十分克制地以最快速度收回了手,连带着把那块通信水晶也举在了胸前。她的脸上波澜不惊。 “我建议你克制一点。优昙不高兴了该怎么办?”主教调皮地笑了,像是跃动于火焰之中的精灵,“话说,绘司那边的应急手段到底是什么啊?” “开玩笑。那小妮子她也敢?不过,你的手确实太热了。烧得慌。不舒服。”魔女含蓄地扭过了头:她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应急手段的话……” 像是急着掩饰什么一般,魔女的动作立刻就变得敏捷了起来:她以最快速度从客房一旁的书柜中取下了一份皱巴巴的文件,放在一旁的书桌之上摊平,那是一张描绘着招待所建筑结构的平面全图。或许是因为疏于更新,平面图上尽管确实显示这座建筑一共有两层地下室,但其中并没有会客室的存在。 “是这样。你手里的这块通讯水晶可以让绘司直接确认咱们目前的位置,万一出现了什么状况,她可以凭借这个定位,通过船上的传送核心直接把咱们用传送魔法拉回到‘影镜’号——但此刻优昙正在咱们脚下的地下室中,所以咱们只需要再额外告诉绘司优昙会在咱们脚下约多少米深的地方,就能满足传送核心的定位需求。根据地图来看……” “地下一层是厨房。”凑上前来的主教一边将手指点在地图上一边说着,“换句话说就是,想改也很难改成一间会客室,更何况还是没准会有机关布置的会客室,所以说……” “现在的会客室,应该就是这图里的地下二层库房。帝国式建筑标准五米一层楼,所以说优昙就在咱们脚下10米深的地下。而接下来,只要咱们和绘司打声招呼,就能保证哪怕万一出了事情,咱们也依旧能——” 从主教手中重新接过通信水晶时,茵黛将已经积蓄在之间的魔力熟练地注入了那块鸡蛋般大小的多边形结晶体——随后,她的表情瞬间石化了。 “……这强干扰是怎么回事?魔力波动被阻隔了?” 那一刻葛洛莉也愣在了原地:一片死寂之中,二人身后紧紧关闭着的玻璃窗外,一片淡红色的落叶就此簌簌而下,在黯淡的天空之下打着旋划出了一道不紧不慢的轨迹。 你所背对的真实 ======================== “地下室的会客室里可能会有古怪”——当茵黛借助泥浆之间的联系将所有这一切的前因后果都传输到优昙心里时,女仆诚然会有所惊讶,但更多感觉到的依旧只是一份“果然如此”的无奈与嘲讽。一个身居高位的帝国行省总督会毫无防备地面见一个来历不明的赏金猎人,一位替死刑犯出头的代言斗士?这种事未免过于天方夜谭了一点。 ——也所以,即便这早已被女仆预料到可能会发生的状况真正发生了,也不足以让她就此停下脚步:只是当优昙将左手伸向会客室那两扇金属锻造的双开大门时,她的右手则是有些温柔,又有些警惕地搭在了小贝莎的肩头。 “我的朋友告诉我,这扇门后面的东西可能会有些蹊跷。”女仆说着,她能感觉到贝莎在自己开口的同时搂紧了自己的腰,像是有些害怕,却依旧在尽全力保持着一副不怕不怕的样子,“不要离我太远。” “贝……贝莎明白!”她的声音有些发抖,让优昙也不由得多在她的头顶轻拍了两下。 大门的另一边如同优昙刚刚的预计一般,确实就是一间至少看上去没什么明显问题的会客室:明亮却没有温度的灯光之下是一张刚健质朴的金属茶桌,以及一圈环绕在旁的铁皮座椅,与优昙曾侍奉过的另一位洛尔瓦老爷所惯用的装潢简直是一模一样的……简洁、朴素,说是有些寒酸或许都不为过。用一句好听一点的话来说,这叫做“充满贝瑞莱特风格实用主义”的设计:帝国诚然以浪费与铺张为展示财力与资源底蕴的最常用方式,但也绝不会在这种没什么实用价值的地方投入更多资源。他们更喜欢构筑无穷无尽的冗余兵器或是堡垒。 ——真正让优昙感觉到意外的,是那个坐在茶桌旁距离大门最远那张椅子上的中年男人:在她的记忆中,莱恩·洛尔瓦是他所侍奉的那一位洛尔瓦的大哥,而真正看到他时,优昙却觉得这位老洛尔瓦总督看上去,反而要比回忆中她曾侍奉的那一位要年轻些。 至少,他的脸上诚然已经遍布皱纹,神色却是自信而又从容,充满着老将不服老的干劲与活力,以至于会让人不由得去相信他那满头的乌黑色短发并非是因为某种染发剂的作用才保持了颜色,而真的就意味着他还没到衰老的时候。和他相比,优昙甚至会觉得一直以来都一脸丧气的自己,在某些地方还要更衰老一些。 除此之外,他的身上也就再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了,而这反而让优昙愈加惊奇了起来:没有身披盔甲,没有卫士作陪,甚至在身上那件黑色大衣的腰间都没有佩戴一把最基本的护身手枪——之前对于这间会议室内部的猜想有多让优昙不安,现在眼前所见的一切就有多让她惊奇。 这人真的是毫无防备地出现在了我面前吗?优昙不禁扪心自问,直到她的目光无意间瞥见了莱恩·洛尔瓦身后。这间会客室四周的金属墙壁上依旧能够看得到不少这里曾是仓库时的痕迹,比如说某些摆放时间过久的货架留在墙壁之上的轮廓印记,而在这些印痕的遮掩之下,优昙几乎眯起了自己的眼,才看到了诸多像是孔洞一般的细小黑点。 天知道那里面会不会射出什么东西来——子弹,毒针,亦或是魔法?优昙懒得去想墙壁背后究竟具体隐藏着什么东西,其一是因为她知道,帝国式陷阱都是在足以杀死小贝莎这一基础上对她毫无意义的东西,其二则是因为…… “很荣幸能见到你,熔炉死亡竞赛的胜者玛特尔·古夫与贝莎·艾什莉。”莱恩的声音低沉而又浑浊,就像是在嗓子里卡着一口咽不下去的粘稠污水,“但是玛特尔小姐,我想我们是不是见过?在前往白叶村拜访我的弟弟时,我记得曾在他的庄园里见过和你很相似的人哦。” ——在试探我吗,你这家伙? 优昙微微地眯起了眼:的确在白叶村基本已经被毁的现在,就算自己这一层身份暴露了应该也不至于是什么大事,但如果是从自己的个人意愿来出发的话…… “我想您可能是认错了。其一,我想我此前并没有有幸在任何一座贵族庄园中工作过:我一直就只是一个游荡在这片土地上的佣兵而已,就像落叶——哪一天飘不动了,那就干脆烂在哪一方土地上好了。”开口作答时,优昙尽力将自己的表情转换成了一个不卑不亢且充满敬意的微笑——很不巧,恰好也是她曾在洛尔瓦府上操持接待其他客人时所惯用的姿态,但此时此刻的她也无暇顾及这许多了。 “至于其二,我想只要您看到过刚刚的比赛那就一定能明白,我其实并不是人类……只是作为魔物,如果想在帝国也走得开的话,一张人皮还是必要的罢了。”她笑了笑,释然的样子像极了早已饱经风霜,此刻则应该正在“影镜”号中忙前忙后的绘司,“总督阁下,我相信您不是个敌视魔物的人,但我觉得,在贝瑞莱特应该也不会有哪家贵族会选择一个魔物做自己的家仆吧?” “所以我才没有立刻认定你就是某个在我弟弟被杀时失踪的女仆长,玛特尔……而且更重要的是我的弟弟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再说更多也不会有什么意义。请恕我小小的好奇了一下,玛特尔小姐,我无意冒犯你。”看起来,总督阁下至少在表面上应该像是相信了优昙的样子:而且尽管声音不太好听,但他那彬彬有礼的姿态与用语还是足够让优昙对他产生足够的信赖,“那么,我们是不是该开始聊正事了?” “赏金。”说到这两个字时,优昙的双眼之中却是微微一暗。这并不是女仆刻意表演出来的,她诚然确实也喜欢这些黄澄澄、沉甸甸、亮闪闪的可爱之物,但是…… “放心,一个铜板都不会少给你的。”一边回应着,莱恩微笑着打了个响指:会客室的屋顶之上顿时传来了魔导机械运转时所特有的嘈杂噪音。优昙抬起头,她看到在屋顶的正中打开了一道圆形的活板门,随后则是有一个托盘被悬吊着从中缓缓而下。 在托盘的正中央,深红色的人造天鹅绒布上,整整齐齐地以品字形码放着六块方方正正的金砖:按照贝瑞莱特的标准,每块金砖都会是分毫不差的0.5千克重,而这些贵金属即便是被带到魔物的领域之中,一样也可以被作为货币使用。 那一瞬,优昙甚至感觉有些目眩:不仅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还需要以此为价码做点自己的小九九。她仿佛在这些光辉璀璨的金属表面看到了血污与毒素腐蚀过的痕迹。 “这是你应得的,玛特尔小姐:帝国尊敬并奖励每一个强大的战士,并由衷希望他们能够成为帝国的利刃。当然,我不会强迫你加入军队,毕竟你不是人类,只是一个建议而已……而且,这些黄金现在都是你的了。”相比之下,莱恩的表现就主动得多了:当优昙回过神时,总督大人已经将那一盘几乎晃瞎了她一双眼的金条沿着桌面推到了她的面前。 于是,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伸出手掌挡在这只托盘面前的同时,女仆的嘴边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我明白,但是抱歉,总督阁下。相比较于这笔钱,我想要的是其他某些东西……而您能够帮我拿到。” ——她仿佛能感觉得到,会客室中的空气一瞬间就变得冰冷了起来:和莱恩突然变得僵硬的表情同时。 “你想要什么,魔物?”开口时,总督的语调几乎已经可以用“威胁”一词来形容了,既冷漠又带着三分凶狠,而优昙也毫不相让地瞪圆了自己的眼。 “我想要你下令,终止向囚心之原的土地之中注射毒素。”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挑逗一般地戳了戳莱恩的鼻尖,如同一个业务无比熟稔的风月女子在向某位不幸的高官敲竹杠,“我要的东西在森林最深处,但你的毒素把林中妖精的脑袋都烧坏了。为了能让她们冷静下来,总督阁下就看在刚刚那场比赛的份上帮我一把吧。我不想听到拒绝哦。” 她一边说着,一边如同一只猞猁一般溜到了总督阁下的身侧,随后将一根深黑色的羽毛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下:那一瞬,小贝莎被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好好考虑一下吧。别妄想启动房间里的防卫措施哦,否则你自己也活不了——要怪,就怪你连个护卫都没带吧。以为我是你的故人吗?唔呒呒……” “该死……只有这个绝对不行!哪怕是我死在这里——” 出乎优昙预料的是,几乎就在她说出“唔呒呒”这几个字的同时,莱恩就立刻从座位上蹦了起来,像是有一只蝎子狠狠地刺痛了他的臀部:尽管对于优昙而言,一个普通人类的力气绝不会是任何威胁,自然也不至于突破她的束缚,但这份看上去似乎有些没来由的焦急还是让她不由得留起了神。 只是,优昙只是一瞬间的分神也足够让莱恩趁机做出一点他自己的小动作了:当女仆长以最快速度蓦然低下头时,总督大人的手中已然多了一个不知从何处——没准是裤兜里,掏出来的小东西,看上去就像是个有按钮的铁皮小盒子。 “你们完蛋了……即便我也逃不出这里,但只要那座森林依旧还——” 当莱恩按下按钮时,他的话语也就此因惊讶冻结在了喉咙之中:不是因为他口中的那些防卫机构本身。墙壁之中诚然传出了阵阵机械运转时的噪音,但这令人不安的声响仅仅维持了短短的一瞬——万籁俱寂之时,从那些漆黑色的孔洞之中涌出了生机勃勃的绿光。 那是生满嫩叶的藤条与细芽:毒针与利刃在生命的鼓动之中颓然落地,旋即锈蚀溃烂成为沙土与铁屑。贝拉多娜·坎塔蕾拉的声音就此飘荡在这狭小的地下室之中,和在森林中出现的她相比,语调要更为虚弱,也更加坚定。 “绝不会……咳,绝不会让毒害森林的你,再……再伤害我的同伴们!咳……” 就在那红叶之下 ======================== 虽然当初,影镜行动队由绘司所决定的分队配置主要是依据“隐蔽性”这一点来构筑的——由看上去与普通人类完全没有区别的冥泥魔女主仆二人加上货真价实的人类葛洛莉来探索人类城镇椴木市,由能够借由空间裂缝或是阴影漫步之术来隐蔽自身的绘司本人与莫顿·依科特尝试对光辉庭院遗迹进行探索,但实际上,这一配置同样没有忽略对于战斗能力本身的需求……尤其是绘司自己这一队。她之所以会想要亲自去一趟那座遗迹,可绝不仅仅是为了“探查虚实”的。 实际上,绘司是考虑过在接近庭院遗迹后,由自己亲手用次元过重弹直接抹消那里的一切,直接、迅速、彻底地终结所有事端这一选项的:这一点她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因为至少就她自己的观察来看,一方面无论是坐镇于克劳迪亚的魔王大人还是所有与她同行的同伴们,都还没有“急切”到需要她真的这么做的那一步,另一方面…… ——是不是我自己也有些过敏了呢?一旦需要面对的是曾与艾琳诺大人有关的东西时,心底就…… 行走在红叶之下,绘司将手抚上自己的前胸:她仿佛在自己的心脏之中,听到了阿姆·阿洛特城中那永不会停歇的滴答之声。她明白有些东西是永远回不去的,这一点使她以最分明的方式区别于艾琳诺·柏夫,但她会怀念……乃至于,会希望有些东西尽数全部都归于回忆,拜艾琳诺瓦城对她的刺激所赐。 “只是过犹不及啊,绘司。” 当“影镜”号那巨大的轮廓再一次出现在层层叠叠的红色树影之后时,她用仅有自己能够听到的微弱声调感叹出声:身旁,莫顿·依科特则是仿佛把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了面前的林地之中。他诚然没有注意到绘司这一点点小小的感慨,但当老板娘终于从对自身的慨叹之中回过神来时,绘司才终于发现身旁的潜行者……似乎注意力集中得有些异常了。 绘司能看得出,当莫顿看向红叶间的缝隙时,他的双眼几乎都要眯成一条线了:直到此时老板娘才发现,莫顿的瞳孔结构居然是和猫一样能够缩放自如的。或许是因为艾琳诺当初创造羽生一族时把各种生物身上能够利用的优势特征尽可能的整合了过来吧?绘司对于这一结论谈不上多有自信,毕竟以魔法进行生体改造并不是她所了解的领域,但当她想到这一点时,心底某个一直盘绕着的结扣也就此被解开了。 “算了……如果真的要抹杀所有艾琳诺大人的遗物,那我总不能就这样杀死莫顿吧?”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随后则是在莫顿停下脚步的同时来到了他的身边,同时也把说话时的声调提高到了可被他人听到的水准,“你真傻,绘司……对了莫顿,你这是怎么了?” “指挥者绘司……您听。”无论何时,莫顿的语调之中都带着三分谦恭,只是显然和优昙不是出于同样的原因,绘司也不会是他的“主人”。“以及,请不要再自言自语了。容易干扰我对前方情况的判断……好像有打斗的声音。” “你是对的。”作出回应后,绘司也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她的耳朵能够听到从风中传来了一阵类似于撕裂布匹一般的微弱噪声,而她的头角则更是在明确地告诉她,前方有着激烈且不稳定的魔力反应——像极了有两位魔法师彼此打斗时的情景。 当莫顿再次看向她以寻求一个明确指示时,绘司便就此向前干脆利落地一摆手——前进,她无声地表述着,但疑惑却是在她心底就此愈演愈烈:此时的她和莫顿,显然是正在向着“影镜”号所在的方向前进,而且距离还不会有多远,但……交战双方之中无论从声音还是从魔力反应来看,都不会存在有既不用穿衣服,也根本做不到使用法术的那些防卫用石头人在。绘司还记得自己为这些石人下达的指令是“如果不被攻击那就不要做出敌对反应”,而这也就意味着…… 是有什么人在自家门前大打出手呢?绘司有些疑惑地思考着,她现在已经有些后悔之前离开时没有打开“影镜”号的视觉遮蔽系统了:只可惜现在肯定已经是来不及了。 ——枝叶退行至她的身后,而当“影镜”号的舷侧炮群出现在绘司视线中时,一道鲜艳的红就此刺痛了她的视野。 那不是血,而是比鲜血更加深沉的、暗红色的花朵:身穿白色长裙的绿发仙子在绘司与莫顿面前,一边将左爪拼尽全力刺入了面前最后一个尚且活动着的刀叶胸口,一边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肚腹——那里有一道接近半米长的狰狞伤口,有温热的血液从中溢出成为一条小小的溪流,流淌而过之处尽是如同落花一般铺满地面的碎叶、断肢与细小肉块。 刀叶的组成物:为什么会有人说女孩子是由钢铁、燃油、火药与铝合金构成的呢?至少这显然不是唯一可行的配方。 “贝拉多娜……?” 绘司试探性地低声呼唤着面前重伤的仙子:最后一只刀叶的心脏被她从胸腔之内干净利落地挖出,旋即被捏碎成为一团灼热的粘稠物。和之前一行人见到过的贝拉多娜·坎塔蕾拉相比,眼前这位血染的仙子有着完全一致的面容、发色与发型,就连衣着与身材也可说是毫无差异——但绘司明白,她绝不会是“那一个”贝拉多娜。 因为在她背后,如同翅膀一般展开的并非六片翠色柳叶,而是六片柔软、厚重的玫瑰花瓣,就像是最高级的天鹅绒窗帘一般闪耀着华贵的暗光。 “你是……你是贝拉多娜·坎塔蕾拉吗?你还好吧……?” 抛开刀叶为什么会袭击她这一点不谈——眼前的仙子身负重伤且对自己、对“影镜”号没什么敌意,这一点绘司还是完全能够确认的:由此,她便在仙子终于支持不住落向地面时,抢先一步将她接到了自己的怀中,然而令她失望的则是,此时此刻的这一位“贝拉多娜”,似乎已经很难再流利地讲话了。 “你是,绘司殿……”显然她至少和此前那个贝拉多娜会有些联系,因为她准确无误地叫出了绘司的名字,就连用语方式都一模一样,“不用救我……咳,支持不住了,身体……但是,你的同伴……城里……咳,我……” “啥?”那一刻绘司瞪大了自己的眼:显然对方话中所指的“同伴”必然会是优昙、茵黛与葛洛莉三人,那既然如此…… “城里怎么了?你到底是谁……这座森林究竟出了什么事?!” “水晶……绿色,闪闪亮的,借我……” 绘司已经来不及再表态了:就在怀中仙子开口的同时,刚刚那一小块回收自另一个“贝拉多娜”尸骸之上的绿色晶石,俨然已经如同获得了生命一般从绘司的衣兜之中自行飞出,旋即停留在了红色仙子的额头之上——自那一瞬起,她的身体便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自四肢向着躯干渐渐化为了灰烬,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火烧遍了她的全身。 “贝拉多娜?你——” “身体……新的,身体……”这最后的几个字,几乎是与那块晶石一同落回到绘司手中的:红色仙子的身躯就此在绘司面前零落成为一滩看不出原型的灰色尘埃,而躺在她手中的小小晶石之中,原本那黯淡的绿色光芒此刻却被替换成为了鲜艳的红色——鲜艳而又温暖,甚至会让绘司错认为这是某种活物刚刚被割离的身躯一部,散发着恒定不变的热流。 “搞什么……!”看向手中的水晶石时,绘司就此皱紧了眉头——身旁,莫顿的声音则像是迟了一步一般终于缓缓响起,语调中带着十足的怀疑与谨慎。 “指挥者绘司……我看到生命的流动。我看到刚刚那个女孩的血,现在已经流进了您手中的晶石之内,占据了其中的空无。而且还有一点。”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像是有些紧张地捋了捋手臂上的羽毛,“我可以肯定……这个女孩和我们所见到的贝拉多娜·坎塔蕾拉并不是同一个人。她们有着颜色无比相近的灵魂,但毋庸置疑是两个不同的灵魂。” “高度相近却又不相同吗?”绘司回过头,看到莫顿对着一脸疑惑的自己默默地点了点头:那一瞬,她仿佛感觉到脑袋里有什么东西“腾”地一声就这么炸开了,从中迸裂而出的是名为真相的黑暗。 ——该死,为什么我没早点发现这一点?!优昙明明讲过这座森林的传说啊!那被淹没在此处的,那在背后促动了所有一切的…… “那从洒满玫瑰花瓣的民居中消失的,是……” “——一个男人,以及……一对双胞胎。”莫顿用最低沉的语调结束了绘司所有的猜想,随后也顺势用手臂拦住了她,使她不至于立刻就从此处冲向不远处的椴木市城区,“冷静一下,指挥者。” “莫顿……我不管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但城里那三个人——” “交给我吧。我的能力比您更适合隐藏……请相信我。”莫顿的脸上的确就和之前一样少了点应有的情绪化表现,然而在他看向自己的那双眼眸之中,绘司却毋庸置疑能够读到一份坚毅。 ——自从来到这里后我还没能为大家做些什么……所以,请给我一次机会。恍惚之中,指挥者如同听到莫顿在对着自己如此这般地说着,便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并非是因为她不相信面前的羽生族人,而是因为…… “那是我女儿。给我上点心,明白了吗?”她将手中的红色结晶就此交到了莫顿伸向自己的掌心之中:后者在以点头作为回应之后的一瞬,便就此消失在了不远处的一片阴影之中。 ——那一刻,绘司甚至感觉到有一阵脱力感就此传遍全身。 只是帷幕终将破碎 ========================== 茵黛很清楚优昙究竟在那间会客室之中经历了什么:当她与小贝莎和贝拉多娜·坎塔蕾拉一同带着满身血迹走出那间地下室时,她向魔女说出的仅仅是最为简短的几个字。 “他死了,但我拿到了钥匙。”她说,而仅此一句话就足以让茵黛确认,刚刚在心底收到的所有那些模糊印象都意味着什么:莱恩·洛尔瓦为自己暗藏机关埋伏“玛特尔”和小贝莎的行动付出了代价。那些此前就被葛洛莉感应到的机关,拜及时赶到的贝拉多娜所赐全都成为了废铁,而莱恩本人……他死在了贝拉多娜的手中,直到最后也没能再说出更多。 尽管优昙会觉得他本想说出些什么。诚然是他一手创立了熔炉死亡竞赛没错,但再冷血的压迫者在面临生命威胁时……是不是都会想要说出点什么意味深长的话呢?优昙不敢立刻就妄下结论,贝拉多娜那虚弱得看上去仿佛下一口气就可能喘不上来的模样让她无暇去仔细揣测哪怕是最微小的推论,而这个半死不活的妖精却一直都是让一行人进入光辉庭院的关键。 随后,一行人在莱恩身上搜出了他身为总督的身份铭牌:类似的东西优昙在她所侍奉的另一位洛尔瓦身上也见过。从本质上讲,这东西就像是被按照特定方式打了诸多孔洞的薄金属片,如果仅仅是把它拿在手里自然是毫无用处的,因为负责理解这些孔洞的并不是人,而是机器。某种早在包括葛洛莉·德拉克罗瓦在内的帝国研究人员成功将魔法与钢铁结合到一起之前,就在帝国高层得到了广泛应用的机械设备。 “我们需要找到他的总督府……或者市政大厅什么的。”优昙解释着,“那里面会有连通至整座城市产业管理系统的差分机关存在。打孔卡片和纸带对于那些东西来说就像是我们彼此之间交流时所使用的话语一般,而如果咱们能够用这张卡片,让作为城市核心的差分机关认为咱们就是莱恩·洛尔瓦……” “就,就可以……停下毒素的生产吗?优昙……优昙殿?” 发起询问时,仙子的声音依旧是一副呼哧带喘的虚弱调子——然而,这一次优昙的视线却没有因此变得再更加柔和哪怕一分。茵黛与葛洛莉也是一样,仅有看上去就还没多少阅历的小贝莎是肉眼可见地在那一刻表露出了一丝纯粹的好奇,没准也是因为她在为了摆脱脑海中刚刚那血腥的一幕主动转移注意力。 “理论上讲确实是这样没错,但是贝拉多娜……这并不需要你杀死莱恩·洛尔瓦吧?”代表三人说出所有疑惑的是葛洛莉:毕竟她是目前一行人之中最适合站在帝国立场上说话的那一个,“而且多说一句……我记得你提到过的吧,虽然没记太清楚。你要么是说过你自己不方便离开森林,要么就是干脆承认过自己离不开森林。但现在你这是……” “咳,比较勉强吧……”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一般,深绿色的妖精有些尴尬地轻声咳了咳——那一瞬,优昙却感觉到了一丝难以描述的违和感:好像有什么东西消失了,“身体还是……很不舒服,不过刀叶们再这么闹下去的话,城市和庭院,都会乱掉……所以,为了能尽快解决问题……” “所以你为了解决这一点不惜把总督也跟着先灭了……我只能说,魔女还真都是人不可貌相啊。”作为一行人中除小贝莎这个局外人之外,唯一一个既不是魔女也从不自称“魔女”的人,优昙看向贝拉多娜时的眼神都变了,“不过贝拉多娜。我可以很严肃地问你一个问题吗?” 那一刻,五人一同在招待所门外停下了脚步:在她们身后,血迹在树叶的掩盖之下凝结成为道道汩汩流淌的河,而无论是优昙的羽毛、茵黛的剑,亦或是葛洛莉的双手乃至于小贝莎的锁链之上,全部都是洁净的。 “优……优昙殿?请问您到底——我应该没有对您和您的同伴,有任何……不敬,或是敌对行为吧?我,我拦住了袭击葛洛莉殿的刀叶,还救了你旁边这位小妹妹一次吧?”当女仆与仙子视线相对时,优昙甚至能感觉到,贝拉多娜几乎委屈得都像是要哭了出来……还别说,这还真不像是装出来的,哪怕是在葛洛莉看来。 “的确,你不是我们的敌人……不是‘我们’的,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主教眯起了眼,在她的五指之间有火光隐隐燃起,“回答我,你到底是为什么想要关掉毒素的?是不是因为这座城市——” “呜——好烦啊!是又怎么样啦,看在你们帮我找到了这混蛋的份上,就先不和你们纠缠了……主控差分机关那边三年前我就踩好点了,而现在能关闭毒素工厂的钥匙终于到手了,所以再见!不想受伤的话,就离这座城越远越好!我会记得不伤到你们的战舰,等我忙完之后,再一起来光辉庭院玩游戏吧!” ——伴随着一阵不管不顾的娇蛮之语,优昙仿佛觉得面前的一切,都在那一刻成为了诡异的慢放镜头:四人的包围之中,贝拉多娜·坎塔蕾拉就此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借助背后的翅膀做出了一个前空翻动作。她的双手在撑住地面那一瞬就此分化成为无数细碎的藤条,而自她翻落而下的裙底之中,则有万千藤条、枝叶与花朵就此喷涌而出。 这触须在空中掀起了一阵肉眼所不可见的气浪,而优昙手中的卡片便就此高高地飞入了半空之中,旋即打着旋落向这团曾是贝拉多娜·坎塔蕾拉的藤蔓——下一瞬,诸多锋锐如刀的叶片就此从藤蔓之中向着四人激射而出。 显然,这种攻击手段对于三个见过不少世面的老油条而言,都算不得是什么太致命的东西:茵黛与优昙干脆就无视了这些根本就不够成实际威胁的攻击,就连葛洛莉这个科研人员,也在树叶接触到自己的最后一刻,将手中的火苗烧成了一道小小的火墙挡在身前——贝拉多娜的叶子显然也一样的怕火,甚至就连灰烬都没能穿过主教手中足以熔化钢铁的高温厉火,然而…… “贝……贝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当优昙回过头时,她便看到那叶片锋锐的切割缘,几乎是不受任何阻碍地刺入了贝莎·艾什莉的脖颈之中:对于其余三人而言是对准胸口发射的叶片,在个头更矮的少女这里则是不偏不倚地对准了她的咽喉。 由此,肌肉与颈椎几乎是一同被斩成了两半,仅有最后的一丝牵连让女孩的头没有第一时间应声落地:优昙在那一刻已经完全顾不得趁乱狂奔而去的那团烂草垛了,只是当她哀嚎着将贝莎的身躯搂入怀中时,她刚刚收来的仆人已经再也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了。 “贝莎……不,你不能——” ——那是优昙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不仅仅是因为她不会使用此时此刻没准能……至少是让贝莎能多撑上几秒的治愈魔法,更是因为…… “该死的,为什么我没能早点——啊!” 当着自己主人与葛洛莉的面,她就此扑通一声跪倒在了椴木市招待所的大门之前:她知道自己从来都不喜欢这里。这里的斡旋所里永远都能听到有孩子在哭,熔炉竞技场中无时不刻都有大人被烧成一堆毫无意义的渣滓,就连这件招待所里的茶水也实在是差点味道,既不像是“帕里的臭袜子”那么让人为之心头一震,更不像是洛尔瓦庄园之中的红葡萄酒一样,总是掺着几分鲜血的味道。 一直,一直以来,她都在尽己所能回避这个地方——即便是在那另一位洛尔瓦生命中的最后几分钟内,她还在否认自己的真实身份。而现在,整座招待所都在她的背后倒塌成了一堆扭曲的金属龙骨与废铁皮。 她感觉到背后陡然多出了一阵冰冷的重量——这重压让她不由得低下了头,用最最真切的眼光死死地看着怀中贝莎那始终未能合上的双眼:直到茵黛与葛洛莉各自伸出手搭在了她的肩头之上。 “主人,葛洛莉,我……” 她无法描述自己所感受到的一切:她不知道这到底是愤怒还是悲伤,因为她能够感觉到贝拉多娜对于这座城市那显而易见的不满,而这份心情与自己又是何等的相似!哪怕椴木市此时此刻在她的面前化作火海,她也不会为此落下哪怕一滴眼泪,但是…… “好不容易找到了什么来填补心底最不愿面对的那个洞,却在下一个瞬间眼睁睁看着这洞被撕裂成为更为狰狞的伤口……”开口的同时,茵黛低下了头——然而在魔女耳边,传来的却是一阵过分激昂了的风响。 显然不会是因为四周的帝国居民:因为就在那疾驰而至的人影出现在魔女视线之中的一瞬,她感觉到自脚下传来了突然而又剧烈的震动:抬起头望向城外时,远山之上那漫山遍野的红叶已然在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片蠕动着的青绿。 ——这是不是意味着贝拉多娜已经…… “茵黛,优昙,葛洛莉……三位,你们还好吗?这倒下的又是谁?”当那疾驰而来的人影停下脚步时,莫顿·依科特那略显低沉的男声就此自三人耳边响起。即便他不认得小贝莎,但三人身上遍布的血污,也足够让羽生族人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由此,他也就没有再费心遮掩自己的身形。 “我们两个还好,但是优昙她……”冥泥魔女对着莫顿摇了摇头:看在优昙的份上,她并没有自作主张地第一时间说出更多,但莫顿已经主动凑到了优昙的身侧,仿佛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女仆身上那股明码标价写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优昙?这到底——” “这是我的妹妹。我失散了十五年的妹妹……她被杀了。凶手是贝拉多娜·坎塔蕾拉,她骗了咱们所有人。你看这座城外……”回应莫顿时,优昙的声音冷得就像是从冥狱之中响起的一般——当莫顿循着她的眼光看向四周时,城外目光所及之处已然尽是一片绿色的波涛。 “传说……椴木市的古代传说要重现了,先不论她到底是什么,可是我——贝莎!贝莎她……”优昙的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着。若不是因为冥泥,恐怕她会激动得溢出一身的冷汗吧? “她还有最后一口气,但这种伤哪怕是艾琳诺大人在这里,恐怕都——” ——还有办法……请允许我试一试! 当贝拉多娜·坎塔蕾拉的声音再度回响在阴云之下时,所有人都跟着瞪大了眼:贝莎一息尚存的残躯被优昙在惊讶之中放在了四人之间的路面之上,而在那一瞬,一道红光却是自莫顿·依科特的衣领之间骤然闪起,旋即飞跃而出,悬停在了贝莎·艾什莉的身躯之上。 ——孩子……回答我。你想活下去吗?如果想要的话……你愿意把这具身躯借我使用片刻吗? 那一刻,优昙本想出手干预,但女仆伸出的手却被一旁的莫顿用最快速度挡了下来,“这不是‘那个’贝拉多娜……相信我!” 他低下了自己的头,张到最大的瞳孔之中,则是清清楚楚地看到贝莎对着顶在自己鼻尖之上的红色晶石眨了眨眼:那是一个表示“同意”的表情,而作为回应,在那晶石的裂缝之中涌出了炽烈的鲜血。 “是生命……生命力在从水晶流入这女孩的体内,还有那个人的心……!” 荆棘之海卷起无声无息的波涛,那翠绿色的巨浪投下了阴沉的巨影,然而正是在这阴影的正中央——时隔数百年,赤红色的花朵就此再一次绽放于世。女孩脖颈之上的伤口就此在这弥漫的血雾之中愈合如初,而当她的身形在四人之间跃入半空之中时,六片比鲜血更加艳丽的玫瑰花瓣则是在她身后如翅膀一般展开,璀璨而又温暖。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一切,这座城,还有那座森林的传说——到底都在说什么?!” “我是贝拉多娜·坎塔蕾拉……”女孩开口,声音或许是因为刚刚的伤而依旧带着三分喑哑,而她头顶的发丝也已然完全变成了葱绿色,“同时,也是优昙主人所认识的那个贝莎·艾什莉。您刚才……是叫我妹妹吗?贝莎好开心……” 她低下头,伸出手擦掉了眼角的泪痕与血渍,“您拯救了我,所以现在轮到我帮助您了……和我的新朋友一起。” 那伪装如同现实,那真实宛若童话 ======================================== “那么,就由我先来解释一下‘贝拉多娜·坎塔蕾拉’到底是什么人吧。” 四人在新生的玫瑰仙子带领下,向着城市之外的森林迈出了脚步:荆棘如波涛一般冲入椴木市的街道与小巷。铜墙铁壁在自然的愤怒之中扭曲,摇曳的炉火在绿叶之下熄灭成为冰冷的灰烬,弥漫其中的则是红色的血雾。 “曾一度不务耕作的无忧猎人们,在某一天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河水干涸,草原化作枯黄,那丰腴肥美的猎物就此消逝殆尽。” 他们经过曾人头攒动的商店:铁箍酒桶在花朵的推搡之下在金属地面上摔得粉碎,被浸泡在酒精之中的男人意图向经过的四人求救,却在下一瞬间便被一根尖细的树枝刺穿了胸膛。刀叶咯咯地笑着,像是用牙签取食小番茄一般将那温热的心脏从男子的胸腔之中摘出,随后甚至降落在优昙面前,对着她做出了一个“欢迎品尝”的表示。 理所当然的,她随后就被优昙身旁的魔女抬手一剑砍做两段。 “人们饥饿,就连草根也因为枯萎变得难以下咽,随之而来的更有自尸骸中涌出的毒虫与瘟疫。当夜晚来临时,死神就此降临在这座猎人村落的上空之中,肆意挥舞着锋锐的镰刀。” 空中的绿叶风暴如同遮天蔽日的蝗虫群,翱翔其中的仙子们一边彼此嬉闹着,一边交换着温热的礼物:湿淋淋的,依旧带着生者体温的礼物。当又一个活生生的礼物包裹被拆开,红色的玩具们散落漫天时,这一切看上去都有些让人反胃。 “而在那时,所有的希望,都被寄托在了一个男人的身上……连同所有的怨恨一同。他是受人敬畏的领导者,更是上古之战幸存者的后裔——为了铭记祖先的故乡,一支被施加了魔法的玫瑰花一直都被他带在身边,但是在当时那片尚未从毁灭中重获新生的土地上,魔法一词所代表的含义,与迷信并没有什么不同。愚昧,无知,群体总是将灾祸归因于某一个个体的不同。” 原本用于采伐森林的,装有巨大锯片的机械步行者并排着挡在了街道的尽头:它们的驾驶员们控制着粗犷而又强劲的机械手臂,将高速旋转的圆锯狠狠地嵌入蔓延而来的藤蔓之中,随后却看到锯齿在那看似柔弱的植物表面磨出了噼噼啪啪的火花。 而接下来,被粉碎的反而是那些锋锐的锯齿:锯盘被藤蔓硌断,破碎成为四处飞溅的废铁碎片,随后被拆毁的则是那些庞大笨重的机械本身。钢铁铸就的四肢在狂怒的蔓藤之中被拧成了扭曲的麻花,连同碎裂的骨骼与血肉一同被抛洒在一行人身后的道路正中央:他们就如同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观察者一般被藤蔓所忽视掉了,只有绿叶之中传来的欢快笑声在呼应着他们面无表情的脸。 就像冰冷的雨。 “男人带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其一名为贝拉多娜,其二名为坎塔蕾拉,以及那支承载着故土之思的永恒之花,走向了草原深处的古代遗迹。由于此前无知的猎户们对此进行的破坏,这片草原地下地脉之中的魔力流动受到了严重的干扰:由此,河水断绝,生灵涂炭,但仅仅恢复地脉,并不足以立刻拯救他已经在忍饥挨饿的子民。” 仙子们高声唱着,欢快地跳着:惨白色的枯骨在她们手中如酒杯般碰得叮当作响,而觥筹交错之间,每当有一座建筑倒塌,欢庆之声就会变得更为响亮一些。优昙回过头,她看到尚且能动的居民们在帝国士兵与伐木工人们的掩护下跑向椴木市最大也最为坚固的建筑——熔炉竞技场,而在那座火山口一般高耸的屠宰场门前,行刑者们则正在收容难民的同时,齐心协力地摆弄着竞技场下的什么设备。 她张大了双眼:下一刻,她看到铁水与熔岩奔涌而出,将去赴死之人与迫近竞技场的藤蔓一同烧成了灰烬。那布满尖刺的圆形外墙或许曾捍卫着死亡,此刻却亦如一位沉默的巨人,一边用双臂紧紧怀抱着并不爱戴他的子民,一边用脊背承受着无穷无尽的热量与中伤。 “所以,他想到了他的女儿们,以及那遗迹之中所保存的生命之源——那纯白色的土。凭借自己的知识,他修复了被破坏的古代机械,并向女儿们讲出了自己的心愿:他要为自己的村庄留下永远吃不完的食物与用不尽的财富。接受了这心愿的女孩们牢记着这份慈悲,被父亲怀着崇高的敬意,连同那支玫瑰一起被丢进了培养槽——而在孩子们的心愿促动之下,生命之源再度萌发,化作枝条、绿叶与花朵,直至结出甘甜的果实。” 街道化作低矮的灌木丛,楼宇在遒劲的根须之中倒塌:这一切都是如此的迅速,以至于让四人根本找不到哪怕一丝一毫反击的机会——回过神来时,他们便发觉自己已然行走在了一条林间小路之中。层层叠叠的落叶厚重而又柔软,仙子们在枝丫之间纵情歌唱着,而在树梢之上,樱花绽放得如血海般铺天盖地:樱花是世界上最残忍的花,根茎之间埋藏着的尸体越多,绽放时就会愈加灿烂美好,像是画出来的一样。 “只可惜,那位有着慈悲心肠父亲所得到的,却是一支从背后射入的冷箭——箭头从左肩贯入,贯穿了他的左侧三角肌,随后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喉管。就像小贝莎刚刚承受的伤害一样。他的子民们怀疑是他毁灭了一切,但直到最后他依旧在为这些人谋求一条生路,哪怕代价是献祭他自己的亲生女儿——而看到这一切之后,双胞胎之中的姐姐贝拉多娜崩溃了。” 坎塔蕾拉低下头,一边挥舞着背后的玫瑰花瓣翅膀,一边用手抚摸着心口——时至今日,她还是会觉得那里仿佛少了些什么。 “为了给父亲报仇,她的怒火就此将果林扭曲成为海啸一般迅猛的荆棘,而当我意图阻止她时,却被她直接从体内‘排’了出来,囚禁在一个柔弱的身体之中——我只能借助于那些父亲所眷恋的人渣们设法回归这座森林,于是便羞辱他们,令他们将那个身体焚毁殆尽,这样我便能通过灰烬重新投入森林的怀抱……遏制姐姐的狂暴。在我的抑制之下,藤蔓恢复成了作为森林应有的姿态,却失去了原本结出果实的机能,而那座村庄的幸存者们,也就此因地制宜地成为了樵夫——椴木市就此在贝拉多娜·坎塔蕾拉的骨骼之上构筑而起,但每当夜晚降临,失去阳光、失去能量的森林……以及作为遏制者的我,就会失去对森林的一部分约束力。” 她抬起头——层层叠叠的树叶之上,污染云团令整片天空都变得阴沉了起来。太阳依旧是能够看得见的,却再也不温暖了,而在不远处,“影镜”号巨大的轮廓已然出现在了林木之间的缝隙中。那位姐姐的确遵守了诺言:舰船并没有一丝一毫遭受了攻击的迹象。 “姐姐,以及由姐姐创造出的残忍仙子刀叶,会将每一个进入森林的可怜人碎尸万段,旋即拼凑成为新的刀叶——这就是那传说所描述的。” “而当白天也不再晴朗时,你就变得更加虚弱了……相应的,你的姐姐和森林本身会变得愈加狂暴。但是坎塔蕾拉……我不太明白。”终于,葛洛莉作为一行四人的代表第一次向身旁的红仙子提出了心头的疑虑:她在同一瞬间抬起了手,立刻便有一个火圈从众人身边就此扩散而出,那挡路的枝条与在一旁哂笑的刀叶则就此灰飞烟灭。 “毒剂……诺克斯毒素又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而且,现在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你又是……”火焰熄灭之时,葛洛莉的红色头发也在热浪之中荡起了一阵轻波,只是在她的眉间却依旧写着浓郁的疑惑。 “那是我的……补救措施。”降落到地面上时,坎塔蕾拉闭上了眼,“愈加强大的姐姐让我能够控制森林的时间与力度都越来越少,但此时我却发现椴木市的住民们研究出了世界上最强力的除草剂,也就是你们口中的诺克斯毒素:为此,我亲自找到了统治着这座城市的莱恩·洛尔瓦,并主动要求他……向森林一刻不停地注入毒剂。” “可这不就相当于你自己——” “我对自己造成的伤害,也会应验到姐姐身上:刀叶开始发狂,无法如同她预想的一般攻击城镇本身,但发现这一切都是我的计划之后,她再一次故技重施将我赶出了森林——毒素同样让我也变得更加虚弱,而最终我则被困在了一具刀叶的身体之中。”仙子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刀叶本身都是通过树液结晶,也就是之前莫顿殿回收的绿色结晶接受姐姐控制的,而一个死去的刀叶会留下一颗与森林断了联系,却依旧能够用来承载灵魂的结晶。姐姐以此作为容器将我囚禁在光辉庭院深处,并单独拼凑了一个没有内置结晶的刀叶身躯作为我的囚笼,随后便借助一个她最喜爱的躯体接触到了突然出现在森林中的你们。” 仙子向着四人回过了头——在一行人身后,原本繁华的城市俨然已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古代森林,仅有熔炉竞技场依旧如同人类最后的庇护所一般高傲而又狼狈地挺立着。 “——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毒素被切断的同时,姐姐彻底自由了……而从庭院中逃出的我,则借助和贝莎·艾什莉合二为一获得了独立于森林之外的生命。我本来还以为自己和贝莎之中的一个会在融合过程中连同记忆与灵魂一同被直接抹去的,但现在……” 仙子抬起头:不知何时,优昙的手已经搭在了她变为玫瑰红色的发丝之上。 “温柔的人总是能彼此包容的,贝莎……还有坎塔蕾拉。”优昙一边低声啜泣着,一边微微挑起了自己的嘴角,“真是好孩子……你们都是。一定要好好相处啊,然后——” “我们会帮你好好教训一顿那个张狂的姐姐。”这一次,接下话头的则是一直没有开口的茵黛——即便语调依旧是魔女用惯了的阴阳怪气式冷漠,“就这么被她玩了一通,真的让我很不爽……虽说我和这座城市没有任何交集就是。” “但我有。”主教在魔女身边低下了头,旋即握紧了身侧的拳,“秩序与信仰……理应是为了捍卫生命与自由而存在的。” ——消弭罪恶的方式理应是劝导与忏悔,而非责罚乃至死亡:不仅作为研究者更是作为教士,葛洛莉始终如此相信着。 在姐姐的雪花球中 ========================== 当整座椴木市之中,除熔炉竞技场之外的最后一条街道也被植物所吞没时,一朵娇艳欲滴的红玫瑰抬起了自己的头:她从来都不曾属于这里。 “或许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缘分吧,小姑娘。和你一样,我和我的姐姐也都是漂泊至此的落花,只是不知道你的故乡在哪里?那里又会不会有玫瑰花呢……”那令小贝莎得以重生的古代魔女在心底有些感慨地思索着:这是只属于她和小贝莎之间的话语,而当她在心底感觉到一丝不属于自己的疑惑时,还不忘补上一点小小的说明,“啊,不用担心会打搅我。在我还能和姐姐和平共处时,同时控制整座森林的每一株草木我都能做得到,只是在聊天同时和心底的另一个意识讲话对我来说还是很轻松的。” 显然无论是临场作战还是战前部署,对于小贝莎来说都是过于艰深刺激的话题了:也所以,即便她是目前这个身体的原主人,也依旧没有主动和坎塔蕾拉争夺身体的控制权。她只是透过本就属于自己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一切,用二人共享的双耳聆听着包括新主人在内所有同伴的话语,同时和正在与外侧交流的坎塔蕾拉在心底说着只有两人能够听到的悄悄话。 坎塔蕾拉所说的一切她其实都已经知晓,因为坎塔蕾拉在进入她的身体时把所有的记忆也都带了过来,而且没有一丝一毫的故意隐瞒——但她完全能够理解这位年长自己数百岁的魔女为何还要再不厌其烦地聊上这么几句。 “一个人作为一座没有朋友的森林……会很孤单吧?”她有些小心翼翼地在心底思索着——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另一颗心就此猛烈地抽搐了一下。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恐怕都不会阻止姐姐每天夜里惩罚那些加害者……说真的,坎塔蕾拉大姐,虽然我知道这么说可能会有点不合适,但是——” 她能感觉到坎塔蕾拉在发抖:不仅仅是在心里发抖。视野之中,对这具身体观察得最为敏锐的优昙甚至已经在这正紧急商议对策的当口,开始关照自己二人是不是有些冷了——当然,这一点小小的关心被玫瑰仙子不露痕迹地搪塞了回去,但她骗不了与她一心同体的贝莎。 “就算我和姐姐一起杀光椴木市的一切……父亲也不可能再回来了,有些伤永远也愈合不了。”当仙子再一次在心底开口时,她的声调甚至让贝莎想起了一位饱经沧桑的陌生老奶奶——或许也是因为她还没见过绘司,否则她也就不一定会想到陌生人了。 “选择去让别人遭受和自己同等的痛苦从来都很轻松。但哪怕是姐姐,也没办法乐在其中吧?很遗憾我也不知道她具体是怎么想的……哪怕我们姐妹曾经的关系就像现在的你我一样。”当仙子在现实之中与同伴敲定所有作战方案时,她同时也在心底轻轻吻上了贝莎的眼睑,用对他者的温柔尽全力掩饰着显而易见的落寞,“其实当年我也愤怒过……当我们一同发现自己获得了力量之后,我也曾想到过要让那座城付出代价,但随后察觉到了这一点的姐姐就抛下了我。” ——你不用伤心,坎塔蕾拉。我会替你完成你想做到的一切……我会让你永远也不需要再为父亲的枉死而愤怒。等我回来。 从那一天起,曾经那个温柔的贝拉多娜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不敢去想象促使姐姐变成今天这样的人究竟是那些无知之徒还是我自己,但我只乞盼她还能回头是岸。回到我的身边,就像所有这一切发生之前那样——我不在乎有多少人为此流血,但我还想要一个不再偏执的好姐姐!她根本不想了解我到底在想什么,她只是想找一个接口去发泄罢了。如果她自己也已经忘记了曾经的自己是什么模样,那……” 于心底最深处,仙子的声音就此消逝在阴影之间:贝莎同样知趣地没有立刻打破这份宁静——直到现实之中的一行人再度迈出脚步。 “需要的话……我替你动手吧。虽然我不太懂得该怎么战斗,但是我会努力的!借助大姐你的记忆……” “不用了。谢谢你,孩子……但这种沉重的往事。” 酸雨落下时,仙子闭上了眼:腐蚀性的雨水在她艳美的翅膀上烧出了点点淡黄色的焦痕,但随后翅膀便自行恢复如初,好像是新生的花朵一般。 “往事就交给我们这些老东西吧。已经没有什么会需要我继续向前了,这座埋葬着我所有回忆的森林理应是我最后的归宿,但不该是你的。温柔的孩子啊……” 她看到就在身侧,身穿红衣的主教与生有黑羽的少年分别在对自己与优昙做出最后的嘱托之后,便掉转过头奔向那艘钢铁战舰所在的方向:按照刚刚商议好的作战计划,不擅长飞行的莫顿·依科特将奔赴“影镜”号协助防守一行人的老窝;葛洛莉则将驾驶她的“磨刀机架”奔赴熔炉竞技场协防,直捣黄龙的任务自然也就落在了茵黛、优昙以及必然需要亲自前往那里的玫瑰仙子自己三人的身上。 “真麻烦,主人……就我们两个不可以吗?还是说你就这么不相信我现在能拿出的实力水准?”仙子身侧,女仆长几乎是一种近乎埋怨的口吻向茵黛抱怨着,而后者的回应则是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她头顶的一拳。 “少废话。帮你你还嘚瑟,还记得谁是你的主人吗?虽说你在椴木市的成果还算不错,但你的表现可是着实让我有点火大。”尽管确实是表示责备的话,但魔女的语调听上去却显然没有多严肃,仙子甚至看到她带着一丝顽劣对着自己翻了个白眼,“我可是不会放你一个人去和你的新朋友快活的,明白了吗?” “是是是明白了我不会忘本忘掉侍奉您的……再怎么说我也是在斡旋所接受过专业训练的女仆啊,主人。不止是‘那方面’的专业训练。”回应茵黛时,优昙有些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随后则是略有些宠溺地看向了一旁的仙子,“总归来说……我这也算是给您找了个新仆人嘛,对吧?贝莎?” “现在是坎塔蕾拉。不过我的朋友贝莎说她没问题。”仙子笑了笑,她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笑过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有意思,不过如果真的有这种可能性,我倒是也不介意离开森林来体验一下如今的人都是怎么生活的——安心,我不会妨碍小贝莎那一边,倒不如说我反而会不擅长日常生活吧……只要到时候能有个伴陪我一起收拾我的花花草草就好。” “那你可以去陪我妈妈。相信我,她活得比你更久。而且她还有点喜欢装嫩。”魔女笑得几乎都要弯下腰来了——仿佛四周肆意蔓延的藤蔓都不存在一般:至少现在的主人终于学会了用戏谑来排解压力,看到这一幕时优昙如此这般地想着。她由衷地希望自己的主人能就此变得更开朗一点,也由衷地希望着绘司永远不会听到这几句话。 ——毕竟这场战斗看起来也应该是属于椴木市的姐妹们:从某种角度上看,茵黛出现在战场最前方没准会显得有点多余,但显然没人介意这一点。 “我不了解你的过去,茵黛殿。不过我有所感觉——你背负的东西不会比你的仆人更少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而且我闻到了。”玫瑰仙子一边说着,一边有些小心翼翼地向着魔女伸出了手——并不是因为害怕怠慢了魔女,而是另有原因,“你们两个身上都有腐烂的尸臭味。和白色黏土完全相反的味道……贝莎可能不会有这个感觉,但我能分辨出来。” 开口的同时玫瑰仙子也就此扇动着翅膀跃入半空之中:她感觉自己已经说得够多了,而真正的敌人还在远方等待着她去制压,“容我无责任猜测一下,其实这才是你们来探访光辉庭院……我们姐妹的庭院,真正的目的所在吧?虽然我似乎感觉不到什么恶意……” “啊,是啊……谢谢你提醒了我,我差点就忘了。哈哈哈哈……” “所以我才说你表现有点差劲啊!优昙,你又不是来这里专程帮森林里的姐妹俩劝架的不是?跑题得有点严重了吧!” 再一次,茵黛有些烦躁地一拳砸在了优昙的头顶——同一瞬间,她用另一只手将自己的剑刺入了肚腹之中:那曾在艾琳诺瓦一战中现身于世的小小魔女再一次从茵黛的肚腹之中破茧而出,而被她如同外衣一般穿着在外的皮囊则又一次为她的本我插上了翅膀。 “赶快出发吧……先想办法接近,然后——” “借助你们身上的黑泥,将我等与林中狂怒的姐姐相链接。交流也好,交火也罢……当这整座森林都是她的身躯时,直接正面交锋确实是没什么胜算。而且……” 当仙子低下头时,她身侧的优昙也再一次化身成为了那只狰狞的巨鸟——显然此时此刻的她已经没有办法再讲话了,但她的表情也足以用来表达疑惑。 “安心吧……我有个想法,仅此而已——先朝着光辉庭院遗址的位置前进吧,那里除了姐姐的根系之外,还有些其他能帮到咱们的东西在。原本同属于我们姐妹两个的宝物……” 无名之花终将凋落 ========================== 在没有人还记得年月的丛林之间,夕阳于晚十七点准时落入了林间的天际线下:贝拉多娜趁着最后的一点阳光,把自己在光辉庭院之中的起居室打扫了一个干干净净,而那位埋头在她书桌前的客人,也终于抬起了头。 绿仙子和她是在约三年前认识的。在某一个坎塔蕾拉无力约束她的夜晚之中,贝拉多娜的刀叶就像是对待那些普通旅行者一样对闯入森林的蒙面女孩拔出了剑,随后却反而被对方杀了个七零八落。 “很厉害的追随者,可惜战斗方式有点过时。恐怕就和你自己一样吧?现在的世界上,流行一套把猎物玩够了再吃的手法。”那人当时和她如此说着。“给我一点我想要的东西,我可以用我的知识作为回报。有兴趣吗?” 当然有:而且不仅仅是为了更开心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她知道,脑海里自己那个名义上是妹妹的家伙从来也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感受,所以一个电波同步的聊天对象可是比一套新玩法要有价值得多。同样是拜这套单方面的隔绝所赐,贝拉多娜一直以来都把这位客人的定时来访藏得很好。 而现在她也依旧陪伴在绿叶仙子的身旁。 光辉庭院中,除了那些古老的研究设施之外也还保留着很多当年的人员宿舍,而现在这些失去了旧主的房间自然也就成了贝拉多娜自己以及刀叶们的卧床。她确实是一个居于森林之中、不受固定身躯局限的附灵没有错,但所有那些来自过去的回忆,还是让她会在大多数时候选择借助一个刀叶的身躯来“日落而作,日出而息”。 所以现在,天又要黑了:外出的时间又要到了,自然也要把房间提前收拾得整齐一些。哪怕床上不再有那个贪睡的妹妹。 “你收拾好了?正好我这里也基本完事了。”书桌边的蒙面者放下了手中的工具,而从窗外,远远地传来了一阵尖锐却又模糊的吼叫声。“是那些人。真没想到那个女仆居然还能变化成那种形态……” “能让我见识一次你这么惊讶的样子,也算是值得啦。”仙子笑了笑,她背后的六片叶子之中,已经有两片化作了枯黄色。“在最后的愿望实现之前。真好啊……” “你这家伙真是的。明明都几百岁了,还装出一副小孩子的模样——该说你恶趣味吗?算了,我懒得在乎就是。”站起身来的同时,黑衣人从桌上拿起了一件小东西,随后走到了贝拉多娜的面前。“喏,我最后能给你准备的小礼物也完工了。” 那是个造型有些古怪的项环:主体部分像是一只磨损严重的帝国式魔力拘束项圈,但在正中央本应镶嵌着拘束器主体的环装结构中,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块鲜红色的结晶。在贝拉多娜眼中,这块被黑衣人雕琢了整整一个下午的石头现在就像是一朵美轮美奂的玫瑰花。 哪怕那不是真的花朵。哪怕贝拉多娜·坎塔蕾拉本来没有姐姐。 “辛苦你了,可是对于一个即将失去一切的人来说——” “听我说,贝拉多娜。听我说……你真的觉得是这样吗,当椴木市消失时,你也就可以安眠了?是这样吗?” “是的。”她闭上眼。夜空之中的一切都倒映在她的眼底,天上的无光之海一直都是她最珍视的美丽。 黑衣人歪了歪头——像是惊讶,但贝拉多娜不敢肯定,因为她戴着一张全覆盖式的面具,她一直都是这样。 实际上,贝拉多娜一直都没见过这位来者的真容,只是能通过她有些怪异的模糊声线听出这是一位女性,而且她知道对方自称的姓名。仅此而已,她甚至不知道在那最初一次的相遇中,来者“拿走”了什么作为向她提供外界知识的报酬。 沉默,短暂却让人感觉像是停滞一般的沉默:窗外再一次响起了凄厉的咆哮声,贝拉多娜应声想要转身去关上窗户,动作却是被黑衣人的一声轻叹所打断。“你下定决心了啊。” 贝拉有些含糊地答了一句“是”,随后便感觉到一双冰凉的手臂绕上了她的脖颈。是黑衣人亲手为她戴上了那只项圈。 “那就收下我最后的礼物吧……以后我也不会再过来了。” “因为你不再需要了嘛。话说回来,最初咱们认识时,你拿走的究竟是什么?” “现在说实话应该也没关系了——其实只是你的一根头发而已。”黑衣人的话语声中传来了一阵模糊的笑,“不过确实帮了我很多。不说这些了——” 她将手深入黑色的长袍之内,从中掏出的则是两个帝国领域中最常见的铁皮罐子。“喝一杯吗?趁着她们还要有一阵子才能赶到。就当是……壮行。”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其中的一只罐子递给了贝拉多娜,朴素的金属表面上歪歪斜斜地刻着“麦芽酒”几个帝国文字。 “那个,我没有进食的必要——” “我也没有。最后也再陪陪我好吗?三年了,我一直都盼望着你能和我一起走……”黑衣人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但我属于这里。我的愿望在这里……而且我也没有去往他乡的愿望。一起喝一杯吧。” 仙子拍了拍黑衣人的肩,随后打了个响指:一根藤蔓瞬间便从二人脚下腐朽的岩石地面之中钻出,伸展而出的叶子化作一张茶桌与两只小凳。“坐。” 太阳比之前更黯淡了一分。 就像她自己所说的,贝拉多娜没有必要去进食:她是森林,只需要光合作用就可以了,也正是因此她甚至已经有上百年没有进食过了。当冰凉的麦酒接触到舌尖时,气泡在口中融化的触感甚至让她一时感觉有些恍惚。 “真的没有留恋了吗?对于这片天地——” “开玩笑。说得就和你有一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仙子微笑着把黑衣人的质疑又一次顶了回去。她能感觉到,对方似乎是想要在自己的身上找到什么能够解答她自身疑惑的答案才对。“同类啊,同类。如果你想不到什么,恐怕我也不行。” “贝拉多娜……” “傀儡就是这样的。咱们身上都有一根拖在别人手里的线——而且对方并不知晓。就像老天爷也感觉不到自己在下雨,但咱们就是这样诞生了。无依无靠,抓着一根奴役自己的锁链活到现在,哪怕对方放开了手也依旧会被捆得喘不过气来。”仙子轻轻地拉扯着脖颈上的项圈,她看上去还很喜欢这小东西。“所以,我选择走好自己注定的最后一程。你呢,你打算怎么做?” “完成我的心愿,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我想在那之后也试着去寻找一下,没有项圈的日子要怎么过吧……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有这种机会。”黑衣人有些踟蹰地低下了头:透过面具的缝隙,贝拉多娜第一次看到了对方的眼睛,那是一双极为少见的漂亮红眼。“希望能有吧……你的妹妹自始至终都对你封闭着心,我不知道我的那个人是不是也会这样。那个大笨蛋……大笨蛋……” 本有些聒噪的声音逐渐变成了委屈的轻声抽泣:没有眼泪落下。 “好啦。虽然看不到你的容貌,不过在别人得偿所愿时你是不是也该笑一笑呢?人在笑起来时都是最好看的样子。” 仙子闭上眼轻轻地微笑着。她看上去就像个精致的大号布娃娃,女孩子玩的那种。 “而且呀,眼泪苦干的人都会变成怪物。所以尽管放声大笑吧!开怀也好,嘲笑也好,让所有的一切都看到!哪怕他们不在意……对了!” 一口饮尽罐中最后一滴酒液时,贝拉多娜站起了身。她将手伸向了自己的背后,抓住了那两片枯叶其中之一,随即将其用力扯了下来:就连窗外愈加清晰的鸣叫声,都掩盖不住那一阵如同撕碎皮肉一般清冽的“刺啦”声。 “贝拉多娜?!你这是干什么!” “反正也是用旧了的身体!干脆,也让我给你留下一点临别礼物吧!项圈我很喜欢!” 仙子笑着,随后打开了身后的橱柜,从中取出了一把锃光瓦亮的剪刀:刀刃前端十分锐利,干净利落的刃上刻着几道优美的花纹,与艾琳诺瓦的建筑一样有着类似的有机设计风格。 她令剪刀在半空之中开合了两三次,发出清脆的唰唰声,随后便将自己的翅膀送到刀口之中裁剪起来:她用左手捏着那看似枯叶,实际上就和皮革一般坚韧的翅膀,使其细腻流畅地在刀口中移动着,左右手的配合把黑衣人看得都呆在了原地。 未几,当她停下动作时,这片死去的翅膀已然在她的手中变成了一根长长的羽毛:形状看上去就像是某种体型超大的孔雀留下的尾羽,但当贝拉多娜将其围在黑衣人脖颈之上时,黑衣人只觉得这东西就像羊绒围巾一般柔软。 “我要出发了,你也该回去了吧?”仙子眯着眼恬静地笑着,“路上有风的话要小心着凉哦……特莉丝坦。” “我会记得,贝拉多娜……我的朋友。我会记得这里的一切,但我不知道会因为从没和你提到过他们,以及直到现在才和你进行联系这两点后悔多久,明明我也在追击这些家伙,顺便帮某些人获取那些同样造就了你们姐妹俩的白色黏土。他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抢先我一步,相信我。” 妖女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喉咙第一次哽咽了起来:同一瞬间,她的耳边传来了蕾嘉·丹特莉安发来的通讯语音,而在贝拉多娜·坎塔蕾拉的脖颈上,项圈正中央的宝石也随之微微闪了一瞬。 “已经检测到定位仪发出的信号。准备撤离吧,特莉丝坦,除非你想让自己的身体也灰飞烟灭——真是辛苦切西了,她挖出的位置和椴木市的灾难完全对上了。” 愿你记得枯萎的她 ========================== 太阳落入了地平线之下。 尖厉的吼声之中,荆棘之海上空的最后一只刀叶也颓然跌入了那片不再翻涌的绿色之中:虽然在变身之后就没有办法开口说话,但优昙所发出的高频声浪对于这些在喜欢在空中乱飞的小妖精来说……与一阵飓风也没什么两样了。拜此所赐,跟在怪鸟后方的茵黛和贝拉多娜甚至一直都没能找到机会出手——直到光辉庭院确确实实地出现在了三人脚下。 虽然这座研究设施的占地面积和整座森林相比实在是小了太多——这差距甚至使得影镜行动队把“地毯式搜索”当成了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采用的“最后手段”,但在坎塔蕾拉的引导之下,当三人终于来到庭院上空的空域之中时,脚下那一点白色的遗迹群落在一片深绿之中,还是十分显眼的。 当然,她们做不到立刻就扑下去找各自需要的东西……无论是魔女主仆二人一直在追寻、以免留给帝国的白黏土,还是玫瑰仙子苦苦寻找的姐姐。 因为贝拉多娜现在就静静地停在她们面前,挥舞着翅膀飘飞在光辉庭院某一座塔楼的正上方。她的身旁已经再也没有刀叶作陪了,就连背后的翅膀,看上去也和三人记忆之中的模样有了些区别:三对柳条状翅变成了两对,颜色也由健康的深绿色变成了病恹恹的枯黄色,反而是她的手中多了一把淡金色的长刀,刀刃部分看上去就像是一片枯叶。 “你们来了啊。是来送我走的吧?”她的声音干净而又悲伤,听上去和之前那个病弱的傲娇大小姐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有一瞬间,优昙会觉得这才是她更加真实的一面,而茵黛更是干脆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姐姐……” “外来者啊,想去我的庭院中拿什么就去拿吧,我不会阻止你们的。”绿叶仙子无视了玫瑰仙子的呼唤,反而是对着茵黛与优昙首先有些惆怅地说着。“我已经了无牵挂了,椴木市付出了应有的代价。要不,我把我整理出来的东西都交给你们吧?反正我也用不到了,而且我保证我能找到的东西绝对比你们亲自动手更多。” 那一刻,优昙凶狠地眯起了自己的双眼:怪鸟的喉咙中发出一阵充满敌意的低吼,贝拉多娜则回以一阵无奈地耸肩:下一刻,两只刀叶却从遗迹之中高飞而起,合力提着一只以树叶编织而成的大袋子来到了这天空之下,将其送到了优昙面前。怪鸟诚然对此惊讶得都叫不出声了,但在魔女的眼神示意之下,还是用没有抓着长枪的那只爪子接过了刀叶们送来的礼物,仅有眼神还保持着那份凶狠……掺了怀疑的凶狠。 “想说我利用了你们,玩弄了你们吗?我不否认,否则我就直接砍过来了。”她的声音之中有着一分极易被听出的、也正被极力掩饰着的落寞,像是某个早已在魔法研究领域登峰造极的学者再一次翻开最初一本笔记时会发出的声音,“感谢你们的赞助,所以我拿出了回报,仅此而已。不满意的话,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吧,我不会还手的。虽然之前没能和你深度交流一下是个挺大的损失,不过茵黛殿,我倒是很想体会一下你的剑。就和我那个朋友一样。” “你——”魔女在那一刻咬紧了自己的牙:视线中,贝拉多娜把她的枯叶刀就此像是扔垃圾一般丢向了脚下的光辉庭院,她翅膀上的颜色愈加接近枯黄了。看起来她真的没有再做对抗的打算,而当魔女即将朝向绿叶仙子发起冲锋时,有一片花瓣挡在了她的面前。 “等一下,茵黛殿……把她交给我可以吗?”坎塔蕾拉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点像是低声下气的恳求,而在茵黛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之后,她也没有忘记再毕恭毕敬地补上一句感谢,这倒的确是贝拉多娜也曾使用过的交流方式没有错,“谢谢您。” “哦呀。要一个人面对我吗?不对,你做不到一个人了。”绿叶仙子见状,几近开怀地笑了笑——就连优昙也能听得出来,那是发自内心的感慨乃至祝福,“你有了新的同伴。真好……比假的好啊。” “姐姐……?” “‘我做到了我能做的一切,为了你,希望你感谢我’——我其实很想这么说的,虽然听着有点欠打就是。”绿叶仙子轻笑着,皱纹开始爬上了她的眼睑。“我也知道你还有一大堆的问题想要问我。是在好奇我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还是说,希望我变回那个为你温柔的模样?” 坎塔蕾拉没有回答: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你什么都没有说过。”绿叶仙子的笑几乎都已经接近于哭的样子了,“我害怕。我害怕那个创造了我的人,会因为我无时不刻的遵从与恰逢其分的温柔把我当成是一阵理所应当的春日暖风——每当春天到来时,暖风是必然会到的,所以不会有人为此感谢春天带走了严冬。我不想变成这样。我在等待,期盼着一个足够让我好好表现的愿望,然后——” “等一下,你刚才说什么?创造了你的人?!”甚至比玫瑰仙子更早一步,一旁的魔女反而是率先一步忍不住了:她仿佛在眼前这个人身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是指坎塔蕾拉吗?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贝拉多娜·坎塔蕾拉。这是她的全名,没有哪怕一个字属于我。”她惨笑着,“茵黛,我知道你的真名,也知道你背负着什么……虽说知道的有一点晚,不过无妨。生命之源与生命之末本就无比相似,因为当所有多姿多彩的生命都回归于泥浆之后,光将在这无底的暗中再度萌芽。” “这——” 茵黛差一点把剑也掉到了脚下的密林之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荆棘在一点一点重新化作那漫山遍野的枫林,而绿叶仙子却再一次将头转向了自己的“妹妹”。 “你知道当初父亲为什么会在以白黏土创造这片森林时,用咱们两个作为核心……而不是他自己一个人亲力亲为吗?因为他做不到啊。我没有侮辱他的意思,他就是再想这么做也做不到,因为他就是个普通人而已。” 仙子咬紧了牙关——她背后的翅膀已经完全枯萎了。 “但咱们是不一样的……尤其是你,妹妹。仅凭灵魂中最后那一点生命力和一个重伤之人融合就能让她恢复如初,甚至承载不属于她的力量?同样是用刀叶的身躯,却能够仅凭一人之力击败我放置在那里的所有看守逃出生天?你真的以为你能做到这些,只是因为你更加坚强吗?你本来就是不同的!” “不同的……?可是这和你又有——” “当然有联系,贝拉多娜。父亲有很多东西没和你说过,但我可以告诉你——包括他自己在内,当今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类,都是由千年前某种诞生于试管中的战争工具演变而来的,但不是全部!”绿叶仙子宛如奸计得逞一般高声叫喊着,直到此时茵黛才发现她的脖颈上似乎有一个项环在散发着淡淡的红光,是之前从未见到过的东西,却又让她有些面善,“因为,因为创造了这些战争工具的人同样也有着后裔——其中就包括你!” “我……告诉我,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半晌过后,玫瑰仙子才宛若崩溃一般转向了身旁的茵黛,似乎像是想要寻求一点心理安慰——然而魔女所能做的仅有沉默着摇了摇头。 “至少就我所知,在当代人类的起源这一点上她真的没有说错。包括我也是……千年前的战争中,当年的贝瑞莱特开国始祖为了战胜魔物一方,借由白黏土创造出了一支不惧死亡的人造人大军,他们是当今绝大多数人类的始祖这一点确切无疑。”茵黛以最低的声调说着,现在她已经一点都不后悔跟着过来当灯泡了,“我们之所以来到这里,本意也是想要抢在当代这个好战、神经质的帝国之前控制住光辉庭院中的白黏土……” “你说得更准确一点也没关系,这里的确保存着一套已经损坏的人造人生产线,我把结构图留在给你们的东西里了,连带一个研究员的全套笔记。署名好像是艾琳诺还是艾莉娜什么的……我记不清了。”绿叶仙子有些粗暴地打断了魔女的解释,“说回正题——贝拉,父亲继承的并不仅仅有古代的知识,还有同样传承自古代的你……说是古代,距离咱们的时代其实也就只有几十年的距离吧,从现在来看倒是很久远了。而如此这般的你——” “是我……创造了姐姐?!” “具体来说,是你与血脉一同继承而来的白黏土感知到你的心愿后,化作了我的身躯:你孤单,你渴求同伴,于是我便诞生了。你希望被关爱,所以我不是需要你照顾的妹妹,而是能够照顾你的姐姐。我只问你一句话——贝拉,如果我是你姐姐,那你在四岁之前有没有和我共处的记忆?” 绿叶仙子张大了自己的眼:鱼尾纹赫然已经爬上了那双眼的眼角,而玫瑰仙子贝拉多娜则有些滑稽地像是傻了一样倒在了茵黛的怀中。她显然万万没有想到过如此这般的一幕。 “父亲为了不刺激到你隐瞒了所有的一切——于是,我作为对你言听计从的温柔姐姐,就这样与你一路同行到了那彻底改变你我的一天。我听到了,你被丢进白黏土时看着父亲倒下的身影哭喊着要那些凶手去死,所以……这是你的愿望,也就是我活着的意义。”本应无名的仙子低下了头,落寞再一次占据了她的双眉之间。 “贝拉多娜,和这些在诞生时就被剥夺了想象力,或是剥夺了纯粹的人造人后裔不同,你还可以用想象去涂抹自己,哪怕过去你自己不曾知晓,现在你这具同为人造人后裔的身躯也再也做不到。说到底,在构成自己的白黏土尚且没有彻底、完全成型,或是得到了保持着原始形态的白黏土后,生命就会是这样。” “怪不得艾琳诺能够做到那种事……”一边低声咕哝着,魔女同时与身旁的怪鸟四目相对——优昙的双眸之中同样写满了震惊,显然她们想到了一起。 ——当所有多姿多彩的生命都回归于泥浆之后,光将在这无底的暗中再度萌芽。如此来看,冥泥到底是…… “当所有一切都仅仅是白黏土时,她感觉到孤寂,于是‘一’分化为无穷无尽的飞禽走兽游鱼;由此,白黏土逐渐被染上无法抹去的五颜六色,而那些尚且保持着纯白的部分,也随着生命各自的愿望一点一点被涂抹着——最终,结果便是遍布世界的魔物,人类,动物,植物,以及席卷其中的战争。他们的体内已经不存在尚可被涂抹、被塑造的生命之源了,但曾经的你还有。所以我从你的想象中诞生了。至于现在——嗯?啊……是礼物送到了呢。” 绿叶仙子抬起头——她能感觉到有微弱的魔力波动从脖颈之上的项圈中传来,而在刚刚才变暗的夜空之间,流星自骤然出现的空间裂缝中激射而出,从天而降。 钢铁铸就的流星有着流线型的外壳与四片小小的尾翼,末端的喷口中无时不刻不在吐露着炽热的焰尾。其中蕴藏着的究竟会是毁灭,还是新生呢? “走吧,贝拉多娜·坎塔蕾拉:我是你的孤寂,你的怨恨,你的悲伤,你不愿面对的一切——我会紧紧抱着你托付给我的这一切就此沉眠。伤痕越深,便愈能成为支持着我一路走来的意志;而此刻,相比较于再一次的温柔,就让我用伤痛,把自己的影子和这条失去了存在意义的生命永远刻在你的心底吧。” 当那流星循着项环之中发射出的魔力波动疾冲而来时,绿叶仙子轻轻打了个响指:远远超过常人承受极限的风就此席卷而起,即便是优昙、茵黛与贝拉多娜也无法再在半空中稳住自己的身形,被气流裹挟着向“影镜”号所在的方向退行而去,仅有绿叶仙子最后的声音与风一同传来,凄然而又温柔。 “永别了,贝拉多娜·坎塔蕾拉。愿离开了这座森林的新生的你,能在新时代有一个好结局——请记住我,记住你没有名字的姐姐。” 她闭上眼,向着身后仰倒过去:那枚如同一座高塔般巨大的飞弹落入了光辉庭院的建筑群中,旋即爆裂成为一颗炽烈的光球,淹没了她的身躯。 无爱间奏曲 ==================== 特莉丝坦站在囚心之原大森林外某一座无名山包的最高点:爆风与冲击波席卷而来时,她用脖颈之上的金色围巾把自己裹得更紧。风干的植物纤维之间传来了成熟而又厚重的香气,掩盖了泪水的苦涩。 “永别了,贝拉多娜……” 最后一次用那独一无二的名字呼唤她之后,妖女转向了停在身边的帝国女军官。切西·妮朵丝和妖女一样深深地低着头,只是和之前在极光镇外出勤时所使用的装备相比,现在的夜毒者队长完全可以用“全副武装”一词来形容:她脚下的军靴换成了在后方收纳有折叠刀刃的个人定制版,而在她的背后,正背负着的是一双看上去庞大而又沉重的金属臂甲,以及一个看着像是某种能量背包的魔导装置,金属冲压而成的表面上还镶嵌着一颗闪烁着蓝色光辉的魔法水晶。 ——那是特莉丝坦在蕾嘉的委托下,亲自为切西制作的迷你传送装置,里面还附加了一台超小型的新型魔导引擎用于驱动女特工身上所有的魔导器械:这也是她们两人来到这里,以及把刚刚那颗飞弹送到这里的根本手段。萨巴斯作为一个地下魔法师组织,虽然不像是魔王们一样可以拿出那种足以转移一艘战舰的大家伙,但资源的匮乏让他们在“小型化”这一条路上走得比任何人都远。 “确认到‘和平缔造者’经由空间通道准确命中光辉庭院。长官的目标算是达成了一部分,不过特莉丝坦,白黏土的回收工作……”尽管开口时说出的内容有点像是兴师问罪,但当切西转过头来时,语调之中却毋庸置疑带着化不开的惆怅——这一点特莉丝坦也完全能够听得出来。 她是优昙的妹妹——妖女对于这一点的了解,甚至比她自己还要早:毕竟在和洛尔瓦庄园“合作”时,她就已经调查过优昙的出身背景,并且从中挖出了切西·妮朵丝这个名字……只是,当时的妖女可从没想到过这个用“逃难至此的孤儿”掩饰了所有过往的女仆小姐,现在会和自己、和茵黛又有了如此多的交集。 “回收失败了。不过我想,蕾嘉长官应该也不缺这么一点点的量了吧?以我们萨巴斯提供的、此前来自于艾琳诺瓦的存货,培育出足够多的人工生命体来生产这些生命之源,我觉得根本不困难。确认到白黏土没有落到我们看不上的那些人手里,我觉得这么说会更恰当。”妖女有些阴阳怪气地回应着,“蕾嘉的安排是把这一切都推到魔物们的头上并借此向皇帝进言发动全面战争,而鉴于空间转移魔法是帝国‘本就达不到的技术水平’,成功的机会还蛮大的……倒是你之后会怎么做呢?影镜行动队——他们就算不清楚是什么人弄来了这枚飞弹,也一定会是魔物们进行辩解的关键。作为刺客们的领袖,你应该会受命去追杀他们吧?这支包含你姐姐在内的队伍……” 切西没有立刻作答——或者说,没有作出否定表现。实际上,对影镜行动队的秘密追杀令已经躺在夜毒者总部的办公桌上了。特莉丝坦诚然做不到以外人的身份参与军队决策,但她的预测在切西看来准确得可怕。 “我会执行我的任务,这是作为军人的本分。但姐姐……” “我不会左右你的决策——我也没兴趣听你的决定,因为我的姐姐同样也在那支队伍里。茵黛……到底该怎么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呢?就算我说了实话恐怕对你来说也会很难理解吧……”打断切西时,妖女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不做掩饰的悲伤——并非是针对她口中“不会理解”的切西本人,而是对于她自己。 “我和你一样。有必须要去完成的任务……无关喜欢或不喜欢,又有谁会期待和姐姐拔刀相见呢?但是不完成任务的话,我恐怕永远都不会安宁。说句可能有点极端的话吧,切西——”那一瞬间,妖女伸手抓住了切西的双肩,看上去就像是在跌倒前死命抓住了一棵同样在风中颤抖着的朽木,挣扎着让自己不要倒下一般,“真有极端情况的话,你大可以去当逃兵,但我做不到。我是特莉丝坦,这个名字就是我永远的牢笼。我——” 妖女想要说些什么——没准能有一万句难受的话,但终究她还是沉默了,漫天黑夜扼紧了她的喉咙,也让无需呼吸的她感觉到了窒息感。 “……抱歉,我有些失态了。我可是还要和你们一同目睹罪孽在火焰中燃尽的萨巴斯领袖啊,我怎么能为这种事伤心呢?” 听起来是很张狂的话,但在切西听来,特莉丝坦几乎是在抓着心底的最后一点点依靠安慰自己——由此,夜毒者的指挥官第一次在向他人伸出双臂时,没有戴上那副足以捏碎一个普通人的铁手:魔导引擎只是赋予了其脱离本体、在四周自由飞翔的能力而已,切西早已用这双爪子切碎了接近四位数个可怜的目标。 尽管如此,她的双臂还是被金属臂甲所包裹着:当她触碰到特莉丝坦的脖颈与围巾时,她自己甚至什么都感觉不到。 “盔甲可能会有点凉……而且如果硌到了你还请直说——” “谢谢……谢谢你。” 由此,二人再也没有说出更多的话:远方的林中,爆风消弭之后留下了一个荒凉而又寂寥的大坑——以黑泥与白黏土作为弹药填装的弹头在爆炸后,就连一丝灰烬都不会留下:不仅是绝佳的破坏性武器,更能完美地抹消掉帝国军自身在这起事件中的所有痕迹。 “我为了找到我自己,挑起了一场世界大战。我是不是太过傲慢了?还是说,这该归功于那个把愿望赋予我的人……你觉得呢,切西?” “我不知道。不爱我的人不属于我的世界,而那个变成了怪物的姐姐……” “相信我,她依旧挂念着你。”特莉丝坦轻轻咬着切西的耳尖,“孤独之人留我一个就可以了,只是我希望——” “……特莉丝坦!不如我们就这样离开这里吧……去没有人能够找得到的地方!战场也好,那些愿望、任务什么的,触碰不到的亲人,所有这些全部都抛开,我们一起!” ——那一瞬,特莉丝坦看着面前切西那瞪圆的一双大眼睛,彻底愣在了原地:一秒之后,妖女摇了摇头。 “我不能。除了达成那个心愿之外……我找不到重获自由的可能。如果你想离开的话,我可以帮你向蕾嘉伪造一份阵亡证明——” “不必了。我……会等你。” 太阳就此彻底落入地平线之下:光芒褪去之时,二人的身影就此彼此相拥着,沉入了一条撕裂空间的缝隙之中——同一个瞬间,不远处枯枝之上的猫头鹰自枝头一跃而下,落地时便显露出了林德尔·尼兹原本的模样。 “可怜的人啊。你可曾知道作为一个人,在重压之下重新站起的方式有不止一种吗?”他轻轻地叹着——抬起头时,他恍惚之间只觉得自己在那尚未完全黑掉的天空之中,看到了一座朦胧的街市。 恬静,优美,不同于虚伪的艾琳诺瓦,那是如同历史上曾真实存在的阿姆·阿洛特一样不存在悲伤的天堂:哪怕那里没有日光,风也永远都是温暖柔和的,而在星光闪烁之下,繁华的街市有着温柔而又优雅的轮廓。 “我还是你们的希望吗?若海,凉凤,塞蕾斯托,翠丝卡……” 他们至今还沉睡在某个就连老猫自己都去不到的地方——在夙愿达成之前,他永远也不会选择沉眠。只是达成夙愿的方式或许不止一种,不是么? “林德尔……” 他的太太来到了他的身后:依拉朵娅用右手轻轻揉着林德尔的猫耳,她的左手则正隔着宽大的外袍抚摸着有些臃肿的大肚子。 “你永远都是。就像你对茵黛的称呼一样……你我一样也是继承者。仅此而已啦。”尽管大肚子让她的身形有些走样,但依拉朵娅微笑时的样子依旧没有一丝一毫的变质——那是一份超越了百万年的温暖与安慰,“只不过别太紧张。如果你想走一条新路出来,我是不会拦着你的。倒不如说,我期待你回心转意很久了。” “是么……?” “嗯。就算只是一个‘庭院’一般的天地,但一旦看得久了,也还是会爱上啊。”松鼠小姐妩媚地眨了眨眼,“否则,我也就没必要再去为极光镇劳心费神了不是?而且,固执可是会让人脸上也变老的啊。” “切,你这家伙……” 那一刻,老猫紧绷着的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舒畅笑容——他伸出手指刮了刮依拉朵娅的鼻尖,他们已经有好几千年没有这么放松地亲昵过了。 “那就这样吧——只不过,前提是这一次的实验结果没有让我再失望第十万次:当指向毁灭的秒针再度开始转动时,咱们首先还是要保证能赢才行。” “我明白。上一次试验中遗留的临界点已经确确实实地影响到了这一轮——就让我也看看,孩子们的成长能走到哪一步吧。” ==================== # 妖莓海进行曲 ==================== 不被需要的人 ====================== “……真的没有余地了吗,基尔巴特大人?” “影镜”号的舰桥之中,绘司用惊愕而又悲伤的声调向着她的顶头上司呼唤着,而从通信水晶之中传来的声音,则是一阵冰冷却又无可动摇的叹息。 “恐怕没有了,绘司。我愿意相信在卡珀克省搞出大爆炸的人不是你们,但如果我们不这么作,帝国方面公布出来的东西,就只能让绝大多数的魔物都认为是他们的同胞制造了那个‘丢来陨石的空间裂口’。”基尔巴特的声音低沉而又缓慢,而在通信水晶旁的帝国式扩音器之中,至今还在不停播放着来自贝瑞莱特皇都的无间断广播。 那是一份宣战布告:仅仅就在囚心之原大森林发生爆炸后的三小时内,蕾嘉·丹特莉安便作为帝国皇室的代表,向帝国全境下令进入战备状态。这显然并不是她一个人的独断专行,因为在这份不断循环播送的公告末尾处,绘司能够听到一个她并不太熟悉的陌生少年声——他自称为兰卡·贝瑞莱特,帝国第23代皇帝。绘司知道这个名字。 至于开战的理由,自然就是魔物们“使用禁忌的古代空间法术,将一颗爆炸性陨石丢进了美丽丰饶的卡珀克省”,并“借此带来了促使森林也陷入疯狂、吞没了整座椴木市的邪恶瘟疫”……即便在绘司听来无与伦比的荒谬,但当问题被放到基尔巴特和安可哈芝两位魔王面前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先不管之前那个“和平会谈”究竟是出于何种考量,至少目前对方显然就是蓄意想要开战——帝国通过贸易联盟送到魔物一侧的东西并不是某种要求作出解释的严正声明,而直接就是一份宣战通告以及一纸没收贸易联盟在帝国所有财产的决定:基尔巴特就是再想要抬出什么价码来谈判,对方也完全没有留出这种机会。 ——所以,魔王做出了一个让绘司甚至有些心寒的决定。表面上。 “和平会谈之中那位蕾嘉参谋长……我不知道她当时究竟是作何考虑,但从米可递上来的报告来看,她有一句话我是认可的——魔物缺乏一个足以代表‘一切’的组织结构,至少是名义:如今开战在即,贸易联盟又失去了相当多的有生力量,所以我和安可哈芝已经达成了一致,将自警团与贸易联盟进行有机结合,并直接向魔物领域境内所有的魔物城邦发送邀请函,结成咱们魔物自己的国家。”长长的解释过后,基尔巴特的声音或许是因为疲劳而变得沙哑了一些——没准也是因为感情因素吧,绘司想着,她更希望真的是因为感情因素。 “而建国的理由就是,‘同胞之中一部分软弱分子在帝国的蛊惑下,于卡珀克省执行了难以被饶恕的反人道罪行,沦为了帝国蓄意发动战争的棋子,因此我们需要更加团结一心’。没办法,绘司……作为整体的魔物,已经在千年的脆弱和平中习惯了散漫,正是因此所以——” “我明白了。绘司……愿意牺牲自己的名誉。如果新成立的联盟需要用我背叛者的名号奠基,那这是我的荣幸。” 作出回答时,绘司已经快要哭出来了:在她的身后,同样像是刚刚完成了什么大工程一样满头大汗的葛洛莉·德拉克罗瓦正悄无声息地等在舰桥门外,而她身旁的冥泥魔女茵黛则更是抢先一步走上前来,用纸巾擦去了老板娘眼角将要溢出的泪水。 “安心吧,绘司。自警团这边,每一位与米可同级的干部都将会得知你们的真实情况——而且我已经告诉他们要在你们有需要时无偿提供援助了。如果你们需要使用假名,那就在接触他们时说‘以传说中的最古魔女之名起誓,我是阿姆·阿洛特的遗族’,这句话足以向他们证实你们的身份。至于安可哈芝这一侧……” 魔王的声音就此打住——通讯水晶另一边明显地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微噪声,随后取代他的则是一个听起来甚至有些年幼的幼女声。 “听得到吗,绘司?我是‘不眠之眼’安可哈芝。安心,我和基尔巴特大哥已经决定会在适当的时候为你们正名,不过贸易联盟这边因为……怎么说呢,中层干部的损失比较惨重,所以现在是还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们的事。”听起来似乎有些稚嫩的魔王像是有些抱歉地说着,哪怕绘司很清楚这位“不眠之眼”实际上年龄在十大魔王之中排行第二。 “现在帝国在以原本就作为堡垒地带进行建设的卡蒂姆省钢心堡为核心进行兵力集结,而我方则会以贸易联盟总部所在地科普斯城与南部的山间沼泽地带为核心构筑防御力量……虽说本质上还是以争取时间为目的进行的行动。科普斯本身的防卫力量在我看来暂时已经足够,兽耳族部落也将南下来到科普斯,所以我将会带队前往沼泽地带的核心都市深红堡协防,而基尔巴特大哥会带着浮空城克劳迪亚前往旧罗兰德城地区构筑防卫线,同时与魔物领域最南方的塔城科斯莫·芙利普协商合作的相关事宜,结成后的统一体制我们暂定将命名为‘魔物联盟’。而你们……” “我们也要……也可以加入防卫力量吗?”那一刻绘司睁大了自己的眼——她实在是不愿看到自己一行人被抛弃在魔物联盟之外的凄惨情景,毕竟帝国显然不会让他们好受,而安可哈芝的声音也在那一刻变得模糊了起来。 “很抱歉,你们肯定是不能明目张胆地出现在防卫军的编制中——理由是显而易见的,不过至少如果你们有需要,可以来深红堡附近找我。当然了,去旧罗兰德地区直接找基尔巴特大哥也是可以的……我记得你们的船有自主转移和遮蔽视觉侦测的机能吧?你们只是不能‘明目张胆’地出现而已,懂我意思吧?”少女魔王的声音在那一瞬甚至变得有些调皮了起来:看起来即便她绝非幼稚,但也还保留着一点点泯灭不掉的童心,“而且作为‘叛徒’,你们现在拥有的是可以无视任何立场随意进行行动的自由哦……我知道你们在调查古代的遗存,如果有需要的话,现在也可以暂且不考虑双方种族的立场来进行调查了。毕竟这也算是交流的一种形式嘛,帝国一侧同样把影镜行动队定义成了‘敌人’,被抛弃的魔物和人类走到一起这种故事到了和平年代,可也足够被当作佳话了哦!通讯就先到此为止吧,如果你们来找我的话,基尔巴特教给你们的暗号对我也有用,记得就好。” “收到。我们也需要先好好决定一下下一步该怎么走了……呼。”像是终于放下了心底某一块大石一般,绘司在挂断通信的同时也终于伴随着一阵叹息,就此仰倒在了“影镜”号舰桥中的通信兵席位上:作为行动队实质上的最高决策者,她已经足有连续五天没有合过眼了,从爆炸发生那一刻起。 “总算……形势总算是明朗起来了。而且至少咱们不是孤立无援了。对了,葛洛莉,茵黛,你们俩那边——”显然,已经顶着两个大号黑眼圈的老板娘依旧还想再做点什么,但抢先一步上前的茵黛显然不打算再给她机会了:魔女捂住了绘司的嘴,当然是用了很温柔的动作。 “优昙在照顾小贝莎……具体来说是教她剑术以及如何在飞行中维持平衡,她已经能做到在化身为怪鸟时开口说话了。贝拉多娜这几天一直都没什么精神,不过据她自己说只是想静一静而已,反正现在也不需要她立刻就出来帮贝莎打架,而我和莫顿这边已经把光辉庭院的遗留记录解读得差不多了,具体结果有点复杂,我建议绘司你先睡一觉再来听。至于葛洛莉——” “我用嘉兰百合里的一点小手段……联系了一下教廷那边。结果嘛,大体上和魔王这一侧我们刚听到的内容类似,教会也为了避嫌暂且开除了我的教籍,并且许诺会在战争结束后恢复我的名誉——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咱们的目的并不冲突,也不是所有帝国人都和军队一样好战。”葛洛莉有些讽刺地说着,“而且教皇殿下还亲自给我下了点任务,也给咱们送了条口信。” “十字方舟教会教皇本人的口信?”绘司的双眼在那一瞬紧紧地眯了起来——她可是知道葛洛莉作为一个普通的主教,在教会中应该有着什么地位的:放到自警团,这就相当于一个前线小队长得到了基尔巴特本人的亲笔命令一样。 “是啊,殿下本人的。”像是为了强调一下,葛洛莉在说出“殿下”那两个字时,语调格外的重,“实际上,现在虽然皇室也表现出了支持战争的态度,但他们更多只是希望借此让魔物一侧对囚心之原事件作出合理解释,而真正大力倡导全面战争的则只有以蕾嘉·丹特莉安为核心的军队强硬派而已。据说在帝国部分城市甚至还出现了反对战争的游行呢……” “有这种事……” “是啊,绘司,就算大部分帝国人都是无脑人造士兵的后裔,但也别以为帝国人都是笨蛋啊,我不也是帝国人么,还有很大可能不是贝拉多娜那种。”葛洛莉有些抑郁地轻笑着,“所以,教会希望咱们……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魔物一侧还愿意为和平努力的大家,帮助帝国消灭掉军队中呼唤战争的强硬派。我知道这是个很大的愿景——但如果说绘司你想要一个更具体的目标,也有。” 主教顿了顿,随后脸上则是多了一丝有些诱惑的笑容:有一瞬甚至让茵黛感觉到了一丝……没来由的别扭。 “具体的?” “蕾嘉·丹特莉安诚然是主战派的核心人物,但她毕竟是帝国北境军区的指挥官,换句话说就是位于中央军区的卡蒂姆省并不是她的辖区,但是。”主教捏了捏自己的下巴,“但是,教会的眼线却在卡蒂姆省的边境地带,发现了蕾嘉麾下亲信、特殊部队‘夜毒者’的活动痕迹。在夜毒者及其指挥官切西·妮朵丝的看护之下,似乎有一只队伍在进行着什么……特别的建造活动,而且是在瞒着当地帝国军的前提下——绘司,你懂我意思吧。” 明晰的目标与模糊的人 ============================== 当你想要了解什么秘密时,首先要深入到秘密所处的环境本身之中——影镜行动队之中的每一个人都懂得这一点,也所以当一行人中与帝国一侧最为亲近的葛洛莉说出线索之后,就没有人对此提出什么质疑:反正这线索本身也模糊得不太值得任何人立刻就去推敲。 相比之下,更值得在意的反而是主教女士背后来自教会的态度:即便是对教会印象最差的茵黛,现在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应该可以算得上是一行人在帝国的友军了——他们显然不是主战派,而此前魔女于艾琳诺瓦事件前后在极光镇的某些见闻,也足以让她推断出“教会和军队十足不对付”这一结论。 由此,帝国皇室显然已经成了这盘大棋之上最微妙的一颗棋子:据茵黛自己所知,虽然贝瑞莱特帝国行政体系手中基本都没什么武装力量存在,但是皇室不仅有直属禁卫军,而且似乎还保存着什么人所不知的秘密。那总共也没有两千人的禁卫军暂且不提,所谓“王室的秘密”放在当前一行人已知的大背景下…… ——对了,好像自己还没有来及和绘司汇报自己和莫顿的发现呢。 抬起头时,才终于回过神来的魔女便发现葛洛莉已经和绘司基本达成了一致:影镜行动队现在首先要先转移至安可哈芝所在的深红堡周边,被称为“妖莓沼泽”的山间湿地地带隐藏起来,一方面与驻扎在深红堡内部的贸易联盟战斗团取得联系,另一方面则是…… “咱们要想办法从距离最近的此处,对卡蒂姆省边境地带的夜毒者驻地进行渗透,目标有二:其一,探明夜毒者究竟是在当地进行什么建造活动,如果确认是高危设施就将其破坏;其二,设法捕获夜毒者最高指挥官切西·妮朵丝。无论她究竟知道多少东西,我想对于咱们、对于魔物以及帝国主和派应该都……嗯?” 绘司的决策被一阵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打断在了半空中:她将视线投向传出了声音的舰桥大门外,看到的则是一身女仆装的优昙正在小贝莎……或者贝拉多娜的帮助下,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一堆散落于地的金属杯子。 “优昙?没事吧?” “没——没什么!只是水杯,不是‘帕里的心窝’又洒了。嗯,不是。”优昙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做错了什么事的小孩在极力掩饰自己的过错一般,“对了绘司老板……你刚才说什么?夜毒者指挥官叫啥来着?” “切西·妮朵丝,怎么……你知道这个人?” “不,不知道……我当初侍奉洛尔瓦老爷时可没什么机会近距离接触军队,除了之前庄园被杀得干干净净那一次。”优昙的声音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只是女仆那双刻意转向了一旁的眼,自然也没能看到茵黛那微微皱起的眉。 她在掩饰什么呢?魔女有些好奇地向着,但一秒钟后便将注意力再度移回了绘司这一边:因为她知道,很快就要轮到她开口发言了。 “总之就是这些了吧?有关咱们下一步的行动。至少大方向我听着已经很明确了?是不是该轮到我分享我们这一侧的发现了?”魔女在重新开口的同时,依旧是如往常一样有些玩世不恭地眯起了自己的红眼:在她的身后,优昙和玫瑰仙子已经以最快速度收拾完了地面上那一小片狼藉,离开了舰桥外部通道。 “差不多,确实如此,不过稍等,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葛洛莉,你的情报这边……教会我觉得不会只把你一个人当做是对行动队的援助吧?不是说还有情报人员么?” “有是有,而且教会也明确表示会有精英骑士作为内线协助咱们……不过他们并没有告诉我是谁,我不知道是为了保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尽管主教并没有排斥这个问题本身,但在回答时还是显得十分犹豫,“就好像教会确信对方能主动找到咱们一样,无论咱们能怎么隐藏……不过,会被咱们自己的同伴找到我觉得不是件坏事。” “但愿如此吧。”最终绘司也放弃了再追问主教的打算,而是如茵黛所愿地扭过了头,“那么我的好女儿……该你了?” “我等得够久了。”一边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魔女走上前时甚至在怀疑,自己的队友们直到某个无名的绿叶妖精陨落前是不是都忘了一行人来到椴木市的目的所在——虽说从某种角度上看,“了解白黏土究竟是什么”的确是个只属于她自己、优昙以及莫顿·依科特的目标没错,其他人更关注的都是“如何要让帝国拿不到白黏土”……哪怕其实在魔女自己看来,这个目标没准已经失败了。 ——毕竟,她在解析这些来自光辉庭院的遗物之前首先所做的,就是找了个机会对爆炸现场进行了一次最简单的探索:结果则是,她在那个大坑里找到了为数不少的灰色灰烬,而经过验证……这些灰烬和“仓鼠引擎”产生的废弃物,也就是白黏土与冥泥彼此混合、产生对消灭反应后遗留下的,被葛洛莉命名为“死灰”的残渣是同种物质。 由此看来,之前那次爆炸无论是什么人搞出来的,无疑都是利用冥泥与白黏土制造出来的——白黏土姑且不谈,冥泥……难道说,特莉丝坦和萨巴斯也掺和到了当前这愈加扑朔迷离的局面之中?魔女有些不敢肯定,她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把一块淡绿色的树叶结晶块给插到了舰桥控制台旁边的一个小支架上。那显然是魔女用囚心之原本地的材料现场制作的小东西。 虽然目前的行动队已经没有什么补给来源了,但万幸的是之前散落在囚心之原森林中,那些在绿叶妖精代谢毒素时留下的魔法树液凝块除了有点植物特有的腥味之外,和在魔物世界常被当做材料使用的魔法水晶一定程度上有着不少相似之处:在茵黛的魔力促动之下,不同于常规投影水晶淡蓝色影像的淡绿色图案就此浮现在了半空之中。 但愿这些有关于白黏土的知识能在之后的行动中用上吧——如果真要面对特莉丝坦的话。魔女如此这般地想着,因为如果不去这么想,她甚至会觉得觉得这场战争对她自己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反正她又不会战死。 “首先回顾一下咱们在艾琳诺瓦知道的那些东西——贝瑞莱特帝国以及居住其中的人类,实际上基本都是当年的‘人类’所创造出来的战斗用复制人繁衍至今的后代。方便起见我们姑且称呼这些复制人及其后代为‘流人’,而那些创造了流人的存在及其直系后代我们称其为‘源人’。源与流相对应嘛。”一边说着,茵黛则是带着一分疑问之色看向了葛洛莉:同为人类的帝国主教显然对此并没有什么异议。 “那么如此来看,我、茵黛和小贝莎都应该算是流人,而贝拉多娜在与小贝莎融合前,应该是一个源人。是这样吧?根据之前你对光辉庭院上空那场会面的描述。” “可以这么说——而帝国语境下的魔人与魔女,则十有八九就是指流人中魔法天赋特异的个体,或者干脆就是源人:不过,想要区分二者并不能单纯依靠对于魔力的控制力,根据最古魔女留给咱们的资料来看。”茵黛用手指在影像之中轻轻一划,原本有些杂乱的文字立刻就被切换成了一个形状有些像是果冻的虚像。 “二者最大的区别根植于白黏土本身的性质之中——光辉庭院本身是一座古代源人用来制作流人的生产工厂,后被普莉美拉的眷族所占领,而借助其中的白黏土原料与生产设备,艾琳诺发现,这种物质……或者说,生物,拥有一种十分特殊的性质。常识告诉我们,生命应当是经由自然的选择一步步进化至今的,换句话说也就是随着环境的变化,那些不适应环境的生物都会因此而灭绝——但白黏土作为一种生命形式,是完全与这一点相悖的。” “完全相悖吗……?” “正是——艾琳诺的实验记录如此显示。”一边回应着绘司的疑惑,茵黛则是再一次轻触半空中的影像:虚像立刻开始了运动,显示出的则是白黏土块被水所淹没的情景,然而就在一秒之后,原本仅仅就像是一颗泥球的白黏土块却立刻发生了急促而又剧烈的变化。 “这——这是鳍和鳃?!不会吧,这……” “没错。白黏土不仅仅是能够在被水浸没后立刻发育出水生生物的特征,同样的情况还发生在了暴露于火焰、掠食者以及……”茵黛的解释就此顿了一顿,她好像是感觉有点恶心,“艾琳诺的最后一次实验,是将白黏土移植到了一只猫身上,随后经由精神控制魔法让猫认为自己应该是一只飞行生物……结果她得到了一只长出了翅膀、真正能够飞翔的猫。白黏土是生命之源这种说法,本身是艾琳诺从源人那里听到的,但在这次实验后她自己也对此表示了认可——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个世界上所有生命的演化史恐怕都得重写一遍才行。” “起初世上只有白黏土一种生命,在遭遇到各种环境后白黏土希望自身能够适应环境的‘意志’促使其转化、分化成了当今如此多姿多彩的无数生命形式……吗?!”、 “反正艾琳诺的确是这么认为的,葛洛莉……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愿意相信,否则我又算是什么,冥泥又是什么?和白黏土性质完全相反以至于能用来进行对消灭反应,除此之外却表现出了高度相似的性质!或许唯一足够显著的不同就是白黏土是分化成为多种生命,而冥泥则是把接触到的生命体都同化成自身……嘛,先放过这一点。”像是有些不愿面对一般,茵黛自己岔开了自己刚刚挑起的话题,“这也是源人与流人,乃至于魔物之间最大的区别所在:刚才所说的一切转化现象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一个生命体体内,无论是因为‘分化’得还不够彻底还是通过后天移植,首先要存在有足够数量的白黏土成分,才能够主动产生这种转化现象,而且转化为某一具体特征的白黏土将失去其转化能力。用句通俗点的话来说就是,假如你体内有白黏土存在,而你希望其变化成为一只老鼠,那么你就会得到一只真真正正、体内已经不存在白黏土成分、不会再变成猫的老鼠。” 这一次,她将视线投向了绘司。 “而魔物,在艾琳诺看来,失去了这种转化能力的原因就是绝大多数的魔物已经在无数次的转化、分化之后,彻底失去了体内所有的白黏土成分。就好像你在一张白纸上先写一个字然后拿去拓印,再在摹本上写第二个字继续拓印,如此反复无数次纸上就再也不会有能写下字的空间了,无论如何拓印……而流人,他们是源人以自己为基础人工制造出来的种族,他们直接就是写满了字的文章,自然也一样写不下新的字。而源人……” “他们的纸上依旧还有空间!”葛洛莉在作答的同时已经把眼睛瞪到了最大,而茵黛则是沉默着点了点头——因为事实的确如此,就好像贝拉多娜在无意间描绘出了一个无名的姐姐一样。艾琳诺的记录显示,源人甚至会借助于后天“补充”白黏土成分来确保这种创造能力的传承。 或许这也是当代帝国社会中源人几乎销声匿迹的原因所在吧?他们如果不进行某种自我隔绝的话,最终要么是因为混血变成流人,要么就会让白黏土的存在暴露于世——显然,更有可能在历史中发生了无数次的情况是前者,白黏土在进化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被一点点“污染”。 但如果这样去想,如果是对于已经完全被染黑的冥泥而言,用白字在这张纯黑色的纸上进行书写……又会得到什么呢?特莉丝坦……你会知道答案吗? 夜幕之下的血海 ========================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先不论有谁会在哪里谋划着什么,被全世界所抛弃的影镜行动队又能从什么人手中得到援助,这艘已经在囚心之原大森林依靠隐形力场隐藏了接近一周的战舰,现在都需要离开这里了。 哪怕在如今的椴木“市”中,熔炉死亡竞赛已经因赛场上搭了太多的帐篷与临时板房而中断,且完全知晓此前发生了什么的市政厅幸存者们也能够充分理解影镜行动队此前的所作所为——尤其是葛洛莉驾机协助他们防御竞技场的那部分。但在即将到达此地“进行重建工作”的帝国军面前,纯粹来自民间的挽留与支援显然是不足以帮行动队搞出任何名堂的。 万幸的是,至少行动队也无需再过度担心这座其实和他们颇有几分孽缘的都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位绿叶仙子最后留下的一丝善意,如今的囚心之原中虽然还有为数不少的刀叶幸存了下来,但她们不仅没有再去袭击任何人,甚至还都获得了一颗幼稚却又善良、乐于助人的心——至少竞技场外围已经有不少的刀叶在为幸存者们帮忙了,哪怕幸存者们对此依旧怀着一丝恐惧。 “……无论如何,这里暂且都不需要咱们再多虑什么了,哪怕是贝拉多娜你也一样。多问一句,你确定要和我们一起行动了吗?” 在优昙自己的私人房间中,女仆问着坐在床上的玫瑰仙子——经过了连续三天的闭门休养,至少现在无论是小贝莎还是贝拉多娜,都已经从此前所遭受到的巨大心理冲击之中恢复了精神。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源人与流人之间的差异,当贝拉多娜感觉到沮丧时,就连小贝莎也会跟着伤心,乃至于暴躁起来;但当小贝莎感受到负面情绪时,贝拉多娜却不会有任何表现——正是因为这一点,在两天前这两个挤在同一个身体里的灵魂便达成了共识,在无需战斗的场合下都由小贝莎出面进行对外交流,贝拉多娜仅仅负责交战,以免为小贝莎带来过多无谓的心理负担。 ——只是现在,优昙却是毋庸置疑地在和“贝拉多娜”对话。她完全没有必要去担心贝莎会怎么看待自己,但那位玫瑰仙子的灵魂就不好说了:所幸的是,对方的回应没有让她失望。 “我会遵循贝莎的意愿……毕竟优昙殿,我就和我的姐姐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留恋之物了。在随这个身体一同逝去前,我想去看看这片天地的极限。”即便优昙并不是她的主人,贝拉多娜在做出回应时依旧使用了敬语,这似乎已经是她的习惯使然了,“既然已经无牵无挂,那就权当是旅行好了。我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魂归这片树海。” “是么?真是看得开啊……该说果然是已经经历了数百年时光的古代人么。” 作出回答时,优昙来到了一旁的舷窗之前:“影镜”号目前所在的位置并不足以让她看到之前留下的那个大坑,也所以在女仆的视线之中,森林依旧是一片完美无瑕的、温柔而又温暖的赤红。 “我倒是希望我可以永远都不回来。我的父母和自由已经长眠在了这片森林之中……几天前,我甚至在那座竞技场中,亲手葬送了父母之外世上第一个关怀过我的人——可能你还不知道吧?我也有个妹妹的。”她在望向那片森林时缓缓开口,如同失了魂的饿殍。 “十五年前,那时我四岁。为了换口饭吃,我的父母哭着把我和小我一岁的妹妹卖给了斡旋所——然后发生的事,就和贝莎遭遇的一模一样。跨越十五年的时光,两个姐姐先后把各自的妹妹托付给了同一位帝国老兵,只不过……” “十五年前的姐姐为了救下十五年后的妹妹,杀死了那位老兵。我知道的——” “而十五年前的那个妹妹,就是咱们马上要去解决的夜毒者指挥官切西·妮朵丝。”女仆转过了身,她的身影遮蔽了窗外投射而入的阳光,而下一个瞬间,就连她的影子也开始剧烈地扰动了起来:窗外所有的景象都变得模糊了,那是传送核心正在启动的标志。 而在这一片变幻莫测的色彩与光线之中,贝拉多娜歪了歪自己的头。“优昙殿……这个,你是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吗?把这种事告诉我——” “我不需要你帮我什么……至多也就是和我一起保守秘密吧,我想。”女仆拉下了窗户上的金属隔板,那摇曳的色彩让她有些头晕脑胀,“只是一个人自己扛着这种事的话,未免太过孤单了一些——” 她的声音被一阵粗暴的撞门声打断:金属大门在一阵猛烈的冲击之下被撞脱了铰链,茵黛出现在了大门外的走廊之上。 “主人……?抱歉,我不是——” “三个人保守秘密一样不会轻松,带我一个吧。” 魔女完全没有给女仆留下一丝一毫的反应时间:贝拉多娜被吓得径直从床上站了起来,而优昙则在同一瞬间被疾冲至面前的魔女揪着衣领一把提起,随后……重重地丢到了床铺之上。 ——优昙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了起来。“主人……要,要干什么……” “泄泄火。以为在为妹妹苦恼的人只有你一个吗?你就和那家伙一样是个讨人嫌的闷葫芦……我现在就要拿你好好练习一下,怎么撬开那家伙的心!” 微微侧过头的同时,魔女眼角的余光便看到贝拉多娜已然识趣地溜出了房间,顺便还没忘记关好卧室的门——恐怕是为了不让小贝莎看到接下来即将上演的一切吧,毕竟她还没成年:只可惜,魔女这一瞬间的疏忽却给了优昙机会。 “主人……你不也是,一样的吗?!有什么样的主人就会有什么样的仆人……有什么样的姐姐,就会有什么样的妹妹!” 像是发泄着自己的不满一般,优昙以魔女都未曾预料到的大力,将茵黛本就不甚强健的身躯反手仰天按在了床单之上:随后,她以双膝跪在魔女的腋下,在她的面前撩起了自己的短裙,魔女的脸上顿时被投下了一道粗壮的条状阴影。 “额,优昙,有话好好说……唔嗯!呜呜——” “不是想要练习吗,主人?那就先学会承受一个不善表达的闷葫芦对你比任何人都炽烈的眷恋与厌恶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根据主人你的猜想,那个特莉丝坦也会是这么看待你的!比绝望更深刻,比希望更炽烈的……是爱!意图将你生吞活剥彻底占有的爱!” “哦我的天哪……” “绘司你快点,我还等着呢……而且小点声!” “别闹,里面那俩比咱们声音可大多了……” 此时在优昙的船舱门外俨然已经开起了小会:最前方的绘司正面红耳赤地把眼凑在钥匙孔前,而在她身后则是同样一脸期待的葛洛莉,贝拉多娜与莫顿则是各自带着一脸的无奈悄声聊着。 “那个,仙子贝莎……可以问一下这是发生了什么吗?”或许是因为自己俨然成了此处唯一一个男生,莫顿在三位女士之间甚至显得有些木讷:相比之下,贝拉多娜看上去就成熟得多了。 “没什么。茵黛只是在和优昙在屋里跳舞而已。”她一边闷笑着,一边口是心非地回答了面前的羽生族:有些事恐怕还是仅仅局限在女孩子之间比较好,哪怕贝莎还小,而她自己也不是孩子了。 ……当然,无论是那场主仆之间的小小战争还是整艘舰船的转移过程,都没有持续太久的时间:而且就像传送术本身一样,当主仆二人重新出现在舰桥之中时,甚至没人能看出之前她们之间曾有过一场激烈的枪战——看在冥泥可以肆意变形的份上。 不过从结果上来看,或许应该是优昙胜利了才对——因为茵黛的脸上依旧还带着一分不太容易被察觉到的狼狈,在绘司看来。 而现在,呈现在舰桥舷窗之外的已经不再是之前的枫树森林——尽管那依旧是一片灿烂的红没有错,哪怕是在夜色与月光之下。 “我们到了……魔物领域与帝国卡蒂姆省接壤的沼泽地带,其名为妖莓湾。”一边说着,绘司则是以最快速度启动了舰船的隐形系统:在那片赤红色沼泽的最深处,似乎能够远远看到一片像是城镇的所在。 “很巧,现在正好是妖莓成熟的季节……在帝国,这种水果被称为血莓,本身是一种生长在潮湿地带的小灌木,当那妖艳的红色果实成熟后,就会是这样铺天盖地的一片血红。”像是有些感慨,绘司就连看向那片血海的眼神都变得温柔了起来,“我还记得小时候,曾经和年长的眷族们一起在这种妖莓田里荡舟的情景。收获妖莓时,人们会往田里灌水,让果实浮起来……在那漂满了果实的田里划船,真的是我当年最喜欢的事——尤其是,饿了的时候还能顺手从水里捞几个妖莓直接吃。” “只可惜现在恐怕是没有时间再留给咱们划船吃水果了。从建筑形制来看,绘司,远处那座城镇应该就是之前你提到过的深红堡吧?我看那不像是帝国造物。”开口时,魔女脸上的最后一丝害羞也就此随着她伸出的手指而飘然散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好像是砖砌的城墙和……总之不是金属制品就应该不是帝国造物就对了。” “没错。这里是魔物这一侧战线的后方,具体来说是在边境哨站——泥淖北门前哨和深红堡之间的湿地平原地区,我觉得把咱们的老窝停在魔物这一侧应该会比停在帝国那边安全点。不过接下来……” ——这一次,打断了绘司的则是舰船自身的通讯系统:短促而又有力的提示音从扩音器之中毫无征兆地响起,而当绘司接通通信时,从中传出的则是一个令所有人心情都为之一振的声音:对于除了贝拉多娜与小贝莎之外的全员来说,这个声音都十足的熟悉。 “‘影镜’号能听到吗?这是一条通过贵舰内部通讯加密频段发送的语音留言,我是教会骑士、影镜行动队前成员史黛拉·洛尔瓦,现在向贵舰发送联络地点坐标!” 穿越封锁线 ==================== 显然,确认到教会一侧支援人员居然是史黛拉这一点让葛洛莉和优昙都为之眼前一亮:同样的,在场的所有人也就尽数理解了教会此前为何没有留下联络方式的原因所在,别说是给“影镜”号发送这种循环播送的留言了,如果她想的话,她甚至没准能让自己的声音直接从绘司手里的通讯水晶里蹦出来……前提是,她能靠近到距离“影镜”号10公里的范围之内。 诚然,绘司出于安全考虑把舰船停靠在相对更松懈的魔物这一侧是完全合理的决定,但这也同时让史黛拉彻底失去了亲自前来汇合的可能性:毕竟就行动队一行人的了解而言,史黛拉并不是一个多擅长潜行与匿踪的角色,而魔物军阵哪怕再松懈,也不太可能放一个连隐身术都不会的魔法师溜过战线。 只不过,若是换个角度来看问题,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就像现在,对于接到了联络地点坐标的行动队而言…… “和此前在囚心之原一样,我们要兵分两路。”会议室之中,负责决策的依旧还是绘司,只是铺在会议桌上的地图换了,“史黛拉给出的地点是一座已经被废弃的帝国军训练设施,位置就在帝国防卫线后方,距离咱们所在的位置并不算特别远,而深红堡更是近到了肉眼可见的范围之内……所以我的打算是这样的。茵黛,优昙,葛洛莉,贝莎,你们四个负责帝国那一侧,我自己负责联络深红堡,莫顿你负责看家。有意见吗?” 长桌两侧鸦雀无声——对此,绘司满意地点了点头。一秒之前她还在担心椴木市所发生的一切会不会让自己的队员们对自己产生不信任感,而现实……至少是先给她吃了一颗小小的定心丸。哪怕的确不是桌边的所有人都立刻对她做出了肯定表示,但至少没有人立刻就提出什么……听起来不友好的质疑,这也就够了。 “那就这样吧——因为无论是接头地点还是深红堡,本身都不需要像之前在椴木市一样做什么侦查工作,所以帝国这一路的四位可以直接使用传送核心各自缩短一大部分的距离……不过出于安全考虑,还是不要直接传送到目标设施内部会更好,所以估计还会需要你们下步走一小段路。” “没问题……而且绘司,我强烈建议你把我的嘉兰百合也一起传送过去。一旦出了什么问题,我可以保证在帝国军之中不会有任何东西追得上那孩子。”如果做不到匿踪,那至少要做到没有任何人能追得上——当葛洛莉据此向绘司提出建议时,老板娘也不出意外地点了点头。 “可以,而且考虑到帝国军在卡蒂姆省边境地带的驻军密度……对你们来说,有点火力绝对是必要的。然后我自己这边先不说,莫顿——” “我一个人看家可以的吗?而且指挥者绘司……”与老板娘双目对视时,莫顿显然表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犹豫:毕竟作为整个行动队之中最擅长隐蔽的那一个,现在这种安排似乎…… “别的不提,咱们这次的行动本身,应该也没有多少涉及社交活动的内容……我觉得,我有别于人类的外貌现在不会再产生什么负面影响了,同时还有一点。”眼看着绘司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丝不耐烦的迹象,仅仅是揉了揉自己的黑眼圈,羽生族少年也就干脆利落地说了下去——在他看来,绘司的决策能力已经因为疲劳出现了显而易见的下滑。“虽然我并不反对将嘉兰百合也编入负责帝国侧的执行小组,但我认为仙子贝拉多娜是比我更适合于执行防卫任务的人选,她操控植物的术在这片植被茂密的沼泽之中应该可以得到良好的发挥,而我的匿踪能力也更适合进行潜入。” 一边说着,少年侧过头看向了身旁的仙子——得到的是一根竖起的大拇指,哪怕莫顿并不清楚此刻正回应着他的到底是贝莎还是贝拉多娜。 当然,仙子也没忘了对绘司发表出自己的意见,“我也赞成莫顿的提议。” “好吧……那就这么办。茵黛,优昙,葛洛莉,莫顿你们四个负责联络史黛拉,我去找安可哈芝老大娘谈谈心,贝拉你看家——明确了的话,就各自该干什么干什么吧,事不宜迟。”一边说着,绘司在站起的同时也揉了揉自己的黑眼圈——她看上去的确是有一点精神萎靡的样子了。 “另外贝拉……先不管你会用什么手段布设防御体系,是依靠你自己的植物法术也好还是使用舰船搭载的魔像也好,顺便也给舰船收集一点补给吧。食物储存已经快见底了,尽可能带舰组人员在周边收一点妖莓做储备,没问题吧?哈啊……”她对着仙子打了个小小的呵欠,而仙子则是没有任何犹豫地点了点头。 “安心……其实我建议您先休息一下再行动,至少等我先弄来一份妖莓,吃完东西之后再——额。” “没问题,那你先去吧……我等等再——” ——低沉的闷响就此在会议室中激起了一阵短促的回音:还没等嘴上把话说完,已经连续一周食水不进还没合过眼的老板娘……就此直接趴倒在了会议桌上,随后便有均匀的呼噜声从她的喉咙之中响起。 那一刻,行动队的其他所有成员都在环顾四周一圈之后,就此点了点头——所有人,立刻按计划开始行动:是时候让绘司先安心休息一下了。 “照顾好她,贝莎。”最后一个离席时,优昙也没有忘记低声嘱咐一下名义上侍奉着自己的仙子:作为回应,虽然仙子并没有再开口,然而却有一片柔软、厚实的玫瑰花瓣就此从她手中凭空出现,随后便成长到了足以覆盖一个人的大小,最后则是被她当成了一张薄被盖在了绘司的肩头。 虽说传送核心是魔物文明中最尖端、最值得骄傲的魔法造物这一点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但这显然是基于其制造过程,而非使用门槛来说的:具体而言就是,即便绘司此刻已经在贝莎的安排下被搬回了卧室之中呼呼大睡,也不妨碍茵黛一行四人使用传送核心准确到达预定计划之中的目的地——这大家伙需要的操作就仅仅是设定好参数后按几个按钮而已,只有那些不够尖端的技术造物才会有更高的使用门槛。 而当一行四人连同嘉兰百合一起跨过空间的阻隔,从“影镜”号的机库来到这荒郊野地之中时,茵黛有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根本就没有离开出发地多远:毕竟即便是在卡蒂姆省境内,遍布妖莓的沼泽也依旧是最为显眼,也最为壮美的景观。 这种本身就原产于帝国境内的作物不仅产量够高,而且还有足以视帝国严重污染为无物的强大适应力,即便是在有毒废水汇聚而成的沼泽中也能够茁壮生长,唯一的区别或许就仅仅是这样结出来的果实在食用前首先要经过一次去毒素处理而已——至少在外观上,帝国境内的血莓沼泽与魔物领域中的妖莓池是不会有任何区别的。 真正让魔女确认了一行人准确位置的,则是地平线上那一道比夜空本身更加黑暗,也更为沉重的条状阴影:那是卡蒂姆省的象征,位于国境线上的超巨型防卫工事群“卡蒂姆长城”。与极光镇外围那一圈更多是为了好看而修筑的城墙不同,这道长城作为千年前那场大战的遗产不仅有着令人咋舌的强度,其顶端更是在千百年间无数次的强化中被加装了数之不尽的各种武器系统——从投石机到火铳,再到口径越来越大的各式火炮,一本活灵活现的帝国武器发展史就这样被永远地刻在了这道城墙之上。 “所以,现在咱们已经到达帝国境内了。莫顿?” “了解,魔女茵黛——影之力笼罩于身,若隐若现!” 伴随着莫顿的低声吟唱,魔女与葛洛莉都能感受到的,是一股纯粹由混沌属性构成的魔力就此盘绕在了一行人的四周——连嘉兰百合那比人类高大许多的钢铁之躯也被笼罩在内。这是能让使用者在不被日光直射之处隐去一切踪迹的障眼法,在白天的室外环境下基本没有什么发挥空间,而在夜间,这几乎就是没有任何使用限制的隐身术。 “很好。动作都快一点吧,无论莫顿的魔力够维持法术多长时间的效果,也尽可能别让他消耗过大比较好。”显然,当绘司不在队伍之中时,临场指挥的任务就落到了茵黛的头上:葛洛莉更擅长的是技术工作,而优昙……她多半也懒得和自己的主人争抢领导权,女仆有女仆更适合干的事。 “优昙,重复目标简报。” “了解……根据之前设定的传送目标点坐标与史黛拉最后留下的信息来看,咱们首先需要前往位于此处以南约三公里处的帝国军废弃训练场。那里会有史黛拉留下的地图,她的确切位置需要咱们根据这份地图进行再次确认——还真是有够麻烦啊。直接在废弃训练场好好等着不好么?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啊。” 尽管嘴上说着埋怨的话,但优昙显然也没有再表现出更多负面情绪,仅仅就是耸了耸肩而已——与她的反应相应,葛洛莉则是更为慎重地摇了摇头,像是打算为自己已经离队许久的部下辩解一番似的。 “与其说是麻烦……倒不如说,她没准是不方便在这种远离军阵的所在长时间逗留吧?毕竟这个位置已经很偏僻了,如果她是表明了身份直接随军驻扎在附近的话……” “总之先行动吧,三公里走还得走一阵子呢。”像是有些不耐烦一般,魔女打断了主教的解释:当她迈出脚步时,所有人都跟随在了她的身后,只是没人注意到的,则是她无声地扣在腰间剑柄之上的手指。 ——虽说出于安全考虑找一个偏僻地点进行接头是完全合理的行为,但为什么……总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呢?而且,那个循环播送的信号……难道就那么一直播着,从没被发现过?会有这么好的事吗…… 自我中心主义者 ======================== 三公里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行人并没有走上太久,便看到一组深黑色的锯齿状轮廓线便取代了妖莓那鲜艳的红,静静浮现于地平线之上。在他们背后,鲜红色的满月一轮才刚刚爬上卡蒂姆长城的墙头,那微弱的光并不足以干扰莫顿使用的障眼法,却足以为一行人带来更好的视野。 废弃训练场……茵黛在出发前,曾经拿着史黛拉给出的这个地点和“影镜”号舰内能够找得到的帝国地图进行过比对,结果是这地方居然连个名字都没有:作为一艘曾属于帝国军的舰船,“影镜”号内原有的地图并不会因为什么保守秘密的需要漏掉大部分的一般帝国军设施,但这座训练场是真的没有标注。 不知道这究竟是意味着这里真的就涉及某些不可昭告天下的秘密,还是单纯地因为这里已经被废弃太久,以至于被军方从地图上删去了呢?茵黛并不敢贸然做出结论,毕竟在她当年还拥有公开身份时,她是隶属于教会骑士团而非军队的。 只是下意识地,她会觉得事实可能在两者之间,更偏向于后者:在优昙与莫顿的陪伴下先一步走进这座大院之后,魔女在夜风之中看到了风化锈蚀的金属墙壁与玻璃早已不翼而飞的窗框:连玻璃碴都没有剩下——正驾驶着嘉兰百合的葛洛莉选择了暂时跟在行伍的最后方。显然,洗刷过这里的显然不仅仅是时间、冷风与酸雨,还有更多不为人所知的拾荒人:因为这里的每一座房屋之中如今都空空荡荡的。帝国军放弃这里时,只会带走那些他们认为有用的东西,但现在这里仅有地面上积了厚厚的尘,什么都没有剩下。 “看起来这里似乎有些不对劲……不过,倒不像是针对咱们来的。”打破这片死寂的,是从三人身后那台机甲中传来的迟疑女声:葛洛莉现在能感知到的,显然比队伍中的其余三人都更多一点——肉眼只能看到这座训练场黝黑色的锈蚀轮廓,但传感器却能接收到更多。 “葛洛莉?发生什么了吗?” “没有,茵黛。嘉兰百合只是在空气里检测到了微量的毒素反应……确切来说,应该说是微量的毒素痕迹。诺克斯毒素的。”作出解释时,主教自己的声音里都带着一丝谨慎的怀疑,“事先解释一下,暴露于空气中时,诺克斯毒素会在长时间的阳光照射下自行降解……因为降解速率很慢,所以即便如此将其作为除草剂来使用也会为当地生态环境产生难以弥合的损伤——但在这里的空气中,有相当浓度的诺克斯毒素降解产物成分存在。” “你的意思是说……” “发现了没用的信息呢,这说明这里被废弃的原因很可能是诺克斯毒素泄露——不过安心,即使是我这种普通人直接呼吸这里的空气也不会有大碍,就更不用说你们三个怪物了。对了,到达这里后下一步该怎么办?优昙?” “哼……我看一下。”虽然女仆没有对葛洛莉表现出多激烈的不满,但在听到“怪物”这个词时,优昙还是皱起了眉头轻哼出声——她愿意接受,但她显然不喜欢被这么叫。 “史黛拉的信息显示她把一台偷来的帝国军步行者藏在了这座训练场的地下机库中。那台机甲上有夜毒者部队的认证编码,可以让咱们在通过军事检查站时免受搜查——怪不得要找这么个偏僻地方,原来是藏了大家伙。”女仆有些阴阳怪气地说着:她可能是在嫌弃步行者不够大,亦或是在因为史黛拉没能考虑到莫顿的隐身术而嘲笑她,“无论如何,史黛拉把自己具体的所在地留在了其导航系统中,所以咱们必须要起出这台步行者——但问题在于,我们可爱的大小姐阁下,似乎还嫌这里这个偏僻的位置带来的安全感有点不足。” “女仆优昙,你的意思是?”莫顿在那一瞬也一同皱起了自己羽毛状的眉:或许是因为艾琳诺瓦城中的经历,他总是对于“安全感”这个词有些敏感。 “很简单,史黛拉只是把尚且能够运转的机库大门给锁上了,而打开大门需要密码——两份,确切说是两块上面雕刻着特定花纹的白铜制金属齿轮,分别被放在了训练场东侧的废弃士兵宿舍和西侧的小礼拜堂。真麻烦啊……主人,咱们要不直接把门打坏冲进去吧?”读完大小姐留言的最后一行时,优昙甚至还有些不耐烦地撩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她是真的很烦这些繁琐的“保密手续”,“不就是一个坐标吗……反正咱们也不会用得到那台机甲?” “恐怕不行呐。作为一个帝国技术人员,据我所知帝国军采用的标准型号安全门,其强度——我这么说吧。换做是绘司在这里用次元过重弹打是可以打开的,但咱们几个……” “分头行动。我和优昙去找东西,莫顿你掩护葛洛莉先去确认机库大门的位置,到达后原地待机。我去废宿舍那边,优昙你负责礼拜堂。” 最终,讨论终结于冥泥魔女同样有些不耐烦的独断:女仆也终究没有做出更多反驳。 如果说优昙想要的还只是用暴力手段打穿那扇门,那茵黛甚至会想要直接跑到切西·妮朵丝的藏身处,然后把那些“不明设施”连着地皮也一起扬了——萨巴斯在这一切背后若隐若现的黑影于她而言,甚至比切西本人对优昙而言更令人心乱如麻。 不需要尊重,也不需要报酬——行走于这颓唐之世的魔女拿起剑,想要的仅仅是一个答案。讽刺的是,她早就忘了问题是什么,没准从来也没记得过。 十字路口前,主教与羽生族的小伙子想都不想就选择了直行,随后则是优昙在右转的同时理了理刚刚被她自己的头发,将最后一条通向左侧的路留给了她的主人。魔女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走过夜路了:以前她没得选,但现在她真的不想再来更多了。 以目光扫过身侧那些生了苔藓的锈蚀墙壁时,茵黛仿佛看到会有藤蔓缠绕其上:据说,骨头会被焚毁于840度,而帝国广泛使用的合金板,恐怕也只能在这岁月里坚持两个世纪——于她而言,永远都是短暂的时光:值得庆幸的是至少她现在不用担心孤单了。 漫漫长的路上,有个同行之人永远都是好事:作为仆从的优昙,或许也有作为敌人的特莉丝坦:不知从何开始,茵黛甚至在心底发现,自己还有点期待和这个“妹妹”继续打下去了——哪怕对方显然并不是很喜欢这一点。而且…… “如果白黏土和冥泥真的如此相似,那你和之前那某一位无名的姐姐……是否也是同样的存在呢?伊索尔德,特莉丝坦……” 当那座已然被锈迹铺满的宿舍楼出现在茵黛面前时,她在入门前的最后一刻闭上了眼——她一直以来都知道自己的真名是什么意思:在某一段流传至今的歌谣中,这是一位公主的名字……某种程度上讲,和她曾身为萨巴斯领袖之女,也就是萨巴斯“公主”的身份还蛮相似的,她甚至会这样有些讽刺地想着。 但在那段故事中,来自异国的公主伊索尔德则是被许配给了一位她素不相识的王:前来接引她至山巅宫殿之中的女骑士特莉丝坦本是她幼时的挚爱,但无奈造化弄人,世俗自是更不会容许两个少女厮守终生。在迷药的魔力之下,骑士心底的爱恋就此迸裂成为波涛汹涌的长河:她如同海啸一般汹涌而起,而厌恶俗世的公主也心甘情愿溺毙于这冰冷却激烈的爱河之中——直至那位怒不可遏的王赶到,挥剑刺穿了骑士的心脏。 弥留之际,骑士愿公主忘记她的不敬,去王的身边完成她的使命,但同样悲痛欲绝的公主却就此拔出了骑士腰间的佩剑——旋即,骑士沉睡的头颅就此被一刀斩落。那被情与爱烧至沸腾的血自骑士的脖颈之中汹涌而出,为公主将纯白色的婚纱染作血红,而随后她便就此引刀自戕,任凭这满溢着悲恸的残躯与爱人的头颅一同自宫殿天台之上坠落,沉入山崖之下的雾霭之间。 ——百年过后,王的国度分崩离析,他的子孙于烈火之间灰飞烟灭:火光褪去,他的国土之上仅剩那漫山遍野的血色妖莓。茵黛并不清楚这传说究竟是起源于魔物抑或人类,但每当她看到那些自废墟缝隙之间萌发而生,结出血红色果实的妖莓时,她总是会想到自己所知的那一个特莉丝坦。 不同于传说中的公主,魔女从来都不曾爱过那个人——但如果反过来看呢?特莉丝坦…… “你为自己取了这个名字……又是为了什么呢?我没有理想,没有坚持,世上的一切于我仅是一座花园——我如园丁一般凭一己之欲肆意修剪其枝丫。我不是任何人的公主,也没有所谓的使命在身……我只是好奇。梦中人所言的继承者之名,冥泥与白黏土埋没的生命之理……” 强欲而又幼稚,肆意而又冷漠:占有知识却不做发扬,攫取力量却不行善举——即便是有所痛恨之物,也乐得仅仅凭自己“更加持久”目睹其自生自灭。你真的……爱上了如此这般的我吗,特莉丝坦? “你真是个大笨蛋……天真透顶的笨蛋啊。我或许值得被一个奴仆陪伴,但如果是爱人的话……这太过沉重了。” 她轻叹着穿过宿舍楼被污泥灌满的走廊:没有注意到的,是身旁某一扇门上以帝国语铭刻着的那个名字:青训兵B-201,切西·妮朵丝。 那个人的忏悔室 ======================== 如果把探索礼拜堂和探索士兵宿舍的人选调换一下,那优昙十有八九能注意得到那块被茵黛无意间忽略掉的寝室门牌:人总是会对那些与自己更加相关的名字倍加留心。 而此时此刻,呈现在女仆面前的破败礼拜堂中却没有什么足够引起女仆注意力的东西:十字方舟教会的经典教导每一个信徒以绝对实用主义的步伐行于世间,如齿轮一般和谐地共同运转着, ——除了讲坛上那块被摆在桌面正中央位置的金色齿轮。 显然那就是用来开启机库大门的钥匙了:类似的东西,优昙在洛尔瓦庄园中也曾经见到过。想要打开一道帝国式的锁,很多时候需要的都会是开锁者把特别的齿轮嵌入到密码盘中,由此接通驱动大门的动力机关。 她就这样没有一丝迟疑地走上前去:礼拜堂中,被淤泥与枯萎的妖莓藤蔓覆盖的颓倒长椅在她的靴子跟下被踩出了阵阵令人不快的嘎吱嘎吱声,但当她将那块大小接近一块怀表的齿轮收入怀中时,同时映入女仆眼帘的还有模糊的字迹一行。 “有一天,曾伤害了你的我也将腐朽。我将不会为祈求宽恕浪费神的怜悯,只愿不灭的你,能在我腐朽之后,依旧有那些比我更悠久的花形影相伴……” 她轻轻地用手指抚摸着金属讲台的表面,感受着这些几乎被灰尘填满的刻痕:优昙不是很清楚留下这些话的人究竟是谁,但即便是与此无关的她,也能够感受到当年留下这些痕迹的那个人究竟有着多么深沉的心。 ——讲台正上方,同样是雕刻在金属墙壁上的十字方舟教会祈祷词已经因锈蚀而无法辨识了。优昙之所以能认定那些话是祈祷词,仅仅是因为她知道教会礼拜堂在大多数情况下会选择的装潢风格与元素而已。 在这里应该会有祈祷词,所以那些像是字迹的模糊刻痕十有八九会是祈祷词,仅此而已;但讲台上的这短短一行字时至今日却依旧清晰得足以让自己阅读。 作为奴仆,优昙并没有读过多少书:她极为有限的阅读量,并不足以让她判断这句话是不是引自什么文学作品——只是如果当年那个人仅仅是在写实,优昙想着,那他未免太过可怜了一点。 “虽然只是猜想……但如果这里真的是因为诺克斯毒素泄露导致被废弃,那无论是什么花,恐怕都——诶?” 转身意欲离开时,女仆只是无意间在脚下感觉到了一阵古怪的触感:像是踩在了一根弹簧上,地面在被她一脚踩出一个坑洞的同时,也在用微弱的力道与她相抗衡。 ——有机关?! 在椴木市招待所地下曾经历过的一切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明知此刻大门正在自己的面前,但优昙还是以最快速度就此向后一跃——那座刻着字的讲台是礼拜堂中仅有的遮蔽物,而随后她的背就狠狠地撞在了那锈迹斑斑的金属表面上。 然而,随后却并没有任何陷阱就此袭来:优昙诚然自讲坛后方听到了一阵磕磕绊绊的机关运转声,就像是已失修多年的闹钟依旧在强行走动着一般。确认这四周真的没有任何危险之后,她循着这充满阻滞感的声响从讲坛边探出了头——讲坛后方,那座原本被祈祷词刻满的金属墙壁此刻已宛若两扇大门一般轰然洞开,露出的却不是任何能够被描述为“机关”的存在。 “这是……树?不对,是铁艺雕塑吗……” 全高接近五十米,直向礼拜堂天花板而去的庞然大物就此呈现在女仆面前:钢铁被锻造成为树干与枝丫的形状,那银光闪烁的表面不知道是经过了怎样的处理,就连一丝锈痕也看不到,而在每一根枝杈之上,都有数之不尽的花朵以银丝被固定在这精致而又沉静的铁树之上。 亮银色的树叶是无言的臂膀,而被环绕其中的,则是由纯白色的纸张折叠而成的百合花——有成百上千朵永不凋零的纸花,挂满了这棵永不枯萎的铁树:即便在这仿若万物都已然腐朽的黑色世界之中,每一朵花正中央由水晶雕琢而成的花蕊也依旧在顽强地散发着柔和的金光。没有生命的光,也是永远不会熄灭的光。 那一瞬,女仆几乎忘记了自己来到此处的目的所在:如同被那光芒所吸引一般,她踏着和猫儿一样轻柔的脚步来到这神圣的铁树之下,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向了那冰冷的枝丫——她无意如那些曾无数次洗劫了这座训练营地的拾荒者一般亵渎它,她只是想去触碰这棵树的一部分。随便哪一部分都好。 ——下一刻,在构成花朵的纸张上,她看到了更多的字迹:虽然内容不尽相同,但都写得歪歪扭扭的,像是出自孩童的手笔。 “这都是……用感谢信折成的花?帝都贝瑞莱特圣女之忆孤儿院,献给一位无名的赞助者……?” 恍惚之间,优昙隐隐约约地在自己尚且为人的回忆之中找到了这个名字——不同于有帝国军作为后台的斡旋所们,从这座建立在一座旧垃圾场上的教会孤儿院中,曾走出了数百位优秀的教士与技术者。可是…… “圣女之忆……圣女?” ——恍惚之间,优昙仿佛看到那个懦弱而又善良的少年骑士就这样单膝跪倒在一组光秃秃的铁架面前:他脱下了沉重的教会僧袍,将那些他以某个少女为名所行的奇迹一点一点编织成为少女永不知晓的花朵,随后点缀在这冰冷的钢铁之上。 是啊,他身边应该曾有一个世上最危险的女孩:以至于,他会为了自己相信的善良将她送上刑场:优昙听过类似的故事。只是,女仆却还是第一次猜到那个曾以正义之名编制绝望的少年,随后自己又做了什么:她仿佛能看到,他在这他难以承受的温暖面前深深地低下头…… 优昙深深地低下了头——在这棵铁树下,上百个身穿灰衣、佩戴面具的女孩布偶正静静地蹲坐着,红色的眼中充满天真与慈爱。布偶的做工很粗糙,在女仆优昙看来甚至可说是乱七八糟的针脚看上去就像是某个孩子随手乱弄的……没准现实也真的是这样吧。 在他的忏悔室中,罪人选择将所有的宽恕与救赎都留给了其他无罪的人。所以现在…… “终于都回来了吗……” 机库门前,葛洛莉与莫顿都并没有等待太久:即便障眼法遮蔽了他们的身姿,但凭借冥泥与白黏土之间那种无法消弭的对立与共鸣,魔女和她的仆人还是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主教与羽生少年所在的位置。 随后,茵黛与优昙便分别将各自寻获的齿轮插入了大门两侧暴露在外的传动机构:不仅仅是确实没有发现任何东西的茵黛没有带来什么值得一虑的消息,连优昙也没有向自己的主人汇报任何发现——直觉告诉她有些没有根据的猜想还是不说为妙,除非自家主人凭借主从关系强行撬开自己的脑壳。 更何况,随着机库大门缓缓向着两侧打开,出现在四人面前的是足以让他们抛下一切疑惑之物:不出茵黛所料,出现在四人面前的东西确实不仅仅是一台帝国军步行者机甲那么简单,但…… “这……搞什么?!” 巨大的阴影就此笼罩在了四人的头顶——除了莫顿·依科特之外,三位女士几乎是齐刷刷地愣在了原地:只是因为她们全都认得面前这足有几十米高的大家伙。 “盖博尔格……这不是史黛拉曾经测试过的那台实验型巨大钢机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即便是此时经过改造后全高接近七米的嘉兰百合,在这尊身高接近五十米的机械半人马面前,也是仿佛儿童玩具一般的渺小——而此刻大家伙已经注意到了脚下四只小蚂蚁的存在:从那高高在上的钢铁心脏之中,传来了一个冰冷而又压抑的女声。 “……当然是因为我想给大家一个惊喜啊,影镜行动队的诸位。原本那台用神像改装成的盖博尔格固然已经被你们之中的某两位亲手击毁,但史黛拉·洛尔瓦带回来的数据,已经足够帝国再开发一台新的,顺便修正一些原设计之中的小问题——比如说,把有人驾驶的机体改装成为通过魔力波动进行远程遥控,亦或是在其背部加装足以搭载对消灭飞弹的发射器。”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语一般,钢铁巨兽令自己人形的上半身微微向前倾斜:成排的发射轨道如翅膀一般自巨人的肩头向两侧展开,只是目前出现在一行人面前的这台机体并没有在发射轨道上搭载飞弹。 “对消灭飞弹……是你炸掉了椴木市,然后嫁祸魔物挑起战争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虽然如此发问,但迎着那庞然大物走上一步的同时,优昙已经在心底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她一百二十分地希望自己是错的,但现实仿佛在有意和她对着干。 “帝国军特别行动部队队长‘夜毒者’最高指挥官,切西·妮朵丝……我只负责追捕,真正执行毁灭的是我的上官。嘛,虽然直接追踪你们传送的痕迹还是超出了我的能力之外,不过追踪史黛拉·洛尔瓦的信号,可是还没有任何问题的——也亏得我一直没提前动手让她永远闭嘴,否则我不知道还会花上多长时间才能和你们……和你相见啊!” 一边说着,巨人将原本就固定装备在右腕之上的长矛就此向下一指——接近三十米长的凶器就此精准无误地将尖端对准了优昙的心窝。 “优昙……你这肮脏而又残暴的怪物,把最爱我的姐姐玛特尔·妮朵丝还回来!” 疾走于血海之间 ======================== 卡蒂姆长城之下,月光为那鲜红色的妖莓海裹上了一层冰凉的闪耀银光:在这凝固的波涛之间,更为冷峻的寒风掀起了本不应出现在此处的雪花——妖莓海的上空诚然已是阴云密布,但还没有落下半颗雨滴的迹象。 “该死的……消息到底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直到一小时前,史黛拉·洛尔瓦才通过夜毒者异常而又隐秘的兵力调动觉察到了接头地点暴露的事实——这帮人显然不可能为了其他缘由把仅有的两台盖博尔格之一丢到那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抬起头时,她甚至能想象到那座已经失去了名字的训练基地被切西·妮朵丝再一次化作灰烬的情景。 在她收集到的情报之中,那座培养了夜毒者司令官的基地,正是被切西自己用了点手段给毁掉的——没准是为了报复吧,毕竟那位不比她史黛拉自己年长多少的司令官阁下,可是在那座基地里受过永远无法愈合的伤:身心皆是,否则她为什么又会用诺克斯毒素这种残忍的手段呢? ……算了——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抛开脑海中的杂念,此刻正驾驭着一块魔导悬浮滑板飞驰在妖莓海上的骑士,只是希望自己还能有机会重获行动队一行的信任——相比之下,行动队一行的人身安全在她看来反而没有担心的必要。 毕竟……当初第一个对盖博尔格进行实战测试,然后被茵黛和优昙携手打败的人就是她自己——与现在正在使用这种大家伙的夜毒者们相比,骑士有自信对那东西有更多的了解,哪怕是在其已经接受过一轮强化之后的现在。 只不过,无论那东西是否算得上是威胁——自己都必须要尽快赶到才行! 如果影镜行动队的各位已经到达了那里,却看到了一台等候他们已久的机械兵器露出獠牙,那恐怕自己这个探子就可以直接撂挑子不干了:史黛拉从不觉得那个切西·妮朵丝会是一个傻到会替她撇清嫌疑的家伙,毕竟夜毒者本身就是一支擅长嫁祸与欺骗的队伍。 “混蛋,当初教会为什么会建议我把接头地点选在这么一个遥远偏僻的破地方——安全是安全,出事了赶都赶不过去!还好我还不是只有两条腿可用……” 再一次,骑士将自己的身子放得更低了一分——从她发丝之中散发而出的寒气,就此与脚下悬浮板中喷射而出的炽热尾气彼此交融,留下的则是升腾而起的水雾。这种设备原本是教会精英骑士才有资格使用的交通工具,史黛拉更是从不认为自己会如此迅速地拥有这东西的使用资格:直到几天之前。据说这是某个高位教会人员引荐的结果,但她实在是想不出会有谁为自己引荐,毕竟葛洛莉此时身份特殊。 “——无论如何,大家!等着我……希望你们还能相信我!” 就算不相信……就算无人相信,这行于世间之人依旧要坚守自己的道。钢机之神在上,愿您的秩序终有一日战胜所有的混沌,消弭世上所有的争斗——那非人之物诚然并非您的子孙,但他们同为这片土地之上的生命,理应平等地沐浴您的睿智与光芒! 优昙,主教大人……感谢你们,感谢你们的同伴们,现在的我终于领会了这一点——我不渴求你们如同伴一般接纳我,但请允许我同为和平尽己所能!也为了弥补自己曾经的过错…… 即使是如此这般地想着,骑士的眼角依旧多了一丝晶莹的湿润——即便在寒风之中也不会冻结的湿润。泪水的成分之中,有着足以令其永不停滞、永不枯竭的咸。 “如果自己真的不再被相信……如果,如果——” 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唯一能让她忘记这份不安的便是那驱使着她继续加速的寒风。 ——而在那寒风尚未席卷而至之处,冰冷的钢铁依旧哂笑不止。 “这……好像有点意思啊——!” 当那如泰坦巨人一般雄壮的金属半人马迈出步伐时,一行人甚至能感觉到脚下的大地也在悲鸣不止——那完全可以用迟缓笨拙来形容的步伐,诚然踩不中巨人脚下的三个普通人外加一台七米多高的小型机甲,但茵黛很快就第一个看出了不对劲……在魔女起手准备发动攻击时。 这台新型号的盖博尔格机体四周,似乎存在着一层透明的屏障:证据就是,当心急火燎的优昙第一个冲上前时……她就这么在自家主人的面前,像是一只撞上大树的鼯鼠一般,整个人拍在了那一面肉眼不可视却坚不可摧的墙上。 “这是……额——!” “好像是……类似艾琳诺瓦城使用的那种防护墙?优昙,快回——” “晚了,魔女……现在,这个怪物是我的了。” 还不等优昙做出任何回应,巨人便先一步采取了行动,以手中的长矛干脆利落地挑起了优昙的身躯,如同披挂整齐的骑士用长剑戏谑地挑起一只老鼠:切西·妮朵丝的声音就此从巨人的头颅之中悠然传来,是压抑到爆炸临界点的愤怒与悲伤。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姐姐会被你这个混蛋夺走了身心呢?我等了那么久……为了能再次见到她我不知道受了多少伤!在这里也好,在蕾嘉·丹特莉安手下也好——结果我在熔炉死亡竞赛之中,只是看到了一个顶着玛特尔之名的怪物!我本以为姐姐依旧还是我所铭记的模样,我本以为姐姐依旧还是那个守护着我的神!为什么……” “咳……切西,你冷静点!我只是换了个名字而已——” “你不是她!你不是……我的姐姐不可能是一个怪物,杀死我另一个救命恩人的怪物!为什么!为什么啊——!” 与那嘶吼一同迸裂而出的疯狂,最终在巨人手中的长枪之内凝聚成了摧枯拉朽的螺旋之力:优昙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被茵黛捏碎过一次之后,再一次被那开始回旋起来的枪身击碎成为千万种液滴就此雾散迸发——久违的疼痛感击穿了冥泥凝固而成的面具,那一刻女仆长只是从一个无心的傀儡重新成为了一个有泪可流的人。 明明她不想的——如切西所言,或许她也渴望成为怪物,但当巨人不顾一切地用枪尖顶着她,向着训练场外某座无名的小山发起冲锋时,优昙只是觉得自己依旧是一个脆弱的人:无法真正成为怪物的人。 因为她无法反抗:茵黛徒劳无功的拦阻在巨人的铁蹄之下被还原成为一滩烂泥,葛洛莉拼尽全力洒出的飞弹在巨人的护盾上撞成无病呻吟的烟花,莫顿引以为傲的暗影被巨人以腰间展开的炮塔击碎成破裂溃烂的碎片,而直至她发觉自己这几近粉碎的身躯被巨人钉在了山崖之巅,女仆也依旧做不到向妹妹最新到手的玩具举起武器。 “切西,你……” 她伸手抓向贯穿了前胸的长枪——即使仅仅是一个枪尖,在女仆胸口上留下的也是一个几乎足以令整个身躯断作两半的大洞:如果不是因为此时优昙的身体几乎已经完全由泥浆构成,她恐怕会直接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变成一堆粘稠的红色粉末。 “你……能查到我的履历吧?我就是玛特尔,我也很高兴能看到你现在有这么大的成就,所以——” “——但我不高兴看到我的姐姐变成你这种家伙!把我的姐姐……把那个温柔的姐姐还回来!还给我!” 长枪抽出,随后再度刺向女仆的残躯——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优昙身后的山丘被捣碎成为碎石与渣土,她的四肢寸断如被龙卷风蹂躏过的树苗……而在这无线操控的人偶另一端,女仆看不到切西正用自己的双手分别套着两只有些粗糙滑稽的手偶,一边流着泪大笑着看手偶在她的面前彼此倾轧,一边毫无章法地用脚胡乱踩着链接着盖博尔格控制系统的踏板。 “戳死你,戳死你,戳死你……这样姐姐就能回来了!把你劈开!把你剖成两半!把姐姐从你的肚子里救出来……怪物!怪物!把我的姐姐还给我——!” 铁巨人身后,有更多的攻击在那坚不可摧的屏障上化作无力的烟花——优昙诚然不会因巨人这粗暴而又单纯的物理攻击而丧命,但此刻几乎已经无法再维持形体的她,也只能用自己奄奄一息的双眼,看到哪怕是释放了本我形态的主人,也未能以手中剑劈碎这可憎却不可见的护墙。 她知道,盖博尔格的头颅中隐藏着一门足以把冥泥也烧成灰烬的魔导光束武器——史黛拉是用过那东西的,但此时的切西显然更想把抓到手的怪物玩够了再杀:或许,当依旧是个孩子的她最终发现自己不会变回原本的模样时,就会放弃这种折磨痛下杀手了吧? 优昙不敢肯定这一点——她甚至没来由地感觉到了一丝痛彻心扉的释然:是啊,在斡旋所、在庄园、在茵黛身边、在椴木市一点一点蜕变着的人是她,但切西……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最割舍不下你的姐姐吗……” 对你而言不可侵犯的姐姐——即使是她自己走上了歪路,也要被毫不留情地斩杀以维护你心目中那永远纯粹的幻想。是这样吗?切西…… ——我让久候多时的你……失望了吗?我的妹妹…… 如同回光返照,女仆抬起头,看到巨人最后一次将手中的长矛高高举起——那是一个标志着积蓄力量的动作:与之相应,就连巨人的双眼之中都亮起了无机质的红色魔法能量闪光。显然,切西要么是玩累了,要么是哭累了,总之是不想再纠缠下去打算和她说再见了。 “玷污梦想的怪物……受死——哇啊?!” 下一秒,纯白色的光芒伴随着一阵巨响撕碎了夜空之下的黑暗——那是闪电,如流星一般径直命中了铁巨人手中的矛尖,连带着令整台机体的动作都就此停顿了一瞬:没有星光映照的天幕之下,豪雨就此同震雷一并降临于血海之上。 天随人愿 ================== ——这是……巧合?还是来自某人的援助? 豪雨之下,魔女在目睹那一道天雷就此打在巨人头顶的那一刻,险些因惊讶在空中失去了平衡:她的确记得身旁曾有一个玩弄着雷电的少年帮助过她,也伤害过她,但此时此刻自称为魔女的她,同样还能够凭借自己的双眼与那看不见的触须在风中去试着捕捉那隐藏着真相的痕迹……虽说,她失败了。 “没有魔力的迹象……也就是说,这是自然形成的雷电吗?” 那一刻,寻获新猜想的茵黛就此瞪大了双眼——在身后残躯的怀抱之中,小小的魔女看到面前那庞然大物在离开了地下机库之后,甚至比废墟之中最高的建筑还要更加高大:好吧,现在看起来一切都明了了起来,而且…… “先不管那些……茵黛!嘉兰百合的传感器显示,刚刚大家伙被雷击时护罩似乎短暂地消失了一瞬!仅仅是一台机体撑起的护罩还不足以阻挡这么强力的雷电,而且如果能再来一下,制造更多机会的话——” “葛洛莉你说得简单!你觉得就凭我和莫顿……我们能玩弄天气?!闪开!” 即便钢铁巨人并没有转过身,但被安置在巨人背部的炮台依旧还是趁着两位魔女彼此交流的这一个小空当,对准二人发射出了两道炽热的炮火——与此同时,安装在巨人后肢关节处的弩炮也对着地面上的莫顿打出了一道自卫性质的箭雨:尽管操控着巨人动作的切西还正把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已经被砸进山崖的优昙身上,但这些由自律系统控制的武装还是在一刻不停地发动着攻击……显然,这层护罩并没有对巨人自己的自卫反击系统造成任何阻碍。 “就算知道雷电足以击穿护罩,但葛洛莉你自己也看到了,即使如此机体本身也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损伤!与其指望那么一点点渺小的运气,我觉得——” ——魔女有些气急败坏的话语在那一瞬,被一道冰冷的蓝光与再度落下的天雷一并打断:诚然这一次雷电确实也没有再一次击打在巨人的身躯之上,但那道寒光就不一样了。 “哼……居然用我对艾琳诺瓦城的解析结果做出了逆向工程吗?只可惜——你们似乎没学会变通啊,夜毒者!” 寒气凝结成为锋锐的冰箭,自骑士脚下的滑空板尖端向前伸出,随后则是向后反向延伸成为一层流线型的外壳:正如她的名字,史黛拉·洛尔瓦如流星般驾驭着苍蓝色的寒冰与钢铁从天而降,而当那尖锐的冰壳即将接触到巨人的护盾表面时,却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阻碍,反而是如同箭矢击穿水面一般劈开了一圈无形的涟漪。 “——真没想到,你们居然把人家艾琳诺瓦城原版护罩无视冰雪与流水的特性也给学了过来……以史黛拉·洛尔瓦之名,号令冻气缠绕汝身!” 直到此时,茵黛才恍然大悟一般看到,巨人的钢铁之躯早已被雨水打得湿透——或许是因为这一幕过于稀松平常,魔女甚至没能将其与巨人外围那本应滴水不漏的护罩联系起来,直到史黛拉在她的面前,将巨人体表的每一滴水珠都凝结成了禁锢其行动的冰甲。 “抱歉,我的集合信号被夜毒者劫持了……不过,你们应该不会觉得我是有意害你们吧?”再度冲天而起,旋即悬停在魔女身边的同时,那凛然的女骑士甚至还没忘记把手中的杖高举过顶——以示自己人畜无害。“你们没事吧?” “安心,我可懒得再纠结你的忠诚心——至于我们,至少我们三个还没什么事,只是优昙被这大家伙给捅进了一边的悬崖里……放心吧,她没有生命危险,先专注于这大家伙比较好。” 像是安抚,也是为了暂且抚平自己心底一瞬的悖动,魔女伸出手拍了拍骑士的头发,帮她捋掉了几朵被她自己冻上的冰花,“倒是你……看起来作为内线你还不太合格啊。” “没办法,我本来也更喜欢直来直去——长话短说,夜毒者正在这附近的基地小规模量产对消灭飞弹,同时共有两台盖博尔格被改装成了飞弹机动发射平台……这是其一。”一边说着,骑士那盯紧了脚下巨人的双眸之中几乎涌起了一丝血色,“咱们本来也得把这些毁灭工具全都消灭才行,在哪打不是打!” “说得轻巧。”再一次举起剑时,魔女便将那锋锐的刃缘恰到好处地平举向前:由此,一道本应割裂夜空的冷光便就此在她面前被撕碎成为片片璀璨的粉末,点亮了小小魔女那张永远带着几分戏谑的脸,“你看。就算你的冰雪可以击穿这层护盾又怎样?哪怕是足以击穿这层护盾的雷电也没能给这东西造成损伤,所以——” “雷电只会打在最高处,也就是盖博尔格的人身头顶……但那里据我所知,下面只是驾驶舱和控制系统而已——现在这机体里没有驾驶员,这种地方被雷劈自然不致命。”一边说着,就连史黛拉自己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为难的表情……虽然在这阴暗的雨夜之中,魔女显然看不到这一丝淡淡的苦笑。 “引擎……无论是旧型号还是新型号的生命能引擎,都是被安装在盖博尔格下方兽型躯体的腹部内!可是仅凭咱们手里的火力就连那里的装甲都打不破,雷电又——” 砰——穿越冷漠无情的雨,夜空之下那一阵清晰却不震耳的爆裂声就此打断了骑士的话语,也令这战场之上所有的急躁与喧闹都在那一瞬偃旗息鼓:即便是切西,也操控着那台巨人有些滑稽地看向了声音的来处,而透过头部监视器映入她眼帘的……则是一颗冉冉升起的红色光点。 “求援信号弹?这个方向是卡蒂姆长城下的夜毒者驻地……喂,怎么回事?!” “报告队长,五分钟前我们这边刚刚遇到了入侵者,飞弹发射架被劫持,然后发射了一枚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通讯设备直到现在才刚刚恢复畅通,我们同时遭到了严重的雷属性魔力波动干扰,所以才使用了信号弹!目前暂未发现其他损失……” “发射架没事就好,有什么事过会再说!” 显然,已经有点被优昙的存在冲昏了头的切西直到通讯终止,也并没有意识到她这没准会需要保密的对话,此刻已经通过盖博尔格的语音系统播送到了整个训练场中:只是对于茵黛一行而言,相比较于夜毒者自己的问题,更值得注意的则是…… “那个影子……是什么东西?!高塔还是通讯天线?” 眯起双眼时,魔女分明在那转瞬即逝的红光之下看到了一个高大、瘦长却又孤单的黑影——她能够勉强辨认出那似乎是刚刚优昙负责搜索的礼拜堂方向,但无论那是哪里,刚刚惊鸿一瞥中出现在她眼前的那根玩意,如果和帝国军其他绝大多数设施一样是由金属制造的,那据目测,那个长度……! “天线?等下,茵黛前辈……如果是金属制品的话——” “避雷针!我去把那东西拔过来,然后你给我弄身冰甲,我冲进去把这东西接在大家伙的背部……” “然后我会用冰晶在其顶端制造一个简易棱镜——主教大人,麻烦您到时候和茵黛前辈再合力一下,将风属性与火属性魔力交融成为光束,利用棱镜聚焦成为激光束向天发射!”不仅仅是茵黛,作为小一辈骑士之中少有的魔法技术人员,史黛拉也想到了同样的主意……而且,还走得更远一步,“用光电离空气,为高压电在空气之中制造通道,再加上避雷针的引导,将电力最大限度地集中在引擎所在的位置!如果咱们这边还有人能更精确地控制光束,使其在被棱镜接收之前就先一步聚焦一次的话,成功率还可以更高……!” “这就交给我吧,骑士史黛拉·洛尔瓦。”透过潮湿的空气,莫顿的声音甚至是有点无可奈何地悠悠传来,“我可算是能发挥一次了。传承自上古之战那玩弄光与影的伎俩,正好也让我在今夜复习一下好了。” “没事,我只是希望你复习好了之后,不要在‘影镜’号的澡堂里使用你的小伎俩。我和优昙是不在乎,毕竟我俩不用洗澡,但其他人的话……” “安心,魔女茵黛,我可不是那种人。”一边回应着,雨中的莫顿甚至在躲过巨人的一踩时,顺手从草丛之中捡了一颗妖莓送入口中——那带了一点腥气与酸楚的甜,是羽生族少年前所未曾体味过的滋味:或许就和恋爱一样,毕竟…… “毕竟我又不是人——我们羽生族,原本就是无性繁殖的种族……甚至哪怕只有我一个人在,也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眷族。性别差异什么的,如果魔女茵黛觉得不方便,我也可以稍微调整一下的哦?” “谢了。阿尔德涅那小子让我从此不敢再碰男人,优昙我觉得没准也会让我不敢再碰女人……你就别来添乱了,我可不想看到自己连无性别都接受不能。” 尽管语调是与莫顿一般无二的抑逾,但魔女显然也并没有过度认真——或许在阿尔德涅的话题上她确实没有夸张,但优昙于她而言……还是让她成功想起了自己是个女人,哪怕优昙也是个女人没错。 相比之下,即使她对着面前那越来越近的瘦长黑影眯起了眼,被冥泥所折损的感官也依旧没能让她看出,这棵如同某种松树一般生着诸多枝丫的暗银色金属杆……究竟是什么东西。 圣诞树 ================ “很好……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切西·妮朵丝的临时基地之中,名义上正在协助夜毒者部队的某一位骑士长在推开窗户之后,将手指伸出了窗框:大滴大滴的雨水瓢泼而下,甚至让他感觉指尖被打得有了一丝淡淡的痛感。在他身后,几乎占据了小半个房间的储物架上摆满了填充着各种属性魔力的压缩安瓿,但其中盛装着水属性的蓝色安瓿却不知为何明显地少了至少四分之三,连带着旁边某个被单独划出的格子一起。 “只可惜干冰都用光了……沼泽地区实在是太热了,真想多吃点冷食啊——嘛,工作重要。” 一边低声自言自语着,阿尔德涅·范布隆克同时将手伸向了窗边小桌上的金属画框:虽然画幅有些小,画工也略显粗糙了一些,但画面中尚且年幼的他与同样年幼的茵黛,在帝都大教堂门外并肩欢笑的情景依旧清晰可见。 他知道过去已经回不去了——但他从不后悔。对于一个修道者而言,大义永远凌驾于个人的感情好恶之上……比如说,阻止一场被疯狂所驱使的、毫无意义可言的杀戮。 “生命……正是因为平等,所以才会被单纯地当做数字,也正是因为平等——所以,才一般无二的宝贵。你也会认同我的吧?茵黛,为了更多的人……” 握紧拳头的同时,他将那张被刻在金属上的画片以最大的力道按向自己的胸口——相比于温柔,这不带怜悯的冷漠反而更能让骑士长充满继续向前的动力。 “我……这样的我,恐怕永远配不上你吧。对不起,我没有胆量也做不到违心为那些过去向你当面道歉……我是个废物。” ——反正也回不去了……不向前,又能去往何方呢?哪怕越是向前,距离自己的本愿就越远……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咳,这东西……没有一点腐朽的痕迹吗?这还固定得挺结实的,啊?” 虽说仅仅是折断一根实际上并没有多粗的金属杆对于茵黛来说并不是什么困难,但当她以那幼小的本我姿态抱住这棵铁树,试图用力向上一拔时,手上传来的感觉还是让她感觉到了一阵淡淡的惊愕:这玩意的受腐蚀程度和四周所有的金属建筑相比,简直轻得令人费解——对于意图将其完整拔起的茵黛而言,这还确实造成了一点不大不小的麻烦,不过魔女很快也就找到了解决麻烦的方案就是。 “也好……不过,你周围的金属地面可就不会也是这样了!” 再度起飞时,魔女以身后残躯那条由原本的脊柱分化而成的长尾紧紧地缠住了铁树的顶端——随着魔女再度跃入风中,整棵铁树就此连同着一小块锈蚀的地面一起被完整地拎到了半空之中,仅仅把基座处那些茵黛自己也没看清楚是什么的“填充物”留在了地面上:眼角的余光让茵黛隐约觉得那似乎是某种人偶或布娃娃,但无论哪一个都不像是会出现在礼拜堂中的东西就是,而且也不是她现在需要关心的东西。 “真够重的……史黛拉,你们那边怎样了?” “棱镜已完成结晶,就等前辈你了!” 再一次,铁巨人那高耸的轮廓映入了茵黛的双眼:无论是莫顿、葛洛莉还是史黛拉,透过迷迷蒙蒙的水雾,铁巨人周遭已然再也看不到任何一个人影——显然,是莫顿在一行人进行精密操作时用自己最擅长的障眼法遮断了所有的视线,而效果则是立竿见影的:此时,巨人正在切西的操纵之下漫无目的地用炮火扫射着周遭的一切,只可惜毫无收效。 ——诚然,盖博尔格拥有足以与整支影镜行动队除绘司外全员正面抗衡的战斗力没有错,但在这种泥泞的沼泽环境下,其行动能力显然也拜体重所赐受到了巨大的限制:一旦离开了之前那被金属覆盖了地表的训练场区域,巨人迈出步伐的速度便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此时更是因为目标的一时消失,陷入了打也不是,撤也不是的尴尬境地。 或许是因为切西就没考虑到自己这次出击居然还会受挫吧!茵黛有些幸灾乐祸一般地想着——凭借和优昙之间的共鸣,她能够很明确地感觉到自己的仆人已经被队友们从山崖里给抠了出来,只可惜身后那根接近五十米长的“天线”让她暂且失去了降落的可能性:当然,她也没必要急着降落,因为就在她于一个安全距离外悬停在巨人身后时,史黛拉便驱使着她的滑板从优昙所在的那一点骤然现出了身形,旋即停在了魔女的身边。 在她的滑板后方,那宛如钻石一般晶莹剔透的冰质棱镜诚然已被大雨浇得湿透,却没有一丝一毫溶解的迹象:没等茵黛多费口舌,史黛拉便自觉地将其冻在了这根“天线”的最尖端,旋即对着魔女打了个响指——一层轻薄的冰壳顿时将她整个人都裹了起来,连带着她的货物一同。 是时候了——由此,她向着前方那冰冷的巨人开始了俯冲。切西显然注意到了身后的这一切,但巨人的火控能力对于茵黛的飞行速度而言,显然过于无力了一些:所有的炮弹,命中的几乎都是茵黛在半空之中留下的残影,而当她如一颗冰结陨石一般狠狠地落在巨人背后时,即使是身高几十米的庞然大物也不由得令身子向下微微一沉。 “这个位置吗,史黛拉?!” “没错……开始执行冻结!” 以最快速度,魔女将比巨人全高不矮多少的铁树就此连着枝丫上诸多已经湿透的纸质枝叶一同树立在了巨人背部炮塔群的正中央:这些用来对空射击的火器,并没有足以进行贴身攻击的俯角,而当茵黛完成最后一个动作时,天线下方的雨水就此毫无征兆地冻结成了轻薄却无比坚固的冰,以至于令这铁树在魔女离开之后,依旧顽强而又稳固地树立在了巨人的背上——比那个人身的头顶更高,但这还不是全部。 “接下来是进行引导没错吧……莫顿,葛洛莉?” “我们在这里。优昙被我们暂时藏在附近的一处天坑里,史黛拉在照顾她。”几乎就在魔女开口发问的同时,一个同样高大,却不似这铁巨人一般硕大无朋的钢铁之影便也出现在了她的身后:葛洛莉显然是用了和茵黛同样的方式驾机突入了盖博尔格的断层护罩内部,连带着被嘉兰百合抓在手中的莫顿·依科特一起。 “我准备好了,魔女茵黛……只是这次行动过后我觉得我必须要学习一下如何飞行了,这台机甲简直是世界上最不适合进行搬运工作的工具。”站到嘉兰百合肩头时,莫顿甚至还没忘了揉一把他自己的腰,哪怕他就和茵黛与优昙一样,实际上并不会因为这种单纯的“粗暴对待”而受伤,“魔女茵黛,请把风属性魔力输出到嘉兰百合的炮筒之中。” “合点!”对着巨人反应最快、已然转向了自己一行人的一门炮丢出一道风刃后,魔女将左手中的剑交于右手,旋即以空出的左掌搭上了嘉兰百合的右肩:机甲的右臂连带固定其上的魔导火焰枪,已然稳稳地指向了那棵钢铁之树顶端的冰雪棱镜,而在枪口正前方,共有四个几乎完全由阴影构成的环则是稳稳地悬浮在半空之中,一并构成了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加长枪管。 “将魔力注入钢铁……” “——赋予这机械以生命!发射!” 下一秒,驾驶舱内的葛洛莉就此扣动了扳机——那一刻,她能够感觉到自己腰间紧抓着身体的两根机械臂,就如同两条吸血的水蛭一般狠狠地从她体内嘬出了一大股鲜美、炽热而又浓稠的火属性魔力,随后便将其与茵黛自外部注入炮筒的风属性魔力粗暴地压缩到了一起。合金铸就的炮筒就此发出一阵凄厉却又充满快感的悲鸣,随后炮口中便有纯白色的光芒热流喷薄而出。 ——每通过一道影之环,光束便会被压缩得更细一点:直至其如同针尖一般,准确无误地刺中了那铁树最顶端的寒星,如同在节庆之时被点亮的圣诞树。 “搞什么……?” 显然,切西并没有第一时间搞懂一行人这可说是有些滑稽的攻击手段究竟是在搞什么飞机,但很快她就明白了——自那颗冰晶顶端,几乎被压缩得如同发丝一般细碎的光芒笔直地冲入了氤氲着雷电的黑云,而在那一瞬,周遭的雨滴甚至仅仅是接触到了光线,便被干脆利落地蒸发成了气体。 下一刻,空气之中传来剧烈的振动——当雷电当空砸下时,切西甚至透过盖博尔格的监视器,和影镜行动队的三人一同在半空中看到了肉眼可见的波纹:随后,她想必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先是火焰烧红了盖博尔格的视野——雷电落下时,铁树枝头上的每一朵纸花都在足以粉碎一切的雷击之中被瞬间烤干,旋即燃烧成灰,随后被引燃的想必便是盖博尔格腹中的引擎:在那轰然炸响的白色光球之中,茵黛能感觉到冥泥与白黏土彼此湮灭时散发而出的肆虐暴风。 ——显然,在这无可违逆、无可操控的毁灭之中什么也不会剩下:无论是行使毁灭的兵器,抑或……是一份当事人自己都不曾耳闻过的奇迹。 不,她或许是记得的,只是她永远也不会把当年拜会重生之处时,偶然在某所孤儿院窗沿下听到的圣歌和她最恨的那个人联系到一起。永远也不会……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影镜行动队的合流 ========================== 在解除了盖博尔格所有的战斗能力之后,影镜行动队一行再加上前来合流的史黛拉,显然也就再也没有了留在这座废弃训练场的任何理由:拜对消灭引擎被击毁时那剧烈的爆炸所赐,这里现在就和几天前被炸了的光辉庭院一样,什么东西都不会剩下。 是啊,什么都不会剩下——当阿尔德涅与切西一起带领着几个夜毒者士兵赶到此处,随后理所当然地见到了一个无人深坑时,他的心底就像是被刀子扎了一般的疼:想必,那个当年他在此地工作期间留下的纪念物,也已然不复存在了。 “真是难办……哪怕出动了手头上的王牌,也没能拿下这帮家伙!”骑士长身旁,夜毒者的指挥官尽管看上去已经没有了之前战斗中的那股疯劲,但显然心情依旧很差——当然,阿尔德涅还是能肯定切西并不是在因为自己生气。 “还好听了你的建议,阿尔德涅先生……否则我怕不是得直接交待在这了。”即便是在道着谢,切西的语调之中也依旧带了一分咬牙切齿的不甘:她诚然并不是在责备骑士长,但正是因为这失败于她而言无需责备任何人,才更让她难以释怀,“别的地方都好……我绝对拒绝战死在这个被我亲手埋葬的坟场里。真不知道教会高层为什么会挑了这么个地方——啊,抱歉,我没有冒犯骑士长你的意思。” “没事,我也不是很看得上我头顶那些家伙们。”开口同时,骑士长在心底做出了一番无声的忏悔,“他们的手段太过于温柔了。对于引发争斗的火种,还是要果断扑灭才更合适。” “——只可惜我们手中用来扑灭这火种的利器已经就这么少了一台。倒算是变相验证了蕾嘉长官对这东西的个人评估……难以应对魔物精英个体的近身侵攻,因此才需要额外的防护系统和护卫部队跟随。我本以为仅仅依靠护盾就足够了的!” “史黛拉·洛尔瓦……实际上,咱们对艾琳诺瓦城护卫结界的所有了解,基本都是来自于她之前进行的临场分析结果。这不识大体的小姑娘……”一边说着,阿尔德涅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一般捂住了自己的嘴角:他是有意提到史黛拉的名字的,因为对他来说……有一个满脑子都在冷静分析失败原因的切西·妮朵丝在身边并不是什么好事,但就仅仅是在这个名字脱口而出之后—— “带坏了玛特尔姐姐的家伙一个也别想跑!就这样还给我添麻烦……!抱歉了,阿尔德涅,你应该不会在意我——” “不,不在意。您就是现在去把教皇寝宫炸了我也没意见。”再一次,骑士长在心底沉默地做出了一番忏悔——只是在他的手指之下,笑容已经快要憋不住了。 “总之……咱们先回驻地吧?过会应该还得决定一下剩下那台盖博尔格要往哪个方向进行强化——” “这种事你来不就好了吗?!”显然,切西并不是一个喜欢在心情不好时讨论严肃话题的人——至少在蕾嘉·丹特莉安不在身边时绝对不是,阿尔德涅早就看出了这一点。 “了解……夜毒者部队特别顾问阿尔德涅·范布隆克领命。” ——小姑娘,你可真是比茵黛好对付太多了……没准也就是蕾嘉那个肌肉白痴手下才会有你这种嫩得出水的军官吧?能打归能打,但也不像是茵黛一样强得不需要收敛,而且心理素质还这么的,啧。 是件很好的兵器呢,切西……但可惜,应该还不是个合格的领导者——作为兵器的力量,终究是会有极限的。 ——与此同时,“影镜”号停泊地。 确切来说,是在“影镜”号的食堂之中:包括已经睡了一大觉的绘司在内,影镜行动队的全员,此刻都在这里一同欢迎着史黛拉的归来——甚至包括还没恢复成人形的优昙。 当然,史黛拉本人在看到这一幕时,还是差一点就大笑了出来。 “真是绝了……茵黛前辈,是你想出来的主意把优昙塞在浴缸里端过来的吗?” “应该不是吧,不过谁知道呢?”一边说着,魔女同时还用一根银勺在身旁那一浴缸漆黑色的粘液之中搅了搅,那样子像极了炼金术士在检查炖锅里的汤熟没熟——似乎是作为抗议,就在那一瞬之间这一池冥泥之中便咕嘟嘟地冒出了一大串水泡,而在茵黛抽出勺子时,其前端已经被完全溶解掉了。 “行啦,你先消停一下……总归是需要你在这里先听一听的,所以还是忍耐一下吧。你那个妹妹下手之狠——别说是你了,我都被吓到了。”像是“拍拍头”一样,茵黛似乎是出于安抚拍了拍那构成了优昙的水面,那一刻史黛拉差一点就以为魔女会把一根手指也交代在这锅泥汤里,“居然用纯粹的物理攻击手段把你打到了一时无法恢复人形拟态的地步……恐怕也和你自己的心情有关吧?” 是的——作为回应,一块淡灰色的金属卡片就此被一条黏糊糊的触须自泥浆之中高高举起,上面正是写着这两个字。此时此刻心情尚且未能平复的优昙,其实就连话都不想多说: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主人是为了能让自己先别一直沉浸在痛苦之中才把她也跟着搬到了这里,还和她开玩笑,但她自己却摆脱不掉……至少暂时摆脱不掉。 或许就这样先沉在浴缸最底部冷静一阵也好——只有在单纯以一朵昙花作为最后依托,将其定义为独一无二的“自己”时,优昙才会感觉到泥浆本身也依旧残留着的一丝温度。 “好啦……就先这样吧,真没想到我就只是睡了个觉,外边就出了这么多事。过会没准还得给安可哈芝那家伙也做个简报……哈啊。”显然,即便有着贝拉多娜和贝莎一身双心的照料,此时此刻绘司的精神状态也依旧不是很好,“舰船这边无事太平,也没被发现,先概括一下你们这边的问题吧。史黛拉?对了,首先欢迎你回来,我们也都很开心能看到你平平安安。” “谢谢大家了。”终究,史黛拉还是把自己的表情也调整到了那幅严肃认真的模样——影镜行动队的大家都喜欢在讨论严肃话题前活跃一下气氛没错,但讨论本身还是应该认真一些……至少在修女自己看来如此。 “那我就长话短说——我所探查到的,加上刚刚在某座废墟之中目睹到的东西就是以下这些。夜毒者以及他们背后的蕾嘉,已经获得了完整的对消灭飞弹以及对消灭引擎制造工艺……在萨巴斯的协助下。在他们的每一个产物上,我都能找到萨巴斯的骷髅羊标志,这是其一。” 以最简单的方式进行讲述,只是在完成一个段落时稍作停顿——史黛拉也需要先回收一下来自众人的回应再继续说下去,而沉默便是她所捕捉到的唯一:不知是因为这信息本身过于重大,还是因为这结果不出任何人所料。 “至于其二……基本也是相关的消息。我更早些通过教会传达给主教大人的信息里,不是提到说夜毒者在进行什么秘密建设项目吗?那个东西的用途现在我已经基本判明了,是一座结合了对消灭飞弹制造与发射机能的堡垒,且作为基地机能的一部分,两台肩负着机动发射平台功能的盖博尔格型钢机也被保管在那里……当然了,其中一台已经报销在刚刚那座废弃训练场里了,这倒是好事。不过……” 再度开口的同时,史黛拉却是有些面色阴沉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不仅仅是为了提起周遭同伴的注意力,同样也是因为……就连她自己,也很难面不更色地接受接下来必须要说出的那些事。 “你刚才说了生产能力对吧?冥泥姑且不论,有萨巴斯在冥泥就不会有短缺问题,但这座基地……还有生产白黏土的机能?”打断修女话头的同时,葛洛莉几乎是有些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她想象到的是夜毒者们在军事基地里大规模饲养仓鼠的情景,只可惜当史黛拉作出回应时,所有的幻想都被就此打成了碎片。 “是啊,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件事了。听了别嫌恶心哦?尤其是您,绘司队长——因为据我探查,以切西为首的夜毒者们,在这座基地里养了数量相当大的一批……兽耳族魔物。” “什么?!等等,不会吧——” “很遗憾,就是‘那样’:夜毒者毕竟听名字也不像是会养仓鼠的家伙,对吧?我已经确认到了,这座基地中的兽耳族不仅仅全部都被‘接种’了白黏土,而且……” 修女就此耸了耸肩——在绘司一瞬间被怒火烧红的视线注视之下。 “借助萨巴斯提供的精神控制设备,这些兽耳族的人格已经被完全破坏殆尽,现在他们不仅成了对消灭飞弹生产过程中的活体原料提供者,而且还是夜毒者麾下实力最强悍的战斗人员,基本没有之一——别这么看我啊,绘司队长……我也不是夜毒者的人。” “我明白,我明白——!” 绘司当然不会就这样把怒火迁就到同为帝国人的史黛拉身上——她毕竟和切西已经不一样了,不再是个小孩子:只是在她的脑海中,艾琳诺曾展示给她的、阿姆·阿洛特的末日之景,此时已然再一次从回忆之中浮出水面。 这个世界已然踏过了禁忌领域的红线……又一次。 诡异的平静 ==================== “——总之,现状就是这样。很坏,且最让人抓狂的是,所有一切都还处于一种诡异的稳定中:胜利的天平随着对消灭飞弹的生产进度,正在稳稳地一点点偏向帝国。” 当绘司的情绪重新平稳下来时,史黛拉也就此用手在桌面上就此轻轻一拍,宣告着个人发言与总结的结束:实际上,在场的所有人,甚至包括才刚刚重新凝结成为人形的优昙,也都完全能感受到此时此刻的状况有多么的……棘手。 “首先是帝国军正躲在卡蒂姆长城后缓慢却难以阻止地生产着足以把魔物领域炸个底朝天炸三次的毁灭性武器,他们手里不仅仅有固定式发射架,甚至还有机动发射平台。然后……” 像是为了表现自己此刻已然并无大碍,优昙第一时间接下了史黛拉的话头:虽然从表面上看,女仆长此时此刻已经从之前遭遇切西时受到的精神打击中舒缓了回来,但……恐怕,就连茵黛也很难对她此时此刻的精神状态做出一个准确判断就是了。不仅仅是因为优昙自己没准不会喜欢被任何人窥探,更是因为—— “最要命的就在这里。你们听窗外,有动静吗?” 不同于史黛拉的轻柔,绘司几乎是把拳头整个用力砸在了桌面上——确切而言,是桌面正中央的某个控制面板上。随着一阵有些嘈杂的气体喷射声与机械运转声,覆盖在“影镜”号食堂窗口之上的金属板就此缓缓地沉入了窗框之中:连带着防弹玻璃一起。 妖莓海之上,那潮湿而又温凉的风就此不受遮拦地吹入了“影镜”号的食堂:一瞬间,优昙甚至还觉得这股柔和的气流还挺令人舒畅的,但随后她便立刻领会到了绘司想要表达的意思。 ——由于是夜间,再加上“影镜”号目前展开的隐形力场或多或少也会给对外观察造成一点阻碍,远方那应该是卡蒂姆长城的一道轮廓线也显得有些模糊:但无论如何,这里都是一个足以目视确认到卡蒂姆长城,也就是帝国边境线的位置……按理说,这里距离魔物与帝国两军各自拉起的战线也不应该太远才对,但是…… “什么声音都没有……就连一点火药味都闻不到,安静得就不像是战区——因为这就真的不是战区,帝国军与魔物之间根本就没有真正交战!”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中,绘司甚至是有些烦躁地说出了一个让刚刚从废弃训练场逃回来的四人全都目瞪口呆的事实:显然,整个影镜行动队的所有人,都是抱着投身于战场之中的觉悟来到此地的,这一点连绘司自己都不例外,然而现状却显然不是用一通武力介入就能立刻解决的简单模式剧本。 相比之下,反而是才刚刚离开帝国军阵的史黛拉,在绘司的话音落下时同时露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尽管这一次她并没有再度开口,而是把解释的工作让给了绘司身旁同样留在了船上的贝莎。虽然修女和这位玫瑰仙子此前并没有什么交集,但拜某挡电视直播节目所赐,椴木市上演的戏码史黛拉多多少少也有一些了解就是。 “确实是这样的。为了锻炼一下,贝莎在贝拉多娜小姐的指导下,试着用树叶制作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使魔……一只树叶拼成的蝴蝶。然后……” 仙子一边说着,一边有些胆怯地抖着背后那玫瑰花瓣构成的翅膀:在绘司的说服下,无论是贝拉多娜还是贝莎,都同意了老板娘“在日常对话时直接使用名字称呼自己”的要求,为的自然是能更好地对共用同一个身体的二人进行区分。 “然后你控制着这个使魔,去代替脱不开身的你自己做侦查工作了?” “是的,主人……是这样!” 被优昙抢先一步猜到后续后,贝莎的脸上几乎是毫不迟疑地露出了一丝充满着期待的微笑:作为回应,优昙则是大方地揉了揉自家这个小仆人的头发——她就是为了看到这一幕才主动开口打断的。有鉴于另一个妹妹伤得她太深,姐姐现在需要这个妹妹先好好地安慰自己一下,无论是用笑脸、发丝还是身体。当然自家主人没准也是可以作为替代的。 “贝莎这边通过自己的蝴蝶,找到了一处魔物自警团的露营地,还见到了绘司大姐口中提到过的米可姐姐……那位优雅高贵的六尾狐兽耳族!只不过,当时米可姐姐她……” “米可当时接到了直接来自安可哈芝的命令——所有部队按兵不动,保持警惕。”一旦到了关键部分,绘司还是主动拿回了话语权,“从上到下,上至两位魔王大人本人,下至一个最基层的自警团战斗员,魔物联盟的所有人基本上都是抱着和咱们类似的想法聚集到前线的——大家都以为需要面对的会是帝国军的全面进攻,结果这“全面进攻”根本连个影子都没有,看上去帝国完全就是在说了一大堆狠话之后,把大批部队集结在卡蒂姆长城后方给魔物做展览!哈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再一次打起了呵欠——老板娘的精神状态显然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你说,他们谁能猜到帝国那边葫芦里买的什么药?种族外貌差异导致魔物这边在少了和平进入帝国的许可之后,连情报工作都没法做了!那还能怎么办,和帝国一起隔着卡蒂姆长城静坐呗,这一手……真是漂亮啊,蕾嘉·丹特莉安!” “麻杆打狼两头怕,么。不过,我觉得这不像是蕾嘉的风格才对……” 低下头的同时,一直没怎么开口的葛洛莉则是任凭自己的思绪飞回到了之前和夜毒者背后那位副参谋长,蕾嘉·丹特莉安的一面之缘中:在她的印象之中,无论是那仅有的一次面对面,还是更多有关于她的传言与新闻,这位出身卑微、崇兵尚武以至于会让人觉得有点无脑的女将军,从来也都不是一个多擅长心理战术的角色——如今帝国军的行动决策,诚然要比贸然出击更适合当前形势,但……绝非蕾嘉能够做得出的决策。如此来看的话…… “或许有其他人参与了帝国军的决策?虽然不好说是谁……” “不管是谁也都一样,形势就是这样……这种诡异的平静完全是在给帝国炮制毁灭争取时间:如果不想看着魔物领域被帝国用对消灭飞弹炸成废土,那咱们就必须快点行动了。”一边接过了葛洛莉的话头,绘司的双眼之中同时则是亮起了一阵有些凶狠的光芒,“这已经不是能让咱们想办法介入双方之中,慢慢拔掉钉子阻止全面战争的时候了——咱们需要以最快速度搞定能够生产、发射对消灭飞弹的夜毒者基地!” “的确,但重点是手段。咱们就这么点人手,总不能去以卵击石吧?就凭绘司妈妈您这把老骨头?”或许是因为习惯,茵黛无论在何时何地开口时,都像是带着一分阴阳怪气的嘲讽调子:但至少绘司还能够明白,自家女儿是真的在善意提醒,哪怕她一直都是一幅欠打的样子。 “开玩笑,老骨头敲起来也还是铮铮响的,至少也不会输给你这连骨头都没有的小丫头呀!”难得地笑了笑,绘司以指节轻轻敲了敲茵黛的额头——手指差一点就陷进了茵黛的头壳之中,在外人看来,“不过你说得确实没错就是……我也没打算就凭咱们影镜行动队这么一点点的力量孤军奋战。事实上,友军就在咱们的背后不是么?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更何况咱们本来和他们……就是朋友啊!” “身后?魔物军……可是,他们不是——” “不是都在按兵不动?放心,有办法的:我且问你,贝莎。”一边回应着一旁玫瑰仙子的疑问,绘司则是有些“不怀好意”地侧过了头——并不是因为她真的在考量什么坏主意,而是单纯因为一份不屑:在她看来,当代人的心理战术恐怕没有一个不是上古时代流传至今的老把戏……同样,也都在她自己的知识领域之内。 “这么说吧,贝莎——帝国军现在正在偷偷制造秘密武器,而这需要时间:换句话说就是,帝国之所以会想办法搞出这种平静的僵持局面,是因为他们需要这么做。但换个角度来看呢?在魔物看来,无论帝国想搞什么鬼,一大坨帝国军就这样因为一个无理取闹一般的理由,被派驻在了自家门口。魔物现在选择了按兵不动,但是贝莎,你觉得魔物们会希望这样一直按兵不动下去吗?” “当然不啊!就算没有那个飞弹的因素在,看着一群强盗来到自家门口,主人想到的也只会是把他们尽快赶跑才对吧?” “正是如此。”绘司将自己的双掌紧紧地合在了一起——不知是不是因为老板娘惯用的重力魔法,在她的双掌之间甚至泛起了一阵无形的波纹,“但现在,主人因为不知道强盗在外边正干着什么而选择观望——咱们要做的,就是让主人知道强盗在干什么。” “把对消灭飞弹的情报直接透露给魔物一侧吗?” “——用帝国军的方式。”对着贝莎再一次点头,绘司同时将视线投向了一旁一直都没有说话的莫顿,随后则是看向了优昙和茵黛,“我没记错的话,之前你们在废弃训练场好像无意见听到了什么,对吧?帝国军在卡蒂姆长城顶端也配置了导弹发射架。” 那一刻,优昙的双眸陡然瞪到了最大——她已经看到了绘司心底成型的计划。 于边缘试探 ==================== 茵黛,葛洛莉,莫顿——饶是影镜行动队中已然有了为数不少的“叛逆者”,但当绘司真正说出她想到的作战计划时,在座的所有人还是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是因为她的计划有多复杂或多难以执行,而是因为…… “利用舰船内设施制造咱们自己的对消灭飞弹,然后劫持帝国军卡蒂姆长城上的飞弹发射器,以其轰击魔物军战线前后的无人地带……真是,过于大胆的计划啊,绘司队长。”即使是曾面不更色屠杀了整个白叶村所有同族的史黛拉,也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万一打歪了怎么办?那可是战略兵器……即便史黛拉从来都不介意流血,但也仅限于让敌人流血。 ——只是,绘司本人倒是一丁点都不在意的样子。 “安心,对于这一点我是有考虑的——就是恐怕又得分一次队了。”一边说着,绘司则是带着一脸坏笑微微耸了耸肩,“卡蒂姆长城那边自不必说,我们需要一部分人先在那边负责发射的准备工作,除此之外……我们还要有一队人前往附近的魔物军驻屯地附近。找一个他们能观察到,但又相对安全的位置作为弹着点。” “手动制导吗?虽说从技术手段上讲并不是没有可能性,但如果按照帝国军的方式,使用雷属性魔力的波动……”尽管葛洛莉毋庸置疑是此时“影镜”号上最出色的技术者没有错,但即便是她,也在听闻绘司的计划——尤其是看到绘司那胸有成竹一般的神色时露出了迟疑的表情:她不担心绘司是不是在说大话,但她想不通究竟是什么能让绘司想出这种计划。 “如果阿尔德涅还在这艘船上的话,以他对于雷属性魔法以及雷波通信技术的了解,恐怕现场做出这样的设施根本不费劲,毕竟我们的仓库里除了一颗传送核心之外还有很多帝国常用原材料。但现在……”在提到那个名字时,主教还有意无意地看了身旁的茵黛一眼——魔女并没有任何异常反应。 “你是说我们少了一位可以做到这种事的专家。没错,但这不是重点——因为我想到的并不是用这种手段,更何况在帝国军眼皮底下使用这种对方理解范围之内的东西,我觉得风险有点大。万一他们搞出点什么名堂给咱们玩一手飞弹空中变轨,那假戏可就变成真唱了。”摇了摇头,绘司看向葛洛莉时眼里却闪起了一丝……微微的笑意,“不过葛洛莉。我记得你提到过吧?你的嘉兰百合,现在是一台懂得自己整备自己的机体——因为冥泥的作用。所以,我们由此出发的话……” “葛洛莉的机体现在能够自我进行整备是因为在被冥泥侵蚀后接受过葛洛莉的整备,活过来的钢铁就这样学会了相应的知识——所以现在,首先我把飞弹弹体内的飞控系统以冥泥活化,然后再以冥泥,或者白黏土也行,设置一个目标点,最后我再通过强行操控冥泥傀儡的手段让活化了的飞控系统学会‘照着特定同类或者白黏土的方向飞’……!” “没错,就是这样。” 绘司点头的那一刻,茵黛甚至同时感觉到了惊喜与无奈——惊喜是因为绘司让她想到了一个成功率极高的执行方案,无奈则是因为……好吧,看来自己又要当一把工具人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好吧,听起来就是我和葛洛莉的工作……我说主教小姐,在这艘船上拼装一枚飞弹对你来说应该不困难吧?我没记错的话,舰船武器库里好像直接就有帝国标准型号的短程火箭弹才对?” ——魔女领域展开,冥泥与炽铁之间就此再一次想起了那几乎容不得他人介入的谈话:即便是优昙恐怕也不行,因为她不够魔女。 “是,加装一个导航系统就可以——而且甚至都不用你再额外给导航系统做活性化,我打算直接用嘉兰百合的飞弹荚舱生成一颗相当于已经被你侵蚀过的飞弹,你只需要教给她怎么导航就行。战斗部我来处理,对消灭引擎的备用零件里有足够用的合金板,在无需考虑受控反应的前提下只要能打造成两个容器就好……对了,记得不要让飞控系统里的泥肆意扩张,提前长进了白黏土的舱室里就不妙了。” “安心,我的控制力绝对让你放心。不过葛洛莉,就这么把我的冥泥和莫顿的白黏土装在飞弹里搬过去似乎不太安全吧?要不我们两个到那里之后,在发射前再现场往里面加注?” “——我觉得这是好的!” 眼看着两位魔女就此愈加沉浸在彼此之间的讨论中,绘司则是甚至有点不好意思一般侧眼看向了身旁的优昙——不出所料,女仆长此刻的眼中已然带了一点微微的醋意,虽说看上去还不至于凝聚成为敌意就是:毕竟,葛洛莉在这种话题之中的地位是不可取代的,换谁都不行。 “总之……看起来她们那边是不需要咱们多操心了,反正咱俩都不是什么技术行家。”像是安慰,绘司也学着茵黛的模样拍了拍优昙的头:此时的女仆仅仅重塑了自己上半身的形态,而依旧留在浴缸中的下半身则是保持着泥浆的形态——玫瑰仙子甚至还不知何时在那漆黑色的液面上洒了一层薄薄的碎花瓣,硬生生为会议室里强行添加了一分属于浴室的气息,“对了,优昙。魔物军这边安置导航点的工作,就交给你、史黛拉和贝拉多娜可以吧?茵黛和莫顿,再加上葛洛莉,他们三个肯定是得组在同一个队伍里了,然后考虑到卡蒂姆长城守军的战斗力……我也打算去他们这边。” “所以我们三个负责战斗烈度预计稍低一些的魔物这一侧,而且以贝拉多娜的能力搭配地形优势,哪怕真的需要与魔物军交战我们也能不落下风——贝拉多娜还是目前行动队中最擅长非致命手段的那一个。我是没意见啦……” 一边说着,优昙则是随手从浴缸之中撩起了一捧“自己”抹了一把脸——恐怕,这种安排也是为了能让自己和这两个除了茵黛主人之外,最亲近的人一起好好放松一下心情吧?虽说这可能不是必须的,不过…… “优昙领命。” ——脑海之中,特莉丝坦就此透过茵黛的双眼,看到了女仆那张令她无比生厌的笑脸:厌恶并不仅仅是出于嫉妒,更是出于一份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即便茵黛都不知道的是,特莉丝坦诚然不是魔女的妹妹,甚至都谈不上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如果说优昙是因为茵黛不打算去进行控制,由此保存着人格的傀儡,那特莉丝坦就是因为茵黛根本不知道她是什么,由此得到了人格的傀儡。 因此,作为傀儡的她自然能够看得到她的姐姐、她的主人有多么地想要弄死她,更能对茵黛所有的行动都了然于胸——再一次,感谢那身为傀儡的该死使命:作为一个需要演好阴谋家这个角色的小丑,她当然也得能看到主角那一边的剧本。 所有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姐姐“临死”前最任性的愿望……所以作为傀儡又能怎么办,傀儡有选择权吗?哪怕再讨厌这个身份,哪怕姐姐她自己都不知道…… “你们想演戏对吧?那好……” 再无他人的地下室中,妖女抿起了双唇——那是一个扭曲的微笑。 “让我也掺一脚好了。令人作呕的开场秀之后,应该就是小丑排排舞的时间了对不对?泥浆,白黏土……” 终末,起始——正如从那一位贝拉多娜手中得到的研究资料所言:既然那位最古的魔女早在千年前,便窥破了生命由满走向空的全过程,那么…… “特莉丝坦大人。祭品已经准备完毕了,要现在动手吗?” 她的身后传来了一个有些稚嫩的男声——她知道,那是她最信赖的副官,而且她敢相信自己不会像蕾嘉·丹特莉安一样培育出一个实际上并不怎么认同自己的副官:谁让自己实际上有不少东西都能用来……激起异性的怜惜感呢?只要懂得利用。 “动手吧,山城。如同父亲的记录中所言……” “为了那泥浆之中永恒的生,我们向异界献上足以用来撼动其门扉的死。” 那是姐妹俩……确切来说,是茵黛的父亲在笔记中留下的语句,此时则是被特莉丝坦和少年山城当做一句惯用的对答来使用:在特莉丝坦需要“制造”更多冥泥时。 而在作答的同时,少年也就此将手颤抖着放在了一旁的某个按钮上,随后重重地砸了下去——伴随着一阵机械运转声,特莉丝坦座位旁的一块金属地板便就此掀开,从中伸出的则是一根拉杆。纯白色的,由一根完整腿骨打造而成的拉杆。 “还是很难接受自己拉下这个开关吗,山城?” 妖女少有地放平了自己的语气——与之对应,少年则像是刚刚从什么九死一生的场合之中幸存归来一般,带着满身大汗喘起了粗气。 “抱歉,特莉丝坦大人,我……我还是会觉得,延续上一代首领这种疯狂举措未免——” “我懂。还是把所有的错误都留给我一个人吧……你们是干净的。” 一边说着,特莉丝坦拉动了身旁的拉杆——其实山城也不知道这个拉杆究竟是干什么用的,但他不敢去问。只是在他看来…… “大人……真的要继续这样下去吗?这只不过是在折磨您自己——” “我明白,但请原谅我的懦弱吧,山城。挑战自己,需要的是比杀尽一切更庞大的勇气。” 呼唤晨曦的人们 ======================== “朝阳行动”——有鉴于对消灭飞弹爆炸时那如同太阳一般耀眼的纯白色光芒,绘司也就此有模有样地给一行人即将付诸行动的计划起了这样的一个名字:即便实际上这也没有什么必要,但用老板娘的话来说就是,“搞点仪式感有助于提升士气”。 ……当然了,作为定位组实质上的领导者,优昙倒是并不会这么觉得——但她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就是。 有葛洛莉这个机械天才在,再加上一度协助过她的莫顿与史黛拉帮忙,制造“影镜”号自己的对消灭飞弹弹体这件事并没有花费太久的时间,而嘉兰百合更是能够完美胜任将其搬运到卡蒂姆长城城墙下的工作——而在另一侧,随便在魔物军战线前方找到一个安全点也谈不上是多困难的任务:当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然完备时,舰船窗外的天空甚至还没有完全亮起,仅仅是在东方的地平线上浮起了一丝暗光的程度。考虑到两组人各自需要行进的路程,以及如今行动队一行人的进军速度…… “没准咱们还真的能在魔物军阵线前,看到两个太阳同时升起的景象呢,贝拉多娜。” “是呢,主人……只可惜有一个可不是什么温暖的太阳就对了。” “不。你说的没错,但你就不必叫我主人了……” 玫瑰仙子的背上,优昙一边嗅着贝拉多娜发丝之中传来的花香,一边像是没话找话一般的清声开口:在她们的身侧,史黛拉依旧是驾驭着她自己带来的悬浮滑板不紧不慢地跟随在半空中——虽然此时此刻的优昙同样拥有了飞行能力,但对于女仆长而言无论是化身成为怪鸟,还是单纯地展开早在和史黛拉第二次交手时学会的血翼,本质上都还是对她自己有所伤害的活性化过程,在非战斗场合下还是少使用为妙……而且和史黛拉那个限定单人使用的设备不同,贝拉多娜翅膀的力量可不仅仅能带得动两个人。 ——反正,哪怕当初宣誓向女仆长效忠的人是贝莎而非贝拉多娜,但玫瑰仙子也绝不会介意替那个不擅长也不愿意战斗的女孩处理一些她力所不能及的工作:哪怕是贝拉多娜,对优昙的观感也相当的不错。 “总之还是快一点赶到比较好。虽然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咱们应该不至于和魔物军交战,但……速战速决我觉得可以提高行动的成功率和安全系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觉自己被冷落了,史黛拉在插入二人的对话之间时,语调听起来甚至显得有点生硬——至少在优昙听起来是这样的没错,“别忘了到了之后向信标里注入你自己的泥浆。主仆之间的羁绊……本来应该是个温暖的概念,结果现在却被用来引导毁灭,还真是讽刺啊。” “又不是真的要毁灭魔物军。目标只是一座被弃守的废塔而已……到了再说吧,虽说我估计应该也快到了。” 一边说着,优昙从女仆服的衣兜之中掏出了一小块之前临时赶制的绿色魔法水晶——她拍了拍贝拉多娜的背,后者便透过缠绕在发丝之中的藤蔓向水晶之中友情赞助了一点自己的魔力:被一行人用惯了的投影地图就此浮现在了蒙蒙亮的夜空之下。 “还有大概五公里……以咱们的速度,估计也就是十分钟的事,但由于地形阻隔咱们是看不到目标建筑物的,还要再飞一阵子。”她一边说着,一边端详着这一小块妖莓海北部地区的详细地形图:卡蒂姆长城构成了这一块区域地图的北部边界,向南走便是两道自东西两侧包围着妖莓海,也将魔物领域分为了三个大区域的山脉。 “影镜”号的秘密停泊地便位于西侧山脉山脚下某一条无名裂谷之中,而魔物在妖莓海的行动中心与核心城市深红堡则坐落在地图最南端:那里并非是一行人的目的地,因为就在深红堡北,与“影镜”号停泊地之间的隘口中,坐落着魔物在妖莓海地区最重要的防卫设施——卡在隘口之间的魔物前哨,泥淖北门营地。 和位于戈尔卡树海中的戈尔卡营地相比,这座主要为迎击帝国军而设立的哨站与其说是“营地”,不如说是一座防卫能力不亚于卡蒂姆长城的要塞:而在其北部,选择了机动防御战术的魔物军更是在妖莓海一望无际的泥泞之中布下了大大小小不下二十个野营地,织起了一道虽不甚严密,但也绝不会漏过哪怕一支帝国军渗透部队的网。 至于优昙一行人此时此刻的目标点,本质上曾经也可以算是泥淖北门营地的一部分——确切来说,是在往日不知何时爆发的冲突中被炸毁、弃用的一部分:一座甚至连修复价值都没有了的旧瞭望塔。它有着足够的高度让爆炸不至于伤及四周,位于泥淖北门前方不远的位置也足以让整个魔物军阵目睹这绚烂一刻。 “史黛拉,贝拉,前方即将接近魔物军野营地上方空域。把高度拉起来,建议进入云层。” “收到。” 此时的优昙,俨然成为了这支小小飞行队之中的专职领航员:而随着高度的提升,一行人的身影也就此被淹没在了那刚刚才落下过雨的云朵之中——只是,天有不测风云。 “等一下,这是——” 那撕裂云层的烈影并非雷电,而是一个生有双翅的纯白色人影——一掠而过之后,旋风就此在云层之中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球状空间,而当仅仅在一瞬之内便被困于其中的优昙一行抬起头时,那映入视线的人影则是摘掉了覆盖面容的兜帽。 ——她白色的短发在风中猎猎飞舞着,而在她的双眸之中与双翅黑羽之间,则闪动着不祥的红色血光:以手中长剑平举向前,她就此向面前的敌人发出宣战布告。 “——阿尔德涅·范布隆克啊啊啊啊啊啊!” 卡蒂姆长城之下,茵黛就此一跃而起:骑士剑剑锋所指之处,正是领队拦在卡蒂姆长城城门入口处的骑士长——在他身后,士兵们甚至可说是自觉地就此散开队形为二人留出了空间,而绘司、葛洛莉和莫顿也都知趣地没有去打扰看上去已经像是要吃人的魔女小姐。 “抱歉,茵黛——为了终结战争,此路不通……” “我去你妈的!给老娘死!” 骑士长那坚定,却又像是带着三分悲伤的声音被魔女以咒骂打断、飞逝在夜空中,但那疾行而至的剑刃却是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骑士长自手中法杖展开的屏障之上:显然,从艾琳诺瓦城事变结束后离队时起,骑士长自己也没有怠慢了个人实力的修行……或者说,他本来就有足以和茵黛一战的实力,前提是茵黛不用冥泥耍赖。 “你还是这么的固执啊……那就只能抱歉了。一号至四号飞弹炮台听令!目标锁定为魔女茵黛,开火!” ——当然,他更没有和茵黛一直硬碰硬下去的打算就是:挡下一击之后,骑士长便毫不犹豫地一个后跳脱离了茵黛的攻击范围,随后便有铺天盖地的炮雨漫天而下。虽然即便是茵黛,在这几乎可说是饱和攻击的飞弹轰炸之中也不得不选择了后退一步采取防御姿态,但对于她身后正毫无顾忌地清理着帝国军士兵的三人而言…… “感谢你为我们指示目标啊,阿尔德涅……莫顿!快坐上嘉兰百合的手!发射架就在上面!” “——谢了,但是我拒绝……你驾驶时实在是太狂野了,颠得难受。” 一边回绝着嘉兰百合伸出的手,莫顿则是在随手斩落一个帝国兵首级之时,将他的残躯就此以剑柄高高打入了半空中:随后,他便跟着一同跃起,脚尖仅是在那残躯胸前轻轻一点,便驱使着自己的身子在半空中再度借力一跃,最终则是稳稳地落在了众人头顶距离最近的一具导弹发射架前。 “秘剑……影之荆刺!” 他将手中刺剑以最快速度插入了脚下自己的影子——旋即,黑色的人影便凭空涌现于周遭每一个帝国兵的身影之中,以纯黑色的刺剑捅穿了他们的脖子:即便是对于当代大多数的魔物士兵而言,莫顿·依科特都会是一个足以令他们用全力去拼死一战,然后怀着不甘被击倒在地的对手……就更不用说对于这些普通人类士兵而言了。 或许杀人不是必要的,但在战场上又有谁会在乎呢?如此这般地想着,他几乎是带着一分戏谑看向了脚下那彼此之间依旧剑拔弩张的魔女与骑士长:或许对于茵黛而言,和骑士长在此处直接来一个了断也不是必须的,但…… “果然……就是你把史黛拉跟我们汇合的消息走漏出去的对吧?阿尔德涅……你这个为了升职加薪什么都干得出的家伙,你知道你在拱卫着什么吗?是足够炸平整个世界的魔鬼啊!还是说,你会觉得蕾嘉·丹特莉安会比掌控着冥泥的我更理智?!” “但茵黛……和没有意志的魔鬼共处,或许比和拥有意志的魔鬼共处更令人安心吧。”骑士长或许是出于畏惧,或许是出于某些其他缘故令自己的双眼躲开了茵黛的视线——对于已然熟知他各种表现的魔女而言,这就意味着他没有在说真心话。 这也正是茵黛最讨厌这个家伙的一点——实在是太不真诚了。所以说…… “准备好挨一顿海扁吧,阿尔德涅……!” 意外的日出 ==================== 她不需要击败他——魔女很清楚这一点。即使仅凭直觉,茵黛都能够想象得出阿尔德涅此时此刻出现在帝国军阵之中的理由:和史黛拉一样。 只不过,那位修女比任何人都更加直爽——倒不如说,茵黛会好奇这么一个心底藏不住话的家伙是怎么潜入帝国军坐起谍报工作的,而骑士长……他一向如此,不仅仅是在那次处刑之后。 茵黛一直都对当年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阿尔德涅印象深刻——因为她就没见过其他任何一个人会像是他那么别扭!即使是做了正确的事,也习惯于一个人保持低调……就更不用说犯错了:或许作为一个“侍从”对于当年作为“主人”的自己保持一个谦卑谨慎的态度谈不上是什么错误,但…… “当年就因为‘关心我的身体状况’不经过我同意把我的秘密、连带着一整套你所谓的‘治疗方案建议’一起透露给了教会医院,最终导致我身份暴露……即便如此都没能让你学会更开朗坦诚一点吗,阿尔德涅?!不就是给我检查身体吗,你自己不行?!” 那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更接近一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般的失落:作为当初阿尔德涅实质上的导师,茵黛很清楚,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男子心底有着远超自己的正义感与责任心,以至于…… ——以至于他会觉得,所有一切都应当由他一个人来承担:后果,痛苦,灾难,责任,所有的一切!仿佛她茵黛自己就是个无能的花瓶一般……! “抱歉,茵黛……但那并非我的职责所在!我只是——” “——你这个木头脑袋!铁块疙瘩!死板到家的混蛋!” 她再也不想听到又一句“抱歉”了……毕竟很讽刺的是,这位骑士长还真的没犯过什么错,至少动机上没有:但现实就是,魔女非常想给他脸上狠狠来一拳,虽说也是不至死的那种。 由此,她将手中的剑就此向天高高举起——那不是属于一位异端者、一位魔女的架势,而是骑士茵黛在那些纵马驰骋于帝国国土之上、沐浴万千景仰之时最为标志性的起手,更是教会骑士团曾延续数百年的力量与骄傲:唯一的区别仅仅在于颜色变了。 “深渊之梦烙印于心,饥渴之魂彷徨无穷……暗涌迸裂击!” 曾经,当那年轻而又高傲的女骑士将剑指向对手时,将敌人连同空气一同撕裂的会是感应到她凝于剑中的魔力,就此自九天之上坠落而下的圣光:然而此刻,当茵黛将那依旧熠熠生辉的骑士剑插入地面后,从血红色的沼泽之中喷涌而出的,则是狂暴不羁的漆黑洪流——那不是冥泥,而是更为纯粹的混沌属性魔力化为了实体,向着不远处的骑士长奔袭而来。 “要么道歉认错,要么就被暴打致死——做出你的选择,阿尔德涅!” “——抱歉,茵黛……我全都拒绝,我也……我也有我自己真正想坚持的道路!” 不出魔女所料——不甘于就此下跪认输的骑士长,则是在最后一刻将手中杖尖对准了魔女,旋即从中打出一道金光熠熠的雷电光束:从原理上来看,这根本就是之前影镜行动队用来引雷击毁机械巨人盖博尔格那一招,不同之处则在于此时此刻被打向暗流的雷电之光,则源于阿尔德涅自身的魔力。 ——在骑士茵黛大活跃的时代,却很少有人知道阿尔德涅为她提供了无数次弥足珍贵的后方支援:无论是技术层面的,还是单纯以魔法进行支援射击。甚至此时此刻的魔女茵黛作为教团出身者却对机械技术颇为苦手这一点,也要归功于当年比任何人都更努力的阿尔德涅。 但他从来都不认为这值得任何东西——哪怕是对于茵黛而言,他也只会觉得自己是做了分内之事而已:于他而言,所有的美德都蕴含在牺牲、忍耐与谦卑三个词语之中。 由此,茵黛自始至终也没有喜欢上过这个过分傲慢的家伙:目睹那雷光阻住自己的暗流时,茵黛甚至差一点就忘了自己是来卡蒂姆长城干什么的。 “为什么……为什么从来都看不见世上不是你独自一人——” 她曾怜悯过为她通宵不眠直至晕厥的他。曾经有过。 “——前行之痛铭刻于胸,独行之意光耀如星……雷光寂灭破!” ……直至她看到那注定以苦行填满一生缺憾的少年,在她面前手执铁杖半跪于地:阿尔德涅·范布隆克以最虔诚的姿态向她祈祷,但从那祈祷之中诞生的,却是排斥一切关怀,也荡涤一切罪孽的雷光。 黑泥涌流蒸发成为阴沉的雾,而当魔女几乎可说是有些狼狈地向后一跃、踏上卡蒂姆长城城墙顶端回避这一击时,她看到自己脚下那超越了千年战火的古代金属城墙,已经被骑士长打出了一个足以令成人通过的大洞。 那是自这座长城落成后无数魔物士兵都没能做到的事,至少没在帝国的战报之中做到过——否则,城墙上不会有更多大大小小的金属补丁。据魔女所知,阿尔德涅一直都很擅长打洞,尤其是在她自己的心上。 “你还是——你还是一样的固执……” “这叫有原则,茵黛。请原谅我吧,很多时候这个世界、这个国家需要的,是比诚实更为沉重的东西。辛苦你了……” 一边回应着城墙上的魔女,骑士长再度抬起了手中的杖——但这一次茵黛能感觉到他并不是要驱使什么攻击法术,而是将魔力送入了杖头的一块小小结晶体:那不是在她作为骑士时见到过的东西,反而更接近于更久远的记忆中,萨巴斯当时还正在研究的单人用迷你传送核心,以及“影镜”号中出自魔王之手的巨大版。 “——等一下,你就不能对我说一次真心话吗,哪怕就一句!” “我永远都会为了那个教导我何为公义、规则与责任的骑士……那位曾被我深深伤害过的女性献上一切,作为我自己的赎罪——无论她现在是骑士还是魔女,是圣徒抑或魔鬼,因为这是我的责任所在。” “你——” 回过神来时,魔女眼中骑士长的身影便已经在一团转瞬即逝的银光之中消弭无形:那一刻,难以抑制的怒火如同熔岩一般径直冲上了她的头顶:她随手从身旁的某一具帝国兵残骸身边拾起了一支左轮手枪,随后则是发了疯一般对准“那个混蛋”消失前一刻所处的位置倾斜光了枪中所有的子弹。 嘭,嘭,嘭,嘭,嘭,嘭。没有人打搅,也没有人阻拦——她的队友都知趣地退到了一边,而她的敌人现在早已被杀了个干干净净。 ——而在另一边,云端之上同样正进行着一场意料之外的战争。 “战况紧急莫顿解决问题后再联络——额!” 即便此时此刻,展开了背后血翼的优昙、玫瑰仙子贝拉多娜与依靠滑板翱翔在这云端之上的修女史黛拉,是以三人之力围攻孤身一人的白衣黑天使,但实际上的战况却是和这表面上的人数优势完全相悖:就单单凭借最纯粹的“飞得更快”,特莉丝坦几乎是将三人玩弄在了股掌之中,以至于优昙甚至连和卡蒂姆长城那一边的队友通话都出现了困难。 因为她也不知道,那个在云层里如同闪电一般左忽右闪的白色身影究竟会不会在下一秒化作一颗流星冲到她的怀里:为了掩护携带着冥泥信标的史黛拉,三人在特莉丝坦的速度优势面前不得不选择了抱团聚在一起以防被冲散,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人数占优的这一侧反而成了被包围的那一方。 “撑住,贝拉……绝不能让信标被击毁!” “但我总觉得这样不是个办法——” 白色的流星拖出深红色的尾焰,随后从中便有鲜血一般惨红色的火花激射而至——某一个身影相错的瞬间,优昙看清了特莉丝坦背后那对黑色的“翅膀”本质上究竟是什么,而这惊鸿一瞥甚至让女仆差一点当场被气到爆炸:那哪里是生有羽毛的双翼?分明就是两组状若利爪的黑色触肢,还在尖端生着正将魔力转化为无穷烈焰喷吐而出化作动力的喷射口!就连那射速堪比帝国军链式机关炮的火焰弹幕,都是这尾焰之中的衍生物…… ——而现在,那就好像永不会停歇一般飞驰着的天使……好像玩腻了。 “是时候让你们坠落了,优昙……终将永世飞行在这天空之下的人可以不是我,但绝不会是你!” 回过神时,那刺耳的气爆声已然疾行到了一行人的头顶——只是在那被击中前的最后一瞬,女仆长则先是将自己的发带拽下来塞给了贝拉多娜,随即便向前猛地一扑…… “——优昙!!!” 伴随着史黛拉的惊叫之声,那血红色的流星就在她的面前准确无误地……击中且仅击中了优昙一个人,旋即推着她俯冲而下:当她低下头时,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暗红色的妖莓海中已然升起了一道深灰色的烟尘柱。在她身侧,贝拉多娜向前伸出了手掌,优昙的发带则是稳稳地悬浮在她的掌心之中,旋即溶解成为一团纯净的冥泥。 “快……她希望的是咱们赶快完成任务。而且修女小妹妹……我觉得其实你不用担心你的旧仆人,相信我。” 顶着史黛拉焦急而又疑惑的视线,玫瑰仙子甚至是有些调皮地歪了歪头——而在她脚下的沼泽之中……确切来说,是那座被三人当做目标的古塔废墟之上,剧烈的冲击波甚至在空气中激起了肉眼可见的涟漪。特莉丝坦的身形被径直震飞到了半空之中,而留在塔顶天台之上的……则是一颗纯黑色的巨蛋。 “这……” “你没见过她的另一面呢……不过我见过,这孩子也见过。交给她吧。” 仙子眨了眨眼:在她的脚下,那有着金属骨架翅膀与强韧双脚的怪鸟就此破壳而出——优昙以自己破碎的翅膀抓住了地面,而当她张开口时,在空气之中迸裂的则是差一点让史黛拉当场晕厥过去的剧烈音爆。 “咕,咕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歪曲的朝阳 ==================== “是么……我明白了。”以手指扶着塞入耳中的通讯水晶,绘司的双眉就此微微皱起:即使仅仅是透过耳中传来的那嘈杂背景音,老板娘都能想象出通讯链接另一边的史黛拉正目睹着怎样的情景—— “优昙和特莉丝坦正在目标地点激烈交战——你们正在伺机按照预定计划安装信标。安装工作因为特莉丝坦的干扰,以及闻声而来的魔物军侦察火力受到了一定的阻碍。可是呢……” 她回过头——她的目光穿过卡蒂姆长城后层层叠叠的暗,落在远方模糊的地平线上:她看到火光。那是群敌行进之时用以照亮前路的灯,而被灯火所勾勒出的则是更为高大、更为厚重,也更难以让人移开视线的轮廓。 那是帝国军的地上战舰方阵——没错,是方阵,一共六艘,拉出了海战之中极为常见的复纵阵型。 不同于“影镜”号这种“拱卫者”级小型护卫舰一样,使用前中后三对履带支撑着自身近百米长的钢铁之躯,也不同于曾被茵黛单人攻陷的那艘“悚然震撼”、抑或蕾嘉·丹特莉安本人的座舰“摩天楼”这种“方尖碑”级超弩级地上战舰一般,使用成排成排结构仿若火车车轮一般的负重轮撑起庞大笨重的身躯,帝国军最为常用的150米级地上驱逐战舰“根绝使”级有着极富帝国特色的行走装置——一前一后,两只直径接近四十米的……巨型压路铁筒。 ——实战运用中,当这种庞然大物排成方阵向前行进时,所过之处只会剩下碎石与瓦砾……一方面是被那巨大的滚轮碾碎,另一方面则是被“根绝使”级冠绝帝国全系机械兵器的近战火力弹幕击碎:不同于专注超远程火力打击的巨大“方尖碑”与重视无人舰载机运用能力的“拱卫者”,“根绝使”完全就是一台为在行进中根绝途中一切设计的绞肉机。 而此刻,一支如此这般的编队便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了卡蒂姆长城的正后方:显然帝国根本不会在乎卡蒂姆长城的文物价值,反正被填补过无数次的长城本身还能不能算是真正的历史文物也不好说了——对于茵黛与绘司一行而言,这无异于一个不显示数字的发射倒计时。 就算此刻已经在城墙顶端完成了所有发射准备的一行人中,不会有一个需要担心自己无法从这大家伙的弹幕与滚轮之中幸存——每个人都拥有足以把“根绝使”甩开三条街的速度,但导弹发射架没有。 “五分钟。帝国军的毁灭性兵器正在向我们的位置靠近,而对消灭飞弹也已经完成了发射准备——转移,反击,基本都是不可能的,五分钟内我们必须完成发射流程。在那之前搞定,没问题吧?” “可是绘司老板,我们这边——咳!滋滋滋滋滋……” “史黛拉?!”当通讯频道中所有的声音被杂音所取代的那一瞬,绘司甚至感觉到有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自己的心脏——然后捏紧,“没事吧,史黛拉?回答我!” ……万幸的是,绘司最不想看——听到的情景并没有就这样成真,因为修女的声音很快就从通讯水晶之中再次传了过来,只是语调之中显而易见地带了几分额外的气急败坏。 “咳,我还活着……擦伤,但是信标,信标被特莉丝坦的攻击——” 再一次,通讯之中的语音就此被杂音淹没,只是并不是被那状若电流的滋滋声,而是被更为洪亮的咆哮声就此遮断——那一刻,绘司甚至想要直接钻进通讯频率到达另一侧好好地帮优昙一行好好处理一下特莉丝坦,但还没等她这小小的想法化作哪怕一句最简短的咒骂,老板娘身侧的冥泥魔女便在同一瞬间,像是被人狠狠一拳捶在了头顶一般弓起了腰。 “咳……够了,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啊!”她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咒骂着,但随后便把自己的语调强行扳回到了常态下那有些勉强的冷静之中,“没事,是优昙……从心底传来的声音。那个小家伙,变成鸟之后连和我心灵沟通时的音量都变大了……” “说重点!” “她说可以发射了……她会解决飞弹,只要别打得太偏就可以!绘司,你手里有她们那一侧的位置坐标吧?” “有是有,但是——” “快!” 魔女望向远方眯起了眼,那状若六座小山一般缓缓压来的黑影已然愈加靠近了——即便是感官迟钝如茵黛,也已经能看到舰船表面透出的那点点灯火了。 她转过头,一旁正站在发射架后操作板前的莫顿,以及已经离开机甲驾驶舱,来到这城墙顶部的葛洛莉,则是一同对她点了点头,也对着绘司低下了头——由此,老板娘才终于像是同意了一般闭上了眼,对着一行人摆了摆手。 “动手吧。但如果我的同胞们被炸死的话……” “我建议你把特莉丝坦的皮扒下来。”抢下话头的同时,魔女对着自己的养母眨了眨眼。 “好的……我明白了!优昙,能听到吗——长城那边已经开始发射了!” 高塔上空,一边尽力躲避着特莉丝坦时不时打上云端的零散火球,修女则是同时负责着所有的通讯工作——除去正在高塔顶端与妖女交战正酣的优昙,此刻就连玫瑰仙子都已经不在她的身边了:哪怕飞弹还没到,此时这座哨塔上空的动静也足以招来为数不少的魔物军侦察力量了,而拦截与干扰在这片遍地妖莓的沼泽之中,则正是操控植物的贝拉多娜所最擅长的作战内容。 ——当然,相比较于那散落于污泥之间,修女目不可得见的战斗,更让她揪心的还是正上演在面前的这一场大戏。 “你不用分神……飞弹到了的话,我会提醒你的!” 显然,史黛拉对于自家仆人的友情提示虽然很有人情味,但却在事实层面显得有些多余:因为优昙已经不可能再额外分神给某一颗不知何时会到的飞弹了。 “咕,咕嘎啊啊啊啊……!” 高塔顶端的平台上,女仆化身而成的怪鸟低声怒吼着,随后则是再一次以自己的脚步卷起飞沙走石的旋风:她以自己状若某种铁艺雕塑一般的双翅深深地插入那堆满风化碎石的石质地面,随后则是四肢并用开始了狂奔——在她面前,特莉丝坦也一样摆好了架势开始了俯冲。 怪鸟所过之处,岩石如同被耕耘机击碎的土块一般在她的脚步之中化为粉尘——正如妖女掠过之所,空气之中一样响起了尖锐而又凄厉的鸣叫:下一瞬,从天而降与自地崛起的两股力道就此在半空之中彼此相撞,由此扩散开来的则是甚至将周遭杂草树苗都击成碎片的涟漪冲击波。 “撕碎你,斩裂你,把你碎尸万段——” 妖女从不曾期待女仆的回应——她乐得一见优昙失声的瞬间,因为这样她就不会再为女仆的恶言恶语耳朵起茧了:不同于需要用上肢化作的翅膀与她相抗衡的女仆长,妖女使用的是自己背后额外生出的那一对推进翼与优昙角力。 ……也所以,当尚有双手可用的妖女将两条手臂转化成为一对状若螳螂一般生满尖刺的镰刀前肢时,优昙的那尚且保留着人类特征的脸上,表情无异于刚刚被妖女灌了一只苍蝇进嘴。 “嘿嘿嘿……你这家伙。没手可用了吧?” ——不就是打算在这里引爆一发近失弹,让魔物军开始进军吗?那我想,你们应该也不会介意用一点伤亡数字让魔物一侧的进军更迅速一点……对不对?伤亡,更为庞大的爱与痛与死……所有这一切都将成为我的力量,实现愿望的力量!所以…… “给我下去吧——!” 下一秒,妖女身后的翅膀就此被挣脱了关节:尖端喷口再一次喷射出一道最绚丽的火焰时,根部与身躯相连的部分却是就此干脆利落地自行切断,深灰色的外壳之中就像是隐藏着炸药一般将身躯与翅膀彼此分离,妖女那猛虎一般扑击而出的人身便就此趁怪鸟作出回应之前,整个砸在了那看似毫无防卫手段的身躯之上。 ——如同最初活性化时在肩头生出了血翼的优昙本人一般,伤口之中喷涌而出的恨与执念就此赋予了特莉丝坦以无可违逆的力量:怪鸟脚下的石板路面在这怪力之下化为碎石,裹挟着怪鸟自身的躯体一同在那早已蒙了尘的高塔内部坠落而下,连同尚未塌陷的石头楼梯与承重柱也一并被破坏殆尽。 那一刻,妖女甚至感觉有一股热血就此直冲自己的脑门——她曾杀过无数的人,还折磨过更多,但她此前却从没有在目睹任何一个对手惊慌失措抑或气急败坏时,捕捉到过如此巨大的快感。 ——不仅要把她按在地下打,还要按在泥里羞辱!这个怪物,这个扰乱了自家姐姐的“别人家不合格的姐姐”……! “作为特莉丝坦,更作为一个渴求着爱的妹妹,优昙——我要杀了你!” 那一瞬,她的双目之中闪起凶狠的血光,她的嘴角撕裂成为恶毒的笑——只是所有这一切都仅仅持续了短短的一瞬。 因为就在那天空之上,修女的声音再一次透过残破的高塔石壁,在这冰冷又触碰不到的天空之下激起了阵阵回响: “——优昙,来了!” “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在妖女的怀中,怪鸟以全部的力气就此仰天长啸——即便是与之前被她用来当做攻击手段的音波相比,那也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了,因为就在特莉丝坦睁大双眼的同时,她看到自己的分身躯壳就此与周遭的石壁一起,被震碎成了点点无光的黑星。 ——下一秒,空气就此被纯粹的音波扭曲成为一阵狂躁的旋风,乃至化作连史黛拉在半空之中都清晰可见的深黑色龙卷:当第一缕日光爬上地平线时,呼唤毁灭的飞弹就此如流星一般从远方飞驰而至……旋即,投入了这股足以撕裂钢铁的涡流之中。 外壳如同抹布一般被碾碎弄烂,连同里面分隔保管着白黏土与冥泥的容器一起——由此,一颗与太阳一样艳美壮丽的蓝色火球,就此同那真正的日头一起照亮了整片妖莓海上方的天空。 “计划……成功了吗……?优昙……” ——如果信标变得不可靠了,那就用更直接的手段,在不危险的半空中直接引爆“影镜”号自家的对消灭飞弹:女仆一向都很喜欢这种简单却有效的手段。 久候多时的黎明 ======================== “咳……成功了!飞弹成功引爆,而且……!” 一边尽全力在那狂乱的冲击波中稳住了身形,史黛拉·洛尔瓦同时抓住了最后的机会,趁着那闪光将视线投向了爆炸现场的四周——显然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人因此受害,包括那些已然闻风赶到附近的魔物军侦察队也是一样:贝拉多娜的藤蔓不仅为优昙争取了时间,也一样把这些无辜的战士们阻挡在了爆炸范围之外……虽说那玩意的范围也没有多大就是了,连就在半空中的自己,也只是看了个巨大的烟花而已。 而接下来,该做的就是—— “优昙,准备撤退吧……魔物军马上就要包围这里了!” “我明白,可是……咳,好疼……” 既然特莉丝坦那个袭来的分身也已经和飞弹一起灰飞烟灭了,那么优昙也就没有必要再保持着那个不便于交流还不利于保持理智的怪鸟形态了:只是,刚刚与妖女交战时所承受的损伤依旧超过了她自己依靠冥泥在短时间内进行恢复的极限——至少当她试图仅仅从肩头召唤出那对血翼时,只是感觉到了一阵剧痛而已,其余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的……我的翅膀受伤了!飞行会有些困难,史黛拉——” “下来,史黛拉!到优昙的身边……我有办法!” 与女仆长的声音一同响起的,是玫瑰仙子那尽管有些年幼,听上去却无比令人安心的沉稳声线:由此,史黛拉便不再犹豫,而是以最快速度驱使着自己的滑板坠入了高塔的废墟之中,落在了优昙的身侧。 “就位!” “很好。委屈你一下哦,史黛拉……可能会有点挤!” 下一秒,曾经的主仆二人脚下传来了轻微的震动,旋即则是轰然响起的一阵地动山摇:硕大的玫瑰花苞就此自她们脚下破土而出,随后便如蛇张开大口一般绽开自己的层层花瓣,将史黛拉与优昙一并一口吞下——取代了花蕊的贝拉多娜,在那一刻对着二人露出了一个有些调皮的微笑。 ——就在几分钟前,玫瑰仙子还在将自己的意志注入这沼泽之中的植被,以根须搅动粘稠的泥浆化作大河,阻隔着魔物军行进的脚步。她甚至能够很清晰地听到对方在纳闷地形为什么和地图上的记载差别如此之巨大,但至少还没有任何魔物士兵把这些联想到“帝国军捣鬼”之外的地方上去:他们显然是把这一切都当成了飞弹引发的诸多后果之一,毕竟至少那枚拖着长长尾焰的飞弹不仅充满着“极富敌意的帝国风格”,还和这里所有一切的骚动恰好同时。 如此多的巧合加持之下,魔物军不把这一切都联想到帝国那边才是怪事——当玫瑰花苞拥抱着三人一同沉入沼泽地面之下时,史黛拉则是想象着黑暗中怀里优昙的睡脸,露出了一个有些疲惫的笑:女仆长的喉咙之中,已经传来了微弱的鼾声。 “虽然在地下行进可能会比飞行慢一点,但还请二位好好休息吧,我会尽可能行进得稳一些。”花蕊中,贝拉多娜的声音正如那弥漫于花朵之内的花香本身一样温柔,“不过,我好像……感觉到远方有很强烈的震动?在北面,帝国军战线的方向……” “没准是茵黛前辈她们搞出来的骚动吧……虽说我倒是也不担心她们的人身安全。” “是啊,他们那一侧的战斗力可是比咱们强得多。对了,史黛拉,需要我调节一下这里面的气味吗?芳香疗法……记得现在的人类,好像是有类似的手法用于恢复体力来着。” “可以的话用雏菊吧。”无人得见的阴影之中,修女微微侧过了头,同时捋了捋怀中女仆的发——受限于狭小的空间与姿势,她甚至做不到弯下身去亲吻一下优昙的额头,哪怕她很想这么做,“我和优昙当初一起在庄园庭院里种过的花。” “没问题的。天真,和平,希望……是这样的含义呢,这种顽强的花。” “还有深藏心底的爱,贝拉……以及贝莎。” 当朝阳照亮“影镜”号的甲板时,整夜奔走在妖莓之海中的一行人也终于一同回到了这艘既不温暖,也不宽敞,但总归还能算是个家的改装战舰之中:在主要战斗力都不在的这一夜,留守在舰船内的普通人船员们则是尽职尽责地用隐形力场完美地守住了这个小小的家。 尽管那些超越常人极限的作战注定与他们无缘,但他们同样是值得珍视值得信赖的同伴——就和这艘船本身一样。影镜行动队的每一个人都不会否认这一点……即便绘司从来也没有邀请过她认知中的这些“后援人员”参与过决策,毕竟明确的实力差距在这里摆着。 这一次同样也不例外便是——当绘司再度召集所有人到舰桥商议下一步行动时,她甚至都没有多考虑过向帝国亮剑会不会在一众帝国人舰艇乘员中引发什么不满:反正其一,这群舰艇乘员多半也都是帝国之中反对战争的那一派,否则他们也不会加入当初这支为彰显“魔物与人类可以合作”而诞生的影镜行动队,而其二…… “史黛拉去带领乘员们做礼拜了……今天正好是礼拜日,所以就咱们这些人先总结一下现状吧。”再一次站到会议桌前时,绘司则是一边说着,一边端起面前一杯纯黑色的饮料一饮而尽:那是贝拉多娜用树木汁液调制而成的药茶,用处则是帮又一次一夜没睡的老板娘恢复一下精神,“真是,葛洛莉明明你也是教会的人吧?还是主教……怎么你就想不起来给乘员们做点思想工作呢?” “思想工作?是指去讲解魔导引擎的运行原理吗,绘司?我只会这个啊……就算是在教会,也不是所有人都是神职人员的。理论上讲,作为骑士的史黛拉好像也不是。”一边说着,葛洛莉甚至有些无奈地眨了眨眼,但下一秒主教的表情便恢复到了应有的严肃,“说回正题……根据魔力雷达的读数,以及贝拉多娜通过地下植物藤蔓得到的感知结果,现在已经基本可以肯定帝国军驻留于卡蒂姆长城后方的清扫舰队已经越过了城墙,正向魔物军阵地行进。而魔物这一侧……” “魔物这一侧,深红堡的大部队同样成功被咱们引发的爆炸给勾了出来。”这一次,接下话头的人则是贝拉多娜本人,“贝拉的使魔看到了,而且似乎正是我们所熟知的那位米可分队长正指挥着前线部队,预计两军将在五小时后于卡蒂姆长城南侧约80千米处相遇并交火。” “阻挡在咱们和夜毒者发射基地之间最大的障碍……已经不再是问题了。” 低声总结着二人的发言,莫顿·依科特则是在绘司的眼神示意下,打开了会议桌正中央内藏的立体影像地图——代表着六艘“根绝使”级战舰的六个光点,现在正是位于卡蒂姆长城的正南方,还在以极为缓慢地速度维持着南下……与更南侧代表着魔物军势的一片蓝色阴影相对应。 而在卡蒂姆长城的北侧,标识着夜毒者发射基地所在点的黑色标记与长城本身之间,已经没有了什么显而易见的阻碍:诚然帝国军也不可能傻到把长城与发射基地之间所有的战斗力都派出来,但……障碍能少一些是一些嘛。 “没错,阻碍没有了,而且不止如此——从我们在占领导弹发射器的同时缴获的一些通信记录来看……帝国军原本的战斗部署,现在已经彻底被打乱了。他们原本的计划,似乎是先以两台盖博尔格和对消灭飞弹毁灭魔物军前线所有抵抗能力,然后再出动舰队碾碎深红堡,但现在。”魔女在接下话头时,也不忘把一个充满不屑的笑容送给那些不可能目睹这一切的帝国军高层——茵黛甚至都能想象到蕾嘉和她的幕僚们气得头顶冒烟的情景了,毕竟在军队这种重视纪律与计划的组织结构中,任何形式的“计划赶不上变化”都是最不能被容忍的事。 “现在,他们不得不把原本的扫荡作战提前,并变更为他们估计很不愿意看到的正面决战。别忘了,魔物军中可不乏单人就能对一艘‘根绝使’造成严重破坏的角色。” “是啊……咱们成功把战争的天平重新配平了,大概就是这样。”从一副如同快要睡着一般的倦怠中抬起头来的同时,女仆长优昙眼中的疲惫也就此被一缕精明的光所取代,“而下一步,就该轮到咱们放下新的砝码了。说吧,是先去拆另一台盖博尔格,还是先去敲切西的门?我可是有不少话想和我不成器的妹妹多聊一聊啊。”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而且优昙,虽然我也想选‘两个全都要’,但这次情况似乎有点变化。”摊开手的同时,绘司紧跟着对优昙摇了摇头,“应该是只能先去对付那台盖博尔格了,毕竟能动的毁灭性武器发射平台永远比不会动的威胁要更大。但问题在于……” “问题在于从哪里入手去找那东西。我说的没错吧,绘司队长?” 大门打开的同时,史黛拉·洛尔瓦也同时走进了这间略显狭小的会议室——从修女脸上那至少可说是充满自信的表情来看,绘司觉得她似乎已经想到了什么办法。 “是这样没错,所以?” “所以,我觉得咱们只要等一等就可以了。首先,既然大部队已经出发了,那这台原本就应该负责前卫作战的大家伙会随行的几率,我觉得很高……然后。咱们能想到的事,我觉得有些人也一样想得到。我没说错吧,茵黛前辈?” “是呢,那家伙。”魔女已经猜到了史黛拉在说着什么——也正是因此,她像是有些头疼一般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触不到的默契 ====================== ——或许你会更希望我出现在你面前,然后诚心诚意下跪认错吧?茵黛……可惜我做不到啊。 如此这般地想着,阿尔德涅终究还是闭上眼,摇了摇头,将自己的表情由一份深沉的伤感调整回了与某位夜毒者队长十分相近的冷漠:作为一个曾亲自上过讲坛布过道的圣职者,阿尔德涅所拥有的不仅仅是作为美德的诚实……更有一份作为说服者所必要的虚伪与狡诈。 他推开了自己面前的门——发射基地控制塔中,切西·妮朵丝的办公室就此在骑士长的面前一览无余:年轻,甚至可说还稚气未脱的夜毒者指挥官此刻正焦躁地用手中一把小巧的匕首在桌台上的地图表面来来回回地划着。 好吧,这已经是这孩子这周之内弄坏的第三张地图了——一边有些无奈地叹着气,骑士长一边在开口之前先一步来到桌边,随后撤掉了那张已经千疮百孔的地图,最后则是从一旁的柜中找了张新的重新铺好。自从奉教皇之命来此卧底之后,他在照顾切西各种生活细节这方面上消耗掉的精力,甚至比进行情报工作本身还要多一点。 尽管阿尔德涅也和切西一样,对战争狂人蕾嘉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但骑士长在有一点上是百分之一百二十地认同蕾嘉的:切西·妮朵丝,她是千锤百炼的兵士,但绝不是个合格的指挥官——倒不如说,这才是蕾嘉在以切西为中心组建了夜毒者后,一直把这支队伍几乎当做私兵一般完全扣在手心之中的真正理由,因为如果真的把切西放到一个她不了解的人手下,或者干脆由着这个小夜毒者乱来的话…… ——很多时候,我都只是把夜毒者当做一个象征,一个代表着“恐怖”的符号:他们无处不在,无所不能,没有人在他们面前是安全的,只要我想那么任何人都可以是夜毒者的猎物。事实的确如此,但很多时候也就仅仅止步于此……我甚至都很少会去“想让某些人必须被夜毒者杀死”,尤其是当这个人并非身处敌阵时。 为切西铺平地图的同时,阿尔德涅仿佛感觉自己回到了来到这座发射基地前的某一天:当时,他已经因“在处理白黏土相关事务时对教廷抗命”,以“叛教者”的身份被秘密转移了夜毒者部队,名义上是负责协助盖博尔格的改装与对消灭飞弹的生产流程总控,但就在他准备登上飞艇的前一天,切西的顶头上司蕾嘉却亲自点名接见了他——他还记得,当时蕾嘉与他见面时也是在一间类似的指挥室中,房间正中央的桌面上铺着一张地图。 他当时甚至差一点以为蕾嘉看穿了他的间谍身份——直到蕾嘉自己主动开口。 ——夜毒者……他们锋利却不精确,长于歼灭作战却对精确突破少有涉猎。阿尔德涅,此前我只是需要他们成为我治军时必要的纪律保证,所以我也没太在意过更多,但这次是不一样的。对消灭飞弹本身事关重大,我无法将其托付给那些我不信任的人,但夜毒者的不稳定性同样令我很难睡得安稳。所以,阿尔德涅……我愿意相信从教会脱离、主动选择投入我麾下的你,也是可以信任的人。 ——我了解了,长官。辅佐您的爱将切西·妮朵丝,以确保…… ——确保我的宝贝飞弹不会被她的任性浪费掉。我并不需要一个代表着恐怖的象征学会思考太多的东西,但我希望你能帮我保证她的恐怖不会对这场战争本身造成阻碍。我已经把命令发下去了,切西会接纳你为参谋,希望你尽职尽责。 ——请您放心。 阿尔德涅记得很清楚,当时的自己如果定力要是再差点,估计就直接笑出来了——只能说,无论是蕾嘉还是切西,这俩人都不是什么特别难对付的角色就对了:他还能多说出来什么呢?对方在无意间都给他助攻到这个份上了! 所以——正如自己当时对蕾嘉说的一样,现在应当做的就是尽职尽责:虽说不是对帝国军。茵黛…… ——我没猜错的话,搞出前一天夜里那些大动静、引得帝国军不得不放弃在进军前以对消灭飞弹先炸平深红堡的计划,转而提前令双方大部队各自前压的你们,最想要的……就是毁掉这一边所有能发射对消灭飞弹的东西,没错吧?这座基地里的发射装置,还有正被保存在机库中的另一台盖博尔格……那么。 “时间到了,切西队长。为了应对魔物军抢先一步的前压,舰队已经越过了卡蒂姆长城,现在正以巡航速度保持着南下。按照原本的计划,我们本应在舰队行动前就出动盖博尔格,而现在……” 看着抬起头望向他的切西,骑士长则是微微眯起了眼——微笑的面容、柔和的语气,以及富于理性的分析,都有助于让一个女孩更加信赖自己……曾几何时,这还都是他在和茵黛共事时,从那位不仅仅是一位圣女的骑士那里学到的。 ——而此时此刻,魔女留下的心得也一样效果立竿见影。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现在咱们立刻跟上大部队,想来应该还不算太晚。”虽然在名义上,本属于北境军区的切西现在也要接受卡蒂姆省钢心堡的中央军区司令部指挥,但现实则是舰队开拔时,整个夜毒者发射基地都没有接受到哪怕一条指示或是情报:这支部队的恶名,也足以让任何一支友军放弃主动联系他们的理由。当然,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还好还有你提醒我这一点,阿尔德涅……这样。就由你负责指挥咱们手中这最后一台盖博尔格的行动吧,这次我会吩咐整备班给这台机体配备好可用的飞弹。需要我再给你配个驾驶员么,还是你自己来开这东西?” “我来吧。”骑士长在心底笑得都快要开出花来了,“计划赶不上变化。就算直接攻击深红堡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但至少咱们还可以用这些东西搞定足够多的魔物军抵抗力量。” “就是这样——所以给我好好搞。你先撤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一边说着,切西也在低下头的同时,对着骑士长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自己的房间——只是就在阿尔德涅遵命回身拉开大门那一瞬,夜毒者队长的声音却是再一次回响在了房间之中。 “等一下,阿尔德涅!”——不同于之前的焦躁,这次切西开口时仅有落寞与寂寥。 骑士长就此停在了门边:没有开口,因为他知道切西一定是有话想说,无需自己多言——把对方的话堵回去了可就不好了。 “优昙……和影镜行动队,现在有和他们相关的消息吗?” “——很抱歉,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虽然在之前城墙上的那场遭遇战中,我已经确认就是影镜行动队对城墙发动了攻击,但其一我们还不太清楚他们的行动与魔物军的推进之间究竟有没有实质性关系,其二……我并没有在那场遭遇战中,确认到优昙的存在。尚不清楚她是否已伤重去世,但根据我对影镜行动队的了解,这种概率无限趋近于零……杀死她太困难了。” “越是困难……我才越要这么做。我绝不容许那个怪物继续顶着姐姐的脸——” “好吧,我知道了。如果在行动中又遇到他们了的话,切西队长。”这一次,阿尔德涅在离开前最后一次回过了头——视线中,切西·妮朵丝已经整个人都趴倒在了自己的办公桌上,捏紧的拳头以最大的力道压住了那金属焊接而成的桌面,以至于……形成了两个凹坑。 “我该怎么做?击杀,还是……捕获?” “告诉我就好了。说起来,阿尔德涅——我想,你还不知道这座基地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吧?我没和你提过吧……一座装备齐全,自卫火力强大的导弹发射基地就这样一夜之间出现在了卡蒂姆省,感觉过惊讶么?就算这里并不是很大,甚至至多也就是和那艘‘影镜’号有着同等的规模……” 那一刻,阿尔德涅不由得瞪大了双眼——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好像……一不小心,似乎就这样想漏了些什么。 夜毒者,蕾嘉手中的军队执法小组……除此之外,似乎还经常负责测试新型装备吧?无论是对消灭飞弹还是盖博尔格,但——只会有这两样吗? “惊讶……的确是有过。拜教团与军队之间长年累月的互不信任所赐,我敢相信军队手里必然会有不少瞒着教团搞的好东西,没错吧?切西队长,您的意思是这座基地也是其中之一?” 一边令自己保持着冷静,阿尔德涅则是选择以近乎无感情的声线来试探身后的幼女队长——他得到的回应,是一串银铃一般的笑声。 “就是这样——但我还想暂时保密,仅此而已。”夜毒者队长对着骑士长的背影眨了眨眼,那样子活像是准备好好秀一把新玩具、给朋友送上一份惊喜的小孩子,“只要你发现影镜行动队的踪迹时,把消息计时传回来就好——然后你就能有机会好好饱饱眼福了。” “是么?那请允许我拭目以待,也算是让初来乍到帝国军的我,真正见识一下这支钢铁之师究竟藏了多少底牌。”一边保持着背对,阿尔德涅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挡在自己面前的办公室门——只是此刻的他,却没能注意到身后切西嘴角边挑起的一缕阴笑。 事实上,就在骑士长进门之前一秒,夜毒者的队长大人还在阅读着下属送上来的一份报告书——在那里面详细地记载着城墙那一战中,阿尔德涅与茵黛之间的每一句对话。 “猜都能猜得到,你的心果然还在行动队那一边……没准当初那条劝我投入盖博尔格对付行动队的建议,也是有意为之吧?既然蕾嘉长官吩咐过,由我亲自对投诚过来的你进行考察,且如果发现不对劲的话允许我当场格杀,那就这样吧。” 切西抿起了嘴角——诚然她不擅长做判断而更适合只是当一个执行者,但这也是因为她的头顶有一个至少是自认为很擅长做判断的长官在。 “坐上那台机甲,好好地去当一个诱饵吧,阿尔德涅……虽然两台盖博尔格都丢了好像有点可惜,但这座基地本身可也不像是你们教会想得那么简单——而且,除了杀死那个怪物之外,其他那些麻烦东西真的重要吗?只要能让我找回曾经的玛特尔姐姐,只要能干掉那个扭曲了一切的优昙,还有茵黛、史黛拉……他们所有人!一切!” 挑战死神的人们 ======================== ——古代传说中,妖莓诞生于公主伊索尔德与骑士特莉丝坦的鲜血。虽然传说并没有告诉后人这种血红色的果实会不会像是某些花朵一样,依靠鲜血的浸润而愈加茁壮,但是…… “至少……在这场战斗结束后,这里会变得更加肥沃吧?” “这里一直都很肥沃,优昙。”在“影镜”号的瞭望台上,魔女与自己的下仆难得地有了一段单独相处的时间:现在需要她们两个及时处理的事,都已经不仅仅有彼此之间的关系了,“战争就没停止过。其实就算咱们真的把某位参谋长女士按在地上打成了渣,帝国也会孕育出下一个新的‘蕾嘉·丹特莉安’。优昙,人事斡旋所你肯定是比我更了解,但我不太清楚你是不是听说过另一个词……和斡旋所性质接近,但任务不同的机构。” “什么?”女仆对着自己的主人眨了眨眼——她敢肯定茵黛绝不会仅仅是为了和她闲聊才提起这种话题的……哪怕她会觉得这有些唐突就是。 “‘大炮之街’……王室设立的、城镇规模的战争学院,也在卡蒂姆,不过还要更深入帝国领土一些。”开口时,茵黛有些阴沉地眯起了双眼——她将目光投向更遥远的北方,卡蒂姆长城投下的阴影背后,便是几乎完全被化作了一道防卫线的卡蒂姆省:这个省份就连名字在帝国语中都是“防卫者”的含义,“当然了,这不是一般的学院。” 魔女低下了头——她还依旧记得当年似乎是为了追寻某位萨巴斯成员时,潜入那里后所见到的情景:那是帝国领内少有几处让她无法忘怀的所在之一。 “顾名思义,你可以说那是一条街道,一个街区……当然说是城镇也没有问题,因为那里的规模确实是城镇级别的。不过不像是之前咱们在任何地方见到过的城镇,大炮之街是完全封闭的,城墙顶部所有的武器都被指向了城镇内部,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那里是帝国最残酷的人肉绞碎机。丹特莉安、芙兰西斯卡、拉结艾尔、范布隆克,出生在那里的所有人,都会被按照姓氏划分至四大家族之一,随后……从记事的那一天起,投身到无穷无尽的战争之中,原因也很简单——这座城镇本身是没有任何生产能力的,无论是食物还是武器还是其他任何东西,但驻守外围的帝国军每天所提供的维生物资总量,永远只够养活城镇人口总数的四分之一,换言之也就是其中的一个家族。与之相应,火药和钢铁永远管够……之所以那里被命名为‘大炮之街’,也是因为在那里父亲要负责开炮、母亲要炼制火药,而孩子则要好好学习怎么开跑。那里是为了培育战争机器而存在的……人造的地狱。” “用这种手段……刺激四大家族之间永无止境地战争下去?可是这么做又是为了——等一下。” 疑惑在女仆心头仅仅停留了不到一秒——她抓住了记忆之中转瞬即逝的那小小一点。 “丹特莉安,以及范布隆克?这好像是——” “没错。蕾嘉·丹特莉安和阿尔德涅·范布隆克的姓氏。虽说从年龄来看,他们应该彼此不认识,不过他们十有八九会是同乡。当然了……是境遇完全不同的同乡,我敢肯定。”魔女轻声叹了口气——她已经很久没有穿过铠甲了,以至于她有时甚至会怀念被骑士战甲所包裹的那段时光:铠甲很重,也很凉,但会让她觉得很可靠。 “在永无止境的内战中,那些表现出出色才华的人,无论是战士还是指挥者,都会被带离大炮之街,成为帝国军未来的精英——而那些无论如何也要抗拒作战的孩子,则会被当做垃圾送出城外,任凭其自生自灭。”魔女在开口的同时,也盘起了自己的双臂,“对。事到如今,成功品挑起了没准会席卷整个世界的战火,而失败品也站在城墙的另一边……我不知道他到底在谋划着什么,但我有所预感。他在——” “……在这里吗,茵黛女士?还有主人。” 二人身后,推开大门的声音就此搅乱了几近凝固的空气——即便不用回头,优昙也能听出那是贝莎在呼唤自己,只是接下来,从玫瑰仙子口中说出的内容却是让女仆长登时皱紧了眉。 “帝国军有动静了……确切来说,是夜毒者有动静了。”或许是因为此时主导着这具身躯的人格是贝莎,玫瑰仙子的声音听上去明显有一点发抖,不清楚究竟是因为激动还是胆怯,“贝拉多娜姐姐说她借助藤蔓……在北方捕捉到了一个很强的振动源,应该是有一个体型不如战舰,但绝对远超一般帝国军步行机甲的大家伙在行进,而据此绘司大姐认为……” “盖博尔格……主动出击了吗?” “是的,绘司大姐认为不太会有别的可能……另外还有一点她要我特意告诉您。不,不是主人您,是茵黛女士。”一边说着,贝莎则是径直将目光投向了优昙身旁的魔女,“当时为了确认这个振动源的正体是什么东西,我按照葛洛莉主教的要求制作了一个小型使魔前去进行进一步的侦查,结果……虽说使魔没有靠近到足以进行目视的距离就被击毁了,但根据使魔最后传来的信息判断,将其击毁的并非一般的帝国军常规对空兵器,而是……” “是什么?!”那一瞬,茵黛的瞳孔像是盯上了猎物的蛇一般缩到了最小,同时还剧烈地震动了起来——她突然猜到了什么。 “是……强烈的雷属性魔力波动。” 贝莎说出答案的那一刻,优昙也将视线投向了自己的主人——她仿佛在那双红色的瞳仁中,看到了漆黑色的火焰。 “我知道了……接下来是要准备出击了,对吧?” “不,是立刻就要进行出击——和之前前往训练场时一样,这次影镜行动队全员都要投入行动,通过传送核心直接跳跃到帝国军大部队的后方,然后……”一边说着,贝莎则是有些紧张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然后,由贝莎依靠在地底蔓生的藤蔓,将队伍运送到振动源所在的位置,探明其正体,并发动攻击。” “这样……我明白了。”微微颔首的同时,魔女紧紧握住了右手的拳——少有的,她对生命中还将经历无数次的战斗燃起了兴趣:抑制不住的那种。 ——自大炮之街落选者中幸存,最终被教会所救助、成为我麾下从者的骑士,阿尔德涅·范布隆克。现在你还会梦到与我携手作战的夜晚吗?如果还会的话…… “要么服从我……安安心心地偿还我,要么忘了我。是时候做出选择了吧,阿尔德涅?” “——我将继续在我必须坚守的道路上行进下去。伟大的钢机之神啊,愿您庇护您渺小的信徒……愿您助您的仆人得偿所愿,守住这濒临崩溃的秩序。” 盖博尔格的驾驶舱中,阿尔德涅一边低声吟诵着那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的祈祷词,一边控制着机体继续南下:在他的机体两侧,护送着这台大家伙的部队不仅仅有身披红黑色甲胄的夜毒者步行机,还有着诸多有着惨白色毛皮、生着兽耳兽尾的……曾是兽耳族魔物的“东西”。 白偶——那是夜毒者们为这些被白黏土强化过,并通过精神控制进行指挥的可怜魔物赐予的名字:在夜毒者的编制中,他们是最新列装的“兵器”而非“兵士”。当然,即便阿尔德涅对这种反人道的改造生物一丁点好感都没有,此时此刻的他也只得保持着克制—— 因为凭借自己对雷属性魔力的高度亲和,阿尔德涅完全能够确认的是,这台本身因为没来及装备无线操控系统而采用了老式人操系统的盖博尔格机体内,除了正常运转的对消灭引擎之外,还有着一个微型雷属性魔力源——他几乎能够肯定那是用来进行联络的雷波天线,但那东西显然不是这台机体内部应有的组件。 没准是个遥控炸弹吧——骑士长有些自嘲地想着。切西之前和他的对话已经把一切都说得很清楚了:现在的他无异于夜毒者手中一个钓影镜行动队出现的诱饵。 “等到行动队出现,就用藏起来的秘密手段将其彻底消灭……没准也是连同我一起。这就是你们的打算吧,切西?话是这么说的没错……” 他将手伸向了操纵杆下方某个每位帝国机甲驾驶员都烂熟于心的位置——不出所料,用于启动弹出装置的按钮也被拆掉了。不过嘛…… “我可是绝对不会坐以待毙的……哪怕行动队与帝国军无一例外与我为敌。” 他还记得自己在翻越那道高墙之前的生活——他讨厌枪,所以他比任何一个孩子……都更擅长逃跑。为了自己微不足道的执念,他的双脚跨越过数之不尽的阻碍,也穿越过更多盘旋曲折的捷径:无论是下水管、蒸汽通道、齿轮之间的间隙还是同伴乃至于兄弟的血肉……为了逃脱,所有一切都会为他所用。 “为了还能够继续为你燃烧自己,我的雷光绝不会在此熄灭!” 他从不怕死——因为阿尔德涅·范布隆克足够的狡诈,足够的油滑:以至于,他敢相信死神会追不上自己跑路的速度。 爱你撒谎的样子 ======================== 妖莓海——这个称呼固然是来源于这片沼泽中那漫山遍野如波涛一般的妖莓,但对于此时此刻的影镜行动队,尤其是负责着运输任务的贝拉多娜而言……这或许不仅仅是一个比喻:松软的泥地对于玫瑰仙子穿梭于地下的藤蔓而言,体感和海水确实区别不大。 也所以,就在传送核心把行动队一行送到帝国军后方之后不久,即便仅仅是坐在层层花瓣之中的魔女,也能够感受到外部那缓慢却又沉重的震动了:于她而言,这甚至可说是很新奇的体验,尽管贝拉多娜或许并不会这么想。 “头都要晕了……颠的好厉害。我说绘司大姐,要不咱们改从地面接近吧?对方应该就在咱们西北方向不到100米的地方了,再靠近的话我觉得我要——呕……” 伴随着一阵抱怨,影镜行动队的所有人都从自己所处的花朵之中的最后方,听到了一阵短促而又剧烈的……排气声:万幸贝拉多娜是一朵花,她从花蕊后方喷溅而出的液体也仅仅是味道完全可用沁人心脾来形容的花蜜而已,不过这也足以让同队的所有人都明白她的意思了。 “明白了……辛苦,贝拉。听到了吧?所有人都做好战斗准备,对方距离咱们只有不到一百米了,所以——” 还不等绘司说完自己的指令,再一次的地动山摇便就此打断了花苞之中所有人的思绪:那已经不是不远处某台钢铁巨人行进时引起的震动了,而是某些更加急促,也更加激烈的东西—— “爆炸!该死的,被发现了吗……!不过从规模来看——” “对方如果要是敢在仅仅100米的距离内使用对消灭飞弹,那我也敬他是条不怕死的汉子——可惜,如果对方确实是阿尔德涅在指挥,或者有那个家伙随行的话……!” 高傲却贪生怕死,固执却随处逢迎:每当魔女想到那张怯懦却又顽固的脸时,心底都会冒起一股无名之火——爆炸在她头顶炸响那一刻,茵黛甚至在自己的心底听到了雷声。 “贝拉,先给花瓣开个缝,我来打头阵!” “啊?现在还是在地底……不过没问题,至少这里的泥土还没松散到会冲进来的地步,做好准备!” “谢了……接下来就是!” 尽管在这没有光照的花苞之中,茵黛并不能看到任何东西,但脚下花瓣那轻微的颤动足以让她明白,前行的道路此刻业已打开——由此,她将自己的剑紧紧握于手中,旋即则是在泥土冲进这花苞内部之前,一个猛子扎进了这披满血红的沼泽之中。 ——很久没有再用过这一招了,对吧?把自己化作纯粹的液态冥泥溶于土地之中,随后再以掀起的泥土……用绝对的物量碾压一切! “看到你了哦,盖博尔格——而且我没猜错的话,阿尔德涅!” 化作一道纯黑色的波涛自平地之中汹涌而起时,茵黛能感受到雷属性的魔力正在面前那台钢铁巨人的头颅之中,散发着微弱的光——在那台大家伙肩头的发射架中,最外侧的那一对导轨上还残留着点点未能燃尽的火星;而在最里侧的一对导轨上,安置着的那两颗飞弹则有着和其他飞弹完全不同的深红色弹体。 想都不用想——即便仅仅依靠其中微弱的冥泥反应,茵黛也能够肯定这两颗红色的家伙就是对消灭飞弹:只是此时此刻她已经懒得在意这些小细节了,因为驾驶舱里那一点雷光……实在是过于让人火大了! “你在那里吧?你这混蛋……看我不把你从你的乌龟壳里揪出来!给老娘乖乖站好!” 怒火驱使着那泥浆之海就此喷发出阵阵汹涌澎湃的水柱:黑色的液体再一次凝固成型,化作与盖博尔格体型相当的黑色巨人——她如同发疯的蛮牛一般径直冲向面前的盖博尔格,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一般将脚下每一个挡在路径之上的、与她相比如同玩具一般的夜毒者步行机踩成粉末,随后…… “咳……茵黛!你冷静一点,如果你再靠近的话,我就引爆兽身里的炸弹和你——” ——啪。 金属与泥浆相碰时,在空气之中迸裂而出的是震耳欲聋的脆响:当贝拉多娜终于带着影镜行动队的其他成员,在这片仿佛被龙卷风扫过的沼泽之中破土而出时,每一个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位泥浆构筑而成的巨人怀着最强烈的恨,狠狠地给面前的铁家伙来了一个泰坦级别的……耳光。又响亮又结实,听着都解气。 “兽身?我没猜错的话,你是不是就窝在这颗碍眼的脑袋里啊?出来啊,混蛋!给我出来啊!?” ——她并非听不出阿尔德涅的意思:对于这位骑士长来说,做出诸如和“敌人”同归于尽这种勇敢举动的可能性,就和魔女推开卧室门时看到特莉丝坦裸身穿着围裙送来早餐的几率一样是零……所以那显然不可能是警告,只是有些事碍于四周的夜毒者残兵,或许还有身后某些在此处看不到的监督者所迫,以及他自己那点欠扁的矜持还不能明说罢了。 只不过,魔女从来都更喜欢选择用仅仅自己喜欢的方式成全别人——尤其是这个阿尔德涅! “你们都不要碰这家伙……他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一边如同发表后宫宣言一般向队友们宣告了自己对盖博尔格的主权,魔女就此再一次操控着这可怖的巨人对天抬起了手:当绘司带领着影镜行动队的其他成员各自散开,迎向才刚刚回过神来开始进行反击的夜毒者残余部队与白偶们时,泥土巨人的右臂已经完完全全地被转换成了一只巨大的……扳手。没错,拧螺丝的那种。 “上次见面时我提过了,要好好地海扁你……我说话算话!” 一边咬着牙,巨人以最大的力道将扳手的钳口准确无误地卡在了盖博尔格的脖颈之上——旋即自右至左狠狠地一掰:在这压倒性的力量面前,即使是身高接近五十米的钢铁巨兽也没能保持住身躯的平衡,就此斜斜地倒在了泥潭之中,还顺便砸烂了为数不少的夜毒者步行兵器……只不过不知是因为默契还是单纯地害怕造成事故,巨人在倒下之前最后一秒令自己背后的发射架就此脱离了主体,两颗弹头中蕴含着巨大毁灭的飞弹还没有触到地面,便被疯长而出的藤蔓稳稳地接在了半空之中。 “女仆长优昙,请即刻对右侧那颗飞弹进行无害化处理……提取其中的冥泥!我负责左侧的!” “没问题哦,莫顿……哼。” 贝拉多娜的行动之后,接踵而至的便是各自拥抱着白黏土与冥泥的莫顿与优昙:空气中的水分在史黛拉的命令之下化作寒冰构筑成的桥梁,供二人朝向被固定在半空中的飞弹疾驰而去,而那些妄图追击他们的夜毒者战斗员,则不是被葛洛莉与嘉兰百合的火焰烧成了焦炭,便是在绘司所把控的超重力之中,被挤压成了无法辨认的糊状物。 “这些……白色的东西,应该就是用白黏土制造的吧?我可怜的同胞就这样被你们当成了人偶兵器驱使,帝国军的杂种们——!” “小心点,绘司。” 以飞弹击毁脚下的钢铁兵器,葛洛莉同时则是操纵着自己的机体在半空中熟练地向后一跃:当她抬起枪时,黑洞洞的枪口便恰到好处地对准了一颗从天而降的小型流星——那本是整个兽耳族都长于使用的标志性魔法,但此刻被白偶召唤出的流星中,燃烧着的却是不祥的惨白色火焰。 “呼……谢谢,不过那边——” 下一秒,真红之焰就此短暂地映红了灰暗的天空:纯白凶星就此被嘉兰百合击碎成为万千星屑,而借着那转瞬即逝的爆炸火光,当不远处钢铁与泥土两位巨人的轮廓映入绘司眼帘时,她甚至是有些不怀好意……确切来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般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真惨啊,阿尔德涅……真惨啊。嘿嘿……” 就在老板娘的视线之中,茵黛操控着巨人以那巨大的扳手将盖博尔格的脖子整个钉在了泥土之中,旋即巨人却是就此跪倒在了钢铁巨兽的面前……然后,举起了双拳。 没错,她一直都自称魔女,无关于用不用魔法。 “阿尔德涅——你——这个——木头——脑袋!铁块——疙瘩!死板——到家的——混蛋!啊——!啊——!!啊——!!!” 每喊出一个词,就会有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盖博尔格的胸口之上:拜这剧烈的震动所赐,钢铁巨人那本就已经受损严重的颈部,还没有等到茵黛挥出第三拳便干脆利落地折断了——直到此时,骑士长才终于颤颤巍巍地拄着手中的魔杖从那个狭小的驾驶舱中,由原本的登机口小心翼翼地钻了出来。在二人周遭已经再没有哪怕一个活着且还胆敢抵抗的夜毒者了。 ——茵黛不是没有看到阿尔德涅的脱逃:即便如此,巨人还是一直锲而不舍地捶打着那台已经无人驾驶的钢铁巨兽,直到魔女把心底所有的狠话都骂干净了为止。 “呼,呼……” 巨人之中,就此传来了剧烈的喘息声——这庞然大物将视线转向一旁坐倒在泥地中的阿尔德涅,却是看到骑士长抬起手指向了巨人的身后。 “什……啊,我明白了。” 由此,巨人便头也不回地随手抄起了还插在盖博尔格躯体中的泥浆扳手,旋即看似随意地向着身后的阴云之中随手一丢——然而,那从天际线尽头如陨石般飞袭而来的大型飞弹却是不偏不倚地于高空中拍在了这巨大的土块之上:顿时,那曾在魔物领域深红堡周边绽放过一次的小小太阳,便就此再度绽放在了帝国军阵最后方的云层之下……只是,这一次却是货真价实由夜毒者本队发射的对消灭飞弹了,而非影镜行动队的故弄玄虚。 下一秒,巨人将整个身躯都压在了身后盖博尔格留下的四足兽状躯体上:茵黛自泥浆巨人中脱离而出时,两个庞然大物则是就此一并沉入了沼泽之中——旋即,沉闷的爆炸声就此从地底传来,顺便炸出了一阵泥泞的小雨。 当魔女落在他的面前时,骑士长所唯一能做的就是一边尴尬地笑着,一边对着自己曾经的导师张开双臂——不出所料,迎接他的是一个无比响亮的耳光:啪! “抱歉,茵黛……” “辛苦你了,阿尔德涅……没有受伤没有受苦吧?” “和我自己受伤相比,更加重要的是先阻止夜毒者——” 骑士长的话就此被第二个耳光干脆利落地打断——啪! “……喂!很痛啊!” “活该,笨蛋。” 这一次,茵黛终于像是勉为其难一般,搂住了骑士长的脖颈。这还是她在帝都被处刑以来的第一次。 无法被容忍的人 ======================== “输了……” 发射基地中,切西·妮朵丝在面前的魔法立体影像小时那一瞬,几乎是整个人都瘫倒在了自己的指挥室会议桌上:她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侦测无人机的信号断绝了,是被最后自己下令发射的那枚飞弹在空中爆炸时击毁的——而在那之前,切西可说是完整地看完了阿尔德涅“失败”的全过程。她不是笨蛋,她当然能够看得出这根本就是骑士长与魔女之间默契的胜利,但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才会…… “为什么……明明我也曾有最亲近的人,拯救过我的人,但姐姐你却——” 被扭曲了,被吞噬了——所以,只要把那个名叫优昙的怪物狠狠揍一顿,剖开她的肚子,就能把被关在里面的、姐姐的心救出来:她无法抑制这种想法,哪怕她自己也清楚,这很荒谬。 ——因为这样还能让她感觉心里舒服一点。不是么? “现在应该做的是立刻应变……没错吧?特莉丝坦。” 特莉丝坦早就不在这里了:自从在椴木市市郊主导了那次飞弹袭击之后,两人就没有再共同行动过——切西被先一步派遣到这座新建,或者说是新近转移至此的发射基地中作为临场指挥,顺便对阿尔德涅乃至于教会的立场进行检测,而特莉丝坦则随后前往了大炮之街那所超级军校,据说是在那里做着什么后续研发:鬼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如果特莉丝坦能先一步知道阿尔德涅在这里的话,或许自己也就能看出更多……算了。 “马后炮式悔罪到此为止——就这样吧,反正阿尔德涅你的失败本来也算是在预期之内。至于那枚飞弹和盖博尔格自爆都没能解决掉的那群怪物……” 该启动B计划了……B代表Base,基地。 ——一边如此这般地想着,切西将手伸向了会议桌上的通讯装置:刚刚所有的自言自语,都是在通讯被关掉后进行的,但发号施令就不一样了。 “切西·妮朵丝下令……发射基地中的全体夜毒者进入顶级战备状态,执行指令‘太阳花开’!” “收到,长官!” 无论自己的队长有何表现,夜毒者都将执行命令——出身于大炮之街的蕾嘉,在那座军校之外用相似的方式培育出了包括切西自己在内的每一位夜毒者:3000位帝国军最优秀的士兵被投入一座弥漫着毒气的闭锁牢笼之中,打开大门的唯一方式便是自相残杀到只剩100人……如此这般的训练进程反复了11次,只有一次的结果出现了意外。 ——第一轮试验的最后,只有趁乱在现场用各种残骸拼装出了一套战术外骨骼的切西·妮朵丝一人得以幸存:也正是因此,从第二轮起的每一次试验,都是由切西来亲自负责何时开门……由此,她便注定成为这些人永远的救星与指挥者,与她那套经历过无数次改装、被一直运用到此时此刻的外骨骼一起。 饶是如此,1000人被选拔而出的夜毒者在获得番号前,还是因为过于残酷的训练折损了不到200人——不过无论是蕾嘉抑或切西,乃至于事后才得知了这一切的北境军区总司令官,对此都没有多少异议就是。对于人口增长率永远保持着极高水平、甚至常常会出现五胞胎六胞胎这种现象的帝国人这个种族来说,如果没有大炮之街、夜毒者计划乃至于对魔物战争这种绞肉机来平衡人口,恐怕贝瑞莱特帝国早在过去某一天就会因为过度膨胀的人口自己压垮自己。 “只是无论如何,还有心、还能够感受到痛苦……从某种角度来看,还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幸啊。” 当脚下传来阵阵机械噪声时,夜毒者的指挥者就此低声轻叹——她是知道艾琳诺瓦城发生了什么的,尽管她还没有得知艾琳诺口中所谓“帝国人”诞生的真相,但此时此刻的切西,却是第一次隐隐约约体会到了艾琳诺·柏夫当年建立如此一座“乐园”的初衷。 ——因为怀着思念他人的心活着真的是太艰难了。太痛苦了。其中,最大的痛苦便是不知何时却发现那个一直支撑着自己的幻影,现在竟成了在面前张牙舞爪的清晰梦魇。 如果不去打破它,如果这场战争就这样结束了……我又能去往何方呢?姐姐……天使也会有可恶的一面,而你更是登峰造极——只是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你将永远是我的英雄……即使你失去了理智。你还在吧?玛特尔姐姐……” 夜毒者的盔甲好冷,宿舍房间好黑……不!我不想再用鲜血温暖自己了,可是为什么你却——啊!!! “……所以说,现在剩下的就只是一座发射基地了。不过阿尔德涅,你刚才的意思难道是说……这座基地本身还有什么不一般的东西?” 魔女的情绪没有延续太久——毕竟,哪怕在久别重逢后第一时间就把话题转移到“任务”上的阿尔德涅的确可说是十足的不解风情,但魔女也绝不会忘记任务和私情之间哪个更重要:尤其是当任务涉及到某些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甚至是自己那个妹妹时。 “很遗憾,切西对我也有所保留……所以我未能查明这所谓的‘不一般’究竟是什么,但我对其倒是有所猜测。”一边揉着自己还依旧红肿着的脸,阿尔德涅则是眯起了眼,为的是让自己显得更严肃一点——哪怕这根本不必要,他本来就很严肃了,“因为这座基地原本并不存在于卡蒂姆省,是新出现的,但其规模已然超出了这短时间内帝国军建造能力的极限……所以多问一句,茵黛你肯定知道帝国军所有小型基地、哨站、营地都拥有的应急机能吧?” “我当然知道,我拆过,而且用的就是刚才拆你那台盖博尔格时的手法。”在巨人仅存于地表的上半身残骸前,魔女就此侧过了头,看上去甚至显得有点生气——在她身边,自从阿尔德涅逃过一劫起,优昙眼中的绿色妒火就高涨到了几乎能杀人的地步,而茵黛却似乎乐得见到这一切:折磨阿尔德涅的人越多,魔女没准会越开心。 “帝国军的小型基地,大多数本身就是一台大型钢机……一般而言,这些机体都是年代比较久远的型号,因为缺少能够正面作战的机动力与实用性,因此被当做可以移动的基地使用。”克制住心底看热闹的冲动,魔女还是认真回答了阿尔德涅的问题——不出所料,那位骑士长在做出回应的同时,脸都已经变成了青绿色。 “咳……的确是这样,我也是因此才会怀疑那座发射基地本身或许也会是一台规模足够大的机体,甚至没准是某种新型号的地上战舰也说不定,其并非是在当地被现场建造起来,而是直接移动到这里的。不过从基地整体的风貌上来看……”骑士长在歪过头的同时,用最小的动作以最快的速度抹掉了头顶的冷汗,“嗯,没错……至少在我看来那里并不像是其他类似的移动基地一样,有多少岁月留下的痕迹,而且夜毒者在蕾嘉手下还经常负责测试各种新玩具,所以说……” “我们明白你的意思了,阿尔德涅。”终于,已经有点忍不住了的优昙率先打断了骑士长的分析,她实在是很难接受再多听这家伙的声音哪怕一秒,“你认为这座基地是一座新型号的移动基地,但这座基地里具体还隐藏着什么其他机能就是未知数了……除了发射对消灭飞弹的能力之外。” 在以往的帝国军中,因为能源紧张,哪怕是可移动的基地都是能不动就不动的——虽说现在毕竟不同了,因为帝国军中至少已经有一少部分人用上了对消灭引擎的成品,但思维定式还是依旧存在的:或许这就是帝国军没能第一时间想到把那整座基地都派出来进攻前线的原因吧?茵黛有些不敢肯定自己的猜测,但现在……至少目标已经明确了。 “不管有多少未知数,我们需要的就是将其变成已知数——一堆无害的残骸。无论是在帝国还是魔物领域,由蕾嘉、切西或者特莉丝坦这种危险分子持有对消灭飞弹……都太过危险了。”与身份相应,作出结论的任务最后还是落在了绘司的头上,“所以,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阿尔德涅,你知道基地的位置吧?” “当然。事实上以盖博尔格的速度,我并没能走出基地多远就遇到了你们……那个地方就在这里北侧不到20千米的地方。”像是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骑士长的脸上就此露出了一丝可说是“长出一口气”一般的释然笑容——即便如此也依旧十分克制,“哪怕是那座基地在我离开后立刻开始进行转移,想必也走不远。” “很好。那么——影镜行动队全员听令,现在立刻开始向北行进,保持警戒!” “了解!” ——除了作为发令者的绘司之外,所有人在同一瞬间整齐划一地做出了回答:包括才刚刚归队的阿尔德涅。他自始至终也还是影镜行动队的成员……哪怕他更喜欢也更擅长单独行动。 迎击,破灭之船 ======================== 20公里: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距离。如果是换做普通人,怕是拿两条腿走都能走上小半天的时间——只不过,影镜行动队中哪怕是最为“普通”的阿尔德涅,也能做到比这个速度更快。 不仅仅是因为他作为骑士接受过强度够高的训练,而且还有一点…… ——只要优昙还活在影镜行动队的行列之中,那么女仆长的队友就永远不会担心找不到那位本应是神出鬼没的切西·妮朵丝:因为她会径直找上门来,就像现在这样。 “这……不是吧?!” 显然,影镜猜到了切西会来——但是却没能猜对切西最终登场的方式:优昙本以为切西会单独驾驶着什么东西出现在一行人的面前,其他更多人则倾向于认为切西会指挥着一艘类似于“影镜”号本身的地上战舰来到这里,然而现实却是…… 女仆长抬起头——阴影再一次几乎是彻彻底底地遮蔽了天空,但却不是因为阴云,而是因为……一只缓缓压来的钢铁巨鸟。 不同于常见的帝国式飞艇,或是那些更小型的无人飞行器,此时此刻降临于众人头顶的大家伙固然有着远超一艘“影镜”号地上驱逐舰的大小,没准比“根绝使”级那全长240米的巨大身躯都更大一些,然而无论怎么看,这东西都和同级别的帝国飞艇是完全不同的两类飞行器,而是更加接近一架被放大了无数倍的三角翼无人机——自然,比“根绝使”级更大指的也是翼展数据大于“根绝使”级的全长。 似乎是为了提供更多的升力,这架庞然大物本质上并非常见的单翼机,而是采用了双翼结构:上下两对后掠三角翼自近乎椭球状的机身主体上下面向两侧延伸而出,而在翼尖处则有着小巧玲珑的垂直翼将上下水平翼彼此链接。 为这大家伙提供动力的显然便是两组翼中间共计8座散发着刺耳噪声的巨大螺旋桨,而在其于机翼后方保持着疯狂转动的同时,与其连接的发动机组上,则都有着两根烟囱粗暴地撑破了上层水平翼,从共计十六个排烟口中喷吐而出的烟气一瞬间甚至让优昙以为天这就已经黑了,仅有这巨型机体机身与机翼表面上的装甲板还反射着点点来自远方战场的火光,顺便还照亮了机体表面漆黑色钢板装甲上显而易见的铆接痕迹与粗糙焊缝。 “我的老天爷啊,这是怎么飞起来的……” 饶是葛洛莉身为教会的技术人员还见多识广,此刻也开始不由得怀疑起这个世界的物理法则是不是被蕾嘉性侵过了:不过她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就是了。 “似乎是采用了类似天空城克劳迪亚的技术……某种足以抵抗重力的漂浮法术。这肯定不是单独由帝国军一家制造出来的兵器了,这种术——” “萨巴斯提供的么。”开口回答绘司的同时,茵黛就像是在咀嚼这几个字一般——与之相应,魔女的双手则是就此握成了拳,“而且姑且不论这一点,这上面的确有很强烈的冥泥反应,而且……等一下?!” 还不等魔女把自己的话说完,一道细小的光束就此毫无征兆地落在了她的脚边——这一次,最先做出回应的则是距离魔女最近的阿尔德涅:骑士长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在最后一秒将魔女狠狠地推离了刚刚所在的位置,而就在二人就地匍匐在泥地中以求掩护那一瞬,他们的身后炸响了一道开天辟地一般的惊雷。 没错,就是雷电——要不是因为阿尔德涅本人就在身边,茵黛甚至肯定会认为他就在头顶那座空中要塞中:以光束电离空气制造路径,随后释放强大的雷属性魔力引一道雷电光束攻击目标地点,这几乎就是阿尔德涅招牌的攻击方式,而且如果不是因为曾经和这位骑士长共事过,此前在某座训练场中拆毁第一台盖博尔格时史黛拉估计也想不到利用雷电这一手。至于此时此刻嘛…… “终于找到你们了……叛徒,敌人,碍事的东西——还有怪物,夺走了姐姐的怪物!以切西·妮朵丝之名,空中要塞‘阴迦楼罗’全员听令!开始进攻!” 虽然这句话不太像是切西有意对影镜行动队一行人说的,但至少是透过广播就此回荡在了天空之下:与之相应,阴迦楼罗的主体下表面上顿时开启了成排成排的舱门——下一秒,无数漆黑色的“碎片”就此倾泻而下,宛如豪雨。 “——快闪开!是轰炸!” 作为最熟悉帝国兵器的人,葛洛莉是行动队中第一个做出回应的——她甚至在地上的同伴们做出回应前,便驾驶着嘉兰百合在作出回避动作的同时,对着头顶的炸弹雨洒出了一片小型飞弹。 ——拜当初与茵黛的结合所赐,此时的嘉兰百合虽然还算不上是成熟的冥泥生命体,但至少已经可以在葛洛莉的指挥下,生成不同种类的弹药了:这一次葛洛莉选择的是用于拦截的破片弹头,而且无论是其阻隔效果还是葛洛莉自己的射击精度,都没有超出主教的预期……唯一的意外,出在那些被引爆在半空中的炸弹本身上。 “这种爆炸力……不是吧?对消灭装药的航空炸弹?!” 三颗炽烈的光球就此率先迸发于阴迦楼罗的正下方——拜高度所赐,空中要塞本身并没有被波及,也确实有着为数不少的炸弹就这样被那光球所吞没,化作了更多的小小太阳:然而,更多尚未落地的航弹却是在那强烈的冲击波之中,与嘉兰百合一同被吹向了四周。 “所有人,靠近我!” 下一秒,这泥淖之中就此遍地花开:葛洛莉在拉起高度前最后一秒,听到了地面上绘司的怒吼——她勉强驾驶着自己的机体向上躲过了那席卷而来的冲击波,而当光芒散尽时,她在一片宛若刚刚被流星雨轰击过的荒原表面,看到了最后的一缕红色……在绘司临场撑起的重力场护盾之中。 “这也……太疯狂了!闪开!” 不等老板娘重整姿态,又一道纤细的光束就此落在了她的额头之上:由此,她唯一所能做的便是顺势在自己的脚下引发一个足够细小的重力爆发——当一行人被弹开到一旁的弹坑之中时,那仅有的一块泥地也就此在阴迦楼罗的第二发雷电光束之下……变成了气体。 “这家伙……!” 那一刻,在所有人之中第一个稳住体势的优昙就此咬紧了牙:她转过头望向了自己的主人,后者则是对她点了点头。 “你的家事,对吧?那就随你怎么想了。只不过,无论如何——” “……都决不能让这大家伙再继续散布毁灭了。安心,主人——我识得大体。” 下一秒,魔女引剑刺穿了女仆的喉咙,女仆则以利爪撕破了魔女的胸膛。 “本我解放……!” “……咕,咕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诶嘿嘿嘿嘿嘿……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空中要塞的舰桥之中,切西一边挥拳捶打着阴迦楼罗的火控操作面板,一边大笑着落下了泪:这座要塞并非没有专职的炮手,但又有谁胆敢违逆那个可以随意击杀下属的切西·妮朵丝呢?更何况她要求的也仅仅是“坐这打两炮”而已。 “没有效果吗?算了,无妨,无妨——” ——假如我继续南下……假如我意图把更多生命作为祭品,那你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止这阴迦楼罗、阻止我……也就此来面对我的,对吧?怪物……姐姐才不会和你这混蛋一样粗暴的!无论如何,姐姐都会是我的……守护神,对吧? 有一瞬,切西还是在心底捕捉到了一丝淡淡的迷惘——是啊,如果真的越过某条红线的话,姐姐她……就算被夺回来了,哪怕她现在就在自己的身边…… “你还会爱我吗……你还会爱我的吧,姐姐?!回答我‘是’啊!” 下一秒,就在自己的部下们面前,切西低下了头,用着没有人能够听得到,即便有人能听到也不会有人胆敢作答的声音轻声开口——是啊,姐姐或许只是一个幻影,或许这世上根本已经不再有玛特尔·妮朵丝了,抑或那怪物就是,但…… ——不能逃避……不能逃避……不能逃避!不杀死那家伙的话,真正的姐姐是回不来的……可是她到底是什么?怪物,还是什么别的……! “——不来试试的话,怎么能知道呢?切西·妮朵丝。” 清冷的女声就此打断了夜毒者指挥官的思绪——她猛然抬起头,看到的却是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钢化玻璃窗之外那仿若被一具……不,半具尸体拥抱在怀中一般的幼小魔女,对着自己做出了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笑。 “你……你是冥泥魔女茵黛!带坏了姐姐的人之一——” “究竟是带坏了还是什么别的,我建议你还是问问当事人比较好吧……她可是期待和你见面很久了。” 还不等切西作出回应,冥泥魔女的身影便如同旋风一般高高跃起,消失在了舷窗可见的视野范围之外——在她身后,那个让切西魂牵梦绕又唯恐避之不及的怪物正静静地停在阴云之下:尽管口已不能言,但当化作优昙的怪鸟转过那张保持着原貌的人脸时,切西还是能够非常肯定的……在对方的双眼之间,看到一丝让她无法容忍的怜悯。 由此,她便感觉如同有一股岩浆自心底直冲头顶——当视野化作一片血红之时,切西·妮朵丝就此挥拳直接砸向了面前的火控面板……上的主炮扳机。 “——姐姐已经死了!我在哀悼她……就连我的悲伤也要被否定吗?!我不允许!不允许啊!” 超现实的飞鸟 ====================== 即便此时使用着怪鸟形态的优昙并不能开口讲话,但她依旧能够听得到面前这扇玻璃窗后切西那疯狂的哀嚎——她能够想象得出。 正是因此,她才比任何人都更加悲伤:即便再扭曲、再邪恶,切西·妮朵丝也依旧是她的妹妹,是她曾……以自己一生的自由作为代价,一手留下的希望与奇迹。或许这也是一种释然吧? 就像阿尔德涅·范布隆克对待茵黛时那样——于骑士长而言,无论茵黛是骑士,是魔女,是教会的代言人还是游历世界的愉悦犯,她都是自己的导师……是在自己逃离屠宰场后给予过自己光芒的那个人,无论她现在究竟是在为光芒还是黑暗代言。 ——所以无论她此刻是谁,阿尔德涅都会尽全力把自己的一切都化作她的力量……和主人之间还能有这种关系可真是让人羡慕啊,你这混蛋。不过,于此时此刻的自己而言…… 回过神的同时,怪鸟眯起了眼——在她面前,阴迦楼罗的上表面上就此打开了更多的舱口,从中升起的则是密密麻麻的发射架与机关炮:每一个枪口,每一根炮管都是切西的口,而在此时此刻,她的言语便是那呼唤毁灭的光芒。 “咕呜呜呜……!” 那一瞬,怪鸟就此猛地一挥双翅,便在半空之中画出了一道绚烂的弧形轨迹——炮弹拖出的火线与飞弹引发的爆炸在半空之中铺满了她的足迹,而当她再一次看向阴迦楼罗那巨大的身躯时,眼中仅有的便是那几乎不受意志所控制的怜悯:正是这一点让切西愈加无法忍受。 “怪物……就安心当个怪物不好吗?!只有姐姐是爱我的,只有姐姐守护着我,所以……!” ——我能理解你的执念,切西……所以,我才无法抛下你。现在,就让我打碎你用悲伤为自己筑起的堡垒吧:让我抱抱你! “人想要重新站起,那首先需要的便是……彻彻底底地倒下。我忘了是什么人和我说过这句话了,不过优昙,把这一切教给你的妹妹吧——绘司刚刚发来了通信,地上小队现在正分散开来迎击回师救援的帝国军后卫部队,现在需要咱们两个和葛洛莉阻止这大家伙!下表面的对地雷光炮交给我们,你专心处理上部,优先破坏对消灭飞弹发射口!” 耳边传来了自家主人的声音,不过优昙并没有第一时间作出回应:她也不需要这么做,因为作为仆人只需要对命令回答“收到”就够了,而在化身成为怪鸟之后,自己如果再通过冥泥制造的心灵通道进行回复,没准会第二次震到主人的耳朵……那可不是自己应该做的。 “咕哦哦哦……!” “嗯,你听到了就好——不过你得小心点,要是在空中直接引爆了对消灭飞弹或者对消灭引擎,你就可以和你的妹妹说再见了。根据感应,冥泥反应集中在这大家伙机身的中段与尾部,其中中段的反应还比较分散,共有六个,应该就是弹头,优先处理!” “噶!” 以短促的啸声作为一个有些勉强的应答,怪鸟再一次振翅而起:她以余光看到嘉兰百合与冥泥魔女就此向下俯冲,消失在阴迦楼罗的正下方,而在茵黛刚刚所提到的机身中段上表面上,则有着六个被紧紧封闭的圆形舱门排列成了一个圆形——正中央则有着一个圆形的凸起,于四周撑起了一道半透明的蓝色屏障,看起来也是运用雷属性魔力制造的产物。 ——如果不是重要东西,那不可能设置这种防御手段……所以! 张开双眼,她看到扑面而来的第二波迎击炮火:由此,她对空纵声长啸,以饱含悲恸的吼声引爆距离自己最近的几颗飞弹,旋即一头扎进更为无情的枪林弹雨之中——钢芯炮弹就此在怪鸟优昙那状若铁艺骸骨的翅膀,为被她悬挂在翼尖的那些羽毛与断翅添上水晶针一般闪闪发亮的装饰,也令她引以为傲的牺牲变得愈加沉重。 ——烛火妄想取代会在夜间消失的太阳。夜晚妄图僭越枕边不存在的爱人。怪物妄图重构那个从不曾有过慈爱的玛特尔·妮朵丝。牺牲者与夜毒者。被扼住后喑哑的喉咙呕吐出点点腥臭的淤血。超现实主义的姐妹之爱。 看着面前舷窗中疯狂扣下扳机的切西·妮朵丝,优昙甚至感觉自己在飘,在无重力的山谷之中自由飞翔,比流萤更自由,比蝴蝶更绚烂,而四周的炮火仅仅是妹妹献上的欢呼——她是傀儡,是身负泥浆的怪物,怪物的心是不会痛的……真的是这样吗? 下一秒,意识化作一双烧焦的炭自阴云之下坠毁:电流令怪鸟的翼爪化作漆黑扭曲的残骸,于半空之中化作不可目视的粉尘——正如昙花或许只会在画作之中永生一般。怪鸟胸前的花朵在被电击时猛然张开到了最大,自花蕊之中流出了纯白色的粘稠液体,而那张本属于优昙的脸上则是一瞬间露出了一丝恍惚的表情。 她并非感觉不到危险,只是觉得自己是第一次……不,第二次切身感受到了来自于切西的回馈:上一次是在那座废弃的训练场中:切西的恨与爱交织成为不断前行的螺旋长枪,将她就此一击贯通。 ——阻隔,还是在拒绝我?让我抱一下不好吗…… 痛促使着她再度振翅而起——旋即在空中迎着那染红了阴云本身的炮火与黑烟拉开架势:下一秒,怪鸟如流星一般再度疾冲而下,只是这一次她却没有再试图使用已然受损的翼爪,而是以自己的一对利爪紧紧握住了那杆得自艾琳诺瓦的长枪,将那尖端稳稳地对准了电场发生器的正中央。 ……我将刺破你的孤单!或许会痛,不过之后应该会好受一些吧:如果你的妄想是拥有一个永远爱你的温柔姐姐玛特尔·妮朵丝,那就由我来告诉你什么才是真实! 这不是优昙第一次为自己在化身为怪鸟时无法开口这一点感到无奈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当长矛刺穿了电场发生器的外壳时,怪鸟就此褪去了自己的羽翼:玛特尔·妮朵丝,或者说优昙,就此背负着鲜血铸就的双翅傲然站立在了阴迦楼罗的背部正中央。 “抱歉呢……切西。无论是优昙,还是玛特尔……她从来都没有温柔过哦。就算是对待自己的妹妹而言,就算是在你面前……她也谈不上是一个多么擅长去‘爱’的人。我让你失望了么?但真可惜,我可从没有想过要满足你对我的妄想!” ——因为我首先是玛特尔·妮朵丝和优昙,然后才是你的姐姐和茵黛主人的仆从啊。 恍惚之中,她仿若看到自己站在孤高而又冰冷的王座之上:身旁,六座礼炮就此为她朝天打出绚烂的光球,而当她扣动指尖时,便有六只蝴蝶化作逆行而上的流星直入天际,与那焰火彼此交缠,彼此拥抱,直至一并迸裂成为六颗比太阳更为绚烂的光球。半空之中的王座在这足以撕裂天空的欢庆之声中发出吱吱嘎嘎的噪声,她回过头,却是看到周围的每一个人偶卫兵都抬起枪对准了她。 “如果真的是这样……不,我不接受!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撑过这十多年的?我又是为了什么坚持活到现在的……” “——这一点很重要吗?切西……从你自己的高塔上跳下来吧,更重要的是你好好地活着啊。” 枪弹贯穿了女仆长的躯壳——她懒得再反抗,而是俯下了身子,一把抓向了电场发生器上刚刚被她打出的那个伤痕,将整个装置从阴迦楼罗的机身之中给掏了出来,旋即抬手丢向远方:黑血自伤口喷溅而出时,她在自己的面前、自己的脚下就此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洞……一扇足够她穿过这层冰冷钢铁,去往切西身边的门。 最好不要直接拆掉动力炉对吧?那就拆掉这里面那个发了疯的人吧……反正,六枚飞弹现在都已经被抹消在无害的高空之中了。 那就拆掉她的疯狂……不。拆掉她心底那个妄想出来的玛特尔·妮朵丝,这样就可以—— 优昙的小小思绪就此被一阵更为剧烈的震动硬生生打断:阴迦楼罗的装甲之下就此传来了一阵歇斯底里的怒吼,以至于让她不由得向后一跃躲开了那个刚刚被她自己开出来的洞——同一瞬间,火焰与黑烟一并自那孔洞之中喷涌而出,紧随其后的则是一个足有三米高的人影。 “我不接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啊……” 身上披挂着的,是那套曾帮助她在人间地狱斩杀2999位同僚生存下来的手制动力外骨骼:当年由废铁拼接而成的部件,在近百次的修补与改装后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只有被包裹在金属、鲜血与怒火之中的切西·妮朵丝,依旧还是当年那个没能长大的孩子。 ……她看着自己面前的姐姐,抬起了固定在装甲腕部的剑。 “只有我的梦想破碎了……吗?我只是想要姐姐爱我,我只是……” “——梦想破碎的人不止你一个,切西。你不比任何人特别……你只是孤独,但我也一样。放马过来吧。” ——那一刻,优昙在获得了冥泥之后第一次任凭自己的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是和眼睛一样的血红色,哪怕她体内早就没有红色的血了。 苍穹 ============== 大空之下,某个孩子那破破烂烂的玩具王国正在烈焰之中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怪物手持一杆亮银色的长矛站在本属于她一个人的前庭之中,脚下是曾被供奉在这里的女神像——孩子看到她端平手中的凶器,带着一脸不应属于她的怜悯疾冲而至。 “差不多是时候收手了,切西!” ——收手?开什么玩笑。女神垂青的只会是一方华贵典雅的神殿……她希望自己能让她看到这些的!可是这里仅存的又是什么…… 挥剑架住优昙气势汹汹的一击,切西的双眼在那一刻也跟着嘎吱作响的刀刃一同打起了颤:刀刃之上映出了她自己的影像——那个小小的她正包裹在残骸与尸骨之间,尽全力挥舞着一把刀口上布满锯齿的凶器。 这是女神麾下的骑士应有的姿态吗?或许,女神就是被这种怪物所毁灭的才对……在她将这座宫殿留给自己,随后出发远行的路上。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我不能……我不能认输!你这个怪物……夺走了姐姐的怪物!” 她不是怪物。 切西始终知道这一切——正如优昙不是怪物一样,她也不是傻瓜。她对阿尔德涅来到夜毒者驻地的目的不能说了然于胸,至少也早已有所察觉:但就像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对阿尔德涅直接出手一样,她也从没有脱下过那件笼罩在自己心底的战袍。 她的神殿已经习惯了被推倒后接受重建。蕾嘉走过这里,某个践踏过她身躯的教官走过这里,更多更多她已经不记得姓名的人走过这里,有些留下了瓦砾,有些留下了弹坑,有些在一张灰色的床单上留下了点点鲜红,有些留下了骸骨铸就的勋章——无论他们留下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切西都会好好地把这座神殿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尽全力收拾干净。 她要迎接那位远行的女神。只是每一次重修之后,神殿都会一点一点地偏离原本的模样。 “我改变不了过去……我回不了头了。但我还可以……我还可以……!” ——我还可以改变你啊!我的女神,化作怪物的女神……姐姐!重新成为那座闪闪发光的圣像吧,那座永远不会哀伤,永远都祝福着我的圣像! 寒风驱散了泪水:与那怪物一同在阴迦楼罗的上甲板表面重新站直时,她看到对面的优昙胸前多了一道长长的伤口——和她自己一样,只是要深太多了。优昙的枪尖只是撕破了切西的军服,在伤痕累累的小家伙身上划出了一道不比猫咪抓痕更深的红色印记,而在她自己胸前的一朵白色花朵旁边,刻下的是几乎见骨的狰狞裂口,有黑色的粘浆从中涌流而出。 那就是“冥泥”吧?切西有些犹豫地想着,随后却是以最快速度再一次做出了行动:在动力装甲的辅助之下,她的动作比优昙还要更快。当女仆重新端起长矛时,她的刀口已经再一次落在了那朵花的上方,优昙的喉咙之上。 “回应我啊,姐姐!爱我!像之前那样……不要输给这个怪物!” 一心,一念,化作冰冷的一闪——优昙的头就此落在了她的脚面上,而她的残躯却依旧还愣在原地。那一瞬间,切西的嘴角微微上挑:她用被钢铁包覆的双手稳稳地接住了那颗伤痕累累的头,随后将其按向自己的装甲胸前。 “出来啊,姐姐……为什么你不出来,为什么一直都是这个怪物——!” 伴随着脚下阴迦楼罗的一阵剧震,她将双手用力向内一拢:空中要塞的最后一门电光炮中迸裂出了灿烂的爆炸火光,优昙的头也在同一瞬间被挤压成为了一滩冰冷的泥浆。 “果然,什么都没有。没有姐姐……” “因为这只是个躯壳而已,切西。还是……做不到接受现实吗?” 在她怀中,黑色的粘稠凝结成为一条冰冷的蛇:它在这硝烟弥漫的天空之中游上切西·妮朵丝的耳边,伸出信子舔了舔她的耳垂。 “怪物……!” “再这么孩子气下去,连怪物也不会再爱你。” “你在可怜我……你指望我能改变?!我有的选吗!” 她是切西·妮朵丝,是将杀戮当做游戏的孩童,将鲜血当做浴盐的魔鬼——但此刻,魔鬼却被一条黑色的蛇勒紧了脖颈。再一次,她将铁手伸向自己,抓断了那条粘稠的蛇身,但随后那飞散而出的液滴便在空中凝结成为一只碗口般大的黑色蝴蝶。这沉静的蝴蝶挥打着翅膀,落回到了残躯的右肩之上,随后优昙则是用手将其小心翼翼地捧回到了断裂的脖子上。 “你有没有的选对我不重要。因为你根本也不需要,你是切西·妮朵丝。这还不够吗?” “不够的是你!啊啊啊啊!——” 她再一次举起剑冲向优昙,阴迦楼罗的上甲板被她装甲脚下的利刃扎出了一个个的洞: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茵黛已经从这座要塞真正的舱门之中冲了进去,而葛洛莉和嘉兰百合也冲向了前来救援的帝国无人机飞行队。飞弹爆炸时形成的花火绚烂如烟花,那些遥控飞行器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回应,便在密密麻麻的火球之中成了新生的雨滴。钢铁与燃料组成的雨滴。 只是下一个瞬间,她的剑却就此停在了优昙面前。女仆长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同时收起了手中的长矛,却展开了背后的血色翅膀。那对翅膀看上去就像是由光构成的一般透明,却比最坚韧的帝国制合金还要更加强硬,以至于让切西手中剑刃上的锯齿都为之折断了。 “太弱了,太软弱了,切西。我知道是执着让你活到了现在,但对于现在的你而言,丢掉执着可早就不意味着死亡了。不是么?” 眼看着切西意图抽回自己的剑,女仆却几近霸道地伸出右手一把捏住了那柄残破不堪的刃:她只是稍稍扭了一下自己的腕子,一把已然身经百战、被鲜血浸透过无数次的钝剑就这样断成了两截废铁。这本来就只是切西在组起身上这台动力装甲时随手在尸堆里捡到的东西。 “可,可是我——” “学不会改变可以慢慢学,不敢改变的话……不是还有我在么?我是你的姐姐啊。” 女仆对自己的敌人张开双翅:同一瞬间,切西则是拔出了腰间最后的自卫武器——一把帝国最普通的小口径手枪,用那个连优昙一根小指都塞不进的枪口对准了女仆长的眉心。 “我……我只是想依旧有一位永远爱我的守护神——” “真抱歉。我是优昙,是玛特尔·妮朵丝,也是你口中的怪物。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守护神,但你好像不太习惯哦?” 再一次,女仆长在切西扣动扳机之前用指尖堵住了枪口:她感觉到一枚子弹恰到好处地射入了她的指肚,随后她用两只手一齐抓住了这把毫无特别之处的枪械,像是揉搓一块抹布一般将其碾成了一堆废铁。 “是不习惯,还是担心自己根本不配一个正常人平等的爱,所以只能把姐姐在幻想中描摹成无限宽容、无限慈爱的神才能寻找到些许空落的慰藉?你是个胆小鬼。” “你……别靠近我!我叫你别靠近我!” 失去了最后的手持武器,切西噗通一声直接向后坐倒在了阴迦楼罗的甲板上。她一边扭着腰,以最大的努力拖着一身沉重的装甲向后蹭着,一边毫无章法地用双脚向空中乱踢:脚尖之上的利刃此时已是她最后的武器,也曾是被她用来惩治某个恶毒教官的武器,是她保护自己的最后依仗。 但对于优昙而言,这武器无异于两根牙签。 “我不靠近你?可是你也没主动靠近过我。你害怕自己不配,对不对?手上有血,很脏,所以没有办法好好用餐。但你自己是不是快饿死了,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在阴迦楼罗甲板最后方的边缘处,切西的身躯终于停下了:优昙趁机在这苍穹的边际来到了自己的妹妹面前,俯下身子,轻轻挽起了她的手。 女仆长将切西的手指送到了嘴边,在指肚上落下了轻轻一吻。 “还挺甜的。我帮你清洗干净不就好了嘛?” 优昙有些伤心地笑了起来:下一秒,切西的手掌重重地打在了她的脸颊之上。啪。 “不要!不要!……不要——!” 优昙极尽错愕地抬起头,看到了一只因恐惧而慌不择路的小仓鼠:切西的脸已经被吓成了惨白色,完全不像是一个冷血杀手应有的模样,倒是更接近于那个当年被优昙托付给某位老兵的、怯生生的小姑娘。 “我不能!……啊!” 她如同想要拥抱天空一般,从阴迦楼罗的甲板边缘跌了下去——优昙也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去。 “切西!别做傻事——” 她们一先一后穿过引擎喷吐而出的滚滚黑烟,浓郁的粉尘一瞬夺走了女仆几乎所有的视野:然而当优昙的双眼终于能够看清东西时,她却看到切西已经启动了动力装甲背后的喷射推进装置,随后如同一颗坠落的飞弹一般冲入了远处的红色妖莓海。 她们的十五年后 ======================== 当茵黛成功登陆阴迦楼罗内部之后,这场爆发在妖莓海上空的战斗基本也就结束了。夜毒者部队对于他们的帝国同僚们而言是十足的梦魇,是枕边一把看不到的利刃,但对于茵黛而言,这把刀至多也就是让她皱皱眉而已。 “好了,算是打扫完了……帝国士兵也好,引擎里的脏东西也好。这味道还真像是特莉丝坦。绘司,听得到吗?我已经把这艘船的对消灭引擎无效化了,升力系统已经失去能源,这架空中基地现在正在坠落。你们是不是可以规避一下坠落点了?” “收到了,不过还是麻烦你先让升力系统运转一小会,用你自己的魔力!”冥泥魔女耳边,绘司的声音透过一块拴在耳坠上的传音水晶悠然响起:认真却不急迫,一点紧张的感觉都没有。“我把莫顿传送上去,让他把引擎里的白黏土也处理一下。地面上这边基本也收拾干净了,帝国军只来得及派了两支装甲步兵大队过来救场……根本就不够看的。他们的舰队还在和安可哈芝的主力纠缠呢。等莫顿干完活了,你们再一起跳下来。” “知道了。”茵黛在回答的同时眉头跟着皱了皱:她已经习惯了各种突如其来的新要求,但她一直都不太喜欢这种事真的发生,但这一次她也没什么精力再去和绘司抱怨了,因为她的养母已经先一步对她提出了问题: “茵黛……优昙没事吧?” 短暂的沉默。茵黛的脸颊就像是在咀嚼着传音水晶一般蠕动着。 “我只能保证她不会摔死。你信么?她根本都不会摔伤。” 愣了将近五秒钟后,已经突入了阴迦楼罗司令舰桥的她,才在把手抚上操作面板的同时做出了回答。舰桥里到处都是支离破碎的遗骸。那些刚刚熄灭的指示灯呼应着茵黛的动作,再一次整齐地亮了起来——只是亮度和之前正常运转时比黯淡了许多。 “也是……” “我必须去找她和切西。我必须去。” “我能理解你。莫顿已经上去了,等她完事之后,你和贝拉多娜带上阿尔德涅一起去搜索吧,不用再回头和我跟莫顿汇合。有什么事等都回到‘影镜’号上之后再说。” 绘司的回应可说是要多快有多快,一丁点的迟疑都没有,甚至还带了几分茵黛早已熟稔的鼓励意味:那一刻,冥泥魔女的应答再一次断了五秒钟的线。 “谢谢你,妈……” “换做是我也会这么做的。去吧。” 在魔女的视线看不见的地方,在阴迦楼罗巨大的阴影之下,绘司在贝拉多娜的面前闭上眼,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两个让人不省心的孩子啊。你说是不是,贝拉?” “是啊,毕竟对咱们两个老东西来说,世界上全是孩子。” 两位上一个时代的遗老彼此击掌,她们的动作依旧年轻而又张扬。 “优昙和茵黛……还有切西,就拜托你了。处置那家伙的事,还是让优昙亲自来做决定比较好,所以除非优昙主动要求,否则绝对不要对那家伙下死手。没问题吧?” 玫瑰仙子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随后便挥起翅膀浮到了半空之中:她从来也不喜欢杀任何东西。在她们身边,阿尔德涅低下头,无声地祈祷着。 摔到泥浆之中时,优昙觉得自己至少砸扁了小半吨的妖莓:她几乎觉得自己是在一坑果汁里爬起身来的,万幸的是她的女仆服本质上也是身体的一部分,还用不着费心去洗。 “切西那家伙……应该就是摔在了这附近?我记得她迫降在这个方向来着……” 她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习惯性地将手伸向了胸前的衣兜之中:她自己的传音水晶就放在那里,但此时被她从衣兜之中掏出来的东西只有一抔细碎的水晶砂——那东西并不比普通玻璃更结实,至少完全不像是名字中的“水晶”显示的一样结实。 于是,她明白现在她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寻找切西了:优昙并不害怕自己会和同伴们走失,因为茵黛还可以……至少是大概地凭借和自己之间的联系找到自己的位置,但她可没有把握切西还能一个人在这片陌生的泥潭里坚持多久。 不,或许也不是完全的陌生:当阴迦楼罗那庞大的阴影彻底从天空之上坠落时,优昙站直了自己的身子,借着午后接近黄昏的日光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圆形弹坑。那里曾是之前她被切西用盖博尔格暴打了一顿的地方,那座没有名字的训练场废墟,只是此时那里只是被盖博尔格的动力炉炸出来的一个大坑。 “真他妈的壮观……” 她从不知晓此前那片废墟的名字,但她还记得这里的存在:而此时此刻在这片无遮无拦的泥潭荒野之上,切西如果不是躲进了那个坑里,那就一定会出现在她的视线之内。 那么,现在还需要继续纠结下一步该做什么吗?显然是不用的——如同茵黛的预计一般,优昙并没有因为坠落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而一想到切西就在面前的坑里等着自己,优昙甚至感觉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气……尽管她的脸上同时也露出了一丝苦涩。 是啊,她会用怎样的眼神看向自己呢?就算她的痛苦很幼稚,但毕竟—— “她的痛苦里有你的一份。我能理解这一点,哪怕你其实什么都没做错。” 优昙猛然回过头:那个和茵黛长得一模一样,却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就站在她的身后,带着一脸复杂的表情。 “特莉丝坦……!” “安心,我这次不是来找你麻烦的。硬要说的话,我更关心那个砸在坑里的人。” 身穿白衣的妖女走上前,伸出手搭在了优昙的肩头。透过那双和茵黛一模一样的红色眼睛,优昙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敌意:她恐怕真的没有在说谎,特莉丝坦好像一直也不喜欢撒谎,遇到她不打算回答的问题时,她更喜欢直接保持沉默。 “行吧,反正真打起来的话,我也干不过你。” “开玩笑,我的一个分身可是在深红堡外被你震得连渣都不剩。你还有脸这么说?” “有又怎么样,现在我又不是怪物……” “你什么时候不是怪物啊?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先解决你妹妹的问题吧,之后我自己还有事和你……和姐姐讲。” 一边有些阴阳怪气地回应着身边理应是敌人的女仆长,妖女甚至比她先一步从弹坑的边缘纵身跃下:坑很深,但几乎是一个完美的球状凹陷。切西殴打优昙时,在这里留下了一个几乎无法被磨灭的印记。 而在紧随其后跃入深坑时,优昙也终于看到了在大坑最深处的那个小小身影:在沿着大坑四周的坡度滑行向下的过程中,优昙能够清晰地看到,夜毒者行动队长身上的动力盔甲此时已经在落地时巨大的冲击之中变回了尸骸堆中的废铁,而那个失去了保护的小女孩,此刻正捧着最后的一片胸甲,像是给这堆金属碎块守灵一般呆呆地跪着。 她闭上了眼:在那之前,映入优昙眼中的最后一幕,是先一步到达的特莉丝坦在那女孩的身边俯下了身子,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 “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发射基地的……” “抱歉……我甚至也让你失望了——” “我对你没有过那种期望。我不需要你帮我对付茵黛,你和优昙之间的问题本来我也不该过多插手不是?” 妖女从身后紧紧地搂住了切西·妮朵丝的身躯:她还记得,这个女孩曾经也满怀着一腔热情邀请她自己一同离开,逃到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之中,但现在反而是她首先倒下了。 她没打算嘲笑这个小小的孩子。倒不如说,如此结果也没有超出特莉丝坦的预计之外。 “可是我没能找回姐姐……” “幻想里的姐姐是找不回来的哦,切西。我只能站在这里,进不到你心里。” 在妖女的怀中,切西被一只更加冰冷的手挑着下巴抬起了头:她看到了优昙的双眼,这双眼睛也一样在看着她,瞳仁里写满了沉静的哀伤。 “我们……咱们还能走到一起。十五年了……虽然我幸运地赶上了一个好主人,但也绝对谈不上过得一帆风顺。每次把其他无辜的人送到萨巴斯——送到你身后那个怪物手里做实验材料时,我都会觉得你在看着我,斥责我。我何尝不是个不成器的姐姐。” 优昙没有胆量在此时此刻闪躲切西的目光,但她同样也不敢让自己的眼神显得太过专注——她在撒谎,因为她早就学会了把主人之外所有人对自己的负面回馈当做耳旁风,哪怕这个“主人”已经换了一轮。女仆长眼角的余光看到妖女对着她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不过特莉丝坦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站起来吧,切西。死死抱着心底的一地鸡毛溺死在悲伤中的人,在这世界上有我一个就够了。” 妖女松开了切西的腰,但优昙却依旧只是压低着自己的身子,等着切西自己主动做些什么——女仆长看到她捧着手里最后一块锈迹斑斑的装甲,如同被抽空了灵魂一般傻傻地瞪着自己。眼泪在她和自己之前一模一样的蓝色眼睛里滴溜溜打着转,但就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溢出来。 “特莉丝坦……” “现在你该呼唤的名字不是我的。” 妖女看着面前的二人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她感觉自己心里难受得快要爆炸了。 “我……姐,姐……!” 切西像是咿呀学语的婴儿一般从齿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随后,她终于伸出了自己的双臂,将优昙狠狠地揽入了自己的怀中——那块胸甲碎片终于落入了泥潭,而女仆长也在同一个瞬间搂紧了她的脖颈。 “十五……年了,姐姐,十五年了……为什么……为什么你现在,现在才回来……” “我不是一直就在你的心底嘛。对不对?只要还记得彼此,咱们……就没有分开过。” 信使 ============== 特莉丝坦就这样看着面前相拥而泣的一对姐妹。她将手伸向自己的胸膛,用指甲抓破了胸腔,随后却只是从中掏出了泥浆。越来越多的泥浆。 这不是她的本体,依旧还是个分身——但不像是之前所使用过的那些一样,能够使出各种丰富多彩的战斗技艺:这一次,她凭借着从茵黛,乃至于优昙那里偷来的视觉找到了这位单独行动中的女仆,仅仅就是为了告诉她,也告诉她身后那位魔女一些她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说出来的话而已。 她已经做好了迎接结局的准备——自己,亦或是茵黛的结局。只是无论妖女已经做了多少的心理准备,当她真正看到又一个“妹妹”就此重新获得了她应得的温情之后…… “是啊,我的人生只有八年……不,八年都不到。所以我不配,是这样么?姐姐!……” 每次低下头时,她都能在心底听到有一个声音对自己轻声说着:“你的姐姐并不爱你。”她坚信那就是她自己的声音——对此,妖女也找不出什么其他的解释了。现实一直都是这样的,不是么?哪怕自己从没亲眼见到过…… 她看到切西已经在优昙的搀扶之下有些勉强地站了起来。茵黛的双眼告诉特莉丝坦,她自己的姐姐或许再有大概五分钟左右就能够抵达这里了——本来,她是打算要亲自再见一面茵黛的,但眼前的景象已经让她失去了这么做的耐心。 和切西不一样,特莉丝坦从来没把自己当做过是一个孩子——但哪怕仅仅是作为一个人偶,在加害者面前哭出来未免也太过丢人了一点。还是走为上策的好。 “其他的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难得看到一对姐妹这么让人心碎的久别重逢……或许我还是不留下来破坏气氛的好。”她走到优昙身边,尽全力维持着自己一如既往的阴阳怪气语调不崩塌,“帮我给姐姐传个话吧,之后这个分身随你想怎么处置……你肯定也和姐姐一样能够消化泥浆,没错吧?” 优昙闻言稍稍松开了怀中的切西,带着一脸的警惕侧过头看向特莉丝坦,但是切西却依旧不依不饶地紧紧搂着自家姐姐的胸膛——谨遵茵黛的嘱托,优昙没有为自己赋予一个过于傲人的上围,但也正是这一点让此时此刻的切西感觉到了一点微小的……不适。 “我可懒得消化你。有话快说,然后趁我没改主意之前,赶快滚。” “好吧,好吧,人偶也不需要被耐心以待对不对。那我就长话短说。” 特莉丝坦几乎可说是极尽自嘲地摊开了双手。 “既然你们在使用帝国出产的舰船,那我想我也没必要再额外给你们提供位置了。大炮之街……我的根据地就在那里。来把一切都画上一个句号吧,至少是暂时的句号。” 一边说着,她转过了身,扣上了白袍的兜帽——只是还没等妖女动用传送或是什么别的手段离开这座被悲伤填满的弹坑,她脚下的泥土之中便传来了一阵剧烈的震动。 先是三根藤蔓从泥浆之中窜出,分别缠住了特莉丝坦的双腕与腰:这个几乎没有任何法力的分身身躯根本无法抗衡藤蔓本身的力道,而随后破土而出的便是一朵粉红色的巨大花苞。这花苞的下方并没有茎秆和枝叶的存在,而是有诸多末端生着爪钩的触须负责辅助移动,而当那六片状若玫瑰的巨大花瓣缓缓展开之后,从中出现的便是那个……不,那两个特莉丝坦最不想见到的人。她离开这里的脚步,终究还是晚了一点点。 “等一下。特莉丝坦?你为什么在这里——” “没有什么‘为什么’,姐姐,为什么我又会诞生呢?既然你还是来了,那我也正好就直接和你再说一次吧——大炮之街。我在那里等着你,咱们之间的事是时候画上句号了。” 一边说着,特莉丝坦的分身开始一点一点在贝拉多娜的藤蔓之间溶解、崩溃——她很清楚,自己已经来不及离开了,不如就直接这样消失掉更好……尤其是在不想再继续睁开眼睛的时候。 “有些人眼睛一闭,一睁,就上了天堂。我可没这个资本……在达成你的愿望之前。” “……为什么?” “因为爱你。我找不出更确切的解释了,愿不愿意理解是你自己的事……而且,我还真是没有想到,你居然还和这个男人和好了。” 茵黛身边,阿尔德涅挑了挑自己的眉毛——不仅仅是因为特莉丝坦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提到了自己,也是因为妖女刚刚单方面选定的那个“决战之地”本身。大炮之街,骑士长的出生地。 “你想说什么,特莉丝坦?” “我想说没有你就没有我,阿尔德涅。你是个混蛋。” “用不着你提醒我。犯过错误就是犯过错误,我愿意为此受罚……也更明白应该全力补偿茵黛。她首先是茵黛……然后才是圣女抑或魔女,反正这一层身份和我就没什么关系了,该做的我都会去做。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怕我亏待了你的姐姐?” 魔女有些讶异地瞪大了双眼——她还从没见到过阿尔德涅这么尖刻地顶撞过任何人。 “你……!” “我不知道你和切西是不是有着同样的想法。是希望茵黛成为你心目中自我满足的工具,还是说有什么其他的东西……我猜不到。但我觉得,你是不是有点过于偏执了?” “除了偏执我一无所能。除了怨恨我一无所有。除了毁灭我一无所长。算了,没必要再继续嚼舌头了,我要走了……我会做好准备的。另外茵黛,最后我还有个东西给你。” 一边说着,特莉丝坦一边把尚未崩溃的唯一一条胳膊伸向怀中,掏出了一个黝黑色的小东西,头也不回地向背后丢向了茵黛一行:魔女将其接入手心之后,看到那是一个小小的圆形金属徽章,描摹着的正是萨巴斯标志性的骷髅羊头符号。 那一刻,茵黛的瞳孔就此微微收缩:她下意识地将这徽章在手心之中翻了过来,不出所料的在其背面看到了一行笔记硬朗的帝国文字,是“普利斯坎”,她和特莉丝坦共用的姓氏。 “这是……普利斯坎家作为萨巴斯领导者的身份徽章?我记得我在杀死父亲离开时把自己的徽章给砍碎了,父亲那块也不是纯黑色,所以这是……” “就是你用过的那块。你看到徽章正中央那道裂痕了么?当年你自己砍出来的。不过,现在我已经不需要这个东西了,萨巴斯给了我需要的一切,现在舞台上只需要我和你就够了。本就是你的东西和从者,我现在还给你。” 此时此刻的魔女已经彻底糊涂了——但是特莉丝坦显然根本不想解释。 “这到底——” “他们不会怨恨你的,姐姐。需要他们帮助的话,记得暗号是‘骑士的诗篇’。再见了,我会作为一个不属于任何组织的人,在大炮之街等着你。” 在藤蔓的怀抱之中,妖女的分身就此彻底崩溃成了一堆朽烂的泥浆,最终则是缓缓流淌到了茵黛的脚下。茵黛已经彻底傻了。 “也就是说,我现在又成了萨巴斯的公主……?这东西可是能当令牌使的……” “少了一个敌人总比多了一个要强些,主人。既然特莉丝坦那家伙已经撤了,还给咱们留了住宅门牌号,那登门拜访应该不必急于一时吧?咱们现在是不是该……” 魔女有些滞塞地回过头,看到玫瑰仙子正在喂女仆长怀中的切西饮下一杯玫瑰露——有花香正从仙子手中的杯中传来,而那个“杯”本质上则是一朵有些变形了的玫瑰花。 “先决定一下切西的事……的确。特莉丝坦显然已经不打算躲着咱们了。” “嗯,茵黛。我刚刚检查了一下,切西的身体倒是没受什么明显的伤,不过麻烦的是……” 作出回答时,贝拉多娜的声音也微微顿了一顿:优昙和茵黛都能够肯定,现在在讲话的肯定是贝拉多娜,因为贝莎是很不喜欢也很不愿意加入这种“严肃”讨论的。 “虽然在出发时绘司没明说过,不过想都能想得到。切西……你杀过很多魔物。” 这不是疑问,而是一个冷冰冰的确认:当贝拉多娜有些黯淡的视线和切西的双眼彼此对视时,曾是夜毒者行动队长的女孩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有些怯懦地点了点头——她还能够有理有据地去思考,去揣测自己即将面临怎样的境遇,但她的过往足以为这份揣测蒙上一层厚厚的血污。 “杀……很多。人,魔物,活着的东西……切西全都杀死过,因为切西想要活下去。在帝国军,只有最优秀的战士才能活下去……” “我们明白。但挂念那些死者的人恐怕明白不了。而且就算如此……优昙,我想你也不会打算让你的亲妹妹以死赎罪吧。” 优昙有些迟缓地点了点头。她甚至不知道还该不该点头,但贝拉多娜和茵黛则各自伸出一只手,搭在了女仆长的肩膀上。阿尔德涅同时趁机揉了揉切西的头发。 “肯定不,所以……” “如果只是去讨伐特莉丝坦还好……但在一切结束之后,咱们绝对不能带着她去见魔物们的领导者。所以——” “把她交给我吧。实际上,我也不是很想再去靠近大炮之街那个地方……而且教廷那边最近有些紧张。作为教皇殿下的眼睛,我本来也得先走一步去做汇报,史黛拉倒是能和你们继续呆在一起。茵黛……可以相信我吗?” 主教的提议打破了这坑中令人手足无措的沉默:一旁的魔女看着阿尔德涅的双眼,就此点了点头,而优昙则是再一次亲了亲切西的额头。 “先去更安全的地方吧。让那个夜毒者彻底死掉,然后我一定抽时间给你做一桌我最拿手的饭……保证比军粮好吃。” 阴云散而又聚 ====================== 回归“影镜”号并没有花费一行人太多的时间:有贝拉多娜在,即使是此刻已经开始以阴迦楼罗坠落点为中心开始了大规模空中搜索的帝国军,也再也没有了发现一行人行踪的可能——在地底移动虽然会比飞行慢上很多,但胜在隐蔽。唯一拖慢了玫瑰仙子行进速度的,也只是阿尔德涅的一个小小请求而已。 对于阴迦楼罗这种庞然大物来说,坠机也不意味着彻底的灰飞烟灭:更不用说在其坠落点下方的还是松软的泥潭,而非坚实的地面。也所以,当玫瑰仙子鬼鬼祟祟地从这庞大的残骸附近探出头来时,她甚至觉得这大家伙没准修一修还能再飞起来……不过,这显然并不是一行人到此的目的所在。 本质上,阴迦楼罗是一座会飞行的战略对消灭飞弹发射基地——换句话说就是,阿尔德涅曾在不知其飞行能力的前提下,在这里居住了好几天之久:当初某台被他开来的小型飞行钢机,此刻不仅仅还停放在阴迦楼罗的机库之中,而且还拜这要塞巨大的体量所赐没有太大的损坏。这台机体不像是嘉兰百合一样采用了生命能引擎,而是采用了类似于帝国小型无人机的动力系统,依靠高压缩蒸汽罐来提供动力和续航。 几天前,阿尔德涅乘坐着这台机体来到了阴迦楼罗,来到了切西的身边潜伏下来——此刻,他将再次登上这台机体,带上切西去往卡蒂姆省西北部的帝国伊戈尔省:当茵黛听到他的目的地时,甚至还微微地惊讶了一下,但随后魔女心头的不解就被骑士长自己的话语所驱散了。 “蕾嘉·丹特莉安最近势头正劲,搞得帝国军对皇室的影响也越来越大。你知道军队和教会一直都在天平的两段争权夺利,皇室本应是天平的支点,但现在……这天平要崩溃了。虽然教皇陛下本人目前还没有离开帝都,不过教会已经开始整体向帝国军影响力最小的伊戈尔省转移了。我会把切西直接安置到那边的修道院,她可以和修女们先过一阵子,我还得先回帝都。教皇陛下需要我这个眼睛多看看身边到底有多少军队的走狗。” 阿尔德涅用了“走狗”这个词——在茵黛听来,这应该意味着教会与军队几乎已经走到了撕破脸皮的边缘:但对她来说,这已经不是需要立即处理的问题了。送别阿尔德涅的小飞机之后,一行人便重新联络上了绘司,随后被已经回到了舰船上的老板娘,用传送核心给直接拉了回来。 被魔物与帝国双方一同在明面上定义为敌人之后,影镜行动队的第一次大规模行动就这样完成了——“不算太圆满,不过至少没出什么大岔子”,用莫顿的话来说是这样的,但显然无论是绘司还是茵黛,亦或是才刚刚归队的史黛拉、入队还没多久的贝拉与贝莎,甚至是才在行动之中饱受了一万种心灵打击的优昙,都不是这么想的。 “大获全胜。过程谈不上美好,但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咱们把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从一个疯子的手指缝里抠了出来。蕾嘉·丹特莉安现在估计会很恼火吧?你说呢,史黛拉。” “估计不止会是恼火了。少了夜毒者这把刀,我很怀疑那个以残忍著称的战争狂人还能不能约束住自己的部下。毕竟优昙,可不是所有的士兵都像当年的你一样一点反抗意识都不会有。” 围坐在“影镜”号舰桥会议室桌边时,优昙至少看起来已经完全摆脱了之前与切西姐妹相残时的悲伤与痛苦,女仆长现在的表情甚至还显得有点高兴:就算阿尔德涅对她来说还算不上是个绝对值得信赖的人,但只要切西能离开帝国军这个人间地狱,她就很知足了。史黛拉本人就足以证明教会没有帝国军那么疯狂……至少现在的史黛拉是可以的。 “是啊,不过咱们不能指着蕾嘉会被她自己的兵打倒就是,毕竟在卡蒂姆省边境,帝国军的舰队虽然已经被压制在了深红堡北部的泥淖北门营地之外,但战局依旧还很胶着,没有因为一座基地的‘神秘被毁’而立刻发生什么立竿见影的变化。蕾嘉应该是控制住了切西失踪、夜毒者不复存在的消息吧……” 再一次,绘司以领导者的身份将此前从安可哈芝那里得到的简短消息分享给了所有人,顺便也没忘记加上一点个人的分析——在这一点上她一直都做得很好,只是此时此刻她却没有再像是从前一样代替所有人做出决定:因为决定已经有人做好了。 “胶着不是坏事。应该说是机会才对……既然特莉丝坦已经发来了邀请函,那我想至少我没必要拒绝。你们呢?” 茵黛虽然是在向在座的所有人提问,但谁都知道这根本不是个疑问句——也所以,除了优昙第一个摊开了双手,说了一句“你觉得呢,主人?”之外,没人做出任何回应。沉默持续了足有十秒钟。 “我也一样。” “就这样,我会帮你解决那家伙。” “嗯。……但还是由你自己亲手和她来个了断更好吧?” “对对。这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事……” 有些迟疑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地响了起来:倒真的不是因为在座的其他人都不愿意帮魔女一把,而仅仅是因为茵黛和特莉丝坦之间的事……或许真的已经到了容不下第三个人哪怕是品头论足几句的地步。 茵黛自己同样对这种感觉心知肚明——她甚至在心底捕捉到了一丝感激之情:平心而论,虽然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独闯天下的日子,但魔女并不觉得此时此刻仅凭自己一人就真的能够解决特莉丝坦:哪怕萨巴斯或许已经不会再去支持她了,但魔女也不知道这家伙会布下什么样的意外惊喜等着自己。 “谢谢大家……” 不止是因为没人拒绝,更是因为没人打算打搅她。 “——那么,我有个建议。” 魔女在开口的同时,看到所有人把目光都投向了她。是时候由她而非绘司来做决定了。 “刚刚在救回切西时,我们这边和特莉丝坦……算是打了个照面。虽然她没什么和解或是收手的意思,不过嘛,她把这个东西还给了我。” 一边说着,她将那块原本就属于她自己的普利斯坎家家徽,也是萨巴斯整个组织的标志有些不屑地丢到了会议桌上。她并不喜欢这东西,一直都是。 “当年我作为萨巴斯公主……也就是我父亲之后次任头领的标志。特莉丝坦把这个东西还给了我,把萨巴斯整个队伍都还给了我——所以我觉得,咱们恭敬不如从命。我有理由相信现在的萨巴斯手中会有有关特莉丝坦的消息,而且还是对咱们有用的那种。” “你想联络你的‘旧部’?” “是啊,就这样。我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找他们。”茵黛一边将视线转向对自己发问的莫顿,一边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离开萨巴斯、加入教会骑士团之后,我杀了很多萨巴斯成员。如果这些家伙胆敢记仇,那我也不介意再扩充一下冥泥魔女的受害者名单。反正,当初我杀的都是认同父亲、认同依靠冥泥支配整个世界所有生命的狂热者,我反正问心无愧。” 对于在座的绝大多数人而言,这还是茵黛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讲出了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绘司虽然不是第一次听,但之前茵黛也从没打算往清楚说过,而史黛拉则更是只在教会学校的教材里,读到过这位“冷血圣女”的丰功伟业。 “当初我留下的萨巴斯残部,都是那些记得真正纯粹的反帝国分子,阴谋家我一直都在杀……我有理由相信特莉丝坦找上的也是这批人。如果是他们的话……” “不用再继续解释了,茵黛。萨巴斯的历史和内情我觉得咱们是不是可以暂时先略过一下?你不就是打算和组织里当年你觉得就不用杀的家伙们叙个旧嘛。” 眼看着自己的养女那说话不找重点的老毛病又要发作了,绘司也就此及时开口,把对话拉回到了一个更合适的方向之上。“说吧,你具体打算怎么做?别再跑题了。”她问着,同时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地捏了一下茵黛的耳垂。 “这个的话,如果我没记错,萨巴斯距离这里、距离大炮之街最近的秘密营地是在卡蒂姆省首府钢心堡外的山里。当初我也是去那边执行任务时,遇到了在山中躲藏了好几个月的阿尔德涅……” “具体位置你还记得吧?咱们是传送过去还是走过去?” 这次是葛洛莉插话——茵黛在“岔开话题”这一点上的天赋,整个“影镜”号内简直无出其右。 “我建议是采用和之前去找史黛拉时一样的策略,传送到附近之后走过去。不过这次情况有点不一样……” 她的话没有说完:“影镜”号舰组人员之中某个她不熟悉的年轻人如同火烧了眉毛一般急冲冲地撞进了舰桥会议室,手里是一沓乱糟糟的报告书。 “……报告!抱歉,绘司队长打扰你们了,但是……出,出大事了!” “冷静。出什么大事了?” “我们用葛洛莉主教改造过的侦查无人机,在北方探查到了蕾嘉·丹特莉安的座舰‘摩天楼’号,那东西正在用主炮对魔物军前线进行轰炸,但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尽可能擦掉了额头上的冷汗。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丝骤然而起的紧张感:那门炮曾经打死过艾琳诺·柏夫,用的还是常规帝国弹药。 “但是什么?” “但是,队长,我们在‘摩天楼’号主炮的弹着点位置,检测到了对消灭反应的迹象……魔物军前锋部队已经损失惨重,连帝国舰队的前卫战舰也被波及,已经大破停船……” 狂爱间奏曲 ==================== “什么……安可哈芝大人,这是为什么?!” “我同意基尔巴特给你们影镜行动队保持独立与行动自由,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因为你们能比我的部下更了解帝国此刻的现状,能更有效更彻底地解决掉蕾嘉·丹特莉安手里的广泛杀伤兵器吗?现在倒好!” 舰桥之中,绘司完全能够想象得到,通讯水晶另一侧的安可哈芝会是一幅怎样怒火中烧的模样:贸易联盟的魔王大人是带着一份伤亡统计表向“影镜”号发来通讯的。总计十分钟内,两军交战的前线连续吃了三颗对消灭炮弹,至于伤亡数字嘛…… “帝国军那边的友军自伤咱们先放到一边,就看魔物军自身的伤亡数字——你知道吗,绘司,老娘上一次看到六位数的伤亡数字还是在一千年前!这就是你们‘解决’帝国大规模杀伤武器的战果?!你该不是基尔巴特那家伙故意安排来折我贸易联盟有生力量的内鬼吧?借刀杀人这一手玩得可是真漂亮啊!” “大人,但是我们——” 绘司的脸在那一刻被气成了猪肝色。即使九百年的生命历程已经足以让她明白,结果论者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有着多么可怕的数量与理论基础,但她还是做不到对一个结果论者心平气和——尤其是在她是自己上司,还在对自己指手画脚时。 哪怕她是世界上仅存的两位强大魔王之一。绘司从不畏惧力量,艾琳诺教过她。 “没什么但是。想证明自己就他妈给老娘立刻把你们的船开到深红堡!现在时间紧急,虽然炮击已经停了有两个小时了,但鬼知道什么时候第四炮就会来,所以我们需要用你们船上那块核心立刻、即时帮我军发起突袭!那门炮必须被摧毁!你们也给老娘都过来,不是都很能打吗?那就再做一次尖刀班吧,在老娘决定向基尔巴特抗议之前!” “……明白了。” 通讯断绝的那一刻,绘司握着通讯结晶的手足足在半空之中愣了半分钟之久——当她终于回过神来时,她的双眼之中已经布满了愤怒与不甘的血丝。 “啊——!” 啪嚓——那块结晶被她狠狠地摔到了面前的地板之上,碎成了一堆晶莹剔透的粉末。没有人胆敢上前打扰她,无论是正在一旁战战兢兢地操作着舰船系统的人类操作员们,还是等在她身后的茵黛和莫顿。 “我知道她说得没错,但是……” ——所做的一切就这么全都白费了?!现状没有变好一丝一毫,甚至还变得更坏了……难道说,切西构筑这座发射基地的整个行动,都是在为蕾嘉·丹特莉安在大后方偷偷捣鼓对消灭炮弹打掩护?! 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那整个魔物领域简直可说是输得天经地义。阴谋阳谋,明争暗斗,一通操作之后却发现自始至终都被蕾嘉玩弄于股掌之中…… “……算了。你们几个,都听到刚才安可哈芝老妖婆说的那些话了吧?” 摇了摇头,随后绘司则是将视线转向了周遭的操作员们——所有人都是带着一脸诚惶诚恐的表情,捣蒜一般猛力点着头。 “那就行动起来吧。目标深红堡,保持着隐形力场的运作,直接航行过去摸过战线。到达魔物军后方后,发射三枚白色闪光信号弹并解除力场,升白旗。” 绘司低声陈述着自警团一侧惯用的求援信号使用方式——贸易联盟版本的她不是不知道,但她不想用。 “然后,莫顿……还有茵黛。麻烦你们给传送核心充能,现在。” “没问题吧?绘司……” “没问题。等这艘船到了深红堡之后,估计也就不是必须要用对消灭引擎给核心充能了——最后再这么操作一次吧。茵黛,给我一个落点位置,我把你和优昙单独送过去……之后就看你们两个的了。特莉丝坦那边……” “可是绘司,这样好吗?我们两个……单独离开,放着蕾嘉的大炮不管?” 眼看着魔女愕然的双眼,绘司转过了身:同一时刻,茵黛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缓慢而又嘈杂的脚步声。 “你也不像是个有兴致拯救世界的人,对不对?那这次拯救世界的工作就交给我们吧,你去安心解决你自己的问题。反正,特莉丝坦如果放着不管,估计会是比蕾嘉更大的问题,所以别有什么负担。” 魔女就此在绘司的低声陈述之中愣在了原地:她缓缓地回过身,看到优昙第一个走上前来搂住了自己,而在女仆长的身后,影镜行动队的其他所有成员都站在了舰桥的门口——史黛拉,葛洛莉,贝拉多娜和贝莎,以及临时赶过去插入队伍之中的莫顿。 他们一起对着茵黛点了点头——交给我们吧。他们无声地说着。魔女的眼睛一瞬间模糊了起来。 “——所以,你也就别再撑在这里了,山城。我收拾好东西之后就要出发了。” 同一时刻,萨巴斯位于大炮之街外围山地之中的秘密基地“茵黛之剑”最深处。特莉丝坦正在自己的卧室中打好最后的一个包裹,回过头时却看到自己的副官已经等在了门外。 “特莉丝坦大人……” “以后就不用这么叫我了,我辞职了,茵黛会接我的班。而且说句实在话,我对这个组织造成的伤害应该远远大于带来的好处吧?” 她看似平淡地陈述着事实:在茵黛叛逃至教会骑士团后,萨巴斯自身也借助这位“圣女”当时对自家父亲残部,以及其他会使用冥泥的术士不遗余力的清剿,来了一次彻头彻尾的自我净化——这个起源于300年前的反帝国义贼组织好不容易才摘掉了“邪恶黑魔法师结社”的大帽子,壮士断腕一般重新在帝国地下世界树立起了原本的旗号,但特莉丝坦的到来几乎完全扭曲了这一切。 万幸的是,至少山城已经不用再去担心这次特莉丝坦离开后,萨巴斯还会像之前被茵黛父亲统治时一样,落得一个黑白两道都不待见的境遇之中了——所谓白道那边姑且不论,至少在特莉丝坦的领导下,萨巴斯已经是帝国唯一的法外势力了。 只是即便如此,在这位和茵黛本质上同岁的副官眼中看来…… “无论如何……您不能孤身一人去!” “我只配一个人去——嗯?” 冰冷的臂弯之间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温暖:妖女愕然,而身后的大男孩已经把脸凑到了她的脑后。就像之前面对囚心之原某个没有名字的姐姐那时一样,特莉丝坦在四年前也和山城讲述过自己诞生的秘密,从那时起他就成了整个萨巴斯组织之中唯一一个不畏惧妖女的人。 “唉,为什么有人会过得这么痛苦……” “因为不是所有人生来就是能享有快乐的种啊。不,我好像也不算是人类,至少目前不算。你不也不是么?离群的小狗狗。” 妖女有些无奈地微笑着摸了摸山城的鬓角:他和自己一样有着白色的头发,只是眼眸却是如水般澄澈的蓝,头顶那对状若某种家犬的长长垂耳则宣告着他身为一位兽耳族的事实。 “好啦,放开我吧。” 她有些无奈地拨开了腰间山城的手,随后在他的注视之下走向了床边的衣柜:那里面挂着两套长裙,上面都用金丝绣着繁复的花纹,还在边缘有着大大的蕾丝花边,是帝国上流社会的女孩子都喜欢也都会有的礼服长裙,只是其中有一件是如同丧服一般的红黑配色,另一件则是如婚纱一般纯白。 特莉丝坦拿走了黑色的那件——那条白裙子是当年父亲为茵黛准备的,黑色的这一条则是特莉丝坦自己的手艺。这或许是她身上和茵黛仅有的不同之处了:那位魔女大人从来都不喜欢也不怎么会做针线活,但特莉丝坦很爱这一套。 在山城的注视之下,妖女旁若无人地褪去了身上的白袍,随后换上了这套更为深沉的长裙——她还是第一次穿上这件衣服。 “山城,帮我系一下背后的带子。” 少年副官沉默着走上前:当他的手指游走在自己的背后时,特莉丝坦能够感受到一阵炽烈而又压抑的温度蔓延在自己的肌肤之间。 “系好了。” “嗯……” 一边回应着,特莉丝坦打了个响指——卧室之中的灯火就此一并熄灭。黑暗再一次将温柔平等地送给了世界上的所有人,也抹去了怪物与凡人之间的界限。 “特莉丝坦大人?” “永别了,山城……还有萨巴斯的大家所有人。我要去我自己最后的舞台了,只是在出发之前,山城,帮我最后补一次妆吧。” “和以前一样吗?” 黑暗之中,妖女感觉到了炽烈的温度:她感觉到自己像是一位公主一般被山城抱到了床边,而在那一刻,有泪水从她的眼角落了下来。 她很少哭。她相信人哭干了泪就真的会变成怪物,所以一直都小心翼翼地节省着自己的泪水——但现在她只想在一切都结束之前好好释放一次。也好好地疼一次。 “更用力点吧,山城……反正我也没温柔过,所以干脆把我玩坏了算了吧。人偶怎么配得上爱与被爱呢……” “我……我做不到啊……” ==================== # 受虐狂交响诗 ==================== 踏入远山 ================== 使用传送核心进行长距离旅行时,旅行者在跨越距离的同时并不会有多少时光流动的实感:在优昙看来,那感觉就像自己先是被有些粗暴地丢进了水中,然后又从水底最深处的另一片液面中“掉”了出来一般。整个过程虽然不能完全说是仅仅只有一瞬,但合计耗时也不会超过三秒钟。 ——只是,当“影镜”号的金属结构就此从眼前消失,在她双眼的一闭、一睁中,被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山所取代之后,优昙还是在心底感受到了一阵没来由的悲伤:她已经回不去了,和她的主人一样。 相比之下,茵黛至少在表面上还保持着冷静:是啊,只是一切都回到了从前罢了。她再一次成为了萨巴斯的公主,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时一样。然而现在…… “咱们到了。这里是大炮之街的东侧……确切来说,基本上是在大炮之街和钢心堡的正中间。咱们首先要向东走一阵子,我之前提到的那座萨巴斯据点距离这里应该不会太远。” 魔女就像是一台发条动力的魔像一般机械地讲着:在优昙看来,她的双唇正像是失去了灵魂的控制一般颤抖着,以至于让她的语调都跟着微微打起了颤。 “开门的暗号是‘骑士的诗篇’么……哼,还真是和这座据点本身很相配的口令啊,以现在的眼光看来。” “名字?” “是啊,名字,据点就是再秘密也得有个称呼,而这座据点的名字——如果没被换掉的话,应该是叫做‘茵黛之剑’。在父亲掌权的年代,这里是萨巴斯的总部,也是我的出生地;而在我舍弃了伊索尔德·普利斯坎这个本名、加入教会骑士团之后,我就是借这座据点给自己取了现在使用的名字。” 茵黛就像是在研磨着时光本身一般,在开口的同时不住地低声咕哝着:魔女拔出了自己腰间的剑,如今的“茵黛之剑”已经是教皇当年御赐给茵黛的特务骑士佩剑了,只是这把剑同样也被它的主人带上了一条教会未曾设想的道路。 “我最擅长的果然还是叛逃和任性。你说呢,优昙?” 女仆沉默着低下了头:她感觉到一只手掌按在了自己的肩头,随后则是轻轻地抚弄着自己的鬓角。 “无论如何,至少感谢你没拒绝和我一起过来。” “没办法。如果说主人你是对这个世界本身好奇,那我就是在对你好奇——尤其是在我自己那点秘密都已经被你看光了之后。切西的事,我的意思是。” 女仆长突然牢牢地抓住了魔女的手,随后用力一掰,像是抱着一大板巧克力一样把茵黛的指尖送到了自己的嘴边,用牙齿轻轻地啃咬着:换做是普通人,恐怕整个手腕都会在优昙这一扳的力道之下折断。 “优昙?” “这是咱们之间的约定哦,主人。我为你提供服务……而你要将你的悲伤与秘密全部都分享给我,无论是旧有的还是新生的。为你分担这些本就是我的责任所在,而于我而言,这也算得上是工钱了——尤其是在我自己的秘密都已经被你看光了的现在,主人。我可不放心你一个人任性。” 茵黛沉默了。感觉到自己被如此这般地在乎,她甚至有些不习惯了。一直以来她都没能习惯这一点。 “行吧,随便你。本来就只是濒死时缔结的主仆契约你还这么当回事……真计较。” “否则咱们未免都太孤单了。记得吧?‘我不想一个人去死’……这可是主人你自己在告诉我那场处刑时亲口说出的话,所以也不要只是一个人这么活下去啊。” 魔女头也不回地率先迈出脚步:跟上她时,优昙只觉得自己的脚步第一次变得沉重了起来:却也前所未有的坚实。 “那就先听听我讲的故事吧。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迎接二人的将不是这个世界的未来,更不是什么亟待拯救的灾难:只是一个魔女的过去,一个人的阴影,仅此而已。 即便打着“反帝国”组织的旗号,萨巴斯作为一个主要由帝国人构成的组织,所营造的据点也依旧是标准的帝国式建筑:唯一的特别之处或许在于,作为一个隐秘地点的“茵黛之剑”将自己的入口也隐藏了起来,不过这点隐蔽可难不倒曾在这里生活过很长很长时间的魔女大人。 随着主仆二人行进的脚步,围绕在四周的景色也一点点从荒山变成了废墟,变成了一座已然死去的城市:过去曾经可以通行步行者级钢机的街道,现在已经污损得连供人行走都有些勉强了,瓦砾和裂纹几乎统治了这里的所有路面。优昙抬起头,道路尽头是一道锈迹斑斑的铁丝网,恰到好处的缺口如同是什么人刻意为之的结果一般,正好足够一个成年人弯着腰通过;而在她面前,茵黛已经弯下了腰,将身子挤成一个滑稽的C型,有些吃力地从那个裂口中挤了过去。 “这里本来叫做什么,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在三百年前的帝国,拥有强大力量却被人畏惧、甚至被帝国有组织猎杀的魔人与魔女们为了争取自己应得的尊重,曾向当时的帝国政府发起过声势浩大的战争——这些反抗者以萨巴斯之名团结在一起,成为了一支短小却精悍的力量。葛洛莉的祖先,那位初代炽铁魔女安瑟,实际上在当年也是萨巴斯的高位成员。之所以现在葛洛莉会被安上一个主教的头衔,恐怕也是为了安抚她吧。” 站起身的同时,茵黛同时在悠悠地诉说着一段早已故去多年的往事——优昙的脚步接踵而至,只是在女仆长接触到铁丝网之前,一根从地面之下突刺而出的铁钉便毫不费力地穿透了她的脚掌,整个过程干净利落而又毫无征兆。 “小心点,踩着我的脚印走。” 茵黛微微摇了摇头:幸好优昙触发的机关并不是足以对她造成伤害的类型。她记得这里所有机关的位置和种类,也知道哪怕是在她叛逃之前,这些机关就已经没什么人再去维护了,但是她也不好说这么多年过去之后,机关之中还有多少依旧保持着运作。 “而三百年前,萨巴斯最初成立的地点就在咱们的脚下……就在这座城镇,但是这个新生的组织空有理想却缺少物质基础与后劲,最终并没能在帝国的铁蹄之下坚持太久。没过几个月,帝国就取得了全面胜利——大部分的萨巴斯成员都被逮捕,押送到了帝国最北端的格雷西亚省隔离起来,从此再无音讯,仅有一小部分人还散落在帝国各处,隐藏着,等待着。至于这座曾孕育了萨巴斯的城镇,在战争结束后就遭到了帝国军最彻底的……抹除。” 一路走着,茵黛也没有忘记向优昙指出路上的所有标志:红色废纸折叠成的玫瑰花束;倒在地上的黑色铁艺灯杆;受了潮的大口径曳光炮弹,有着深绿色的弹头;一座粗陋可笑的断臂女人白石膏雕像;身穿紫色内衣、充满挑逗意味的假人女郎:红、黑、绿、白、紫,穿过铁丝网之后,这片废弃广场中有着数十个各种颜色的路标,但只有按照顺序通过这五色路标之下,才能找到正确的路——否则,引出来的将不仅仅是一根钉子。爆炸、穿刺、碾碎、射穿、烧毁,人类适用的死法如果全部罗列在一起,绝对足够写成一部百万字的餐厅菜单。 “事后,重组起来的萨巴斯残余在这座废墟下方构筑起了全新的基地,不仅仅作为总指挥部,也同样算是对前辈们的祭奠……起初还会有帝国军时不时骚扰一下这处属于殉难者们的圣地,不过很快他们就把这里忘记了,就好像萨巴斯也没存在过一样。” 当一座状若濒临崩塌的歪斜通讯塔,以及塔底一座已经严重锈蚀的大门出现在二人面前时,魔女的讲解便也就此戛然而止。 “到了。茵黛之剑的入口……” 出现在二人面前的大门正中央有一个直径接近半米的圆形转盘:茵黛将手掌抚摸在转盘之上,随后先是向左转了两圈,然后又回过头向右转了四圈。当她的动作停止时,看似已经损毁严重的大门便“呀”地一声缓缓向着左侧打开,随后却从中传来了一个虽然听起来很年轻,却明显有些沙哑的男声。 “暗语?” “骑士的诗篇。” 里面沉默了一秒,随后有红色的灯光亮起:借着灯光,优昙在大门后方看到了一条斜斜向下的狭窄阶梯,诸多暗红色的魔法光球甚至可说是有些荒谬地悬浮在通道两侧墙壁上的孔洞之中。那个拦在通道入口处的金发男子个头虽然很高,但是面容看上去却还带着几分稚气——更加引人瞩目的则是自他头顶垂下的一对扇状犬耳。显然他并不是人类,而是一位兽耳族魔物,但在萨巴斯之中出现非人类成员本身就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欢迎造访茵黛之剑……欢迎回家,伊索尔德大人。或者说,我现在该称呼您为茵黛吧?既然您用这座据点为自己命名。” “还活着啊,山城……” “当然。在您叛逃前我是您的贴身侍卫,所以我可是一直在好好珍惜着这条命,也一直在看护着这个家……等着您有朝一日回来领导这里,或是血洗这里。只不过,无论如何,希望您不会介意我之前还侍奉过其他人。” 山城对二人挥着手,示意她们跟着自己一同走下楼梯,茵黛与优昙都照办了。 “其他人……” “特莉丝坦大人。她嘱托我们要好好迎接公主的归来,还为您留下了一点纪念品。” 当他们一起跨过门槛时,那厚重的金属大门便“轰隆”一声砰然关闭。昏暗的红光之中,优昙可以依稀在两侧墙壁上看到不少的萨巴斯标志图案,但在其中两个图案的夹缝之中,还有着一条用红色笔迹写下的涂鸦留言,在阴森的空间之中分外显眼。 “她在艾琳诺瓦如愿以偿……” 优昙低声念着,而听到这句话的茵黛则像是在咀嚼着什么一般,任凭两颊不自然地蠕动着,直到一句脱口而出的恶言恶语打破了几近凝固的空气。 “真恶心。” 优昙一边说着一边侧过头。女仆长可以很清晰地听到,走在最前方的山城朝通道角落中吐了一口浓痰。 致幸存者们 ==================== 在茵黛之剑的大门与地表之间,这条斜斜向下的楼梯通道并不算很长,但是却很陡,以至于在终于重新踩上平地之后,优昙都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疲劳。她回过身看向身后的楼梯,感觉自己至少已经来到了地下三十米左右的位置。 出现在三人面前的是一扇略显古旧的金属大门。当山城将他自己的手掌放到门边一块亮蓝色的魔法水晶上时,这扇金属门就像活了过来一般自动向两侧缓缓打开——就此呈现在女仆长与魔女眼前的,是一座豁然开朗的地下洞穴大厅。 机械式的电石灯与基于魔法的光球合力点亮了这座规模已经不输给罗兰德大蚁丘的地底据点,而在灯光中,优昙看到有层层叠叠的通道与入口布满了大厅四周的石壁。支撑着这些建筑结构的不仅有帝国式的金属桁架结构,也有着魔物们、尤其是居于地底的虫族魔物们更加偏好的土石结构,甚至在半空中也不仅悬挂着供人类行走的栈道,还有供虫族使用的、更纤细的蛛丝,甚至连翼人族魔物普遍喜爱的悬挂式小型房屋都能在这里见到。 杂乱,却表现出一份不可思议的和谐:当优昙看到某个自己似乎有些眼熟的男性人类魔法师在与一行人打照面前,和身为兽耳族的山城还击掌示意了一下时,女仆长甚至感觉自己根本就不在帝国境内。 “很惊讶吗?萨巴斯其实只是在近百年内,一直都不遗余力地为了扩充自身解救着因各种原因深陷于帝国境内的魔物们而已。我也是其中之一,而且我想我们的公主殿下应该也知道这些,不过我记得您当年好像不怎么关心这个吧?” “现在也不用你提醒。” 在茵黛那冰冷而又难堪的喝止之后,山城也就不再说话了,只是同样不屑一顾地抖了抖自己那状若金毛犬的耳朵:然而,刚刚那个与他击掌的人类法师却停在了一行人身边。他的目光绕了一个圈子,躲过茵黛的身影,落在了优昙的肩头。 “您是……我没看错吧,您是洛尔瓦庄园的女仆长?” 当优昙确认这个男人确实是在对自己讲话时,她甚至感觉有点恍惚:哪怕她确实没有改变过自己的外貌,就连衣着都没有变过。 “额……我曾经是,但现在我已经是魔女茵黛的仆人了,她救了我的命。您是?” “之前在洛尔瓦庄园时,给您和您家旧主人添麻烦了。抱歉,毕竟我们也有任务在身,但无论如何请允许我向当初协助了我们的您道谢。而且,没能在教会骑士团的突袭之中救下您的救主,这永远都是我们的过错。” 优昙看着面前一本正经的男人眨了眨眼。然而,这位法师却在与优昙对视了一秒之后,将一抹极尽轻蔑的眼神送给了一旁的茵黛。 “否则,恐怕您也不需要再在这家伙身边受苦了。真的,非常抱歉。” 男法师说完就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现场:那一刻,茵黛差点就把手放到了自己的剑柄上。教会授予的光荣佩剑在这座到处都是萨巴斯标志的地底城镇之中,要多刺眼有多刺眼。 “是那个家伙回来了吗?” “好像是的……那个偏执狂小姑娘,对,就是她……” 一行三人在如箭雨一般射来的鄙夷目光之中穿过平静却忙碌的地下通路,不时就会有一个人类或是角人族魔法师在经过三人身边时停下来对优昙打招呼,但女仆长早就不记得当初“大驾光临”过自家庄园的萨巴斯成员都是谁了,更何况当时的他们还都喜欢蒙面。只不过,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躲着茵黛,偶尔有一两个孩子对茵黛表现出好奇心时,也会被紧跟在身旁的父母以最快速度拉到一边。 “躲她远点!那是个是非不分的道德洁癖……” 优昙侧过头,茵黛的脸已经比锅底还要黑了:她的嘴唇正剧烈地颤抖着,从她的喉咙中涌出了仅有优昙能够听得到的声音: “我才是对的,我才是对的,不,我是……” 在魔女面前,山城只是头也不回地走着:但是有一瞬,优昙仿佛听到他在冷笑。 这令人窒息的压抑一直持续到一行人在山城带领下来到一处地底铁道边,登上了一辆矿车为止:矿车的车斗并不大,但还能同时容下三个人,不过也只能容下三个人了。看起来,在这座“基地”深处还有着更隐蔽的秘密,但正当优昙已经放松下来,准备在这段寂静的矿车旅行之中喘口气休息一下时,山城却终于开口了。 “重复一次,公主。欢迎回家,欢迎回到您的国度。您本能用更好的方式拿回这一切。” 他的语调就像是浸了烈性毒酒一般,同时带着尖锐与恶毒,但这一次茵黛终于做出了回应——优昙差点以为自己的主人在到了地下之后就变傻了。 “我不会后悔的……” “是呀,您可是一直都果断得让人羡慕啊。您及时果断地杀死了玩弄冥泥的前代首领里奥尔·普利斯坎大人,成功阻止了他妄图把冥泥空投进帝都、将整个帝国管理层都化作傀儡的阴谋。您可是阻止了一场惨绝人寰的虐杀事件呀,为什么不笑一笑呢?” 这是优昙第一次听到茵黛父亲的名字,也是她第一次知晓了茵黛当年逃离这里的一点点原因所在:的确,如果山城没有过度夸张,那从一个非萨巴斯成员的视角出发,茵黛甚至可说是做出了最英勇的举动,但对于她在萨巴斯的同僚们而言…… “你闭嘴……” “哎呀,您生气了?我承认我也觉得普利斯坎老爷确实在很多地方都把事情做得很绝,但是公主,教会骑士团给您的那把佩剑好像也不是很符合公主的身份吧?怎么样,用着一定很舒服吧?这可是用父亲和大半个组织换来的剑,可以让我瞻仰一下吗?” 优昙看到茵黛已经把手按在了剑柄末端,透过她那本就缺乏血色的手背,几乎都能看到纯白色的骸骨了。女仆长想要去安慰自己的主人,但她有点不敢这么做。 “我只是……我只是!” “为了拯救世界?就像您在当初和我一起走进课堂时做的自我介绍里说的一样。事先说明哦,公主,特莉丝坦大人让我给您带个口信——她会一直在大炮之街等着您,无论您选择什么时候去踹她的门。她已经厌倦了再靠小打小闹吸引您关注了,这一次她会安心地等,所以说如果您有兴趣先搞定蕾嘉·丹特莉安那个疯子的话,大可以先去。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在拯救世界,挽救人命哦?” 女仆的视线中,茵黛的两片嘴唇都快要被挤成一整片了:与之相应,山城甚至操控着矿车微微减慢了一点速度,就好像只要茵黛一声令下,他就会立刻停车,甚至开始开倒车一样。 “怎样,需要我把矿车开回去,把您踢出茵黛之剑吗,茵黛?” 山城故意叫出了“茵黛”这个名字。他显然是故意的,优昙敢确信这一点。 “给我往前开。” 茵黛的回应像是结了冰,哪怕地底其实还有点闷热。 “好吧,好吧。我尊重您的意见,公主都是任性的嘛。满脑子疯狂的理想,以至于在失去了一切之后,都妄想着能有一个敌人……特莉丝坦大人真是过于辛苦了。” 这次,就连优昙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了:女仆长早已褪去了之前面对切西时的凛冽,几近手足无措地抱住了茵黛的脖颈。她被茵黛有些犹豫地推开了。 “让我……舒缓一下。” 优昙终于理解了自家主人从不轻言过去、轻言萨巴斯的原因所在。她甚至开始对绘司会怎么看待这些好奇了起来。 “然后,山城。” “怎么了,公主?” 有着狗耳的侍从自始至终也没有回过头看向自己的旧主哪怕一眼:但茵黛却在死死地盯着他的后脑勺。 “别再提这些了。事成之后我会离开,萨巴斯打算对我做什么我都会接受的。” “反正您也死不了。会这么说也是因为这个吧,对不对?但真是抱歉,我们可没打算批评或者惩罚一个行事磊落的正直者。无论是在特莉丝坦大人到来之前还是之后,萨巴斯都没追查过您,我想您知道这一点……我本以为您会懂得原因。” 优昙听到他撇了撇嘴。 “真是让人失望的公主殿下。不过,我会帮您做好该做的,职责所在——但我请你记住了,伊索尔德·普利斯坎。这不是为了你。” “我明白。多问一句,山城,你喜欢恨别人吗?就我之前对你的了解,我觉得至少以前你不是。” “或许吧,但我会恨我自己。我至今都在想,如果那一天前我能看出您的真实意图,没有把老爷从研究基地生拉硬拽来给您过十三岁生日,那现在……” “开玩笑,那只会让我再去找下一个机会罢了。我的生日永远比你们多,所以,其实我还蛮喜欢被恨的感觉。你知道吗?这让我觉得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事可做。我指的是拯救世界之外的正经事。” 眼看着魔女那张被遮蔽在面具之下的脸,山城的一双拳头上已经被愤怒刻上了道道青筋:在兽耳族侍从的腰间悬挂着一对护身匕首,这应该就是他惯用的武器了。 “您……特莉丝坦大人说得没错。您对一切都一视同仁,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渣。” “开玩笑,我从出生起就没当过人。我只学会了怎么当畜生,当一条永远追逐着腐臭游荡在世界上的恶狗,不是你这种良种名犬。” 公主型大量虐杀兵器 ============================ 除了矿车行进时轨道发出的嘎吱嘎吱声,其他所有的一切声响仿佛都在这条隧道之中停滞了:三人乘坐着这辆小小的车斗穿过了一条地底瀑布,最终来到了一座看上去既狭小又古旧的矿山之中。之所以说是矿山,是因为优昙还能在墙壁上看到那些不知何时被留在这里的指示牌。 “到……” “到了。这里曾是我们头顶那座城市的命根子,一座早在三百年前就已经被采空的棱晶矿脉,后来则成为了萨巴斯在灰烬中重生的起点。” 优昙侧过头,茵黛在踏上矿车轨道站台的同时,从侍从那里直接抢下了话语权,几乎如同自说自话一般把这段一点也不美的故事讲了下去。 “后来嘛,这里虽然比刚刚那处地底城镇藏得更深,但毕竟面积狭小,岩层也过于厚实,无法继续拓展,但萨巴斯本身却愈加壮大。于是,先辈们沿着旧有的矿车轨道一直向前挖了下去,挖出了那座地底城镇茵黛之剑,也为其开辟了一个新入口。是呢,这里是萨巴斯的起点。” “也是您的起点,公主。原来您还记得啊?” 山城依旧一成不变地保持着自己那极尽讽刺的语调——只可惜这一次他把话头扔进了真正的深渊之中:这里的光线比刚刚的地底城镇之中要暗很多,所以当茵黛回过头时,那双红眼睛在优昙看来就像是两点摇曳的鬼火,在黑暗中闪烁着不祥的凶光。 “我当然记得。我永远也忘不了这里。永远,我自己的永远。” 魔女的话语短暂地停顿了一秒,优昙觉得她好像是在试着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偏执一些,不过这份努力显然没什么效果。 “问句题外话。萨巴斯的领导者,也就是我们普利斯坎家族一直都在这个洞里,和萨巴斯最核心的魔法研究者们居住在一起——所以,特莉丝坦还在这里时,应该也是住在这里吧?” 山城沉默着点了点头。显然他还是懒得和茵黛讲话。 “住在哪个房间?我的还是父亲的?” “您的?公主殿下,难道您不是和老爷住在同一个房间吗?虽说当初老爷经常为了能在一个更保险、出了事也不至于波及整座据点的环境下研究冥泥而经常不在,把那里说成是您的房间也没错,但……等等?” “哼,我可懒得和你玩文字游戏。” 一边说着,魔女便头也不回地向前、向着洞口之中迈出了脚步,但这一次山城却主动拉住了她的袖子,连一旁一直保持着沉默的优昙脸上都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等一下,茵黛。” 这是他第一次用完全正常,甚至可说有些严肃正经的语调称呼茵黛的名字。 “怎么?” “还记得我刚才提到的吧?特莉丝坦大人为您准备了一份小礼物……是这个。” 他一边说着,一边以最快速度从自己的黑袍怀中掏出了一块上面刻有不少魔纹的小金属片。优昙之前在那座无名的训练营地废墟中见到过类似的东西,应该是帝国式钥匙被萨巴斯加入了一些魔法要素后制作出的东西。 “哦,这个……她还想得真周到啊。” “这是块钥匙,我能看得出来,但我一直都不知道它是哪里的钥匙,至少整个茵黛之剑内部所有大门的钥匙我都有,但我找不到任何一处需要用到它的入口。不过,如果按照您刚才的说法……” “果然,你们都不知道我自己还有一座专属的卧室。不过倒也可以理解,一个不可一世的、满脑子残酷幻想的公主每天晚上都在哪做着清秋大梦,也不需要你多关心才对……哪怕我敢肯定你也知道,无论是我还是特莉丝坦,实际上都没有睡眠需求。” 钥匙从山城的手中落到了魔女的掌心——这一次,换做茵黛来反讽了。优昙虽然依旧没有在口头上做出呼应,不过女仆长还是主动地向着自己的主人靠近了一步:她有预感,有什么相当不妙的事情就要浮出水面了。 “茵黛小姐——” “是伊索尔德·普利斯坎。萨巴斯残暴刁蛮的任性公主……对你们来说确实是这样。谁让我拗不过父亲呢,我只拗得过你们。所以那个混蛋的走狗一个我都没留……如果你们都认为我这么做是错的,那随你们便吧,我自始至终也没打算考虑过你们的感受,反正也没人考虑过我的。” 一边向前走着,优昙在耳边听到了茵黛牙关彼此轻击时发出的颤音。 “我们都是相互的嘛,山城……我和父亲也是。” 穿过短小的甬道,随后呈现在三人面前的是又一座岩石构筑而成的大厅,只是比之前那座规模堪比罗兰德的城镇要小了许多,低矮的墙体中除了那个三人刚刚穿过的入口之外,仅有三道门洞,从门牌来看分别通往禁忌魔法研究与保管区、一般研究员居住区与管理人员居住办公区。显然,特莉丝坦与山城应该都在管理人区有着各自的房间,但此刻更令优昙感觉好奇的,则是大厅正中央,一个在这深深地下还继续向下延伸着的竖井。 “额,主人,这里是……” “我想在山城先生的认知里,这里只是一座水井罢了,为整片密闭研究区划供水的水源。也难怪,如果我不想要多提有关这里的一切,那特莉丝坦也不会和你说,我们毕竟是姐妹。” 一边有些自嘲意味地说着,茵黛便来到了这口深井边,随后毫不犹豫地纵身向下一跃:犹豫只在山城与优昙的脸上各自停留了一秒。两位从者有些尴尬地对视了一眼,便紧随着魔女的脚步一同投身于这片地底最深处的黑暗之中。 再一次,有点类似于罗兰德地下的那条水路,优昙发觉自己落到了一条地下河那卵石遍布的河岸边:如果从上方的洞口处直接用绳子垂水桶下来,那确实直接就可以从河中舀出清澈的水。只是不同于罗兰德那直通地表的幽长水路,此时出现在优昙面前的地下河边仅有着一点小小的空地,而那条所谓的“河”也浅得像是小溪,甚至就连容纳着水流的洞穴通路中都不足以再供人通行。 这片小小的空间中看起来什么都没有:至少在山城看来一直都是如此。 “我来过这里,但是好像这里没有门。” “没有给人走的门。” 一边用最低的语调说着,茵黛拔出了自己腰间那柄来自教会的剑,随后狠狠地砍向三人面前的岩壁——火花四溅,从表面上看她似乎没有伤到任何东西,倒是剑身发出了阵阵悲鸣。 “等一下,主人,这把剑不是您最——” “我必须用这把剑。我必须……我就要用它!非它不可!绝对!给我,分开!” 再一道剑光闪过:那一瞬,优昙差一点以为自己会见证特务骑士佩剑的彻底断绝,然而被划出了一道深深伤口的,却是三人面前的石壁本身。直到此时,优昙才发觉这座石壁似乎在非常缓慢地用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而在她的面前,更是传来了一阵腐臭的微风。 “这是冥泥的味道……” “对,每次我回卧室时,如果不用力……砸两下的话,就连钥匙孔,都看不到的!” 剑挥累了,就改用脚去踹,直到那凝固得和真正岩石一样坚硬的冥泥墙壁片片剥落为止——哪怕谁都知道,没准过几分钟这面墙就会恢复原状了,但在一切真正变回原样之前,茵黛回过了头,散着头发对身后的二人有些扭曲地笑了起来。 “嘿嘿……优昙就不必说了。山城,你没见过这扇门吧?” “没见过……” “那我就让你看看我他妈当年是怎么‘睡觉’的!正好,我累了,在面对特莉丝坦前也想先休息几分钟……啊,真是好久好久好久没见过自己的床了!真他妈的感动啊!” 一边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任凭自己的声音在这狭小的洞穴中荡起层层恐怖的回音,茵黛一边将刚刚得到的那块“钥匙”用最大的力气狠狠拍向了金属门板正中央一个齿轮形状的凹槽之中:那一刻,镌刻在大门表面的所有魔纹一瞬间全部都亮了起来,而包覆着、掩盖着大门的冥泥也就此暂时停下了生长与扩张,像是在为大门的打开做着准备。 没有人说话,只有门闩的声音连续不断地响了不下二十声,随后则像是某种气密或者气动系统正在运转一样,从门后发出了呲呲作响的气流声:比茵黛之剑正门更加厚重的卧室大门,就此在一片充满仪式感的荒谬之中缓缓向外打开,而在优昙看来,这扇“门”的厚度至少要有四十厘米。 “我回来了——” 这里是她的世界,伊索尔德的世界,现在茵黛正向这个世界挥手打招呼:不同于其他地方,这里的灯光使用的是最纯净也最冰冷的白色,而在看上去就像座地下体育馆一般宽阔的房间之中,优昙看到了堆积如山的残骸。 大人的尸骸,孩子的遗体,兵器的零件,怪物的碎块,还有魔法人偶的残片与各式各样已经报废的兵器:根据这里的白色天花板来判断,这里的墙壁和地面没准也应该是由漆成白色的装甲板构成,但此刻呈现在优昙与山城眼前的,唯有那糊满了墙壁与地板每一寸面积的凝血,厚度足有四五公分。 “我的天,这——” “这是那个男人给我的世界,山城。我不需要睡眠,因为我没有梦,取代了梦的是每一夜与世上几乎所有有战斗力的玩意无穷无尽的实战训练,因为那个男人爱我,他想看到自己的女儿在这个世界上,成为甚至能令神明俯首为奴的恶魔。除了杀人和‘改变一切’的理想,我在这里什么都没学会,所以在十三岁生日那天,我为了自己的理想杀死了他,仅此而已。这里太挤了,残骸多到我懒得吃,最后全都生蛆了。我想换换空气,我想出门去散散步。” 她踏过血海,落下的每一个脚印都在无声地焖燃着:在整个房间的最深处,一道纯白色的半圆弧线划出了一片绝不可侵的天堂——那里的地面是干净的,有一盏黯淡却从未熄灭过的魔法落地灯,一张干净、整洁的白色床铺,一只躺在床头上的玩具熊,以及一本放在床头的红色封皮的书。优昙勉强能够看到,那是炽铁魔女的传说故事。 “好啦,让本公主休息一小时吧。我熄灯了。” 一边说着,茵黛已经来到了床边:她连衣服都不脱就跳上了自己的小床,随后将手伸向了一旁的魔法灯光,轻轻一按将之熄灭。那一瞬,房间的大门之中又一次传来了各种复杂的机械运转声。 大门在缓慢却不可动摇地关闭。 优昙愣在了原地——这过程只持续了一瞬。当山城刚刚发出一声惊呼时,女仆长几乎已经在本能的驱使之下,纵身一跃投入了那血淋淋的人间地狱之中,连头也不回一下。 “等一下,茵黛小姐——” “去干你自己的事吧,山城。任性的人是我,一直以来亏待了这个组织的也是我。” 大门在山城面前砰地一声关上了。优昙与茵黛的身影一同消失在了大门另一边。 黑色的太阳 ==================== 茵黛没有再打开灯。 “优昙。你没必要进来的……” “我只是看到主人的床上没有枕头。” “……谢谢。” 当女仆长开口时,她已然循着主人的气味来到了她的床边。随后,她就此端坐在床头靠墙的那一边,把茵黛的头放到了自己的腿上。同一时刻,在这空荡荡又充满死亡的卧室中响起了“啪”,“啪”两声闷响。 这张床显然只是给幼年伊索尔德准备的,也所以当长大成人后的茵黛回到这里时,这张床已经明显太短了,以至于当茵黛躺平自己的身体时,就连脚都放不到床垫上了:不过,她还是把自己的靴子甩到了地面上,随之而来的则是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优昙知道,靴子刚刚划过了她的丝袜——在自家这个喜好收集丝袜的主人身上,只有这一件衣服和脸上的面具不是以冥泥制作的拟态物。 优昙能够感觉到茵黛正在用左手抚摸着自己的大腿,主人的气息之中甚至少有地带上了一丝灼热:空着的右手则伸向了魔女自己的腰间。她卸下了自己的佩剑,随后将其连着剑鞘一起看似随意地向前一丢,然而剑柄却稳稳地落在了她的脚趾上,以剑尖向上的姿态在她的趾尖顶端不可思议地保持着平衡,即便如何摇晃也没有摔落下来。 “你的腿,优昙。模拟的是30D的触感,没错吧?” “如果主人想要的话,光腿也可以。” “算了,我还是喜欢这种被包裹的感觉。当初我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学会怎么让普通衣服穿在我身上保持完好不损坏。这种捏出来的外袍一点安全感都没有,还是被包起来能让我更舒心一点。当然了,虽说是为了战斗时方便给衣服也都用冥泥做了处理,变成了可再生材质,不过至少这不是我感觉不到的‘我自己’。” 优昙下意识地将手放到了茵黛的脖颈上,随后向下抚摸着:直到现在,女仆长才发现包裹着茵黛的绝不仅仅是普通丝袜这么简单——此时此刻自己的主人居然在外袍下方穿了一件一直到脖子的准全包式紧身衣,光溜溜的身子摸上去整个都是丝袜那滑滑的手感。 “也是30D。果然这是您最喜欢的版本。” “你很懂啊,优昙?” “作为女仆,了解主人各种癖好的每个角落就是我的任务……无论是男主人还是女主人。虽然之前在出发面对切西前拿主人泻火时我只是使用了一下主人的嘴,不过我还是没忘记趁机摸一把主人的腿。”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指伸向了茵黛的唇边。茵黛像是拿到了一根棒棒糖一般开始吮吸了起来。 “优昙……” “什么都不用多说的,主人。您说要休息一个小时,所以不用把精力浪费在和我讲解上。您是主人,我是女仆,仅此而已。除了您和切西,其他一切都对我不重要……切西也暂时不需要我多担心了。我是经受过专业调教的仆人,主人就是我唯一的神。” 茵黛的剑“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上。魔女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在这片被死亡几乎占满的黑暗之中,她紧紧地搂住了优昙的腰,随后把整张脸都埋进了她的胸口中。优昙的那朵昙花正对着茵黛的双眼。 “但你不必为了一个疯子付出这么多的……一个偏执又充满妄想的小女孩,她只有她幼稚的烦恼而已,但你不应该——” “我可以,所以我这么做了。您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帮我终于找回了自己唯一的妹妹,还让我见到了世界上最离奇的故事,所以这是您应得的。” 没有回答。优昙能感觉到茵黛的头在自己怀里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不过她没有哭。自始至终都没有。 “好好休息一下吧……无论特莉丝坦是什么,都请允许我帮助您一同面对。” 少有地,女仆找回了曾在洛尔瓦庄园时惯用的认真语调。 时间缓慢而又坚定地流逝着——在这超然于生死之处,一主一仆彼此相拥。在这纯粹的寂静之中无幸无厄,无悲无喜,唯有她们污秽不堪,仅存她们纯净无瑕。她们无处容身,她们不曾前行,但时间依旧在转动,以后也将继续转动下去。 茵黛是个很守时的人。她的卧室里没有表,但她自己就是一座不会有偏差的钟:当这间公主的寝室再度打开大门时,寝室之外的时间恰好流逝了不多不少的一个钟头。 只是她没有想到,当大门刚刚再一次在她和优昙面前打开时,门缝中就出现了山城的身影,也不知道他是同样掐好了时间在这里等候还是根本就没离开过。 “茵黛小姐……” “想叫公主就接着叫。我不在乎的。” 魔女对着面前的侍从眯起了眼:那一刻,优昙能很明显地看到山城用那对狗耳朵试着遮挡了一下自己的眼睛,不过在发现这动作超出自己能力之后,他果断地放弃了,转而直视魔女的红眼。 “抱歉,其实用你现在的名字也不错……既然您歇息够了,那咱们可以切入正题了吧?特莉丝坦大人告诉过我她邀请了你们,所以在我这里留下了一点口信。咱们可以去上面聊吗?我有点冻得慌……我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个小时。” 其实这下面一点也不冷。不过,当魔女与她的仆人看到山城真的在铁青着脸打着哆嗦时,她们还是在对视了一眼之后,一起对着这位还在强装冷静深沉的侍从点了点头。和这个其实很正直很忠心耿耿的兽耳族把话谈崩了,对魔女显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处——与之相反,如果还能真正争取到他的真心支持—— “谢谢您的理解。请和我来……” 眼看着面前的侍从以最快速度转身走向了井口上方垂下的辘轳,魔女和女仆就此再一次相对而视:好吧,事情好像就这样成了。 山城并没有带领二人再去往什么更蹊跷的地方:哪怕茵黛并没有多提,但这一次,这位侍从还是无比默契地将二人带到了那间原本属于里奥尔·普利斯坎,后来又被特莉丝坦短暂占据过的卧室。作为萨巴斯首领的私人房间,虽然这里依旧是地下,但显然却宽敞得让人毫无压抑感——更重要的是,这里有山城用得到的魔法水晶。作为一个起源于帝国的组织,萨巴斯和帝国军实际上共享大量相同的技术体系,就比如说通讯与情报系统。 他将一块早已准备好的红色魔法水晶插入了特莉丝坦的会议桌,顿时半空中便浮现出了一幅立体的全息影像地图:魔女与女仆长都早已用惯了类似的设备,但这一次地图的内容却让茵黛微微有些吃惊。大炮之街正圆形的围墙之内,如同切披萨一般被均分成了四个区域的结构在结构图中清晰可见,但在这个圈的边缘上…… “这几个标红的点是?而且山城,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把这些点都连起来,好像——” “没错,连线构成的确实是法阵。实际上,这是萨巴斯用了四年时间才在大炮之街地下构筑起的东西。我们习惯叫它‘亚大博斯之眼’。” 一边回应着茵黛的疑问,山城同时挥手在立体影像上方一抹:就好像他抹平了整座大炮之街一样,所有的地表结构就此全部被“推”出了图幅之外,而在地下显露而出的却不仅仅只有刚才那几个点之间的连线,还有更多的节点,共同组成了一个繁复却充满规律感的圆形法阵。根据大炮之街的面积来看,茵黛觉得这个阵的实际直径恐怕会超过三万米,没准会是这个世界上出现过的最大规模魔法阵。 “撕裂次元的边界,从中呼唤异界深渊之中的力量……对,茵黛小姐。您应该很熟悉这个术。” “我……我当然熟悉了,这不是组织用来召唤——” “是的。这是用来召唤冥泥的术……现在您明白为什么特莉丝坦大人从来都不缺分身可用了吧?只要通过特定的法阵扯薄这个世界与外界之间的阻隔,然后在薄弱区内制造死亡,冥泥就会从世界之外涌入这里,而在这个法阵的上方,大炮之街……” “那里完全就是一个死亡工场。” 优昙接下了话头,她的脸已经变成了石膏一般的惨白色。 “的确如此。一般来说,我们在使用‘眼’时都不会为其注入太多的魔力……不仅仅是这个阵本身对于魔力的消耗就是天文数字级别,直到对消灭引擎问世才勉强算是解决了这一点,而且也是因为特莉丝坦大人不是所有时候都需要这么多泥,但大炮之街中正在上演的死亡实在是太多了。如果没什么特别急迫的需求,特莉丝坦大人其实更喜欢直接使用这里正上方的小型法阵进行献祭与召唤仪式来补充自己,不过这次嘛。” 一边说着,山城有些紧张地抹了一把头顶的汗。 “特莉丝坦大人说,她想把欢迎仪式搞得更隆重一点——所以,在那边所有的魔力节点都有了对消灭引擎可用之后,她就命令我们在大炮之街外围城墙附近……安置了数量足够多的毒气装置,然后把‘眼’原本所有的操作员都调到了这里。我不知道她到底想怎么迎接您,但看起来……” “这个家伙……她知道我一直都不希望冥泥被扩散出去,所以就……” 就要把整个大炮之街接近50万人都当做祭品,然后启动这个史上规模最大的法阵……?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才—— 一边想着,茵黛捏紧的拳头直接砸在了桌面上:一只明显是属于特莉丝坦而非里奥尔的玻璃杯就这样被震落到了桌下,啪地一声摔成粉碎,但已经没有人在意了。 寂静一度占据了整个世界,直到山城再一次用僵硬冰冷的声线重新开口。 “在我的卧室里有两具特莉丝坦大人调整好的单人用传送魔器。您不在的这几年,组织搞到了魔物传送核心的理论基础。虽然我们做不出‘影镜’号上那种特大功率的核心,不过经过研究,我们做出了连魔物也没能开发出的超小型版本。那些东西应该足以让您从这里直达大炮之街外围……我的话,我会留在这里。” 魔女抬起双眼,看到山城在自己面前深深地低下了头。 “我会尽力让下面的人……以后尽可能更愿意听从您的指示,茵黛小姐。” “谢谢,不必了。有个人比我更适合领导萨巴斯——我的话,我还是更喜欢当个任性的魔女,在解决我妹妹的问题之后。” 一边说着,茵黛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某一刻侧过眼看了看身旁的优昙:然而当她转回目光时,却发现山城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更加黯淡了——那时她正好说到“解决”这个词。 迈入死地 ================== “一式单人多用途魔导支援装备,统称‘MSU(Magitech Supporting Unit)’,也是萨巴斯特种战斗员的标准配备,内置迷你传送核心与万用魔导兵装接口,并可根据使用者自身意愿选择使用微型对消灭引擎供能,或是直接由战斗员自己为其提供魔力能源。” 山城自己的房间中,如今算是正“托管”着整个萨巴斯的兽耳族侍从,此时正在向两位访客介绍着萨巴斯目前使用的最先进单兵设备——虽说看起来,这玩意活脱脱就只是一个可以用背带背起来的铁球而已。 “考虑到茵黛小姐和优昙小姐的个人情况,特莉丝坦大人留下的这两套设备都没有再刻意加装对消灭引擎,不过如果二位有需求的话,我还可以再提供一些可以使用的外接武装。特莉丝坦大人特意嘱托我这么做。” 他的声音顿了一顿,像是在犹豫,也有点微妙的不解。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特莉丝坦大人的思路。如果她真的是打算消灭你们,那何必又要提供武器呢?换做是我的话,我没准会先提前布设好所有一切,然后再嘱托组织用基地的固定式传送装置给二位来一次彻彻底底的单程旅行——在二位落地的同时开始表演,也保证让二位绝无活着离开观众席的可能性。这不是更合适一点吗?虽然我不是针对您……” “嘛……说到底你肯定是不如我懂她。她要的可不仅仅是给我做‘表演’。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比赛,而比赛需要让双方都有机会赢。” “比赛……?” “是呀,看看我们谁更任性的比赛,看看她的执念和我的放荡究竟哪一个更强。你知道她诞生的原因么?我觉得如果不是因为她和你讲过的话,你也不会这么厌恶我……或者说这么对她有好感。没错吧?” 山城再一次沉默了:茵黛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笑了出来。那是优昙都很少见到的温柔表情。她其实一直都不会对有爱心的人特别凶恶。 “不用告诉我什么。我其实也只是对特莉丝坦她的起源有一点猜想而已,不过我觉得我应该不会猜错。更具体的真相,我会亲自去找特莉丝坦确认——只是苦了你了。但凡被卷进我们两个之间的家伙,都没有太好的下场。” 魔女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身旁的优昙,女仆长的笑容显得极为……勉强。 “是,我也觉得我好像挺惨的。” “优昙啊优昙,你可真会开玩笑。好了,回归正题……外接武装是吧?我就不用了,不过山城,给优昙那台装一门魔导炮吧。冥泥虽然给了她相当不错的体内魔力容量,不过她一直都缺少一点调动魔力的天资,正好用器械弥补一下。” 一边说着,魔女在背好自己的MSU后,也亲手帮优昙系上了背带上的绳扣:在她们身后,山城则是取来了一杆足有接近两米长的长管大枪,随后通过一根魔力导线将其熟练地连接到了优昙的MSU接口上。 “单兵反装甲魔导长炮‘伊洛塔’……安装完毕。特莉丝坦大人在这两件MSU里留好了大炮之街外围的坐标,至于剩下的事,我想就不是我该参与的了。” 退后一步的同时,山城就此干脆利落地低头行了一礼,他头上的狗耳都跟着抖了起来。 “里奥尔老爷救过我的命。从我的个人角度,乃至于从整个萨巴斯组织的立场出发,我无法饶恕你也无法原谅你,但我想我至少能对你……有一点理解。你和特莉丝坦大人之间的争夺……我做不到支持任何一方,但最后在出发之前,请允许我为你们的平安祈愿。” 听起来多像是场游戏啊,一场姐妹之间闹出的别扭:当山城开口时,茵黛也在心底轻声感叹着。她懒得关心周遭的一切会不会在游戏中变成什么样子,但是…… “别开玩笑了。我绝对不会让我不喜欢的事情就这么发生……无论是特莉丝坦被束缚的任性,还是失去自己最后一个活着的亲人。她毕竟是我妹妹……是另一个‘我自己’啊。” 抬起头时,茵黛仿佛在那层层叠叠的岩层上方,看到了一片永远阴沉的天:她从没指望过天空怎样,重点是只要自己还能在看向天空时,有个能一起聊天、一起抱抱的人在身边。优昙,还有特莉丝坦…… “准备好了吧,优昙?” “一切顺调。” “那就启动MSU……然后出发。我数到三——一、二、三!” 世界在魔女与她的仆人面前就此失去了厚度:她们如同穿越一道薄纱帐一般一跃而入,留给山城的仅仅是视野中最后的两道蓝光。 那一刻,山城整个人都瘫倒在了地上:他感觉自己双腿有点不听使唤,仿佛心底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一样怅然若失。 “我到底……是在期待什么呢?茵黛小姐,特莉丝坦大人……” “抱歉打搅您了,但是山城大人,好像……在蕾嘉·丹特莉安那边,出现了预料之外的变故!” 打断侍从思绪的,是卧房门外一位看上去急匆匆的萨巴斯传令员:在看到他的第一个瞬间,山城便将所有的表情调整回了自己一如既往的冷静模样。 “预料之外的?怎么了?” “是这样,我们先是在蕾嘉的军阵前探测到了多个强大的魔力反应被传送而来,并与蕾嘉的常规部队展开了激烈的战斗,但随后就有三个新的魔力反应从蕾嘉的旗舰‘摩天楼’中出现,并与帝国军协同开始了作战行动。经过比对后,山城大人……” 传令者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一刻,山城的脸已经像是锅盖一样黑了。 “怎么了?” “这三个反应……与艾琳诺瓦事件期间,当时协助特莉丝坦大人的工作员们带回来的、艾琳诺·柏夫本人狂化后的数据特征完全一致。虽然强度都没有当时记录到的水平那么高得离谱,但……依旧还是准魔王级别的,至少和记录中绘司的魔力强度不相上下……” 山城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嗡”的一下,所有一切都在这一瞬变成了白噪声。 艾琳诺瓦岛就在奥罗拉省近海,也就是蕾嘉所统领的北境军区境内。而那个怪物如果能接下影镜行动队那个绘司的致命一击,那最后蕾嘉当时补上的那一炮……真的足以彻底消灭那东西吗?那时候可还没有对消灭弹头这种玩意! “不会吧,那家伙……最古的魔女,居然这都没死透?!怪不得蕾嘉只在最开始找咱们要过一部分从羽生族实验体身上提取出的白黏土,原来他们……” ——真有你的啊,蕾嘉……你居然把艾琳诺·柏夫的残骸从海里给捞出来,然后甚至还重新活化了?!帝国本来就长于精神控制法术,如果再借此对其施加足够强力的控制,那…… 双脚再度踏上地面时,优昙甚至差一点觉得自己只是回到了茵黛之剑的正上方:因为在MSU带她来到的这片土地上,同样覆盖着厚厚的残骸与碎片。唯一的不同之处是残骸的种类:茵黛之剑的正上方是一座已经逝去了接近三百年的城市,剩下的只有钢铁与碎石罢了,而在这里,在大炮之街那如悬崖般高耸的围墙阴影下,铺满土地的仅有骸骨而已。 修长的腿骨,小巧玲珑的头骨,以及甚至还保持着原状、没有根根分离的肋骨结构铺成了一片纯白色的“沙漠”:是死亡装点了这片压抑的土地,而在每一道骸骨之间的缝隙中,都有翠绿色的幼苗任性地伸展着自己的枝丫。 “没准这里会是整个帝国境内最肥沃的一片土地吧……不过,更要紧的问题是该怎么进入这层墙壁之内。” 一边说着,茵黛在上前一步的同时,伸出手指向了面前的一座排水口。红色的液体一刻不停地从中倾泻而出,在城墙下汇成了一条接近于黑色的粘稠河流,散发着浓郁的臭味和火药味。 “当年,阿尔德涅似乎就是假装成尸体后,从这种下水道里被丢出来的……事后虽然由于教会的保护,阿尔德涅没有被帝国军抓回到这里面,不过他们在所有的下水道里都额外设置了绞肉机。做好准备吧,优昙……咱们挤进去。” 那一刻女仆长的头顶顿时爬满了黑线。 “挤……好吧,咱们倒还真的是能把自己剁成一百万片之后再拼起来哈?还好我刚刚用泥浆同化了自己的MSU,应该不会影响功能——让我先试一下。” 还不等茵黛发声,优昙便抢先一步将背后那杆长管炮“伊洛塔”取到了手中,随后有模有样地将其抱在臂弯之中,令枪口对准了不远处的那个排水口。 “……注入魔力,走着!” 她能感觉到背后的MSU随着自己的心念开始了魔力抽取,因为有一阵淡淡的无力感就此从她的背后扩散开来——但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太久,毕竟只是给一杆枪充能也不需要花费太多的魔力。 随后,优昙扣动了伊洛塔的扳机——一颗深紫色的光球就此拖着绚烂的焰尾向着排水口疾驰而去: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魔力的色彩,而当光球击中排水口最外部的金属隔离栅栏时…… “……哇哦?” 在一颗紫罗兰色的火球之中,原本那个直径不到一米的排水口已然被炸成了一个足有三米多宽的巨大破洞:失去了阻碍的血水顿时如瀑布般喷涌而出,其中夹杂着的不仅仅有凌乱的机件残骸,更有早已缺席这片土地多年的、完整的尸骸。如同潮涌一般的死骸。 “我们走吧,主人?这样进去好像会顺畅很多。” “在不考虑大炮之街内部抵抗力量的前提下……不过,我可不反感多杀几个脑袋里只剩下杀和被杀的疯子。出发,优昙——直接打进去。” “了解。感觉好像是要踏入地狱一样啊……” “别开玩笑了,咱们才是地狱。出发!” 超越死神 ================== 优昙最初还曾担心过,一行人要怎么在这么大的一座“军事基地”里找到特莉丝坦或仅仅是通往亚大博斯之眼的入口,但当她真正进入这些下水道之后才发现,哪怕是感知力不如茵黛的她自己,都可以非常明确地在在这座“基地”的更深处感知到强烈的冥泥反应:也不知道是特莉丝坦自然而然散发出的气息还是她在有意为二人指路。 反正无论如何,方向都不再是问题了——所以,沿着水道径直向前就好,至少要先在大炮之街内部踏上地表,然后再确认方向。 大炮之街的下水道显然并没有考虑到进行维护的需求,因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更了解该如何去破坏,而非守护:在这实际上甚至可说很宽敞的水道之中,优昙与茵黛就像是踩着鹅卵石趟过一条小溪一般,将不时漂流而来的死尸当做踏脚石,一路在这血河之中保持着向前。 无论是魔女还是女仆长都没有对这散发着恶臭的阴森水路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恐惧:但至少女仆长还会对这里感到好奇。毕竟,对于绝大多数“普通”帝国人而言,大炮之街都是个不折不扣的秘密地点,以其为中心方圆接近五公里的区域之内除了萨巴斯控制的茵黛之剑之外更是没有任何居民的存在……有也都被迁走、甚至是杀光了。 她由此感觉到疑惑。当她的脚尖再一次踏碎了某个可怜人的鼻梁时,女仆长终于将视线从正前方转向了自己身旁的主人:她正在一边像个兔子一样自由自在地蹦蹦跳跳着,一边哼着没有调子的小曲,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要大闹地狱的样子。 “那个……主人?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不是有关特莉丝坦的,是这地方本身。” “哦……?” 魔女侧过头,她很少见到优昙对任务之外的事感兴趣。 “什么问题?” “主人你看。咱们一路走到现在,应该已经在下水道里走了接近十分钟了,而咱们至少已经见到了五百具尸体,而且看起来应该都是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年。虽说我知道帝国人的生育率确实是很高,不过……” 她皱了皱眉,语调微微上扬了一分。 “这里的伤亡率如果高到了这种程度,那仅凭内部人员的自我补充……真的跟得上消耗?” “当然跟不上。不过嘛,我想我就没必要多费口舌给你做解答了。” 一边回应着,魔女对着自己的仆人撇了撇眉毛:在二人面前,又一道闸门赫然已经挡在了去路正中央。心领神会的优昙立刻便再次取下了背后的长炮,甚至还没有停下脚步,便再一次将其抱在腋下扣动了扳机。紫色的光球疾驰而去,看似坚固、甚至还附带有绞肉机的闸门便在一瞬间中不复存在:钢铁被撕裂出一个狰狞的洞口,从中有橙红色的暗淡阳光透射而入。 “你会看到的。反正出口就在眼前了……” 魔女将脚下的最后一具尸骸踏入血河最深处,旋即借此高高一跃:她就此在半空中飞跃着穿过水道的出口,而在她双脚落地之后的一瞬,优昙也跟随着魔女的脚步稳稳地站在了大炮之街的土地之上。不同于其他帝国都市,至少此时出现在二人脚下的地面并非帝国最常见的金属地板,而是被夯实的泥土地,只是在每一个角落之中都浸润着黯淡的红。 想来,这里的土地就和妖莓海一样的肥沃,不过此时此刻的女仆长也没有再将更多的注意力投入到地面:她循着上方传来的噪音抬起头,在头顶那深橙红色的晨曦之中,看到了数之不尽的钢铁之鸟。 那不是阴迦楼罗那种夸张的大家伙,仅仅是帝国军最常用的运输用硬式飞艇而已,数量接近三百艘:每一艘运输艇的下方,都悬吊着一个约三十米见方,将近五米高的钢板集装箱。优昙并不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只是在其中隐隐约约听到了哭声。 “每天都有这么多,而且是每个家族都有这么多,都是来自帝国各地的五岁孩子们,作为内部人口自我增长的补充,毕竟一个婴儿从出生到长成娃娃兵也需要一些时间。无论如何,没有孩子就没有兵,也没有吃饭的嘴,就没有生存压力,没有去争抢的动力……就没有战争。帝国每个家庭都有义务把一半的子女当作税金贡献到这里,否则养大了也是会造成人口暴涨的负担。” 魔女平静地向自己唯一的仆人陈述着事实。在她们头顶,运输艇们正稳稳地带着自己的货物降落至地面:下方隐隐约约传来了阵阵口哨声。 “我们走吧。这里应该是大炮之街四大家族之一,拉结艾尔家族属地中的垃圾处理厂,至于咱们的目标嘛……” 茵黛显然不想在这种问题上浪费太多的精力——虽说这倒也确实勾起了她一丝对于阿尔德涅具体出身的怀疑:那个混蛋到底是这里的土著还是被从帝国某个角落扔到这里的小孩?不过,这个问题的优先级绝对没有特莉丝坦要高就是,她从不在意自己的男人……和自己的女人们相比。 “冥泥的反应在这里的北面……应该就是在四大家族属地中间的争夺中区域内部。继续前进吧,优昙——然后,如果遇到什么人打算挡咱们的道,就杀掉他。” “我明白了。” 在得到了茵黛的许可之后,优昙便以最快速度再一次取下了刚刚才被收回到背上的伊洛塔长炮:她将炮口精准无误地捅入了茵黛的嘴,用炮管整个穿透了自家主人的喉咙,随后扣动了扳机——魔力炮弹顿时穿过了那透过茵黛后脑伸出的炮口,旋即准确无误地命中了茵黛身后某一台不知何时出现在这座垃圾场出口外的魔导机甲步行者。那东西的驾驶舱中应该是坐着一个年龄比史黛拉还要小一些的男孩,但优昙并不敢肯定,因为她只是听到了那人阵亡时的惨叫而已。 “搞定,主人。因为是您后面,所以就直接……” “不必解释什么,这也挺好的。” 魔女撇了撇嘴,同时狠狠地……揉乱了优昙的头发。她的后颈和咽喉在优昙抽回炮筒的同时,也就已经愈合完毕了。 大炮之街之所以还被叫做是“街”,就是因为这里至少看起来还依旧是一座街区的模样,虽说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了。这里的每一栋建筑上,几乎都有着炮轰与刀割的痕迹;而行走在这里的人们在目睹两位陌生人后的第一反应,也是一般无二地拔出枪或是刀剑……然后被优昙一炮轰散,或是被茵黛一剑斩断。 或许是因为二人身上并没有多少足以证明身份的痕迹——因为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身上,都包裹着深灰色的斗篷:在这里深灰色代表拉结艾尔,正如纯白代表范布隆克,暗红代表丹特莉安,而深紫色代表芙兰西斯卡。非我族类,其色必异。 而如果周遭的一切都还原成为战争开始之前的模样,优昙甚至会觉得自己来到了一座不应属于贝瑞莱特帝国的都市:和其他城市相比,这里的地面被地砖划分成了一块块正方形的区域,每块区域的内部都按照七巧板的形制被分割成了七块,填入了不同的颜色——当然,只有那四大家族所对应的四种颜色,也正是因此,在每个方形之中都会有一个家族比其他三家少一个色块。 至于这里的建筑物,与其说是接近于魔物风格的都市,倒不如说更像是那座已经被毁灭的艾琳诺瓦,有着如贝壳一般优美的流线型轮廓与纯白色的表面,只是大量的破损处都是用了帝国风格的方式进行了修补:也就是直接铆接一块方形钢板上去,而更多的破口则被名副其实地当做了射击孔使用,有着数之不尽的炮管从建筑内部延伸而出,大部分都在一刻不停地吼叫着。在出发前,优昙依稀记得茵黛或是山城好像在什么时候提到过,这里的历史已经有很久了,而如今看起来,这里简直就像是帝国在一点点侵蚀着这个世界本身的一个缩影。 “没记错的话,整座大炮之街本身其实就是一座被从土层中发掘出的废墟……我还记得当初,是在我成为魔女之后,我还来过这附近忘了是调查什么了——对,应该就是来调查茵黛之剑附近的萨巴斯活动,结果你猜我在大炮之街的外围找到了什么?这里的垃圾堆里总是会有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包括但不限于阿尔德涅。” “不会是个女朋友吧?主人。” “当然不是。是这里在古代时使用的一块路牌……上面写的是,‘欢迎来到阿姆·阿洛特’。现在看来,我真的应该庆幸自己当初没把这消息告诉过绘司。” 与魔女并肩在炮声轰鸣的战区之中行走着,优昙甚至还没忘记要时不时地开上几句玩笑:此时此刻,她们已经走出了那尚可被称为是“街道”的区域,踏上了一片真正的死地 她们沿着脚下缓缓抬升而起的地面一路爬坡向上:纷乱交错的掩体与碉堡之间,身着四种不同颜色军服的娃娃兵们在大人们手把手的教导之下,如同摆弄着玩具一般青涩地拉动枪栓、瞄准、射击,或是三五成群地合力抱着一颗沉重的炮弹,将其塞入那足以塞进一个成年人的炮筒之中,最后拉动导火索。 不断有人倒下,但很快就会有援军将先人的尸首堆砌成为工事、乃至于脚下地面的一部分——目之所及,这里的一切都是由骸骨与尸体堆砌出来的,而如果这里曾有过建筑物,那也一定是已经被掩埋在这由死骸堆成的高山之下。 她们一路向前,一路向上,或许是因为身上没有穿着代表任何一个家族的单色斗篷,此时也没有任何一个家族的成员贸然对这对主仆扣动扳机;而当优昙与自己的主人真正来到预期之中那个冥泥反应最强烈的点时,她仿佛觉得自己比整个世界都要更高。从这座位于大炮之街中央的尸山山顶向下望去,大炮之街三百米高的外围城墙就像是一圈灌木树篱一般矮小,而在墙壁之内,至少有超过五分之三的面积,都已经被这座没准有上千米高的锥形尸山牢牢覆盖住了。 曾有多少人的生命在此消亡,几十万、几百万,还是几亿?优昙连想都不敢想,明明这里只是有五十万活人人口而已…… 不过和出现在眼前的那两个人相比,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在尸山的最顶端,两个身穿黑红色长裙的女孩就这样手挽手比肩站立在主仆二人的面前,每一个人都有着一张与茵黛几乎别无二致,只是要稚嫩许多的脸。 “你们来了,感谢你们愿意在这场游戏中配合我。无关世界,无关对错,这里只有你们和我,以及由此而来的碰撞。” 左侧的特莉丝坦开口。她的声音比真正的茵黛还要稚嫩,还要甜美。 “那么,现在就让咱们立刻开始第一轮吧。相信这能让你们在到达我本体身边前,可以享受更多的一点乐趣。” 右侧的特莉丝坦开口。她的声音比真正的茵黛还要温婉,还要柔和。 “——我们都是受诅的不朽之人,所以,我将如姐姐所愿,成为你永远的对手与‘敌人’……来开始战斗吧,永不停息的战斗,这样你就不会再孤单了!” 齐声开口的同时,她们在主仆二人的面前各自抬起手臂:左侧的那一个抬起了右手,右侧的那一个却抬起了左手——两个特莉丝坦举起的手臂之间,此刻已然浮起了一片深邃而又沉静的星空。 “撕裂真实的帷幕,呼唤上古之虚荣……那迷失于轮回中的魂魄们,请聆听我的呼唤!为寻回那永不停歇的意志,与我并肩而战吧!” 蜂 ============ 即便是对魔法几乎一窍不通的优昙,在看到面前这两个特莉丝坦的分身时也能猜想得到,她们估计是正打算让什么东西穿越各自手臂之间拉起的这道帷幕,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来到这座尸山的顶峰之上:甚至不等茵黛做出号令,富有主动精神的仆人便抢先一步抬起了自己的枪口,对准了那一对双子之间的天空,以最快速度扣动了扳机。 深紫罗兰色的流星在一秒之内凝聚成形,旋即逆向坠入那一抹仿若从夜晚之中撕扯而下的星空,只可惜所有的这一切并非如同岩石坠入水面一般的顺畅:当炮弹击中星空时,宛若向着一锅热油之中投入了一块寒冰一般,瞬间便有如同夕阳一般昏黄色的涟漪化作旋涡与瀑布,从那星空之中倾泻而出。 “这是……什么东西?!” “咳——躲到我身后,优昙!” 显然,茵黛也没有预料到特莉丝坦究竟会为二人准备出一份怎样的惊喜,抑或一出将要如何上演的闹剧:当魔女看到那稠密如蜜糖本身一般的蜂群从星空彼端奔驰而至时,她才恍然发觉,似乎从遇到优昙以来,自己的这个妹妹在对付自己或是优昙时……甚至还没有连续使用过两次相同的手段! “以刻骨之寒遮天蔽日,以无心之风横扫千军……” 这还是优昙第一次见到茵黛如此认真地在施法时咏唱出声:此刻在魔女面前,那蜂群已然将整片凄美的黄昏都化作了黑夜,而在茵黛的身旁,散发着尸臭味的空气则是盘旋成了比刀刃更加锋利的龙卷,连带着将优昙也保护在了内部。 “来抵抗我……抵抗你自己的力量试试看吧,姐姐!” “——Eureka!” 当那最后一个词从魔女口中咏唱而出时,她的双眼中就此瞬间燃起了两点比玫瑰更加红艳、更加深沉的血色火花:如同呼应着她,那散发着腐烂气息的龙卷在一瞬间便更进一步地凝缩成了一圈几乎要化作固体的空气墙。蜂群如海啸般奔涌而至,随后便在这稠密无间的气流之中被绞碎、被扯烂,真真正正地化作了浓稠的液体。 “就这么任性吗?特莉丝坦……你都玩了多久了?!想玩游戏的人只有你一个而已……!” “但我是因为你的愿望而诞生的呀,姐姐……如果你忘记了你自己的愿望,那我一定会帮你记得。否则,我的生命又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 在特莉丝坦做出回复的同时,飓风之外的蜂群一下子变得更加躁动了起来:不仅仅是有更多的黄蜂加入到了冲向旋风“英勇捐躯”的事业之中来,而且就连优昙都看得很清楚,那些已然被绞入旋风、化作液体的死骸们,也在同一个瞬间开始彼此凝聚了起来——深黄色的甲壳碎片与透明的昆虫体液被打碎到一起,旋即彼此融化成为粘稠而又浓郁的糖浆,甚至还散发着阵阵足以让优昙以“诱人”一词来形容的甜香,仿佛特莉丝坦不是在使尽一切手段要夺取茵黛的性命,而是在给自己的姐姐准备早餐。 “特莉丝坦……你到底还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优昙……你居然问我?难道不是你让姐姐背弃了我,转而变成了你的主人吗?她本来就应该是我的姐姐……是我的一切,是我的神!没有她我便无法继续存在下去——所以现在,我一定要实现她的愿望!为了我自己能摆脱她留给我的那唯一一个无法违抗的命令!” 终有一刻,风被挤占了所有吹拂的空间。蜜糖替代了茵黛的龙卷,在主仆二人四周筑起了高高的墙——那浓郁的香味让优昙几乎要呕吐出来。她本来就不喜欢甜味,更不用说这些“香甜”本质上究竟是什么……还很有待商榷。 “知道吗,优昙?这世上的黑暗其实全部,全部都是蜜糖。死将生命本身酿成了最浓郁、最香甜的蜜糖,只是其中有一部分被酿坏了。比如说那次处刑……比如说因而作为工具、作为玩物诞生的我!一个连创造者自己都不知道其存在的错误!” 下一秒,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和茵黛都不需要呼吸,优昙甚至觉得自己会就这样溺死在这一汪无可逃避的甜蜜之中:她闭上了眼睛,试图挣扎的每一个动作换来的都只是被粘连得更牢固、挤压得更局促这种她最不能接受的结果,而她身旁的茵黛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旋风魔法已经因施术者再也无法继续咏唱下去而中断了,主仆二人耳边的声响就这样只剩下了蜜蜂们挥舞翅膀时发出的噪声,响亮得就好像是在云端之上听闻一阵绵延不绝的雷。 “有时候看着这嘈杂的帝国,看着这片我行走其中的土地,我也会忘记……我会忘记我的每一根毛发,我的每一寸皮肤,我的每一缕气息,我的每一点每一滴,都来自于一个任性的公主濒死前最阴暗的一句话。为了这句话我杀了很多人,无论是小孩、女人、老人还是壮年男子。我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我将无数的尸体在夜晚树立成型,因为在第二天日出时,我的姐姐会孤单……会害怕!你不是不想一个人去死吗,姐姐……别告诉我你忘记了!你永远都不能忘!绝对不能!” 茵黛的瞳孔在那一瞬张开到了最大:蜂群振翅,合奏出了特莉丝坦的声音,而此时此刻的妖女……显然正在狂笑。 “我……虽然能猜出来一些,但你居然真的是——” “没错哦,姐姐……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惊讶的表情真是太有趣了!” 像是终于得到了满足抑或释然一般,特莉丝坦甚至可说是舒畅地大笑出声:同一瞬间,优昙只觉得自己脚下的尸山,连带着自己身边的魔女主人都一并不存在了。世界仿佛成为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洞,而她就这样坠落着、坠落着,无可依靠,无可挣脱,耳边仅有的声音是头顶特莉丝坦对茵黛的最后一句挑衅…… “没错——这就是我,特莉丝坦·普利斯坎。我是你借由冥泥在无意识中创造出的傀儡……我就是你在被处刑后活性化时,那个遗愿与冥泥相结合所诞生出的污物。你不是不想一个人去死吗?那好……” ——我会把整个世界放在泥浆里,一起打好包先给你送到死亡的彼岸去。然后,我将彻底撕碎你的心,让你能安心离开这个世界!对,姐姐…… “特莉丝坦……就是因此为伊索尔德存在的啊。” 那一刻,优昙在坠落之中张开了双臂——刚刚还被挤压在她身边的茵黛,此刻早已经坠落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这感觉很不真实,与其说是下坠,倒不如说她觉得自己在不受控制地飘着,飘着,也不知道会去向何方,更不知道这一切会不会真的有尽头。 她还记得当初在罗兰德,那一次在冥泥中“游泳”、打捞茵黛灵魂的经历:值得庆幸的是此时此刻的茵黛体内也已经有了核心的存在,所以说应该是不至于再需要她去“捞”第二次了,但对她自己而言…… ——又要……见到当时那一幕幕的轮回,踏上那片荒无人烟的旷野了吗?就算自己和主人都不会就这样消散在虚无之中,但如果就这样失散在这无边无际的记忆与黑夜之中,再也看不到彼此的话……! “主人,你会孤单的吧?明明你仅有的愿望就只是不再孤单而已……” ——安心吧,她是不会孤单的。 那声音来得很突然:优昙还记得自己当初在罗兰德那次打捞过程中,曾先后听到了林德尔和一个陌生女人的说话声,但这次在她耳边响起的这个声音显然并不是二者之中的任何一个,更不是茵黛或者特莉丝坦。 那是一个更加坚强、更加刚硬,相比较于一个女性甚至更接近一位父亲的语调。 “什么……” 孤独与黑暗已经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了,但仅有的感官却能够让女仆感觉到,自己好像在坠入一片火焰……一片流动着的热,哪怕在特莉丝坦带她们来到的这个世界中一丝光芒都不存在…… ——你在,所以她不会。我知道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像是客套话,不过你很快就会明白了。更何况,还有另一个人也希望你看到更多……看到全程。 优昙沉默着。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喉咙了,仿佛她就是黑暗……她不再是优昙,而成为了这片空间本身,成了特莉丝坦。 或许从存在意义这个角度出发,女仆长和特莉丝坦没准还真的有点相似……不过,现在可不是考究这些的时候。 ——准备好了吗,优昙?要去往新的世界了……那个人的世界,我所看守的地方。 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瞬变得模糊暧昧了起来:时间就此停止了流动,但在女仆长的灵魂旁边,响起了阵阵冰冷而又清脆的表针转动声响。 滴答,滴答,滴答。仿佛艾琳诺·柏夫梦中的阿姆·阿洛特再一次浮出了水面。 城 ============ “咳……” 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时,她觉得时间仿佛已经走过了一个世纪。 她能觉察到自己正仰天躺在什么东西的表面,而唤醒她的感觉是疼痛:那是她自从第一次拥抱泥浆以来,已经很少体会到过的感觉:疼,全身都疼,就好像所有的骨头都被捏碎了一般……不,应该说是,就好像所有的骨头都先是回到了自己的体内,随后又被捏成了碎片一般,令身体中每一道再度苏醒过来的神经都尖叫着开始抗议起来。 她忍受着身体上的不适张开双眼,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暧昧而又柔和的橙黄色天空,万里无云,看上去仿佛就还是刚刚笼罩在大炮之街上空的那一抹晚霞:然而,身体下方的触感却清晰无误地告诉她,这绝不是正确答案。 钟声悠远地敲响了三声。 她在地面上扣动着自己的指尖,触感既不热也不冷,只是一种硬硬的、平实的存在,如同填补着世界底部虚空的地板。她不知道自己在触摸着什么。 于是,她坐起身子,看到自己还依旧穿着之前的女仆长裙,只是前襟上的花纹已然与此前大相径庭:原本,她的着装只是以最简单的方式遮住了胸口上的那朵昙花,而此时此刻,女仆装的前襟上已经被贴心地开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破口,令那朵花孤单却又肆意地伸展在空气之中。真奇怪啊,明明是昙花,可是却从来也没有凋谢过…… 三只刺绣上去的蜜蜂正围绕在这个破口、这朵昙花、这颗异化的心四周。掬一捧花蜜入怀的动作,就这样被凝固在了线条与色彩之中。 她站了起来。自视线所及之处延伸开来的,是一片金黄色的草原。不是因为秋季夺走了所有一切的葱郁,而是因为这里的每一片草叶,都在那温暖而又暧昧的光芒之中,被撒上了一层厚厚的金色粉末。尽管如此,当她弯下腰时,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触不到哪怕最纤细的一缕草叶,因为就在她的脚下,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就这样将她与这片还在风中摇摆着的草原隔绝开来。 她的整个身子,距离脚下的土地都有着至少五公分的悬空高度:幸运的是,那一缕吹拂着草原的风也依旧吹拂着她,而且当她做出尝试时,还发现自己依旧能够像是在现实之中一样,依靠冥泥的帮助肆意重塑自己。 这里肯定不是她所熟知的那个现实。但如果仅仅是一片空无一物甚至无法触碰的草原,接下来自己又该…… ——这里当然不仅仅有一片空荡的草原。这里有她一生的故事。 当她在心底发出疑问时,那个刚刚已经出现过一次的陌生声音便再一次响了起来:她也不知道这声音究竟来自何方,只是当她试着去环顾四周,搜索说话者的身影时,却在那个她最终确定的方向上,看到了一个高耸于地平线之上的锐利轮廓。 那可能是她曾见过的最华美的城,甚至比那座虚假的艾琳诺瓦看上去还要更精致、更真实:金黄色的墙壁上,开着数之不尽的六角形小窗,而在城池之下的护城河中,流淌着的则是正在欢唱的蜜糖,一边冒着泡泡一边散发着阵阵甜香。黄昏的光芒斜斜地从城池后方投射而下,然而她看得很清楚,这座城池没有影子。就好像她自己行走在这片草原之上时一样。 那是一座心形的蜂巢。硕大无朋的蜂巢,它的臣民、它的孩子们正密密麻麻地在城池的墙壁上爬上爬下忙碌着,没有向她投来更多的目光与注意力。 钟声悠远地敲响了三声。随后,八音盒在空气中奏响迷茫的旋律。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反正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不如去讨一碗蜂蜜来喝。 于是,她开始在这片草原上空行走:哪怕她依旧只是一个19岁的女孩,但这一刻,她仿佛觉得自己要比整个世界还要更大。草原,蜂巢,天上的暮光与晴空,所有一切都像是被卷入了一盏高速旋转的走马灯——这纷乱的光与影令她有些头晕目眩,但当她停下脚步时,这所有的风云变幻也就此宣告结束。 她站在了蜂巢正前方的大门外,有方糖与花瓣组合拼接而成的桥横贯于蜂蜜护城河的正上方,将她与这座头重脚轻的城池一线相牵:支撑着这颗心的,仅有那最尖端的一点点而已,还被开成了一道宽敞的拱门,以及一道螺旋向上的楼梯。当然,楼梯也是蜜蜡凝结而成的,就和这颗甜甜的心其余每一个角落一般无二。 拦在桥头的大门并没有即刻为她打开,但就在她于门外停住脚步的那一瞬,周遭方圆三十米之内的每一只蜂便都一同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挥舞着翅膀来到了大门两侧——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这每一只蜂的体型都和一个六岁左右的孩童几乎别无二致,但无论是桥头的这道大门,还是护城河另一侧那道通往心房内部的大门,都有着将近三米的高度:明显不仅仅是为了这些蜂准备的,更何况它们还可以经由墙壁上的蜂房窗口进进出出。 再一次,蜂没有对她开口说话:它们并没有足以讲出声音的喉咙,仅有用于吮吸花朵的口气。领头的蜂用纤细的六足合力抽掉了大门背后的闩,随后便和另一只同伴一同将双开大门有些费力地向两侧拉开,为她打开了前行的道路——她就此踏上了糖果铸成的桥,脚下的触感也由那原本的平实与单调,转化成了一抹化不开的粘稠,仿佛地面无时不刻不在拥抱着她的脚踝一般。 所幸的是,这段路程没有让她花费太多气力与时间,哪怕蜂们从没向她伸出过援手,仅仅是在远处一边静静地看着她,一边小心翼翼地和这个看上去要更加庞大的异类保持着距离——不过至少,这些全员都在腹部生着一根毒刺的小家伙们也没有来找她麻烦的打算:不知道为什么,她甚至在恍惚之间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只蜜蜂。 蜂房内部的通路就和外面更加寂寥的世界本身一样暧昧不清:不仅仅是因为所有的一切都由滑溜溜的蜡和黏糊糊的蜜构成,也是因为在这里时不时就会出现毫无意义的空房间、回环路乃至于死胡同。她行走着,每来到一个交叉路口就要停下自己的脚步,不是为了寻找方向,仅仅是因为要好好分辨一下自己刚刚从那个入口走来而已。 但不知为何,她总是觉得自己没有走错——或者说,她仿佛在那朵常开不败的花朵中听到,有一阵与这片甜美格格不入的黑风在对自己倾诉着:每当她走对了预感之中的方向,这个声音就会变得更清晰一些。尽管她始终都没有听清这声音究竟在嘟哝着什么,也能够肯定这不是刚刚那个指引自己的声音,但在第一次听闻的瞬间,她还是第一次在这片陌生而又虚假的世界之中找回了安心感。 像是回应着她从未停下过的脚步,她发觉自己脚下的蜜糖正变得愈加粘稠,也愈加浓郁。前方正等着我的应该是这些蜜糖的源头,她有些踟蹰地想着,恍惚间却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刚刚进入这座蜂房前曾看到过什么。 她以最快的速度冲向距离自己最近的窗口,探出头去,发现外边什么都没有了。纯黑色的背景像是在嘲笑她。 ——好吧,这意味着我还得继续向前。是这样吧? 朦胧的预感依旧在不离不弃地诱惑着她,而那个在花中悖动的声音也变得愈加不安了起来:她捧着自己的心走在一颗蜜糖一般的心中,孤独而又不安。没有人说话,连蜜蜂们都不见了。 她仿佛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穿过一道道门与窗,穿过走廊,翻过干栏与围墙:蜜糖静静地涌流着,自我塑造着,一直堆积到与她胁下相齐平的高度,但在这一片暧昧的粘稠之中,她却不觉得自己的行动受到了一丝一毫的阻碍。她已经习惯了这份甜蜜,天知道用了多久,时间在这里的存在感实在是太过于微薄了。 一切都在香甜之中趋于凝固。只有她例外。她行走着,行走着,如同世界依旧还在旋转。 她来到了道路的尽头。她找到了目的地,心底那个声音响亮得快要把她的花朵撑爆了,但她还是听不清哪怕一个最简单的字,只是在抬起头时,于正上方看到了一颗悬吊着的奶白色巨卵。 她听到卵壳破裂的声音。不知为何,她像是忽然有了世界上最不可阻挡的力量一般,在这已经几乎要淹过她喉咙的蜜糖中挣扎着,来到了卵的正下方,将手臂高高地举向半空之中。 啪啦,啪啦。碎片包裹着蜜汁滴落而下。 她在自己的双掌之中感觉到了沉甸甸的重量:那一刻,周遭所有的蜜糖都如同蒸发了一般消失无踪,仅剩下身穿女仆服的她静静地站在这女王蜂的王房正中央,被突如其来坠入怀中的重量压倒在了蜡质的地面上。 她从不安与惊惶之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蜜蜂。她仰卧着,那柔弱如薄纱一般的翅贴着地面;她稍稍抬了抬头,便看见自己那鼓鼓囊囊的虫腹被黄色与黑色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图案,在腹部尖端还有着一根坚硬而又敏感的毒针。比起偌大的身驱来,她那许多只腿真是细得可怜,都在她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 而在她的怀中,静静地躺着一只白白胖胖的幼虫,有着长长的、纯黑色的柔软口器。幼虫将其伸入了她胸前那即使化身为虫也未曾改变的花朵之中,吮吸着初生后的第一口琼浆玉露。 钟声悠远地敲响了三声。随后,八音盒在空气中奏响迷茫的旋律。最终,优雅而又空洞的竖琴声乘着凝固的风悠然而来。 隳 ============ 有一瞬间,她感觉到有一阵难以言表的尴尬在心头涌起:她想要放下自己怀中的幼虫,但每当这可爱的小家伙吮吸一次,她就会感觉心里一阵阵地发起痒来。还好这里并没有其他活物在,就算真的有,恐怕也不会对此时此刻的她们多嘴些什么。 反正虫子本来就是不穿衣服的嘛……所以说,就这么堂而皇之的亲热一下又能怎样呢?虽说好像真正的虫子似乎是不会哺乳的来着。 如此这般地安慰着自己,她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怀中这条一直在榨取着自己的虫,也开始变得可爱了起来。她用自己柔软而又细小的腿试着抓了抓幼虫的表皮,虽然那被甲壳所包裹的节肢并不足以为她提供太多的触觉支持,但她至少能够肯定,怀中的幼虫很柔软,摸起来甚至足以用“富有弹性”一词来形容,就好像是一个暖暖的、自发热的气球。 同时,她也依旧能听到花朵之中那个一直在絮絮叨叨个不停的声音:不同于之前那令人厌恶的嗡嗡声,此时那个声音尽管依旧还很模糊,但至少语调已经变得柔和了很多——如果说之前那个声音于她这个唯一的听众而言,就像是一刻不停的埋怨与催促,令她烦躁、不安却又无法摆脱,那如今那个声音就是正在向她低声倾诉着什么。 她听不出那声音究竟在倾诉着怎样的内容,只是能感觉到一阵一阵的寂寥与怅然若失,如同此时此刻正独身茕茕孑立于王房之中的她自己:不知为什么,她甚至觉得此时此刻这整颗蜜糖铸就的心,都是她的东西了。谁让那些小蜜蜂们自从她走入这颗心之内起,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第二次呢? 哦,对了,她是走进来的。她终于想起了这一点——她是用两条腿走进这里的,而在更早之前…… 心的外面究竟有什么东西存在呢?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但她至少还记得,真正的自己并不是一只蜜蜂,而是某位冥泥魔女唯一的仆从。 这里应该就是主人的梦境了吧?她有些不敢肯定地想着。只是就在此前她恍然间想起自己是谁的那一刻…… 她才发现,自己那两条被30D丝袜所包裹的腿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上,有些滑稽地取代了最下方的第三对虫足,而她的另两对虫足也在恍惚之中再度融合到了一起,最终重新成为了一双纤细、苍白的女孩手臂。在她的躯干上,虫的甲壳重新软化成了她那被蜜蜂刺绣所点缀的女仆服,然而在她的身后,无论是蜜蜂那鼓鼓胀胀的虫腹还是那对看上去甚至有些弱不禁风的薄翅,都还依旧存留着,在这基本已经变回了人形的身躯上。 幼虫依旧被她搂在怀中,也依旧在吮吸着她的花朵——只是与刚刚她身为蜜蜂时有所不同,此时这只并未因她变回了人形而发生任何变化的幼虫,和之前相比就像是变大了很多似的:作为蜜蜂时,这只幼虫甚至还没有她虫躯的躯干部分个子大,但现在,自己的整个身躯也没有比这只幼虫更大多少。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即便仅仅是躺着将其搂在怀中,也不是件轻松的事。 万幸的是,当她尝试着从这沉重的幼虫身下抽出自己的身体、乃至于站起身来的时候,幼虫本身就好像是理解了她的意图一般,凭借自己臃肿而又稚嫩的肉足十分勉强地挪了挪自己的身子,同时也从她的心中抽出了自己的口器。 那一刻她感觉到一阵难以言表的空落感:一滴鲜红色的血就此从她的花朵之中滴落而下,落在这充盈着蜜糖与蜂蜡的王宫地面之上,落在幼虫的面前,而那不知何时便已长大到如同一人般大的幼虫,则像是个在犯完错后诚惶诚恐着等待着责罚的孩子一样,先是用自己颤抖的口器触了触地面上的血滴,随后则是用这柔软的、长须一般的口器小心翼翼地卷上了她的手腕。这孩子的触摸十分温暖。 害羞与胆怯让她感觉有些不知所措,而最终还是一份意图打破尴尬的决心驱使着她还是做出了回应:即便双手已然不是刚刚与这孩子同类的虫族款式,但她还是鼓足了勇气,以自己的左手掌心轻轻揉了揉幼虫的头顶。 它没有双眼,但她仿佛隔着那层富有弹性的柔皮,在这具虫躯之中抚摸到了一个躁动不安着、渴求着探险与飞翔的灵魂,因为它正用头顶上两块看上去有点像是双眼,但实际却并不是眼的黑色斑纹正对着她的双眼,有些调皮地挤着,随后却是转过头,引领着她的目光也一同看向不远处王房墙壁上的窗口。 ——那一刻,恐惧就此抓住了她的心,也让幼虫激烈地颤抖了起来。 虚无与黑暗在光芒之中褪去,从一无所有之中升腾而起的,是来自于每一颗星辰、每一片云朵、每一缕轻风与每一滴雨露之中的,晶亮亮的白银之色。 那是齿轮,杠杆与轴承彼此交缠:它们彼此碰撞着,摩擦着,发出的声响规整而又赋予韵律,而在这创造世界的旋律之中,蜜糖一般的世界在闪耀的辉流之中渐趋扭曲。恍惚之间,她看到幼虫的表皮之上凭空多了几道斑驳的裂纹,而在她脚下那由蜜蜡构成的地板更下方,则是传来了更为低沉的呜咽声。 “呜,呜嗯……!” 她挣扎着,想要发出一点声音,但她做不到:蜜糖哽住了喉咙,她被困在了自己的喉管之中。需要的是一根灼热的火钳以溶蚀这令人窒息的甜美。 下一秒,所有一切都破碎成了纷乱的碎片:她再一次感觉自己就像是失去了对于身体的掌控一般,与那在齿轮交错之中片片破裂的蜜糖之心一同再度向着深渊坠落而下:跌倒。沮丧。失去。悲伤。颓废……堕落。甜美的堕落,与蜜糖一同堕落,与胸中那几乎已是一场风暴一般狂乱的声音一同堕落。 自由落体之中,她将视线投向自己的头顶上方,看到的却是一道金黄色的瀑布——就好像那幼虫跳过了结蛹与羽化的全过程一般,璀璨如星的女王蜂就此在蜜糖之中展开了自己的翅膀。 “噫,嘤……!” 她挣扎着想要呼唤那个她本应了然于胸的名字,然而喉咙却依旧还被牢牢地粘在一起:直到此时,她才想起在自己的背后还依旧残留有一对蜜蜂的翅膀,便慌忙挥舞了起来,却依旧无力与这无可违逆的重力相抗衡。 她的眼里就此盈满了泪水:同一瞬,她看到有着少女身姿的女王蜂,就此被两片苍白的手术刀贯穿了身后的翅膀,就连大半个肩部也被一并削了下去——滴血下落的速度,甚至比她自己坠落的速度还要更快,以至于让她在张开口,再一次想要试着大叫时,却尝到了比蜜糖更加浓郁的血腥味。 她感觉糊在喉咙之中的蜜糖终于被融化了:只不过,还不等她自己开口呼喊,那个已经引领过她一次的声音却是抢先一步再度响了起来。 “伸出你的手,我的小蜜蜂……看到了吗?去拥抱你的女王!” 她感觉到一双冰冷却无比坚实的手从后方托住了她的腰:她回过头,在通往深渊的入口前最后一寸处,看到了如火焰一般耀眼的钢铁巨人——恍惚之间,她觉得这台有着修长四肢与轻薄双翼、在火红色的涂装基色之中还以金边描摹着枝叶与花瓣的机体,看上去竟有几分亲密与面善,然而现状却已经不允许她再多浪费时间去思考了。 巨人背后的推进器发出低沉的吼叫:它推举着掌中的她,而当那颗蜜糖之心完完全全被深渊所吞没之后,她在头顶那一片暗银色的金属荒漠之中,看到女王的身影正随着机械巨人的爬升耳边的愈加清晰、愈加靠近。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膨胀、在狂跳——将女王就此拥入怀中时,她仿佛感觉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那一个人。 “呜,呜呃……!” 喉咙因喜悦而喑哑,她的面部肌肉微微地抽搐着,以至于连一阵顺畅的声音都发不出了:在她的怀中,三岁的女王已经完全蜕变成了一个人类女孩的模样,有着纯白色的短发与鲜红色的眼睛,完美无瑕的身躯正赤裸着,而被她怀抱在胸前的则是一本红色封皮的书本。 她用嘴唇轻轻吻了吻女王的发丝,那上面仿佛还依旧散落着点点蜜糖的甜——只是,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线缆、铁链、刀刃与斧凿却依旧没有褪去。它们在齿轮与链条的驱动之下,于半空中一刻不停地绕着圈子,只是每当有一柄凶刃意图靠近女皇和她虽大部化作了人形,但还依旧保留着翅膀与虫腹的工蜂时,巨人背后的炮火与飞弹都会恰到好处地吼叫起来,用足够精准也足够小心的炮火,将那些规整的恶意击退在三米之外。 “可敬的女王陛下与侍从阁下啊……已经没事了。要问为什么?” 那一刻,曾在世间最为耀眼夺目的火之钢机嘉兰百合以烈焰撕碎了这压抑而又寂寥的虚空:飞弹从机体背后的火箭巢中蜂拥而出,扑向机体背后那数之不尽的铁之世界:那一刻,她仿佛在这台巨人的心中,看到了世上最美的一位女性。 “‘炽铁’安瑟·德拉格米尔就在此处……扭曲的秩序啊,汝等休想染指我怀中这两个孩子一分一毫!” 钢 ============ 这或许是她所见到过的最荒谬的景象:不同于常识之中帝国城市中那铺天盖地的古铜色、锈红色乃至于黝黑色金属板材料,在这虚空之中蔓延开来的,则是一片暗银色的铁之海洋:炽铁魔女操控着这台比她记忆中大上不少的嘉兰百合在这钢铁之海上空一往无前地飞着,而在她们的身后,紧追而至的则是一片壮观却又令人胆寒的流星雨。 那是旋转着的齿轮,以及拖着长长焰尾的飞弹:虽然有着和帝国军兵器相近的外形,但在弹头尖端的整流罩表面,她却看到了一个令她更加熟悉的图案——一个骷髅羊头。显然,那东西并不属于贝瑞莱特帝国。 ——当然,还被捧在嘉兰百合胸前的她与女王自然是看不到这些飞弹的:如果看得到的话,那么她们没准会觉得更绝望一点,因为…… “哦呦……看来这些家伙是不太想要放过咱们呐。我说,小蜜蜂?你应该没受伤吧?” 炽铁魔女的声音再一次自嘉兰百合内部响起,听起来虽然依旧保持着原本的低沉与可靠,但是却额外多了一分紧张与担忧,“情况有点不妙。后方的飞弹比这台机体的速度更快!” 其实她已经猜到了这一点:背后那些飞弹的引擎声,以及锐利的齿轮们在飞行时彼此碰撞时的声音都是如此的响亮,让她完全能够以此来判断对方与自己之间的距离——而这个距离听起来就正在一刻不停地缩短着,虽然就目前而言,炽铁魔女还能有一些时间,但是…… “啊,啊呜……咳!” 她想要做出回应,然而嗓子却还依旧发不出干呕与咳嗽之外的声响:那一刻,她只感觉到一丝难以逃脱的绝望就这样从心底没来由地悠然而起,但所幸的是,炽铁魔女却没有像是预想之中那样没能理解她的意图,反而像是能够与她心灵相通一般,甚至还在作答的同时,操纵着嘉兰百合的头部做出了一个无奈的摇头姿势。 “是吗……说不出话。那就用点头和摇头回答我,能活动吗?我指的是能不能在咱们下面那种地方活动。这些飞弹追踪的应该是我的机体,我去引开它们……事后汇合!安心,我永远都找得到你们。” 她怀抱着女王从嘉兰百合的手掌边探出头,将目光投向了这台火红色的机体正下方——身后那金铁交鸣之声正变得愈加清晰,然而在她们的正下方,却除了纯黑色的虚空之外……一无所有。 那一瞬,她只是觉得有些恍惚:然而炽铁魔女却没有给她更多时间去思考。或者说,这位不知为何从故事书里活了过来的安瑟·德拉格米尔,此刻没准正是希望她能别做那么多的思考,而原因…… “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就用心眼去看!别忘了,这里从来都不是要依靠肉眼来观察的世界……准备好了吗,已经没有时间了!” 她于是猛地点了点头,同时也没忘记在抱紧怀中那幼小的女王同时,听话地闭上自己的眼:下一秒,她只觉得自己耳边的风一瞬间变得更响亮了起来,感觉起来就像是炽铁魔女把自己和女王当做一颗子母手榴弹一般,投向了正下方的虚空之中。 她不敢睁开自己的眼睛,生怕只要自己一睁开双眼,就会在虚空之中看到自己的末日:她从没有如此这般地害怕过,然而也是在同一瞬间,她仿佛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每一滴鲜血都在沸腾,都在燃烧……尤其,是在自己的肩膀后方。 直至此时,她才终于又一次有些不合时宜地恍然大悟:是啊,自己……好像一直都没有舍弃掉蜂的翅膀,是这样吧?就连毒刺也没舍弃掉,以至于让自己的腰肢因那略显臃肿的虫腹而感觉到了一阵阵的疲劳。但若不是因为还保留着这些,刚刚那谁来着……那个救了自己的人,也不会称呼自己是“小蜜蜂”,对不对? 我……我是会飞的?对,所以…… ——相信。 那不是炽铁魔女的声音,而是一个更加冰冷,却令她更加熟悉的声音回荡在她的耳边:她没有张开眼,但就在听到这声音的同时,她的心底便涌起了一阵无法抑制的冲动—— 遵从!……相信?那就用最炽烈的心境去相信自己,去……展翅翱翔! “我,我……是会飞的!” 那一刻,她张开了双眼,同时也用最大的力气展开了背后的双翅:不知为什么,那对翅膀就像是才刚刚从茧壳之中挤出来的一般柔软,翅膀根部与躯干相连的地方,生出的绒毛甚至还有些湿漉漉的,然而,当她第一次试着挥动这双稚嫩的双翼时,却感觉到有一阵比刀刃更加锋锐的风就此呼啸而起,盘旋在她的身侧。 她低下头,女王诚然已经不在她的怀中了,但她却并不担心——因为此时此刻,那小小的女孩已然出落成为一个接近十岁的大姑娘,同样挥舞着背后的一对蝙蝠翅膀悬停在她的身侧。女王的眼睛是宝石一般璀璨的红,她的头发如同未经染色的丝绸一般散发着纯白色的柔光,而她那赤裸裸的胴体与肌肤,则褪去了那状若石膏像一般死气沉沉的灰白,取而代之的则是透着一分淡红色的苍白,美得令人胆寒。 那一刻,她看着女王几近完美的身躯,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她能感觉到自己胸口前的花朵正随着女王胸前的起伏而富有节奏地一张一合着,好像一张正渴求着什么的嘴。 而在她的四周,那曾经被女王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使用过的风,此刻正随着她背后那对雄壮的翅一次次的挥舞而愈加剧烈,愈加势不可挡:虚空被撕裂成为片片黑色的碎块拼图,而在裂缝之间,她再一次看到了银白色的金属。 那不是齿轮,也不再是飞弹,而是一只又一只自下方逆向延伸向上,在半空中几近荒谬地摆动着的金属钟摆,在每一只摆锤上还安装着三片一组的风车叶片,看上去就像是某种粗糙的产能装置——在这牢不可破的虚空之中,这比梦境还要更加迷幻的风景便是全部。铅灰色的天空之下没有炽铁魔女的踪迹可寻,也看不到刚刚一直追逐着她们的那些可怖之物。 但她敢相信,自己和女王绝不是孤独的,哪怕当她们在这些描绘着弧线的铁之间疾掠而过时,便是此时此刻唯二两颗纯净的流星——钟摆,风车,所有这一切就如同无数黑色的巨人一般,连续不断地自她们的身边退行而去,其中不仅仅没有一丝一毫生者的气息,甚至就连一点最微薄的意志都感觉不到,就只是这样一直运转着、运转着,无论斗转星移,无论沧海桑田…… 这就是机械。忠诚而又麻木的机械,只要还活着,就永远不会改变的机械…… ——乓。乓乓。 她的思考被身后传来的噪声所打断:那是剧烈的气流声、刺耳的引擎轰鸣声,以及子弹划破空气时留下的尖啸声就此混为一谈,而当工蜂与蜂王一同转过头时,在身后则是看到两串拖着焰尾的子弹就此不偏不倚地划过了她与女王各自刚刚所处的位置。向她们开火射击的东西,看起来既像是某种帝国式无人机,又像是一艘小型飞艇——那东西有着流线型的气囊与梭型的吊舱,推动力来自于尾部的小型锅炉与两组金属旋翼,子弹则显然是从机首那两组旋转式六管火枪之中投射而出的。 “咕……” 她咬紧了自己的牙关,有不成句子的咒骂从喉咙之中被挤了出来:她想要试着摆脱身后这如跗骨之蛆一般的追兵,与女王一同在这如海底森林一般轻摇曼舞着的钢铁丛林之中,与那台面貌可憎的飞行机捉起了迷藏——依靠着体型更小,动作也更加灵活的优势,她们如同两只真正的蜜蜂一般,在这锋利而又坚牢的铁之中划出愈加复杂、也愈加曲折的飞行轨迹,寄希望于背后的追兵失去方向,甚至是干脆撞在这些钟摆与风车扇叶之上撞个四分五裂,但事实却是…… 无论她们如何小巧腾挪、急进移转,那块铁铸成的膏药就是死死不肯放弃,甚至还变得愈加难缠、愈加富有攻击性,就好像它不是依靠自己的旋翼与气囊,而是靠着传送在追踪自己一行二人,甚至就连那两管速射枪的射击也变得愈加精准,愈加—— 突如其来的疼痛感几乎淹没了她的意志:她感觉到自己左侧的翅膀被撕碎了,沉重的、半人半虫的躯体就此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歪歪斜斜地向着深渊之中坠落而下,一刻不停地坠落着、坠落着,直至自己的脸狠狠地撞上了一块冰冷而又有些凹凸不平的水平表面之上。 那些凹凸不平的东西是铆钉与焊缝:她挣扎着,令自己的身躯半坐起来,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块表盘之上,有鲜血染红了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整个变成了蜜蜂一般淡金色的衣裳。 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女王挥舞着翅膀落在了她的身后,背对着她;而在更远处,四面八方包围而来的则是数之不尽的、背后插有发条的……“女王”们。 她听到女王的呼唤。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就连喉咙,也第一次彻底冲破了那些蜜糖与蜂蜡的束缚,重新在这冰冷的钢铁世界中恢复了应有的……阴阳怪气与讽刺满满。 “站起来,我的仆人!” “……为你而战,我的主人!” 她回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她是优昙,是魔女茵黛最忠实的仆人:此刻,她正与她赤裸全身的主人在圆形表盘的正中央背对背站立着,四面八方都有人偶与机械压了上来,它们口中还唱着阴森冰凉的歌。 “成为我们吧……成为兵器吧,成为钟表的一部分,滴答滴答地走下去吧。” 偶 ============ 心灵的世界就是如此奇妙:当她回想起自己的真名,回想起自己的使命时,她也就再一次成为了优昙。优昙将手伸向背后,那杆来自于艾琳诺瓦城的银色长矛与那柄山城所赠予的狙击炮“伊洛塔”和与其配套的背包MSU,也都在同一时刻回到了她的身边——此时此刻的她,与现实唯一的不同或许就是那身还依旧带着不少金色装饰的女仆服,看上去反而比现实中的那一件更华美了一些。 ——而现在,她是来带自家主人回家的:虽说看起来,此时此刻身旁的这位“主人”……感觉起来却和现实有一点不一样了。 “不过是些仿制品……不要因为它们与我一致的脸而乱了心神。对手都是敌人,敌人都不是人,消灭它们!” “优昙领命……!” 眼看着四面八方那些和女王有着同样面孔的发条人偶正逼得越来越近,优昙便也就在回应女王时,选择了一个最为简洁、自己也最为熟悉的方式:然而,得到的回应却让她微微蹙起了眉。 “优昙?好耳生的名字……不过听起来,你该不会是山城那家伙的姐姐吧?你们的衣服一模一样来着。” 那一刻优昙险些一跤跌倒在女王面前:显然这位幼小的女王,应该是对应着在遇到自己之前……没准,甚至是离开萨巴斯之前的伊索尔德。不过,山城那家伙—— “……就算是吧。不过,我也还是第一次听说我这不成器的弟弟居然喜欢穿这么暴露的女仆装?这爱好也太恶趣味了吧。” “哼,我要他穿什么他就得穿。我可是未来的女王啊!” “我明白了。既然他不在这里,那就由我来为陛下护驾。” 强忍着心底的笑意,优昙将背后的长炮就此取了下来,抱在自己的腋下,随后扣动了扳机:第一个扑上来的人偶被打碎的同时,身后的女王也用自己锋利的手爪直接洞穿了另一个人偶的胸膛。她无比熟练地将一组看上去像是一只心脏的齿轮组从人偶的体内抓了出来,随后就这么直接在掌心之中将其捏成了碎片。齿轮边缘的利齿割破了女王的手掌,但流露而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漆黑色的泥浆。 “萨巴斯……这本应怀揣理想的高贵团队,如今仅仅是一群被父亲的野心玩弄于股掌间的家犬罢了。我将彻底毁灭这腐朽的世界,开辟真正属于公理与正义的国!炽铁魔女在上,请赐予我力量,令这旧天地见证我的胜利!” “是是……万岁!伊索尔德陛下!” 优昙此时已经完全理解了现实之中,山城乃至更多萨巴斯成员会对这位公主殿下恨之入骨的原因所在:如果说萨巴斯的头领真的是被这么一个满脑袋妄想的任性公主置于死地的,那这简直已经不能被称作是讽刺了,这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荒诞——就这? 堂堂一个历史悠久的抵抗组织,仅仅是因为这么个自我意识过剩到爆表到想征服世界的……小女孩,就被打击得蛰伏了得有将近十年?连小说恐怕都不敢这么写!炽铁魔女如果地下有灵,能看到自己的名字居然让一个本可以普通的女孩变成了这种模样…… 一瞬间,优昙甚至感觉自己的喉咙里正有一股什么东西在焦躁地悖动着,就差跟着一阵狂笑喷薄而出了——恐怕,刚刚那个炽铁魔女……也是这位女王陛下幻想中会与她并肩作战的家伙吧?某种理想的寄托……不过或许这么说也不是很恰当。和周围这些明显仅仅只懂得执行指令的人偶不同,至少那个“炽铁魔女”早在伊索尔德于这梦境中得到出场机会之前,就已经和自己对话过了。没准,现在的她也成了拥有独立意志的个体也说不准。 特莉丝坦又何尝不是如此? 优昙如此这般地想着。不止是说她起源于茵黛的自我中心想法,也不止是指她已然独立于茵黛的心灵之外,更是在说,她简直……就和当年的这个伊索尔德陛下一模一样啊。 不过,抛开炽铁魔女究竟是不是真人这一点,至少那些木偶的威胁可是实打实的,而脑袋里不安分的想法,同样也没有减弱女仆长动手的速度:她熟练地将长矛刺入一个人偶的胸口,随后一抖手腕,如同钻头螺纹一般缠卷在长矛尖端的片状刀刃便舒展开来,令长矛整个变成了一把锐利的巨镰:下一个瞬间,女仆将长柄向外用力一挥,便又有三个人偶被一刀两断,露出了横截面中复杂精巧的机械结构。这其实还是优昙从特莉丝坦那里“借”来的战斗方式,至少那个妖女也曾经使用过这种在其他地方优昙根本没见过的镰刀,但其实……优昙也谈不上多喜欢这种“轻轻薄薄”的玩意就是。 更对她胃口的东西,说到底还是—— “变成肉酱吧!” 刀刃像是活了过来一般开始了生长:当优昙将长柄举过头顶时,缀生于尖端的镰刀刀刃已然扩展成了一柄沉重而又张扬的双刃斧头——她将这利刃径直砸向面前的地面,仅仅是激起的冲击波,便直接震飞了方圆五米之内几乎所有站着的东西……除了她自己,以及在最后一瞬果断挥动翅膀、跃入半空中的女王陛下。 “干得漂亮!虽然没见过你,但不知道为什么就能猜到你要做什么……” 显然,即使在心的世界中被变回了伊索尔德,她也还依旧记得该如何与优昙并肩作战——毕竟,事实就是事实。 “没准是在梦里见到过吧,陛下。战斗还没有结束……” “战斗是不会结束的!直到世界得到净化……直到所有的阴暗都被清扫干净为止,我的战斗永不止息!正义,源自力量!” ——你这本炽铁魔女的书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淘换来的啊?!我的天啊…… 尴尬,除了尴尬还是尴尬——优昙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有点没眼看这个刁蛮的女王了:恐怕对于整个世界而言,她居然真的有资格有机会成为女王这一点,才是最大的悲剧吧?说到底,一个没有能力实现妄想的妄想狂,至多只会让人觉得很可爱或是很可笑而已,但这家伙…… 女仆长有些情不自禁地回过头,用眼角瞥向了身后的女皇,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终于,终于,终于想起了自己没穿衣服的事实,随便套上了一件……也不知道该说是“衬衣”还是“沾满血污的黑色抹布”的东西,而在她的手上诚然还没有出现那柄优昙更加熟悉的教会佩剑,却已然有了一把没准是用某款玩具改装而来的短刀,至少那个刀柄完全就是个玩具产品,否则上面不会清清楚楚地写着“请不要以此进行战斗行为”,而刀刃也更像是她将一把折断了的餐刀直接捅在了刀柄上的结果。 ——算啦,反正这也不是自己的梦就对了:无论接下来该怎么把这个家伙安然无恙地送出这片虚幻的世界,现在的自己……恐怕,都没有必要阻止她胡来的吧?哪怕…… “出来吧,我的敌人们……然后被我消灭!” 像是呼应着女王的呼唤,更多的人偶就此从虚空之中坠落而下:那一刻,她无疑成了这片天地间唯一的英雄,而英雄所做的就只是用玩具刀片一个接着一个地将其他的大“玩具”统统砍成两半而已——动作熟练得都让优昙不由得怀疑起来,之前在茵黛之剑地下层、公主卧室门前对山城陈述事实的那个茵黛是不是在演戏,装作当年的经历为她带来了重重痛苦一般,她简直是在享受着这一切! ……或者说,她没准也只能去“享受”这一切了。谁让她也没学会什么别的呢?在女王的残襟断裾下摆上,优昙再一次看到了那本红色封皮的故事书:那上面清清楚楚地描绘着一颗炮弹的形状作为某种标志。很难说这东西和大炮之街会不会有所联系。 “啊……你来了!我罪大恶极的父亲,你对这个世界的蹂躏应当到此为止了!由我来为你画下句号——为了修正萨巴斯,也为了解放我自己!” 当女王稚嫩而又幼稚的声音在这宏大却荒诞的破坏之中再度高亢而起时,优昙抬起头,她循着女王的视线,在一座钟塔的最高处看到了一个模糊不清的黑色身影。那个人身上包裹着如同戏服一般夸张的黑色厚袍,头发梳得就像个蘑菇盖子,就连眼睛都被挡在了厚厚的刘海下方。 只是当他开口时,从声音之中却透出了无可违逆的威压与深沉。 “解放你自己?解放‘你自己’……别开玩笑了,傻孩子……” “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是正义的……我将修正你所有的错误,我将翱翔于你之上!” 他的胸口被高高跃起的女王以手爪贯穿:随后,那伤口便骤然扩大,最终在整个空间中撕裂出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女王的身影与所有的背景一同在裂隙之中被扭曲,唯一被狠狠地拉向黑洞正中央的,就只有优昙一人而已。 女仆长无法与这逆向生长的重力相抗衡:她的双脚离开了地面,旋即像是块顽石一般被深渊一口吞了下去——闭上双眼前的最后一幕,她的耳边传来了那个男人的声音。里奥尔·普利斯坎的声音。 “你已经……你将,永远……永远被束缚在这里,被你自己……伊索……尔德……” 空 ============ 优昙再一次陷入了黑暗之中。 就和刚刚落在那片草原上之前一样,所有一切都在她进入黑洞之后的一瞬失去了意义:时间不再流逝,空间变得暧昧,就连自己的身躯也仿佛融入了一池沉静的水中一般,俨然已经消散了形体,化作这虚空之中的一部分——只是,依旧有些东西有所不同。 “优昙。”她听到炽铁魔女的声音在呼唤她。可是,她却做不出回应:她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喉咙了。 “优昙!”那声音变得急促了起来。随之响起的是有些粗野的魔导引擎喷射声。 “咳……救我,救——”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从地板上坐起身子的那一瞬,甚至差一点扭到了自己的腰:万幸这片精神空间并没有消解掉冥泥生命那令人惊异的肉体强度。 随后,便有一股呛人的腥味席卷而来:即便优昙哪怕是在现实世界也并没有什么吃东西的必要,但此时此刻在这片精神空间中,女仆长还是直接干呕了起来,同时也看清了周遭的一切。 这里是一条典型的帝国式地下街道——但其实,如果用魔物的标准来看,将这里描述成为“街道”或许还略微牵强了些,因为横贯于地下隧道正中央的,是一条翻滚着黑色泥浆的阻塞水渠。破旧的避孕套与生了锈的齿轮之中夹杂着淤泥与粪便,在这浅浅的沟渠之中缓慢地蠕动着,而在两侧黑石堆砌而成、黑铁覆盖表面的墙壁之中,开凿着的则是诸多大小不一的“窑洞”:那便是没有资格生存在地表的人们仅有的居所。 优昙自己,也曾经在类似的地方居住过,在被送入斡旋所之前。她环顾四周,站在遍布污秽的地面上,看到有诸多身披黑衣的人影默默逡巡于这暗无天日的街道之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当阵阵絮絮叨叨的低语自耳边传来时,优昙唯一所能做的便是低下自己的头:她排斥这里的每一个人,甚至每一块地砖,却无法在心底找到一丝一毫的鄙夷,毕竟…… “人嘛,都很难做到完全否定过去的自己。强行这么做的话,可是会留下心理伤痕的。” 女仆长回过头——一个长相与葛洛莉·德拉格米尔完全一致的红衣女人正一边和她打着招呼,一边点燃了一根送到嘴边的纸质卷烟。优昙很清楚,这个家伙绝对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位主教女士,不仅仅是因为葛洛莉实际上烟酒不沾,更是因为面前这个人的声音与主教女士完全不同。 她是刚刚驾驶着嘉兰百合拯救过自己和女王陛下一次的那位“炽铁魔女”。 “要来一支吗?你知道这里不是现实。” “不必了,我讨厌烟草。当初还住在这种下水街时,我那个老爸成天都抽起来没完,弄得我和切西都很烦他。如果他每天少抽点,没准我们俩都不用被卖掉了。” 优昙就像是回应着一位邻家大妈一样,一边回答着炽铁魔女的话,一边还没好气地歪了歪头——相比之下,这一次倒是这位借用了葛洛莉形象的炽铁魔女反而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她足足沉默了有五秒,随后才以更加犹豫的语调再度开口。 “你不怀疑我的身份吗?” “开玩笑。难道你还能是特莉丝坦么?” “……好吧。” 她有些尴尬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直到此时,优昙才发现她的发型和真正的葛洛莉似乎有些不同,不是干练而又简洁的短发,而是一条垂到肩膀的麻花马尾辫,在她的头顶看上去甚至显得有点像是……装嫩。 “嘛,姑且还是先叫我安瑟吧……借用一下炽铁魔女本人的名字,以及你们记忆中她子孙的外貌。把我当成是和特莉丝坦本质相同,但走向了反方向的东西就好。” “一猜就是这样。幸会,安瑟。” 直到此时,优昙才终于在心底也放下了所有的不安与警惕:她对着面前的“炽铁魔女”伸出手,两人的掌心就此握在了一起——那一刻,就连下水街中的臭气也同时消散了,水沟中的污泥更是变成了清澈的细流。 “特莉丝坦希望你看到更多……当然了,都是她希望展示给你的那部分。没必要怀疑太多的,那个让我也很尴尬的伊索尔德,以及那个会在旧卧室前险些崩溃的茵黛,她们都是你的主人……她们是同一个人。只不过嘛,人总是需要用多一点的面具来排解自己不是?” 优昙没有回答。她只是觉得这么没完没了的聊下去会有点浪费时间,不过安瑟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女仆长把不耐烦用皱纹写在了脸上,随后安瑟便伸出手将其悄无声息地抚平了。 “我知道你在着急……你希望能尽快找到你的主人,我也一样,但仅凭咱们两个,我觉得恐怕很难和特莉丝坦写好的剧本直接相抗衡——不如就顺其自然吧?我撑不了多久的……在特莉丝坦原本的安排里,那个黑洞之后直接就是下一幕剧情,我是把你强行拉到这里的。” “可是,她有什么必要非得把这些给我看呢?” 优昙脸上的黑线浓得几乎都快要凝结成冥泥了——在她面前,安瑟也一样有些无奈地捂住了自己的额头,只是表情中却额外多了几分恳求。 “你在看茵黛的过去。所以,你觉得茵黛现在在干什么?” 与葛洛莉那张本应充满着英气的面容完全不同,这一刻安瑟的表情看起来都快要哭出来了——不过,优昙也同时猜到了她想要说出来的话,瞳孔跟着放到了最大,眼看着就要散开了。 “你是说……” “如果你真的厌恶起了你的主人,恐怕特莉丝坦会活活笑到整个世界崩塌。她就是想让茵黛身边只剩下她一个……她就是要茵黛看着你也抛弃她。理解了吧?我本以为你能猜到的。” “开玩笑,我可从来也没说过我真正了解过这个古里古怪的主人啊。” 出乎安瑟预料,优昙甚至是很不屑地撩了一把自己的头发:那一瞬,炽铁魔女的脸几乎都要扭曲起来了,万幸优昙很快就又把话头接了下去。 “你……” “但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在一起。有些事情的确是永远不戳破的为好,但既然知道了,我也没必要怎么着,和我的主人直接一步撕破脸对不对?该说你果然也是茵黛的衍生物么……你简直和她,不,现在是和特莉丝坦一样容不得一丁点的不顺心,区别在于你还没有把这种倾向延伸到行动上,但你怕我也是这样的人。我没说错吧?” 安瑟终于沉默了。优昙的脸上由此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得意。 “放心吧……安瑟。只有在孩子的眼里,世界才是非黑即白的模样——我的话,早有人在我四岁那一年,就把我变成了大人。无论是那具肮脏不堪的身体,还是这颗糜烂到家的心……苦难嘛,谁还没吃过点苦。” 女仆长的眼里滴出了血:鲜红色的液体落在了她心口的昙花花瓣上,却令花瓣的纹路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鲜艳。 “超越善恶生死之处,我曾淡然走过。无所谓幸与不幸,亦无所谓喜乐伤悲,交错的黑与白使我支离破碎,交织的天与地使我受尽折磨。我变得污秽不堪,我不属于任何地方,我亦从不曾行走。只是,世界在转动,我和主人的世界。注定只有我能与她共享的世界。这不够么?” “优昙……” “我才懒得管她的过去。永不结束的未来已经够我受的了,所以与其一直去积攒过去,积攒到背都背不动以至于会诞生出特莉丝坦和你这种东西的地步……不如看得开朗一点。我以前一直都不知道主人身上是什么让我感觉违和,现在我算是找到了。她还是太把她自己当回事了,以为世界上只有她一个受伤的人么?那个特莉丝坦也是这样……” “我也是这样。” 一边说着,安瑟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将手搭在了优昙的肩头:那一刻,优昙也是才终于发现,这位炽铁魔女的手居然是凉的。 “抱歉,优昙……好像给你舔麻烦了。” “你客气个头啊。你救过我,哪怕是在这片幻境之中……如果你真的愧疚,那就赶快带路吧。” 这一次,优昙已经彻底恢复到了现实中她那惯用的阴阳怪气语调了——本质上,这其实也是跟着主人学来的。 “我的话,我会争取表现得好一点——不过,既然特莉丝坦只是想让主人看到我崩溃后厌恶她的结果,那也就意味着我没必要在乎太多过程,对不对?这就足够了。” “优昙……” “反正结果也是确定的。说到底,不都是我和主人相依相伴直到世界尽头么?我管她是谁……哈哈哈哈。” 一边笑着,女仆长在迈出步伐的同时,也伸出手搭在了安瑟的肩头,甚至将手指伸向了安瑟那张从葛洛莉那里借来的脸:其实优昙一直都想捏一捏葛洛莉那保养得几近完美的脸蛋,苦于一直都没有机会……直到现在。 “我呢……我相信主人也会这么想的。如果不是的话,我就全力让她这么想。她可是我的主人,怎么能、怎么会有配不上我的想法呢?哈哈哈……” 远 ============ 或许是因为做不到像特莉丝坦一样,强大到能在这梦境世界中呼风唤雨,此时出现在优昙面前的这个安瑟,在带上女仆长出发,“走向下一个场景”时……就真的只是字面意义上的在“走”,用两条腿的那种。 显然,安瑟甚至为此感觉到了一丝愧疚:在她转过头看向自己时,优昙完全能够确认这一点。 “抱歉,但如果就像之前一样,带着你直接‘跳’到外面的话,基本是肯定会被特莉丝坦察觉到的。如果她现在就对咱们出手的话……” “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但刚才你把我拉到这里时,就不怕被特莉丝坦发现么?而且,咱们已经在这里耽搁很久了。时间也是个问题吧?” “这个嘛……” 优昙并不是在怀疑安瑟的动机,实际上也没有过多的担心——她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个心灵世界的原住民会比自己更清楚该怎么在这片虚幻世界之中生存,但她只是有些好奇。 ——她是怎么……在特莉丝坦的眼皮底下存活至今的呢?恐怕,就连茵黛本人也不知道她的存在吧,否则她也不至于还得顶着炽铁魔女的名字了。 “说说看吧?反正看起来,距离咱们能够离开这条下水道还有不少的时间,不聊也闷得慌……毕竟,你看这些家伙。” 一边开口,优昙将手伸向了某一个迎面而来的黑衣人:他就和这条街道之中的每一个人一样并没有面孔的存在,黑漆漆的兜帽之下仅仅是一团黑雾,而在黑雾里则闪烁着两个红色的光点,模拟着眼睛的模样。他伸出自己被手套包覆的右手,挥起手和安瑟打着招呼,而就在炽铁魔女回应他时,优昙的手臂却是径自从这黑衣人的胸前穿了过去。 她感觉不到那人的存在,但当她伸出自己的另一只手时,却能够触碰到安瑟的发梢。 “是幻影……我又何尝不是,只是比他们都更真切一点点而已。” 迎着优昙的目光,安瑟低下了头:就在女仆长的面前,她解开了自己外衣的前襟,露出的却不是她的肉身,而是一团与那些幻影别无二致的黑烟。 “我拥有自己的形象。和特莉丝坦一样……是感情被寄托于某种具体存在而诞生的幻影,只不过特莉丝坦的形象来源于茵黛自己而已——所以无论如何我也做不到真正战胜她,但我有我自己的优势。” 合上衣襟的同时,安瑟张开了双臂:这一次,她的手也就此插入了优昙的体内,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形体一般,成了一片活动着的影像。 “有些东西是会被选择性忘却的,优昙——而在这片以记忆为基础构建的世界之中,忘却便是灭亡,只不过是以一种更主观的形式。虽然我自己还依旧被记得,被观测,但这条街道可就不一样了。还记得么?刚刚落入这里时,这条街道甚至是变成了你自己印象之中的模样,因为对于特莉丝坦来说,这里等于不存在。” “她……有意地忽略了这个地方吗?” 这一次,优昙真的开始好奇了起来——既然安瑟这么说,那这也就意味着,特莉丝坦有意识地忽略掉了伊索尔德生命之中的“某些东西”……某些没准是能用来扳倒她的东西。 “是啊。在伊索尔德经由父亲的死成为茵黛之后,与她真正加入教会骑士团之间的这段时光。不长,恐怕就只有一个月不到吧……在这条街道之中的时光。如果是说现实中具体的位置,那应该是在茵黛之剑南侧,卡蒂姆省与魔物领域边界地带的某条河边。那里曾有过一座由帝国军人和教会骑士团共同管理的小型补给基地,后来在三年前,毁于魔物们的一次突袭。在那里的下水街中,曾经居住着为数不少的战俘与犯人。” 一边说着,炽铁魔女在半空中打了个响指,周遭所有的灯光便呼应着她的动作,一并亮了起来:开凿在下水街两侧的门洞上方,依次出现的是写有编号的金属门牌,而其中某些门洞的大门上,更是还额外挂着各种花花绿绿的招牌。 行在街上的黑影们也走出了模糊不清的轮廓,其中有一部分成为了身着帝国军军服或是教会神职人员长袍的齿轮人偶,另一部分则是身着奇装异服、色彩艳丽的布娃娃。优昙看得很清楚,娃娃们大多都在主动向着军人与骑士搔首弄姿,没有这么做的那些很快就被丢进了下水街正中央的臭水沟。 “想象一下吧,杀死里奥尔之后,伊索尔德是如何离开茵黛之剑的——如果不是因为冥泥,她甚至能在路上死一千次以上……即便如此,与其说她是跑出茵黛之剑的,还不如说她是‘流’出去的更合适一些。” 安瑟抬起了她的右手,手指之间有黑色的泥浆痕迹彼此黏连,就连手指本身也出现了不少的液化迹象。 “那是她……也是我们第一次完全放弃了人类的形体,变成了一滩腐烂发臭的液态泥浆——为了能在被萨巴斯,被那些我们自以为是‘邪恶’的人彻底消灭之前,正义放弃了自己的故事书,丢掉了英雄的外衣,像一滩鼻涕一样从下水道口流走了,一直一直在污水中随波逐流着,直到这里。” 优昙沉默着看向了身旁的水沟,仿佛在那比冥泥更加粘稠的污水之中看到了一张破破烂烂的婴儿床——同一时刻,二人则是在一间挂着招牌的店铺门前不经意间停下了脚步。 “没错……就是这里。跟我来吧。” 她抬起头,刻着“若叶堂”三个字的招牌上已满是锈痕,但炽铁魔女却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一般,轻车熟路地将手放到了大门的把手上,随后先是向左转了三圈,随后又向右转了五圈:那些用不起齿轮钥匙和锁的穷人想要保护自己时,也只能是在门把手上稍微多做一点文章了。 “一个月不到……伊索尔德住在这里的时间。她也是在这家店里,真正成为了‘茵黛’,但特莉丝坦可是绝对不愿意再多回味这一刻的。知道吗,优昙?” 炽铁魔女走进空无一人的店铺大堂,映入眼帘的是一组简陋的柜台,与柜台后方就这么暴露在每个访客视线之中的一张大床,以及悬挂在屋顶或是墙壁上、等待风干的各种鱼类——显然,这里是一间鱼店。 用坏的渔网被清洗干净、重新编织后铺在了大床上,俨然是一张粗糙的床垫,而透过床头那床夹层被破损被面上的孔洞,优昙看到填充在内的则是经过处理的腐殖质:水草叶肉腐烂后仅剩的细碎纤维被加工成了近似于海绵的松软结构,虽然谈不上多么挡风,但至少也算是能够保暖——只是,这家店面在优昙看来依旧有些难以忍受。 “作为洛尔瓦家女仆长时,我从没在下水街的任何一家店买过东西,小时候住这种地方时买东西也轮不到我来,我们家当时可是穷得把我都给卖了……呕,这种店里都是这么臭的吗?” “嘿,进了富贵人家之后,优昙小姐果然还是有点忘本了吗?哈哈哈哈……” 拍了拍优昙肩膀的同时,安瑟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在她背后,这房间古旧开裂的墙壁上,一道深刻而又绵长的裂缝上方悬挂着一幅双人肖像:以黑白双色勾绘,画着的是身穿帝国军服的一男一女并肩站立在一处营房门外,温柔而又沉静地微笑着。在画像下方的小小供桌上,正摆放着两支颜色有些黯淡的防风蜡烛,而在两支蜡烛中间则有一只金属供盘,但里面已经空了。 “被捡到之后,伊索尔德并没有对这家店的主人掩盖太多:她也是因此才被店主送到了教会骑士团。杀掉自己的父亲之前,她只是觉得自己差一点就成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安瑟·德拉格米尔,成了一位改变萨巴斯的英雄,但真的当一切都冷静下来之后,她就把我永远地留在了这里,在这条仅仅为服务军人们而存在的街道上。只有孩子才会相信童话故事里的英雄,也正是因为伊索尔德没能成为安瑟,她才成了茵黛……乃至于,之后还有了一个妹妹。” 炽铁魔女缓缓地坐在了小店中的床铺上——那一刻,优昙回过了头,从她们身后的大门外,传来了阵阵模糊的觥筹交错之声,与粗野低劣的骂声。 “安瑟……” “这里就是我的终点,我被抛弃在了这家店中——但你不会。对我来说,你来自于未来,但我只能拥有过去。所以,优昙……” 她低下头,属于葛洛莉·德拉格米尔的外衣哗啦一声散落一地,露出来的仅仅是一团朦朦胧胧的黑影罢了。尽管此时的安瑟已经没有了面容,但是优昙却不知为何能够感觉得到,这位幻想中的英雄……正在无声地哭着。 而在她们面前的墙壁上,不起眼的裂缝拓展成了一道支离破碎的门,一个开在回忆上的孔洞——里面闪烁着黯淡的红光。 “其实我挺为她高兴的,至少她确实明白了,明白英雄永远不能孤身一人……但无论如何,我——” “我会替你陪着她的,安瑟。” 优昙头也不回地迈入了那道裂缝:女仆长的身影就此消弭无形,而在那一刻,黑雾之中响起了响亮的雷声。雨就要落下来了。 光 ============ 在经历了此前“被迫”变成了一只蜜蜂,又“不情愿”地和萨巴斯前代头领里奥尔干了一架等等这些充满着混乱与无序的奇遇之后,优昙直到踏入安瑟为她打开的裂缝前一秒,还在想象着自己会不会又一次落入某种绝无逻辑可言的走马灯之中——然而当她真正跨越这道记忆之门、踏入这片虚幻世界更深处时,她才发现自己错了。错得还挺离谱的。 因为她看到自己就站在一座装饰华美、庄严肃穆的大厅之中,身旁是诸多身着白色修女袍的少女:显然,这里应该是十字方舟教会的某种宗教场所,因为在殿堂最前方正中央布置着华美的祭坛,而祭坛后方则是教会标志性的齿轮与十字架徽记。 是不是因为,此时此刻自己的思绪也已经变得清晰了起来,所以说这里所有的一切才变回了现实中那条理分明的模样呢?优昙不是很敢肯定,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重要问题就是了——无论表现方式是现实还是超现实,回忆都仅仅是回忆而已。 “鸣钟一声!” 有雄浑的男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但就在这话音落下的同时,更加洪亮、乃至于会让优昙感觉恢弘的钟声就此在厅堂中激起了阵阵回声:伴随着身旁修女们的低声齐唱,优昙将视线投向神坛之下,才发现自己的主人正披着和葛洛莉那身正装类似的金底银边长袍,恭恭敬敬地与一位年龄相若的少年一同跪在圣坛之下——哪怕优昙看不到她的脸,也能认出她的身形,即便此时此刻的茵黛要比现实中她熟识的主人年轻了接近十岁。 更何况,也只有她自己,会在这种众人皆白的场合下骄傲地戴着黑色的修女头巾——就连她身旁的那个少年,同样来自于接近十年前的阿尔德涅·范布隆克也同样是一身白衣,不过即便在现实中他也一直都保持着一尘不染就是。 “鸣钟二声!” 那一瞬间优昙就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因为就在那钟声第二次响起时,有一位头戴冠冕的老者正在左右各六名大主教的陪同之下,从一旁的大门中缓缓走出,向着伊索尔德……不,应该说是茵黛面前而来。老者左侧最前方的那位大主教手中捧着一个金丝镶边的钢制托盘,上面正是在优昙记忆中,茵黛最常用的武器——特务骑士的荣誉佩剑。 只不过,此时的托盘中不是只有一把,而是有两把同样的佩剑:显然,这就是那一对在日后将魔女与骑士长紧密相连的武器了,优昙完全能够肯定,而那位老者此刻也来到了两个年轻人的面前。女仆的记忆力很好,也还记得自己的主人之前是如何介绍佩剑来历的——由此,她便猜到了这老者的身份。 “教皇陛下本人么……没记错的话,主人提到过的。她的剑是教皇御赐……” 一边沉吟着,优昙只是习惯性地撩了撩自己的头发,却惊觉自己的手就像是不存在一般,穿过了身旁某一位修女的衣服:也是直到此时,她才发觉自己身上依旧还穿着之前那身带着不少蜜蜂元素的女仆装,但这本应在此显得格格不入的衣着却没有引起哪怕一个人的惊讶或是注意,而自己也就此失去了干涉这个世界的权利。 是因为自己已经发觉,这不再是属于自己的世界了吗?还是说,特莉丝坦仅仅是想让自己去观望,而非改变后续?优昙无法确定答案——但她能明确的,是自己心底燃起的那一道火。 ——她是很想带来改变的:不是改变过去,而是改变经历过这一切的、那个人的未来。 给予她不再孤独的未来——哪怕她的半身不同意。由此来看,是否能够左右这些“过去”,或许本身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哼,特莉丝坦……这不是给主人,而是给我的试炼吧?” 她在心底无声地冷笑着,嘲弄着那个把她拉进梦境本身的家伙——恍惚之间,她却发现身旁那位修女却不知何时摘掉了头顶的面纱。她有着金色的长发,一双眼睛更是如同海蓝宝石一般的澄澈:但不巧的是,优昙却偏偏认得这张脸。 而且,她知道这个人现在不该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我可是记得的。史黛拉·洛尔瓦在主人加冕为特务骑士那一年,应该还在我身边哭着鼻子想办法逃课——把所有和我有关的要素都加进你编造的‘历史’里只会让这一切更显得虚假哦,特莉丝坦……而且,如此看来的话。” ——安瑟告诉过我。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特莉丝坦你想要展现给我的东西……换句话来说,不仅仅不是全部,更有十足的可能会被添油加醋,哪怕现在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一切都还有着与现实相符的模样。想看我厌恶茵黛、彻底抛弃她的模样对不对?好吧,好吧…… 一边想着,优昙一边旁若无人地走向了那看似庄严的典礼前台,样子活脱脱就像是个闯入教会心脏地带的萨巴斯嬉皮士。她将手伸向自己的背后,现实中得来于艾琳诺瓦城的银色长矛,以及由山城所赠予的狙击长炮“伊洛塔”,都一并出现在了她的背上。 圣坛下,那个茵黛依旧跪倒在教皇的脚边——她将双手高举过顶,虔诚得像是一头羊羔。 “骑士茵黛,骑士阿尔德涅。接过你们的剑,也接受这份荣耀吧——如果没有你们的努力,萨巴斯还将带来更多的怀疑、亵渎与背叛。斩杀万千邪恶的圣徒之名,如今将永得后世称颂。” 都是屁话——来到“茵黛”背后的同时,优昙甚至不屑地撇了撇嘴,而这在未来成为魔女的骑士,如今眼中却是空荡荡的,就连瞳孔都快要散开了。 “感谢教皇陛下的恩赐……我将永远作为钢机之神的利刃,斩杀时间一切阴暗与污浊……我将认同,我将服从……” 她如同梦呓一般哆哆嗦嗦地说着。优昙已经快要看不下去了——女仆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矛。 “得了吧。加入教团,根本就只是你英雄大梦破碎之后逃避现实的手段吧?开始怀疑自己,甚至连心愿本身都抛弃掉了,所以就要强行拉一个神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白……你明明是自己就不想放弃对父亲的背叛、对萨巴斯不义之行的清算,又何苦非得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你就是单纯看不惯里奥尔对你那些非人道的对待罢了!这有什么错误吗?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你这个懦夫……! 那是优昙第一次真心对自己的主人动了怒——她几乎可说是歇斯底里地将手中的长矛狠狠地刺向了面前这位始终背对着自己、如同木偶一般受领着恩赐的“主人”。 “你可是我的主人……无关过去,但既然我永远都不可能离开你,那就好好维持住我喜欢的样子啊!虚像也不行!” 其实会这么想就证明我不是个合格的女仆——当长矛真正刺下那一瞬,优昙甚至是有些自嘲地想着,然而她的手上却并没有传来她希望捕捉到的触感:就像是刚刚无意间挥手穿过了那个虚假的“史黛拉”一般,她的长矛就像是空气一样从这个“茵黛”的头顶一掠而过,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是啊,她改变不了过去。但她可以接受这一切。 “算了……这就算是,一笔勾销了……” 先是炽铁魔女,之后是钢机之神……怪不得你真的很少提你的过去啊,主人。当个一切人生价值都要靠外物来定义的可怜人,本身也是个挺羞耻的事对不对? 可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这样! “我好像……自始至终都是你的同类啊。从身至心都是‘仆人’,需要用主人来定义自身的家伙……” 那一刻,优昙咬紧了牙——在她身后,之前那个雄浑却又空洞的男声再一次响了起来。 “鸣钟三声!” 金铁交鸣之声顿时充满了这间殿堂中的每一个角落:女仆长抬起头,看到茵黛已经从教皇的手中,如同一条乞食的狗一般接过了那把之后被她仰仗至今的武器——同一瞬间,她的身后传来了一阵充满怒火的战吼。 “找到你了……带队残杀了萨巴斯上万人的魔女!山城·普利斯坎今天就要替天行道!” 优昙一瞬间瞪大了双眼——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觉得至少即将要上演在自己面前的这一幕估计不是特莉丝坦编出来的东西。没准,还会是她着重想要让自己看到的。 “喔哦……?” 她和虚像之中的每一个人一样,将目光投向了身后殿堂的正门——同一瞬间,那两扇门板却是连同大半面墙壁一同,在一阵如刀般锋锐的气流之中被扭成了一堆废铁。 “冻结之风遮天蔽日,凝结之气刻骨慑魄,深渊之息将为汝等带来伟大的死亡……Peccatum!” 那一刻,骤然而起的黑色龙卷几乎瞬间将小半座大厅直接变成了一堆废铁——然而,当跨坐着一只黑色巨狼的山城·普利斯坎直接闯入这一片狼藉之中,与圣坛面前的茵黛双目对视时,这位曾侍奉着伊索尔德的侍从却当场被惊得愣在了原地。 “怎么会……?原来你还没——” “——好机会!妖人,接招吧!” 不等山城将自己的秘密吐露出口,圣女骑士却是先一步直接以刚刚到手的佩剑刺向了面前的山城:同一瞬间,她还对着自己的从者挥了挥手。 “阿尔德涅!快带着教皇陛下离开……别管我,我来拖住这个妖人!之后我会想办法和你们汇合的!” 碎 ============ 优昙几乎是忍着笑看完山城登场后,自家主人冲上前去这一幕的——茵黛这么一副意图孤身断后当烈士的壮举背后究竟有着多少胆怯的小心思,她这个女仆长可完全是一清二楚的。 当然了,她也没有主动揭穿这一切就是了——反正现在的她根本就只是在看一场戏罢了,而且还是唯一的一位观众:连之前那个安瑟都没有跟过来。 “呵。你根本就只是为了不让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才有意这么做的吧?之后想办法汇合……说得还真是轻巧,不过对你来说也确实轻巧。是吧,主人?” 她学着现实中的茵黛,阴阳怪气地讽刺起了此时还没有与她相遇的主人:但出乎她预料的是,这一次她不再是对着空气讲话了。有人回应了她。 “主人……?不是,但无论如何请你——咳!” 当面前的圣女骑士一边用剑苦苦招架着山城的阴风,一边吃力地开口回应自己时,优昙直接被惊得瞪大了自己的眼:和自己记忆之中的模样相比,这个几乎要年轻了十岁的茵黛,声音听起来明显要清脆得多,只是在窘迫的现状压抑之下平添了几分穷途末路一般的凶狠。 “你能看到我吗……?” “开什么……玩笑——救救我!求你……咳啊!” “谁也救不了你的,背叛者。接受惩罚!” 这显然不应该是茵黛的过去之中真正有过的内容——伴随着一声怒喝,山城身旁的风就此“砰”地一声瞬间暴涨开来,将茵黛整个人都打飞了出去:而当她仰天摔倒在地时,却是恰好落在了优昙的脚边。这曾经梦想过英雄的圣女,如今却是以最快的速度四肢并用爬到了优昙的身后,就像是一只无助的猫一样抱紧了她的脚踝。 无论怎么看,此时此刻这个无助的修女,都没有办法让优昙联想到那个曾被当做兵器培养出来的魔女——不过,优昙倒是能够想象得到是什么扰乱了她的心智。 “安心,茵黛。我是不会对外透露任何东西的,只是现在——” “现在你们都要为萨巴斯的牺牲付出代价,哼……骑士茵黛。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啊?知道用回伊索尔德·普利斯坎这个名字会让你成为教会的敌人,对不对?” “谢,谢谢……还好没有其他人在。” 重新站起的同时,茵黛几乎像是刚刚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刚刚几乎挤满了大礼堂的信徒们,此时不是已经变成了倒地不起的尸体,便是已经在主教们的带领下撤离了这座残破的殿堂——正如茵黛所愿,除了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个场景之中的优昙之外,看起来似乎是不会有其他人能听到山城的发言了……一直以来,牺牲都是被教会大力弘扬的一项优良品质,每一位信徒也都懂得该如何尊重同胞主动做出的“牺牲”行为:不过,女仆长却下意识地觉得事情不会有这么简单。 就算不考虑自己突然出现对茵黛造成的“惊吓”,仅仅是单纯地去考量这一刻山城与茵黛彼此之间表现出的力量差距……优昙也很难想象出当年在现实中,茵黛是怎么在这种场合下全身而退的:毕竟,即便是有着冥泥的力量,强力的魔法攻击也足以在她的身上、甚至是灵魂上凿下深刻的伤口,而山城的魔法水平显然也…… “你会怎么打开局面呢,茵黛……就算你不一定就会被山城直接打死,但以他的战斗能力,把你抓走可不是难事吧?” “我……你在说什么怪话啊?!” 回忆中的魔女,自然做不到对优昙跳出整个场景俯视全局的思考做出任何有效回应——甚至就连二人面前的山城也就此喝止住了手中跃动的风,也拦下了胯下那头凶狠的漆黑魔犬。 “古怪的家伙……看着装不像是教会的人啊?可是你为什么又能跑到这么重大的授勋典礼上?你到底是什么人——” “只是个路过的女仆而已。给我记住了哦?” 眼看着面前的侍从对着自己皱起了眉,优昙甚至还好整以暇地轻轻跺了跺脚,然后对着他有意无意地微微撩开了女仆服上衣的衣领,露出了自己的右侧锁骨——那一刻,山城的脸立刻就红了起来,连带着他背后那头黑色魔犬也一瞬间猛地抽搐了一下。 优昙并不记得世上有任何一种犬型魔兽会有这种足以驮动一个少年的庞大体型,但她至少在遇到茵黛前,曾无意间听庄园中的萨巴斯魔法师们提到过,他们的组织里有不止一位魔法师擅长将魔力短暂凝聚为可被驱使的拟似生命……也就是炼制所谓的“使魔”,而使魔最大的特征,就是会跟着召唤者的情绪波动——哪怕是最微小的一点点情绪反应,做出相当明显,甚至是激烈的外在表现:显然,这头魔犬应该也就是山城的使魔了,而如果能利用好这一点的话…… “哎呀,你脸红啦?真是个小嫩蹄子,是姐姐喜欢的类型呀……诶嘿嘿。” “你……这是哪来的神经病?我警告你,立刻让开,否则我——你干什么啊!把扣子系上好不好!” “不好哦。” 像是有意要羞辱一下身后那高大肃穆的十字架一般,优昙在迎着山城的面走上前时,甚至拿出了自己在人事斡旋所里学到的步态和语调——她在那里可是没少学过该怎么做一个“合格”的雌性,而山城的反应则更是让优昙十分满意:少年侍从身旁的巨狼,甚至像是损坏的水晶映射出的投影一般开始剧烈地摇动了起来,口鼻之中也溢出了不少淡绿色的粘液,看上去恶心却又狼狈。 想来,真正的过去之中,主人在此时此刻遭遇到的会是更残酷的事吧?优昙有些迟疑地想着——她明白,自己已经无可争辩地改变了这段记忆本身的逻辑:就看特莉丝坦能不能把故事给圆回来了,或者…… “你给我离茵黛大人……远一点!妖人!” 下一秒,胆怯却又坚定的惊叫声打破了圣堂之中尴尬的桃色气息,也就此击碎了笼罩在优昙心头的那一缕迷茫:瞬息之间,一道金色的电光已然自她的眼前划过,随后几乎是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山城的胸口——想都不用想,这肯定是阿尔德涅·范布隆克的攻击不会错,而他会赶到也就意味着…… “哦呵……所以说,在真实的历史之中是当年的骑士长在这里玩了一次英雄救美的游戏?但在他出现之前,主人究竟是……” 再一次,女仆就此旁若无人地低下头自言自语了起来——但这一次,茵黛和山城都没有再在她的身上浪费精力,而是齐刷刷地将目光转向了电光射来的方向。 “阿尔德涅……我,我不是让你离开吗?!” “……对不起,茵黛大人,但我无法抛下您。” “抛不下这个神经病吗,小家伙?你到底知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怪物啊……她啊,可是我们萨巴斯最凶最恶的公主殿下——” “别听他的!阿尔德涅!我不是!求你了……别听他的!我不是!我不是啊啊啊啊——!” 优昙只觉得自己的耳膜都快要被茵黛的尖叫震破了:她回过头,看到圣女的长袍已经被漆黑色的污泥所溶解,成为了一滩支离破碎的纤维,而在翻涌着、呕吐着的泥浆正中,茵黛正歇斯底里地朝天嘶吼着,同时从她的背后则是冒出了数之不尽的黑色触须。 “离我远点……都离我远点!我是茵黛……我好不容易才成了茵黛!啊啊啊啊啊啊——” “糟了,是活性化……!喂,那边的小家伙,不想死就离那怪物远点——哈?!” “你是茵黛,你是救了我的圣女大人!所以快停下!冷静!” 那一刻,优昙看到阿尔德涅几乎是头也不回地冲入了那团几近爆发的黑色肿块之中——义无反顾,坚定的样子就像一个傻子。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圣女!永远洁净,永远纯粹!所以冷静……冷静啊!咳……茵黛!清醒一点!” ——这好像不是与刚才那一幕相符的回应吧? 优昙在奔涌而起的泥浆之中微微歪过了头——她并没有从这混乱的现场逃离,因为就在茵黛迸裂成为一团肿块时,她也同时发现自己再度变回了一个无法被感知的幽灵:哪怕是在她自己看来,这具身体此时也已经变成了半透明的虚像。 她看到自己的主人化作无以名状的怪物,以万千触腕贯穿了她,也击飞了阿尔德涅与山城——只是,当女仆长自己的视野也没入茵黛的体内时,她的嘴角却挑起了一个无人得见的微笑。 她已经大略猜到了现实中这里曾发生过什么——十有八九,主人当时应该是被山城直接打了个半死,然后在阿尔德涅面前因身份告破所带来的恐慌而……活性化了。 还真是出人预料之外啊,主人……原来阿尔德涅是这么知道您的真实身份的?居然是在特务骑士的加冕典礼现场——而且如此来看的话,这场典礼和您从萨巴斯被赶出来之间,应该也有着不短的时间间隔吧?不过也都不重要了…… ——谁还没有懦弱过嘛。对吧,主人?对于现在的、真实的你来说。 泪 ============ 被茵黛化身而成的暴虐就此吞没后,优昙并没有等得太久,便在自己的面前看到了新的光辉——同一瞬间,她感觉到自己的脚下再度由飘飘悠悠黏黏糊糊的泥浆,变回了坚实却又冰冷的金属地面。 她可以肯定自己依旧还是在某座隶属于十字方舟教会的设施之中,因为就在这条以金属构筑而起的走廊之中,不仅在墙壁上有着为数不少的教会十字标志,而且还没有一丝一毫军队标志性的痕迹,比如说血痕,或是某个不服从指挥的新兵的头骨。 当然,此时此刻那些奔走在女仆长身旁两侧的修士与修女们,也一样能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证明就是——而且,优昙没有花费多少力气,便发现自己在这群人之中好像依旧保持着之前那完全不可见、也不可触碰的空气人状态。没准是特莉丝坦在有意地把控这一点吧?优昙对此并不是很肯定,但她不在乎。 就像她其实也并不在乎自家主人究竟经历过什么一样——只是,既然特莉丝坦会想当然地认为自己会因为这些而动摇,那自己也不妨陪她先玩一玩。的确是很伊索尔德的思考模式。 “圣女大人还是没有醒吗?” “是啊……距离都已经五天了。而且阿尔德涅还仗着刚到手的特务骑士职权不让任何人进入,明明咱们才是这所修道院的治疗师才对,那个毛头小子……” “诶呀,谨言慎行哦?就算阿尔德涅倒确实是人畜无害,但如果圣女大人醒来之后知道咱们这么评论她的心上人,恐怕咱们……” “嗯嗯……抱歉。” 身旁,某一双身穿着淡蓝色长袍的修女在经过优昙身边时,也就此有意无意地让女仆长明白了自己此刻正身在何处:估计是十字方舟教会的某座医疗据点吧?看起来,自己的主人在受领了特务骑士的佩剑时,应该也受了不轻的伤才对——不过,看起来至少阿尔德涅还是成功地用自己的方式,让茵黛变回了人形……或者说,是茵黛打累了之后也就自己变了回去?否则,这里的修女们不可能看不出茵黛的身份问题。不过,恐怕就算是特莉丝坦,也都不会在这种细节层面特别较真吧。 女仆长就此摇了摇头——而在她的身后,却有脚步声在同一时刻响起。空落落的声音在走廊中激起了淡淡的回声,显得尤为寂寥,而当她循着脚步声回过头的时候,则是看到了一个此前她从未得见过的阿尔德涅·范布隆克。此时此刻的他,看上去就像是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一样神情憔悴,双眼周围更是已经染上了浓浓的黑眼圈:这可是直到女仆长落入特莉丝坦制造的这片回忆天地之前都从未见到过的模样,此前的骑士长就算看上去再悲伤再痛苦,也从来没有过让人觉得就像是…… “就像是丢了魂一样啊。主人对于你真的很重要……我倒是能够理解。她同样给过我第二次生命。” 女仆长知道,此时眼前的这个骑士长其实根本不会对自己作出回应,不过她还是有意地跟在了阿尔德涅的身旁,像是他无话不谈的闺蜜一般伸出手搂住了他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肩膀——一直以来,其实她都算不上讨厌阿尔德涅。这家伙只是太过深沉了点,倒是十分地符合他作为主人另一个从者的身份……在这一点上,这两个人简直就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两侧匆匆而过的陌生修士与修女们在看到阿尔德涅走来时,甚至可说是像躲避瘟神一般慌忙让开了道路——想来也不会是因为这位未来的骑士长自己吧?优昙有些不着边际地想着。对于史黛拉·洛尔瓦这种名副其实的后来者而言,圣女茵黛估计早就在教会的宣传之下成了一位高尚的、完美的殉道者,不过对于与她同时代的这些同僚们来说…… “真可怜,估计之后这所修道院会被教会直接灭口吧……” 优昙不禁有些无奈……或者说,有些讽刺地摇了摇头:毕竟就算那些事对于眼前这一幕而言是未来,但对于自己来说也依旧是过去。倒是阿尔德涅只是一直阴沉着脸步步向前,甚至还把优昙甩开了一两米的距离。 跟随着少年的脚步,优昙不费吹灰之力便来到了茵黛所在的病房门外:如之前某两位不知名的修女所言,虽然在阿尔德涅到来时,这里还聚集着为数不少的修士与修女,但阿尔德涅仅仅是向他们使了个眼色,这群本应负责照顾着病人的看护人员便一个不剩地四散而去,仅仅留下少年一个人把手放到了门把手上。 茵黛没醒?这话恐怕都没人会信,只不过大家恐怕都是碍于阿尔德涅的态度和茵黛的威名,从没考虑过去点破罢了:甚至就在优昙面前,阿尔德涅还在动手开门之前对着里面轻声打起了招呼——茵黛要是真的还没有意识,这就是在犯神经。 “……茵黛大人?外面没有别人,我进来了哦。” “嗯……” 大门之中传来了模糊不清的呓语,而就在阿尔德涅动手推开大门之前,优昙已经像是一个真正的幽灵一般“穿”过了大门:面前的圣女正用被子紧紧地包裹着自己的身体。女仆能够看出来,她不仅仅满头的冷汗,而且在那床似乎是被她用力拉住的被子下面,好像还掩盖着什么臃肿、庞大的非人之物。 “感觉好些了吗?……抱歉,或许我不该这么问……” “怎么可能好……还是,还是收不起来——” 一边回应着,茵黛几乎是在流着泪的同时,用自己的一双手臂将身上的被子裹得更加紧实了——然而,当阿尔德涅来到她的床边,有些胆怯地伸出手抓住被子角时,圣女还是松开了自己颤颤巍巍的手。优昙能够在圣女的两条手臂上,看到总计不下十个大大小小的圆形伤疤:对于这个能依靠冥泥修复自身的主人而言,这绝不是正常现象。 “那……我要进行今天的工作了。” 眼看着茵黛像是已经做好了准备的模样,阿尔德涅也闭上了自己的双眼,同时将拉住被角的手向后用力一抽——茵黛整个人顿时暴露在了优昙的视线之中,只是此时此刻的她与其说是“圣女”抑或“魔女”,倒不如被描述成“怪物”要更合适一些。 ——优昙能够清晰地看到,在茵黛那赤裸着的胯部附近,此刻已然增生出了不下十根粗壮如手腕一般的黑色触腕:从这些肢体表面那近乎于某种液体一般的粘稠触感来看,这显然是由冥泥构成的东西。看起来,之前的活性化进程还在这位当时有些年幼的圣女骑士身上留了点纪念品,女仆长想着,而在她面前,阿尔德涅则是在张开双眼的同时从腰间掏出了一把小刀。一把一般被猎人用来剥皮的……猎刀。 “始终收不回去……力量完全是乱的,但如果我再这么躺下去,恐怕就——” “——被教会识破真实身份真的对你这么致命吗?茵黛……求你了,就算我也能感觉得到,你的魔力的确是和我、和我那些学弟学长们都很不一样,甚至……有点不像是人类的……” 阿尔德涅的声音已经小到快要接近蚊子叫了——只是就在优昙以为他会就这么直接沉默下去时,少年的声线却像是弹簧一样重新高亢了起来。 “但你的魔力反应已经弱得不正常了!就这么……就这么强行把这些东西全都割掉的话,你会损失更多的魔力,到时候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 “割!继续割……你杀了我算了!至少我临死时还是茵黛……我不想再当回那个没人爱的伊索尔德了,绝对不要……不要!” 一边说着,茵黛几乎可说是歇斯底里地抓住了阿尔德涅持刀的手,将那把刀的利刃放在了自己的腰间——这还是优昙第一次见到茵黛真的还会有心求死,明明这种事应该是难于登天的,对她来说。 “可你总归还是要……” “我不要面对!快割……割啊!你不动手,我就自己来!刀给我!给我!” 一边嘶吼着,茵黛抓向阿尔德涅腕子的手却是抓了个空:少年早已用最快速度重新收起了自己的猎刀,然而一击不中的圣女却反手探向了病床的另一边——那里正竖着她才刚拿到手没多久的特务骑士佩剑。 “茵黛!冷静一下……相信我!以教会的技术力,一定可以治好你……” “他们会把茵黛治成伊索尔德……他们会杀了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不明白!” 一边哭泣着,她拔出了自己用上万名前同伴的鲜血换来的荣耀之剑——这把佩剑此时还不曾沾染过哪怕一滴鲜血,但如此看来,这把剑的第一个“受害者”应该就是茵黛自己了。 “茵黛……你——” “知道吗?阿尔德涅……从那个人间地狱逃出来时,我是从下水道钻出来的。我被打得不成人形……从那天起,我原本的梦就碎了。我曾经以为自己命中注定会是个英雄,结果却……” 她惨笑着摇了摇头,脸就像是纸张一样的白——她将手中的剑刃放到了自己腰间的其中一条触须上。 “其实我什么都不是。我被萨巴斯当做一个没有心的兵器创造出来,然后长成了一个歇斯底里的疯丫头……一直到此时此刻为止,我的生命完全就是一出闹剧。如果我真的死了,有你陪着也不错不是吗?阿尔德涅……阿尔德涅!” 一边呼喊着随从的名字,她狠下心,用刀刃毫不犹豫地斩断了腰间触须之中最粗壮的那一根——那一刻,强烈的痛感让她径直张大了嘴巴,然而就在她即将尖叫出声时,一颗拳头却恰到好处地塞在了她的双唇之间,把所有的痛苦都堵了回去。 “冷静……昏迷的人是不会尖叫的,所以……安静,茵黛,我会继续帮你隐瞒下去……但我向你保证。” 顺着茵黛的齿痕与嘴角,阿尔德涅的鲜血自被咬破的手上点点滴落而下——与之相伴的,是这位从者眼角的泪。 “你……我不会让你死去的。你给了我生的希望……所以,我会拼上我的一切为你而活。就这样……茵黛?茵黛!等一下,茵黛!” 茵黛没有回应他——因为就在那根触须从病床上落下的同时,圣女骑士的身体同时也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整个倒在了被褥之间:阿尔德涅与身旁看不到的优昙一同慌慌张张地将手指伸到了她的鼻下,那里俨然已经如垂死之人一般气若游丝,但即便如此,茵黛依旧还紧紧握着自己的佩剑,任凭阿尔德涅如何去抠也掰不动她的手指。 叛 ============ 阿尔德涅是一位很出色的魔法师——无论是体内魔力的存量亦或是对魔力的掌控力,他几乎都已经是踩在了“普通人”与“魔人”之间的分界线上,但每个魔法师也都有各自擅长或是不擅长的魔法领域。 而此刻,优昙已经完全能够确认的是,至少阿尔德涅就很不擅长使用治愈法术……这倒也是可以理解的结果,但不仅如此,魔法师之中普遍存在的、对于魔法过度依赖的习惯性思考模式他也一样没能免俗——当面前的侍从慌慌张张地用那摇曳不定的治愈之光,给茵黛腰间的伤口勉强做着止血处理时,女仆长甚至想冲到他身边直接对着他的耳朵大喊出声:你这个笨蛋,你把你制服的衣袖撕下来、当成绷带捆在伤口上扎紧不就能止血了吗?!非要用魔法吗…… “你这个嫩胚子。不过也不怪你……一定是吓坏了吧。” 终究,什么都做不到的女仆长也仅仅只能在这片回忆中摇了摇头:她看到阿尔德涅在确认了茵黛一时不会再继续流血……不,流泥之后,便在抛下了一句“对不起,但我要你能活下来”之后,转身跑出了病房的大门——想都不用想,这恐怕就是主人口中,阿尔德涅把她的真实身份“出卖”给教会的那一刻不会错了,而无法触碰他们的优昙自己,终究也只是缓缓地来到了刚刚阿尔德涅所在的位置,随后轻轻地坐在了圣女骑士的病床床头。很幸运,虽然优昙碰不到茵黛的躯体,但她至少还能和这张床板本身互动。 被褥之下的茵黛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然而,她身下那张本应是纯白色的床单,如今早已被染成了红与黑双色相间:看起来,那时候的茵黛体内还有着赤红色的血液,就像是刚刚接受了泥浆的女仆长自己一样。 “你真傻……唉。” 明知这个“茵黛”实际上只是记忆中的虚像而已,根本听不到她的说话,就算听到了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但当优昙把手放在这个“茵黛”的头顶上时,她终究还是如同自言自语一般说出了声——实际上,她根本没有触碰到这个虚像,但就在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女仆长却隐约听到,此时此刻在“茵黛”的喉咙之中,好像依旧还有个细若游丝的声音在低声下气地说着……倾诉着。 于是,优昙俯下身子,把自己的耳朵凑到了茵黛那已经变成深紫色的嘴唇边,随后自耳边响起的声音却只是让女仆长愈加意难平了起来—— “为什么……要跑……就让我……让我这么……睡吧……阿尔……” ——听清这句话的那一瞬,优昙直接一拳狠狠地捶在了茵黛的枕头上。当然了,拳头是穿过了这个虚像茵黛的头砸在枕头上的,只是这张若放在现实就必然会被女仆长一拳锤个粉碎的床却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损害。 不仅如此,当耳边的声音消退时,优昙还发现,自己的视野也随着虚像茵黛缓缓闭上的眼而变得愈加模糊了起来——看起来,当年现实中茵黛眼中的世界也不过如此,而就算是特莉丝坦,也做不到让一个将死之人眼中所见之物变得更加清晰。 由此,女仆长便自行闭上了眼:她已不忍再去看当年这个自作自受的主人了。相比之下,就连阿尔德涅的抉择,都会让她更感兴趣一些。 “真是……明明所有人都做了正确的选择,可结果就是这么的戏剧化。主人的过去是这样,而当你也成为了这过去的一部分时,阿尔德涅……” ——背叛你的“茵黛大人”,以泄露她的身份为代价,尽可能去争取来自教会本身的协助。实际上,对于当时的你来说这也是唯一的选择了,对吧? 摇了摇头,优昙只是感觉到,有一种熟悉的触感再一次包裹住了自己:她感觉自己仿佛在下沉,在一点点地浸入一片沉静而又寂寥的黑海之中——即便没有睁开双眼,她也能想象得到,自己周遭的一切此时此刻正又一次地变得暧昧起来。记忆本身就很暧昧。 “又要……推进到新的故事之中了,是么?特莉丝坦……” 优昙对那个她触摸不到的人低声说着:有一瞬,她是想要在这句话的最后再加上一句“白费力气,我永远不会讨厌我的主人”的,但她终究还是没有做到。 时间在这片迷蒙的天地之间已然失去了概念:优昙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究竟停留了多久,正如她同样不知道茵黛当年究竟在这间病房之中“睡”了多久一样——她唯一敢肯定的,就是阿尔德涅至少没有让自己的这个主人就这么一直一直地睡了下去,否则现实中也就不会有她自己什么事了。 而当她再度睁开双眼时,映入双眸的一切都被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蓝色光晕——她正站在一座不知位于何处的狭小房间之中,四周的墙上就连一扇窗户都没有,室内仅有的光源便是屋顶上那一盏不知为何闪烁着蓝色火光的油灯,以及…… ——以及此时此刻,被安置在优昙身后的那一大块淡蓝色结晶体。那显然是某种用来集中魔力的装置,因为即使是对于魔法接近于一窍不通的优昙,也能明显地看出正有合计六股闪烁着紫色光芒的魔力,正沿着与这块结晶相连的一座铜黄色基座被持续不断地注入结晶内部,最终……则是汇集到了结晶正中央,如同被“冰封”其中的茵黛体内。 看起来,这应该就是当初阿尔德涅通过教会争取来的,让茵黛最终活了下来的某些“技术手段”——凭借自己的直觉,以及刚刚在那座病房里听阿尔德涅与茵黛所说的那些话,优昙隐隐约约能够猜到这一点,而就在一秒之后,自房间门外响起的声音则更是印证了女仆长才刚刚做出的判断。就好像特莉丝坦在有意借助这些过去的人和事对她作出回应一样。 “总算……我们的前特务骑士小姐,现在看起来暂时应该是没什么生命危险了。” “是,教皇陛下……” 房间门打开时,走进这里的仅有优昙之前曾在授勋典礼上亲眼见过的那位老者,以及他身后的阿尔德涅二人——有一瞬间,女仆长甚至会觉得,如果当时换做是她站在阿尔德涅的位置上,她恐怕会直接对这位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教皇陛下下死手,然后再想办法带走茵黛,但……过去就是过去,容不得假设。 “而且……年轻的特务骑士。你之前向主教团提出了两个请求,其中有一个已经得到了通过——那就是,‘茵黛就是伊索尔德·普利斯坎’这一点,从此往后将永远仅仅是咱们这些当事人的秘密。主教团对于你所提交的、茵黛本人对于名誉的珍视之心给予了充分的尊重与理解,这一点还请你放心。” 一边说着,教皇在走上前去的同时,也将自己的手放在了这块包裹着茵黛的水晶之上——阿尔德涅就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而在优昙看来,尽管碍于自己的地位,他表现得十分克制,但那长长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还是根本就掩饰不住。 “谢谢……感谢教皇陛下!那么,另一个请求——” “还在审议中,特务骑士。很遗憾……我可以提前告诉你,结果正在向你不想看到的那个方向稳步发展着。你恳求主教团放过茵黛一条生路……其实,我也能够理解你的想法,但有些事实并不是一点点想法就能够改变的。” 教皇低下了头——优昙能够看得出来,他对于自己即将说出的话感情也是一样的复杂。 “你看到的,是她作为骑士茵黛奋力斩杀了上万名萨巴斯异端分子——而同样在你们还没有相遇之前,伊索尔德·普利斯坎已经作为萨巴斯最精锐、最凶狠的生体兵器,杀死了更多帝国的子民……而且阿尔德涅。” “陛下?” “你觉得,如果一个人会仅仅因为一点所谓的‘正义’就背叛自己所在的整个组织,那么她真的安全吗?让她活下来,简直就像是在拿整个帝都的居民生命安全开玩笑。” 长久的沉默。阿尔德涅就像是在咀嚼着空气一般磨着自己的牙,而他的手则是放到了他自己的那把特务骑士佩剑之上。 “我不知道。但教皇陛下,茵黛她——” “阿尔德涅·范布隆克。特务骑士是不能有污点的——直至他们光荣引退。你明白我的意思,但没人能为茵黛的忠诚心作保。” “我——” “这次的事件无论结果,都将会成为你作为特务骑士的第一次功绩而被载入整个教会的记录之中。至于你的直系上司、特务骑士茵黛,已经在萨巴斯异端妖人山城·普利斯坎和伊索尔德·普利斯坎的携手袭击之中光荣殉职。现在,正被羁押在我们面前的这个人是妖人伊索尔德而不是茵黛,至于她之后会不会被处决……主教团还愿意就这一问题展开讨论而不是直接作出结论,还愿意让她真正活到这些讨论都得出结果之后,其实就已经是对你的提议做了充分的尊重。” 那一刻,优昙甚至觉得阿尔德涅距离哭出来只差最后的一点点距离——然而年轻的特务骑士直到最后也没有哭。教皇给了他充足的时间去思考、去整理自己的情绪,而当他再一次抬起头时,优昙只觉得阿尔德涅的脸就像是刚刚从棺材里被刨出来的死人一样苍白。 “特务骑士……阿尔德涅,了解……我将充分尊重,并全力捍卫主教团做出的决断……” “——为了教会,也为了不让这个国家彻底落入军队那群疯子的手中。记住,阿尔德涅……如果说之前,教会存在的意义是用神的话语引领人们得到救赎,那么现在,教会该做的就是用神的力量真正去救赎这个愈加癫狂的国家……所以,我们必须是完美的。” 囚 ============ 教皇的话音就此告一段落时,优昙也不出所料地看到,面前所有一切就这样再度变得模糊了起来:显然,在令幻象进入写实模式之后,特莉丝坦讲故事的节奏都变快了几分——或许,她也是没有心思让自己再在这里走上十几年的弯路吧?优昙思索着。 “真是别扭而又任性的家伙啊……特莉丝坦。就和主人本人一样让人喜欢不起来。只不过,好像我自己也是一样的。” 低下头的同时,她在这一片空虚之中抚上了自己的胸口——如果说特莉丝坦的目的,是让自己从此开始讨厌起自己这个撒谎如同呼吸一般自然,同时又卑怯得像个臭小孩一样的主人,那优昙也必须要承认的是,妖女至少已经成功了一大半。哪怕是她,也很难再去喜欢上一个如此不堪的主人没有错,尤其是在体会过洛尔瓦老爷对她那数不尽的养育之恩之后。 “不过,特莉丝坦……你似乎一直都有意忽略了某些东西吧?或者说,你应该是已经在‘茵黛’那一边付出了太多太多的关注,却从来也考虑过‘优昙’究竟想要的是什么。没错吧?在你看来,姐姐之外的一切没准都是不值得去理解的垃圾。” ——哪怕其实有一个烂人,她的想法和你别无二致,但你却从来也没注意到过这一点,特莉丝坦。你希望让姐姐重新成为那个愤世嫉俗的孤独者,为你背负的那疯狂愿望赋予相应的合理性……可是,我呢?我不也是一样。 “越是讨厌她,就越是不会放弃她,因为只有这样,当她真正变成我所想要的模样时,我才能收获到更多的快乐与满足感。没错,真正优秀的仆人,都会在接受主人调教的同时也一点点把主人调教成与自己最为合拍的模样。对,让那个人变成离开了自己就活不下去的家伙,这样自己才能算是世上最强的‘工具’……!” 一边说着,优昙甚至感觉到小腹之中涌起了一股热流:只可惜在她最终“失控”之前,特莉丝坦却是终于调校好了下一个她意图展示的幻影——当女仆长重新张开双眼时,一道昏暗而又浑浊的光顿时射入了她的眼眸,甚至让她感觉到了一丝刺痛。然而,最终出现在她面前的景象,却并不符合她的预期。 她本以为自己会被特莉丝坦带到当初茵黛在主教团面前受审、听取最终判决的那一刻,却没想到真正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座教堂——说是教堂,却和之前为茵黛加冕的那座宏伟厅堂完全不同,反而十足的阴暗、逼仄,看上去就和之前关押葛洛莉的极光镇监狱没什么实际区别,甚至在本就很狭小的大厅之中还额外地放上了两座巨大的铁笼。 而就在这铁笼中,优昙就此看到了茵黛——锻铁栏杆将礼拜堂内完整的空间分为两半,分别羁押着年仅16岁的魔女,以及一个脑满肠肥的男人:那一瞬,优昙便想起了茵黛此前曾向她描述过的那一幕。 她已经明白了这是何时何地——几分钟后,茵黛就要被押上刑场了。即将被呈现到女仆长面前的,将是茵黛以伊索尔德·普利斯坎的身份,因谋害了圣女茵黛的罪而被公开处刑的现场,以及…… “特莉丝坦。这就是你最初从主人体内分离而出的那一刻吧?你真正意义上的出生。不过,如果这么来看的话,阿尔德涅……” ——当初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在帝国的统计结果中,主人的活性化直接导致了上万人的伤亡,这可不是之前授勋仪式上那次活性化能比得了的等级。如果说当时你活了下来甚至没准是因为山城在一旁帮忙,那么这一次……又是什么让你化险为夷的呢?主人当时可是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的! 怀揣着大大的疑惑,优昙就此跟随着作为引领的几位修士,与自己的主人和那另一位犯人一同走向了礼拜堂的大门——一瞬间,大门就此轰然洞开,而在那一刻,大门外的一切都仿若中了魔一般,变得寂静无声:取而代之的则是那宣告行刑开始的钟声,与富有机械质感的祈祷词。 “鸣铜钟一声。” “转动发条,在大釜之下铺好火与燃料……” 领读工作由机械完成——无需号召,所有围观的帝都市民们便一同低下了头,伴随着死囚与行刑者的脚步声轻声念出祈祷词的后半句:优昙不声不响地站到了茵黛的身旁,她看到另一边那个脑满肠肥的家伙此刻满脸都是期盼。女仆长知道那家伙在期盼些什么,她知道结局……但她更想知道,结局之后发生了什么。 “鸣铜钟二声。” “拉动拉杆,打开阀门,驱动活塞,以蒸汽赋予钢机以超越肉身的生命……” 茵黛低着头被押上了刑场。四周的人群之中涌起了阵阵压抑的低声惊呼。 “鸣铜钟三声。” “由是,锤与砧发出铿锵之声:钢机之神遣祂的天使乘方舟下凡,将我等置于铁锤之下加以锻造,令我等破碎而又精进!化为齿轮,构筑文明,以血润滑,令那钢机永世运转,赞美钢机之神!” 茵黛站上绞刑台时,她身后的人群中已然响起了一阵祷告声掀起的巨浪:同一瞬,那优昙早已听闻过一次的场景,就这样活灵活现地再度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以一种更加清晰的方式。 她看到第一十三位修士如同掉了队一般冲出教堂尚未合拢的大门、气喘吁吁地穿过了魔女曾昂首经过的道路,将一张粗糙的草纸递向了走在两位犯人身后的刽子手——那一刻,即便优昙已经提前听茵黛叙述过一次这段往事了,却还是不由得低下了头,随后从鼻孔之中发出一阵无奈的哂笑。 “赞美钢机之神,是赦罪令!有令赦犯人一名!” “赦罪令!” 广场之上,人们高声齐呼。唯有优昙沉默着,但她就和这记忆之中的人潮一样地期待着结果,只不过是赦罪令之外另一个谜题的结果。 因为之后活生生上演在她面前的一切,女仆长早已熟稔于心:拜阿尔德涅带来的赦罪令所赐,与茵黛一同被押上刑场的那个人获得了自由,而茵黛自己则遭受了锤刑处置——优昙几乎是一边微笑着,一边看着刽子手解下了腰间的晨星锤,将其高举过顶的同时,也示意自己的两位助手就此走开。 那一刻,魔女挣扎着想要站起,但还不等她做出更多反应,那把锤已经砸到了她的右侧太阳穴上。她像一头羊羔一般面朝下倒了下去。 而在收起锤后,刽子手为一动不动的魔女翻了个身,旋即甩开锤子,拿出刀子——他割断了茵黛的喉咙,随后又跳到她那瘦弱的身躯之上,猛力用脚踏:每一踏,魔女的脖颈之中便涌出一股污秽的泥浆,但还不等他多踏几下,茵黛的头就连同她脖子上的一个金属项环一起,骨碌碌地摔在了冰冷的金属地面之上,旋即落在了阿尔德涅的面前。 “对不起,对不起……诶?” 未来的骑士长就此瞪大了双眼:而在他的面前,那颗头却是如同还未曾死去一般,对着他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 “没什么对不起的哦,阿尔德涅……这不是你所希望的么?伊索尔德死了……但是,她可不想要仅仅一个人死!来为她作陪吧……所有人!都要!” 好吧,特莉丝坦的种子落到了这片土地上,然后就要生根发芽了——不知为何,优昙在那一瞬甚至想到了自己的那位仆人贝拉多娜,因为就在她面前,数之不尽的黑色藤蔓与根须就此在一阵剧烈的爆发之后,从那颗头颅的每一个孔洞之中喷涌而出,旋即撕破地面上覆盖着的金属板材,深深地刺入了这片土地。围观的人们就和距离最近的阿尔德涅一样,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得东倒西歪,然而还不等他们逃跑,便有更多的根须从地面之下喷薄而出,旋即撕碎了他们的身躯。 穿刺公——没来由的,优昙便在心底想到了这个不知什么时候从书本上看来的词,而就在她的脚边,当阿尔德涅·范布隆克狠狠地摔在地面上时,便有不下二十根藤蔓自他的四周一同破土而出,如同构筑起了一座牢笼一般将他实实在在地困在了这狭小的空间之中,每一根藤蔓上都布满着以尖端对准了他的利刺。 “如果这能让你释怀的话,茵黛……杀了我也没关系,但请放过那些无辜的人——求你了!我只是一个懦夫,但他们……” “你比他们要勇敢得多。而且,你也只是做出了你应该做的选择而已——凭借你自己的勇气。站起来吧,另一个世界的我啊……” 当那个低沉而又富有磁性的声音自这黑色触须盘曲成的牢笼之外响起时,优昙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当这牢笼被一道如刀般纤薄却又锋利的幽蓝色光芒切成两半时,穿越那尸山血海来到阿尔德涅身边、对他伸出了手的那个男人…… 确实就是此前优昙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的林德尔·尼兹没有错。那标志性的白色猫耳、长尾与那一黑一白成对使用的火枪,是他绝对不会被认错的特征——而这甚至还不是把优昙惊呆了的唯一原因。 “你也一样,优昙。无论是记忆还是泥浆……无论何时何地,我在这个世界上都唯一存在——我看得到你,正如你看得到我,而在当年,救了阿尔德涅和茵黛一命的人,也确实就是我。很值得惊讶吗?如果你不习惯的话,我也可以先暂时忽略掉你的存在,按照过去的事老老实实念一会台词……等到这一幕结束之后再详细解释也是没有问题的,也省得让你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到。你打算怎样?” ——直到此时,优昙才终于发现林德尔·尼兹与阿尔德涅·范布隆克的脸……几乎是如同从同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一般相似。仅有的不同在于这张脸背后两个灵魂大相径庭的气质。 谜 ============ 印象之中,优昙依稀记得这不是自己第一次看到这个神秘的老猫出手作战——只是之前在艾琳诺瓦那一战中,也没有人会有足够的精力刻意的去“观望”别人就对了:结果就是,当特莉丝坦的种子在这片已然死尸遍地的广场中长成一棵高耸而又挺拔的黑色巨树时,优昙完全无法想象,这只老猫会拿出什么手段来应对面前这一切。 当然,结果她是知道的——茵黛与特莉丝坦就这样成为了两个不同的存在,阿尔德涅也捡回了一条命……她只是太过于惊讶,也太过于好奇了。幸运的是,此时此刻的林德尔与那些不会与她互动的幻象还是不一样的。 “先给你一个笼统的解释吧——” 开口的同时,林德尔看似随意地打了个响指:但就在那一瞬,优昙便发觉幻境之中的一切都就此像是照片一样静滞在了空气之中——显然,这家伙对这里的控制力甚至是在特莉丝坦之上的!但问题就在于,优昙总是觉得他似乎对于演绎过去……甚至有点乐在其中的模样! 明明自己还有急事不是么?由此,优昙发觉自己是真的很想出手打这只老猫一顿,但理智却让她明白,自己绝对不能那么做——和这家伙之间的实力差距恐怕已经超过了不止一个层次,当然肯定是他更强。 “——当时嘛,我干了和你现在在干的这一切差不多的事:简而言之就是,我把茵黛从这一团混乱之中给生生拉了出来,让她和特莉丝坦成为了两个彼此不同的个体,然后抹去了阿尔德涅在这起事件中对我的记忆。特莉丝坦当时,几乎只差一点就把茵黛的灵魂彻底给吞噬掉了,不过至少她还没给我找太多的麻烦……没让我费心给在场的所有人一人一个记忆删除,而是先一步把他们都杀死了。上万人呢,挨个收拾起来也挺不方便的不是?” 鲜血淋漓的记忆之中,林德尔就像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一样,无比平静地帮优昙回忆着一起血粼粼的惨杀事件:虽说优昙自己表现得也很平静就是,毕竟她也是已经在洛尔瓦庄园里亲手杀死过数百人的“狠角色”了。 只不过,这份平静与疑惑并不冲突。 “……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做这些吗?过程已经不重要了,结果我都知道了……但,为什么?而且,为什么当时你没有消灭特莉丝坦——如果你当时是为了救主人而来的?应该是吧?” 开口询问的时候,优昙甚至觉得自己的头顶在冒冷汗:此时的林德尔,在她看来无异于一个鬼怪——他就这样看着她,无声地笑着……没准,他根本就不会在乎自己为什么会害怕、会疑惑吧?没准他从来没有考虑过了解自己,了解任何人……因为他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不是么? ——说起来,自己为什么就对“他很强,自己无法反抗”这一点这么肯定呢?明明他还没有表现出多少……用于战斗的力量,可是…… “嘿,你是希望听到我说,我当时就是来救茵黛的。你希望令自己疑惑的所有这一切都有因有果——但如果我告诉你我当时只是路过,你又会怎么想呢?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世界之中,有太多太多的东西其实根本没有道理可讲。只不过,有些东西满怀恶意,而我帮助了茵黛,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很好,你成功地让我更想打你了——看着那张尬笑着的猫脸,优昙只是觉得胸中的怒火又多了几分:然而就在下一秒,倒是林德尔自己首先收起了所有的玩世不恭,换上了一张严肃认真的面具对着女仆长再度开口。 “不开玩笑了,优昙。虽然现在有些东西还不是很适合直接就告诉你们,但你刚刚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为什么我没有消灭特莉丝坦?因为我想留一个后备选项。更重要的是世界上一定要有一个合格的遗产继承者,而不一定是‘茵黛’或者‘特莉丝坦’……所以如果有这个可能,那我想保留一个二选一的机会。多说一句,用冥泥塑造生命的这个灵感,也是我告诉里奥尔·普利斯坎的哦,只不过是那个男人自己选择了付诸行动的方式。” “你——也就是说,主人所有的苦难原来……!” 优昙甚至就此一时语塞:有一瞬间,她是想要说出“主人所有的一切原来都是你安排好的”这句话的,然而只消一瞬间,理智便及时地提醒了她——如果说这家伙只是告诉了里奥尔一个灵感,那那个男人对茵黛所做的一切,恐怕也和林德尔没什么直接关系。但即便如此…… “真让人火大。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了?!” “希望。”出乎优昙预料,那一刻林德尔却在回答的同时闭上了眼——他的脸上,露出了优昙从未得见过的沉重与决然,“最真切的希望。信不信由你……” “我不觉得你这‘希望’对我们自身来说会有什么意义……算了,我觉得这也不是一个就很适合让咱们现在这么拿来拌嘴皮子的话题。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到底是不是我和主人的朋友,而现在看来你不是。” 林德尔的脸一瞬间沉了下来:尽管他看起来还并不生气,但已经让优昙感觉到了十足的不快。 “不是又怎样?因切身利益而走到一起的人,彼此之间有时候会结下比友谊更加深厚的羁绊——记住我的话吧,优昙。还想让我带你去找你的主人么?特莉丝坦本来也只是你们两个需要去面对的考验,不是我的。” “当然了……嘛,实际上跟有着共同利益的人一起共事也不是坏事嘛。”再次开口时,优昙连忙把表情调整回了一副看似真诚的笑脸——她从来也不是一个多么盲从于“骨气”的人,更何况她体内现在也确实没有白骨的存在了,“不过听你的意思,你本来也不打算参与主人和特莉丝坦之间的……游戏?那你出现在这里是因为……” “因为如果我再旁观下去,再不给你们之中的其中一方推一把的话,任凭现状继续发展下去……我恐怕,只能看到两个希望一同再一次化作泡影。”这次,林德尔在回答的时候脸上露出的则是一副为难的模样,“在我看来这已经是距离成功最近的一次了……之前因为担心失败,我自己掐灭了太多太多次的‘不够成功’——现在回首去看的话,我只觉得自己就像个废物。我不想再重复了……无论这一次你们能带给我什么结果,我都不想再等下去了。” 林德尔的个子很高,站得也很直——但那一刻,优昙却觉得面前的他仿佛正驼着背,佝偻着身子:压在他肩头的东西目不可见,却重得令人窒息……而且,确实存在着。 “人也好,世界也好,总会有走向灭亡的必然……再纠结下去,恐怕也只会更伤神罢了——好了,闲话就到此为止吧。如果你想知道更多,那就继续向前。如果你认为你自己和你的主人都有觉悟去面对更空虚的现实,那就把你们的决心证明给我看。” “笑话!以为我们会任凭你摆布吗?” 优昙有些放荡地笑出了声——目的是为自己壮胆: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这个林德尔就和自己的主人是同一个人……至少,在某些地方实在是相像得甚至让她有些火大。然而林德尔却忽略了她的哂笑:老猫就没打算去费心理解她为什么会笑,老猫不在乎,因为…… “没错,我想看的就是这个……让我看到更多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再度打了个响指——所有的幻景就此再度动了起来,只是速度却被人为地加快了好几倍:在优昙看来,那株由特莉丝坦幻化而成的百合仅仅来得及对着一个看不到的目标吐出几颗漆黑色的流星,便被两道骤然而生的光芒硬生生划成了三段:那是一道黑色的射流,以及一股白色的星芒,而在这两道应该是由老猫手中双枪击出的光芒之间,一截约两米长的茎秆就此被干脆利落地从这全高不下三十米的黑色植株之中被切了出来。 这时,老猫自己加入了幻象:他以与被加速的周遭协调一致的高速一跃而起,冲到了半空中的那截茎秆前,随后便是一记毫不拖泥带水的回旋踢:黝黑色的干枯表皮被他这一脚踢成了一道墨水一般浓郁、泥浆一般粘稠的涟漪在空气中扩散开来,而从中现身的正是茵黛那小小的身躯。与之前被押上刑场时的模样不同,这次茵黛身上的长袍已然被换成了那件优昙熟识已久的灰袍,脸上也多出了一张面具。 接下来,当那硕大的百合轰然倒下、在一片狼藉之中先是融化成一片泥潭,随后又凝结成一个人形的同时,林德尔则是把茵黛的身躯就此放到了早已昏倒在地的阿尔德涅身旁,随后也没忘记用自己的枪口对着少年骑士长的额头比划了几下——想来,这就是之前他提到的那什么记忆消除过程吧?优昙想着,至少老猫没有对阿尔德涅开枪。 当他做完这一切时,特莉丝坦也同时踉踉跄跄地从已经化为人间地狱的广场正中央站起:她好像没有发现这边的林德尔、阿尔德涅与茵黛三人一样,只是如同一个逃兵一般狼狈地从不远处的另一个路口逃出了优昙的视线,而看到她终于消失之后,林德尔才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把手中的双枪收了起来。 “就是这样。我保证,这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那么,接下来就看你和茵黛自己的了,但如果你们真的失败了,也请不要太过痛苦。” 背身离开的同时,老猫头也不回地对着优昙挥了挥手:在他身侧,一道裂缝就此将幻景撕成了两半,里面露出了苍茫的星空。 “记住,你们在死的世界里有熟人,他会给你们壮胆。” 一边说着,他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空气之中,而整个幻象本身也在那一刻全部定格了,只有那个裂缝依旧在优昙的面前敞开着。 弃 ============ 现在该做些什么——这个问题甚至都没有在优昙的脑海之中停留哪怕多过一秒的时间:就在林德尔从视线之中消失的同一个瞬间,她便毫不犹豫地向着面前的裂缝一跃而起。 她不相信林德尔……至少不是完完全全地相信,但在那一片被群星点亮了些许的黑暗之中,她捕捉到了自己最熟悉的气味——主人的气味。虽然话是这么说,不过让优昙真正确认了这一点的却并不是她的鼻子:那不是嗅觉,而是一种更加微妙,也更令她兴奋的感觉,一种被人为培育出来的所谓“第六感”。 ——终于,我又能陪伴在您的身边了……别误会,只是因为身为仆人的我必须要有一个“主人”而已,但我觉得,您对于我来说是最合适的人选。 穿越裂缝之中的那道帷幕时,女仆长是如水一般温润地笑着——她无声地自言自语着,对着星空,也对着天那一边的那个女人:她愿意去相信,自己的主人听得到。 “您的话,又是如何看待我的呢?虽然这个问题的答案对我来说没什么重要性,但我单纯地对此有一点点好奇。如果可以的话,就告诉我答案吧……” 她敢肯定,自己并没有爱上过茵黛——她从未爱上过任何人。仆人与主人之间,在她看来只需要占有与被占有……而如果连这一层关系都失去的话,那就太孤单了。 就好像这群星:同一片天空之下,每个人都是彼此距离最遥远的过客。 和之前的那许多次“场景转换”有些类似,裂缝之后首先迎接优昙的便是那熟悉的虚无感——然而这一次,这空虚持续的时间却是前所未有的短,以至于会让优昙以为自己只是眨了眨眼,脚下便浮现出了坚硬而又实在的地面。 只是,这次这地面却终于不再仅仅是之前那平整、光滑却没有温度的存在了:当优昙张大自己的双眼时,映入眼帘的则是那星空之下一片开阔却又起伏不平的……垃圾场:没错,是一座垃圾场——更确切一点来讲,是一座在污水池正中央、完全由各种废弃物堆砌而成的岛屿。 ——这里早已是被垃圾与废弃物所盈满的,被遗忘者的墓场:而在这散发着尸臭与腐烂味道的坟场正中央,有一朵花开放了。 优昙眯起了眼:在这岛屿的正中央,她看到了又一棵纯黑色的百合植株就此拔地而起——这花朵与此前特莉丝坦的化身在外形上几乎别无二致,但是要小巧玲珑了许多。相比较于此前特莉丝坦那如同一座巨塔一般庞大的化形,此时优昙眼前的这棵百合,整个植株最多也就只有大约十米左右的高度,而花苞则更是仅有约一人大小,甚至显得有些可爱。 “主人……你在那里吗?” 下一秒,女仆的脚步在这垃圾场之中激起了一阵散发着腐臭气息的旋风:她开始奔跑,落在垃圾之中的每一个足印之中都盈满了焖燃的火,但她身旁的所有这一切却也同时开始向后退行,以与她奔跑时完全一致的速度——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如漩涡般转动,这世界正一刻不停地转动着。 但是,她却不曾前进一分一毫:不远处,百合的花瓣在静静的夜空之下凋零飘落,而在那赤裸的茎秆顶端,身披黑袍、头戴面具的魔女就此站起了身,同时也张开了双眼——像是在呼应着她的目光,这整座垃圾岛就如同被看不见的火焰所灼烧一般,就此开始一点点化作漆黑色的灰烬;而在更远处,那就与冥泥看上去没什么两样,但是却更加粘稠的污水,则是如沸腾一般冒起了泡。 优昙还在奔跑着:直到茵黛在低下头的同时,与自己的仆人四目相对。仅仅凭借这一眼,便足以令优昙肯定面前这个人就是她心心念念的主人本人不会有错,而不再是另一个幻境模拟出来的影像。 “主人……!我来了……我来找你了!” “……嘿嘿,是优昙啊。” 茵黛没有跳下她的花苞,仅仅是依旧和现实中一样,从喉咙中挤出了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那一刻,垃圾山已然成为了灰烬山,而污水湖则是呼地一声猛然涌起,淹没了这所有的灰烬,却将其固化成为坚实、平整,甚至触碰起来还带着几分热度的黝黑色金属。 下一秒,比头顶那夜空颜色还要更加深邃、更加漆黑的雾气,便在这新生的地面上凝固成为龙骨、砖石与木材——一栋纯黑色的殿堂就这样在主仆二人四周凭空拔地而起。这殿堂看上去和之前那座见证了茵黛加冕的大厅似乎有些类似,然而在正前方的墙壁脚下,取代了一般教会宗教场所中那巨大十字架的东西,正是茵黛的百合花茎;而在这花茎脚下,原本应该安置着圣坛的位置,此刻则是被一台巨大的三角钢琴所占据着。 在帝国,用这些精巧的机械来演奏音乐不仅仅是一种俗世间的娱乐手段,更是对钢机之神的礼赞:换句话说也就是,动手来演奏音乐的人往往都应该是教会的神职人员,平民也能够享受到的音乐,多半是来自于那些没有什么复杂机械结构的“小件乐器”——然而,当所有这一切的天旋地转都就此告一段落、茵黛也从那花茎顶端一跃而下,落在优昙面前时,最终坐在那钢琴键盘前的,却不是另一位修女。 “我等了你很久……或者换句话说,久等了。来抱一个吧?” 再一次,就像在洛尔瓦庄园废墟之中一样,魔女对着女仆伸出了手——在她身后,身穿黑衣的死神将镰刀有些肆意地倚在了花茎后方的墙边,一本正经地端坐在键盘前一丝不苟地演奏着一曲空灵的旋律,而在钢琴一旁的一座指挥台上,全身白衣、身后还有着一双纯洁之翼的天使正一边闭着眼微笑着,一边富有节奏地挥舞着手中的指挥棒。 在这一黑一白的两位神祗面前,成排成排的长条座椅被一条过道从正中央分毫不差地分成了完全对称的两片听众席,而此时此刻的每一个座位上,都坐着一个面容沉静的孩子,身上披着纯白色的丝绦,以手中的银灰色的竖笛跟随着天使的节拍,模仿着死神弹奏而出的旋律。 而女仆与她的主人,如今就站在人群正中央的过道两端:回荡在这座殿堂,这所由阿尔德涅捐建、以茵黛为名的孤儿院中的旋律,或许因为演奏者们的稚嫩与那漆黑色的死神,而少了应有的虔诚与圣洁——但却绝对,是比百合花更加沉静的天真与纯洁。 “哼……主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坦率。到底现在是谁更需要一个拥抱啊?还是说,主人你居然会觉得我比你更加不幸?” “没办法啦。我只是……会想要骗自己,我还不是最不幸的那一个。至少在之前会有这种需要……” 在圣歌行列的正中央,灰袍的魔女与金裙的女仆终于来到了彼此面前:下一秒,她们彼此相拥,而同一瞬间,优昙女仆装上那些金光灿灿的蜜蜂装饰图案立刻便就此消弭无踪。 她依旧穿着当初与茵黛相遇时身上的那一件女仆服,而魔女更是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的外貌——恐怕,也不曾改变过自己的内心,直到此时此刻之前。 “但是现在我不需要了。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肯定过,自己绝不是世上最不幸的人——一路上受苦了,优昙。你所看到的所有那一切,我都能够看得到……甚至包括那个林德尔。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还记得,但我觉得现在不是再去考虑他那些破事的时候。” “因为这是咱们两个人的世界。好好接下我为你带来的满足感吧,主人……记得把悲伤和孤单分给我当做报酬。不付钱的话,我跟您没完。在床上没完。” “——那我还是不付钱吧?多爽!开玩笑啦……哈哈。” 没品的笑声或许在圣歌队之中本应有些刺耳,但优昙却不会这么觉得。不远处,死神纯黑色的兜帽中萌发出了纯白色的昙花,而在天使的胸前,有黑色的百合沉静地盛开着。 笛声之中,她们彼此感受着对方怀中的温度:实际上,她们都是没有体温的怪物,但还表现得像个人类,有助于帮她们排解心情。如今,她变回了那个讲笑话很没品的魔女,而她也重新成为了那个心怀鬼胎却深藏不露的女仆。她们还是曾经的自己。 “最后的确认。讨厌我吗?” “或许。” “你果然还是这么说了。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当然。” “……我就知道。” 宁静的旋律中,她们一同闭上了双眼——如果有朝一日,自己真的能和主人一起,在这样一片苍茫却又永恒的静谧之中永远厮守下去,该有多好呢? 优昙有些不切实际地想着:她无法阻止自己这样想,哪怕她的理智自始至终都让她清楚地明白,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因为……因为世界依旧还在转动。就如同特莉丝坦还依旧等在前方,没准林德尔还会藏在那位妖女的身后,在某个更加久远的时间点,或是某个不存在过去、也不存在未来的裂缝之中。 优昙无意间扭过头——就在不远处的某一张长椅下方,有一只猫正嗅着一朵将要绽放的野花:一棵生在地板夹缝之中、金黄色的蒲公英。 始 ============ 笛声齐奏依旧还在继续着,只是,当真正与自己的主人相拥入怀时,优昙却反而没有了欣赏这一切的兴致……哪怕,这里确实就是茵黛心底那片之前一直令她好奇不已的天地没有错。 只不过,倒是她的主人此刻反而不再那么着急了:就在优昙面前,茵黛如同刚刚出现在女仆面前的林德尔一般打了个响指——那短促而又清脆的声音就此传遍了整座殿堂,而在同一个瞬间,周遭的所有一切却是如同凝固了一般陷入了静滞,连那笛声也是一样的戛然而止。 “主人?” “我只是想试一下,自己现在对这一切有多大的掌控力。这是特莉丝坦借由冥泥构筑起的精神世界……但也应该是我自己的世界没有错。我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魔女没有顾得转过头再看向优昙,而是兀自背对着自己的仆人,在那株本就属于她的百合花茎面前,如同祈祷一般低下了头。优昙能够看得出,自己的主人应该是正在努力地试图经由思念在调动着什么……但对于那些正在魔女脑袋里嗡嗡运转着的东西究竟具体是些什么,优昙却是一点思路都没有,更找不到什么自己能帮上忙的入手点。 “主人……?” “试试看好了。那个家伙能做到,我没有理由做不到——我才是真正的茵黛本人!漆黑色的百合,回应我的呼唤!” 那不是祈愿或是恳求,而是一道充满强硬色彩的命令:有一瞬间,优昙甚至感觉到了一丝淡淡的恐惧,但就在下一秒,那光秃秃的花茎顶端,却像是开始孕育起了第二个魔女一般长出了一朵新的花苞:显然是对魔女的命令做出了回应。 “很好……至少特莉丝坦在这里也不是绝对的,那么!”茵黛那一双红眼中闪起了点点猩红色的光芒,而随着她胸前的一起一伏,这光芒甚至还在像是火焰一般,有规律地闪烁着——就像是在呼吸一般,“百合,把此时此刻现实中的模样投射到这里给我看!” 显然,这黑百合没有像个人……或者说,像女仆自己一样,首先在口头上对茵黛作出回应,而是直接就动了起来:花茎应和着茵黛的话弯曲着,将花苞向下移动到了二人面前,随后在那张开的花瓣之间,主仆二人看到的正是一块莹绿色的魔法水晶。 随后,影像便经由水晶的投影浮现在了半空之间:那是大炮之街的沙盘模型俯瞰,但在这古旧的建筑群之中,却亮起了诸多红色的光点——不仅如此,正中央原本应该是那座尸山的部分,更是被一个巨大的红色光球所取代。茵黛将手指点在那光球上,不定型的光芒便立刻开始凝结,最终构筑而成的则是一株巨大的百合。 与一旁大炮之街的围墙和建筑群相比,这次这棵百合花茎的高度……以米为单位计算的话,没准会接近四位数。 “这也太夸张了……” 即使是曾在不属于她的回忆中经历过一次特莉丝坦暴走的女仆,如今也不由得惊叹出声——就更不用说身为当事人的茵黛了。无论是魔女还是女仆,此前都还从没有见到过如此巨大的人工构造物,即使是在艾琳诺瓦也没有。 “恐怕,这也要拜这座城下那个法阵“亚大博斯之眼”所赐,否则即便特莉丝坦的怨念再强上三倍,短时间内她也获得不了数量如此巨大的冥泥来构筑这东西。”一边说着,茵黛有些紧张地咂了咂嘴唇,“之前没这么厉害的那次……优昙,我也和你一起看到了,居然是那个林德尔出手解决掉的,也真是让我很意外。虽说或许我该谢谢他救了我一命,但如果只是咱们两个……” 这还是优昙第一次看到茵黛对自己的个人实力犯嘀咕,不过她完全能够理解这种感受——换做是女仆自己,她也一样会这么想,尽管相比较于当时的林德尔和阿尔德涅,她们也确实拥有一点优势……一点小小的优势。 “至少现在咱们已经在‘里面’了——而且还对这‘里面’能有一些控制权。这已经足以证明特莉丝坦还做不到完全控制一切,所以主人,如果……” “从内部找到她的意志,然后直接攻破她。怎么让我想起了当初你在那片海里找我的感觉……不过有个方向总归是好事。那么,接下来——” 魔女先是有一点点无奈地摊开了双手,随后则是对着那百合摆了摆手:百合投射出的影像就此在二人的面前烟消云散,但当她们一同转过身、向着殿堂的大门迈出步伐时,空气中却就此荡起了一阵透明的涟漪,随之而来的……则是一股漆黑色的风。 “——接下来,你就该学会好好听话,我的好姐姐!居然……居然又和那个家伙搅在了一起,你是有多怕寂寞啊?!” 雍容华贵的殿堂被漆黑色的利刃撕成碎片,吹笛子的少年少女与引领他们的神明一同缄默着被肢解、被碾压成尘,仅仅留下特莉丝坦那绝望而又愤怒的声音回响在这空荡荡的星空之下:毁灭如暗影般蔓延伸展,而在仅存的光芒之中,灰色的魔女与她的女仆一同将手臂挡在了面前,然而脚下却在这蛮横的风力之中打起了颤。 “咳……怕,怕寂寞的不是你吗?特莉丝坦……” “我知道你讨厌我和优昙的结合,但这……恐怕只是因为你孤身一人!” 魔女如同宣泄一般,顶着狂风高喊出声:而她的话音很快就被湮没在一阵狂乱的电闪雷鸣之间。 “你闭嘴!你以为你旁边的那个小混蛋爱你吗?!” “有个人告诉过我,特莉丝坦……那些因切身利益而走到一起的人,彼此之间有时候会结下比友谊更加深厚的羁绊——即便,即便只是占有与被占有,我们也依旧……不再是两个孤单的个体,不像是你……你以为爱就仅仅是像你这样,用付出……一刻不停地自虐吗?!” “没错。死的世界距离我们还很远……但就算现在去到那里又怎样!而且在这之前,你应该——你自己应该先去那里看看,特莉丝坦!看看我们有多少熟人已经等在了那里,你又有几个!” 下意识的,从女仆与魔女口中先后说出的,却是此前从林德尔那里听来的话——这原本仅仅是两人用来为自己壮胆的话语而已:在这冰冷而又充满怨恨的风中,她们身上的衣衫已然被削去了不少,暴露出来的身躯表面更是开始被刻上了道道鲜红色的伤痕。 ——只是,就在二人话音落下那一秒,莹于瞬息之间的光芒就此自她们的身后爆溢而出,将黑暗分为了两半。魔女与女仆一同被惊得张大了双眼,而自两人身后那道新生的裂缝之中,就此显露出身形的却是成排成排的人形。 纯白色的背景之中,以漆黑勾勒而出的人形——尽管已然没有了面容,却能够让二人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是因为过于想念你的旧主人,所以才在此时此刻向往起了我们的世界吗?真可惜……” “现在,你的主人已经不是我们夫妻俩了,优昙……先好好完成你的工作。而且,这段时间辛苦你照顾史黛拉了——帮我们转告她,她很棒。” 身材高大的中年领主与贵妇举手相牵,视黑风如无物一般越过了女仆与魔女的身躯,挡在了二人身前:尽管优昙记得很清楚,他们在活着的时候都没有学会该怎么使用魔法,但此时此刻仅仅是他们二人的身影,便挡住了大半向她吹袭而来的风——而在他们的身旁,一个身披重装铠甲的魁梧身影则是一边对着她微微点了点头,一边阻隔了更多的恶意与怨恨。 “活下去,带上我的那一份。” ——那一刻,优昙甚至感觉喉咙有些哽咽。 “你们……你们是我的——” “不止是‘你的’。茵黛啊,你好像把什么东西忘在了我们的店里?还记得吧。” “我们帮你带来了,这次可不要再弄丢了哦?” 另一旁,看上去似乎都穿着帝国军军服的一男一女则是一边说着,一边从两侧各自伸出手,搭在了茵黛的肩头。他们的身上有着鱼类的腥气,但却并不让人感觉难闻。 “你们……一直都记得我……?” “嘿,你可是我们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孩。天真,敢作敢为……虽说有些不知分寸,不过孩子总归是孩子啊!没什么不能理解的。” 回答魔女的是二人之中的男性:而那位女性军人则在同时伸手入怀,掏出了一本红色封皮的书,随后将其塞到了茵黛的手中。优昙认得那本书。 “接下来的路——” “闭嘴!闭嘴!一个一个都要反抗我吗?!明明我才是这里的支配者……明明冥泥的本质就是不甘与怨恨,但为什么——” 雷电迸裂成为血红色的流星,而在特莉丝坦极尽癫狂的尖叫声中,就连暗影也失去了自己的形体——再一次,优昙与茵黛成为了仅有的两个反抗者,但就在此时,自茵黛怀中的书本之内,燃起了炽铁魔女的火光。 “只有你觉得消极的东西,才是真正消极的。好久不见了,特莉丝坦——” 自故事书的字里行间,安瑟就此一跃而出:她挥拳打向魔女与女仆面前铁幕一般浓稠的黑暗,而在火光燃烧之处,就连泥浆也变成了金黄色的仙馔密酒——光芒之中,新的思念就此向茵黛与优昙打开了大门,而门扉之后却是一片涌流着奶与蜜的土地。 “快!我属于过去……但你们是未来!” “知道了!” 趁此机会,优昙以最快的速度一跃而出,跳进了炽铁魔女亲手撕开的这光芒裂隙之中——然而,当茵黛在路过安瑟身边、伸出一只手,想要去拉这位“炽铁魔女”一把时,却被她眼疾手快地避开了。 “等一下,安瑟!”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去做你想做的,而不是跟随我……永别了,茵黛。” “安瑟——!” 再一次,炽铁魔女挥动了自己的拳:茵黛被她干脆利落地打入了那道裂缝之内,而当冥泥魔女最后一次回过头时,看到的……仅仅是一本破旧的故事书在冰冷的风中化为碎片。 下一秒,裂缝就此永远地关闭了。 墟 ============ 这还是优昙在进入这片冥泥内部的心灵幻境之后,第一次真正地和主人一同并肩前行:但当她们一同穿过拿到闪烁着光芒的裂缝时,无论是魔女还是女仆长都愿意去相信,自己已经离开了这广阔天地之间原本仅属于茵黛自己的那小小一隅。 或许这里是只属于特莉丝坦的天地,或许也不是,但至少这里不是女仆与魔女此前所见到过的风景,无论是在现实抑或虚幻之中:从外表上看,二人面前的这片风景,看上去有点像是一座位于魔物领域之中的峡谷,因为在魔女与女仆的头顶上,天空中万里无云,连一点点工业污染的痕迹都看不见——这显然不是帝国境内能看得到的风景。 但是在这座峡谷中,却又坐落着一座钢架结构搭建而成的大桥,自两人的脚下一直延伸到峡谷正中央一座同样由钢结构搭建而成的巨大建筑物之中:那建筑物基本上,也完全是由钢板铆接成的诸多预制房间部件搭建而成的,有数量众多的金属管道盘绕在外部。显然这又是绝对错不了的帝国建筑风格。 “看不出来是什么地方。不过,如果说这里是与特莉丝坦有关的地方,那咱们就只有继续前进了。在那家伙的旋风袭击咱们之前,我记得我是正在心底要求空间本身打开一条带领咱们找到特莉丝坦的路……” “主人……我相信您的祈愿。” 不等茵黛发令,优昙便自行上前,冲上了那座看上去倒没什么特别之处的大桥。钢板在她的脚下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听上去甚至带了几分锈蚀的滞塞感,但总算是距离“垮塌”还有着很远的距离——那一刻,茵黛也只得跟上了自己主动的仆人,而在她的脸上,也就此露出了一丝颇为无奈的赞许。 从外观上看,这里就像是一座某种被废弃已久的工厂:厚厚的青苔像是已经生长了很久很久一般,几乎在厂区外壁的管道表面上铺就了一片藤本植物构成的绒毯——自大桥末端一跃而起,踏着这些管线前进时,优昙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脚下有些打滑,而茵黛的步伐也同时就此变慢了许多:因为在下方的谷底之中,浓郁的纯白色雾气遮住了所有的一切。鬼知道那下面会有什么东西,抑或是什么东西都不会存在。 “好深……” “心灵的空虚。没有尽头的深渊……小心一点,优昙。从上面那个通风口钻进去,除了那里之外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更合适的入口了。” “了解!” 回应着主人的提示,女仆长在确保脚下不会再继续打滑之后,便抬起了自己的头:正如茵黛所言,那里有着一个甚至看起来有些反常的大通风口——之所以说是反常,是因为优昙实在是想象不出,这个直径接近三米多的大洞,开在一座本身也谈不上有多少厚度、更不太可能在内部暗藏着通风管线的墙壁之上,究竟是在给什么东西通风。 不过,这不影响她以最高的效率来执行自家主人的命令——毕竟,她就是干这个的。只消轻轻一跃,优昙便轻轻松松地跳到了三米高的半空之中,旋即稳稳地落向面前漆黑的洞口:那一刻,她立刻便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之处,因为在这洞口中向前延伸的狭长隧道,其深度绝对已经远远超过了墙壁本身的厚度。 然而,就在女仆的双脚落在洞口边缘时…… “哎呀……哇——” “小心点,优昙!Eureka!” 出乎优昙预料,这通风管的内壁就像是涂了厚厚的一层润滑油一般滑溜溜的——以至于让她在着陆之后立刻便整个人从管道口又跌了出来:若不是下面的茵黛眼疾手快,以最快速度借由魔法卷起了一阵旋风托住女仆的身躯,又把她重新扔进了那通道之内,恐怕优昙就要真的去亲眼见证一下这万丈深渊下方是什么模样了。 “呼……谢谢主人,我已经上来了!” “很好。” 下一秒,茵黛自己也就此跃入了这滑溜溜的洞口之内,随后与自己的仆人一同以滑动的方式继续前进着:显然,这片空间并不是依据现实中的几何定理构筑成型的,因为当二人带着一身的“油”从这本应保持着水平的管道中钻出来时,却是直接头朝下竖直栽倒在了一片开阔的空地之中。若不是主仆二人都有着远超常人的肉体强度,恐怕会直接摔碎脖子里面的每一根骨头,连带着二人的脑壳一起。 “该死的……好疼。”站起身时,优昙有些不悦地抖了抖自己的裙摆——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刚刚管道中那些滑溜溜的东西实际上并不是任何种类的油脂,而是一种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透明液体:巧合的是,优昙正好知道这是什么,“这好像是福尔马林……” “很适合给特莉丝坦当水喝,不过……哦天。” 没有过多的掩饰,原本在从距离地面将近三十米的那洞口处落下之后,茵黛还想要先再奚落几句自己那不成器的妹妹——然而当她与自己的仆人一同抬起头看向前方时,映入眼前的一切却让她们一同就此失语。 高墙包围的院落之中,构成地面的依旧是帝国境内最常见的铆接钢板结构:然而此时此刻,正有不下一百个“茵黛”像是一堆布娃娃一般,七零八落地躺在这片锈迹斑斑的空地之中一动不动。优昙大着胆子走上前,伸手碰了碰面前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一个“茵黛”的脸:在那一瞬,这软塌塌的人形就像是被加热的果冻一般融化成了一滩液体。原本在表面描绘着茵黛容貌的那些色彩,如今已经扭曲成了一片混沌的旋涡。 “没准是什么假人吧……不过,倒是足以确认这里和特莉丝坦有关了。主人?看到了吧……” “不仅看到了,而且优昙,你再把头抬得更高点——那边。” 一边说着,茵黛拔出了腰间的特务骑士佩剑,用剑尖向着右前方的半空中看似随意地一指:顺着剑尖的方向看去,优昙在一座建筑的墙壁上,看到了一个配备了自动传送带的卸货口。更多的“茵黛”正如同垃圾一般,被传送带从建筑的内部运送出来,旋即摔打在这无人的院落之中——很违和的一点是,那些“茵黛”在落地的时候,反而没有像刚刚被优昙触碰时一样就这样崩溃四散,而是保持着魔女的外貌。 不过,这些细节问题已经不再重要了:那一刻,主仆二人甚至没有再彼此多费口舌,便同时向着那个出货口一同迈出了脚步——她们手牵着手,踏着空气中看不到的阶梯奔向那道金属墙壁,随后则是再一次向着目标全力一跃。 直到此时,她们的耳边才终于回响起了二人早已预料到会听到的声音:不是特莉丝坦的话语,而仅仅是警报声,提醒这工厂本身有“客人”来访的预警。 “警告,警告,B-23区发现入侵者……确认入侵者正在接近产品质量检验场,请在场人员迅速进行处置。重复……警告,警告,B-23区发现入侵者……” “才发现么?那就赶快让你们的头领滚出来见我吧。” 像是在回应着这些完全由机械本身发出的声音,茵黛的声音就此回荡在了这条由传送带铺就的通路之上:警报声响起时,魔女与女仆脚下的传送带也同时停止了运转。 她们跨过一具又一具伪装成茵黛的人偶,向着通道尽头那个闪烁着光芒的出口一直一直地前进着:当她们终于跨过那扇大门时,最终遇到的却是又一次垂直下落:这次,她们是落在了一座正圆形的金属平台之上,而且就在她们双脚着地那一瞬,原本保持着黑暗的室内四周顿时灯光大亮。 喷火器,自动弩枪,锯片,铁钩,棍棒,电击装置,乃至于飞弹发射器与焊枪喷口——在这状若井底的空间中,包围着二人的墙壁上毫不掩饰地架设着两个女孩所能够想得到的几乎所有凶器,甚至连脚下这由金属杆编织而成的网状平台下方,都隐藏着为数不少的蒸汽排放口。 优昙还记得,之前的警报中曾提到过她们正在靠近哪里——现在看来,如今二人所处的这片空间,恐怕便是什么所谓的“产品质量检验场”了:只是,还不等女仆或是魔女继续去思索这几个字背后的含义,便有声音再度响起,打断了二人思绪的同时,也在这封闭的厂房之中激起了一阵压抑的回声。 “新产品吗?看起来应该是伊索尔德型的新实验机,不过好像还混了一个废弃物进来……算了,就先一起进行检测吧。再做一次杂质过滤的话,耗时未免就太久了。各单位注意,启动质检程序!” 那一刻,优昙或许没有做出过多的回应,但在女仆身旁,魔女却是立刻便沉下了脸——因为她认得这个低沉又冷淡的男声,就连优昙,都在稍作思索之后想起了这究竟是谁在讲话。 “指令已接收……开始对试验体的耐受能力进行检测。” 无机质的机械女声整整齐齐地回应着里奥尔·普利斯坎,伊索尔德之父所下达的指令:那一刻,墙壁之中的每一件凶器几乎都各自开始了运作:由此,一位父亲要开始疼爱自己的女儿了,用他自以为是的方式。 “来吧。为了能进一步优化伊索尔德型的魔力构型,就让我看看你有多能打!我的女儿……必将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最出色的!” 双 ============ 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在优昙看来几乎已经板上钉钉:显然,无论怎样去看,接下来那位不知道究竟来源于何处的里奥尔·普利斯坎,恐怕都会从外部的某个角落中启动试验场四周这为数众多的兵器,随后开始一场鲜血淋漓的实战演练——鬼知道他已经在这里处置了多少个不合格的“伊索尔德”,又在现实里淘汰了多少种魔力构想,才最终打造出了茵黛这么一个世上最厉害的人渣。 ——然而,还不等女仆长开始去思考要怎么打破面前的这一切,一道白光便先于所有的处刑机械启动之前提前亮起:当优昙回过神时,她的整个身体已经被笼罩在了这道纯白色的光辉之中,就连眼睛都被晃得有些刺痛。 所幸的是,这光芒并没有持续太久,本身更是没有对优昙造成任何的伤害——至少她自己没有感觉到。然而,在重新张开双眼之后,映入女仆眼帘的景象却已然不再是那座试验场,而是变成了一个有些类似于“影镜”号司令舰桥,被各种机械与仪表盘所填满的房间。 这里除了女仆长自己之外并没有其他人的存在,仅仅是在控制面板正中央有着一块像是某种操纵装置的深蓝色魔法水晶,除此之外,房间内其他的墙面几乎全部都被投影魔法水晶与扬声器所占据,看上去应该是某种帝国式魔导机械的控制室。 “这是……” 下意识地,此时此刻恰好站在控制水晶面前的优昙就此自言自语出声——但随后,她的话音便被扬声器中传来的焦急呼唤所打断:那是茵黛的声音。 “优昙?能听得到吗!我还在试验场里……刚才一道白光闪过之后你突然不见了,现在我在试验场的广播里听到你在讲话!能听到的话,就给我一个回复!” “我能听到!主人,你那边有什么变化吗……我这边,好像是在一座控制室里,也没有出口,我被关在这里面了!不过我面前有个魔法水晶好像是用来操纵这些东西的,我可以试着……摸索一下这东西么?” 优昙以最快速度回应了自己的主人:而在同一时刻,女仆长也就此发觉,面前的每一块投影水晶之中,放映着的几乎都是试验场之中的模样,只是用了不同的视角——茵黛没有在口头上做出任何表示,但是女仆长可以毫不费力地通过这些影像,看到她对自己点了点头。 得到许可之后,优昙就此将手放在了面前这蔚蓝色的六棱柱型操控水晶表面:那一刻,影像之中试验场周边的那些处刑机械顿时一同颤动了起来,但随后,大部分的机器就又毫无征兆地停止了运转,只有六座看上去像是魔导加农炮炮口的机械还依旧在微微地颤抖着,看起来是正与动力系统保持着连通。 “这到底是什么——” 这一次,当优昙再度发出疑问时,先一步作出回答的却不再是茵黛,而是这房间墙壁上的扩音系统——这不是里奥尔的声音,这不是任何人的声音,就仅仅是机械最为平淡、无情的话语罢了。 “确认到检测操作人员。请操作员按照流程,使用试验场内的各种兵装先后对被检验体发动攻击,也请被检验体尽全力与这些武器相对抗。你的战斗与牺牲将得到最完整的记录,随后将成为伊索尔德计划向前迈进的新一步。直到所有检测项目完成之前试验场都不会打开,所以请在直到倒下前最后一刻,都以此为傲。” “我听到了,优昙……是房间里的机械在播音吗?我好像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优昙。” “但主人,没有其他手段吗?” 影像之中,茵黛在女仆长的反问话音落下的同时歪了歪自己的脑袋——看上去是十足的无奈与不屑。 “就这个方式最简单明了——动手!就当是陪我玩一玩!” “……冒犯了,主人。” 闭上双眼的同时,优昙仿佛感觉那些正在转录着影像的观测装置本身成为了她自己的眼睛——而随着抚摸在魔法水晶上的手掌,在意志的驱使之下微微一紧,六门炮口之中顿时回荡起了阵阵低沉的咆哮。 “——来了!” 试验场中,茵黛就此一跃而起,如同在蔑视着整个世界的重力一般登上了那本是保持着垂直的墙面:筒状的内壁之中,魔女就像是一只仓鼠一样保持着奔跑,而在她身后,由优昙亲手操纵的激光在她的足迹上烙下了道道焦黑的印痕——那激光的口径看上去至少要有600毫米。 “主人,如果需要的话……” “——给我用更有技巧的攻击模式!对那个男人设计的检测装置来说,除非已经让受验体见到了血,否则是不会有‘检测通过’这个选项的!” 优昙没有再口头回答自己的主人,但就在高喊出声之后,魔女便发现,身后那六道原本并合在一起的激光就此分离开来,随后则是如同绞肉机之中的叶片一般,在这试验场中开始了高速的旋转——她就此离开了试验场的墙壁,踏着这本应没有实体的光束本身在半空中跳起了一阵激烈而又疯狂的舞;而当她找准机会、用一道风刃将其中一门大口径激光炮炮口割成两半的同时,她发觉自己已然感觉不到右手的存在了,光芒将构成她手掌的泥浆打碎成了一团烟云,散落一地。 “很好,接下来的话……” 还不等魔女重整态势,刚刚送走了优昙的白光此时此刻则是包围在了茵黛自己的身旁——下一秒,她发现自己来到了刚刚女仆长所描述的房间之内,手掌也恢复成了毫发无损的模样,但女仆长却出现在了房间墙壁上的魔法影像之内。试验场的墙壁上,刚刚那六门激光炮依旧保持着之前被击毁了一门的状态,但是却已经不再运转了,取而代之的是八门机械自动弩。 “优昙!做好准备……这次换你来完成检测程序了!鬼知道一共有多少道程序……但是直到这里打开之前,咱们一定要撑住!” 来不及等优昙做出回应了:茵黛只是在回过神来的同时,便以最快速度将手抚摸在了面前的水晶石上:那一刻,影像之中下起了箭矢构成的瓢泼。 ——战斗与杀戮之中,时间就此已经失去了概念。 再一次,再再一次,再再再一次倒在一地泥泞的浆汁之中时,优昙已经不记得这是她第几百次被击倒在地了:满地漆黑色的泥浆之中,她就像是自暴自弃一般,将自己那几乎已经烂成一团碎肉的右臂给硬生生从身躯上拽了下来,随后向外用力一掷——当其中那根尚且完整的骨骼将迎面而来的铲车车斗撞脱了链条时,那道该死的白光又亮了。 下一秒,她依旧是完好无损地站在控制室中,一切就像是做梦一般——一样完好无损的茵黛取代了她的位置,骄傲地站在足以拼凑成五百个人的尸体残骸堆顶端,透过投影水晶对着她做了一个“来吧”的手势。 她不会死,但是她会疼——茵黛也是一样,优昙完全能看出在魔女那张依旧还在故作镇静与自信的笑脸之下,究竟隐藏着多少的疲劳与歇斯底里:然而在四周那看起来已经濒临支离破碎、实际上却始终屹立不倒的墙壁之中,又有新的机械臂就此开始了运做,那是一个有着三根指爪的大家伙,每根指爪尖端都有着淡金色的巨大刀刃。 “还要……再来多少次啊?这……” “别磨蹭了,优昙……来啊?赶快把这些事搞完……杀下去,继续,然后再前进……对,继续,直到搞完……继续……” “搞完?这什么时候才是头啊……!该死的!” 茵黛的声音依旧在扩音系统之中回响着——只是在做出回答的那一刻,优昙却突然发现,自从她们开始执行这一套“检验程序”之后,最开始的那个机械声音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主人,我们是不是……至少先休息一下?我觉得这样不对劲,如果再继续相互杀个几天几夜下去,恐怕——” “侦测到操作员的异常情绪反应。请保持专心致志,继续为我们伟大的利益保持工作状态。” 咔哒,咔哒——当优昙循着终于再度响起的机械合成音回过头时,她在身后看到了一百个黑洞洞的枪口正指着自己的头。 “这——” “执行命令,操作员。” “——我执行你大爷的!我要辞职!” 那一刻,优昙心底所有的怒火都就此被点燃,化作一朵直冲脑壳的蘑菇云——她像是单纯为了发泄情绪一般,以最快速度回过身,旋即拔起了那块操作水晶丢向身后的火力系统:枪火爆溢而出,化作剧烈的冲击波将优昙整个人向后摔了出去。 她的身躯被摔打在了控制室的墙壁之上:同一瞬,那墙壁本身也就此在这巨力的推动之下破碎开来——回过神的同时,优昙发觉自己已经被丢到了检测试验场那筒状结构的最高处,而就在她头顶的天花板正中央,一扇此前一直紧紧关闭着的活板门就此哗啦一声轰然洞开。 “警告,警告,发生异常事态……开始进行紧急处分程序。” 灼热的铁水就此当头倾泻而下——那一刻,优昙几近绝望地闭上了双眼,但在她的耳边,却响起了一个低沉而又令人感觉可靠的声音。 “抓紧我的手,优昙……还有茵黛。你们的心与旅途,还不能被封闭于此!” 胎 ============ 白色,纯净的白色。 即使是在遇到茵黛之前,甚至是在洛尔瓦庄园迎来萨巴斯的客人们之前,优昙就很少会穿白衣服:哪怕洛尔瓦家养女与女仆长的双重身份足以给她不受任何拘束的着装自由,甚至就连小时候受的那些“教育”都没有规定过她要穿什么样的女仆装才合适,她也总是会不由自主地选择深色系的女仆服,一般是深蓝或黑色,也用过一阵深棕色的。 ——由此,当再度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与茵黛一同披上了一身白衣时,优昙甚至感觉有些不习惯: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这是特莉丝坦在捉弄她和她的主人,毕竟茵黛也很少选择纯白着装,但下一秒,当她将视线投射到四周所有一切之上时,这种想法却立刻消失无踪了。 因为此时此刻,二人眼前到处都是白色。厚厚的雪掩盖了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优昙仅仅能在这一片白茫茫之中看到一行行排列整齐的小小鼓包,除此之外便什么都分辨不出了,连天空中都蒙着一层暧昧的淡灰色光辉,看不出那究竟是云,还是什么更加含混不清的存在。 只不过,雪花在一刻不停地飘落着。 女仆长向着面前的空气中伸出了手:雪片落到了她的掌心之中,随即以极快的速度融化、蒸发,连水渍都没留下哪怕一点点。这雪连一点点温度都没有。 “我们到了哪里呢……” 看来,似乎是之前救了自己一次的那个神秘人把自己和主人拉到这里的:至少优昙能够肯定这一点。当她听出那声音是个男性的时候,她差一点就把“林德尔”这个名字直接喊出口了——但在来到这里前的最后一秒,她发觉那并不是林德尔的声音。那只老猫说不出这么富有激情的调调。 优昙并不是很愿意相信他有关他自己和阿尔德涅关系的说法,也不明白所谓“平行世界”究竟指的是什么——但是,她至少敢说这只老猫在严肃时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苦瓜脸,倒确实是挺像那位苦大仇深的骑士长……即便如此,林德尔的表情也比阿尔德涅要更加舒缓。那位骑士长真的太苦了。 “优昙,过来一下。” ——直到此时,女仆长才发现自己走神了,而自家主人也已经来到了不远处,距离自己二人最近的那个鼓包面前。在这片一无所有的雪原上,好像也只剩下这些东西可以去探查一番了。赶到鼓包前时,优昙看到茵黛已经用脚有些小心翼翼地踢开了鼓包表面的积雪,最终显露在二人面前的则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土堆。 优昙一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什么,以及四周所有这些鼓包都是什么——因为在这土堆正前方,之前被冰雪所掩埋着的一块石板同样也被茵黛给“刨”了出来:那是一块非常朴素的墓碑,光滑洁白的大理石上用金字刻着一个孤零零的名字。 “伊索尔德-652Y……那么,我的编号又会是多少呢?” 茵黛像是在咀嚼这句话一般缓慢地说着。但是,还不等优昙回答她的主人,这寂静的雪原之中便回响起了阵阵凄凉的呜咽:同一瞬,自二人的脚下传来了一阵轻微的震动。 “这是……?” “有编号的,不会诞生。你活着。我们死于出生前。” ——那一刻,所有的墓穴之中都齐刷刷地伸出了一只手。那个与茵黛一般无二的声音开口时,冥泥魔女自己的脸已经完全变成了铁青色,而当不下一千个状若茵黛本我解放后的女孩站到二人四周时,冥泥魔女的脸已经完全黑成了锅底,就连优昙也紧紧地皱起了自己的眉。 “完全体。你好,欢迎来到我们的国。” 像是临时充当起了这千人之中的代表一般,距离二人最近的652Y就此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地对着茵黛伸出了手:冥泥魔女像是有些不知所措一般,抖着自己的腕子和她双手相握——不知为何,优昙觉得主人面前这孩子的手一定是冰凉的。 “额,你好……我们只是路过这里,如果打搅到你们的话……” 茵黛并不是一个逢架必打的疯子,尤其是在面对一些可能会让她难堪的对手时——万幸的是,至少在优昙看来,以652Y为首的这群小茵黛,还没有就这么对自己一行二人动手找麻烦的打算,没准她们也没有什么找麻烦的余力吧,毕竟看上去都只是小女孩……就算是被冠以伊索尔德之名。 “我们理解。完全体。我们为你存在,为你灭亡。里奥尔·普利斯坎为完善构成你的人造灵魂光谱,在无数次的试验中创造了我们。没有身体,我们沉睡。但如果你有心愿,我们帮助。” 那是茵黛自己小时候绝对不会使用的语调:平淡,冷静,就好像是某种没有生命的机械——正是因为畏惧那个会把自己变成这样的里奥尔,她才会从伊索尔德成为茵黛:但此时此刻,652Y使用这种语调时的自然与顺畅甚至让茵黛感觉到了一丝恐惧。 “不,不用了。我们只是想去见特莉丝坦,告诉我们路在哪里就可以了。” 她以最快速度理顺了自己的呼吸:这里的空气前所未有的冰冷。但似乎是什么人有意为之,所有从墓穴中爬出来的伊索尔德身上,都只是披着一件单薄的白色实验室大褂,看上去还是尺寸完全不合身的成人款。 “路。路在天上,钥匙,打开大门。钥匙在……” 652Y的话没有说完——一道饱含着魔力的光束就此当空而下,击碎了她的头颅,旋即将她的身躯从躯干正中央纵向劈成了两半。这不是茵黛第一次浴血全身,但当那鲜红色的炽热血液溅上她的脸颊时,冥泥魔女甚至感觉有些恍惚,连优昙都就这样愣住了。 “钥匙在她们的身躯之内,茵黛!你的生命能够如此璀璨都是拜她们的失败所赐……所以,现在就让她们的身躯再为你尽忠一次吧!” “你……是之前救了我和优昙的人!” 尽管没有第一时间宣战,但看在来者不善的份上,茵黛与优昙还是在同一时刻都将手放在了各自的武器上——优昙取下了自己背后的银色长矛,这东西即使是在进入了幻境之后也没有从她的身旁离开过,茵黛则是把手放到了特务骑士佩剑的剑柄上。 灰白色的天空之下,漆黑色的钢铁巨人就此缓缓从云层之间露出了身形:那是一台结构看上去有点像是嘉兰百合的人形机,明显是同一技术体系的产物,但外观上却要厚重许多——嘉兰百合拥有的火器,包括胁下的火炮与足部的飞弹发射架,这台黑家伙也一样拥有,但不同之处则在于,黑色机体的肩部有着更加厚重的装甲,装甲末端则显而易见地装备着两个冰冷的枪口。 刚刚的声音显然就是从这台机甲的驾驶舱中传来的——至于那道光束?这东西肩甲上的炮口还在微微散发着红色的光呢。 “没错——因为我啊,可不想看到我辛辛苦苦培育出的孩子就这样折在她战胜过千百次的试验场中!茵黛……你是为超越世间万物而生的,你不能输!” 那一刻,优昙终于想起了这声音的主人是谁——她还记得,那个男人有着一头活像是个蘑菇的披肩发,但此时此刻的他却被包裹在机甲之中,看不到面容。 “里奥尔·普利斯坎……你也还活在这个世界之中吗?!” 那一刻,优昙与茵黛的双眼一瞬间同时眯了起来,而里奥尔的回答则是再一次启动了肩甲上的火炮系统:尽管并不是在瞄准魔女与女仆长。 “在看到我的孩子吞灭整个世界之前,我绝不会陷入沉眠!知道吗,茵黛……伊索尔德是你母亲的名字,而在她被帝国军杀死那一天,我们甚至还没想好给她腹中的孩子取什么名字!她所有的遗物除了她自己的尸骸之外,就只剩下腹中的一个死胎……没错,那就是你们的起源!世上没有起死回生的法术,但冥泥还能够让我看到,那个孩子如果活了下来长大成人会是什么模样!我想要的模样!” 有一瞬间,优昙甚至觉得里奥尔正在驾驶舱中哭泣。 “我的孩子……她已经是普利斯坎家最后的血脉,所以她……我做梦,都想看到她让整个帝国熊熊燃烧,然后统治它的灰烬!伊索尔德计划,我一生的梦想……我一定要看到梦想实现!一定要!” 黑色的机甲在里奥尔的操纵下,再一次发射了肩部的魔导火炮——在歇斯底里地吼叫声中,光束就此如雨般洒下。鲜血泼洒成为彩虹,但直到粉身碎骨前的最后一刻,也没有一个小伊索尔德再说出一句话。遗憾,痛苦,怨恨,满足,所有的一切都没有。 “对,就这样变成钥匙吧……打开大门,让我的孩子重归现实的钥匙!工具人,就要有个工具人的模样!” 鲜血流动的方向,与重力相逆:半空之中,那鲜红色的血与纯白色的衣就此交织到了一起,凝结而成的是一把铭刻着红色花纹,状若一柄单手剑一般的巨大钥匙,有着椭圆形的钥匙环与生满倒刺的钥匙刃。茵黛向天伸手,接住那把钥匙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剑与之轻轻一触——那庞然大物转瞬之间便消失不见,而特务骑士佩剑的剑刃却变成了一把钥匙的模样。 “去吧,茵黛……你是最棒的伊索尔德,所以尽管去超越那个妄图左右你的特莉丝坦吧!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永远都愿意成为你的助力,无论你怎么看我。” “谢了,父亲……不过嘛,帮助就免了。” 一边说着,茵黛就此在对优昙使了个眼色的同时,挥舞着手中的钥匙佩剑在半空中挽了个剑花:风的声音就此回荡在这被鲜血染红的雪原之上。 “如果你真的想要帮助我,那就给我消失——现在!如果你拒绝,那就轮到我帮你了。” 魔女咬紧了自己的牙。 “真不愧是我的父亲。有你在,我还真不敢说自己是世上最厉害的人渣,这太怠慢你了。” 冢 ============ “嘿,主人……果然,所有这一切还是这么富有你的个人风格,不过换做是我的话,估计也会这么回答就是——那么!” 像是在表现自己的主动一般,优昙还不等茵黛对她作出回应,便将背后的武器举到了身前:她的目光已经牢牢地锁定在了半空中那漆黑色的钢铁人形之上。 “给我去死吧!里奥尔!” 女仆长高高跃起的同时,白色的魔枪枪尖更是如一道闪电般刺向了那团漆黑色的火焰:离地三米的半空之中,里奥尔就像是意图放弃抵抗一般,没有闪躲也没有防御,更没有做出还击的打算。 那一刻,优昙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得手了——直到她发现,就在枪尖刺入那台机体的前装甲时,自己的手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触感:她就像是一个立体投影一般,整个人从里奥尔的魔导机甲之中穿了过去,连半点划痕都没有留下……甚至,当她重新落回脚下这片雪地之中时,才发现自己连脚印都没有了。 “这——” “这不是你应该插手的争斗,优昙。普利斯坎家的内部问题,还是在内部自行消解比较好。” 回过头时,优昙在耳边同时听到了茵黛与里奥尔两个人的声音。他们说出的话一模一样,仿佛除了特莉丝坦之外,每一个姓普利斯坎的人之间都有着某种难以言表的默契——由此,女仆长便仅仅是对着身后的二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在收起武器的同时,也将双手背到了自己的脑后:看戏时间又要到了。 “我明白了。让我看到结果。” “那是当然,优昙……你很快就能看到结果。从我个人而言,我很感谢你一路帮助茵黛做了这么多,但是很可惜——” 当里奥尔把时间用在回应优昙的文化上时,茵黛已然如同刚刚的女仆长自己一般,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里奥尔座机的面前:虽然总是自称为“魔女”,本身魔法资质放在整个魔女群体之中也能算得上是个中翘楚,但茵黛还是更习惯延续自己作为骑士时用惯了的战斗方式——与魔法相比,她总是更愿意相信手里这凝聚着万千荣誉与回忆的佩剑,更不用说此时此刻这状若钥匙的刃上,凝结着的回忆恐怕都不仅仅是她自己的那一份了。 “说够了没,老爹?!你实在是太欠扁了!” “……可惜,优昙你找错了主人。这背弃了理想的逆子!” 茵黛那遍布锯齿的钥匙剑刃,就此确凿无疑地落在了黑色机甲胸前的装甲板上,却仅仅是在这黝黑色的钢板上溅起了一串灿烂的金色火花,连半个伤痕都没有留下——同一瞬间,动作慢了一步的里奥尔,却是已然对着扑到自己怀里的“女儿”抬起了肩头与胁下的火炮:四个黑洞洞的炮口,就此不偏不倚地对准了茵黛的双肩与双腿根部。 “主人……!” “我的女儿茵黛应该是最强大的复仇兵器。她必须是!偏离了目标的成品,完成度就算再高又有何用?!越是前进,就距离复仇昭雪越远……” 那一瞬,优昙甚至觉得里奥尔没准是在自己的驾驶室里痛哭流涕:那回荡在这落雪之中的绝不仅仅有他心底熊熊燃烧着的仇恨之声,更有一份显而易见的……恨铁不成钢?优昙不是很敢确信这一点,因为从来也没有多少报复心理的她,即使是在摆脱了人事斡旋所那令人窒息的“课程”,甚至是在见识到自己的妹妹切西变成了一个怎样的人之后,都没有对这一切背后的帝国产生太多的恨——自然,她更是很难去理解里奥尔这么一个陌生人的复仇欲望。 她更能够理解的,是面前那一瞬间爆溢而出的血浆与碎骨:四道灼热的红色光束就此从那四个炮口之中奔涌而出,如最精准的焊枪一般干净利落地汽化了茵黛的双肩与几乎整个腰部。她的四肢如同四件垃圾一般落入雪地之中,在这已经被鲜血染红的冰冷之中砸出了四个小小的黑色凹坑,而她的身体则在落下前的最后一刻,被黑色的金属巨人在半空中捏住了脖子。 “你闭嘴……就算,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 “就这么为你曾经犯过的错误骄傲吗?孩子……现在回心转意的话,我或许还可以考虑给你一个新的身体。” 黑色机甲虽然有着状若人类的头部,但是在这头部上却没有面孔存在,仅有两颗闪烁着红光的宝石机械眼死死地盯着茵黛的残躯:在那钢铁手指毫无慈悲可言的力道之中,茵黛感觉自己已经快要窒息了——本来,身为冥泥魔女的她不仅仅是不用呼吸的,而且即使受到再大的物理损伤也难以致命,但现在,茵黛就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女孩一般,自躯干上那四个狰狞的伤口中,汩汩地涌出了鲜血。她早已告别已久的红色血液。 “你……闭嘴……!” 似乎是因为失血过多而失去了力气,茵黛在反驳时,就连语调都变得气若游丝了起来——只是,她依旧还是如同用尽了全部力气一般,鼓起了自己的双颊……随后,对准了黑色机甲的红色机械眼吐出了一口直接在空中凝结成了冰碴的唾沫。 啪啦——那是几乎微不可闻的冰晶碎裂声。连刀剑都无法伤害一丝一毫的装甲,自然不会被一小块冰片割裂:就连那把一度被茵黛当做是至高荣誉的剑,如今也落在了雪地之中。 “——好吧,你自作自受。” 即使是隔着黑色机甲的扩音器,优昙都能从这句话之中听出成吨的不屑与轻蔑:同一瞬间,里奥尔则是驱使着自己的座驾,将茵黛最后的残躯死死地按在了雪地之中。他没有再一次为机体上的火器充能——这种距离下,贸然使用火力没准会有自伤的危险,但即使是一只高举过顶的机械爪,现在也足以夺走茵黛的性命了。精神世界之中,她也只是个凡人而已。 “我要捏碎你的心,然后用你的灵魂,培育新的伊索尔德——为此骄傲吧,茵黛。你不是一直都以自己为傲吗?是否表露出来都是一样的。” 黑色机甲的机械眼在那一刻黯淡了一分——就好像是一个人眯起了自己的双眼一般:下一秒,那高举过顶的另一只机械爪,就此坠向了被他按在身下的女孩残躯。 “再见了,茵黛……嗯?!” 那一刻,优昙就此张大了双眼:里奥尔的铁爪,并没有如同这位父亲的预想一般将面前这叛逆女儿的头打成脑浆,因为…… “该死的……这什么东西?!” 黑色的机械人抬起头:就在正前方,万千冰冷而又孱弱的雪花就此聚集起来,最终则是凝结成为一双比这黑色铁臂更加粗壮,也更加魁梧的冰霜之手,稳稳地以手心将机甲的利爪停在了茵黛残躯的面前。魔女那散落各处的残肢也被冻结在这无法言语的冰雪之中,却没有急着回归自己的身躯,而是在这纯净的雪花之中褪去了所有的血肉,最终留下的则是四只漆黑色的骸骨手爪。 ——有一瞬间,优昙仿佛又看到了当初艾琳诺瓦城前的那一幕:只是在此时此刻,围绕在茵黛身边的已不再是那蛮横而又霸道的光芒,而是世上最为温暖的冰雪。那千千万未出生的死者,为这位幺妹最后留下的祝福……抑或力量。 “主人!站起来啊!” 触碰不到这一切的女仆长,就此对着魔女发出了最急切的吼声——那一刻,她终于在自家主人的唇边,读出了那四个她期待已久的字。 “本我……解放。” 一瞬之间,雪花咆哮成为暴虐的龙卷,吞没了茵黛的身躯,也吞没了依旧紧紧按着她的里奥尔·普利斯坎——在那纷乱的雪片缝隙之中,优昙却是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地看到,有一只手从茵黛的残躯之内破腹而出:重归孩童的魔女,用最为直接的手段撕碎了自己名为成年的伪装,再一次站到了她的父亲面前。里奥尔的机甲在那一双冰雪巨臂的猛推中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而当他重新操控着座驾站直时,茵黛已然捡起了身边那把凝聚着太多鲜血与眼泪的剑,将其稳稳地指向了里奥尔。 “茵黛?这是——” “是我。不,是我们。” 下意识地,里奥尔操作着自己的座驾再一次对准自己的女儿抬起了枪口——然而这一次,却有诸多稚嫩却又坚定的手死死地缠住了这巨人的身躯:雪片组成了此前那诸多小茵黛们的模样,用尽全力缠住了自己的父亲。每当他用机械爪打碎一个小雪人,就会有十个从雪地之中站起。 “你听。灵魂破碎的声音……你早就已经听习惯了吧?你根本就不知道这有多疼——而且,她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在鼓励我去找我自己的路!她们是我的姐姐,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那把已然比原本的特务骑士佩剑大上了许多的钥匙剑,如今在小小魔女的手中更是显得尤为笨拙:只是,她依旧在用着自己全部的力气端着这把凝聚了太多太多的利刃,光着脚在这雪地之中奔向自己的“父亲”——要快一点,再快一点!本来,姐姐们就已经为了自己连最后的灵魂都破碎掉了。如果就连最后寄存着这一点点思念与执着的雪,都被眼前这个混蛋消耗殆尽的话……! “以冥泥魔女之名……将你诛杀,里奥尔·普利斯坎!啊啊啊啊啊啊!!!!!!” 那是优昙第一次听到茵黛尖叫:已经被无数灵魂紧紧束缚的里奥尔,如今再也没有了反抗茵黛的最后一丝余地——无形的双翅将他这宛若污点一般的座驾丢入空中,而下一秒,茵黛便站立在这机体的正下方,用剑尖向着头顶划出了一道壮美的弧线。 ——天空与那黑色的机体,就此一同被劈成了两半。纯粹的黑暗化作星夜,在这令人窒息的纯白天空之中,流淌成了一条欢唱的河。 “嘿嘿……这样也好……茵黛,恭喜你……超越了我,接下来……” “闭嘴吧。” 稳稳地站在地面之上,茵黛就此打了一个响指:里奥尔·普利斯坎被劈成两半的座机,就此炸裂成为两朵无力的火花,而那所有的魂灵与雪花则就此回归了魔女的的身旁,最终则是为这个从未长大过的女孩,重新套上了属于冥泥魔女的外衣与皮囊。 在这耀眼的黑夜之中,她微笑着走向自己的仆人:这一次,她的手确确实实地抚上了优昙的肩膀。 “让你担心了,优昙。路就在天上……咱们一起回到现实世界。特莉丝坦就在那里等着咱们。” “嗯。” 女仆长没有回答更多:下意识地,她回过了头,却看到成百上千个身穿白衣的伊索尔德正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对主仆。为首的652Y手中捧着一束纯白色的大波斯菊,对着她们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 随后,风起——她们就此重新化作雪花,沉睡在这片冥泥心底的坟冢之中。 花 ============ 再一次,优昙在同茵黛手牵着手,奔向夜空中那道裂缝的路途之中,最后一次体会到了此前那如同“自己在慢慢消失”一般的奇妙感觉:之所以说是最后一次,是因为她的主人在带她一同迈出脚步之前,曾经先一步提醒过她。 “做好准备了吧?离开之后,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回到这个地方了。说起来林德尔为什么就能进来呢……如你所说。” 没有过多在意自家主人最后那句几乎是下意识的疑问,优昙只是对着自己的主人点了点头——林德尔的问题,现在并不需要主仆二人急着解决:特莉丝坦的才是。 由此,天旋地转的感觉便在一秒之后“袭击”了才刚刚来及做出回应的优昙:当她终于又一次感觉到脚下存在着地面时,她只是觉得这地面不知为何,显得有些粘稠。 ——于是她张开双眼,看到自己似乎是正站在一间还未经装饰的空房之中:虽然这里显然肯定还是在帝国领内,但这座房间的四壁却没有像是绝绝大多数的帝国式房屋一样,采用金属与砖石作为建筑材料,而是完完全全的木材制品,在漆黑色的表面上有着优美的曲线纹路。屋中并没有常规意义上的灯光,但是在屋顶的正中央,木质结构之中却镶嵌着一块像是某种肿块一般的绿色圆形物体,里面散发着淡淡的冰冷荧光。 显然,这看上去还绝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木制品”,不仅是因为那个如同是“活着”一般的灯光,更是由于…… “真是绝了。主人你看,墙壁表面好像没有任何加工的痕迹……而且还是一体式结构,也不是用木板之类的东西拼凑出来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我明白你的意思……咱们现在,应该就是在那朵黑色百合茎秆的内部。四周全都是冥泥的反应,应该是特莉丝坦把泥浆塑造成了坚硬的木质——至少说明咱们来对地方了嘛。” 房间与外界相通的门洞中并没有安装门扉,而在走向这门洞的同时,从茵黛口中说出的话则是终于恢复成了此前那优昙早已习惯了的不中听:从外表上看,如今已经在冥泥之内泡了很久很久的魔女,尽管从外表上看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仅仅是那双原本如血般深红的双眸,如今变成了一只红瞳与一只紫瞳的奇妙搭配,但在这瞳色的变化背后究竟隐藏了多少内在的转变,优昙虽然能够去猜想,却根本做不到去预测。 ——当然,如果此时此刻这空荡荡的房间之中能有一面镜子,那么女仆长也一定会发现,其实她那一双在沾染了冥泥之后变成红色的瞳仁中,也有一只变成了紫色:而且和茵黛一样,发生变化的都是左眼。 女仆长没有就此额外提醒自己的主人——反正,如今她的体内究竟多了些什么东西,恐怕她本人的感觉会比自己的提醒要更准确一些:而且相比较于这看上去并不算明显的变化,此时此刻在茵黛的身上,还有些东西更能让优昙为之集中注意。 “通讯水晶在振动……?” 像是慢了一拍似的,茵黛终于也注意到了自己胸前某个不贴身衣兜中的异样:她从衣兜中取出了那块鸡蛋般大小的晶体,里面闪烁着的却是她此前从没见到过的淡金色光芒——通讯水晶在接收到通讯请求时,会根据来信者设备的不同魔力波形散发出颜色各不相同的光,而没见过的光芒,也就意味着对方是一个她此前没有联系过的人,至少也是用了一台没有和她联络过的设备。 ——这样的人不会太多。在这敌营最深处的主仆二人在对视了一眼之后,便同时在彼此的眼底捕捉到了相同的信息:下一秒,茵黛便有些小心翼翼地接入了这通陌生来源的通讯,然而从水晶之中传出的那个声音,却一瞬间就让冥泥魔女的双眉整个都扭成了一团。 “茵黛……谢天谢地,终于和你接通了!你没事吧?我现在有点搞不清状况……蕾嘉那里和大炮之街,同时发生了变故吗?” “呵,真没想到你的声音居然是第一个让我确信自己回到了现实的存在,阿尔德涅。” 当骑士长的声音透过水晶回荡在这空房之中时,茵黛甚至是有些自嘲地笑出了声——如同在呼应着她的笑声一般,就连四周这被包含于巨大黑百合内部的墙壁,也一并跟着颤抖了起来,没准是因为特莉丝坦正因听到了阿尔德涅的声音而被气得浑身发抖吧。 当然了,骑士长是不可能第一时间就能理解茵黛这如同冷幽默一般的发言就是了:他就连影镜行动队的分头行动都还不知道,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优昙如此这般地想着,也没有再主动插入骑士长和主人之间的对话。这两人之间连一张纸的隔阂都容不下。 “等下,茵黛……什么回到现实?你做噩梦了?” “这么说可能也没错吧……时间紧迫,我就先不解释了。不过你刚才说,蕾嘉那里有问题?”开口反问的同时,茵黛的两条眉毛已经快要被扭成一整团了:显然,向自己命中的这颗扫把星好好解释一番当下自己所知的情况已经是必要事项了,哪怕茵黛真的很讨厌和他说话——不仅仅是因为曾受过的那些伤,更是因为魔女在回顾了一次冥泥之中隐藏着的那许多过去之后,还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 “特莉丝坦向我们发来了战书,这你应该是知道的……但随后,蕾嘉似乎是用自己的座舰向魔物军阵发射了多枚对消灭炮弹,造成了严重的伤亡。魔物这一侧的指挥官,魔王安可哈芝一怒之下命令影镜行动队即刻开始协助魔物军对蕾嘉的大炮发起攻击,而我和优昙现在是在大炮之街,特莉丝坦的根据地这一边单独行动中。大炮之街的问题我们很清楚——出现了一朵巨大的百合花对吧?我们现在就在花的内部,正在向特莉丝坦所在的位置进发,但蕾嘉那边……” “既然有你在,那特莉丝坦这边我就放心了……而且既然你这么说,那蕾嘉的本阵中为什么突然打得热火朝天也能够解释了。”听起来,阿尔德涅似乎是身处于什么大型机械附近,至少在茵黛听到的通讯中,背景音是非常嘈杂的机械噪音,“不过,事态的发展有些超出预计。根据教会潜伏在蕾嘉身边的探子来报,她放出了代号为‘正义者’,此前一直被当做白黏土稳定来源的三只异种生物,而据观测结果显示,这三只正义者应该……是由艾琳诺·柏夫的遗骸培育出来的东西。” “什——” “还不止于此。如今,虽然教会探子并没能近距离观察到这场战斗本身,但是基本已经确认……咱们的朋友正处于劣势,至少战斗的反应在越来越弱,但那三个正义者的魔力反应却还很强烈。多说一句,似乎有一支萨巴斯的战斗员队伍不知怎么回事也加入了战局,而且还在协助绘司他们。为首的是个狗耳的兽耳族……” “是山城吧!”优昙终于忍不住插入了对话,而茵黛也严肃而又沉重地点了点头。 “不管是谁,总之情况不妙。教会这边,现在也命令我带领一支精英刺客小组前去支援了,但我的行动目的……是以确保影镜行动队成员的生存与成功撤离为主。如果你们的作战目的是破坏蕾嘉的大炮,那他们恐怕已经失败了——别紧张,切西没有跟我一起来。我们已经分开了,会有一支修女小队带着她一同前往伊戈尔省,一小时前我已经确认她们到达了伊戈尔省边境的教会据点,已经安全了。” 或许是因为听到了优昙的声音,阿尔德涅在做出介绍的同时,也没有忘记帮女仆长确认某件她最关心的事——至少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优昙在听闻切西已经安全了那一刻,便如释重负地长长出了一口气:然而下一秒,通讯之中骤然迸裂而出的巨响却是令魔女与女仆长的心再一次悬了起来。一瞬间。 ——那是一阵剧烈的爆炸声。 “阿尔德涅?!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阿尔德涅!” “我……运输机,滋滋……袭击!白黏土……飞虫状生物,滋滋……坠落!……滋滋滋……” 通讯水晶之中闪烁着的光芒是突然熄灭的:那一刻,魔女仿佛觉得自己的心底也有什么东西跟着熄灭了——她感觉到有种巨大的悲伤已然从牢笼中挣脱了出来,但是现实显然不会允许她再肆意发泄了。在心灵世界之中,她已经发泄得够久了。 “主人,安心,骑士长他命这么硬,肯定不会——” “墨迹完了没有,我的好姐姐?还有优昙……允许你也进入这里,真是我最大的失误。不过看在我给了你们这么多时间去了解外界情况的份上,现在你们是不是该快一点来找我了?啊?” 颤抖着的树干之中,特莉丝坦那将怒火压抑到极致的声音就如同一阵伴随着冰雪与寒风的雷电——暴怒与压抑同时存在于她的声音之中,就连这巨大的百合花树本身,也跟随着这声音再一次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特莉丝坦……!” “别闹了。快点把事情做完吧……让我给你个痛快,或者你给我。” 天使 ============== “黑百合……几乎可以算是这世界上花语最黑暗的花朵之一了。优昙,你说特莉丝坦在经由我的那些执念诞生时,是自然而然变成了如此模样,还是由她自己的意志决定要用这种花作为自己的标志呢?没记错的话,在走上刑场那时,我还不知道黑百合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花,自然更不知道花语了。” 走在这漆黑色的木质阶梯通道之中,茵黛就像是没话找话一般,头也不回地和自己的仆人聊着天:这持续盘旋着向上的阶梯就好像没有尽头一般的漫长,而当魔女与女仆想要去了解一下自己已经到了多高的地方,甚至仅仅是想去看一眼脚下的大炮之街废墟乃至卡蒂姆省泥淖平原的风景来舒缓一下心情时,却蓦然发现在这至少已经持续了三个小时的攀登之中,她们居然连一扇窗户也没有看到过。 就连二人试图用兵器硬生生在木质墙壁上凿出一个窗口的尝试,最终也是以失败告终——无论是优昙那来自于艾琳诺瓦、曾刺穿过艾琳诺·柏夫的白色魔枪,还是茵黛那来自于冥泥之内,曾斩杀了里奥尔·普利斯坎的黑色钥刃,都没能在这本应没有这么坚实的木料上刻下哪怕一道划痕。显然,特莉丝坦是铁了心就要二人一心不乱地走到她的面前,但主仆二人对此却显然无可奈何。 “谁知道呢,既然连主人您都不知道。” 尽管如此,优昙还是及时地回复了自家主人的问话:她就和茵黛一样,在这漫长的行进之中感觉到了强烈的乏味与疲惫。如果可以的话,她是真的很想直接把自己的主人扑倒在地,然后拿她的身体好好泻一泻火,但这里是楼梯,贸然这么做的话,可能会有点硌得慌。 “不过主人,黑百合的花语是……什么来着?” “原来你不知道么……行吧。倒是让我又有的可聊了。”那一刻,茵黛一边有些无奈地微笑着,她倒是不反对找个话题在这长途旅行中多说几句,但优昙对此少了些了解,还真的是出乎她的预料之外,“黑百合。只能在足够高的山上采到的花……在角人族魔物的传说中,这些花朵是由千年前那场大战之中死难者未竟的遗愿凝结而成,会诱惑每一个目睹其芳容的人类或魔物动手去摘。而摘下花朵之后……” “我想起来了,好像我也在洛尔瓦庄园的书里读到过类似的说法。”插入对话的同时,优昙微微侧了侧头,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摘下花朵之后,凝结其中的愿望就会被强行灌输到这个可怜人的脑海之中。从此往后,除非他离开人世或是实现了这愿望,亦或是在魔法师的帮助下驱散了这花朵的魔力,否则他就将一生都被这不属于他的愿望所困,成为一个为实现愿望而活的奴隶……是这样吧?” “没错……所以说,黑百合便被人赋予了占有与诅咒的花语。无论是传说本身还是花语,还真的都是很符合特莉丝坦没有错。”一边说着,茵黛甚至是有些不屑地挑了挑自己的眉毛,“看到了吗?黑百合在对我挑衅呢。” “我倒是觉得,如果有可能的话,您该考虑一下给她整一个单独的花盆。不考虑传说的前提下,我记得黑百合是种很适合做盆栽的花。”作为回应,优昙也挤了挤自己的眼睛。 当主仆二人终于来到这旋转楼梯的尽头处时,优昙已经不记得此时距离她们从回归现实起已经过去了多久——三个小时,还是六个……抑或更多一些?她已经分辨不出了,更重要的也不是去纠结这些挽回不了的过去,而是好好想想该怎么面对出现在她面前的现在。 ——现在。当再一次踏上一块平整、开阔的地面上时,优昙发觉自己似乎是来到了某种殿堂之中,但是又有着微妙的不同:一般而言,即便是有着圆顶结构设计的殿堂,在圆顶之下也都会有着相当一部分的常规直立墙壁,然而此时此刻在她四周,包围着这个直径接近一百米的圆形空间的,则是一道完整的球状……不,水滴状薄壳结构,自从地面上一直拔地而起,如同层层叠叠的花瓣一般,最终在球状空间正中央的上空汇聚成为一点。 没错,花瓣——如果说此前二人是行进在花茎内部的回旋楼梯之中,那么此时此刻说她们是在楼梯尽头进入了顶端花苞之中……恐怕也算不得是什么错误。只是,这里并没有花蕊,更闻不到百合花原本的香气。 空旷却又阴暗的空间之中,仅有那个最为孤单的人影像是一具尸体一般,瘫坐在正中央一张破破烂烂的椅子上。似乎是没有看到茵黛与优昙的到来一般,直到女仆长想起要准备拿出武器,这位妖女都一直保持着这颓废而又慵懒的姿势,手里还学着茵黛本人的模样抄着一根烟袋。 “特莉丝坦!” “来了啊,姐姐。” 如同酗酒已久的妹妹在欢迎外出工作归来的大姐一般,特莉丝坦甚至可说是懒洋洋地回应着自己等待已久的茵黛——明明刚才在催促的时候还那么凶狠,现在的她看上去却活像是个帝国社会最底层的废物一般,颓唐却人畜无害。 当然了,没人会真的仅凭这一副外表这么想,包括特莉丝坦自己。 “听着,特莉丝坦……虽然这是你自称的,不过我并不反对你真的成为我的妹妹。所以,最后我在问你一次——” “我同样也问你一次,姐姐。” 站起身来的那一瞬,妖女整个人的气质瞬间就变了——说是焕然一新了也不为过:颓唐的外表之下,掩盖着的是已无法回头的锋锐与疯狂,以至于让茵黛也不由得眉头为之一皱。 “好,我回答你。我拒绝成为你自我满足的工具,哪怕我确实许下过这种可以被你曲解的愿望——” “那我也同样拒绝和一个否认了我存在意义的姐姐合作。” “……活着的意义不是能这么简单下定义的东西啊,特莉丝坦。” 两姐妹将彼此之间的距离由三十米拉近到了五米,随后却再也没有彼此靠近过一分一毫——下一秒,茵黛拔出了那把凝聚着她无数姐妹思念的剑,而特莉丝坦却只是瞥了那把看上去有些狰狞的武器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丝钦羡之情。 “真好。能有这么多……这么多的人跟随着你。你知道这样会让我更加质疑自己吗?” “谁让你就喜欢钻牛角尖呢?孤身一人的可怜孩子……” “对,没错——所以又怎样?!”特莉丝坦的表情在那一瞬几乎扭曲得和像是传说中的女鬼一般狰狞了,“我都已经落到这步田地了……姐姐你都不看我一眼?” “我想看到你改变……” “我还想改变你啊!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你创造了我!因为你的孤独,因为你想要陪伴——因为你想要在死后,都能在死的世界里找到那么多那么多的玩伴!我说的没错吧,姐姐?!我为此而生!所以,现在……” 那一刻,特莉丝坦只用了一瞬间便退回到了她之前所在的,整个空间的中心点——随后,她将自己的左手高高举起,在半空中打了一个优昙听到过的、最响亮的响指。 “是姐姐你造就了我……那么现在,为你的自大负责吧!本我解放!” 那还是优昙第一次看到特莉丝坦也喊出了这个此前仅有茵黛使用过的词语——但就在那一瞬,三人的头顶上突然有一束阳光就此投射而下:那一刻,一千米高的黑色百合,终于缓缓地张开了自己层层叠叠的花瓣。 而在这花芯正中央,有些类似于优昙此前活性化为怪鸟时首先转化而成的那茧壳,层层叠叠的藤蔓就此从特莉丝坦的脚下喷射而出,随后如同捆扎木乃伊一般把她给包了个严严实实——当那比夜空更加漆黑的茎叶迸裂开来时,日光恰好照亮了这平台之上的每一个角落。 身高五米的巨人就此在这花朵的正中央站直了自己的身姿:从外表上看,那就像是一位身体上缠绕着诸多藤蔓与荆棘,却没有穿戴任何衣物的女人,但足以令其区别于一般人类的绝不仅仅有这庞大的体型,更有那自她肩头向两侧延伸而出的第二对手臂——这显然是这女巨人最大的武器,因为这对额外的手臂几乎比她本就雄伟的上围还要更粗壮了,肌肉隆隆的表面与指尖锋锐的利爪都足以表明其蕴藏着的巨大力量。特莉丝坦本人的身体倒是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只是外貌由此时此刻的茵黛转化成了回忆中处刑台上那个青年茵黛的模样:她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坐在巨人的左肩之上,脚下踩着巨人放在胸前的左手……自然,这是来自于巨人那对更加符合普通人身体比例的手臂。 “哇哦……这次不用分身和我打了吗,妹妹?” “我想认真点,姐姐……就这样。否则,杀了你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一刻,巨人将那双巨臂狠狠地砸向地面,激起的冲击波甚至让优昙打了个趔趄。 “抱紧我,美鎏姬奴……让姐姐看到,我其实也并不孤单!” “昂——” 被叫做美鎏姬奴的女巨人就此引吭高歌——那一刻,优昙仿佛觉得自己眼前出现了天使。迎接自己的接引天使。 逆翼 ============== “我不是黑暗,更非光明。只是此刻,得不到光明的我依旧在此选择背弃黑暗——来吧,姐姐。如果你坚持要否定我……否定你自己的心愿,那就来亲手葬送我试试看!” 那一刻,特莉丝坦以脚尖碰了碰美鎏姬奴的下巴:女巨人就此朝着茵黛狂暴地迈出了步子。她将那锋锐而又粗壮的手爪高举过顶,旋即正是朝着面前的茵黛狠狠拍去——空气之中,剧烈的扰动甚至激起了阵阵肉眼可见的涟漪。 “这可是你说的……咳!” 丝毫不敢怠慢的茵黛以手中的剑迎向巨人的手臂,就连一旁的优昙也一并举起了自己的魔枪,试图架住那狰狞的爪——下一秒,金铁交鸣之声就此回荡在这高空之中:彼此碰撞的那一刹那,巨人的拳只是短暂地停在了半空之中,旋即则是以更为缓慢,却更不可抵挡的力道继续压向了魔女与她的仆人,令她们甚至差一点就跪倒在了特莉丝坦的面前。 “这……?为什么突然——” “我一直都很强,姐姐……我本以为你会回心转意,我本以为你终将回到我的怀抱之中!” 特莉丝坦的双眼在那一瞬已经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了:下一秒,巨人的拳就此狠狠地砸在了脚下漆黑色的木质地面之上,但茵黛与优昙却是趁着自己被压扁之前的最后一秒向后抽身一跃,有些狼狈地逃过一劫。 “痛吗,姐姐?!在外闯荡了这么久,是不是已经积攒了太多太多的泪?我来帮你一滴不剩地挤出来!Aeterna!” 每个人在使用魔法时,都会选用一句最喜欢的咒言作为“启动”魔法术式的开关——就比如说茵黛选用的Eureka,以及史黛拉选用的Congratulor,而这还是优昙和茵黛第一次听到特莉丝坦的,只可惜现状并没有给二人留下思考其含义,甚至是去分辨这法术本身的时间:就在重新站起身的那一刻,魔女与女仆长各自在脚下看到了压抑而又暴虐的紫色光辉。 “糟——” 如樱花一般灿烂的紫红色火柱就此凭空而起:爆炸声中,当优昙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被炸飞到了距离脚下地面足有二十米的半空之中——在她身旁,她的主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就在她与茵黛四目相对那一刻,她甚至还在魔女的双眸之中看出了一丝久违的阴狠:显然,即便她早已把特莉丝坦真正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但此时此刻的魔女……还是已经确确实实地动了杀心。换做是优昙自己,恐怕感受也差不到哪里去。 “优昙,做好准备……” “没问题,主人——那么!” 半空之中,黑色的泥浆就此迸裂成为两阵遽烈的风暴。 “本我解放……” “咕,咕嗷哦哦哦哦哦哦——” 魔女的口令与怪鸟的尖啸一并从风暴之中传出,旋即自这暗云之中重新显出身形的便是活性化后的优昙与茵黛:与经历泥浆之内这诸多冒险之前时相比,优昙的变身并没有发生什么足以用肉眼看出的变化,但是在茵黛那一边…… “主人?这个形态是……等等?我可以在这个状态下说话了?” 不同于此前那如同将皮囊腰斩后当做背包的模样,此时此刻的茵黛固然还是变成了那个状若幼童的模样,但那被她甩开的大人皮囊,如今却是各自分裂、凝聚成了那四只被她断在心灵视界之中的骨爪,以及凭空出现在这小小女孩身躯肩头的双翅;那把凝聚了过多思念的特务骑士长剑在她此前作为成人时都显得有些过长了,而此刻这小小的魔女则是干脆用使用双手剑的姿势将这狰狞的利刃横在了身前。 “能交流不是坏事,但现在还是优先眼前——来了!”、 稳住身形的那一瞬,伴随着魔女的提示,二人则是再一次以最快速度做出了防御体势——优昙将自己骨架一般的一双翼手挡在了身前,而茵黛则是将四只悬浮在身侧的断肢一同聚集在了面前:下一秒,美鎏姬奴的双拳已然再一次接踵而至。 “我的故事绝不会到此为止……我的心愿,我的力量!” 高高跃起之后,巨人则是以双拳分别自上而下拍向茵黛与优昙的头顶——这一次,在半空之中无从借力的主仆二人干脆利落地一同选择了顺势俯冲,只是在她们稳稳地落到地面上时,巨人的下一轮攻击更是如绵延不绝的浪涛一般接踵而至。特莉丝坦或许并没有奢求能立刻杀死这比世上任何生者都更加坚韧的一主一仆,但她本来也很喜欢把猎物玩够了再吃。 “给我变成碎片吧!” 借着坠落时的速度,巨人在落回地面的同时,也将自己那双不知何时闪起了樱色光满的双拳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上——顿时,一圈樱红色的冲击波便就此扩散开来:当那道无形却可感的“墙”拍到自己面前时,优昙甚至觉得自己的脸皮都要被撕下去了。 “咕……嗷啊啊啊啊啊啊——” 痛感让怪鸟再一次发出了那非人的尖啸——由此,暴怒的声浪就此如无可阻挡的洪流一般砸向特莉丝坦和她的巨人,但妖女只是打了个响指,巨人便就此张开了自己的全部两对手臂:在她的怀中,樱粉色的魔力就此被压缩成为了鲜血一般的深红色。 “痛苦与思念就是我的力量!” 当那光芒奔流满溢而出时,有一瞬间茵黛甚至想到了艾琳诺那足以撕裂大陆的一击——当时的她是在林德尔的帮助下逃过了一劫,而此时此刻则是轮到她举起手中的剑,与她的仆人一同与这魔力奔流正面对抗了。 “主人!抓住机会——” “交给我,特莉丝坦……!我将尽数斩断你所有的痛苦与执念!” 充分利用了优昙以身为盾为她争取到的那一霎那,魔女就此仗剑迎向那辉煌的奔流——黑暗化做她的利刃,在这炽烈的光芒之中就此硬生生地切出了一条前行的道路,而当美鎏姬奴那庞大的身躯出现在她面前时,茵黛只是闭上了自己的双眼,旋即便是以这幼儿之躯全身的力气,挥动着自己的“双手大剑”对准巨人的腰肢狠狠地挥出了一记横斩。 “啧……!” 显然,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就在优昙觉得自己即将被烤熟前的最后一秒,那炽热的樱红色光芒就此随着这一道黑色的剑光而消散在空气中:茵黛退回到了优昙身边,用自己的剑身斜挡在女仆的身前,而在她们面前,巨人则是肩扛着特莉丝坦向后踉跄着退了几步。她的腰上如今已经多了一道深深的伤口,但很明显还没有致命。 “别小看人了,特莉丝坦……!” 趁着巨人尚未站稳那一刻,女仆长就此以鸟爪抓起自己的魔枪,与身旁的主人同时开始了冲锋:茵黛那四只骨爪已然趁势紧紧地抓住了巨人的四肢,现在正是绝佳的攻击机会。由此,即便优昙完全能够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每个部位几乎都还在如灼烧一般地痛着,她依旧与自己的主人一同迈出了脚步。 这不是她的执念,不是她的过错——但是,帮助人解决她犯下的错,本来也是仆从的责任之一! “脑袋冷静一下吧!” 如同两道黑色的闪电一般,剑尖与枪头就此直直地刺入……不,刺穿了巨人的左右胸膛:那一刻,这高空之上的风也随之凝固了。巨人的胸膛并不像是优昙此前预想的一般比钢铁还要坚硬,而是与普通人区别不大的柔软,甚至还有些温暖。自那迸裂的伤口中喷涌而出的东西中诚然有着黑色的泥浆,但更多的还是深红色的血液。炽热得甚至有些讽刺。 “不错,不错嘛……不过好像,小看人的那一个还并不是我。” ——直到此时特莉丝坦再一次开口讲话,优昙与茵黛才蓦然发现,她已经离开了巨人的肩头,而是跃入了半空之中:自她身边凭空浮现而出的,是数之不尽的红黑色短剑,看上去就像是直接由影子凝结而成的,却比莫顿使用的法术更加狰狞。 “能得到救赎的必定是我……能为你实现愿望的人也只有我!” 下一秒,这所有的利刃便一同刺向了地面之上的主仆二人,而在同一个瞬间,自那巨人身躯表面的伤口之中,也闪烁起了更为耀眼的红光——还不等魔女与女仆作出回应,剧烈的爆炸便再一次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冲入云霄的火团之中,巨人的骨骸就此一跃而出,回到了特莉丝坦的身边:当妖女再一次被捧到肩头之上时,巨人的身体表面已经重新覆盖上了完好无损的肌肉与皮肤,看上去就好像没受过伤一样。 “真是可悲……明明不反抗就不会有事。我怎么可能忍心伤害你呢?姐姐……只要你能顺从我的心意,我绝对——” 火焰散去那一刻,巨人再度对着倒在地上的二人举起了双爪:只是下一秒,两道从天而降的枪火却精准无误地击穿了巨人的肩膀,令那两条狰狞的巨臂直接带着血花脱离了躯干。 “——别想了。她要是真的这么做了,我恐怕也得把所有计划都推到重来才行。啊,我可是最讨厌返工的哦。” 当那慵懒的声音响起时,特莉丝坦的眉毛就此直接拧成了一团:就在妖女面前,那个曾一度阻止过她的“兽耳族人”,如今却再一次拦在了她与茵黛之间。 “林德尔……” “抱歉,茵黛……还有优昙,我来晚了。我本以为这家伙不会做得这么夸张,现在看来我好像搞错了什么。你觉得呢?” “我觉得有些事你似乎没搞对过。” 尽管在口头上还是习惯性地把老猫的问话顶了回去,然而当茵黛抓住他的手站起身来时,她还是从这个陌生人的手心之中感觉到了一丝温暖。另一边,化身为怪鸟的优昙也同样直起了自己的身躯——她抬起头,看到日光依旧明亮得有些刺眼。 暗火 ============== “再一次……又是你挡在了我的面前吗?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的名字。是叫林德尔?” 看到老猫那张有点欠打的脸时,特莉丝坦的表情……说她是在那一刻连脸都绿了,恐怕都一点也不为过:只是,无论是她本人还是她座下的巨人,显然也都没有因此而中断自己的动作。 巨人重新站起的同时,特莉丝坦也如同一位使用兽耳族传统咒术的巫女一般掰了掰自己的手指。顿时,那两条断臂就又一次凭空漂浮到了半空之中,最终重新回到了巨人的肩头,与那如钻石一般坚韧的身躯重新合而为一。 “林德尔·尼兹。傲慢者与无辜者的守墓人。” 这不是茵黛与优昙第一次听到他与此类似的自我介绍——但无论是在当时还是此时此刻,魔女与女仆都没能太搞清楚他自封的这个守墓人头衔究竟有什么含义:隐隐约约地,优昙觉得这只猫在背后或许还有更多的同伴,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但此时此刻正有什么理由让他心甘情愿选择单独行动。 “我知道你好奇我当时为什么阻止你——因为我希望你们两个都活着,都还保持一个……完好可用的状态,请原谅我使用这种表达。你和茵黛……我不强求你们都可用,但如果再放任你继续乱搞下去,我觉得你会把你自己和你姐姐一起弄坏。” “——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了?!” 如果说林德尔的目的在于激怒特莉丝坦,那么他很明显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标:至少在依旧能感觉到浑身发疼的优昙与茵黛看来,面前这强壮而又狰狞的巨人俨然已经将目光从自己一行二人的身上转移到了老猫身前——他如同一只鸟儿一般灵活地起跳,像是在半空之中踩踏着二人看不到的台阶;特莉丝坦投出的黑色利刺不是在他灵敏的脚步之下偏离了目标,便是被他以手中双枪随手击碎在了半空之中。 当然,他射出的子弹也没能击穿特莉丝坦的防护便是。无论是黑枪之中射出的白色魔力球体,还是白枪之中喷涌而出的黑色射线,都没能在巨人美鎏姬奴的表皮上刻下哪怕一丁点的痕迹。不知道是因为这只老猫在故意留手,还是特莉丝坦这漂亮的宠物真的就这么结实——考虑到此前,这老猫曾轻而易举地打断了美鎏姬奴的肩膀,优昙私下觉得应该是第一种可能。 “你是不是能接受我的理念,我并不关心。对我有反抗心理的话,反而没准会让你成为更符合我需求的同伴——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你能真正摆脱茵黛的阴影,但你似乎乐在其中。我也很无奈啊,你感觉不到吗?” “——你的感觉关我屁事!” 那一刻,特莉丝坦也命令着美鎏姬奴跃入了云端,旋即一拳砸向林德尔的面门——若不是敢肯定特莉丝坦必不会因为任何事回心转意,茵黛甚至幻想出了自己和她联手暴打林德尔的情景:然而下一秒,巨人的拳头却就此停留在了这老猫的面前。 林德尔收起了自己的枪,随后同样以左拳毫不退缩地迎向美鎏姬奴的巨臂——双拳相撞的那一瞬,激起的冲击波甚至让优昙感觉不输于之前特莉丝坦敲打地面时,掀起用来攻击自己和茵黛的那道冲击。 尽管如此,她还是充分利用了这一瞬,和自己的主人一同重新掏出了武器,站到了林德尔的身后——哪怕他没有一丝一毫会落于颓势的意思。 “但你的感受与我休戚相关,特莉丝坦。你和茵黛都是我追寻了无数时光的希望……我不想看到这希望自行腐坏。” 哪怕是在此时此刻,这老猫的语调之中都不存在哪怕一丝一毫的慌张,完全就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但即便如此,在看到茵黛与优昙都重新站起之后,他还是就此选择了后撤一步,任由身子在一次后空翻之后落回到地面之上,与优昙并列,来到茵黛身旁的另一侧。 同一时间,美鎏姬奴也驮着肩上的特莉丝坦重新落回地面——但不同与此前以站姿落地,这一次巨人在踏上地面时,明显地多出了一个单膝跪地的动作:显然是因为在刚刚的力量对决之中……输了那么一点点。 “求你了,特莉丝坦。你有你自己的名字、灵魂与心——所以为什么就不能接受这些去做你自己呢?” “因为……因为我只是被某个家伙当做愿望机器创造出来的啊!我只是个人偶……我不是人类啊!” 妖女高声哭喊着:那一刻,茵黛甚至在心底没来由地感受到了一阵阵的剧痛——只是这痛感却驱使着她将手中的大剑握得更紧,甚至在迈出脚步的时候都跑在了林德尔的前面,仅有优昙与她保持着并肩。 “所以呢?你以为我又是什么——世界上有谁是因为想要出生,所以才获得了生命吗?!” “我啊,主人。我想要活下来,想要继续去当我想当的女仆,所以向您请求了第二次生命。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吧?” 像是有意要为身旁这看上去就“大义凛然”的主人平添几分无伤大雅的难堪,优昙在以手中魔枪刺向巨人之拳时,甚至是带着一抹笑容同时对着这一对姐妹开口:正如她的预期,茵黛的嘴角在那一刻都抽搐了一下,但特莉丝坦的眉毛却拧得更紧了。 “放肆,女仆不可以顶主人嘴!” “我只是觉得主人您说再多也说服不了您妹妹。您不是这块料,相比较于说服人,您更擅长的是砍人。所以为什么不用您更擅长的方式?” 既然您还爱着您这个叛逆的妹妹……那么,就在和她讲道理之前让她愿意听,无论用暴力方式还是非暴力——说起来,幸好自己还没有孩子。不过如果和主人这样处下去,没准某一天真的也会有吧? 那一刻,优昙甚至有些不着边际地觉得,面前的特莉丝坦成为了自己和茵黛的女儿——茵黛是心软的母亲,而自己就是那个手持棍棒的父亲。冥泥和冥泥的孩子反正也肯定是冥泥,不会在乎几顿揍的……是这样吧?这种说法是对是错,还是留到自己真正有孩子那一天前再做纠结:现在?就当它是对的好了,反正有效! “我明白你的意思……!” 巨人的拳头再一次压上了更大的力道,只是这一次已经对此有所体会的主仆二人却明显也用出了更多的力气:至少在林德尔再一次来到二人身后之前,她们并没有倒下。 “我再重复一次,特莉丝坦……各退一步不好吗?!你别再拘泥于我的愿望,我也……” “你也?你用杀光整个世界的愿望创造了我,现在又想要我抛弃安身立命的唯一支柱?为了这个狗屁不通的世界,所以我就该死?!” 就在林德尔的面前——巨人的手臂仿若一下子粗壮了三倍一般“嘭”地一声鼓起,如树根一般遒劲强壮的肌肉已经到了让人感觉十分不适的地步:她推动着面前的主仆二人,将她们又一次压得跪倒在地,随后却伏低了自己的身子,让肩头的特莉丝坦得以与站在面前的林德尔四目相对。只有这时,林德尔那如竹竿一般高瘦的体型才真正地显露出了“高”的一面。 “你不也是一样么?我不知道你来自于何方。但为了你的世界,我们就理所应当服从你的安排吗?黑暗中的吃人鬼……” “一边说着不服从于我的‘安排’,一边又屈膝于所谓的命运,感到痛苦却一心受虐。你真的知道你和茵黛谁更悲哀吗?” “我知道是我……所以我才,所以我才——” “承认吧,特莉丝坦。”林德尔在那一刻闭上了眼——他的唇边露出了一丝冰冷的微笑,“就像在现实里杀死里奥尔·普利斯坎时的伊索尔德一样。” “你只是……在向全世界撒气而已!” 茵黛的剑上一瞬间迸发出了道道黑色的火焰:只是巨人的拳却也在那一刻用上了更强大的力道。 “我不可以吗?!是你赋予了我所有的力量……我能,所以我就要去做!更何况也是为你做!不,不止是你……” “咳……!后撤,茵黛!优昙!” 伴随着林德尔的警告,魔女与女仆应声向后一跃:巨人的双臂就此在地面上砸出了两个巨大的凹陷,就连林德尔自己也不得不在后撤一步的同时,以双枪交叉在自己的面门之前作为防护——下一秒,此前曾成功偷袭了主仆二人一次的火柱法阵再度如约出现在三人的脚下,却因为三人的及时反应而什么都没有击中。 当然,或许特莉丝坦本来也没有奢求故技重施还能继续有效就是——因为当魔女再一次稳住身形时,她已然看到妖女指挥着脚下的巨人,充分利用这一秒的时间在胸前再一次凝聚起了一颗硕大的深红色魔力光球。 “我能感觉得到……那所有夭折的心愿,那所有饱含怨恨的遗愿!冥泥连接着死的世界——他们在支持着我!要我真正在加入他们之前抹消所有的遗憾!若是连这愿望都失去,我又是为何而活的?!” 不同于此前的大口径魔力光束,这一次这暗红色的球体却是直接在特莉丝坦的胸前便开始如充了气的气球一般暴涨开来——特莉丝坦和美鎏姬奴便是最先被其吞没的存在,随后则是林德尔与优昙,最后是茵黛自己,乃至于整颗巨大黑百合的花朵部分。 死的世界在那一刻,于生者的天空中投下了一个巨大的污点:从中传出了妖女的绝叫。 “将力量借给我吧,那站在我身后的亡者们——我名为特莉丝坦!为了弥补这被创造、被扭曲的命运,在这抛弃我等的人间,我将颠覆一切!” 黑喙 ============== “又是调用泥浆作为自己的力量吗?特莉丝坦……!” “——不,不对。有一点点微妙的不同。” 凭借着自己固有的感知,在被那暗红色的球体吞没时,茵黛只是单纯地在四面八方都感知到了强烈的冥泥反应而已——然而就在她与优昙之间,林德尔的声音却在那一瞬第一次变得…… 那是急迫吗?优昙有些不肯定,而茵黛也是一样做不出判断——这老猫的心理情绪变化和他的外在表现实在是关联太少,但至少主仆二人都能听到有粗重的呼吸声从他的胸口之中隐隐传来。 “这株百合下方……那个被她被你们称作亚大博斯之眼的东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好像不仅仅是一个用来撕裂世界、招来泥浆的阵,因为——” “你说得很正确,林德尔……没错。” 特莉丝坦的声音像是从每一个方向同时传来的:在那一刻,优昙也终于再一次看到眼前这原本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漆黑似乎略微消散了一些——至少她终于能看得到身旁的茵黛和林德尔,也能看到四周的景象了。现在的他们三个,似乎依旧还站在百合花茎顶端那圆形平台上方,而当女仆长抬起头时,她在三人的头顶看到了一片液面反向朝下的黑色粘稠海洋。 “这……这上面都是冥泥吗?!感觉已经强烈到……咳!闻起来都很呛!” 现在,即使是优昙也能够捕捉到那强烈得令她有些头晕目眩的感觉了——就好像身旁所有的一切都变冷了,甚至是在无声地辱骂自己一般,浓郁到几乎化作了实体的孤寂感就此紧紧地抓住了她的心:下意识地,她的手越过林德尔的后腰,伸向了自己的主人,却发现茵黛和自己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动作。 她们五指相扣——没有用。两个人的手指都像是冰水浸过一般的冷。 “居然……大炮之街中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死亡,而在魔力供给足够的前提下,眼足以产出的泥浆,其实应该远比一株百合所包含的量还要大才对。而你实际上还命令萨巴斯的术士们注入了远比‘足够’更多的魔力,果然——” “就是在给这个阵……设置枷锁。对,这就好像一直给‘门’的另一侧加压,然后在这一侧也不断提升强度一样——知道吗?姐姐,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好几年……从我亲手设计出‘眼’的魔力构型开始!我们的舞台可不该被局限在这个名为亚大博斯的世界之内,沉睡在这里,沉睡这在冥泥起源之地中所有的‘死’,都是我的同伴!” ——终于在那一刻,优昙完全可以确信的是,林德尔的脸也已经彻彻底底地黑掉了。 “不,这里不是溶解之海……你不可能做得到——” “——只有一部分也足够了!” 下一秒,云开雾散——所有的黑暗一并就此褪去,在头顶那逆反的海平面与三人脚下的地平线之间,“正常”的天空就此再一次掀开了自己的面纱:那黑色的海面如同凭空出现于天空之上的火山口一般,虽然看上去并不算得辽阔,至多只是覆盖了这黑莲花正上方的一小片天空而已,却仿佛只要再多一点点震动,就会有黑色的熔流从中倾泻而下一般危险。 特莉丝坦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但是从那倒逆的湖面之中,一滴浓郁的漆黑色泪水就此凝聚成形,摇摇荡荡地悬挂在湖面的边缘:从那液滴内部传出了特莉丝坦的声音,如雷鸣一般震动着整个世界的天空与大地。 “出来吧,渴求财富的贪婪者!你的圾械巨龙,我如今归还于你——所以,为我们当初的合约,再贡献一次你的战斗力吧!” 黑色的闪电就此劈落而下,那湖面中就此有两条触腕喷涌而出,旋即在半空中凭空扯开了一道狰狞的裂缝:那拥有七个头的金属巨龙,就此再一次从这不存于世的地方重新现出了身形,就连装甲表面的锈也被一并抹掉了。 “为你而战,特莉丝坦女士!” 原贸易联盟驻极光镇代表巴兰·古夫的声音从那巨龙内部轰然响起,依旧还是此前那令主仆二人都厌恶不已的傲慢与蛮横,而那巨龙更是在现身之后,便以最大的力道挥动着双翼,驱使着自己庞大如一座小山的身躯径直冲向了平台之上的三人——同一个瞬间,最先反应过来的林德尔则是第一时间高高地跃入了半空之中。 “抓稳了!” 黑色的风吹拂而过:当优昙回过神来时,原本站在二人中央的猫耳男子,如今已然化身成为一只威风凛凛的纯黑色长耳鸮,用那巨大到足以抓起一台三米级魔导机甲步行者的利爪稳稳地抓起了一主一仆二人,旋即挥动着那翼展接近十五米的雄伟双翼冲天而起——下一秒,体型更为庞大的钢铁巨龙就此从这黑鸮下方疾冲而过,掀起的风差一点就撕碎了茵黛与优昙的衣裳。 一边紧紧抓着这巨鸮脚爪上的角质鳞片,主仆二人就此有些艰难地顶着强风爬到了林德尔的背上。不同于此刻化身为怪鸟的优昙那骨架一般的双翼,此时此刻的林德尔全身都被浓密而又柔软的羽毛所覆盖——除了体型与颜色,他看上去就和一只最普通不过的长耳鸮几乎没有区别。 “咳,其实我们两个现在也都会飞的……” 尽管嘴上依旧维持着一如既往的要强,但当疾风自脸侧划过时,茵黛还是能够在心里肯定,此时此刻林德尔的速度是自己与优昙在飞行时都远不能及的水平——身后,巴兰·古夫的圾械龙俯冲一击不中,便以自己的七颗龙头接连不断向这黑色的流星喷吐出颜色各异的炽烈流星,却全部都仅仅是在林德尔的尾羽后方歪歪斜斜地划过。 “这不是你们两个能直接解决的空战对手……抓紧我的背,看准机会同我一起攻击就好!” “好,好的……不过我们可都没受过骑兵训练!” 如今,林德尔俨然成了主仆二人在天空中驰骋的战车:只是,当那圾械龙再一次疾冲而至,而林德尔也毫不示弱地挥舞着自己的鹰爪,一边高声鸣叫着一边扑向那废铁构筑而成的怪物时,无论是茵黛还是优昙,还是都在两头怪物彼此交锋那一瞬被巨大的冲击震得一时动弹不得——她们的身体完全能够承受住这巨大的冲击,但是她们的精神却还不够坚韧。 有一瞬间,茵黛甚至因此而开始了怀疑——抛开这只老猫……头鹰背后那点小算盘本身暂且不论,他究竟是凭什么判断出自己比特莉丝坦“更合适”的?只可惜林德尔没有给她答案,现实情况也不允许她在此刻偷懒去想这些。 被凝聚的思念加长的特务骑士长剑固然已经有了足够的长度,但还是不足以让她在林德尔与圾械巨龙交锋那一瞬,用手中的刀刃够到那钢铁构筑而成的大脑壳——相比之下,优昙手中变幻自如的魔枪反而用起来要更顺手一些。 只是,在又一次攻击失败之后,她有些沮丧地侧过头,却是就此迎上了自家女仆的双眼——在优昙的眼中,同样有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焦躁与无奈:她的魔枪只是从巨龙的装甲上挑下了几丝银亮色的钢铁碎屑而已。 似乎是受空战本身所限,林德尔与巴兰·古夫的交锋就好像是在空中一招一式地切磋武艺一般节奏分明:这两头怪物在每次交锋之后,都会一并挥舞着翅膀同彼此拉开距离,随后再一次加速,冲锋,以利爪与钢牙相互碰撞。 在发现魔力光球的攻击根本就没法命中林德尔之后,巴兰·古夫也干脆抛弃了远程攻击手段,而是以纯粹的力量与漆黑色的长耳鸮一次又一次地冲撞着——尽管他在林德尔的怪力面前完全不落下风,但空有四倍于对手的体型却无法造成有效伤害的事实,显然在让他的动作变得愈加狂躁,也愈加有力。 “咳……!我的爪子……” 再一次,当两头巨兽又一次在漆黑色的大海之下彼此交锋时,变故骤然而生——似乎是抓住了林德尔在一击不成预备脱离时的一个小小疏忽,圾械巨龙七头之中的一个就此果断咬下:精准无误地咬住了林德尔的左爪。他以自己尚且空着的右爪猛力踢向巨龙的额头,却是差一点将两只爪子一起送进了钢铸的龙口之中。 “做点什么,茵黛!优昙……趁现在!” 长耳鸮的脖子在开口的那一刻向后毫不费力地直接转了180度:似乎是因为那张鹰嘴,茵黛甚至觉得这老猫的声音在那一刻也变得尖厉了起来——然而无论是魔女自己还是她的仆人,却都没有放过这难得的“接舷”机会,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踩着林德尔的鹰勾鸟喙、鼻梁与头顶一跃而起,旋即落在了巴兰·古夫的金属龙头上。 “好,我记住了。你们是第一批踩到我脸上的人……” “等你找我算账时,记得我们也有账得找你算就行!而且,难道现在这不算是咱们扯平了吗?!” 早已饥渴许久的巨剑终于等到了一个锋芒毕露的机会:当茵黛将剑刃刺入巨龙的头顶时,钢铁之中甚至喷涌出了鲜红色的血液。 “咕嗷——该死的蛆虫!下去,下去——痛啊!” 像是能够感受到痛苦一般,巨龙在那一刻就此放开了咬住林德尔的钢牙,而巴兰·古夫的惨叫声更是震得茵黛有些耳膜生痛,就好像现在这巨龙就是他的身躯一般:可惜的是,这位在生前身为商人的代表,肯定是不知道茵黛和优昙的个人爱好——否则,恐怕就算是憋得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他都不会有胆量喊痛的。 “痛?!那就更疼点!给我叫,给我叫出声来!再大声点!” 如同心底的某一个开关被打开了一般,魔女的瞳孔就此在那一刻几乎收缩成了两个点——充分利用了巴兰·古夫在那一刻的一次抖动,她就此顺势落到了巨龙背后的左侧翅膀根部:一旁,优昙也同样跟随着她的脚步,抓住了圾械巨龙另一侧的翅膀骨架,手中的魔枪也已然变化成为了镰刀的模样。 她懂自己的主人,尤其是知道什么最能取悦于她:而现在,需要她做的就是—— “疼吗!疼吗!疼吗——!特莉丝坦的奴才,就是因为有你们这帮混蛋,她才会觉得自己居然还有理了……疼吗!喊出来!” 先是以刀剑劈碎圾械巨龙左翼根部的装甲,随后则是以双手直接撕碎铁甲之下深红色的血肉——最后,像是还嫌不够解气一般,茵黛甚至像是一条蛇一样,先把自己的嘴张到下颌骨脱了臼,随后则是对准了皮肉之下那根足有一臂粗细的、由钢缆编织而成的大筋狠狠地咬了下去:汁水四溢的那一瞬,被濡湿的不仅仅有她的领口,甚至还有她的裙底。 “嗷啊啊啊啊啊啊啊——” 伴随着男人的悲鸣,她爽得不仅仅是丢了魂。而在这飞溅而出的鲜血之中,巴兰·古夫的左翼就此彻底从巨大的胴体上被卸了下来——泉涌而出的血直接将茵黛冲得飞了出去,而当她落回到黑色百合茎秆顶端的平台上时,优昙也落在了她的身侧。巨龙的右翼自然也是被女仆长轻而易举地割了下来。 “居然不是用我——” “打完保证用坏你。” 将剑尖拄在地面上的同时,茵黛抖了抖裙边的血痕:配合上活性化后这娇小玲珑的身躯,此时此刻站在怪鸟优昙脚边的她,看上去就好像是女仆长的猎物——但谁都知道她们之中谁才是真正的猎人。 就在二人面前,尚存有下肢与脖颈的龙躯就好像一只庞大而又沉重的垃圾袋一般,狠狠地砸在了二人面前的平台中央:魔女与女仆身后,黑色的长耳鸮就此扑着翅膀悬停在了她们头顶,口中亮起了深蓝色的闪光。 “我还不能输,混蛋们……为了特莉丝坦大人,也为了让那群大字不识一个的贫民滚回属于他们的位置上去!你们,你们……!” “帮我拖住他,别让他再乱动就好,优昙,茵黛。我送他一程!” “好啊,随便你。就是有一点——如果你打算用火,那就用文火。懂我的意思吧?林德尔·尼兹……” “我当然懂。” 那一刻,长耳鸮用自己的爪子对着脚下的二人勉强做出了一个“没问题”的手势——看上去甚至还有点可爱。 呼吸 ============== 黯华 ============== 看到是优昙在脚下的三人之中第一个走上前来时,漂浮在半空中的无名之精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一切就仿佛回到了囚心之原深处光辉庭院上空那一刻——影镜行动队被污名化之前的最后一刻。 “这里交给我没问题吧,主人?还有林德尔。除非我这边出了很严重的问题……否则给我一点空间。” 她对着自己身后的二人说话——没有应答,但是当她回过头时,却看到魔女与那只老猫一同缓慢地点了点头。由此,她觉得这是好的。 “至于你,我的对手……让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炸掉光辉庭院的人是你吗?” “不是。” “很好……贝拉伤心的理由少了一个。虽然我和你一样恨着椴木市,但我不觉得你杀光了他们几乎所有人就是什么值得称颂的事——祸害你们姐妹俩的,又不是这一代椴木市市民。我说的没错吧?” 女仆长的脚步停在了仙子脚下阴影前方三米之处:她将手中的魔枪枪杆重重地戳向了脚下的地面,一阵淡淡的灰尘立刻应声而起——烟雾缭绕之中,优昙的腿甚至正在微微地颤抖着,连带着她女仆装的裙摆也荡起了一阵压抑的波浪。 “是又怎么样呢?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也知道你比你同伴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恨那座吞噬了你所有童年的城市。当时我本以为在我动手拿他们开刀时,你会站在我这一边——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错了。可以告诉我原因吗?不管之后会是咱们两个之中的谁要先一步去往死的世界,我都想争取在那之前得知答案……否则,这可能就是我自己唯一的遗憾了。可以吗?” “不可以。感觉到了吗?” 如同挑衅一般,优昙一边回答着,一边将自己的手附魔在胸前——女仆服的布料之下,一朵昙花正在那里静静地开放着,那茵黛曾在梦中吮吸过的花蕊中,如今再一次在她手指隔着布料的抚弄之下,变得湿润了起来。 “你……!” “这就是被定义为‘遗憾’的感觉。接受现实吧,连名字都没有的可怜鬼——你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一点的,所以就带着这份困惑被我打回坟墓去吧!”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仙子提出的这个问题:怜悯,抑或一份扭曲的愤怒?看到那座她认为本应由自己抹消的城市被他人化作乌有时,其实优昙同时在心头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爽快……以及空虚。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在为了买下一整栋房子而积攒了半生财富之后,突然却因为一张中了奖的彩券而得到了数十倍于需求量的财富一般。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坚持到现在的呢?如果早知道这么轻轻松松地就能得到一切,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去硬着头皮忍着身上的伤憋着一口气蛮干到底…… 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跃入半空的同时,女仆长嘴边的微笑就此由轻蔑转变成了一份苦涩的自嘲:此时此刻,她的身躯已然恢复成了原本的人形,就连喉咙也完全摆脱了身为怪鸟时那总是想要大叫的冲动,仅有那双状若金属框架的翅膀依旧还留在她的背后,却不再是与她的手臂融为一体,而是成为了一对独立运行的肢体,在锋锐的金属利刺之间涌动着深紫色的火光。 “没有必要去后悔——至少我自己是这样。但是小家伙……你让我不爽!” 手腕一抖,魔枪就此展开成为一把漆黑色的镰刀当头砍下——由特莉丝坦本人那里学来的战斗方式,如今则被优昙用来攻击那位妖女召唤出来的同伴。优昙就是很喜欢在打架的同时让对手在心里感觉不舒服:至少,当她能意识到自己在这么干的时候,她会觉得很幸福。 “真没办法,优昙……!” 做出回应的同时,无名的仙子却是如同帝国那些至少在表面上保持着风度翩翩的贵族一般,提起自己白色长裙的裙角微微俯身行了一礼——然而同一瞬间,自那有些残破的裙摆之下,却是有着一股深绿色的洪流就此倾泻而出:那是藤蔓。优昙已经不太记得此前这位仙子究竟显露出过怎样的战斗技巧,但此时此刻,在她的裙下俨然已经卷起了一阵有绿叶混杂其中的漩涡风暴。 “请告诉我吧。或者,让我来好好调查一下你的身体——这里面会有什么呢?” 万千触腕就此从那旋风之中激射而出,旋即刺向优昙的前胸——卟,卟,血肉被穿透的声响沉闷却又清晰:优昙的镰刀在那一刻就此停在了仙子面前一寸的半空之中,锋锐的尖端几乎已经要碰到她的眉心了,但女仆自己的胸前……俨然已经多了三个碗口般大小的狰狞伤口。没有任何东西从中流出,仅仅是因为那些触须还依旧堵塞在里面。 “是内脏吗……” 插入心脏的触腕收缩成为扁平的利刃,旋即向下一划——优昙的肚皮就像是久未维护的鼓皮一般,“刺啦”一声被干脆利落地划开,里面透出了黑色的雾。 “还是深黑色的花朵?” 插入腰肢的触腕与擒住脖颈的触腕一同用力,优昙的身躯便如同一根竹竿一般被掰断成了两截,只有那根曾被用来束缚巴兰·古夫的脊椎,连带着上面粘连着的丝丝泥浆流体,还依旧顽强地将两截身躯勉强连接在一起。她背后的翅膀俨然已经再无力去拍动,整个残躯也就此开始坠向脚下的平台,但那无名的仙子却是保持着与她同步的速度一同开始了下坠,直至二人一同落在了地面之上为止。 “优昙——” “不必担心,林德尔。我比你更了解她。” 那一刻,那只有着白色皮毛的猫甚至已经将手放在了腰间的枪把上——但林德尔试图拔枪的动作,却是撞上了一旁茵黛伸来的手。她拦下了老猫的动作,随后以另一只手的食指放在自己的双唇之上,对着老猫做出了一个“嘘”的动作。 “而且,你不是想要看到我们做些展示吗?那就别只看我。” “好。” 由此,林德尔便也干脆利落地停下了自己的动作:在他与茵黛面前,落回到地面上的无名仙子,如今已经凑到了地板正中央优昙“已死”的残躯身边,用自己的触须在她的伤口之中小心翼翼地翻动着,就好像是打算在她那已经液化的内脏之中找出什么一样。 只可惜,女仆长的身躯之中除了腐朽与恶臭之外一无所有。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 “我赢了吗?杀掉了你,但是——” “其实你是永远也赢不了的。傻瓜……如果你永远都只是觉得,可以看透‘别人’的心里会怎么想——之前你真的懂得‘遗憾’是什么滋味吗?” 不出意外的,优昙自然是不会因为这本质上根本伤不到她的攻击方式而死去:当她的声音自伤口之中响起时,随之一同闯入了在场所有人视野之中的,则是一只如骨骼本身一般苍白的手——这只手从优昙残躯之上那朵昙花的正中央如毒蛇一般窜出,旋即紧紧地扼住了无名仙子的脖颈。 “咳……放开我!放——” 还不等无名仙子做出更多的挣扎与反驳,甚至没有给她用手去抓自己腕子的机会,优昙便借由这只手以最快的速度,将无名仙子的整个身躯都拖入了自己的伤口之内:没来由地,茵黛在那一刻想到了一种叫做海星的动物。据说这种小玩意在进食的时候,会把自己的胃整个翻出来包裹住自己的受害者,在消化完全之后先把受害者的遗骸吐出来,再收回自己的胃袋。 优昙当然不是海星——因为她更喜欢的,是把自己的受害者直接拖进自己的体内慢慢品尝:任凭无名仙子自裙下爆出再多的触须,再拼命地想要去抓四周那光溜溜的地面,却也依旧无法阻止优昙的残躯如同一件全包式紧身衣一般,将她一点点地包裹住,直到连脸皮也被吞没在优昙那重归完整的身躯之内。 “好了,感觉好像味道不错的样子——只可惜,我也没打算现在就吃晚饭。多陪我玩一会吧?” 恍惚之间,茵黛甚至觉得优昙才是那个被特莉丝坦召唤出来的“敌人”——她一边抚摸着自己那暴涨了起码三个尺寸的肚腹,一边对着茵黛有些调皮地挤了挤眼眉,而下一秒,她的身躯就此凭空炸成了一团淡紫色的火焰。 剧烈的冲击波驱散了笼罩在空气之中的烟尘与花香,也同样将一个深绿色的光球像是一颗炮弹一般狠狠地砸向了一旁:无名仙子那沾满了粘液与呕吐物的身躯,就这样被如同一袋垃圾一般砸在了漆黑色的木质平台表面,而当火光散去之后,优昙则是好端端地站在当地,用手指轻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摆。 “你看,我就说她不会有事的吧?” 那一刻,茵黛如同炫耀一般对林德尔挤了挤自己的眼睛,而老猫则是有些无奈地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好吧。至少这份对施虐发自内心的热爱……或许也是自我的一种体现形式。不过既然你这么问……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好像已经明白了我认可你而非特莉丝坦的原因?” “这就随你脑补了。或许是,或许不是吧——毕竟你实在是太他妈的难猜了。” 辉流 ============== 再一次,当那无名的仙子又一次倒在自己面前时,优昙甚至感觉到了一丝困惑——无论特莉丝坦想要的是一场充满仪式感、近乎于向全世界进行表演一般的决斗,还是一场无所不用其极、一切以胜利为纲的战斗……或许都不该把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可怜人派出来。 原因很简单——这位无名仙子的个人实力,在离了那片养育了她的囚心之原大森林后,实在是……有点捉襟见肘。至少和自己相比而言是这样:优昙也并不是对自己有几斤几两没个概念的人,但她只是觉得,或许还是之前在各种地方遇到过的、特莉丝坦的分身,要比这个离了家的玫瑰仙子要更难对付一些。 “还要继续吗?我看着你都累了……” 一边说着,女仆长将手中的魔枪杵在身边,大马金刀地站到了无名仙子面前:倒在地上的仙子才刚刚一边煽动着自己的翅膀,一边有些吃力地直起了身子,却发现优昙的小腹就此占据了自己所有的视野。 她想要反抗——然而,先一步采取了行动的女仆长,却是用魔枪的枪杆有些随意地顶在了无名仙子的头顶,迫使她继续弯下身去、跪倒在了自己面前。 “你这家伙……是想把我玩够了再杀吗?我不明白——” “贝拉会伤心的。你毕竟作为姐姐陪了她那么多年……而且,我和你一样也是某一个人的姐姐,是她唯一的血亲。我知道那个人有多思念我,所以我也猜得到——如果贝拉能看到你回来,如果我能把你带回到她身边……” 一边说着,优昙的表情也变得柔软了起来——她喜欢施虐,在且仅在心里比较激动的时候。现在她一点也不激动。 “我不认为特莉丝坦派这样一个你出来是为了给她争取时间。我们三个一起上的话,你觉得你能撑多久?说她是打算让贝拉多娜在战斗结束后再额外憋屈一下倒是能讲得通……说到底,她也是某个人的妹妹,而且还约等于失去了姐姐。” 女仆长回过头看了看身后的魔女——理所当然的,看到了茵黛对她翻起的白眼;而在同一时刻,她能感觉到自己枪杆下方的反抗力道变小了。 “你……真的不知道你对贝拉多娜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你已经知道什么叫做‘遗憾’了。现在,你也要让你的亲妹妹留下毕生的遗憾?” “我——可那又怎么样?!我甚至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在父亲最初开始拿妹妹做实验之前,我甚至……我甚至只是她心底的一个幻影,我连身体都没有……” “活在想象中的朋友……或者说是姐姐吗?” 女仆长回过身,低下头时看到这无名的仙子已经自行伏倒在了她的脚下——她知道,自己已经赢了。 “唉……说到底特莉丝坦也是一样。一心只想着要去为自己的‘创造者’做些什么,想着拿别人来证明自己的存在,结果呢?你姑且算是为贝拉做成了她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可之后呢?你感觉到你自己了吗……” 就在茵黛面前,优昙对着一个没有名字的人,在这一片空寂的花茎顶端伏下了身子——映入女仆长眼帘的,是仙子那已经被泪水打湿的脸。 “我——” “你自己来做决定吧——是像你之前杀光了椴木市之后一样,带着自以为是的满足感回归死的世界,还是……留下来。真正去当那个人的姐姐……” 有一瞬间,优昙甚至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对面前这可怜虫说话,而是在听某个构想出来的人向自己讲话:谢天谢地,切西已经安全了,否则…… 她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里没有心跳。那里只有一朵常开不败的花,却没有心脏。 “对了,先不论你想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要不要先给自己起一个名字?我来帮你也可以……或许能帮你更好地,怎么说呢——更好地明白自己是谁?” “名字?我不知道……” “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独一无二的名字!这样吧,不如你就先叫——” 那一刻,光芒照亮了整个世界的天空——一道优昙所能够想象的、世界上最为明亮,也最为刺眼的光柱,就此从天上那片本应荡漾着无穷黑泥的湖水中倾泻而下:只是一瞬间,无名仙子的身影便就此从她的视野中消失了……因为在那一刻,她发现自己感觉不到自己的头了。 “该死的,这不可能——那个家伙怎么也?!” “——小心,茵黛!” 即使是此前绝大多数时候都保持着冷静的林德尔,在这道光芒前都不由得把双眉扭成了一团;相比之下,至少老猫的动作还是足够麻利的。当茵黛以泥浆在二人头顶凝聚成为一道穹顶时,林德尔则是将手中的双枪以最快速度平举向前,旋即毫不犹豫地开火:从枪口之中喷出的是两道蓝色光芒构成的钩锁。 “给我回来!优昙……还有小家伙!” 抽回钩锁的那一刻,林德尔的手上甚至爆起了青筋——当那铺天盖地的白光倾泻而下、砸到茵黛支起的穹顶上时,从他左手白枪之中喷出的钩锁,则是如他所愿地将优昙支离破碎的身躯带回到了冥泥魔女的身边……然而,他的另一根钩锁却只是带回了一支焦黑色的玫瑰花。 “为什么会这样……那家伙……!” ——直到最后,生而无名的仙子也没有获得自己的名字,但现状已经不允许任何人再去为这种事感伤了:趁着茵黛的穹顶崩溃前的最后一刻,林德尔及时地以自己的魔力填补住了已经遍布穹顶各处的裂纹,而在同一个瞬间,光芒之中响起了那个令在场三人都印象深刻的声音。女人的声音。 “真是让人看不下去了。现代人若是想要改变世界,动作就这么拖拖拉拉的吗?” 下一秒,那仿若整座天空都坍塌下来一般的巨大压力终于就此自三人头顶消散——当茵黛与优昙一样,因过力而颓然倒地时,纯白色的身影则是从那漆黑色的深渊之中浮现而出:或许,她本来是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但就连特莉丝坦,都没有对此情此景再多评论什么。 “艾琳诺……艾琳诺·柏夫,为什么你居然也能从泥浆里……!那不是会湮灭的吗……!” “开玩笑。冥泥与白黏土之间的湮灭,说到底也是混沌与秩序属性魔力之间的反应而已——单纯混合两种物质可是做不到的,至少也得先将二者尽数转化为纯粹的魔力再混合才行……由此,湮灭将会把秩序与混沌转化为世间万物。对,毁灭才是新生……从万物作古的混沌之中,将有新的秩序就此诞生!” 大空之下,最古之魔女的长袍之上,就连一丝一毫的污秽都不曾存在——她如同俯瞰着蝼蚁一般,俯瞰着花茎顶端的三人……包括林德尔。 “连你也跟着一起消亡吧……给我看好了,林德尔·尼兹,你这隐藏在历史中的影武者——我不管你想从这里提取出什么样的‘希望’,亚大博斯世界都绝非你一个人的游乐场……这里是我的土地!这里怎么会有我之外的希望存在?!” 扭曲的白光在那纯白色的魔女头顶凝聚成为炽热的太阳:那一刻,就在这百合花茎正下方,整座大炮之街……不,应该说是旧阿姆·阿洛特都在为她曾经的主人而颤抖,低声号泣不止——自那光球之中溢出了无色的雷电,而在被雷电击中的土地之上,留下的仅有狰狞的沟壑。 “心的终结,恶意的终结……万事万物的终结,将孕育出纯粹的空无与宁静——那人曾呼唤净化,我由此回应召唤而来!以‘强欲之母’普莉美拉为名,艾琳诺·柏夫之命……以我的思念,我的心愿,我的祈祷,呼唤那沉眠于九天之上的至高之光降临于此!为了重塑这死不悔改的争斗之世,为了再造颠扑不破的永世乐园!” 一切的一切仿若昨日重现——当年,那一道差一点撕裂了极光镇的光芒,如今再一次闪烁在了大炮之街的正上方。唯一没有发生变化的,是老魔女那比哭更加凄惨,又比大笑更加癫狂的嘶吼。 “拨开虚荣的阴影,再现真实之姿——如是所见,欢迎来到我的乐园!” 下一秒,纯粹的毁灭之光再一次将这灰暗的天映照成为万里晴空——那一刻,才刚刚支起身子的茵黛睁大了自己的双眼,却是看到林德尔居然也几近绝望地瘫坐在自己的面前。 “完了……来不及了,茵黛——” “绝望可不是你的风格,老头子。别忘了,现在的你可不是孤身一人了——愿意与你一同战胜命运的力量,可不仅仅是你身边这尚未长成的魔女和你脚下这片尚且年幼的土地!” 光芒吞噬一切前的最后一刻,夜空却提前降临在这冰冷的土地之上:如同在之前的极光镇城下一般,此时此刻这破灭之光却是又一次在一片沉静如海的天幕面前消散成为一片璀璨的流萤——那一刻,茵黛与刚刚重塑成为人形的优昙一并露出了一脸几近麻木的震惊,而林德尔却是如释重负一般长出了一口气。他的头顶已经冒出了丝丝冷汗。 “谢天谢地,你来了……吓死我了。” “没办法。谁让你一直都不喜欢用分身在这边活动呢?仗着我在这边还算是能有更多的便利……” “停,依拉朵娅,有些事还是先对咱们的‘希望’保密一下的好。” 重新站起身时,茵黛与优昙只是看到又一位状若兽耳族的成熟女性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用最自然的动作把倒在地上的林德尔给掺了起来——她有着一双类似于啮齿类动物的圆耳,以及一条极为吸引人眼球的、毛茸茸的火红色松鼠长尾。上空之中,艾琳诺看上去似乎已经在酝酿第二次攻击了,但她却像是没有看见一般,即便挺着一个像是已经怀胎五月的大肚子,脸上也依旧带着一丝笑意。 “你是……你又是什么怪物?!” “啊——我们好像还没有见过面呢。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是依拉朵娅。依拉朵娅·尼兹……如你所见,我是林德尔的夫人哦。老头子是眼,我是手。” 一边说着,依拉朵娅先是对着茵黛温暖而又礼貌地笑了笑,随后便旁若无人地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身旁林德尔的脸颊——那动作简直像个还沉浸在热恋中的小女孩。 “后面就还交给你们了哦,老头子……还有被老头子看上的遗产继承者们——喂,记住之后要陪我去购物啊,老东西……我可不信你的工作就这么忙!别忘了我救了你一命诶!” “行吧行吧……这次算例外,也是我大意了。说起来这也不是你第一次救我了……怎么就每次都得陪你去购物呢?换换样不好吗?” “不——好——!” 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松鼠姐姐一边娇嗔地说着,一边伸手轻轻敲了敲林德尔的脑壳——随后,她就像之前突然出现一样,毫无征兆地消失在那一片她自己撑起的星空之下。那一刻,茵黛和优昙几乎已经看傻了。 遁光 ============== 显然,这位松鼠姐姐……或者说松鼠夫人并没有说客套话的习惯:在表明自己会把一切交回给茵黛一行三人处理之后,她消失得就和她出现时一样突然而又干脆利落。目睹这一切时,优昙甚至感觉到一阵浓郁的绝望感就此从脚跟直冲头顶,连一旁的林德尔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然而…… “嘿嘿……神把看似不可为的使命留给了人类。对了,林德尔……虽然现在我还不知道你什么来头,更不知道你夫人是何许人也,不过我我叫她一声女神,应该是不过分的吧?” “是,是不过分……但现在难道你……快闪开,千万别硬抗那东西——” 眼看着头顶上空那再度凝聚而起的光芒已然又一次染白了整片阴沉的天空,就连这一直保持着神秘的老猫,都一边抽身向后一退,一边露出了一脸扭曲的表情——平心而论,林德尔并非没有战胜艾琳诺的把握:他甚至敢说自己能在一对一的战斗中以100%的胜率干掉这个最古的魔女,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他能够放开手脚认真去打。 毕竟,虽然他的确是做不到像依拉朵娅一样,硬接艾琳诺那足以撕裂一块大陆的暴虐魔力,但他有至少一百种方法能让自己不被那东西打中:然而此时的他,却没有十足十的把握带着两个看上去都有点虚弱的冥泥生命一起完成如此这般的一场战斗。说到底,如果茵黛和优昙都没了,就算消灭了艾琳诺又有什么意义呢?希望又碎了,唯有将所有一切再重头再来…… ——而且这希望……现在是他妈的要干什么?!看着面前那迎着光芒站定的冥泥魔女,林德尔甚至气得都要笑出来了:难道自己真的错了?就因为说出了“希望”这个词,所以这家伙……就把自己当成了和依拉朵娅一样,在这片天地之中不可战胜的存在? “抱歉。林德尔……你好像忽略了一点点小小的问题——” “够了!都给我消失在最璀璨的光辉之中吧——” 看起来之前在真正启动这法术前例行公事一般的念白并不咒文咏唱啊——艾琳诺的嘶吼声再度响起时,茵黛却只是如此这般地想着。当她再一次迎着那道即将奔涌而来的、足以再击毁一块大陆的光芒看似就这么大大咧咧地以泥浆支起一道屏障时,魔女甚至是对着身后的女仆长和老猫挑衅一般地轻笑了一下:只是,不同于林德尔的气愤与不解,优昙却能够从自家主人这看似随意的表情之中,读出一丝仅有她能够察觉的…… 急切?还是说在恳求……无论如何,现在的她虽然已经有了足够完善的计划,但是——她需要我帮忙执行,现在就要! ——由此,在那道光芒铺面打来之前的最后一刻,优昙也以林德尔预料之外的坚定,毫不犹豫地就此扑向了茵黛向自己伸出的手:她相信着自己的主人,从她被茵黛掏出了心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是。 “相信我,优昙。我找到了那家伙的弱点——照我说的做。现在想象你就是我吞噬这世间万物的嘴,然后……吸气。” “好的,主人……!” “拨开虚荣的阴影,再现真实之姿——如是所见,欢迎来到我的乐园!” 早在她最初在艾琳诺瓦城建立时陷入沉睡之前,最古的魔女便曾经无数次见到,也梦到自己用这光芒战胜数之不尽的敌人:她还记得,自己是和几十位同胞一同搭乘着钢铁铸就的船来到这片土地上的。 ——在那之前,在原本的故土之上,艾琳诺·柏夫的名字几乎没有什么人能够有幸真正知晓:因为她有至少五百个假名,以及更多的面具。她是没有面孔的人,在敌人、朋友与看客之间无处不在。她是暗中窥视一切的眼,以及在阴影中无所不为的手。 只可惜她阻止不了一次真正的末日——她还记得,当年她真正的家乡就和之后再一次被同胞们的后人所摧毁的阿姆·阿洛特一样,被战火与劫难毁灭殆尽。当时的她,曾有幸和总计不到三百人的幸存者一道,与那七位最伟大的英雄一同搭乘世界上最后一艘离岸的船腾空而起,最终来到这片被称为亚大博斯的土地上……但是,却没有人知道一个甚至几乎没用过几次真名的女人,是有多么厌倦所有的一切。 于是她背叛了——就这么简单。她离开了自己野心勃勃的同胞们,加入了这片大陆上一度被她视作野蛮人的原住民们……也就是“魔物”们的社会。与此同时,她看到自己的同胞们再度在这个世界上扬起了名为“人类”的大旗。没有人比艾琳诺·柏夫更明白,人类并不属于这里。 贝瑞莱特,多么令人怀念的名字……谁都不记得这个名字在当初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存在过多久了,更不会有人记得又有多少人仅仅就因为这个名字死于非命。荣耀、傲慢、欲望…… ——如果真的能够以艾琳诺·柏夫这张面孔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活下去……又有什么不好呢?我的血亲们啊…… 那是她对“人类”诉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在那之后,新生的贝瑞莱特帝国便从她这个“背叛者”所操纵的一具传话用巨像兵上直接碾了过去。早在这之前,战争就因为“强欲之母”普莉美拉……她新主人的被陷害,而濒临爆发的边缘了。 “我的主人,当初因为拒绝交出我而孤身前往与贝瑞莱特交涉,最终却因而被坑杀、连血肉也惨遭分食的主人……直到出发前的最后一刻,还在嘱托我即便她真的出事,也绝不要放弃和平,可是您看到了吗?在死的世界俯瞰人间的普莉美拉大人啊!您倒是睁开眼睛看一看啊……” 不由自主地,此时此刻正站在阿姆·阿洛特顶端的艾琳诺在又一次向着茵黛射出那道光芒时,眼角边甚至落下了泪水——是啊,和平。说到底普莉美拉大人当年的和平…… “没有力量的和平……拥有自我的和平。一无是处……哪怕这世上只剩下两个人,他们也会用石头、木棍和牙齿继续进行世界大战!消失吧,茵黛……你就是新世界的第一个祭品!” “但是我拒绝……咳——” 不出所料,老魔女能够在光芒喷涌而出时感受到一丝几乎微不足道的阻力,就好像用水压切割机冲刷一粒沙土——显然,看起来此时只需要提升自己的魔力输出就可以了,提升一点点就够,而最古魔女也真的这么做了……然而也正是在这一瞬间,她却在耳边听到了一阵令她有些陌生的低语。 “嘿嘿嘿……艾琳诺·柏夫。你的战斗马上就要结束了……” “嗯?……” 仅仅是一霎那的分神,艾琳诺便一时间模糊了对魔力涌流之中那一丝阻力的感知:当她再一次凝聚起自己的知觉时,却发觉手上受到的阻力发生了一点点微妙的变化。砂砾变成了小石子。 “等一下?为什么——以如此庞大的光与秩序之力去冲刷黑暗的混沌,不是理应会……” “湮灭?亏你还自称是魔女呢……难道你忘了湮灭的结果?你刚刚自己还说出来过!哈哈哈哈哈……太蠢了,艾琳诺,太蠢了……” 特莉丝坦·普利斯坎的声音就此消散在了空气之中——那一瞬间,最古魔女却只是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 “糟了……!出手应该只能有一次的——” “对——因为那杀不死混沌与暗的,只会令她们更强!艾琳诺·柏夫……尽管来制造更多的湮灭试试看啊?!” 黑色泥浆构筑而成的帷幕之后,茵黛甚至可以说是正在狂笑——在她身前,光与暗之间的对消灭俨然已经炸成了一朵似乎永远不会熄灭的火花,而这黑色的帷幕与白色的辉流,正是供这火花持续迸裂下去的燃料。只是…… “真美……果然,茵黛。至少你比那个家伙更加符合魔女的头衔……” ——在林德尔的视线之中,一切俨然已经扭曲成了一个绚烂的旋涡:那是魔力的湍流。 “光与暗,秩序与混沌……两种最为水火不容的魔力属性在彼此碰撞时,会发生我们已知的、最为强烈魔力转化过程:光与暗一并消亡,最终诞生出的将是与原有能量总量相等的、水,火,风,土四大基础属性的魔力。只不过嘛,艾琳诺……你忽视了一件事。” 冥泥魔女对着面前那依旧还无法看穿,但已经黯淡了几分的光芒撇了撇自己的眉毛——她能够感觉到魔力正一刻不停地涌入自己的身体。那是最为纯粹的黑暗与混沌。而在她的背后,优昙正如同一株附生植物一般紧紧搂抱着魔女那丰满有致的身躯。女仆长的双掌正稳稳地托举着茵黛胸前的丰满,而魔女更能够借此感受到一丝熟悉的热流正涌向自己的心房。 “暗的本质便是吞噬……除非你能一瞬间将我湮灭到一丝一毫都不剩。否则,湮灭所产生的所有魔力,都将被暗同化成全新的暗——由此以往,你的所有力量都将是我的力量。现在明白了吧,优昙?” “我只是觉得这种事您还是之前就讲明白更好。吓死我了……” 一边说着,女仆长甚至有些调皮地收紧了自己的双掌——那一瞬,茵黛的脸也跟着红了起来。与之前和那位无名的玫瑰仙子作战时一样,优昙展开了她那金属骷髅一般的翅膀,只是此时此刻,这翅膀却正如同植物的根系一般,在尽情痛饮着空气中她所能够触及到的一切。 “抱歉啦。下次我会注意的……” “闷葫芦主人一点也不可爱。” 虚无 ============== 显然,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艾琳诺·柏夫此时此刻的处境,那么最合适的词恐怕就是“骑虎难下”——当她再一次试着向自己的光束射流之中投入更多魔力时,在另一侧感受到的阻力甚至已经像是一座小山了:甚至,那道黑色的枪还在一点点地变得更近,更加清晰,还让她在这道墙的表面看到了一行鲜红色的字,使用的是当代魔物字体。 “她在艾琳诺瓦城……如愿以偿?!这家伙,居然……!” “就是如愿以偿打败了你呀……而且,其实这也是我说过的话。我如愿以偿得到了你的子民,得到了被你一度视作禁忌的知识。嘿嘿……说到底呀,你除了一个悲哀的工具以外什么都不是。生前如此,死后不也一样吗?” 那个凉森森的嘲笑声又一次回荡在了艾琳诺的耳边,但她这一次也无暇再顾及这些了:在茵黛那一侧的压力愈加强大的现在,艾琳诺如果选择继续和这位冥泥魔女硬碰硬,那显然只会让她从自己身上获得更多宝贵的魔力——虽然之前没有被“揩油”的她的确也还能够打出那震撼整座大陆的一击,但没有人比最古魔女自己更清楚的是,此时此刻的她和尚且“活着”时那个大闹欧罗拉省北部海域的怪物,其实是根本没有办法同日而语的。 她很清楚,目前自己正使用的这具身子绝对少了太多太多的部件。诚然艾琳诺也能感觉得到,自己的残躯似乎就在西方距离这里不算特别遥远的位置,但…… “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要想办法脱离,然后拿回我的东西才行——!” 咬紧牙关的同时,艾琳诺甚至能感觉到,有冷汗正从自己的额头边缓缓滑下:这甚至已经是她很久很久都没有体会到过的感觉了。讽刺的是,反而是这种生命受到威胁的感觉,才真正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即使她或许本就比任何人都更渴望一直一直地活下去。 “找好机会……然后,收起自己的力量,趁机全速脱离,趁着我还有余力——现在!” 闭上双眼的同时,最古的魔女仿佛又一次在自己的脚下,看到了那座梦想之中的阿姆·阿洛特在对着她微笑——屏息,凝神。暂且收起力量的同时…… “对,跳吧……快点!千万别犹豫哦……否则,你就会被姐姐的黑暗吞噬殆尽的!” ——最后一刻,特莉丝坦的嘲讽又一次如期而至:却额外带了几分得意洋洋的喜悦。这让最古魔女一瞬间在感觉到了一丝不安,可惜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糟糕——” “那家伙要跑!主人!” 手上的压力一下子就变小了——对于茵黛来说,这变化已经明显得不能更加明显了:至于揣摩这变化所代表的含义,甚至对于优昙来说都不是什么困难。 ——就在几乎融为一体的二人面前,那原本甚至可说是刺眼的光辉,在一瞬之间就变得微弱了起来:而当茵黛想要趁势追击、将艾琳诺剩下的部分也都整个变成自己的点心时,她甚至感觉到对方像是有意无意地用一点点残留在空气中的光芒,引导着自己的混沌射流扑向了一个她最不想要击中的目标。 “停下,优昙!暂停抽取——” “额……啊?!” “笨蛋!我可没打算给特莉丝坦的茧充能——” 一边几近嘶吼着命令自己的仆人停下动作,冥泥的魔女自己也同样拿出了力所能及的最强瞬时控制力:收拢这同样不比艾琳诺的光芒温驯多少的混沌浪潮时,茵黛甚至感觉就像是在用缰绳拦阻一列蒸汽机车刹车——所幸的是,至少她这根缰绳永远也不会被蒸汽机车给拉断,而就在她以为自己真的就要提前抱住自己的妹妹时,眼前那浓郁得如同夜空提前降临一般的黑暗也就这样散去了。 她成功了——那庞大到或许同样也足以击灭一座城市的混沌魔力,虽说没有被第一时间收回到冥泥魔女的身体里,但至少也没有便宜了特莉丝坦,而是消散在了空气之中。在这活化一切的混沌之力所过之处,之前优昙尚未来及捕捉到的、经由湮灭而生的各属性魔力流中顿时迸发出了阵阵苛烈的波动,大雨、强风、沙尘与火光就此一并瓢泼而下,组合而成的景象,甚至让魔女身旁的林德尔回忆起了这个世界诞生时的第一缕呼吸。 “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再一次看到一切的起始啊……虽然规模并没有大到真的足以席卷一切,不过——嗯?!” 感慨之余,林德尔自然也没有放松警惕就是——拜冥泥损害感知能力的副作用所赐,无论是茵黛还是优昙,都谈不上有一双好眼睛:他本就很清楚这一点,如今更是自觉地临时充当起了整支团队的眼睛。只是,当他将目光投向艾琳诺刚刚所在之处时,就此映入老猫眼帘的东西,却让这早已见多识广的猫也一时间皱起了眉头。 “不对劲,这——” “嘿嘿……只要能拿回我的身子,只要能夺回我的力量——” “抱歉。你以为你能走得出这里?这下面曾是你的居城,你觉得……你的子民们,会愿意放你走吗?最古老的魔女大人啊……” 抽身而退时,艾琳诺甚至在回头看着那道被她引向特莉丝坦的黑色辉流露出了笑容——就算她其实也并不清楚特莉丝坦和茵黛之间有着怎样乱七八糟的关系,更不知道这家伙当初“无意间”给了自己一个逃出死的世界、回归此处的机会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她还是愿意去赌一把:相比较于自己,特莉丝坦更加在乎的应该是茵黛才对……而在毁灭一切这一点上,本就拥有相同目的的两个人,或许应该也能够做得到互不妨碍,对不对? 由此,即便特莉丝坦的冷嘲热讽在她抽身离去时也没有缺席,这最古的魔女依旧还是在成功摆脱了茵黛的抽取行为之后,发自内心地感觉到了一分安心感——她很清楚,只要能够在这个世界上找全自己的所有力量,那即便是如今这个已经吸了她不少魔力走的茵黛,估计也依旧能够被她在掌心之中随意搓圆捏扁……对,就算现在这个身体里和之前刚刚“复活”时相比,已经只剩下一半的力量了,但只要还能找得到更多,只要还能变回自己,那愿望也就…… “好啦,游戏结束了——你真的一直都没猜到我把你丢出来是为了什么吗?也对,好像你自始至终,都没学会该怎么面对我们这些‘下等生物’。这就是你最大的错误了,生前死后都是。” “闭嘴吧,你这家伙……等我收拾了茵黛,我就回头——啊?!” 最古魔女那甚至有些狰狞的笑脸,就此在一瞬之间被强行抹上了一层结结实实的惊诧作为妆容——因为,当她在半空中控制着自己的身躯继续向前加速时,却在自己的肩头刹那间感觉到了一阵几乎难以违抗的拉力。 她回过头,看到那本应包裹着特莉丝坦的茧壳,如今不仅仅已经完全从天穹之顶那通往黑色海洋的大门中独立了出来,漂浮在朵朵阴云之下,更是像一颗花苞一样,舒展开了自己几乎所有的花瓣——特莉丝坦的身影并没有直接出现在这巨大的花芯之中,然而,却有两根花蕊如毒蛇的口信一般延伸而出,最终准确无误地捆住了这位最古魔女仅有的残躯。 “放开我!你听着,我们的目的并不冲突不是吗?!如果,如果咱们可以合作的话——” “烦死了。点心有个点心的自觉行不行啊?还是说,我请姐姐只打磨你一次还不够,你还需要被她再多啃两口?我馋你的味道……馋你构筑这个身躯时使用的教条可是已经很久了。现在,我终于能好好地来尝一尝了——” 那一刻,艾琳诺甚至以为自己看到有来自死亡世界的引路人,正拿着她无法挣脱的铁链勾引她回到那座她费了大力气才从中逃出的坚牢之中——而现实或许还要更残酷一些,毕竟特莉丝坦可没有监禁她的兴趣。只有被吃剩下的食物,才会被扔进冰窖,但妖女小姐的胃口显然足够大,足够消化如今这只剩一半力量的最古魔女之魂。 现在,妖女正如同一只变色龙一般,用舌头用力地将这只纯白色的苍蝇向着自己的嘴里拖——艾琳诺绝不可能会坐以待毙,但她所有的挣扎,甚至是在绝望中对那朵黑暗之花投射而出的光矛,最终却都无一例外地……成为了妖女的力量。混沌的包容,永远都胜于秩序的霸道。 “不可能……为什么!明明我是真的……我是真的在为和平努力着!我是在解放这个世界……为什么!为什么失败的就是我——为!什!么——!” 终究,链接着现世与死亡的锁链,还是将这位至死不悔的最古魔女,拖入了一片无人能看清的混沌深渊之中。在曾一度被她的光芒所照亮、所震慑的世界上,炮声还依旧响得震天动地。人类与魔物看到彼此,于是扣动扳机、咏唱咒文,两两相残直到血流成河……但下一瞬,一个奇怪而又低沉的声音打断了这一切。 一阵轰隆隆的闷响从另一个世界之中传来——那一刻,所有一切都像是照片一样被定格在了这一瞬间。 那是一个充满满足感的饱嗝。 群莺 ============== 眼看着上空,艾琳诺的身躯就此被拖入了一片无底深渊之中,站在花茎顶端的茵黛甚至差一点就笑出了声:她倒是很清楚,这位最古魔女终将彻底从历史的舞台之上宣告退场,只是…… “不错……是很符合你个性,也很符合这家伙本性的手法。只不过,就像之前你等了我很久一样——现在,你自己是不是也该亲自动动手继续做点什么了?明明是你把我约到这里来的,而且我相信,你把我约过来可不是来给我看。” 一边仰望着头顶那颗因艾琳诺的最终消失而一时重归平静的黑色茧壳,冥泥魔女却是在这看似如同“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一般,甚至显得有些诡异的死寂之中,再度掏出了自己的武器:头顶那个通往溶解之海的空洞至少看上去还算是比较稳定的,但目前所有这一切与真正的“人畜无害”之间,还隔着最后的一道阻碍—— “出来吧,特莉丝坦。交朋友的游戏结束了——面对我。” “——如你所愿,姐姐!” 若是一个不曾了解这二人之间真正关系的家伙听到此时此刻特莉丝坦的语气,那么他甚至没准会以为,这里是正有一对姐妹正在开开心心地玩着过家家:然而,真正在下一个瞬间出现在茵黛、优昙与林德尔面前的,则是那茧壳表面“啪啦”一声就此浮现的一道裂纹。 ——有什么东西就要出来了。一定是特莉丝坦不会有错,但究竟还是不是之前自己和优昙所熟知的那个“特莉丝坦”,就…… 如此这般地想着,那一刻茵黛不由得皱紧了自己的眉头:同一个瞬间,第二道裂纹也出现在了茧壳的表面,随后是第三道,第四道。与冥泥魔女的想象似乎有些出入的是,尽管听起来十分的模糊,但她还依旧能够肯定一点——这茧壳绝对不是只有“一个”东西,而是有着一大群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正如同急切盼望着出生的新生儿一般,在内部的每一个方向上都用力地冲撞着、撕扯着,直至…… 直至彻底挣脱这孕育了它们的茧壳束缚为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网纹裂缝就如同蛛网一般覆盖了这黑色茧壳表面的每一个角落,而下方的三人也由此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一股与艾琳诺、与特莉丝坦自己此前所散发出的压迫感都不同的强大魔力。 “——来了!优昙,撑住……!” “久等了,姐姐——我!回来了!” 妖女的声音因兴奋而扭曲地颤了起来——在她发声的同一瞬间,就此从空中炸裂开来的,则是一阵激烈程度不亚于一颗对消灭飞弹爆炸的冲击波:那一瞬,优昙才刚刚把自己的手挡到面前,便看见手臂上的皮肤就这样直接在暴风之中被整个撕了下来,糊在了她的双眼之上,而下一秒,却是炽热而又刺眼的光芒隔着这皮肉在她的眼底洒下了一片璀璨的红。 “我名为特莉丝坦……我是本不该存在的人,却因怨念与绝望获得了自己的心。如今,我要亲手斩断这束缚着我的锁链——我将让那催生了我的心愿,就此彻底成为世间的真理!安心,姐姐,你是不会一个人死去的……” 那一刻,璀璨的光照亮了这黑色花茎上方的整片天空,甚至让才刚刚重新将右手小臂皮肤像是裹绷带一样缠回手骨上的优昙以为,是不是艾琳诺还是没有死:然而,最终出现在这天空之下的人却早已不是那位老魔女了。 从外表上来看,特莉丝坦本身和之前还是谈不上有太多的区别,依旧有着一副与茵黛一模一样的身躯,只是身上的衣服换成了一件纯黑色的花边礼服长裙——一瞬间,优昙甚至觉得这身衣服有些眼熟,或许是因为她曾经在茵黛之剑也见到过特莉丝坦之前用过的卧室;然而,更加巨大的变化则来自于四周围绕着这位妖女的那些“东西”。 “这感觉……这怎么可能?不是把构成艾琳诺的白黏土经由湮灭转化成为魔力加以吸收,而是——” “我撕裂了她的血肉,姐姐。如今,她们都是我一个人的随从。我的爪,我的眼,我的翅膀。” 万千有着纯白色羽毛与翅膀的山雀与鹞鹰,俨然如同一阵漩涡一般盘绕在了这黑衣黑裙的妖女身边:特莉丝坦向着茵黛举起自己的手,便有一团……没错,数量多得、密度大得足以用“一团”来形容的一大群飞鸟就此一并在空中,做出了一个冲锋的预备姿态——目标显然就是下方的三人,或者干脆说就是位于正中央的茵黛一人。 “而你,就安心接受这命运吧——你创造了我!所以,我一定要让你的愿望成真……然后,我才能够成为无拘无束的人!真正的人!” “——别说傻话了。你以为你就……呜哇啊!” 就和此前迎接最古魔女那撕裂大地的一击时一样,当那些鸟儿们挥动着翅膀扑击而来时,茵黛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便再一次以泥浆在面前撑起了一道速成的壁垒——然而下一秒,她便感觉到自己连肋骨都快要被这鸟儿们的尖爪利喙给衔走了。她的壁垒才刚刚竖起,便被贯穿成了一片破破烂烂的筛子:只因为这攻击并非如她预想一般是来自前方,更没有击中她本应坚牢的黑盾正面,而是…… “你的习惯,我和你一样清楚……你觉得你能违抗我吗,姐姐?如果你真的能,我会急着把你请到这里?” “该死的……茵黛,优昙!没事吧?!” 林德尔是在这一合之内没有中招倒地的唯一一人,只是在感知到特莉丝坦同时还在茵黛的大盾前方与身后各自展开了两道空间裂隙时,他已经没有机会再去提醒冥泥魔女和她的仆人了:鸟群没有直接击中茵黛的防御,而是首先钻入了她前方的空间裂隙,随后从她身后的裂隙再度出现,自后方向前把魔女和女仆长一并钻了个透心凉——当老猫看到那白色鸟群凝聚而成的涌流从脚下划过时,他甚至感觉到了一阵胆寒。 “就算这种攻击或许不足以伤到我,但——” “说什么傻话?我原本的力量或许不够,但加上艾琳诺的那一份之后呢?玩弄世界的影武者啊……” 当妖女的嘲讽在空中响起时,比这声音更快到达林德尔面前的,则是一根紫黑色的光柱:当他回过神来时,特莉丝坦的攻击就像是算准了他此前躲避飞鸟时的回避路径一般,恰到好处地落在了这只老猫的腹部:这一次,席卷而来的固然是黑暗与混沌,是特莉丝坦自己原本就能够使用的属性,但这份力道却真的让林德尔想到了艾琳诺——想到了那个差一点就把他这守墓人也送进坟墓的最古魔女。 “咳——” “……还没完呐。给我退散!这本来就该是我和姐姐专属的舞台,带优昙一个外人我都嫌多——你就干脆不要再入场了!” 下一秒,又是一道黑雷自那鸟群的正中央喷涌而出——当茵黛忍着身上无处不在的痛,强行支起自己的身子时,便看到林德尔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在那暴虐的射流席卷过后颓然倒地,趴在自己身边不省人事:他显然还活着,至少这只老猫头顶的耳朵还在轻轻地颤着,但他显然是不可能再帮上自己的忙了……至少短时间内是这样的。 “特莉丝坦……” “我们之间本不需要走到这一步的,姐姐。只要你一句话……只需要你告诉我,你认可我,你会支持我接受我理解我对你的帮助——我保证不会对你动手。姐姐……” “我拒绝。优昙,借我一把手。” “好。” 半屈着身子的魔女,将手伸向了一旁同样佝偻着腰的女仆:就在那大群大群的山雀包围、注视之下,这两个渺小的人就这样在这棵巨大的花茎顶端彼此搀扶着,咬着牙重新站直了自己的身躯。茵黛侧过头看了看优昙的脸,她看到自己的仆人对自己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她便又一次抬起头,用最不服输的眼神瞪向了那鸟群正中央的特莉丝坦。 “该说咱们果然是同一个人么?特莉丝坦……用你的脚指头想想也好。你有多坚定,我就有多坚定——理解?” “我明白了。” 那一刻,特莉丝坦的脸整个变成了铁青色:她以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胸口,所有那些飞鸟便就此在她的身边卷起了一阵愈加剧烈的风——茵黛已经看不清她的动作了,但就在下一秒,她便看到这裹挟着万千飞禽的黑色龙卷就这样先是朝天而起,随后则是自上而下重重地砸向了自己。 拖着颠簸的脚步,她尽己所能与自己仆人一同向前跃了出去——当那龙卷落下时,茵黛甚至在自己的脚下感觉到了一阵足以震得骨头生疼的剧烈颤抖:这花茎本身也在颤抖着,在疼痛着,而当四周那包围着这柱头顶端的花瓣开始向中间合拢时,那龙卷俨然已经成为了这朵百合花全新的花蕊。 “司令簇会从溶解之海抽取更多的冥泥来到这世界上——来到我的身边,直到我主动让它停止……或者我就此死去。所以来吧,姐姐。” 那一刻,茵黛抬起了头——从那通往黑色大海的孔洞之中,一道由冥泥构成的瀑布就此倾泻而下:死本身已然开始了对这世界的入侵,而特莉丝坦,特莉丝坦却是在那龙卷的正中央,对她露出了一个充满战意的微笑。 “是这个世界本身更坚强,还是在你面前的我更坚强——就让我自己,也来试着探索一下好了。这是游戏,我一辈子都在玩的游戏——陪我!” 撕裂 ============== 对茵黛与优昙而言,疲劳这个概念都已经不存在了:只要她们的身体已经恢复到了能站起来的地步,那她们就一定能走、能跑,甚至是鼓动背后那在某一片心灵之海中学会使用的羽翼飞上云霄——死在活物行走的人间无疑是最自由的。 然而,当这朵被特莉丝坦称为“司令簇”的巨型百合花合上自己的五片花瓣时,任凭已经站了起来的主仆二人再有通天之能,怕是也逃不出花瓣内部这个狭小、逼仄的囚笼了:仅有的一道裂口不仅仅狭窄得甚至不足以令魔女与女仆长直接冲出去,而且……还恰好就位于特莉丝坦卷起的这股龙卷正上方:没准那只是为了让魔女与女仆长能继续看到那通往溶解之海的洞吧。算是一种制造心理压力的手段。 “抵抗我试试看啊,姐姐!” ——而在这花苞内部仅有的一道光芒照射之下,特莉丝坦终于开始了行动:当在茵黛将视线下移到这飞鸟龙卷的正中央时,她在这纯白色的万千羽翼之间,看到了一道黑色的光芒喷涌而出。之前,便是同样的光束将老猫林德尔连续两发打了个不省人事,而他至今还躺在这股特莉丝坦卷起的龙卷正中央。 “闪开,优昙——上墙!就像之前那次接力一样!” “……明白,主人。” 一瞬之间,光束击中了主仆二人脚下的地面,而二人则是如同之前在梦境内那座质检场中玩的接力游戏一般,径直攀上了那由黑色花瓣树立而起的墙壁:一瞬间,优昙甚至觉得,自己差一点就在这花瓣内壁表面的经络上绊了一个大跟头,然而在茵黛的拉扯之下,她还是以最快速度调整好了自己的体势,与主人一同手牵着手在这竖直立起的内壁表面上撒开步子跑了起来。 ——在二人身后,由风暴正中央甩出来的魔力球体已然炸成了一串噼啪作响的的炮仗:或许是因为此时此刻的特莉丝坦已然不仅仅是在单独使用来自于冥泥抑或白黏土的力量,她所抛出的光球直到撞在这花瓣内壁表面前,表面都覆盖着厚厚一层由黑与白两种颜色拼凑成的不规律马赛克状花纹,如同正在大口呼吸着一般狂乱地颤着;而由这光球所引发的爆炸,在茵黛与优昙的感觉中,则是一般无二地与此前见到过很多次的对消灭飞弹爆炸别无二致,只是威力要小了……或许一点点?优昙不是很敢肯定这一点,不过特莉丝坦至少还没有从内部打坏司令簇的打算,看起来。 “这样下去……!” 咬紧牙关的同时,还不等身旁自己的主人下达指令,女仆长便主动地在狂奔之中,将背后那杆事实上也已经与身躯融为一体的“伊洛塔”魔导炮给取了下来——那股由特莉丝坦卷起的旋风作为一个射击目标,已经大到了几乎不需要女仆长再去瞄准的地步,但当她将枪管指向那股旋风,接着扣动扳机时,一颗呼啸而出的紫色弹丸却是在如同命中一块钢板一般,结结实实地击中了那旋风外缘之后……就没有“之后”了。 爆炸或许打碎了几只盘旋的飞鸟,但那些迸裂而出的血肉,却是立刻就被其他的飞鸟就此分而食之,重新成为了特莉丝坦的力量——至于那旋风正中央的黑色妖女本身则不仅仅是毫发无损,甚至还在紫色的烟气散去之后,对着茵黛与优昙做了一个充满挑衅意味的鬼脸。 “挣扎啊,你这抢走姐姐的婊子……!” “你再骂?!老娘的下半身就算再脏,也比你的臭嘴干净!” “——那就等着被我炸得只剩上本身吧!婊!子——!” 理智已经告诉优昙了,贸然攻击不会有任何的效果——但女仆长至少拒绝在嘴上也同时吃亏。作为回应,更多的光球落在了她的身后甚至是面前,而针对于茵黛的攻击压力,则立竿见影地就少了许多:显然这意味着特莉丝坦甚至都不具备同时对主仆二人分别发动高强度攻击的控制力,可是即便如此…… “该怎么办——” 在自家仆人的强势嘲讽之下,茵黛显然也获得了一丝能让自己喘上一口气的机会——当然,实际上她的身躯并不需要呼吸,但她的头脑却需要稍稍地“停转”那么一点点时间,以便头脑中那几乎已经快要过热烧毁的思绪能够一时冷静下来:当然,与此同时魔女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下,只是被她丢出的黑色风刃显然只是得到了和优昙刚刚开炮射击时一模一样的结果。理论上,之前被她用来攻击艾琳诺的那一道混沌射流或许的确能够击穿特莉丝坦的防守,但……难道她现在要停下脚步,开始一次可能会耗时超过一分钟的法术吟唱? “就不用说,如果特莉丝坦再引发了湮灭反应的话,我自己的魔力会不会也被那家伙揩油……该死的,如果我能比她更能吸的话——” “你不需要。反应小一点,我是在单独和你说话……别让特莉丝坦看出来。” 这一次,骤然在魔女耳边凭空响起的声音并不是特莉丝坦的,而是那个每次都会让魔女感觉感情复杂的男声:显然,林德尔的身体还依旧趴在特莉丝坦卷起的旋涡正中央,甚至在某些角度下,茵黛还能看到老猫那如同尸体一般,躺得僵硬而又直挺的躯壳,但他的声音却不仅仅没有从空气中消逝,甚至听起来……还健康得让人不禁想把他打到不健康。 “那就长话短说。” 终究,魔女还是压住了自己心底的不满,用尽可能平实的语调在心底无声地回应了这根本容不得自己拒绝的声音:就在她身后,开始以她为目标的魔力弹幕数量又开始变得多了起来,但打向优昙的攻击密度却丝毫都没有降低,似乎是因为特莉丝坦在逐渐适应这看上去就十分吃力地控制过程。 “听着。我知道你做不到像刚才攻击艾琳诺一样立刻搓出一发够大的东西,不过如果是小一点的呢?那种纯粹由混沌魔力构成的,除了用秩序与光芒来抵消之外无法被阻挡的射流……弱一点,但足以让特莉丝坦无法忽视的东西。能做到吗?”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原理解释起来可能会有些费力……不过我保证应该能有效果!就当是为了……” “为了让你不至于‘希望落空’?” 那一刻,茵黛甚至在心底挑起了一个近乎于挑衅的冷笑——只不过,她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因此而出现迟滞:寻找着林德尔所描述的感觉,她试着将魔力集中到了自己的双掌掌心之中:看起来应该是可以做到他所描述的那种效果,魔女想着,但在那只老猫说出更多之前,她还真的是不太想按照他的说法去行事。 “就算是……是又怎么样?我希望落空,和你就这么香消玉殒有区别吗?求你了姑奶奶……咱们先搁置这层争议好不好啊?你到底知不知道咱们是同一阵线的啊?” “我知道,但我就是看你不爽——谈不拢的话题就此终止,至于你刚刚想要的那个效果我倒确实是能做得出来。要我用这玩意攻击特莉丝坦?” “没错——而且千万别去和她抢湮灭反应所产生的魔力!刚才你也能感觉到的吧,那些被你吸收的各属性魔力,在体内都被冥泥变成了什么?是混沌属性的暗影力量……乃至于,是冥泥本身,对不对?” 直到此时,魔女才终于有些察觉到了林德尔的意图所在——于是不等这老猫说完剩下的话,她便毫不犹豫地将本就已经聚集到了掌心中的魔力就这样向外一推:一道纯黑色的射流就此向着那包裹着特莉丝坦的旋风呼啸而去,而特莉丝坦的反应就算慢了一拍,但也没有超脱于茵黛的预料。 “以为我还是艾琳诺·柏夫吗,姐姐?!” “至少你体内有半个她!” 正如冥泥魔女的预料一般,从那旋涡之中射出、撞在这射流顶端的是一道纯白色的光芒:这一黑一白两道光芒就此在这司令簇内部的小小空间中,以特莉丝坦卷起的风暴为轴开始了疯狂的旋转,就像是一根失去了准头的时针一般。湮灭反应再一次迸发出了绚烂的花火,而此刻,由于茵黛根本就没有去争抢这些魔力的意愿,所有倾泻而出的魔力自然便全部回到了那阵黑白相间的旋风之中。 “就这样维持下去……你是打算这样把特莉丝坦目前所拥有的白黏土全部都人为转化为冥泥?可是——就算我一直都知道,作为一个个体的生命若是吸收了数量过于庞大的泥浆,就会有自我失陷在泥浆海洋之中的风险,但既然我能在罗兰德从泥浆中死里逃生一次,那……” 魔女的思绪在触及到罗兰德那座废墟时就此瞬间宣告停滞:她想到了当初自己“死”里逃生的方式,同时也想到的,则是特莉丝坦与自己最大的区别所在。 “等一下。我在当初是依靠核心才没有导致自我消散,但特莉丝坦她——”、 “不,她没有核心这个并不是现在的重点……因为如今单单只是构成她这具身躯的泥浆,其数量级也确实还没有达到当初罗兰德那次泥浆泛滥的地步。我想告诉你的是,当时你能死里逃生不仅仅是因为优昙拿出了你的旧核心——因为当初,如果不是我在一边把弥漫在整座罗兰德中的泥浆直接收走了五分之四,那现在你就不存在了。你以为当时你为什么会在泥浆里听到我的声音啊?” 一边听着耳边林德尔的嘲讽,一边继续经由自己的双手向特莉丝坦持续投射着混沌与黑暗的力量,魔女的思绪却是罕有地在心底沉默了下来——她抬起了头,瞥见特莉丝坦的旋风中,白色已经肉眼可见地变淡了一些,而在三秒之后,她才想到了要去回答一下林德尔的声音。 “林德尔,特莉丝坦她就这样下去的话——” “个体也好,这整个世界也罢。如果将白黏土以及其他所有的生命形式定义为‘生’、冥泥定义为‘死’,那么在死的力量彻底压倒所有的生之后……嘿嘿。我想你不会忘记的吧?当初在你差一点就被冥泥吞噬时,你的仆人看到了一个不断循环往复的世界。想到什么了吗?” “等等,难道说——” 冥泥魔女在那一刻甚至忍不住开口说出了声:然而,此时林德尔却只是在她的心底留下了一阵有些猥琐的轻笑。 “自己睁开眼睛去确认你已经想到了的结果吧,容我再在暴风眼下方休息一下。特莉丝坦这裙子可真好看啊……” 聚变 ============== 当茵黛听到林德尔评论“特莉丝坦的裙子”时,她甚至差一点就笑了出来,以至于就连那道从掌心投射而出,直奔那股黑白旋风正中央的射流也跟着颤了一颤:万幸的是,至少特莉丝坦还没有发现茵黛的意图所在,更没有就这么主动打开局面的打算……或许,也是因为另一边的优昙足够出色地与自家主人再度形成了一次无需沟通的配合吧。 ——哪怕这配合方式实在是……还好这里没有别人,否则就算打死特莉丝坦我也不会承认这女孩是我的仆人!唉…… 一边不紧不慢地维持着手上的魔力输出,茵黛甚至是有些无奈地轻声叹息了起来:凭借之前从艾琳诺·柏夫那里瓜分来的魔力,此时的冥泥魔女也算是难得地享受了一把之前那位最古魔女自己能够毫不在意消耗、肆意泼洒魔力的畅快感,然而背景之中隔着那风暴传来的阵阵骂声,却显然给魔女的乐趣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或者说,是强行让这种乐趣扭了一个接近于180度的大拐弯,跑到了一个更加粗野的方向上去。 “来啊,你这个离了茵黛主人就根本不会思考的木头脑袋……说你是蠢猪又怎么样?说你蠢是好的!你根本!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幼稚白痴!你以为你真的把这个世界毁了,就能让我的主人承认你这自以为是的愿望吗?白费力气!你的战斗本来就不应该开始!” “你给我闭嘴!闭嘴——!婊子!妓女!帝国调教师驯出来的走狗!我这就杀了你,然后再把姐姐也送到死的世界去!我会让她在那边好好享受什么叫合家美满……我一定会的!别妄想能阻止我!” ——听着特莉丝坦用着她自己的声音和优昙互飙脏话,茵黛甚至有种想笑的冲动:她仿佛再一次看到了当初在刚刚遇到优昙时,和这个新收到手的仆人一边讲着荤段子,一边行走在罗兰德周边那广阔草原之上的情景…… 其实,她也会怀念当初的那些日子,更是会在很多时候,就这么不由自主地去想象,如果真的能有一个机会能把所有的使命、能力甚至是这不朽的生命都托付给一个陌生人,那么她会不会真的会放下这一切去享受作为一个流浪者的生活……只可惜她知道这终究只能是一种“想象”。拿起剑后,她无法去拥抱任何人;但一旦她放下了剑,那特莉丝坦恐怕也会让她除了特莉丝坦自己之外,再无任何人可以去拥抱。 “你其实也只是……太过于害怕孤单了吧。所以,就算代价是要把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杀掉,杀到只剩下最后的我,也依旧会想方设法地把我捆在你的身边。傻孩子……” 如此这般地想着,茵黛不由得将手上的输出功率再一次提高了几分:特莉丝坦显然依旧还是没能注意到自己身边的风暴本身正在经历着怎样的变化,但是茵黛却完全能够看得清楚,这原本黑白混杂、在高速旋转下呈现出淡灰色的山雀龙卷风,如今已经变成了颜色更加深重的铁灰,就连那道或许特莉丝坦根本没有刻意加以控制的防御用秩序射流,力道也减弱了不少——为了不让自己的妹妹察觉到太多的异状,茵黛甚至也不得不克制了一下自己加大手上魔力输出功率的想法。打穿了她可就不好了,万一她注意到这边的异动拿出新的攻击手段呢? “说起来,林德尔……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照你所说,把作为个体的特莉丝坦体内所有的白黏土,或者说‘正常’的生命物质都替代成冥泥可以打破局面,那——我自己这边,好像从来都没有过什么‘正常’的生命物质吧?从被创造出来开始,我应该就是完全由泥浆构成的生命形式吧?林德尔……听得见吧。” 魔女是在心底默念出这几句话的——但正如她的预计,老猫那没有来源的声音同样也是没有任何迟滞地回响在了她的耳边。 “当然听得见。我可是一直一直都在看着你的表现。” “哼……” 知道自己的思考此刻正全部暴露在林德尔的眼光之下,让茵黛自然是感觉到了十足的不爽……不过,她也很清楚,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更何况,她也愿意相信林德尔那个家伙自己也能对这点心里有数。 “有话快说。” “没问题——原因在于你的体量。与冥泥的纯度相比,一个个体之中冥泥数量的‘绝对值’,才是真正引发质变的最核心要素。拜罗兰德那场冥泥泛滥所赐,其实你也很接近极限了,以后记得要克制一下自己的食欲才行。我还以为你一直以来都很清楚这一点的……否则也不会想到把一部分泥浆分给一个垂死的女仆,以减轻自己这一边的压力这种做法不是么?还是说,当初你只是……误打误撞?” “我孤单了,仅此而已。你希望我因为孤独感被逼疯成为第二个特莉丝坦么?” 一边说着,茵黛甚至在嘴角挑起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此时在这百合花苞的正中央,那股由特莉丝坦卷起的龙卷风,如今已然在主仆二人的共同努力之下变成了接近纯黑的深深灰色,而直到此时此刻,身处于旋涡正中央的特莉丝坦才终于觉察到了一丝异样。 “感觉……身体,怎么变得好重——明明吸收了更多的魔力,但……只是把,我本来就没来及,转化好的……艾琳诺的力量……姐姐你做了什么——” 与刚刚和优昙胡嚼舌头时相比,此时的妖女就连语调都变得干涩了许多,听上去甚至就像是个口齿不清的结巴,倒是确实更符合优昙此前说她是“白痴”的辱骂了:如同是在发泄某种痛苦一般,这黑色的旋风之中依旧还在持续不断地向外抛射着含有白色斑点的湮灭魔法弹,但透过这层层叠叠的影,无论是优昙还是茵黛,都看到了一个正如同虾子一般弯着身子、用双手紧紧按着自己太阳穴的身影。 “呜呃……啊——好热!里面,有什么要……!” 特莉丝坦几乎已经可以说是在因为痛苦而呻吟着了,而当魔女与女仆长终于从那光溜溜的花瓣内壁上滑下、回到花茎柱头顶部这平台之上时,她们却发现那只有着白色头发的老猫也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尽管刚刚先是吃了两发饱含混沌属性魔力的射线,随后又像是一颗被扔进蒸汽打蛋器里的蛋黄一样,被特莉丝坦的旋风卷了接近半个小时的时间,但当茵黛与优昙一齐回过头时,出现在她们视线中的林德尔·尼兹身上依旧还是毫发无损的模样,就连包裹着身躯的黑色外套上都没有一个污渍。 “好好看着吧,茵黛……还有优昙,我选中的继承者们——本来这应该是让你们再晚一些看到的知识,不过现在也不算太早。死与新生的轮回,旧世界的毁灭与新世界的诞生之间,在这片土地上会确凿发生的再分配……对,就像是这样!就算这激烈程度还够不上世界级!” 当这身着黑衣的老猫走上前去时,他那几近狂热的语调甚至让优昙和茵黛联想到了曾是十字方舟教会狂信徒的史黛拉·洛尔瓦——而在他们三人的面前,那黑色的涡流俨然不再是一股由特莉丝坦主动卷起的旋风了,而是成为了一股将特莉丝坦也裹挟其中的狂飙乱流。混沌,以及蕴含于冥泥其中的、成千上万乃至于上亿生灵的“死”,如今都汇聚到了一个孤独灵魂的积淀之中,而当她再一次张开口时,呼啸而出的则已然成了新生命降生之时的第一阵啼哭。 “当冥泥的数量在一个个体内部触及临界点,就会将这个个体重塑为‘一’,打造成一颗已经完成了孵化的卵——随后,从这新生的胚胎之中将走出新的生命。看到了吧?茵黛……这就是生命在这片名为亚大博斯的土地上走过的轮回:一切的一切尽数成为冥泥、触发整个世界的作为一个‘个体’的临界点,转化成为纯粹的白黏土……然后,在废墟中孕育新的生命与文明!这就是世界的毁灭,世界的新生……以及文明的宿命!没错!就是这样!” “呜,呜嗯嗯嗯嗯……光啊啊啊啊暗暗暗暗昂昂昂昂——!” 那是一阵就连茵黛都无法去直面的痛苦嚎叫——在这与她自己几近同源的号声之中,冥泥的魔女就此用臂弯挡住了自己的脸,也同时尽可能地为站在自己身后的仆人挡下了席卷而来的“生”之吹息:在那旋涡呼啸着,将所有的冥泥与“死”都强行汇聚进入特莉丝坦体内之后,妖女瞪大了自己的双眼,从那赤红色的眼中流出了白色的泪水。 她在半空中佝偻着身子,大口大口地干呕着,直至呕出了与那泪水别无二致的白色黏液——这液体就此泼洒在她脚下那纯黑色的柱头顶端平台正中央,如同一块显眼而又明亮的污渍,而随后,自这污渍之中长出了绒毛。那看上去就像是有什么食物坏了的时候覆盖表面的灰色絮状菌落,而随后,从中喷涌而出的便是纯白色的枝叶与茎秆。 植物吞噬了特莉丝坦。白色的草似乎在几秒内就能长高一倍或更多,每一棵白树都在抽出新的枝条——然后,白色的肿瘤从枝叶之间像是活着的糖浆一般涌出,表面覆盖着如血管一般,但依旧保持着纯白的纹样。一千四百二十六个眼球在这白色的液面下方不安地翻滚着。 她长成了一棵白色的肉树。凝固为骨骼的塔状枝干缝隙中,有无数的眼睛从缝隙中向外窥视。在这高塔的顶端,那曾是特莉丝坦·普利斯坎人类身躯的最后几块残留物像是受到了某种巨大的未知作用力一般重新拼凑到了一起,勉强组成了妖女的模样——她张开嘴,从喉咙中发出了痛苦而又模糊的声音。 “好痛……但我,还没完成……姐姐……愿望!我不能,我不能——!” 崩塌 ============== “还有意识吗……?居然这么坚韧……真是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本以为,你的心也会在转变的过程中被黏土吞噬殆尽的,不过就算如此,你也已经输了。” 当这一团曾是特莉丝坦,如今或许都无法被认定究竟是“什么”的东西在这花柱顶端的平台中央痛苦地扎下了根,浑身抽搐起来时,就连茵黛一行三人之中最为超然、冷血的林德尔,也不由得闭上眼睛、低下了头:只不过,或许这位妖女的境遇着实凄惨,但他却无法对她产生一丝一毫的同情之心。他觉得这个女孩并不值得自己这样做。 “就在和优昙在冥泥内部的思念世界中见面前,我也算是摸了一把这个被你妹妹叫做司令簇的东西。只有特莉丝坦和你能够得到它的认可,而且……” 一边解释着,林德尔同时将左手向着面前用力一挥:同一个瞬间,一道锋锐的白色叶片便如同刀刃一般划破空气席卷而来,却是在老猫掌心前的空气中,如同撞在了一道铜透明的墙铁壁上一般迸裂成为万千碎片。血浆在这片看似轻薄的叶刃破碎开来那一瞬间喷涌而出,洒落在三人脚下这纯黑色的平台地面上时,却是立刻融了进去,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 “而且?” “冥泥只会认同冥泥,就好像白黏土只会接纳白黏土。现在,你的妹妹……已经不再是‘冥泥’了,所以司令簇正处于无人控制状态——你看头顶。” 当林德尔发出提示时,茵黛与优昙则是在各自跃向两边、躲开又一道疾驰而至的叶刃时一并抬起了头:这形状如同百合花一般的花瓣还依旧保持着之前那仅仅留了一条缝的状态,然而透过这道狭小的缝隙,主仆二人却都能够无比清晰地看到,尽管那个通往溶解之海的巨大天眼本身还依旧张得大大的,但是从中流出的冥泥涌流,却是已经由之前那道磅礴的瀑布缩小、干涸成为了一道涓涓细流……即便如此,这道细流也还在变得愈加微弱。 “这……司令簇接收不到特莉丝坦的控制了,所以就——” “所以,就暂且停止了为世界注入冥泥、注入死亡的流程——接下来你该做什么,应该就不用我再多费口舌了吧?”尽管在口头上说出的是对茵黛与优昙的放心,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老猫便补上了一句说明,听起来甚至显得有些婆婆妈妈的,“首先彻底让特莉丝坦失去抵抗能力,然后……” “夺取司令簇,关上那道门——我明白的。优昙?” 魔女对着身边的女仆长伸出手:优昙捧起茵黛的手指,轻轻吻了吻她的指尖。 “我为您而战,主人。” “——上了!” 那一刻,两个黑色的身影就此在这同为纯黑色的穹顶之下,一齐扑向了中央那一棵疯狂地生长、蔓延随后却又凋落、腐烂的树:当林德尔看到面前这一幕时,他甚至在自己的心底捕捉到了一丝如释重负一般的解脱感。 ——他很清楚,这场战斗已经没有悬念可言了。就算抛开冥泥对于白黏土、混沌对于秩序那刻入这个世界运转法则之中的相生相克,让特莉丝坦以这么一具实际上就和世上最早、最原始的生命形式集合体没什么差别的身躯,去抗衡茵黛与优昙这两个由冥泥构成、如同是走在进化的临界点,即将步入自我毁灭的“高等生命”,本就是一个十足的笑话。 “如果这样你还能输掉的话,我也就活该是眼瞎了,继承者啊……” 如此这般地想着,当那金属碰撞声与女性惨叫声一同回荡在这穹顶内部时,林德尔却是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一个人自顾自地来到了柱头平台的边缘。 他盘起腿,坐在了这看似厚重、坚实的巨型百合花瓣内侧,随后则是从自己的腰间拔出了一把细长、锋利的短刀:那是与他手中那一对双枪配套使用的刺刀,也是在无比遥远的过去,他还需要为自己的生命安全时时担心时最为信赖的求生工具。如今,这刀显然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实际意义,但林德尔还是舍不得让它们与自己分开。 “用了多少年的东西了……结果直到现在,也还是没有传出去给应当的人。” 嘴里咕哝着,老猫同时则是用手将刀刃刺入面前的花瓣内壁,随后便像是起开了一个罐头一般,轻轻松松地在这足有10厘米厚的花瓣上开出了一个形状整整齐齐的圆形孔洞。透过这个洞,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黑色的泥浆如今已经基本完整地覆盖了整座大炮之街,将其变成了一片粘稠而又危险的湖,但对于这个世界来说…… “总归还是没有过量。甚至,距离临界数量还很远。真的是太出色了啊,茵黛……” 一边小声自言自语着,身穿黑衣的老猫从怀中取出了一只银亮色的小小酒壶:他轻轻地抿了一口,炽烈的气味甚至让他差一点就流下了泪。与自己的爱人不同,林德尔自始至终都没能做到习惯酒精的味道——但他一点也不排斥这种刺激感就是了。 “哦,丹妮女孩……当风笛呼唤,幽谷成排;当夏日已尽,玫瑰难怀……你天涯远引,我在此长埋——当草原尽夏,当雪地全白。任晴空万里,任四处阴霾。” 这时候如果要是身边有人能吹响一支风笛就好了:一边如此这般地想着,林德尔伸出手,抹了抹自己眼前一轮湿漉漉的雾霭——当特莉丝坦的残躯在他身后,被那一主一仆完完整整地从纯白色的妖树之中切割而出时,林德尔就此将眼光透过那孔洞投向了更加遥远的地平线上:恍惚之间,这个微微佝偻着背的男人下意识地向自己身体的右侧伸出了手,做出了一个像是搂抱一般的动作:可是自然,他什么都没有触碰到。 即使知道,自己距离希望已经是前所未有的近了——但是每一次,当林德尔坐在类似的高台之上眺望远方时,都会想起一个让她念念不忘的小小身影。或许,像艾琳诺一样,在某个地方留下一片能够供自己回忆过去的幻影也好。可是,谁让自己也没有时间再去这么做了呢?太多太多的事都更重要了。自己的,依拉朵娅的,这个家的…… 抬起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是在无意间望向了蕾嘉·丹特莉安座舰“摩天楼”号所处的方向——只可惜在帝国上空的烟尘阻隔之下,他什么都没能看到。 当然了,如果林德尔真的看清了在“摩天楼”号正前方正上演着怎样的戏码,或许他会被气得直接跳起来——原因无他:不仅仅在于由绘司所带领的影镜行动队主力,如今尽管已经与阿尔德涅·范布隆克与山城·普利斯坎各自带领的队伍先后汇合,却依旧无力抗衡那三个“半艾琳诺”,那由艾琳诺·柏夫残骸培养而出的,被命名为“正义者”的生体兵器。 “魔……魔王大人,抱歉,但是我们真的需要支援!” “知道了知道了!连你都没辙的东西,我们这边不也是得先斟酌一下该怎么支援吗?!给我安心等!坚持下去!” 与莫顿一同躲在某个凹陷之中的绘司,如今在透过通讯水晶与安可哈芝通话时,也顾不上再去处理自己对那位势利眼魔王的厌恶感了:目前,她和莫顿正被帝国军的压制火力死死地按在了这个凹坑之中,而尽管她的魔力确实足以赏三个正义者各一发次元过重弹,但如果她真的想要这么做,另外没有被瞄准的两台正义者……绝对也能够在她接近三分钟的无防备咏唱时间之内,把她细细地剁块切丝。 与艾琳诺·柏夫生前的模样不同,正义者的外形与其说是人形,倒不如说更接近于传说中的巨灵,有着强健的身躯与锐利的长爪,背后还生有一对羽翼。只不过,尽管外形上画风明显不同,但这些家伙却依旧还拥有艾琳诺·柏夫那几乎无法被摧毁的韧性——除了一直都没机会用出来的次元过重弹之外,就连影镜行动队之中最擅长魔法的绘司,也还没有发现任何一种能顶着这些家伙那夸张的回复速度,制造出有效伤害的手段,就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她已经将这一切都汇报给了安可哈芝——现在,只能去期待贸易联盟还真的是要铁了心拆毁这里吧,绘司有些绝望地想着。安可哈芝是个睚眦必报的家伙,这点她倒是心里有数,只是就当绘司再一次将头探出凹坑,试图去观望战线最后方那艘造就了这一切的“摩天楼”号有什么新的动作时,老板娘的眼睛却因为疑惑而眯成了一条长长的线。 “有点不对劲……莫顿,我没看错吧?那门炮真的在调整水平射角?” “我确定您没看错。不过,这个方向……” 记忆之中,一幅描绘着帝国全境的地图就这样出现在了莫顿·依科特的脑海间:与此同时,绘司则是掏出了她的立体地图投影水晶。尽管使用了不同的确认方式,但就在一秒钟后,回响在这小小凹陷……或者说弹坑之中的声音,却俨然融合成了同一个。 “——是大炮之街?!” 熔毁 ============== 显然,对于安可哈芝来说,能够确认到蕾嘉·丹特莉安那门“超究极轰杀他妈”已经不再指着自己的司令部,的确能算得上是大好事一桩——不过绘司显然不会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就在刚才,与阿尔德涅和山城先后进行的短暂交流,已经让她至少是意识到,此时此刻在大炮之街“正上演着什么了不起的戏码”,而无论这戏码究竟是在表演什么,如果就这样被蕾嘉·丹特莉安用大炮轰炸的话…… “魔王大人,确认到蕾嘉·丹特莉安正试图瞄准大炮之街……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魔王大人,那里——” “我明白你的意思。后方已经在那个方向侦测到巨大的魔力反应……并且,前往探索的第一波侦察队也已经全灭了,最后传来的消息是,那里出现了一朵巨大的黑色百合花。”显然,安可哈芝对于大炮之街如今的现状也有着自己的了解,而这甚至让绘司难得地松了一口气,“虽然那东西的确对我等魔物来说也是巨大的不安定要素,不过我觉得,你是想要建议我继续派遣增援,阻止蕾嘉对那里的攻击。没说错吧?” “是,魔王大人……我真的没有把握说放任那里被摧毁就是正确的选择,而且——” 而且我相信茵黛会把那里处理妥当的:在差一点就说出这句话时,老板娘终于还是及时地在嘴上刹住了闸——她可不打算去承担让安可哈芝知晓冥泥的存在之后,在这个世界上可能产生的任何后果,而幸运的是,至少通讯另一边的安可哈芝也并没有表露出对“那东西究竟是什么”这一点过多的好奇心,毕竟现在时间场合都不合适。 “我明白了。到目前为止,大炮之街那边至少还没有表现出更多会威胁魔物领域的迹象……所以计划不变。绘司,目前增援力量已经整装待发,但为了保证攻击效果,我希望你能再向前推进一些,最好是能压到距离蕾嘉·丹特莉安座舰200米以内的位置,然后由你设定一个传送目标点。我会用你们‘影镜’号的传送核心把援军送过去,所以还像是你们之前使用这东西时一样操作就好。能做到吗?战斗结束之后,我会用核心把你们全都拉回到深红堡这一边。” 当魔王的指令从通讯水晶之中传来时,绘司甚至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尽管此时此刻她距离蕾嘉的座舰或许还有至少三千米的距离,但对她来说,如果仅仅是突破过去而不考虑击杀“正义者”的话…… “没问题。请等待我的信号。绘司通讯结束。” 一边回应着水晶之中魔王的要求,老板娘同时则是对着身边的莫顿使了个眼色:本来就听完了所有对话的羽生族少年顿时领会了绘司的意思,在掏出自己的通讯水晶同时,也操控着阴影遮蔽了二人所有的身形。他拥有的,是影镜行动队之中最适合于“潜行”的个人专长。 “莫顿·依科特,呼叫阿尔德涅与山城先生。魔王安可哈芝已同意派遣援军,并将于战斗结束后将我方所有人员撤出战场。请做好准备,我将和指挥者绘司一同继续推进,为援军设定到达目标点。收到请回复。” “阿尔德涅收到,现在开始——” “撤出?莫顿,我先问一下。” 相比较于立刻就做出了肯定答复的阿尔德涅,山城那慢一步响起的声音之中却是带上了更大的不解。在之前的战斗中,影镜行动队的战斗力已经在三个“正义者”的攻势之下被分割成了三支小队——除了绘司与莫顿之外,后一步到来的阿尔德涅目前自然是和同为教会成员的葛洛莉与史黛拉正位于同一个方向上,而山城则是带着自己的工作员们救下了孤军奋战的贝拉多娜。 “山城先生?” “安可哈芝……她要求你们推进到什么距离?如果她是打算用传送核心来输送援军,那容我猜测一下,是不是在350米以内?” 那一刻绘司与莫顿都不由得挑了挑自己的眉毛:哪怕在这个坑里,甚至都能够听得到外面正义者那沉重、迟钝的脚步声通通作响。 “是200米内。有什么问题吗?” “200米……那么,我强烈建议你们如果真的打算去执行这种指令,那么现在就先确保一下自己能有什么不依赖她手里那块传送核心与我们汇合的方式。需要我分两个我们萨巴斯特制的迷你版核心过去吗?” “——你为什么会提出这种想法?” 这一次,绘司直接出手抢过了莫顿手中的水晶——她倒不是打算去维护安可哈芝什么,她只是嗅到了一些自己此前从没了解过的说法。 “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告——” “绘司?请立刻执行你的命令……我想,你不会希望看到基尔巴特为难的样子,对不对?” 鬼知道安可哈芝是不是真的因为听到了那来自于山城的通讯才这么说的:但仅仅是这一句话,就足以让绘司立刻停下所有继续追问的打算——在安可哈芝的要求下,绘司已经被迫同意了开放自己这块水晶的通讯频率,以便于安可哈芝能够随时随地无条件地联系到她。如果再让她听到更多她不该听的东西,自警团那边…… “我明白。我立刻……执行命令。” 作出回答的同时,绘司的牙俨然都已经咬在一起了:她对莫顿挥了挥手,这一次羽生族少年就只是无声无息地收起了自己的通讯水晶,然后对着她点了点头。 显然,就算山城和自己这一行人还绝对算不得是“混熟了”,但他应该也不会在这种紧急时刻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只是,如果是对于绘司来说……“在不依赖后方传送核心的前提下与其他人汇合”,这确实是个客观层面上讲就没办法完成的任务。 ——自求多福……仅此而已。如此这般地想着,她就这样在莫顿展开的光线扭曲场中迈开了脚步。不远处,那门看上去甚至有些唬人、长得不像是“实用武器”的炮管,依旧还在缓慢地向着大炮之街的方向转着。 虽说即使是绘司,也不得不承认如今蕾嘉搞出来的这三个正义者的确是实力非常可怕的活体兵器,但除此之外,老板娘也懒得再给这些东西更高的评价了——即使是除去了与艾琳诺·柏夫有关的情感因素。 因为,当她与莫顿并肩偷偷摸过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正义者脚边时,她显然在这大家伙的脚下,看到了为数不少的帝国军士兵尸体——这些家伙就连足以分辨敌我的智慧都没有,作为自主行动的兵器来说,甚至都能算是不合格的;尽管如此,当绘司无意间抬头望向这大家伙的上半身时,却意外地在它的后脑部位,看到了一个似乎是被某种舱门一般的结构封住的入口。 那显然是某种类似于驾驶舱的结构:没有驾驶员在的原因,或许是蕾嘉还没有来及培育出足够合适的驾驶者吧?绘司有些不确定地想着。对此时此刻的她来说,这的确是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的知识,但能消解一点好奇心也不算是坏事。 “那这么来说,自主行动模式做得这么糙也就情有可原了。连安可哈芝的石头傀儡都比这些玩意聪明——顺便,还不会这么依赖光学探测。换做是岩石魔像,距离这么近的话……就算有光学遮蔽,咱们也肯定是会被发现的。莫顿,你还能撑得住吗?需不需要我给你提供一点魔力……” “需要的话,我就直接去捡地上这些羽毛来吃了。别忘了,我的身体结构和这些大家伙基本也是一致的,它们的羽毛我应该可以消化。” 一边说着,莫顿甚至还是有些不着调地笑了笑,同时伸出手指了指地上那从正义者背后羽翼上脱离、洒落了一地的羽毛——每一根的大小都接近于一把野战匕首。 对于这彼此之间已经形成了不少默契的二人而言,潜行穿过由三个“瞎子”把守的区域实在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或许是拜正义者在自动模式下无法区分敌我的特性所赐,这一路上二人甚至都没有见到什么像样子的帝国兵力,推进到目标距离之内,本质上几乎就等同于在这有些泥泞的平原上走路穿过差一点三千米的距离——只不过,当绘司终于在眼前看到“摩天楼”号那庞大如一座小城市一般的舰体时,她却一丁点都高兴不起来:不仅仅是因为被这庞然大物本身所震撼,更是因为之前山城没能说完的那些话。 沉默着,她就此轻手轻脚地将一个由魔力凝聚而成的半透明球体投出,丢到了“摩天楼”号那如一栋三层小楼般巨大的负重轮边:这距离显然是符合后方的要求了,绘司甚至还在选择位置时,特意挑选了这么一个距离那门巨炮根基部位最近的点——就在她和莫顿的头顶,半空之中已经传来了一阵低沉而又压抑的金属碰撞声,而从“摩天楼”号中传出的广播则是恰到好处地解释了这声音的来路。 “装弹完毕,请所有人员离开甲板。发射倒计时十五秒——” “……魔王大人,搞定。请援军到场后立刻执行破坏作业,距离发射只有最后的十几秒了!” “我明白了。不过别担心……因为之后就没有你们的事了。永别,绘司。” 老板娘的一双瞳孔在那一瞬顿时收缩成了两个小点:通讯水晶中,安可哈芝话音刚落,自那刚刚布下的信标之中,便迸发出了一颗紫黑色的光球——那显然不是援军。而且最讽刺的是,绘司反而可能是最熟悉这东西魔力波动的那一个人。 “这……用传送核心直接制造出空间裂口?!安可哈芝你——” “指挥者绘司,我们……咳——这吸引力太过巨大了,连,连船上的装甲都拽下来了——” 终于,绘司终于明白了魔王大人要自己“继续向前推进”的真实理由,然而她已经没有余地再去做任何应急处置了:巨大的吸引力已经如同锁链一般抓住了她,也抓住了方圆百米范围之内的一切,将其蛮横地拖向这谁也不知会是通往何处的裂口——实际上,绘司自己也经常用类似的方式去进行战斗,只不过是经由自己所操纵的重力来人为制造空间扭曲,最终形成裂口吞没一切,而传送核心……是直接撕。既然传送的本质就是制造可控的空间裂口用于交通,那么,制造不可控的又会有多困难呢? 只是,尽管这裂口的力量的确强大,但对于巨大无比的“摩天楼”号来说,却也仍旧不足以立刻就产生破坏性的效果:就在绘司与莫顿一同被卷入那裂口前的最后一刻,她在自己的耳边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 那是炮声——一颗对消灭炮弹就此向着大炮之街的方向呼啸而去,但绘司与莫顿已经看不到这一切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直到绘司的通讯水晶被强大的吸引力扯碎前最后一刻,安可哈芝的笑声都没有中断过。 飞翔 ============== 回到几分钟前绘司刚刚开始推进时,大炮之街中央冥泥司令簇的顶端—— “咳——嘎啊……!” 再一次,浑身纯白的特莉丝坦被茵黛仅仅以一只手就丢了出去:她的身体狠狠地撞到了司令簇顶端平台中央,那座曾是她身体一部分的妖树残骸之中,但她显然已经再没有精力与力气来控制这堆已经停止了生长、发育、分化的死骸了。 “为什么……力量,泥浆……也好,黏土也好……我的……” “你已经没有更多力量了,特莉丝坦。刚刚起源的生命,在获得成长前都是无比脆弱的……你又不是艾琳诺·柏夫那种度过了几百年成长期的怪物。再打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如果你还有意识,那你应该看得出来。” 开口时,茵黛的语气听起来都有些沉重:就在她身边,优昙更是直接捂住了自己的脸。甚至还是在几分钟前,女仆长都还难以想象,之前那个一度将整个萨巴斯,甚至是整个亚大博斯世界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妖女,如今也会像一尊被砸得稀烂的石膏像一般瘫倒在地……不,她还没有完全倒下,她只是倚靠在了那棵妖树残存的树桩上。 “即使……什么都不剩,我也要——咳!” 就在茵黛面前,她试图用手臂撑着那半截树干重新站起:她成功了。可是,当她想要试图向前一步,继续向茵黛发起冲锋时,却整个人直接因体力不支而扑倒在了黑色的地面上。 砰——沉闷而又让人心碎的钝响。那一瞬间,茵黛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伏下了自己的身子,整个人都半跪在了自己的妹妹面前——就在那一刻,优昙也赶了一步来到了自家主人的身后。她明白,主人还愿意把特莉丝坦当做妹妹。 “游戏结束了,特莉丝坦……但你还可以重新开始。” 特莉丝坦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脸贴着地趴着。茵黛伸出手,抚上了她纯白色的发丝:直到那一刻,特莉丝坦才终于有了些动作。她抬起自己的右手,随后虚弱无力地垂向了身下的地板——从她的喉咙中,传出了断断续续的哭声。 “为什么……姐姐,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 “抱歉。” “你为什么……要让我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愿望,还是……” 茵黛的身体跟着抖了一抖。她稍稍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随后直接席地而坐在了特莉丝坦的身边:妖女有些吃力地抬起了自己满脸泪水……或者更确切点说,满脸白色粘液的脸看向黑衣的魔女,却是看到她从外衣怀中掏出了自己的烟袋。茵黛并不吸烟,她更喜欢直接抽薄荷叶和辣椒皮的混合物——寻求刺激嘛。 “可能……只是因为孤单吧。不想一个人去死,是因为想有个人陪着自己好好活着。你说呢,特莉丝坦?闹都闹到现在了,你真的问过我当初许愿的真实含义吗?” 特莉丝坦没有回答,但是她挣扎着,把自己的下巴放到了茵黛盘起的大腿上。如果不是在这落得一地白茫茫真干净的战场上,这一幕可能还挺温馨的。 “其实咱们都是一样的……我是说,作为伊索尔德·普利斯坎时的我。想要被认可,不择手段的只想要得到哪怕一句最卑微的肯定——所以,就去做了最极端的事。说到底,咱们只是想杀的人不一样罢了。” “那么,姐姐……你觉得,阻止了我……保护这一切,又……” “没什么意义。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世界对我毫无意义可言,无论是咱们能看到的这一切本身,还是某些——隐居幕后的东西。反正,这些东西里又没有任何一点能搞死我的玩意存在……活着。永远活着就是永远孤独,如果没有与自己一样可怜的同伴随行。” 说到“隐居幕后”这个词时,茵黛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林德尔:她只是看到这只同样有着白色皮毛的老猫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而且还用力地踮起脚尖,就像是在试图从更高处花瓣之间那更加宽广的缝隙中去观望什么一般。 “没有……?” “没有。我阻止你是因为想拥有你,但你一直……连让我能和你聊聊天的机会都没有给我。我等这一刻好久了……” 就像之前和优昙聊天时一样,这一次,轮到茵黛把自己的手指送到特莉丝坦嘴边了:妖女吮吸着魔女的指尖,而魔女也曾经吮吸过女仆长的指尖——其实,当初茵黛也不知道优昙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做,但是在无所适从的时候突然有点什么可做,这让当时那个陷在卧室里的自己感觉到了一丝难以描述的……暖意。 “姐姐……” 特莉丝坦有些含混地说着——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回来吧?闹剧可以结束了……真的该结束了……” “可是你……已经,有了优昙……绘司,葛洛莉……她们,会让你不需要我……除了继续,去当一个反派,我……” “你是觉得,她们已经做了你不做反派时所有能做的事吗?我的傻妹妹……”那一刻,茵黛甚至是有些缺德地笑了起来,表型和她嘴上说出的话要有多不符就有多不符,“你存在。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而且特莉丝坦。女仆是女仆,妈妈是妈妈,学友是学友,妹妹是妹妹,你们都不一样的。我同时和你们所有人在一起,图的是不同的感觉……对吧,优昙?” “……主人,你噁爆了。” “你看,这就是这家伙欠扁的感觉。你说不出来这种话对吧?可是她也做不到像你这么喜~欢~撒~娇~呀。” 故意拖长了声音的同时,茵黛甚至有些怜爱地扯了扯特莉丝坦的耳朵:直到这一刻,妖女才像是心结终于绷不住了一般,从喉咙中发出了愈加激烈的抽泣声……直到整个人都趴在茵黛的小腹上,人生中第一次地放声大哭了出来。 “姐姐……姐姐!对不起,姐姐……对不起……” “别哭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尽管在那一刻,优昙看着茵黛就像是撸猫一般地抚摸着特莉丝坦头发时,甚至有点想一拳把这个好像是在把身边所有雌性生物都在当老婆看的渣女打飞到平台之外,但终究她还是没有这么做:毕竟,特莉丝坦的日子的确已经是过于艰难了。与其现在就这么不合时宜地打断这两个神经病的团聚,还不如…… “改天再好好在床上教训你,主人。做好昏迷的心理准备吧……我的个人预期是让你三天下不了床。” “是么?哎呀,我可不还没看出来你居然这么有本事。怎么着,要不咱现在就在这练练?混账女仆,几天没教训你就在这和我冒充那个能的?” 显然,女仆长的言语挑衅理所应当地被茵黛同样回敬以阴阳怪气:往日中,那些不着边际的欢乐气氛仿佛又回到了这对主仆的身边,还额外带上了一个作为旁观者的特莉丝坦——就在她们的头顶,透过司令簇花瓣之间的缝隙,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那个通往溶解之海的大洞:那里已经不仅是不再有泥浆从中溢出了,就连这看似巨大的洞穴,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行变小。 一切的一切都在向最好的方向发展:甚至看起来没准只需要再等几分钟,那个洞就会自行消失,都用不着再劳烦茵黛去通过司令簇进行控制了——然而,这里还依旧有一个人主动选择了被排斥在身后那混杂着温馨与火药味的氛围之外。 “奇怪。刚刚远处传来的那个魔力波动……好像是空间裂口?而且那个光点……” 老猫的眼神的确很不错,但也没有锐利到和鹰一般夸张,尤其是处于人形状态时:透过花瓣上被他挖出的另一个孔洞,林德尔眯起了眼,一直一直试图着去尽早看清那颗突然出现在天空中的流星究竟是什么东西——因为他能够很清楚地看到这颗有着一条焰尾的小东西正在靠近这里。 这让他头顶上冒出了一点细细的冷汗:所幸的是,拜那东西的接近速度所赐,从他发现那颗流星到他看清那东西表面上的第一个细节,之间间隔的时间也不超过5秒——然而,让老猫就这样亲眼确认到的,是一颗炮弹顶部的引信。 “——糟了!!!你们三个别唧唧我我的了,抓住我!” 三秒过后,巨大的光球就此绽放在大炮之街的正上方:对消灭炮弹爆炸时,形成的光球几乎只在一瞬之间便吞没了整个司令簇的上半部分,而在同一时刻,一只巨大的猫头鹰则是背负着魔女、妖女与她们的仆人勉勉强强地逃过了一劫。 “这是……对消灭反应?怎么会……” “那个方向……是蕾嘉·丹特莉安的远距离攻击,居然不是打深红堡而是打了这里——等一下,茵黛,看上面……” 回应着老猫那陡然颤抖起来的语调,就连此刻身体最为虚弱的妖女,也有些吃力地扒着茵黛的肩膀抬起了头:在那一刻,映入三人眼帘的,是一道从天而降的黑色大瀑布。 ——司令簇损坏的同时,彻底失去约束的裂缝便开始把整片溶解海倒入亚大博斯。 别离 ============== 这个世界的天空漏水了——如果说之前特莉丝坦的所作所为,是先在天空上凿了一个眼然后接了个阀门上去,那现状就是……不仅仅阀门被炸坏了,就连天空上方那盛放着万千冥泥的水池池底也跟着阀门一起炸了个粉碎。 就在这世界上所有人面前,那道黑色瀑布以闪电一般的极速倾泻而下,仅仅维持了一秒多的时间变又戛然而止——这显然不是因为林德尔或者特莉丝坦,甚至是依拉朵娅用一秒的时间就堵住了这个开在天空上的洞,而是因为…… “老头子,怎么回事?!溶解海怎么……干了?老头子?!” 由林德尔化身而成的巨鸮耳羽根部,某个类似于耳钉的小道具中传出了依拉朵娅的声音:那语调是茵黛与优昙此前根本无法想象的错愕——她们实在是想不到,在这片土地上居然还能发生令那个女人惊讶的事,但这种事真的就发生了。 “出大事了……溶解海整个漏到亚大博斯内部了。” “什么?!这岂不是要——” “没错……咱们没有主动出手,但是轮回却被这个世界自行触发了。生命从繁荣到毁灭,又在毁灭之后重生、走向新时代的轮回——” 林德尔说到这句话时,趴在他背上的优昙和茵黛则是首先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向了身后还很虚弱的特莉丝坦:她那纯白色皮肤与血红色双眼的搭配简直像极了艾琳诺·柏夫,但下一秒,三人则是一同把目光投向了脚下。 即使是在罗兰德城,优昙也从未见过数量如此庞大的冥泥——就算她早已明白,这种物质的“数量”似乎和体积之间并没有什么直观联系,但看到一片纯黑色的湖从一圈本就有三百米高的城墙顶端满溢而出时,那份震撼感依旧足以让优昙瞬间失语。 十秒钟后,她才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一般,近乎发了疯一样摇起了茵黛的肩膀。 “主人!茵黛之剑怎么办……这么蔓延下去的话,他们——” “我在……离开前,给山城……留下了,留下了帮助完你们之后,就……咳,就带领整个基地所有人马,立刻开始转移……转移的命令,但是——” “你给我闭嘴……” 打断特莉丝坦那气喘吁吁的虚弱声音时,茵黛已经把自己的嘴唇也咬破了皮:就这样,又一滴冥泥从她的伤口中流了出来,先是落在了林德尔背后的羽毛上,随后则是顺着道道羽根落向了他们脚下的这片大湖。 ——之前在与特莉丝坦对决时,林德尔就已经讲出过,数量过于庞大的冥泥究竟会孕育出怎样的结果了:虽说范围是在“一个个体内部”,但是这整个世界又何尝不是“一个个体”?如果就这样下去的话…… “林德尔,这下面现在……” “已经开始了。你们的世界……将迎来来自未来的入侵。” 回答茵黛的同时,巨鸮闭上了双眼:在他双翼投下的阴影里,黑色的湖水中就此开始咕嘟嘟,咕嘟嘟地冒出了大片大片的气泡。那声音听起来很像是水沸腾了,然而每一颗气泡在升到液面上破裂开来时,从中现身的都会是一颗白色的点。放大来看的话,那些东西中有花朵,有各种破碎的动物组织,但更多的还是各种各样的植物组织。 “对,植物是最先诞生的……冥泥会一边转化为白黏土,一边铺满整个世界,消灭一切原有生命形式的同时,也将新的生态系统带到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角落。这就是轮回更替的本质……” 随着林德尔那期期艾艾的语调,越来越多的白色气泡开始将这黑色的湖先是渐渐变成了深灰色,然后就是浅灰色——同时,尽管城墙之外被黑泥所覆盖的区域已经大得超出了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外,但在城墙内部,黑色……不,淡灰色的泥浆黏土混合物还是在一刻不停地从城墙顶端倾泻而下。初生的生命让这本是死亡工场的大炮之街上空,一瞬间便充满了甚至令人心情雀跃的勃勃生机,但在这完全不受控制的生长中,来自旧世界的三人感受到的唯有恐惧。深深的恐惧。 “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生命的更迭与生命力的再分配一旦开始,就连依拉朵娅都没有停止这一切的权限——我更只是个观察者。这轮实验已经失败了,不过茵黛,最后再看这片土地一眼吧。你是迄今为止最接近希望的成果,我将……” 林德尔的声音之中,显然已经充满了自责与悲伤——但是至少他听起来还没有彻底的绝望。没准是因为他直到此刻也从没有把这个世界上的万千生灵都当做需要去尊重的存在吧……那一刻,优昙如此这般地想着。她并不愤怒,只是感觉到深深的绝望,因为她知道林德尔完全有和这么想相匹配的个人资本。 “我会带你……带你们三个超越这个世界本身。新天地中,希望你们还能继续保持更好的成长,然后——” “等……一下,林德尔……先生。不要绝望得……这么早嘛,既然你还……你还能有,有自己的后手。” 魔女和女仆长在听到特莉丝坦开口打断林德尔时一并转过了头:妖女的脸上甚至还带了一丝浅浅的微笑——那是连茵黛都没有见到过的表情,也是她第一次发现,原来特莉丝坦也和她自己一样,会有什么事足以让她引以为豪。 “特莉丝坦?你想干什么——有话快说!之前我没能预测到你居然打破了世界本身的轮回法则,所以现在你是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吗?对,没错,我还有我的最后手段……所以别在乎任何事!但凡是你觉得可能有效的,就都说出来!” “嘿嘿……我能感觉得到。司令簇……我自己,用了三年的时间设计出来的东西……白黏土好像,也很认可司令簇的结构哦,我能……感觉得到。它就在那里面……” “可是那东西不是得和你处于同一属性时才能操作吗?!白黏土的转化过程已经开始了,那东西现在肯定已经是由黏土构成的存在了,而你是——” 巨鸮急切的话语就此在空中戛然而止——连茵黛与优昙也不由得瞪大了自己的眼,也捂住了各自张到最大的嘴。在她们身后,终于勉强坐起了身子的特莉丝坦伸出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她身上除了双眼之外的一切全都是纯白色的。 “现在……我是,白黏土构成,的生命。辛苦你之前……咳,辛苦你之前,帮我做的净化了,姐姐……” 妖女轻轻拿下了茵黛放在嘴边的手,随后与自己的姐姐轻轻一吻:黑白彼此交融,却就像脚下那从死之中诞生的诸多生命一般,没有演变成为毁灭一切的湮灭。 “给我一个机会吧。让我……让我真真正正地,为姐姐想做的事……努力一次。你说过,要阻止我……阻止之前那个傲慢的我,对吧?” “对,但是——等一下,特莉丝坦你……!” “陪着你。我没忘记……我只是……想换一种方式。容许我的……我的任性吧。” 她有些磕磕绊绊地说着,随后便拖着沉重的双腿来到了林德尔的耳边。 “姐姐和优昙……都不可能,再借我力量了。所以,林德尔先生……请分我一点,分我一点魔力可以吗?我想……我应该,还可以借由残存的魔力与控制回路,把司令簇……再叫出来,但——” “给你。” 作出回答的同时,林德尔的羽毛之中便浮起了一层淡淡的蓝色光芒:茵黛与优昙都能够看得到,这光芒就如同流水一般涌入了特莉丝坦的身体,随后又在妖女的指引下化作一道射线投入了下方那几乎化作一片纯白的泥潭之中。视线所及之处,除了白黏土与诸多正在凝固成型的生命形式之外,三人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旧世界的痕迹,已经在白黏土下方尽数化作了新世界的养分。 “感谢林德尔先生……以特莉丝坦·普利斯坎之名在此呼唤!掌控万物的魔女之花啊,再为我盛开一次吧!” 再度开口时,妖女语调中的底气也变得充沛了不少:她就此发出呼唤,而效果仿若立竿见影——那一刻,空气中传来的振动甚至让林德尔也不由得皱了皱自己的眉,而当振动停止时,那直插云霄的百合花树却是再一次出现在了整个世界的面前。 特莉丝坦成功了:新生的司令簇有着纯白色的花瓣与深绿色的茎秆,除了全高接近1000米的巨大尺寸之外,看上去就和一朵精致、纯净的白色百合花没有任何的区别——在这一瞬,就连林德尔都不由得张大了嘴,不发一言。 “这……!” “谢谢你们……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纯白色的妖女从林德尔的背上一跃而起,随后化作一团光芒直奔那缓缓盛开的花朵而去:优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茵黛也只剩下了看着妹妹的背影落泪的份。 魔女做不到去劝阻她。正是因此,悲伤在她的心底便更加沉重了。 “特莉丝坦……特莉丝坦!妹妹!” “再见了,姐姐。如果真有来世,我只希望自己能成为你的第二个‘优昙’……不过最后,让我再送姐姐一个临别礼物吧。” 投入那花朵前的最后一刻,妖女回身,朝着自己的姐姐送上了一个飞吻:一颗光球就这样飘飘悠悠地飞到了茵黛的怀中,落在了她和优昙之间。 ——随后,炸裂成为一团灿烂的火。巨鸮在冲击之中如石块一般直直地坠向了下方那片纯白色的森林,而优昙与茵黛,却是被爆炸掀起的冲击波就此分隔开来:女仆长瞪大了自己的眼,却只是看到主人的身影径直向后退去,最终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特莉丝坦,你——” “这就是我的礼物……送给你们二人的一次分别。那么,优昙……姐姐,晚安。” 当那颗盛放着特莉丝坦的花火融入百合花的茎秆之内时,所有的花瓣便就此“啪”地一声合拢成了一朵巨大却娇嫩欲滴的花苞:如同陨石一般坠落着,优昙所能做的,就只剩下了把视线投向下方,也看向那朵世上最美的花。 所有一切的生长,就像是被凝固在照片中一般戛然而止了;而在地平线的尽头,太阳依旧照耀着这片狭小而又虚假的土地。或许一切都没有被改变,或许所有东西都变了。 回声:间奏 ==================== 再度醒来时,首先映入优昙眼帘的,是一片灰白色的天花板。她保持着平躺,用酸疼的手试着摸索了一下四周,触到的是柔软的床单与被褥。 “优昙女士,你……你终于醒了!” “咳,是山城吗?这,这里是……” 身边响起的少年声立刻就告诉了优昙是什么人正在她的身边,但当女仆长想要试着从床上坐起时,她却觉得自己这本应无比坚韧的身躯,如今却像是灌满了铅的水袋一般笨拙。 “我睡了多久……到底发生了什么,咳……” “请您先安心躺下!您应该已经睡了一个星期了……检查显示您的体内目前还有大量属性乱七八糟的魔力残留,在我们帮您去除干净或是您自己消化干净之前,还是请您先保持卧床休息比较好——至于这里,其实……我本以为优昙女士能认出来的。” “什么……?” “我们现在正在旧白叶村,洛尔瓦庄园。没搞错的话,这里应该就是您原本的房间吧?在史黛拉·洛尔瓦带队烧毁了这座村子之后,萨巴斯完全按照这里原本的模样,秘密重建了洛尔瓦庄园,并重新将其作为一处魔法研究机构投入了使用,这里现在的名字叫做白叶魔导院。在帝国官方的地图上,这座村子已经不存在了,所以在那之后,这里倒也没受到更多的干扰……当初影镜队前往椴木市的时候,我们还一度担心这里会暴露来着。” 优昙有些费力地侧过头,才发现自己那个用了十年多的衣柜还真的就真真切切地坐落在房间墙边:就算那的确是个复制品,也只能说明萨巴斯复刻得真的是无比到位,因为优昙甚至在柜门底端找到了自己当年在这里留下的签名。 玛特尔·妮朵丝的签名……这个名字,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更何况优昙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亲笔。似乎是发现了优昙正在寻找着什么,原本坐在她病床边的山城立刻就抬起了原本放在床沿上的尾巴——直到此时,优昙才发现山城作为一个拥有狗耳的兽耳族,简直像是长了一条妖狐的尾巴,不仅有接近一米的长度,毛茸茸的样子更是实在是让人很难去克制摸一摸的冲动。 优昙立刻就这么做了:但女仆长马上就后悔了。山城的尾巴毛一点都没有妖狐皮毛那种柔顺、油滑的手感,虽然相当的蓬松,但是却干枯得难以置信,就好像一大团风干硬化后的浅棕色植物纤维。 “呵,绕了一大圈我居然回家了。所有的一切都回到了起点。怎么,是想让我重操旧业吗?而且,我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其他人呢?林——茵黛,还有影镜队去阻止蕾嘉的那一批……多说一句,小狗狗,我建议你好好梳一下尾巴。发质这么干,睡觉时不觉得扎得慌吗?” “您就和当年在这里工作的那些兄弟们描述得一样,喜欢开这种玩笑。”面对优昙提出的疑问,山城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无奈却轻松的微笑,“可谁让我一直以来都顾不上去找一个理发师傅呢?就算是在魔物社会,大部分的理发馆都不会欢迎兽耳族的……言归正传。至于您刚才提出的问题,我觉得换个人来解答会比较合适。” 他站起身来,走到房间门前拉开了门。玫瑰仙子贝拉多娜的身影立刻出现在了优昙的视野中,但她只是刚一开口,优昙便立刻察觉到,此时正和自己对话的这个人格应该来源于她自己的仆人小贝莎。 “我来解释吧,我的主人……首先是您这边。您是在三天前,被萨巴斯的物资运输队在卡珀克省与卡蒂姆省之间的关口附近找到的。虽然当时运输队因为都不认识您,就只是把您当作一位普通流浪者带到了这里,但很快就有人认出了您的身份。然后……” “我和贝拉是在一天前才到的,也就是在……嗯,那场大灾难发生后的第六天。据术士们说,您在被捡到之后一直都处于深度睡眠之中,所以我才说截止今天您应该是睡了一周。”像是有些言不由衷一般,开口的同时,山城还伸出手扯了扯自己的垂耳,“然后在那之前……” “怎么了?快告诉我啊……!” “灾难发生前不久,我带领一支萨巴斯工作员队伍到达了影镜队所在的战区,准备进行支援……当时我看到的,就已经是影镜队被击败、打散的情景,随后教会骑士长阿尔德涅·范布隆克也带队赶到。我们暂时达成了合作,决定共同对抗蕾嘉的军势,但那之后不久,影镜队指挥长官绘司就接到了来自后方魔物阵营的直接通信。魔王安可哈芝要求她尽可能靠近蕾嘉的座舰,设置传送目标点便于援军进入战场,但在她出发后不久……灾难就发生了。” 山城在那一刻狠狠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见状,玫瑰仙子连忙坐到了他与优昙之间的床沿上,随后把一朵铃兰花递到了优昙的唇边。状若口杯的花朵中盛放着一口透明的甜浆。 “谢谢,贝莎……虽然不需要补充水分,不过嗓子还是会干得难受。但然后呢?” “灾难发生前,蕾嘉曾经对大炮之街的方向发射了一颗炮弹……应该是对消灭炮弹,而在目视确认到这次开火之后,我和山城先生都立刻就感知到了极为强烈的……空间振动。我们以为是绘司老板又一次用她最拿手的引力操纵之术制造出了微型黑洞,但事后无论是我们两个,还是当时位于另一个方向上、没能和我们汇合的阿尔德涅一行,都就此失去了绘司的联络,也同时失去了与后方魔物军阵营的联络。事后我们也确认到,蕾嘉座舰‘摩天楼’号已经因损毁严重被帝国军抛弃。” “这——” “我们没办法去确认发生了什么,因为蕾嘉的援军实在是来得太多太快了……光是三个用艾琳诺·柏夫残骸培育出的生物兵器,就已经让我们根本无法招架了。当时,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撤退……” 像是在渴求着优昙的原谅一般,山城伸出手,握住了女仆长的手腕。他的手指冰冷得像是遗骸。 “所以,你们最终……算了,至少你们活下来了,但是其他人——” “绘司与和她随行的莫顿·依科特下落不明……我和贝拉如你所见,用了一点时间甩开帝国军追踪后,成功回到了萨巴斯;而阿尔德涅、史黛拉与葛洛莉三位教会成员,当时在撤出战场时,碍于立场没有和我们两个走相同的路线,而是向北去往了帝国帝都所在的爱梅拉德省。他们应该是打算借道爱梅拉德前往教会根据地伊戈尔省。我相信他们能活下来,虽然我没有和他们直接进行联络的方式……” “抱歉打扰了,山城大人!紧急联络!” 被打断的经历无论是优昙、贝拉还是山城在之前都有过不止一次:然而看到那冲入房间的传令兵一脸焦急的模样时,山城还是在放下话头的同时,忍不住深深地皱起了眉。 “发生什么事了,慌慌张张的?” “是……请您见谅!潜伏在帝都的情报员刚刚发来了消息,目前已确认蕾嘉·丹特莉安活着回到了帝都贝瑞莱特,而与她现身同时,帝国中央政府正式对外发布了公开消息,以‘秘密协助魔物联盟’为由,认定十字方舟教会是一个反帝国组织,并以蕾嘉带来的亲卫队为核心,对帝都教会圣堂即刻发起了攻势。目前双方仍在交火,而以此趋势来看……” “教会居然成了第二个萨巴斯……?!居然会有这种事?” 这一刻,就连山城的脑袋也瞬间宕机了:像是察觉到了优昙房间内的诡异气氛,传令兵战战兢兢地行了一礼,就匆匆忙忙地转身离开了,而直到他的脚步也消失在屋外之后,优昙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再度张开了口。 “他妈的魔幻……这下好了,看来教会三人组也要被暂时认定为行踪不明了。不过山城,先抛开这些——最重要的事呢?大炮之街区域现在怎么样了……主人呢?主人为什么不在这里?” “以大炮之街为中心……确切说,是以特莉丝坦大人留下的司令簇为中心,半径接近300公里的范围内,所有的一切都被覆盖在了石膏像一般的纯白色石质丛林之下。包括茵黛之剑也一样……谁也不知道萨巴斯300年来的老基地是不是比这岩石丛林的根挖得更深。至于茵黛……很抱歉,优昙。” 山城就此陷入了沉默:优昙也是一样的。她其实完全能够想象得到这种结果——因为既然自己是被炸到了大炮之街西南侧的卡珀克省边界地区,那么茵黛……自然是会被炸到大炮之街的东北方向去;但那边是奥罗拉省,蕾嘉的根据地所在。 “没有消息吗……” 看到山城在自己开口时点头的动作,优昙只是感觉身体被抽空了力量,整个人瘫软在了床铺上:她睁大的双眼死死地盯向了头顶的天花板。 自然,她有足够的自信去相信茵黛没有死……就像她甚至会去期待绘司也还活着一样,但又有谁能告诉她,久别之后的重逢将是在何时何地呢?谁都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主人……” ——同样,优昙也不知道,就在她醒来的那一刻,奥罗拉省雪原深处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中,有一只手从一滩本不应该在那里的黑色泥浆之中伸了出来。这只手抓着一旁的石块,将自己的整个身体都从泥潭之中拖了出来:她是有着白色发丝的少女,眼睛却是鲜血一般的红。 “……我还活着。” 魔女的传说还将延续下去。 ==================== # 幕间插曲 ==================== 水管里的老鼠 (一) ============================= “……以上。隐蔽行动第47日,报告结束。阿尔德涅·范布隆克录音于21点53分。” 阿尔德涅并没有在和任何人对话。在他所躲藏的这一截废旧水管中,除了他自己之外便再无他人。被骑士长握在手中的水晶并不是用来通讯的款式,仅仅具有录音功能而已,但阿尔德涅的习惯,就是会把自己每一天的行动都用语音记录的形式保留下来。 哪怕对于他这个与其说是“骑士”,不如说是“谍士”的家伙来说,这着实不是个好习惯。 “你终于啰嗦完了。我可以进去了吗?” 不等阿尔德涅主动推开一旁的维修舱口,外面便先一步传来了一个冰冷而又有些压抑的年轻女声——切西·妮朵丝的声音。 “嗯。进来吧,把风辛苦你了,咱们今晚就在这里过夜。更早些时候,我接到了史黛拉的暗号通信,她们已经成功溜过了爱梅拉德省省界,现在正在当初你待过的那所修道院。真没白费我一个人引开帝国的追兵啊……” “是。要不是你闹得动静够大我也找不到你。不过,咱们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再一次消停下来。” “开玩笑,这已经够消停了。要不是因为在等为期两个月的省界封锁结束,咱们早就回到伊戈尔了。” 阿尔德涅主动从内部打开了维修舱口,切西顿时穿着她那套略显破旧的动力外骨骼钻了进来。爱梅拉德省境内有很多这种兴建于数百年前的输水系统,尽管现在大多数都因为各种原因而年久失修到无法使用了,但这些足以令一台步行者在其中行走的古老供水设施,至少还能作为隐蔽地点,或是一条足够通畅的通路使用。 就在47天前,大炮之街发生的异变改变了整个贝瑞莱特——当时的阿尔德涅,还在和史黛拉以及葛洛莉两位女士,一起走在爱梅拉德省通往伊戈尔省边界的“正常”道路上。那时候,他们三个甚至还考虑过要不要搞一出最令帝国军意外的行动,直奔帝都教会圣堂……然后,就被灾难爆发一周后教会遭帝国取缔的消息狠狠地一人甩了一巴掌。 帝国军端掉教会的计划在阿尔德涅看来简直无可挑剔,因为能够和教皇大人随时随地直接通信的他,居然是在试图通过某座帝国检查站时得知的这一切:万幸的是,当时检查站上那几个普通的帝国兵显然不足以威胁三位历战的教会魔法师,但接踵而至的成百上千人,可就不再是三人还愿意正面硬抗的力量了。 我负责吸引帝国军的大部队,你们趁机隐蔽起来,然后直奔伊戈尔边界,我会单独找到撤离路线——那是当时阿尔德涅为两位女士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当惯了特工与间谍的他,当初只是因为对自己的谍报技术有绝对的把握才做出了这种决定,但“引诱敌人追踪自己且保证不被抓到”和“从敌人眼中消失”……那显然不是一个概念:仅仅三天过后,阿尔德涅就被一队帝国兵给堵进了下水道。 如果不是切西在当时循着阿尔德涅有意留下的各种痕迹把他捞了出来,恐怕教团最擅长潜入的特工骑士长就会被淹死在粪坑里了——万幸的是,至少在帝国军看来阿尔德涅·范布隆克的确是死在了粪坑里,这也终于给了骑士长自己一个从人群中消失的机会。 当他不需要显露自己时,贝瑞莱特帝国境内有一万条路能让他走,其中也包括“水路”……旧水管里的路。有时候阿尔德涅会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老鼠,因为水管总是会让他联想到啮齿类动物。尽管现在的帝国早已普及了钢铁建筑,但这些小东西却总是能在钢架、装甲与螺栓之间找到缝隙四处游走;而他也曾不止一次地为了教会,漫游在帝国中央政府与军队之间那些肉眼几乎看不到的缝隙中。 再严丝合缝的建筑也会有漏洞,就比如说这连通内外的水管——万幸这次他需要走的终于不再是下水管了。 “行了,在这里再过一夜吧。再有一两周就可以想办法去闯关了……顶着全面封锁去强行突破那些都快被改装成边境要塞的省际道口真的不明智。” 一边说着,阿尔德涅解下了自己的背囊,那里面装着两套从帝国兵手中夺过来的铺盖。骑士长作为间谍,最有体会的一条心得就是——要学会随遇而安,在所有的场合下,都要尽可能隐藏自己的个性化表达:那些玩意可是会招来追兵的。 只不过,当他铺好枕头,刚刚躺下准备小憩一会时,眼角余光却看到切西只是静静地倚靠在了水管的内壁上,深深地低下了自己的头。这位曾经隶属于夜毒者,如今暂时算是为教会卖命的职业屠夫身上有很多让阿尔德涅都不太能理解的个人偏好,就比如说在野外执行任务期间,就算是在睡觉时也不脱掉外骨骼。那东西穿着可难受了。 “切西?躺下吧……咱们都一起睡了快三十天了,不会一直都不习惯吧?看你每天都有点入睡困难的样子。再重复一次,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变装成女人的,这个不费事。” “我就不明白了,这几十天你道晚安的方式就不能变一变吗?说了二十多次变女人你倒是变一个啊?!” “那好,麻烦你出去十分钟。再进来时记得不要对我的脸和胸部尖叫。” “不必了。我只是很想……啊。算了……真烦。”在阿尔德涅那完全没有一点瑕疵的认真表情面前,切西一直都做不到和他开玩笑……哪怕她知道这个教会的千面混蛋十有八九就是在拿自己消遣,“不过道口那边。换成是姐姐的话,估计就能允许切西直接杀出去了……” “姐姐……优昙么。” 这次轮到阿尔德涅沉默了。虽然骑士长很清楚,切西指的肯定就是优昙,但他总是会无法抑制地想到茵黛……目前和绘司、莫顿一样行踪不明的茵黛。 “如果能和姐姐一起去杀死他们……鹰喙路口距离咱们明明就只有十几公里,那里除了十几个技安、一座工厂和一群工作木偶之外什么都没有。帝国正规军甚至还没有到达,杀了那里所有人然后直接闯过去不行吗?” 所谓技安,也就是技术安全人员——比帝国士兵更低一级,没有军籍但听命于帝国官方的民间武装人员,一般不会出现在战场上,而是只负责维持城镇治安,自然更没有太多的战斗力。别说十几个,如果真的是在战场上正面对抗,阿尔德涅有自信以一己之力干掉超过三十个技安,但他视这个距离自己最近的省界路口如不见,也有他自己的理由。 “姑奶奶你可千万别。那里有一个连我都不知道身份的教会协助者在……就混在技安之中,我可不想误杀同僚。而且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 阿尔德涅把脸埋进了被子里。合成纤维那令人不适的味道直冲他的鼻孔。 “没什么。那里有些我十足不想看到的东西……那些工作木偶。那个协助者也是最近才刚刚开始联系上教会的,上层需要那个人在那里的工作不受打搅,否则早就主动建议我去汇合了。就这样。” 他忍着不适感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他不想谈论有关鹰喙路口的任何事——除非是有人告诉他教会把那里给炸了。 无论在何时何地,阿尔德涅入睡得都很快——而且,在确认茵黛真的还活着之前,他总是会梦到还依旧是骑士的茵黛出现在他的身边,与他一同并肩作战。如今他还是会梦到她,但梦中的茵黛已经不是骑士了,而是成为了十足黑暗的魔女:她与他一同用剑撕碎弥漫在眼前的惨白色光雾,迎来一片夜空下的草原。 只可惜,今夜骑士长并没能在梦中再一次凯旋,因为有更加沉重、急促的声音打碎了他还没有结束的梦——当他从被窝中一个激灵爬起身来时,原本宽广的废水管里已经塞满了人:他们有男有女,全部都是看起来不到20岁,甚至不到15岁的少年少女,但无论是谁都仅仅用破布杂乱地遮蔽着自己的身躯,指尖还有着长长的爪:那显然是几乎从没修过指甲的结果,而非刻意为作战打造的武器。不过,他们每一个人手里都有真正的武器。有些人拿着破破烂烂的帝国军枪支,更多人则仅仅是挥舞着大锤或者管线钳。 “咕,咕,呼哈——!” 他们用如同鸟鸣一般的嘶吼彼此沟通着,上来就把阿尔德涅五花大绑了起来。一旁的切西已经被这伙状若野兽的蛮人给捆了个结结实实,想必是因为熟睡中的她遭到了突然袭击吧,阿尔德涅想着,随后他就在切西身后看到了七零八落的蛮人尸骸,总共只有不到十具,几乎全部都是被利刃撕烂了裆部或小腹。 杀死这群可怜人的凶器显然是切西脚尖的刀刃,但固定在切西动力外骨骼手腕上的刀刃上却没有一丝血痕。这或许是因为偷袭帮助蛮人们率先捆住了切西的手。以这群蛮人的现状来看,如果不是这样,凭借自己同样残暴的战斗力与性格,切西完全能让这里血流成河。 只是在被捆住的那一刻,骑士长胸中唯有最不甘心的懊悔——太晦气了,就算自己是被帝国军赶鸭子一般轰到了这一段边境附近没错,但果然……即使是靠近鹰喙路口,都会给自己招来麻烦! “放开我!怪物……我命令你们放开我!” “嘘,切西!小点声音……你觉得你能命令一群野狗吗?” 循着切西的声音,阿尔德涅赶忙对她挤了几个眼神,示意她消停一点——但随后,骑士长的目光就死死地落在了切西身旁某一个蛮人的额头上。他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但他的头发似乎是因为疏于打理已经一直垂到了腰间。在这乱蓬蓬的发丝掩盖下,阿尔德涅隐隐约约地看到,有一根像是注射器的东西正扎在他的额头上。 他知道那是什么。 水管里的老鼠 (二) ============================= “好兆头。” 蛮人们把阿尔德涅和切西一同丢进了一辆破旧的推车:当他们二人的肩膀在车斗中彼此相碰时,骑士长对着切西低声说出了这几个字。不出阿尔德涅预期,切西的眉毛在那一瞬间就扭成了一团——但是很快又散开了。 好兆头,指的是对方并没有立刻动手杀人。毕竟现在这帮家伙哪怕只是扑上来一人啃一口,都能把受缚的二人啃成两具骷髅,而他们现在正一边嚎叫着,一边用这辆推车带着二人前往某个地方。 鹰喙路口,阿尔德涅心想。他已经猜到了这些人的来源与目的地。这辆盛装着二人的推车看上去应该是从某个建筑工地弄来的,车斗里到处都是结块凝固的混凝土;而在推车四周,每个蛮人头顶的针头内部,都有一小块水晶散发着不祥的绿色荧光。 “你……知道咱们该怎么做吧?切西……切西只懂得杀人,所以……” 骑士长能够感觉到,切西靠在自己身体上的肩膀正激烈地颤抖着——的确有点不符合她杀人如麻的过去,不过她终究也只是个刚成年的十八岁女孩而已。 “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猜……我的猜测,一般都比较准。先睡一觉吧,直到再次醒来——到时候再做决定,谁知道咱们是会看到人间地狱,还是真正的地狱呢?反正差别不大。” 有些不着边际地说着自认为算是安慰的话,阿尔德涅用尚且还能活动的手指尽力刮了刮切西的腰后。实际上,如果真的有必要,他完全可以调动体内的魔力,用电流烧毁捆在身上的绳索,但他觉得目前还不到时候。 鹰喙路口那位教会协助者……那家伙估计会有事情想说吧。 行进没有持续太久:当切西真的闭上双眼陷入沉睡时,阿尔德涅则是一直保持着清醒,所以他很确信这一点。人群最终停在了一座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帝国建筑的金属结构前——虽然这座构造物的确是由帝国最常用的棕黑色合金钢板搭建拼凑而成,表面到处都能见到帝国建筑物标志性的铆接接缝与网状外部加固栏杆,但这座建筑的破损程度,却绝对不像是任何一座帝国基地或城镇应有的模样。 “明明是抗腐蚀合金结构,但表面的锈迹却这么严重……少说也得有三个月没打理过吧?鹰喙路口荒废了?酸雨一直以来应该都没严重至此才对——” 推车最终停下时,阿尔德涅的思绪也就此“砰”地一声被炸得粉碎——不是因为他自己,而是因为那再度于耳边轰然响起的咆哮……或者说战吼,连切西也被吵醒了。人群将车斗推到了最前方,距离这废弃建筑大门最近的地方,然后所有的吼声都汇聚成了两个阿尔德涅能够听懂的字。 “威亚!威亚!威亚!威亚!” 阿尔德涅知道这个词意味着什么——至少在他的记忆里,这是鹰喙路口主管者的名字。威亚·盖博科……在阿尔德涅的印象里,他应该是个贪图享乐的老家伙,但当废墟大门应声而开时,映入他眼帘的却是几个更加年轻的面孔。 那是几个技安人员,都穿着轻薄却整齐的简易护具,没有戴面罩或者头盔,手里也只有电棍或者左轮步枪这种“保安级”民用武器。非常不巧的是,领头的那个技安对阿尔德涅来说,比威亚的名字可熟悉多了。 “你……艾姆?!你怎么……” “别愣着,快救救我们!” “好,好……快,你们两个挡住他们!” 当那个技安头领说出“艾姆”那个名字时,切西甚至微微愣了一下:然而,她身旁的阿尔德涅却表现得极为自然,仿佛他就是那个“艾姆”——或许事实也正是如此吧。当技安头领吩咐两位部下拦住门外的暴民人群,自己把推车拉进废墟的双扇大门时,切西如此想着。 她还记得,在她当初还是夜毒者首领、和阿尔德涅彼此敌对时,她从蕾嘉手里拿到过阿尔德涅的资料。这家伙至少用过30个假名,没准里面就会有一个叫做“艾姆”吧。 技安团队的动作很迅速,看起来这绝不是他们第一次如此为之:当最后一个撤回到废墟中的技安关上大门时,那位“认识”阿尔德涅的头头也为两个受缚者解开了身上的绳子。 “谢了,斯皮拉……我,我差点以为我又要死了……” “嘿,这可是我救你第二次了,艾姆。” “我当然知道。当初撤离战场时,可是你帮我们所有人挡住了宪兵队。只可惜只有我从军队里逃了出去……” 一边回应着,阿尔德涅就像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笨蛋一样,有些支支吾吾地说着——显然是为了更符合身份一些。现在他是侥幸活了下来的逃兵艾姆,而斯皮拉则是他当年的长官。只是现在…… “不过老队长,你现在怎么——” “还不是因为那件事。”斯皮拉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他是个看上去就很疲惫的壮年男子,线条利落的面庞看上去虽然像是只有三十岁左右,却留了一下巴浓密的胡须。当他开口时,天花板上有一盏摇摇晃晃的吊顶灯也随着他的声音闪烁起来,“为了不让你们羊入虎口去送死,我被军队除名了,现在在这里算混口饭吃。不过……” 他的声音迟疑了起来。在他背后,那个最后负责关门的技安也同时不着痕迹地瞟了阿尔德涅一眼:作为技安团队中唯一的女性,看上去还很年轻的她,表情却有些凶狠,整个人的气质和切西很相似。 “不过?” “你刚才也看到了。那些工作人偶……这里本来是他们头顶那玩意,叫什么来着……” “大脑信标,斯皮拉领班。” 接下斯皮拉话茬的正是那个凶狠女孩:她的声音就像铁块一样冰冰凉。阿尔德涅注意到,她在说出“大脑信标”这个词时,表情扭曲得就好像在看着一堆粪便,不过斯皮拉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只是恍然大悟般把对话延续了下去。 “对对,是这个名字。这里本来是那东西的实验基地,帝国希望每一位劳动者脑袋里都只有劳动,所以搞出了这种小把戏……不过三个月前,这东西的主控系统出问题了。” 阿尔德涅挑了挑眉毛:斯皮拉的表情是肉眼可见的无奈与痛苦。 “问题?主控系统把这帮家伙变成了一群……额,一群随便抓人回窝的秃鹫?” “差不多吧。确切来说是主控系统停工了,然后这群原本只懂得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的肉偶就全变成那样了。我怀疑那可能是某种应急机制……但你知道,小子,我是枪手不是魔法师啊,我怎么搞得懂那堆他妈晶莹剔透的水晶工艺品?辛西娅说那玩意只能由主管者亲自启动才能进行检测,可是……” “可是我们的主管者已经……很长很长时间没有离开过他的宿舍了。大概有半年了。” 这一次,那个火辣的凶狠姑娘主动加入了对话:显然她就是斯皮拉口中的辛西娅,不过更令阿尔德涅感兴趣的却不是她本人,而仅仅是她的名字。 “威亚主管一直就不允许我们进他的房间。半年前帝国研究院为表彰他在这里的工作,授予了他一个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我记得,当时他拿到装着奖励的盒子之后回了办公室,锁好门之后,就再也没出来过。”辛西娅沉声说着,语调之中充斥着浓郁的鄙弃,“在那之后,最初的三个月倒是一切都好,工作人偶保持着应有的工作状态,但很快……” “主控系统就崩溃了。那些东西变成了野兽……开始狂欢。我想我们两个应该不是他们带到这里的所有客人吧?” 当阿尔德涅打断辛西娅时,切西看到这位“逃兵”的眼里闪起了一丝淡淡的光。 “当然不是啊,小子。三个月里他们至少抓来了80人,而且还不干活,我们的食物供给就这么断了,存粮也快见底了!如果再这么下去……” “——你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阿尔德涅打断了斯皮拉那充满痛苦的声音,他把一只手搭在了这位老上司的肩头。 “队长,你们不能这么把自己困死饿死。威亚主管的宿舍在哪?” “艾姆!你想害死我吗?如果,如果那家伙他……你知道抗命的后果!” “你不是比我更清楚么,队长?”阿尔德涅甚至有些戏谑地对着老上司笑了起来,“说得好像当初你掩护我们时,是奉命行事一样。安心吧,队长……如果真的会出问题,我陪你。” “……呵,行吧。那好,跟我来……不过,别怪我没跟你提醒过最坏的后果。” 一边回应着,斯皮拉转身走入了大厅最后方的一扇门,在进门前还拨动了一把手中左轮步枪的击锤:眼看着这个细节,一直没有说话的切西也将手缓缓地放到了自己腰间的刀柄上——然而,阿尔德涅的手指却拦住了她最后的动作。 “阿……艾姆?” “放松。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辛西娅,他的最后一颗子弹现在何方?” 没有回答切西的疑问,阿尔德涅只是看似无意地将目光投向了辛西娅——那位凶狠的技安则是摇了摇头,她的动作很轻。 “尚在襁褓之中,有齿轮与链条作保。” 她低声说着。天花板上的煤气灯“噗噗”地响了两声,像是垂死之人在咳嗽。 水管里的老鼠 (三) ============================= 斯皮拉的脚步,将阿尔德涅与切西带入了一道通往地下的楼梯。辛西娅也跟在了队伍的最后方,就像是在担心二人会逃跑一样。 只是,还没等这道楼梯走到尽头,阿尔德涅便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切西也做了一模一样的举动。至于斯皮拉和辛西娅,则是一同从自己的背后,掏出了挂在护具背部的技安头盔。这种又大又重的封闭式头盔不仅防弹,而且还有防毒面具的功能,缺点就是实在太重了,戴着也很不舒服……以至于根本不适合有战术机动需求的帝国常规军,只有保持着固定驻扎的技安人员才用得上。 “好臭……这是什么味道啊?” 阿尔德涅知道这是切西在明知故问——有什么东西死了,然后又烂了。会是那个主管吗?骑士长不是很肯定,他其实很希望不是。队伍的最前方,斯皮拉从他的腰带上取下了一盏提灯,当他点亮灯火时,阿尔德涅和切西顿时在他们脚下的楼梯上,看到有一层厚厚的深灰色透明糊状物覆盖其上。 那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就只是污垢和尚未蒸发的脏水而已。只是这个量……实在是大得有点惊人了。 “我说……你们甚至都没打扫过一下这下面吗,队长?” “艾姆。在威亚主管拿到那份奖赏之前,我们进入这条走廊本身就意味着被处决。你看看你的头顶。” 阿尔德涅应声抬起了双眼:楼梯间的天花板上,每隔三米就镶嵌着一个看上去有点像是碗状金属天线的小东西。他认得那是什么。 “电弧发生器……” “这下面除了主管办公室和专属卧室之外还有个仓库,大脑信标的主控设备就被安放在仓库里。在那之前,这条通道里还没有这么多的防卫设施……不过之后,威亚主管用这些起电器,烧死了他自己之外每一个胆敢踏入通道的人。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一开始不敢带你进来了吧?” “我懂了。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现在这些东西为什么还是没启动呢?” 发问的同时,阿尔德涅故作轻松地将手插进了裤兜: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是,那里面有一个纽扣般大小的微型魔力传导装置。尽管这小东西没法让他像使用法杖时一样,打出绚烂而又危险的电光射线,但如果只是以其生成一个电磁防御场,那还是很轻松的。 “这个啊……据辛西娅说,这些玩意是由主管手动控制的,是她当时负责进行的安装。可是在推开大门前,又有谁能知道他到底会不会启动这些东西呢?” 一边说着,斯皮拉苦笑着摇了摇头:看起来,他其实也预见到了如今一行人在通道之中遭遇到的情形,只是…… “该死的,要是能早点……!” 当斯皮拉说出这句话时,阿尔德涅刻意回过头看了一眼:辛西娅恰好在那时回过了头。铜球一般的厚重头盔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不过她还是下意识地将手举到了嘴唇所在的位置,就好像是忍不住笑的时候要用手指遮掩一下。 他们一路向下,最终来到了一扇曾经华美精致的大门面前:这扇金属门上的雕纹精致得如同阿尔德涅记忆中教皇卧房的大门,但所有的味道显然都是从这扇大门背后传出来的。 “我们到了,艾姆。这里就是主管的……艾姆?!” 砰——阿尔德涅直接一脚踹开了这扇盖满了污垢的金属大门:令所有人惊讶的是,这扇门根本没有上锁。门后面的房间中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酒瓶、食篮以及精致的艺术品,但此刻那所有的食物与美酒都已是腐臭的浓浆,被肆意地泼洒在房间中的每个角落表面。 而在房间的正中央则摆放着一张椭圆形的暗红色大床。一个瘦小枯干,如同骷髅一般的人影正衣冠不整地瘫在这床铺正中央——看上去就像是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但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东西还活着。在那头乱蓬蓬的棕色长发覆盖下,他赤裸的胸膛还在虚弱地颤抖着,口中不时会像是魔力不足的魔导引擎一般,发出“姆,姆……”的轻哼声,口中所有的牙齿都不见了。 有一根大脑信标正插在他的额头正中央,随着他呼吸的频率闪烁着淡淡的光。在针头刺入头皮的孔洞四周,已经溢出了不少淡灰色的汁液。阿尔德涅一点都不想去猜测这汁液究竟是什么。 “这是……这就是威亚主管?怎么会……” “我没猜错的话……这个信标,就是当初帝国政府赐给他的礼物了。你看,房间角落里那个……那玩意应该就是和信标配套使用的主控设备吧?从大小来看,应该是这根信标专用的才对……” 回应斯皮拉的同时,阿尔德涅伸出手,手指指向了房间角落中一件约有一米高的金属设备。在那东西的顶端有一个布置紧凑的操作面板,所有按钮与拉杆都是围绕着一块淡蓝色的水晶进行布置的。 “我觉得应该是。让我来检查一下这东西……” 辛西娅立刻就跑到了那台设备正前方摆弄了起来。尽管头盔阻隔了她的表情,阿尔德涅还是能看得出,她操作得很不顺利。 “不行,好像有安全认证什么的……” “我来吧。”骑士长主动上前拍了拍辛西娅的肩膀。 “你?这个……没问题吗?” “当初我在帝国军被迫执行自杀式任务的原因,就是我教会学徒的身份被人揭发了。”阿尔德涅就像是一台答录机一样重复着艾姆那虚假的过去,“这种东西我应该能……试着摸索一下。” “好……” 隔着铜球头盔,辛西娅就这样对着阿尔德涅点了点头:骑士长立刻就蹲到了这台设备的面前,随后以最干脆利落的手法开始了操作。如辛西娅所言,这上面的确有些身份认证之类的保护措施,不过对于专门接受过潜入、破坏训练的阿尔德涅来说,这种防御只会让他感觉可笑。 “好,我绕过了最后的防护……没错,这是专属于威亚主管的信标控制器。所以说,这个信标的作用是——嗯?!” 当内容预览图像出现在设备面板中央那块水晶石中时,阿尔德涅只觉得自己的两道眉毛都扭在了一起:这来自上级的赏赐当然不是用来控制威亚的,不过…… “这是……一个虚假的世界。威亚主管现在,正借由这个信标活在一个不存在的世界中,他正在幻觉里统治着整个贝瑞莱特……” “等一下,你是说……这玩意用一个虚像把我们的主管锁在了幻觉里?” “我觉得他是自愿的。”阿尔德涅的声音听起来无比复杂——而且不是演出来的复杂,“队长,我在这里看到的威亚主管生活得十分满足、平静。他爱这片幻觉……他绝对是不想离开,因为退出按钮就一直挂在他的项链坠上。” 骑士长在设备前站起了身,随后重新站在了威亚现实中那已经开始腐烂的身躯面前。 “我没猜错的话,现在如果咱们立刻拔掉这个信标,他也就真的死了。是这东西输入他脑袋的信号在促使他的心脏继续跳动。不过我觉得他是死是活已经不重要了……” 一边说着,骑士长回过头,看向了他的老领导。 “斯皮拉队长。这里需要有人掌控大局,对吧?” “……对。” 斯皮拉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看得出来,现在他已经一丁点都不害怕这位威亚主管了。 “鹰喙路口主管威亚·盖博科滥用职权,玩忽职守,证据确凿且已失去履职能力……因此,根据贝瑞莱特帝国相关管理办法,鹰喙路口现在由本人,技安领班斯皮拉·萨顿暂行管理。辛西娅,我任命你为新的技安领班——现在立刻向上级发出通讯,汇报情况!” “是!”辛西娅的声音比之前的每一句话都更加响亮。只是,当她正欲转身离开时,却被斯皮拉重新叫住了。 “等一下。报告的同时给我提出申请,要求派一整支魔导工程师队伍过来……最好还是懂得大脑信标运作方式的,能带来一套新设备就更好了。这些肉偶已经停工了三个月,我们绝不能允许帝国在鹰喙路口的产能再继续这么停滞下去!” “是……!” 这一次,辛西娅做出回答时,声音就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她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威亚昏暗的房间,而斯皮拉也在摇了摇头之后,跟着她走向了楼梯口。 “真是……感谢你们了,艾姆,还有这位年轻的小姐。可以请教一下您的芳名吗?” “额,我?玛……玛蒂尔达。玛蒂尔达·朵丽丝。” “幸会,玛蒂尔达。你们帮我们解决了巨大的困难……所以,尽管在这里歇歇脚吧。如果你们还在赶路,那也随时可以出发——但在你们出发前,我有求必应。谢谢你们。” 一边说着,斯皮拉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倾斜向上的楼梯间,把切西与阿尔德涅留在了威亚弥漫着恶臭的房间之中:当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二人的视野之中时,阿尔德涅则是以最快的速度转过了身子,随后将手伸向了威亚那皮包骨头的手。 “艾姆?你在……?” “……嘘。” 一边说着,阿尔德涅一边小心翼翼地将威亚手上的一个戒指摘了下来:在那金光熠熠的戒指环上,还镶嵌着一块小石子一般的淡蓝色水晶,看上去就很值钱。 “嘿嘿……有些事不做白不做嘛。安心,玛蒂尔达……我可不是在做贼。” 与切西四目相对时,阿尔德涅的嘴角挑起了一个危险的微笑——在那微微上挑的嘴角背后,蕴藏着一脑袋滚烫的坏水。 水管里的老鼠 (四) ============================= 如果是按照切西的想法,那么二人现在完全就可以离开鹰喙路口了:拜那位“擅离职守”的主管所赐,教会被认定为叛逆者的事情,现在甚至还没有传到这里。在此前提下,二人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用最快速度通过此处,进入伊戈尔省省界。 在切西看来这至少不是个坏主意,但阿尔德涅却丝毫没有采纳的意思——或许这就是谍报人员那些自己从来都不理解的深谋远虑吧,切西想着,也没有刻意反驳:反正在最坏的情况下,从这里杀出去的难度也不高。这不是她第一次对来自谍报人员的决定感觉不解了……不过在帝国军服役期间,她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在不理解这些“影子”的所作所为时,先默认他们的所作所为确有所图。 只是,阿尔德涅看起来也没有打算给切西交底的意思。 他们是在一个深夜来到了鹰喙路口,在帮助斯皮拉解决掉威亚留下的麻烦之后,就在这废墟中的技安宿舍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中午:当他们醒来时,整个鹰喙路口已经进入了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工作状态。斯皮拉在带队整顿被抓到这里的平民们,向他们分发为数不多的食物储备;辛西娅在试着检修大脑信标的主控系统——虽然技安们在之前就能在指挥室里看到那东西的运作状态,但如果是实际检修与操作,那还是要在威亚房间对门的设备间来进行。 而骑士长则把一整个下午,都用在了鹰喙路口附近的一条河边。他居然在那里钓了一下午的鱼。 就连切西都知道这条河里不可能有鱼,只有一座将鹰喙路口与爱梅拉德省其他城镇、驻军地连接起来的桥梁而已。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终于,当阿尔德涅在河边度过第三个钟头时,切西还是没能忍住开口发问。“谍报人员自有他的道理”这句话,已经不足以抹平她心底的疑惑了。 然而,当阿尔德涅开口作答时,切西甚至有一瞬间很想打他。往死里打。 “钓鱼。”他回答,“钓一条很大很大的,独一无二的鱼。” “你——” “小点声。如果你动静太大,鱼可是会逃走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提起了自己不知从哪里淘换来的鱼竿——十有八九是在鹰喙路口拿到的,因为切西记得很清楚,自己最初接应到他的时候,这家伙的随身行李里根本没有鱼竿。 “在上钩之前……等待。” 骑士长将鱼线拉回到面前,锈蚀的金属鱼钩上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小东西。那只从威亚手上扒下来的水晶戒指。 当天晚上,斯皮拉尽己所能地请二人吃了一顿算是“特别照顾”的好饭——话是这么说的,实际上也就只是还不算太陈的熏肉罐头而已。更陈的都被发给其他那些被抓来的平民,以及斯皮拉自己的部下们了。 “咱们再坚持两天左右就好,艾姆。上面回信了,大脑信标研究团队已经启程往这边来了,只是他们需要赶两天路。” 在饭上,这位领班一边说着,一边就着熏肉片,咬了一口自己手上的淀粉块——那是帝国军开发的标配压缩食品,连教会也多有配发,切西和阿尔德涅都吃过无数次。 “行。我正好再帮老队长你多照应几天。”开口回应时,阿尔德涅甚至做出了一副知恩图报老好人的模样——而斯皮拉看起来也真的跟着信了。 能源紧缺的废旧碉堡不允许任何人浪费哪怕一点点的能源,因此当晚饭结束之后,技安们便关掉了这座建筑的煤气总闸门——照明与炊火就此一同被掐断。当然,对于切西来说这谈不上什么麻烦,因为她总是随身带着一盏灯。她的麻烦源于房间里另一张空荡荡的床。 距离刚刚那顿饭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也就是说,阿尔德涅已经人间蒸发了四个小时:从吃完那顿饭起,阿尔德涅便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理智让切西并不担心骑士长的个人安危,但少了仅有的一个同伴,终究是让她感觉有些空落落的。 “他到底想要干些什么呢……” 一边想着,切西一边趴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手中提灯内跳动的火苗。那不是一般的火,而是依靠灯内魔力存储持续燃烧的冷焰,充满一次魔力足够24小时不间断地燃烧一个星期。 若不是因为这火苗还在跳动,切西甚至会以为时间在这里静止了——尽管这种感觉仅仅是转瞬即逝。就在切西准备熄灭灯光、放弃等待、进入睡眠之前的最后一瞬,她发现提灯之中的火苗……有些不正常地抖了几下。 切西知道,这盏灯里内置了一个迷你侦测系统——很不精准,至多也就是能告诉自己“十米之内有东西在动”的程度而已……但目前来看,这也就足够了。这说明屋外有人。 于是她立刻熄灭了灯火,随后用最小的动作凑到了房间门前,把耳朵贴了上去——果不其然,她隔着并不厚重的金属门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很轻,而且还在一点点变轻。 ——这人在远离。而且,如果根据脚步声的特征来看……年轻女性? “辛西娅……?她的房间倒确实是是在隔壁,不过——” 疑惑没有在切西的心底停留超过三秒:因为三秒已经足够让她决定开始行动。 与阿尔德涅有所不同,切西擅长的并不是以刺探情报为目的,通过伪装身份进行的“潜入”,而是……直接让任何人都察觉不到自己,以制造死亡为目的进行的“潜入”:收好魔力提灯的同时,切西将另一只手直接按向了腰间一只小小的挎包。 如果之前斯皮拉检查了这个小小的包裹,那么他将看到的是一台萨巴斯出品的微型对消灭引擎,以及一部配套设计的迷你魔导隐形装置。在得到萨巴斯的协助前,这东西最多能借助小型魔力能量包,让切西能在紧急时刻完全隐形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但现在…… “遮蔽系统运作正常……开始进行追踪。” 这里没有人监督切西的工作,但她已经习惯了每次出发前都这么说一句。不出预计,辛西娅蹑手蹑脚的身影就在前方不远处的走廊拐角处:当切西在隐身状态下探出头时,她恰好看到辛西娅走进了通往地下、通往威亚办公室的阶梯。 她跟着辛西娅的身影一路向下,直到来到了威亚的宿舍门前:眼看着辛西娅拐了个弯,进入了宿舍对门的仓库,也就是大脑信标主机所在的位置,切西也就暂且溜进了威亚的宿舍中,隔着大门进行观察。 她看到辛西娅以与之前操作魔导设备时的笨拙与生疏完全不符的熟练与流畅,用双手在主控设备的操作面板上舞出了一片虚影:没过多久她就结束了操作,再次蹑手蹑脚地走向楼梯口,向地上而去。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直觉令切西按捺住了心底所有的疑惑,直到确认辛西娅没有再回来,同时也没有更多人来到这里之后,才溜出了威亚那依旧弥漫着恶臭的卧室,进入了这处由仓库改造成的信标主控间。 “让我检查一下……好吧,没有安全系统?还是已经被破解了……” 在作为夜毒者领袖时接受的训练,让切西也能够毫无障碍地使用这套主控系统——当然,为了避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她在确认已经获得了系统控制权之后,并没有急着去变更系统的运作状态,只是调出了所有的运行日志。 “好吧,合着这所谓的‘故障’,只是三个月前信号发射器因缺少能源输入进入休眠模式,停止了对地上大脑信标终端的无线控制而已。原来只是威亚没有给相连的锅炉添煤加水么……这所谓的故障。等下,锅炉的运转有自动人偶控制,是正常的啊……” 看着面前水晶石中显示出的信息,切西不由得皱了皱眉——显然是有人有意切断且仅切断了锅炉与信号发射器之间的蒸汽能源管道,才造成了如今的状况。恐怕,是为了不留下使用记录才用了这种手段吧?切西有些疑惑地想着。半年之内,日志中的确只有白天辛西娅检查这里时留下的操作记录……就连她刚刚的操作在日志中都不存在。 而这就意味着,她刚刚所做的是和现在自己正在做的一模一样的事——单纯来看一看这系统目前的运转状况,切西想着,只有看是不会被记录的。目前她能够看到的东西,除了各子系统的运转状况与操作日志之外,就只剩下内置在操作界面里的一套说明文本了。 这些说明书里并没有太多有价值的东西——或者说,大部分的内容不是之前斯皮拉已经做过了介绍,就是目前暂时用处不大:不外乎就是大脑信标的使用方法、运作机制、系统维护要求之类的信息而已……除了最下面的一个词条。在看到那个词条的同时,切西的目光就被死死地锁在了上面。 “紧急协议‘暴风雨’……在系统停机状态下,自动开始运行的应急手段吗?” 眯起眼睛的同时,切西有些迟疑地把手指举到了一旁的操纵杆上——只要拉下去,系统就会为她显示出这个“暴风雨”协议之中的内容。 只是,在她这么做之前,却突然有一只手从后方猛地窜出,一把抓住了切西的手腕。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惊吓之中,切西猛地回过头,却在唇边感觉到一根手指堵住了自己的嘴——阿尔德涅正在她的背后微笑着盯着她,表情有点像是在期待一场好戏。 水管里的老鼠 (五) ============================= 在那之后,当天夜里就再没发生任何事:阿尔德涅提出要切西回到房间去,而切西也只得照办。回房间的路上,两人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阿尔德涅显然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而切西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暴风雨中,傀儡们会迎来新的国王。等下去,切西——我知道你很疑惑。在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你我要做什么。” 那是阿尔德涅在回到房间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同时,也是自那时起的将近两天时间内,骑士长在切西记忆中留下的最后一点印象。这并不是在说自那时起阿尔德涅玩了两天消失,实际发生的情况是……他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技安一样,参与到了鹰喙路口的安保与巡查工作之中。 而考虑到那些“工作人偶”都还没有恢复正常,技安们的日常工作也极为有限。除了辛西娅这唯一一位在编的技术人员要负责照看主控系统和通讯设备之外,绝大多数时间,包括斯皮拉在内的其他技安们……都只是在无所事事而已。他们已经掌控不了大局了。 “不过,这种状况最多也就是再持续12小时了。工程队就要到了……目前能腾出手来负责这个项目的唯一一支工程队。开心吧,艾姆!坏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 夜间探索之后的第二天,斯皮拉在晚饭上一边喝着不知从哪里搞到手的酒,一边有些醉醺醺地和被他叫做“艾姆”的阿尔德涅说着——虽然无论是切西还是骑士长,都已经完全确认教会与帝国政府闹掰的时还没有传到这里,不过……等下。 滴酒不沾的切西在斯皮拉察觉不到的地方微微皱了皱眉——按理说,在和上层进行完通话后,这种重大消息应该是能够传到这里的吧?既然已经说是唯一一支能腾出手的工程队了……那么,就没提到过技术人员短缺背后的原因么? 要不是因为这些技术者很多都同时是教会教士,想来帝国根本也不会缺乏工程力量。自作自受——对军队本身其实也没有多少好感的切西,如此这般地想着。曾经在她的生命中,仅有来自于玛特尔姐姐……也就是优昙的温暖,不过在接触了十字方舟教会的学士与骑士们之后,优昙在这一点上便不再“唯一”了。 ——回归正题。回归到“艾姆”与斯皮拉的对话之中。 “也就是说,十二小时后他们就要到达这里咯?” 和切西自己一样,阿尔德涅同样没有喝酒,不过斯皮拉本就没有给他分享酒水的意思——可能是因为“艾姆”是个滴酒不沾的人吧,切西想着。她无法想象作为谍报人员的阿尔德涅,会连喝酒这种再常见不过的“社交技能”都没学会。 “差不多吧,小子。到时候,我可要好好地找那些家伙给你要一份表彰!” “这就不必啦……不过如果是12小时后,队长。到时候我可以和你一起去迎接他们吗?根据位置来看,他们应该肯定是要跨过不远处那座桥才能到达这里吧?” “那当然。除非他们走输水管道——只有老鼠才会走那种东西!哈哈……” 当斯皮拉一边笑着说着,一边把一大口烈酒倒进嘴里时,切西在一边废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没有笑出来——老鼠?或许还挺贴切的,不过现在…… 当阿尔德涅的双眼有意无意地与她对视时,切西也跟着眯起了自己的眼——那是一个代表着“我有事要说”的眼神。她等待这一刻已经够久了。 时间过得很快——当天夜里,阿尔德涅睡了一个好觉。至少所有人都认为他真的是安安分分地在房间里睡了一个好觉,毕竟转过天来,他还要和斯皮拉一起到之前他钓过鱼的那地方,去迎接来自帝都的支援力量。 “好了,准备出发……小子。不过,你不带着你那个喜欢穿动力外骨骼的妞一起吗?” 出发前,斯皮拉一边把自己的技安护具尽可能弄得整齐了一些,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阿尔德涅搭着话——他其实根本就没记住切西的名字,不过他还记得切西几乎从来不脱的外骨骼战斗服。绝不会有人注意不到那种大家伙。 “你说切西啊……我觉得,她可能不是块和领导打交道的料吧?你看她的气质。” “是啊。和她对视时我甚至觉得心里发毛……那眼神未免也太富有攻击性了一点。”一边说着,斯皮拉有模有样地演出了一副正在发抖的样子,“哪弄来的?要不要送到斡旋所教育一下……据说,之后那边也会引入大脑信标作为教育手段来着。我可是为拿赏钱去换个妞等很久了,你小子倒好,啧啧。” 戴好头盔的同时,斯皮拉有模有样地拍了拍阿尔德涅的肩膀——骑士长回了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僵硬表情。 ——抱歉了,老队长……你在有些路上,似乎走得太远了。 他们没有花费太久,就来到了阿尔德涅与切西此前造访过的那道河岸边:前方不远处,横跨于河面之上的桥梁清晰可见,而在更远处,有一支车马队伍看上去正在缓慢地接近桥梁。 “看起来那应该就是工程队伍了。”一边用随身携带的单筒望远镜观望着,阿尔德涅一边向自己的老队长汇报着,“他们应该很快就能跨过桥梁……除非出现意外。” “意外?会有什么意外啊。”斯皮拉有些不以为然地回应着。他根本没有看到阿尔德涅在收起望远镜时,偷偷放到腰带上的左手。 “这个嘛……据我所知,十字方舟教会好像一直,都很反对推行大脑信标这种东西。理由太多了,多到都不用咱们替他们想——而且,咱们也亲眼看到过了。不是么?至于他们有能力制造什么意外……嘿嘿。我猜,他们可以在工程队过桥的同时把桥炸掉?” 一边说着,阿尔德涅一边以最快速度拔出了自己的法杖——那是一根结构如同甩棍一般的伸缩式长杖,而当斯皮拉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骑士长的金属杖头已经顶在了他的下巴上。 “你——艾姆?!难道你……” “你猜我是谁,老队长?” 微笑出声的同时,阿尔德涅头也不回地用空着的右手按了一下自己的前胸口袋——先是骑士长衣兜中某个小东西发出“咔哒”一响,随后便是震耳欲聋的爆破声从他的身后轰然响起。前一天夜里,骑士长连夜在桥上安放的炸弹,就这样把帝国本就为数不多的工程队之一,连同那座桥本身一同送到了水底……在斯皮拉的注视之下。 “原来你……你是教会的走狗!你这混账——告诉我!如果你想杀了我,那就告诉我你的名字!老子死也要死个明白!还有,鹰喙路口现在到底……!” “那里有我的妞和朋友在照看,队长。至于我的名字?那很重要吗。”阿尔德涅笑了笑,一道淡蓝色的光芒开始逐渐在他的法杖中部凝聚而起,“艾姆。艾姆·莱亚(I’m Liar)……我是个骗子。” 不等斯皮拉再说些什么,电光便烧焦了他的整个头颅。 ——而在同一时刻的鹰喙路口堡垒内部,切西与辛西娅正并肩走在通往堡垒屋顶的阶梯之中。她们身后的通道,已经和切西动力外骨骼上的利刃一样,被鲜血染成一片鲜红,而在辛西娅的手中,还额外提着一只破旧的麻袋。 “其实我已经想这么干很长时间了……只可惜,我并不擅长战斗。”当辛西娅对着切西开口时,她的语调里是此前少有的平静乃至感激,“真是惭愧了,姐妹……明明这应该是我一个人的任务。如果我能有你的战斗技巧,‘暴风雨’三个月前就可以到来了。” “人都有所擅长和不擅长啊,辛西娅·葛蕾。我也很不擅长撒谎和隐瞒身份。”切西一边说着,一边擦干了自己腕部刀刃上的血迹,随后拍了拍辛西娅的肩膀,“虽然之前倒是看出来你是教会的人了,不过……嘛,反正换做是我的话,估计也藏不了这么久。对了,你没忘记把需要的资料都带出来吧?” “肯定没忘,安心……接下来,只需要执行‘暴风雨’的最后一步就好。暴风雨中,傀儡们会迎来新的国王。说是女王更合适些。” 她们肩并肩走上废旧堡垒的最上层,随后推开了通往屋顶的隔板门:阳光落在切西肩头时,辛西娅则是上前一步。在她的腰带上,绑着一大串用来记录大脑信标运作参数的魔法水晶,但随后被她拎在手里的,则是从那只她随身带来的麻袋中掏出的一个黑色球状物。 那是威亚的头颅:按照辛西娅的要求,切西用自己外科手术一般精细的手法,将这颗已经有些朽烂的头颅整个切了下来——那是用来执行“暴风雨”协议的最后一件必需品。 走到堡垒屋顶天台边缘的同时,辛西娅拉响了一旁的警铃:很快,那些一直在下方乱糟糟地游荡着的工作人偶们,便都集中到了废旧堡垒的四周。他们依旧是如切西与阿尔德涅初次看到他们时一样,毫无秩序地乱叫着,直到辛西娅将那颗头颅高高举起。 那一瞬间,众生齐喑。辛西娅手中的头颅,每一个工作人偶都看得到。 “辛西娅·葛蕾!旧王已死!” 她如同排练了许久一般,念诵着“暴风雨”那简单的口令——工作人偶们本来也听不懂更复杂的。作为没有自我的活体工程机械,“暴风雨”协议的本质就是一套根植在他们意识之中的服从指令:在主控系统关机的前提下,若有任何人能够向他们展示旧主已死的证据并报上姓名,他们便会承认其人为新的主人。原本这只是在处理人事变更时才用得到的设计,不过现在…… “辛西娅!辛西娅!辛西娅!” 两位女士的脚下传来一片山呼海啸,险些令辛西娅没能听到从领口边传来的通话声。 “计划听起来很成功嘛,学士辛西娅。” “是,骑士长大人。感谢您和切西女士对我的支援……接下来等您回到这里之后,我将指挥这些工作人偶和二位一同回到伊戈尔省,我想教会应该能通过他们好好研究一下该怎么解除大脑信标的遗留影响。对了,可否向您请教一下切西女士的职权阶级?” “其实她目前还没有正式加入教会,不过这事不急。”在辛西娅的领口边,一小块蔚蓝色的通讯水晶中传出了阿尔德涅慵懒的声音,“更重要的是,我现在终于能把这块被威亚镶在戒指上的通讯水晶给摘掉了。我可不想在拿金戒指环换钱时,被帝国通过这破玩意找到踪迹。” “切,我就知道当时你没只摘走水晶是为了钱。”插入对话的同时,切西跟着吐了吐舌头。她撒谎了,学着阿尔德涅的模样。 被呼唤的少女 (一) ============================= 半年多之前,一场至今也未能得到解明的灾难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将贝瑞莱特帝国卡蒂姆省全境,连同一小片原本由魔物控制的领域,一同覆盖在了一层厚厚的纯白色石质丛林之下:自那一天起,当时还是自警团戈尔卡营地分队长的兽耳族女性米可,就再也没有睡过哪怕一个好觉。 因为有一位她最为敬重的前辈,如今已经杳无音讯半年有余:直到灾难爆发一周之后,绘司于战斗中失踪的消息,才传到了米可所在的戈尔卡营地,连同安可哈芝对当地所有贸易联盟人员下达的撤退命令一起。 当时的她,甚至因为过渡惊讶,都忘记了去询问一下贸易联盟成员们突然离开的原因,直到基尔巴特本人的命令在一天之后到达时,才终于看到了所有的现实——她等来的是一条通告,以及一纸任命。 “贸易联盟已经与自警团断绝了所有合作往来。从即日起,所有自警团单位应将贸易联盟视作行动中最危险的不稳定因素之一,邻近其控制区域的单位更需对其保持严密监视。以上为面向自警团全员发出的指令——现在,米可,这是针对你一个人的任命。” 当时,基尔巴特在语音消息之中的语调听起来很是阴沉,那是米可第一次亲耳听到这位古老魔王的声音。 “我以自警团最高领导人的名义,任命你主管自警团在魔物领域北部地区所有的战斗力量。贸易联盟背叛我们之后,北部领域的自警团控制区如今已经在事实上与南部控制区彼此孤立……在我们中间,夹着贸易联盟的指挥中心科普斯城,而在你们的西侧,则是帝国北境军区的核心欧罗拉省。我完全理解你们如今的处境之危险……如有需要,请一定要及时向我求援。现在你就和失踪之前的绘司一样有这个权限,而自警团决不能够失去你们所在的这片飞地,无论是为了抵抗帝国还是夹击贸易联盟。明白了吗?” “明白!米可保证不辱使命!” ——当时的她,几乎是哭着接下了基尔巴特的任命,仅仅是因为魔王大人提到了绘司这个名字。半年之后的如今,她无疑已经用戈尔卡营地不减反增的规模与防卫力量,证明了自己在这里的政绩与武勋;但更加令她耿耿于怀的,则是一条她在上任之初便丢给部属们的指令:搜集有关绘司下落的消息,无论方式与来源。 那是她下达过的所有指令里,至今都没能得到明确结果的唯一一条。 尽管从表面上看来,被夹在帝国与贸易联盟两大强权核心地带之间的魔物领域北部地区,无疑是一片容不下哪怕一粒沙子的凶险之地,但实际上,至少最终呈现在米可面前的局面,还算不上过于险恶——门外这两大强权彼此之间,也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和平。 由此,与他们相比完全可说是“势单力薄”的戈尔卡营地,就此在两大强权的夹缝之间反而成了被忽略的那一个——米可自然不会错过这几乎可说是仅有的活命机会。半年的时间之中,她先是发动自己的所有部下,都投入到了轰轰烈烈的采伐工作之中,随后更是通过营地中央的传送核心,找基尔巴特要来了更多的建筑材料乃至工作用巨像兵。 ——现在,当米可在发条闹钟的帮助下准时醒来、走出自己的卧室时,已经再也看不到直射而来的冬日朝阳了:近百米高的厚实城墙与更多的城防工事,以及严丝合缝地扣在整座据点顶部的球状魔力护盾,早已将这座原本只能被称为“营地”的据点,在事实上变成了一座戒备森严的要塞。如今,这里已经完美地成为了自警团手中,一根扎在北部地区腹地的、牢固至极的钉子,但再多的防御设施也无法为米可阻挡一丝一毫的沮丧感。 “希望今天……希望今天真的能——啊!” 她迈着有些疲倦的步伐,从自己独立的小屋走向位于要塞正中央的传送核心:那东西不仅是要塞与自警团大部队保持着物质往来的根基所在,同时也起着魔导通信信号发射器的作用。 每一天的早晨,米可所做的第一件事,都是在这块水晶下方检查一下某个她特别预留的通信频段中有没有传来任何有价值的消息——她已经因此失望了将近整整六个月,但她不敢放弃。她害怕自己真的绝望:她害怕自己停止搜索的指令,会让绘司目前的状态从“失踪”彻底变成“阵亡”。 她甚至会为那位指导过自己数十年的老前辈,在夜里借助她最擅长的兽耳族传统魔法,从天空中呼唤一颗不大不小的流星——如果米可愿意,她每天都能向流星许愿,而她如今真的是在这么做,哪怕她也明白这是自欺欺人。 那个被她专门用来与绘司搜索队联络的频段并不繁忙,但每天都会为她带来几条新消息——一般而言,都是各个搜索小组告知总部他们还保持着活动、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之类的例行通报。这种消息米可一般连看都不看:她完全敢相信自己的部下不会为“存活”这种小事所困,她更希望看到的,是不一样的回应。 ——就比如说,此时此刻当米可又一次启动那块专门用于从救援队手中接收消息的魔法水晶时,以语音形式呈现在她耳边的这第一条消息。 “‘重炮’小组通报本部。请求派遣消息员与我组汇合,汇合地点如下。” 在这句话后面,这条消息中还包括了一个经过密码加密的位置坐标:虽然因为并没有专职通信员的技术素养,米可没能第一时间读出这个坐标所对应的具体位置,但这条消息本身,还是足以令她开心上好一阵子——这还是半年以来,各搜索队第一次传来了例行报告与支援请求之外的消息,第一次啊! 破译工作本身并不费事,最终得到的坐标,也只是指向了戈尔卡营地西南方的某处——米可知道,那里并没有什么危险,因为那里有一座自警团早已经运用多年的秘密安全屋,想来如今是被“重炮”小组临时当做了一个落脚点。 只不过,这位几乎相当于自警团“北境军区总指挥官”的兽耳族女性,却在确认了这个明确、精准的位置之后,做出了令几乎每一个熟识她的同僚起初都倍感惊讶,最终却空余叹息的决定——她要亲自当一把外勤消息员,去和“重炮”小组接头……哪怕这意味着她将擅离职守。没办法,谁让她目前只需要听从基尔巴特的指令呢? 当她想要任性的时候,谁都管不住她……更何况那地方本身也谈不上危险,甚至谈不上“路途遥远”——在传送核心的加持之下,这段总里程接近20公里的路,只花费了米可一分钟不到的时间。 安全屋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在戈尔卡近百年的服役历程,早已让米可熟识了辖区之中的一切,自然也包括如今出现在面前的这座小小木屋:因此,她几乎是毫无防备地来到了这座木屋的门前,随后则像是个大大咧咧地少女一般,直接挥拳砸在了木屋那扇有青苔覆盖其上的大门正中央。一次,一次,又一次。 当然,她不是在瞎砸一气——敲门的节奏并不是被自警团普遍采用的暗号,但却是在这北境风雪之中,被兽耳族魔物们使用了近千年的古老交流媒介。 由此,当她停止动作时,屋门立刻就在“呀”的一生之中打开了一道缝隙。两道充满恐惧的目光就此从门缝中投射而出,与之相伴的则是一句有些胆怯的问话。 “你,额……黑羽何时落泪?” “仅在星陨之时。好了,可以为我打开大门了吧?” 米可当然记得这句通用于自警团所有成员之间的暗号——因为这句话就是她在几十年前绘司征集暗号密语时,随手写下来递交上去的东西。如今,这句话为她打开了安全屋的大门,但随后呈现在米可面前的,却不是一整支装备齐全、士气振奋的搜索小队,而是一个在三个安全屋常驻人员的簇拥下,正弯着身子簌簌发抖的魔物女孩。她背后的翅膀足以证明她是一位翼人族,但除此之外,米可第一眼也看不到更多的东西了。 “你……是重炮小组的人?说吧,有什么事情需要这么急着向总部——” “请听我说,消息员女士!求您了……请一定要告诉米可总管!我们,我们终于找到了她日夜盼望的消息……” ——直到此时,米可才发现,在这女孩的腰间,似乎正有血迹从麻布厚袍的纤维之间一点点渗漏而出。 “你受伤了?其他人呢?” “他,他们都没能活着回来……我们小组,负责的是在贸易联盟领域收集情报,因此……在奉命潜入贸易联盟的领地之后,我们,我们冒险接近了敌方的核心都市‘财贸巅’科普斯,然后……”一边说着,女孩的气息陡然变得急促了起来,“然后,我们恰好发现,发现一支安可哈芝的亲卫队正在押送一位重犯进入城市。我们看到了绘司大人,她还活着,她就在科普斯……咳,但是队长他们,为了能掩护我回到这里送信……”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别激动。我会吩咐下去,让那三位英勇的自警团战士得到应有的纪念——不过那是之后的事了。现在,请先允许我对你表示感谢,小家伙……我等待这消息已经太久太久了。” “额……是你在等待?等一下,您,您是——” “没错,我就是米可。感谢你为我……送来了和贸易联盟正式开战最合适的理由。” 被呼唤的少女 (二) ============================= “开……开战?!等一下,如果您真的是米可大人,这样会不会——” “不会。别担心太多,因为我没打算把其他任何人卷入这场战争。”米可一边回应着面前的翼人族女孩,一边抬起手指对着一旁的三位安全屋常驻人员指点了一番,“没有他们的事,只需要咱们两个。” “可,可那不是更不现实吗?!”翼人族的女孩看上去已经有些手足无措了——直到此时,米可才注意到,在这个有着一头蓝色短发的少女背后,只有一双对于翼人族来说小得不正常的柔弱翅膀,“就算您是兽耳族最伟大的魔法师之一,但如果是和整个贸易联盟对抗,那——” “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就是有点傻啊。” 米可一边轻轻地笑着,一边抚摸着女孩的头发——眼前的女孩甚至有一点激起了她想要成为一位母亲的愿望,哪怕她们并不是同族。虽然大多数魔物种族的年龄与外貌之间都没有什么相关性,但凭借自己出色的魔力感知,米可基本能够猜到这孩子的真实年龄——30到50之间,绝不会大于50岁,最多也就是自己的一半,当孩子还是蛮合适的。 “听着,我没打算硬打进去……潜入,明白吧?我没打算就这么直接彻底击败贸易联盟,只是想救出我的恩师绘司大人而已。不过在制定计划之前,我想事先向你确认一些事。”她挑起了女孩的下巴,半微笑着看向女孩那浅粉色的双眼,“首先,告诉我你的名字……然后,告诉我你从科普斯逃到这里使用的方式。从你的翅膀来看……你应该不是一个多擅长飞行的翼人吧?” “了……了解!米可大人,我的名字是彼方,是隶属于‘重炮’侦察小组的通信兵!如您所言,我的翅膀天生就太过柔弱了,我确实……确实没有办法像大多数同族一样飞翔。”一边说着,女孩略有些紧张地对米可通报着自己的身份。说到翅膀的问题时,她的脸也跟着“噌”地一下变得通红了起来,“不过逃脱的方式……这个,我说实话,米可大人,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理解……” “什么?你自己也不知道么?”掌控着整个戈尔卡堡垒的妖狐在那一瞬眯起了眼:她并不担心彼方会对自己说假话,她只是同样感觉到了强烈的好奇,“那就把你知道的、能描述出来的,统统都给我倒出来。从你们暴露了身份开始说,不许有隐瞒。” “是,大人……‘重炮’小组是在一天前,于科普斯城外一座魔法研究设施中暴露了行踪。当时,我们追踪到绘司大人被安可哈芝关押在那座设施中,于是就进行了探查。被发现的时候,‘重炮’小组包括我在内的五名成员正在分成两组进行行动。另一组中的三位组员几乎是在暴露的同时就被杀掉了,而我和队长这一边……” 一边说着,彼方同时下意识地把手放到了自己的腰间:米可在那里看到了一对淡金色的星型十字投刃,看起来那就是彼方的护身武器了。 “一天前?你只用了一天,就在没有翅膀可用的前提下,从接近一百公里外的科普斯来到了这里?有意思……说下去,彼方。” “是……当时,我和队长被堵进了一座看起来像是库房的地方。为了掩护我送出最后的报告信息,队长把我和他自己一起锁进了那座仓库中。当时他已经重伤了,但就在送出信息之前,我突然发现……仓库里有不对劲的感觉。” “不对劲的……感觉?不是‘东西’,而是‘感觉’?”米可眯起了眼睛。她很清楚一个通讯兵在遣词造句时会有多么谨慎。 “是的,大人……对了,刚刚忘记告诉您一件重要的事情——虽然我不会飞翔,不过我是翼人族‘梦境潜行’秘术的继承人。我可以令自己与一位同伴一起,像幽灵一样暂时舍弃物理形态,整个‘潜伏’在其他活物的梦境中,像是在现实中探索一样游览这些梦境与记忆,直到我想要离开、在现实世界中重新构筑出自己的身体。在小组内,我除了要履行通信兵的职责之外,也还经常会依靠这一招帮助队长他们获取一些其他方式不太好搞的情报。不过当时……” “当时怎么了?”米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没有在这个小家伙作出解释时直接打断她——妖狐实在是看不出这种能力和逃脱之间有什么联系。 “当时队长还清醒,不可能会做梦……而且库房内除了我和队长之外也没有其他活人,但我却非常明确地在那座库房中感知到了一个梦境。”彼方说着,她的双眼中尽管写满了疲惫,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污浊,“在库房中,一棵像是纯白色石制品的植物上……我记得,那东西的外形很像是一棵百合花……” 那一刻,米可的表情终于变了——彼方所描述的,无疑正是一棵来自那场大灾难的白色植物。植物居然会做梦? “额……米可大人?” “说下去。” “是……!抱歉,刚才觉得您好像有话想说……”赶忙回应的同时,“年幼”的翼人族同时有些紧张地理了理自己的衣领,“我当时觉得贸易联盟的卫兵可能要冲进来了,就想着先暂时藏在这个梦里,等他们都离开库房之后再重新在现实实体化想办法逃掉,但在潜入这个梦境之后……我立刻就发现那里面不对劲。这个梦境实在是太大、太广阔了……而且多变,就像万花筒一样在不停地打转。我几乎用光了自己知道的所有手段,才让自己重新回到了现实,但在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为什么,跑到了咱们戈尔卡堡垒东侧的海岸线上。我几乎是从一条搁浅死掉的鲸鱼肚子里爬出来的,然后就跑到了这里。我记得连那条鲸鱼也是白色的,皮肤就像石头一样的坚硬……” “我的天……” 彼方因迟疑低下了自己的头,米可却因为惊惧掩住了自己的嘴:她知道彼方描述中的那条鲸鱼残骸。那东西实际上,是之前艾琳诺瓦攻防战时被冲上岸的艾琳诺瓦城水用防卫合成兽残骸……在戈尔卡堡垒,只有她才知道这一点。 她甚至还知道,在半年前那场大灾难爆发时,那具尸体还像是复活了一般,不知是从何处短暂地获得了一点活动能力,在沙滩上扑腾了几下。 “换句话说就是,你试图潜伏在一朵花的梦境中,却发现醒来后跨越千里来到了一只死鲸鱼的肚子里。彼方,你是不是能做到在两个个体的梦境中来回跳跃啊……还是能够无视空间距离的跳跃?”最终在开口时,米可还是没能掩饰住自己语调之中的迟疑与惊讶,“我不是很了解你们翼人族的法术,但这……” “不,不可能的。”相比较于妖狐的迟疑,彼方的回应反而斩钉截铁得多,“虽然我谈不上有多少魔法资质,不过对于我们的家传法术的理解和了解……我还是有自信的,米可大人。更何况,我敢肯定我从头至尾都是在一个连续的梦境之中。” “是吗?那这也就说明……” 说明艾琳诺瓦的衍生物以及某一片贸易联盟从大灾难痕迹中取下的植物组织……这两样东西在实际上,是同一个个体?!就算从外貌上来看,这两种东西倒确实有可能都是由白黏土所构成,但这未免也…… ——不。这是机会……哪怕再荒谬也是机会。否则,没有其他任何方式能解释彼方的回归。 “额……米可大人?” 米可一边思索着,一边眯起了自己的眼睛:当她再度张开双眼时,她看到彼方还是在像刚才一样,对她投来了两道有些惊惧的目光。这孩子是不是真的有能力,米可目前还没太看出来,但妖狐已经完全能够肯定,这孩子不是很自信。 “——先不考虑更多了。彼方,最后一个问题。如果现在,我要求你用你把自己带到这里的方式,把我反向带到绘司大人所在的那座基地中,你能做得到吗?” “这——” 彼方在那一瞬骤然失语。三秒之后,她才结结巴巴地重新张开了口。 “可以……可以是可以,我的意思是说,我能带着您进入梦境世界没错,而且我也还大概记得当时刚刚进入梦境时看到了什么。只要能在梦境里找到相同的东西,我就能基本做到让自己和同行者一起,在现实中的同一个方位重获身躯。不过,对于能不能在那万花筒里找到这个位置这点,我没有自信……”一边说着,彼方的声音已经小得快接近蚊子叫了,“我自己还没什么,我毕竟只是一个通信兵,但如果是您,万一在这个我前所未见的梦里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 “我问你能不能做得到,你说你可以。这就足够了——剩下的事,不尝试怎么知道。准备出发吧,去东部海岸线。” 再一次打断了彼方的同时,米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翼人女孩的肩膀。她有些爱怜地抚摸着彼方那柔软而又弱不禁风的羽翼,就像在擦拭一件艺术品。 被呼唤的少女 (三) ============================= 那具搁浅在海岸线上的残骸,距离彼方歇息的安全屋并不算远:借助安全屋常备的帝国制蒸汽机甲,米可和彼方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便到达了目的地……即使是之前,她自己拖着一身的伤从那里赶到安全屋的全过程,也没有花费多于两个小时的时间。 “好了,剩下的就是只能由咱们两个来办的事了……” 那台加装了巨像兵用核心、获得了一小部分自主行动能力的机甲将二人直接送到了这具残骸的正前方:除了纯白色的体表实在是过于异常,而且全身上下一丁点腐烂痕迹都没有之外,此时出现在二人面前的这个大家伙,看上去就和一具完全正常的鲸鱼尸体没有任何的区别——只不过,无论是妖狐还是小天使,都能够在这具死骸上察觉到一丝毋庸置疑的……违和感。 “彼方。这里就是你回归现实的地点没错吧?” 开口的同时,米可的狐狸眼睛几乎都快要眯成猫眼了——在同族之中也算得上出色的魔力亲和,完全能够让她在这庞然大物的体内明确地感觉到一丝尚且在流动着的诡异魔力。 那感觉一点也不像是那些更常见的、正在僵尸化的尸体,反而更接近某种她此前从未见识过的魔法生命。就连之前艾琳诺瓦事件后,某几只闯到了戈尔卡营地附近,最终被她亲手消灭的艾琳诺瓦合成兽,感觉起来都和眼前的大家伙有明显的不同。 “是……是!我能够肯定,而且我现在依旧也能,能在这东西里面感觉到那个梦境……” 在米可身边,小天使彼方的表情也是一样难看。刚才在来到这里的路上,米可就问出了这个小家伙的真实姓名——天陨彼方,也同时在记忆中找到了一点与她有关的印象。 没记错的话,她所属的天陨家族,在原本相对不擅长使用法术的翼人族中,是少有的以擅长掌控魔力、开发新式法术而著称的一支,但她自己却没能继承到家族对魔力的优秀掌控能力,甚至连绝绝大多数翼人族都引以为傲的翅膀都弱到不足以飞行。所有这一切都令她的家族最终选择了把她扫地出门……而她也就因而脱离了天陨家族一直以来效忠的对象——贸易联盟,被自警团所收留。 也是个挺可怜的人,米可想着——尤其是在现在。如今,身在自警团就意味着要和贸易联盟保持敌对……对她来说,也就意味着和曾经的亲人保持敌对。想想都让人觉得难受。 “额……米可大人?” “啊?啊……没什么。突然想到了一点事情,有点走神了。”直到彼方开口呼唤,米可才把自己的心思从回忆中给拉了回来,“既然你能感觉得到,那也就说明,你能像之前一样进入到这个梦境之中,然后把我也带进去对吧?” “那个,大人……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的,虽说我确实是可以就这样带您进去,不过考虑到这里面的体量,我……我无法保证会需要进行多久的搜索才能找到当时我进入梦境的位置!很抱歉我也不知道这梦境里的其他地方都能通向何方,万一咱们——” “自信点,少点顾虑。”米可几乎是有些粗暴、又有些急躁地打断了彼方战战兢兢的事前说明,“给我开路。剩下的事进去再说……为了绘司大人,再大的风险都值得。她是基尔巴特大人之外,自警团另一个活着的象征——她就是历史本身。” “是……我明白了。请米可大人抓紧我的手。” 米可照着彼方的话做了:手指相碰时,妖狐才发现这只小天使的手指已经凉得有些不正常了,应该是拜紧张所赐。 “然后,请做好准备……三,二,一——” 一边说着,彼方将自己的手向前伸向了那具看上去了无生气的巨大尸骸:与此同时,米可几乎在这位小天使的手心与那具尸骸的头颅之间,感觉到了一阵几乎足以搅动空气的魔力涌流。她想要出声表达出自己的惊讶,然而还不等她真的付诸行动,一道状若闪电的光芒便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 ——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彼方带进一个她前所未见的世界。她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原本引以为傲的魔力感知力竟然在一点一点地变得失真,而在如此剧烈的变化之中,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紧紧抓住彼方的手…… 直到她发觉,自己终于又一次站在了坚实、冰冷的地面之上。在这一刻到来之前,米可甚至觉得自己就像是已经在空中飞翔了三个小时——梦境的世界之中,对时间的感知真的只剩下了暧昧。 “我们……额,彼方?” “我在,米可大人。现在,咱们就在那个东西的梦境世界之中……请看。” 在终于确认到彼方还依旧站在自己的身边时,米可才终于摇了摇头,随后张大了自己的双眼:在那一刻,映入她双眼的情景宛若地狱。如果优昙正在她的身边,甚至没准会被吓晕过去。 ——目光所及之处,妖狐看到世上最为悠远的深暗:如纯黑色天鹅绒布一般厚重的虚空之中,镶嵌着的则是浩如烟海的星辰,宛若燃烧着的宝石。 那是无穷,那是无尽:奶白色的星云以相互伸出的旋臂彼此交错,而在那散发着耀眼光芒的接合之处,全新的生命正在高声歌颂着创生与死亡——世界在歌声中灭亡。 星辰破碎成为璀璨的火球,纯白色的旋涡化作更多细小的碎片,融入这空虚的世界之中无法自拔。 “这到底是……?!” 米可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黑夜与空虚就此被光明撕裂,旋即沉积成为黝黑色的大地。 橙色的烟云笼罩着昏暗的天,数之不尽的闪电与陨星正齐声呼啸着,来了又去:在她们脚下,沸腾的奶白色海洋之中翻涌着藻屑初生之时的啼哭之声,而那于天外坠落而下的石,则是在大地之上将外壳撞得粉身碎骨。银色的钢铁暴露而出,扭曲的肉球与猴子在金属的庇佑之下踏上这荒芜的土地。 更远处,有骨骼一般扭曲的植物在废墟之中肆意生长着。纯白色的鸟儿展开翅膀,将羽毛与血肉则是从那小小的身体之上甩落而下,仅存的骨骼却是膨胀成为凶残的龙。 “很抱歉,我也……我也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彼方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的声音压得越来越低,“实在是太可怕了,完全不像是这个世界上应该存在的景象,所以……小心!米可大人!” “我看到了……!” 作出回答的同时,一道半透明的屏障便已然在米可面前瞬间凝固成型:同一瞬间,一颗燃烧着的流星便不偏不倚地砸在了米可升起的护墙之上,在空气中激起了一阵狂乱的涟漪。那一刻,妖狐瞪大了双眼——在那颗陨石表面的缝隙之中,她看到数之不尽的眼睛与触腕正在这岩石外壳之内不安地翻涌着。 “这到底……咳,给我滚开!” 瞪大双眼的那一瞬,魔力被凝聚成为炽热的冲击波,从米可的掌心之中迸裂而出:巨大的陨石连同那堵护墙本身一同,被妖狐直接震飞了出去——当陨石坠落于地时,坚固的岩石外壳也就此崩落瓦解。扭曲的血肉与尖叫着的呕吐物从这天降之物内部喷薄而出,却还未来得及进行生命中的第一次舒展,便被一颗接踵而至的、纯粹由火焰构筑而成的流星烧成了灰烬。 那是米可自己以魔力凝结而成的流星——她的骄傲。 “呼……还好。虽说感觉和现实有些不同,不过至少还能够使用魔法——没事吧,彼方?” “我,我还好……” 回过头时,米可看到彼方已经整个人跌坐在了一片黏糊糊的红色草丛中——那显然不是任何一种米可知晓的植物。与其说那堆红色的东西是植物,倒不如说它们更加接近于一大堆扭曲温热的……舌头。 她收起了使用魔法的架势,弯下腰伸出手把小天使重新拉了起来:她感觉到彼方正在发抖。在这片红与黑彼此交织的世界之中,两人至少在害怕这一点上完全能够达成共识。 但是她们无法停下脚步。 “开始前进吧。我不知道你还记得多少回到出发点的路,不过……” “我会尽力的……我一定会!如果我之前能更努力一些的话,如果我——” 小天使的话没有说完:打断她的,是前方汹涌而来的黑色海啸。在这铺面压来的浪潮面前,无论是小天使自己,还是一旁的妖狐小姐,都失去了最后一丝反抗的可能性——她们被那轰然砸下的波涛毫不费力地席卷而去,纯黑色的大海感觉就像是熔岩一般的火热,却并没有造成烫伤。 “米可!米可大人——” “咳,彼方……你在哪!彼方——” 她们在气泡与漩涡之间呼叫着彼此,却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下一瞬,光芒照亮了这世界中的每一个角落。 她们各自睁开了双眼,在彼此相隔的天地之间。 被呼唤的少女 (四) ============================= “……所以说,蒂娅。你是要打算让她们和自己玩两把?” 红黑色的天空之下,有着紫黑色及腰长发的少女侧过头:在她身边,向她发问的那个人正用一件有着黑色条纹的白色长袍包裹着自己的身躯,看上去根本分辨不出外貌,仅有说话时的声调足以证明她也是一位女性。还挺年轻的。 “差不多吧,感谢你帮我给他们设置了布景。不过,我并没有袖手旁观的意思。” 被称为蒂娅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有些随意地理了理自己身上那些勉强可说是“衣服”的黑色皮革束带。除了这些七缠八卷着遮住了一点“关键部位”的束带之外,蒂娅的身上就再也没有任何衣物了。高挑、丰满却又有些肤色苍白的身躯被这红色的天空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光,看上去分外妖艳。 “学习需要身体力行。时间不多了……完成这趟学习之后,我还得先回到另一边进行报告。之后有机会还会来继续陪你聊天的。” 一跃而起的同时,蒂娅从背后取下了一杆看上去就十分特别,更十分狰狞的长柄兵器:从形状上看,那东西就像是一把古典风格的长柄大镰刀,然而在刀头部分刃口内部,锋锐的刀锋却被替换成了更加富有残虐意味的链锯锯齿,还在长柄尖端那台微型魔导引擎的驱动下一刻不停地旋转着。除此之外,这把武器长柄的另一端也被加装了一只锋利的起货钩,看起来似乎还是类似于船只锚链一样,可以拖着铁链甩出去的设计。 “希望你也能尽快做出选择吧。留在这里,还是回应那个人的声音。必须承认,如今的你们对我来说,实在是……非常有趣。学习起来非常有乐趣。” 黑云席卷而来,蒂娅的身影旋即消逝于雾气与阴影之中——那一刻,那件黑白相间的斗篷中,传来了一阵轻淡的笑。 “哼……有乐趣吗?或许吧。不过你说得没错,我也是时候做出决定了。” “我这……嗯?!” 再次张开双眼时,米可一度以为彼方的能力刚刚出了些差错,以至于让自己直接被丢回到了现实世界之中——突如其来的阳光几乎刺痛了她的双眼,但随后,妖狐小姐便否决了自己的猜测。 她在冰凉的雪地之中坐起身子:环顾四周时,她发现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戈尔卡树海的模样——但显然不是如今的戈尔卡树海。无关如今自警团与帝国和贸易联盟同时趋于恶化的关系,因为差异发生在……某些与“如今”的自警团早已毫无瓜葛的东西上。 “这是……村寨?” 站起身的同时,妖狐瞪大了双眼: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座完全由锥形圆顶帐篷构成的林间村落。那些帐篷全部都是由毛毡搭建而成的,在一片被木制栅栏围起来的林间空地中以一堆篝火为中心,围成了一个不太规整的半环,而当米可眯起双眼时,她在这些毛毡帐篷上看到了更多令她感觉无比熟悉的图案。 那是一个有些抽象的狐狸头侧颜——根据耳朵形状的不同,兽耳族本身也包含有多如牛毛的分支族群,而狐狸头徽记则正是米可自己所属的妖狐一族专属的标志。换句话说就是,此时的她正站在树海中一座由同族搭建而成的村寨门外,但是…… ——这怎么可能?没记错的话,在我自己加入自警团的同时,世上最后一座妖狐村寨不是也同时被……! “被拆除了。你的记忆没有出错,我的好姐姐……毕竟,你可是在现实里亲手拆毁了这里。欢迎回家,米可。” 不自觉地走到那座村寨门前时,米可抬起头,看到有一位身材略显瘦小的兽耳族少年正挡在她的面前:米可记得那张脸。 “你……你不是死了吗?!奈可,我的表弟……你,我记得你当时——” “没错。当初自警团抛来橄榄枝时,我们这最后几个坚决反对打开村寨大门喜迎王师的家伙是怎么死的……我不信你忘了。”奈可一边说着,一边低下了头,眯起双眼,用充满怨毒的眼神盯着自己的表姐,他身后就和米可一样有着六条纯白色的狐尾,“我们……我,我的父母,以及我家的佣人,我们四个仅仅是不想去给基尔巴特卖命送死,仅仅是想过自己的小日子,但你!我的好表姐……” 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从他口中伸出的舌头,不知为何变成了一条毒蛇的口信。 “‘妖狐一族从上至下没有一人拒绝接受自警团的领导’……这句话很好听对吧?好听到足以令你杀死我们!用你的流星!” “那又是谁让你们当初,为了你们所谓的‘自由’不惜勾结帝国,把诺克斯毒素用在这座森林里的?!”终于,米可也像是忍不住了一般开口反驳,即便她的声音中还带着三分颤抖,“我们谁也不比谁更高尚——而且你们是罪人,我不是!我……我只是在按照兽耳族的规矩办事,勾结帝国者当死!” “嘿,又拿规矩当枪使。要不是因为当时作为谈判代表的表姐你就是不同意再多从自警团手里敲点东西出来,我们至于走到这一步吗?!自警团得到的只是妖狐一族总共也就不到300人的战斗力,我们失去的却是经营了近千年的土地!猎场!家!他们理应与我们等价交换,你却把整个村寨都贱卖出去了!” 高喊出声的同时,奈可身后的村寨也就此烧成了一片火海——帐篷,森林,所有的一切都在熊熊燃烧……就像当年米可自己以流星燃尽这里时一模一样。为了净化这片被诺克斯毒素污染的土地,米可当时几乎把每一块石头都烤熟了。 “所以,你准备好在这里宣告消散了吗?米可表姐……当初,你仗着你有六条尾巴、有远超于我们之中每一个人的魔力亲和,把我们打得满地找牙——但现在你可没有那么多优势了!这是我们复仇的时刻……我的时刻!”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股浓绿色的雾气也就此在奈可的掌心之中凝结成为球形,旋即向着米可劈面打来——妖狐小姐的反应同样很是及时,她的护墙完全可说是分毫不差地挡在了这颗球体的面前。 在她的记忆中,奈可的魔法能力在兽耳族中原本甚至可说是有一点差,但如今,这颗由毒素凝结而成的球体在米可的感觉中,甚至比刚刚她接下的那颗陨石还要更加难以阻挡。 没错,毒素——在米可的记忆中,不同于擅长使用风属性与火属性的自己,奈可则是一位亲和水属性魔力的施法者。而在魔力中引入了诺克斯毒素之后,奈可那原本就无孔不入的水,如今更是获得了难以想象的侵蚀能力:当风墙与毒液弹彼此碰撞时,米可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用于构筑护盾的风属性魔力就像是被泼上了强酸的腐朽金属一般,正在一点点地溶解掉。 “该死……没记错的话,你的力量应该没有这么强才对——” “但现在我也不是那个已死的奈可,表姐!”少年高声叫嚣着,他的面容在那一刻破碎成为一团黑色的火焰,“如果不是你还期盼着被奈可原谅、被奈可惩罚,那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你——” “没错,表姐……你一直,一直知道我是希望你陪在我身边的对吧?!你知道我把你尾巴上掉下的每一根毛都织进了毛毡,你知道我画过的每一张画里都有你,你知道……你知道!”那一刻,黑色的火焰中甚至迸裂出了红色的血,“你知道你没有办法回应我……因为自警团,也因为你必须成为支撑妖狐一族的大梁!你知道你不会有经历回应任何人对你的心意,你实在是太忙了……所以!” “对……所以在杀死你们的时候,我当时才只是觉得解决了一块心病——却在事后从没睡过一个好觉。你说得没错,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了,姐姐!在这个梦里,你也来继续受苦吧——就像你之前的每一个噩梦一样!我不会再放你走了……不是希望能补偿我,补偿奈可吗?!那就来啊!” 绿色的毒液弹在那一瞬间骤然变大了三倍:米可的护盾就此被凿出了一个碗口般大小的洞:在那一刻,妖狐不甘地闭上了眼。 “该死的,居然会被自己给……” “坚强点,米可。放轻松。” ——下一个瞬间,一道刀光就此当空而下:毒液球在距离米可仅剩最后一米的地方就此被斩裂成为万千无害的绿色液滴,而当妖狐重新张开双眼时,映入她眼帘的则是一把以锯齿代替了平滑刀刃的……机械式长柄镰刀。 “呼,赶上了。你有点让我失望哦,米可……比预测结果坚持得要更短一些。” “你……你又是什么东西?” 紫黑色的人影当空一跃而下,落在妖狐与黑影之间的同时,也重新拾起了自己的镰刀——在她身上,那暴露得都有点接近全裸的衣着甚至让米可一瞬间感觉到了一阵羞耻感,但她顾不上再去处理这种无谓的心情了。 “我是蒂娅,前来学习你的心理阴影……并帮助你战胜自己,就这么简单。”回过头的同时,蒂娅的紫黑色长发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流畅的弧线:她用自己淡紫罗兰色的双眼对着米可做出了一个友善的眼神,但米可自己则是有些慌乱地摇了摇头,看上去似乎不太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你知道这里是梦境中的世界,对不对?安心,这里也并不是我的梦境……我和你一样是外来者,只是我‘恰好’找到了你,也看到某个有翅膀的小姑娘误入歧途而已。”蒂娅一边说着,一边牵住了米可的手:她的手指就像是毫无生命的死物一般冰冷,触感与其说像是一只人手,倒不如说更接近橡胶人体模型,“我可不敢预测那小家伙还能撑多久,既然连你都没能撑得太久。记住,这里是梦境,意志才是你唯一的力量。” ——而那也是我想要学到的东西。在向米可做着讲解的同时,蒂娅也在心中无声地自言自语着。 被呼唤的少女 (五) ============================= “呵……这样么?蒂娅。先不管你是什么东西……” 这个看起来就像是个暴露狂的女孩至少对自己没什么敌意——当她出手帮助自己时,米可便已然确信了这一点。只不过,如果她说的每句话也都完全属实,意志才是这里唯一的力量,那么…… “给我闪开!我自己的事情……” “——不需要外人插手!” 下一瞬间,妖狐几乎是与自己的噩梦一同抬起了双手——但却不是彼此互击,而是将各自的魔力一同一股脑地砸向了夹在二人中间的蒂娅:火焰将流水化作蒸汽迸裂开来的,融入猛毒之后,最终卷入一阵疾风之中,于蒂娅脚下化作直冲云霄的巨大龙卷。 “等一下,预测结果不是这样——咳!” 显然,蒂娅并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直接消灭——仅此而已。墨绿色的水龙卷将她直接扔上了几十米的高空:虽然那些毒素并没能伤害到她一丝一毫,但当她像是一块石头一般落回到一旁的雪地上时,也还是只得一时瘫坐在地动弹不得。在她面前,米可和她的噩梦居然一同转过了身,肩并着肩低头看着她的双眼。 “最后提醒你一句。无论你是什么东西,都给我记好了——永远都不要妄想你自己,能够让另一个人真正释怀,除非你打算取代她!” 米可的声音很坚定。 “好好躺在那里吧。然后,看着我把这个孕育出我的灵魂斩首挂墙!” 噩梦的声音很激动。 ——搅局者暂且出局了。由此,她们再一次看向彼此,眼中满是熊熊燃烧的战意。 “不过,或许我至少应该在事后感谢她一次。小家伙……如果说是我的愧疚孕育了你,那我只需要杀死自己的愧疚本身,不就没问题了?我管你是什么人……”转过头再度看向那熊熊燃烧的噩梦时,米可自己的眼神里也带上了三份冰冷与凶狠,“违我族之法者杀无赦。我是对的——只要这样想就可以了对吧?” “你觉得可以,那就放马来试试看啊——” 下一秒,爆炸声就此凌空迸裂而出:血红色的流星与深绿色的毒液弹就此各自在二人头顶凝聚成形,旋即朝着对方当头砸下——只是,米可的火焰流星这一次却明显要比那深绿色的粘液球体要更快、更狠。当火球就此在那噩梦使者脚下炸裂成为一朵璀璨莲花时,米可只是瞪大了自己的眼,她看到那颗粘液球就此停在了自己眼前的半空之中。 “我试了,你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只不过是我自己心底深处的一片阴影罢了……当我决心要与你对抗时,你的败局就已经注定。只有害怕过去的人,才永远逃不出过去。” 最终,妖狐闭上了眼——在她面前,那团毒液就此如一团尘雾一般烟消云散,连同不远处那沐浴在火焰中的噩梦使者本身一起,“谁在脆弱的时候还不会做点噩梦了。不过,只要能明白你只是梦境,只是过往那些阴影最后的挣扎……战胜你的过程,我想不会比碾死一只蚂蚁更复杂。妨碍我继续向前的都得死。” 火焰哔啵作响的声音没有持续太久:当米可重新张开双眼时,映入眼帘的场景已经又一次变回了那片红黑相间的血腥原野。与之前相比,如今依旧站在她身边的蒂娅或许是仅有的变化,不过…… “令人印象深刻,妖狐小姐。果然……人心还是太过难以预测了。” “……原来你还知道啊,小家伙。听你的口气,你不是人类吧?应该也不是魔物。愿意告诉我你是什么吗?” 回过头的同时,米可则是有些疲惫地对着蒂娅笑了笑:相比之下,蒂娅脸上的表情就要轻松许多了。 “抱歉,我不愿意。” “那也没关系——感谢你刚刚对我的提醒。说句实话,当时那一瞬间我真的怕了。” “所以我还是救了你。如果你一直怕下去,被那东西折磨致死将是你唯一的结局——好了,先不提这些。” 妖狐的感谢听起来很冷,而蒂娅的回应也同样谈不上多么友好——她们只是为了免去彼此争斗一番的麻烦而保持着礼貌。 “简而言之,你的那位朋友如今同样正麻烦缠身。跟着我来吧?找到她之后,我想,我没准还能帮你们在这片天地中,找到你们真正希望到达的目的地。” “那好——恭敬不如从命。” 如凝血一般深沉的记忆深处,米可与蒂娅就此同时迈出了脚步,手中各自拿着最为趁手的武器——米可将自己的法杖……或者说,作为巫女的咒幡拖在了身侧,而蒂娅则是更加大大咧咧地把那柄机械镰刀扛在了肩头。她们正向着同一个方向一前一后地走着,但在她们之间,却永远有着一段两米远的间隔距离。 ——与此同时,某座整洁亮丽的院落正中央,坐在一张野餐桌前的彼方,用右手中的银色餐刀将一块牛肉排就此切成了两半。刀刃上整整齐齐的锋利锯齿在撞在白瓷碟子上时,发出了“乓”的一声脆响。 随后,她以左手中的餐叉优雅地将被她切下的肉块叉起,送入口中:牛排内部的汁水爆溢在她口中的那一刻,有一行清泪也同时从她的眼角无声地滑落而下。她已经有将近三十年没有吃过肉了。 “这么多年一个人过日子,真的辛苦了……抱歉。” 在她身后,身穿白色围裙的翼人族中年女性用一块餐巾轻轻拭去了彼方眼角的泪水:在她的身上,有淡淡的牛奶香气。 “我明白的,妈妈……如果您和父亲没有把我送出家族,我留在这里只会——只会给您,给我自己招来更多的麻烦……” ——这上面就是天陨家那个低能儿的住处吧! ——真是败坏门风。天陨家怎么不把她处理掉?天陨夫人当年为什么没把这孩子给堕掉啊……这种垃圾,生出来对贸易联盟的产业有用吗? 直到离开天陨家、离开贸易联盟前的最后一天,彼方都能在自己的卧室窗外听到类似的对话——她记得,一直都记得。但是现在…… “听我说,彼方。虽说这里永远不会有任何人再轻视你,但是——” “求您了,妈妈,可以让我在这里……再多待一阵子吗?哪怕一小会也好……” 回过头时,小天使看到自己的妈妈正用黑色的翅膀温柔地抱着自己:在她身后,是一整座宫殿一般华美的木质大屋。那是天陨家的官邸。 而在她的头顶,每当有翼人族自低空翱翔而过时,都会对她挥手致意——此前彼方一直都记得,她从没有过这种待遇:她能仅仅得到一双白眼而不是被丢烂菜叶子就算是不错了。 “如果我不是生来就那么弱小,如果战争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么……那么……” 她感觉自己如骨鲠在喉,甚至差一点在一阵抽泣中,把刚刚咽下的牛排也随着一阵干呕直接吐回到面前的餐碟里:她的头顶有鸟儿在歌唱,她的脚下有鲜花在怒放。弥漫着淡淡花香的风中,她的翅膀如天神一般华美、宽阔,每一根羽毛都完美无瑕。 “彼方。你不属于这里……而且,如果你继续留在这里的话,我们没法保证你的心还能……” “坏掉又怎样?!妈妈……您是爱我的,爸爸也是爱我的,对吧?我在这里没有缺憾……我在这里真的是天陨彼方,不是那个需要被父母用扫地出门这种极端手段来‘保护’的废物天使,对吧?!”起身抱住自己母亲的同时,彼方的呼喊声中已经带上了哭腔,“求您了,哪怕只是再多一会也好!你们还在这里啊……你们都还在啊!” “……没办法呢,好孩子。” 以掌心抚上彼方头顶的同时,天陨夫人也同时闭上了自己的双眼:她的眼睛和彼方一样,是淡粉色的,但她的头发却是与彼方不同的深绿色,身材也要高大许多。 “但是,过去不该束缚你的未来……妈妈也求你了,彼方。离开这里吧……”这位夫人低下头,当她的泪水坠落于地时,她脚下的花朵也就此枯萎了,“过往是甜蜜的毒药……” “毒死我算了!我只是,我只是想——” 啪——清脆的拍击声:那一瞬,小天使只是感觉自己的左脸突然一疼,就连视野都跟着扭曲了起来。天陨夫人身穿白衣的身影就此变得模糊了起来,取而代之的则是更为鲜明的漆黑与深红。 “妈……妈妈?不要走!不要——” “冷静点,彼方……冷静点。我是米可。” 再次睁开双眼时,彼方抬起了头:她看到自己正紧紧地搂着妖狐米可的腰,而在这位上司身后,还站着一个她非常面生的女人。 “米……米可大人,刚才……” “抱歉,为了能尽快把你从梦里拉出来,可能下手重了一点。还疼吗?” 妖狐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小天使的左脸:那里还在火辣辣地疼着,不过已经不碍事了。一耳光本来也从不至于直接把任何人打得一蹶不振。 “我……没事的,米可大人,谢谢您……接下来,咱们是不是要……” “没错,出发,不过也不用那么着急。”一边说着,妖狐几乎是有些霸道地将慌忙站起的小天使重新给按回到了座位上——即使天空与大地都重新变回了那红黑色相间的可怖模样,彼方背后的翅膀也还原成了那小小的样子,但在小天使面前,那组野餐桌椅以及桌上的餐盘,却还都完好无损地摆放在那里。 “把你的东西吃完吧。慢慢来,细嚼慢咽。” 在妖狐的招呼声中低下头的同时,彼方瞪大了自己的眼:她看到此时自己面前的餐盘之中,依旧还有一块完整、厚实的牛排,正散发着无比诱人的黑胡椒气味。那是她的妈妈在刚才,为了给她接风洗尘而准备的东西。 “累了就歇息片刻。不碍事的……” 在小天使的身后,妖狐也就此垂下了头:蒂娅也来到了她的身侧,看着呆立在原地的彼方若有所思。在她平静的双眼中,燃烧着两朵无光的火花。 被呼唤的少女· (六) =============================== 血红色的天空之下,仅有风声与低沉的咀嚼声彼此相伴:在彼方将最后一块牛排咽入腹中之前,米可与蒂娅都只是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不发一言。 “谢谢您,妈妈……” 最终,小天使在清光面前的餐碟同时,也默默地将双手举在胸前,向虚空献上了自己无声的祈祷——随后,她回过头。那一瞬间,米可有些爱怜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顺便还摸了一把她羽翼根部的绒毛。 “呜,米可大人,好痒……!” 只是在一瞬之间,彼方那原本有些苍白的脸就被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粉红色:然而在她身后,米可却像是一位刚刚从宿醉中醒来的大姐头一样,灰着脸摇了摇头——尽管在她开口时,语调中倒是没有太多的沮丧。 “啊——那还真是抱歉哈?总之,总之……我们终于能够继续前进了,对不对?不知道你还能不能找出当时自己走过的路。尤其是在发生这么多意外情况之后……” 她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同时也没忘记回头瞪了蒂娅一眼:总有种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去猜想,自己与彼方之所以会遭遇这些稀奇古怪的梦境,就是因为这个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暴露狂——但谁让她没有足够多的证据呢?不仅如此,人家毕竟还帮过自己一把…… “——希望这个梦境和之前相比,还没有发生那么大的变化吧。你觉得呢,蒂娅?”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是我给你们额外添了麻烦……嘛,是预测之内的结果,如果你们确实是这么想的。” 作答的同时,蒂娅则是以最无辜的姿态摊开了双手——米可从来都没掩饰过对她的怀疑与戒心,不过她也不是很在意这些就对了。 “是又怎么样?虽然我觉得你应该也不是来打架的,不过——” “我说过了,我接近你们是为了学习……我不打算多做解释,相信与否是你的自由,而且我认为我此前的行动足以向你证明我的友好。至于接下来……”一边说着,蒂娅用空着的左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她看起来也有一点头疼了——由于米可的态度,“我不喜欢拐弯抹角,所以请回答我。没猜错的话,你们之所以会闯入这里,是因为想要借道前往科普斯城,从这位彼方小姐上一次进入这里的那个位置回归现实。我没说错吧?” “没有。你说的没错……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眼看着蒂娅几乎可说是分毫不差地说出了自己一行的目的,米可也只剩下了点头称是的份——在那一瞬,她脸上的惊讶无疑已经出卖了她,而直觉则更是告诉妖狐,在此时此刻撒谎并不是个多好的选择。 “我就是知道——之前我亲眼看到了彼方小姐独自一人穿越这片黑海的情景。而且多说一句……”一边说着,蒂娅则是有些挑逗地对着米可抛了个媚眼——那既是胜利者的炫耀,也是一个希望米可安下心来的讯号,“当时彼方小姐走过的路,我还记得。如果你们还愿意相信我,那我不介意在这里客串一次向导。” “你……” 眼看着蒂娅那双微微眯起的紫罗兰色双眼,米可甚至没来由地咬牙切齿起来——她并不是恨蒂娅恨到了牙根发痒的程度,而仅仅是觉得,这个家伙未免也太过棘手了一点。 她到底是抱着什么目的接近自己的?真的只是为了学习,还附带一次免费的帮助?她怎么这么好心呢……还是说,她另有所图?不行,不能就这样贸然答应…… “怎样,二位?我想,你们没有什么不方便接受帮助的理由吧。” “的确如你所说,没有。不过蒂娅……” 难得一见的,原本雷厉风行的妖狐如今也皱起了眉头—— “……蒂娅小姐。必须要说的是,如果您执意不愿说出与您的目的,恐怕我们也没办法很好地接受您的帮助。您肯定不是来做慈善的。” ——而当妖狐低下头时,她身后那个此前并没有和他合作过的小天使,却是恰到好处地接下了话头:开口时,彼方的语调听起来已经根本不像是之前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至少有自信多了。 “你们……好吧。我本来以为,魔物们都会很喜欢无偿的帮助——或许我应该提前给自己也准备一个目的。”蒂娅在回答的同时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她很苦恼,而这份苦恼感……怎么看也不像是装出来的,“好吧,我这么说:我在为我自己之后的行动模式……不,行动计划收集信息。无论是你们也好,贸易联盟也好,甚至更多其他的组织与势力,我……” “观察者。可观察只是一种手段。”米可根本没有放过蒂娅的意思。 “啊——好烦!到底该如何定义……!”于是,蒂娅便非常“配合”地……表现出了一副濒临崩溃的模样,“求你们了,放过我好不好?我想帮助你们,同时观察你们!我到底还要使用怎样的表述,才能让你们愿意相信我的目的没有恶意?如果我真的对你们有所图谋,我——” “你到底是——” “那个,米可大人?等一下……”就在妖狐举起手中咒幡前的最后一刻,小小的天使却是以那柔弱的翅膀挡住了米可的手,“我觉得……应该差不多了吧?如果蒂娅小姐真的想要撒谎的话,总能编出更好的谎言,但现在……” “是,是……我知道!但是——” 那一瞬间,米可甚至有点想要把手中的咒幡就此向地上一丢——老娘不干了!老娘就是觉得你有问题啊!我能怎么办……你不知道该怎么表述你自己,我也不是一样描述不出为什么会觉得你违和!穿着也好,这种稀奇古怪的说话方式也好,甚至是你的存在本身…… “——算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然后告诉我们该如何配合!不就是指个路吗?” “感谢你对本机……本人,咳,谢谢你。”长舒一口气的同时,蒂娅甚至伸出手,抹了一把自己的头顶——她的头顶上已经蒙上了一层细碎的汗珠,哪怕她的体温还是如之前一样的冰冰凉,“长话短说。如果以距离来计算,我们目前所处的位置距离当初彼方小姐的进入点还很远,因此我会借助我自己的梦境,在这里打开一道直通那个点的门。不过在开始行动之前,彼方小姐……我可以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 “额……蒂娅小姐你说?” “据我所知,你的法术可以令你自己和你身边这位米可小姐,一时失去自己在现实物质世界的形体,以纯粹的能量态来到这个世界——当然这个过程是可逆的,你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能够利用这片足够广大的梦境世界在现实中进行长距离移动。”开口解释的时候,蒂娅的语调听起来就像一台答录机,“所以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在离开之前,对我做同样的事情吗?把我实体化到现实世界。” “这个……可以是可以。不过蒂娅小姐,你在现实里没有身体吗?强行把一个身处他人梦境之中的灵魂剥离出来实体化,这种尝试不仅是我,连我的前辈们都没有尝试过……”这一次,或许是因为话题重新进入了一些彼方并不敢妄下结论的领域,小天使的语调也重新变得弱气了起来,“如果您拥有身体……您肯定会有自己的身体吧?如果我就这样把您的灵魂在现实中实体化成为独立存在的个体,您原本的身体岂不是——” “这一点你安心。对了,如果你们确实需要我用一个目的来打消你们的疑惑,那就把这个当做是我的目的吧——我希望能让这个灵魂,以另一种形式拥有现实,就是这样。”再一次,蒂娅摊开了双臂——但这一次则是带着几分释然,“如果彼方小姐你愿意的话,那就拜托了。顺便……请记住实体化我时的感觉。” “好……好吧。如果您愿意承担后果……” “放心。没有那么多后果。”一边说着,蒂娅转过了身背对着二人,看起来是已经不打算再继续多说话了:她伸出手,在半空中打了一个清亮的响指,一道艳丽的紫色光柱便应声从地下喷薄而出,最终拓展成为一道绚丽的幕墙,“跟我来吧。” 她第一个走入了这道光幕之中,留下米可与彼方在这片红黑色的天空之下面面相觑。 “米可大人,咱们到底要……” “——跟上去。” 妖狐放弃了——她放弃了所有去揣测蒂娅动机的尝试,只是简简单单地握住了彼方的手。下一秒,她便如同真正与天使有血缘之亲的长辈一般,领着彼方迈步走向了那宁静的光幕。 事情真的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不过,或许也越来越难办了。无妨。 被呼唤的少女 (七) ============================= 这整片黑红色的天空之下都没有属于亚大博斯的风景,米可早已完全确认了这一点——由此,在踏入蒂娅打开的大门后,没能见到自己熟悉的景象这一点,也算是没有超越妖狐小姐的预期:然而,这并不妨碍她发出惊叹。 双脚重新踏上地面时,米可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和戈尔卡营地、甚至是和米可记忆中每一座隶属于魔物管辖的城市相比,此时她眼前的这片街区都更像是某种机械文明的产物,却又必定不是她同样熟悉的贝瑞莱特帝国:这里的地面被地砖划分成了一块块正方形的区域,每块区域的内部都按照七巧板的形制被分割成了七块,填入了不同的颜色——这是帝国境内绝不会有的色彩斑斓。 但是在这座多姿多彩的街市之间,行走其中的人们却反而要色彩单调得多——这里的每个人都披着纯白色的斗篷,无论是男是女,是高是瘦,所有一切用以区分彼此的特征都被掩没,包括面容。蒂娅是此处唯一一个衣着不同的人,就连妖狐与小天使在追随着她的脚步、踏上这片土地时,都被披上了一身白斗篷。 “蒂娅,这里是……?” “我的梦境,你的捷径。” 作出回答的同时,蒂娅转过身——直到此时,米可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形似船坞的建筑结构顶部,但在面前的U型槽中却没有水。 “来,正好邀请你们试用一下我记忆之中的交通工具。” 她一边解说着,一边走到了这“干船坞”旁的一组操纵面板前:在米可看来,那东西表面就像是镜子一样光滑,却不是很反光,只是蒙着一层有些暧昧的钝光——当蒂娅以手指触碰面板时,那上面顿时亮起了一层淡绿色的光辉,同时浮现的还有几个米可勉强能够读出的……贝瑞莱特帝国文字。 “这是……忠诚燥作——不对,是‘忠诚操作系统’?” “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不对,如果我想听的话……算了,这不是关键问题。” 像是被触动了一般,蒂娅在回答米可时,就连语调也变得柔软、温暖了许多:就在米可眼前,她熟练地以手指在面板上这里点点,那里戳戳。每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面板表面时,米可都能看到这面板上就像是水面一样,荡起了很淡很淡的圆形涟漪。 “好神奇……这也是帝国的研究成果吗?” “如果真的是,那恐怕现在魔物文明早就不存在了——好了,信号已发送。咱们应该不需要等待太久……” 回过头的同时,蒂娅有些无奈地摊开了双手:那一刻,米可分明在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之中,看到了一丝淡淡的不舍——但她却没来及回应这转瞬之间的感情流露,因为就在她想要开口前的最后一刻,彼方却从后方伸出手拍了拍妖狐的肩膀,打断了她的思绪。 “米可大人,上面……!” 走上前来的同时,小天使伸出自己的左手,高高地指向了半空之中——当米可抬起头时,她看到这里的天空既不是红黑色,也不是更加正常的蓝色,而是绚烂的紫色:此刻在这片暧昧却又晴朗的天空之下,正有一小片黑影缓缓地落向三人所在的这座“船坞”。 “蒂娅,那该不是敌人吧?” “当然不是——那叫做银翼,是我曾经见过的交通工具。对了,别离站台太近,小心一会掉下去。” ——她指的是脚下这座形状奇怪的平台本身吗?米可不是很肯定,不过就在她疑惑的同时,那个黑影已经降落到了她的面前,随后稳稳地停在了这“船坞”之中。 那是一只巨大到足以乘坐五个人的银色蝴蝶。尽管有着高度仿生的外表,但当米可按照蒂娅的招呼骑乘上去时,只是在坐下感觉到了冰冷坚实的金属。 “已经抓稳了?起飞吧,银翼。” 在蒂娅的命令下,蝴蝶顿时振翅而起,随后以难以置信的高速冲入了前方那高楼林立的街市。这些高楼的外墙上就和地面一样,铺着纷繁却不杂乱的色彩:它们从三人身边一栋接一栋擦肩而过,窗口之中的每一个人尽管都披着白色的斗篷,却至少还在安居乐业,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米可看到有抄写员看着面前的面板,用帝国语写出了一份汇报平安的新闻,而播报员则在发完消息之后将写着同样内容的稿纸丢入垃圾桶,连看都不看一眼。 “很美吧?” 二人身前,蒂娅有些唐突的发问——她没有回过头,而是在低下头的同时,以右手抚在了自己的左胸上。 “蒂娅……”“蒂娅小姐?”妖狐与小天使齐声发问,而蒂娅的回应却是一段有些不明所以的吟诵。 “有时候看着这繁华的城市,我会忘记。我会忘记这城市中的每一根钢筋、每一块岩石,都来自于无数无名者的尸体。小孩的尸体,女人的尸体,老人的尸体,壮年男子的尸体,一只看不见的手将无数的尸体在夜晚树立成型,等到第二天日出之时,这里便已是一片温暖而又美好的乐园,如同魔法。” “……等一下。你说‘如同’魔法?也就是说,这里其实是没有魔法存在的?” 妖狐瞪大了自己的双眼,但蒂娅却只是轻笑出声,没有正面作答。在她们面前,银翼正在背负着她们飞向太阳。 “这不重要……有些东西是永远、永远都追不回来的。彼方,麻烦你做好准备——我们马上就到。” “好的……我也感觉到了!” “呼……啊!出来了吗……” “嘘,米可大人!” 当魔物领域中的泥土气息又一次冲入米可的鼻腔时,这位妖狐小姐甚至一时间都忘记了要保持隐蔽,差一点就直接放声喊了出来:还好,她是在身后的彼方凝聚成形之前自己压低了声音,否则对她来说,被一个后辈堵了嘴显然……会有些丢人。 而此时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的情景则正如彼方此前所言,看起来就像是一座贸易联盟用来储存战利品的仓库:塞得满满当当的货架上,米可不仅看到了为数不少的帝国兵器零件与残骸碎片,还有几块看上去像是由某种岩石构成的白色物体——在她身后,那朵被当做通路使用的花朵也是这些白色物体之一。 窗外,有些清冷的月光正透过窗户,将妖狐的脸也如同她的毛发一般映成一片雪白——显然,此时此刻正是深夜,是最适合一次潜入行动的时间。那么,接下来…… “彼方。你还记得之前这座基地的地形吗?绘司所在的位置……能找到吗?” “应该可以,不过米可大人……请稍等一下!我必须遵守承诺才行……” 轻声回应着妖狐的同时,小天使抬起了自己在回归现实后,就一直按在那朵百合花之中的左手手掌:一颗紫色的光球就此从花瓣之间,被她不知用什么手段给“拔”了出来。 随后,那团没有实体的光就此在彼方面前坠落于地,像是一颗被施了魔法的种子一样开始极速成长——深紫色的茎秆从光球中喷薄而出,最终则是在空气中彼此缠卷、凝固成为一个身高与彼方相仿的人形。 “这就是……物质世界吗?” “是,蒂娅小姐。身体有什么不对劲的感觉吗?” 当蒂娅终于张开双眼时,彼方已然蹑手蹑脚着凑到了她的身前,有些紧张地四处端详着她全身上下的每一个部位:即使是到了现实中,蒂娅还是穿得很少——倒反而方便了此时正在作着检查的彼方。 “没有。一切参数感觉都很好……嗯,我的身材看起来也再现得蛮不错的。” 月光之下,蒂娅像是在试探着什么一样,试着抖了抖自己的胸——对她来说,就连胸前这份沉甸甸的感觉都很新奇,也很真实……只是,只是。 还不等她再搔首弄姿更久,某一个米可原本烂熟于胸,此刻却令妖狐听起来却显得有些陌生的声音便就此回响在了这座仓库之中——那冰冷而又充满不屑的语调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觉背后一寒……尤其是米可。 “虽然我没搞清楚,当初那个带翅膀的小家伙是怎么从这里离开的……不过我的预感告诉我,会有大鱼从这里回来。嘿嘿嘿……”听起来,那个正在说话的人就蹲在这座仓库的屋顶上——当米可抬起头意欲查看时,一道深黑色的火光就此把整座屋顶都烧成了灰烬。 “想我了吗,米可?或者说,你是在想念我正在使用的这个身体吧……” 头顶鹿角的矮个子女性角人族就这样当空跳下,一边笑着,一边落在了米可面前——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节,甚至每一缕气味米可都记得清清楚楚,但妖狐小姐很清楚,有什么本质层面的东西已经…… “绘……绘司大人?” ——即便如此,她还是说出了这个名字:不出意外地,回应她的是角人族女孩的一阵狂笑声。 “——对,对!我是绘司……再叫两声听听啊?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心,米可大人……那家伙身上,有什么感觉不对劲——” “被看出来了?嘛,我也没打算掩饰——初次见面,米可,我就是贸易联盟的领导者,魔王安可哈芝……至于你能不能理解现状,那就不是需要我关心的事了。” 抬起手的同时,有一团纯黑色的火焰自“绘司”手中就此凝聚而起:在那一瞬间,妖狐身后的彼方就此瞪大了自己的双眼,但无论是她还是米可,都已经来不及做出回应了——惊讶与恐惧早已死死地捆住了她们的手脚。 “只要把你拿下,戈尔卡堡垒就将从此灰飞烟灭——再见吧,米可……” “你想得美。” 黑色球体就此激射而出,却是在打中妖狐与彼方之前,首先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一个闪烁着蓝色火光的X字中央:那是蒂娅以镰刀在空中砍出的两道刃风。不知从何而来的女孩心中从不曾有过畏惧与迷惘——她在最及时的时刻挡在了米可与彼方的面前,仿佛早已为了这一瞬间在心底排演了无数次。 被呼唤的少女 (八) ============================= “哦……你又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小姑娘……” 蒂娅的出现,并没有令安可哈芝就此乱了阵脚。她控制着绘司的身体猛地一握拳,那颗撞在叉状剑气之上的黑色球体立刻就变大了三分,压着那道剑气本身开始向着蒂娅倒退而去。与此前绘司所使用的魔力有所不同,如今这由安可哈芝凝结而出的魔力球体中,不仅有着属于绘司自己的混沌属性,更有她本不具备的火属性——显然是因为安可哈芝带来的影响。 “虽然看上去应该是个人类,不过……感觉我们应该是很相似的存在吧?没有身体的小家伙。” “咳……随你,怎么说——” 不同于安可哈芝的游刃有余,自剑气与那颗球体相撞的那一瞬间起,蒂娅的表情便立刻扭曲了起来:她的力量显然并不足以与如今抢占了绘司身体的魔王大人正面对抗。但是…… “不管……你觉得,我是什么!我都不会允许,我的朋友,被你——” “白费力气。” 不等蒂娅咬着牙说完想说的话,安可哈芝便抢先一步把左拳捶在了自己的右掌之中:一瞬之间,黑色的火球便炸裂成为一朵小小的蘑菇云,将那道拥有实体的剑气炸得灰飞烟灭,也将魔王面前的三位反抗者连带她们身后的一堵墙壁一同炸飞了出去——在这骤然而起的冲击之中,米可唯一能做的就是再一次将魔力凝结成为透明的墙,为几乎可说是弱不禁风的彼方尽可能地挡下这几乎相当于两位魔王合力的一击。 安可哈芝自己自不必说,绘司的魔力水平,基本也能算是小半个“魔王”了。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事,就是安可哈芝没有第一时间用出绘司那标志性的重力操作与黑洞魔法,但即便如此…… “该死的,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蒂娅!没事吧?!” “我还好……!” 烟尘之中,被震得七荤八素的妖狐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但当她张开双眼时,却看到蒂娅像是几乎没受什么伤害一样,仅仅是拿自己手中的大镰向地下一撑,便把身子重新站得笔直。那一瞬间,妖狐惊得差一点把自己的眼珠都给挖了出来。 “你居然没事……?” “我只是不会觉得疼……怎么可能没事。”尽管嘴上这么说,蒂娅的语调却依旧还保持着一丝已经可说有些诡异的平静,“不过现在来看,如果你们的任务是来回收绘司……我觉得,你们能够完成任务的几率已经无限趋近于零了。” “我知道,但是——” “——闪开!” 再一次,黑色的火球就此铺面而来:这次就连蒂娅都没有出手硬接,而米可与彼方更是提前一步逃离了安可哈芝的攻击路径——月光之下,这颗纯黑色的球体就此从这座已经接近全毁的废墟中飞射而出,旋即毫不收敛地砸向了三人身后的一小片建筑群。 如彼方此前所言,这里是科普斯城外一座相对独立的小型基地,但就在此时此刻,这座基地超过六成的建筑,就这样在安可哈芝的一击之下彻底被炸成了一个直径接近五十米的大坑……连带着那些建筑中所有的士兵与工作人员一起。 “你居然……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开玩笑。为了试验这个身体,我可是早就把疏散工作全都做到位了——我的部下全部都是我最宝贵的身体,我最宝贵的财产!只有你们才会侵害财产!” 开口时,安可哈芝几乎已经是在狂笑了:她抬起自己的手,米可以全力向她丢出的火球只在一瞬之间,便被一道黑色的火柱同化成为一颗墨色的陨星,掉过头来缓缓砸向自己原本的主人——蒂娅挥动镰刀将其斩裂成为道道无害的火光,然而却有一片深灰色的沥青海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脚下,旋即有龙卷一般汹涌的火焰喷射而出,将她整个人都送到了云端之上。 “没错,都是我的……你们也将是我的,就算是基尔巴特那个蠢蛋也阻止不了我!谁让你们杀不死我,谁让你们杀不死一个概念呢?” 一片废墟之上,安可哈芝低下了头:在她面前,米可与彼方就像是两个瘫软的布娃娃一样,倒在散发着焦糊气味的泥土中动弹不得——刚刚被蒂娅切碎的火焰尽管没能杀死她们,却还是击溃了她们最后的抵抗能力:随后,蒂娅自己也以一个倒栽葱的姿势,径直摔在了黑色的泥土之中,一样的动弹不得。 “也许贸易联盟中本就没有安可哈芝,也许每个人都是安可哈芝……我是活在梦中统领现实的魔王:贸易是为了学习,学习是为了复仇!我将引领魔物毁灭世上伤害过我们的一切,无论是人类还是叛徒!” 那本是贸易联盟高层的每一个决策者都耳熟能详的口号,但此时此刻,当安可哈芝以胜利者的姿态,向倒在地上的二人喊出这句口号时,刚刚恢复了神智的彼方却是感觉眼前一亮:她擦了擦自己的眼睑,随后便看到面前的绘司正紧闭着双眼,有一团纯黑色的火焰紧紧包裹在她的身边。 ——这是……噩梦?不对,是很类似的东西!如果能抓住机会的话……! 她向这团黑色的火焰伸出了手——但是,还不等她触碰到任何东西,安可哈芝的脚尖便毫不留情地踏在了她的手背上:指关节在不属于绘司的高跟鞋脚下渗出了鲜血。 “呜啊——” “真是悦耳。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就算是你的父母,恐怕也做不到对我——” 微微停顿的同时,魔王眯起了自己的双眼:她就像是在试着碾碎一只蚂蚁一般,以自己的鞋跟转着圈圈蹂躏着彼方的指关节:天使的悲鸣在她耳中,或许无异于天堂的圣歌一般清脆悦耳,但这歌声却没有持续太久。打断了她们的,是一阵比帝国火车汽笛还要更加尖厉的惊叫声。女人的惊叫声。 “——你给我!离开她!远一点啊!” “这是……唔!” 席卷而来的并不是什么魔王级别的强大魔法,也不是足以伤害到绘司或是安可哈芝一分一毫的利刃斧凿,就仅仅是自上而下的一脚飞踹而已:猝不及防的安可哈芝就这样被径直踢飞了出去,而当小天使挣扎着站起身时,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刚刚在梦里她们才见过一次。 “母亲……?!” “你没事吧?我在监控里看到你之前侵入到这里,但没想到魔王大人会——” “——你居然……你居然敢打搅我?!” 不等这位中年女性翼人族弯下身子,摸一摸亲生女儿的脸,一条看上去有些单薄的手臂便紧紧地扼住了她的喉咙:重新站起的安可哈芝把她整个人都拎到了半空之中。 “咳……魔王大人,不,安可哈芝……你可以把我当狗使唤,但如果是我的女儿,你——” “狗没资格给主人提意见。” 她用绘司的手指狠狠地捏断了中年女人的脖子——就在彼方面前。那一刻,小天使与她身后的妖狐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握紧了拳,但恐惧却令她们不敢上前。 “哼……只有听话的狗,才是值得我保护的财产。而无论是她,还是你们两个,恐怕都——算不上什么!以为你能伤到我吗?!” 一边说着,魔王大人将染血的手臂向着身后看似随意地一挥,便有一道黑色的火墙呼啸而起,瞬间将再一次冲上前来的蒂娅拍飞了出去,活像正在修理一只苍蝇:她的身躯在米可与彼方身上投下了一道浓重的阴影,而在这阴影之中,妖狐甚至感觉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着,触碰着她的尾巴。 “可恶……如果,如果能有什么办法把你从绘司大人体内赶出来,我——” “死心吧,米可。不过,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条件,那我没准……还可以允许你留在我身边,留在绘司身边继续工作下去哦?”一边笑着说着,安可哈芝对着米可歪了歪头,“怎么样……我知道你有多崇拜绘司。她的记忆告诉过我。所以如果你有兴趣……那,我也不介意用这个身体来好好地安慰一下你哦?反正也不是我自己的身体。你看怎样?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就把你的头放到我的高跟鞋脚下吧。” “真是……富有个性的劝降通告,安可哈芝。不过,我倒是能立刻就给你答复,那就是——” “——鬼才会把头塞到你那臭烘烘的脚下!” 魔王自己的阴影之中,纯黑色的触须就此伴随着一个愤怒却又清澈的声音陡然窜出——还不等安可哈芝作出回应,米可与彼方的身躯便被这触须干净利落地拖入了影子内部:随后,一团比黑夜更加深邃的阴影就此从安可哈芝自己的影子里分裂而出,飞快地划过地面,甚至还顺路卷走了一旁的蒂娅,最终就此消失在那片还在燃烧着的废墟深处。 “等一下,这……?” 那一刻,安可哈芝几乎完全傻了——直到此时,她才终于在脑中战胜了绘司留下的最后一道记忆封锁,但由此呈现在她眼前的,却是一句来自于绘司本人的嘲笑。 ——没想到吧?我的影子和我自己,可不是同一个人哦。 被呼唤的少女 (九) ============================= 自从艾琳诺瓦事件之后,米可就没有再见到过绘司——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妖狐小姐就对自家恩师在那之后的所作所为全无了解:至少,在与彼方、蒂娅一同被拖入阴影打包救走时,米可是三人之中唯一一个猜到了这见义勇为者身份的。 如今在这清冷的月光下,三人正挤在一棵不知名的树下,为彼此进行着最简单的伤口处理:这里已经是距离科普斯近10公里开外的荒郊野岭之中。拜安可哈芝之前为减少人员损失而做的疏散工作所赐,如今的整个贸易联盟中,除了那位魔王大人自己之外,就没有哪怕一个巡逻兵能及时追上三人……不,四人的脚步。 自阴影之中,那个有着白色皮肤与金色羽状发丝的少年就此缓缓站起了身。在他的手腕上,还额外生有一层薄薄的黑色羽毛。 “应该安全了,三位。就算贸易联盟的人真的追了过来,也没有人能比我的影遁速度更快。”他开口说着,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 “呼……真是太谢谢你了。不过,影遁之术……我对你有所耳闻,你就是绘司大人在艾琳诺瓦城收留的那个羽生族人莫顿吧?你的头发真的很特别啊……” “是我。不过,你们是?” ——好吧,他确实有可能从没听说过自己:那一刻,米可一边与蒂娅一同,帮面前的彼方绑好了翅膀根部的一条绷带,一边在心底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自从拥有自己的建制起,由绘司所领导的影镜行动队几乎就一直没有离开过那些最危险的调查任务……而作为如此一支小队的成员,莫顿对自警团内部的组织架构缺乏理解,的确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 更何况,影镜小队还不仅仅隶属于自警团。名义上,这支队伍里可是有一半属于帝国的成分……算了。现在不是回顾过去的时候。 “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是米可,如你所见是一位兽耳族。我是魔物自警团戈尔卡营地负责人,目前暂时主管整个魔物领域北部地区自警团的所有活动。我身边这位翼人族名叫天陨彼方,是我的部下,自警团戈尔卡营地中队所属的侦察兵。” 在米可开口提到自己的名字时,彼方则是吃力地抬起了自己的胳膊,有些虚弱地对着莫顿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作为三人之中战斗力最低的那一个,彼方身上的伤也同样是三人中最重的:此时的她连开口说话都还有点费劲,而米可也没有强行要她开口的打算。 “至于这位……她的名字是蒂娅。不过我觉得,其他的话还是由她自己来讲比较好。” 说到蒂娅的同时,米可则是有些无奈,又有点像是在挑衅一般地侧过了头,用眼角的余光撇了撇身旁那几乎什么衣服都没穿的神秘女孩——蒂娅自己看起来倒是不以为意,她甚至都没有用眼神去回敬一旁的妖狐,只是看似随意地摊开了自己的手。 “其他的……其实我也没有太多想说的。我是协助者,就这样吧。米可小姐与彼方小姐帮了我的忙,所以我也要帮她们的——更多额外信息我暂且选择保密。” “——好吧,好吧。其实我本来也没打算刺探你的秘密……至少目前你不是敌人,这就够了,我也只是想和你打个招呼。”显然,莫顿已然看出了米可与蒂娅之间那有些微妙的隔阂与距离感,而他也没有被夹在两位女士之间受气的打算。 “还是回归正题吧,三位女士。虽然这里距离自警团控制区还有些距离,不过以我的速度而言,一天半之内应该就能够走到……所以,你们打算怎么办?回自警团控制区……还是怎样?”尽管莫顿并不想要节外生枝,但在说到这里时,他还是有些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单独看了蒂娅一眼,“就目前而言……蒂娅小姐,你好像不是自警团编制内的成员吧?” “确实不是。所以说,我也没有与你们再继续共同行动的计划或打算。”像是预料到了莫顿会如此发问一般,蒂娅只是在后退一步的同时,从背后再度取下了那柄形状特异的镰刀:只不过,她没有启动刀刃上的锯齿,看起来只是在做独自出发的准备而已。 “我想要独自出发。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不要问我的目的地是哪里。” “当然没有,蒂娅……那么莫顿,我和彼方就有劳你再做一次运输工作了,可以么?”抢在莫顿之前,米可先一步将蒂娅的询问顶了回去——她其实也巴不得能用最快的速度摆脱蒂娅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虽然在她身上米可感觉不出什么敌意,不过妖狐就是会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家伙不是一般的危险。 “运输是没问题……不过既然如此,那看来我也不方便多说什么了。无论你的目的地在哪,都请务必小心,蒂娅小姐。”相比较于米可的紧张与警惕,莫顿的态度至少可说是要“温和”得多——他向蒂娅挥手致意,有淡灰色的羽绒自他的手腕之上飘然落下,“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是以前没有学到的礼仪用语。” 蒂娅开口回应,但莫顿一行显然已经听不到她的后半句话了:在米可、彼方与莫顿自己脚下,阴影就此再一次像是拥有了生命一般,将三人的身躯毫不拖沓地拖入了地面,旋即贴着地表疾驰而去——那速度就像是子弹一样迅捷。 “真是令人羡慕的能力,也是令人羡慕的信任啊。可是我又该如何让你信任我呢?蕾嘉·丹特莉安……”一边说着,蒂娅的嘴角挑起了冰冷的微笑,“回到你身边并不会花费我太多的时间。希望在与你重逢时,这具新身体的外表可以让你我之间的互信更进一步。希望现实确实如此……也希望,到时候我能在你身上读出更多的计划与意图。” 48小时后,戈尔卡堡垒中央传送核心下方,通讯管制室中。 已经回到了主场的米可,如今正端坐在一块足有一人高的通讯水晶面前:妖狐的双眼正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水晶,而在那闪烁着蓝色光辉的晶体内部,基尔巴特的脸正在一片迷蒙的雾气之中若隐若现。 “……所以说,最后莫顿·依科特自己主动选择了离开戈尔卡堡垒,回到贸易联盟控制区内部。” “是的,基尔巴特大人。我没有强行挽留,不过在他离去之前,我成功劝说他收下了一块拥有加密功能的通信水晶。”一边做着汇报,米可同时也在梳理着自己的思路,“我无法判断他是因为什么不愿意留在自警团,不过他的忠诚度我个人认为不会有任何问题,他对绘司的感情不在我之下。也正是因此,我才成功劝服他暂且加入了戈尔卡堡垒。我给他的头衔目前是特别侦查员……就像之前的天陨彼方一样。” 即便米可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完全按照逻辑与现实依据来做出判断与计划的,但她却并不是一个多么合格的陈述者。不过,至少基尔巴特并不在意这些。 “没问题,你的行动没有任何需要我怀疑的地方。”幻象之中,基尔巴特颇有几分赞许地点了点头,“至少,你此行的收获已经足以抵消你擅离职守的罪过了。” “感谢魔王大人宽宏大量!” “话不用说得那么重,米可。我和安可哈芝可不一样,我从来都不会强行要求自己的部下遵守任何规矩……反正,自警团存在的意义就是为魔物维持一支足以自我保护的力量,而你们其实并不需要任何人教,就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 “是……属下明白。不过大人,请允许属下向您发问,彼方她……” 直到听清了基尔巴特语调中所有的轻松之后,米可才终于像是一只有些泄气的皮球一般,一下子就散去了不少的力气,回归到了放松的状态之中——而在通讯的另一边,就连基尔巴特看起来都变得不是那么严肃了。 “安心,小狐狸。”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幻影中搓了搓自己下颌上的胡须,“彼方的状况目前已经很稳定了。估计再过一两天,我们就能把她通过传送送回到你们那边去了。她身上只有不少的皮肉伤和烧伤,并没受到什么基于魔力的麻烦伤害,不用担心。” “感谢魔王大人!虽然彼方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侦察兵,不过——” “听着,米可。”就在米可说出“普普通通”这几个字时,基尔巴特在通讯水晶另一边的声音却突然高高扬起了三分有余,“我明白你的意思……但现在,事情似乎要更加复杂一些。米可听令。” “属下在!”做出回应的同时,米可登时抬起了头,双眸之中甚至在转瞬之间,便闪起了两道精干热情的光——前一秒的她,仿佛还是那副紧张得有些出格的模样,“请魔王大人下令!” “很简单——我命令你即日起,停止天陨彼方的所有战斗任务,记住,是所有……除非是遇到以下这种情况。”水晶的另一头,基尔巴特的声音在下令到一半的时候,就此在半空中停顿了那么几秒:随后,他再度开口,语调却变得更加阴沉了。 “除非你的、她的任务目标,是对安可哈芝进行斩首行动。目前,她是我们帮绘司挣脱安可哈芝束缚的唯一希望……我绝不接受我最忠诚的追随者就这样一直沦为傀儡,所以我命令你给我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她。听明白了吗?” “明白!米可保证遵从您的指令!” 这还是米可在坐上如今这个位置之后,第二次正面回应了来自基尔巴特的消息——她上一次这么做的时候,还是在贸易联盟刚刚撕破脸皮,而戈尔卡堡垒也还没落成的时候。在她得到加冕、成为自警团在北部领域的负责人那一刻。 此命为战而生 (Ⅰ) ============================= 建国千年以来,贝瑞莱特帝国的首都——帝都贝瑞莱特,还从未受到过任何实质上的威胁:即便这个国家一直与占据着大陆南部的魔物有着巨大的矛盾,即便三百年前帝国领土内部还爆发过内战。 截至八个月之前,这座几乎完全由钢铁构筑而成的帝都,或许都还是这世界上距离战火、距离危险最远的地方——直到那场起于卡蒂姆省境内原大炮之街所在地的灾难毫无征兆地爆发。 如今,蕾嘉·丹特莉安正站在帝国皇宫最高层,一座面朝着西南方向的阳台上。在这距离地面接近100米的地方,她只需要微微一眯眼睛,便能看到那灰白色的残骸与石雕已然吞没了帝都城区西南边缘的一角。没人知道这些骨骸一般诡异的植物会不会继续扩张,哪怕它们如今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任何动静了。 蕾嘉当然不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打向大炮之街那一炮,哪怕她自己也很清楚,那一炮绝对是造就了这一切的契机——但那绝不会是引爆这场灾难的根本原因。绝对有什么东西还隐藏在当时那一朵蘑菇云后,不过……那并不是如今亟待她立刻处理的问题。 时间到了,该去面见皇帝陛下了——一边想着,蕾嘉的嘴角边浮起了一抹极度不屑的微笑。 “陛下。北境军区参谋总长蕾嘉·丹特莉安,参见陛下。” 以纯黑色金属打造、深绿色幕布装点的大殿之中,蕾嘉就好像一位闯进来惹事的流氓大姐头一般,就这么大马金刀地站在了皇帝陛下的黑铁宝座之前,一边高昂着头,一边刻意而为地俯视着那个畏缩在宝座之中的小小少年——没错,与年近50的蕾嘉自己比,即使说这位看上去不到15岁的小皇帝只是个毛头小子,或许也不算过分。 “蕾,蕾嘉总长……” 回应自己的臣子时,这位皇帝陛下甚至都快要哭出来了:几个月的时间,足够他亲眼看着蕾嘉带领一整支荷枪实弹的亲卫队占领了整座皇宫,随后又一个一个地把各位大臣与贵族全部都以自己的名义引到宫中,一个不剩地软禁了起来。他的确很想要在蕾嘉出现时大声呼救,可是他更明白,不会有任何人胆敢来救他。 他早已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统治者了。或许从一开始也谈不上是——谁让他这么年轻呢?当他最重要的靠山,也就是教会,被蕾嘉以一场闪电战彻底请出了帝都时,或许这就已经是必然结局了……当然了,教会也只是拿他当枪使。 “陛下,是时候了。老东西们都到齐了……所以,之后也就没有你什么事了。选择吧,是你自己主动用你作为皇帝最体面的方式退居幕后,还是由我的小妹妹出手帮你?对了,在那之前,别忘了在这上面先落个款。我帮你把所有的文字工作都做完了。” 在他面前,大姐头一边说着,一边旁若无人地走上前来,把一张纸卷有些强硬地塞到了他的手中。年幼的皇帝打开纸卷,读到的是一份……退位诏书。 “没,没问题,总长……朕,我接受您的提议,可是……”他几乎是颤抖着将这一纸诏书放到了自己的腿上,随后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没人知道他的表情中会有多少悲哀,“真的……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贵族也好,咱们……咱们贝瑞莱特的传统,传统方式也好……全都推倒得一点不剩,真的就——” “如果想要推翻这个国家的堕落,就必须令其脱胎换骨才可以,陛下。”开口的同时,蕾嘉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拍了拍小皇帝的左肩——反正这小家伙的时间也不多了。如果能趁这个机会和他聊一聊,对蕾嘉自己而言应该也没什么不好的。 “脱胎换骨。回炉重造。很多词都可以概括我想做的事……那些抗拒改变的老东西,无论是大臣还是贵族,都是第一步。” “可是总长……我,我不明白……”像是已经预测到了自己的结局一般,宝座上的小皇帝在猛地抬起头时,脸上甚至已经浮现出了一丝肉眼可见的死气,“我真的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嗯?” “总长……咱们贝瑞莱特人天生便人丁兴旺,贵族也好,甚至……”在蕾嘉的注视之下,他的声音正变得越来越小,“甚至军队也好……炮制死亡,控制消耗。这样真的错了吗……” “这样没错。但是陛下,错误在于贵族无论有多少孩子都不需要送人去大炮之街,而一对贫民父母即便把所有子女都分别卖到大炮之街或是人事斡旋所,都很难经营生计。除了抹除贵族与平民之间的差别之外,我看不到消除这种错误的可能性。” 开口的同时,蕾嘉没有抚摸在皇帝陛下肩头的另一只手紧握成了拳头。 “为此,排除数量更少的贵族就成为了必然选项。” “但总长,还有一点……这,这与和魔物们再度开战又有什么——” “陛下,那我请问你一个问题。假设现在有一个……嗯,就假设有一个养奶牛的人吧。” 蕾嘉一边说着,连按在皇帝肩头那只手的手掌,都开始微微向内收紧了,“他卖牛奶维生,而现在,因为卖牛奶的人太多了,市场上的奶不值钱了,所有养了奶牛的人,又不想要看到牛奶降价导致利润越来越少。陛下,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 “额……减产,甚至是销毁一部分牛奶——” “没错,陛下你说得很正确——减产。销毁。大多数的奶牛场主,确实都是这么做的,但如果我们所关注的这位场主,他没有把自己的牛奶倒进下水道,而是都倒进了自家同时经营的农田之中,用牛奶来浇灌郁金香花,那结果又会是怎样?很好想象吧。当牛奶重新变得值钱时,他不仅可以继续卖牛奶,手里还有了一批质量上乘的观赏鲜花。” 在蕾嘉看似与国政无关的解释面前,皇帝陛下沉默了——他并不是傻子,更已经有些模糊地猜到了蕾嘉真正想说出的话。 “而现在,我认为我们的帝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区别在于我们过剩的是人,而且是越来越过剩。为了控制人口数量、让我们的帝国不至于彻底从内而外地崩溃,我们现在需要有计划地清除一部分新增人口,以后同样也需要。他们的死,将保证我们还能活着。” “没错,可是——” “可是,他们只是死在军队训练场上,死在街头,死在斗技场,死成我们口中的笑谈和娱乐。”一边说着,蕾嘉眯起了眼——她的瞳仁之中燃起了黑色的火,“但如果我们是让他们死在工作岗位上,死在战场上,死在试验台上……哪怕是死在锅炉燃料舱里呢?陛下,你知道他们的命能带来多少产品、多少新领土,多少新技术或是新魔法,你知道他们能让我们的战舰、工厂与器械多运作多久吗?我们的旧体系在浪费人力资源。这些必须要去死的人,死得还不够值……不,为他们带来死亡,简直就是帝国目前最大的负担!我们需要正收益而不是负亏损!” “可是……这不是很不人道吗?” 这是小皇帝第一次反驳自己面前的大姐头——在他面前,蕾嘉先是沉默了片刻,随后却是更加狂放,也更加不屑地大笑出声。 “人道?你,和我谈人道?陛下,是你觉得你比我高尚了,还是我事实上就真的比你更龌龊?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连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不懂吗?”她极力压抑着自己的笑意,为的是不让自己在狂笑之中被憋死,“生命从来都不能用数字衡量,除了那些已经被宣判了死刑的。如果连这句话你都理解不了,那你恐怕真的不适合领导这个国家。” “我……不适合……” “因为你们永远,永远都想不到该怎么尽全力开发国民真正的价值。好啦,说得够多了——姑且算是让你也实现了自己最后的价值吧,小皇帝?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有点不记得了,不过,谁在乎呢?” 摊开双手的同时,蕾嘉在小皇帝的宝座面前向后退了一步,随后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黑铁铸就的宝座中,小皇帝还没来及回答自己面前的总长,便蓦然发觉,自己的下巴已经碰到了脚面。 一组高速运转的锯齿就像是划开布匹一般,将贝瑞莱特皇族的最后一位继承人就此送入了死亡的世界——随后,以皮带包裹身躯的少女蒂娅从宝座后方缓步走出,她的镰刀上还依旧沾染着点点鲜血。 “辛苦你了,蒂娅。喔,这颗头还很完整。真是太好了。”参谋总长……或者说,贝瑞莱特的新王一边说着,一边从背后掏出了一个早已准备妥当的黑色布袋,将小皇帝被割下的头颅整个提起塞了进去——尺寸正好,“没办法。我用刀的功夫比较差。至于接下来……” “按照计划,是要和大臣与贵族代表举行会晤。”蒂娅就像是一台答录机一般机械而又单调的回应着,但在她的眼中闪动着点点疑惑,“你打算和他们说什么呢,总长?” 蒂娅没有使用敬语,不过蕾嘉也并不在意。 “说什么……当然是谈谈未来和改革呀,小家伙。”作答的同时,总长就像是个依旧活力四射的小姑娘一样笑出了声,直到她说出了出发前的最后一句话,“为了用熊熊燃烧的战火,重新给这个国家注入应有的动力与火力。贝瑞莱特停滞了太久……她需要重新开始向前。” 此命为战而生 (Ⅱ) ============================= 蒂娅是在大约一周前,才回到帝国境内的:与魔物自警团那一行人作别后,她才发现那场大灾难形成的岩石丛林,正好挡在了帝都与贸易联盟领地的正中央。 那不是她能轻易战胜的东西——不知是不是因为此时在使用的身体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人体”,甚至都很难算作是一个“实体”,在靠近那片领域时,蒂娅便无比明显地感知到了一阵强烈的胀痛:那感觉就好像四周所有的空气都在向她的体内涌入一般,甚至让她在撤离到安全区域之外前一度以为,自己这才刚刚得来的身体下一秒就会像鞭炮一般炸开。 而且,这显然不是她一个人绝无仅有的体验:就在她开始感觉到“胀痛”的位置附近,几乎所有的动物生命都像是被充爆的气球一样,炸成了成片成片已然腐烂发臭的碎肉——就连植物也都无一例外地结出了硕大、畸形的淡黄色果实。当时,蒂娅出于好奇心,曾试着去摘了一个那直径足有半米的大家伙,结果她的手指才刚刚碰到那黄色的果皮,整颗果实就像是炸弹一样“砰”地炸成了一团。从中迸裂而出的是大团大团黑色的昆虫遗骸。 总之,当时这个世界呈现到蒂娅面前的一切,都足以令她放弃进入那片生命禁区的所有念头——而为了绕开这片辽阔的石质森林,蒂娅可是走了不少的冤枉路:那时她可是不止一次地后悔过,在实体化时为什么忘记了找某个自警团麾下的小天使要一对翅膀来,但当她终于步入了帝国奥罗拉省境内时,一切就都变得简单了起来。 她随便找了一座北境帝国军的军营,闯进去之后立刻就向拦截她的帝国军报出了蕾嘉·丹特莉安的军官证件编号——那可不是一般人能随口说出来的信息,而她也立刻就被“押送”到了蕾嘉当时所在的帝都。 至于之后的事情,对于蒂娅而言就更简单了——只要到了帝都皇宫内部,她就有的是手段能向蕾嘉证明自己的身份:哪怕和之前的样子相比,如今她这一副状若暴露狂的打扮也一度让年近半百的蕾嘉受到了强烈的视觉冲击。 她在帝都皇宫中有靠山——或者换句话说,她就是蕾嘉的靠山。就在刚才,她奉命替这位实质上已经掌控了整个国家的参谋总长,斩杀了那位不再有用的傀儡皇帝;而之后,她还可以为蕾嘉做到更多。前提是她愿意,真的愿意:她与蕾嘉从来都是双向选择的。 “之后还需要我为你提供武力支援么?面对那些‘老东西们’的时候,蕾嘉总长。” “不,不用了。你只需要保证……毒气阀门能够正常运作就好,然后随时听我指令。多问一句,蒂娅。” 有些空旷的皇宫走廊中,蕾嘉的脚步就此停在了一扇深红色的气密舱门之前:她把手扶在了舱门正中央的圆盘状旋转把手上,却没有急于立刻开门,而是头也不回地向跟在身后的蒂娅开口发问。 “怎么了,总长?”蒂娅一边回答着,一边开始在心底猜测这家伙是不是在担心她会偷偷打开毒气阀门,毒死里面包括这位总长自己在内的所有人。 只是一秒之后,蒂娅便发现自己想错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第三工厂环确实已经完全能够为我所用了。没错吧?谈判之前,我必须先最后再看一遍自己的底牌才行。” “哦,这个啊。”作答的同时,蒂娅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请总长放心。虽然系统中还有超过七成的部分无法启动,但第三工厂环并不是这七成的一部分。实际上,所有的生产能力目前基本都已经恢复到了可用状态,但航行系统与维生系统还依旧……” “那些不急。在完成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使命之前,咱们有的是时间收拾那七成……反正现在咱们还不急着上路。”蕾嘉背对着蒂娅摇了摇头:正是因此,她没有看到蒂娅眼中那一抹有些慌乱的迟疑,“现在,首先要做的是让那些死硬不改的老东西们先一步上路。等我信号,蒂娅。” “遵命,总长。” 眯起双眼时,蒂娅的神色也跟着黯淡了几分——她根本不敢去猜测,蕾嘉刚才是不是真的没有识破她的谎言:不过至少那位暴脾气总长还没有立刻拔枪打过来。这就已经是好事了,对不对? 气密舱门内是一座装潢略显简单的会议室:蕾嘉·丹特莉安拎着一个黑色提袋走进来的时候,长条状的会议桌两侧已经坐满了人。他们大多都是年龄与蕾嘉自己相仿,甚至看起来可能还要更老一些的中年男性,只有一人例外:那是一个看上去像是30岁出头的壮年男性,有着与那些老人相比十分魁梧、壮硕的身材。 他不仅是这一桌“老东西”之中最年轻的那个,同时也是唯一一个在蕾嘉进门时,还在认真读着手中那沓纸质材料的人。那些材料会议室中的所有人都人手一份,上面写着的内容基本就是刚刚蕾嘉对皇帝陛下说出的那些话。 “好了,我想在座各位早就看完你们手里的东西了。”关上大门的同时,蕾嘉用自己的指挥刀刀鞘轻轻点了点地板,唤起了屋中所有人的注意力,“说点什么吧?” “说点什么?除了拒绝之外我们还能说什么!”回答蕾嘉的是距离她最近的一位白发老人,身披黑色长袍的他看上去已经激动得像是要打人了,“废除军校,废除斗技场与人事斡旋所,甚至废除所有的世袭贵族头衔,将原本仅面向平民家庭的人口实体税平摊给所有帝国人,并把这些征收上来的人口全部编入军队或贬为苦工?居然还要用大脑信标来推动计划的实行,你疯了吗……帝国贵族都是那些曾为帝国流血牺牲之人的子嗣,他们居然要像平民一样参与人口清除?!” “没错。你有意见吗?”蕾嘉的语调一瞬间就冰冷了好几倍。她用自己的右手紧紧地攥住了那个黑色的提袋,袋子里看上去鼓鼓囊囊的。 “当然有!帝国实行人口清除,为的不就是不让那些毫无用处的贱民抢了本属于咱们这些上位者的饭食吗?为了把帝国人口水平控制在崩溃的边缘之内,杀人是必然的,所以自然要杀那些最低贱的人!”老人的语气变得愈加义正辞严,“蕾嘉·丹特莉安,你不要忘了是谁给了你这姓丹特莉安的家伙如今的位置!我们都知道你是第一位出身于大炮之街的军区总参谋长,我们从没亏待过你,你可别让你的后人在回忆你时,指着你的脊梁骨骂你是个忘本的混蛋!” “谢谢你操心,但我到现在可还没找过老公。”蕾嘉几乎要笑出声来了——怒极反笑。 “所以呢?你该不会觉得,陛下也会支持你这充斥着愚蠢与僭越的改革计划吧?” “这个啊,这个我刚才忘了问他了。”直到此时,蕾嘉才终于在会议桌最内侧、本属于皇帝陛下的主持人座位上坐下了身体,“要不你自己亲口问问他?” 她就像丢垃圾一般,把手中的提袋径直扔到了桌面上:小皇帝的头颅就这样从提袋中滴溜溜地打着转滚了出来,死不瞑目——那一瞬间,会议室中几乎所有的人都立刻就惊呆了,除了那个刚刚还在认真阅读的年轻人。 “你,你居然——” “有屁别憋着,赶快放。我是来找你们要表态的,不是来听你们扯皮的。”蕾嘉一边懒洋洋地说着,一边把自己的腿直接架在了会议桌上,“皇帝陛下的意见已经不重要了。所以你们的意见是?” 全场鸦雀无声。蕾嘉看着那一张张铁青色的老脸,感觉身体内仿佛有一股热流正在东跑西窜——这热流途径哪里,就会把一份难以言喻的舒畅感带到哪里。 “没有意见吗?那就是全数同意?” “不……等一下,蕾嘉参谋总长。在表态之前,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 “嗯?” 循着声音的来源,蕾嘉有些随意地侧过了头,看到是刚刚那个认真小子在向自己的发问,便将自己的腿从桌面上放了下来。 “请讲……顺便,你是?” “我的名字是艾斯达克。艾斯达克·拉布雷斯,帝国政务院顾问团长。”那年轻人气定神闲地做着自我介绍,甚至还首先向蕾嘉低头行了一礼,随后才正式抛出自己的问题,“参谋总长,我看到您只是在这份文件中告诉我们您要做什么,却没有告诉我们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可以……请您做一下解释吗?” “当然可以。”蕾嘉一边作答一边坐直了自己的身躯,“因为我要发动战争。借用这征收到军队的所有人力资源发动战争,让我们的工厂与机器用尸体做燃料、鲜血做润滑剂,重新恢复原有的运转。那些东西都将近三百年没动过了——” “因为不需要!你还是不明白啊,蕾嘉!”刚刚那位老人有些粗暴地打断了蕾嘉的解释,“三百年的和平!军队只要做好清除人口的本职工作不就好了吗?战争,战争……和魔物开战就这么重要吗?和他们共存有什么不对吗,蕾嘉总长?” “当然没有,但帝国需要敌人……他们可以被当作敌人。这个国家已经停滞不前了三百年……战舰也好,工厂也好,就连我们的日用品都是三百年前的老设计,因为不需要新的!你不觉得这很可怕吗,老东西?魔物们在进步,我们停滞不前!” “但魔物之前可没主动开战过!你在椴木市搞的那些小动作骗骗民众也就算了,可骗不了我们!那根本就是你为了开战自导自演的戏码吧?”老臣的脸几乎已经涨成了酱紫色,“开战……开战到底有什么吸引力这么勾引着你?你难道不知道,战争中的得与失永远都不等价吗?!” “我只是更清楚,如今这所谓的‘和平’中只有失,没有得!” 那一刻,蕾嘉站起了身——她俯瞰着老臣,俯瞰着会议桌上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好像在看着一座臭气熏天的垃圾山。 此命为战而生 (Ⅲ) ============================= 蕾嘉低下头环顾四周,会议室中鸦雀无声。所有的大臣几乎都正瘫坐在自己的椅子里,唯有艾斯达克反而将身体微微前倾,低下头的同时眯起了双眼,一副若有所思状。 ——很好,至少现在自己已经控制住了所有的气氛。如果真的能从这些人里揪出那么一两个支持者的话…… “当我们的牺牲……必要的牺牲,本可以却没有带来更大价值时,帝国就是在蒙受损失。需要我额外提醒你们吗?”参谋总长有意做出了一个冷酷而又不屑的表情,“你脚下踩着的棱晶合金地板,是由帝国军开发的魔导机甲合金装甲板改良而来。你们出行时使用的飞艇、步行者与蒸汽车,全部都来自于我们的战争载具。就连你们家中那造价不菲的迷你蒸汽锅炉、微型压缩蒸汽单元以及超小型蒸汽引擎,也全部,都是战争赐予这个国家的礼物。如果没有内战结束前700年的战争史,如今的贝瑞莱特帝国恐怕不会有任何技术进步,而我们,没准还在泥浆和雪地里打滚玩粪球!” 依旧没有人回应。不过,蕾嘉看到艾斯达克抬起了头,看向她的眼神也变得……柔和了一些。 “我不想再多费口舌了。和平?是为了什么?这就是唯一的目的吗,回避战争?回避战争的意义何在,让你能笑个几十年后死在空坟中?让更多人还根本看不清天空,就死在阴云下?和平不过是有限自我的自我满足。我不明白。从不明白。战争不是条好路,但终究是条可走的路。而且,的确,如今帝国与魔物之间的紧张气氛有一部分要归因于我的推动没错,但你们知道吗?魔物之中,那个名叫贸易联盟的组织,仗着之前从陛下、从你们手中骗来的和平贸易许可,背地里可是养了一大批怨恨我们帝国本身的叛徒!” 一边说着,蕾嘉从自己的衣兜中,看似无比随意地掏出了一份皱巴巴的文件,随后丢在桌面上:那是巴兰·古夫的个人履历,那个被茵黛一行人先后在极光镇与大炮之街杀死了两次的家伙。 “除此之外,魔物之中的另一大强权,也就是所谓的‘魔物自警团’,他们虽然秉持着消极防御的战略方针,并未主动进犯过帝国疆界,但一个在成立之初就标榜着‘抵御帝国威胁’的组织,从根本上就不可能是我们的朋友——更何况他们还和教会有染!那些依仗着技术和皇室偏爱,肆意扰乱这个国家的怪胎!你们真的听到过教会的信条吗?” 蕾嘉微微沉下了脸:她看到艾斯达克的眼中已然闪起了一朵飘忽的光火。 “世上所有的知识都归属于钢机之神……而人们,应当以个人为单位不断研习钢机之道,直至神的领域——各位。你可曾在这信条之中,读到了帝国的存在?他们分明就是在颠覆我帝国政务院、帝国政府的权威!” 蕾嘉看到艾斯达克沉默着微微点了点头。想必,是因为他本来就是政务院顾问团的人。 “……所以说,帝国之外举目皆敌——我觉得我这么说并不夸张。与他们止干戈化玉帛的确是可行选项之一,我不是复仇主义者,但这样做对我们的威胁,要远比消灭他们、推行战争要更大!战火本就能养育我们的国家,如今更可以烧尽我们的敌人!还需要我多做解释吗,老顽固们?” “战争,战争只会让我们——” 此前那位一直在和蕾嘉吵架的老臣,如今已经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正在搜肠刮肚地寻找几句用来反驳蕾嘉的说辞,但下一瞬间,他的思绪却被身边的另一个声音就此打断。 “蕾嘉参谋总长。如果这就是您的真实想法,那么……” “艾斯达克顾问团长。您想说什么?” 眼看着艾斯达克那逐渐变得坚定起来的眼神,蕾嘉的眼角边也跟着露出了一丝有些微弱的笑意。 “我想说,我赞同您的意见——我们的国家需要变革,因为作为顾问团长,我的职责本应是为这个国家描摹蓝图。”看上去有些年轻的顾问团长摊开了双手,脸上的笑容也从欣慰变成了无奈,“本应是,但据我所知,顾问团已经有上百年没有开过会了。今天这还是我第一次真正参与到了这个国家的政务之中,我想没准也是顾问团的第一次。世界在变,我们不能再继续视而不见了……所以,蕾嘉总长。” 他微微低下头,用坚定的眼神看着蕾嘉的双眼。 “我无法判断你的改革计划,会不会是此时此刻的最佳选项。不过,你有改革计划——这比没有强。所以,我会支持你。” “你——艾斯达克·拉布雷斯!你这是背叛!” 老臣像是被打了一针兴奋剂一般,有些歇斯底里地对着艾斯达克尖叫起来:回应他的,是艾斯达克手中微微抬起的一个枪口。 “闭嘴。政务院已经受够你们这些享乐主义的蛆虫了。”他阴沉着脸,没有扣动扳机——会议室不是一个适合流血的地方。这位出身于帝都技安大队的顾问团长其实并不害怕见血,但有些人的血,脏得让他不想见。 “你……你这叛徒!你不妨睁眼看看,这会议室中有多少人反对你!反对那个老妖婆!” 暴怒的老臣迎着艾斯达克的枪口“腾”地一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他把自己胸前的一枚勋章像是惊堂木一般“砰”地砸在了桌面上,而随后,就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一般,会议室内其他所有的臣子也一同摘掉了自己的勋章,将其拍到了会议桌上。 “你们休想搅乱这国家一分一毫!” 所有的大臣在那一刻齐声高喊出声,义正辞严的声调甚至令艾斯达克心头不禁为之一震——然而在下一个瞬间,默默目睹着这一切的蕾嘉却是有些阴险地轻笑出声:没人知道她的心底正打着怎样阴狠的盘算,包括艾斯达克。 “好,好……是很坚定的表态。所以,连我都觉得有些害怕了呢……既然如此,我们不妨暂时休会,暂时先搁置一下这些争议。”她一边说着,一边离开了自己的座位,来到艾斯达克的身后,拍了拍这位顾问团长的肩膀,“你。跟我出来一下如何?我觉得有些事情可以……先商量一下。” “啊……好,蕾嘉总长。” 顾问团长响应着蕾嘉的呼唤离开了座位。他跟随着蕾嘉的脚步,在群臣那如同要杀人一般的目光注视下走出了会议室:直到蕾嘉亲手在外边把大门死死关住那一刻,他才发现这门已经不知何时被换成了气密舱门。 “蕾嘉总长?这是……” “蒂娅,动手吧。” 没有在意艾斯达克那有些迟疑的目光,蕾嘉只是对着空气轻声说着——但随后,那扇紧闭着的气密舱门背后,便立刻传出了阵阵高压气体流动时发出的嘶嘶声:接踵而至的还有惨叫声。苍老,凄惨而又不甘的声音。 “总长?” “你没发现吗,我是在一间毒气室里和你们所有人一起开会……不加入我的都得死在里面,我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转过身来的同时,蕾嘉几乎是在微笑着和艾斯达克说着——哪怕她每一个字的内容中都透着残酷,“与此同时,他们的部下也会被一起清洗。如果你刚才没有表态支持我,你和你的部下也都会和她们一起死。” “……或许我真该庆幸一下,因为我没有部下。”那一刻,艾斯达克甚至感觉有什么冰冷、黏滑、潮湿的东西爬上了自己的脊背,就像是一条蛇,“不过总长。我能理解您为什么要采取这么极端的手段……但是,之后呢?如果没有这些人来执行您的指令,您的计划……” “安心。首先第一点,那些家伙的部下里,还有利用价值的人都会被植入大脑信标,成为帝国最忠实的仆人;其二,我觉得……当你能使用那些不会背叛的器械时,用人很蠢。别误会,不是针对你。出来吧,蒂娅。” 一边说着,蕾嘉打了个响指——蒂娅立刻凭空出现在了她的身边,还是保持着那副暴露狂的造型。 “蕾嘉总长。” “喏,艾斯达克。如果我手里的确是只有一支军队可用,那我刚才所做的一切就切切实实地成了蠢事。不过如果说,现在我的手里拥有的……是足以扭转整个世界的力量呢?”蕾嘉一边说着,一边有些骄傲地揉了揉蒂娅的肩膀,就好像在向艾斯达克展示自己的女儿一般。 “扭转世界的力量……吗?” 艾斯达克再一次低下了自己的头,蕾嘉却以手指挑起了他的下巴,也抬起了他的整张脸。 “没错。扭转世界的力量……我真的不敢相信,教会居然有这么多的秘密瞒着我们。就在他们所谓的圣堂地下。”蕾嘉的笑容一瞬间变得扭曲了起来,那样子甚至已经完全不像是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女人了,反而像是个精力过剩的年轻暴走族,“他们所谓的钢机之神……以及,我们帝国人的起源之谜。对,他们什么都知道,但是……!” “但是,他们装作不知道。” 最终,艾斯达克在说出了蕾嘉没有说完的那句话时,也向蕾嘉伸出了自己的手——在他们身后,目睹了所有这一切的蒂娅却只是闭上了眼。 她仿佛看到有一座闪耀得令人炫目的塔,正在二人之间缓缓升起,直至天际。那是一座由鲜血与钢铁铸就的塔,用森森白骨作为自己的衍架。 不完美的合作 (一) ============================= “——贝瑞莱特帝国发生了政变,原北境军区参谋总长蕾嘉·丹特莉安正式宣布废黜帝制,解散帝国全部中央管理机构,改由军队接管帝国一切内政外交事务并……向魔物自警团、魔物贸易联盟与十字方舟教会同时宣战?” 如果是在三个月前,这条消息的确会让优昙彻底惊讶一阵子。不过,在当初那场大灾难——用萨巴斯组织内部的叫法,“白垩泛滥”,已经过去了九个月后的现在,这已经不是什么足以打动她的“突发新闻”了。 “没差嘛……不就只是把一个月前弑君夺权的成果摆上了台面么?蕾嘉总长……不,现在或许应该称呼你为蕾嘉元首了。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坐在书桌前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萨巴斯情报员呈上来的例行报告,随手塞进了那个自己使用已久的抽屉——现在,她依旧在使用着自己当年在洛尔瓦庄园担任女仆长时使用的办公室和宿舍,只是她的头衔已经不再是女仆长,而这座建筑也不再被叫做“洛尔瓦庄园”。 ——现在,这里连同原本的整座白叶村一起,被叫做白叶魔导院:如果把萨巴斯组织当做一个独立国家,那么这里就是它的首都,而优昙……从具体职务上来讲,就是这个国家的“总理大臣”。唯一的区别在于,她并没有大臣的头衔,而是被称为“大巫士”,哪怕她至今也没能学会使用法术。 “还是先解决好手头的事情更重要。”她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从书桌边那一大摞文件中又取出了一份,是一份进度报告:此前被影镜行动队击落的帝国飞行堡垒“阴迦楼罗”如今还静静地陷在白垩泛滥南部边缘附近的泥泞沼泽中,而萨巴斯与自警团正在协同对其进行修复。鉴于还是人类更熟悉人类的造物,修复进度一直都是由萨巴斯这一侧进行规划与监督的……如今,同样也是优昙如今的工作重心所在。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无论是“阴迦楼罗”的修复工作,是萨巴斯自身的备战工作,还是组织与教会、与自警团之间,就建立联合体制进行的磋商工作:萨巴斯这一边负责出面进行谈判的,正是目前出任组织头领的山城本人,但不出意外的话…… “——等一下。好像今天就该是山城回到这里的日子吧?从至天塔传送到这里应该不会费时才对……我没记错的话,预定是在上午就能赶到?” 她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回过头,看向办公室窗外的天空——夕阳正在天空中投下自己的最后一抹晚霞。显然,山城迟到了……还没有进行提前联络,而一天都忙于处理各种组织日常事务的优昙,居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该死的……有什么不对劲,可是连小贝莎都没有告诉我什么特别的事。到底……” 尽管如今的她早就感受不到疲劳感了,连续工作一个多星期都不是问题,就连宿舍里的床都被她以“少个人在床上躺在我下面”为由给扔了出去……但在不安的驱使下,优昙还是好几天来第一次,从自己的办公桌后站起了身。 她打算去主动找自己的副手,也就是之前在椴木市得到的那位仆从小贝莎来确认一下情况:如今,她体内那个属于古代人贝拉多娜的灵魂,在绝大多数时间已经不会钻出来了——与处理办公室事务相比,她更喜欢冒险和睡觉,而小贝莎自己也已经成为了一位足够称职的文官,更得到了仅次于“头领”与“大巫士”职位头衔“巫士”。事实上,很多时候优昙的工作内容就只是在小贝莎的报告上签字而已……因为,她根本就不用刻意担心什么,不过今天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同。 就在她把手掌放在门把手上,还没有转动的那一刻,优昙的办公室门便“呀”地一声自己打开了——来人并没有提前敲门。这让优昙立刻就了然了拜访者的身份:在这座甚至还有不少她旧日属下的魔导院中,只有一个人有这个胆量与资本不敲她的门直接进门,那就是…… “山城头领?” “让你担心了,优昙。”出现在优昙门外时,山城身上还穿着一身轻薄的黑色布质长袍——那是他作为头领的正装。在他的身后,小贝莎正抱着一摞文件跟在半米距离之外,在与优昙对视的那一瞬间点了点头作为回应,却没有说话。 “遇到突发情况了吗,头领?” “现在不是那么正式的场合啦……还叫我山城就好,优昙小姐。”作为这里真正的领导者,山城对优昙的恭敬态度甚至显得有些过分谦卑了,“实际上也没出什么大事,只是在联络会议结束后,教会那边的代表和我单独聊了聊而已。” “单独聊了聊,而已?”重复时,优昙有意地加重了山城话语中的最后两个字,“两个月前教会就和咱们正式建立了联络通道,有什么事会重要到必须在首脑会晤期间面对面转告,嗯?” “确切来说,不止是‘事’。优昙,你看这个。” 在优昙的敏锐面前,山城从来就没抬起过头——一直以来,他其实都很想把自己目前这个头领的位置让给优昙,但谁让人家女仆长自己不是很愿意接这种活呢? “这是教会的代表私下转交给我的东西。眼熟吗?” 抛开脑后无关杂念的同时,山城将手伸进了自己的衣襟,随后从中淘出了一个小小的皮袋——那上面有十字方舟教会的齿轮漆印,而当山城打开封口之后,出现在优昙面前的东西……看上去,就像是一块纯白色的瓷片。 “我看看……” 女仆长在伸出手前对山城使了个眼色——得到肯定后,才真正讲这东西捏在了手中:虽说看起来很像是陶瓷,不过从指尖传来的触感却一点也不冷,温润的触感就像是一块被打磨过的骨骼,而且…… “……怎么还有点温度?你拿胸口捂的……不对。好像更热一点?” “没错。而且优昙,你看这东西的边缘。” 山城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这块白色碎片的一道棱:或许是因为那里才刚刚被切割过,当山城的指甲触碰到那锋锐的边缘时,几粒小小的碎渣便被他毫不费力地“碰”了下来——但在碎渣留下的小小伤口中,优昙却看到有一点点白色的粘稠液体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渗了出来,随后凝固成为新的外表面。 那一瞬间,优昙的表情立刻就凝固了——她已经猜到了这东西是什么。 “不会吧……这是白黏土?” “回来时我绕了点远路,先传送到了咱们在白垩泛滥区边缘的观察点。经过比对,我敢肯定这东西……和泛滥区内那些纯白色的玩意有完全一致的组成成分。”开口解说时,山城的脸色已经难看得像是锅底了,“不过问题在于,并不是教会自己培养出了这东西。” “……哈?”优昙感觉自己的脑袋开始疼了,哪怕她的头盖骨里如今已经没有脑子……不,哪怕她现在连头盖骨的结构都没有了,她的头内部是匀质实心的。 “事实上,早在很久以前,教会就一直在发掘自家根据地后方,位于伊戈尔省西部近海海域中的群岛——鹰喙群岛。帝国人的命名审美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有了鹰喙群岛还要整一个鹰喙路口,有了碎心群岛还要整一个碎心离岛。”开口解释的同时,山城还顺便轻轻地抱怨了一下帝国制图师的“本事”,“总之,那座岛上本来就一直散布着一些古代遗迹群。在教会与帝国还没闹掰的时候,那里是由教会与帝国政府一同进行发掘的。本来那里是没有发现过白黏土的,不过最近……” “最近,这些至少有千年历史的遗迹,出变化了?” “嗯。自从白垩泛滥之后,鹰喙群岛的地震活动就比此前活跃了至少十倍……顺便一提,当时发掘工作团队也正式宣布加入了教会。”山城一边说着,一边从优昙的手中重新接过了那块呈固态的白黏土。他身后的小贝莎则刚刚把手里的那摞文件放到了优昙的办公桌上,随后就站在了优昙的身旁,“不过就在谈判会议结束后,教会的代表把鹰喙群岛所有这些历史情况都讲给我之后,告诉我说……这支研究团队如今已经全部失联。就连教会派往岛上的搜查队,也一样音信全无……仅有一架无人机,把这个东西送回了伊戈尔省。” “这样……也就是说,无论那座岛上正在发生什么,都是教会不清楚也不愿意看到的事。”优昙一边说着,一边却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涉及白黏土。怪不得会直接找到你……” “是啊。所以,大巫士优昙。”山城同样轻声叹了口气,随后却令自己的语调变得正经了起来,“从现在起,暂停所有的文案事务,把工作交给我。你和小贝莎现在立刻开始准备,通过传送核心前往伊戈尔省首府阿奎拉。那里会有教会的高速航空机将你们送到鹰喙群岛空域,到达后,立刻进行空降,对被困当地的教会研究员与搜查队员进行救援。” “……喂!就我们两个吗?而且,为什么是我们?不是抱怨,但既然咱们手下这么多的工作员都没入你的法眼,偏偏是选我们两个去,你的理由应该不只是保密吧?”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如此敏锐的你。的确,理由不只是保密。”再度被看穿的同时,山城甚至轻声笑了出来——在整个萨巴斯中,也只有优昙会这样反驳正经的他,“教会陷在鹰喙群岛的搜查队,是由葛洛莉·德拉格米尔主教与史黛拉·洛尔瓦骑士领导的。多说一句,原本驻扎在那里的研究团队领头人名叫玛贝尔·洛尔瓦,他是史黛拉·洛尔瓦的叔叔。现在你懂了吧?” “我懂了。”优昙的脸一下子就变黑了。 不完美的合作 (二) ============================= 伊戈尔省——虽然在名义上,这里或许依旧还可以被当作是贝瑞莱特帝国的领土,不过由于教会在此地的长年经营,当蕾嘉宣布帝国中央政府与教会决裂时,这里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个既不属于帝国管辖,也不属于魔物一侧的独立势力……就像萨巴斯一样。 作为帝国人,优昙其实对这里并不熟悉,哪怕洛尔瓦庄园所在的白叶村距离卡珀克省北部与伊戈尔省相邻的边界并不算太远:一直以来在她的印象里,这个省份在原贝瑞莱特帝国六大省中存在感都比较稀薄,因为这里的土地开发率是全帝国最低的。哪怕放到现在,教会与萨巴斯之间的合作关系都没能给优昙太多踏上这片土地的机会:当传送进程结束时,她甚至是生平第一次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 出于安全考虑,无论是萨巴斯还是自警团都没有向教会直接提供完整的传送技术:这座位于伊戈尔省首府阿奎拉市郊外的中转基地仅能“接收”来自其他地区的传送请求,却无法向外传送任何东西。本来,优昙和山城还打算找自警团那边为教会说几句好话,试着去帮忙讨要一下传送核心的完整技术,但教会这边反而拒绝了萨巴斯的好意——至于理由嘛,或许就是此刻优昙与小贝莎正在搭乘的这架高速飞行机了。 “别忘了,同盟者们——十字方舟教会的机械技术是世界第一!我们无需依赖传送,因为借助葛洛莉主教开发的新型引擎,教会已经开发出了最大速度超过2倍音速,最大航程达到亚大博斯南北距离跨度50%的超高速飞行机!只要一启动引擎,仅需30分钟就能从伊戈尔省飞到至天塔!如果你们担心帝国政府会从我们这里得到传送核心技术,那就尽管把这宝贝收好吧!” 当时,优昙甚至以为教会的使者在和她开玩笑——然而现在,女仆长所有的常识都被座下这台与其说是“飞行机”,不如说更接近某种火箭的疯狂机械给还原成了分子:连她预想中抽空探望一下阿尔德涅的设想都被硬生生地打断了,因为早在教会向山城提出求援时,这台飞行机就已经在此“蓄势待发”了。 在她和小贝莎一同被塞进这架状若某种导弹的垂直起飞载具之后,引擎启动时产生的巨大推力甚至差一点就把她像橡皮泥一样扭成了一团:位于机首的驾驶员尽管有一整套看着和油罐差不多密封的防护服包裹着,但在那一瞬间,优昙还是能够听到……他在轻声惨叫。或许是为了尽可能地保证结构强度,这台飞行机的机身两侧并没有舷窗,而还没等优昙从起飞时那巨大的压迫感中缓过神来,驾驶员宣告旅途即将结束的发言便让她又一次迎头撞上了巨大的惊诧。 “我们即将到达鹰喙群岛上空!够快吗,优昙大巫士?” “够快,够快,真的……太让人惊讶了。”开口的同时,优昙正在拼命抑制着呕吐的欲望——她的体内并没有胃袋,但是有呈液态存在的冥泥,“只过了五分钟就到了……技术的力量真是震撼人心。不过,你应该不会要在这里降落吧?” “不必,大巫士。您与贝莎巫士乘坐的部分是一个可分离的空投仓……考虑到二位的身体强度,我们并没有配备降落伞。十五秒后,我会把二位连着空投仓一起扔到鹰喙群岛的南部海岸线上,接下来就看二位自己的了!空投仓中有教会与鹰喙群岛隔海相望的一处观察所坐标,应该可以适用于二位随身携带的迷你传送核心,在二位的行动期间,那里会暂时承担二位所有的后援需求——时间到!要空降了,二位协助者……倒数开始!三,二……” 连这位驾驶员的语速都快得让优昙有些跟不上——直到他开始倒数时,女仆长才勉强听清了他之前说出来的每一句话:而当她正想要做出回应时,一阵气密活塞运作时发出的“嘶嘶”声,便成了她与小贝莎对这架飞行机最后的印象。 “等——” “空投已释放!祝二位好运!” 原本狭小得像是个罐头盒子一般的空投仓在那一瞬间豁然开朗——在优昙与小贝莎的注视下,整个空投仓就此在4000米的高空之中……四分五裂,化作一大堆飘散坠落的金属薄片。优昙只是来及看到,那状若子弹头一般的疯狂飞行器在半空中,以小得不可思议的回转半径拉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便与小贝莎一同坠入了深灰色的厚重云层之中,失去了所有的视野。 “天啊,这就是教会的运输方式?” “恐怕只是针对咱们两个吧。他们可没有任何东西能像咱们的身子这么经得起折腾——这个给您,主人。” 循着小贝莎那有些懊恼的语调,优昙摸索着把手伸了过去——随后,一根长棍状的物体便被递到了她的掌心之中,是一根比一个人还要更高的蒲公英绒毛:如今,小贝莎早就在贝拉多娜的指点下,学会了该怎么运用自己这源于森林与花海的魔力,凭空生长,乃至于创造出各种各样的植物来为自己服务……当然,也为自己的主人服务。 在绒毛的帮助下,二人的下落速度就这样至少变得可控了一些——当笼罩四周的铅灰色云团也一并散去时,女仆长与她的仆人一同展开了各自背后的翅膀:在金属骨架翅膀与叶片羽翼一同卷起的气流之中,鹰喙群岛那黝黑色的石质海岸终于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与已然不复存在的艾琳诺瓦群岛有些类似,鹰喙群岛同样是由一大一小两座岛屿组成的,只是面积要大了太多——鹰喙群岛中较小的鹰眼岛,就已经与艾琳诺瓦主岛的面积不相上下了,而更大一些的鹰首岛,其面积则更是足有鹰眼岛的五倍。之前在做出发准备时,优昙还一度因此而担心过:仅凭两个人,该怎么搜索一座面积如此广大的岛屿呢?不过,当她真的来到这里,从上空俯瞰整个群岛区域时,这个问题也就此消弭无形了。 “也是稀奇……这么大的岛屿上,居然连一点植被都没有,连艾琳诺瓦那个冷到骨头里的地方都不至如此啊。而且小贝莎,你看那边。” 开口的同时,优昙并没有回过头看向自己身侧的随从,而仅是伸出自己的手,指向了鹰首岛西北部的那片区域——矗立在那里的那些流线型构造物不仅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天然产物,而且…… “应该是建筑群没错……形制也和艾琳诺瓦很像。不出意外的话,主人,那里应该就是咱们此行的目的地锁在了。” “是,而且除了那里之外,这两座岛屿上好像就再也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了。这么开阔荒凉的地形,不会有什么东西咱们看不见……除非是地下建筑。压低高度吧,贝莎,在岛屿中部,偏西北方向一点降落,咱们从地面上走路过去。” “了解,主人!” 小贝莎应声作答的同时,一主一仆便以流星一般的速度“砸”向优昙刚刚指定的着陆区:时至今日,小贝莎也一直保持着称呼优昙为“主人”的习惯,无论场合——包括山城在内,其他萨巴斯成员也都欣然接受了这一点。 只是,每次当小贝莎呼唤自己为“主人”时,优昙都会感觉到一股难以弥补的空落感——她自己的主人,现在又在哪里呢?那个世界上最幼稚、最任性,或许也最差劲的魔女…… 不经意间,二人数千米的滞空高度便被压缩到了零——当优昙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站……不,趴在了鹰首岛那坑坑洼洼的石质大地上了。少有飞行经历的她从来就没练习过该如何着陆,还不像是一旁的贝莎一样,在身体里刻着贝拉多娜无数次翱翔天际的动作记忆。 只不过,当女仆长被小小的花仙子搀扶着站起身来时,她也没什么心思再去考虑什么出不出丑之类的小问题了——有一个瞬间,她甚至觉得莫顿·依科特会在下一秒从某处阴影之中现出身形,然后拿长剑比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感觉到,贝莎,不过我这边的话……”站直身体的同时,优昙一边说着,一边咬紧了自己的牙,“……这里不对劲。到处……都有非常强的违和感。和当初在艾琳诺瓦的感觉很像,不过又不是完全一致,和白垩泛滥区相比也是这样。白黏土的反应,但不仅仅是黏土……” 抬起头的同时,优昙看向远方那处显得有些孤寂的遗迹群,有一瞬间甚至觉得视线中所有的影像都变得模糊了起来——同一时刻,空气中更有沉闷的隆隆声隐隐传来。还不等优昙与贝莎去思考这到底是什么声音,脚下剧烈的震动便将二人震得差一点一同再次趴倒在地。 “小心,主人……是地震!” “没事,反正周围这么空旷……呼,停了。” 一边说着,优昙习惯性地抹了一把自己早已不会再出汗的额头——不远处,那座遗迹群却依旧孤寂,依旧沉静,就好像一座荒废千年的古城在被抛弃之后,正欢迎着前来拜访的第一批访客。 ——哪怕这一主一仆无论怎么想都不会是“第一批”。 不完美的合作 (三) ============================= “你说,那里会有什么东西在等着咱们呢?让整座岛都与外界失联的原因……” 自言自语的同时,优昙一边行走着,一边用脚尖有些烦闷地踹着踏过的碎石——她一直都很讨厌这种“除了按‘别人’的套路缓慢推进之外,自己一无所能”的状况。哪怕是此时遭到了敌人的袭击,或许都比这样直愣愣地往前冲更好…… “抱歉,我也没有头绪……不过主人,我想咱们很快就能有所发现了。” 回应优昙的同时,贝莎却反手将自己那两对翅膀中的一对,硬生生从背后给“扯”了下来——那正是她的武器,正如优昙会用她自己体内的冥泥凝结成为各种兵器一般。作为介于植物与人类之间的存在,她不仅能够进行光合作用,还拥有一些……对于动物来说很难理解的感知方式。比如说…… “十分钟前在降落时散落出去的花粉,刚才在前方感知到了两个魔力反应。一个应该是火属性的,另一个……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怎么?感觉到了什么,贝莎?” 挑了挑眉毛的同时,此前那杆得自艾琳诺瓦城的魔枪也被优昙再一次握在了手中:在她背后的背包中,还隐藏着已经被她同化成为身体一部分的那杆魔导长炮“伊洛塔”,不过女仆长自己还是更习惯近身作战—— ……尤其是,在面对某些“特别的”东西时。 “虽然体积和魔力水平都小得多,不过……我敢肯定,主人,另一个反应是和蕾嘉·丹特莉安麾下那三个‘正义者’本质相同的东西,建议主人即刻戒备。”作出回答的同时,小贝莎的眉毛几乎都拧到了一起,“嗯,应该是经由白黏土培育出的活体兵器,而且我觉得,它好像正在和第一个火属性的反应相互交战。贝拉多娜前辈……之后就拜托您了。” “没问题,贝莎……正好我也好久没活动筋骨了。” 虽然从表面上看来,这同样出自贝莎一人口中的一问一答很像是自说自话,但优昙却能够肯定,此时站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已经在本质上发生了变化——迎着古代人贝拉多娜那有些冰冷的目光,女仆长就此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便与她一同向着前方疾驰而去。 ——嘛,反正无论如何,这座岛上正在发生的事都和白黏土脱不了干系,而且贝莎感应到的那东西……也不好说究竟是在这座岛上诞生的东西,还是从外部来到这里的入侵者。不过,刚刚贝莎提到的第一个反应……火属性? 急切的心情让优昙与贝莎……不,贝拉的脚步也一并快了几分:还没过多久,乒乒乓乓的噪声便从女仆与花仙子前方悠然传来。这声音不足以让优昙分辨出,究竟是什么人在这里一边打架一边咬牙切齿地低吼,但那扑面而来的灼热之息,却还是让女仆长立刻就识别出了对方的身份。 “葛洛莉!没事吧?!” “额——优昙?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来不及解释更多,女仆长只是在冲入战局的第一时间,便将手中长矛直挺挺地扎向了主教大人面前那浑身惨白色的畸形怪物:从外表上看,这只活像一只巨型蠕虫的大家伙……与其说接近蕾嘉开发出的生体兵器,倒不如说更像是此前一行人在艾琳诺瓦遭遇的那些战斗兽——当初,艾琳诺对虫型生物异样的偏好可是让优昙至今都印象深刻。 “应教会之邀来这里帮你解围……具体的之后再说!” 做出回应的同时,优昙挥动着手中的长矛,以一记结结实实的横扫将面前体型足有自己五倍的大家伙径直向后打飞了十五米有余:在那惨白色的表皮上,继惨不忍睹的烧伤与焦痕之后,又多了一道笔直笔直的刀刃划伤。怪物整个身体就这样径直砸进了碎石构筑而成的地面,而在同一时间,贝拉多娜也已经赶到了优昙身后,为已经有些体力不支,看上去甚至都有点站不稳的葛洛莉·德拉格米尔递上了一杯淡金色的蜜汁。 显然,这场战斗已经持续了很久:因为就在优昙回过头时,在那只刚刚从碎石中挣脱出来的大虫子身上,伤口便已然被伤疤所取代——想必此前,葛洛莉也是因为没办法对这大家伙造成有效的伤害,才会被累成这种模样的吧?优昙有些无奈地想着:主教大人看起来并没有受伤,但如果自己和贝拉再晚到一阵子的话……她迟早会被这大家伙活活耗死。 不过,如果就这样放着这家伙不管的话……也没有办法继续前进不是?那既然如此…… “有点难办……我还做不到像主人一样,直接把冥泥转化成混沌属性魔力和这白东西对冲。不过就目前而言——主教大人,至少这东西不是很怕火对不对?” “是……不过优昙,听我说——我知道该怎么消灭它,但我需要,咳……我需要帮助!呼,刚才魔力都快要烧光了……”咽下最后一滴花蜜的同时,葛洛莉甚至能感受到有一股温暖的感觉自肚腹之中油然而起——那显然是某种强效魔力补充剂,“太久没离开机甲作战了,体力有点跟不上……听我说!如果可能的话,就这样尽可能把这家伙肢解!后面交给我!” “你确定?交给你是问题不大,不过我可做不到肢解一只五米多长的蠕虫。”眼看着大家伙一边扭动着自己肥胖的身躯,一边不疾不徐地冲向自己,口中还泛着一点淡淡的白光,优昙只感觉到有一股呕吐的欲望直冲头顶,“这东西身上没有肢体。所以,撕成碎片就可以了吧?” “……我建议你现在先忍一忍讲冷笑话的冲动,优昙。你不觉得这里的风已经很凉了吗?”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一般,贝拉多娜也在与葛洛莉和优昙一同向后一跃时,用一句更冷的笑话活生生冻住了优昙的小小玩笑。 那一刻,女仆长甚至还很配合地打了个喷嚏,装出了一副冻感冒的模样——而在三人中间,巨虫吐出的白色火球才刚刚掀起一阵湍急的气浪。 “行吧,行吧。趁着被你冻僵之前,我还是早点动手的好——辅助我,贝拉……魔枪!现出你的利刃!” “……吱吱呜呜,新芽破土。” 同一瞬间,优昙手中魔枪的枪尖便呼应着主人的呼唤,液化成为一团亮银色的流体,旋即重新凝结成为巨大的镰刀刀刃——而另一边,贝拉多娜则是将手中的叶状双剑向着脚下一插,便有两株不知品种的花树瞬间自巨虫脚下破土而出,以粗壮坚硬的藤蔓将这庞然大物紧紧地束缚在了半空之中。 “——嘿嘿嘿嘿……游戏要结束了。” 当葛洛莉提出是要“肢解”对手时,优昙便已然对主教打算干什么,以及主教之前为什么始终都没能干掉这家伙有了点粗略的猜测:再一次,她以巨镰当头斩向无法动弹的巨虫,而当那刀刃划过巨虫体内的某处时,突如其来的阻力更是令她愈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那感觉就好像自己在一块果冻之中,突然砍中了一个坚硬的铁球——对于以冥泥或者白黏土构成、体内没有器官与骨骼的生命而言,这绝不是正常现象!所以说…… ——火焰不足以突破白黏土构筑而成的“外皮”,所以需要我用蛮力帮你一把。应该就是这样吧?葛洛莉……那我就不客气了! “一刀一刀,一刀一刀……把你的血肉一片一片削净,把你的鲜血一滴一滴沥干……!痛苦吗?抱歉,忘了你没有痛觉……” 一瞬之间,巨大的镰刀被优昙在半空中舞成了一片亮银色的锐光:当她终于停下动作、抽身落到葛洛莉身后时,巨虫的整个前半部分身躯都已经被削得什么都不剩了——一切都如同女仆长的猜测:此时,她看到在巨虫那同为白色的内部结构之中,正镶嵌着一颗椰子般大小的深灰色金属球,而从那球体顶部的一个小小孔洞之中,白黏土正如流水一般汩汩涌出。 “哇哦……真没想到这玩意居然还有一副铁石心肠。主教大人,这就是你要我肢解这东西的理由吧?” “谁让我烧不穿这家伙的脸皮呢……不过,现在就没问题了。”开口作答的同时,葛洛莉的双眼则是死死盯住了那颗看上去人畜无害的金属球,“闪开,优昙——还有贝拉!” 女仆长与花仙子应声向后一跃,有些轻巧地挥舞着各自的翅膀,悬停在了主教大人背后的半空中——同一瞬间,两团火焰则是自葛洛莉的掌心凭空而起。她没有直接以火球打向面前的巨虫,而是将这两朵火花猛力向着脚下的地面一丢:一瞬之间,方圆十五米内的一切,便一同被熊熊燃烧的火海所吞没。傲然站立于火海正中央的主教大人,在那一刻与其说像是神职人员,倒不如更接近自地狱而来的魔鬼。 “破灭之火……呵,即使是在嘉兰百合修复之前,我也从来没畏惧过与任何东西作战就是。”她轻声笑着,披在身上的炽红色长风衣正随着那抚摸在她腰际的火苗一同猎猎飞舞着——下一秒,葛洛莉·德拉格米尔的双眸之中,就此亮起了两道比日光更加灼热的烈焰。 “焚化,火葬……以名为炽烈的怨恨!” 贝拉召唤出的树苗在接触到火焰的那一瞬,便被烧成了深灰色的余烬——巨虫那仅存的半截残躯就此落入火海:那白黏土构成的表皮与活体组织虽然看上去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但还不等大家伙再生自己的躯体,一股由火苗卷起的旋风便从这宛如某种液体一般稠密的火海中轰然升起。巨虫体内的金属核心就此被这火焰龙卷包裹着直升云霄,而在这龙卷的顶部,优昙赫然看到了一只狰狞的手爪——由最纯粹的火焰构筑而成的恶鬼之手。 “胸怀憎恨在那绝望的尽头——化为灰烬吧!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下一秒,葛洛莉以二人前所未见的恐怖声调高声大笑:同一时刻,金属球体则是在那火焰手爪的掌心,被融化成了一滩人畜无害的金属液体——随后,一切就此重归沉寂。炽热的金属在巨虫那如同石质雕像一般僵硬的残躯表面,重新凝结成了一片薄薄的镀层,而在这已经被烧得玻璃化的荒野正中央,葛洛莉则是有些虚弱地半跪在地。她轻声咳嗽着,从她的喉咙中,冒出了黑色的煤烟。 “呼……真的是,好久没有动用过这一招了。炽铁魔女一脉相承的秘术……” “以杀意驱动的地狱烈焰……说实话,葛洛莉,这一招好像不是很适合你哦。”走上前去的同时,优昙一边凭借着自己此前对萨巴斯内部记录的了解,说出了主教大人刚刚使用的术式名称,一边有些小心地帮她拍了拍背,“你可一点都不像是从地狱归来的恶鬼。” “在必要时我也可以是。就这样吧……”在那一刻,葛洛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有些疲惫的笑,“终于解决掉了……可是,其他人……” 不完美的合作 (四) ============================= 与葛洛莉的相遇,并没有拖慢优昙与贝拉多娜的前进速度,即便这位擅长玩火的主教大人,如今正因为忘记把嘉兰百合也开到这里,而做不到与来自萨巴斯的二人一样飞行——在贝拉的建议下,优昙很是不情愿地化身成了那个有些吓人的飞鸟形态……然后,第一次容许茵黛之外的人坐上了自己的背。 没办法,谁让现在大家都在赶时间呢?白黏土的出现已经充分证明了那座废墟遗迹本身的危险性与重要性,而在此基础上……葛洛莉带来的话,更是让优昙直接在心里拧紧了双眉。 “怎么可能……你是说,史黛拉被抓走了?被刚才的那些家伙?你们到底遇到了什么……” “没错,优昙,而且连我们也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正指挥着它们。至于我们的遭遇嘛……”在优昙的背上,葛洛莉的声音听起来不仅显得有些中气不足,更充满着焦急与懊恼的情绪,“三天前,我和史黛拉带着一支共有十人的小队,直接搭乘飞行机降落在了那座遗迹的附近。我们发现了发掘队伍空无一人的营地,并且从他们留下的笔记中得知,玛贝尔资深学士就在几天前,于遗迹最深处发现了……一个‘核心’。被描述为核心的东西。” “核心……?什么东西的核心,该不会是刚才那大家伙——” “不完全是,但有些类似。贝拉多娜,你是古代人,我不知道你的记忆里有没有类似的东西存在……不过,根据玛贝尔留下的笔记来看。”一边回应着身边那位花仙子抛来的疑问,葛洛莉的语调也在一点点变得更加冰冷,更加严肃,“在这遗迹最深处,存在着一处生产设施。在这座被他称为‘工场’的设施内部,拥有一套能够直接从大地、空气中吸取魔力,将其直接转化为白黏土的古代装置……这就是他所描述的核心。至于咱们刚才击败的那种东西,实际上应该是这座遗迹的一种防卫机制:它们体内那个金属球,是本质上和核心完全相同,只是输出功率略有差距的东西。此前,它们全部以近似于雕像的状态被安置在工场内部的仓库中……玛贝尔资深学士的队伍发现了它们,解明了其运作原理,不过至少在笔记里,并没有提到他们有过启动这些东西的尝试。” “然后,它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出现在了你的队伍面前……”优昙有些小心地回应着:事情的严重性让她已经猜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但她不想太过刺激自己背上的这位主教大人——她讨厌被烧伤。 “嗯。这些东西……杀掉了除我自己与史黛拉之外的每一个人。我是奋力逃出来了,但史黛拉却被它们有意带进了工场内部。”葛洛莉的声音已经弱得有点听不清了,“就算我没在玛贝尔的营地附近看到任何战斗痕迹……这一切也足以让我认为,玛贝尔的团队如今也已经遭遇不测。不过我想不通……” “有两个疑点。其一,这些东西单独抓捕史黛拉的理由是什么?多说一句,葛洛莉主教,在我‘活着’的那个年代,你所描述的这些魔法技术肯定是不存在的……不过,我记得当年父亲的研究笔记上,似乎有类似的记载。鬼知道千年前的那场大战到底都为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啊,说回刚才的话题。” 一边回应着葛洛莉,贝拉多娜同时还把又一杯自己的花蜜递给了这位主教大人——就在正前方,遗迹与一行三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了:对于还受到体能限制的葛洛莉来说,在开始第二轮搜索之前尽快恢复自己的身体状态,甚至比交换情报更重要。 “第二个疑点……” “对,第二个疑点……既然这些东西还能够做出‘抓捕’这种判断,那也就说明,它们要么是拥有自己的思考与目的,要么就干脆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它们背后做指挥。你觉得实际情况会是哪一种,优昙?” “更麻烦的那一种。”在回应时,优昙的脸已经是和锅底一般的黑了——而同一瞬间,主教大人与花仙子也一同默默地点了点头。谁让这两个选项事实上就是都很麻烦呢? 飞行并没有持续太久——对史黛拉的关切,已经令优昙的速度在谈话结束后,一度让贝拉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她们一同按照葛洛莉的指示,降落在了那座本属于玛贝尔·洛尔瓦的小小营地中。不像是葛洛莉描述中的模样,这里如今到处都是战斗留下的痕迹……其中还包括八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显然正是葛洛莉口中搜查小队被杀死的那另外八人。 除此之外,这里确实没有其他任何可说是“异样”的痕迹:就连玛贝尔的笔记都还好端端地放在其中一顶帐篷中的睡袋枕边,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与葛洛莉之前的口述完全吻合。 “果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帐篷外,贝拉多娜正在与葛洛莉一起,尽可能把那所有的尸骸都堆积到一起,然后掩埋在砂砾与碎石之下,姑且算是一次匆忙而又简略的土葬——而在帐篷内部,优昙更是有些烦躁地将玛贝尔·洛尔瓦的私人记录就这样有些随便地直接丢到了睡袋上:尽管这东西上面的技术记录肯定价值不菲,但对于目前的三人而言,这本已经没有任何新信息的笔记无异于一堆废纸。 她因此感到烦躁——但就在那个笔记本被“拍”在睡袋上的那一瞬,一张从中飘飞而出的纸片却及时地吸引到了优昙的注意力:还没等那小东西落到地面上,女仆长便眼疾手快地将其捻到了自己面前。 “这是……画片吗?画工倒是很精致,而且这上面画着的,好像是……” 在这张约有一个巴掌大的方形画片上,优昙看到了三个人的半身像——巧的是,除了最右边的秃顶中年男人之外,画面中的另外两人她都认识:左侧头发花白的男人正是她此前曾侍奉多年的洛尔瓦老爷,而居于中间的小女孩……那不就是史黛拉吗?应该是三四年前正在教会中学习的她,因为在她的头顶,正戴着一顶样式最为普通的修女头巾。 总之,画片上的一切都能够让优昙联想到她曾经在洛尔瓦庄园所目睹过、甚至经历过的那些……在明面上还保持着和睦美满的日子,除了一点。 ——除了那两个分别画在洛尔瓦老爷与史黛拉·洛尔瓦脸上的,大大的叉。那深深的红色痕迹正无声地向优昙展示着落笔者那十足的力道……或许还有与之相伴的戾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意识地,优昙将画片在手指之间翻了一个面:随后,她就在画片纯白色的背面上,看到了一行同样书写得力道十足的字迹。不同于正面的红叉,这行字是黑色的,使用的字体则是非常标准的帝国书面语。 “‘背信者必亡’……?这又是什么……” “优昙?有什么发现吗?” 听到帐篷外的声音后,优昙回过头,她看到葛洛莉也跟随着自己的脚步,来到了这顶本属于玛贝尔本人的帐篷之中:主教大人的眼圈看上去有些发红,或许是因为刚刚才哭过一次吧。 “葛洛莉……实际上也没什么。不对,我有件事情想和你确认一下。”片刻的迟疑过后,优昙还是把自己刚刚找到的画片拿到了主教大人的眼前,“左侧这个男人和中间的史黛拉不用在意。右侧这个人我不认识,不过我猜……” “嗯,这个人就是玛贝尔·洛尔瓦。我当时也看到这张画了,怎么……等一下?优昙,你该不会是觉得……” “不好说,但我有不好的预感。”一边说着,优昙有些无奈地将这张照片塞到了自己的怀里——此时,她已经开始为当年从未关心过洛尔瓦自家人之间的交情而有些懊悔了。“这东西我暂时先收着吧……反正,肯定是洛尔瓦家的东西。我到现在可是都还住在那座老庄园里呢……” 女仆长耸着肩走出了这顶帐篷:直至此时,这座已经向她敞开了大门的古代遗迹都一直保持着死寂,令人不悦的死寂。 “刚才在玛贝尔大叔留下的笔记里,我已经找了这座遗迹地表和地下的地图……所以,咱们还是先继续前进吧。反正,只要进入了遗迹内部……答案自然就会出现的。而且,如果我的预想是对的……” 那一刻,女仆长微微眯起了自己的眼——在她那一双血红色的瞳仁之中,正酝酿着一股几近漫溢而出的不安。 “葛洛莉主教,请容我也问你一句——正是因为知道是你和史黛拉陷在这里,我们萨巴斯的山城头领,才会派遣曾与你们一同共事的我和优昙前来搜索。所以……”像是有意无意地察觉到了优昙的心思,贝拉多娜在来到二人身边的同时,便直接问出了优昙心底最急切……或许,也对推动搜索进展最没帮助的那个问题,“主教大人。你会选择把史黛拉编入你的搜索队伍,应该也不只是因为她是你的弟子后辈吧?” “当然。我也知道玛贝尔·洛尔瓦是她的叔叔,所以……” “或许玛贝尔·洛尔瓦也会这么想,主教大人。”女仆长咬紧了牙关,“如果,他真的很想见自己的侄女一面。” 不完美的合作 (五) ============================= 尽管这座形制很像是艾琳诺瓦城的都市遗迹规模很是庞大,但在玛贝尔·洛尔瓦留下的地图帮助下,优昙一行三人没费多少力气,便找到了那个通往地下工场的入口:那里无遮无拦,更没有任何防卫机制存在——显然,无论是什么东西正在这下面静静地等待着、盘算着,它们都没有隐藏自己的打算。 ——没准,是在等着我们冲进去吧? “圈套”——就在优昙看到那座通往地下的洞口时,这两个字便同时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只可惜,只要史黛拉还在对方手里一分钟,就算这下面是刀山火海,优昙也必须要硬着头皮往里冲。 没错,就是要钻到敌人的口袋里——然后再用自己的双手把这口袋撕个粉碎。现在一切状况都已经变得明朗了……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 她们沉默着走进洞口,来到了一条斜斜向下的隧道中——与萨巴斯自己的地下基地“茵黛之剑”相比,这条通路很明显要宽阔了许多,而且还是非常平滑的坡道,没有哪怕半级楼梯的存在。贝拉多娜觉得,这是为了方便之前那种虫型战斗兽的进出,而优昙则更在同一时刻,在这坡道的地面上发现了诸多细小却排列紧密的划痕。 “恐怕不仅是哨兵会从这里进出吧。这种划痕很像是来来回回拖行搬运东西留下的痕迹……我猜这里可能是货运通道?”在开口的同时,优昙一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步伐,一边甚至展开了背后才刚刚收起不久的翅膀来维持平衡——这条坡道的坡度,几乎要接近30度了,实在是陡得令人不快,“如果之前咱们遇到的那些东西,能在这种坡度上来去自如的话……” “笔记里并没有提到这下面的结构……不过,如果真的是货运通道,那恐怕咱们……距离那个‘核心’,还可以更近一点!” 似乎是因为少有如此“激烈”的运动,再加上此前与那只巨虫作战时的体力消耗,葛洛莉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有些发虚,哪怕她刚刚已经喝了整整两杯贝拉多娜的花蜜——在她身旁,贝拉多娜自己则是一直保持着飞行状态,同二人一起缓慢地向下溜着。相比较于走路,花仙子本来也更喜欢天空。 斜坡路很陡,但并不长:三人只用了不到五分钟便重新踏上了平地。如优昙此前的猜测一般,这里的确是某种仓库设施,因为就在距离入口不远处,她们找到了大堆码放整齐的金属货箱,每只约有三米高、六米长,在那些奇迹般保持着运转的古老魔法灯光照耀下散发着神秘而又不祥的气息——出于好奇,优昙随手便打开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只,但随后从箱中重现天日的东西,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哇。天啊!” “是刚才那种……虫型战斗兽。还好是个还没苏醒的……不过,这四周……” 站在箱中这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的大虫子面前,三人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后直冲自己的头顶——就在这座库房中,类似的货箱足有将近一百只。 “咱们还是赶快前进比较好……至少不能停在这里!” “我同意……” 开口提议时,葛洛莉的声音已经直接变了,而回应她的贝拉也被吓得脸颊煞白:她们三个就算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从上百只战斗兽的围攻之中全身而退。 仓库尽头,一扇通往更深处的大门正半敞着,如同在迎接三人的到来,而在穿过大门之后,映入三人眼帘的则是一条幽长的隧道。令优昙感觉很奇怪的是,在这条隧道的两侧虽然有不少的通路道口,但是却都无一例外地被崩塌坠落的碎石给堵了个严严实实,就好像……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刻意诱导着三位闯入者一路走向最深处一样,在优昙看来。 ——如果对方是在等待自己和贝拉多娜上钩…… 这种想法在优昙的脑海中只停留了不到一秒便消散无形:除了根本不可能“叛变”的山城以外,优昙完全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人能如此肯定地猜到是自己和贝拉多娜前来救援。而如果不是针对自己……拿一座价值巨大到无可估量的古代工场遗迹来布局,就为了骗几个救援小队的人上钩?这又实在是太过无厘头了一点。 “到底是……怎么回事?” 疑惑驱使着优昙在这宽阔而又空寂的通道中缓缓地低下了头,以至于当一行人走到一处弯道之前时,若不是有贝拉在一旁出声提醒,恐怕她就直接撞到面前的墙壁上了——只是,当她在转过弯的同一瞬间抬起头时,出现在视野中的东西却令她与身边的两位同伴一样,一时间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不是因为恐惧,也不仅是因为疑惑。 “等一下……这是冰?冰层覆盖了整座遗迹的墙壁……?” “而且……优昙你看,就连战斗兽都被直接冻在了冰层里。”停在冰层前的同时,贝拉多娜则是伸出右手,指向了不远处冰壁上的一块凸起:在那淡蓝色的冰壳内部,的确就像是某种速冻食品一般冰封着一只完整的蠕虫型战斗兽,“到底是什么人搞得……” 花仙子一边摇着头,一边下意识地维持着向前行进的姿态——然而,就在她的双翅即将触碰到冰层的那一瞬,葛洛莉却以最快的速度抓紧了她的柳叶翅膀,有些蛮横地把她给拉了回来。“等一下!”主教大人几乎是一边开口,一边把花仙子整个人都“丢”向了一旁的墙壁,而贝拉……就真的像是一个软塌塌的枕头一般,毫无准备地砸在了那冰冷的钢铁表面。 “哎呦!你这小丫头……你要干什么?!我可是已经有好几百岁了,这么粗暴的话——” “正是因为老人家身体已经不那么结实了,所以才更要小心一点嘛——你们看。” 尽管主教大人是在一边笑一边说着,但那笑容却比哭丧着脸还要难看:在她话音落下时,一颗小小的火球也已在她的掌心凝聚成形。伴随着一声响指,这颗看上去并没有太多攻击性的火球便飘飘悠悠地飞向一旁的冰壁,然而就在那赤红色的火苗接触到冰面的一瞬间…… “这——搞什么?!火焰本身……被冻住了?” 目睹那火焰被陡然暴增的冰壳包裹在内,如同最精致的彩绘一般就此定格时,优昙只觉得自己此前所有的世界观都被颠覆了:然而,葛洛莉却只是轻声叹了口气,随后对着女仆长伸出了一只手。 “我……大概能猜到这是怎么回事了,谁让我也是使用火属性魔力的人呢。可以帮我个忙吗,优昙?就像刚才在外面那样,驮着我往里飞——记得千万不要碰到这些冰面。贝拉小姐也是。” “好的……但是葛洛莉主教,可以解释一下你的猜想吗?虽说我是古代人,但我的知识基本也都集中在生体改造领域中,这种与元素魔法相关的东西,我……” “很简单……是史黛拉。我能感觉得到。”做出回答时,葛洛莉的语调听起来已经完全就是在咬牙切齿了,“火属性……并不仅仅包含纯粹的火焰,事实上,所有的热量、放射或许都能归结到火属性的范畴中去。纯粹的火属性,或者是与秩序相伴的火属性,表现出来就是如我自己所使用的那些术式一样,炽热、激烈、炙烤一切的火焰。但如果火属性是与能令一切其他属性性质逆转的混沌属性向结合……” “也就是低温,冰结……就像史黛拉在使用魔法时的表现一样——” “不止是这样,优昙。之前史黛拉的法术仅仅表现为冰雪,纯粹是因为她作为一个普通人魔力水平偏低而已。”一边说着,葛洛莉已经踏上了优昙的背,“别说是和你家主人或者绘司老板相比了……哪怕换做是我这个人类魔女,如果能够使用她那由混沌与火焰交织而成的术式,结果都会发生质变。静滞,停止……这术式足以令一切物质失去名为运动的生命,就像刚才那团被冻结的火焰一样。光与热本是促动着生命的力量,但史黛拉……她只需要向前走上哪怕最小的一步,就足以成为世上最可怕的死神。她甚至能……杀死从未有过生命的死物。” “但问题是——” “对。我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她的力量……变得如此张狂。”穿梭在这宁静得令人心悸的冰洞中,葛洛莉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心底的火也正在一点一点被冻僵,“简直就像是艾琳诺在使用史黛拉的术式一样……先别管原因了。如果任凭事态这么继续发展下去……恐怕整座岛都会被她冻住。然后是大海,甚至是……” 葛洛莉的话语就像是被冻死了一般,消失在了空气中:同样,优昙与贝拉多娜也都没有试图去接她的话头——这话题或许真的分外沉重了一些。而且,如果连这座岛都会被这些冰层夺去生命,那…… ——史黛拉……你自己又会怎样呢?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不完美的合作 (六) ============================= 随着一行三人的继续前进,通道内的冰壳也在变得愈加厚实:万幸的是,哪怕是通道最为狭窄的区域,也足够三人一个接着一个先后缓缓通过。仅从外表上看,这些冰块除了看上去略有一点浑浊之外,还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特别之处——但哪怕仅仅是稍稍靠近一点距离,优昙都能感受到极其强烈的违和感。 不是因为它们实在太冷了——而是因为,这些冰块表面的温度似乎和气温就没有多少差别,一点“冰冷”的感觉都没有:显然是因为这些东西就都不是真正的冰。 “她到底……是想要把事办到什么地步啊?不对,史黛拉并不是驻留在这座岛上的发掘团队成员。她肯定是被那些东西抓进这座遗迹的,但——” “恐怕是有什么东西……在把她当做一件‘工具’来用吧,优昙。”直到身旁的贝拉多娜作出回应,优昙才终于发现,自己刚刚把心底所有的疑惑与担忧都自言自语着说出了口,“在我所处的时代……我记得,在父亲当初的研究笔记上读到过类似的内容。那场距今已有千年的战争中,曾有一部分人类技术者,为弥补自身种族在魔力掌控能力上的劣势,进行了一些……十分令人不齿的尝试。他们在战场上回收了大量的魔物尸体,并向其中植入了魔导控制终端与魔力能源炉……这样,就能够利用这具尸体生前对魔力的掌控能力,来调动能源炉所产生的大量魔力,最终使出一些普通人类根本无法掌控的术。而如果你们能够肯定这些冰是来自史黛拉·洛尔瓦所惯用的术式,那……” “不可原谅……!” 优昙与葛洛莉几乎是在同一瞬间,用同样的话语回应了花仙子的推断——或许理由会有所差别,但她们对史黛拉的关心与在意,却是一般无二。 不知道又转过了多少个弯,三人面前的通道终于开始变得宽阔了起来——还是在冰面正变得逐渐厚实的前提下。恍惚之中,优昙觉得自己一行人似乎已经由单纯地平飞变成了向上飞行,而当她回过神时,出现在三人面前的,已是一座无比宽阔、高大的筒状……大厅,优昙一时间只能在自己的脑海中,找到这唯一一个适于形容这个房间的词。 若是不去考虑那些覆盖在房间中每一寸内表面上的冰块,这里看上去就像是在一座大井的内部——当然,规模要远比优昙所见过的任何一座水井都大上许多倍。不同于一般水井的是,在这个直径接近100米的筒状空间正中央,正竖立着一根足有三十米粗的巨大圆柱状物体。 透过自己面前,覆盖在这圆柱体最底部表面的浑浊冰块,优昙依稀能够辨认出不少看上去像是某种管线的结构,正在某种金属构筑成的外壳表面彼此交织着、盘绕着一路向上……不,向下,最终没入最下方的地面之中——她循着这些管线的来路抬起头,本想去看一看这柱状结构的上半部分是什么模样,却在自己的正上方,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那是……阳光?这里是露天的?”一边说着,优昙还对着身边的贝拉多娜使了个眼色——在三人之中,有一半身体是由植物构成的花仙子无疑对阳光最为熟悉,而贝拉多娜也配合着优昙提出的疑问,将自己的手平平地向前伸出。 她触碰到了那自上而下投射来的光线——随后,则是在这一片死寂的冰海中轻笑出声。 “确实是阳光,优昙……可这又有什么区别呢?除了一点……” “除了头顶上的光源与咱们刚刚通过洞口之外,这里已经再没有任何地方与外界相通。如果这里就是冰层蔓延的起点……” “——啊,到了吗?葛洛莉·德拉格米尔……以及,主教大人不请自来的小伙伴们。” 循着自背后传来的声音,一行三人一同猛地回头——就在她们刚刚通过的那条通道中,如今正有一个令三人都有些陌生的女性人影自空中飘飞而来:没错,就是“飘”进来的,因为她不仅没有翅膀,还没有随身携带任何看上去像是飞行装置的设备,只是以几根七缠八卷的皮带当做仅有的“衣物”,遮住了身上的几处“关键部位”。从容貌上看,她的年龄并不会很大,但也绝对不会比优昙自己要更年轻,而她的身材…… 还没来及回应来者的招呼,优昙便首先用自己的目光把这位不速之客全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都狠狠地“舔”了一遍——那几近完美的身材,甚至让从生物学角度上讲没有生理性别的她,都感觉魅力难当,以至于差一点把身后的葛洛莉给扔了下去。来者的头发是紫黑色的,眼睛则是稍显明亮一些的紫罗兰色,而当她对着优昙微微一笑时,优昙甚至以为自己在她的嘴角边看到了一滴令人垂涎的蜜汁。 “别这么看着我嘛,这位女仆装的小姐。”像是察觉到了优昙的异样,来者的笑容不仅变得更加明显了,看上去也显得更“轻松”了一些——哪怕接下来,从她嘴里说出的话却是让优昙整个人都一瞬间变得清醒了起来,“我可不是来和你调情的。这么说吧,如果你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那我没准……可以告诉你一些你感兴趣的事哦?”、 “什么?我们感兴趣的事……” 眼看着对方并没有第一时间表露出敌意,甚至还做出了一副意图协助自己这边一行三人的模样,优昙也不由得跟着收起了自己几近所有的戾气——只是,她依旧还想要表现得更加谨慎一些……哪怕在她的背后,主教大人听起来却显然有些绷不住了。别误会,肯定不是因为来者那令人血脉沸腾的身材。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既然你知道我的名字,那你自己为何不首先报上名来——然后!”在主教开口讲话的同时,优昙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她的体温都正在跟着升高,“你到底都知道什么……快告诉我!” “好吧,好吧,既然主教大人你都这么着急了……那么,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 来者有些无奈地摊开了双手,同时还摆了摆头——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一把让优昙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巨大镰刀,就这样突然凭空出现在了来者的手中:那东西弯曲的刀刃部分是一组正在某种引擎驱动下疯狂转动着的锯齿,而在长柄的另一端,还连接着一个看上去似乎可以抛出来的铁钩。 “先说你们更关心的事——这里正是鹰喙群岛地下遗迹群的核心中枢所在,这根被冰封的柱状物,实际上是一组供能装置。玛贝尔·洛尔瓦在笔记中所提到的那个核心,本来就应该是装在这根柱状物的顶端……不过现在,那东西早已经被他带走了。” “带走?!” “没错——恐怕现在,那个核心正被帝国军的潜水舰船运往爱梅拉德省吧?鬼知道具体的目的地会是哪里。说句实在话,葛洛莉主教,你们教会对内鬼的甄别工作实在是……做得太差了。你懂我的意思吧?”一边说着,这手持镰刀的女孩还将手指放到了自己的双唇之上,姿势怎么看怎么充满诱惑力。 “至于现在,这供能装置顶端正安置着的,是关押着他侄女史黛拉·洛尔瓦的单元牢房。在此前的发掘过程中,玛贝尔爵士早已摸透了控制遗迹中剩余战斗兽的方式……他只不过,是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既能让他把核心拆下来装船运往帝国,又能让他给自家不肖侄女一个教训的机会……所以现在,他成功了。按照他的设想,史黛拉会留在这上面,在供能装置的驱使下一直扩展死之冰霜的覆盖范围直到冻死她自己——当然,如果有哪个蠢蛋在救援她的过程中也被冻在了这里,那不是更好么?嘿嘿嘿……” 就在三人面前,悬停在半空之中的女孩笑得既开心又诡异——优昙甚至在那一抹笑容中,感觉到了浓浓的嘲笑与不屑:她由此紧紧地皱起了眉,同时也不顾葛洛莉还依旧停在自己的背上,把那柄魔枪也叫到了自己的手中。 “你笑什么……而且,为什么你要告诉我们这些?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笑,是因为看到居然真的有人会傻到一头钻进玛贝尔·洛尔瓦那个老蠢蛋布下的陷阱正中央——我告诉你们这些,是因为觉得如果不能让你们死得明白一点,可能是件很遗憾的事。至于我自己嘛……” 女孩一边回答着,一边举起手中的镰刀,毫不意外地做出了一个应战姿态。 “我的名字是蒂娅。克洛诺·蒂娅……蕾嘉·丹特莉安与玛贝尔·洛尔瓦的协助者。我奉命等候在此,击杀任何胆敢前来救援史黛拉·洛尔瓦之人……所以,你们三个一起上吧,我还很忙。” 不完美的合作(七) ============================ “……好家伙。就知道来者不善!” 咬紧牙关的同时,优昙向着自己脚下的冰面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此时的她,甚至可说是十二万分地想要第一个冲上前去,与这个名为蒂娅的神秘人先肉搏个三百回合再谈后续,但只可惜,她背后的那位“乘客”却没有给她机会。 “你这家伙……少啰嗦!少啰嗦——!” 怒吼出声时,主教双手之间的火球已经被凝缩到了如日光一般明亮,更如风暴一般狂乱——她的怒气显然令这以负面感情为燃料的魔火烧得更加旺盛了,而当这颗火焰弹自葛洛莉手中激射而出,冲向三人面前的蒂娅时,优昙甚至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被主教大人烧焦了。 “把史黛拉……还给我啊——!!!” 尖叫声中,这地下近百米深的竖井最底部登时在一阵剧烈的爆炸声中,被照耀得明如白昼——有一瞬间,优昙甚至以为葛洛莉是把天上的太阳都给拉了下来,当做炮弹糊在了蒂娅的脸上,而当火焰最终散去时,她甚至在脚下重新看到了一块干净的金属地面:显然,葛洛莉的火焰甚至已经灼热到了史黛拉也无法冻结的地步,这一炸居然帮三人把落脚点的问题都给解决了。 ——不过,更大的问题显然还依旧存活着:就在这圆形的空地正中央,蒂娅正把镰刀举在自己的面前,如雕像一般稳稳地站在金属地板之上。虽说她几乎就是赤裸着全身,但是在那堪称完美的躯体表面,优昙就连一个伤痕都找不见。 无比讽刺的是,这甚至让她在把葛洛莉放在这块平地上,随后与贝拉多娜一同降落时,感觉到了一丝难以出口的庆幸。 “还给你?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这火焰力道不错,不过如果能再聚焦一些,没准杀伤力还会更好。”一边说着,蒂娅就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自双眼中迸发出了两点野兽一般凶狠的锐光,“——接下来轮到我了。” 她看似随意地将自己的镰刀“砰”地向地面一砸,随后则是以最快速度向上猛地一撩——一道凌厉无比的刀气,便就此贴着地面向三人斩来:那一瞬,优昙便以最快速度冲到了贝拉与葛洛莉的身前。她很清楚,这里或许只有自己适合与对手比拼纯粹的物理力量,但令她没能料想到的,却是那骤然通过她手上的魔枪,加诸于全身的巨大压迫感。 “咳——” 刀气与魔枪彼此相撞那一瞬,一小股黑色的液体就此从优昙的嘴角之中迸溅而出——换做是普通人,恐怕这时早已经重伤吐血了。 “好强……居然,和那个特莉丝坦不相上下——” “是么?感谢夸奖——看招!” 刀气散尽之时,蒂娅早已挥舞着镰刀闪身欺至优昙身前:她以手中那狰狞的锯齿弯刃自上而下干净利落地砍向优昙的头顶,而女仆长则是有些勉强却又毫不示弱地把魔枪向上一架——溅落出的火花无疑再一次照亮了这有些昏暗的竖井深处。或许是因为刚刚那一道刀气的消耗,优昙只觉得手上的压力似乎变轻了一些,但更令她惊讶不已的,则是自蒂娅口中说出的话。 “因为这具身躯就是以她为基准塑造的。看来参数再现的不错。” ——帝国居然在……试着再造特莉丝坦?!这怎么可能……这根本不可能!难道是那个林德尔又在搞些什么幺蛾子?可是…… “你这家伙,到底想要——” “我想要学习。为了蕾嘉·丹特莉安,也为了我自己。更多的是为了我自己。”与已经有些气喘吁吁的优昙相比,蒂娅的模样看上去显然要游刃有余的多,“只是根据我此前的推测与计算,对你们进行学习的最好途径就是战斗——我为此站在你们对立面,只可惜,好像你们在战斗这方面……” 不等把话说完,蒂娅便看似轻松地反手将镰刀向上一撩——顿时,优昙便连人带枪一起被扔上了十余米高的半空中,而在蒂娅四周,贝拉多娜伺机呼唤而出的藤蔓则是被蒂娅如同扯碎一团废纸一般,全部都撕成了片片碎屑。葛洛莉还想继续上前释放火焰,然而就在优昙重新落回地面的那一瞬,蒂娅已然来到了她的鼻尖之前。 “你——” “你们输了。如果我想的话,一分钟内你们三个全都得死。包括你,优昙——只要把你推到这些冰面上,你也一样会死去。史黛拉·洛尔瓦发挥到极限的能力,可是这世上少数几个能真正杀死你的手段之一哦……据我所知。” 来路不明的紫色少女一边笑着,一边将自己的手指贴在了葛洛莉的双唇之间,堵住了主教所有的惊叫与疑惑:在葛洛莉身后,优昙在重新站起时,整个身体都在不住地颤抖着;就连三人之中见识最广的贝拉多娜,也不由得呆立在了原地。一片如刀般锋锐的绿叶正被花仙子紧紧地捏在手中,但她的双脚却像是被冻住了一般,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地面上抬起分毫。 “我本来以为,能在这里见识到意志的力量。我本来以为另一队候选者会和他们的竞争对手一样,不仅有坚定不移的目标,更有为实现目标而无所不为的手段。说句实话,你们让我有一点失望。”她几近傲慢地说着,但无论是主教、女仆长还是花仙子,却都找不到反驳她的说辞与勇气,“知识……从我口中说出的知识,我觉得,只配我认同的人知道。现在看来,你们或许……嗯?”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在她的背后,自那座高耸着的粗壮柱体之中,传来了轻微的破裂声响。啪啦,啪啦,清脆得就像是春风在长久的冬日之中,为温暖破开了第一道细小的裂隙。 “什么声音……?” “意志,的力量……不仅仅,只有,她们三个才……!” 从那柱状物体顶端传来的声音尽管听起来很是微弱,甚至还会让人觉得有一些虚弱,但无论是蒂娅还是深井中的另外三人,却全都察觉到了说话者那几近不可动摇的决心——反应最大的葛洛莉甚至差一点就直接跳了起来,如果不是因为贝拉恰好因为惊讶坐到了她的头顶上。 “史黛拉?是你吗……史黛拉!” “是我,主教……不过,状况不太好……咳,请容我……请给我一点时间!”到此时,优昙也已经完全确认了这自头顶传来的声音究竟属于谁——而与之呼应,四人四周那如同竞技场圆环一般的寒冰之中,却是陡然生出了数之不尽的冰锥与尖刺。 “克洛诺·蒂娅……虽然不知道你是为什么,要阻止那个混账叔父抹消我的意志,也容我小小地感谢,感谢你一下——但是,既然你胆敢,对我挚爱的同伴拔刀相向,那就别怪,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或许在开口时,史黛拉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有些呼哧带喘,但就在四人身边,那些冰锥做出的反应却是毫不拖泥带水:当蒂娅慌乱在中抛开葛洛莉,转而举起镰刀摆出防御姿态时,那些暴涨的冰锥早已在她四周生成了宏伟的森林。 那些由冰晶凝结而成的树上,生着数之不尽的尖刺——每一根都稳稳地对准了蒂娅。 “好吧,好吧……是意想不到的结果。不过,你以为这样就能——!” “将你的一切归于绝对的静滞与死寂……Congratulor!” 伴随着史黛拉最为常用的咒言,所有的冰晶就此一并迸裂破碎:所有的裂片,顿时如万千飞蝗一般齐刷刷地扎向了克洛诺·蒂娅的身躯——这一刻,在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状若气急败坏一般的窘迫。 “可恶,不能硬接这些冰的话……” “——你逃不掉了!” 或许是为了确保能够一击消灭这来路不明的神秘女子,史黛拉也并没有急着立刻打出自己最为致命的一击,而是号令所有的寒冰裂片如莲花花苞一般层层叠起,在蒂娅的四周筑起了一座难以逾越的霜冻牢笼——塔顶之上的她很清楚,自己在用光能量塔残留在她体内的这些魔力之后,就会重新变回那个在人类魔法师中至多只能算中上水平的教会骑士。如果不能一击决胜的话…… “你听,天上下雪了。” 她如轻声呼唤着爱人的名字一般,吟诵着自己最后的咒文——在这莲花花苞的正上方,凭空凝聚成型的,却是一柄体积不输给那座能量塔的冰霜巨剑:下一秒,这同时凝聚着寂静与死亡的利刃,便如同一株落地的树苗一般,稳稳地插入了寒霜花苞的正中央。 在那一刻,空气中传来了世上最清脆的破裂声——啪啦,啪啦。细小的声音慢慢汇聚,最终凝结成的正是一曲没有歌词的大合唱:通道中、墙壁上、能量塔外围,这座遗迹中肉眼可见的一切冰雪,都在那一刻开始了崩溃与溶解,唯有这座留给蒂娅的巨大墓碑依旧保持着冰结。 在这庞然大物投下的阴影中,优昙向前伸出手——史黛拉·洛尔瓦几乎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女仆长的臂弯之间,宛如公主。 不完美的合作(八) ============================ “……你是说,把你塞进能量塔顶这个主意是蒂娅想出来的。” “没错,不过……” 鹰首岛遗迹群中的某座地上建筑里,此时正回响着一阵有些迟疑的问话声——当蒂娅的威胁解除之后,优昙一行三人就再没在这遗迹的地下部分浪费更多时间,而是趁着史黛拉之前那些魔法冰层一并崩坏消逝的这个机会,以最快速度回到了地上:继续研究这座本就位于教会领地内的遗迹,并不需要四人太过操心劳神,但她们都很想,也很需要交流一下各自已有的情报。 ——毕竟,史黛拉之前在战斗中说出的话,就已经足以让优昙疑惑不已了。 “不过,当你那个狗屁叔父想要在把你送进牢房之前,首先用大脑信标烧坏你的脑子时,蒂娅却拦住了他。换句话说就是,这个神秘的小家伙不仅救下了你,还无意间……给她自己之后败给咱们四个埋下了伏笔。”一边复述着刚刚从史黛拉那里听来的解释,优昙同时有些无奈地用拳头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头——就在她们离开遗迹的路上,她已经为此疑惑了一路,“这……可能是巧合吗?虽说看起来或许真的可能是巧合,不过……” “我不知道。这温度害得我脑子有点不清楚了……抱歉。” 四人之中,虽说史黛拉是表现最为亮眼的那一个,不过她同时也是受伤最重的那一个——不是外伤,而是从能源塔得到太多魔力,接下来又连续不断高强度使用法术之后,留在体内的魔力紊乱。天气很冷,而碍于史黛拉自身那和葛洛莉相性差到了极致的魔力属性,主教大人甚至不敢动用自己的法术生火:鬼知道那会不会加重史黛拉的伤势。 或许直到几小时过去、教会的接应力量赶到这座岛屿之后,才能带来最合适的治疗手段吧?优昙想着,她倒是不担心史黛拉会不会因为这一天的遭遇而在身上受伤,反正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她也还有最后的手段:把她变成和自己类似的存在。 “总之……现在咱们真的不好说这个克洛诺·蒂娅究竟是在打什么算盘。”一旁,就连最见多识广的古代人贝拉多娜,也不由得无奈地摇了摇头——早在“生前”时,她就不是个长于交际的角色。与聊天相比,她或许更擅长通过解剖来了解一个人的“内部”,“顺便多提一句……我建议咱们都不要轻易对这家伙的生死妄下定论。虽说史黛拉小姐当时使用的冰霜,几乎对于一切存在来说都是绝对致命的……但在那一瞬间,我还感知到了一点有些可疑的魔力反应。” 此前无论何时,优昙或许见过小贝莎犹犹豫豫,却从没见过贝拉多娜像现在一样面露迟疑。“我觉得那是某种空间转移……或者传送法术。反应强度并不算高,如果真的是传送法术,恐怕不足以让她离开太远。”花仙子有些小心翼翼地说着,“不过,足够她躲开史黛拉刚才那一击了。” “也就是说她——” “想开点吧,史黛拉。如果她真的想要继续找麻烦,还就躲藏在咱们身边,恐怕早就出手了。” 将手再次放到魔杖上的同时,史黛拉的动作却被主教大人拦在了半空之中:当葛洛莉开口时,优昙甚至从她的话语之中听出了一丝淡淡的不忍……以及一分让她感觉有些肉麻的宠溺。 “是,主教大人……” “安心养伤。如果那家伙真的又来了,有我们顶着。教会的接应力量最多再有一小时也能到,在那之前……我不信我们三个真的打不过那家伙,我也不信她就真的能从你刚才那一击中全身而退,哪怕有传送法术作为倚仗。” 身穿红衣的主教一边说着,一边有些爱怜地摸了摸骑士那冰冷的发丝,随后站起身,走到这座已经化为废墟的房屋门边,有些懒散地倚靠在了门框上,“你是我最好的学生。”主教大人在开口时,有意歪过了头,将自己的表情留在了屋外那片午后夕阳之中,“我相信你的水平,无论是战斗能力还是术式研究水平。” “主教大人,我……” 一瞬间,史黛拉的脸“腾”地一下就变红了——与之相应,优昙的脸色却是比葛洛莉开口之前灰暗了好几十倍。 “你还真是受欢迎啊,史黛拉。明明看着你长大的人是我才对……需要我提醒你吗?当初咱们两个的那些对练,以及……算了。反正我也是有主人的人……” 女仆长一边有些酸溜溜地轻声念叨着,一边抬起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在她身边,贝拉多娜差一点就笑出了声。优昙总是很喜欢在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突然表现得像是一个最普通的小女孩……或者说,她总是会因为一些古怪的时机,重新想起自己其实还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 这就好像农时——人总归要在最合适的年龄,做些最想做的事……哪怕现实不是很允许。由此,贝拉也并没有劝阻自己如今的这位“上司”什么:她也确实偶尔需要放松一下了,尤其是在大战刚刚告一段落之后。 “真拿你们没办法……嘛,我这老东西,也是越来越不好理解你们这些年轻人咯。” 花仙子一边说着,一边同样站起了身,顺便还在心里嘱咐小贝莎做好准备出来接管这具身体——她也想要再多睡一会了。不过,当她经过葛洛莉面前时,主教大人却是又一次用话语让她不禁捧腹。 “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前辈?你看,史黛拉脸红了。”主教是带着微笑开口的,“这说明她的体温又恢复上来了。至少身上可以舒服一点吧?”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史黛拉的脸立刻就变得更红了——一旁的优昙,更是直接捂住了自己的双眼,把身子有些自暴自弃地向后一仰:都是笨蛋吗?教会的这些家伙……虽说该交流的、能交流的事都已经说完了,不过…… “丢失的核心,以及帝国神秘的协助者克洛诺·蒂娅……算了。好像还都不是自己能一时半会就想出应对措施的麻烦东西。既然如此……” ——偶尔在心里放松一下,或许也不是坏事吧? 蓦然之间,优昙突然发现,这还是自己于白垩泛滥中失去了主人之后,第一次在心底冒出了如此这般的想法——她其实一直都很清楚,萨巴斯那些繁杂的文案工作不仅是她用来证明自身价值的途径……同时,也更是她用来逃避空虚的囚笼。 作为以冥泥构成的生命体,优昙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史黛拉不是永恒的,葛洛莉不是永恒的,贝拉也不是永恒的,萨巴斯、教会、帝国……这些东西更不是永恒的,但只要小心一点,她就可以是,茵黛更是:她无法想象自己在失去茵黛之后,会遇到多么孤单的未来,而现在她却真的失去了茵黛。 这是她没有办法向任何人倾诉的痛苦——有时,她甚至会在心底想起,那些间谍报告中提到的、蕾嘉·丹特莉安说过的话:斗争,延续斗争直至永恒。她从不认可这个如同疯子一般的新王,但对她口中那战火永续不绝的世界,优昙甚至还真的有一丝向往。那完全可以是她永恒的游乐场,一片令她无需依靠任何外人便排解所有孤独的……天堂,但是…… ——或许现在这样也不错吧,主人。我不相信你会就这样离开……只是,如果你也能出现在如今的这一幕中,如果你能够回来…… 在以戏谑与嘲讽回应葛洛莉之前,优昙首先将双手抚摸在了胸前——隔着衣服,她触碰到了茵黛留在她身上的那朵昙花。那朵花从来就没有凋谢过。 世界或许真的很阴暗……或许不是。不过—— “不过,你还不是孤身一人。你们都不是。学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呢……” 隔着一堵摇摇欲坠的墙壁,蒂娅正一边维持着一个遁形法术,一边默不作声地听着背后一行四人那有时严肃认真,有时又充满欢笑的谈话:在她那完美的脸上,如今正刻着深深的羡慕与向往。正如贝拉多娜此前所感知到的,她刚才在绝境之中,是依靠一颗提前准备好的迷你传送核心逃离险境的:在她背后的助力之中,有一个人懂得该如何制造这种东西。 “所以说……我到底该选择哪一边,作为我真正的航向所趋呢?” 她想到了她的那位朋友——但她并没有急着再次使用传送术离开这里:其一是因为她不想因此被贝拉多娜或是其他人探查到更多行踪,其二则是因为,在这座岛屿周遭的大海中,还有人在等着她。玛贝尔·洛尔瓦的潜水艇,还在等着送她和那个核心……或者说,她和她曾经留在这里的遗产,一同回归帝都贝瑞莱特。 “算了,我还有时间思考——至少有了这里这东西之后,继第三工厂环之后,第二工厂环也可以恢复运转了。对应第一工厂环的核心如今已经彻底损毁了……是个小小的遗憾,不过还有最后的第四工厂环没有一点头绪。当初着陆的时候摔得真是太狠了……” 她一边下意识地敲了敲自己的头,一边踏着最轻巧的步子,走向了遗迹另一端的海岸线边——当她那看不见的双手抚在遗迹的灰色墙壁上时,虽然留不下半个指纹,却能留下一丝淡淡的温度。转瞬即逝的温度。 真世界与未来(一) ============================ 如果以那场被萨巴斯组织称为“白垩泛滥”的灾难为界,将整个亚大博斯世界的历史分为前后两纪,那么现在,当林德尔·尼兹在某座孤岛上再一次张开双眼时,已经是新纪元的第十个月了。 不,他不是睡了整整十个月,只是给自己放了一个小长假:那场灾难已经在事实上,让亚大博斯世界上的各方势力都来了一次彻彻底底的大洗牌——而在情势彻底明朗之前,他并不是很想要立刻出手去影响什么……反正,也已经有人在替他观察这个世界了,还顺便接洽到了一位最好的学生。 “嘛,虽说就这么躺着是挺舒服的,不过……” 林德尔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在自己的躺椅上坐直了身子:他早已经有些厌倦了这张已经不知有多少年历史的金属躺椅,正如他同样看腻了四周这座孤苦伶仃的图书馆。在他的头顶,淡淡的歌声正从楼梯口中隐约传来:那是依拉朵娅在轻声哼唱,但就连她口中的调子,林德尔也已经听过了不下一百万次。 “或许一切该结束了……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你说呢?” “我一直都很开心你会这么想。真的,老头子……” 当老猫自言自语出声时,依拉朵娅的应答与脚步声几乎是同一时间从他身后的楼梯口中悄然响起:林德尔回过头,看到自己的夫人已经端着一杯加了冰的茶站在了自己身边。 “谢谢,夫人……还是你了解我啊。” “那当然。猫不能吃热的,对不对?” 松鼠夫人一边笑着,一边看着面前的丈夫轻轻地抿了一口杯中那棕红色的液体:不出意料,在将茶杯送到嘴边的同时,林德尔的眉毛也跟着向上挑了挑。 “奶茶?可是夫人,你是从哪里……哦。” 依拉朵娅没有开口,而是红着脸,把双臂盘在了自己丰满的双峰之前——那一瞬间,林德尔就领会了她的意思,老猫的脸在那一瞬间也无奈地微微抽搐了一下。 “其实你不必这样的……如果我真的是特别想喝奶茶的话,哪怕是去另一边也不至于你——” “不用这么说。忙了这么这么久,一定也很想念夫人的味道了吧?嘿嘿……” 老猫那有些懊恼的辩驳,被依拉朵娅以左手食指轻轻挡在了双唇后:那一瞬间,林德尔在夫人的指尖嗅到了淡淡的奶香。 “好吧,好吧……果然你还是当年那个调皮的你。”他有些无奈地摊开了双手,“我或许也还是当初那个既执着又别扭的我吧……算了先不说这些,我得出门了。” “去找那个孩子吗?” “嗯。不会太久——不过,可能会带她去看看‘那个地方’,既然咱们都已经决定把那只眼睛借给她使用。”一边回答着,林德尔只是将手凭空向前一伸,一件纯白色的斗篷就这样凭空出现在了他的手中——在那平滑的布料表面,有着一道一道羽毛一样细碎的纹路。 他将这斗篷向身上一披,便化身成为一只身手矫健的雪鸮,向着图书馆之外振翅而去,只留下依拉朵娅一人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再一次轻笑出声。 “是吗,借给那个人……也好。是因为她也选择了舍弃自己的身份吗,林德尔?” 如今,在原帝国卡蒂姆省境内,这块被白黏土所覆盖的区域如今早已停止了对外扩张,就像是世界上最大的雕塑群一般静静地矗立在整片大陆的最中央——这里看上去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危险性,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白黏土,亚大博斯众生之源:这些凝固的雕塑即便已经停止了生长与扩张,却并没有就此死亡——它们就和这个世界本身一样充满着生机与活力,甚至还将其散布到了四周的空气之中:如今,这片白色区域内部以及周边的区域中,早已充满了浓度过剩的生命力。 每一个贸然靠近此处的生命,最终几乎无一例外,都会在极度痛苦的过度生长之中,一边变成扭曲膨胀的怪物,一边趋于崩溃——然而,当林德尔挥舞着双翅冲入这片区域内部时,他看上去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与泛滥区外的帝国国土有所不同,这里的天空蓝得出奇,视野更是比魔物领域内更开阔一分:在飞跃泛滥区域边界之后不久,林德尔就在前方看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泛滥区正中央,当初被特莉丝坦用来固化所有这些白黏土的司令簇——这足有上千米高的庞然大物,有时甚至在泛滥区外都能隐约得见一点模糊的轮廓。从外表上看,它就像这泛滥区内其他所有纯白色的东西一样,是静止的,不过…… 恐怕,茵黛也能猜到,在这东西里面还有着一颗火热的心——老猫一边思索着,一边穿过那半开半闭的花瓣,在那曾见证了茵黛与特莉丝坦姐妹相残的平台正中央落到地面,重新现出自己的人形:他知道该如何进入这里面暗藏的世界,他一直都知道,只是如今他不能像以前那么随心所欲了。 “特莉丝坦。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再使用这个名字,不过……我可以进去了吗?” 他就像是对着虚空问好一般自言自语着——没有声音自空气中响起。不过,林德尔却能够在心中,听到有一个细微的女声在回应他。 “请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来兑现承诺的。没错吧?” “嗯。既然你已经同意协助我们,那我也愿意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以及,一份来自我个人的礼物。开门吧。” 做出回答的同时,老猫闭上了自己的眼——一阵白色的光辉顿时包裹住了他的身体,而当林德尔重新张开双眼时,他已经站在了一片开阔、温暖的荒野之上。 从外表上看,这里很像是罗兰德大蚁丘周边那金黄色的辽阔原野,但林德尔能够确信这里肯定不是——因为就在不远处,那座曾一度令优昙化身为蜂的蜂巢城堡,正静静地敞着自己的大门,看上去好像是在等待一位长久未归的客人。与之前有所不同的是,此时在这座城的外墙上,并没有任何一只工蜂正在忙碌着,恐怕那些小家伙们也都已经走了。 林德尔知道,那个需要走进这座城的客人不会是自己:因为这座城的主人,如今正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城门外某块坚实的岩石上等着自己。就和之前与茵黛最终了结时一样,特莉丝坦依旧身穿着那身本就属于茵黛的黑色连衣裙,只是她的发色已经变成了与莫顿·依科特别无二致的金色,皮肤也变成了陶瓷一般的纯白色。从技术角度上讲,说如今的特莉丝坦是大半个“羽生族人”,或许也并不为过。 不过,至少此时老猫并不想再继续称呼她为“特莉丝坦”了、 “我来了。” “……我的新名字是?” “娜娜缇。”林德尔几乎连想都没想,便直接开口说出了答案,“娜娜缇·莱姆。这是我……额,我助手的名字。她在大概,嗯……我想应该是在大概300个世纪前离开了我,不过也可能更久一些。根据我们的协议……从今日起,你将作为新的助手为我工作,这就是给予你这个身份的条件。” “我接受。不过在去世这一点上,我估计我不会有问题,林德尔。”站起身时,妖女的表情之中露出了一丝淡淡的不屑,以及更为浓郁的无奈,“和姐姐一样,我想死也死不掉。” “的确,不过仅限这个世界之内哦,娜娜缇。”念出妖女的新名字时,林德尔有意把声调加重了一点,“实际上,有些东西比你想得更广阔的……至少曾经是这样。” “曾经……?”妖女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也就是说,现在已经……” “我马上就可以带你去看……正好,帮你换一下衣服。”林德尔有些怜爱,又有些无奈地摸了摸这一位娜娜缇的头发,“唉。其实你不非得这么做的……” “为茵黛而生的特莉丝坦已经死了。现在……我主动选择成为你的助手娜娜缇,就是这样吧。”妖女十分决然地打断了林德尔的话,她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一点发颤,“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连所有的记忆也一起丢掉。如果能够彻底重新开始,能够真正成为一个全新的自己,与姐姐生活在这同一个世界上……” “你真的舍得吗?直到刚才,你还是在称呼茵黛为姐姐。”林德尔一边笑着,一边捏了捏妖女……不,助手的肩膀,得到的触感非常骨感:作为回应,娜娜缇则是一声不吭地低下了头。 “那是因为我……” “不用急着给我答案——而且,我绝对不会删除你的记忆。那能够证明你曾经是谁,而如果你真的想要脱胎换骨,和把那些都抹掉相比,真正在心里做一个决断是更正确的选择。我承认,这需要一定的勇气……不过。” 他顿了一顿,转过身来,用最认真的眼神凝视着娜娜缇那双依旧保持着红色的眼——现在她的容貌,活脱脱就是一个金发版的茵黛,肤色与瞳色都还是原本的模样。 “不过什么?” “我相信你不是一个懦夫,就这么简单——想做到什么事的话,至少自己先尝试一下。这段时间里,你交到的那个朋友不就是在如此为之么?想要学习,就要真的去做。” “好……我明白了。我会……先自己试着,在行动中找到如今活在这世界上的意义。不过在那之前,主人……” 娜娜缇的声音与之前相比,已经变得微弱了许多:她抬起了双手,二人的身形就此一同再一次被一团亮白色的光芒拥入怀中,随后则是飞离了这片冥泥之内的精神世界,重新踏上了司令簇顶端的地面。 “是。无论是带你去换衣服还是立刻开始执行任务……都需要先回到现实。所以——” 又一次,林德尔没能说完自己的话:但此时打断他的却不是依拉朵娅,而是身后的娜娜缇——新生的助手小姐有些唐突,甚至有些冒犯地以双臂紧紧搂住了老猫的腰,她的身体甚至还在颤抖着。 “谢谢您……感谢您在我彻底失去自我前把我从司令簇里拔了出来,也感谢您帮我真正阻止了白垩泛滥、稳定住了司令簇,更感谢您让我现在有了可以依靠的人,我——” “本来你以前也可以有的。嘛……以前是以前。如果现在你想要这样,那我也不反对。走吧,让我带你去往我的住所,我的过去……” 一边回应着,老猫把双手放到了胸前——那是一个无声的祈祷。 ——让我带你去往真正的世界吧,特莉丝坦……只有在那里,必须是在那里,在那片她曾喜爱过的天空下,才能让你成为真正的……第二个“娜娜缇”。 真世界与未来(二) ============================ 2. 回过神来时,新生的娜娜缇·莱姆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何时,来到了一座完全陌生的岛屿之上。她并不知道林德尔在刚刚过去的几秒之中究竟干了什么,只是依稀记得,自己似乎穿过了一个闪烁着光芒的洞,然后…… “然后,你就来到了这里。” 循着老猫有些低沉的声音,她抬起头,在面前看到了一座状若灯塔……不,应该说是状若钟塔的建筑,因为娜娜缇在这座看起来只有不到20米高的砖砌塔楼顶部,看到了一个直径约有三米多的表盘。直觉告诉娜娜缇,这个正指向11点59分的表盘并没有在走动,不仅是因为那上面看上去并没有秒针。 ——实际上,她还记得在自己作为特莉丝坦时,曾在帝国帝国境内看到过很多本来就不设置秒针的表盘,但她眼前的这一块却应该不是那种类型:因为当林德尔·尼兹从塔楼底部的大门口中出现时,娜娜缇在这只老猫的背后,看到了一个形状有些奇怪的棍状物体。 乍一看上去,那东西很像是一把造型有些别致的大剑……或者说,一把剑尖两侧带钩的异形双手长剑,不过不知为什么,娜娜缇在第一眼看到这把武器之后,脑袋里冒出的想法却是——如果能把它从林德尔背后拿下来,然后插回到头顶的表盘上当秒针用…… “别想太多哦,娜娜缇……这里可不是你所熟知的那个亚大博斯。”像是窥破了娜娜缇心中的想法一般,林德尔一边说着,一边看似有些随意地捏了捏她的肩膀,“应该说,欢迎来到真正的亚大博斯,娜娜缇·莱姆。欢迎来到亚大博斯共和国最后的国土。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 老猫伸出手,向娜娜缇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那一刻,娜娜缇仿佛感觉到有一股神秘而又无可阻挡的力量驱使着她的脚步,而再次回过神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这座塔楼的大门之外,与林德尔肩并着肩。 “我的名字是林德尔·尼兹……亚大博斯的守墓人——同时,也是亚大博斯再生计划的制定人与实行人之一。欢迎你加入我们的团队,娜娜缇……或者说,欢迎你回到我们的团队。原本的那位‘娜娜缇’,本来也应该是我们当中的一员。” “‘你们’?可是……这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吗?而且先不管什么再生计划,这里……” 娜娜缇一边有些犹豫地回答着,一边不自觉地环顾起了四周——乍一看,这座岛的周边就只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海水罢了,但很快,她便发现了这里不对劲的地方。 “可以回答我吗?为什么……在这座岛屿四周,只有距离海岸边最近的这一小片海水中有波浪?更远处的海水……是凝固了吗?还是说……” “凝固?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那就不妨在进入这座塔楼之前抬起你的头,看一看咱们头顶上的太阳——或者,看一看你身后的那座日晷也可以。”这一次,林德尔的回应中不仅多了一分淡淡的赞许,更有一点化不开的自嘲——他就好像浑身不自在一样抖了抖肩膀,脸上的表情在一瞬之间,看起来甚至就和被什么东西咬了身后的猫尾巴一样难看。 “日晷……?这是……啊。” 站在钟塔的门前,娜娜缇就此按照林德尔的要求转过了身——她不费吹灰之力,便在不远处的沙滩上看到了林德尔口中描述的那座日晷,是非常古色古香的纯石质设计:但是在那被擦洗得干干净净的表盘上,娜娜缇却发现那被用来指示时间的日影……就和更远处的那些海水一样,保持着几近完美的静止。 在那一刻,她已经有些模糊地猜到了一些东西——而接下来,林德尔的话更是让她在心底彻底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钟坏了,所以大家就都停下了……那死去的朋友也好,那活着的敌人也好,全部都停在了这座岛屿之外。在改写结局的力量涌现之前,时间将永远如此停滞下去。”林德尔的表情此时已经从刚刚的难堪,彻底变成了一抹无可动摇的坚毅,“目前,我对能不能赢这一点已经稍微有了一点自信——所以,让我们把话题拉回到你这里。” “——简单来说,我们需要有一个人继承娜娜缇·莱姆的名字,以及娜娜缇·莱姆的能力与使命。老头子觉得你很合适……至少,你的经历会和原本的那位娜娜缇有一定的相似性。” 新生的娜娜缇重新转过了身:已经有另一个人不知何时走出了塔楼的大门,站到了林德尔的身边:从外表上看,她应该是一位有着火红色头发的兽耳族女性,有着近似于某种啮齿类动物的半圆形耳朵与一条既柔软又富有光泽的松鼠大尾,毛绒绒的样子甚至让娜娜缇有一点想扑上去狠狠地抱一下。尽管此时,她那前挺着的大肚子正无可争辩地宣示着她怀有身孕的事实,不过在她半裸露的手臂上,娜娜缇更能清晰地看出非常清晰的肌肉轮廓,看起来她在怀上孩子之前,就算不是一位运动员或者格斗家,也一定很喜欢锻炼身体。 “很高兴见到你,新生的娜娜缇……我的名字是依拉朵娅·尼兹,是林德尔的夫人。我想,当你还是特莉丝坦时,应该在司令簇顶端和茵黛的战斗之中见到过我。还记得吧?” 娜娜缇当然还记得——当初,这位孕妇单手挡下艾琳诺足以撕裂大陆的那一击时,还停留在溶解海之中的她可是差一点惊得把整个脑袋都从身体上甩下来。 “额,记得,记得……夫人您好。真是好大的阵仗啊……不过,我刚才听到夫人您提到了能力和使命?而且,相似性指的是……” “有疑问的话,一边走一边说吧。夫人你也是……告诉你不必出来迎接的。”极为罕见的,林德尔的脸上在那一瞬露出了显而易见的窘迫与怜惜,而在他那陡然软化的话语之中,娜娜缇甚至品出了一丝不加遮掩的宠溺。“孕期还是不要多走动的好,而且刚才你还……” “啊……那一点点不会碍事的。相信我。”以左手牵过娜娜缇的同时,依拉朵娅一边回答着自己的老头子,一边用空出的右手隔着自己的长睡袍捏了捏胸前的丰满——不知为何,娜娜缇看到林德尔的脸色甚至随着依拉朵娅的动作,变成了几近樱桃的鲜红色。 跟在林德尔夫妇身后,娜娜缇终于有些忐忑地走入了塔楼的内部——与外部看到的景象相比,这座建筑物的内部空间明显要大上许多许多倍:或许是因为某种与空间相关的法术吧?娜娜缇有些不敢肯定,因为她所有的精力与注意力,此时都已经被这座大厅本身的装潢吸引走了。 在四周漆黑色的墙壁之中,有着无数纯白色的垂直线贯穿其间:这座塔楼内部的几乎每一寸立面,都被划分得愈是向上便愈是尖细、愈是玲珑,直至在过百米高的半空中交汇成一座座尖肋拱顶。暗红色的笔触在垂直线之间勾勒出植物枝条般的图案,而在顶端本应是花朵绽放的位置上,却用金色描绘着彼此咬合的巨大齿轮……这不是教会惯用的装饰,更不是贝瑞莱特帝国的艺术风格:这里的一切都令娜娜缇产生了巨大的疏离感,却又同时在潜意识中,隐约觉得自己曾在哪里见过……没准,是在梦里? “不妨试着想象一下,娜娜缇……如果你此前所有的人生,如果你之前所居住的那个世界才是梦境,而且还是一个已经反复了上万次的梦境呢?梦……不是做梦人已经拥有的东西,而是他想要得到的东西。” “……我记得,林德尔你之前好像说姐姐是希望?” “确切来说,是用来夺回世界的力量——而你的出现,让我看到了令世界再生的可能性。没错……真正的亚大博斯,我、依拉朵娅与前一位娜娜缇曾居住过、热爱过、捍卫过的亚大博斯……不是梦境,而是真实的亚大博斯。”林德尔咬紧了自己的牙,“我们的家……同时也是你们将拥有的家。” “我们将拥有?等一下,你的意思到底是……” “简单概括一下就是,我们的世界……真正的亚大博斯早已经被毁灭了,而为了能够击退那毁灭一切的风暴……击退‘破灭’,我们两个合力造就了你和你姐姐所居住的那个‘亚大博斯’,那座如花园一般狭小的世界,作为我们的孵化场。”接过话头的同时,依拉朵娅的语气中也一样褪去了此前所有的轻快与调皮,“如今,你的姐姐至少让我们有了一点点与‘破灭’正面对抗的信心,但仅仅是消灭它们还不够。” “所以说……你们需要我成为娜娜缇,到底是因为什么?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必须承认,娜娜缇此时已经完全被这一对夫妇搞糊涂了:只不过,他们两个看起来都没有立刻做出准确解释的打算。依拉朵娅直接闭着双眼低下了头,而林德尔在重新开口之前,也沉默了好一会儿。 寂静之中,他带领着自己的夫人与娜娜缇穿过了一扇金属大门,走入了一条略有些昏暗的通道——隔着两侧的玻璃幕墙,娜娜缇看到了成排成排自己根本没有见过的巨大设备。在那些状若某种奇特书架的大家伙表面,有着数之不尽的灯光正富有规律地闪烁着,而当她忍不住想要继续发问时,林德尔的话语却把她所有的问话都给堵了回去。 “我们……希望你继承所有那些足以定义‘娜娜缇·莱姆’的记忆,然后将其与特莉丝坦的回忆一同整合成为全新的你。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接下那原本属于娜娜缇的能力——继承刻在她灵魂之中的历史。” 说到这里时,林德尔的话语也同时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做着什么无比艰难的抉择。 “对,整个世界的历史……在生前,她是我们永恒的大图书馆,记录一切、背负一切的大图书馆。为了能在日后重建一切时有所参考,我需要让她的记忆在你的身上死而复生,借助这个东西。” 最终,一行三人的脚步停在了一扇紧紧关闭着的纯白色大门之前:当林德尔以最大的力气,独自推开这扇厚重的大门时,有一瞬间娜娜缇甚至以为,自己在大门的另一侧看到了世上最荒谬的错觉。 大门的另一侧,是一座空荡荡的圆形大厅:唯一引人注目的东西,是大厅正中央的一座圆柱形展示台——在那以红色天鹅绒布覆盖的台柱顶端,娜娜缇清晰无比地看到了一颗眼球。圆滚滚的眼球。 “这——” “没错,这是她的眼睛。”林德尔的语调听起来平静得出奇,仿佛在这大厅正中央收藏着的只是一个乒乓球,“储存着她所有记忆的眼睛。我会帮你装上它……然后,就要看你能不能驾驭它了。反正,就算你作为特莉丝坦时留下的记忆被那东西压成了粉碎,你也不会怪罪我什么……没错吧?安心,我会与你一同进入这只眼睛里的记忆,然后全力帮你在与之达成共存之前维持自我,但不要想和我打退堂鼓……如果真的有必要,我也不会介意在动手之前洗一洗你的脑子。反正你自己本来就提出来过,要我抹掉你的记忆。” “没错。”在那一刻,娜娜缇的嘴唇已经被她自己咬出了血。“我已经为自己做出了决定……我会为我的决定负责。” 真世界与未来(三) ============================ “娜娜缇·莱姆……这个代代传承的名字,属于真亚大博斯历史上所有的记忆传承者。前一代传承者的记忆,会以灵魂碎片的形式寄宿在这只眼睛内部,然后代代传承给后人——每一个‘前一代’都同时持有他们所有前任的全部记忆,而这个过程就是我们记录历史的方式。我不想骗你,但事实就是……此前,至少有超过一半的传承者候补在继承这只眼睛的同时,也被整个世界全部庞大、沉重的历史压垮了心灵支柱,变成了只懂得一个命令、一个动作的活人偶。上一位娜娜缇·莱姆自己也……算了。” 在林德尔的指示下,娜娜缇已经站在了那座供奉着眼球的台座之前——随着林德尔的一个响指,两张看似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床,便出现在了台座的两侧。 “躺上去吧,新生的娜娜缇,左边右边都一样——另一张会是我的。”老猫对着娜娜缇摆了摆手,“等到咱们两个都就位之后,夫人会启动这座‘传承之间’的所有机能。作为观测者的我,将带领你以上一位娜娜缇的身份,重温她生命中的每一个重要时刻——在此过程中,眼中属于她的那个灵魂碎片会与你自己的灵魂发生融合,将记忆传输给你。事先提醒你,虽然上一任娜娜缇在执行继承仪式时被眼撕碎了自我,但她的个人经历可一点都不平淡,所以……做好失去一切的心理准备。明白?” “明白。”开口作答时,娜娜缇已经稳稳地躺在了左侧的床垫上。 “很好……亚大博斯将永远铭记你的奉献。”坐在右侧床垫上的同时,林德尔一边念着那句他已经重复过至少上百次的公式化用语,一边却感觉到了一阵没来由的心疼—— 是啊,就是在上一次娜娜缇·莱姆的传承仪式上,他在念出这句话之后,失去了……不。现在不是回想这些的时候——一切都是为了重建那个曾令她与娜娜缇都如此热爱的家! “猫良……请赐予我以勇气吧。”躺倒时,他先是以最温柔的语调,低声念着一个只有他自己知晓的名字——随后,便拔高了声音,“动手吧,夫人……不,批评者依拉朵娅!” “祝你们好运,观测者与候补传承者……开始激活传承之眼。”隔着传承之间那已经重新关闭的大门,依拉朵娅的声音听起来远得就像来自异世界,“魔力注入,同步网络开始构筑……三,二,一!” 与倒计时完毕同时,一道绚烂的光就此同时夺走了林德尔与娜娜缇各自的视线——在意识沉入深渊前的最后一刻,娜娜缇仿佛在那光辉之中看到了茵黛的笑脸。 而林德尔,看到的则是一座被竹林包围的小屋。在那扇古色古香的木质房门外,一长一幼两位有着棕色发丝的女性,正一般无二地对着他微笑着,仿佛是在迎接他回家。 砰咚。砰咚。砰咚。 隔着自己的眼皮,少女能够感觉到眼前的光芒已经渐渐褪去——在她耳边响起的声音听上去很像是心跳声,但却又有些微妙的不同。 “我这是……等一下?我是……” 她张开了双眼。 出现在眼前的圆形房间不仅面积十分宽广,而且看上去还显得十分空旷:除了少女坐下的床铺与身旁的一张台桌之外,这没准足有上百平米的空间中便再无他物。 她感觉很奇怪——在她的心底,隐隐约约总是有个声音在说,这里还会有第二张床以及一个等待着她的人,但在她眼前却什么都看不到。 “为什么……想不起来?我的名字是,我是……” “——不!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种结果?!” 与那尖厉的破门之声同时响起的尖叫声既惊恐又充满绝望——女孩回过头,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有着纯白色的短发与猫一般的尖耳朵,面容看上去还很是年轻。 “滋滋滋……为什么,为什么你居然会……” “看来,首先是回到了娜娜缇·莱姆最初诞生的那一刻。” 扑上前来的同时,年轻的猫耳男子几乎是跪倒在了少女的脚边——他开始用拳头捶打自己面前的金属地面,而与此同时,更为成熟、也更加低沉的男声则是自少女身后接踵而至。 “林德尔……”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时,少女的语调之中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直至此刻,她才发现这年轻男人耳廓的形状……与林德尔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是我。抱歉,似乎让你看到了我难堪的样子。不过之后——” “林德尔·尼兹——你,这个,混蛋!” 女人的怒吼声不仅打断了少女身后老猫的讲解,也令少女身前这个属于过去的“小猫”一个激灵站直了身体——在他身后,冲入房间的人是一个与小猫看上去年龄相若的棕发女人。她穿着一身纯黑色的羽织,手中则紧紧握着一把形状有些古怪的单刃细剑。 “娜娜缇……”在开口时,小猫的声音正剧烈地颤抖着。 “现在我已经不是娜娜缇了,对不对?就因为我主张要抹掉咱们脚下的那一切,把这个世界彻底变成一个只属于咱们自己的新家,你就……偷了我的眼睛,然后还拿她做了这些——原来咱们脚下那一群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对你来说居然比我,比她都更重要吗?!” “抱歉,娜娜缇……我实在是——” “别这么叫我!现在你身后那个人才是新的娜娜缇,我没说错吧?!你这混蛋……”那一刻,小猫眼前的女人眼中,已经燃起了两点骇人的愤怒之火,“我已经受够了漂流,受够了这漫无边际的虚空,难道你不是吗?!现在,新家就在咱们脚下……咱们本可以把那些猴子全都杀个干净,然后在焦土中重塑一座宏伟的国!你们这些迂腐的和平派,之前至少已经放走了三次类似的机会,所以现在……” “所以现在,我要让你的野心与残忍彻底画上句号,前辈。” 像是感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召唤一般,当少女回过神时,她已经挡在了青年林德尔与那位棕发娜娜缇之间——黑气从她手中喷薄而出,随后凝结而成的则是一柄看上去有些狰狞的大镰刀。 “现在,我才是娜娜缇·莱姆——而我所继承的知识则告诉我,你在策划一场大屠杀。”与此前和林德尔对话时那虽有些迷惘,但至少还算得上是流畅的语调不同,当娜娜缇对自己的前辈开口时,声音却冰冷得如同某种机械,“即使是在战争手段中,这也绝不是我们能够接受的选项——更何况,一切战争手段如今都无益于我们这些流离失所、文明凋敝的流浪者。所以……” “孩子,求你了……醒醒,醒醒啊!”不同于刚才的疯狂,棕发娜娜缇的话语中一瞬间便带上了一抹令人心悸的哭腔,“该死的,林德尔……你居然把她的脑子也洗了一次是吗?真亏得你下得去手!” “不,我没有,只是……” “只是发生了记忆覆写,导致她原本的人格也被抹掉了对吗?你这混蛋,你——” “我并不理解你在说什么……而且,我不记得我是你的孩子,前辈。”再一次,少女那冰冷的话语在这空旷之中激起了响亮的回声,“但我记得,传承仪式的惯例就是……只能有一个活下来。新的活下来,老的彻底消失——为的是让这世界上同时只会有一个娜娜缇·莱姆保持着记忆与记录。所以,我会努力战胜你。” 那一瞬间,棕发娜娜缇的双目立刻瞪到了最大——以至于会让人觉得,她的瞳孔在那一刻都散掉了。下一秒,她手中的长刀就此与娜娜缇的战镰在空气之中彼此相撞,但在这以命相搏的二人身后,一老一少两个林德尔却都有些无力地瘫坐在了传承之间的地面上,就像是被人抽空了所有的力气。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抱歉了,我最初的夫人。当时的我,为了能够在亚大博斯和咱们这些流浪者之间留下和平的机会,而放任娜娜缇杀死了你……想要诅咒我的话,尽管放马过来就好,我全盘接受。”与表现得几近崩溃的青年林德尔相比,这个来自于“未来”的林德尔,则无疑表现得要更加成熟,也更为释然,“只是真没想到,居然会用这种方式和你又见了一面。到底该说上天是在馈赠我,还是嘲笑我呢……” 隔着身前尚且年轻的自己,老猫对着前方那已经打成一团的两个娜娜缇伸出了自己的手——他的指甲就这样像是穿过流水一般,透过了青年林德尔的身躯:没有流血,也没有阻滞感,仿佛在那里本就什么都不存在一般。 在这里,他什么都做不到——除了提醒那位新生的娜娜缇。这里属于她,只是却不仅仅只属于她一个人。 真世界与未来(四) ============================ 在娜娜缇·莱姆看来可能有些陌生的体验,对于林德尔·尼兹而言却始终清晰得如同昨日——即便他不是传承者,也永远都记得自己在那一天……同时失去了两个最为重要的人。 ——他记得当初那个尚且年轻的自己,也是像正回忆这一切的他一样,几乎是在战栗之中,目睹新生的娜娜缇,把那个他曾经侍奉了上百年的女人一点、一点撕成了碎片:她或许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是谁,却还记得该怎么杀人……用力地去杀。 “我赢了,前辈。” 那位棕发女性仅存的头颅被娜娜缇拎到了眼前:她端详着对方至死都圆瞪着的双眼,脸上却涌出了一丝看似天真的不解。 “为什么人都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命运呢?”她轻声说着,但在林德尔的记忆之中,当时娜娜缇在取得了胜利之后,并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类似的话,“为什么?我知道这是个很蠢的问题……因为,我自己也不愿意。尤其是在发现,自己会成为别人的……” “娜娜缇?” “啊……?”就像她刚刚根本没有说话一样——在对林德尔的呼唤作出回应时,娜娜缇的声调依旧保持着那份令人有些心悸的平和,“有什么事情吗……还是说,该体会下一段记忆了?” “你会体会到怎样的记忆……是由寄宿在眼中的灵魂碎片来决定。她想给你看什么你就会看到什么。”听到娜娜缇的提问之后,林德尔简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至少现在的她,已经回想起了自己是在这里干什么。 老猫没有告诉这位娜娜缇的是,在她那些丧失了自我的前辈之中,实际上……至少有三分之一,都是死在了老猫自己的手里。他们把这片记忆当成了现实——而一旦这种情况真的发生,至少老猫自己就再没有任何手段能让他们的心回归现实了……这将让他们在现实中的躯体一直保持沉睡,而仅有的解决方案就是彻底清除掉他们的人格,植入通用的木偶思考程式。 现在看来,至少这个最年轻的娜娜缇不至于让老猫再这么操作一通了——不过,现在还容不得任何人掉以轻心。不说别的…… “你记得你刚才说了什么吗?我是说,在我呼唤你名字之前?”在试探着发问时,林德尔的额头上甚至冒出了一丝冷汗——如果她记得那倒还好,但如果她…… “我……说什么了吗?” ——哦豁,惨了。 林德尔此时只想要找一个墙角好好地蹲一蹲:他最不想看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而且……还是因为那个人。那个既是他的至亲,又距离他最远的女孩…… 不。现在她是阻碍——两个人,两个灵魂之中,只有一个可以活下来,成为新的娜娜缇·莱姆。即便现在,正是那个人想要吞噬这个本属于特莉丝坦的灵魂…… “没什么……我想,咱们应该快要接近下一步了——”一边说着,林德尔却不由得捏紧了自己的拳头,像是有什么东西正紧紧地揪着他的尾巴一样紧张不已。 ——对不起,猫良……不,没什么对不起的。猫良早就死去了,但她的遗产,她最后留给这个世界的娜娜缇·莱姆…… “……抱歉,观测者林德尔。我是传承者娜娜缇……我只是一个为储存知识而生的容器,而容器不会也不该对任何指令做出拒绝。” 恍惚之间,林德尔与娜娜缇周遭的一切便再一次发生了突然而又显著的变化——传承之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道金属牢门与一座混凝土构筑的狭小房间。作为犯人的林德尔被关押到了牢房单间之内,而娜娜缇则正站在牢门之外,身后还有两个披挂整齐的持枪士兵作为护卫。 “娜娜缇?是你吗?” “所以,我选择接受至高议会的安排,为亚大博斯帝国开疆扩土的远征献上属于自己的力量。我会代替你,记录下帝国遭遇到的一切……也会合理运用这具身躯中的力量,排除帝国遇到的敌人。” 娜娜缇一边说着,语调也同时变得越来越冷——她并没有直接回答林德尔的提问,或许是因为那并不是过往中林德尔真正说出过的话,但她自己所使用的语调,却也与林德尔的记忆并不完全相符。 “我会时时留意我们的队伍是否过界,是否会踏入上一任娜娜缇深陷其中的疯狂与妄执——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林德尔?你以为现在的我,还会像当时一样相信你、爱戴你吗?当我随着远征军一同,在世界尽头与‘破灭’第一次不期而遇时,我和你一样痛恨他们……但现在,我只感谢他们在我彻底消亡前的最后一刻,看清了你的狗屁嘴脸。” 就像是为了刻意印证林德尔的想法一般,娜娜缇的嘴角挑起了充满鄙弃的微笑。 “请不要忘记,当初是谁在最后关头救下了你的生命……我不知道究竟是何等狂妄与冷漠,才会让你想到把我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块灵魂碎片,都拿出来……呜——!” ……只是随后,她却像是突然回想起了什么一般,用手狠狠地扶住了自己的额头,整个人也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这么不安分吗?你这家伙……为了能重获生机,我——” “娜娜缇,你到底是哪一个……回答我!”那一刻,林德尔就像是遭受了什么冤屈的犯人一般,抓着牢门上方的铁栏杆整个人趴在了门板上:在他面前,娜娜缇的发色已经有一半由那本属于特莉丝坦的金色,变成了深邃的黑——但是,金色的部分却在一点一点持续地向着黑色部分扩张着,仿佛某种正缓慢生长的植物,又像是山火形成的燃烧边界。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林德尔……这种亡灵,我——” “被发现了吗?居然这么快就——该说你不愧是林德尔选中的人吗?既能凭借自己与我之间的相似性,让我进入到你之中……又坚强得令我无法一口吃净。就这么想要让我彻底消失吗?!” 此刻,娜娜缇那略显支离破碎的自言自语俨然已经形成了一段对话——她以自己的左右手一同抓向自己的胸口,随后则是亲手撕破了她的上衣,她的皮肉。凭借锋利的指甲,她亲手挖出了自己的心脏,随后向下猛力一摔:迸裂的鲜血如拥有独立的生命一般,在这坚牢的通道之中戏剧性地凝聚成形,最终幻化而成的则是一个鲜红色的模糊人形。 一颗绿色的光点被镶嵌在她的胸前,而两个黑色的点与一道纯白色的曲线,则在这人形的头部构成了一张可怕至极的脸——当她出声时,林德尔与娜娜缇视野之中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浓郁的血色。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但是,不容我活下去的世界,对我来说毫无意义。”自始至终,她的语调听起来都平静得不像是个真正活过的人,“我不允许我当年拼上性命拯救的你,为了一个没有我存在的世界,把我当做用后即弃的祭品。” “终于……现身了?没猜错的话,你就是……” “我是娜娜缇·莱姆。真正的娜娜缇·莱姆。”那红色的人形笑着,声音却开始变得愈加接近于哭诉,“我只是在为了这个名字活着。而且我知道,就算我能杀掉你,也会被牢房里的那只猫给撕成碎片……是啊,我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与精神来控制娜娜缇·莱姆的新身体和旧眼眸了,就算我战胜了你,林德尔·尼兹也会为了能够让传承者的身体重获新生,以人偶程式取代我,作为娜娜缇·莱姆新的灵魂。” 人形低下头——在她那没有实体的轮廓边缘,已经燃起了血色的火焰。 “我必死无疑……所以我会用我最后剩下的全部力量把这位传承者候补的心也一起带走,作为我的临别纪念。林德尔,这样是否足以让你记住我?” 林德尔摇了摇头——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但在牢房之外,还保持着人形的传承者候补却已经从不知何处掏出了自己的镰刀:这一次,这把镰刀看起来已经与此前那段记忆中她所使用的那一把有了不小的区别。 “至少你足以让我记住……” 那不是属于上一位娜娜缇·莱姆……或者说,这个红色人影的镰刀,而是曾属于特莉丝坦·普利斯坎的镰刀。 “你的回忆我会好好收藏……但如果,能够把你当成我的第一个战利品,我会更高兴。” “好啊!如果你认为你能做得到,那就尽管放马过来吧……就算你真的杀死了我,我也不会有半点怨言的,反正我已经再无回天之力了。只不过,我的继承者——我只是希望,能让你对你面前这个被关在牢房里的家伙还有些不一样的认识……我会让你看到我死前的最后一刻。直到死去之前我都还以为他会全心全意地爱我,但是……” “够了。我建议你呀,在下地狱之后先收拾一下你自己的房间。因为我觉得,终有一天我也会到达你的身边。”像是已经彻底撕破了脸皮一般,林德尔不怒反笑——恶笑,奸笑,不带一丝收敛地向着两个娜娜缇一同倾斜着自己毫无目标的怒意,“恨我又怎样,娜娜缇?我从来也不后悔自己当初所做的那一切……如果你真的想要重现那一幕,那尽管就来试试看好了!” ——虽然老猫的话语,怎么听怎么显得冷漠而又奸恶,但就在那一刻,牢门之外那个曾是特莉丝坦的娜娜缇,却在他的眼角边瞥见了一滴晶莹的泪水。 真世界与未来(五) ============================ 真世界与未来(六) ============================ 真世界与未来(七) ============================ 或许是因为林德尔那一枪不仅击伤了这红色的幻影,更唤醒了她此前所有的回忆:此刻在娜娜缇眼中,那一团不断扭曲着的红色马赛克……显然,是正在努力尝试着将自己变回原本的模样——变回曾经那个娜娜缇·莱姆的模样。 只不过,她的尝试在真正的娜娜缇眼中看来,或许就像蚂蚁构筑一艘战舰的尝试一般可笑——不等林德尔再多说什么,距离新生只差一步的传承者便来到了这看上去几乎已经和她完全一致的幻影面前,随后……手起掌落。 啪——对于她身后的林德尔来说,那可能是自他记事起所听到过的,最响亮的一个耳光:接踵而至的则是一阵大笑。真正的娜娜缇·莱姆那狂妄而又邪气四溢的笑。 “来啊,再试着僭盗我的形象啊?知道了吗,现在你才是假货……因为从一开始你就不是真的!你自己不也是知道的吗?你是一个人偶……不过是个假装成娜娜缇·莱姆,只为让传承者的身躯与眼眸不至陷入沉睡而存在的的思考程式罢了。我承认或许你很可怜,但这与我要抹消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眼看着面前的幻影被刚刚那一巴掌直接拍回成了一团散落一地的马赛克,娜娜缇只是摊开了双手——她甚至是有些无奈地回头望向了林德尔,后者的脸上则满是欣赏。 “你不会就打算一直沉默下去,直到咱们一起回归现实吧?林德尔……你果然和姐姐一样,都是人渣。” “所以呢?这和我帮你重获新生又有什么关系呢。”回应着传承者的同时,林德尔脸上的笑意也变得愈发浓郁了起来,“不过你没说错。实际上在过去,你的前任一直都如同人偶一般兢兢业业地履行着自己的使命……否则,我也不至于会为她心疼。毕竟她曾经是我的——” “无论她曾经是谁,又完成了多么艰巨的使命……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她都还是坏掉了。质疑自己毕生经历的意义……就是最大的罪孽。”打断林德尔时,娜娜缇脸上的笑容却收敛了,“无论度过了怎样的一生都是一样。活着其实本来就没什么意义不是么?咱们都是为了……能过得更精彩一点,更舒心一些才会努力活着。否则,我继续留在司令簇里当一个活着的雕塑又如何?你,林德尔……维持着所有一切的停滞,在那座图书馆里看书看到天荒地老又如何?” “你根本不懂,继任者……一直以来,我都是为了你身后那个家伙的目标而生!可是在末日来临时,我发现自己却——” “相信我,我懂。永别了。” 娜娜缇没有再和这个幻影多嘴多舌下去——再一次地,她把双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前,放到了那颗传承之眼的两侧,随后向中间一夹。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清净了。回忆陷入沉寂,通往现实的光辉再一次闪耀在娜娜缇面前。 她知道自己成功了——因为她几乎从没在任何事中失败过,只要不涉及茵黛。 “呼,咳咳……” “动作慢一点,娜娜缇……记忆同步是个很耗体力的事。身体没有什么异样吧?” 再度张开双眼时,传承之间那纯白色的屋顶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了娜娜缇·莱姆的视野之中——她侧过头,看到林德尔已经站到了属于她的床铺旁边,而那颗原本被放在二人之间台桌上的传承之眼,如今则已经像是生长在她身上一样,镶嵌在了双峰正中央的皮肉之中,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异样……呵,如果说得到了这颗眼也算得上是‘异样’的话。”她撑着床板坐起了身子,同时感觉到了一阵淡淡的晕眩感,“安心吧,我什么事都没有……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好极了。”一边说着,林德尔就像是面对着自己的女儿一样,用最温柔的动作牵着娜娜缇的手,领着她重新踏上了地面,“我觉得你真的……很棒。或者说,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因为我和那个小姑娘的经历很相似。我总算是明白,之前你为什么会这么说了。”一边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娜娜缇嘴角的微笑却是同时变得愈加清晰,愈加舒畅,“接下来……” “接下来的事接下来再说,但现在……咱们是不是该履行一下老传统了?既然在这一轮传承中,并没有发生继任者自我崩坏的事故。” 突然出现在传承之间门外的依拉朵娅打断了林德尔与娜娜缇的对话:此时的松鼠夫人已经换上了一套纯黑色的天鹅绒长裙,显得既庄重又深沉——与她相呼应着,林德尔则是应声低下了头,以最快的速度扫了一眼他自己的着装:黑色斗篷与修身套服,看上去倒是也蛮正式的。 “传统……是说那件事的话,没问题。我看我就不用换衣服了,不过娜娜缇,需要我们帮你找件衣服吗?正式一点的那种,当然这也不是什么死板的规矩,如果你想穿现在这身应该也没什么大碍。”老猫挑了挑自己的眉毛,“反正也就只剩咱们三个了。” “人少不是问题的关键……如果是正式场合,哪怕只有我一个人在,穿得严肃一点也是必要的。不过换衣服就不必了……我就想穿着这一件。至于原因的话……” 一边回应着,娜娜缇同时理了理自己黑红相间的裙摆——她还记得,这件裙子是当初为茵黛准备的礼服长裙,正如她如今已经记住了这片土地上曾发生过的所有一切一般。 “这件衣服……是特别的。”终究,她没能对林德尔夫妻俩说出自己如此选择的理由——在最后一刻,“不过我可以事先问一下吗?咱们这是要去哪……要干什么?” “去你刚刚才去过一次的地方。一起去……在现实里。” 林德尔的回答听起来十分干脆利落,甚至让娜娜缇不由得心里一沉。 跟随着林德尔与依拉朵娅的脚步,娜娜缇再一次走出了钟塔的大门——就像她刚刚在回忆中所看到的那样,钟塔四周的景象如今也已经变回了那片支离破碎的废墟世界:如此看来,此前那片包围着钟塔的“大海”,应该也只是某种虚像或者幻影罢了,娜娜缇想着。 不过,倒没什么难以理解的——换做是娜娜缇自己,恐怕也不会喜欢一出门就看到这片凄惨的废墟。 “小心点,别误入了外面被停止的时间……除非你想和‘破灭’作伴。” 向着外侧那分崩离析的世界行走时,林德尔仿佛连呼吸都无比小心——崩溃扭曲的街道,四散飘落的建筑,分崩离析的大地,蜂拥而至的机械兵器,还有头顶那座粉红色的魔城…… “停下吧。再向前靠近时间牢狱的边界就不安全了——虽然距离‘那个地方’还有点远。对了,特莉丝坦……别反驳我,这是我最后一次用这个名字称呼你,这是为了区别。” 娜娜缇并没有反驳他,而是与走在自己身边的依拉朵娅一同停在了林德尔的身后:松鼠夫人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三把洁白的花束,她将其中的两束分别递给了林德尔与娜娜缇,自己则把最后一束捧在了胸前。 “你已经是真正的娜娜缇了……但在迈向未来之前,别忘了向过去送上你的祝福与感激。抬起头……抬起头。看到那边那个人影了吗?” 伴随着松鼠夫人的声音,娜娜缇将花束轻轻放到了自己的传承之眼上——循着依拉朵娅手指的方向,她在大约五十米开外,看到有一个身穿黑衣的年轻女人正半跪在一片扭曲、破碎的的乱石之中。她那惨白色的面容中满是不甘与愤怒,而在她的胸前……有着一个巨大的洞,一个心形的贯通伤。 她知道那是什么——或许不知多久之前,林德尔也是从这里一跃而出,以自己的猫爪……把那位娜娜缇·莱姆胸口的眼,硬生生地抓了回来。 “想有什么对她说的话……就趁现在吧。按照规矩,新任娜娜缇有义务主持前任的葬礼——这是属于你的义务。” “我明白。无论喜不喜欢……人都应该尊重过去。更何况,还是一整个世界的。” 林德尔向后退了一步——同一时刻,娜娜缇则是向前迈出一步。她站到了这三人组合的最前方,如同她不是传承者,而是引路人一般。 “不过要说什么……抱歉,可能我更擅长的是用武器杀人,而不是用话语和人沟通,所以——简单一些。” 她清了清嗓子——同时,克制住自己用虚空魔力射那家伙一发的冲动。 “特莉丝坦……从此,会接下娜娜缇·莱姆的衣钵,以两个世界的回忆为基,构筑我们尚不为所知的未来——安息吧,前辈,带着你所有的悲叹与遗憾,喜悦与满足一起。迟早有一天我会去找你,但在那之前,我还有很多事要做……祝福我吧。” 一边说着,她直起身子,将手中的花束向前用力一抛:那纯白色的花瓣还来不及在空中划出一道完整的曲线,便在娜娜缇面前不到五米的地方有些诡异地悬停在了半空中——与外界濒临灭亡的时间本身一起。 “我会帮助你的同胞……我会帮助林德尔与依拉朵娅,消灭那些扭曲了你,也扭曲了整个世界的怪异。就这样吧,二位……我想我也说不出更多了。你们两个呢?你们不想说点什么吗?” 她回过头,看到林德尔与依拉朵娅同她做出了一般无二的举动——只是,当他们各自的花束也静止在半空中时,林德尔仅仅是转过了身,头也不回地背身离开。 而依拉朵娅则没有选择立刻逃离此处——她向前一步,来到了娜娜缇的身侧,随后对着那另一个娜娜缇所在的方向低下了头,将双手在胸前彼此相握。 “永别了,猫良……哪怕我只见过成为娜娜缇·莱姆之后失去了自我与记忆的你。如果没有你和林德尔曾经的果决,亚大博斯所有的原住民,恐怕都会被你的母亲以那座魔城清扫干净——作为原住民,我们永远尊敬你们的付出,感激你们的牺牲。安息吧,来自天边的外来者……做个好梦。” 魔女传说再诞(一) ============================ 贝瑞莱特帝国北部,奥罗拉省边境地区。 如今,只差几天时间,就是那场被命名为“白垩泛滥”的大灾变事件一周年——不过,哪怕是与那场泛滥事件之前相比,此处大多数的帝国城镇都没有发生什么过于明显的变化……哪怕如今的帝国,连最高统治者都已经换过了一轮,政策也跟着发生了巨大的调整。 那又怎样呢?在这座被命名为“青金石营地”的定居点中,少女依芮丝一边将背后硕大的背囊再一次奋力向上垫了垫,一边在雪地中迈着沉重的脚步继续向前——无论是谁在掌握着这个国家,一群任劳任怨……或者说,不敢有怨的劳工,都是这座名为“贝瑞莱特”的巨型机械最不可或缺的基本零件。 以前是垃圾印刷机或者烈酒装瓶机,而现在是战争机器——这就是依芮丝眼中,帝国在一年之内所发生的所有变化。自始至终,这个国家都只是一架超级巨大的机器而已。 来到露天堆场之后,依芮丝便如释重负一般,将背后的背囊以最小心谨慎的动作放到了地面上,随后解开那些缠裹在内容物上的布条——这所谓的背囊,不过是由几根乌黑破烂的布条缠裹而成,就像她自己身上的衣物。当她解开所有的布条之后,最后露出来的则是一只古铜色的金属桶。 依芮丝知道,这里面是油料……从地下抽取上来的黑色油料。在帝国最传统的能源矿物——煤炭,开采量已经在日趋减少的如今,这种臭气熏天的黑色可燃液体,便成为了帝国最为需要的新型燃料。 没错,所谓青金石营地本身,便是一座架设在奥罗拉省海岸线上的钻油基地——这里有储油设备,有钻油塔,有司职防卫的一支部队与他们所居住的军营,也有更多像依芮丝这样在此劳作的苦工。 依芮丝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多少岁,但她知道自己一定不是年纪最小的——因为当她拍了拍身边的油桶,准备回到钻机那边再去搬上一桶燃油过来时,一个更为年幼的身影已经凑到了她的眼前。 “依芮丝姐姐!依芮丝姐姐……你在这里呀!” “我在,萝莎。工作结束了?” “嗯!分馏塔那边已经开始休息了!”从外貌上看,依芮丝就像是个20岁出头的年轻女生,而同样衣着褴褛、脸上带着油污的萝莎,则绝不会超过20岁——就连她的声音听起来都更甜美、更稚嫩,不像是依芮丝那公鸭嗓一般的嘶哑,“姐姐这里应该也可以……” “当然可以了。搬运工作就这点好……休息的时间比较自由,只要每天能搬完足够桶数。”一边回应着自己身边的这个“妹妹”,依芮丝同时有些爱怜地摸了摸萝莎那乌黑色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依芮丝自己的头发居然是与大雪一般无二的纯白,而她的眼睛或许也是因为缺乏色素,而呈现着有些病态的血红,“倒是你们那边……” “没事的!分馏塔那边的人力搅拌设备也不是咱一个人在出力嘛……还有很多兄弟姐妹!”萝莎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脸上的笑意却在下一秒变得凝重了起来,“不过相比之下,姐姐,咱还是更担心你……” “担心什么?我受伤了又不会有人在乎……” 依芮丝说得是实话——因为她并不记得自己还有什么亲人在世,然而同一瞬间,萝莎却以最大的力气抱住了她的腰,就好像她是个随时都会飞走的气球一样。 “我在乎!姐姐……”她低声喊着,话语中甚至带了一点点哭腔,“没有姐姐的话,咱可能就再没有力气坚持下去……” “加油啊,萝莎。”终究,依芮丝也只得轻轻拍了拍萝莎的背——她那一直绷紧的面部表情,此时也终于同时变得舒缓了。 ——很少有人知道的是,萝莎的亲姐姐……如今,或许已经被打成了粉末,融入到了这堆场中的每一桶原油中:分馏塔那边,有把办事不力的劳工直接丢进搅拌机,和石油一起进行搅拌的行事传统。 她是在与萝莎初次相遇时得知的这一切——同时,这也是如今依芮丝记忆中的第一件事:对于自己来到青金石营地之前的经历,她统统没有任何的记忆。是当时正在附近巡查的青金石营地守军,把逃出了营地准备投海自戕的萝莎与她一同带到了这里,还给了她一份所谓的“工作”,而在搭乘囚车前往营地的路上,她也就顺理成章地……答应萝莎,成了她新的姐姐,新的依靠。 她记得,当时自己应该是也想到过要拒绝这个陌生的女孩——但在自己那空荡荡的心中,她仿佛感觉到有什么难以描述的冲动,驱使着她最终接纳了女孩的请求:那感觉就好像……就好像…… “姐姐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行走在通往休息区的小路上,萝莎一边有意无意地开口问着,一边有些小心地扯了扯依芮丝的衣角——作为回应,依芮丝尽管并没有开口作答,却缓慢地摇了摇头。 “果然……不过,既然当初会那么果断地允许咱叫您姐姐,恐怕……姐姐应该,也会有自己真正的妹妹吧?” 眼看着依芮丝并没有做出回答,萝莎则是有些自说自话地将话题延续了下去——她的猜测甚至让依芮丝体会到了一丝淡淡的头痛。那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脑海里大叫……但自己却无论如何都听不清叫喊声的内容。 “如果真的有的话……她一定会很担心姐姐的吧?既然姐姐是这么温柔,也这么强大的人……” “开玩笑。我温柔么?” 即便嘴上还在做着辩解,但与此同时,依芮丝的手却是有些爱怜地扯了扯萝莎的耳垂,“不过是……时不时地和你聊聊天,打打雪仗,再偶尔地陪你一同入睡而已。都是很简单的事情。” “但姐姐就是很温柔……真的很温柔。如果姐姐也有自己的妹妹,她一定会很幸福的吧……” ——幸福吗?或许未必吧。 破碎、模糊而又暧昧的记忆并没有告诉依芮丝更多——但她还记得,自己曾经……好像,好像和某个一样称呼自己为姐姐的家伙,吵过很激烈的架?当时…… 不等她想起更多,营地食堂的大门便已然出现在了依芮丝面前——在这座终年白雪皑皑的采矿营地之中,这座名为“食堂”的大型金属建筑不仅是所有劳工们吃饭的地方,更是他们唯一能够娱乐的地方。 现在正是正午——只是,当依芮丝顶着直射而下的阳光,推开面前的金属大门时,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片乌烟瘴气的昏暗空间。理所当然的,在这座采油基地中,绝大多数的地方都严禁烟火,但这里却是绝对的例外:这里几乎所有的男性劳工都在一刻不停地吞云吐雾着,而依芮丝与萝莎之外的其他女性劳工,也有不少在手指之间夹着白色的纸卷。 “喔——是依芮丝!‘暗夜之影’依芮丝·奥尔芬和她的姐妹萝莎!” 像是在欢迎依芮丝的到来一般,当她踏入食堂时,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了一阵不大不小的呼啸声——远处的男人们转过了身,开始以湿漉漉的目光透过烟雾,不住地上下舔舐着依芮丝的全身,而近处的女孩子们则一齐后退半步,为还没有做出任何回应的依芮丝让出了一条有些狭窄的小道。 这条小道通往食堂正中央的一座方形高台——在那里,正有个肌肉隆隆的壮年男子站在角落之中。依芮丝抬起头,有些好奇地端详着那人工装之下的身体轮廓,而男子也像是感知到了依芮丝的目光一般转过了头,脸上却满是不屑与鄙弃。 “‘暗夜之影’依芮丝·奥尔芬?那是什么——可否在我,统领整座分馏塔所有工人的格兰瓦特手下站立超过三秒?在这拳台之上,我可是已经有87胜21败的战绩在身!” “是么?没准那只能说明你被抓进来得更早,走狗。”一想到就是这个男人在分馏塔执行着军队定下的所有规矩,依芮丝就感觉到一阵剧烈的恶心——但现在,她却不得不挺身而出来面对这如同里脊肉着魔一般精壮的光头恶男,他的身上同样穿着破破烂烂、满是油污的工作服,“我对你的战绩没有任何兴趣。不过,如果你打算挑战我……那我也可以大大方方的告诉你,我的战绩是42战全胜。我不介意用你的败北,点缀我的第43次胜利——只要你想!” “口出狂言……你不妨来试试!婊子!你简直就像传说里的那些魔女一样又臭又骚!” “嘿,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在哪看的这些传说,不过据我所知,魔女之中可是没有人跟你一样喜欢臭屁!骚的没准倒是真有,不过……” ——奇怪,为什么我会这么说?明明我…… 不等依芮丝再去纠结自己刚刚下意识说出的话,人群中爆发出的欢呼声便已然驱使着她爬上了拳台,站在了格兰瓦特的对立面——台下,小萝莎的欢呼声虽然听起来还很稚嫩,但却已经与她身后那些戴着镣铐的石油工人一样响亮了。 “打他!姐姐,打他!加油打啊!”她的声音清澈得如同迸裂破碎的冰碴。 魔女传说再诞(二) ============================ 魔女传说再诞(三) ============================ 与帝国军相比,魔物自警团或许在火力、兵力与机械化程度的层面上,都要低上那么两三分,但有一点上,帝国军却是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劣势——速度。 无论是队伍的行进速度还是展开速度,自警团都要远胜于装备笨拙的帝国军——也所以,当天中午传到青金石营地的敌袭警报声,在不到两小时过去后,便在午后斜阳之下变成了爆炸声与遥远的火光。 自然,整座采油炼油基地也早已在这迫近的战火面前,用最快速度停止了所有的生产工作:负责警备的帝国军队已经开向了前线,据说已经在油田东南方向的石油湖边与自警团交上了火,而留在基地的工人们,包括依芮丝与萝莎这些女工在内,都无一例外地被发放了最简单的武器与工具,在这座几乎无险可守的工厂周边就地开始建设防御工事。 最简单的武器——指一根生了锈的废输油管。坐在简易战壕内,依芮丝一边端详着手里这根甚至可能不如一截细钢筋更结实的“武器”,不由得怒极反笑。事实上,就在几十分钟前,她才刚刚看到格兰瓦特带着一群身强体壮的男性工人从她的面前经过:那些家伙中的每一个人手里都有火枪或是掷弹筒,此刻却“镇守”在她身后的墙垛岗楼之中,隔着层层叠叠的金属掩体与倒刺铁丝网俯瞰着所有这些粗糙简陋的战壕。 他们那些人,才是工厂生产区域的最后一道防线——至于自己和萝莎这些管理人看不上眼的“逆反分子”,不过是为了减少那些“忠勇”的伤亡数字而被拉上战场的。 “真他妈晦气。呸!” 她狠狠地向脚边吐了一口唾沫。在依芮丝头顶的天空中,黑色的云渐渐浓了。暴风雪要到了。 “姐姐……还好吗?”在她身边,萝莎有些担忧地抬起了头:那双写满关切的眼,撞上了依芮丝填满不甘的红色瞳孔。 “我是还好。不过,如果之后自警团真的……你觉得帝国军真的足够挡住自警团的进攻吗?据我说知,咱们这里的部队好像也不是什么多入流的队伍……” “蕾嘉·丹特丽安上位之后,把一支不太听话的队伍剥夺武装丢到了这里。”提到那位新皇帝的名字时,萝莎的语气之中就连一丁点最基本的尊敬都不存在——当然,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她面前的依芮丝,对此都没有什么意见,“而且不仅是这样。我刚才偷听到格兰瓦特他们聊天来着,好像他们也挺紧张的……哪怕有咱们当挡箭牌。” “哦?” “听说这次自警团进攻这里的队伍……还有点来头。领队是那个以爱玩阴招和心理战术著称的翼人族指挥官,名字好像叫什么天陨彼方来着。如果对方是这种脑袋够灵光的家伙在指挥……” “恐怕,咱们这一边也撑不了多久吧。”依芮丝的语气听起来十分的笃定,“本来守备力量就不是多充足,现在又……” “姐姐,我想你一定不会想要和这座营地一起赴死。魔物们对石油没有兴趣,占领这里后,他们一定不会再做利用。恐怕,会把整座炼油采油基地都化为焦土吧?” 依芮丝扭过头,她再一次在萝莎那明亮的眼眸中,分外清晰地看到了一丝烁光。 “你的意思是……”她其实已经猜到了萝莎会说什么——但她需要做一些确认。 “我的意思是,姐姐……咱们要不要趁这个机会离开这里?我有这个。” 一边说着,萝莎就在依芮丝有些惊讶的目光之中,把手伸向了自己那件破破烂烂的工装内部,把那本就破破烂烂的衣服彻底撕成了碎片。 雪原寒风之中,萝莎的上半身最终只剩下了一块反而洗濯得很是干净、平整的裹胸布,清爽开放的造型甚至让依芮丝都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不等她说些什么,女孩甚至已经把这最后一件上衣也从身上解了下来。在萝莎那骨瘦如柴的赤裸身躯表面,甚至能够看到肋骨之间那一道道浅浅的沟壑:这具年幼的胴体看上去非但不会让人感觉色情,还会让人不住地心疼。 “萝莎?你这是……!?” “安心,姐姐……我把当初逃出这里的地图,藏在了身上最隐秘的地方。仅此而已。” 在依芮丝面前,瘦小的女孩将解下的裹胸布平铺在了战壕中一块平整的岩石表面:在那显然是有过仔细保养的纤维布表面,依芮丝看到密密麻麻的细密线条拼凑成了一幅完整的青金石营地俯瞰地图——不仅是人皆可见的地表结构得到了几近完美的再现,萝莎甚至还在图上标注了为数不少的下水道入口,甚至还有巡逻士兵们常用的路径与……军营,以及武器库的位置。 “我的天,你这是什么时候——” “遇到姐姐之前我就一直在做这个东西,用了大概半年的时间……以及五块用来描画的铁片。”萝莎看似平静地陈述着,仿佛在谈论一桶依芮丝刚刚搬到这里的石油,“实际上,遇到姐姐那一次……我也是靠这张图跑出去的。只不过当时有暴风雪……我没能跑太远。还好没跑太远,否则也就见不到姐姐了……” “可是……今天看起来应该也会有暴风雪呀。”不知为何,依芮丝的语调之中突然多了一丝难以启齿的……无力感。她当然不喜欢在这里与炼油厂陪葬,更不喜欢被一群垃圾一般的士兵当狗一般驱使,但是有些东西足以令她忍耐所有的“不喜欢”。“如果咱们又一次遇到了巡逻队伍,如果咱们没能……” 她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有点像是在哀求了。但是,萝莎的语调却变得愈加坚定。 “今天的确也可能有暴风雪。但是,今天除了暴风雪,还有姐姐。” “萝莎,我不能……” 依芮丝感觉自己已经快哭出来了。 “我不知道我还能去哪,萝莎……我和你不一样。我不记得进入这里之前的任何事,但我总是……总是能梦见,有很多人,很多很多的人,他们是因为我活着才被杀死的。有些是被我亲手杀死,有些是被其他人……我梦到我是世上最可怕的怪物!如果可以的话,这些高墙,我不想……我真的不知道外边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我真的想起了过去那些事情……” “想不起来和不想去想……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吧,姐姐?而且,有些美好的人不该被关在这里。姐姐,你真的很美好很善良……至于你的担心。” 萝莎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指,随后以指尖轻轻点在依芮丝的唇边,将自己整个赤裸着的上半身都倚靠在了依芮丝的胸前,“姐姐,你是姐姐。这就够了吧?无论你想起了什么……无论你曾经是谁,若是辜负了其他人,那就让他们辜负回来好了。现在你是依芮丝·奥尔芬,所以,请你自由地……” 那一瞬间,依芮丝仿佛在自己的胸口之中,感觉到了有什么黑暗、深沉的东西在燃烧。沉闷却无可阻挡地燃烧着。 “我……” “走吧,姐姐……?我们一起……” “……嗯,我们一起……!” 自那一刻起,战壕之中少了两个少女的身影。 按照萝莎精心绘制的地图路径,依芮丝姐妹二人没费多少力气便找到了一处下水道维修舱口,随后沿着下水道维修通道一路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位于青金石营地正南方向的帝国军营周边。 或许是因为,这里驻扎的军人此刻都被派驻到前线去了:当依芮丝与萝莎一前一后地从又一处维修舱口中中钻出来的时候,她们几乎没有在周围捕捉到任何一丝声响:空气中仅有的闷响,是远方火光之下的爆炸声。 “武器库在这边。”萝莎低声指示着,而依芮丝则是沉默着跟在自己的义妹身后,手里紧紧握着那仅有的一根铁皮水管。纵使依芮丝有着远超常人的怪力,但在帝国士兵标配的火枪枪口前,这根水管还是不足以帮助她做任何事。 所幸的是,一路上她们还真的就没遇到哪怕一个帝国军士兵,而是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毫无阻碍地一路来到了一座武器仓库的大门外:直到依芮丝挥动手中的水管砸开大门之后,她们都没遇到任何一个士兵前来阻止她们。 而在这座充满火药味的仓库之中,依芮丝仿佛感觉看到了最璀璨的阳光:不仅是因为那些银光闪闪的火枪、长矛与掷弹筒,更是因为一把出现在她眼前的单手长剑。从外观上看,这把剑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当依芮丝在潜意识中某种冲动的驱使下,伸手握住剑柄将其提起时,她仿佛感觉到有一股暖流自掌心汹涌而起,直至心窝。 她仿佛感觉到自己这尚未忘记一切的身体,在代替她的心,为了与这把剑重逢而狂喜。 “这到底……” 一瞬间,她仿佛感觉自己的心在胀大,在狂跳——她不知道自己的妹妹究竟是如何把自己带到这里,带到这把武器面前的。她回过头,恍惚之间甚至觉得赤裸半身的萝莎肩头,不知何时多了一件白色的披肩。纯白色的,布料边缘还有着细碎精致的金色羽毛佩饰。 ——这一切到底……到底都是怎么回事?!特务骑士佩剑,不对……这到底,我到底……! 砰—— 那是骤然而起的枪声。在那一瞬,依芮丝的想象与回忆都停滞了。 她仿佛看到那枚飞向自己的子弹正在慢动作中直扑自己的胸口,而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直到一个黑影遮蔽了她所有的视线。 “姐姐,请你自由地……” 巨大的冲击力狠狠地将依芮丝砸倒在了地面上:在距离依芮丝约十五公分远的半空中,子弹先是击中了疾冲而至的萝莎,随后则是如同铁锤钉钉一般,把女孩的身躯完整地砸在了依芮丝的怀中。 她低下头,萝莎那澄澈的眼中还有最后的一丝光彩。 “姐姐,请你自由地……” ——那一刻,依芮丝感觉自己的头脑与胸口中,都有什么东西在同一时刻爆炸了。 魔女传说再诞(四) ============================ “妈的,两个妄想临阵脱逃的臭娘们……快投降,依芮丝,否则你也得死!” 武器库门外,当站在一队巡逻兵最前方的格兰瓦特放下手中火枪时,他看到依芮丝就像是一位仁慈的母亲一般,令萝莎那已经一动不动的身躯温柔地倚靠在武器库的墙角下,随后缓缓站起、转过了身,用比看垃圾时更加轻蔑的眼神瞪着自己。 “格兰瓦特……果然是你。” “看什么看?我给你五秒钟,把你手里的剑给我扔了,否则就等着被打成筛子吧!五……” “去死吧。” 被叫做依芮丝的少女以最冰冷的声音开口——那一瞬间,整座武器库都被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震碎成了一团废墟。黑色的火焰如某种灿烂的花朵一般,在这片纯白色的冰天雪地之中,继不远处的石油湖之后,留下了第二片黑色的伤痕。 ——而在不远处的某一座高地上,以黑色斗篷包裹着身躯的少女轻轻瞥了瞥自己的嘴角。她的面容与依芮丝看起来就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只是这位黑衣人的发色却不是如依芮丝一般的银白,而是金色的,一缕一缕的发丝看上去有些像是某种鸟类的羽毛。 “终于醒了吗?我的好姐姐……你终于想起来了。你的确有你自己的妹妹,而且,你还有一个忠心不渝的仆人,有一群愿意与你共进退的同伴。”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酸楚,像是回音。只是,这酸楚并没有存在太久。 “还好,现在我也不是孤单一人了。只可惜……”娜娜缇·莱姆一边轻声呢喃着,一边轻轻挑起了自己的嘴角——她把手按向自己的胸口,隔着那身黑色的长袍,她摸到了一个鸡蛋般大的球状物体,“林德尔,听得到吗?这里是娜娜缇·莱姆。已确认到我们的睡美人从梦中醒来,只不过……” “炼金人偶AYA-254号,代号‘萝莎’信号丢失……我这边也已经确认到了。”林德尔的声音并不是自空气中传来,而是从那个球状物体的内部响起来的,“没关系,这是预期之内完全可被接受的损失……重点是,我们的希望挣脱了她的噩梦。” “哼……好像这个梦还是我赐予她的。算了,也正好让姐姐放了一个为期一年的长假。” 一边回应着林德尔那似笑非笑的声音,娜娜缇也跟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不会……因为这种事记恨我的吧?林德尔?” “不会,我至多只会给你的伙食里多加点盐,少放些糖。” “……你还是记恨我吧。” “但是我拒绝!不说这些了,娜娜缇,你现在要回这一边吗?” “暂时先不,我过一阵子再回去,到时候联系你。”这一次,娜娜缇在回应林德尔的同时,也没忘记回过头看了看身后的那个人——那是一个和她从容貌上看年龄相若的女孩,只是身上的衣着要比她的黑袍暴露许多,“我还要会会我的密友,老猫。” “好吧,好吧,那你先……” 林德尔的最后一句话还没来及说完,娜娜缇便单方面切断了二人之间的通信——在她身后,那个用一身皮带将将遮住身上所有关键部位的紫发少女则是来到了她的身边,与她肩并着肩。 “这还是咱们第一次……在现实世界如此相见吧?特莉丝坦。我听说,你有了新的名字?” “娜娜缇·莱姆。这就是我的新名字,蒂娅。” 不同于面对其他人时那习惯性的不耐烦,当蒂娅有意无意地念出那个旧名字时,娜娜缇只是微微皱了一皱自己的眉头——根据林德尔的指示,她可以自由选择是否维持与蒂娅此前在白黏土内部精神世界中结下的交情,但老猫还不打算现在就让蒂娅知道有关真亚大伯斯的任何事……至少那些最重要的不行。 所以说,好像自己不能再多提这个新名字的来历了——话说出口时,娜娜缇便是如此这般地想着,不过蒂娅也没有在这一点上多问什么,反而是与她一同,将视线投向了正前方的山崖之下。青金石营地中,已经有一角被完全损毁了……只剩一片纯黑色的糊状残骸。 “那……就是你的姐姐吗?那个自称为茵黛的魔女。” “嗯。虽然我不知道她还会不会用这个名字……不,她一定还会保留这个名字,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有人叫她依芮丝。”这一次,娜娜缇可是实打实地疑惑了起来,“哪怕只是一个人偶给了她这个名字……不过,她毕竟也不知情。” “是呢……这样的话,我所渴求的学习对象也就都走到了台前。” 一边说着,蒂娅顺了顺自己的发梢。她背后的镰刀刀刃上,正闪动着点点紫罗兰色的灿光。 “接下来……” “等一下,蒂娅。我知道你是真的很爱学习……不过,既然你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么——可以多做些解释吗?你想学习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的话……娜娜缇。我是呼应末日而苏醒的存在。”蒂娅沉声回应着,她嘴角的笑意也跟着收敛了。“但就目前而言,我并没有察觉到有任何末日场景正在进行。我需要……为是否执行我本来的使命作出评估。我需要收集信息。我需要确认我是否需要认证一个或是一群新的主人。你知道的,娜娜缇,人偶叛乱了。我协助他们只是因为……我们曾是同僚,现在我们也依旧还是。” “是这样啊。”娜娜缇闭上了眼睛。在她盘于胸前的臂弯里,那颗镶嵌在她胸口上的眼球瞳孔中,正闪烁着淡淡的荧光。 纯白色的雪地上,少女正一边将一具尸骸抱在胸前,一边踏着有些沉重的步伐缓缓地走着。她的身后除了焦土与瓦砾、鲜血与泥浆之外一无所有。她的面前除了荒原与空寂、战火与疯狂之外再无他物。 世界在旋转。她也再一次迈出了脚步,作为魔女……作为她背上那把特务骑士佩剑的主人。 ——作为茵黛。 两双仅有骨骼的巨爪如同随从一般,不疾不徐地漂浮在她的身后——她本可以控制这些没有感觉的使魔,这些从她身躯中分化开来的“部件”来搬运萝莎的尸身,但她没有这么做。能再多触碰这孩子哪怕一分钟,都是好的。 火药味随着冰冷的风飘入了她的鼻孔,遮掩了自萝莎胸前伤口之中飘散而出的血腥味——这让她不由得抬起了头。她看到自警团与帝国军双方的战士,都因为她的出现而暂停了手上的动作,转而一边与对方保持着对峙,一边一同有些错愕地看着步步走近的她。 ——真是神经病。我有这么好看吗?明明……我只是个怪物。 她有些自嘲地想着,一边继续梳理着脑海中所有那些在一瞬间同时回到意识表层的回忆,一边尽力以最人畜无害的姿态接近了两军阵地之间的狭长地带。她无意打扰这场毫无意义的战斗本身,但她想要通过这里,去往战线另一侧的石油湖边。 只可惜,事情的进展却不像是她的预想一般顺利——还不等她靠近这两军交战之处,一阵破空之声便撕裂了这甚至未能延续超过三秒的短暂寂静。 水平飞来的子弹击中了茵黛的胸口,当空砸下的火球烧毁了萝莎的尸身。那一刻,茵黛的火爆脾气就像炸弹一样爆发了。 “真是不知好歹……!” 重新站起身时,茵黛已经再也找不到萝莎的尸身究竟去往何方——但是,当她把手伸向背后时,还能够触摸到那根世上她最为熟悉的剑柄。 她拔出了自己的武器——剑尖直指正前方,双刃分别对准了帝国军与自警团的战斗部队。那一刻,她笑了,脸上却闪动着泪花,看上去活像是个精神崩溃的疯子,但嘴里说出的话,语调却是相当的……平静。 “我是茵黛。冥泥之魔女……茵黛,同时也是曾在此处为奴的依芮丝。如今,我将由此重回属于我的战场。” ——过去追不回来,那就把握现在。世界没有未来,那就创造未来。 “遇神杀神,逢魔屠魔。为战而战,为斗而斗。无需大义名分……生者皆是地狱,待我增光添彩!” 闭上双眼的同时,她一边感受着自脸颊两侧呼啸而过的弹雨与火球,一边踏着骄傲的步伐,挥舞着手中的剑冲向了那原本还彼此敌对的两支军队之间。 冰雪灰飞烟灭,大地在魔法与火药各自点燃的烈焰中熊熊燃烧,但在冥泥魔女踏过的每一寸土地上,连战争本身都被屠戮成为了最为沉默的死。她无需歌颂,无需承认——脚下的每一具骸骨,都是世界对她最好的承认。 “是时候了。优昙……还有更多更多还记得我的人。你们都还在等我吧?作为朋友,作为敌人……作为世上最差劲的魔女。” 当她停下步伐时,战火已然熄灭成为苍白的灰烬——她转过身,看到那曾喧嚣的一切都沉默了。 ——事物凋零。这样就好了……因为声音就要响起来了。诉说传说的声音。 “我的声音。” ==================== # 暗流的序曲 ==================== 重生之【影】 ====================== ——一年之前,“白垩泛滥”在这个名为亚大伯斯的世界上,刻下了一道或许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因为这道纯白色的伤痕,可以修复自身。 当然,仅仅是一道伤疤,或许还不足以令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生灵都紧张起来:至少对于如今已结成同盟的魔物自警团、魔导结社萨巴斯以及十字方舟教会来说,更值得警惕的东西绝不是地图上那片纯白色的污渍,而是这块污渍背部那片以黑色所标注的土地。 在那里,耸立着一个叫做贝瑞莱特的军事帝国——几个月前篡夺了帝国王位的军阀蕾嘉·丹特丽安,如今俨然摆出了一副要把整个帝国改造成为战争机器的架势:城市被拆毁,供养工人的小镇被取缔,帝国境内消失的所有这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被军营与武器工厂所取代。 谁也不知道这个喜欢对国民发表讲话,还喜欢在讲话里声嘶力竭的帝国新领袖,究竟有着多大的野心与图谋——这也是促使帝国之外这三大势力彼此结盟的直接原因。 据说十字方舟教会教皇在提出这个计划时,还曾经设想过邀请魔物社会中除自警团外的另一大势力,也就是所谓的“贸易联盟”一同组成四方共同战线,但对方却直接杀死了教会派遣的使者作为回应——这些打着商人旗号的魔物激进派想要抹杀掉的不仅是帝国,而是所有包含人类在内的组织……包括与帝国一样几乎完全由人类组成的教会,也包括只是“拥有部分人类成员”的萨巴斯与自警团。 哪怕没人知道,是什么给了这帮家伙这么大的胆量——这不就是摆明了一副要讨打的模样么?贸易联盟又不像是帝国那么军力雄厚,甚至就连势力范围都被自警团与帝国领土牢牢地包围着,连半点战略纵深都没有…… 于是现在,当这个才正式成立没多久的反帝国三方同盟,在自警团的移动总部——天空城克劳迪亚,召开第二次领导者会谈时,“趁帝国目前还算安分,尽快消灭卡在同盟势力圈内部的贸易联盟、打通自警团南北两片领地之间的陆路联络”,也就理所应当地成为了最紧迫,也最没有异议的议题。 “谁让他们真的很欠打呢?而且这帮家伙居然还把绘司老板给……” 孤身一人站在克劳迪亚城中某座观景平台栏杆边,萨巴斯如今的二把手——当年曾侍奉过帝国旧贵族,也侍奉过一位魔女的女仆优昙,正一边出神地望着面前那夜幕之下的云海,一边静静地思考着,任凭高空中的强风吹散她的头发。如今,克劳迪亚城已经从贸易联盟东侧领空迁移到了自警团领地的最南端,也就是那座被俗称为“至天塔”的南国都市科斯莫·福利普上空,但这座天空城本身的模样却始终没有发生过改变。 它还是当初优昙记忆中的模样——女仆长还记得,当时自己的主人在这里犯了很严重的恐高症。现在她已经能在这里如履平地了。 对贸易联盟领地的进攻或许不日就会开始。不过在那之前…… “在这里吗,优昙?”男人的声音自女仆长背后响起。优昙并没有回过头——但是,她认得这个声音。 “阿尔德涅·范布隆克。你也在这里啊……” “我作为教皇陛下的护卫随行至此,就和你作为萨巴斯头领山城的随行人员一样……只可惜葛洛莉主教、史黛拉骑士都没能过来。” “那切西呢?”优昙侧过头。其实她知道自己的妹妹目前在教会已经混得算是风生水起了,与阿尔德涅一样成为了教会情报网中的骨干人员,但她总是会忍不住想要多问一些。 “安心。切西目前还在伊戈尔省的修道院协助情报人员的培训工作……不过,可能过段时间之后她就能来和你重逢了。” 阿尔德涅笑了笑,他不出意外地在优昙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惊讶。 “重逢?这是……你们要有动作的意思么?” “或许吧。具体有没有动作,还要看这里面的商议结果。”当年的骑士长,如今受封谍士长之位,领导整个教会情报体系的男人伸出手,指了指身后那座灯火通明的木结构高楼。那曾是优昙在第一次光临克劳迪亚时,与自己的主人一同居住的地方,如今则是三方同盟的会议现场。 “不过,有些消息我可以提前透露给你。这次,我们教会这一边不仅是来参与讨论进攻计划的……反正从地理位置角度来看,教会就是想为进攻贸易联盟出力,恐怕能做到的也有限,在我们与贸易联盟之间是小半个帝国。”谍士长顿了一顿,他的声音中带了三分莫测的笑意,“所以,我们还带来了……一个建议,教皇陛下亲自提出的构想。” “什么构想?”优昙张大了双眼——与此同时,她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了一阵更为密集的脚步声。 “我来解释吧,大巫士优昙。” 这一次,回应优昙的是一个听起来就有些年老的男声:优昙循着声音回过头,看到有三个人正肩并着肩站在木质高楼二层的阳台上——会议东道主、自警团最高领导者魔王基尔巴特站在左侧;她自己的上司、萨巴斯头领山城·普利斯坎站在右侧,而一位身披白袍、头戴冠冕的人类老人,则正在中间用低沉的声音向优昙说着话。 “教皇陛下……?” “我的建议用五个字就可以概括——重建影镜队。在当初,这支队伍本是依照宣扬魔物与人类、帝国与自警团之间的友谊而建立的,随后却被那些心怀鬼胎之人污蔑为破坏和平的借口……而现在。”他的语速很慢,听起来却令优昙觉得,比山城的发言还要更有说服力一些,“现在,我们是时候令这支队伍、这个名字重回正轨,作为一支不隶属于自警团、萨巴斯与教会之中任何一方,而是直接隶属于同盟管辖的精锐战斗力量,作为每一位同盟战士的表率。在刚才的会谈中,基尔巴特先生与山城先生同样也对这个提议……表示了高度赞同。” “所以,陛下现在特意找我说出这些,是因为……!” “你肯定猜到答案了,优昙。”山城的声音插入了对话,“作为原影镜队的核心成员之一……现在,恐怕没有人会比你更适合领导即将重获新生的影镜队。目前而言,预计会加入新生影镜队的人员除你之外,还会有教会方面的阿尔德涅、切西、史黛拉与葛洛莉;萨巴斯方面的贝莎;以及自警团方面的莫顿,还有一个女孩……抱歉,基尔巴特大人,那个人的名字是叫什么来着?我有点……” “天陨彼方,自警团戈尔卡营地所属的游击军指挥官。”魔王大人的年龄是这三位领导者中最年长的,但声音或许却是听起来最年轻的,“她现在还在戈尔卡树海方面……所以优昙,会议结束之后,你和阿尔德涅就用这里的传送核心,先带着我的任命前往戈尔卡营地吧。新生影镜队另外三位来自教会方面的成员,以及你的近侍贝莎,将会后一步传送过去。你自己对此……有什么意见吗?” “魔王大人,我……”眼看着自己终于得到了表达想法的机会,优昙的声音却变得有些哽咽起来,“影镜。这个名字……魔王大人,请恕我直言。从感情角度出发……我恐怕很难接受这项安排。尤其是继承来的这个名字……” “怎么?” “现在,这个名字里少了两个在当年堪称灵魂的人。”优昙咬紧了嘴唇——她没有点出这两个人的名字,因为她敢肯定,就算教皇大人与山城都做不到,但……至少基尔巴特一定能想到她们都是谁。 而在她面前,基尔巴特已经如女仆长的预想一般瞬间皱起了眉。 “……我和山城都猜到你会这么说了。”他的声音中立刻掺杂了几分与年龄相应的清冷与苍老,“不过,我不清楚在看到某些东西之后,你还会不会继续这么说下去。阿尔德涅?” “了解。”谍士长在回答基尔巴特时,并没有立刻说出自己接到的指令内容,而是对着优昙做出了一个表示邀请的手势:请跟我来吧。 “等一下,这到底是……?” “先去看看吧,优昙。”山城的语调很轻,既像是安抚,又像是鼓励,“这也是会把天陨彼方划归到新生影镜队的直接原因,她的队伍在自警团领地最北端……可是发现了一些很了不得的东西。” “北端?难不成是艾琳诺瓦城复活了?”在优昙脸上,不屑的神色更加浓郁了——但在那一瞬间,阳台上的三人却是一同笑出了声。 “相信我,优昙,比你想的还要刺激。而且……或许恰好能让你不再为某个失踪的人担心。那两个灵魂人物中的一个。”笑意之中,基尔巴特的话语听起来已经有点像是谜语的谜面了,“而另一个……她将会是新生影镜队第一次行动的目标所在,需要拯救的目标。” 深暗的印痕 ==================== 阿尔德涅并没有把优昙带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只是领着她回到了又一处故地:当年贸易联盟在这座空中城市中的办事处,如今在贸易联盟与自警团闹掰的现在,已经被基尔巴特亲卫队强制征用。 目前,这里正是三方同盟中萨巴斯与教会两方在克劳迪亚城的集中办事处,而在教会的心脏——原帝国伊戈尔省首府阿奎拉市,以及萨巴斯总部——优昙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白叶魔导院,也都有着功能类似的设施。 “跟我来吧,优昙……因为彼方指挥官送来的信息都被归类为军事情报,所以都会集中保存在这里。” 像是早已摸熟了这里所有的布局与陈设一般,阿尔德涅在走进这所办事处之后,连各处的门牌都没看一眼,便把优昙直接领进了一处看起来像是指挥所的房间——其实优昙很清楚,谍士长从理论上讲,此前应该是还没有踏进过这座肯定被全面改装过的建筑物,但……谁让他是教会最优秀的谍士呢?他总能用一些让人难以想象的方式,提前搞清楚自己想去的每个地方都是什么模样。 至于出现在女仆长面前的这个房间,倒不像是谍士长的手段那样足以令人遐想不已:对于曾在那艘帝国制地上战舰“影镜”号上停留许久的优昙来说,眼前的一切简直熟悉得让她有些郁闷——就好像是有人把那艘船的舰桥指挥所给整个搬了下来一样,大小不一的投影水晶与荧幕几乎占据了这里的所有空间……显然,这是教会安装在此的设施,不仅是因为它们的布局与装饰风格全部充满了人类社会的色彩,更是因为在这座房间中工作的操作员中,有至少七成都是身着修道服的教会人员。 “谍士长,向您致敬。”向阿尔德涅行礼时,这些教会操作员的仪容依旧保持着贝瑞莱特帝国那标志性的干练与整齐——与他们相比,来自萨巴斯的黑袍法师们向优昙行礼时,就显得随便多了,大多只是轻轻一点头。 “基尔巴特大人传来的资料在这里。让我翻一下……” 像是已经在这里工作许久一般,阿尔德涅心无旁骛地走向了指挥室最后方的一座投影水晶。优昙在这块大家伙旁边,看到有一座由金属与抛光晶体碟片组合而成的长方形储存堆正与之相连:这是教会最引以为傲的发明之一,是能够长期储存魔法信息的仪器,而现在,阿尔德涅正通过那块投影水晶调取其中储存的图像信息。 “找到了。首先和你说一下背景吧……就在一周前,彼方按照戈尔卡营地总指挥米可的命令,率领一支游击军主力,对位于帝国奥罗拉省边境的一座大型资源采集设施‘青金石营地’发动了攻击,任务目标是将其彻底破坏,削弱帝国北部地区部队的资源供给能力。” 阿尔德涅停止操作时,投影水晶中并没有立刻浮现出任何画面:谍士长自己则是转过了身,看向身后的优昙。如果是在之前,这种动作没准足以让有点心急的女仆长准备动手抽他两巴掌,但现在身居高位的优昙……至少学会了该如何“稍稍的”控制一下自己。 “我在听。”她一边说着,一边无声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本来一切都没有超出彼方的计划。这座设施中帝国军的防守力量并不充裕,而作战开始时,帝国驻扎在附近的主力部队正在和另一侧贸易联盟的战斗大队纠缠不清。可以说,原本一切都很顺利……直到自警团游击军与帝国军,于营地东南方向的石油湖边开始交火的两小时后。”像是察觉到了优昙的不满,阿尔德涅也轻轻地擦了擦自己的额头,哪怕那里连一滴汗水都没有,“简单来说就是,那时有一支……或者说,一个无法确认的高强度魔力反应,突然出现在战线附近,并同时对正在交火的双方发动了攻击。” 优昙瞪大了自己的眼睛。阿尔德涅的声音还在继续,同时掺了一点点微妙的笑意。 “最终,帝国军遭到全灭,而自警团游击军则以损失了80%的战斗人员为代价,保住了当时正亲临前线指挥的天陨彼方。我知道你正在想象什么……现在,我可以让你来看当时的战斗记录了。” 谍士长在话音落下的同时打了个响指——在他身后,琥珀色的投影水晶中顿时射出了一道浅黄色的光:深浅不一的金黄色顿时在空中构成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立体影像,就连雪地中本应是黑色的石油湖都变成了非常深重的暗黄色……除了一块状若血迹的“伤痕”。 这痕迹巨大得像是烙印在大地之上的一块溃疡,甚至比旁边面积更为广大的石油湖还要引人注目——因为在这幅笼罩着一层金黄色调的图像中,这块痕迹却是特立独行的纯黑色,是没有一丝包容与杂质的漆黑。 “这块东西……不会吧,阿尔德涅?难道说——” “就是冥泥留下的痕迹,优昙,这一点我没打算跟你卖关子。”阿尔德涅有些得意地笑了笑,他知道自己已经达成了预期的目的,“我不会说那就一定是茵黛。不过优昙……就算不是茵黛,现在这种状况……” “我必须去。无论是不是主人……冥泥都只有我能处理。”这一次,优昙再也没有了拒绝的理由,“而且在特莉丝坦行踪不明还发生了质变的现在,冥泥这东西……我觉得除了我与主人之外,应该也不会有任何人还能驾驭了。” “……所以说,新生影镜队第一次行动的具体计划是这样的。” 如同早有准备一般,阿尔德涅只是再一次打了个响指,投影水晶在他背后制造出的图像立刻就变成了一幅以青金石营地为中心的色块地图:除了位于中心部位的青金石营地之外,优昙还在这张图中看到了自警团在北部地区最重要的据点戈尔卡营地,以及……她更加熟悉的帝国奥罗拉省首府极光镇。除此之外,图中还有一个被标注为“金流驻屯地”的图标,与青金石营地之外另两个标注了名字的点在整张图上构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形。 “如今,因为之前自警团与帝国军遭受到的不明袭击,青金石营地被贸易联盟的战斗大队趁虚而入并据为己有。目前,没人清楚他们会如何处置这座本属于帝国的资源重地……但是在彼方大队提供的战斗记录中,有明确的证据表明那个袭击了他们和帝国军的反应就是来自青金石营地。”阿尔德涅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在那张无形的图上描摹着,“所以,为了确认这一切背后的真实原因,夺取青金石营地是必须的。而为了确保贸易联盟没有提前带走一些重要的信息或是痕迹……” “我们需要先拿下这座金流驻屯地……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贸易联盟的设施吧?” 优昙对着阿尔德涅眨了眨眼,她看到谍士长对她点了点头。 “没错。我们需要先控制住这座贸易联盟在北部地区最大的聚落,切断贸易联盟核心力量与这片北部边境地区的连系……当然,只需要击败驻守在那里的战斗部队就可以,那里还有很多魔物平民存在,他们并不是咱们的敌人。夺下金流驻屯地之后,我们就可以对青金石营地发起集中攻击,将其彻底确保。”结束解说的同时,阿尔德涅也关闭了身后的投影水晶,“这一战一方面是为了调查有关冥泥再现的线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撬开贸易联盟领的北部大门。设想中并不涉及进攻任何帝国据点,但咱们必须随时做好与帝国军发生冲突的准备……我敢肯定他们也会很想收复青金石营地。还有什么问题吗,优昙?” “没有……不过,你的口气简直就像是,就像你自己才是新生影镜队的指挥官一样。” 优昙略有一丝不屑地努了努嘴——她至今都还没学会该如何与阿尔德涅好好相处,对他不抱有不适当的敌意已是女仆长尽力而为所能达到的最好效果,不过阿尔德涅好像对此也没怎么在意。 “我想,如果你真的把你的主人捞了出来,恐怕我也不会是这支队伍的头头。只是目前,好像确实是我比你更擅长布局谋划一些哦?” “……我真的很想打你一顿。真的很想。”眼看着面前笑眯眯的谍士长,优昙只得再一次用力地摇了摇头,但她却做不到把阿尔德涅那张有些欠扁的笑脸甩出自己的记忆,“算了。行动开始的时间是?” “你可以自由决定,反正彼方那边……估计随时都能算是做好了准备,因为她的部下几乎都已经死光了。协助咱们执行任务的,应该会是戈尔卡营地司令官米可的直属队伍,他们可是一直都保持着最高级别的战备。” “那咱们就在两小时后出发吧。我估计还会需要一点时间来安排一下我们萨巴斯的一些内部事务。” 顺便,把贝莎也传送到这里来和自己会合——回应阿尔德涅时,女仆长也在有些不安地想着。她实在是做不到在没有可靠随从同行的前提下……与阿尔德涅合作。她不担心阿尔德涅会害她,她只是很难适应这个男人身上神秘与谎言散发出的气息。 毕竟,这可是个敢在假名里堂而皇之说出“艾姆·莱亚”,也就是“我是骗子”这句话的男人。就算不用防备……在和他共事时,总归也是多留个心眼好。 合流与布局 ==================== 白叶魔导院距离克劳迪亚虽远,但两个小时也绝对足够让贝莎赶到优昙身边——感谢自警团主动共享给教会与萨巴斯的长距离大功率传送核心。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主人。按照日程,山城头领应该不日就会返回魔导院……在他返回之前可能会需要咱们处理的所有事,我都已经做好了安排。” 这是贝莎出现在优昙面前时,对自家主人说出的第一句话——而这也是优昙最欣赏贝莎的一点。她的日常事务管理能力,不要说是与她体内那位古代人贝拉多娜比,哪怕是和优昙自己相比,也不会有丝毫逊色。 “很好。叫你来这里的原因,我在之前的通讯中也一起发给你了……应该没有问题吧?” “没有。已做好战斗准备,并与贝拉多娜打好了招呼……顺便,监督萨巴斯内部通讯网络提前进行了例行的密码定期轮换。”回答优昙的时候,贝莎有意地在说道“密码”这两个字时,加重了一点声音——实际上,她根本没有进行密码轮换,哪怕在优昙发给她的通讯内容里确实写了这一条。 别误会,小贝莎并不是背叛了自己的主人,也不是在有意顶撞,而只是因为……优昙在发给她的通讯里,特意指明了是要“针对阿尔德涅”——如果是为了对付那位脑袋里思路能打八个结的谍士长,照章办事可是绝对不会有任何效果的。 “我知道你会怎么做。就在这里等一会吧,阿尔德涅说他过会就会来这里找咱们汇合……反正,咱们想去戈尔卡也是要靠你背后那块送你到这里的核心。” 一边说着,优昙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轻松的微笑——她没能看到的是,其实此时此刻的阿尔德涅就隐藏在这传送核心大厅隔壁的某一间小小房屋中。 谍士长并没有去窃听优昙谈话的打算——至少目前没有,哪怕传送核心大厅里确实有他已经布置好的迷你受话器。此时的他,正在把手中一块特别改装过的通讯水晶调到一个有些蹊跷的频率上:如果优昙在场的话,她一定能够认出这是萨巴斯惯用的热线通讯频道。 除非是在紧急状态下,这个频道中一般都不会有什么有意义的通讯信息,只是会有一段持续播送的简短语音用来表示该频道运作正常——自然,这句话的内容也是用密码改写过的,直接听只是一连串的白噪音。只是,在阿尔德涅轻轻点了点通讯水晶的顶端之后,原本嘈杂的声响立刻就变成了一句清晰却又冰冷的话语——“请保持你的决心。请保持你的决心。” 很好,看来我猜对了——阿尔德涅的脸上因这句话而泛出了孩童一般兴奋的神色。 “就知道你们会有意反其道而行之,说是换密码其实根本就不换。我只是想借一下你们的情报网络,来确保不会遗漏任何有关茵黛下落的线索而已……就这么排斥我用么?只可惜排斥也是没用的。”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块他自己亲手改制过的水晶收入了怀中——随后,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向了隔壁的传送核心大厅。 “说起来,咱们两个第一次见面其实也是在这里吧?” “是啊……真冷。虽说还能忍,不过这里的温度还真是一丁点都没有变化啊。” 踏出传送核心时,优昙正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阿尔德涅闲聊着:与女仆长记忆中戈尔卡营地的布局略有不同的是,如今这里的传送核心已经不再是露天放置了,而是被一座穹顶罩在了下方,甚至在一旁通往室外的大门边还设置了更衣室与防寒服——显然是为了照顾一下那些准备不足的旅行者,毕竟这里比全世界其他所有的魔物领地都要冷至少十度,还常年不融雪。 当然,现在的戈尔卡营地虽然还保留着“营地”这个命名,但实际上,当优昙走出传送室大门时,甚至觉得这里已经应该被叫做戈尔卡市了——不仅是因为这座营地如今比过去至少要大五倍的占地面积,更是因为营地外围那道厚实坚固的环形护墙。这道墙原本是完全由魔物工艺打造而成的土石墙垛,后来随着三方同盟的建立还得到了教会一方提供的修缮加固服务,表面多了一层银光熠熠的金属装甲板。大大小小的营房、武器工坊与酒场构成了这里的居住区、生产区与休闲区,令这座纯粹的军事设施看起来愈加近似一座规模偏小的城市。 他们要找的人就在生产区,或者说军事区的最深处:沿着主干道路穿过生产区正中央、路过某间工坊时,优昙甚至从中嗅出了呛人的火药味与沥青味——显然,这里甚至都已经掌握了小批量生产帝国式武器装备的能力,而这些东西……对于魔族中不擅魔法,只长于肉搏的虫族来说,也算是绝佳的辅助武器了。 道路尽头,米可的指挥所看上去就和旁边的武器仓库与工坊没有太多的区别,都只是一座其貌不扬的石质建筑而已——或许在外观上,唯一能算得上是“不同”的就只是屋脊上一根伸向天空的水晶质“天线”而已。 当然,内部是否会有更大的区别,优昙也就没办法再去猜测了——因为她、阿尔德涅与贝莎都没能走进这座指挥所:一位有着六条长尾的狐耳兽耳族女性,看起来早已在指挥所门外久候多时了。 “好久不见了,优昙……或者说,萨巴斯大巫士优昙。我是米可,自警团戈尔卡营地总负责人兼北路游击军总指挥官。”一边说着,主动上前的米可主动对着优昙伸出了左手,而优昙也毫不谦让地伸出了自己的左手与米可相握。 “是啊,上次来这里时,我还只是茵黛主人身边一个无名的小随从。”与当年相比,如今优昙在与米可谈话时,语调中已经带上了一份落落大方的豪气,“时过境迁呀,这座营地的变化也真的是很大。不过米可指挥官,咱们不进指挥所吗?” “嗯……这个嘛,可能就需要大巫士多担待一下了,咱们确实不进去。”一瞬间,优昙感觉自己掌心中米可的手抽搐了一下,“咱们……直接去居住区找天陨彼方。基尔巴特大人应该已经为三位提供了相关信息,而作为之前那场屠杀的现场亲历者,彼方……” “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吗?”插入对话的声音来自贝莎。 “是的,贝莎巫士。实际上,我本来是不太想把她交给新生影镜队的……对于一支执行特种任务的精锐小队而言,她的个人能力实在是有些欠火候。”米可低下了头,“但我没能说服她。她一直把自己关在宿舍单间里闭门不出,坚持要趁此机会加入新生影镜队调查那次袭击的行动……哪怕在我和她解释说,那个袭击者很可能是之后新生影镜队的核心成员之后,她的想法也没有丝毫改变。我只有如实把这一切都汇报给基尔巴特大人,但大人他……不知道为什么,居然真的同意了。彼方的能力虽然不适于战斗,却是独一无二的。如果那个袭击者真的是茵黛,而且彼方真的和她交上手的话……” “是。如果这种事发生,恐怕她凶多吉少……”优昙的声音也在此时变得模糊了。 “先不谈这些了。正好在去往彼方宿舍的路上,我也先做一点确认——阿尔德涅,你已经把作战计划都转达给优昙和贝莎了吧?”当米可强行转变话题时,优昙已经看出了她神色之中的勉强……不过,女仆长并没有点破这一点。 “我们已经知道了。”当优昙沉默时,贝莎的声音就会填上女仆长留下的空缺,“不过,我觉得这次作战的内容也不会就直接是让我们三个带着天陨彼方去和金流驻屯地正面抗衡吧……” “的确不是。以贸易联盟在金流驻屯地的兵力总数计算,即使这些士兵都只是最低级的帝国火枪兵,都足以直接拿下你们四个。不过所幸的是,咱们并不需要直面他们的全部力量,而且我也会从游击军中分派两个大队的兵力协助你们行动,这些部队的指挥权我会下放给彼方。目前,本地区贸易联盟的战斗力量基本是平均分布于金流驻屯地与青金石营地两处,而我大体的思路是,令我方两支部队之一对目前正被贸易联盟所控制的青金石营地进行佯攻,并制造出营地被包围的假象,引诱金流驻屯地方面出兵救援青金石营地,而另一支部队与你们四个则埋伏于援兵路上,将其消灭以削减金流驻屯地的有生力量,随后再趁势对驻屯地发起猛攻。” 一大长串战术解说讲完之后,米可的额头上甚至已经浮现出了一层细碎的汗珠,“这就叫做围点打援。”她说着,而当妖狐看到女仆长、谍士长与贝莎一同对她点头以示肯定时,她话语中原本因彼方而起的担忧也就渐渐消散了。 消失的天使 ==================== 翼人族——顾名思义,就是魔物之中拥有翅膀的人形种族,其中又可按照翅膀形状的不同划分为诸多民族:即将与优昙一行会面的天陨彼方,则是其中的“白羽之民”……也就是拥有白色羽翼的民族。自然,拥有黑色羽翼的基尔巴特就是一位“黑羽之民”,而以此类推,翼人族中还有“蝉翼之民”、“蝠翼之民”,甚至还有羽翼近似于某种机械结构的“机巧之民”等等诸多分支。 实际上,在萨巴斯组织中也有那么为数不多的几位翼人族,不过其中却没有白羽之民——他们全部都是蝠翼之民,来自同一个家族。正是因此,优昙其实一直都对白羽之民的翅膀充满了好奇心:哪怕她此前早已见过基尔巴特,而黑羽之民与白羽之民各自的翅膀,除了羽毛颜色之外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但…… 反正,优昙自认为是没有胆量去请求基尔巴特允许她摸摸羽毛,但如果换做是这位天陨彼方……那明显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魔力不够强大,同时双翼甚至也不够强韧,没有办法去拥抱天空,确实是个很可怜的……人。咳咳……”优昙差一点就把话说成了“很可怜的孩子”——如果不是因为她在最后一刻,想起彼方没准会比自己年长几十岁,“就算继承自家族的秘术独一无二,但在这不安分的时代……真的没办法啊。” 没有人回答她——女仆长身旁的阿尔德涅沉默着绷紧了脸,而她面前的米可则缓缓地低下了头。连跟在优昙身后的贝莎也没有开口讲话。 戈尔卡营地如今虽大,不过一行人却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就找到了彼方的居住地:似乎是为了尽可能减弱种族因素在自警团内部对合作产生的影响,戈尔卡营地并没有像是其他自警团设施一般,把不同种族的成员安排到彼此相隔的不同居住区中,而是按照成员们在营地中的官职与权限来分配居住空间——淡化种族色彩,强化组织影响,这还是绘司当年驻扎在此时做出的决定,只是现在那位老板娘却…… ——算了,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当彼方理应居住的指挥者住宿区出现在优昙面前时,她也在心底掐灭了所有对绘司无谓的担心与想念:彼方的房间就在这片住宿区入口处附近,那是一座有些低矮的金属结构独栋小楼,有着纯黑色的锻铁大门与额外安装了不少钢栏杆、全部从内部被白色布帘遮挡的方形窗棂,是典型的帝国式建筑,这个世界上修建起来最省力省时的建筑类型。 “彼方?我是米可,我带了几位客人来看你。你在屋里吧?” 一边说着,米可也在用指尖轻轻扣动着金属片铆接而成的门板——放在帝国,甚至同样由相当数量人类构成的萨巴斯与教会组织内部,这种上司对下属近乎屈尊一般的礼貌都堪称少见,但米可却表现得十分自然,哪怕大门另一侧并没有立刻响起任何回应声。 “彼方?彼方指挥官,请回答我。” 她再一次扣响了彼方的大门,同时也将自己的话语变得更正式了一些——这次,大门后方终于传来了一句应答,听上去甚至显得有些懒散傲慢。 “我在,请进吧。大门没有上锁。” 与优昙此前对一位游击军指挥官的想象相比,这个声音不仅听起来要显得柔软许多、无力许多,甚至还带着些许略有违和的杂音——有一瞬间,优昙甚至想到要提前把手放在自己的武器上,但还不等她提前做出任何准备,米可已经推开了天陨彼方的住宅大门。 “好的。不知道现在你的心情是不是好些了……嗯?!” “我在,请进吧。大门没有上锁。” 回应米可的依旧是那句话。优昙感觉到自己的眉毛抖了一抖。 “彼方?” “我在,请进吧。大门没有上锁。” “该死的……!” 那一瞬间,米可立刻循着声音的来源穿过彼方住宅中的大厅,直奔卧室而去——这古怪的应答声正是从卧室门缝之中传出来的。妖狐女士几乎是砸开了卧室那紧闭的大门,但随后,紧随其后的优昙便看到了……一个空空荡荡的房间。 那个小天使并不在房间里。她甚至肯定不在这座房屋中。 彼方的卧室绝对谈不上有多宽敞,仅仅是一张单人床与一张写字台就占据了房间内至少一半的面积:这里所有的一切,包括家具、写字台上的各种读物与文稿,以及床铺上的被褥与枕头,无不被整理得整整齐齐,也所以……优昙几乎是在第一眼,便与米可一同看到了床铺上那块淡蓝色的魔法水晶。在那东西下面,还压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 “这东西是……?” “我在,请进吧。大门没有上锁。” “——混蛋复读机!” 米可几乎是以最大的力气将那东西砸回到了彼方的床铺上,顿时激起了一阵浓郁的稻草香气——据说翼人族各民族共同的祖先是居住在山林中、以稻草筑巢的鸟儿,因此现在翼人族们也都保留着以稻草铺床的文化传统。 “这个小家伙,她该不会是……” “米可指挥官,请看这个。”接下话头的是贝莎——优昙并不擅长面对这种充斥着激烈感情还额外需要“冷却”一番的气氛,“指挥官,这纸条上有字。” “有字?” “敬爱的米可指挥官——抱歉,彼方还是想要去为彼方那些无辜的部下们报仇。请恕彼方选择拒绝接受您的禁闭命令……也请恕彼方无法相信您真的会举荐彼方加入新生影镜队,只因为彼方至今都无法忘记那一双双流血的眼。他们恨我,恨我未能计算到闯入者的出现,就贸然向他们宣称作战胜利的几率会是百分之百,也恨我能被保护,能够独活。如今,彼方将独自为复仇而尽心尽力。彼方将设法挑战那杀死彼方几乎所有部下的存在,无论结局。请原谅我的任性,米可指挥官……彼方被当做垃圾排斥出贸易联盟,对自警团或许也不会有什么大用。”贝莎并没有在朗读时刻意拿捏一个冷淡、绝望的调调,但这些文字也已经足以令她想象出彼方当时写下这些东西时的心情,“字条上就是这些内容。” “这个傻孩子……!”那一刻,米可气得都快要哭出来了,“她到底知不知道她自己有多么巨大的价值啊!这,这就这么跑出去找死——” “我明白米可指挥官的意思,也能理解您的心情——希望我、贝莎和阿尔德涅即刻开始搜寻天陨彼方,这就是您现在想要我们做的事对吧?” 有些不合时宜地,优昙在嘴边挑起了一个略带几分戏谑的微笑:她其实一直都很看不起这些在现实面前坠入绝望的家伙,哪怕她将是自己的队友。 “没错。所以……” “一个问题,只有一个。可以告诉我吗,彼方对自警团、对三方联盟、对新生影镜队酒精价值何在?如果她是一个这么任性偏执还意气用事的冲动女孩,我想她可能不是很……” “她的能力,她继承的法术……与咱们能不能找回绘司有直接关联。她是不可替代的——长话短说,先告诉你这些可以吗?”那一瞬间,米可甚至显得有些不耐烦——三方同盟之间,或许真的只有新生影镜队旗下这几个人渣还能做到真正对彼此推心置腹,“就当我求你了!找到她,带上她……然后!” “如果现实确实如你所说……然后,我们会想办法找到绘司。”优昙的表情终于变得放松了一些,但随后,她的声音却再一次变得尖锐了,“藏得真好。我们居然都不知道绘司老板娘还可以挽救……哼,三方同盟之间的情报交换制度,我看还是需要进一步推进完善才行。” “但那是之后的事!就算我们一直都有所隐瞒,但彼方她,如果真的是遭遇了——” “安心,我们会想办法找到她。我只是希望,以后咱们可以有更加开放、便捷的信息互通机制。”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优昙自己心里也在打鼓——因为她知道,萨巴斯同样私藏了不少的秘密。天下乌鸦一般黑嘛。 “不过米可指挥官。找到她之后呢?我想,我们该做的应该不是把她立刻带到这里。” “当然不是。与她汇合后,请立刻联系我,我会把预期交给彼方指挥的那两个大队派往你们当时所在的位置。等你们与大队汇合之后,请即刻按照计划对发起攻击。”米可宣布着作战部署时,语气听起来似乎比之前要更冷了——明明她其实和葛洛莉一样,都是使用火焰的魔法师,但怎么两个人的表现差距就这么大…… ——算了,史黛拉她还是火属性呢。那位冰冷冻人的大小姐。 优昙永远都能为身边的不知所云找到一个自己能够接受的解释——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她放在武器上的手没有收回,反而攥得更紧了:彼方无论逃向了哪里,恐怕都…… 狂欲的魔女 ==================== 根据守卫们的目击记录,彼方是从营地的西北大门离开的——那正是去往极光镇与青金石营地的方向,但在戈尔卡营地与这两个目的地之间……还有一整片茂密深远的戈尔卡树海。 ——该怎么在这密林之中,寻找一个独身出行的人呢? 如果是对于其他人,甚至其他魔法师而言,这都会是个相当、相当棘手的问题,但也正是因为这是在森林之中……这对优昙一行而言反而变得不是问题了。 “我说优昙……虽然我也很擅长找人找东西,不过我的本事可都是在人群里使的。”走出营地大门之外,优昙身边的谍士长便带着一副忧心忡忡的语气开口说道,“但咱们面前……全都是林子啊。这要怎么……” “小贝莎……你知道该怎么做。如果有必要的话,就麻烦一下贝拉多娜吧。” 女仆长没有理会阿尔德涅的质疑,而是将视线转向另一边的小贝莎——她看到小小的花仙子立刻对她点了点头,随即来到了距离她最近的一棵松树脚下,毫不犹豫地半跪了下去,用手扫开树根旁边的雪,按在露出的黑色土地上。 “这是……?” 一时间,阿尔德涅只是觉得心底的不解变得更加深重了——然而接下来,出现在他面前的一切便令他把所有的疑惑都压回到了心底。 “化作我的耳目吧。” 花仙子的指示简明而又平静——与之相应,她的手指一瞬之间化作根系,深入了树冠之下的土壤。在那一瞬间,阿尔德涅在这棵原本无比普通的松树树冠上,看到了一层淡淡的绿色荧光……随后是附近的第二棵,第三棵。 ——她曾是囚心之原大森林中,那颗被囚禁的、人造的森林之心。如今,戈尔卡树海是一片无心的森林,而她要成为这片森林的心……当然,是暂时的。这一切只是为了能够借助这无处不在的植被来感知天陨彼方的存在。 “异常反应……开始搜索。回应我,那非我族类现在何方?” 绿光满盈的山林之间,贝莎高声下令——她背后那双原本由柳叶构成的翅膀,如今则是被两簇松针取而代之。 她在寻找,在等待——而这一切也没有持续太久。 “找到了。让我确认一下……等等?!这——” 剧烈的爆炸声就此打断了贝莎的思路与话语——一颗金红色的火球几乎是凭空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旋即炸裂开来,将花仙子生生向后炸飞了好几米远,也令优昙与阿尔德涅感觉到了一阵炽烈的热浪。距离小贝莎最近的那一棵松树已经被彻底烧成了一根高耸的碳棒,而那笼罩在森林之中的绿光,也在同一时间一齐消退了。 “小贝莎?!” 优昙几乎是以最快速度扑到了贝莎的身边,扶住了花仙子的躯体——贝莎还能够站得住,没有立刻倒在这冰冷的雪地之中,就连背后的“翅膀”都还维持着松针的模样,但在她的嘴边,已经有一道莹绿色的液体低落而下,就像普通人吐血了一样。 “我,我还好……身体没有什么大碍,但是刚才……”花仙子一边有些虚弱地回应着,一边伸出手,擦了擦嘴边流出的汁液,“刚才,我感知到了一个非常……异样的魔力反应。我试着去观察它,但……” “它沿着你的观察途径,对你的本体发起了攻击。”阿尔德涅说出了花仙子想说的话,也同时在优昙的心底勾起了巨大的疑惑:顺着别人的感知……进行攻击?这是这个世界上现存的魔法吗……? “是,谍士长……虽说我之前没有接触到过天陨彼方,不太熟悉她的魔力光谱,但如果仅从魔力反应强度来看,对方……”小贝莎的声音顿了一顿,像是不太敢相信自己即将说出的话,“按照贝拉大姐的说法,对方应该是和魔王基尔巴特,至少也是和绘司老板娘同级别的强大存在……她觉得刚刚的攻击只是一次警告而已。” “而且既然你已经这么说了,那对方首先就肯定不会是绘司……然后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也不会是主人。金红色的火焰……”优昙在低下头的同时,伸出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我还真不知道有什么人是用这种古怪的火来战斗的……虽说在贸易联盟那边,据情报显示,魔王安可哈芝之前是使用火属性的,但现在她正在使用绘司的肉身,恐怕也得学着去驾驭混沌属性才行……” “说实话吧,主人。我不认为对方是我自己之前接触过的任何人。” “未知的麻烦吗……而且既然对方会对你发起威吓攻击,那就代表它肯定已经知道了咱们的位置。如果是这样的话……贝莎。你知道那家伙的大概位置吗?” “我刚才感觉到了。虽说也确实只是个‘大概’位置……” “是么……” 女仆长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在思考,因为现在她需要做出决定:即便把米可包含在内,身为萨巴斯二把手的她,也会是这座营地中最有话语权的人。她接受教皇与基尔巴特的安排或许是因为三方联盟的组织结构,但她接受米可的安排……就只是因为她个人愿意。 “——那就这样吧。贝莎,阿尔德涅,做好战斗准备……无论这个魔王级别的存在是什么来头,至少咱们得先搞清楚。”一边说着,优昙同时将手向后一挥——她所惯用的那柄魔枪立刻就出现在了她的掌心之中,“出发。贝莎,带路。” “收到,大巫士!” 恢复意识时,天陨彼方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栋有些狭小的木屋之中。 她看到自己正坐在一张床铺上,背后倚靠着一处墙角,手和脚都被绳索绑住了,嘴也被堵住了,脖子上还被戴上了什么像是项链的东西。翅膀被背后的墙壁挤得很难受。空气里的味道很重,是灰尘的气息。 “这里是……?对了,我本来是来寻找那个袭击者的,但在离开戈尔卡营地之后,就被什么人从背后……!” 她有些费力地回想着自己失去意识前的记忆,同时也没有忘记试着调动一下体内的魔力——就算她的魔力并不强,但如果这绳索只是普通的东西,那她的力量也足以将其烧毁挣脱。然而,当她真的如此尝试时,一阵无比强力的电击却令她差一点翻着白眼昏了过去,就连背后的翅膀也因此瞬间张到了最大,然后……狠狠地撞在了一旁的墙壁上。 疼痛感令她瞬间放弃了无谓的尝试——显然,抓住她的家伙不论是谁,都不是什么业余人士。不过,到底是什么人呢……徘徊在营地附近的帝国军侦察队?应该不会是。自贸易联盟占据青金石营地起,帝国军特工越过戈尔卡树海直抵戈尔卡营地的难度直接翻了十倍不止——那就是说,对方是贸易联盟的人? 有一瞬间,彼方甚至感觉到了一阵别样的安心感——与落到人类手中相比,魔物女孩落到魔物手中之后的下场没准还会好一些,至少…… “醒了吗,小姑娘?嘿嘿嘿……在这深山老林里执勤监视了你们这么久,可算是能放松一下了。来吧,让我找点乐子吧。来吧……” ——好吧,我收回我之前的想法。精虫上脑的雄性生物无论什么种族都不是啥好东西! 看着那个光着下半身,带着一脸下流笑容的角人族男性走进自己所在的房间时,彼方不由得红着脸流出了眼泪——因为恐惧,更因为绝望与愤怒。她现在只希望自己接下来可能会在这里遭遇的一切,不会影响她再追随自己的真心去找到一位真命天女,只是…… “救救我,谁都好……把这个家伙,把他——” 那一刻,天使心底响起了无人听闻的啜泣声——在她面前,那个面容模糊不清的健壮身影几乎已经来到了她的床边。 ——下一秒,金色的光芒便盈满了她的视线。 那一瞬间,彼方甚至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觉——然而,现实却是真的有一道势不可挡的金色火焰……径直烧穿了这木屋的墙壁,随后将那个男人与大半座房屋一同瞬间气化……或许,还连带着那家伙在屋外可能存在的同伴们。 “呜……?!” 隔着一颗工艺粗糙的口球,天使所有的挣扎听起来都像是呻吟。她的翅膀再一次击中了背后的残墙——这一次,那脆弱的木质结构应声而塌。 她看到火焰。烧尽一切,用尸骸讴歌光芒的火焰。贸易联盟的侦查队在灰烬中扭曲着,化作灰色的炭块,随后……被深灰色的金属高跟鞋碾碎。灰飞烟灭。 身披黑袍的金发女子向着天使步步走来:她的头发看上去就像一缕一缕的羽毛,脸上却扣着一张既夸张又滑稽的小丑面具。 “你安全了。不过如果你在期待什么的话……打完这一针,你就不会再想其他复杂的事情了哦?要来试试吗?” 女子甩掉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一张画着浓妆的脸——她来到彼方面前,没有第一时间解开她的束缚,而是从怀中取出了一支针筒,在天使的面前轻轻晃了晃。那里面是亮粉色的液体。 不知为何,彼方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女子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满意的笑容。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不过很可惜,小家伙。” 她把手中的针筒丢到地面上,随后用力踩碎。里面的液体顿时由粉色变成了深红色。 “我开玩笑的。” 意料之外,死灭无常 ============================ 直到解开彼方身上的最后一处束缚之后,这来路不明的黑袍女子才终于卸下了小天使的口球——只是却没有将其如那些绳索、铁链一般抛至一旁,而是把那颗淡粉色的球体单独拆了下来,随后……系在了她的“项链”上。 全过程中,彼方都像是一个精致的娃娃一般保持着一动不动。 “好了,这样你就自由了。这项链原本的吊坠是个会根据你体内魔力反应自启动的电击器,我给摘掉了。用这个代替坠子倒是不错,这条链子看上去还蛮不赖的……别浪费了。” “好……” 直至此时,坐在床边的小天使依旧还是感觉到有些精神恍惚——她伸出手,轻轻触摸着自己胸前那个略显违和的口球,但还不等她擦干那上面滴落的唾液,黑袍女子的手便抚上了她的手背。 “真是个漂亮的小家伙。”她有些肆无忌惮地俯下身子,将脸凑到了彼方的脸颊旁,随后轻轻嗅了嗅她那水蓝色的发丝,“气味也很棒,很纯净,和你的心一样干净。如果不是因为你对我的朋友们有用,我真的很想吃了你。” 天使的耳边传来了一阵牙齿上下磕打发出的轻响。她立刻红着脸,拖着身体在这仅存的一张床铺上向后蹭了蹭。 “我不好吃的……!”开口时,她的声调中也多了几分惊恐——而在她面前,目睹这一切的黑袍女人不禁再一次哑然失笑。 “好啦,不开玩笑了。身体没有大碍的话,就准备好和你的同伴们汇合吧……我能感觉到他们正在接近。”收起笑意的同时,黑袍女子的声音也变得冰冷、清澈了起来——在彼方耳中,她的声音并不冷漠,只是有一种令人难以接近的疏远感,仿佛…… “——我能猜到你在想什么,小家伙。虽然你的年龄比我要大一些……不过看在记忆的份上,我想我应该可以这么称呼你。”黑袍女子闭上了双眼,“对我来说,你不过是水晶球中的一道布景。所以……” “是,我只是个小人物……我也只想当小人物。我不知道为什么米可指挥官会屡次提拔我,我不知道她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但是我——” 不等黑袍女子做出反应,彼方却先一步扑上前来,几近祈求一般搂紧了这陌生人的腰。 “我不想……我太弱了,我本以为躲在大家身后就能让敌人看不到我,我本以为我还可以回归平静的生活,但是——” “你的人死光了。被一个你无力抗衡的存在杀掉了——我没猜错的话,你是为了复仇出现在这里,至少你是这么和你认识的那些人说的。”摇了摇头的同时,黑袍女子轻轻摸了摸彼方水蓝色的头发。她的表情看上去很是复杂,其中有哀怜,也混杂着慨叹与轻视,“但实际上,你其实是想……” “——找到你了!” 被火焰烧成废墟的房屋之外,优昙那充满战意的声音瞬间便击碎了黑袍女子与天陨彼方之间所有的交流:女仆长几乎是跳着冲到了这所几乎看不出原型的房屋面前,但当她看到黑袍女子的面容时,却像是一尊石像一般怔怔地停在了原地。 ……以至于让她身后的贝莎和阿尔德涅都差一点先后撞在了她的身上。其实就算真的撞上了,她也不会受伤就是。 “等一下……不会吧?!这张脸,你——” “哦呀……看看谁来了。这不是萨巴斯组织如今的二当家,大巫士优昙嘛?只可惜这个头衔一直都没能帮你学会该怎样使用魔法。” 与险些惊掉下巴的优昙相比,黑袍女子的回应看上去就要游刃有余得多了——她一时挣脱了天陨彼方的怀抱,在转向优昙的同时,也没有忘记让自己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更戏谑一点,与她那刻意拉高的语调相呼应。 “果然。你和我记忆中的模样相比,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除了在你的身边少了一个人……” “冷静,优昙……” “我不会冷静!你这家伙……给我闭嘴!”做出反驳的同时,优昙不顾身旁阿尔德涅与贝莎一同做出的劝阻,也不顾可能被当做人质的彼方还停留在那黑袍女子身边,便径直将手中的魔枪平举向前,枪尖正是对准了黑袍女子的喉头,“就算你变了模样,但只需要有这张脸在,特……” “我的名字是娜娜缇·莱姆。至少现在,我使用这个名字——除此之外,当今我谁都不是。”黑袍女子一边在口头上打断了优昙的质问,一边再一次伸出自己的手:一朵连着花茎的黑色百合立刻便凭空出现在她的掌心之中。 “所以说,别这么急躁嘛。我不会要求你,把我过往的所作所为在心底全部一笔勾销——但就算你想找我麻烦,恐怕也只有在我愿意的时候才行。现在,我不是很愿意。” 上前一步的同时,她将这百合细细缠绕在了优昙的枪尖上——女仆长顿时觉得,自己手中的兵器在那一瞬间立刻变重了十倍不止。 “啧……小把戏吗?” “如果我想,也可以是大动作。当然,这取决于你接下来的行动。”娜娜缇的声音听起来已经非常不客气了,尽管依旧还没有太多敌意溢出,“听着,优昙……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刚刚我甚至还从一伙贸易联盟的侦察兵手里救下了你们可怜巴巴的小天使,不信你可以自己问她——所以,别妨碍我,也别妄想在我离开之后追踪我,这要求不过分吧?如果你还是感觉意难平,那我不介意再允许你问我一个问题,不过我不保证我一定会回答。” 妖女一边说着,一边打了个响指——金红色的火焰顿时凭空自她的掌心燃起,然后又在一秒之后立刻熄灭:那显然只是在向优昙展示自己的实力与身份而已。 ——要向她发起攻击吗? 那一刻,优昙甚至感觉自己的武器正在对自己低语——现在,站在自己身旁的人不算彼方也还有两个,而且自己和贝莎都拥有超越绝大多数人的战斗能力。如此来看,就算这个改了名字的妖女再怎么难办,或许…… “别胡思乱想。你做不到的……如果我没有将你定义为敌人,那你就永远无法伤害到我。” 像是猜到了优昙的心中所想一般,娜娜缇却是径直向前一步——魔枪不受丝毫阻碍地刺入了她的腹部,优昙甚至能通过枪柄,捕捉到一丝令人不快的黏连感,但是……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在那个看似狰狞的伤口四周,优昙看到有如水银一般闪烁着金属光芒的银灰色液体涌流而出——那显然不是白黏土,更不是冥泥,不是女仆长所了解的任何东西。 “就让我把这句话,当做刚才许诺给你的提问吧。我是娜娜缇……我是另一个世界的回忆。后会有期哦,优昙。”妖女歪了歪头,黑色的雾气已然笼罩了她的整个身躯,“对了,最后一句话。虽然直接攻击你们就意味着我承认你们是敌人,但……我还有别的手段!再见啦。” 雾气消散,妖女的身影消弭无形——同一瞬间,三个大坑却凭空出现在了优昙一行三人的脚下: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摔倒在地。没人受伤,但三个人都很狼狈。 “混账,那家伙绝对就是特莉丝坦,但——” “冷静,优昙……真的,冷静一下。现在你就算想出手也找不到目标了。” 阿尔德涅一时取代了茵黛的位置,及时地扶起了优昙的身躯——另一边,贝莎则是在爬起之后立刻凑到了天陨彼方面前:直到此时,小天使才算是刚刚回过了神。 “看起来被绳子勒得很辛苦啊……还可以站起来吗?如果需要的话,我应该能用花蜜帮你舒筋活血。对了,我的名字是贝莎,萨巴斯所属巫士,这两位分别是十字方舟教会谍士长阿尔德涅·范布隆克,以及我的直属上级,萨巴斯所属大巫士优昙。你就是天陨彼方吧?” “是……自,自警团游击军所属指挥官天陨彼方,虽说没什么自信……” 像是在试着证明自己的身体状况一般,小天使几乎是有些慌乱地甩开了贝莎伸来的手,随后……便不出意外地,在试图从床边站起时—— ——一脚踩在了贝莎的脚上。全力。贝莎的脸在那一瞬间就被憋成了血红色……不过,花仙子终究还是忍住了,没有惨叫出声,只是她背后那对柳叶构成的双翼在一瞬之间也变成了鲜红色的枫叶。 “对……对不起!!!” 直到此时,彼方才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她有些慌乱地抬起了脚,挪动着自己的身子,试图换一个位置下床——而此时,那张本就不怎么牢靠,还刚刚被高温给好好折磨了一番的简易木板床……也终于寿终正寝了。 “哇啊——” 破碎散落的一堆木片之中,彼方倒了下去,纯白色的碎羽则是应声飞起——那一刻,优昙心底所有因娜娜缇出现而涌起的不安与敌意,都全部消失不见了。 “天啊,这到底是米可从哪捡来的活宝……” 没有天使之卵 ====================== 找到了彼方,也就意味着优昙一行已经完成了米可所交代的第一项任务——按照那位妖狐女士的安排,她会在接到联络之后,将那两支预定将会协助一行人分别进攻金流驻屯地与青金石营地的队伍,直接派到一行人所在的位置。 所以,在目睹阿尔德涅发出这段联络讯号之后,优昙便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面前这位看似幼小的天使身上。根据她所知道的资料,天陨彼方的实际年龄应该是50岁左右,在翼人族中将将算是刚生理成年不久的年纪,不过这位小天使的心理年龄就有点…… “……安心啦,我们真的不会害你的……可以多说一些了吗?” ——从十分钟前开始,优昙就始终没有放弃尝试从彼方嘴里多撬出一些信息的努力:既然之前,米可已经给了她一个明确的表示说,彼方身上拥有从安可哈芝手中救回绘司的可能……那么,自己问一问具体方式,应该也不算是什么出格的事吧?但这小家伙的反应却…… “呜……对不起,我——” “米可说你能救出绘司。真的……我只是想问一下这到底要怎么实现而已,我和你、和米可一样,都想要救出绘司,所以——” 此时,窝在某棵松树脚下的彼方,几乎已经快把头埋进自己的胯下了——她的翅膀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支在了身后的松树树干两侧,自然也让优昙逮住机会摸了个爽,但现在女仆长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别害羞嘛,彼方!如果你真的可以,那为什么不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知道啊!抱歉,我不知道……” 像是终于被问烦了一样,彼方就像一枚炮弹一样“腾”地从松树脚下站了起来——当她展开那双不足以将她送入云霄的翅膀时,松树树梢上的几乎每一片雪花都簌簌地飘落而下。 显然,她是真的有点着急上火了——优昙完全能够肯定这一点,只是…… “抱歉,彼方……你没事吧?”一边试探性地问着,优昙同时以最快速度将彼方全身上下都扫视了一番——为了确认天使是不是在这一瞬间拿出了什么武器,“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如果米可不希望你多说的话,我之后再找她确认就是,但……” “求您了,大巫士……米可大人不愿意放过我,您也不愿意吗?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啊……”开口辩解时,小天使的话语之中已经带上了些许哭腔,“基尔巴特大人是这么说的,所以米可大人也这么说,所以大巫士你也要这么说……你们都觉得我可以,可我真的可以吗?我不过是……不过是个被家族轰出来的垃圾,就连我的母亲都……” “抱歉……” 一瞬间,优昙竟失语了——若是在其他时间场合,这位任性的女仆长可是几乎不会道歉的。 “我只是……想回到我自己的生活里,哪怕被关在家里见不到太阳,也比这么颠沛流离要好……”那一刻,天使的眼角边真的涌出了点点泪花,“但所有人都不同意!职责,同伴,使命……为什么要给我这些?为什么还要在给了我这些之后,又让我失去一切?!我不明白……我好害怕,为什么要让我面对这些……” “彼方……” “主人,我建议您让她一个人安静一会儿。的确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您,像茵黛一样如此在纷争之中如鱼得水。” 贝莎的藤条轻轻挽住了优昙的肩——女仆长回过头,看到阿尔德涅也来到了她的身后,随后摊开双手,脸上带着满满的无奈。 “很抱歉我不太能理解这一切。毕竟我是个帝国人,还是出身于大炮之街……所以,我还是不多说什么比较好,目前来看。”谍士长看似轻松地摇了摇头,但优昙能够在他的眼底捕捉到与贝莎一般无二的无奈,“不过,通讯已经结束了。米可承诺会派来的援军最多再有一两个小时就会到……她建议咱们在此处直接扎营等待,我也是这么想的。” “也好。那么……贝莎?是你出手还是我来办?” 女仆长对着自己的仆人花仙子招了招手——作为回应,贝莎则是有些无奈地微笑着歪过了头。她背后的翅膀也在这一瞬间,由两片枫叶变成了两片莲花的花瓣。 “我来吧。主人负责扎营的话,恐怕会把彼方小姐吓坏。” 一个小时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绝不算短——至少,足够让惊魂未定的小天使先好好地在睡梦中舒缓一下:此时,优昙已经在身后那朵大得如同一间小屋的莲花花苞中,听到了彼方均匀而又轻柔的呼声,哪怕在五分钟前她才刚刚进入这顶彼方临时变出来的“帐篷”。 趁此机会,优昙、阿尔德涅与贝莎也立刻在这帐篷外围绕着一片荷叶坐成了一圈——只需贝莎轻轻一挥手,各种植物就可以无视几乎一切自然条件的限制化作各种各样的简易设施……比如说这张活着的“会议桌”。 “好了,现在这里只有咱们三个……所以阿尔德涅,我想问几个问题。你应该不会也像米可那样,对我如此具有保留吧?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 “我只能保证,我不能说给你听的东西会比米可不能讲出口的要少,我百分之百地肯定这一点。”迎着优昙那充满迟疑的眼神,阿尔德涅在开口时,就像是在尽力安抚着女仆长的情绪,“当然,我也保证不会向你隐瞒我拒绝解释某些事的理由。如果是教皇不希望我说的内容,我会直接告诉你是教皇不允许我外传……所以,如果我说有些事我不知道,那就是我真的不知道。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没指望你全知全能……就算你是个非常出色的间谍。”这时的优昙,表现得甚至比在白叶魔导院时还要更加善解人意——她其实一直都愿意相信阿尔德涅,哪怕她知道这家伙或许是整个亚大伯斯大陆最优秀的骗子。 她知道阿尔德涅从不欺骗盟友……除非他需要借此欺骗敌人。 “那么,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我想问一下,教会的间谍系统有没有在自警团内部,搞到一些与天陨彼方有关的东西?我知道自警团不是贸易联盟,也不太可能会向咱们两边,我是说向萨巴斯和教会拔刀,但米可表现出的态度……”一边说着,优昙顿了一顿——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有点沾染上了茵黛那“万事万物都需要自己进行解释”的语言习惯,“必须承认,她让我很不舒服。” “如果你指的是有关她的资料,那我们手里确实有。虽说考虑到暴露后可能带来的不良影响,以及自警团本身的反间谍措施,我并没有在克劳迪亚布置太多成规模的情报人员,但这种东西自警团本身也没太保密。”一边回应着,阿尔德涅甚至从怀中掏出了他的通讯水晶,“让我看一下……找到了。” 有些模糊不清的立体影像随着谍士长的操作浮现在了水晶上方的空气中——那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天陨彼方全身像。 “天陨彼方,翼人族,今年44岁。她原是自警团游击军特殊行动小组‘重炮’所属的一位通信兵,后因不明原因,在自警团游击军第二大队指挥官因公殉职之后破格接过了他的位置。需要注意的是,在此次人事任命之前,彼方并没有任何指挥经验。”他一边念着自己调出来的信息,一边皱紧了眉头,“获得这个职位后,第二大队的伤亡率与之前相比翻了三倍,而且除此之外,她从没有在自警团最基础的战斗能力考核中有过一次合格记录。” “绝了……米可居然留着这么一个人在身边?!” 同为萨巴斯的管理人员,优昙甚至在阿尔德涅念出这一切之后愣在了原地——假使有一个类似的人出现在萨巴斯的人事资料库中……不,类似的人根本就不会在萨巴斯的人员名单中出现! “在她的资料中仅有一处疑点我至今都无法解释。是基尔巴特亲自留下的批注,一共有两条。” 一边继续念着资料页上的内容,阿尔德涅同时皱起了眉头——不仅是因为疑惑,或许更是出于不忍。 “第一条是,鉴于天陨彼方此前在协助米可指挥官探索贸易联盟时的突出表现,故将其调任至后方文职指挥岗位加以保护。我们需要她帮助我们在心灵层面击碎安可哈芝的意识,将其驱逐出绘司的身躯。”谍士长清了清嗓子,优昙注意到在影像中,接下来的第二条批注与前面所有的文字都不同,特意用红色的笔迹做了高亮处理,“第二条则是,所有自警团人员都需要不计一切代价向她隐瞒克洛诺·蒂娅身处帝国、与自警团敌对的事实。在必要时,允许米可对彼方进行记忆操作处理。” “这……?先不说别的,蒂娅?怎么可能……这小家伙,居然和那个差点杀了史黛拉的帝国变态暴露狂有所关联?” 闭上双眼时,优昙的视线仿佛飞回到了鹰喙群岛那荒无人烟的石质平原与鳞次栉比的建筑废墟之间——她在那里第一次邂逅了蒂娅,也第一次…… “……该死的。没记错的话,我记得当时我还发现那家伙甚至和特莉丝坦都有一腿?还是帝国有正在复制特莉丝坦的迹象来着?” 暴风雨前奏曲 ====================== “是么?辛苦你了,米可……” “承蒙您夸奖,基尔巴特大人。只要彼方这次依旧不让咱们失望……我是说,只要她能维持好自己那颇具特色的指挥风格与部队减员率。” 戈尔卡营地通讯室的大门,如今正紧紧地关着。一块一人多高的通讯水晶之中,基尔巴特端坐在宝座之上的影像微笑着低下了头:妖狐米可正跪倒在他的面前,跪倒在这块通讯水晶前。 “我保证,新编第二大队也不会有太多人能活着回来。彼方喜欢拿自己人当盾牌……这一方面可以保证她自己必定能够活下来,而另一方面——” “把她用在消灭不安定分子这一点上,真的是你的风格,米可。” 妖狐抬起头的同时,基尔巴特则是点了点头——魔王的脸上满是赞许。 “承蒙您夸奖。” “我可是还记得,当初你们兽耳族是如何加入我等自警团的。若不是你出手大义灭亲,消灭了你们氏族中所有反对融入自警团的旁系,恐怕咱们现在也不会是彼此的上下属。”魔王大人眯起了眼,那眼神要多凶狠就有多凶狠,“只不过,如果绘司知道了这一切,恐怕又会斥责你了吧。” “是……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身为上位者依旧保持着几近绝对的善良,永远都相信万事万物都有万全之法,这就是绘司大人的局限性了。”抬起头时,米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不过,我正是因此才会如此……敬仰她。与光明磊落的她相比,我不过是只龌龊的小虫。” “不要有负担,米可。我不会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种口水话——但我希望你记住另一句话。”基尔巴特顿了一顿,他好像不是很喜欢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团结,稳定,和平。它们是我们所渴求之物,但有时,我们必须洒下鲜血才能在平等而持久的条件下获得它们。” “而且很多时候,我们需要献上友人之血,甚至自己心头的琼浆。一切为了和平——即便那是血染的和平。”米可低下头,闭上了眼——那一刻,她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变成了墨汁一般的纯黑色,看上去既高贵又神秘,却令人不敢接近,“此前,我已经奉您的命令把更多反对与教会、与萨巴斯……与人类友好的家伙,送到天陨彼方手下,由她代劳送入垃圾堆。而之后……” “你就要亲自动手了,考虑到彼方即将加入新生影镜队这一点。当然,我不会忘记同时好好跟优昙他们合计一下接下来的合作议程。他们已经对咱们的信息保密有所不满了……只希望在最后这段时间里这种不满不要爆发出来就好。你应该不会反对你的任务吧?” “我不反对。我为我的任务荣幸之至。”米可的脸上露出了危险却又幸福的笑容。 “我看得出来,你喜欢这种感觉。不过,我能够理解。文明让我们知道何为对错,但……我们都喜欢,借助犯错,借助挑战常理来获取愉悦感。毕竟,你们兽耳族和我们翼人族一样,都很长命。” “我相信原生影镜队的他们也都是这么想的,魔王大人。他们是帝国之外最有活力的生命……而这种活力,将是那宛若死水一滩的战争机器最害怕的克星。” 半小时后,戈尔卡树海深处某地——确切来说,是优昙一行人所在的位置。 米可许诺为一行人提供的援军,如今已经到达了这里——这是两支人数基本均等的作战小队,装备物资一应俱全,加在一起合计约有五百人:考虑到自警团在戈尔卡营地的兵力总数,这个规模绝对算不上小。 不过,优昙就是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支队伍不对劲。不仅仅是因为这些人在看向自己、贝莎与阿尔德涅时那如同俯视垃圾一般的鄙夷眼神,更是因为…… ——他们的装备虽精良,却显然不成编制。他们每个人的制服都平整洁净,但若是将视线投向整支队伍,看到的却成了一大片凌乱无章的色彩。这支队伍……所谓划归到彼方麾下的第二大队,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正规军,反而像是一批由各路队伍抽调出的人手东拼西凑而成的杂牌军。 还是一支任性得很的杂牌军——当优昙以三方同盟所属人员的身份向这支部队名义上的带头者发问时,得到了如此这般的回答: “滚开,人类。我们是魔物,只听魔物的指令。魔王大人不该和你们组成什么三方同盟,他应当统治你们。” ——所以说,这还有什么话可讲么? 那一瞬间,优昙甚至连出手杀人的心思都动了起来——若不是阿尔德涅与贝莎分别在她身后两侧死死地拉住了她,而且她自知自己的实力尚不足以与五百位魔物战斗人员正面对抗,她一定会真的出手杀人。 谁让现在的局势只允许自己和这群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来好好合作的烂人混在一起呢?还好,现在手里还有彼方这张牌可以打……当小天使正式从那位带头者手中接过指挥刀时,女仆长只是在一旁如此这般地想着。在她的身后,骗子手阿尔德涅正在冷笑。 万幸的是,拜此前米可做的战术安排所赐,这支队伍还算是没有什么,也拿不出什么太过出格的自作主张——一切都在按照妖狐小姐的计划进行着。 再度出发时,两支队伍中人数稍多一些的那一队——约有三百人,便踏上了通向青金石营地的道路,将另一支约有二百人的小队伍留在了彼方身边、优昙麾下,准备参与对金流驻屯地驻军的阻击,以及接下来对驻屯地本身的总攻行动:米可甚至连伏击地点都帮彼方挑选好了,即便这个地点在优昙看来……或许不是那么的妥当。 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当优昙跟随着彼方与伏击队伍的脚步,来到这个所谓的设伏地点时,她甚至有点气得想笑。 显然,这里必定是卡在了联络金流驻屯地与青金石营地之间的道路上:然而,即便是毫无战术素养可言,只懂得冲入敌阵切切切砍砍砍的优昙,也能看出这个地点的地形有多么的凶险——这里是一个宽敞而又平整的山坡,道路从金流驻屯地方向一路倾斜着向下,最终进入山脚下一处有些狭窄的山谷。 按理说,在这种地势条件下,安置伏兵的最佳方式,或许是在山谷两侧的高地上布置火力手,对通过山谷的敌人进行远程打击——然而米可却近乎不可思议地要求第二大队的战士们在这条山谷的碍口外,背靠着山地迎着一条最利于部队发起冲锋的下坡道拉开阵势……也不怪这些脾气普遍不怎么好的虫族与角人族战士一个个都暴躁不已了。、 这种阵势如果是由彼方这个谈不上有什么指挥经验的菜鸟想出来,恐怕部下们也只是会感觉到无奈与悲哀——但早已久经战阵的米可又为什么会犯下这种错误? 冥冥之中,优昙感觉到了一丝无法释怀的不解——不,她并不是和那些士兵一样在怀疑米可的指挥能力是不是日渐退步,而是在自己的心中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 或许米可本来就没有犯错。或许她……有意如此为之。会是这样吗? 与自警团的战士们一同伏在雪地中那粗糙简陋的壕沟里,优昙微微皱起了眉——显然,米可在一开始就没有表现出太多认真合作、增强互信的举动,而她丢到这里的这支部队,倒也确实对得上她那不合作的态度。不过,她也没有故意恶心自己或者阿尔德涅的动机啊…… 无论是拿下金流驻屯地还是稳住青金石营地,都是对于自警团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换句话说就是,她根本没有理由以把这种赢了稳赚的事情搞砸为代价,甚至特意抬出有关茵黛的消息,把自己拉到这里来喂一大堆狗屎。但她确实表现得很像是在这么做。 所以…… 女仆长侧过头——阿尔德涅正在把玩着他的通讯水晶,脸上却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在他身旁,贝莎正在看起来有些呆滞地盯着一朵捏在指尖的花。 自警团的战士就在旁边。所以,有些话是肯定不能就这么上前和那两位开口聊的。而且不止是那些战士…… “那个,优,优昙大巫士……” 低下头时,女仆长看到那小天使有些胆怯地凑到了自己的身侧,她正在用可怜巴巴的惊恐眼神看着自己。 “怎么了,彼方?” “对不起……” 天使的声音都快被雪花吃光了。 “对不起?”优昙反问,疑惑甚至令她一时忘记了对米可的怀疑。 “对不起……没有约束好部下。刚才,他们好像对您说了不太合适的话……” 彼方抖了抖翅膀。那似乎是她用来舒缓紧张的习惯性动作。 “那个,如果冒犯了您的话,就来惩罚我吧……既然,既然现在您是三方同盟的人……” “我是,不过我首先是萨巴斯的人,而你,你来自自警团。”一边轻叹出声,优昙一边将手抚摸到了小天使的额头上,她在试着抚平这孩子的紧张与不安,“不是所有人都会因为‘不同’产生敌意与怀疑。我不是,我相信你也不是,而且我觉得你并不能代表你的部下。” “对不起……”再度开口道歉时,彼方几乎把头埋进了优昙的胸口。 ——同一瞬间,优昙回过头,在背后青金石营地所在的方向上,看到有一颗红色的信号弹冉冉升起,直冲云霄。 那是佯攻部队的出击信号。 冲击 ============== 优昙远远地看着天空另一侧那盏腾空而起的灯火,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怀中的彼方也知道。 ——只不过,两人的反应可说大相径庭就是了。 “哼……佯攻部队要开始行动了吗?正好。就让我好好活动一下吧……” 缓缓放开彼方的同时,女仆长将手向身后看似随意地一挥,银灰色的魔枪便出现在她的掌心之中——看得出来,她并不是很喜欢窝藏在这条战壕里。只不过在她身边…… “要,要来了吗……?!第二大队全员听令!将战,战线向前再推进五十米!拜托大家挡住他们!” 彼方一边通过拴在耳环上的通信水晶有些慌乱地下达着命令,一边以最快速度起身翻出了战壕——不是如优昙一般拔出武器准备冲锋,而是径直冲向了战线后方,那条通往青金石营地的山谷入口处。 “彼方?!你这……!” “战场……不要!绝对不要第二次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尽管在口头上的道歉可说是十分及时,但彼方脚底抹油的速度也绝对算不上慢——当她的自警团部下注意到这一切时,小天使的身影已经冲到了距离战壕十多米外的雪地之中。 当然,从她背后响起的声音中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友好。 “妈的……又想把手下丢下自己逃掉吗?!你这废天使!给老子回来!” 怒吼声来自于某个身强力壮的角人族——趁着那预料中将冲击此处的帝国军队尚未现身,这如小山一般壮硕的男人立刻就向着彼方抛出了手中的套索:显然,此前在青金石营地之外那一战的“战绩”,也为彼方在自警团中牢牢地树立起了一个逃兵的形象。 “之前你在青金石营地害死了至少五百个弟兄,现在就算是死,你也得给我们死在这——嗯?!” ……砰! 钩锁击中彼方之前的最后一秒,空气中却响起了一阵如同金属击中合成橡胶一般沉闷的钝响——与之相应,那迸裂的冲击波立刻贴着地面,卷起了一道由雪花构成的涟漪。 “你们的敌人不应该是你们的指挥者。士兵还是安心执行任务比较好吧?” 落雪重归大地,但一道深绿色的屏障却已然阻隔在了彼方与人群之间——那是一堵由树枝与嫩叶拼凑而成的墙壁,而透过叶片之间的缝隙,优昙可以清晰地看到已经跌倒在地动弹不得的小天使。 贝莎已经不知何时半跪在小天使的面前,以双手轻轻抚摸着冰封的土地。当她抬起头时,那原本只是苍翠一片的植物隔离墙表面,已然绽开了一丛血色的玫瑰。 “这……你们这些该死的人类!不要妨碍我们!等到自警团除掉所有的叛徒,击溃贝瑞莱特帝国之后,你们也就要——” “该死的人类正在努力地试着……救你一命。” 那一瞬间,优昙不禁无声地给贝莎鼓了鼓掌——花仙子落下话音时,从那闪耀着暗红色光芒的花朵正中央,有着无数深绿色的光团如子弹一般激射而出,朝向那出言不逊的角人族战士破空而去……旋即,擦着他的发丝与皮肤疾掠而过。 “这……!” 角人族战士能够清晰地在自己的脖颈旁,捕捉到一丝冰冷的痛感——那是皮肉被寒风划破的感觉,哪怕那道伤口根本不致命,只是令他颈侧多了几点血珠而已。下意识地,他跟随着光团飞行的轨迹扭过了头,随后便看到那点点绿色的轨迹沿着那条通向金流驻屯地的斜坡道一路向上,直至……准确无误地命中了斜坡最顶端那翻过山来的第一台帝国制魔导机甲。 ——或许是因为曾经与帝国有着漫长的合作经历,贸易联盟的战斗力量中,同样也有很多帝国制造的武器装备……小到帝国出产的单兵枪支,大到魔导机甲甚至迷你型陆地战舰。 “别光顾着清算内部了,自警团的朋友们……是时候对付咱们真正的敌人了。” 眼看着那角人族战士还依旧愣在原地,这一次率先开口的人则是阿尔德涅——在提醒自警团员们的同时,谍士长也没有忘记偷偷在优昙的肩头上轻轻捏了一把,算是提醒优昙也不要过度分神,尤其是不要对眼前这一切背后的前因后果胡思乱想。 “安顿下来之后我会和你分享我想到的。先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吧……” “好吧。其实这根本也不用装……因为我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轻声回应着谍士长的悄悄话,优昙终究也只能微笑着摇了摇头。在她身后,贝莎已经借助一朵巨大的莲花筑起了一座小小的碉堡,将自己与彼方一并安置在内——那既是为了在自警团员们手下保护彼方所做的措施,也能让那些家伙们清楚地明白,彼方现在无处可去。 “哼……让你当领导者或许真的是难为你了。我给你个提示吧……仅就我所看到的东西而言。”与优昙并肩冲出战壕时,阿尔德涅一边与前方的自警团战斗序列保持着短短的安全距离,一边还在低声说着,“你知道教会会用什么手段,处置那些偏激的排外分子吗?” “……杀掉?” “不,我们可不像帝国军那样粗暴。我们会让这些人去前线负责协助帝国军打仗。”一边说着,阿尔德涅一边取下了背在背后的法杖,一边对着女仆长还做了个鬼脸,“他们很快就会被帝国军料理干净的,谁家都喜欢先把其他组织派来的外派临时工送去炮灰。” “我好像明白了……你是说,咱们现在就是外派人员?” “不,前面那些才是。” ——下一个瞬间,自警团的战士们,已经迎头撞在了那黑铁铸就的军团之上:显然,这支贸易联盟战斗队伍的机械化程度,已经不输给同等规模的帝国军了。当枪声与施展法术的声音一并响起时,优昙的嘴角边挑起了淡淡的笑容:她仿佛看到在那高声呐喊着彼此交战的两支军团头顶,同时浮现出了一行血红色的大字。 献给和平的活祭品。 帝国式机械兵器,再搭配上魔法技艺精湛的魔物士兵——如此搭配而成的贸易联盟战斗力量,一直以来都是三方联盟最为忌惮的对手:在士兵人数同等的前提下,贸易联盟的战斗力量甚至可说是亚大伯斯全部势力之中最强大的。 ——当然,这仅仅是对所有势力的基础作战部队进行比较。毕竟在每个势力背后,都有一些很难用常理来衡量的战斗单位。 就比如说如今站在萨巴斯这一侧的优昙。 眼看着战火愈烈,就连实际上也只是个凡人的阿尔德涅,也在象征性地朝着贸易联盟一侧的军阵打出几道闪电、弄报废了一台魔导机甲之后,急切而又不失风度地向后退去与贝莎汇合,在身后留下一串脚印与更为密集的炮火弹痕——他毕竟更擅长搞情报工作,但优昙……优昙最大的本领,就是把肉从骨头上面削下来。 “下一个是谁呢……真是好久没有活动筋骨了。既然是兼具帝国技术力与魔物法术力的战斗大队,那就让我更兴奋些如何?接招吧!” 将长矛自一位身披重甲的贸易联盟虫族剑士体内抽出之后,优昙几乎是下意识地抖了抖自己的手腕——魔枪立刻便领会了主人的意图,如同一团旋涡一般开始了变形:只是此时,当这把武器再度凝聚成型时,却没有变成女仆长所惯用的镰刀或是大斧,而是变成了一把巨大的……多功能扳手。 就连那杀到女仆长面前的机甲驾驶员,或许都在那一瞬间被这只能被描述为“古怪”的应战表现所震慑:错愕之中,他所驾驶的这台人形机体都跟着停止了动作,然而优昙却显然很清楚自己想要做些什么。 她拎着这把巨人的修理工具高高跃起,随后则是将其甩入更高的半空之中——空出双手的同时,雨点一般迅疾的拳头也就毫无阻碍地砸在了这机甲距离地面约有七米高的头胸部,也就是驾驶舱所在的位置上。 “给我躺下吧!” 冥泥赋予女仆长的力道,显然连金属都无法承受——那看似高大的人形机体,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地被优昙以一套漂亮的组合拳就这样击倒在地,而随后,女仆长的拳则是变成了爪。 装甲,仪表,管线,齿轮,机甲之中的一切都在那疯狂刨挖的双爪之间,如同垃圾一般被抛掷得到处都是——直到那银灰色的扳手最终砸在了优昙面前,狠狠地砸进了驾驶舱的内部。 站起身的同时,女仆长也将双手重新放在了这巨大无比的工具之上,随后,控制着扳手的两齿如巨钳一般向内一夹——人形机甲的整个上半身,就这样被瞬间变成了一团无法识别的扭曲废铁,其中还滴落着点点温热的鲜血。 “修理完毕。” 游走于边缘地带 ======================== 与优昙更加熟悉的帝国军相比,贸易联盟战斗部队的实力的确是更强——不过,这并没能让他们在女仆长身旁这支自警团战斗大队面前撑住多久:原因很简单,人数差距……有点大。 在米可提供的信息中,金流驻屯地目前至少也得有将近四百人的防守力量——本来,这也是妖狐定下这么一个围点打援战术部署的原因所在,因为一支仅有二百人的自警团战斗小队,哪怕是有优昙与贝莎随行,也实在是做不到去和一座驻守兵力是己方二倍,士兵战斗素质也更高一些的要塞城镇相对抗。然而现在…… “只有这些吗?真没劲……” 当那台战到最后的贸易联盟机甲也被彼方的部下们合力烧毁时,优昙甚至是有些轻佻地叹了口气——这支所谓的“援军”,总共也就只有不到八十人左右的兵力。 当然,优昙并没有轻视对手的意思——实际上,就算只有这么八十人,这支贸易联盟部队也还是给自警团这一侧造成了至少五十人的战斗减员:包括阵亡、重伤,以及不得不脱离战线照顾伤员的一小部分人。 她更担心的,是自己这一边还能不能拿出足够多的兵力对金流驻屯地本身发起进攻——就算目前而言,贸易联盟的伤亡人数比自警团这一侧要大,但是…… “兵力的差距从400比200,变成了320比150……实际上,双方之间的力量差距反而在扩大。该死的……” 就算优昙此时并不算是这支队伍的指挥官,但她还是不由得在心底焦急起来——她和彼方、和彼方麾下这批不太听话的老兵一样渴求胜利,就算理由不同。可是,如果事态就这样发展下去…… “优昙,我觉得咱们不能再继续这么‘伏击’下去了。先不管米可她们在后方有什么盘算,现在对咱们来说……” “我懂,阿尔德涅……我懂。咱们更需要拿下金流驻屯地和青金石营地……自警团内部的那些蝇营狗苟暂时不归咱们管。不过……” 一边叹息着,优昙回过了头——她看到刚刚那护住天陨彼方的花朵,如今已经枯萎凋谢了。贝莎正亲自站在彼方与愤怒的自警团战士们之间,以一人之力将他们彼此相隔:没有哪怕一个自警团的士兵胆敢上前一步,但他们之中的每个人,都紧紧地盯着花仙子背后的小天使。 “萨巴斯的人给我们滚开……把这个害死我们众多弟兄的混账交出来!” 领头的自警团士兵在开口时,语气中已经带上了极为浓郁的怒火——这是理所当然的,而贝莎的回应也是一样的丝毫不让。 “抱歉,我做不到。我不知道三方同盟在你们心里究竟是在什么位置上,但我现在作为萨巴斯的巫士,也作为三方同盟的高级幕僚,我完全有命令你们的职权——都给我回到战斗位置上去!” 有一瞬间,优昙甚至觉得现在是贝拉多娜在开口说话,哪怕这位古代人一直以来都很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不过,就算现在依旧是那个曾身为奴仆的贝莎在控制着花仙子的躯体,她在这一年多的时间中所经历的历练,也足以让她表现出这远超一般小女孩的气势就是。 “更何况……各位。就算不考虑我,你们现在如此以下犯上,又算得上什么‘正确’?在我们萨巴斯,任务失败、被部下抛弃的指挥官会在专门的审判庭中接受裁决,而我相信你们自警团的军事法庭,也会比你们这些大头兵更愿意,也更适合决定天陨彼方是否需要接受制裁!退下!” 听到彼方说到“审判庭”这个词的时候,优昙与阿尔德涅都差一点笑出了声——萨巴斯内部其实根本就没有类似的机构,这个词实际上代表的是教会内部的一个监督监察组织!好一个移花接木啊……是在赌这群鄙视萨巴斯、鄙视教会,更鄙视全人类的魔物士兵根本就不屑于了解这两个由人类占据多数的组织吗?如果是这样的话…… “妈的,别拿你们人类那一套出来说事!我们是魔物自警团的战士,我们只信服魔物的规矩——不打算让开的话,就给我吃点苦头吧!” 显然,贝莎的坚决态度不仅没有劝服对方,反而还起到了反效果——那开口的领头战士即刻从背后掏出了一把硕大的战锤,旋即朝着花仙子当头砸下:直到此时,优昙才终于看清了他的真容,是一位皮肤黝黑的角人族男性,头顶的角则是如公牛一般粗壮、弯曲的模样。 他看上去也确实很像头牛——只不过,是一头四肢发达、大脑萎缩的笨牛。 “记住,小姑娘!在自警团……” “力量才是唯一的规则吗?那好——” 开口作答,双脚向后方稍稍一滑,巨大的铁锤便在贝莎面前落了空,砰地一声砸在了雪地之中——随后,花仙子眯起双眼,在自己的耳边轻轻打了个响指。 粗壮的花茎与藤蔓登时从那牛头壮汉脚下破土而出,如同锁链一般束缚住了他所有的行动:同一时刻,片片绿叶则是自贝莎身后涌起,最终拼凑成了一把简朴却又不实气度的座椅——贝莎盘着腿落座时,彼方也扒着椅子背的边缘探出了头,用脸颊轻轻摩挲着贝莎特意伸向后方的左手。 “谢谢你……” “别误会,只是因为你对我们有用而已……而且,你的这批部下看上去实在是让我有点火大。”贝莎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摇了摇头,“还有谁对彼方有意见?” 这一次,雪原之中鸦雀无声——直至刚刚那个妄图挑战花仙子的倒霉蛋被藤蔓放下。他是头朝下栽倒在雪地之中的,在落地时还发出了“噗”的一声闷响。 那一刻,优昙情不自禁地对着贝莎用力地比出了大拇指,而将这一切都看得真真切切的贝莎,则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这还是她第一次做出如此“成年人”的姿态。 一次敲山震虎之后,自警团的士兵们立刻就听话了许多——哪怕实际上,他们若是想要搞死贝莎与优昙,那么携起手来也不是完全做不到。当然,他们肯定是搞不死阿尔德涅的,死神都没他脚底抹油的速度快。 跟随着优昙假借彼方名义发出的指令,这支目前尚存150人的小队没有花费太久,便沿着刚刚贸易联盟部队的来路,接近了金流驻屯地——目前,所有人都正停留在城镇外围的一座小山顶部,俯瞰着下方那座规模与戈尔卡营地基本相当的据点。 与纯粹作为军事基地规划建造的戈尔卡营地不同,这里的名字虽然叫做“驻屯地”,但实际上,却有着相当规模的平民居住区——原本这里就只是一座没有多少驻军的小城镇而已,在那个帝国军事压力没有那么大,贸易联盟与自警团也没有闹掰的时代。秉持着贸易联盟一以贯之的模式,如今这里所有的战斗部队,全部都集中在城镇城墙之外的一座小型堡垒之中……换句话说就是,只要拿下了这座堡垒,就相当于是拿下了整座驻屯地,更何况米可还特意提出过不要打扰平民的要求。 只不过,问题就在于……怎么做?从外表上看,这座堡垒面积虽小,却是一块不折不扣的硬骨头——哪怕不考虑里面驻扎的三百余位士兵,仅仅是那些密密麻麻的火炮与射击孔,以及有厚重合金装甲覆盖的外墙,也足以令优昙和身后一百五十余位连攻城手段都没有的自警团士兵苦恼好一阵子了。显然,贸易联盟把帝国军中最值得称道的城防工事建筑法也内化成了自家军力的一部分,所以…… “很难办。如果硬碰硬的话,恐怕咱们的人数再翻一倍也不管用。” 这是阿尔德涅在远远观察了一阵之后,对那座堡垒所下的结论——这次,无论是优昙、贝莎,还是彼方和那些心怀鬼胎的士兵,都没有提出一丝一毫的异议。现实如此。 “所以说……阿尔德涅,你的意见是?” “内部渗透。这是唯一的可行手段了。” 优昙开口发问时,谍士长的回答十分干脆利落。 “据我观察,目前安置在这座堡垒外围的帝国制火炮还是相对老式一些的型号……我觉得要么是缴获品,要么就是当初他们趁着帝国军装备更新换代时淘换来的。”他的声音顿了一顿——在场所有人中,还真的是没有人比阿尔德涅更懂帝国装备,“应该还是最传统的火药加农炮,这类装备在帝国现在已经被淘汰了……因为生命能引擎和魔力储存技术的大规模实用化,帝国军现在已经全面换装魔导火炮。” “所以这和渗透……” “当然有关系。火药火炮顾名思义,需要消耗火药来使用——换句话说就是,这座要塞内部一定会有储存火药的仓库。如果咱们能在发起大规模进攻之前,先想办法把这座或者这些仓库全都炸掉,那不仅能毁掉要塞的弹药储存,更能直接对要塞本身造成可观的内部破坏。优昙……你懂我的意思吧?” 阿尔德涅对着优昙眨了眨眼——而那一刻,优昙则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耸起了肩。 “我懂,我懂……谁让我是现在咱们这边唯一一个不用担心阵亡的人呢?不过……” 就在阿尔德涅面前,女仆长一边把手指放到了唇边,一边露出了一个有些调皮的微笑。 “——你也要来!” 那一刻,旋风凭空而起——那是优昙以脚步掀起的风;而当风雪一同消散时,女仆长与谍士长的身影已然同时消失不见,直奔下方那漆黑色的堡垒而去。 深秘之存在 ==================== ——如何仅以二人之力,拿下一座拥有三百人守军的堡垒要塞? 或许在亚大伯斯世界,有能力对这个问题给出答案的人总数也不会超过10个——但优昙显然就是那10人之一。当阿尔德涅有些勉强地跟着优昙来到城下时,他看到优昙以最干净利落的手法,将一支像是某种飞镖一样的小东西丢向了一个落单的哨兵。下一秒,黑色的泥泞便从哨兵身体上的每一个洞中喷涌而出,直到将他的身体化作一滩烂泥。 “什么嘛,我的准头还蛮不错的。” “是,而且你还能随时随地再生出更多的肋骨。是用这家伙做材料吗?” 一边有些戏谑地说着,阿尔德涅则是亲眼看着优昙走上前去,随后一脚踏入那片泥潭——顿时,所有的泥浆就像活了过来一样,顺着女仆长的大腿攀援而上,最终钻入了她的裙底,消失不见。 “相信我,阿尔德涅。我敢说,会有很多男人很渴望就这么变成我的‘材料’。” 她一边说着,一边对着阿尔德涅有些妩媚地撩了撩女仆裙——自然,谍士长是根本不吃这一套的。 “你也相信我,优昙。我敢说,我也曾经靠一件裙子,让某些男人成了我的‘材料’。他们知道我是男的。” 那一瞬间,优昙差点把眼珠子瞪了出来——不过,阿尔德涅的话还没有停下。 “你知道有多少男人喜欢小男孩的屁屁吗?我知道。”身高接近两米的谍士长有些无奈地摊开了双手,“别误会。只需要一点小小的幻术,没准你眼中的我也会变成小男孩。现在的人就是这样,男的反而更喜欢男的,女的倒也都更喜欢女的。” “是,是……我算是服了你了,虽然我也更喜欢主人。” 这一次,优昙甚至都已经有点害怕在他面前开口了。 所谓潜入,就是不让任何活人看到自己一行人的踪迹——如此思想指导下,优昙与阿尔德涅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越过了堡垒的第一道防线:他们简简单单地翻上了堡垒围墙的顶端,沿着城垛溜进了一座与城墙相连的哨塔,顺便还做掉了一路上遇到的所有八位哨兵……就连尸体都没有留下,以免招来不必要的注意。贸易联盟发现有人失踪,总会比发现八具尸体要慢一些。 当然,在阿尔德涅看来,优昙或许还能拿出一些……更简洁明快的手段,不过女仆长自己倒是对此少了点自信。 “很抱歉,阿尔德涅。至少目前,我没办法像主人当时在罗兰德城外,击沉史黛拉·洛尔瓦座舰那次一样,把气化的冥泥借助通风系统扩散到整座堡垒里。其一是因为这里算是半开放式结构,这么干效果估计好不到哪里去,其二则是因为,当时主人是用风属性法术辅助进行的扩散,而现在咱俩都用不出风属性法术。你体内的魔力虽然包含风属性,但是因为与水属性高度复合,所以只能以雷电的形式表现出来。至于我……”她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背包——那杆魔导长炮“伊洛塔”如今已经在她的背后显现成型,“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嘛。之前我让部下帮我进行过测算……结论显示,我体内的魔力是混沌与水属性。就算还有其他器械能引出我体内的魔力,将其转化为法术,恐怕也出不来风属性。” “真是遗憾呐……”最终,谍士长也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事啦。我还是喜欢一个一个把敌人掐死的感觉。”优昙对着谍士长眨了眨眼,“如果不是时间不允许,我一个人就可以慢慢杀光这里的一切。但现在……算了,走吧。” 他们从哨塔顶层一路向下,顺便让两个值班的士兵永远闭上了嘴——来到底层时,优昙本想立刻就从大门离开哨塔,但她的脚步却被阿尔德涅出声拦住了。 “等一下。”谍士长说着,“让我先检查一下这个。至少看看有没有地图一类的信息可以利用。” 女仆长回过头,她看到阿尔德涅正在一张操作台前,摆弄着一块淡红色的魔法水晶——那显然是某种通讯终端设备。 “来吧……让我看看这座基地的信息系统里有没有什么可利用的!既然来都来了……!” 不出意外的,女仆长在谍士长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淡淡的兴奋感——他总是能在侵入与“偷窃”的过程中,找到最多的乐趣……哪怕是在敌阵正中央。 “放开手去做吧,阿尔德涅……只是别花费太久。我会给你把风。” “感谢你对十字方舟教会绝对正当的知识获取行动的支持——那我就动手了!” 做出回应时,谍士长从怀中取出了一块金黄色的魔法水晶:看起来,教会所使用的晶体似乎都是金色的,而在这一块晶体上,还连接着一根像是某种接口一般的吸盘状结构。优昙认得这个东西——在教会内部,这种设备被叫做“万能钥匙”,说得简单一点就是用来强行夺取魔导信息网络控制权的魔法道具,只是不同人手中的“钥匙”内部所记录的解码程式都有所不同罢了。 “来吧……取自我等神圣方舟之中的无形之灵啊,将这由魔力编织而成的信息之海作为身体,回应我的呼唤吧!忠诚操作系统启动,登入认证密钥‘阿鲁提玛’!” 阿尔德涅的声音不大,听起来却很激动——就连一旁的优昙都不由得调了调自己的眉毛。她是真心觉得,这位谍士长此刻喊出来的这句“台词”听起来有些……不成熟,不过阿尔德涅的钥匙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认证密钥确认。忠诚操作系统启动进程开始……完毕,语音操作界面‘阿鲁提玛’初始化完成。检测到魔导信息网络,自动运行检测工具进行全盘抓取。” “很好……只要给这小东西一点时间,我就能把这座基地魔导网络中储存的所有信息全部打包带走。没办法,谁让帝国军所使用的魔导信息系统也是我们教会发明出来的东西呢?就更不用说你们手里这些至少落后了一代的设备了,贸易联盟的傻瓜们。”谍士长一边自言自语着,另一边也不忘通过语音进一步向自己的信息随从下达指令,“阿鲁提玛,在进行全盘抓取的同时,以‘平面图’为关键词进行重点检索。” “指令已确认。重点检索开始……完成,根据您的指令,已确认到如下2个信息文件。” 伴随着毫无感情的女声回复,优昙看到那金色的“钥匙”上方浮现出了一幅有些模糊的全息图——有一瞬间,女仆长甚至觉得这个“阿鲁提玛”的声音听起来和茵黛有些类似,但没过多久,图中的内容便吸走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左边这个应该是地图没错……看名字都写的是地图。但右侧这个……” “‘平面图’计划需求物资筹备进度……?”优昙的双眼一瞬间眯成了一条线——她看到的不仅仅是这个文件标题,还有下方的注释,“还是发往科普斯城的紧急通信?” “据我所知这里并没有什么贸易联盟会感兴趣的资源……他们曾经明确对帝国把这附近出产的黑色油料当做燃料物质使用的手法表示了鄙视。不过……等一下。” 出于好奇心,阿尔德涅第一时间打开的并不是地图,而是那个物资筹备进度——实际上,就连优昙一时间都有些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主要目的:而当那张并不复杂的清单浮现在二人面前时,优昙甚至感觉就像是有一道闪电击中了自己的头顶。 “这……这不是——” “需求物资,白垩……目前已筹集35立方米,达成指标需求的30%。因白垩泛滥区内频繁出现的异形生物袭扰,采集进度并不顺利。考虑到近期边境地带形势变化,请求科普斯折跃更多护卫部队至此。该死的……” 一边读着这篇报告书中简短的内容,阿尔德涅甚至挥起拳头,一把砸在了操作台的表面。“两个关键的信息点。其一,贸易联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在成规模地搜集白垩泛滥区的白黏土……也就是他们口中的白垩。其二……” “他们居然已经有了传送技术?” “没别的可能,肯定是从当初留在‘影镜’号上的那块核心里逆向工程出了技术设计。或者,干脆就是直接把那块核心再度投入了使用。这帮家伙……” “我算是明白为什么特莉丝坦那家伙会出现在这附近了。没准她就是……” ——轰隆。隔着厚重的金属墙壁,爆炸声听起来也变得沉闷了起来:不过,并不妨碍女仆长第一时间进入战备状态。 “咱们被发现了?!阿尔德涅,咱们……” “等下,并不是——这里也能看到警报!”女仆长拔出魔枪的同时,阿尔德涅却是把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面前这块魔导水晶上——镶嵌在哨塔操作台上的这块淡红色晶体中,此时已经亮起了血红色的闪光,“有侵入者!这里被攻击了!而且……” “什么?” “而且好像并不是从咱们队伍所在的方向打进来……?是另外一侧,还是一个单独的强大魔力反应……” 一边说着,阿尔德涅的声音却越来越小,直至重归沉默——下一秒,谍士长与女仆长却是异口同声地说出了同一个名字,各自以最响亮的音调: “……茵黛?!” 迷影重重 ================== 茵黛。 这个名字代表着一个已经消失许久的人——尽管她现在是否还能算得上“人”这个问题,依旧会让一部分喜欢较真的家伙挠头不已,但对于优昙和阿尔德涅来说,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是一致的。 ——那个我最想见到的人。的确有迹象表明她在这附近活动,所以说这…… 下意识地,优昙不顾自己尚且身在敌军基地之中,还需要保证通讯信号的安全,便径直从怀里掏出了自己的通讯水晶——与阿尔德涅那块淡金色的超豪华版不同,女仆长手里的这一块就只有最基础的无线通话功能了,信号传输范围还小得要命,只有不到两公里。 当然在现在,这小东西已经足够女仆长用来联络贝莎和彼方,以及后方自警团的“大部队”了——只是,当她把那东西举到自己面前之后,还不等她主动做出什么操作,水晶之中便抢先一步亮起了绿色的荧光:那是贝莎正主动请求优昙回应通讯的信号。这块晶体还是当初影镜行动队在椴木市外活动期间,用贝拉多娜的树液制作出来的简易版本,却一直被优昙用到了现在。 “贝莎?我是优昙。出现什么状况了吗?” “主人,我们在堡垒外围……确认到堡垒内部出现交战反应,但并不是在您与阿尔德涅先生所在的方向。请问我们是不是需要——等一下?” 起初,贝莎所报告的内容并没有超出优昙的预计——毕竟,刚刚阿尔德涅察觉到的基地内部警报,也已经从侧面表明了这入侵者的动静到底闹得是有多大,但在花仙子在线路的另一侧说出“等一下”这个词的时候,优昙几乎听到自己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贝莎?快回复,发生了什么?贝莎!” “……报告主人,在堡垒正北方向,确认到一个帝国军装甲部队作战方阵。”贝莎的声音听起来与其说是“很平静”,不如说更像是紧张至极所带来的压抑感,“对方显然没有隐藏自己的打算。不过,好像……也没有立刻发起进攻?就规模而言,他们的兵力保守估计要在千人以上,机甲总数可能……接近200台?” “啧……规模还不小。”那一瞬间,优昙甚至差一点在这平地上站着不动就摔了一个跟头,“如果能做到的话,贝莎,你再给我确认一下,帝国军真的是在按兵不动?还是在准备架设攻城火炮?立刻给我答复!” “确认,是按兵不动!我怀疑他们是在等着什么……” “——我知道了。贝莎,命令你那边所有人做好撤离准备,我一发信号就开始向青金石营地方向进行转移。通讯结束。” 不等贝莎进一步解释些什么,优昙便主动切断了与花仙子的通讯——她知道贝莎不会对她撒谎,但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 “优昙?” “做好战斗准备吧,阿尔德涅,你刚才也已经听到了。”优昙侧过头——在看到阿尔德涅也已经取出了他的法杖之后,女仆长不禁跟着点了点头,算是表示一点肯定,“情况变得复杂了起来。先不论帝国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现在……” “首先,探明堡垒里究竟是有什么家伙在作怪……然后,与城外咱们的队伍汇合,尽可能避开帝国军,想办法和青金石营地那边的友军部队合流。你是打算中断这次行动吗?” “并不。帝国军会替咱们毁掉这里的……只是在那之前,有些事咱们必须要好好看一看才行!”一边说着,优昙已经飞起一脚踢开了哨塔底层的大门:凄厉的警报声顿时扑面而来,“比如说刚才你确认到的那些白黏土……!” 守在哨塔门外的哨兵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优昙以手中魔枪扎了个透心凉。女仆长旋即将那倒霉蛋的尸体随便向四周一甩,随后从哨塔之中大大咧咧地一跃而出——现在已经不是需要继续保持隐蔽的时候了,就连她身后的阿尔德涅,这一次都没有再去留意自己在落地时是不是发出了脚步声。 因为就在他们面前的堡垒内部,至今都还有绵延不绝的爆炸声悠然传来——院落中原有的几乎每一个哨兵,想来都已经冲进去迎战那不为人知的威胁了。 “全体注意!目标现在正在地上二层通路中,朝指挥室前进……她的目标应该是主管的门禁水晶!拦住她,拦住——封锁第三区!放下所有的闸门!” 女仆长穿过四敞大开的堡垒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被血迹洒满的大厅——这里显然已经没有任何活人存在了,仅有半空中传来的广播语音还在告诉她,这里应该还有为数不少的贸易联盟战斗人员正抵抗着什么。 “第三区?阿尔德涅,你还记不记得……” “二层第三区内部除了主管指挥室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有价值的战略目标。不过……我没记错的话,那里好像还有一部升降梯,是直通堡垒地下层的。本来咱们应该也会需要从那里进入地下层,因为……”像是已经猜到了优昙打算问些什么一般,谍士长不仅抢先说出了女仆长最想知道的信息,还顺便加上了一些优昙起初都没想到的玩意。 “因为弹药库在那下面?” “而且储存白黏土的仓库也在那附近。虽然咱们不知道那另一个闯入者是为了什么才……” 轰隆——爆炸声又一次打断了女仆长与谍士长之间的交流:听起来,这一次爆炸的起源好像就在二人头顶正上方不远处。广播喊话声随后也跟着响了起来。 “妈的,闸门被——守住升降梯!你们几个,给我把轿厢炸掉!”说话人的情绪比起刚才还要更焦急了几分——有一瞬间,优昙甚至觉得这人或许就站在他口中的升降梯门外不远处,“等一下,大门处有新的入侵者!月小组麻烦你们处理一下……哇啊!我,我是贸易联盟金流驻屯地守备队花组组长,梵尼萨……我要先一步尽忠……” 广播中的最后两句话,几乎已经可说是有气无力的喘息了——但还不等这位花组组长说完遗言中的最后一个字,一阵尖厉的脆响便打断了所有的广播内容,听起来就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坏了通讯水晶。 那一瞬间,优昙闭上了双眼——她甚至没来由地感觉到了一丝淡淡的凄凉,但接踵而至的脚步声却没有让她获得一个能去感伤一下的机会。 “又有侵入者……是人类!是刚才那个暴露狂的同伙吗?!” ——暴露狂? 张开双眼时,一个模糊的影像顿时浮现在了优昙的脑海之间——她再一次提起了手中的魔枪,而原本在她身旁的阿尔德涅,则是以最快速度向旁边一个滑步,来到了女仆长的身后:谍士长并没有把优昙当做挡箭牌的意思,而是与她背靠着背。 在二人四周,至少已经有十位贸易联盟的战斗员围了上来——想来应该就是刚刚那位花组组长口中提到的月组。这群魔物战士全部都是头顶生有触角、身体上覆盖着不少外骨骼的虫族魔物,他们每一个人手中都紧紧握着一把状若柳叶的长刀。 “背后交给我,优昙。” “——你也放心你的背后!” 或许这还是女仆长与谍士长之间的第一次正式合作——但无可争议的是,他们还意外地合作得很不错:优昙以长矛划出一道半圆的同时,阿尔德涅则是把法杖重重地戳在了面前的地板上。自枪尖崩裂而出的气息与自杖头凝聚而起的电流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激射而出,令周遭所有的贸易联盟战斗员都不由得向后连连退步。 ——优昙这一侧,某个似乎是体力稍差一些的战斗员,甚至直接被打飞到了一旁的墙壁上,像是贴花一般被嵌进了金属墙壁之内;而在阿尔德涅那一边,则有一人被强大的电流直接电得跪倒在地,口着白沫不省人事。 “扯平了吗?” “——那就来第二回合!” 短暂的交流过后,两个人甚至不顾己方那绝对的人数劣势,分头迎向了各自面前的敌人——本就擅长肉搏的优昙自然不会畏惧任何形式的近身作战,直接就扑了上去;而在另一边,阿尔德涅则是在同一瞬间,从腰间取下了一只看上去就像酒壶一样的琉璃大瓶,随后以最快的速度拧开了盖子。 纯黑色的、不知是液体还是固体的某种“东西”顿时喷涌而出,先是在地面上洒落成一滩黑亮亮的污渍,随后则是在一道电光的召唤之下,凝聚成为一个矮壮的人形:一拳下去,某个差一点就碰到了阿尔德涅的虫族剑士……立刻就被一记结结实实的腹击撂倒在地。 “嘿嘿……现在的我,和一年前相比可也是大不一样了哦,优昙。”那一瞬间,谍士长甚至好整以暇地笑出了声:黑色的金属斗士代替谍士长迎向了剩余三位虫族剑士,而在阿尔德涅的手指之间,还有更多电流闪烁了起来,“正好也让你见识一下,由我亲自开发出来的魔导铁磁流体!这可是能根据我所释放的电流随意变形、做出各种动作的金属粉末……如果我想要,它就是我最忠诚的贴身保镖!” “但很可惜……好像最终还是我更快一筹哦?” 乓——优昙将魔枪重重地杵在了面前的地板上:同一瞬间,阿尔德涅那一边的最后一个虫族剑士才刚刚倒下,而在女仆长的面前……除了血污与残肢之外,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好吧,好吧……你赢了。你杀人的效率永远都比我高。” “但我好像从来没有战胜过切西。嘿嘿……” 女仆长露出微笑——那笑容中不仅有着一丝谦逊,还有十分难以抑制的自豪。她始终都会为自己的妹妹,也是目前教会最高效的杀手感到骄傲。 血染新月 ================== 大厅中的战斗很快便结束了——但是,回荡在堡垒之中的爆炸声却没有一丝一毫停止的迹象。循着那绵延不绝的喧闹,优昙沿着阶梯奔上了这座堡垒的地上二层:此处,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道残破不堪的金属隔断门。 “这大洞……无论是谁在这座堡垒之中撒野,这家伙的冲击力,恐怕都快赶上炮弹了。”、 紧跟着女仆长的脚步越过那破破烂烂的门框时,阿尔德涅甚至感觉身上有些发寒——毕竟,他并没有如优昙一般强横的生存能力,在普通人中堪称出类拔萃的魔力水准,放到魔物群体之中至多也只能算是个中等水平,但他们即将需要面对的东西…… ——以一人之力杀入贸易联盟有300多人驻守的基地如入无人之境,这种等级的战斗能力……不,已经不可能是茵黛了。主人的体质在魔物战斗员的法术面前并不算吃香,她绝不会用这么鲁莽的方式贸然进攻一座魔物堡垒,而且…… “暴露狂……吗?不过,这些伤痕又是……” 与尚且可说是堪称完整的一层相差甚远,堡垒的二层基本上已经被破坏得不成样子了——但诡异的是,优昙只是大略看了一眼便足以确认,这里的金属墙壁上不仅被刻上了道道近似于利刃斩击留下的伤痕,更有不少宽阔的长条状碾压痕迹……就好像有什么人把一辆轮式交通工具开到了这二层楼上一般。 而跟随着这些条状痕迹,优昙的视线最终捕捉到,那与地下层相通的电梯大门已经被炸得脱开了铰链,轿厢更是早已消失不见,徒留一个黑黢黢的电梯井静候着两位后来的闯入者。 “……肯定是车辙没有错了。而且是单排车轮——搞什么?这闯入者是把一辆蒸汽摩托车骑进来了吗?” 停在电梯井大门前时,阿尔德涅俯下了身子,仔细查看着那仿佛内部还镶嵌着花纹的条状痕迹——那些曲折盘旋的花纹,看上去的确很像是轮胎印,哪怕在谍士长的记忆中……在已经研究出单人用蒸汽飞行滑板的帝国,那些庞大、笨重的蒸汽摩托车基本都已经被扫进了垃圾堆。连史黛拉都还有一块蒸汽滑板以便在必要时进行空中行动……那东西不仅更小,更快,甚至制作起来都更简单!而现在…… “不管这么多了。准备好的话,就先继续前进吧,从这里直接跳下去。”想不通的问题就先不要再想了——如此这般的指导思想,令优昙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便不再去关注那些诡异的车辙,“阿尔德涅。你没带飞行装备吧?如果下不去的话……” “没问题,这里到处都是金属。”一边回答着,阿尔德涅在站起身的同时,还撩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只要我稍微动点小把戏,就可以用磁力把自己……” “好,那你先下去吧。” 说着,优昙就把阿尔德涅一脚踹了下去,随后自己也跟着一跃而下——坠落途中,还不忘用脚尖在谍士长的头顶轻轻一点。 “优昙!你这个贱人——” “感谢夸奖。” 黑暗之中,女仆长眨了眨眼——她其实很喜欢在世人的谩骂声中翩翩起舞。 再度踏上坚实的地面时,优昙抬起头——她在自己面前看到了一座架在半空之中的木质长桥。令女仆长有些意外的是,这座堡垒所谓的“地下室”并不是什么人工开凿或挖掘而成的房间,而是……一座完整、悠长、深邃的地下峡谷。 “哇哦,阿尔德涅……别有洞天啊!不过,看起来这里倒是没多少你能够倚仗的金属了。不如小心一点?” “比起这种事,优昙……能感觉到吗?”与女仆长那一如既往的大大咧咧截然相反,尽管阿尔德涅刚刚才被优昙摆了一道,但在他的脸上,此时已经写满了令人意外不已的郑重……甚至让他的表情都难得地变得凶狠了起来,“这下面……” “感觉到什么?” “……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是个巨大的魔力反应。让我感觉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或许等战斗结束之后,有机会的话,我应该通知史黛拉和葛洛莉来这里探索一番。她们两个之前参与过教会不少的地质勘测活动,或许能发现些什么。” “地质勘测?”听到这个词的同时,优昙不由得挑了挑自己的眉毛——与刚刚那充满爆炸声的地上堡垒完全不同,这座地下峡谷之中却静得出奇,搞得女仆长自己现在也很想在保持前进的同时说点什么,哪怕是一些不相干的话题:纯粹的寂静实在是令人紧张。 “具体来说的话,优昙……我不知道你在萨巴斯接触到了多少魔法理论,所以我尽量用最通俗的语言为你解释。你听过地脉这个词吧?”一边说着,阿尔德涅同时擦了擦自己鬓角边的汗珠——事实上,他只会比优昙更加紧张,“具体来说就是,大地之下魔力自然流动的路径。如果你还记得艾琳诺瓦城……那我可以告诉你,那里正是一处地脉交汇点,这种地方一般都会周期性地进入活跃状态,汇聚大量可以被有效利用的纯粹魔力。那座城就是依靠榨取地脉中的魔力来维持运作的。” “这个我懂,山城还是给我上过很多课的。” ——哪怕我一点也不喜欢。口头回应时,优昙也没有忘记在心里补上自己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答语。 “那就好。本来教会早就摸清了帝国境内所有的地脉路径,不过就在近几年,教会与帝国军却同时发现,在一些本来没有地脉经过的地点……突然出现了强烈的,如同地脉交汇点进入活跃状态一般的地下魔力反应,这些地方大多数都是在帝国境内的火山地带。当时教会和帝国军也没有闹掰,所以无论是葛洛莉还是史黛拉,都曾经参与过不少由帝国军所主持的地脉勘测工作……不过话说回来,优昙。” “怎么?”优昙其实并不是很想和阿尔德涅讨论这些她实际上根本插不上话的魔法理论问题——但她却不得不做出回应。 “据我所知,之前所有的勘测记录中,都没有在原有的地脉交汇点附近发现这些新活跃反应的记录,而这里距离艾琳诺瓦城所在的位置其实并不算远。我不知道现在这下面的反应会不会与南边的白垩泛滥区有关,不过……” “先别想这些了行不行?不是说贸易联盟还可能在这里也窝藏了白黏土吗?先找到眼前这些咱们能动手解决掉的问题吧!”眼看着阿尔德涅的发言愈加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优昙终于忍不住直接开口打断了他,“前面的大门上好像也有冲撞留下的痕迹,小心一点。” 这一次,谍士长只是作势点了点头——但在同一时刻,他已经释放出了那罐才刚刚收起来没有多久的磁流体。漆黑色的流体这次并没有立刻凝聚成为人形,而是如铠甲一般覆盖在了阿尔德涅的身躯之上。 “火药库也在前面。”他的声音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甚至可说有点发冷。 木质栈道终结于女仆长面前这扇残破不堪的大门:她以手中的魔枪,击碎了门框中仅存的金属门板残片,随后便再一次踏入了一条金属铺就的走廊——这一次,涂满墙壁的不再是伤痕,而是…… “这是尸体碎片……很新鲜。血痕都还没干……!” 在这无数不成人形的战士死骸的包围之中,优昙不由得加快了自己的脚步——所有的鲜血都是从走廊尽头的那一处门洞之中涌流而出,而当女仆长与阿尔德涅终于穿过走廊时,从他们的耳边传来的……正是一阵嘈杂,而又暴躁不已的引擎声响。 “这是……?” 走廊尽头,映入二人眼帘的正是他们原本的目标——在这座堡垒的火药仓库之中,如今已是血流成河。所有的火药与炮弹都还好好地放在自己应得的位置之中,但在仓库正中央的通路中,却有一辆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蒸汽脚踏车横在二人面前。 漆黑色的废气不住地从脚踏车后轮两侧的排气管中喷涌而出,发出低沉而又骇人的吼声,而在脚踏车的车座上,正有一个仅仅以皮带包裹全身的女人一边回过头看向闯入的二人,一边……挥了挥手中那把以链锯作为刀刃的巨大镰刀。鲜血正从那锯齿之间点点滴落。 “哟?真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到熟人,只可惜现在我的心情不是很好,也不打算和任何人叙旧。”女子有些不屑地笑了笑,她伸出手指,轻轻弹掉了头顶大盖帽帽檐上的一点血滴,“好久不见了啊,优昙。你没忘记我是谁吧?” “克洛诺·蒂娅!居然真的是你……” “没错。贝瑞莱特帝国将军,‘新月刃’克洛诺·蒂娅……在此有礼。” 做出自我介绍的同时,蒂娅以左手用力扭了一把脚踏车的车把——蒸汽引擎之中,顿时发出了一阵狂乱的怒吼。 “——然后,优昙……接招吧。” 与悖论和平共处 ======================== 一直以来,优昙都清晰无比地记得与蒂娅的上一次交手——当时,她曾极其少见地感觉到了一阵无比难忘的紧张感。蒂娅或许不是她曾面对过的最强对手,但截至目前,她是唯一一个始终……都令优昙摸不着头脑的对手。 哪怕是特莉丝坦抑或林德尔,都不曾让优昙疑惑过,但是面前的这个家伙……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十分少见的,优昙并没有在对方明确表露出敌意之后率先发起攻击——她有太多的话想问面前这个家伙了。她甚至还清晰地记得当初在鹰喙群岛上,正是蒂娅启动了古代遗迹中的防卫机构,剿灭了当时由葛洛莉与史黛拉共同领导的探查队,也同样是她不顾同僚的劝阻,不仅有意无意地放走了葛洛莉,还强行驳回了同僚处决史黛拉的提议,转而把她塞进了古代装置关押起来,然后坐等葛洛莉再次找上门来。 这到底该算是在以帝国军的立场完成任务,还是在乱来啊?就算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而现在……一个人大张旗鼓地突入一座守备森严,还拥有巨大地下空间的贸易联盟军事堡垒,却让战斗部队停留在一个不要紧的位置作壁上观?虽说自己这一边好像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不过如此来看的话,或许她也是…… 哪怕换做是毫无军事指挥经验的我自己来策划这些作战行动,都不会拿出这些只能用“迷惑”一词来形容的作战行动——瞪向蒂娅那双紫色瞳仁时,优昙有些不着边际地想着:但在她的视线中,相比较于女仆长自己,蒂娅的反应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就是。 “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开始攻击,却抢先向我提问?向一个敌人发问?”开口作答时,连蒂娅话语之中那原本几近满溢而出的怒火,似乎也平息了几分,“你对我是有多好奇啊……你忘了现在你的立场吗?我们应该是敌人才对啊。” “敌人又怎样。你是觉得敌人彼此之间见了面,就一定要立刻战到你死我活么?还真是透彻到家的帝国式思维啊……”优昙已经把自己真正想说出口的话柔化了至少一半,“你看,蒂娅。先不管以往咱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现在,在这座基地里,我想应该不存在太多值得咱们彼此争斗的理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蒂娅……你来到这里的目的,就算和我们两个不同,也应该会有一定的相似之处。” “……你想说什么?” 这次轮到蒂娅提出这个问题了,但优昙并没有隐瞒什么的打算。 “我想说,蒂娅,直觉告诉我你不是为了占领金流驻屯地才来到这里的,这一点咱们是一样的。我说对了吗?” 女仆长的话语就此微微一顿:一直没有说话的阿尔德涅此时看到,蒂娅的嘴角似乎微微地抽搐了一下。 “就算对吧。”她略显狼狈地回应着,“开诚布公地讲,我是为了毁掉某些东西来到这里的——帝国军对这座位置本来也不怎么样的据点其实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是,如果你们想要妨碍我的破坏行动,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你来试着毁掉贸易联盟囤积在这里的白黏土。我没说错吧?” “——你?!” “你什么你,有些东西对我来说还是很好猜的。” 蒂娅的激烈回应俨然是在帮助优昙确认自己的推断——女仆长的脸上在那一刻露出了一丝微笑,不仅是因为得意,更是出于一丝淡淡的不屑:随随便便被套出了这么多话,就这还能算是贝瑞莱特帝国的将军吗?这心理防备未免也太弱了点吧…… “我想你一定知道……我也是当初白垩泛滥的亲历者。我和我身旁这位阿尔德涅都是。所以说,我们都很清楚帝国军手里有什么东西。那些被称作‘正义者’的生化机动兵器……”一边说着,优昙刻意把自己的声音也压得更低了一些,装出一副阴沉老成的模样,“当时,大家都还只是称呼‘正义者’的构成材料为白黏土……而现在,这种物质的名字变成了‘白垩’。作为在明面上唯一一个能够加工白垩势力,帝国军自然不会容忍那些时不时和自己作对的家伙们大张旗鼓地研究白垩,研究自家压箱底的本事,而在这里,恰巧就有贸易联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积攒下来的一部分白垩。所以……” “好吧,好吧……我认输,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是在得到情报之后,为了销毁那些东西才来到这里的,没有派士兵先行攻击,是因为发现这里的防守力量超乎我的预期,我不想看他们白白送命。”一边说着,蒂娅有些无奈地转了一下自己的车把,“你们也是一样吧?既然猜我猜得这么准。” “性质类似,只是我们打算毁掉的东西与你有所不同。”优昙跟着耸了耸肩,同时还不忘回过头,对着阿尔德涅微微一颔首,“我们打算毁掉的东西其实就在你身边,是这座火药库。帝国军不打算要这座据点,但是我们打算——旁边还有魔物们的城镇呢。” “那……不如这样。” 这一次,蒂娅在开口时主动向着优昙伸出了手,那样子很像是一个邀请,尽管看起来一点都不诚挚。 “怎么?” “我们做个交易吧。你们知道,我是先一步来到这里的……但实际上,我也没能在这里截住贸易联盟混蛋们窝藏的白垩。在你们闯进这座火药仓库之前,我只看到他们把我要找的东西装上了一列蒸汽火车,沿着一条地下铁路送往了附近的那座居民城镇,最后还把隧道炸塌了,阻止我进行追击。”一边摊开双手,蒂娅同时有些不紧不慢地讲出了自己的眼中所见,“换句话说就是,我打算毁掉的东西,以及这座要塞中最后的大概一百名战斗人员,现在都隐藏在那座本来没有驻军的城镇之中。目前,我的部下还没有发现有什么东西从城镇中逃出,但以我目前手中的兵力,我做不到在发起进攻的同时,确保贸易联盟绝对带不走那些白垩。所以说……” “我懂了。你打算与我们合作,完整包围金流驻屯地居民点,然后再发动攻击,确保能够留住这批货。”接下话头的同时,优昙同时和阿尔德涅有意无意地对视了一眼——谍士长顿时理解到了女仆长那说不出口的意愿,走上一步的同时,代替她站到了蒂娅面前。 “我觉得我们的确可以考虑接受你的提议,不过我希望你们也能拿出一点诚意……比如说,考虑一下我们提出的条件。”实际上在谈判桌上,阿尔德涅的表现与优昙完全可说是半斤八两不分上下——区别只是优昙更擅长应付贵族老爷,阿尔德涅更长于讨价还价而已,“其一,既然你刚才提到说对这座营地不感兴趣,那就请绝对不要有意伤害这里的魔物平民。其二,我希望能看到贵军在缴获那批白垩之后,就在我军阵前现场将其尽数销毁。我们能够接受与敌人合作消除威胁世界的异物,但我们无法容忍某些人打着和我们合作的旗号,偷偷积攒用来伤害我们的子弹。” 谍士长沉声说着:在他面前,蒂娅也不禁微微眯起了双眼——她看上去有些像是在紧张,又让人觉得好像有点不耐烦,但阿尔德涅并没有顾忌这一切。 “这不是摆出来用来商议扯皮的协议条款,蒂娅将军。你不同意就免谈,而且根据刚才你自己所说的内容,我认为这两个条件都不会是你无法接受的……只要你刚才没有对我们有意隐瞒什么东西。” 沉默——几乎长达半分钟的沉默。随后,有些不悦的拍击声打破了沉默。 “……真是够尖锐的啊,阿尔德涅谍士长。不愧是教会的精英执行者。”或许是出于敬佩,或许是出于无奈,蒂娅甚至坐在自己的蒸汽脚踏车座上,对着二人轻轻拍了拍手,她的脸色看上去很是复杂,不过大体上很难说是“好看”,“好吧,确实都是我能够接受的条件……如果你们确实非常希望坚持的话。我同意了。” “你同意了?真的么……让帝国军同意放过一群魔物,会有这么简单吗?” 那一瞬间,优昙的双眼之中甚至亮起了两点如黑狼一般凌厉的冷光——但这一次,蒂娅却是有意挺直了自己的腰板,看上去十分……理直气壮。 “现实就是很简单,优昙。只有历史才会让人感觉复杂。”她一边说着,一边扶了扶自己的大盖帽,“另外,请不要把我和蕾嘉·丹特丽安混为一谈。我不想,也不喜欢被人和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偶疯王相提并论。其实说到底,优昙,还有阿尔德涅……你们不也是一样么?” “我们?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在帝国,有些人正坐在一个并不适合她的位置上。至少在我看来不算是最适合。那人在重复我曾经亲眼见证过的歪路,而如果我能确认一条新路的话……” “别想太多了,蒂娅。”女仆长打断了将军小姐的自言自语,“人可是能通过犯错获得快感的生物呀。” 与魔谋易 ================== 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正如没有铁铸的森林与干涸的海洋——这是在贝瑞莱特流传很久的一句古语,而优昙和阿尔德涅,都是这句话的忠实拥蹙……没准蒂娅也是。 正是因此,他们才如此诡异地站在了一起——哪怕“抵抗帝国”这几个字就明明白白地写在三方同盟的总纲领第一条里,但……规矩是死的,人和现状都是活的,对吧? “总之,至少在金流驻屯地问题上咱们现在已经达成了一致。”并不算太过宽阔的地下峡谷栈道上,蒂娅正骑着自己的蒸汽脚踏车一路飞驰着——优昙与阿尔德涅此刻都已经坐到了她的身后,“以后再说以后的。我知道你们在攻打青金石营地……我也能猜到,你们进攻这里,应该是为了首先消灭贸易联盟的有生力量,以便占据那处本属于我们的资源基地。我没说错吧?” 她在试探我——那一瞬间,优昙便捕捉到了蒂娅的真实意图。女仆长在此选择了闭口不言,但在她身后,阿尔德涅却对蒂娅的提问做出了回应……侧面回应。 “或许。”在这种问题面前,保持沉默就等同于默认——阿尔德涅很清楚这一点。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有意做出一个比较模糊的回答。 “或许……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没打算争辩什么。只不过,我想你们一定知道那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正好现在,这座基地里几乎所有的贸易联盟战士都和白垩一起撤到了附近那座城中,说出来也不会有人听到。趁着你们留在火药库里的定时炸弹还没有引爆,咱们不如……先聊一聊?怎么样?” 帝国对茵黛也有兴趣——听到蒂娅的问话之后,优昙几乎是一瞬间便提起了自己所有的警觉心:把有些大家实际上都一清二楚,但都在表面上秘而不宣的话题摆上台面,一般来说在谈判中都不是什么好兆头。所以说,现在自己应该做的是…… “对不起,我们拒绝。另外,我们刚才留下的不是定时炸弹,是遥控炸弹。” 女仆长以最快速度把手伸进了自己的上衣前襟之内,随后掏出了一个像是某种操纵杆的小东西——那是个暗红色的金属条状物,在顶端有一颗小小的黄色按钮。优昙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按下了那个按钮,而同一瞬间,蒂娅则是有些难堪地撇了撇嘴。 “嘁,真是不解风情啊……” 剧烈的爆炸在地下山谷中瞬间掀起了剧烈的回声——火光映照之中,蒂娅不得不把蒸汽脚踏车的动力又加大了三分:毕竟,她现在还算是和优昙一行处于合作状态。 以后再说以后的。现在姑且先……忍耐一下好了。 在蒂娅的帮助下,优昙与阿尔德涅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重新回到了地面——当然,蒂娅并没有就这样把两位反帝国组织的成员直接送到他们的同伴面前,而仅仅是把二人放到了堡垒大院之中,随后便驱动蒸汽脚踏车绝尘而去。 这里所有的有生力量现在都撤到附近的城镇里了,你们大可以让自己的部下们直接到这里汇合——这是蒂娅在离开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而优昙也确实有类似的打算。 从长远来讲,虽然火药库已经被炸毁了,不过这座堡垒的地上部分还算很完整,而且如果是作为自警团的据点来使用……火药火炮也完全就是多余之物,自警团自己有基于魔法原理运作的城防设施。当然,现在优昙自然不会有召集队伍开始搞战场建设的心情和打算:把队伍带进这座要塞,纯属只是为了借助其地利卡住城镇驻军向南逃窜的所有路径而已。 只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如女仆长的预期一般顺利……比如说,当贝莎与彼方领队进入这座小型堡垒之后,某些本就态度激进的战士如今砸到女仆长脸上的问话。 “人类,你到底想搞什么?和帝国军合作?”显然,这支队伍中几乎所有的战士都对优昙与阿尔德涅的决定表现出了极大的不满,而他们的理由更是让优昙直接倒吸一口凉气,“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贸易联盟就算立场站得再歪,也还是魔物,是我们的同族!你倒好,你居然打算为了讨伐我们的同族……和帝国军联手?你这个叛徒!你到底知道谁才是我们的敌人吗?!” “那些见了面之后会对咱们直接掏出武器的才是敌人。既然对方的司令官本人都没有第一时间对我动手,那我觉得,至少咱们双方不是完全不能聊——更何况,士兵,我不知道你看没看清帝国军来了多少人。你觉得就凭咱们这100多人的队伍和他们至少五百人的阵容对垒,能有多少胜算?你想白白送命吗?” 作答时,优昙有意隐去了蒂娅在交流之前所有的挑衅行为——同一时刻,贝莎站到了女仆长的身旁,而阿尔德涅则是干脆躲到了优昙的身后:谍士长已经嗅到了浓郁的火药气味,而即使是彼方,恐怕也无力阻止这帮肌肉长到脑子里的激进派。 “听着,士兵。魔王大人想要的不仅是赢,还有他麾下子民能过上好日子——而且我敢相信,他更希望的不是血流成河的胜利,而是你们能好好生活下去!别再满脑子搞事情了,否则——” 此时,优昙的口气听起来已经无限接近于威胁了——只不过,对面这位一身棱角的虫族男性看上去显然……更不客气。 “别再满脑子搞事情的人应该是你!人类的臭婊子……” 他的声音恼怒至极,而他的动作更是疾如闪电——优昙甚至都还没来及作出回应,便感觉到一只手以最大的力气,如铁钳一般捏住了自己的脖子:身为虫族,这位男性士兵的整只手臂表面都覆盖有厚重、坚实的外骨骼盔甲,优昙甚至感觉他掌心中有一根刺已经扎进了自己的体内。 “记住,自警团终将让魔物再度伟大……为了每一个不愿与人类同流合污的普通魔物,我们需要剿灭叛徒,我们需要一睹铜墙铁壁——我们不需要三方同盟!你以为魔王会更认同谁的声音?你们的,还是我们的?” “——如果你认为你还能够发声的话!” 眼看自己的脖子几乎已经快要被掐断了,优昙却干脆用尚且能够活动的手臂一把抓住了自己的头发,随后……直接用力把自己的头从身体上扯了下来。如泥浆一般粘稠的黑色体液顿时喷涌而出:那一刻,胆子最小的天陨彼方直接被吓得尖叫出声,但优昙的动作还没有结束,她把那颗还保持着温热的头直接给拍到了虫族士兵的头顶。 “你……这是什么?!我,我的头——” “再次开口时,你将念诵我的声音!” 头颅下方,原本与脖颈相连的伤口中已经生出了层层锋锐的尖牙,最终构成了一副形状近似于七鳃鳗的狰狞口器:这些尖牙利齿成型之后便开始旋转、扩张,一点一点将虫族士兵的头部从上至下一点点吞咽入内,直至…… 直至这颗头如同一只头套一般,整个包裹住了虫族士兵的头——下一刻,女仆长没有头的身躯与这具被换了头的躯壳一同转过了身,有声音同时从优昙的口中与躯体伤口之中回响而起。 “好了,你们都已经看到违抗同盟会是什么下场了——我知道你们当中有很多人都不愿意接受与帝国合作,如果你们因此反对我,那我恐怕还不会把事做绝。”一边说着,女仆长一边控制着自己断了头的残躯液化成为纯黑色的泥泞,随后攀上虫族战士的身躯,将其层层包裹在内,“但我不会容忍任何妄图僭越三方同盟体制的异见分子,尤其还是这种异见分子之中的极端主义者。好好提建议的话,我是会认真听的,哪怕你们把话捅到基尔巴特面前。听明白没有?” 没有人开口作答,但几乎所有自警团战士都心有戚戚地默默点了点头——除了彼方。本就心灵孱弱的天使小姐,如今已经被吓得快要站不住了:她哪里见识过优昙的杀人手段?尤其是在她有意想展示自己残暴那一面的时候。 “你……你杀了他,又一个保护我的人……” “安心,彼方。我比他更能保护你。” 女仆长已经把那个中年男性士兵的身体,压缩到了与自己原本的身躯相当的尺寸——她不慌不忙地走向了彼方,身后跟随着贝莎与阿尔德涅,而在她面前,自警团的战士们却纷纷后退,直到把已经毫无还手之力……或者说,本来也不是很适合上前线的彼方给推到了队伍的最前方。那架势就像是把优昙当成了什么被召唤出来的魔王,而彼方则是被用来安抚魔王怒火,甚至被召唤者们用来和魔王谈交易的祭品。 “而且,其实我本来也不想动粗的。可是——” “——别过来!求你了……求你了!” 天使在那一刻发出了撕心裂肺一般的惊叫——但在同一瞬间,不知是不是在有意回应,围墙之外城镇所在的方向上,也同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爆炸声。 那一刻,所有人一同回过了头——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朵纯白色的蘑菇云。 必杀的刺客 ==================== 纯白色的蘑菇云……纯白色。纯白色?! 确认到那烟尘的颜色并非自己看错的一瞬,优昙便径自瞪大了双眼——她身旁的阿尔德涅与贝莎也是一样。经历过白垩泛滥,还对白黏土都有所了解的三人,如今已经在心底对白色有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敏感。 “不妙……贝莎,与我合力!阿尔德涅你也做点什么!” “收到,主人!”“……随你便吧。要怎么做?” 花仙子与谍士长在那一瞬以不同的语调同时做出了回应——与此同时,彼方的部下们也趁此机会把差一点就跌坐在地的小天使拥入队伍的正中央保护起来,随后在来自三方同盟的三人背后拉开了防御阵型。异象当前,他们还是非常识时务地暂时抛弃了刚刚的对抗意识。 “像之前练习的那样……贝莎,把力量借给我,然后随时做好发射准备。”一边说着,女仆长从背后取下了那杆与自己融为一体的长管火炮“伊洛塔”,而贝莎甚至还没有等她说完,便将右臂化作藤条攀上了这火炮的炮身。花苞自藤蔓之上萌发而出,随后绽放成为朵朵血色的玫瑰——那是花仙子自空气之中榨取魔力的口。 “暂态融合完毕……主人。由我来负责引导出主人体内的魔力,瞄准就劳烦主人自己了。” “没问题!” 半跪于地时,女仆长同时将这炮身斜斜地向上举起,炮口正是对准了那团尚未散去的蘑菇云——她闭上了自己的左眼,眯起了右眼,而在仅有的视野之中,她不仅看到了那充满着不祥气息的神秘云团,更看到……层层淡金色的光圈凭空出现,最终在炮口正前方形成了一条没有实体的轨道。 “我好像知道你们打算干什么了。”在女仆长身边,阿尔德涅的声音听起来固然还能算得上是平静,但在他的气息之中,也已经有了遮掩不住的紧张感,“容我帮你的炮弹加个速吧,优昙。我想,电磁力应该能让你的魔力炮弹飞得更快一点。” “很好……做好准备!我数到三,然后开火!一、二……” “等一下!优,优昙大人!那里面——” 眯起双眼的同时,女仆长同时从身后听到了小天使那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如同与之相应,优昙自己也在那一瞬间,仿佛在心里捕捉到了某种近似于悲鸣的异响。 她知道那是来自白黏土……来自那团白色蘑菇云之内的声音。以冥泥为基础构成的生命形式,与白黏土之间都会存在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共鸣关系……而现在,优昙也终于能够像当初的茵黛一样,准确分辨识别这种来自对立面的低语了。她听不出其中的内容含义,但至少能勉强捕捉到一丝所谓的“感情”。 只是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女仆长发起攻击了。不过—— “——三!” 高喊出声时,优昙不仅扣动了扳机,同时还和贝莎一同,在最后时刻将手中的枪口向上抬了至少三十度——炮弹没有进入阿尔德涅架设好的加速轨迹,而是沿着一条优美的抛物线弹道将将贴着白色蘑菇云的最上方擦了过去:同一瞬间,从帝国军阵打来的飞弹却是毫不犹豫地钻到了蘑菇云之内,显然蒂娅也同样发起了试探攻击……而且态度还要更认真一些。 而接下来,蘑菇云开始做出反击——伴随着剧烈的惨叫声,纯白色的射流顿时如雨般倾泻而下,目标正是城镇另一侧还没来及拉开阵型的帝国军:那一刻,烟云终于消散殆尽,从中显露而出的则是高耸入云的巨大人影。那东西没准有接近五十米高,虽然有着近似于人类的身体结构,却唯独在面部的位置上是一片空白。 它的体表可以清晰地看到隆起的肌肉线条,还覆盖着厚厚一层没有眼睑的眼球——刚刚打向帝国军的白色射流,便是这巨人的眼泪。不过,唯有那些眼球之间更为细小的、蠕动着的东西最为引人注目:那不是属于这巨人本身的某种结构或冗余器官,而是…… “不可能……!那,那不是……” “是居民。金流驻屯地的居民们……看起来,贸易联盟的混蛋们直接用某种手段,借助那些白黏土……” ——把整座城镇近万名居民一瞬间凝聚成了“一个”巨人。那些眼睛应该是由白黏土最后凝聚而成的,但在这些眼球内部…… “把一万人堆到一起,应该……足够组成一个五十米高的人形物体吧?该死的,这帮家伙……!” 此刻,优昙已经不止是能在心中听到那些受害者们的惨叫声了——不止是她,在场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帝国军中的人类士兵们,也都听到了居民们的求救声:优昙甚至能够从这呼救声中,想象出他们刚刚的经历。崩裂而出的白黏土就像病毒一样侵入他们的身躯,从内至外吞吃干净,最后留下他们的脑子,控制着他们行尸走肉一般的身躯汇聚到一起,以悲鸣与痛苦中迸发出的情感能量塑造这不净的大群,泣出剧毒的泪水,吞灭更多的活物…… “那个,优昙,现在这……” “没有别的选择。阿尔德涅,贝莎……准备战斗。咱们需要杀了他们……中的每一个。准备动——” 女仆长能感觉到,自己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的——只不过,一记颤抖着的刺击却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前,抢先一步从后向前割破了她的喉咙。 “优昙大人……这,这太可怕了,求您不要……” ——那一瞬,女仆长如同一只猫头鹰一般,有些僵硬地把自己的头向后转了一百八十度:她看到彼方正用一双颤抖的手,紧紧握着那柄刺入她脖颈的匕首的握柄。 “彼方……你——!别冒傻气了!” 下意识地,优昙向后猛然一挥手——她还是没有忘记要控制好自己的力道,只是把小天使向后甩开了几米。彼方颓然倒在烂泥地上,沾了污泥的翅膀依旧还在不住地颤抖着,而优昙则重新回过了头:这一次,她看到那巨人将自己的左拳整个拽了下来,像是牵着一只溜溜球一般,用一根纯白色的血管作为栓绳,将其用力抛向了自己的头顶。 来不及躲开了——如果不是因为彼方刚刚那一下突如其来的捣乱,优昙本可以一跃而起去尝试一下接住这个迎头砸来的大家伙,而现在…… “都躲开——!” 情急之下,优昙唯一能做的,只是以能拿出的最大力量狠狠地跺了一脚下方的土地,同时将自己的魔枪向上尽力高举:泥土就如同某种液体一般,在表面形成了一圈极速扩散的涟漪,吹开了优昙自己之外每一个可能被那大球砸到的可怜人,但在下一瞬,魔枪枪尖之上却没有如同女仆长的预期一般,传来一阵沉重的压抑感。 与之相反,最终从枪杆上传来的触感……甚至,可以用“轻灵”一词来形容。女仆长由此猛然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个银白色的苗条背影。 那是一个身着装甲动力服的年轻女子:在她的动力服双脚上,装备有两把锋锐的短刀,而动力服的双手更是被一双铁爪所取代,肩头还悬挂着一对缀满尖刺的轮刃。此刻,女子正以脚上的刀尖亭亭玉立于优昙的枪尖之上,旋即向着头顶还在下坠的白色肉球一挥手——那双轮刃顿时激射而出,一上一下地锁住了肉球的两端,而与此同时,女子动力服背后的推进器喷口中,则是涌出了苍灰色的烈焰。 “代号‘暗月之影’……开始突破!” 巨大的推动力一瞬间便将女子送到了那颗肉球的正下方——她挥动双爪,在那完全由眼球与活人身躯构成的大家伙上毫不留情地划出了一个巨大的X:大家伙的下坠瞬间停止了,而在那喷涌而出的鲜血与断裂坠落的肢体碎片之中,却浮现出了一个深红色的圆形投影。 一个十字方舟教会的纹章。 “代号‘烈翼之鹰’,对锁定目标进行焚化处理。” 这一次,应声回过头的人是阿尔德涅——循着那投射出纹章的红色光线,他在后方不远处的云层之下,看到了另一个身着机械战斗服的人影:她的战斗服整个小臂部分,都被改装成了大得夸张的飞弹发射巢,背部安置了一双用于悬停的机械翅膀,锁定光束则是从战斗服胸甲正中央镶嵌的一块魔法水晶之中投射而出。 共计四枚飞弹从她双手中的飞弹巢中激射而出,旋即准确无比地命中了那个投射在白色肉球表面的纹章,顿时有状若油膏的粘稠液体迸裂而出,泼洒在肉球表面,最终烧成一片赤黑色的火球。 摇曳的光芒之中,两位身着战斗服的女性同时降落到了优昙一行三人的面前——直到此时,女仆长才终于看清了她们的脸……虽说这两个家伙里,有一个她并不是很熟悉。 “好久不见了,姐姐。传送到戈尔卡营地时,因为要和新来的姐妹汇合所以耽搁了一点时间,不过看起来……我还是赶上了一出好戏。” 倾泻而下的火焰、尸块与焦炭之中,切西·妮朵丝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动力服上的钢爪举到了面前,假装做出了一个要去舔一舔的动作。在她身旁,另一位有着水蓝色长发的女性则是首先对着阿尔德涅行了一礼,随后才对优昙打了个招呼。 “谍士辛西娅·葛蕾向谍士长报到。我奉教皇之命前来支援,并将以技术人员的身份加入新生影镜队,请您多多指教!”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认真,甚至显得有些凶狠,“我愿意为您焚化挡道的一切!” 天使不应如此慈悲 ========================== 对于优昙来说,切西的声音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天籁,甚至比茵黛的呼唤更能够抚慰她的心——当切西降临于女仆长身边时,她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直接就扑到了亲妹妹的怀中,哪怕…… “喂,姐姐……不怕受伤吗?” 那一瞬间,切西甚至表现得有那么一点尴尬——她身上的动力服并不是那种包裹很严实的款式:为了最大限度保证她的肢体动作,以及力量增幅装置的出力功率,所有可能增加重量或是妨碍动力服关节活动的护甲都被去掉了,以至于让整套动力服看上去就像是一副加装了能量背包、大型格斗爪以及喷气飞行翼的金属骨架,还是密度很小的那种,离远了根本看不出她还穿着这么一身外骨骼。 不过,就是在这么一副最大限度减轻重量、保证灵活性的动力服上,也还保留了那么几根看上去其实不太危险的刺——或许是为了给切西在近身战中多增添一点战斗优势吧。当然了,当优昙搂到切西身上时,这些刺自然也就毫无保留地刺入了优昙的体内,只不过…… “安心好了,切西。姐姐不在乎……”她有些阴沉地微笑着,同时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切西那好不容易才变得红润了一点的脸庞——身在帝国军时,她的脸色就像是死人一样的苍白,哪怕她并不像做姐姐的自己一样,是由冥泥构成的生命形式,“你的刺……你的锋芒永远不会伤害到我。尽管放心就好。” “但如果能不扎到姐姐的话,我还是希望能少给姐姐找一点麻烦……不说这些了。”像是终于察觉到了自己的娇羞一般,久经战阵的战乙女轻轻推开了怀中的女仆长——拜动力服所赐,此时的切西看上去要比优昙高上那么一点点,但实际上,裸身身高更高的是优昙。 “嗯。更大的麻烦在那座城里……多问一句。既然你们两个已经到了,那么——” “教会方面,葛洛莉·德拉戈米尔和史黛拉·洛尔瓦正在路上,我猜她们两个现在……没准正在做传送到戈尔卡营地的最终准备。另外,我记得我在刚刚到达戈尔卡营地时,看到有个白色的家伙……”还不等优昙问出问题,切西就抢先说出了女仆长想要得到的答案,只是其中有些部分连她自己也不是很熟悉,“我看到他像影子一样窜出了营地,应该是在往这个方向来,但我不知道他是谁。原本的影镜队我也不是那么熟悉……” “莫顿·依科特。艾琳诺瓦城的幸存者……实力很强,虽说我对他的印象也不是很深。”优昙很快就帮助切西得出了结果,只是她并不很期待这个结果就是,“而且,我记得他不是擅长正面对抗的类型……无论如何,现在首先都要靠咱们几个——” “——干掉面前的大家伙。准备好了吗,辛西娅?” “我……我随时愿意为您焚化整个世界!阿尔德涅谍士长!” 接下话头的是新来的辛西娅和她身后的阿尔德涅——不同于切西,辛西娅的动力服就显得厚重了许多,那完全被改装成大型飞弹巢的机械手臂看上去甚至有些吓人……不过,更令人不安的还是辛西娅那几近狂热的语调。 “烧光……把所有无可救药的东西都化作灰烬!啊啊啊啊啊啊……!” 她仿佛一头压抑已久的野兽一般低声嘶吼着——那是与优昙此前的印象也有所不符的姿态,她记忆之中的辛西娅·葛蕾还是一个忠诚但十足冷静的技术人员,怎么现在就……算了,至少在战场上,多一点野兽派的直觉确实也更有利于帮助她活下来。 现在的情况,确实不是很适合谈情说爱——回过头看向那高大、可怖的巨人时,优昙一边再一次握紧了手中的魔枪,一边在背后展开了那双状若枯骨的翅膀。她不是很喜欢空中作战,但至少她已经克服了恐高症。 “好了。只要能冲到这种行动不便的大家伙怀里,接下来……” “优,优昙大人——不要!等一下……求您了!” 说时迟那时快——那比优昙起飞动作更快的,不是巨人打过来的炮弹,而是在女仆长身后,那再一次从泥潭之中挣扎爬起的小小天使。彼方的翅膀远比优昙的更加无力,但此时此刻,无力的她却拼上了自己的全力:不是为了攻击敌人,而是为了阻止自己的战友出击。 “彼方……!你这家伙……” “他们……巨人里的大家,真的,真的都——” “——是,所以?”优昙完全知道小天使打算说些什么,她的语调也跟着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温度:现在的彼方,已经没有令女仆长在推开她的时候,保留一分余地的资格了。 “如果,如果可以的话……对了!优昙大人,你看,那边那些家伙,不如就把这个东西,交给他们,这样,这样——” 女仆长看到彼方有些费力地以翅膀代替手指,指向了巨人所在的方向,便跟着她的指示扭过了头——一瞬间,她领会了彼方的意思,却险些被她气破了胆……假如她还有胆这个器官的话。 如今,巨人一时间已经没有什么余力再关照优昙她们这一小撮人马了——原因显然在于巨人四周那阵阵迸裂爆发的花火。那是帝国军的火药兵器,是地面机甲部队打在巨人身上的高爆炮弹,以及更多围绕在巨人头顶四周的无人机投下的小型航空炸弹,从爆炸时的姿态来看,应该都使用了燃烧弹头……辛西娅刚刚对巨人之拳的成功攻击给了帝国军一个很明显的提示,而蒂娅也是一个善于学习的指挥官。 虽说巨人并不是没有反击,那密集如同雨泼的眼光几乎无时不刻不在帝国军阵之中制造着无可挽回的伤亡,令人类的惨叫声与巨人体内魔物们的惨叫声交织成了一曲混沌的交响乐,但帝国军不仅没有一丝退却的意图,反而愈加死战不退 他们打得越是努力,优昙就越是恼怒。 “彼方……你这个废物!” 那一刻,女仆长的怒火就像炮弹一样爆炸了——她挥舞着自己的翅膀,用那钢铁一般冰冷、坚硬的羽毛,直接把彼方向后打飞了十米有余:刚刚到来的切西与辛西娅都愣在了原地,阿尔德涅也识趣地和这两位教会所属的战士站到一起,与优昙和自警团战士们都保持一段安全距离以示自己的立场,仅有贝莎不顾自家主人那几乎能杀死人的目光,与自警团的战士们一同站在了彼方的背后。 贝莎或许是出于关心才这么做的,但战士们却不是来给天使撑腰的。他们挡住了天使向后退却的最后一条路,逼迫她即便已经站不起身,也只得抬起头,直面优昙的怒火。 “优昙大人!请不要!……” “你知道巨人里救不回来的大家都是什么种族吗?他们是魔物。我知道,你可能会觉得我是个人类,至少我曾经是个人类,但你也是魔物,没错吧?”在优昙的话语中,有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蔑视,“也就是说,你和巨人里的那些家伙是同胞。而现在,你的同胞正经受着巨大的折磨,唯有死亡可以令他们解脱——但你,你这个魔物,居然连对他们拔出武器的勇气都没有,甚至……你居然还想依靠帝国军,依靠你的异族,给你的同胞安息?因为自己太懦弱了,不敢终结同胞的生命,所以……就要屈辱地看着异族屠杀他们?” 彼方没有做出回答。在她身后,某个不知名的自警团战士直接在她的翅膀上踩了一脚。 “你这以仁慈粉饰的懦弱背后,是千千万万被迫彻底丧失尊严的同胞,彼方。你真的……太让人失望了。别管她了,贝莎,咱们去把尊严还给那些已逝者。” 转过身的同时,优昙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教会三人与那白色巨人所在的方向——在她身后,是无力的彼方、如狼似虎想要吃了这小天使的自警团战士,以及踟蹰不前的花仙子。 “主人……” “这是命令!还是说,贝莎,你有自己的想法?” “懦弱并不是天理不容的错!我无意为彼方辩护,但是……”一边恳切地说着,贝莎从喉咙中发出了一阵干呕声,“咳……咱们总得给这不成熟的家伙一个!一个机会吧?!” “你认为可行的话。” 优昙没有撤回自己的命令——但是,也没有继续强令贝莎离开彼方。如今,花仙子正恰到好处地站在彼方与自警团人群之间,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些魔物士兵们正用和看向彼方时一样污秽、贪婪的目光舔舐着她的柳叶翅膀,像是一群饥渴已久的公狼。 “安心,彼方……你还有机会。只要你之后还能诚心诚意改变自己的话,优昙主人她……”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是这么一个废物,如果我能有更多才能和胆量,如果——” “如果你没有害死过我们这么多兄弟的话!天陨彼方,你这个比人类小孩更软弱的混账!” 一阵怒吼声中,彼方翅膀的关节中发出了一阵“咔咔”的脆响,那是骨骼断裂的声音——刚刚用脚踩踏她的那个战士直接无视了贝莎,一脚踢在了天使的翅膀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小天使就像是一只麻袋一样倒在了雪地上——那一刻,所有自警团士兵胸中的不满全部都爆发了出来,他们纷纷用唾沫和拳打脚踢向彼方发泄出了所有的愤怒与鄙夷。没有人能够阻止这群被疯狂侵蚀了心性的野兽,贝莎也做不到。 旋风卷起狂乱的雪片——没人看见,在这纷繁的雪花之间,彼方的眼中流下了红黑色的泪水。 ——如果,我有更多力量的话……如果,我的恐惧与不甘也能保护我…… 鏖杀之风 ================== 彼方的想法,对于优昙来说并不重要。作为洛尔瓦庄园任职期间最长,干的活也最脏的一任女仆长,优昙很清楚该如何改造一个懦弱的小姑娘——她不会奢求彼方拿得动杀人的刀,但至少有自信让她能够鼓起勇气,挥起一根抽打敌人的鞭子。 ——不过,她现在没空干这种事。甚至连想都没空想。 “准备好了吗?切西,还有……额,抱歉,你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辛西娅·葛蕾——代号‘烈翼之鹰’,开始进行战斗行动!” 或许是因为优昙的呼叫本就慢了一拍,当辛西娅做出回应时,三人早已一同跃入了半空之中——优昙生出了翅膀,而切西与辛西娅的动力装甲服,也都拥有飞行能力。只有阿尔德涅依旧停留在了地面上,不过,一直都很多才多艺的谍士长也并没有闲下来,而是取下了此前一直背负在背后的一只大盒子,从中掏出了一整套的……通讯设施。 “我在后方支援你们……放心。我没打算看戏。” 那是阿尔德涅用于联络其他同僚的高功率魔导无线通信机——不过,却并不仅仅是一台通信机。经过谍士长的巧手改造之后,这台体积并不大的设备之中,如今已经被整合了一部与体积相比,绝对算得上是高精度、长探测距离的魔力雷达进去……而且不同于一般的便携式设备,谍士长所使用的这一台中,并没有任何内置的雷属性魔力波动,也就是雷波的发生装置。阿尔德涅自己,就是教会可操作性最强的雷波发生装置。 “那接下来,就让我来看一看你这家伙身上有没有什么……有趣的地方!” 此前,拜与帝国军闹掰前最后的那短时间所赐,教会也得到了不少有关白黏土,以及白黏土构造物的通用知识——本来这是为了对付帝国军那些白黏土生物兵器所做的知识储备,但现在,反而是这个贸易联盟捣鼓出的巨人,成了用来检验这些知识的第一个实例:启动雷波探测器、把自己的手臂与探测器之间构建好魔力链接之后,阿尔德涅立刻就按照……嗯,操作手册上某一行他在某次研究会议上用不到一秒钟时间记了下来连看都没看过的频率数字,以最大功率开始了主动扫描。 “原来白黏土构造体内部的魔力波动频率是这个数字?我怎么记得最后两位是反着的呢……?不管了——” 一瞬之间,模糊的记忆甚至令阿尔德涅在心底产生了一丝小小的动摇,但当他完成所有的启动程序之后,作为探测器结果输出端的那颗魔力水晶,还是如同他的预期一般投射出了一个巨人的等比例缩小半透明立体影像——那不仅是巨人形象的一个复刻,更用着深浅不一的金色,标注着巨人体表、体内那个给定频率魔力的浓度与流动速度。 那一刻,阿尔德涅一眼就在巨人的左胸附近,看到了一个几乎已经不透明的大黄斑——他甚至未经思考,也没有再抬头看上一眼巨人的状态,便直接在心里做出了结论,随后毫不犹豫地扯开嗓门,对着通讯机那未经修改的受话器直接大喊了起来。 “优昙!左肩,我在左肩探测到了巨大的魔力流动!如果有可能的话,试试对那里来一发狠的!” “我他妈也知道这家伙的左肩有巨大的魔力流动,但你怎么不自己上来试一试?!” 回应他的,是优昙几近疯狂的怒吼——直到此时,阿尔德涅才终于抬起了头,而他看到的,则是巨人左肩上某一颗巨大的眼球中,已经凝聚起了一股黑红色的泪水,如洪泛一般向着扑飞而来的优昙一行三人席卷而去。 “哦,抱歉我看错了……” 那一刻,阿尔德涅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在他的视野中,虽说优昙并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炮再度坠落,但飞在这三人方阵最前方的女仆长,现在也只剩下了将魔枪顶在身前、如中流砥柱一般在原地劈开这洪流的力道。身躯不如优昙一般坚韧的切西与辛西娅已经尽数躲到了女仆长的翅膀后方,用动力服的喷射动力帮助优昙在空中稳住身形:她们并没有出什么意外,但在这如此紧张的战场之上,即使是一点点最小的意外,也足以引爆优昙的脾气。 不过,阿尔德涅不在乎。教会人的本性,甚至让他在这一刻感觉到了一股没来由的狂喜。 “不过安心!至少,你帮我验证了一种测算、预测白黏土构造物魔力攻击路径的可行方式……” “——我可去你大爷的吧!” 一瞬间的怒气爆发,为优昙也带来了一瞬间的强大蛮力——她手中的魔枪枪头,在那一刻呼应着她内心的怒火,变化成了一把沉重的双刃大斧:只是轻轻一个上挑,巨人的哭出的血河便在这半空之中生生断绝。 “就是现在!切西,辛西娅,集中攻击!” “……看我的,姐姐!切西会杀得很好!” 首先自优昙身后蹿出的,正是最为擅长近身作战的切西——还不等巨人那浑浊的泪眼眨上哪怕一下,两道锋锐的刀光便让巨人这最大的一只眼睛再也哭不出来了:那是切西以双爪在半空中划出的一个十字,而就在那十字的中心交点处,一个与巨人之泪同为红色的纹章也与切西的后退同时,亮起了一点残虐的闪光。 “那么,就由谍士长来注视辛西娅的火焰吧……烧!烧死你!” 八道焰尾点亮了天空之中那浑浊的阴霾,八颗火花在那纹章闪耀之处唱起了激昂骁勇的歌:当辛西娅将双臂高举,向着正上方打出那蕴含着破灭之火的飞弹时,她的身影真的很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鹰。已经起效过一次的火焰,如今在巨人的身上再一次展示出了应有的威力——黑烟散去那一刻,优昙只觉得自己刚刚好像确实是有些错怪了阿尔德涅,因为就在这最为巨大的一颗眼球内部,她看到了一个令她产生了十足既视感的东西。 那是一颗纯白色的心脏——优昙自己并未曾亲眼得见过类似的存在,但她还依稀记得,当初在艾琳诺瓦城事件结束后不久时,绘司曾十分简短地提到过,在那座魔城地下最深处,也有着这么一个类似的,由白黏土构筑而成的心脏结构。似乎……是作为整座城从地脉之中抽取魔力的“进食器官”而存在。 自然,巨人的体内是不存在地脉的。不过,如果将其简单地当做魔力来源去思考…… “——找到了!这就是这大家伙从金流驻屯地居民身上榨取生命力的关键所在!所以说,如果能把这东西打破的话!” 白黏土与冥泥不同——冥泥会将其他生命体尽数吸纳入内,将其整合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而在过程中是否会真的杀死这些生命,实际上目前优昙还不是很清楚:不过如果换做白黏土,那答案就是毋庸置疑的“会”。白黏土虽然的确是生命的根源,是亚大伯斯土地上一切活物在进化之前的起源,但这种东西可不会对这些广义上的“同类”有半点仁慈之心。 我是世上唯一的生命,我将灭杀一切,然后拓展成为全新的生态系统——这便是白黏土所有行为模式的根源,也是以白黏土所构筑的生物兵器,在自主运转时所遵循的唯一原则:优昙面前这庞大的巨人也不例外。构成它身躯的,万千活生生的魔物平民,不过是万千还在苟延残喘的活体魔力源罢了。如果说他们为什么还能够再苟延残喘一会,那也一定是因为…… “受死吧……呜?!” 扇动着翅膀,准备欺身向前给那心脏最后一击时,优昙的身躯却突然像是被闪电击中一般,停滞在了这半空之中——不,不止是她,切西、辛西娅也是一样,甚至就连地面上的阿尔德涅、贝莎、彼方,以及帝国军与自警团两方的战士们,都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一阵难以言说的胸闷。 那不是实际作用于肉体之上的痛苦,而是一记直击心灵的重拳——证据就是巨人躯体中发出的那阵阵哭号。那是那些活体能量源们痛苦的嚎叫声:他们还活着,因为巨人需要把他们的悲伤、愤怒与不甘化作武器,在生者的攻击面前保存自己。 “好冷……不,从我的心里滚出去!滚出去……!” 甚至有一瞬间,优昙差点就把“妈妈”这两个字直接喊出了口——她是以冥泥构筑的生命体没错,但她也是人,她插在胸中的那朵昙花根植于一个失了心脏的胸腔之中,而现在,巨大的悲伤令她仿佛觉得,有谁把那颗人类脆弱的心脏又给放回到了自己的胸中。刺耳的搏动声令她痛苦地闭上了眼,就连手中的魔枪,都在那一刻颤抖着垂了下去。 只是,巨人等待的就是这一刻——这次,向优昙席卷而来、呼啸而去的便不再是血红色的泪水,而是惨白色的触须。从那大眼伤口之中,如绦虫一般汹涌而出的触须:等到优昙终于注意到这一切时,她甚至已经看到了这虫群贪婪可怖的口器。 “糟了!辛西娅,切西!躲到我背后,我——” “……被迷惑了吗?真是丢脸啊。” ——下一秒,黑色的惊雷撕裂了所有的阴霾。 优昙看到,那柄黑色的剑就像雷光一般从天而降,如同绞肉机一般打着旋,将那万千骸虫化作血浆与齑粉——旋即,又如同回旋镖一般逆着重力向上空飞去。 她跟随着剑的飞行轨迹抬起头,看到那以黑色斗篷包裹全身的魔女稳稳接住了这把宽刃大剑,随后以双手握紧剑柄,以比她优昙自己更为骇人,也更为坚定的姿态疾冲而下。她的剑尖仿佛不仅斩裂了空气,更撕破了整个充斥着悲伤的空间——闯入这里的,是绝无半点杂质的愤怒与痛苦,或许更是一股毫无理由可言的恶意,一份誓要蹂躏万千的决心。 “——切死他!” 黑云之下,回荡于传说之中的战吼声再度响起。那是魔女在狂笑。 血染之泉 ================== 刀光一现——那一瞬,优昙直接愣在了半空之中。 惨叫声中,巨人的心脏上登时出现了一道深刻的伤口——自上而下。然而,那以黑色布褛包裹全身的魔女却没有满足,而是再一次挥出了手中那早已被凝血染黑的大剑。 直到此时,优昙才发现她与自己记忆中的模样相比,似乎要矮了几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把身体的一部分分离出来,做成了一双飞舞在身侧的骸骨巨爪。不过,她的头发与这小小身躯相比倒是显得更长了,还梳成了一条一直垂到脚腕处的白色长辫;而那把原本被她当做单手剑使用的佩剑,如今则是被她以双手剑的架势紧握在手。 “感觉到了……已逝者的不甘。未亡者的绝望……” 寒光一闪,第二道刀伤烙印在巨人的心脏之上,与第一道伤口一同勾勒出一个几近完美的十字。目睹这一切的魔女却收起了剑,随后,以那一双游于身侧的骨爪深深地剜入伤口之内,向外用力一分。 “——面对我。” 心房分崩离析,心室破碎成为粘稠的红色浓浆,动脉爆裂开来,从中喷射出的却是污浊的暗黄色浑水——巨大的心脏之中,正有一张丑陋扭曲的脸,一边发出令人胆寒的啸叫,一边透过最后一根与左耳处相连的、完整的粗壮血管,向巨人的身躯继续输送着那浓郁的液体。 如果把人类榨成汁,想必也会是和这液体一样充满邪恶的姿态吧?在心灵层面,魔物与人类谁也不比谁更高尚,抑或更卑劣。想来,这张脸的口部与双眼之上本来也应该生有一模一样的血管,因为它的泪水与呕吐物一样都是这由魔物肉身打碎而成的浓汤。 魔女并不知道这流淌在巨人体内的秽物究竟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于是,她将双手轻轻合拢到了胸前,随后,握紧成拳。 “将一切都交给我……然后,安眠吧。我会替你们活下去。” 先是左拳,随后是右拳:这张可怖面孔的双眼,就这样被魔女生生用拳头,一先一后打成了两团粉末。大脸的嘴似乎是因为痛苦,在那一刻张到了最大,却不曾想,这动作恰好给了魔女一个机会——她以自己的白色长辫如手臂一般灵活地握住了佩剑的剑柄,旋即向前划出一道优美的黑色弧线,大脸口中的舌头便干脆利落地被一斩两段。 优昙已经看得快要高潮了——就在面前,巨人发出了最后的绝叫。在那臃肿丑陋的身躯上,所有的眼球都在这张大脸破碎的那一刻,如同烟花一般炸成了朵朵血花。 只不过,魔女依旧没有止步于此。 “这里就是你们的埋骨之地!” 自出现时起,魔女的话语中那一尘不染的冷彻,第一次多了一缕淡淡的嗔怒。她先是将包裹身躯的黑色斗篷用力向内一裹,随后则是以最大的力道,分别向着身体两侧奋力一甩——那一瞬间,优昙终于发现,这块被她当做斗篷的布料实际上是一面过于巨大的旗帜,侧边上用于固定的几根绳索还依稀可见,只是已经没有人能认出这到底是什么旗帜了。 纯黑色的石油污渍淹没了旗帜上所有的颜色与花纹,而此刻在魔女的身上,这旗帜甚至就像是骤然液化了一般,化作一道纯黑色的瀑布倾泻而下。那是冥泥。 “太阳之爱为万物而生,大地之爱为众生而存。歧路难返的生者们啊……最终释怀的时间到了。” 这还是优昙第一次听到,魔女如此认真地吟诵一段咒言——她肯定不需要这么做的,因为对她来说,操纵冥泥就和控制手臂一样简单,根本谈不上是魔法。或许,是在前所未有地向无辜者献上尊重?优昙不是很敢于肯定这一点,她只是看到,那股泥浆在坠落于地之后,登时将金流驻屯地城墙之内的整片土地,都液化成了一片纯黑色的波涛。那情景令她想到了一个曾被叫做罗兰德的地方。 “——Eureka。” 那是最后的咒言:黑色的波涛之中,巨人的身躯立刻如同陷入了沼泽一般,开始缓慢却又无可抗拒地向下沉陷而去。花火自泥浆之中迸裂而出,在墨汁一般粘稠的液面上掀起一道有一道涟漪,直至火焰吞没一切。 万千光火的正中央,深红色的涌泉喷薄而起——那一刻,金流驻屯地的城墙彻底倒塌了。几近固结的血色凝胶立刻泼洒而出,如同一个失了形状的果冻布丁一般铺展在整片土地之上,而当魔女抬起头时,迎面撒下的是鲜红色的细雨。 “生亦地狱,死亦地狱。只不过,还是活着更辛苦啊……” 她闭上眼。一行纯白色的飞鸟当空掠过,留下一片纯白色的羽毛飘落而下——当她伸出手时,那片羽毛恰好落在了她的掌心之中。 她将手紧握成拳,羽毛就消失了。 “好久不见了,优昙。想我吗?” ——直到此时,她才第一次将注意力真正转移到了身后的优昙之上,而优昙,看上去却像是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主……主人?”女仆长的声音久违地颤抖了起来——她激动得难以自已,不仅是因为期待,更因为一股难以言说的欲火,“是您吗……” “是我。茵黛,你的主人——你不会没认出来……额!” 回过头的同时,魔女歪过头,轻轻地微笑了起来——然而她没想到的是,迎面而来的竟然是优昙毫不留情的一巴掌。 ——啪! “为什么……为什么你直到现在才回来?啊?!”一耳光过后,优昙径直揪住了茵黛那身“斗篷”的衣领,将这小小的主人抓到了自己眼前,“你这家伙……你这家伙……!” “闭嘴。” 巨大的骨爪从脑后按住了女仆长的头,随后径直把优昙的脸与茵黛自己的面庞挤在了一起。她们的双唇有些不情愿地彼此相触,趁此机会,茵黛就像一匹母狼一般舔舐起了优昙的脸颊。 “保养得不错嘛。不过接下来,这就都不重要了。” “……你噁爆了,主人。”以前,这句话就是优昙对茵黛的评价,现在依旧是,以后没准还会继续是。 “切……这家伙。” 那一瞬,还停留在优昙身后的切西一边咬着嘴唇摇了摇头,一边身处自己的右爪,拦住了身侧差一点就冲出去的辛西娅,“冷静。这个不是敌人……唉。本来也没人强求你上战场的……就别老靠着那个心理暗示系统逼自己了呗。至于么?” 辛西娅并没有在口头上做出回答,不过她至少做出了足够正确的行动——她听从了切西的指示。本质上只是一个技术人员的她为了能获得战斗能力,不仅亲手打造出了自己身上这套操作极其简便的动力装甲服,还把从帝国军那里偷来的精神控制系统稍微做了点改动,装到了装甲服之中:结果就是,这套系统现在可以在必要时,通过心理暗示令她成为忘我的战斗狂人,以一小部分理智为代价……获得更出色的反应速度。 当然,这也让切西就此成了辛西娅离不开的搭档——至少目前做不到不开心理暗示上战场的辛西娅,还没有多少独自作战的能力。不过很多时候,她在接受心理暗示时,那近似于野兽一般的直觉也能为切西带来不少战术优势……或者,意想不到的信息。 就比如说现在——当优昙与茵黛还在缠绵,切西才刚刚发现自家动力服上的魔力探测器读数不对劲时,辛西娅已经在空中转过了身,以极其警惕的眼神望向了四人身后的山坡之上。那里原本应该是自警团战士,以及天陨彼方与贝莎所在的位置。 她的动作还是慢了那么一点点:瞪大双眼时,辛西娅看到的已经是一阵直冲云霄的红色旋风了——与巨人泼洒而出的血红不同,这家伙的颜色更近似于凝血一般的暗红,看上去不仅更为深沉,也更加悲愤。彼方与自警团战士们的身影都已经不见了,唯有贝莎半跪于地,以一个极其吃力的姿态大张着翅膀,背后则是同样保持着防御姿态的阿尔德涅。 “这家伙,到底是——” 到底是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了啊——帝国军阵之中,身穿白衣的传承者遥望着那阵骇人的旋风,低声微笑了起来。这笑声让她身边的蒂娅不由得皱了皱眉。 “娜娜缇?你没事吧……还是说,你有什么话想说?”提出问题时,蒂娅顺着娜娜缇的目光所向,也看到了那股充满恶意的涡流,“那东西该不会是你搞出来的吧?” “不是。不过,我可能确实要有点自己的事情得去做了。”娜娜缇十分笃定地在口头回答着——与此同时,则是在心里向某个世界之外的男人做着汇报。 ——天陨家族的成员……以“破灭”为原型打造出的复制品,已经确认到遗产继承者和他们的接触,以及他们的成功启动。林德尔,申请在接下来的行动中,使用拟似犹格·索托斯之门,次数一。 ——准许。向遗产继承者展示这份力量吧。虚空,亚空间,阿撒托斯的庭院……无论以什么名字去称呼,都是那同一片寰宇之中满溢的力量! 消灭的萌芽 ==================== “遥远的过去,最初就不能被打开的门……连娜娜缇·莱姆的记忆,都未能铭记其位置所在的消灭之门。那就是通向‘破灭’的入口。排斥一切的力量,将一切引入混沌漩涡的欲望……” 世界之外那以图书馆为名的钟塔之中,林德尔坐在自己熟悉千年的卧室床边,身侧是生有红色松鼠长尾、隆起着腹部的女性兽耳族女性依拉朵娅。确切来说,她之所以能够被当做是兽耳族的一员,完全是因为如今被亚大伯斯居民们称为兽耳族的种族……其实就是以她为蓝本诞生的。 而现在,二人正一同注视着面前某一块看似毫无特殊之处的魔法水晶:在那纯净剔透的莹绿色晶体中,正映射着亚大伯斯之内金流驻屯地附近的一景。画面正中央,红色的旋风如今已经凝结成为一个红色的人形投影,形状就像是此前娜娜缇在记忆中见到过的那个阴影,而在它面前,魔女、女仆、谍士长、花仙子以及两位身披钢铁的战乙女已经站到了一起。他们之中的所有人都拔出了各自的武器,无一例外,不过在林德尔看来,这样…… “还不够哦,遗产继承者。不过不用担心……娜娜缇会保证你们能赢。并且,她会让你见到你理应得到的另一把剑。”老猫一边说着,一边若有所思一般低下了头,“虽说你拿到的东西,估计会是和娜娜缇相反的……” “相反?可那不就是……”一瞬间,依拉朵娅却有些惊讶地张大了自己的眼。不过,还不等她说出更多,老猫便用更加高深莫测的笑容打断了松鼠太太的话语。 “没办法,夫人。将‘创造’赐予‘破灭’的结果会是怎样,其实咱们早已经见识过了。那只是在给对面喂食而已。没必要再瞻前顾后了,如果真的想要去寻找那最后一丝生的希望……恐怕,我们都需要接受真正去向死而生。” 他眯起了双眼——在他面前的水晶石中,一场迟来的对决终于拉开了帷幕。 迟来的对决。一场迟来了一万两千个一万两千年的对决。继承者针对“破灭”的第一次演习。 “都在伤害我……都想要否认我!” 如火焰般摇曳燃烧的身影之中,尽管天陨彼方那几近歇斯底里的声音依旧清晰可感,但这身影本身的轮廓,却早已与原本的彼方再也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与刚刚才溶解了的那个白色巨人相比,这红色轮廓的体型要小上很多,只有五米左右的身高,四肢与躯干的比例看上去极不协调,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抽象派画家创作的长臂猿从画布上跳了出来一样。 不过,它的爪子却是货真价实的——几秒钟之前,一行人中最沉不住气的切西才刚刚第一个冲了上去,便在右臂之上得了几道狰狞的抓痕,而在更久一点,大概两三分钟前的时候,当这巨人首度以彼方的身躯凭空凝结成型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曾殴打过她的部下们,以一种极度疯狂的姿态撕碎成为无数黏糊糊的裂片。 刚刚那阵旋风本质上,不过是这赤红色的彼方在撕裂肉体时,留在半空中的残影而已——而现在,它放下了恶棍粉碎的咽喉,转而向优昙一行走来。 “是你……刚才就是你要消灭我!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啊啊啊啊啊啊——!” “可恶,这到底是——” 不等优昙做出任何反应,一道正红色的射流便自红色彼方的胸口之中喷涌而出,如子弹一般迎面打向女仆长的前胸——不像是体内空无一物、唯有泥浆存在的茵黛,胸怀一朵昙花作为核心的优昙并不敢以心口硬接她摸不准的攻击,只得再一次将魔枪在胸前舞成一团银光,权当是一面盾牌。 “——你的能力,到底是什么东西?!” 当全身都感觉到那股巨大的冲击力时,女仆长只恨自己在出发前没有抓着米可拼死拼活问出彼方身上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当那股红色潮流击中魔枪枪杆时,她能够感觉到的就只有最为强烈、纯粹的意志:彼方的思念,自我保护的强念,那攻击就好像是…… “巨人崩溃时散落而出的哀思……逝者的怨恨与不甘,以及那弥漫在战场之中的敌意与恶念,如今都缠绕到了天使的双翼之上,最终凝结而成的便是这扭曲摇曳的人形,主人——咳!” 女仆长身侧,同样遭到攻击的贝莎一样也不好受——不过,至少她的话语让优昙一时间对面前这活像是马赛克的东西有了一点最基本的认知。 “你能确定吗?贝莎?” “贝拉多娜是这么说的……她让我提醒您,刚才,她……”像是因为要同时与心里的古代人和现实中的主人对话,贝莎的语调听起来颇显吃力,甚至还有了一点结巴——当然,红色人形持续不断的攻击也是一个问题,“她说,刚才她似乎……察觉到了类似于坎塔雷拉诞生时产生的波动。不是在心灵层面,而是在物质世界之中,由魔力构成的波动……” “啥?”那一刻,优昙甚至感觉听到的东西就像是某种疯狂的梦呓,“不会吧?坎塔雷拉,贝拉多娜渴求朋友的意念在心中分裂而成的第二人格,这种过程居然……” “负面的意志因这小天使的存在而获得了实体。大概就是这样……鬼知道她到底怎么做到这一切的。”这一次,插入对话的是才刚刚来到这里不久的茵黛。不知为何,那团马赛克并没有攻击她,但她随手向那红色轮廓挥出的一道刀光,也只像是劈砍空气一般径直从那东西中穿了过去,“不过虽说是实体,好像也……没有物质层面的存在?纯粹的魔力能量体吗……呜!” “主人?!” 魔女被打断的同时,女仆长也一并惊叫出声——因为就在优昙面前,一根由红色虚像凝结而成的触须已然如闪电一般扎在了茵黛的左肩之上。不像是优昙自己所面对的攻击,这条看似由魔力构筑而成的触须,就像是某种粘稠的实体一般直接“粘”到了魔女的身躯之中,而与此同时,茵黛所露出的表情,更是优昙前所未见的…… 那是紧张?还是对逝去的恐惧……等一等?主人居然会对逝去感觉到恐惧?这—— “怎么……回事?!我要,被……我需要……” “……朋友……!彼此相连的,能够信赖的朋友……一同,消灭一切的朋友!” 当魔女口中的话语,与那红色人形所发出的声音缀连成为对话时,优昙甚至感觉自己的骨髓都冷却了——虽说她体内其实并没有骨骼的存在。那一瞬间,红色人形打向其他人的攻击几乎是立刻就都消弭无形,但茵黛…… “主人!醒醒,你才刚回来,你不能这么就——” 眼看着那红色的锁链正牵扯着茵黛的身躯,将她一步一步拖向那团赤色的马赛克,优昙所能做的就只有将魔枪于一瞬之间转换成为沉重的大斧,旋即向着那看似弱不禁风的触须当头斩下——没有用。她的攻击就和刚刚茵黛自己的斩击一样,只是从那触须之中穿了过去,什么都没有打到。 甚至,当女仆长略有些自暴自弃地将武器挥向茵黛本人时,才发现主人的身躯竟然也像是变成了一个虚像——与那红色身影不同的是,至少茵黛这时候还能够对她做出回应。 “我,我控制不住……该死,这到底,到底是什么思念在——” 当优昙的大斧砍向自己时,茵黛在那一瞬间曾闭上了眼:她只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那个如今下落不明的妹妹在对她微笑。 ——这不就是你一直在渴望的消逝吗?茵黛,我的好姐姐……我在等你。我一直都在等你。接受这一切,被那红色的思念碾碎吧……然后,我们就可以在地狱最深处的渣滓洞里相见了。来吧…… “特莉丝坦……?是你吗……” ——是我,姐姐。是…… ——闭嘴,我早就不是特莉丝坦了。 一瞬之间,同样的声音中,语调却发生了180度的巨大反转——温柔的劝诱变成了冰冷的斥责,而当茵黛试着张大眼睛时,她只是看到了光。 纯白色的,刺眼却又澄澈的光——一双手爪刺破了那个“特莉丝坦”的胸膛。有什么东西正要从这幻象妖女胸口上的裂缝里钻出来,但还不等茵黛看清那东西的真容,一阵炽烈的热风便令她不由得抖了抖自己的头。 她醒了过来——随后,两道扭曲的火舌便盘上了这根牵连着她与那红色人形的赤色锁链。这火焰看起来就像是某种活物,甚至在最尖端,还分成了五股更细小的火舌,如同一只手掌的五指一般紧紧地拽住了这不存在于现实中的绳索。 “这是……?” “——不正之心,就在破灭之火中燃烧殆尽吧……!” 下一秒,火之手的五指瞬间扣紧,而那同为魔力构筑而成的绳索则像是一根豆腐丝一般被轻易掐断——不止于此。火焰褪去之时,接踵而至的还有晶莹剔透的冰雪,那是满溢着阴冷魔力的寒霜。 “Congratulor!” 听到这个词的瞬间,茵黛立刻瞪大了眼——在她身旁的优昙,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她们一齐回过头,将视线投向那声音所在的方向,随后则是在那马赛克一般的红色轮廓身后,看到了一红一蓝两位姗姗来迟的魔术师。 ——葛洛莉·德拉戈米尔,与史黛拉·洛尔瓦终于在这场序幕中的最后一个镜头中,来到了名为金流驻屯地的舞台之上。 红艳万物 ================== 在其他人的视线之中,是天陨彼方变成了一团红色的马赛克——只是,在彼方自己的双眼注视之下,变红的是整个世界上的一切……除了她自己,她的影子,以及茵黛。那红色的触须是她伸向魔女的手指:不过,至少对她自己来说,这本是一个握手的邀请。 “朋友……是朋友!没有被血染红的朋友……!” 没有人知道,天使其实真的在哭泣——因为在另一种视角之中,她的泪水会化作万千噬人血肉的红色毒虫。就在几分钟前,她看到那纯白色的巨人在崩溃之后染红了整个世界,也为她注入了足以挣脱一切束缚、再度挺立于大地之上的力量,只是如今…… “请不要再反抗了……为什么要反抗啊?!” 以天使此刻的判断力,已经无法再去分辨那缠绕在“双臂”之上的烈焰与寒冰究竟是源于何方,就连接踵而至的铁雨与热泪、黑刃与迅雷,都如同是来自这红色现实毫无理由的恶意与攻击:唯有那漆黑色的魔女保持着沉默,却又在死死地试着站住脚跟。为了靠近她的身影,彼方试着自己向前迈出步伐,但当她抬起右脚时,却发现就连自己的影子之中,都发生了令她无法解释的异变。 “这又是……?!泥沼……对,是把我困在这里的泥沼……” ——就像之前那样……!因为没有翅膀,所以会被那些容不得人的高傲同族扔到沼泽中心的荒岛上,会因为不会飞,困在这种本来永远不会阻隔翼人族的弹丸之地上……! 那一刻,天使咬紧了牙——在她自己的视线之中,她的嘴唇已经被自己咬破了。鲜血点点溅落在那仿佛拥有了生命的阴影之上,却无法令这团不知为何化作荆棘的黑暗放开自己。 她有意无意地抬起头:茵黛居然在对她微笑——充满敌意与不屑的微笑,哪怕她依旧在做着挣脱天使的的无用尝试。 ——想要朋友就来试试看啊?用魔术和翅膀得不到的东西,以为能靠歇斯底里抓到手吗?对哦,才想起来……你既不擅长魔术,也没有好用的翅膀。 “不是这样的……不对!一定不是!” ——那怎么现在动弹不得的反而是你呢?而且不止于此…… “尽管说我好了……尽管再贬低我好了!尽管继续伤害我好了!痛……但我会变得更强!然后和你们……和所有人都成为朋友!对!我想要的朋友!伤害我的家伙也都要变成朋友,只要把你们都变成黑色就可以了!朋友!都给我变成朋友啊——!” “该死的……到底要怎么才能打到她?!” 抛开被束缚的茵黛自己不谈,包围着红色轮廓的一行五人……不,六人之中,几乎就没有一个人能对如今的彼方造成什么实质上的伤害:简而言之就是,现在的她不仅看上去就像是个虚影,打上去的时候根本就是个虚影。优昙与切西的劈砍斩击完全成了白费力气,而即使是史黛拉、葛洛莉和贝莎的法术攻击,至多也只是让这蔓延的影像动作慢下了几分。 最终,居然仅有那个不知何时摸进彼方身下阴影中的白色刺客,还能算得上是对她有那么一点点的制约:直到现在优昙才终于发现,莫顿·依科特那令人捉摸不定的飘逸之术不仅帮他不知何时潜入到了彼方的影子里,更给了他一点点制约这红色轮廓的可能性……尽管优昙根本就理解不了这种手法为什么会有效。 “我撑不住太久的,大巫士优昙……快想办法把魔女茵黛拉出来!定住这红色影像的影子,以此反向限制她的行动,这么干的消耗还是……” 影子必定会以符合主人动作的姿态存在——所以反其道而行之就是,固定住影子的形状,令影子的主人只得维持在某一个与影子形状相吻合的姿态中:即便在场的每一个魔法师都根本理解不了这种逆转因果的术究竟是如何实现的,但现在,至少莫顿确实用这匪夷所思的原理,在茵黛被拖走前的最后一刻牢牢地定住了红色身影的形状。 只可惜,或许过不了太久,就算莫顿的魔力到时候还没有被榨干,天光也足以把这红色轮廓投下的影子,拉长到与茵黛的影子相接触的程度了。等到那时,如果彼方看穿了羽生族少年这套小把戏的原理,恐怕…… “没有时间了……我知道!可是……!” 再一次心怀最后一点希望挥出长矛,随后又一次目睹那银色的刀光无着无落:那一瞬间,优昙只恨不得在一切都结束之前,把彼方,甚至是之前曾对她有所隐瞒的米可与基尔巴特,都抓起来好好地抽上一顿——新生影镜队本应秉持的共存之念,如今早就被女仆长抛到了九霄云外。 谁让那个本应成为队伍核心的魔女,如今却反而即将成为交流不畅的牺牲品了呢?至少在优昙看来,现实就是如此。 可是,又该如何打破这盘死局呢?那红色的身影是负念。是要安抚她,如同在更多场合下告慰一个悲痛的孩子?还是说…… 不,真的还存在第二条道路吗?如果存在的话,如果能够走通的话…… 告诉我,为何那毫无价值之物却永不消逝? 告诉我,为何那闪烁光辉之物却转瞬即逝? 告诉我,为何那死士不会流血? 告诉我,为何那过往仅有寂灭? 十字之道永不得告解,更不会令我得偿所愿。 坚信之念永不生欢愉,更不会令痛消弭半分。 惟有恨…… 惟有恨…… “唯有恨赐予虚无以意义,令汝切身寻回那一度被忘记的生命。” 低声念出这如诅咒一般阴沉的句子时,优昙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到把这些文字组合到一起的——她更加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在她自己开口的同时,那云端之上居然会有另一个声音接下了她心中那骤然响起的无声吟诵。不,或许那本来就是那人吟诵出声的语句,只是经由某些不为女仆长所知的缝隙,才传到了她的耳边,她的心里。 “我们是为欢愉而生,还是为使命而活?每当闭上双眼时,我会在灵魂深处寻找能做出诠释的秘密。我俯瞰自己,我在梦里看到一座天梯。而地狱……心之所在即为地狱,深渊之底是我与你。” 在那浸润着毒汁的咒言吟诵之中,优昙与身躯尚不能行的茵黛一同抬起头,看到在那灰蒙蒙的阴云之中,浮现出了惨白色的鬼影。 那是昔日的特莉丝坦。那是如今的娜娜缇——她将双拳于身前平举,随后则是于胸口之上彼此相撞。 “出来吧,犹格·索托斯之密钥。” 光芒散去之时,她的声音清澈而又明晰——出现在她手中的,是一根纯黑色的权杖,在顶端镶嵌着一块有着红色条纹、以及很多不规则平面,颜色近乎于黑色的多面体。其若非某种极为异乎寻常的晶体,便是一个用矿物精雕细凿而成的人造物。 “我等即为全新物语的开拓者。为了洗刷那时之牢狱之外的阴霾——在创造之光中拥抱毁灭吧,茵黛……” 记忆的传承者将权杖猛地挥落,宏大的空间裂缝便在优昙与茵黛身后凭空而生——在那漆黑的门扉边缘,镶嵌着淡金色的装饰。 “Quam ad originem!” 那是优昙所听到过的,最为冗长的咒言——但就在娜娜缇念完这最后一个音节之后,女仆长只是感觉到,有一股无法言说的洪流打到了自己的后背上。那不是娜娜缇在试图帮助她们,至少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帮助”,甚至更像是某种她与魔女都前所未见的攻击方式,不仅是因为那道光芒中显然饱含着某种与白黏土性质相近的魔力,更是因为沐浴在这光芒之中时,她们都同时感觉到,就好像有一万只鞭炮在背后炸响。 很痛。难以言说的痛,仿佛后背在火光之中被炸成了碎片——但不可否认的是…… “如果,能把这份痛苦也传递给更多的生者!不,不该是这样……” “这是能粉碎你与我这冥泥之躯的光。感觉到了吗?优昙,现在咱们也在向消灭靠拢……在这痛苦、疑惑与不甘之中……” “我感觉得到……主人。你也能够感觉到吧?” ——活着就是痛苦的。不如说,正是因为能够感觉到痛苦,所以才会无比清晰、无比坚定地相信自己还依旧活着,即便满怀憎恨、满身悲哀,即便整个世界都未曾想要赐予生命一个解释…… ——那么,不如戴上这属于毁灭者的面具。这是最适合我们的角色……无关这场戏剧的结局,做一场亘古不变的表演吧! 光芒之中,暗影迸裂成为璀璨的莲花——那红色的图像第一次在这狂怒而又不羁的风暴之中开始了颤抖,而当烟云散尽之时,娜娜缇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留在人世间的仅有那两位全身漆黑的悼亡者。 她们以死去的万物筑起自己的身躯,以手中的武器带来更多的死亡。由此,生与死的轮回将继续旋转下去,沉淀更多的因果与爱憎。 “与我一同战斗下去吧,优昙……同这可笑的现实,和那无以描述的赤红阴影。一直,一直抗争下去,这样,咱们也可以……” 茵黛的声音听起来微微有些颤抖。 “开玩笑。其实我一直都在为了你而活着,主人——如今,我将贯彻您的意志,贯穿这虚伪的负念!” 与魔女相比,优昙听起来还是精神得多。 “破灭”的真正含义 ============================ 一瞬之间,茵黛与优昙之外的每一个人都没能反应过来,刚刚过去的一秒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他们的视线之中,能看到的就只是有两颗纯黑色的球体自那褪去的闪光之中现出身形,恰好落在了魔女与女仆长之前所在的位置上。 不仅如此,连那原本仅有三米多高的红色人形,也在这炫白色的洪流之中长高、长大了不少:体型变大了,轮廓看起来也显得更为强壮了,而那原本那一双近似于人类手臂的上肢,如今不仅是数量变成了两对,更在指尖上长出了尖锐的爪。 “这到底……算是攻击还是什么别的?葛洛莉主教,您能感觉到什么吗……?” “很抱歉,史黛拉。我并不是如茵黛一般强大到近乎非人的魔女……”雪地之上,最先恢复好体势的史黛拉与葛洛莉,脸上都有且仅有化不开的疑惑——尽管,葛洛莉的疑惑要比史黛拉似乎淡上那么一点点,“不过我没搞错的话,这似乎……我是说,刚刚那道击中她们两个的光,应该是某种和新烈光相近的法术。将秩序之力凝结成为光束大量放射……” “可对优昙她们两个来说,这不是——” 史黛拉是唯一一个会在同时提到优昙与茵黛时,把优昙而非茵黛说在前面的人。 “是攻击。不过……” 另一侧,主教的思路未能延续下去——因为就在那两颗疑似由魔女与女仆长所化的黑色球体表面,伴随着一阵清脆的破碎声,道道裂纹就此显现。 葛洛莉张大了双眼——那一瞬间,她在这黑色球体的裂缝中,感觉到了一丝比那红色身影更加冰冷,却又不那么锐利、不那么疯狂的意念。 “与那狂乱的暗红色火焰相比,这由黑之卵中渗漏而出的思念应当同样是毋庸置疑的负念……不过,好像……” “怎么了?” 接下话头的是那刚刚才显露身形的影舞者,莫顿·依科特——作为一行人中与冥泥和白黏土都最为亲近的那一个,除非半空中,那个在众人看来神似特莉丝坦的家伙选择主动开口,否则他无疑便是此时最有话语权的那一个。 “那是灭亡。我能感觉到,是刚刚那巨人崩塌时抗拒灭亡的怨恨来到了天使小姐身旁,把她变成了这么一个人不算人、鬼不算鬼的东西,而现在这种感觉,就好像——” 那一刻,莫顿的话语就此停滞于半空之间——因为在所有人的面前,那两座黑色的卵壳终于彻底……化成了碎片。 一瞬之间,仿佛所有的愿望都实现了。那不是暗,而是无——吞噬一切,却也填满一切的无。从无之中映出了光,从存在之中繁衍出了毁灭。从绝望之中迸发出了希望。 “我将继续前进下去。作为永不屈服于一切存在的死者……赐予汝等贪恋生命者以绝望与寂灭!” 烟尘被魔女以手中的大剑斩断:看上去有些幼小的她,虽然外表与刚才相比,并没有发生什么显著变化,但是她那本就如同浸满了石油一般的旗帜斗篷,如今更是已经完全化作某种半凝固的黑色流体,甚至还有气泡从中汩汩溢出。 “……还真是您的风格,主人,像个年轻气盛的小女孩。您就不能成熟一点吗?” 魔女身旁,优昙的声音听起来依旧还是有些懒洋洋的。不过,当她拔出自己那柄本是银色的魔枪时,才发现枪尖的颜色已经变成了更为深沉的暗红色。与那红色身影不同,当优昙看向自己的武器时,甚至感觉到了一丝心安。 “可以,不过我不太想。活在这个世界上,咱们不过都只是演员而已——所以为什么不用力一点呢?咱们的确不会退场,可是不也一样不用休息嘛。” 一边说着,茵黛对着优昙轻轻地使了个眼色:那一瞬间,女仆长的双眸之中顿时荡起了一丝淡淡的无奈:又支使我。不过,除了我还能是谁呢? “好吧好吧……我会为您准备好舞台与道具。” 摇着头做出回应时,女仆先主人一步疾冲向前:她的枪尖在这灰蒙蒙的世界之中,划出了一道锐利、流畅而又清晰地红色轨迹,直至刺入那红色身影的躯体。尽管这一次,她的攻击看起来依旧和之前一样,是从这由彼方所化的阴影之中贯穿而出,但那红色身影却直接惨叫着弯下了腰——如今,她……不,它的声音已经与天陨彼方有了明显的不同,从原本那有些歇斯底里的惊惧女声,变成了更为低沉、更为阴狠,还带了更多不甘的怒吼。 “怨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尽管体型变得更加巨大了,但当优昙袭来时,红色身影表现出的力量却反而没有了刚才的强度:它依旧射出了自己的触须,想要像之前捆住茵黛一样捆住如今的优昙,但那喷射而出的红色毒虫还没有接触到女仆长的身躯,便被那从更远处飞袭而至的利刃撕成了碎片。 “以为我们会被你用这种小伎俩击败第二次吗?” “……好了,主人——我抓住她了!” 再一次,黑色的长剑如回旋镖一般,在切断了红色身影的触腕之后,便回到了茵黛的手中——同一个瞬间,优昙甚至已经将这团马赛克举到了半空之中:那没有什么厚度的身影被顶在长矛尖端送入半空中的模样,像极了一面正在猎猎舞动的血色旗帜。 “拥抱毁灭吧,彼方……你本来就无从改变的。” 刃光一闪,黑色的剑刺入了红色身影的胸膛——顿时有深棕色的秽物汩汩流出,就像此前那些于巨人体内循环的体液。 “——在这广阔的世界中,我们无能为力。我们一直无休止地自相残杀直至死去。” 下劈。红色阴影之中,露出了天使残破的裙摆。 “生命转瞬即逝,这结果不能改变——只不过,还是更精彩的过程值得玩味。更不用说我还只剩下过程了……” 上挑。天使被双手紧紧捂住的面容再现于世。她的身躯依旧是那瘦弱、不堪一击的模样,只是她身体两侧的翅膀看上去却反倒比此前要更强壮了一点。 “无论存在与否,神的旨意都毫无意义。世上的黑暗是人亲手铸造的。正是因此,唯有学会与绝望同行,我们才得以继续向前。” “可是,可是我还是——” “与某些东西相比,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强者,彼方。这是你的名字吧?”缓缓来到天使身前时,茵黛伸出自己的手,轻轻拿掉了小天使那捂在双目之上的手。 “睁开眼睛。” 魔女命令着。彼方就像优昙一样顺从地张开了双眼。 “这是……” “这里曾有生者死去,无论他们愿不愿意。如果说把死亡当做是回归这片土地,那我们每时每刻都在艰难地屹立于死者之上。”魔女微笑着,“不用担心。总有一天,你也会回归那片故土的。所以……” “我不该……” “不。弱小从来都不是什么罪过。”茵黛就像是猜到了彼方想要说些什么一样,用手指轻轻抵在了天使的双唇之上,“因为就算再强,你也一样会回去。会到我这里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抖了抖自己的斗篷。那东西已经完全是由冥泥构成的了。在她面前,天使……终于,有些怯懦地向前伸出了自己的手。 “呜……” “接下来,彼方,就和我一同前进吧。优昙,动手——” “——我等了够久了。” 一边说着,魔女一把抓住了天使伸向自己的手,旋即将她从那深红色的残破外壳之中抓了出来——同一瞬间,优昙的魔枪枪头亮起了最为璀璨的红光。 “再多的怨恨也无法与真正的消灭相抗争……所以,都给我闭嘴吧。” 火焰摇曳之中,一切都结束了。红色的人形终究成为了那火舌的一部分,最终随着优昙收起武器而宣告熄灭,而那精力体力都已经到达极限的小天使,则更为直接地晕了过去。晕倒在茵黛的怀里。 “好了,烂摊子就到此为止……” “而你们,还真的……算是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啊。” 不远处的某一座无名山丘顶端,蒂娅正斜跨坐在自己的蒸汽脚踏车上,一边遥望着脚下新生影镜队所在的那一片山坡,一边喝着苏打水——那是她自诞生以来最喜爱的食物,哪怕进食的体验对她来说,本来就很惊奇了。 “直面终局,并以自己的意志将其塑造……” “是这样没错,蒂娅。”娜娜缇的声音从蒂娅身后传来。此时,这位知识的传承者正在把玩着蒂娅惯用的那柄链锯镰刀,她看起来很喜欢这个由蒂娅亲自设计的大家伙。 “怎么,有什么感想吗?” “当然有了,娜娜缇……虽然还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也不清楚对我而言你算不算是在有意为之,不过从事实角度出发。”蒂娅一边开口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回过身,然后把手……放到了特莉丝坦的胸部上,轻轻一捏,“对我来说,你刚才让我看到的东西,就和你的身材一样让我很感兴趣。” “谢了,身材就免了。你这家伙,身上的机油味实在是太重了。”那一刻,娜娜缇的笑容开心得前所未有。 不愉快的余波 ====================== 终究,这场不够完美的作战行动,还是划上了一个勉强算得上是完满的句号。 至少从结果上来看,单方面站在自警团、或者说三方联盟这一边的立场上,优昙并没有任何理由认定这场行动是失败的。冥泥的来源已经找到了不说,当初本是负责佯攻青金石营地的部队,在金流驻屯地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之后,更是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作战主动性,直接拿下了这座石油基地。 就算自警团对这里生产的燃料并没有什么需求,但这座滨海基地的位置本身,就有着不容小觑的战略战术价值——更不用说,消减帝国军这一潜在敌人的能源供应,本就是为己方获取战略优势。在此基础上,即使是把这里完全毁掉也是值得的。 不过没错——潜在。如今至少在这片北部边境区域,帝国军已经不再像是南方教会边境一样紧急迫切的威胁了:就在金流驻屯地的战斗结束、优昙一行回到戈尔卡营地之后不就,帝国现任北境军总参谋长,帝国将军克洛诺·蒂娅的使者便跟了上来:他向自警团带来了蒂娅暂时与自警团达成停火、互不侵犯的建议,而巴不得腾出手来专注解决贸易联盟的米可,以及妖狐小姐背后的魔王基尔巴特,都干脆利落地答应了她的提议。 当然,必要的防备还是一丁点都没有落下,刚刚被占领的青金石营地,其战略地位更是因此变得极为突出:没有哪里比那个地方更适合构筑一座监测前哨了,除了金流驻屯地……的遗址。可以说,在金流驻屯地的战斗中没能得到一座有人居住的城镇,是自警团这次行动中唯一的小小缺憾——不过,考虑到这些居民在被消灭时,还算得上是贸易联盟的居民,优昙至少可以勉强说服自己不去惋惜。反正,动手给那一城居民都判了死刑的并不是茵黛,而是那些引爆白黏土的贸易联盟士兵。 只不过,所有这一切所得都无法在优昙回到戈尔卡营地之后,抹平她心中的怒火——即使茵黛曾经劝过她,要她别太冲动,但这一次,她决定以萨巴斯大巫士的身份,而不是以茵黛女仆的名义,去面对某只有六条尾巴的老狐狸。当然,是在蒂娅的使者退去之后,优昙懂得大体。 她也知道,作为一个客人,在走进俨然是戈尔卡营地之主的米可房间时,出于礼貌应当敲门——但她就是想要直接一脚把门踢破,然后从木头门板的碎片上踩过去。屋内,看起来还在整理某些材料的米可的确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但当她转过身子,看到来人是优昙之后,她的态度反而变得放松了起来。她就像是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刻一般释然了。 “你来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想要我作解释吧。”妖狐有些无奈地摊开了双手,像是在告诉优昙她没有携带武器,“有关我……有关自警团为何没有直接告知你天陨彼方能力的事。” “我不仅想让你作解释。我很想打你一顿——别说我破坏三方同盟友好。米可,你给我记住,我是萨巴斯的大巫士,如果类比到自警团的组织结构里,就算是绘司回到这里坐在她应在的位置上,地位也没有我高!你根本没有资格指控我!” 这是优昙平生第一次摆出了一副官架子,她不喜欢这样。哪怕是当年作为洛尔瓦庄园女仆长时,她也只用自己制定的规章制度威胁过别人。 “好,好吧……反正我也知道,这次是我们自警团理亏。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帮你把意见提交到魔王那里的,我觉得他肯定不会介意给你们道歉,不过……” 无论手段如何,至少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在这滴水成冰的北部边境,米可的额头上立刻就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汗珠。她显然没有想到优昙会这么认真,不过,她更没想到过彼方会惹出如此巨大的麻烦。 这一点其实优昙自己也心知肚明——但现在她并不想谈什么理解。她更想要自警团吃个教训、碰个钉子,让他们学会该怎么开诚布公地合作。 “不过什么?啊?不过你不知道,你们家小天使身上还有那么巨大的破坏力?” “……优昙请你相信我好吗?说到这,我是真的不知道啊!”米可已经冲到了优昙面前,双手同时紧紧拽住了优昙的左手,“我隐瞒的只有两点,其一,派给你们的那些兵员都是自警团中的极端主义分子,我们打算来一个借刀杀人……其二,彼方可以依靠家族遗传的秘术将她自己和她的队友融入到另外某个人的意识或梦境中,然后在合适的时机再实体化出来,除此之外我们自警团也不知道更多啊!” “就这些?” “就这些!我发誓!”米可的狐狸尾巴已经有点炸毛了,虽然优昙并不知道她是在给自己做表演,还是真的害怕了,“听着,优昙。我知道你有那个资格,如果你真的想要,我不介意你向基尔巴特大人或者三方同盟的其他什么人指控我,我愿意接受一切适当的处罚,我只希望你能放过彼方。我有什么打算她真的都不知道,但她的这个能力是救回绘司的关键……” “告诉我为什么你就这么说,我就撤回对你的指控。”眼看着米可终于说到了自己最感兴趣的东西,优昙也不介意顺坡下驴——其实她真的没什么兴趣去和米可到审判庭上玩游戏,她觉得不值。 “好,我会说……实际上在之前自警团的一次单方面行动中,我亲自确认到了绘司的下落。当时三方同盟还没有成立。”像是如释重负一般,米可在开口之前,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的身体现在被贸易联盟的魔王安可哈芝占据着。” “你的意思是?” “安可哈芝和我不同,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魔物……简单来说的话,更接近于一个集体意识。”尽管语调听起来有些忙乱,但米可还是尽可能地用了最简略的语言,“稍微具体一点就是,她曾经是一个独立的灵体,一个拥有魔王级别魔力并且确实列席于十大魔王之一的死灵,但千年之前的大战带来了太多的死。据基尔巴特大人说,在那场战争过后,吸收了不计其数死者意念的她,力量不仅没有受损,反而还得到了增长。正是因此,从那以后她就必须要凭依在其他魔物,尤其是自身魔力强大的魔物身上,才能让自身不至于崩溃,而这一次……” “这一次她选择了绘司。” “没错,而彼方的家传之术可以把她拔出来。”直到此时,米可的神色才终于放松了那么一点点,“之后……我刚才听教会那边的人说,好像这次骚动的本质,就是彼方把金流驻屯地居民们的怨恨实体化的结果?毕竟白黏土那边……” “是……金流驻屯地的守军居然拉上整座城的平民给自己陪葬,这也是我自己没想到的事,更不可能怪你们。不过,你说得基本没错。彼方确实是干出了这种难以想象的事。” 说出了“难以想象”这四个字,其实就意味着优昙已经放过了自警团,接受了米可刚刚的自白宣言——毕竟,她也不想把事情闹到不可调和。 “我懂你的意思……你想说,我们无意间来了一次面对安可哈芝的预演。那么,你接下来想说的应该就是……”女仆长耸了耸肩,做出一副既满不在乎,又充满不屑的姿态来,“你,或者说基尔巴特,应该已经内定好要把新生影镜队派到讨伐贸易联盟的第一线了。没错吧?正好现在,帝国北境军居然主动提出了停战许可。” “确切来说是,我们会把这次作战的信息也呈到教皇陛下和山城头领面前。新生影镜队是直接隶属于三方同盟麾下,不是我等自警团能够单独调动的部队。”这时候,米可的用语也变得规矩了起来,“而且,我们保证会在提出建议时,优先考虑到你们所有人的个人意愿。其实从个人角度出发……我猜,你们应该不会有人反对进攻贸易联盟吧?” “没错,我们是不会有人反对。不过,我们估计会需要多等一等,至少一周。其一,彼方现在还在昏睡无法参与作战行动,而她现在是我们的队员。”再一次,优昙选择了顺坡下驴——在自己也提出条件的基础上,“其二,既然你们给这支队伍准备了彼方这么一个惊喜,那……我们萨巴斯,应该也有资格拿出点我们自己的诚意吧?” “额……优昙阁下,这是什么意思?”米可的身躯立刻就向后缩了好几寸,考虑到优昙口中自警团给的那个“惊喜”究竟是指的什么。 “哟,你害怕啦?别怕嘛……我们萨巴斯,可是明人不说暗话。”那一刻,优昙的笑容一瞬间就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我们的惊喜,真的就是惊喜。” 不被期待的团聚 ======================== 虽然这已经是历史里的小小细节,但优昙还依旧记得,当初影镜队之所以被这么称呼,就是因为最开始被队伍当做基地使用的那艘帝国制地上战舰——轻型地上驱逐舰“影镜”号。 如今,虽然没有什么明确的证据,但无论是三方同盟中的哪一方,都倾向于认定这艘船连带着当时还安置在船上的传送核心,目前还掌握在贸易联盟的手中。 没有大功率传送装置一直都是贸易联盟的一个心结,而直到现在,至少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安可哈芝的人已经摸透了那块核心的结构——对于优昙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好事,但考虑到那块核心,以及搭载核心的“影镜”号十有八九还存在这一点…… “虽然大家一直都是‘新生影镜队’这么叫着,不过据我所知,等到咱们这支队伍成立之后,多半不会真的叫这个名字。” 此时,在戈尔卡营地之外的树海中,女仆长一边单独陪伴着刚刚与自己重逢的主人散着步,一边向茵黛做着最简短的情况介绍。这一点并不费事,毕竟茵黛在这一年之间只是一时忘记了过去,并不是彻彻底底地昏睡了一整年,只是还没等女仆长自己有所察觉…… “现在,大家应该都还在戈尔卡营地等待着。等萨巴斯之前准备的那个东西彻底完成之后——” “先不管这些了。优昙,还记得这里吗?这个地方。” 一边说着,走在前面的小小魔女停下了脚步。她脚下那脚踏积雪发出的嘎吱声也同时戛然而止。 那一刻,优昙也想起了那些曾消散在这片雪原中的话语。尽管,她其实并不清楚,当时茵黛是不是真的就是如此确切地来到了这个位置……不过,那不重要了。和她当时说出口的话相比。 “我记得。我记得,当初您在这片雪原之中,向我倾诉了您当初被‘处决’的事。” 优昙的措辞很小心——她有意没有提到特莉丝坦,因为当初茵黛最初提到那场行刑的时候,魔女自己也不知道特莉丝坦的来历。 不过,现在的茵黛反而忽略了这一点。或者说,她本来就是打算要和优昙好好讨论一下自己的“妹妹”。 “是啊,也是在那个时候,特莉丝坦诞生了。唉。”说到那个名字的时候,茵黛甚至罕见地叹了一口气,“我该怎么说呢?从那之后我的一切就……” “您得到了重生。” “或许吧。可是,直到遇到你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会是我得到的结果。”回过头的时候,茵黛的红眼睛里闪烁着优昙难以描述的光采,“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因为有你,我不再害怕孤单,也再也没有恐惧过特莉丝坦、恐惧过我的过去。我亲手埋葬了过去的一切,现在的萨巴斯在你和山城的领导下,也重新回到了正轨。可是我……” 优昙没有回答。隐隐约约地,她仿佛猜到了自己的主人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有些话不适合由她来说。 “主人……” “现在我重新想起了自己的过往。我不是那个平平无奇的搬运工依芮丝·奥尔芬丝,我是茵黛……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魔女。不止有一个人说过我很特殊,但……” “不敢面对,还是不想?还是单纯觉得,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念,去面对什么东西?我很欣慰能看到你主动谈论你自己的迷惘,就算不是和我谈。” 或许是因为大雪掩盖了所有的脚步声:直到那个与茵黛几乎一般无二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时,女仆长与魔女才觉察到了身后的人影。她们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纯白色的身影。 “你是——” “我是特莉丝坦,姐姐。”白色的妖女打断了魔女的质问,“但现在,我同时也是娜娜缇·莱姆,这是我的新名字。现在,我帮林德尔·尼兹在这片土地上做事。信不信由你,但现在我不是你的敌人,姐姐。刚才你们聊到我来着?” 妖女每一次说到“姐姐”这个词时,就会刻意顿上一顿,既像是在提醒茵黛她与自己的关系,又像是在故意挑拨魔女心底的敌对意识。 “果然,之前在对阵天陨彼方的时候,是你……” “是我。除了我,还有谁能想到用与和你们性质相反的玩意,来给你们俩补充魔力呢?别忘了,当初你们可就是用这种手段把我打趴下的。”一边说着,特莉丝坦……或者说娜娜缇,甚至还伸出手指,刮了刮她如今那如同白瓷一般光滑的白黏土脸颊,就好像那上面还真的有一块伤疤似的,“不知道当时的帮助,够不够现在让你们听我说几句话?唉,给你茵黛当妹妹真是太麻烦了。” “……这种事你居然怪我?”茵黛的眼睛一瞬间就眯了起来。不过,娜娜缇也一样收敛了自己的笑。 “怪你又如何?难道是我自己生出了我自己吗?” “行吧……看在你没有立刻动手的份上。说吧,有什么废话想和你脑袋不好使的姐姐聊?” 其实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优昙甚至感觉到有些开心——她其实不希望看到自己的主人变成一个深沉忧郁的家伙。现在这个尖酸刻薄的魔女,至少比几分钟前感慨人生时显得要开朗一些。 不过,娜娜缇倒是对着茵黛那张坏笑的脸摆出了一副和苦瓜一样难看的表情。 “我本来只是觉得你会缺少一点……作为自己活下去的动力。不过现在看来我好像多虑了?是因为我还活着,所以你就找到了目标吗……我猜猜,你的目标是和我作对。” “去你的吧。我会让你如愿吗?我可是还记得你出生的理由——如果我是主人公,那你就是反派。我自己构想出来,专门和姐姐作对的邪恶妹妹。给你这个身份是我的错误,所以无论你自己是不是愿意,我都不会再容许你站到那个位置上!”一边说着,茵黛甚至直接笑出了声,“开玩笑啊。哪天我要是当魔女当累了,可能在某本小说里这么描述你还更好些。你说标题叫什么比较好?《魔女之花永不凋零》怎么样?” “我更喜欢用‘凋落’这个词。而且,你确定你这本书的主人公不是优昙么?她的胸前才有花。”像是为了敷衍一下自己的姐姐,娜娜缇也不得不跟着哼哼着笑了笑,“算了。扯淡我是扯不过你的,所以我只说我该说的想说的。刚才我提到了,现在我换了名字,为林德尔做事,也就是说,现在我知道很多以前只有林德尔他们老两口子才知道的东西。我敢说……里面有些东西你会感兴趣。” “你就这么有自信?”茵黛侧过了头,不过,她并没有打断娜娜缇的发言——这意味着她想听下去。 “那我就长话短说——代替某个来自帝国的将军,单独和离开了戈尔卡营地的你们两个来讲。这么说吧……” 那一瞬间,娜娜缇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得意的笑。 ——而与此同时,在米可的指挥室中,和之前前来这里的优昙一样站在大门碎片之上的帝国女将军,也带着一脸同样的笑容,审视着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除了魔女茵黛与大巫士优昙之外,预定加入新生影镜队的每一个人,连带着这座基地的负责人米可自己,都正站在她的面前。 “——贸易联盟手中,现在有他们不该拿到手的东西。那是在千年战争之前,就沉睡在大地之下的,我等贝瑞莱特人的至宝……那是神明的碎片。” 眼看着面前,来自十字方舟教会的每一个人都对她做出了一脸无比错愕的表情,倒是作为访客的蒂娅自己有些释然地摊开了双手。 “别误会,教会的各位。帝国中央驱逐了你们的组织,但并不排斥你们的知识甚至教义——而且我可以非常负责任地说,教义中很多你们甚至认为是传说的东西,实际上比历史还更加可信。听说过‘神之锤砧’这个词吗?如果只是听过,却不知其义,我觉得你们可以去试着问一问你们的教皇大人……现在,我只说这东西在帝国中央看来是什么。鉴于你们允许我和平地走进了这里,那这些我所知道的信息,就当做是我的诚意好了。” 长长一段话之后,蒂娅低下了头,像是在审视战利品一样用眼光扫过了面前每一个人的脸,并且着重在几个来自教会的人员脸上让视线多停了几秒。他们基本都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但是,主教葛洛莉除外。 “你想说什么?”操持破灭之火的主教大人不仅在反问出声的同时咬紧了牙,甚至还握紧了拳。 “我想说,贸易联盟的首领安可哈芝,就搞到了‘神之锤砧’中的一件。我知道,你们也和贸易联盟是敌对关系,因此我愿意与你们停火,协助你们一同消灭贸易联盟,但条件就是那件‘神之锤砧’必须要交给我们帝国——这就是我对停战的预期,而如果你们拒绝,帝国北境军也不会介意继续此前所有针对你们的战争行动。七天的时间,应该足够你们讨论我的提议了吧?既然你们预定用来建立一支新部队的时间就是七天。” 不等三方同盟……或者说,新生影镜队这边做出什么反应,蒂娅就先一步转过身离开了米可的指挥室——自始至终,她都一直背负着自己那柄带着机械结构的镰刀,未曾松手一分一秒。 “我的话说完了——一时再会,抑或再也不见。” 钢龙之下 ================== 与打着反帝国旗号的三方同盟联手,共同对付贸易联盟——当初促使蒂娅做出如此决断的原因,不过只是金流驻屯地之外与茵黛的一瞥。在那位魔女身上,她看到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就是如此简单。 就连向自警团摊牌这种大动作,都没有耗费蒂娅过多的时间与精力:毕竟,同样是在金流驻屯地,她已经提前用行动告诉了优昙与阿尔德涅,她至少不是个为战而战的疯子。 如今的她,已经乘着自己的蒸汽脚踏车独自行驶到了北境军的驻扎地门外。负责放哨的士兵在看到她之后,立刻就毫不犹豫地打开了营地的大门——而在不久前,当她同样驱车来到戈尔卡营地大门外时,阿尔德涅也同样在看清来者是她之后,干脆利落地说服米可把她放了进来。 他们都有足够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在彼此相见时首先放下武器——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如此开明。尤其是在帝国……不开明的人不仅占了多数,而且还大多身居高位。 就比如说蒂娅现在名义上的领导者——曾经的北境军总参谋长,如今的贝瑞莱特帝国女皇蕾嘉·丹特莉安。回到自己的指挥室之后,蒂娅甚至才刚刚放好自己的武器,就从指挥台旁边的通讯器之中,听到了一阵有些刺耳的提示音。 “陛下,北境军总参蒂娅恭候您的指示。” 拿起通讯器话筒时,蒂娅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阴郁的苦笑——而在线路另一边,传来的则是蕾嘉那如同瓢泼大雨一般狂暴的声音。 “克洛诺·蒂娅……你到底还要干出多少出格的事?啊?和三方同盟联手……亏你想得出来!” 尽管蒂娅并没有主动向蕾嘉汇报过自己这个有些“出格”的决定,但既然北境军本就是蕾嘉的发迹之地,还会有那么几个蕾嘉用来监视这位继任总参的眼线……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 “陛下……” “排除非人之物是帝国的国策。蒂娅,这是朕对你最严厉的警告——要么给朕好好用帝国应有的方式,把那些非人之物统统歼灭,要么就等着朕歼灭你吧!需要朕提醒你,现在你手下有多少兵力,而朕又有多少兵力吗?!” “不需要,陛下。我很清楚,现在我手中的北境军,只不过是一支在陛下称帝之后,不愿或没能加入中央军拱卫帝都的二线部队。我们没有大型地上战舰,没有远程火炮,就连基础步兵的人数,都只有陛下称帝前的一半不到。相比之下,帝国中央军与南疆军不仅装备更为精良,兵力也更为充足……还对陛下绝对忠诚。如果陛下想要把北境军赶到极北冰海里,只需要用手指轻轻一推。” 尽管说出来的话有点像是服软,但蒂娅的语调听上去却绝对能算得上是“不卑不亢”——考虑到蕾嘉如今的皇帝身份,蒂娅的这番话听上去甚至颇有几分叛逆色彩。 “不过陛下请放心,北境军绝无背叛贝瑞莱特的理由。我会决定与三方同盟暂时停火,也是出于尽快回收‘神之锤砧’、完全修复方舟的目的。先不论这神圣之物若是继续留在贸易联盟手中会有何后果,帮助贝瑞莱特尽快得到完整的方舟,在我看来是最重要的事。” 在措辞的时候,蒂娅刻意没有使用“帝国”这个词,而是直接称呼这个国家为“贝瑞莱特”——那是她更为熟悉的名字,也是她最早的记忆中,创造主们的自称。 “一旦方舟宣告完满,那时无论是三方同盟,还是什么其他的敌人,不都不会是陛下的对手吗?所以——” “现在的方舟,对于帝国来说已经足够强大了。”通讯另一侧,蕾嘉像是终于按捺不住了一般,直接开口打断了蒂娅愈加急切的解说,“朕暂时不需要更多!而且蒂娅……朕能猜到。你会比朕更急着拼凑方舟,恐怕是因为,这方舟若是成了,就会是你的方舟。朕没猜错吧?” 通讯器并不能传输画像——幸好不能,对于此时此刻的蒂娅来说。否则,蕾嘉就会看到一张面目狰狞的臭脸。 “方舟……是贝瑞莱特的方舟,请陛下安心。”蒂娅的声音距离怒吼或许仅有一步之遥。 “朕也希望,你能让朕安心。好自为之,蒂娅——朕的警告不变。” 咔哒——那是标志着通讯结束的音效,但这一阵轻响却像是打开了蒂娅心里的某个开关一样,令她即刻抄起了放在办公桌桌角上的一把左轮手枪。她把枪口对准了那台刚刚传来了蕾嘉声音的通讯设备,随后一边高声叫着,一边狠狠地扣动了扳机。 “你这僭越人类的木偶小丑!蕾嘉·丹特莉安!!!”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左轮手枪的撞针,只是发出了六次清脆却又无力的金属碰撞声——那是蒂娅未曾遇见到的结果,因为她的习惯是让自己的武器永远处于可击发状态。不甘于挫折的她紧接着把手又伸向了自己的链锯镰刀,可是这一次,另一只从旁伸出的手却拦住了蒂娅的手臂。 “冷静,蒂娅。你的指挥室并不隔音,咒骂皇帝陛下的话如果传了出去,影响也不好。” 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蒂娅身后的娜娜缇,不仅拦住了蒂娅进一步的破坏性举动,更同时把自己的右手在空中一抖——六颗子弹从她的掌心滑落而出,在地面上撞出一阵澄澈的敲击声,也让蒂娅眼中的血丝终于消散了几分。 “是我把你的子弹都给取出来了。我可不想再帮你修一次电台了。” “……抱歉,娜娜缇,又让你看到了我失态时的样子。可是——” “我充分理解你的心情。换做是我的话,也不会容许一个像蕾嘉·丹特莉安一样的人踩在我头顶上指手画脚。她或许是贝瑞莱特帝国的皇帝,但却代表不了你心里的那个贝瑞莱特。”作为林德尔·尼兹的执行者,如今的娜娜缇自然是对蒂娅心底的想法全都心知肚明,“我也知道,你只是希望通过她,完成属于你自己的使命而已。” “是这样。能够唤醒我的只有灾害……因此,我回收属于我的锤砧、我的工场,以及我的翅膀与心脏。”就像是被触发了某种奇特的开关一样,蒂娅在回答娜娜缇时,语调自然得如同背诵一篇早已读得烂熟的课文,“为了扶持我贝瑞莱特之民逃过末日苦海……” “是是,你不用给我述职了,我都要听腻了。”一边回答着,娜娜缇一边有些装腔作势地捂住了耳朵,尽管这并不能帮助她阻隔蒂娅口中的话语,“不过蒂娅,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试着去换个角度看待所有这些问题。我不会否认你的使命,但是……” “怎么了,娜娜缇?” “你考虑过吗?你为什么会苏醒……别忘了,虽说现在你的这个身体是彼方造出来的,但如果只是说意识的苏醒,那——” “我知道。那是几乎与白垩泛滥同时的事。或者说……”一边回应着,蒂娅收回了自己伸向武器的手,转而轻轻捏住了自己的下巴颏儿,“或者说,白垩泛滥就是我这一次醒来之后的第一段记忆。我不是没考虑过你提出的这一点,娜娜缇,我只是觉得……” “你觉得白垩泛滥就是你感知到的‘末日’。” “没错,难道你觉得,我这样认定是有问题的?” “问题当然是没有,白垩泛滥如果处置不当,确实是足以演变成末日的重大隐患。不过蒂娅……有继续追问过自己吗?” 娜娜缇的声音听上去就像魅魔一般,充满诱惑力——而蒂娅的脸,也在知识传承者提出问题的那一瞬直接变成了红色。 “追问?你指的是……” “问问自己,为什么。多问几遍。为什么白垩泛滥会带来末日,为什么世界上会出现白垩泛滥,以及……为什么要逃避末日。” “你说什么?”蒂娅的脑袋在那一瞬间甚至变成了一片空白——娜娜缇提出的前两个问题,在她看来的确是值得考虑的,但第三个…… “为什么不呢?眼看着末日袭来,难道我……要硬着头皮往上撞?” “为什么不呢?如果你,再加上更多的人携起手来,能把末日直接撞死的话。” 一边说着,娜娜缇同时拍了拍蒂娅的肩膀。蒂娅的身体在那一刻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我不信你没这么考虑过。我真的不信。”传承者脸上的笑意愈加明显了,“否则,‘神之锤砧’又为什么既是一套能源系统,又是一组武器阵列呢?如果你只是想要逃过末日而不抵抗,世界上又为什么会出现武器呢?难道……真的是因为,人类是会为战而战的生物,就像蕾嘉所描述的那样么?” “当然不……!”一边回应着,蒂娅同时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僭越世界的王 ====================== 与此同时,贝瑞莱特帝国首都——帝都贝瑞莱特。 如果是从城外俯瞰这座亚大伯斯世界规模最大的城市,看到的会是一个无比规整的正圆形——更确切来讲,是一个无比规整的正圆锥体……除去城区西南方被白黏土泛滥区所覆盖的那一点点边缘。不过,与其接近30公里的“底面半径”相比,这个圆锥体的高度要矮上不少,仅有不到800米。 但是每一个帝国人都知道,这800米的距离,隔开的是帝国底层平民的窝棚,与蕾嘉·丹特莉安所居住的帝国皇宫——翠耀宫。虽然名字里有绿色的含义,但是这座位于帝都贝瑞莱特顶点的宫殿,却是一栋纯灰黑色的金属建筑。而且,就连外形看上去都不像是一座传统意义上的“宫殿”,反而更接近于一座直上直下的塔楼,足有百余米高的建筑主体,在最粗壮的底座处也只有不到15米的直径。。 让人总是会不经意间联想到某种叫做天线的设备。不过,如果翠耀宫真的是一根天线,那如果哪天这东西启动了的话,里面的皇帝陛下岂不是会被烧焦吗?就算抛开这一点不谈…… “翠耀宫如果真的是一根天线,那么在它的下面,会有什么呢?” 站在翠耀宫顶层的谒见大厅之中,蕾嘉·丹特莉安一边抬着头,看着面前那蒙了厚厚一层尘土的铁王座,一边在进行思考的同时自言自语着。每当她觉得自己需要安静下来、好好思考一下某些问题时,就会来到这张王座之前,在这座罕有人胆敢闯入的谒见大厅中沉思。不过,很少有人知道的是,从那位连她都不记得名字的小小先皇被拉下台之后起,蕾嘉从来都没有坐到过这张宝座之上过。 她也从没有真正把这里当做谒见大厅使用过。自从登基之后,她从来没有上过早朝——因为不需要。她不关心那些所谓的国计民生问题,因为她当初从北境军区带来的副参谋长很有这方面的才能,不需要她亲自操心。她唯一没有下放给任何臣子的权力,就是对军队的控制权。 她始终也没有把自己真正当成过是一个皇帝——除了克洛诺·蒂娅之外,她的属下们基本也都是这么做的。她更喜欢别人叫她帝国军总司令,哪怕她的自称已经换成了“朕”。 “蒂娅……等到我打开通往地下的道路之后,你就可以——” “——失礼,总司令官。” 突如其来的男性话语声在空旷的大厅中激起了阵阵回声:伴随着大门门轴转动的声音,蕾嘉转过了身,回荡在她耳边的金属摩擦声听起来就像是这个帝国本身一样古老。 “艾斯达克吗。有什么事?” “请恕我打扰了您,司令官。不过,我们安插在北境军中的探子传来了最新的情报。不是与蒂娅总参谋长相关的,是三方同盟那边的最新动向。” “哦……?” 令声调微微上扬的同时,蕾嘉也将视线死死地盯在了面前这个年轻男子的脸上——艾斯达克·拉布雷斯,原帝国政务院顾问团长,如今的帝国中央军总参谋长。虽然他作为一个文职出身的官员,并没有太多值得蕾嘉认可的军事指挥才能,但他对帝国的忠诚心,对部下几乎绝对的支配力,以及海绵一般饥渴的学习能力,都是令蕾嘉对他眼前一亮的原因。 他不是蕾嘉最出色的部下——无论是蒂娅,还是如今正统领着南疆军的洛尔瓦家旧贵族玛贝尔·洛尔瓦,都有足以压倒他的才能,但艾斯达克是整个帝国中,蕾嘉最为信赖的人,几乎没有之一。 也所以,他是全帝国中唯一一个有资格随意进出蕾嘉寝宫的人。在向蕾嘉提交最新消息这一点上,他责无旁贷。 然而蕾嘉还是会对他摆出一副凶狠的模样——出于习惯。她早已忘记了该如何用不同于凶狠的姿态与人交流。 “我给了你随时能见到我的权限,不是让你把我当舞女一样时时看、处处看的。告诉我有价值的信息,否则就离开这里。” “是。”显然,艾斯达克已经习惯了与蕾嘉相处——作为唯一一个能让蕾嘉在一对一谈话中不以“朕”自称,而是以“我”自称的人,他甚至是微笑着做出回答的,“司令,我们的探子发来消息称,三方同盟已经正式宣布了‘那支队伍’的成立。那支咱们一直在关注的队伍。” “……新生影镜队吗?” “据说他们会有新的名字。萨巴斯大巫士优昙的提案是‘阴鹏’……我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这么一个名字。无论他们会如何称呼自己,这支队伍的第一次行动目标,也被探子基本确认了。” “哼……是作为尖刀部队,对贸易联盟发起进攻吧?”做出猜测的同时,蕾嘉还用极为不屑的语调轻轻哼了一声,“魔物也好,教会也罢,都喜欢搞这种过度渲染个体优势的战斗计划。” “确实如此,司令……不过这次,他们并不只是在玩这孤军奋战的一套把戏。”艾斯达克先是对蕾嘉的猜测做出了肯定表示,随后便在脸上摆出了一副更加沉重的表情,“根据探子回报的信息,克洛诺·蒂娅已经在进行进攻贸易联盟的战略部署了。虽然探子并没有发现什么三方联盟又主动联系了她的迹象,但是……” “这个你不用多虑。我比你更加肯定,她确实没有再和三方同盟进行联系……无论是走无线通讯还是第二次和那帮家伙见面,她都没有做过。”打断艾斯达克的同时,蕾嘉一边低下了头,一边有些凶狠地皱起了眉,“但是我觉得她在赌博。” “赌博?” “单方面赌三方同盟那边会慎重考虑她的提议,然后单方面做出与提议相符的行动。如果三方同盟确实如她所愿,那么他们没准会和蒂娅形成没有交流沟通的配合……这个家伙,就这么想要向帝国的国策挑衅吗?!” 令话语稍作停顿的同时,蕾嘉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拳。她抬起了头,死死地盯住了面前空荡荡的王座。 “对,就和曾经坐在那上面的那群废物一样。为了虚伪的和平与繁荣,忘记了斗争的本质……如果帝国真的按照他们设想的道路前行,那我们这些曾经只是为了阵亡而阵亡的士兵又算是什么?唯有战争能赋予我们意义……唯有战争能让士兵永远不会‘白白’牺牲!” “司令……要我通告全军,将蒂娅指定为叛徒吗?” 艾斯达克在回应蕾嘉的怒吼时,语气听上去很小心——他其实也隐约知道,蒂娅在蕾嘉心里的地位应该是十分微妙的,但他更知道,当着一个如蕾嘉一般的统治者说怎样的话更合适。他也知道,蕾嘉手里控制着他很难想象的力量……他无法估量的生产力。 仅仅是在这位司令官陛下一个人的手中。 “虽然我真的很想这么做……不过算了。直到帝国彻底不需要她之前,咱们都得留着她的命。”令艾斯达克松了一口气,也同时略微有些惊讶的是,蕾嘉居然主动克制住了自己的怒火,在作出回应时尽力放平了语调,“人之外无活物可信。只是,我本以为她可以例外的……既然她本是这帝都的一部分。” “帝都的一部分?”艾斯达克挑了挑自己的眉毛——一个人是一座城市的一部分?虽说大体上听起来似乎没什么硬伤,可是……为什么自己会觉得有些违和? “司令,您的意思是……” “没什么。不过既然说到这里了……那么,告诉你一些东西也无妨,艾斯达克。”少见地,蕾嘉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微笑,“这座城市是帝国搏动不止的钢铁心脏——记住,别把这句话只是当成一个比喻。” “您的意思是……帝都,这座城,是活的?” “而且我保证,我也不是在用这句话来形容帝都之中汹汹涌涌的人潮富有活力。”摊开双手的同时,这一次蕾嘉却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即使是如今,我已经在很努力地在为这个国家注入改变,但是帝都……帝都也还是之前那副模样。一群死气沉沉的活死人……” “说到这里……司令,我有个提议。”眼看着蕾嘉并没有好好做出解释的打算,艾斯达克也就没有再抓着那个什么“钢铁心脏”的话题继续追问,而是顺着蕾嘉自己的话头跟了下去,“您还记得之前,在您上位之前由中央军自主独立研发的那个技术吗?那个被叫做大脑信标的控制技术……” “我有印象,那东西,是能通过插在人头顶的天线,对人直接进行精神操控的装置吧?” “没错,司令。实际上,中央军一直在研究要不要把这东西普及到基层战士之中——当然,不是作为精神控制装置,而是作为一套对接到每个兵员的指挥通信系统,以及用来提振士气的精神暗示系统。完全抹掉士兵的自我,不利于军队在战场上临场应变,这一点您应该比我更有体会。”这一次在开口的同时,艾斯达克的脸上已经蒙上了一层堪称邪恶的阴影,“所以,既然您已经把帝都这些不知战争,只是每天惶惶不可终日还时不时闹点反战集会的刁民认定为‘活死人’,那我们不妨……先在帝都中使用一下已经成熟的大脑信标系统。他们没有精气神,所以咱们可以给他们咱们最需要的精气神。您觉得如何?” “准了。”作出肯定答复时,蕾嘉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静默的小调 ==================== 五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尽管身为三方同盟在戈尔卡营地中职位最高的人员,优昙在这几天里倒是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工作,除了一件事:给茵黛在三方同盟中准备一个职位身份。 就算她不是自警团或者教会成员,如果优昙真的想要把茵黛塞到这两个组织里去,那也是轻而易举的——问题在于茵黛自己。 恐怕,现在的魔女会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站在三方同盟这一边,却又把三方同盟的三个结盟组织全部都得罪了的人吧?自警团这边不必多说,金流驻屯地这一仗中自警团对优昙的伤害,如今已经被茵黛当成了是对她的冒犯;而萨巴斯和教会……没准更不用优昙再多考虑。 “没办法,我就是注定要形影单只的人,优——” 啪。 当茵黛如此故作得意地向女仆长炫耀自己身上这些现状时,优昙则是毫不留情地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她打得很用力,因为她知道,茵黛没有痛觉,而且也不会有什么围观者能注意到她们两个——她们现在正站在戈尔卡营地的城墙顶端,而这道由原木捆扎而成的“城墙”顶部本身并没有构筑供人通行的甬道。 “主人,你闭嘴。有我在,我不允许你说自己孤单。反正只是挂名,快给我一个选择。” “好吧,好吧……”于是,茵黛也就没有再多费口舌,只是一边缓缓地摇了摇头,一边终于说出了优昙期待已久的解答,“我选择自警团好了。在绘司回归、天陨彼方能够独当一面之前,这支新成立的队伍,无论是叫阴鹏队还是新生影镜队,作为三方同盟刻意把三大组织的精英直接捏到一起凑起来的队伍,自警团的成分好像都少了一些。” “我很欣慰能看到主人你……变得成熟了一些。”优昙有点像是嘲讽似的挑起了嘴角——她已经想好了一个准备向茵黛提出的问题,不过,眼前的茵黛显然还是有点话想要说。 “成熟的事抛开不谈,我可是首先希望你明白一点,优昙。别忘了告诉米可那帮人……咳,那帮家伙,我只是去挂名的。我选了他们,只是为了能让咱们新成立的这支队伍的人员成分看上去好看一点点。” “我懂。”优昙点了点头,“主人,还有什么顾虑吗?” “暂时没有了。” “很好,但是我有。”女仆长低下了头,她知道,现在是时候轮到她自己提出问题了,“主人。我记得……在金流驻屯地作战时,您和我讲过一些东西。您当时找到的目标……” “有什么问题吗?不过是作为一个毁灭者,把那些留恋生命的怨恨尽数吞杀而已。有多少就灭杀多少。”做出回应时,魔女的脸上一瞬间闪过了一丝疑惑,“怎么,你不记得了吗?” “我不仅记得,而且对主人您的意志十分认同。对于没有死亡的咱们两个来说,是很适合用来排解生命的目标没有错。”优昙再一次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无奈没准是装出来的,“但是这就有个问题。我这边暂且不论……主人,我可以问一下您如今还愿意加入这支队伍的原因吗?多说一句,最后咱们的队伍名字也已经定下来了,上面觉得‘阴鹏’可能不太好听,最终敲定的名称是‘阴翅’。阴云之翅特种作战大队,简称为阴翅。” “名字对我来说不重要,只要这支队伍不是叫做‘伊索尔德’或者‘特莉丝坦’就行。”茵黛一边说着,一边回过头看向自己的仆人。 “至于你刚刚问出来的问题……我觉得,可能我也给不出什么更具体的答复——但如果只是概括一下自己的感觉,恐怕我只是想让这场不会结束的仗,打得更热闹一些吧。”她笑了笑,“能看着战友去死,是一种享受。” “……你真的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渣,主人。当初娜娜缇真的没说错。”优昙顿觉自己额头边多了一串亮晶晶的冷汗,“还好我已经不会死了。” “是呀,多遗憾呐。”这次,茵黛倒真像是有些惋惜一般轻叹出声,“不过既然你提到了,娜娜缇……” “鬼知道她现在想干什么。尤其是在她居然找了林德尔这么个后台之后……实际上,主人,在拿到萨巴斯的实权之后,我也不止一次动用过手里的力量去搜索可能与这家伙有关的蛛丝马迹,不过……” “什么都没找到对吧……” “是这样。以至于,我现在甚至都不敢说他到底是敌是友。算了,不说他了……说也说不出什么结果。” 优昙一边有些傲慢地打断了自己的主人,一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银色怀表。 “时间到了,主人——” “……蒂娅已经单方面展开了对贸易联盟辖区西北部的全面攻击,按照她之前在请求合作时摊出的底牌。” 原金流驻屯地贸易联盟军基地地下仓库中,葛洛莉·德拉格米尔一边操作着面前的记录仪器,一边和身边的史黛拉与阿尔德涅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动作快一点吧。今天应该是萨巴斯那边的‘惊喜’到达这附近的日子,等那东西到了之后,咱们可也就没机会再采集这处异常地脉的读数了。史黛拉,先别忙着分析演算了,把魔力探测仪切换到记录模式就好,和‘惊喜’汇合之后,咱们有足够的时间以阴翅队员的身份进行分析研究。” “主教大人,我已经在这么做了。” 一直埋头伏在仪器面板前的修女史黛拉,直至听到葛洛莉的嘱托之后才有些不情愿地抬起了头:她面前的仪器正在一刻不停地向外吐着连缀成条的打孔纸带与一张又一张带有编码的打孔树脂卡片,而她手中的笔,则正在纸上勾勒着密密麻麻的公式与曲线图像。 “虽然仅凭我自己,还没有办法对这些数据做最全面的剖析与解读……不过,我大概计算了一下咱们脚下这条古怪地脉的流向。”向葛洛莉作出汇报的同时,史黛拉也没忘记低下头再看上一眼纸上的运算结果,“目前,我基本可以认定这条地脉……应该是一条直线。根据走向来看,这条线有极大的可能性连通着白垩泛滥区的正中央,以及——” “以及咱们曾经的家,帝都贝瑞莱特。”谍士长接下了修女小姐的话头——如今,阿尔德涅虽然早已是一位职业间谍,但身为教会信徒,他也从没有忘记过对技术与研发的虔诚信仰,“主教大人,我没记错的话,这好像……” “我知道。这不是教会第一次发现,地脉的流向发生了诡异的改变。虽说作为魔力在大地之下的流动,如今地脉由魔力浓度极高的白垩泛滥区域内部向外流动其实是很正常的结果,但……” “嗯。这至少是教会第三次发现,地脉的流向无故变为流向帝都。本来,按照魔力浓度线图呈现的结果来看,这里的地脉就算因为白垩泛滥发生了偏转,也更有可能会连接到原艾琳诺瓦城所在的那个方向才对。”葛洛莉的双眼已经几乎眯成了一条线,“可现实情况却是,地脉在东西方向上绕了一个180度的大圈子。” “主教,现实如此。可是,如果蒂娅之前说出的那些……” “……鉴于目前控制帝都的人是那个战争疯子蕾嘉·丹特莉安,我衷心期待十字方舟教会的教义是假的。我以前的确不是和教会高层很合的来,但至少我没太从根本上质疑过教会的教义。”在史黛拉的疑问面前,葛洛莉只觉得自己在发抖,“在那神国凋敝之际,神以锤砧将那一切美好的国打造成为超越苦难的方舟。这伟大的神迹将生命的种子带到了神国崩溃之后的世界上,旋即在火光中宣告,自己成了孤单而破碎的。人之始祖从钢铁的子宫之中走出,来到这片崭新的土地之上,便也成了独立而破碎的。教义里是这么说的,但如果神之锤砧真实存在,甚至,如果这不是神话——” “很不幸的是,这一切似乎……甚至,能和之前咱们在艾琳诺瓦城覆灭前,听到的另一个版本的帝国人类起源接轨。”一边说着,阿尔德涅同时关掉了仪器。他的表情凝重得就像是在注视一具尸体,“尤其是那个‘钢铁的子宫’……” “无论如何——据我所知,帝都内部本不应该有任何足以吸取地脉魔力的存在。除非……” 葛洛莉的话语在一瞬之间停滞在了半空中——打断她的,是阵阵刺耳的警报声,以及她面前设备面板上扬声器中传出的几句简短话语。 “很抱歉打断了你们的深入研究探讨,主教女士。”那是优昙的声音,葛洛莉还记得,“不过现在,可以请你们收拾好自己的行装,到地面上来吗?惊喜。” “那你倒是给我们翻译翻译,什么叫做惊喜啊。等着,马上就到!” 一边说着,葛洛莉同时一把按熄了仪器操作面板上的指示灯。在她脚下的地底断崖最深处,没人知道正有什么东西在静静地涌动着、沸腾着。 ==================== # 涌潮的行板 ==================== 亡魂升天 ================== “金流驻屯地废墟上空突然出现巨大不明飞行物体”——仅仅是这条消息,就足以令整个自警团戈尔卡营地陷入混乱,而随后从大家伙内部传出的,来自于优昙的声音,更是令指挥室中坐立不安的米可惊出了一身冷汗。 “够惊喜吗,米可指挥官?这孩子是萨巴斯为阴翅队准备已久的钢铁之翼……也是‘阴翅’与‘阴鹏’这两个代号的来源。”优昙的声音听起来不仅充满了得意,而且还有些阴狠,“特种战斗飞行器‘阴迦楼罗改’……是将坠落于白垩泛滥之前的帝国制飞行基地‘阴迦楼罗’修复后,大幅改装了动力系统与武器系统得到的结果。实际上这孩子已经在戈尔卡营地上空停留了至少三天,完成了隐形系统的最后一次测试……说来也是巧,这套隐形系统,还是根据‘影镜’号的隐形系统运作记录逆向工程出来的东西,或许也能算是某种传承了。不管怎么说,米可,我们还没有测试过武器系统……我相信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对,我知道……!” 听着通讯器中米可那咬牙切齿一般的回应,优昙只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什么在大笑,在狂跳——凡人果然都是能从同类痛苦中得到愉悦的存在,而此刻的她愉悦得都快要上天了。 不,不该这么说,因为她本来就在天上:如今已经得到重生的空中要塞阴迦楼罗,正承载着她稳稳地悬停在金流驻屯地的正上方。 “好了,通信结束。” 关闭通信设备的同时,站在操作面板最前方的女仆长也抬起了头:她向后转身,看到预定加入阴翅队的所有人都站到了自己背后——教会方面的葛洛莉、史黛拉与阿尔德涅,萨巴斯方面的贝莎,以及自警团方面才刚刚能够走路的天陨彼方与茵黛。 所有人都在。除了还没有被救出的绘司。 “那么,就由我来带领各位熟悉一下这座得以新生的堡垒吧。我们这些被指派来证明‘和平’之人的家,却是一艘空中战舰。某种程度上讲,真是比那个来自自警团却瞒过了米可好几天的隐形系统更有讽刺意味啊……来吧。” 她向人群发出了邀请——茵黛与阿尔德涅同时最先做出了回应,但随后,他们却瞪了彼此一眼,像是在因为对方的出手,后悔了自己争先的举动。 尽管依旧保持着标志性的双层飞翼式结构,这架空中巨无霸与自己上一次死去之前的模样相比,已经有了非常大的区别,其中最明显的一点就是那两层机翼之间的动力装置。 之前,这台堡垒的前进动力来自于诸多帝国式蒸汽锅炉引擎——这些东西不仅会制造出大量不利于隐形系统运转的浓烟,而且自身的动力输出也不是很好,更没办法与当时阴迦楼罗所使用的对消灭引擎形成任何形式的联动:当然,这算是将对消灭引擎仓促塞进空中堡垒内部所带来的必然结果,不过如今这座堡垒早已规避掉了这个问题。 “这里就是机关室了……我想,阿尔德涅你应该能在这里有些感觉吧?” 巨大的圆形装置面前,优昙停住了脚步——她首先把问题抛向了阿尔德涅,而谍士长也十分配合地垂下了头:当然,这不是他在刻意配合,而是他真的有了奇怪的发现。 “强大的……风属性,以及水属性反应?不对,还有火属性……在里面混合吗?风和水可以混合成为我所擅长掌控的雷,风和火结合会诞生出光芒,水和火……好吧,这两个好像不能混合。不过,这到底是……” “是萨巴斯根据教会共享的资料,独立设计制造的新型动力装置……在我们这里的称呼,叫做‘聚合炉心’。”优昙点了点头,她其实十分眼馋阿尔德涅那几乎和机械设备一样精准、敏锐的魔力知觉,“就像你说的,风与水属性的结合即为雷电。这设备会以雷之力形成磁场,将高密度的火属性与风属性魔力进行压缩凝聚,得到的便是炽热的、流动的光。以这光芒驱动涡轮与线圈,即可获得更为充沛的雷,更能够换来足以驱动阴迦楼罗翱翔天际的动力;而将这光芒再度凝缩,以磁力抛射出去,便是壮烈的毁灭。” “原来如此……怪不得在仓库里会有那么多储存火属性和风属性魔力的水晶,是为长时间作战准备的储备燃料吧?在聚合核心保持运转的前提下,只要这两种属性的魔力供应不中断的话,雷电就不会缺少。而在产生雷电的过程中,还可以获得足以驱动机翼内嵌涡轮风扇、产生升力的机械能……”这一次,接下话头的人是阴翅队中最专业的技术人员——葛洛莉,“最终,那些流动的光在冷却之前,还可以被压缩储存起来作为机载武器的魔力能源炮弹使用。真是高效的设计啊……” “过奖了,主教大人。如果不是靠着教会的技术支持,单凭我们萨巴斯自己的技术积淀,也不可能做出这种设计。当然了,之前找教会要技术支持的时候我们隐瞒了一部分目的,我愿意对于这一点向您道歉。”贝莎一边代替自己的主人应承着葛洛莉的话,一边做出了一个几乎无懈可击的礼节性微笑,“不过刚才有一点您说错了。” “嗯?”葛洛莉歪了歪头——她不是在为贝莎刚刚揭露的“隐瞒”而感到不爽,只是花仙子最后提出的问题,令她下意识开始了对刚才所有推论的反思:自己有漏掉什么吗?如果出错了,那么可能是…… “——我大概能猜到主教葛洛莉是猜错了哪里,巫士贝莎。”时至今日,莫顿·依科特都没有改掉自己那在现代有些格格不入的称呼方式,哪怕这样会让他的打断显得更加唐突,“我能感觉得到。出错的地方应该是您对那些魔力储存水晶的描述……我觉得,那不是针对长时间作战做的储备,应该只是应急能源才对。” “应急能源?那,这艘船……总不可能不需要燃料吧?” “简单来说的话,或许事实的确如此,修女史黛拉。”眼看着贝莎对自己点了点头,莫顿便干脆利落地继续把话说了下去,“虽说对你来说,可能这不是什么熟悉的感觉,不过对生在艾琳诺瓦城,身为羽生族的我来说……登上这艘船时,我差点以为自己回家了。虽说属性是相反的,但魔力的运作方式……” “优昙……你把你自己的一部分,把冥泥植入到了这艘船里,就像我当初与葛洛莉的嘉兰百合融合一样给了这艘船一部分生命。然后,又根据特莉丝坦当初在艾琳诺瓦城得到的知识记录,使其获得了将阳光转化为火属性魔力,将气流转化为风属性魔力的机能。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主人。”这次,轮到优昙与贝莎一同带着自豪的笑容向魔女点头了,“您应该已经注意到了,现在这艘船上除了咱们这支队伍之外,就没有任何船员了——因为这艘船不需要。它没有如同嘉兰百合一样产生思考能力,不过至少它学会了自我整备,按设定航线匀速巡航,以及保持悬停。不过确切来说,魔力转化机能并不是从艾琳诺瓦城得来的灵感,而是贝拉多娜做的。可能是因为古代人的技术体系本身也很相似吧……所以才让莫顿先生也有了类似于艾琳诺瓦的感觉。” “还好,并不是那座城真的复活了就好……”出乎优昙预料的是,莫顿却像是如释重负一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且,咱们说够多技术细节问题了吧?既然把这么强大的移动堡垒都开到这里来了,我想,大巫士优昙,你应该已经……准备好作战计划了。” “是……他们让我自己一个人做准备。我又能怎样呢?” 莫顿用的是肯定句,而非疑问——这让优昙略微有些无奈,因为事实就是她虽然足以凭借自己在三方同盟中的地位主导这支队伍的一切,却并不想真的去当指挥官:即便女仆长曾经推脱过不止一次,但最后,阴翅队名义上的队长头衔还是落到了她的头顶。 谁让她是整支队伍里,在原组织中官位最高的那个人呢?她可是萨巴斯头领山城名副其实的二把手啊,哪怕她自始至终都坚信,最适合指挥阴翅队的那个人如今还没有来到这里。 “总之,说回正题吧——就在这里说都可以,指挥并不是必须要在地图之前做。”像是为了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女仆长有些僵硬地撩了撩自己的头发。 “现在的状况并不复杂。帝国北境军在没有与咱们进行任何联络的前提下,已经单方面地发起了对贸易联盟的全面进攻——为了给我们还未建交的朋友少找一点麻烦,三方同盟最终做出了决定,命令米可暂时固守戈尔卡营地按兵不动,以免让蕾嘉·丹特莉安以为北境军和自警团已经达成了共同战线。取而代之的是,萨巴斯与自警团将从贸易联盟南侧边境,也就是原卡蒂姆省南部卡蒂姆长城沿线展开侵攻作战,与帝国北境军形成钳形攻势。” 一边说着,优昙有些无奈地歪了歪头,“总的来说,都是明枪。两杆彼此不互通,还要在暗中靠默契和玄学打配合的明枪……而与他们相对应,咱们这些人。” “是暗箭?” “没错,葛洛莉……而且,是一支从一个最不可能的方向孤军深入,直捣黄龙的暗箭。” 向迷雾启程 ==================== 或许是为了更好地介绍这个“不可能”的深入方向,优昙最终还是把一行人带到了阴迦楼罗的舰桥指挥室中:和当初茵黛突入阴迦楼罗内部、无效化对消灭引擎时见到的舰桥相比,如今这间指挥中心的内部结构也没有发生什么显而易见的改变,依旧是令人绝不会认错的帝国军风格……或者说,帝国与教会通用的风格。 只不过,当优昙站到那宽阔规整的指挥台前、按下启动按钮之后,全息图像却不是如其他帝国式投影设备所产生的一样,是一幅竖立在指挥台中央正上方的虚像,而是平铺在了指挥台那有些过分宽敞的桌面正上方,看起来就像是在这块桌面上生成了一块没有实体的沙盘一般——这块沙盘的内容正是亚大伯斯的世界地图,而且还以一片暗色调的阴影,在大陆中央部分刻意勾勒出了一个近乎正圆形的区域。 那是白垩泛滥的影响范围——然而现在,被优昙当做指挥棒使用的魔枪,却恰好是随着主人手腕上的动作,以那足以将整个指挥台划成两半的锋锐尖端,在那片被阴影笼罩的立体虚像中……划出了一道流畅的弧线。 “没错,这就是咱们接下来将要走过的航线。最不可能的路径。” 话音落下的同时,优昙用视线在身后所有人的脸上逐个“舔”了一圈——她如愿在所有人脸上都看到了浓浓的惊惧与不解,除了茵黛。 “这……从白垩泛滥区正上方穿过去?优昙,想杀人可以直说,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 开口作答的是阿尔德涅——那看似充满敌意的出言不逊,其实至多也只是谍士长在开玩笑而已……其实大家都愿意、也都能够相信,既然优昙已经拿出了这种看似不靠谱至极的行动方案,那就意味着她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为什么?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一直都想看看你这副表情!这副在觉察到事态失控时惊慌失措的表情!阿尔德涅·范布隆克!哈哈哈哈哈哈!” 她只是很喜欢给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加上一些她最喜欢的戏剧性。是与领导者身份严重不符,却总能帮她和很多人拉近距离的特质——至少,大家还都愿意适当配合她表演一番。 在这一点上,女仆长比茵黛强多了:学不会表演的魔女总是让人觉得缺少幽默细胞……或者说,正常的幽默细胞。 “闭嘴。这副表情太恶心了……给我说正事!” 一拳——茵黛甚至没有向前一步,仅仅是拉长了自己以冥泥构成的手臂,便将拳头伸到了优昙的头顶……随后狠狠砸下。女仆长的头就这样被直接敲进了她的胸腔内部。 “……主人,你噁爆了。” 像是早有准备一般,女仆长只是干脆利落地抓住半截还留在体外的头发,把自己的头从腔体里又给拉了出来——那张脸上已然写满了狼狈。 “好吧,说正事——大家应该都知道刚才阿尔德涅为什么会觉得我想杀人。白垩泛滥区……这片地区中,如今不仅盘踞着一个我们无人知晓的生态系统,而且还集聚着浓度高到足以凝结成为白色雾气的异质魔力。之所以要如此描述,是因为……” “这些魔力拥有促使生命体发生剧烈变异的性质……这一点教会已经做了很多研究。”当葛洛莉插入对话时,整个指挥室里都多了一股酒精灯燃烧一般的学术味,“虽说经过检测,教会已经基本确认笼罩在白垩泛滥区域内部及周边部分地区的魔力,的确也可以分解成为我们所熟知的六大基础元素,但……这个组合就是很怪。总的来说,这种完全来自白黏土及其衍生物的魔力构成,与其说是在促使其他生物发生无规律变异,不如说更有可能……” “是在把其他生物同化成为白黏土生态系统的一部分。嗯,确实如此……而且,假如咱们乘坐一艘普通的帝国浮空战舰冲进这些魔力云团之中,那除了我和主人之外,确实是无人能够得以全身而退。就算帝国战舰全部都配备了气密系统也没用,阻隔魔力并不像阻隔空气一样简单。”点着头回应主教的疑惑时,那刚刚被茵黛一拳打散的得意神情也渐渐回到了优昙的脸上,“不过,阴迦楼罗可不是普通的船!主人,还记得咱们当初击退特莉丝坦时使用的手段吧?您用来吸收、掠夺艾琳诺和特莉丝坦魔力时使用的手法!” “……是吸收?等等,我好像明白了。这艘船既然也是借助冥泥修复而成的,那——” “就是这样。这艘船不仅能通过吸收那些由白黏土散发而出的魔力,保证内部乘员的安全,更能在这一过程中获得大量的能源。”一边作着结论,优昙同时关掉了指挥台上的虚像沙盘,“如此,白垩泛滥区域上空对咱们来说,已经是完全能够正常通行的空域,那里本就无比强烈的魔力水平,还可以阻断几乎所有针对魔力进行的探测手段……只要稍微绕一个圈子,咱们就能直接来到科普斯城的大后方,直击贸易联盟的心脏!” 或许是因为对这一刻期待已久——优昙一边说着,一边把双手一同按到了自己胸前,整个身体都随着自己的动作微微颤抖了起来。 “这正是直通胜利的道路……优势完全在咱们这一边!当然了,咱们经过白垩泛滥区上空时,也没有办法使用魔力雷达,甚至都没办法对外通信就是。虽然无论是帝国军还是贸易联盟,应该都做不到深入这片区域,但鉴于白垩泛滥区周边经常有异种生物出没,其中还不乏会飞行的种类,咱们还是需要在飞行的过程中保持戒备。该说的能说的想说的我都说了,大家还有什么疑问吗?” 一片沉默——这次,连茵黛都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那好,没意见的话,我来简单安排一下——之前我们萨巴斯也进行过测试,至少我自己是可以在白垩泛滥区内部自由活动的,所以我觉得主人也可以。在其他人都不方便走出阴迦楼罗的这段时间,主人……” “我明白。外部机动巡逻对吧……正好回忆一下飞翔的感觉。”茵黛一边回应着,一边抖了抖身上那泥浆构成的斗篷——如今,这件斗篷正是魔女足以遮天蔽日的翅膀,只是那上面并没有羽毛而已。 “我就是这个意思。然后……贝莎,既然这艘船的修复工作一直是你在具体负责,那现在就由你来负责飞行姿态的具体控制吧。葛洛莉主教、史黛拉、辛西娅以及切西……你们四个负责火器操控,阿尔德涅和莫顿负责导航,规划航线……这是我目前对分工进行的设想。没有问题的话,大家接下来就按照分工开始各司其职吧,阴迦楼罗的自动化系统应该能帮大家很快熟悉需要进行的操作。以上——” 眼看着把所有的工作都分配了下去,优昙也对着面前的队友们挥了挥手——那是宣告会议结束的标志,可是就在女仆长放下胳膊那一瞬间,令她有些意想不到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 “等,等一下……优昙大人!” “你是——啊,抱歉,彼方,把你给忘了。” 将视线投向声音的来源时,优昙不由得紧紧眯起了自己的双眼——她知道自己在撒谎,因为天陨彼方并不是被她在无意中忘记了……而是她在刻意避免让这个不安分的小天使接触任何实操工作。 ——她的心不稳定,太不稳定了。 “所以,你现在……” “优昙大人,如果可以的话,请至少也给彼方一个——” “没办法啊。现在阴迦楼罗的各个岗位上,都已经有了相应的人员。”眼看着小天使带着一脸求助一般的神情望向自己,优昙不得不装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在彼方身后,阴翅队的其他队员正在一个接着一个地离开指挥所,去往自己应该值守的位置,“不如,你就先回休息室好好休息吧?不说你的身体还没恢复,就算恢复了……咳。” “可是,优昙大人,我只是——” “快去。” 女仆长的语气,在那一瞬间之中带上了浓郁的杀气。这冰冷的气势登时领彼方直接僵在了原地,不仅整个身子都动弹不得,就连两片嘴唇都不受控制地开始了颤抖。 过了好一会,彼方才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断断续续的字,“是……是的,彼方会好好休息……” “这就对了。听话,彼方……听话。” 眼看着彼方似乎已经放弃了所有抗命的打算,女仆长便也跟随着房间中最后一个离开的身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指挥室的大门,只留下彼方孤身一人呆立在指挥台前。 跨过大门门槛时,优昙侧过了头——她看到有一个身披长袍的身影还静静地站在指挥室门外,低着头没有看她,却死死地望着指挥室之内的一切。 “不去开始值守吗,史黛拉?” “我马上就去,给我一点时间。”向优昙作答时,史黛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浑浊——或许是因为里面掺入了太多太多的心情,“你先走吧,不用在意我。” “……好。” 修女与天使 ==================== 很快,优昙的脚步声在指挥室里就听不见了,只是在那之后,彼方还是又额外等了不到半分钟,才有点怯生生地对着那个一直等在门外的修女张开了口。 “那,那个……是史黛拉阁下吧?谢谢你……” “谢我一直在等你吗?”一边回应着,史黛拉一边盘着双臂回到了指挥室内部。与彼方脸上那一眼就能看穿的迟疑不同,此时的修女完全可说是面无表情——所有的感情都被她刻意隐藏到了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具之下。 “不是,我只是……” “嘛,不是也没关系。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且,现在这艘船还算是正航行在金流驻屯地上空,暂时也不需要我去炮击手的位置上一直盯着。” 修女来到了彼方面前——与一年前时的样子相比,史黛拉除了换上了一套黑色布料的修女袍之外,在外貌上根本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就连神情也保持着那一如既往的坚毅。当她来到彼方面前时,虽然她的个头要比彼方矮了一些,但这却恰好令她得以自豪地昂起头,看向彼方那微微低垂的眼。 “直入主题吧,天陨彼方——我的名字是史黛拉。史黛拉·洛尔瓦……曾经是旧帝国贵族洛尔瓦家的嫡长女、优昙的雇主,如今是十字方舟教会的战斗修女。之前在金流驻屯地的战斗中,咱们应该已经见过面了。” “对不起……” 彼方当然知道自己见过史黛拉——她甚至还记得,当时这位修女是除了茵黛与优昙之外,唯二两个真正伤到了自己的人之一。她记得,史黛拉当时曾用某种很像冰雪,却肯定不是冰雪的法术把自己打得很疼。 不过,需要道歉的人并不是史黛拉。 “我,我当时给大家都——” “谁都有控制不好力量的时候。谁也都有希望改变自我的心……听着,彼方,首先我必须明确一点——我没有来责备你的意思。明白了吗?” “明白了……”即使史黛拉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小天使的声音听起来也还是怯生生的。 “那,我首先确认一下我自己知道的东西。你叫天陨彼方,是隶属于贸易联盟的天陨家族传人……继承了家族一脉相传的秘术,却因为自身魔力资质不足、无法为贸易联盟所用遭到了诸多排挤。”在讲到彼方的家庭背景时,史黛拉故意放低了自己的语速,为的是能够更好地观察面前这位小天使的表情,“最终,你的父母为了让你远离贸易联盟这个只崇拜力量的地方,也为了消减家族遭到的歧视与迫害,将你送到了自警团这一边。随着自警团与贸易联盟之间的关系彻底恶化、流于敌对,你也与父母彻底断了联系。这是你的过去,我没说错吧?” “没有……”虽然彼方曾经在史黛拉开口叙述时,在心里静悄悄地对自己说了一句“如果她能停下就好”,但是当修女主动把问题抛给她时,小天使还是十分诚实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她不喜欢撒谎,无论对谁。 “而在加入自警团之后,彼方……我挑重点说。凭借自己侵入人心的秘术,你很快就因为自己在审讯俘虏时的高效率,进入了自警团中的隐秘行动小组,直到不久之前。当时,米可凭借自己的权力,把你强行指派成了自警团戈尔卡营地的游击部队指挥官,但你并没有指挥才能。因为这一点,你造成了巨大的人员损失……在这些损失中,也包括金流驻屯地的那一战。” “是……如果,如果我能有更好的才能,或者有更强大的力量——” “果然,我没有猜错。”史黛拉在口头上打断了小天使那愈加趋向于自责的话语,“弱小令你有了强烈的负罪感——你觉得那些同伴的死,都是且只是因为你一个人的弱小。” “否则又能是什么?”彼方已经快要哭出来了,但是在她面前,史黛拉却不禁莞尔。 “开玩笑。那只是一个结果……而有很多原因,都会带来同样的结果。好了,该确认的我都确认完了,而接下来——” 修女伸出手,有些调皮地捏了捏彼方的翅膀——这双羽翼虽然不足以支撑起彼方的身躯,但是摸起来的手感……真的很棒。优昙不是第一个垂涎于这对翅膀的人,史黛拉也必然不会是最后一个。 “和我来吧,彼方。” “啊……啊?史黛拉阁下,这是要……?” “别害怕,只是想带你去看一看某个东西。一个没准能帮到你的东西……” 回答彼方时,史黛拉最终也背过了身:当她向前迈出脚步时,手中却紧紧牵着彼方的手指。 她希望能带着小天使一同前进,而彼方也没有做出任何算是拒绝的表示——虽然或许不是出于期待或好奇,而是出于畏惧。 或许是因为乘员人数少了太多,如今的阴迦楼罗内部,已经完全成了一座狭窄却又冷清的阴森迷宫——优昙并没有费劲去处理这些原本给帝国军大部队当做居住区使用的空间,而是干脆将其做成了仓库,甚至冗余:也所以,当修女与天使手牵着手走过这座空中基地内部的通道时,不止是彼方,就连史黛拉,都感觉到了相当强烈的不适感。 鬼知道优昙会不会在这里面留下一些尸体残骸什么的!谁让这基地是个二手货呢…… “不过,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图省事把那东西放在基地最外侧的格纳库里。这找起来也太麻烦了……” “格纳库?这是……” “啊,是只有帝国基地中才会出现的结构。简单来说,就是专门用来收纳魔导机甲的仓库。”既像是为了消减小天使心头的疑惑,又像是在安慰自己那颗同样感觉有些恐惧的心,史黛拉在介绍时有意放慢了语速,为的就是能把对话延续得更久一些,“再坚持一下吧,很快就到了……不过彼方,一直盯着我干什么?看路更好些吧?” “那个,我……”眼看着史黛拉注意到了自己那略显惶恐的注视,彼方的语调也变得比以前更加慌张了一些,“抱歉,可是史黛拉阁下,这些通道里在动的就只有您了,所以……” “唉,怕寂寞的孩子啊。虽然生理年龄是你比较大,不过……算了。作为目前阴翅队中年龄最小的那一个,这话我也没资格说。” “年龄最小?阁下今年……” “17岁……我没记错的话。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庆祝过生日了。”修女轻声地回应着:现在,她是这艘船上的唯一一个未成年人,“我很早就离开了家,加入了教会。从那之后,我的家人再也没有给我庆祝过生日。恐怕,他们都希望我不存在……哼。和你的父母不同,我的家族是主动地抛弃了我。” “对不起……” “开玩笑,这有什么对不起的?反正现在洛尔瓦家族也已经没几个活人了。那些死人生前的想法,永远伤害不到如今还活着的我。” 这一次,史黛拉在做出回应的同时骄傲地扬起了自己的头。 “不过,我想拿出来和你多聊一聊的……并不是我自己的故事。” “不是?那您想说的是……?” 望着彼方那双写满疑惑的眼,修女微笑着摇了摇头,同时把自己的食指指尖点在了双唇之上,以示自己要暂时保密。 在修女的引领之下,二人在通道中再一次转过了一个弯——有些昏暗的灯光下,通道的尽头出现了一座看上去就显得十分厚重的金属大门。大门正中央的门牌正上方安装了一个小小的光源,而借助那点冷光,彼方与史黛拉都能够看清门牌上的那一行大字。 “主格纳库”——她们的目标,如今就近在眼前。史黛拉立刻就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同时依旧保持着沉默,只是用手势示意彼方跟上她的脚步;而当小天使终于来到那扇金属大门前方时,呼吸声中已经带上了阵阵喘息。 “好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想说什么了——” 大门之前,史黛拉一边说着,一边头也不抬地在大门旁边的魔法水晶上轻轻点了几下——阵阵嘶嘶作响的气流声顿时自墙壁内部响起,而在这噪音之中,大门终于开始缓缓向上抬升,让出通道尽头的道路。 “——就是有关这家伙的故事。” 那一刻,彼方张大了双眼——在那空荡荡的格纳库中,最终映入天使眼帘的是一台静静半跪在一座圆形平台正中央的钢铁人形。不同于彼方曾见到过的帝国军魔导机甲,这台约有5米高的机体,其主体与四肢之间的比例一点也不像是人形,反而更加接近某种飞禽,而其驾驶舱结构……看上去与其说像是一座“驾驶舱”,不如说更像是把一件动力装甲服直接嵌了进去。 “在过往中,曾作为萨巴斯组织创始人之一、初代‘炽铁之魔女’安瑟·德拉戈米尔的座机活跃在诸多战场之上,如今则作为其直系子孙葛洛莉·德拉戈米尔专用机的魔导机甲,其名为嘉兰百合……虽然现在葛洛莉主教在出击作战时,已经摆脱了对这东西的依赖,不过我们还是把它带到了这艘船上。听说过这个名字吗,彼方?” 机械也有梦想 ====================== 血水构成的云海 ======================== 优昙的潜行偷袭计划几乎是完美无缺的——在阴迦楼罗改真正行入白垩泛滥区上空空域之前,这几乎是整个阴翅队所有成员的共识,包括彼方。毕竟从理论上讲,这套行动方案确实也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疏漏。 不过,理论是理论,执行起来……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最后再试一次……准备好了吗,切西?我数到三——一,二……!” “——对空脉冲魔导激光,发射!” 如今,在这已经侵入了白垩泛滥区上空的黑色巨舰甲板顶端,优昙正站在一门双连装防空炮的炮塔座圈旁边,一边紧张地盯着炮口处,一边和正在操作这座炮塔的炮击手切西通话——在她向自己的妹妹下达了开火指令之后,炮塔上的两根炮管顿时向后微微缩了一缩。 那是准备开火的先兆——如果一切顺利,那么在下一个瞬间,就会有两道淡金色的光束从炮口中喷涌而出,在天空中烙下两道宛若流星的轨迹,也烧尽与其相遇的一切物体:可是实际上,当光芒真正从炮口处闪耀而起时,优昙的鼻子几乎都要被气歪了。 “呵呵……连最大功率的对空激光,居然都会——” 有一瞬间,女仆长甚至想要掏出自己的魔枪,把脚下这以冥泥强化过的船壳扎成马蜂窝——因为最终从那炮口中射出的并不是足以烧穿钢板的光线或者射流,而是……一朵软踏踏的火花云团:这朵金黄色的烟云才刚刚涌出炮口,就像是通风口前的水汽一般,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重新扑向了阴迦楼罗改的外壳,然后被那黝黑色的表面吸收入内。 那是这艘船舰在白垩泛滥区上空,这近似于某种体液气化产物一般的棕红色云雾之中,保护其内部乘员的唯一手段——基于冥泥产生的,对魔力……一切属性魔力的吸附力。这股力量守护着阴迦楼罗改内部每一个乘员的生命,却同时也阻断了战舰几乎所有的对外魔力输出。 炮台,主动式魔力雷达,以及那引以为豪的光学隐形系统,阴迦楼罗改所有的自保手段几乎无一幸免——除了在这次偷袭行动中最没有存在意义的通讯系统。就算不考虑隐蔽因素,仅以阴迦楼罗改上通讯天线的发射功率来看,想要令信号穿透这饱含魔力的雾气完全就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行了,彻底确认了。因为咱们必须要保持最大功率抽取四周的魔力,长距离雷达、隐形机能所有的近防魔导光束炮全部都失效了……飞弹应该还是可以使用的,不过这些玩意的制导能力本来就不算特别可靠,更别说是在这种极端环境之中了。”得出这个结论时,优昙脸上的表情已经不仅仅是“不情愿”了——那分明就是气急败坏,以至于令她不得不立刻拿其他人来作为对比,给自己找补回来一点面子,“万幸的是,咱们使用不了的东西,帝国军或者贸易联盟的空中战斗大队也无法使用。咱们看不到他们,他们也绝对侦测不到咱们……!” “哼,但愿事实真的能够如此吧,优昙。我该说你什么好呢?”一旁,茵黛的声音并不是从女仆长怀中的通讯器中传来,而是直接自女仆长的心底响起,那是她们早在刚刚相遇时,就在各自心中为对方留好的交流通道,“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还是……人算不如天算?” “够了,主人……!”一边咬着自己的牙,优昙一边在心里默默想着自己想要说给茵黛的话——她知道,茵黛也能在心底听到她的想法,“咱们现在已经进到这片区域内部了。咱们没有回头路!与其说这些丧气话,不如再在巡逻时更小心一点……现在咱们两个基本就是这艘船在这片区域里所有的防卫力量了,主人!” “真烦人啊。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在床上,可以吗?” “可以——你答应我了!” 同一瞬间,正贴着泛滥区地表缓缓挥舞着翅膀飞行着的魔女,在嘴角边挑起了淡淡的笑容——她其实只是想要找个机会,让优昙在床上用她的那杆巨炮好好虐待自己而已。她太怀念这久违的痛楚了……她需要用一些真正能带给她痛苦的刺激,让她确信自己还活着;而现在,她的目的达到了。 那接下来,自己就能好好享受这迷蒙雾气之中的一切了——魔女如此这般地想着。她一边保持着向前飞行的姿态,一边向着身体侧面伸出了自己的一条手臂:顿时,她便感觉到有什么柔软而又温暖的东西从她的掌心之中接连不断地划过。 那是花瓣,百合花的花瓣——魔女还记得,当初娜娜缇……或者说,特莉丝坦,在构筑那座“司令簇”时,为这个用来控制冥泥或者白黏土的大家伙选择了怎样的外形;而如今,这状若百合的模样,似乎已经成为了白垩泛滥区中所有类植物生命体所共有的外貌。 白色的叶片,白色的花瓣,白色的茎秆,以及白色的花蕊——这些纯白色的东西并不是花朵,甚至不是植物,却独有一份异质的美感,如同一个世界上最精致的谎言,一片被装饰得最为华美的屠杀现场。色彩被隐去,尸体被掩埋,曾矗立在旧帝国卡蒂姆省土地上的要塞,与帝国军、魔物联盟双方在这片泥泞中抛下的尸骸,如今已经成为了同样的存在。 死去的一切,都将融入新生命的摇篮——成为新世界的肥料,即便这全新的时代就仅仅停滞在了白垩泛滥区的范围之内。棕红色的气息自这些白色百合花的花蕊之中缕缕飘出,最终汇集成为笼罩在泛滥区上空的云雾,而当茵黛出于好奇,想要去摘下一片这早已被她所抚摸过的花瓣时,却在指尖触到花瓣前的最后一刻,看到那纯白色的小东西化作一只小巧玲珑的飞蛾,与原本共同生长在同一根茎秆上的四位同伴一同越入云雾,旋即沉入花丛之下,再也寻找不着。 “特莉丝坦啊……这就是被你所束缚的毁灭吗?” ——并非纯粹的“破灭”,而是以新生为目的的,以毁灭作为旗号的创造……果然,是令人不快的存在。 眯起眼的同时,魔女甚至已经下意识地将手伸向了自己腰间的剑柄——她本想要下意识地去伤害一下这令她不适的一切,可是一旦想到这曾是特莉丝坦拼上性命去处置的东西,她却不由得心软了。这些花朵是特莉丝坦当时所有痛苦的见证,她不忍心去伤害……她还想更多,更多地去回味自己这个妹妹的痛苦。 她享受痛苦,无论施加抑或承受。别人的,以及她自己的。 “可是事到如今,特莉丝坦……不,娜娜缇。跟在那个老猫身边,你到底是在……做什么呢?毁灭,创造,还是什么别的……” 虽然魔女曾在白垩泛滥后一度失去了自己的记忆,但当如今已经找回过去的她再次闭上双眼、开始回想时,所有的过往甚至都变得比以往更加清晰了——由此,她还能够想起当初林德尔·尼兹在司令簇中曾对她说过的话。虽然当时那只老猫具体使用了怎样的措辞,茵黛已经有些不记得了……她也没打算记忆这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 对她来说,更加关键的东西就只是——她还记得,当时那只老猫所说出的话,听起来就像是在把这个广阔的亚大伯斯世界,当做一个为孕育“希望”而存在的养育场。当初被林德尔叫做“希望”的时候,茵黛甚至感觉自己很是荣幸,但她同时还感觉到了更多的疑惑。 她想知道自己被如此称呼的理由——她更想知道自己到底成了什么东西的“希望”。而且,如果连这整个世界都只是一座养育场,那么在世界之外……想来也会有什么东西存在的吧?那些东西,又会是…… “——主人?” 魔女猛地张开了双眼——优昙自心中传来的低语打断了她的思绪,也将她重新带回了现实世界中这片弥漫着血腥味的云雾最深处。 “优昙。又有什么事情吗?” “那个……刚才失礼了。抱歉,主人……但是,除了刚才想到的那些,我也找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改善咱们的现状,所以……” “别在意那么多。我不会介意的……我有的是时间消化所有的不爽快。” ——原来就只是这种小问题吗?那一刻,魔女甚至是有些无奈地皱了皱眉。她早就习惯了被伤害,她不习惯接受道歉。可是…… “谢谢主人……那么,之前说的那个补偿,咱们是不是……” “不——行!必须要有,一定要有!” ……我就知道事情不会是这么简单!想逃吗,优昙……那可不行! “你可是我的仆人……就算现在你是萨巴斯的二号人物,还是阴翅队的指挥者,你也得给我负起责任来!今晚不是你把我搞烂在床上,就是我把你弄晕在被窝里!” “……我可真是淦了。行,老娘豁出去了!” “这才像样嘛。这才像是我的仆人。” ——别惊讶。她们一向如此向对方索爱。 大地铺张 ================== 进入白垩泛滥区之后,阴迦楼罗改内部那原本很宽敞的空间才没过多久,就几乎被不满与担忧给填了个满满当当——直到这次如同赌博一般的航行进行了三小时之后。 天黑了下来——获得夜幕的掩护之后,阴迦楼罗改巡航舰桥中,暂时负责进行导航工作的阿尔德涅便发现,船上的每一个人都显而易见地稍稍松了一口……他身边原本应当负责直接操作舵轮的莫顿·依科特也不例外。 阴迦楼罗改上有很多功能现在都不能用,但自动巡航系统还保持着正常运作:就在自己面前的操作面板上,谍士长能够很清晰地确认到,这艘船很快就要到达这趟旅途的中点了。那是整条航线之中,距离帝国国境……或者干脆直接说是帝都贝瑞莱特最近的一个点;而这所有的航行过程,都将由这艘船内部的智能控制系统自主完成。 正是这套自动控制系统,让被分配来操作舵轮的莫顿一时成为了一个闲人——不过大家都知道,舵轮还是绝对必要的存在。自动控制系统学不会紧急变更航线,尤其……。 “莫顿,不回岗位那边盯着么?”显示着导航轨迹的面板之前,谍士长一边头也不抬地紧紧盯着投影地图中那个标识着阴迦楼罗位置的小小阴影,一边沉声询问着身旁正把玩着一颗魔法水晶的羽生族“少年”——他看上去似乎是正在用那块水晶翻阅着某种文字材料,“毕竟咱们现在算是正在接近帝都。就算帝国军的魔力雷达应该做不到透过外面的雾气侦测咱们,而且夜幕本身对这艘全黑色的飞船来说算是很好的掩护,但是……以防万一,对吧?” “话是这么说,不过……算了。果然还是没有整理出什么头绪。” 收起魔法水晶的同时,莫顿一边轻声地叹着,一边回到了阿尔德涅身侧的舵轮之前——他的动作看上去没有任何不妥之处,但是他的态度却激起了一旁谍士长的好奇心。 “整理头绪?你在……梳理资料吗,莫顿?” “算是。我在梳理我手里所有有关于帝国的最新信息。任务所限,我暂时还没有机会和权限踏足帝国本土,尤其是帝都城内,所以……”就像是在习惯性地考虑阿尔德涅作为“帝国人”的感情一般,莫顿甚至还在提到帝都时微微顿了一顿——不过,他很快就将语调重新恢复正常,“啊,应该说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吧。有关帝国的……不过,目前所有的信息都不足以让我得出足以令自己信服的结论,谍士长阿尔德涅。” “……不如说来听听?你的问题是什么呢?”阿尔德涅抬起头,同时对着莫顿伸出一只手以示邀请,“我好歹也曾经是个帝国人……而且,我干间谍这一行的时间或许不比你短,就算你活了很久很久。” “我必须承认我缺乏实操经验——那么,首先请允许我对你的协助表示感谢。” 每次莫顿行礼的时候,阿尔德涅都觉得他活像是个从历史书里跑出来的人物——不过,谍士长自己并不排斥这种古色古香的举止就是。 “所以问题是?” “问题很简单。谍士长阿尔德涅……现在咱们都知道被白黏土所覆盖的区域中会有怎样的环境了。这种环境根本不可能承载人类居住,我没说错吧?” 阿尔德涅点了点头——这太显而易见了。 “那么……据我所知。帝国首都,超巨大要塞都市‘帝都贝瑞莱特’,这座承载着全帝国接近一半人口的怪物城市,在白垩泛滥时,似乎也损失了一小部分边缘区域吧?应该是在城区东南部边缘,有一小部分被白黏土所形成的生态系直接覆盖了。的确,被害区域很小很小,不过……” “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了。” 阿尔德涅的脸色一瞬间就沉了下来——就像是冥泥一样阴沉。 “不止是泛滥区内部,因为魔力会在空气中自然地从高密度区域流入低密度区域,所以在泛滥区之外,也有相当大的区域不适合人类居住。问题就在于,如果根据魔物这一侧的测量数据来看,按理说帝都至少有80%的面积如今都会是不宜居区域,但是——” “所有。所有的情报都表明,帝都几乎没有因为白垩泛滥区的迫近,受到任何负面影响。”莫顿的声线依旧保持着淡淡的平静——只不过,声线背后酝酿着的感情已经从冷静变成了阴沉,“就好像帝国人全都变成了羽生族一样……”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了。不过莫顿,还记得之前蒂娅到戈尔卡营地拜访咱们时提出的事情吗?” 有些狭小的巡航舰桥中,阿尔德涅的眼神看上去微微有些迷离。“我指的是那家伙当时提出的条件。还有印象吗?” “说实话,谍士长阿尔德涅……我印象不深。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她本人……以我的感官来进行觉知,她简直就像是个纯粹的思念体——我怀疑她当时使用的‘身躯’根本就不具备物质实体,而是纯粹由高密度魔力凝结而成的东西。” “……居然还有这种事?帝国现在居然已经有这种等级的替身人偶技术了?”话题被莫顿岔开的那一瞬间,阿尔德涅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那并不是他想要和莫顿分享的东西。他知道轻重缓急。 “好吧,咱们可不可以姑且先不谈论这一点,我先说我知道的信息。她当时提出的条件,是希望在镇压贸易联盟成功之后,由她回收贸易联盟拥有的一件物品……‘神之锤砧’。想起来了吧?” 莫顿点头,阿尔德涅跟着低下了头。 “要人亲命的事这就出现了。这件物品……实际上,在我们十字方舟教会的文献中,是有所涉及的。我知道,莫顿你不太可能了解我们的教义……所以我长话短说。” “我还以为宗教教义里登场的物品在现实里都不会存在呢。”莫顿苦着脸说出了一句在阿尔德涅看来甚至有些亵渎之意的话,不过谍士长如今却并没有介意太多。 “十字方舟教会的教义认为,我们人类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流浪者,而非亚大伯斯的原住民。人类原本的家园世界在一场大灾难中宣告毁灭,而在钢机之神的引导下,幸存者们乘坐神所打造的‘方舟’,穿越时空来到了亚大伯斯,他们就是贝瑞莱特帝国的先祖。贝瑞莱特这个名字,就是教义中人类故乡世界的名字。” “所以说,锤砧就是……” “不,锤砧不是钢机之神打造方舟时使用的工具,而是祂留在方舟中供人类使用的馈赠。”阿尔德涅就像是猜到了莫顿想提出的问题一般,看似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只要向其中输入魔力,就可以获得能够用来构筑万物的白色万能液态金属……反之,也可以将其作为能源核心使用。这样的工具,据说在方舟中共有四台,不过一直以来,帝国手中都只拥有其中的一台实物。这神圣的工具被安放在帝都贝瑞莱特的教会大圣堂之中,此前也不曾有人尝试使用过,不过如果蒂娅开出的条件,能够算是证明神之锤砧存在意义的证据,那么……” “——这描述听起来怎么像是个白黏土生产机器啊?”莫顿就这样问出了阿尔德涅最不想回答,或许也最害怕回答的问题。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是不是很讽刺?我们是神职人员,我们本该信仰这些,但现在,只要一想到我们的教义可能真的是在描述一段或许并不美好的历史,我就——” 谍士长就像是失语了一般,挥拳直接砸在了他面前那用钢化玻璃加固过的操作面板上——他的敲打显然没有对这个房间里的、这艘船上的任何设备造成什么实质上的影响,但是就好像是他用这一拳砸出了霉运一般,警报声居然真的紧跟着那一阵击打声响了起来。 “这是……敌袭?怎么可能……?!” “阴迦楼罗改全员注意……进入最高等级戒备状态,前方发现不明大型飞行物体正在接近!重复,阴迦楼罗改全员注意,进入最高等级戒备状态!……” 尽管通话器中传来的声音并不是简单重复的录音,但在阿尔德涅听来,优昙在发布这条警告消息时,语调听起来真的就很像一台答录机——僵硬,冰冷,充满惊惧,而且…… “咳!指令变更——阴迦楼罗改全员,立刻准备迎击!那大家伙不是之前出现过的任何一种帝国兵器,但肯定来者不善……已确认其开始释放无人机攻击机集群!全飞弹炮台即刻启动,装填破片弹药……我和茵黛会尝试向敌方空中母舰发起进攻,请准备迎击敌方舰载机集群!” “真晦气。”谍士长身旁,莫顿一边低声抱怨着,一边握紧了面前的舵轮——他知道,接下来自己没准……马上就需要来一场空中飞行表演秀了。明明他自己还不会飞行。 白铁迫近 ================== 飞空战舰——装甲坚固,火力强大,而且能够携带数量庞大的空降战斗集群,或是用小型战斗机塞满舰内仓库……这种不会被任何地形所阻碍的庞然大物是几近完美的战争机器。 曾几何时,这一度是贝瑞莱特帝国所有技术人员所共有的一个梦想——直到大约一年前的某一天。阴迦楼罗改的前身,那艘在处女航中就坠毁在妖莓海泥潭之中的阴迦楼罗号,正是帝国开发出的450米级飞空战舰第一号——虽然当时的她没有为帝国带来哪怕一场胜利,但就在白垩泛滥之后不久,帝国军中就出现了尺寸更小、速度更快,战术部署更加灵活的200米级空中战舰。 多说一句,名字里的数据代表的是翼展——帝国军截至目前所有已公开的飞空战舰,无一例外选择了飞翼式结构:抛开气动外形不提,这种可以提供巨大水平表面积的结构可以令战舰得以将尺寸最大、动力最强的升力涡轮风扇镶嵌在机翼内部。实际上,阴迦楼罗改也使用了同样的结构以获取升力,而元祖阴迦楼罗上那耗能巨大,又只能提供300米有效升限的反重力魔法核心被抛弃掉,不仅是萨巴斯与帝国技术者之间的默契,更是技术发展的必然。 ——作为阴迦楼罗改装工程的主持人,优昙当然熟知这一切。也正是因此,如今的她完全能够肯定,这出现在自己与主人面前的庞然大物……就算的确是帝国军在操纵,也绝不会是帝国自己生产设计的东西。 无论是这庞然大物那白银一般闪闪发亮的银白色金属外壳,还是它纺锤状的流线型外形,都与帝国一如既往的设计风格……大不相同。 同样令优昙感觉前所未见的还有这家伙携带、释放舰载机的方式——帝国式战舰,无论是地上战舰还是空中战舰,都通过飞行甲板释放机库中的舰载机:然而,眼前这家伙最初出现在优昙面前时,甚至一度令女仆长以为自己遇到了一艘空中炮艇。 她没有找到甲板……确切来说,她没有在这接近500米长的舰体表面找到哪怕任何一个通往内部的通道,只是在装甲表面看到了无数状若鳞片的凸起——当这些凸起全部如同触电一般“唰”地一下脱离母体,成为一大群漂浮在云雾之中的迷你无人机时,优昙的心情已经快要崩溃了。 “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无论是什么都来者不善!优昙,注意回避!” 不等优昙理清自己所有的思路,铺天盖地的魔导光束便已然如雨点般泼洒而至——那近千架舰载机就像是无视了优昙与茵黛二人一般,径直扑向了后方还笼罩在云雾之中的阴迦楼罗改,但从它们在这不明母舰表面留下的孔洞中,却射出了同为银灰色的魔导光束。 这攻击的威力并不会很大——当某一道光束从女仆长身侧擦肩而过时,她便完全能够肯定,这种攻击就和阴迦楼罗改自己的对空炮火一样,穿不透舰体本身对魔力的吸取……当然,打伤她和茵黛还是绰绰有余的。 怪不得要把所有舰载机都派去对付阴迦楼罗改,单单留下战舰本身牵制我和主人——那一刻,优昙甚至是有些凶狠地咬了咬牙。她永远都不乐于看到自己的实力被对手知根知底,尤其是在她自己还对对手一无所知的前提下。 不过相比较于自己的仆人,茵黛的表现就要理智得多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满天飞舞的激光雨迫使主仆二人不得不在彼此之间拉开了距离,各自进行回避机动,但与在空中挥舞着那双骸骨一般的翅膀,闷声做着各种规避机动动作的女仆长不同,以斗篷化作羽翼御风而行的茵黛,还有足够的精气神在心里向优昙下达着自己的指令。 “对方明显是为击沉阴迦楼罗改而来……我敢肯定,以舰船目前的防空能力,应对如此众多的舰载机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优昙,给我在这里拖住这艘母舰——给我争取一点时间。”魔女的声音听起来既冷静又疯狂:明明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色彩,却让女仆长觉得执拗得无可救药,“我要先去料理那些舰载机。听明白了吗?” “交给我。” 在心中向主人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女仆长便将手中的魔枪向着身后一背,随即猛地一振翅,整个身躯便宛如一颗黑色的流星一般,径直冲向了那纺锥形的庞然大物——既然命令已经下来了,那么……茵黛接下来的安危,便已经不再是她的职责所在,暂时不再是。 她现在需要做的,就是—— “优昙……开始向不明物体发动试探攻击!” 她将手向后一挥,便有一股近似于液态的冥泥从掌心之中喷薄而出,形成了一道长长的“水柱”——液滴从中迸裂而出,最终在女仆长手中凝结成型的,则是那杆早已与她身躯融为一体的魔导长炮“伊洛塔”。 她不排斥近战,但也想不出该如何跟一个足有五百米长的庞然大物打近身战:掏出长炮的同时,优昙便趁着自己刚刚完成了一次规避机动、身形算是稳在了半空中的那一瞬间,以最快速度架起了炮口,抬手朝着那近视眼都不会打偏的大家伙“砰砰砰”就是三炮。 她还记得自己当初为了攻打大炮之街,第一次使用这杆武器时的切身感受——她还记得自己曾一炮直接在大炮之街的城墙上开了一个大得足够小型魔导机甲直接走进去的洞。如今,她希望自己能在那艘不明战舰的外装甲上看到同样的效果,可现实却没有令她如愿。 她不知道那东西到底能不能吃得住自己的一击——因为就在她面前,那三团魔力凝结而成的炮弹才刚刚飞出十几米远,便像是中了邪一般径直开始向下俯冲,活像是被雾里的什么东西给拉住了一般。这一幕简直让女仆长想要直接咒骂出声,但还不等她开始飚起粗口,不明战舰的防空炮火,以及下方不知从何而来的道道火线便令她不得不再一次收敛了精神。 ——下面……居然也有东西在掩护这艘母舰?!可是下方不是…… 下意识地,优昙趁着自己还能够看得到那两颗炮弹的轨迹,便也一个猛子向那紧贴地面的红棕色云雾扎了进去——身后,敌对空中战舰的对空炮火俨然在她身后泼下了一道淡银灰色的光幕,可当她终于看清脚下地面上的情景时,女仆长甚至差一点直接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摔了下去。 “搞什么……?!” 她看到了令自己毕生难忘的景象——片片与那纺锤状战舰外壳同质的六边形亮银色金属片,在地面上铺成了一片几乎望不到边的蜂窝,每一片表面都用淡金色的金属箔蚀刻着密密麻麻的纹路,其中甚至还流动着应该是由魔力散发而出的微光,泛滥区内原有的类植物白黏土构造体在这里全部都生长在了这些金属片之间的缝隙之中。无数通体银白色的六足金属昆虫正忙碌地奔走在这状若花坛,又像是某种苗圃的结构内,它们当中有些是装备着圆锯、剪钳与储物料斗的收割机械,正不紧不慢地“收获”着如同被饲养在这里一般的类植物构造体,更多的则是背负着导弹发射架或速射型魔导激光的机动防空平台。 优昙完全能够肯定,刚刚自下而上攻击自己的对空炮火就是来自于这些苗圃之间——但仅仅是这套系统的存在,就足以彻底颠覆女仆长的认知了。 这绝对不是帝国军的设施——他们不会有如此高超的机械技术。可是,这里距离帝国首度、距离帝都贝瑞莱特又是如此的近,近到足以令阴迦楼罗改架起攻城主炮轰击帝都城区。 这里又不可能是纯粹在白垩泛滥区内部自然形成的生态系统:否则,为什么自警团和萨巴斯又都不曾在各自势力范围与白垩泛滥区接壤的地区观测到类似的现象存在? 因为她的行动安排,阴迦楼罗改正在一步一步迫近一片无人能够解释的谜团——而这谜团还并不友好。 ——不行……绝不能再继续前进了!早知如此,当初设计航线时,就不该设置成在如此接近帝都的空域转弯掉头!现在倒好了,这…… “阴迦楼罗改……听得到吗?这里是优昙,无论你们那边战况如何,都请立刻开始修正航线——调转航行方向,目标,贸易联盟边境!咱们不能和这片区域硬碰硬……等一下?!” 一边躲避着愈加密集的对空攻击,优昙同时也在向身后的战舰传递着自己的讯息——直到重回云端之中的她,抬眼瞥见了那艘看似已经只剩防空炮可用的战斗母舰。 她看到那东西就像是花苞一样,在半空中“绽放”了——水滴形的舰首分为五瓣绽放开来,暴露而出的花蕊……则是一门黑漆漆的炮口。苍白色的光芒正在那炮口深处飘忽不定地闪烁着:优昙知道那是什么。 “确认敌舰主炮开始充能!阴迦楼罗,回避机动——” 她的警告来得太晚了。下一个瞬间,光芒撕裂了整片天空。一道耀眼刺目的白光。 黑鹰危机一发 ====================== 确认敌舰主炮开始充能——当优昙那极尽凄厉的警告从通讯频道中传来时,负责操舵的莫顿·依科特便带着一脸的狰狞表情,将面前的舵轮狠狠向着左侧一转:那股狠劲起初是被优昙那足以造成听力损伤的大嗓门炸出来的,随后则是因为阴迦楼罗改舰体那突如其来的颠簸。 “右……咳,右侧下层主翼中弹!是来自不明母舰的魔导光束炮!”这一次,作出报告的人是阿尔德涅:不需要规划航线的时候,他俨然就是阴迦楼罗的大副……船长?船长当然是负责总管整艘船的贝莎咯。 “确认四号升力风扇的功率下降了60%,应该是传动机构受损……我们正在损失高度!” “关掉四号风扇。把一至三号风扇的功率在目前的基础上提升一半!”尽管贝莎的声音听起来还很年幼,但在旁人听来,她所发出的指令中已经带上了几分令人无法拒绝的威严感——和优昙很接近,甚至会让人联想到发怒时的魔女茵黛,“还好这艘船的魔力吸收机能一直都在以最高功率运转,否则这一发下来机翼就要断了。史黛拉,切西,辛西娅,迎击系统这边的状况?” “除刚刚中弹的右翼区块外,全舰迎击系统都在正常运作中……敌舰载机集群正在和茵黛缠斗,它们的数量正在稳定减少,且已经确认它们所装备的武器全部无法对舰体装甲造成有效伤害。”三位来自教会的炮击手中,是史黛拉作为代表在回应着贝拉的询问,“不过……飞弹的锁定系统在这种空域环境中根本无法运作,我们根本打不到对方。而且,从敌舰载机集群的作战队形来看……” 进一步做出回应之前,史黛拉首先低下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火控面板:一望无际的天空之中,代表着茵黛的黑色标记如今已经被一团如云雾般密集的白色点状标记彻底包围了。不知是因为茵黛有心还是那些舰载机的刻意,这搅成一团的空中战区并没有与阴迦楼罗保持相对静止,而是…… “茵黛正在被牵着鼻子……或者是她自己正在主动远离咱们的航线!”史黛拉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有些狼狈了,“对方应该是……想要把咱们各个击破!” “主舰负责对付优昙,舰载机负责对付茵黛……如果机翼之前没有被击中过的话,现在阴迦楼罗还可以立刻掉头离开,反正她们俩都不是会被这种东西轻易打掉的角色。”低下头的同时,贝莎的脸上也笼罩起了浓浓的阴云,“但现在……” “阴迦楼罗,听得到吗?!这里是优昙!” 漆黑的夜幕之中再度传来了女仆长那凄厉之中带了些气急败坏的声音。 “有什么新状况吗,主人?” “听着,贝莎!这东西……敌方的母舰,这不是我能打得过的东西!王八蛋,我怀疑这破玩意的装甲简直是金刚石做的!根本打不穿……可能换我的主人来希望都不大!赶快,趁着你们还能走得掉赶快掉头,否则——” 女仆长的声音沉寂了半秒——随后,她就像是换了个音量更大的喇叭一样扯着嗓子尖叫了起来。 “混账——小心!又有舰载机群!好像这次是直奔主人去的,不过……” “主人?!” “回避机动,快回避!主炮又在充能了!” “快,右满舵,动作快点!阿尔德——” ——轰。 舰体剧烈的震动打断了贝莎发出的所有指令,甚至直接把花仙子小小的身躯颠了起来,把她的头重重地撞到了舰桥的天花板,又把她的身躯狠狠地砸回到了地面上。 “贝莎!” “我,我没事……我的身体,好歹也算有点强度……!” 扶着舰长坐席旁的扶手重新站起身时,贝莎甚至感觉连自己的视线都模糊了——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但这种体验本身就是她前所未有的。 “舰船,阴迦楼罗的状况……怎么样了?!”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着,而回应她的则是阿尔德涅近乎于歇斯底里的一阵惊叫。 “三号升力风扇中弹……正面直击!确认风扇已经完全损毁,我们已经无法维持高度了!阴迦楼罗正在下降!” “怎么可能?可,可以进行修复吗?!” “不可能!我们根本没有任何进行应急损害控制的手段!这样下去的话,冥泥船壳的修复速度根本跟不上!”这次作答的是葛洛莉——在遭遇危机之前,主教大人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摸清了这艘船动力系统所有的脾气……顺便也检查了一下舰体内部的安全设施。 “那……那现在到底该——” 一瞬之间,甚至连眼泪都爬上了花仙子的眼角——她并不脆弱,但终究也只是一个孩子。 只不过,同一时刻涌上贝莎心头的却不仅仅是与眼泪相伴的绝望与悲伤。还有声音——那个正变得愈加清晰的声音,人的声音。 ——贝莎。把身体的控制权交给我……快点! “贝拉多娜?” ——没时间解释了……快! “……我相信你!” 对于阴迦楼罗改舰桥中的其他人而言,贝莎身上发生的改变起初还可算是微不足道——或许只是一个更加凌厉的眼神,抑或一次更加麻利的动作。但是,当她亲自来到阿尔德涅的身边时,所有人都从她发出的又一道指令中,捕捉到了异样的气氛。 “通讯设备给我。阿尔德涅,你到舰长席上替我一会……我有个想法。” “没问题,贝拉多娜女士。” 眼看着现在的“贝莎”那一脑门官司的严肃模样,阿尔德涅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他以最快速度跑向了被贝拉多娜抛掉的舰长席,却没敢立刻坐在那个座位上,直到他看到贝拉多娜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通讯机上为止。 “果然……” 不过,与阿尔德涅的猜想有所不同的是,贝拉多娜并没有第一时间急着去用通讯器呼叫什么东西,而是首先打开了一旁的光学观测系统——说白了就是她首先透过面前的魔导屏幕,朝着那飞袭而来的舰载机群看了一眼。 与其说那些东西是“舰载机”,不如说它们更像是一群银白色的蝴蝶要更确切一些——与真正的蝴蝶相比,这些东西除了尺寸上要大了许多,翼展被等比例放大到了接近三米之外,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腹部。 在每一只金属蝴蝶的头胸部以下,都有闪烁着耀眼光辉的金属构筑成的火器:有些携带的是大口径单管魔导光束炮,还有些直接用一个大型火箭巢取代了原本的虫腹。 这些东西与贝拉多娜记忆之中的模样并不完全相符——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看不出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也同样不意味着,躲在舰桥门外偷偷窥视着指挥室内一切情景的小天使,会认不出自己此前记忆最为深刻的梦幻。 ——银翼居然……在现实中也是存在的吗?!那些当初在梦里,被蒂娅召唤出来的东西! 无人得见的角落中,才刚刚从机库赶回到舰桥的小天使差一点就因为惊讶直接坐到了地面上——当她扶着墙壁勉强站直身体时,她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经开始发软了。 指挥室中,贝拉多娜依旧坐在距离大门最近的位置上:她正在一边敲打着控制台上一个又一个的按钮,一边自言自语着什么——彼方连一个字都没有听清。那一刻,小天使仿佛感觉回到了过去。 蒂娅是帝国军的人——最初在知道这一点时,小天使就在心里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她比任何人都要担心自己是不是为自警团无意间树立了一个分量巨大的敌人,幸好理论上讲应该同样知晓事实的米可却选择了装聋作哑。这种恐慌一直持续到直到不久前蒂娅主动提出了合作邀请时为止……没人知道她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有多开心。 同样,现在也没人知道她有多么的惊恐错愕。她根本无法理解这一切到底是因何而起……或许蒂娅知道答案?彼方有些不敢肯定这一点,但还没过多久,她的疑虑就再一次被舰体传来的震动所打断。 自从被击中第二次之后,这艘船基本上就在一刻不停地损失着高度——而现在,伴随着一连串频率堪比机关枪连打一般的震动与碰撞,彼方却突然感觉到,似乎有一股力量……不,有什么东西出现在了这艘船的下方。 那东西正在托着船身,令其缓缓上升——与之相应,小天使看到贝拉多娜的背影在一瞬之间也变得松弛了下来,连背后那两对原本保持着挺立的叶状翅膀,都软塌塌地垂了下去。 “呼,成功了……把空域中所有的银翼都集中在舰船下方托住舰体,就可以稳定飞行姿态了。真没想到这些于现代重现的银翼,还会回应我记忆里几百年前的强制控制代码。当初父亲无论是在光辉庭院还是在其他地方,都没少和这些玩意打过交道。” “所以说,贝拉多娜女士,这些东西到底是——” “银翼是贝瑞莱特帝国在千年前那场大战之中使用过的无人飞行器,阿尔德涅。运输,攻击……有很多种针对不同用途的改造型号。”花仙子有些疲惫地回应着那个坐到了舰长席上的男人,“不过在战争结束时,大部分的银翼都因为当年帝国兵器控制中枢被魔物彻底摧毁而宣告自毁了,只有少数的那么不到20台还保留着活动能力。我和我的父亲当年有幸拥有过一台运输型的银翼……但时至今日,这仅有的十几台恐怕也早就都不存在了吧?” “所以说,眼前这些东西……” ——银翼,到底来自于何方? 那一刻,阿尔德涅与彼方同时发问:谍士长的疑问脱口而出,小天使却是在扪心自问。 聚焦,以及意外之人的到来 ================================== “阴迦楼罗改……撑住了?还好……” 目睹那壮观的银色虫群托起那只更巨大的黑色蝴蝶时,早已习惯了冷漠与戏谑的魔女也在心底找到了丝丝久违的暖意与庆幸——说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为任何事感到过“庆幸”了。世上所有的事都是理所应当的……自从她重新想起帷幕之后有林德尔与依拉朵娅的存在之后,这种感觉更是愈加强烈了。 这艘船真的会沉吗?或许只是因为有自己在上面,恐怕就永远不会吧…… 蓦然之间,茵黛手中的剑向下沉了沉。一种没来由,或许也前所未有的伤感裹挟住了这个几乎不再是凡人的魔女。 “我……不。所有这一切……” ——停下?还是……继续下去,作为一个拥有自由意志,却始终要在林德尔掌中跳舞的木偶存在下去?该死,是谁剥夺了我去死的权利来着…… “不对。至少,至少我还曾经有过——” 她将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搏动——直到一阵刺耳的声响打破了魔女身边这诡异的宁静。那是从她胸前衣兜里传来的尖锐脆响,是通信水晶接收到信号的提示音。 这个声音是她为优昙刻意选取的——为自己的仆从设置专属提示音,是她登上阴迦楼罗改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她认为这是她最重要的事。 “优昙?” “主人。阴迦楼罗那边的事如果你都搞定了的话,不如过来关心一下你女仆的死活好不好?哦对,我好像死不掉,不过——主人我跟你说!这艘战舰的主炮口径可比你的大多了!” “很好。它马上就会失去主炮。”一瞬间,茵黛只觉头上的青筋都要爆炸了——哪怕她体内其实根本没有血管。 “该死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说是就是!” 下一秒,黑色的身影在那氤氲着浓烈魔力的雾中卷起了一阵小小的风暴——茵黛是带着怒气飞走的,不过,她至少暂时忘记了那些毫无意义的黯然神伤。 优昙总是能把茵黛拉出那个魔女主导不了的世界——这是她最大的天赋。或许也是茵黛最大的幸运。 ——魔女非常肯定,与优昙的相见并不是来源于任何人的安排。 在那银色巨舰的炮口前,魔女终于看到了自己最爱也最恨的那个仆人——她正以连自己都做不到的敏捷身法躲避着漫天划过的魔导光束炮火,还时不时地以手中的长炮向战舰回敬出一发又一发淡紫色的弹丸。 即使不是在床上,茵黛也对优昙能拿出的火力心知肚明:她很清楚地记得,当初优昙曾经用那东西一发击破了大炮之街的护墙外壁——那可是城墙!可是现在,优昙的炮火甚至都做不到在敌舰的装甲表面留下哪怕一丝伤痕……仅在命中对方防空炮台的时候,可以让防空炮的炮管哑火掉。 不过,那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那门已经击伤阴迦楼罗两次的主炮并不是优昙以一己之力能够伤害的东西。而现在,炮口中又在继续积蓄魔力了。 “能感觉到吧,主人?有巨大的魔力反应正在……” “当然能。如果有机会让这东西内部的魔力流出现紊乱,或许就能直接从内部引爆它,可是……” “说得轻巧。”一边说着,优昙再一次侧过了身——三道光束划过了她与茵黛之间的空气,看起来舰船尚存的对空炮台不仅持续锁定着优昙,也已经捕捉到了才刚刚到达这里的茵黛,“你说咱们要怎么进去啊?我可没在这东西表面找到什么舱门!” “……你还是太保守了!” 一边摇着头,茵黛的嘴边露出了丝丝冷笑——她一把就抓住了优昙的手,随后直接挥动背后的翅膀,向着巨舰俯冲而下,任凭优昙如何惨叫着抗议都不为所动。 “主人!你不能——” “没事。我会和你一起钻进这玩意里面……然后,体会一把当一门大炮炮膛里的精子会是什么感觉!” 当炮口内满溢而出的光淹没所有视野时,茵黛闭上了眼——随后,她用力一甩自己的手臂,便将优昙整个人……一直线地丢进了面前的炮口。当然,她自己也跟着冲了进去。那里面暖和得就像是个焙烧炉,针对魔女自己的温度耐受能力而言。对于普通人来说的话,那里面足够汽化骨灰。 “抓住我的手,优昙……咱们逆着泄露出来的魔力放射向内深入。” “明白——说得我就能在这里面看清东西一样。” 如果说,刚刚外部环境中的高浓度魔力已经凝结成了可以被肉眼所见的雾气,那此时此刻,这炮膛中的魔力浓度就已经接近于阴迦楼罗改反应炉心内部运作环境的状态了——仅仅是在主炮发射前,从炮膛最深处泄露出的魔力,就已经在炮膛内部凝结成了几近某种液体的光,仿佛纯粹的魔力也和普通物质一样,因巨大的压力而液化了。 在这种完全干燥的“水体”中飞翔的感觉,其实更接近于在激流中游泳,因为魔力的流动法则从某种角度上讲,与水流确实是有一些相似之处的——比如说,魔力永远都会从浓度更高的区域中流向浓度更低的区域,且流动速度与两个区域之间的浓度差值正向相关。如今,茵黛感觉自己的翅膀仿佛成为了某种涡轮机的叶片,正全力扑打在一股比泥浆还更加粘稠的浊流之中:她在逆流前进,这很费力气,不过她确实还在前进。 这是和时间的赛跑——一旦主炮在她们到达并破坏主反应舱室充能完毕、开火发射,她们两个就会直接灰飞烟灭。更糟糕的是,这并不会让她们死去,只是会给她们带来痛苦。漫长的痛苦,发生在再生过程之中的痛苦。 那可不是她们之中任何人愿意看到的情景——某张大床还在等着她俩尽情享受。所幸的是,这艘战舰主炮的炮膛还并不算很大,可能是因为魔导光束炮不需要太长的炮管来进行加速的缘故吧:很快,她们就在这狂暴的魔力流中,感知到了一扇大门的存在。那是隔绝反应舱室与炮膛开放部分的大门,不过优昙与茵黛都没有急着主动打开它……那就相当于帮战舰开炮。 而且,这扇状若花瓣的大门,已经在缓慢地向四周打开了——尽管肉眼无法用于观察,但茵黛能够肯定,留给她和优昙的时间不会多于三分钟。只可惜…… “好像……是死路哦?主人。” 优昙说的是实话——作为回应,茵黛只是在明知女仆看不到的前提下狠狠摇了摇头。她甚至没有动手去尝试撼动四周构成炮膛的那些未知金属:连战舰主炮都能够承受的材料,恐怕也不太可能会畏惧一个魔女的攻击,无论是法术攻击还是近身打击。 ——林德尔……如果你看得到如今这一幕,会不会嘲笑我呢? 迷乱之中,魔女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几分钟前,她本就是抱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激情,把优昙和自己都丢进这门炮炮口里这间大熔炉中的:是不是因为自己在某一瞬间觉得,粉身碎骨的感觉也很好呢?明明自己其实曾经粉身碎骨过不止一次,也因此疼过更多次…… ——可还是无法抑制。越是知道自己有所背负,就越是想要抛弃一切沉沦下去,想要烂成一个无可救药的自私魔女,想要当一个被肆意使用的碧池。一边喊着“为了正义和坚持”,一边随波逐流、自甘堕落的混蛋。 这是我的理想吗?再度粉身碎骨之前,茵黛甚至已经开始扪心自问了——直到一阵剧烈的震动打断她的思绪。那不是因主炮发射而起的震动,而是来自于…… “——舰体外部传来的震动?是谁在攻击这艘战舰……吗?” ——可是,目前的阴迦楼罗改根本没有发动攻击的可能性。舰内其他人也没办法在这雾气中自由活动。不是自己人,而是敌人的敌人……可是,自己连这神秘战舰到底所属何方都不清楚,又怎么能推想这战舰的敌人究竟是谁呢? 更加剧烈的震动从站在反应舱大门外的茵黛脚下传来:她感觉到自己和炮膛正在一同下坠,而且十有八九是因为这艘来路不明的敌舰被击沉了,甚至是被切成了两半——因为,她能感觉到那反应仓正以比空心炮膛更为迅疾的速度向下坠落,以至于令炮膛内部的空间都跟着开始了旋转。 “向上飞——顺着魔力的流动!逃出这里!” 想都没想,前一秒还宛如死志已决一般的魔女,心头如今已然充满了对生的渴望:她并不热心于击败这艘战舰,却很想见识一下是什么为自己所不知的东西发动了攻击。好奇心有时比不安感更能帮人活下来。 于是,她便真的活了下来:当她与优昙一同飞出炮口、重回苍穹之下时,那半截主炮组件恰好砸在了雾气最下方的地面上,迸发出一颗硕大的火球——如今茵黛已经看清了,确实是有什么东西将战舰切成了两半,切口恰好就位于主炮反应舱室后方不远处。 她抬起头,一个巨大的人形阴影正笼罩着她和她的仆人。一个白色人形的阴影。 “别来无恙,二位。我是不是来晚了点?” 曾被称为正义之物 ========================== “来晚了?我可不记得我们邀请过你,又谈何早晚呢。” 听清来者那充满挑衅意味的声音时,优昙也毫不示弱地呛着对方的话顶了回去——然而,这并不能令女仆长心底的惊讶减弱分毫。令她不能理解的并不止是克洛诺·蒂娅出现于此地的现实,还有这位北境军总参谋长如今正使用的这台“机械”身躯。 说是机械,恐怕是有些勉强了:优昙能够很清晰地在面前这台都快贴到自己鼻尖上的白色人形中,感觉到她最为熟悉的那一种危险气息:白黏土的气息,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是艾琳诺·柏夫遗骸的气息。 正义者——那是蕾嘉·丹特莉安在白垩泛滥之前不久,用偷偷搞到的艾琳诺遗骸培育出的人形生物兵器。虽然当时,正和茵黛一同闯荡特莉丝坦内心世界的优昙并没能得到机会,和这些战斗巨人来一次正面对决,但她依旧知道正义者的外貌:那接近四十米高的纯白色身躯,是很难让人认错的。这好像是白黏土自身就很“喜欢”的结构:之前金流驻屯地那一战中,贸易联盟军随意引爆白黏土、吸收上万名居民之后形成的那头怪物,至少在外形轮廓上和正义者真的很相似。 而现在,挡在面前的这台人形兵器的确正散发着与正义者几乎别无二致的魔力反应——强度也好,频谱也好,全部都和贝莎此前从记忆中共享给优昙的信息是完全一致的,但这东西的体型却比原本的正义者小了太多太多:一想到贝瑞莱特帝国居然在没有损失魔力总量的前提下,成功把一个四十米高的巨人等比例压缩到了仅有五六米高,和嘉兰百合持平的等级上,女仆长便感觉背后有些发寒。 “你们的技术……真的进步了很多。不过蒂娅,姑且抛开你怎么找到我们这一点不谈,既然刚才应该是你出手斩断了那艘战舰的主炮,那我想——这至少能说明你现在不是我们的敌人。我没说错吧?” 一想到面前这台左肩设置着四根不知作何用处的刀刃状叶片、右肩架设着一门单管加农炮,胸前设置着迷你火箭巢与一门内藏式魔导激光炮,手里还抄着一柄与体型相应的巨大镰刀的机甲内部,很有可能蕴含着当初那一炮在大陆边缘轰出一座海湾的魔女力量的三分之一,优昙的语调也不由得变得谨慎了许多——蒂娅并不是绝对可靠的友军。 “嗯,你可以这么理解。你当然也有另一种完全相反的选择——不过如果现实真是那样的话,我不介意把你们可怜的小船直接击沉在这里,然后自己沿着你们这条简直是鬼斧神工的隐秘航线,直捣安可哈芝的命门。”蒂娅一边以看似最无所谓的语调透过扩音器和二人说着,一边操纵着机体抖了抖手中的镰刀——趁着那被砍断了半截的敌舰尚且未能发起攻击的这一空当,她也没忘记向二人展示一下自己的致命武力。其实她根本不用做这种展示的:在她背后,那艘正冒着浓烟烈火、整个舰首几乎都不翼而飞的战舰,就已经可以算是最好的展示了。别忘了,优昙和茵黛此前可都拿那艘船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想,你们应该不会办傻事。”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当然不会办傻事。”眼看着自家主人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优昙连忙遮住了茵黛的嘴,然后自己抢先开口说着,“能当朋友是好事,蒂娅。我们感觉很荣幸……” “那就好……如果你们愿意帮把手,那咱们就一起把这东西击沉吧。”一边说着,蒂娅的机体转过头,看向了那艘还没有完全失去抵抗能力的不明战舰——即使它失去了主炮,舰体表面的对空光束之前也被优昙拔牙一般揪掉了不少,但这东西显然没有投降或者撤退的打算:证据就是它正拖着自己残破的舰体持续加速,航线正是朝向阴迦楼罗所在的那一边。 “‘萝丝玛莉’的探测器告诉我,这台战舰内部的魔导动力核心目前正在持续超载——我怀疑这玩意要对你们的座舰发动特攻。时间并不充裕……跟我来!敌舰升降机也还能够运转,我怀疑这东西里面还有舰载机可以用,给我护航!” 蒂娅就像是在命令部下一般对魔女和女仆下达着指令——这把茵黛的脸活活气成了紫红色,但在优昙那悄无声息却无异于苦口婆心的劝说下,魔女至少没有立刻让脾气发作,而是在蒂娅操纵着这台“萝丝玛莉”一头冲向那艘战舰时,一同挥舞着翅膀跟在了后面。 即使外形有所变化,萝丝玛莉本质上也依旧是一台正义者,就连尾气中都弥漫着艾琳诺·柏夫的尸臭味:裹挟在蒂娅卷起的风中,优昙与茵黛都在尽全力忍耐着,让自己不至于呕吐出来。万幸的是,她们并不需要忍耐太久,因为蒂娅的判断……还是很精准的。 “那是……!” “是出击舱口……魔女们,准备应战吧!” 眼看着视线中的舰体表层装甲正变得愈加清晰,无论是跟在后方的茵黛与优昙,还是正在驾驶舱中紧绷着神经的蒂娅,都在看到舰体表面那个黑黢黢的洞口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拉出了迎战的架势:随后,伴随着一阵机械运转时发出的轰鸣声,黑压压的虫群便扑面而来。那是由“银翼”带队,以某种体型更小巧、动作更灵活的虫型无人机构筑而成的战斗集群:它们自知并不足以威胁到蒂娅的座驾,便一窝蜂地冲向了蒂娅背后的两位魔女。 饶是优昙与茵黛早有准备,一时间也被这纯粹的数量暴力搞得有些措手不及:小东西们完全就是在秉持着积小伤为大创的思路,蚕食着优昙和茵黛的生命——当女仆长有些绝望地发现,这些小玩意居然不害怕自己以最大功率吼出嗓门的,那足以震碎一般钢铁的尖叫声时,她甚至再一次体会到了刚刚曾在主炮炮膛中涌上心头的那份惊惧。 ——她们已经失去了最后一种能一次性消灭众多小目标的手段……当然,是在空中,毕竟茵黛不可能在这云端之上,掀起她最擅长使用的冥泥波涛:那需要她脚下有足够坚实的土地。颇为讽刺的是,如今对付这些小东西最有效的手段,居然成了二人背后翅膀挥舞出的强风……这气流就算伤害不到这些虫型战斗机,至少也可以将它们驱赶开来。 至于另一边蒂娅所面临的战况……同样也不甚乐观就是。 还没等她因为第一波舰载机没有波及自己而庆幸太久,不明战舰中涌出的第二队舰载机便毫不犹豫地冲她而来——那是四台体型与她的萝丝玛莉相仿,从外表上看就像是由某种液态金属凝结成的人形机动兵器。这些东西的背后都配备着飞行翼与喷射背包,攻击手段则是各自与一双手臂一体化的两组三管机关炮。 依仗着早已做出的战斗准备,蒂娅只是微微操纵着萝丝玛莉将右肩向下一沉,便极为果断地通过右肩肩头的炮管丢出两发炮弹,精准无比地把四台兵器之中的一台变成了废铁:对方显然并不算结实,但有了警觉的另外三台兵器,立刻就开始在空中玩起了各种各样的特技机动——很快,它们就冲进了蒂娅近身处魔导光束炮与抛射加农炮的瞄准死角区域之中。三机构成的包围圈不仅像是狗皮膏药一般死死地黏住了蒂娅,更令她只能拔出自己的长柄镰刀,用这原本设计用来攻击战舰的大家伙,和三个比自身更加灵活的小目标来一场拳拳到肉的肉搏。 “可恶……这么快就抓住了萝丝玛莉专精攻击大型目标,近身格斗能力相对贫弱的弱点?!我该说蕾嘉你……不。应该说,不愧是与我同源的技术产物。学习能力……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一边在心底有些不合时宜地感叹着,蒂娅手上的操作频率同时也在变得越来越快——即便萝丝玛莉的机能并不很是适合如今的战况,她也有自信在五分钟内,仅凭一柄自己使用最为熟练的镰刀解决这三个目前只有她能进行有效攻击的家伙。只是,五分钟…… 在她,以及优昙与茵黛的脚下,依旧在熊熊燃烧着的巨舰不仅依旧在保持着前行,同时还在不断地加速——五分钟。五分钟的时间,至少足够这大家伙冲到阴迦楼罗面前三次……更何况,如果只是想要通过自爆击沉那艘已经伤痕累累,短时间内甚至还已经不能再移动的空中战舰,那这大家伙好像都不必须冲得那么靠前! 必须要快一点……再快一点! 镰刀挥舞而过,刀光明而又灭:又一台来自敌舰的机动兵器就此被蒂娅抓住机会,一把打向了下方——这倒霉蛋几乎是不偏不倚地落进了敌舰舰尾喷吐而出的尾焰之中,随后瞬间蒸发、消失不见。 ——她们的,这里所有人的死活就是重点。因为,这个世界上需要反叛者:她们比人偶的后裔,更值得接受方舟的庇护! 流星,二度苏醒 ======================== 与此同时,阴迦楼罗改舰桥内部。 已经回到操作员位置上的阿尔德涅·范布隆克一边死死地盯着面前魔导屏幕上显示的读数,一边咬牙切齿地挤出了几个几乎连不成句子的字。他实在是难以接受仪器告诉他的所有这一切,但……现实就是现实。 “敌舰依旧在接近。魔力反应……持续增大中。爆炸倒计时……计算结果,二分三十秒。” “再生机能到底还要多久才能搞好那混蛋升力风扇?!”舰长席上的花仙子已经气得喊出了声——无论那是贝莎还是贝拉多娜,胸中的感情恐怕都是一致的。 “不行……修复速度真的跟不上了!阴迦楼罗现在已经开始通过装甲吸收银翼来获得物质、修复自身了,但即便如此,想要恢复航行能力也要至少五分钟!”这一次做出回应的是葛洛莉。她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三分冰冷的麻木感——哪怕她是玩弄烈火的魔女。 “武器……武器系统呢!如果能把那东西击沉的话!” “只有对空飞弹可用……而且,试射结果表明对空飞弹根本无法击穿敌舰装甲……”辛西娅一边说着,一边一拳砸到了面前的火控面板上,“如果……如果我能用自己的动力装甲出击的话,没准还能……” “别想了。咱们没有舰载机……你们出去在这种空域环境下,那根本就是白送。”瘫倒在舰长席上的同时,贝莎狠狠地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花仙子背后的翅膀已经变成了两片菊花的花瓣,而且还正在一点一点地干枯凋落。 “毕竟,你们的护甲可都没有用冥泥强化过的外壳。就算有……你们有那么多火力击沉一艘飞空战舰吗?” “这里是蒂娅,我已经成功甩开了追击者!现在,立刻开始对敌舰进行破坏作业……咳!”蒂娅的呼叫听起来十分模糊,仿佛信号是透过隔离墙传过来的一样,“混蛋!这破玩意的推进系统外围有防护力场!” “可以打破吗?!”贝莎的声音一瞬间变得急促了起来——她也是在一分钟前才刚刚接到了蒂娅的通信,不过这不妨碍她立刻就把这位帝国军高官当做友军,“如果是以萝丝玛莉的火力!” “可以,但是……”蒂娅的声音却渐渐弱了下去,“试射结果……需要魔导光束炮、抛射加农炮和魔导电子激光炮连发才可以。这么一套打下来的话,就算是萝丝玛莉估计也得短路一阵子……可对方力场的再充能速度,绝对比我恢复武器系统的速度要快!如果能有足以耐受敌舰喷射器尾焰温度的另一机和我配合,趁着我击破力场的那一瞬间冲进去,没准就可以……!” “耐高温的高速机体吗?这……嗯?什么声音?” 低声沉吟时,花仙子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了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她猛地回过头,却只在舰桥那从未关闭过的大门之外,看到有两片纯白色的羽毛缓缓落在地板上。 ——羽毛? 没错,羽毛——那是无法翱翔天际的翼人族,在听闻蒂娅的通讯之后即刻返身奔向自己的来路:她记得,在这艘战舰最阴暗的格纳库深处,还沉睡着另一双足以翱翔天际的羽翼。 赤红色的羽翼——原属于炽铁魔女的古代魔导机甲,嘉兰百合。如今,它正静静地半跪在属于自己的停机坪正中央,但站在它面前的人,却从那位炽热如火的魔女主教,换成了一个有些怯懦的魔物女孩。 ——距离敌舰自爆还有两分钟。 “嘉兰……” 女孩轻轻抚摸着嘉兰百合的腿部装甲。她仿佛感觉到这本应冰冷的金属物体之中,流淌着某种温热的东西。那不是血液,人才会流血——但是,机械…… 机械,同样也会有属于自己的灵魂与心吧?史黛拉阁下……你是这样说的。既然如此。 “敌人来了,嘉兰……是连魔女大人和优昙大人都难以应付的敌人。时间不多了。” 彼方把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口上。那里有什么黑暗而又炽热的东西正剧烈地颤抖着、搏动着——恐惧。 “我知道,这艘船用冥泥强化过的船壳可以抵抗外面的魔力场。或许你的装甲也可以——既然你被魔女大人驾驭过。” 她的眼中闪起了泪光——随后,她抬起头。泪水就这样被囚禁在眼眶之中。 “……我太弱小了。或者说,我不知道该如何运用我的力量。有朝一日,我相信我可以学会,但现在我不能等。” 她高声叫着。她的翅膀向两侧张开到最大——柔弱,支撑不住她身躯的翅膀。 “嘉兰……我无法保证能让你活着回来。可是现在,可以……可以把你的力量借给我吗?我也想要!我想要保护这艘船……我想被这艘船需要!我想要飞翔!嘉兰!可以吗……” 嘉兰百合没有回答。 它不会说话,因为它是一台机甲——但机甲有自己能做的事。 恍惚之间,彼方只觉得有什么庞大、坚硬的东西来到了她的背后,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双翼的根部——那是嘉兰百合的手。以钢铁铸就躯壳,借冥泥获得生命的巨人,用最温柔的姿态捧起了彼方的身躯。 “嘉兰……!” 随后,巨人敞开自己的胸怀:空荡荡的驾驶舱中,原本为葛洛莉设计的座椅背后多出了一双用于安置翅膀的空腔。它将女孩稳稳地放到了自己的心上,接着关上了驾驶舱门。 “谢谢……谢谢你!” 彼方的泪花终于滴落而下:泪水落在那亮起荧光的显示屏上,映出的则是一行来自机甲自身的留言。 ——保护这艘船。保护所有人。保护天陨彼方。握紧操纵杆,把你的心意传达给我。 机甲背后,火花塞发出刺耳的噪音——那是它力所能及演奏出的音乐。 ——距离敌舰自爆还有一分半。 “我们上……嘉兰!” 火光闪过:彼方以格纳库的大门为目标,第一次扣动了扳机——来不及通知舰桥开门了。现在……分秒必争。 “再一次……如流星一般翱翔吧,嘉兰!还记得极光镇发生的事吗?” ——那是我的第一段回忆。现在,是创造新回忆的时刻。 棕黄色的天空中,火光乍现——彼方闭上双眼,她感觉到自己的机械身躯落入天空之中,随后开始加速。 冲刺,冲刺——! 通讯频道中传来阴迦楼罗的呼叫讯号——她毫不犹豫地将其关掉了。张开双眼时,小天使的视野之中仅有天边那一股摇曳的火焰。那是她的目标。 “直接撞上去!” ——了解。将腰部炮管与背部炮身集中在前方,音速爆裂模式启动。 四根炮管仿佛在红色机甲的机身前方汇聚成了一柄无物不破的长矛——下一刻,蔚蓝色的锥状光膜在机体最前方形成了长矛的矛尖。嘉兰百合如同一发炮弹一般疾驰而去,仅在须臾之间,便狠狠地撞上了那覆盖推进器外围的魔导力场。 刺耳的摩擦声中,彼方终于打开了机体的通讯设备。 “萝丝玛莉!开火!” “……做好准备!魔力已经充填完毕——光子光束,发射!” 红色机甲上空,纯白色的巨人登时拉开架势——炽热的魔力奔流顿时从其胸前的炮口之中汹涌而出,狠狠地砸在了这个半透明的大肥皂泡上:那原本无形的力场顿时被烧得通红。 “还没完……质量加速抛射加农!开火!” 二连发火球接踵而至——火红色的玻璃壳上立刻出现了道道裂缝,但是还没有完全破碎:半空之中,萝丝玛莉肩头四片刀刃一般的金属片中,也已经闪起了道道荧蓝色的电弧。 “最后一击——闪电爆裂!流星!冲进去!” “我……在飞!” 电光从天而降,无形的力场化作碎片漫天飞扬。炽热的流星就此撕裂天空,迎着那足以气化金属的火焰——最后一次加速! “贯穿!” 自排气口钻入,旋即冲入反应舱内室——那一刻,彼方仿佛在火光之中,看到自己的母亲正流着泪微笑。 ——妈妈……我,我会飞了……!我不是废物……我不再是废物! 从那本就弥漫着浓烟与烈火的舰首钻出时,彼方恰好冲向了阴迦楼罗改的舰桥——隔着钢化玻璃,她看到舰桥之中的每个人都正死死地盯着她。他们的眼神中充满惊讶,更有十足的惊喜。 “我……看着我!我做到了!” 停在舰桥正前方的同时,嘉兰百合在半空中干净利落地转了个身——同时,机体全身上下所有的飞弹发射巣全部都打开了。这台以飞弹作为主要武器的机体,完全不需要顾虑阴迦楼罗的魔力吸收机能。 “嘉兰百合……全弹发射!去啊——!” 那一刻,流星雨落下来了。大大小小的火花铺天盖地地砸在那不明战舰的船壳之上,将其撕扯得千疮百孔——直至一道寒芒终结了一切。 “嘿,别把我忘了啊……最后一击!死境侵彻——Death Collider!” 巨大的镰刀当空斩下,银白色的舰体彻底被一分为二,落入那看不到边的云雾之中:当蒂娅驾机停在彼方身边时,遥远的下方传来了沉闷的爆炸声。 不明敌舰——沉没。 战火幕间 ================== 朦胧的火光之中,恢复了元气的黑色巨鹰就此再度挥动双翼——那纯黑色的轮廓旋即再度隐没于弥漫的魔力迷雾之中。 阴迦楼罗改是活着的兵器:当附近不再有威胁存在之后,这艘舰很快便自主修复了刚刚受到的几乎全部损伤:包括升力风扇上留下的伤痕,也包括……之前彼方独自出击时,从内部留在机库大门上的伤痕。 大门里侧,嘉兰百合依旧停放在那块本就属于它的停机坪上。现在彼方并没有留在它的驾驶舱里,但机库里的它并不孤单——一台与它体型相仿的白色机体,如今正同样安静地蹲伏在它身侧。 嘉兰百合没有向这台名叫萝丝玛莉的新同伴打招呼,萝丝玛莉也没有主动向嘉兰百合做自我介绍——它们毕竟,都只是在扮演机器的角色,而机器理应沉默,富有耐心。 在这一点上,它们两个做得都很好——虽说它们各自的主人好像就都不是那么回事了。 当彼方回到阴迦楼罗改指挥室时,她不出意外地受到了几乎所有人如赞颂英雄一般的礼遇——这本来也是理所应当,就连性子最为捉摸不定的茵黛,都用力拍了拍小天使的肩膀,权当是对这个44岁“小姑娘”送上了自己的鼓励。 只有优昙没有第一时间去夸赞她,不过女仆长说出的话,至少也不是那么的……不中听。 “我为我之前对你的误会道歉——如果真的有误会。不过彼方,就算现在葛洛莉已经同意把嘉兰百合暂时借给你用了,你刚才的战斗动作,也实在是让我……一言难尽。”站到小天使面前时,即便优昙的表情已经很柔和了,但当她把手指按向自己的太阳穴时,任凭是谁都能看出她的真实心情。 “听着,彼方。我不是故意打击你,但驾驶嘉兰百合和你之前在地上爬……跑着战斗区别还是很大的。就算你是翼人族,但现在,你需要狠狠补习一下怎么打空战。认可吗?” “认可……抱歉,优昙大人——” “认可就快给我去实操训练!就现在,就我给你陪练!动起来!” “是……是!” 如果说彼方起初还确实是有点被优昙吓到了的感觉,那当她说出最后那个“是”字时,语调之中便唯有熊熊燃烧的斗志——当小天使跟随着优昙的脚步跑出指挥室时,就静静立在门边的蒂娅甚至感觉到了一阵久违的热情。 没错,她现在也登上了这艘阴迦楼罗——既是看在彼方的份上,也是为了她自己。在她身边,目前基本可以算是这支队伍精神领袖的茵黛,更是看着这暴露狂嘴角露出的笑容,轻轻撩了撩她的头发。 “虽说之前在战场上已经有了一面之缘,不过蒂娅……果然。离近了看的话,你的着装真的很不错。我喜欢你这一身皮带。” “会只用一团泥浆遮羞的魔女,果然一出口就不同凡响。不过,我觉得你该不会只愿意和我探讨时尚吧?” “当然不。既然来了,就是有话想说对吧?借一步讲话吧,蒂娅。”茵黛收敛了自己的笑容,却依旧风情万种地抖了抖眉毛——魔女就和这船上几乎所有的女性一样,对女性的兴趣远远大于男性……之所以不能说是同性和异性,那是因为魔女从生理角度出发应当是无性。 不过,蒂娅已经开始为魔女的热情感觉有些头疼了。 “……你别告诉我是想和我单独交流?我感觉这不太好吧?” “我没那意思——葛洛莉也会来。我们是一对一对一。” ——好像有什么事情愈加不对劲了! 如此这般地想着,蒂娅只觉自己额头的青筋都在一跳一跳地疼着——这并不好受。不过,却是她此前在帝国军从未有过的体验。 很新奇,也很愉快……至少不是让人无法接受。 与足可以用“天下绝无仅有”这个词来形容的魔女相比,茵黛在阴迦楼罗改上的房间,就只能用普通这个词来描述了:倒不是说她真的就保持了帝国军战舰居住舱的装潢风格一点没动,而是她对这个房间所做的装饰……远远不如她自己更抓人眼球:除了几套她其实根本没什么必要去穿的长袍,以及一两把十有八九是用于练习的木质长剑之外,这房间中就再也没有任何能让人一眼联想到“茵黛”这个名字的东西了。长剑会让人联想到她,也仅仅是因为目前这艘舰上只有她一个剑客而已。 这未免让蒂娅感觉到了一丝失望,但很快,她就顾不上再在这些地方分神了。 “开门见山吧,蒂娅——既然你是主动找过来的,而我们这边,虽说优昙没能估计到会在云雾区内遇敌,但她关于行动隐蔽性的推断,至少我们至今都没有发现什么纰漏——帝国和贸易联盟,都没有足以在迷雾区中比肉眼看得更远的技术。我们是自己活该撞进了敌人的地盘,不是被提前发现,这点我们心里有数。” 负责说出开场白的人是葛洛莉——看在她比茵黛更了解帝国技术与行事风格的份上。 “所以,虽然我们相信你没有恶意,但可否先告诉我们,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这有助于我们之后在进攻贸易联盟之前继续保持隐蔽。” “……对诚意的试探吗?我能理解,而且这个我本来也没打算瞒着。”蒂娅就像是早有预期一般,露出了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虽然具体的原理我并不能也不愿意讲……不过,直观来理解就是,我拥有一套能让我链接所有帝国军无人魔导兵器的通讯系统。你们说的没错,帝国军是没有能在这种环境里使用的雷达,我也是通过刚才你们击沉的那艘‘迪卡斯特斯’级无人炮舰,用光学观测系统看到你们遇险的。要不是优昙和茵黛直接杀到了炮舰正前方,我还没能认出是你们呢。” “迪卡斯特斯……审判者的意思吗。不过你是说,那艘舰是帝国军的……无人兵器?那种等级的东西?!” 显然,蒂娅才刚一开口便彻底镇住了面前的主教小姐:同为帝国出身的葛洛莉,万万没有想到帝国军真的掌握了如此高端的技术——那东西背后不仅有控制系统,还有推进设备、能源系统、升力机制等等一大串足以逼死教会无数文书与技术研发者的攻关难题! “这……这真的是我们这个时代能够出现的东西吗……” “或许是,或许不是——主教。有时人们觉得看到了未来,但现实不过是过去在又一次重复。你……能懂我的意思吗?作为这艘船中距离钢机之神最近的凡人。我还记得,我早在你们留在戈尔卡营地期间就提到过我的目的。” “……回收神之锤砧。” “没错。那是神的手,也是神的口——祂进食,将所吞噬的世界化作工艺。” 蒂娅并不是凭空编出这些句子的。葛洛莉记得很清楚,这些话全部都是十字方舟教会教典之中的原话——蒂娅知道这些并不足以令葛洛莉感觉惊讶,但考虑一下现实情况的话…… “不。我从未想到过会以这种形式见证神话成真……!” “神话从未成真过,主教。那根本就不是神话——被你们奉为钢机之神,称作方舟的存在,一直就沉睡在帝都贝瑞莱特地下。迪卡斯特斯级是方舟的护卫,如今被帝国军以当代的方式再度唤醒……而我,能凭借自己身为军区参谋长的权限调取这些护卫舰的系统资料,事情就是这样。”蒂娅一边说着,一边闭上了双眼。 “帝国军……蕾嘉·丹特莉安想要唤醒方舟,然后以这艘将人祖带到这世界上的船,征讨这整片大地。我不想看到这种事发生,所以要抢在她之前尽可能回收失落的神之锤砧。这是能为方舟注入魔力能源的钥匙——听着。有些事我目前还没有办法好好解释,因为我自己都不敢肯定,我能说的就是这些。信不信由你们,如果你们不愿意和我明面上合作,那我也可以离开这艘船,回到我的军营中该干啥干啥。” 长长一段话语之后,蒂娅摊开了双手——在她面前,葛洛莉几乎已经彻底瘫倒在了茵黛的怀中,而就在魔女想要伸出手抚摸一下主教那一头红发时,她们背后的屋门之外传来了一阵清脆的碰撞声。 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然后又碎了——声音响起那一刻,茵黛差一点就直接用魔法把自己的宿舍房门炸开了,但还没等她真的这么做,房门就先一步自行打开了。 “这……是真的吗?十字方舟教会的教义,原来……” “不,史黛拉·洛尔瓦……教会不是骗局。教会是帷幕,一直以来都向帝国人遮蔽着真相,以愚昧而代之,为得是能让所有人都不至于因脚下这过度的力量迷失自我。”眼看着葛洛莉已经没有办法再向自己的徒儿做出解释了,茵黛暂时替她向史黛拉开了口——其实魔女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说对了,不过根据蒂娅的反应来看,十有八九……是对了。 “想想看。蕾嘉·丹特莉安是怎么爬到这么高的?她靠的是什么?方舟落在她手里,又会被用来干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 神仆的疑虑,天使的受难 ================================ “呵……已经这么长时间了。除了嘉兰百合跟那个小女仆之外,就没有任何东西从这艘舰之中出来。” 阴迦楼罗改后方,距离约有三百米的高空云层之中,娜娜缇·莱姆先是眯起了眼,又一次仔细观察了一番阴迦楼罗改舰尾的格纳库舱门,随后则是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那里佩戴着一个林德尔亲自赠予她的腕轮——其实那并不是什么魔法物品,不过是用一根合成皮革打造的束带,以及镶嵌在束带上的,一个用于计时的小巧机械结构而已,其中虽然饱含着精密加工所能造就的一切,但却并没有与林德尔相应的技术水平。 “已经半个小时了。如果蒂娅的合作请求没有被通过,那她就算没被姐姐他们轰出战舰,估计也会自己主动出来的。她那么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我说,林德尔,你那边能看得到吧?我的推断是否正确?” “反正,我是看不出有什么错误。” 林德尔的声音是从娜娜缇胸前那只眼中传来的。那东西不止是记忆储存器,也是虚空链接器。 “不过娜娜缇,有些东西你是不是给蒂娅暗示了太多?她已经向咱们的剑说出了很多……爆炸性的消息。方舟真正的存在形式——虽然她有所保留。不过,即便如此……” “从某种意义上讲,林德尔。她是这个世界自身形成的传承者,所以她知道这些并不是因为有我在。至于她选择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秘密,那也是属于她的自由。” “……你还真是够在乎她的。认为我会主动干涉她的行为吗?” “不。” “那么,为什么要提醒我呢?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单纯地好奇。” “嗯。所以我的答案也很简单——我只是想这么做。我自己也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 娜娜缇静静地说着。她知道其实林德尔并没有怪罪她——她也知道,林德尔不可能想不到这些。但是她就是很想维护一下蒂娅……哪怕,是在那个暴露狂不知道的地方。 “说真的……林德尔。我是不是出故障了?” “或许,我想说。不过不用在意。” “哈?”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那么多人出生,那么多人死去,总会有些人天生带点毛病……更何况,娜娜缇。” 林德尔的声音一瞬间变得严肃了起来——是娜娜缇前所未见的严肃。 “林德尔?” “你前任的前任……就是在你回忆里,被你的前任杀死的那位娜娜缇。还记得她吗?” “突然问我这个干什么?” “她是我最初的夫人——我们一同度过了近千年的时光。” 林德尔的语调此时变成了娜娜缇根本想象不出的柔软,她从未想到过这个神秘莫测的男人……居然还有过前妻。 “——所以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只想说,如果你有需求,在蒂娅脑袋里写一条‘我喜欢娜娜缇·莱姆’进去,对我来说可是一点都不费劲。孤单久了,人都会产生对同伴的激情——你不是机械,所以你也不会例外的。这很简单的。” “——但是我拒绝!既然你看出来了?那好,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林德尔,她是我的妞,我要自己泡。” “有志气。哈哈哈哈……” 从世界的尽头,传来了守墓人酣畅的大笑声——娜娜缇也笑了。她还从没这么开心过,从白垩泛滥之后起。她从未觉得自己居然还如此接近一个人。 当然,传承者的声音,除了林德尔和她自己之外,就再没有任何人听得到了——也包括如今正以阴迦楼罗改上甲板为舞台激战正酣的优昙与嘉兰百合。当然,还有嘉兰百合之中正在驾驭机甲的彼方,她几乎是被女仆长直接丢进了嘉兰百合的驾驶舱,然后一把从格纳库中推了出来。 当时的她,甚至差一点以为优昙是要找机会做掉她——直到她驾驶着机甲,真正跃入了舰体四周的云雾中之后。 “听着,彼方。虽说你刚才的表现很英勇,但本质上,你只不过是开着你的座驾,直接以最粗暴,最简单的方式直线撞到了那艘迪卡斯特斯级的引擎防护力场上。当时,敌舰已经放弃回击了,只是一心想要贴近发动自爆,但如果它的对空炮还在运作,你该怎么办?理论上讲,魔导光束是不存在弹道时间的,只要完成充能,瞄准即是命中——所以,你觉得你能做到规避敌方火控系统的瞄准吗?” “对不起!我,我当时只是——” 长长一串质问,让彼方几乎差一点就再次变回了那个自卑怯懦的小天使——万幸的是,优昙倒是并没有单纯打击她的打算。 “我不打算责备你——我指出问题,是为了帮你解决问题。虽说目前因为阴迦楼罗改需要开着魔力吸收系统,我没办法真正对你进行射击,哪怕是打训练弹……不过,至少这艘舰所有对空炮火的锁定机制都可以用。”优昙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魔导水晶,以几乎微不可查的动作摆弄了几下,“所以,接下来你需要面对的是一场需要靠想象去补足的炮火盛宴。根据蒂娅提供的数据,迪卡斯特斯级所使用的对空魔导光束炮,从完成锁定、确定弹道开始到开火完毕为止,中间需要两秒钟时间为炮身充能,这就是躲避的时机。我和下面打好招呼了,史黛拉她们会一起用阴迦楼罗改的对空炮锁定系统招呼你——你的机载探测装置应该能帮你识别出一部分锁定信号,给我试着尽可能久地利用这两秒钟的空当活下去。另外,别妄想能靠逃脱对空炮的锁定范围逃课,出了圈的孩子是要吃电击惩罚的。” 女仆长狠狠地捏了一把手中的水晶——半空中,嘉兰百合的机身顿时随之剧烈地颤了一颤。通讯器中,彼方的惨叫声甚至让早有准备的优昙都吓了一跳。 “呜,哇啊啊啊啊——优,优昙大人?!” “安心,这只是拿我的床上玩具改出来的东西,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伤害——只是要你心里对自己有根弦。规则和惩罚都清楚了吧,所以准备好开始训练了吗?” “我,我……准备好了!优昙大人!” 彼方的声音听起来显然有些底气不足——不过优昙很喜欢这种既充满向往,又带点畏惧的声音。好的目标,就应该令人心怀一丝畏惧才对,对失败的畏惧。 “我数到三……一,二,三,开始!” 当甲板上的女仆长喊出“开始”那两个字时,阴迦楼罗改所有的上部对空炮塔与那原本在战舰上空保持着悬停的机甲,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一同开始了迅疾的动作——在优昙眼中,每一根炮管仿佛都射出了灼热的蓝色射流,向着天空中那几乎拖出一道残影的红色机甲奔涌而去,但无论舰桥中的史黛拉、葛洛莉、辛西娅与切西如何努力地调转炮口、调整锁定的节奏,那条想象中的蓝色射流却都只是击中了嘉兰百合拖出的尾气。 ——显然,这不仅仅是因为作为翼人族的彼方,即便不会飞翔,也拥有那与生俱来的优秀空间感知能力。或许,嘉兰百合自己也正在帮助彼方学习战斗的技巧与躲避所需的身法,不过优昙倒没打算在意到如此地步。 毕竟,她真心想要彼方学会的,也不是这些最基础的身法——这种东西嘉兰百合都可以教她,但这台拥有机魂的机甲也有很多东西自己没有学会。当然,也就更教不出去。 比如说……随机应变的判断力。 “已经进入状态了吗?彼方,还有嘉兰百合……很好,是预期中的行动——接下来!” ——该让你们明白明白,至少是体验体验,被打出舒适区是怎样的感觉了! “……本我解放!” 当嘉兰百合再一次完成了一个回避动作时,黑色的雾气也瞬间自女仆长身边盘绕而起,瞬间便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下一秒,雾气凝结成为茧壳,怪鸟则从这苗床之中破壳而出。 她没打算伤害彼方或嘉兰百合——但她必须要好好看一看,这小天使到底懂不懂得该如何应对突发情况。 “玛特尔·妮朵丝问天陨彼方!这是什么?!” 她的身影瞬间来到了嘉兰百合的正上方,以阴影恰到好处地遮盖了那红色机甲的整个机身——彼方猛地回过头,勉勉强强与一道火线擦肩而过,却看到优昙已经用双眼死死地盯住了她。 “优……优昙大人?!” “豹的速度,熊的力量!接招,优昙——吃我一脚!” 黑色的流星就此当空而降——彼方却已没有余裕再去躲避。当女仆长的左脚狠狠地踢在嘉兰百合那钢铁铸就的头顶上时,空气之中甚至崩裂出了一阵清脆的音爆。 “咳……!!!” 刹那之间,彼方几乎像是一块顽石一般,狠狠地砸在了阴迦楼罗的甲板上——在她头顶,优昙一边看着她,一边缓缓地摇了摇头。 “应变的能力不行哦,彼方。我说过我不是假想敌这种话吗?没有的话,就给我认真一点!” “是……是!” 小天使咬着牙说着。没有人看到她嘴角边露出的点点血痕。 微笑 ============== 当优昙一脚将彼方连带嘉兰百合一同踢到甲板上时,连居住舱之中的茵黛与蒂娅也感受到了强烈的震动——葛洛莉和史黛拉已经回到舰桥指挥室去了,她们还要帮魔女的仆从完成对天使的训练……直到这艘舰船行驶出泛滥区空域之前,她们还可以如此训练很久。 茵黛并不担心优昙会把彼方的心再一次玩坏——根据抽空从阿尔德涅那里要来的资料,魔女至少敢相信这个小天使在心理承受能力方面没有太大的硬伤。 而且,和那个还仅仅是“有可能”可以帮助一行人救回绘司的小天使相比,面前这个衣着暴露的皮革女孩蒂娅,更让她有兴趣——原因在于这家伙在茵黛也打算离开之前,开口问出的一句话。 “等一下,魔女。我想确认一件事情。” “事情?什么事情?” “娜娜缇·莱姆……这个人的本名,应该是特莉丝坦·普利斯坎。我应该没有说错吧?” ——只需要一个名字,魔女就会完全停下自己的脚步,然后转过身,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讲出那几个字的人身上。特莉丝坦·普利斯坎这个名字对于茵黛来说,甚至可说已经接近某种咒语了。 “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这两个名字的吗?” 或许也是因为涉及到了那个她最在意的人,魔女的声音听起来一下子就拘谨了许多——那感觉就像是在隔着舰体外那些雾气说话一样,听起来甚至显得有些不够真实。 与她相比,蒂娅的话音听起来就开朗得多了。 “这个嘛……只是以前遇到过,大概就是这样,在我获得这个身躯之前。”一边说着,蒂娅甚至还摸着自己的头发,轻轻笑了出来,“我其实只是……想知道该怎么和她更好相处吧。你可能不知道,她现在时不时就会到我那边去坐一坐。总是搞得我不知所措的。” “不知所措?”这次就轮到茵黛瞠目结舌了——她本来以为蒂娅会问出一些很是重大的问题,毕竟她也知道自己那个妹妹是一路怎样的货色,可如此来看的话…… “我姑且问一句。你会觉得不知所措,是因为?” “她总是在我最意想不到的时间地点出现。大多数时候,是在我打算入睡时突然出现在我的被窝里。”说出这句话时,蒂娅甚至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抱着她真的感觉好冷啊……” “——那你也给我抱着,好好抱着,明白吗?” 尽管茵黛的语气听起来可能有些郑重其事,但只有魔女自己知道,她正在心里狂笑着呢。 “反正这也不是什么高难度的动作。对于能以一人之力在鹰喙群岛击退史黛拉、葛洛莉和优昙三人合力的你来说,拥抱别人会很难吗?那一点点低温应该也不至于算是阻碍。” “的确不算。拥抱她当然不费力气……但是,我一直没有特别理解这种需求的合理性。” 蒂娅几乎可说是难得一见地,在魔女面前露出了一脸毫无遮掩与作伪痕迹的茫然——她的表情甚至让茵黛都感觉到了一丝淡淡的无力。 “你不理解吗?这……不太可能吧。虽说我不是很清楚你有怎样的出身,不过……” 说到一半,魔女顿了一顿——为的是能再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蒂娅趁机向前凑了几公分,她的鼻尖几乎都快要贴到茵黛的脸上了。 “怎么?” “一个人行走在这世界上,总会想要去与人交流的吧?想要去聊天,想要去分享,想要去做爱,都是很正常的想法。否则,排解不掉的思绪可是会把人憋坏的哦?” “……是这样么。那我可能早就被憋坏了,怪不得感觉不到。” 出乎茵黛意料,这次蒂娅一边开口说着,一边却将手掌放到了自己的胸前。她深深地低着自己的头,看上去像是有些沮丧,但从她的脸上,茵黛却捕捉不到任何表情。 不,应该说捕捉不到任何成型的表情——因为此时此刻的蒂娅,看上去就好像是世上最蹩脚的演员一般,在尽力模仿着、学习着该如何表演一个悲伤的人。 “蒂娅?” “我……已经一个人很久了。大概有一千多年吧……我就像个活着的雕塑一样,在朦朦胧胧之间注视着一片空无一物的虚空。那里没有大地,也没有空气,只有头顶应该是存在一片模模糊糊的夜空。我看不清。” 茵黛沉默着。她坐回到了本属于自己的床上,蒂娅不知不觉间坐到了她的身边。 “我好像梦到我回到了一座我最熟悉的城市之中,但我看不清……我也不希望自己能看清,因为心底有个声音告诉我,我是一个保险。如果我醒来,那一定是因为有灾难降临到这个世界上。” “可你现在是醒着的。” “嗯。我也是在醒来之后,才发觉到了很多事情……半梦半醒的时候,即便我连眼珠都无法活动,但在心里却始终有一种平静的感觉。可是,当我发觉自己自由之后……看着面前这一切,再回想一下脑海里那座城市,我才发现……这种感觉真的很难描述。我不知道娜娜缇是不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但是有些时候,我也……” “想被抱一抱吗?” “不,我只是——” 不等蒂娅做出进一步的解释,魔女便抢先一步动了手——她展开双臂,旋即狠狠地将身旁的皮革女孩拥入怀中,用自己胸前的丰满轻轻地蹭着蒂娅的。 与一般人相比,蒂娅的体温高得有些不正常:甚至有点像是一台正在怠速运行的引擎。 “孤单。这就是这个词所代表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你确实过于超然了,或许是因为你此前没有过如此体会。某种意义上讲,如果你真的保持着清醒呆立在某个地方长达千年,那没有这种感觉才是幸运的。孤独感是可以致命的。” “这样……” “其实娜娜缇也是个怕孤独的孩子。在她还作为特莉丝坦时,她所有的一切所作所为,不过都只是为了把我留在身边陪着她而已。”这次轮到茵黛在开口时轻声叹息了,“她和我一样拥有不会老去的生命,而当漫长的生命与孤独感相遇之后,由此而生的恐惧与绝望甚至驱使着她引发了所有的灾难。” “你是说——” “嗯。白垩泛滥……完全是她的手笔。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或许知道这一层因果关系,但我想,你是第一次听说她这么做背后的动机。” 茵黛伸出手拍了拍蒂娅的肩膀——蒂娅正在她怀中剧烈地颤抖着。 “至于现在,虽说我有信心保证她不会再想办法弄出第二次和白垩泛滥同类型的乱子来,但孤独……蒂娅。孤独可以毁灭她一次,恐怕也足以碾碎你。你以为她单纯是在需求你的陪伴吗?” “不,我……我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刚刚被我搂住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吗?” “很复杂……但是不讨厌的感觉。” “她也可以给你这些。”茵黛撩了一撩自己的头发,旋即站起了身,“我们是异体同心的,所以……别勉强自己,蒂娅。这句话我替她说给你听。更何况,你对于我来说至少也能算是战友,战友值得我维护一下。” 蒂娅没有回应。 “你会有很多时间的。我相信她其实正在等你……当然,我也在等你。我能看得出,你其实知道很多和方舟和帝国有关的事——有些没准还能和我知道的东西对上。如果什么时候改主意了,想把这些都说出口了,我随时欢迎你来倾诉。这不仅是因为你的信息对我有用,蒂娅。你毕竟也活在这世界上对不对?那为什么不舒舒服服地活下去呢。” “因为……魔女。因为我和你不一样。” 尽管这句话听上去似乎显得有些傲慢,但茵黛却能捕捉到蒂娅话语中那一丝深沉的绝望感。 “不一样?” “你是永恒,而我是须臾——我指的并不是我终有生老病死,事实上我和你一样不会衰老……但是,就像我会因灾难而醒来一样,当灾难结束之后……” 蒂娅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平静——可是,音量却越来越小,很快就听不到了。 事实上,茵黛也不用继续听了。她猜到了蒂娅想要表达的东西,便又一次回到了她的身边,给了她第二个拥抱。 更持久,也更用力的拥抱。 “抱歉。我帮不了你更多,但是——” “我是为终结灾难而苏醒的。但达成使命之后,我将继续陷入那比死亡更可怖的禁锢中。谁让我现在……已经自己主动领会了何为孤独呢?这样下去的话,我到底该——” “至少现在先微笑一下。你好歹是活在现在的。” “微……笑?” “把你的嘴角向上扬。”一边说着,茵黛伸出了手指,用两根食指轻轻捻住了蒂娅的嘴角,旋即向上一挑。“就这样。”她说着,自己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权当是示范,或许也同样是期待与祝福。 变与不变 ================== 随着阴迦楼罗改的位置逐渐接近白垩泛滥区的边缘,空气中的魔力雾气浓度也在逐步降低:如今,虽然舰体外部的空域尚且依旧不容许任何现有生命形式在无保护的前提下自由活动,但对于阴翅队的成员们来说,把舰船对外部魔力的吸取功率开到最大……终于不再是维生的必要前提了。 即使没有额外指令,如今外部的魔力浓度,也已经回落到了阴迦楼罗足以仅凭船壳自身而无需额外输入任何指令,便足以抵挡的水平线下——这意味着这艘舰终于重新获得了运行隐形、对空炮火等一系列自我防护机能的可能,但更重要的一点,还是…… “……是么?我明白了。感谢你的情报,米可,通讯暂且结束——我们需要首先消化一下你提供的信息。做出具体战斗部署之后,我们会立刻给你回复。” 通讯机能的恢复,意味着优昙终于可以通过三方同盟公用的加密信息频道,向战场另一端的米可确认更多自己所不知的情报了——尽管最终拿到手时,这情报多少令女仆长感觉到了一丝不解,一点意外。她抬起了头,恰好看到指挥室另一端的蒂娅也放下了手中随身携带的通讯机:这位参谋总长脸上的表情,就和女仆长一样刻满了疑虑,而她手里那个小小的设备,则可以让她随时随地接通座机萝丝玛莉的远距离通信机,并由此连接到她的部下。 “情况好复杂啊……” 这句话几乎是同时从蒂娅与优昙的嘴中钻了出来——因此,所有人都抬起了头,将目光汇聚到了她们之间。这让她们甚至一瞬间感觉到了一丝……窘迫。 “看起来我们都从各自的消息来源那里,得到了一些让人意外的东西。你先说吧?” 这是优昙的试探性发问——自从发觉通讯设备恢复了机能之后,她就立刻停止了与彼方的一对一战斗训练,回到了自己应有的岗位上:不过她可没想到,此时被她问到的蒂娅只是看似轻松地摊开了双手,随后抖了抖肩膀。 “我觉得你先更合适。你才是这里的主管人员,我没说错吧?” “……是,的确没有。我先就我先。” 同样有些不屑地抖了抖身子,优昙则是直接把一只手按在了自己和蒂娅之间这由水晶与金属框架共同构成的方桌之上:这动作就像是某种信号,令桌面正中央立刻打开了一扇小小的舱门,旋即有一个小小的支架从中伸出。紧接着,优昙就将自己刚刚使用过的通讯魔导水晶终端直接放到了支架上。那东西不仅仅是一个连接到舰船自身通讯系统的“话筒”,更是一个微型化的信息储存装置,里面目前正储存着米可随通信一同传来的一条信息。 “直接来看吧。实际上米可并没有说出些什么有价值的玩意……她只是告诉我情况不对劲,然后传了一张目前贸易联盟控制区周边战区的形势图过来。” 随着她的话语,线条与色彩逐渐在那块托举着水晶的支架上空编织成形,最终汇聚而成的,是一幅描绘着贸易联盟占领区域全境的地图:如此来看,贸易联盟的领地在亚大伯斯世界之中,形状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熟透了的梨,较为狭小的北部以贸易联盟统治中心科普斯为核心,而更为宽广的南部则是魔物们在白垩泛滥前,与帝国防御最前线——卡蒂姆省相应的防卫区域。如今,这片区域正面对着白垩泛滥形成的污染区,而其核心则是本由自警团所控制的要塞城镇深红堡。 优昙知道那个地方——事实上,如今船上每一个曾是影镜行动队队员的人,都还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在那座堡垒的城墙下,被逼着通过“影镜”号上的传送核心,踏上了那片日后被淹没在白垩泛滥区中的土地,蕾嘉·丹特莉安尚且身为参谋总长时所在的阵地。 他们都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从那个地方出发走进了地狱,然后又在地狱里失去了绘司——就连优昙都很清楚那里曾发生过什么。或许正是因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态作怪,深红堡如今也是阴迦楼罗改正在驶向的目标地点所在,但随着图像进一步变得更加清晰,女仆长也同时明白了米可在通讯中的意有所指。 “喏,就是这样。自警团和帝国军之间,目前虽然没有直接进行合作,但至少保持住了一份无言的默契——在两军夹击之下,贸易联盟已经主动将战线缩到了科普斯城城下不远处。听起来是挺顺利的事,不过……” “不过,科普斯城作为贸易联盟的权力中心与技术研发中心,防卫力量却表现得远比预期要少。”还不等优昙主动说出些什么,蒂娅便抢先一步说出了女仆长心底还没有组织好的话,“看来咱们所知的信息是基本一致的。贸易联盟的抵抗……弱得略微有点不像话了,而且还不是因为他们的部队在战斗力上吃了亏。” “他们……好像根本,就没有投入足够形成战斗力的部队吧?从这图上的三方各自的战略部署来看……”这次,是葛洛莉最先走上了前——她是技术人员没错,但这不意味着她看不懂军事指挥官所使用的图像与符号语言,“贸易联盟在科普斯布置的兵力,最多恐怕只有自警团这边进攻兵力的三分之一。这根本不够打的……更不用说帝国军也会参与到战斗行动中来了。” “说这不是有意为之我都不信。问题只在于,贸易联盟把自己的人都安排到了什么地方。”眼看着葛洛莉上前一步,蒂娅在做出回应的同时,也深深地低下了自己的头——虽说当初,与这位主教之间爆发战斗纯属是碍于立场,但如今,她还是单方面地觉得,和葛洛莉少一点接触或许更有利于自己的下一步行动,“这一点我的消息来源反正……是没给我什么有用的消息。我的北境军的确拥有为数不少的飞行机械,不过即使是空中侦查,都没能发现任何部队出入科普斯城的迹象。那里无疑是一座空城,还是被抛弃的那种。” “而且科普斯城有将近十万的魔物居民。就算安可哈芝再怎么冷漠疯狂,恐怕也不会把这里当做金流驻屯地对待吧……”尽管莫顿·依科特口中说出的,并不是他对当前事实的总结,但只是想到金流驻屯地那些居民最后的下场,整艘舰船之中的每个人就都感觉到有一股凉气直冲头顶。 “可万一呢?如果……” “好了,史黛拉——先别说了,那些东西并不是咱们能管得了的。我是说,有些事就算咱们知道终将发生,也做不出任何阻止的。对于这种事,咱们不如眼不见为净。” 优昙的总结或许听起来显得有些冷酷,但事实却是,舰桥中的所有人都跟着她的声音点了点头——蒂娅是第一个。 “反正现状就是,诸多迹象表明贸易联盟没有把重心放在本来距离自警团和帝国都更近,还是老根据地所在的科普斯。那不就是在说,她们会在深红堡严阵以待么?说到底,贸易联盟领地境内可以排得上号的居住区与防御据点,都是只有这么两座而已。” 她停了一停自己的话语——环顾四周。大家基本都微微点了点头,很好。 “那既然如此,弄清安可哈芝想放什么屁,最简单的方式就是直接把炮管捅到她的腚眼上去——反正这艘船按原定计划也是要进攻深红堡的,现在的形势,不过是在证明这决定变得愈加正确了。” 一边说着,优昙关掉了悬浮在半空中的魔导全息地图。那东西她已经不需要了——事情本就很明了,现在只是更明了了一些。 “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我们即将面对的很可能不再是一场偷袭战,而是一次不折不扣的侧翼强袭。这艘船本来是奔着贸易联盟软肋来的,但现在,咱们没准该准备准备去试着啃点硬骨头了。” “那不是更好么?小东西。” 只有茵黛在听到这一席话语之后,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在她身后,每一个人几乎都皱紧了眉头。就连长桌另一侧依旧死死盯着优昙的蒂娅,都不由得把头埋得更低了几分。 “为什么你们也会为这种无意义的战斗行为这么兴奋呢……达成目的不才是战争最重要的目标吗。” “你又不懂了哦,蒂娅。与美好的仗相应的词,不该是战胜而是……”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我记得古话里是这么说过的,魔女大人。”小贝莎走上前的同时,代替她的主人优昙,向她主人优昙的主人茵黛做出了解释,“不过,恐怕对您和优昙主人来说,这句话没准得改改了。” “是呢。那美好的仗我打了又要打,当跑的路我跑了有要跑,所信的道我守了还要守。如此以往,我们将继续并肩而行。就是到了那末日之后,也将继续前进,永不孤单,更永不心死。” 与主人一同说出这句话时,优昙抬起头,和茵黛一同死死盯住了蒂娅的脸。在参谋总长那双深紫色的瞳孔中,魔女与她的仆人看到了火。 被打断的秩序与争吵 ============================ 到达那座曾被叫做泥淖北门营地的据点上空时,阴迦楼罗改就此保持着隐形状态,静静地停在了大约两千米高的空中——这里曾经是深红堡北部直面帝国防线的所在,如今则因为白垩泛滥的缘故,成了一座毫无意义的堡垒城门,毕竟想要抵抗那些从泛滥区内逃出的零散怪物,并不需要一座足以与地上战舰相抗衡的基地。 如今,这里很安全,也恰好是一个足以让阴迦楼罗改休养生息,等待机会的好位置——按照莫顿·依科特与葛洛莉·德拉格米尔共同提出的建议,优昙决定等到深夜再对深红堡正式发起攻击。至于理由嘛…… “夜间便于隐蔽,这是显而易见的,大巫士。阴迦楼罗改无法兼顾隐形与攻击,所以咱们可以利用夜色,为这艘纯黑色的舰船提供一些掩护。”这是莫顿的说法。 “而且不止于此——咱们是在为一次攻城行动做准备,而这艘船上除了自卫火器之外,基本就没有什么其他的攻击手段。所以说,我也想稍微能有一点时间……给这艘船,装上一个合适的攻城锤。”这是葛洛莉的理由。 两个人的论点都很有理有据,让优昙根本找不出足以反驳的缘由——更何况,她自己也有摸黑行动的想法,便也就顺势而为,让船停在了这片原影镜队所有人都无比熟悉的红色泥泞之上:妖莓结果的季节还没有完全过去,大批大批无人采收的妖莓,如今几乎已经要烂在这片曾有“妖莓海”之名的沼泽地之中了。 烂掉或许也比被军靴踩碎要好些: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好生休养一番时,优昙如此有些不着边际地想着。如果不是为了保持隐蔽,她其实很想跑到船外,去那红莓满地的沼泽中亲口尝一尝自然熟透的果实,甚至只是呼吸一下果香满溢的空气,都能算得上是一种幸福。 只是,如今她就连静下来畅享一番的空间都保不住了:没等她关上个人舱室的大门,贝莎的身影就直接出现在了她的门外。 “抱歉,主人——” “冷静一点嘛,贝莎。就算现在贝拉多娜大姐在睡觉……也别忘了,你可是舰长啊。”转过身的同时,优昙顺手帮贝莎理了理那一头因为一路狂奔而显得乱乱糟糟的长发,“舰长就要有点舰长的样子,整洁的外表有利于提振士气。” “是……不过主人,机库那边出问题了。” 看起来还不是小问题,否则贝莎不会这么干净利落得几近无礼。 “说出来。” “刚才,葛洛莉主教已经做好了改装设计方案。她打算在这艘舰船主体两侧、左右双翼之间,贴着舰体外壁新安置两门主炮——冥泥强化过的舰体可以多次变形、重塑,所以所需要的材料会由茵黛大人从冗余的舱室结构中提取。本来并不是多大的事情,可是……” “这会有什么问题吗……?”一瞬间,优昙甚至差一点以为贝莎是在小题大做。 “嗯,问题出在这两门主炮的内部结构类型上。葛洛莉主教的方案原本是装备教会机械兵器中最常用的魔导粒子炮,直接将反应炉部分产生的高能光属性粒子收集起来当做弹药发射,但是……蒂娅参谋长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之前的战斗已经证明,这种结构的火器会被阴迦楼罗改自身的魔力吸收机能干扰,所以参谋长提议让葛洛莉主教参考战斗机甲萝丝玛莉肩头的质量加农炮,在舰体两侧装备实弹武器,以及将光属性魔导粒子结晶化为炮弹的固化装置。” 长长的一段话说完之后,贝莎甚至伸出手抹了一把自己的额头——那里已经渗出了点点汗珠。“其实我也觉得蒂娅参谋长的建议合情合理。不过,主教大人……就是不愿意听,两个人已经快在机库里打起来了。我印象里她不是这么固执的人啊……” “恐怕是因为鹰喙群岛的事吧?当时,葛洛莉和史黛拉因为蒂娅的活跃,可是丢了不少的部下。唉……”听到这里,优昙也不由得摇了摇头——听到吵架的双方是葛洛莉和蒂娅之后,她也就猜到了二人如此水火不容的原因,哪怕蒂娅并不是使用水属性的。 “我去劝劝吧。她俩要是真打起来了,这艘船会沉。”一边说着,优昙便跟随着小贝莎的脚步,一同踏上了前往机库的脚步。 说到底,阴翅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仅仅是一支特种作战小队——这支汇集了各种问题分子的队伍,与其说是一支可靠的战斗力,倒不如说更接近于一场成本高昂的社会实验:从蒂娅登上阴迦楼罗改之后,这种感觉更是在优昙心中变得愈加明确。 阴迦楼罗改不过是一座破屋——住民们要么学会抛弃屋外的恨,要么把房子连地基一起扬了。这是优昙在劝架时,当面拍在葛洛莉与蒂娅之间的第一句话:随后,二人便一同默默地放下了各自差一点伸向武器的手。这个狭小的世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哪怕亚大伯斯的那位创造者,其实并不关心这个世界上会有多少人出生、多少人死去。那不过是他用来培育希望的背景与土壤罢了…… 于是,本着纯粹实用主义的态度,最终所有人都同意了蒂娅提出的改装方案:在茵黛和优昙自己的亲手操控下,阴迦楼罗改内部原本构成陆战队舱室的材料被悉数吸收,旋即在舰体两侧的翅膀之间再度成型,化作两根560毫米口径的炮管,以及完整的魔力结晶化装置与火炮能源舱。碍于加工精度门槛,优昙和茵黛都没有按照蒂娅最初的计划给炮管内侧上膛线,不过哪怕是使用滑膛结构,如此口径带来的炮弹动能与初速度,也足够砸穿贸易联盟甚至帝国军最厚重的建筑防护了。 现在,万事俱备——只等太阳从天边完全落下。贝莎已经带着需要在舰桥上值班的那一批队员回到指挥控制室中待命了,机库中只剩下了等待出击的蒂娅、彼方,以及茵黛主仆二人。小天使选择留在嘉兰百合的驾驶舱中,借助模拟程序继续温习刚刚与优昙过招时学到的那些机动动作,而蒂娅和那两个以冥泥构筑身躯的女孩,则一同坐到了萝丝玛莉的脚面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这艘船上本来设计了机动兵器驾驶员休息室——可是直到几分钟前,茵黛才发现她刚刚把那个房间给拆掉了,重铸成了炮管的一部分。 “还有大概两个小时。”无论三人之间正在聊着怎样的话题,茵黛都不曾停下自己那双正擦拭着武器的手。“真让人一通好等……” “行啦,主人。再擦,剑身怕不是都要被你擦没了。”优昙伸出手拍了拍茵黛的肩,随后整个人来到了魔女身后,轻轻捏着魔女的肩头与锁骨,“疼吗?” “再用劲一点也没事……嗯,就这样。舒服啊。” “以前我只是普通人时,就没少给自家老爷捏过肩膀。”优昙的语调之中甚至带了一点自豪——在她身侧,蒂娅则是有意低下了头,眯起了眼。参谋总长还在思考此前茵黛和她说过的那些话。 “这就是陪伴吧……”她轻声自言自语着。优昙与茵黛都没有直接回应她,令她得以多思考了几秒钟,直到她腰间佩着的那块通讯魔法水晶中传来了刺耳的提示音。 那其实是有人在试着接通萝丝玛莉的通讯频率——不过,既然人没有留在机甲内部,蒂娅也就直接把这块与通讯系统相连接的水晶带在了身上。 “这里是蒂娅。华纳德中队长,什么事?” “报告总长,我部已经按照您的指示绕过科普斯后方,到达深红堡正北方向的出击位置,随时可以开始行动。”通讯另一侧传来的声音是一个听起来约有40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声线,“只不过很抱歉,总长,我部没能按照您的要求一路保持隐蔽。深红堡方面居然有咱们贝瑞莱特最新型号的无人侦察机维持日常巡逻……实在是出人意料。” “哼,这帮家伙。抢我军技术的本事,还真是一套一套的……等等,最新型号?中央军用的那种?” “没错,总长!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 “居然……这帮孙子手里居然有专供蕾嘉·丹特莉安亲卫队使用的武器装备?!这——” 一瞬间,蒂娅恍惚间甚至看到了蕾嘉那张怒火攻心的脸——可是等她一眨眼,却看到那张脸的嘴角是向上挑着的。 “想不通……这就泄密了?不可思议。算了,华纳德中队长,命令你继续按照原计划发动进攻,听到没有?” 通讯水晶中没有任何回应。蒂娅的双眼一瞬间眯了起来。 “华纳德中队长?请立刻回应命令!” 通讯水晶中依旧是寂静一片。不仅如此,从水晶内部散发出的光芒来看,华纳德那边主动切断了通讯信号。 “华纳德!”这次,蒂娅主动开始搜索起华纳德的频率——没有结果。回应她的不是萝丝玛莉或这块水晶本身呈献给她的信息,而是从她头顶的扩音器中响起的广播。 “全体待机人员注意——进入一级戒备状态!就在刚才,魔力雷达在深红堡东北偏北方向山地区域中,确认到强烈的瞬时魔力反应,判定为深红堡发动的攻击。” 贝莎的声音听起来既冰冷又紧张,像是被冻住了。 “……分析结果显示,波形与其最接近的是传送核心运作时发生的反应!” 掘削世界的战舰 ======================== ——传送核心的运作。传送核心运作时,只会制造出一种效果,那就是…… “……是传送过来还是传送走?在刚才那个位置?贝莎!” “是传送走,茵黛大人!”虽然贝莎并不会称呼茵黛为主人,不过她同样不介意接受茵黛的指挥,“光学影像显示,有一整座丘陵被传送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根据魔力反应的强度来看……只可能是原影镜号上搭载的那块传送核心,与绘司大人或者说安可哈芝合力的结果!瞬时强度实在是太强了,这次传送的距离……根本计算不出来,已经超越了阴迦楼罗改分析机能能够承载的数据量上限!” “这……” “那里……有我的部下,就在那个位置……”这一次,蒂娅终于抬起了刚才一直埋在通讯水晶面前的头,板着一张和石板一样僵硬的脸,用着如同混着冰碴一般冷彻的语气说着,“他们被传送走了。如果说传送距离甚至超过了数据上限,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他们被丢出了这个世界?” “理论上讲确实可以这么说,参谋总长。”这一次,在通讯中做出回应的人是莫顿·依科特,“如此巨大的魔力反应……已经越过了会影响空间连续性的等级。不做目标定位,只是单纯通过破坏当地空间结构来消灭目标物,完全可能是对方的真实意图所在。” “所以说,我们本以为少有长距离大威力破坏手段的深红堡要塞中,如今还藏了一门根本无法防御的主炮。真是棒级了……”鬼都能听出优昙此时话语中的阴狠与反讽,“感谢你的部下帮我们得到了如此宝贵的情报,不过接下来就请麻烦他们不要再过来添乱了,徒增伤亡而已。” 女仆长对着蒂娅摊开了双手。蒂娅点了点头,“我会的。”她说,“刚才牺牲的那支部队……他们的指挥官名字叫做华纳德·柏斯顿。希望你能记住他。” “嗯。我会……然后,贝莎!”优昙只是猛地点了点头,便再次将视线投向了头顶上的扩音器,“我知道你能听得见!” “我在,主人。要我同时提醒米可指挥官同样的内容吗?” “是这样,不过要附加一条说明——让她把该扔的垃圾都扔到这边来!” “是!”通讯另一侧,贝莎那坚定得让人有些心悸的态度,表明她不仅完全领会了优昙想要表达的意思,而且120%地认同。 这让一旁完全算是局外人的蒂娅都不由得心头一惊:她完全能够猜得到,优昙的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现在的现实状况并不允许她去细细品味什么。 “事情变得难办起来了——幸好咱们没贸然强攻,否则估计早就被丢到不知道哪个世界里去了,阴迦楼罗目前还没被击沉的唯一原因就是对方还没发现咱们。”出乎蒂娅预料的是,优昙还没正式开始说些什么,便几乎如同瘫痪了一般,整个人都倒在了萝丝玛莉的机械前脚掌上,“想锁定这艘船这么大的目标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所以你想要改变策略。我来猜一猜,你的策略是派出少数精英战斗力,潜入深红堡要塞的内部,直接破坏能够引发这种攻击效果的武器。我说得没错吧?” 这一次,轮到蒂娅对着优昙摊开双手了——她已经看出来了,这是优昙对别人表示无奈甚至轻蔑时的习惯性动作,而此时她想要试图表现的感情是无奈。 在她对面,优昙轻轻点了点头。 “没错,是我的打算——而且我连方式都想好了。” “用当初咱们偷袭阿尔德涅那台机甲的方式。你不就只会着么几手嘛,优昙。”茵黛不失时机地捏了捏优昙的耳朵,“依靠贝莎的个人能力,在妖莓海的泥浆之中遁地前行。” “切,等到了床上你就知道我会多少手了,我的好主人。”优昙看似娇嗔地将眉微微向上一挑——那一刻,蒂娅甚至感觉身上有些发热。 优昙提出的作战计划,几乎是被阴翅队全员全票通过的——这里在座的所有人,除了蒂娅、当时还在帝国搞潜伏的辛西娅,以及当时正在戈尔卡营地驻防的彼方之外,几乎都是当初卡蒂姆省一战的亲历者……无论是以影镜队成员的立场,还是以帝国军夜毒者战斗小队队员的立场。甚至此时,对优昙这套计划最为支持的人,正是当初被这套行动策略暴打了一通的阿尔德涅与切西。 尽管如此,此时的他们都没能最终入选参加这新一次的地底潜入行动:阿尔德涅、切西,以及葛洛莉与辛西娅,他们的战斗能力虽说在人类之中都已经堪称顶尖,但对于使用着绘司身躯的安可哈芝而言……还是太差了一些。 更何况,保持隐形浮在半空中的阴迦楼罗改,也不是已经彻底无需他人照顾的。包含优昙、茵黛、贝莎、莫顿以及蒂娅的五人小队,一旦解除了来自传送武器——根据辛西娅的提议,这种攻击方式被定名为“次元掘削弹”——的威胁,阴迦楼罗改将直接对准深红堡,倾泻出自己大到新式主炮,小到对空飞弹的所有武器。当然,解除威胁的方式包括偷偷运走那块如今不知被安放在何处的核心,也包括将其彻底炸毁,这是优昙在特意请示了基尔巴特之后,才真正下令允许在万不得已时采用的手段。 如今,阴迦楼罗正在缓缓降低自己的高度——在其正下方,恰好是一座被遗弃的无人瞭望塔。优昙记得这个地方,她曾在这里击败过一次特莉丝坦的分身,现在这个地方则成了阴迦楼罗改在保持隐身的前提下,能接触到的地面最高处。 “准备好……!” 空中战舰的弹仓之中,贝莎已然将自己重新变成了一朵花苞,将一同参加偷袭行动的四人一同包裹在花瓣之内——隔壁的机库中,天陨彼方也钻进了嘉兰百合的驾驶舱。 “如果我们击溃了次元掘削弹的发射机能,而且逼出了安可哈芝,那你就出战。虽然我依旧不是很清楚,基尔巴特说你可以拯救绘司的依据何在,不过……至少要试一试。” 这是当时优昙对彼方下达命令时说出的话,也算得上是女仆长第一次给小天使送上了淡淡的鼓励。如今,女仆长正在花苞之内严阵以待,而彼方则坐在驾驶舱中,一边继续温习着模拟战,一边……头一遭冷静地思考着魔王、指挥官与女仆长各自告诉自己的话,回想着当初在科普斯近郊与绘司·安可哈芝的那次不期而遇。 “我的能力……我继承的秘术是能把一个人转化为灵魂体,塞进另一个人的身躯中,而安可哈芝,她是依附在绘司大人身躯中的恶灵。难道说——!” 天使眯起了双眼——她不是很敢肯定这个才刚刚从心底冒出来的想法,不过如今,她也没办法再去找到另一个人做些探讨了。 弹仓之中,机械运转所发出的嘎吱嘎吱声扰乱了她的思路,也打断了她所有对话的意图——那一刻,一朵花就此从云端之上坠落而下。 “行动代号‘薄红之花’……开始执行!” 花苞中的优昙,一边感受着急速下坠所带来的压迫感,一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上一次,她如此从半空之中坠落而下还是在罗兰德城的地牢上空。她,茵黛与绘司瞄准了罗兰德城地牢防护系统的一个小空隙,如炮弹一般冲向了那座阴暗而又沉默的牢房。 她还记得她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特莉丝坦——而现在,世上已经没有特莉丝坦了。花朵重重地砸穿了破旧瞭望塔几乎从未被修复过的层层楼板,最终不偏不倚地在塔底的泥浆之中……扎下了根。 贝莎之前也曾经从这里钻出过头来。如今,她再一次发芽——向下发芽。 “潜行开始……” 花仙子的根系如同某种搅碎机一般疯狂抽动了起来,泥浆就好像变成了流动的水,失去了密度与承载力:当优昙再度感觉到花苞的行动姿态趋于稳定时,她们已经沉到了距离地面少说有二十多米的地下深处。这里是绝对安全的——除非安可哈芝所使用的探测手段中还包括地震。 对于茵黛,优昙与莫顿来说,这其实早已不再是什么新鲜事——唯有蒂娅却像是有些好奇:她放下了一直紧握在手的镰刀,随后却是走到了贝莎的身后,那里有一系列的花蕊,而其中最为粗壮的一根,更是从裙底将花仙子与这朵花本身直接彼此连接。 “真好闻。”她有些令人不知所谓地弯过其中一根较为细小的花蕊,将其凑到自己面前,随后轻轻舔了舔——那上面满是花粉,香气四溢,“也挺好吃的。感谢你们给了我这么多新奇的体验。” “也感谢你帮助我们。”这本是优昙的一句客套——不过,蒂娅却在回过头时,绷紧了自己的双眉。 “不,只是交易而已——我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只是回收神之锤砧而已,而和你们同行……有利于我实现目标。就这样吧。” 参谋总长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在说出这番话的同时,脸颊显得有些发红。 凝固的暗流 ==================== 魔物领域中部沼泽地带,妖莓海——作为这片大陆上土质结构最为松软的地区,正是最适合于地底行进的区域……从理论上讲是这样没错。当贝莎开始将整个花苞沉入泥浆时,她和她身边同行的战友们,无一例外也都是这么想的。 直到他们在距离地表大约二十米的地方,行进了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按照贝莎的前进速度,这大约等于在地下前进了不到五公里的距离。地表之下不仅通讯不畅,也很难进行任何形式的定位,不过粗略估算一下的话,优昙大概可以猜出,这里距离深红堡应该已经很近很近了……没准,距离那座堡垒的围墙,只剩下最后一两公里的距离?依仗着阴迦楼罗改的隐身机能,他们的着陆点距离深红堡本来就很近。 如今,如果将此前流经他们身边的泥土比作流水,那此刻包裹着花朵的那些泥浆便已接近于某种凝胶——不是泥土在变硬,而是…… “有问题,主人……我能感觉得到。”越是向深红堡前行,贝莎的神情便越是凝重,“一般来说,泥浆中富含的液体都应该是水分才对。不过,目前来看的话,咱们周围的泥浆……” “你是说,这些泥浆不是由水形成的?”优昙微微挑了挑自己的眉毛,“那又会是什么?” “我可以试着采集一点样本进来……好了!” 花仙子身后,一根外形有些特异——有点像是一只手——的雄蕊,还没等贝莎说完口中的话,便顺着花瓣之间的缝隙溜了出去:隐匿在泥浆下方的花苞,并不敢在这重压之下展开自己的花瓣太多。 没过多久,那根花蕊便从花苞之外缩了回来——周围俯拾皆是的泥浆,并不是什么难以采集之物,即使密度比贝莎常识中的印象要大了一些也无济于事:只是,当花仙子将那一坨粘乎乎的东西捧到众人之间,随后又借助一根生有荧光孢囊的菌柄照亮花苞之内时,所有人都看着那被花蕊捧在掌心之物……差点呕吐了出来。 那是一团暗红色的泥土,散发着浓郁的……腥气。 “不,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有沼泽地浸满着鲜血?!” 将这团泥球带回花苞中的贝莎,如今也成了第一个发出尖叫的人——对于她这个虽已算是经验丰富,但毕竟也只有不到十年岁月积淀的女孩来说,这其实是完全合乎常理的反应。而在她四周这一圈成年人中,优昙、茵黛与蒂娅几乎是不约而同地眯起了双眼、皱起了眉:没人能说清她们三个各自都是在为什么事情劳神费心,但她们至少表现出了一般无二的忧虑。 只有莫顿——只有这个出身特别的羽生族人,在看到那一抔泥土之后的第一个瞬间,便整个人凑了上去,几乎是将鼻尖盯在了那暗红色的粘稠表面上,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的神情看上去似乎是和三位女将大体一致,有着一模一样的厌恶与惊愕,在他的双眉之间,微微蹙起的眉头中……似乎还隐藏这一份怀念。绵延已久的怀念。 “是很熟悉的感觉,各位……我很熟悉的感觉。”开口时,他作为此时花苞中唯一的男性,声音听起来都颇有几分小心翼翼的味道,“我在我的家乡见过这种反应。艾琳诺瓦……那里的土地里虽然没有浸没着鲜血,但是从散发出的魔力辐射来看,和这捧泥浆没什么区别。” “神之锤砧在以魔力合成物质时……确切来说,是将特定元素构成的魔力能量,与特定的物质相混合,在生成目标物质的同时,释放出一部分废渣。”蒂娅开口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很……别有用心。不过,莫顿显然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一点。 “可……艾琳诺瓦是白黏土构成的城镇啊?连我们羽生族,都是基于白黏土构筑而成的生命体,所以——” “所以蒂娅的意思是……当年,艾琳诺很可能就是依靠一座神之锤砧,打造了整个艾琳诺瓦,以及你们羽生族。白黏土同样是一种物质,而如果神之锤砧的运行方式真的是如蒂娅所说,那么……” “嗯。”蒂娅只是冷冷地点了点头,“想要制造白黏土……甚至制造冥泥,都是能够做到的。莫顿先生,你刚才提到你的家乡是一座白黏土构筑而成的都市——那现在,既然此地检测到了与你家乡相似的泥土,那我是不是可以判断说……” “安可哈芝……不可原谅。不管她是不是打算建造第二座艾琳诺瓦,玩弄白黏土这种危险东西的行为本身,就已经足以构成消灭她的理由了。”茵黛闭上了眼,其实她在开口时,想到的是自己那个妹妹,“使用神力之人,若没有足够强大的心,便只得被神力所吞噬。安可哈芝那家伙我懒得关心,但绘司妈妈的身体,就……” “等一下,茵黛。如果你说白黏土是神力,那作为与白黏土完全相反的存在,冥泥又……”不等魔女说完自己的话,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却又缺乏感情的参谋总长却率先打断了她,“而且,掌控着冥泥的你——” “有些事……就像你暂时不愿多说一样,我也不是很想对外人直接透露。不如,你找个机会去问问娜娜提?”茵黛转过了脸,为的自然是不去看蒂娅那双明亮的紫色眼眸,“我敢肯定她知道很多。不过她愿不愿意说,我就不清楚了。” “是么……”蒂娅用手指捏了捏下巴,而在她身边,优昙、贝莎与莫顿都各自随着茵黛做出的一个手势,把手放到了自己的兵器之上——优昙拿出了魔枪,贝莎的手中多了一片锋锐如刀的柳叶,而莫顿的武器则是一柄细细的刺剑。 “先准备进攻吧,蒂娅——秘密不是破坏合作的障碍,怀疑才是。而且……很多时候,小家伙。” 一边拔出了自己的大剑,魔女同时用空出的另一只手,在蒂娅几乎袒露出来的胸前以最快的速度捏了一把。 “梦……不是关于你是什么,而是关于你想成为什么。”魔女轻声说着,“所以,神的力量又算是什么?不过是工具罢了。我想要自由,我也想要死亡……我从没打算一直作为这么一个永生不死的魔女为了什么使命活着。神力?神力不过是帮我完成任务的阶梯罢了——如果那所谓的神明在我完成任务之后不愿给我我应得之物,那神力还将是我弑杀神明的武器。” “好大口气啊。”蒂娅冷笑着摇了摇头——不带轻蔑,或许只是有些难以置信。 “随你理解——我想,娜娜缇也会认同我的。我们不止是亲姐妹——我们曾经是同一个人。她是我的愤怒,我是她的……使命感吧,我猜。”茵黛撇了撇嘴,“废话够多了。” 鲜血浸润的泥浆自然比流水形成的版本更难以搅动,不过以贝莎的力量来说,都还不至于是绝对无法超越的阻碍,不过只能降低队伍的前进速度罢了——真正让一行人最终不得不停下脚步的,则是深红堡外围城墙下方那深入基岩层中的地基。 “虽说我可以用暴力钻过去……不过那样也就谈不上任何隐蔽性了。”贝莎是如此解释的,“这些玩意的机械强度……我估计是按照抵挡帝国军长距离舰炮轰炸的水准设计的。怎么处理,各位?” “想办法上地面吧。这样,贝莎——你先找个机会,把莫顿送上去。他的能力比较适合于隐藏……现在应该已经是日落之后了,到处都是影子。” 既然贝莎在寻求指令,那优昙便当仁不让地发出了指令——即便蒂娅与茵黛其实也都有足以在这种场合下做出临场指挥的能力,但不知不觉间,优昙便已经成为了这整支阴翅队的头脑人物……在原影镜队的头脑绘司回归之前。 “能做到吗,莫顿……还有贝莎?” “我是没问题,只要伸出一根藤蔓把莫顿先生包裹着送出去就好。不过……” 花仙子转过头看向了一旁的羽生族少年,看到他点了点头。 “可以的,巫士贝莎。除非对方有足以穿透光学遮蔽的探测能力……否则,我就能保你们在阴影中绝不会被看到。当然,如果是我自己的话,有光学探测也没用——我就是影子。” “别顾着耍帅了,莫顿。话都这么说了,你就先上去吧。上去之后整好场地,保证隐蔽——一旦被发现,恐怕咱们一秒之内就会被丢出这个世界。明白?” “明白——交给我!贝莎?” 莫顿伸出手,握住了贝莎的指尖——然后贝莎直接将他向上丢了出去。花瓣在那一瞬间打开了一条缝隙,莫顿的身躯直直地插了进去,却在沾染到泥浆前的最后一秒,首先贴在了一层轻薄却坚韧的植物纤维表面。那是贝莎由花瓣尖端分化生长出的通道……通往地上的喉管。 “一切顺利,莫顿·依科特……行动代号‘薄红之花’,突入第二阶段。” 暗影入侵 ================== 深红堡——作为白垩泛滥之前,魔物领域中防卫最为坚固没有之一的要塞都市,自然有着所有魔物城市中最为高大、厚重的城墙。掠夺自帝国军的大口径火炮和魔物们的传统城防武器魔法塔间隔安置在城墙之中,构筑起的是一张不仅打击范围没有死角,就连攻击类型都多姿多彩的强大火力网。 可以说,这是一座连鸟都很难飞进去的要塞——这么说并不夸张,而在莫顿的带领下,一行人翻过城墙的行动也并没有受到太多阻碍。 毕竟,这几个人也都不是鸟,他们有脑子……尤其是还有足够强大的隐藏能力。再加上,刚才他们在城墙顶部确认到的,一点小小的不可思议。 “怪了。就算贸易联盟这边使用魔法人偶的历史由来已久,但是……” “把城墙上的所有炮手与瞭望员都换成了石质巨像兵,确实不像是我之前见过的手法,大巫士优昙。”作为此时最经常穿梭于贸易联盟与自警团领地之间的那一个,莫顿非常自觉地取代了原本属于阿尔德涅的位置,成为了优昙的参谋智囊,“虽说对于这种现象的原因,我尚且无法提出任何合理的推理或判断。至于建议……” “我希望不是小心行事这种空话。” 优昙微微皱了皱眉,而莫顿则像是早有预期一般,用最低的声音轻轻笑了笑。 “当然不是。我的建议是加速前进……原因有两个。其一,我暂且没有在咱们周边感知到任何可以被当做是‘生命体’的魔力反应,至多有一些我觉得应该会是巨像兵巡逻队的反应,但第二点……” 羽生族人的声音压得越来越低了。那不是为了隐蔽——不单纯是。 “莫顿?” “我感知到了一股非常熟悉,但非常不祥的魔力波动,大巫士优昙。并不是艾琳诺瓦城在记忆中的感觉……但很接近。确切来说,就好像……” 他沉默了一秒,似乎是为了找到一个最合适的字来描述自己的心情。 “就好像那座城正在发芽。安可哈芝……无论她有什么目的,她都正在用神之锤砧生成白黏土,然后用白黏土构筑着什么东西。听从于她的东西。” “蕾嘉也干过这种事……”蒂娅轻声咕哝着,但没有人把更多的注意力投向她——莫顿的话语还没有讲完。 “魔力反应的来源是……那边!没错,是那个方向!” 莫顿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一只手指向了队伍的右前方,一边紧紧地咬紧了牙。顺着他的手指,优昙在那应当是深红堡正中心的方向,看到建筑群的阴影正掩映着一个巨大的、方方正正的轮廓。她知道那个轮廓是什么。 “果然……我该说‘果然’吗?”一边说着,优昙也在无意间咬紧着牙,把手伸向了背后的魔枪,“那是……我不会看错的!就算天很黑,但是——” “那确实是‘影镜’号,主人。而且根据刚刚阴迦楼罗改传来的消息……”贝莎说着,从怀中掏出了队伍中唯一的一块通信水晶,那里面闪烁着一行绿色荧光构成的字,“刚才,安可哈芝又发动了一次那种次元掘削攻击,目标是一支米可有意打算派来送死的极端分子。阿尔德涅在舰船上捕捉到了转移反应的源头……同样是在那个方向。现在看来,安可哈芝很可能在把咱们原本的船当成司令部用。” “那就直接冲过去把那东西拆了吧。船总有一天都会沉的,所以咱们现在只是需要送那艘船提前上路。就这样吧?” 茵黛那听起来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语调让所有人——不包括优昙——都眉头一皱。但是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哪怕他们当中确实有人还会对一年前的那艘影镜号有所留恋。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不仅本身船舱就不大,还塞了不少实际上在战斗中很难有所作为的普通人船员进去,显得很脏、很吵,更拥挤了。 但那里算是个家。对不对?影镜队的家,一群被所有势力不容的放逐者在这艘可以说永不属于任何一片土地的船上,找到了家。 如今,当优昙回想起当年那段时光时,她甚至会没来由地感觉到一丝浪漫——她就连第一次都是丢在了那艘船的船舱里,因为茵黛。前面和后面的第一次都是。不过…… 这并不妨碍她如今对影镜号痛下死手——回忆就只活在回忆里就够了。否则,它们还能活在哪里呢? 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 “该怎么弄坏这个大家伙呢?” 影镜号在帝国制地上战舰里,实际上是属于体型吨位最小的型号。即便如此,在五个普通人体型的家伙眼中,这还依旧是个巨无霸,尤其是在离近了之后。深红堡基地内的守军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仅有那些还在不断巡逻着,或是搬运着物资的石质巨像兵们,算是这座基地依旧在保持运行的证据。 一路赶来时,有一瞬间。优昙甚至觉得,自己看到有两个巨像兵在擦肩而过时,把手头的工作停了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它们将头转向彼此,像是两个熟人之间搭了几句话,哪怕它们并没有开口讲话的机能。这种严格意义上讲根本不具有生命,更不太可能拥有智慧的魔法石头人有耳朵,却没有嘴。它们为听从命令而生,它们不需要呼吸,也不需要自我表达。它们就没有所谓的自我。 可是,它们拥有人类的外形。优昙不知道,这会不会为它们带来痛苦——如果它们懂得痛苦。 现在不是思考这些事的时候——优昙因此感觉到了痛苦。拯救世界和倾听几块石头的心声谁也不比谁高贵。但现在,她只能选择拯救世界。 忽然之间,当茵黛在影镜号侧方的巨大阴影中停下脚步时,优昙便发现自己无意间靠到了她的肩膀上。 “该怎么弄坏这个大家伙呢?”女仆长对着优昙把刚刚的问题重复了一次。茵黛还是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回答,而是摇了摇头。 “仅凭咱们几个,是不太可能就这样从外部捣毁这一整艘地上战舰的,我也做不到。”在自家仆人面前,茵黛的脸上十分少见地露出了一丝难色,“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这是个活着的巨人,那我还可以在泥浆之中卷起黑泥波涛将他吞噬,将他啃食,至少是将他窒息。可影镜号是个死物。我杀不死它,泥浆也拆不掉它的龙骨和装甲。不过我想,咱们不是毫无办法。” “魔女大人的意思是?” “我猜是中心开花吧,贝莎。”茵黛还没有做出回应,蒂娅却抢了先机,她看起来总是在为自我表达蓄势待发,“据我所知,影镜号的动力来源,和帝国军此前开发的毁灭性武器‘对消灭飞弹’有着极为相近的运作原理基础。将秩序与混沌属性高浓度的魔力直接彼此混合,利用由此而来的湮灭反应产生高能量。” “是这样没错。而现在,咱们的队伍里有冥泥使用者——” 接茬时,茵黛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和优昙。女仆长在那一瞬有些慌乱地点了点头,但茵黛的手指很快就转到了另外一侧。 “——还有两个人多少能提供一些白黏土。当然,我的直觉告诉我,安可哈芝手里有更多,但如果偷不是个好主意,至少我们能自力更生。” “和我猜的一样,茵黛。你要从内部用这支队伍的力量引爆影镜号的引擎!” “这正是我的计划,蒂娅。所以说,接下来……” “你们想得倒是很美,你们这些溜进我庭院之中的小耗子!” 那声音不是从优昙耳边传来的——那声音是直接在女仆长心中响起的。绘司的声音,但又不全是属于绘司的语调,就好像是开口说话的那张嘴背后,隐藏了一个优昙完全不熟悉的、陌生且凶暴的灵魂。 当然,事实情况和这句话相比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就对了。 “安可哈芝!” 优昙大叫着,她已经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被发现了,反正对方已经觉察到她了——而且,还没打算立刻就扔来一发次元掘削弹。或许是因为那玩意无法连续发射?因为根据贝莎实时转播的阴迦楼罗通信记录来看,更多被米可派来送死的可怜虫们已经愈加接近这座城池的北部围墙了。 “我知道你在影镜号里……给我好好在那里等着!我会让你和那个被你玷污的舰长席一起上天堂,然后救回绘司大人的肉身!” “你,就凭你?还想挑战我?别逗我笑了。”果然,安可哈芝回应了优昙的呼告——用一句显然十分无理傲慢的语调直接把嘲讽灌进优昙的心里,“别说你没有手段把我从绘司体内拔出来这种事了……就连我的机械身躯,恐怕也不是你能抗衡的对手。你们刚才不是还在为怎么破坏它而头疼吗?以为我想不到你们能想到的事吗!” 安可哈芝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声低沉的怒吼——与之响应,大地同时颤抖了起来。 被歪曲的影镜 ====================== ——以为我想不到你们能想到的事吗? 优昙不敢说,安可哈芝的这番怒吼是针对他们五人目前的突袭,还是针对整个以阴迦楼罗改为核心展开的侧翼偷袭行动——不过,根据这位魔王大人接下来说出的话,以及阴迦楼罗改一直保持着信号畅通,没有被次元掘削攻击直接砸下来的现实,优昙可以初步判断出,现实应当是第一种可能性的延伸。 “呵……是呢。既然我们出现在这里,那自然就是为了取回曾经属于我们的东西。影镜号也好,绘司老板的身体也好——” “安可哈芝不同意!是你们心里的恐惧让我觉察到了你们——而现在,我觉察到的,马上就会是败犬无能狂怒时发出的吼叫!” ——就这么把发现我们的手段暴露了?心还真是大啊,安可哈芝魔王大人! 一边回应着,优昙同时向身边吐了一口唾沫——那些原本只是漫无目的游荡着的巨像兵们,此刻已经全部包围到了一行人的四周,而一行人也同时全部做出了准备战斗的架势,连莫顿都收起了自己的隐形屏障,这东西显然已经失去了意义。 “谁会是败犬还不好说呢。不说别的——如果你真的能现在就动手的话,恐怕早就动用传送核心的力量,把我们都丢出这个世界了吧?” 尽管心情紧张,但在做出回应时,一行人依旧没有忘记应有的谨慎——即使是茵黛,都没有在质问安可哈芝的时候,说出“次元掘削”这个魔王按理说不知道,也不该知道的名词。她其实并不在乎对方会不会喜欢这个阴翅队随口乱叫出来的名词,但她科不打算冒险让安可哈芝有哪怕最微小的一点点线索去推断他们来到这里的方式。 影镜号。一行人以前的家,如今已经回不来了。所以,新的家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如此这般地想着,魔女微微眯起了双眼——她作势将自己的剑举到了肩头,准备打出一记回旋斩,将面前两个即将扑上前来的石头人还原成石头,但是随着脚下传来的又一轮震动,远方影镜号那轮廓线上产生的变化,却令魔女面前几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虚无了。 “那是……!” 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在那一刻撕破了夜空——那声音是从影镜号内部传来的。 一瞬间,优昙似乎猜到了这座基地中空无一人的缘由:贸易联盟最后的、最精良的、体内魔力最为充沛的战斗力量,都在影镜号上。不过,很可能不是作为防卫者,而是……! “要来了……” 碎石与土屑之间,茵黛的目光穿透夜空,在遥远的黑暗之中,捕捉到了一点刺目的白,如同一块上好的黑色天鹅绒布上,落了一点扎眼的浅色污渍:那东西看上去有些棱角分明,却由线条与夹角构成了一朵不算很规整的……花的轮廓。 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不到一分钟内,六根百合花茎……巨大的,目测足有百米之高,甚至接近影镜号舰体全场的花茎,顶端则生着有着五片纯白色花瓣的花朵,看上去既令人生畏,又让人……神往不已。 这一次,换做优昙和茵黛被气得浑身发抖了——然而,影镜号却同时启动了自己的引擎,向前……确切说,向北方缓缓地开始了行驶。 她们两人都能感觉到,那是来自特莉丝坦最后的遗物——司令簇的气息。她们愿意相信自己的感觉……哪怕她们也都知道,所有的情报来源都足以证明安可哈芝和贸易联盟不仅没有能力进入白垩泛滥区的中心,也没打算去过。 “你……是用采来的白黏土生物样本,培育出的这东西吧?!” “或许是,或许不是——你们想知道吗?想知道就来阻止我……阻止魔王安可哈芝试试看啊?她将以神之锤砧为工具,以她的子民为原料,通过她的造物篡夺新世界的萌芽,她将抹消这被人类——被外来者玷污的旧世界!花朵!花朵就是未来!安可哈芝的花朵,灭亡旧时代的花朵,还有那掌控灾厄的花朵!” “——快闪开!” 一瞬间,一行人甚至是凭借本能做出了反应——石头人们疾冲而至,五个潜入到深红堡内的破坏者却各自朝着五个不同的方向向后一跃:巨像兵们立刻挤在了一团,而当五人分别在五个身处外围的巨像兵头顶站定时,空气中传来了剧烈的震动。那是一瞬之间形成的真空与外界之间形成的负压,气流从五人背后,以他们刚刚所在的位置为中心汇聚到了一处。 那里如今已是一个巨大的坑,半径足有至少五米:次元掘削不仅把一群可怜的、被当做弃子使用的人偶送出了这个世界,甚至还把一块地皮从深红堡的城墙之内挖走了。 “害虫逃不出安可哈芝的五指山!她的前进注定不会被渺小的凡人所制止,只因为她将是新世界的创造神!”魔王的声音如今听起来已经是十足的疯狂了,“跪拜!” 这次打来的是飞弹和火箭炮:那不仅仅是影镜号原有的对地攻击武器,还有一些应该是贸易联盟在得到这艘船之后新安装上去的,甚至从那六朵花之中都有为数不少的光球如天女散花一般泼洒而下。 它们落到深红堡的城墙之中,落在迎着影镜号冲来的自警团与帝国军部队之中,落在妖莓海地界之内无数的战争遗迹中。 然后,所有这一切都开始燃烧。燃烧。燃烧。 “跪你个头……!” 摇曳的烈焰之中,优昙仿佛听到了贸易联盟战士们临终前的惨叫声:他们的血如今成了影镜号的燃料,成了安可哈芝野心的养料,可是能阻止她的五个人如今却在火焰之中被热浪冲得抬不起头。 不,他们五个并不是仅有的反抗力量—— “目标确认,多重锁定……!” 嘉兰百合的驾驶舱中,彼方第一次操纵起了那些其实并不算太过复杂的火控系统——实际上,就只是用准星在监视器里投射出的影镜号顶部上粗略地画一下而已,这台机体自己的思考能力足够判断出那上面哪些结构是需要尽快消灭的武器系统,哪些结构又是完全不需要在意的装饰品。 “飞弹巢02……花火之雨,发射!” 其实那不是嘉兰百合任何一种飞弹的正式名称——不过,彼方自己却很喜欢这个名字,毕竟是她自己起的。火光之间,影镜号顶部的对空炮火有接近三分之一立刻就哑火了,不过与此同时,一道淡蓝色的光束却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这台红色的机体的表层装甲上。 嘉兰百合并没有因此而立刻受伤——不过,彼方却能在仪表板上,看到有两个指示灯正在同时同步地闪烁着。其一是她早已很熟悉的锁定警告,而另一个…… “——敌舰内部,对消灭反应急剧增大?” “传送核心在充能!彼方,小——” “……我已经知道,这种时候……该怎么做了!” 那一瞬间,此前与优昙共同训练时的情景便涌上了彼方的脑海——她几乎是本能地将嘉兰百合的引擎推力在那一瞬开到了最大,随后连一点机动动作都不做,就这样径直向前冲了出去:下一秒,气流立刻迎面打来。那不仅仅是机体加速时掀起的疾风,更有…… “——速度,是我更快!” 当流星划破夜空时,连世界崩溃的速度都追不上彼方的轨迹——那道红色的轨迹。纵使那条蓝色的锁定用光束一直稳稳地点在了嘉兰百合上,但“锁定”与“发射”之间那最为短小的一点点间隔,都足够令流星逃离一座转瞬即逝的黑洞。 “给我中……安可哈芝需要命中那家伙啊!” “抱歉,我不想要你命中我!” 当安可哈芝无能狂怒的时候,彼方已经俯冲到了比影镜号舰体最高点更低的超低空域:触地之前,彼方甚至没有减速,而是以最高的速度贴着深红堡的诸多建筑,来了一个无比飘逸的转弯。这下,连那道锁定光束,此时都已经无法再瞄准她了。 ——当然,也没人能看到驾驶舱中的小天使嘴角边,在那一瞬渗出的点点血痕。 “飞弹巢09,迸裂之锤,发射!” 那是足以击穿5米匀质高强度装甲钢板的重型飞弹——当那两个体积几乎快赶上嘉兰百合半条腿大的白色锥形物体从飞弹巢中喷射而出时,彼方甚至能明显地感觉到嘉兰百合的机体变轻了一些:随后,她看到远处的影镜号侧部装甲上立刻炸成了一片火海。嘉兰百合是一台很聪明的机械,它不等彼方特别下令,便将09的弹着点设置在了诱导光束发射器的正下方,而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 那部分舰体被直接炸了一个对穿出来——影镜号作为最轻型的帝国制地上战舰,舷侧装甲厚度其实……连500毫米都不到。 “优昙大人!” 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高速,彼方有些突发奇想地径直冲向了影镜号上那个巨大的豁口:当她再一次从舰船的内部舱室之中冲出时,恰好飞临优昙一行人的头顶。 “彼方……彼方的训练成果!” “——好样的,小家伙!”那是优昙第一次完完全全不带任何折中地夸奖了这个尚且年幼的小天使,“准备突入影镜号内部!现在!” “收到!”女仆长身后,每一个人看上去都有些兴奋了起来。 生命·前篇 ==================== 优昙曾经将影镜号当成过自己的家。是的,她的确这么做过,真心实意地这么做过——所以,她无比熟悉影镜号之中的每一条通道、每一扇大门、每一处伤口与每一座动力炉。她可以做到闭上眼睛在影镜号中跑上三个大圈,是的,她能做到。 前提是影镜号内部还是她记忆中的那副模样。她还记得,这艘战舰作为一个典型的帝国造物,内部各处都是由钢板、管线、铰链与齿轮组合而成的结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机械造物:然而如今,当她带领着自己的主人以及仆人,还有莫顿·依科特和克洛诺·蒂娅先后钻入彼方炸出来的那个大洞之后,映入她眼帘的景象却让她差一点以为自己不是进入了影镜号,而是顺着腚眼钻进了艾琳诺·柏夫的肠道。 “这些组织……是什么东西?” 在这或许应该曾经是格纳库的位置,女仆长一边捂着鼻子,一边看向面前那些蠕动的白色肉块与搏动着的浅灰色血管:其中有几根血管看起来很明显是从舰体外部那六朵花中延伸而出的。 “试一下!后面的让开!” 不等其他人多说些什么,茵黛便主动冲上前去,朝着距离众人最近的一根血管拔出了自己的剑。她的刀刃只是一划便撕裂了血管那看上去既柔软又坚韧的外壁,但接下来,从中喷涌而出的东西,却令所有人的神情都变得更加紧张了。 “我一猜就会是这样……” “白黏土,不会有错的。” 贝莎与莫顿·依科特高度一致的肯定反应,不禁令两位掌控冥泥的使者和曾沉睡于世界之外的蒂娅都皱起了眉:他们都还记得白垩泛滥时的可怕景象。而现在,安可哈芝…… ——融合……将心与肉体,死灵与生命融合。安可哈芝将融入生命的新种之内……当万物死绝之际,她将成为新世界的第一个灵魂获得一切。 “……咳!你们听到声音了吗?!” 就在优昙下达了前进命令时,走在队伍最后方的莫顿·依科特却捂住了自己的头:他听到有一个语调温和的女声。这话语中并没有多少敌意,却像是一颗炸弹一般,正在她的脑海中轰轰作响。 “声音?” “是指挥者绘司的声音!应该……应该是——!” ——莫顿,是我。我的心还可以撑很久……不用担心,安可哈芝总是觉得,把我和身体之间的联系切断就相当于把我永远困在了身躯之内。她曾经是对的,直到她将我的身体与白黏土彼此相连。听着,莫顿……安可哈芝在与白黏土相融合的过程中,发现了这世界死与新生的规律所在,而我则找到了当初艾琳诺·柏夫控制你们这些羽生族人行动的精神通信手段。 “艾琳诺大人的遗产吗……?” 羽生族少年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同时,令身上所有的羽毛都倒竖了起来。那不仅仅是因为惊惧,更是因为……他知道羽生族的羽毛,本质上其实是用于从艾琳诺·柏夫那里接收精神控制的生物天线。 ——只是这一点通讯方式而已。安可哈芝也发现了,发现生命起始于白黏土,归于冥泥,而冥泥中将诞生新的白黏土……安可哈芝希望自己的灵魂成为这循环中的一环,这便是她的计划。她要融入这个循环,所以如今,她在试图用收集来的白黏土让自己得以进入泛滥区,她要融入司令簇!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了。接下来,让我…… “指挥者绘司!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险些令莫顿摔倒在地——当他站起身时,他看到身旁所有的同伴都在如同看着怪物一般盯着他,而在正前方的优昙背后…… “她就在这里面……被迫和安可哈芝,以及白黏土融合在一起!”莫顿低声叫着,他看到那一道由肌肉组织构成的,原本严丝合缝的墙壁上,如今已经出现了一道大到足以令嘉兰百合径直冲入的豁口。“是指挥者绘司打开了道路!我刚才……听到了她借助白黏土传来的话语!是她,不会有错的!” “其实我们也听到了。”优昙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摸了摸莫顿的羽毛,“你刚才的样子真的很像是在自问自答。绘司老板传过来的话,其实也被你说出来了。” “毕竟是通过精神控制传来的话语嘛。”莫顿看似有些无所谓地抖了抖肩膀——仅仅在这一瞬间中,优昙便察觉到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微妙变化,“毕竟绘司大人肯定是希望大家都能听到她的声音。所以说——” “安可哈芝,我们没打算和你扯皮。” 还不等莫顿将手放到刺剑的剑柄之上,茵黛的大剑刀背便已经狠狠打在了少年的后脑勺上——他拔出了剑,却立刻就被打倒在地,昏迷不醒。 “谁让你没学会和真正的莫顿一样,在讲话时习惯性地把一个人的头衔加在她的全名前呢?”优昙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她知道莫顿·依科特至少此时此刻还没有被安可哈芝的意志占据——因为茵黛那动作快得不能再快的一击,“现在,让咱们先等待一下小天使的支援吧。我会让她把莫顿带到安全的地方,然后……” “我来吧,主人,不用等了。”还没等优昙详细说出后续的行动安排,贝莎便主动抱起了莫顿倒在地上的身躯,“虽然我不是羽生族,不过这个身躯之中同样有不少的白黏土成分……既然莫顿已经被控制了一次,那我也不敢说我绝对安全。” “贝莎。你在探查戈尔卡树海时,被什么人从远处隔空攻击了?”优昙没有立刻回应自己的仆人,而是率先反手抛出了问题。 “娜娜缇·莱姆,或称特莉丝坦·普利斯坎。她是茵黛大人,即伊索尔德·普利斯坎从某种意义上讲的妹妹。我记得,主人……不过,如果不快一点的话——” 贝莎的回答无比冷静且迅速:于是,优昙立刻就把她与莫顿一同推出了影镜号格纳库外壁上的大洞。“回去!但要注意一点!”她高声喊着,有意没有说出阴迦楼罗的名字。 花仙子和莫顿的身影很快就在天幕之下消失不见了。少有人知的是,贝莎的飞行速度其实是目前阴翅队中最快的——包括那些身披动力装甲的教会人员,但不包括嘉兰百合与萝丝玛莉。 “好了,接下来的事……” “就是咱们三个的工作了?真没想到我第一次和你们深入合作的结果,就会是如此惊险刺激的任务。”跟随着魔女主仆二人一同转过身的同时,蒂娅对着那裂缝对面的黑暗亮出了自己的镰刀——那里面的空间看上去已经不像是现实世界的造物了。 “感觉到了吗?似乎是很微妙的气息……” “而且很熟悉。主人,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在罗兰德——” “总归是有些印象吧。虽然当时我应该是已经失去了意识,不过……我记得当时你的声音。”茵黛的两条眼眉都快要拧巴到一起去了,“对,当初那次小规模的冥泥失控中,还没有核心的我——” “——来了!” 下一秒,纯白色的雾气自那最黑暗的领域之中喷薄而出。那不是推力——一瞬之间,优昙只觉得自己像是融化成了某种液体一般,就这样…… 就这样被裹挟着,融入那纯白色的黑暗之心最深处。颜色与心境从来都没有过什么必然联系——永远都不会有。就好像此时此刻,这纯白色的外表不过是一颗极恶之心的遮羞布而已。 “做好准备,优昙……!” “开玩笑。上次是我从这种地方把你拉了出去,主人!” 一主一仆的对话,听起来并不像是应战,反而近似于某种残忍的玩笑——真正在这片纯白色的雾气中陷入迷惘的人,就只有蒂娅自己而已。 如今的她,仿佛成了当时在罗兰德向着冥泥之海一跃而下的优昙。只不过…… “熟悉的气息……不过,比我的时代还要更早!生的循环,死的片段……所有这一切的一切,生命,幻影,以及——” 记忆。 故事是记忆的光明。黑暗的空间中,蒂娅闭上了眼。她仿佛看到高楼与飞行机,看到野草与猫咪。看到一个在黑夜中独自发光的窗口。 看到过去,看到……更远的过去。就像优昙曾经目睹的那些一样。爆炸,进化,结果导向不可逆的死亡…… 不,这一切如今已经被改变了。但是,过去依旧是过去。 过去是神圣的。 ——生命。本为无我、无识、无惧之物。 下一秒,蒂娅张开双眼——她看到虚空。虚空依旧沉寂着:她不曾前行,或许也无需前行。 在记忆与轮回的终点站,无人能撼动任何人的名字——除非他放弃化作永恒的生命与姓名来追索,来寻找:而在那一瞬间,一切的一切就此反转。 慈祥的天鹅绒被扭曲成为病态的灰白,星辰则蒙上了影影绰绰的黑尘:若这天穹本身是无穷无尽的画卷一幅,那么在那一瞬间,画布之中就此出现了横越无数世界的裂缝。纯白色的裂缝,真正的无。 ——犯下大罪的花朵们啊。你们可曾知晓,有一颗果实是你们不能触碰的存在吗? “而那颗果实,我们早已经消化掉了。” 生命·后篇 ==================== 恢复视觉时,优昙发觉自己正站在一座形制古怪的建筑物顶部。它和大多数帝国建筑类似,有着方方正正的外形,但是……至少在优昙眼中,这绝不会是帝国产物。因为构成这栋建筑的材料不是金属,而是一种近似于某种石头的灰色物质。 优昙从没见过这种物质。她更不曾想象过,这些无论怎么看,都应该像是某种居住设施的建筑,如今居然会被浸泡在大海里。 白色的海洋。两片互为镜像的乳白色海面,紧紧地夹着一片略显狭小的空间——两组残破的建筑群,一组自上而下,一组自下而上,为这纯白色的空间中添了为数不多的深色调。 “……意想不到的地方啊,优昙。我想,当初你跨越冥泥的记忆来寻找我时,应该没有见到过类似的地方吧?” “当然没有。” 眼看着自己的主人脸上露出了一丝迟疑之色,优昙便赶忙上前作出解释。她们是黑。 “——也不是我在记忆中有所得见的位置。这不是我印象里的世界。” 蒂娅轻轻抖了抖手中的镰刃电锯,发出一阵刺耳的噪声。她是紫色的。 “事到如今这里呈现出什么模样已经不重要了。往前走吧,二位——蒂娅,你可以用飞的吗?”茵黛取代了优昙的位置,站到了三人之中的最前方——同时向蒂娅伸出了手,但蒂娅却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抱歉。” “那也没关系。沿着这些建筑的顶部跳着走吧,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好方法了。至于方向嘛……” 一边说着,茵黛眯起了眼——她本来想给出的建议,是“随便找一个方向往前一路跑下去就可以”,但眼前那突然亮起的光辉,却让她改变了主意:此前,尽管这片天地间的大多数存在都是最纯净的白色,至少也是淡灰色,但光线却完全可以用“阴暗”一词来形容。 而现在——那突然显现在三人面前的明亮之物,甚至让茵黛想到了太阳——想到了这颗对大多数人而言,都只闻其名却不见其形的耀眼火球。在亚大伯斯世界,由污染构成的铅灰色云层几乎遮住了每一寸土地,真正的蓝天与暖阳,对绝绝大多数人而言都是一种奢侈。 幸运的是,茵黛并不是这绝绝大多数人之一……优昙也不是。她们曾在第一次前往克劳迪亚时,飞跃过那层厚重的云海:她们显然是幸运的。茵黛还记得当时那光芒照在身上的感觉是多么温暖,可是现在…… “——小心!” ——现在,愿你这行使死亡的黑剑能与生命的光耀相撞吧。 那奔涌而来的光如海啸,如洪流,如炽热的熔浆。茵黛拔出自己的大剑,用尽所有的力气以刀背扛向那纵声高唱的闪耀歌曲,肉眼却注目着剑身之上瞬间布满的层层裂纹。 ——我将是轮回的见证人。我将是新生的引导者。我,安可哈芝,将重启白垩泛滥这未完的乐章,将铸就颠扑不破的新旋律。生命的旋律……永不终结! “你……是错的!生命,生命如果没有终结,就——” ——就将至臻至美,茵黛。我本以为你会赞同我……我本以为你会赞同你自己。真让我失望……或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指望重生的你有可能成为我的伙伴。 现在,茵黛能感觉到了。那是经由白黏土转化而来的魔力奔流……至少感觉上还是很像的,考虑到这片天地十有八九并不是现实。就算是梦魇又如何?梦被融化的人,怎可能会在现实中继续生存? 她想要再用一次之前对付特莉丝坦时的那招——吸收,回馈——但这次她却失败了。冥泥的吸收能力,在这片空间中根本就不存在,如同在现实中也从未有过。 在梦里,她不过也只是一个活物罢了。 但是,她不想要放弃任何东西。 “剑……行使死亡的并不是剑,是我!咳……” ——我永远诅咒你的名字。 粗壮的荆棘自光辉中生长而出。茵黛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胸口被贯穿了。魔女就像一只被尖叉贯穿的鸟儿一般,被举到了半空中。 “我不会……在这里,失去我的梦境与灵魂……以为,你能够支配我吗……?!” ——我永远歌颂你的妄想。抛却这一切吧……你的心将比你的肉体先一步得到你梦寐以求的死亡,然后,待我借用你的躯体,如同借用绘司的躯体一样,完成这俗世之间的事之后,我将把你的肉身同样送往另一个世界,和你的灵魂作伴!或许你会是那里唯一一个还拥有身体的存在吧?感到庆幸吧……你还可以在死去之后,继续追寻令你想入非非的死亡! 光在变强。优昙和蒂娅也不见了。茵黛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渐渐远去。 拥抱。 来自魔王与罪恶的拥抱。对于这具没有体温的身躯而言,连阴影都是温暖的。 “坚持住……!” 炙烤。灼伤。腐蚀。疼痛。疼痛。疼痛。 茵黛咬紧了牙,随后又不得不松开——她脸颊上用来提拉下巴的肌肉结构已经被烧成了焦炭:似乎在这里,连她早已用惯了的泥浆身躯,都变成了肉体凡胎。 ——在这里,她成为了一个普通人。而作为普通人…… “——我要活下去,直到……直到使命与生命一同步入终结!绝不……绝不屈服于你!” 那一刻,茵黛在心底发出了最后的咆哮:恍惚之间,她只觉得这或许将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句留言了。白色的大海上泛起了层层波涛,建筑在爆炸与火焰之中灰飞烟灭,记忆与文明在执念之中熊熊燃烧。 这不该是故事的结局,对不对? ——林德尔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的希望和你的生命……都不会在此终结!” 下一个瞬间,黑色的雷电切开了万千光辉——那个又瘦又高的身影并没有立刻出现在这片混乱、荒谬的空间之中,但有些更可靠,也更富攻击性的东西却来了。 巨大的金属物体从天而降——随后,精准无误地刺入了茵黛的胸膛。不过,魔女并没有因此受伤,因为从这金属物体表面的裂缝之中,有黑色的液体喷涌而出。 那是冥泥。为万物带来死亡的恶臭,却是令魔女如获新生的琼浆。 “我……这是?” “呼唤终结的时针,我赠送于你。如此,无人再能撼动你的名——你是茵黛。秉持希望,终结万千绝望与恶意的魔女……末世之魔女。” “末世之魔女……茵黛。不错的名字,林德尔——” 她握紧胸前露出的把手,将这漆黑之物猛力抽出:那是一根纯黑色的时钟秒针,从尺寸来看像是来自于某栋钟楼。茵黛以其代替自己寿终正寝的剑向前划出一道横斩,顿时,所有的光芒都被劈成了两半。 ——不!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抗拒?为什么你居然能够抗拒?! “可能是因为主人从来都不是很会和别人好好说话吧,安可哈芝。”这一次,优昙的声音终于再度在这炫目的空间之中再度响起。茵黛回过头,看到自己的仆人正和蒂娅一同搀扶着彼此,有些艰难地在这建筑物的顶端重新站起了身——如今,这栋建筑已经是这两片海之间唯一幸存的建筑物了。 直到现在,林德尔的身影依旧也没有出现——连一点点出现的征兆都没有。但是,就在紧紧握着那根指针看向远方的茵黛面前,那一度光耀一切的火球,也已经燃烧成了一块余灰。没有光的灰烬。 如今,它和茵黛一行三人一样,不再是纯白色了。 “这……这不可能!为什么反而是我失去了力量?!” “因为你才是真正没有生命的那一个吧,安可哈芝。既然这里是生命的领域……你才是异物!连绘司都会比你更适合这里!” “蒂娅?”优昙侧过了头——她第一次看到蒂娅发怒。 “我现在……虽然我不敢说我能够理解多少。不过,优昙……刚才我终于感觉到了,我和你们一样不想要消失——至少在作为人类时,不想要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消失。”蒂娅闭上了眼,“生命……生命的意义不在于自己是什么,而是自己想要做到些什么。终结是不可避免的,但在终结之前……安可哈芝!” 她张开了双眼。那一刻,在她紫黑色的长发中,有点点细碎的光芒洒落而下。 “我是守护者……我将在自己倒下之前,全力终结所有的灾厄,你也不例外!交出你盗用的神之锤砧,然后安心消散吧!” “气势不错,蒂娅——所以接下来!” 眼看着脚下的建筑已是这片海中最后一块落脚点,茵黛却依旧将手中的巨大秒针狠狠地刺向了那近乎于石质的建筑表面——她听到岩石与钢铁开裂的声音,看到有黑色的云雾自裂缝之中喷涌而出:那云雾如获得了生命一般涌流向前,旋即冲入了三人面前的大海之中。 气泡与水流的声音响起,旋即褪去——一道纯黑色的桥梁就此凭空浮现在这梦境之中,将三个不屈的人与一个虚伪的神彼此相连。 “上了!” 奇迹 ============== “绝不容许……我的奇迹绝不会被你们践踏——我才是乐园新生的血脉!” 灰白色的余烬扭曲着,分裂而又重新组合:当茵黛一行人冲到那黑色长桥的中点时,安可哈芝也终于在这一团尸骸之中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形体……尽管此时的她并没有使用绘司的肉身。 她看上去不过是一个中等体型的角人族魔物女性而已——之所以可以肯定地说她没有在使用绘司的身躯,是因为她头顶的角并不是绘司那大得有些夸张的鹿角,而是一双卷曲成了盘状的羊角。 或许,这才是她原本的模样——魔王安可哈芝,在还没有化为思念体前肉体的模样。本来,她一直都在怀念这具早已被燃烧成灰的肉身,可是现在…… “即使只是用这具身体……即使只是用我千年之前的力量!我也绝不会被你们击败在这里!” 她的眼中亮起血红色的光辉:同一瞬间,更多同为鲜红色的光团则在她的身后排列成行,犹如在这被两片海面上下夹击的世界之间撒下了一把呆滞而又渴睡的眼。 “堕入冥河吧!哈哈哈哈哈哈……” 深红色的光雨……抑或泪雨,就此从那成片的眼眸之中倾斜而下。纯白色的大海被染成鲜血一般的红,漆黑色的长桥之上瞬间便多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坑洞。火焰与烟云弥漫而起,安可哈芝的笑声在这一片狼藉之中,显得既刺耳又突兀。 只不过。 “你的奇迹?别开玩笑了。满溢着生命的领域之中,死亡与末日才是奇迹!” 深黑色的秒针只是轻轻一振,近前的红色光芒便尽数化作万千飞灰——虚假的神明,永远只得与那虚伪的神迹相拥而泣。安可哈芝的泪水或许可以震动生者的寰宇,但在魔女手中的漆黑秒针面前,却脆弱得如同砂砾与盐堆砌而成的城堡。 只消轻轻一触,所有的一切便都烟消云散了。在茵黛的指引之下,末日的三位使者携手踏过那千疮百孔的地桥,只是在刹那须臾之间,便来到了安可哈芝的身躯之下。 异闻呼唤的末日。回应孤独的末日。被毁灭者的末日。茵黛,优昙,蒂娅。 “算了。其实我不是很喜欢主人这种装腔作势的说话方式……不过,想要捏死你的心是一模一样的——为了绘司老板,也为了被你所玷污的影镜号!” 优昙向着那脆弱的神像掷出自己的魔枪:诚然,这杆枪一直以来都是银灰色的,但此时此刻在其呈三棱状的尖头上,却涌现出了一抹比钢铁更加坚毅的深灰色。 紧接着,深紫色的铁钩便化作闪电一行喷射而出,旋即如毒蛇一般攀附在魔枪的枪杆之上:借助自己的锁链,蒂娅行云流水地踏在了优昙投射而出的利刃之上。当她将镰刀高高举起时,安可哈芝的身躯早已近在咫尺。 “我要把你的脊椎骨拔出来,然后一节一节串起来当项链戴!” 这可能是蒂娅自拥有身体以来,说过的最狠的一句话:当然,她手上的动作也绝对配得上这句话——当那以链锯作为刀刃的长柄镰刀,将安可哈芝的腰卡在刃部的最深处时,过往的缅怀者就此启动了链锯的开关。 一时间,血水与骨屑便在这纯白色的空间中泼洒成了一片散发着恶臭气息的大雨。然而,安可哈芝并未因此而立刻收获死亡:她的喉咙中迸发出一阵尖锐的惊叫声,宣泄着她的痛苦,也震动着这片空虚的世界;只不过,无论她说些什么——更何况她已经词不达意,说不出一个有意义的句子了——末日使者们都没有放过她的打算。 “回来!” 那是优昙在对自己的武器下令——当魔枪循着女仆长的声音开始折返时,枪杆上的蒂娅与安可哈芝自然也就被带了回来。趁此机会,蒂娅终于放开了那略显可怜的伪神,一个后空翻落到了优昙的身后,但安可哈芝就没有……也不可能有这种幸运的机会了。 “穿刺……然后,流血吧。把你的血流干!” 优昙毫不犹豫地以自己的枪贯穿了安可哈芝的胸膛——戳破心脏,旋即将她与长枪一同高举过顶,双手紧握着枪杆开始旋转、旋转、旋转:风卷起了纯白色的海水,但那深灰色的渎神之物却无法靠近着海水一分一毫。风是冷漠的。风是嗜血的。风在优昙的舞动之中,正一点点掏空安可哈芝这具躯壳之间的血肉。 “——直到粉身碎骨为止!” 舞动骤停——旋即有一道寒芒当空而下。优昙将手中的长枪如长棍一般狠狠地打在了面前的黑色地面上:不用说,安可哈芝的身躯是被拍打在枪尖之下的。她的胸腔与头颅都被这一击巨大的力道活活拍成了两半,但即便如此,她那沾满血污的手指还依旧在颤抖着。她那两颗彼此分离的眼珠,也还在眼眶之中滴溜溜地转动着。 她没有死去。或许是因为她更应当继续受罪?没人知道答案了,因为末日就停留在她的头顶。 茵黛早已用手中的秒针稳稳地指向安可哈芝的残躯。 “粉身碎骨是不够的。形神俱灭吧——或者,灰飞烟灭也是一个很不错的词!” 此刻,她如同挥舞着一柄重锤一般,将秒针的顶端毫不留情地砸在了安可哈芝的腰间——一瞬之间,以魔王与魔女所在的那块黑色桥板为中心点,震动激起了足有两人多高的白色波涛。连优昙与蒂娅都不得不一时遮住了自己的眼,但当她们放下遮挡视线的手臂,重新看向面前的一切时,她们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那块地板,连同倒在地板上的安可哈芝,已经被茵黛这一击完全打到了海面之下:下一个瞬间,先是魔女自海面之下一跃而起,重新落回了女仆长与参谋总长的身侧,随后则是那一块方方正正的黑色桥板自众人头顶的那片海面之中“哗啦”一声浮现而出,旋即下落回到它原本应有的位置。 计量破灭的秒针依旧还稳稳地插在那块桥板上,但是安可哈芝的身躯却已经不见了。 “那家伙,她……” “我觉得……应该是逃走了——带着绘司妈妈的身躯一起。她留了后手。” 茵黛的声音中少见地多了一丝懊悔。“虽然她很虚伪……但她至少也不是个太脆弱的家伙。”魔女说着,而伴随着她的声音,四周这片白色世界中的一切也都开始了颤抖。 “空间在崩溃!” “不用担心,蒂娅——灭亡者是不会灭亡的。应该是这么说的吧?” 当蒂娅面露难色时,优昙却笑着捂住了这位参谋总长的眼睛——随后,女仆长自己也闭上了双眼。她感觉到有风吹到自己的面颊上。 她是对的。优昙是对的——当一行人张开双眼时,再度映入眼帘的景物已经重新变回了影镜号那已被彻底破坏的残骸之中。所有的魔力反应都消失了……无论是这艘舰船自身引擎的魔力反应,还是来自白黏土的反应:四周那些侵蚀着钢铁的肌肉组织依旧还存在,只是已然石化变硬,就好像从未有过生命的精致石刻一般。 而在三人面前,那个刚刚将她们吞入到不明空间之中的裂口,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豁口:优昙在这豁口的另一边看到了影镜号的诸多舱室,看到了舰桥与仓库——每一个房间都被尸骸与骨骼填充得满满当当,唯有一处例外。 “那里是……传送核心原本所在的位置!” “没错,优昙。核心不见了。”茵黛冷冷地回应着自己的仆人。如今,即使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之中,她背后那根来路不明的巨大秒针也还依旧在默默提醒着所有人,刚刚那一切并不仅仅是一个梦。 ——话是这么说的,但在梦醒之后,重新呈现在眼前的现实依旧足以令人焦头烂额。 “所以说,我刚刚在梦里放跑的那位魔王大人,她……” “如果她是在某个身体之中,借助一些魔术手段在那梦境之中间接控制着一个分身——那我们就算赢了也没有意义!而且,如果那真的是分身,那安可哈芝只需要在觉得危险的时候断开链接,就——” 蒂娅的话语并没有讲完——打断她的是优昙怀里通讯水晶中传来的刺耳声响。那是提示音,而当优昙接通通信线路时,从中传来的则是阿尔德涅那兼具低沉与阴险的声线。 “这里是阴迦楼罗改……不得不说,你们好像搞出了很大的乱子啊。刚才,舰船在影镜号的内部检测到了能量水平极高的魔力反应——类型是传送核心发动与白黏土发生爆发式增殖两种反应的混合。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或许可以吧,阿尔德涅……事情还是比较复杂的。不过,就结果而言我可以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一边回答着,优昙同时闭上了自己的眼——她的嘴角边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一般的微笑,即便她知道阿尔德涅看不到她的表情。看到了又如何呢? “答复?” “我们赢了……我们击退了安可哈芝,不过她很可能——不,她就是还活着。” 开始编纂渎神指南 ========================== 在帝国北境军与自警团那看似默契却又有三分貌合神离的合作下,贸易联盟的抵抗力量很快就被钢铁与魔法的合力撕成了碎片——联军的胜利来得如此迅速,同样也和作为对手的安可哈芝所采用的战略有关。 “是吗……看起来,安可哈芝原本预想的,应该就是用影镜号来决一胜负了。无关她背叛其他所有魔物们的动机所在,那艘已经融合了太多生命与一颗传送核心进去的暴走战舰,如果没有你们的制约……” “是啊,如果没有我们的制约,谁都想象不出我们原本的家还能造成多么巨大的破坏。” 阴迦楼罗改的舰桥内部,优昙一边回应着米可,一边在嘴角挑起了一个讽刺意味满满的微笑,“当然,我敢相信你把这份破坏力全都用在了‘正途’上。” “那当然。”透过通讯水晶,米可传来的声音中甚至带了几分令人不适的自豪感,“总之,问题全部都解决掉了。对了,你们那边的具体情况……” “不是很明朗。安可哈芝本人……以及克洛诺·蒂娅一直在寻找的那件古代遗物,神之锤砧,我们都没有确认到。无论是在深红堡基地之中,还是在影镜号的残骸里。”优昙有点小心翼翼地说着,刻意规避掉了所有与神之锤砧真实用途,甚至是其存世总数有关的描述。 “根据现场情势判断……安可哈芝应该,是在被我们击溃之前主动选择了撤退,借助当初安装在影镜号上的那颗传送核心。看起来,安可哈芝一方面给这块核心加了一个炮击功能,另一方面也没有因此舍弃掉核心原本的转移机能。”优昙的解释还在继续,“我们已经捕捉到了这次传送发出的魔力信号,但仅凭阴迦楼罗改自身的设备与技术能力,我们至多能算出安可哈芝这次传送跨越的距离长短,而落点……”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把信息传过来吧,我会让戈尔卡营地这边立刻开始全力对信号进行解析……挖出安可哈芝落地的准确位置。”米可终于说出了优昙最期待的那一句话,“交给我们吧,如果你……优昙。如果你愿意相信我们的话……我是说,如果你真的觉得我不值得信任,我还可以帮你联络一下教会?或者你们萨巴斯本家的人?” “安心。我不是记仇的人……而且开诚布公地讲,你的计谋也没有针对我们萨巴斯,所以我觉得你还是能信得过的。”显然,妖狐抛出来的是一个示好的信号,而优昙也不介意顺坡下驴,“再给我们大概半小时时间整理一下收集到的信息。之后我会让阿尔德涅……不,我会让葛洛莉主教负责和你联系。她是阴迦楼罗改上魔法知识最为渊博的学者,应该可以帮上不少忙。” “其实阿尔德涅应该也是吧?”通讯另一侧,米可在听到优昙那“临阵换将”式的宣言时,甚至轻轻地笑出了声。 “当然,不过他还有别的工作要处理。”优昙也笑了起来,“没有其他事务的话……通讯结束?” “通讯结束。” 伴随着米可传来的最后一句话,舰桥内部通讯水晶中的光辉也变得黯淡了。优昙站起身准备离开舰桥——她推开了指挥室的大门,却看到那个她打算去找的人已经等在了指挥室门外的通道之中。 “我还有别的工作要处理,优昙。”阿尔德涅轻轻地笑着,手里提着一只看上去其貌不扬的纸质袋子,“我本来的确有些‘别的工作’要处理,不过现在,事已经成了。” “很好。所以,主人和彼方也已经在等我了吗?” “当然——会面的地点是这艘舰船原本的食堂。我很庆幸当初茵黛在改装舰体时,没有把那里也一并拆掉。”阿尔德涅有些谦卑地弯下了自己的腰,“请吧。” “辛苦你了……不过,阿尔德涅。” 与谍士长的预期相反,优昙并没有急着向前,而是停在了他的面前。 “怎么?” “主人……虽然我不知道她如今还会不会恨你,或者说我不知道她如今会有多恨你,但你自己这边,对她……” “我曾经是她的扈从,以后也永远会是。我的意思是说,我永远不会因为给她服务而心怀芥蒂。而且优昙……有些话我本来没打算这么早和你说的。”极为少见地,阿尔德涅在优昙的面前露出了一丝窘迫的神情,他的脸上甚至微微泛起了一抹淡红,“那个,切西她……” “啥?这怎么可——” 优昙的话就这样凝固在了半空之中——因为,她看到自己的妹妹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谍士长的背后,伸出手揽住了这个男人的腰。那是优昙做梦都想象不出的情景。 “抱歉,姐姐。但是,阿尔德涅他帮过切西很多,所以——” “——唉,真是让人不省心的小家伙啊。” 回过神来时,优昙已经来到了切西的身边。她有些怜爱地扯了扯切西的耳朵,随后狠狠地在阿尔德涅脖子上拧了一把。 “哎哟——” “听着。你要是敢让切西吃苦头,我保证会把你连骨灰都扬到白垩泛滥区的雾里去。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 “那就先跟我去找主人和彼方!带上你的资料!”松开阿尔德涅的脖颈时,优昙恶狠狠地在谍士长的耳边抛下了一句杀气四溢的指令,随后却回过了头,用充满无奈也充满喜悦的眼神看向了自己的妹妹,“不过,恭喜你啦,切西……安心。我会尊重你的意思。” “谢谢姐姐……”切西伸出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前——在她的视线尽头,优昙与阿尔德涅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某一处转角之后。 尽管切西与阿尔德涅之间的话题在优昙心里掀起了一阵难以平复的波澜,但在走进阴迦楼罗改那座如今基本已经相当于会议厅的食堂时,女仆长脸上的表情看上去至少已经恢复到了一个可以与他人进行正常交流的状态:茵黛和彼方还在这里等着她和阿尔德涅。 “来了啊,优昙?还有……你这家伙。”时至今日,茵黛似乎还是不太习惯直呼阿尔德涅的名字。她和彼方正肩并着肩坐在一张长桌旁边。 “是啊,不过现在问题的关键……那就不是我了。我呢,只不过是一个负责搜集情报的人。”阿尔德涅倒像是毫不在意一般摇了摇头,随后甚至先于优昙一步,抢着坐到了彼方对面的那个位置上。 “所以,让我们来仔细思考一下你的特别之处吧,天陨彼方。”谍士长一边有些不怀好意地笑着,一边在优昙最终落座之后,把刚刚一直被他捏在手里的那个纸包拍到了桌面上——现在优昙能透过纸包表面的裂缝看出来了,这里面装满了文件与表格。 “特……特别之处?” “我通过教会的情报网,在自警团的资料库中……搞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彼方,和你有关的。我想,这没准能帮我们搞明白,为什么基尔巴特会对你有那么强烈的期待。你自己也很希望能搞明白吧?” “是的!”这次,彼方激烈地点起了头。 “那好,我就向你确认一下——你曾经在一次行动之中,将米可的整个身躯与你自己的身躯一同,转化成为精神体,侵入到了白黏土的精神世界之中……你原本是打算利用这种手段从艾琳诺瓦城附近出发,透过白黏土统一的精神世界,进入贸易联盟的领域进行一次敌后潜入。虽然最终你和米可并没有达成原本的行动目标,不过你们不仅安然无恙地借助精神世界重新回到了艾琳诺瓦城附近,而且在行动过程中,你无意间释放了一个存在于白黏土内部的意志,使用自己的能力赋予了她一个身体。这个人就是克洛诺·蒂娅……我说得没错吧?” 当谍士长说出这长长的一段话之后,优昙甚至觉得自己的脑袋在打结——这还是她第一次听闻彼方究竟能做到什么令人惊讶的事。不过,在她斜对面,彼方的反应却仿佛是在用最卑微的姿态向阿尔德涅承认着自己当年的错误。 “是,是我……”她轻声说着,“不过,我不是有意要释放一个帝国军高级指挥官的,我——” “别担心,我没打算怪罪你什么——更何况,如今的克洛诺·蒂娅可是咱们最强大的盟友之一。”谍士长笑了笑,甚至伸出手摸了摸小天使的头发,“但我想确认一点。彼方,我不管你的能力是根据什么魔法原理运作的……你,能把仅存在于精神层面的意志,转换成为行走在物质世界之中的肉体与身躯。我没说错吧?” “是……” “那我就……明白了。彼方,想象一下。” 阿尔德涅猛地拍了一下手掌。、 “安可哈芝……还记得吧?她其实也是一个仅存于精神层面的意志。她存在于绘司大人的精神世界之中,篡夺了肉身的控制权,而你——” “你是能把那个混蛋恶灵从绘司体内拔出来的绞索,彼方。”一直没有开口的优昙终于做出了回应——此刻,她的眼光正如鹰鹫一般锐利、明亮。 挑战者与动摇者 ======================== 你是能把安可哈芝从绘司体内拔出来的绞索。 直到优昙做出这结论五小时之后,彼方还依旧被笼罩在这句话对她带来的震撼感中:此刻,她正坐在一张被安置在阴迦楼罗改机库中的金属椅子上。各式各样的帝国式机械仪器在她周围几乎围成了一个圈,甚至还有为数不少的管道、缆线与魔导光束还直接链接到了她的座椅上,但她却为此丝毫不为所动。她暂时……很长很长的“暂时”,是不会有什么精神思考这些玩意的用途了。 不远处的控制台前,阿尔德涅、辛西娅与蒂娅正紧张而又有条不紊地操作着这些仪器,而更远一些的地方,则是静静目睹着这一切的优昙与葛洛莉。 “看起来事情很复杂啊……”开口时,优昙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有些迟疑。不过,她身边的主教却伸手拍了拍女仆长的肩膀,示意她冷静下来。 “只是工序复杂,优昙。这些东西实际上……在教会和帝国还没闹僵的时候,我也不止一次见到过。而且,当初史黛拉也差点坐进那张椅子里。” 优昙注意到,葛洛莉这次提到史黛拉的名字时还特意低下头四处望了一眼,似乎是为了确认一下史黛拉是不是不在附近。 “史黛拉?和她有关系吗?” “嗯。还记得罗兰德城外的事吧?当时你们害得她丢了非常重要的试验机。”葛洛莉一边说着,一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几分钟前,她才刚刚从那堆设备中“挣脱”出来。 “我记得。所以?” “当时,一台……不,一套同样的机器差一点就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这是帝国军开发的精神改造设备……换句话说就是给人洗脑用的东西。当然了,现在他们三个并不是在给彼方洗脑,而是在对她的能力进行检查。毕竟彼方的术式和精神或者灵魂操控是直接相关的,所以说……这台机器应该能检测到一些东西?” “我不太明白。”葛洛莉的解释显然把优昙说糊涂了,“检测……怎么检测?而且,你要让彼方对谁使用她的术式?” “蒂娅已经自愿做实验体了。现在洗脑设备正在记录彼方的灵魂光谱,之后坐在那台设备上的人会换成蒂娅。彼方会在蒂娅与设备相连接时,尝试进入她的精神世界。”说到蒂娅的名字时,葛洛莉总是会不自觉地咬紧嘴唇,好像提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做这套检测的目的在于,探索一个能强化彼方精神能力的方式。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能给嘉兰百合添加上一套彼方专用的系统。精神增幅系统什么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眯起了眼。 “我知道,现在的嘉兰百合算是半个生命体了。我甚至觉得没准……彼方需要的可能只是一个接口?在和嘉兰百合相连接的基础上,让嘉兰百合可以和其他生命体向连接的接口。但是……我不认为彼方在侵入其他人精神世界时,可以把嘉兰百合一起带进去。这样的话,我就必须保证彼方在侵入过程中依旧可以随时能撤出来,甚至能在这种状态下控制机体。”一口气说了太多太多的话,似乎让葛洛莉感觉到有些困倦——她当着优昙的面打了个呵欠,然而优昙却看到她呼出了一朵小小的火花。 “而且,根据你们之前的描述……虽然我不能肯定你们突入影镜号后,和安可哈芝对决时是不是也身处于精神世界中——我觉得应该是,可如果这样解释,茵黛那根巨大的表针又是从哪里变出来的?”一边说着,葛洛莉的眼底亮起了一丝不带敌意的疑惑——优昙知道,这是针对她的疑惑,因为她自己、茵黛和优昙在那根表针的话题上全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不管这么多了……我相信你们没有瞒着你们的队友,只是确实有很多细节还没搞清楚。只不过无论如何,精神世界中的安可哈芝我觉得都不会是一个能轻易拿下的对手。” 优昙点了点头。不仅是因为赞同葛洛莉的意见,更是在感谢她没有深究。“我们没有资本小看一个魔王。”女仆长说着,心里却无端想到了基尔巴特。 “正是如此。所以,我打算再根据这次收集到的数据,用这些蒂娅带来的洗脑设备给嘉兰百合再加一套应急系统……” 主教大人本想继续说下去的——但是,不远处传来的号令声却打断了她。 “数据记录完成。彼方,你可以下来了。”显然,在那套设备附近指挥工作的是阿尔德涅,因为此时向葛洛莉喊话做汇报的人也是他,“主教,该蒂娅坐进设备了。” “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帮忙。”一边说着,葛洛莉边和优昙挥着手,边走向了那堆设备。 ——其实在帝国,人人都知道洗脑设备是教会的发明。葛洛莉也知道,优昙也知道。 以前大家什么都知道。 现在,她们需要学会不知道。 ——现在很多人都要学会不知道。只不过,有人学不会,有人不想学。 史黛拉或许兼而有之:当优昙和葛洛莉正在机库观摩彼方的身体检查过程时,她是阴迦楼罗改上唯一一个还停留在自家房间里的教会人员。她等一个大多数人都不在居住区的机会已经很久了,因为如今的她,正通过一块她私藏起来的通讯水晶和远方的某人交谈着。那块水晶使用的频率,是洛尔瓦家曾为贵族时的专线。 当然,说是“交谈”,实际上却可能有些名不副实——因为水晶另一边的那个声音,话明显比史黛拉要多了许多。那是个有些沙哑的男声。 “哼。所以说,目前你们这所谓的三方同盟,已经把最大的后顾之忧基本消灭掉了。接下来,就该是帝国本土了吧?” “我不知道,玛贝尔叔父,我——” “你人微言轻,也不可能知道所有的东西。史黛拉,是想要这么说吧?”玛贝尔·洛尔瓦的语调正变得越来越冷,“但你肯定知道,魔物的军队终有一天会攻打贝瑞莱特帝国本土。爱梅拉德,欧罗拉,还有最北部的自治省格雷西亚……这已经是帝国仅有的土地,或者说是人类仅存的领地了。难道你还要站在魔物们的立场上,伤害人类的居所?” 史黛拉没有做出回应。玛贝尔同样沉默了五秒钟。 “相信我,孩子。别以为魔物就会讲究战争道德——那根本就是你们家那个小破村子给你带来的错觉!洛尔瓦家三大分支里,椴木市那一支我姑且不论,你们家这一支简直就是被那片太过于宁静的田园牧歌给害了!”隔着水晶,史黛拉一边听着,一边想象着玛贝尔那张被气到扭曲的脸,“我本来有四个兄弟姐妹,现在他们都躺在洛尔瓦官邸后院的私人墓地里!他们全都是……全都是为了从前来屠城的魔物军队手中保护平民而牺牲的!史黛拉……你是要把你另外四个叔叔阿姨气得在棺材里跳脚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可是,可是如今的皇室——” “蕾嘉·丹特莉安她就是个屁!”出乎史黛拉预料的是,玛贝尔的回答不仅来得迅速,听起来更是颇为斩钉截铁,“重点是那些普通人!就算她取消了洛尔瓦家的爵位……但是史黛拉·洛尔瓦,你给我听好了!” 即便史黛拉早已决心叛离自己的家族,但还保留着洛尔瓦这个姓氏的她,在听到叔父如此愤怒的吼声之后,也不由得噤若寒蝉。 “我知道……我能猜到你和你背后的教会会说什么。因为蕾嘉她坚持战争,所以只要她在位,普通人就不可能有生命保障。表面上看确实是这样,可如果不这么做呢?你们是希望帝国和以前一样,每年都要把数亿人扔进焚化炉,还是想干脆什么都不做,放任人类像病菌一样堆满整个世界,然后自我毁灭?啊?教会那些盲目慈悲的家伙简直愚蠢得不配活下去,现在你居然还和他们合得来!如果不是蕾嘉从教会圣堂最底层发现了那些东西,我们都还被蒙在鼓里!帝国人的来历,帝都到底是什么东西……教会明明比蕾嘉更早知道这些事,却偏偏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你们是想要坐看人类自灭吗?!看着帝国在一刀一刀自残之后,成为魔物们口中的肥肉?还是干脆慢性自杀了事?太让我失望了,史黛拉……我现在只后悔之前没有在鹰喙群岛清洗掉你这逆子!” “我,我们——叔父!如果能消除魔物和帝国之间的敌意,再……” “史黛拉,只有人类才能解决人类的问题,人类必须要首先解决自己的问题,无论让谁付出多大的代价——不信,就走着瞧!千年以前,现实就已经证明所谓的共存只是一个梦,美丽却不切实际的梦,而现在。” 通讯器另一端,玛贝尔的声音就此停顿了一番。与此同时,茵黛不知何时来到了史黛拉的身后。 “现在,这个梦……” “——由我们来实现。” 她一边打断了玛贝尔的话,一边一把抢过了史黛拉私藏的这块水晶,将其一把捏碎。黑色的血液从魔女掌心中滴滴溅落而出。 “茵,茵黛……前辈……?” “现在,史黛拉·洛尔瓦已经不再私藏和敌人沟通的水晶了。我相信她应该也不会再后悔了,对不对?”茵黛轻轻笑了笑,尽管笑容看上去有一点点的勉强,“人总该为了自己相信的正确去不计代价拼一拼。其实你的叔父也是这么想的,对吧?” 异说的诗篇 ==================== 彼方完成能力分析,三天过后。 “萝丝玛莉,克洛诺·蒂娅呼叫仙度瑞拉号。请求着舰。” “仙度瑞拉号收到。第三机库大门已开启,正在射出指引光束。欢迎回归,总参谋长。” 极光镇外,帝国军北境军区中央司令部上空——威荣堂堂的巨型筒状浮空战舰侧方舱门处,纯白色的人形机动兵器刚刚将自己的速度降低到了最慢。两道淡绿色的、由全息投影光斑构成的指引轨道正为蒂娅标识着降落的路径,而在那银灰色的舰体内部,早已有一众北境军区的指挥官等待在停机坪前。 作为北境军的旗舰,也是唯一一艘大型浮空战舰,这艘仙度瑞拉号虽然与此前那艘被蒂娅亲手击沉在白垩泛滥区内的战舰同属迪卡斯特斯级炮舰,不过却经过了相当大程度的后续改造——最为显著的改进就是把那门标志性的前置魔导光束主炮,换成了一组由六管磁力推进加农炮构成的、消耗功率更小但射速更快的转管式实体弹舰炮。转管式结构赋予了这组武器系统以极高的射速,而单门炮管的毁伤性能……实际上,也快接近原本那门主炮充能40%时的水平了。 通过改造,使机械系统得以消耗更小的空间、更少的能量,却获得更高的性能,这是蒂娅几乎刻在灵魂最深处的追求。如今的仙度瑞拉号在不损失炮击火力的前提下,几乎获得了相当于三艘常规迪卡斯特斯级的舰载机搭载数——这不得不说是一项飞跃。每当蒂娅驾机降落在那座原本会被主炮备用反应炉所占据的机库中时,她都会为自己达成了技术进步而默默开心几秒。 ——直到她的下属们拥上来,把她从想象中的世界给拉回来。不同于中央军与南疆军,如今的北境军基本上完全是由北境军区本地人所组成的:他们之中有不少是在当初蕾嘉进驻帝都时被留在这里的卫戍部队成员,但还有更多是来自欧罗拉省,甚至格雷西亚自治省的志愿兵。 尽管仙度瑞拉号那庞大的舰身在极光镇上空形成了一片足以遮住半个城镇的阴影,但下方的居民中却没有一人因此向蒂娅表达过不满——因为他们都知道,若不是因为这艘巨舰中的那位蒂娅司令官,他们没准都会被拉到爱梅拉德省……就像帝都之外其他几乎每一座帝国城镇中的居民们一样。没人知道他们被中央军和南疆军拿刺刀逼进帝都后经历了什么,但大家都明白,他们从帝都出来之后,就都成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狂热分子。 而由于蒂娅的存在——不论她有何打算,这位总参谋长一次又一次拒绝蕾嘉“邀请”极光镇乃至全欧罗拉省居民进帝都“体验新生活方式”的举动,都已经令北境军区境内的居民们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暖意:节制生育只是他们报答蒂娅的方式之一,更明显也更有力的报答,则来自于无数自发踊跃参军的年轻人。 很多时候,他们都会让蒂娅头疼不已——她并不想让蕾嘉觉得她打算在帝都眼皮底下成立新国家,至少短时间内不想,不过看到那些年轻人,甚至中年人、老年人对自己投来充满敬意的眼神时,蒂娅也会在胸中感觉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流。她并不是很擅长言辞……相比之下,没准报表才是她更喜欢的交流方式,可谁让人不是机器呢? “您终于回来了。一路远征,辛苦您了。我们已经给您准备好了热汤!” 走下机体的同时,少年副官那如同问候家人一般的招呼总是会让蒂娅略微感觉有些不习惯——在她心底,毕竟总还停留着一点点心理阴影,令她不自觉地认为自己或许只配被人吆喝来呼唤去,但她也在努力学着超越过往中那个不懂思考的自己。 “也辛苦你了,普乐丝。你总是想得这么周到……” “这是我应该做的。”被蒂娅如一个女孩子一般称呼的军装俊美少年微微颔首,“谁让您总是很喜欢冒险呢。” “啊,我又不需要你们担心……我是说,我有得胜的把握。既然现在三方同盟那边已经稳住了贸易联盟领地区域,我也就不需要再多呆在那边了。更何况,萝丝玛莉也会需要修整一下的。”蒂娅微微皱了皱眉,既是为了掩盖一下自己一时流露出的固有思维模式——认为自己不值得被担心,也是因为她自己接下来本就打算说出的内容,“不过,神之锤砧并没能回收回来。不是因为三方同盟那边没有守诺,而是因为……” “安可哈芝带着东西逃掉了。这边也已经收到前线部队先行发回的战报。”一提到正事,普乐丝……或者用他的本名来称呼,普莱斯·普林斯顿参谋也收敛了脸上那不应属于军人的温存,“转移反应……现在只能先等三方同盟那边的分析结果了。是这样吧,总参谋长?” “虽然茵黛那帮人口头上答应了会给我分享分析结果,不过考虑到他们头顶上那些人——” 统帅者与副手的话没有说完——打断他们的是一阵剧烈的震动,以及由此响起的凄厉警报声。 敌袭——在北境军区的心脏地带,极光镇上空,北境军的旗舰遭到了敌袭。 与此同时,原贸易联盟总部所在地——“财贸巅”科普斯城上空,空中战舰阴迦楼罗改内部。 “还是在意难平吗,史黛拉?” “或许吧。啊,谢谢……辛西娅。” 舰体一角的某间瞭望室内,辛西娅端着一杯口感清冽的果汁,来到了坐在落地式舷窗前的史黛拉身后。虽然同为教会成员,不过分别作为隐秘行动执行者与护教骑士团战斗指挥官,辛西娅和史黛拉之间并没有太多的交集——此时她会出现在史黛拉身边,更多也只是出于一份身为战友应有的相互关心而已。 “我该做的。要不要说出来呢?毕竟……” “嗯。他不仅是我的亲叔叔,而且……还是我们洛尔瓦家族除了我这个不孝女之外,最后一个还活着的传人。”抢先一步,史黛拉说出了辛西娅本就想说出来的那些话,“而且,据我所知……我的叔母很久以前就去世了。她和她腹中的孩子一起死在了战场上。从那之后,玛贝尔叔父便没有再娶。” “是这样……么。” “他觉得,自己作为父亲,作为丈夫,作为领主,连自己的夫人和孩子都没保护好。就更不用说他的子民了……”史黛拉的声音低得都快要听不见了,“他所管辖的黑檀市距离帝国……我指的是教会与帝国军闹掰之前的帝国,的边界,还算不上近,只是踩在了爱梅拉德省的边界上,远离帝国与魔物对峙的前线……可是,帝国境内还有萨巴斯。” “啊……”辛西娅觉得自己应该闭上嘴了。 “当时正是茵黛大人被‘处决’后不久,教会骑士团也因此大伤元气,还在忙着甄别队伍中有没有更多潜入的萨巴斯分子……所以,萨巴斯虽然也已是损失惨重,却同时得到了喘息之机,黑檀市就这样被当成了袭击目标。萨巴斯当时,我觉得应该是打算搞一次象征性质的作战行动,来团结残存的部署,结果……” “结果就不用多说了。”辛西娅赶快打断了史黛拉那越来越慢的语速。史黛拉顿时向她投射出两道充满谢意的眼光。 “嗯,不用了。但重点是,当时萨巴斯中主导了这次袭击的指挥官,我曾经在三方同盟成立后亲自调查过。因为在萨巴斯内部,这并不是什么机密事项,所以我很快就发现,这个人其实……就是山城,如今的萨巴斯领袖。而且,他当时是带领着一支完全由魔物构成的作战小队,炸毁了黑檀市的市政厅。从拼死保护他的叔母尸骸下挣扎着爬出之后,玛贝尔叔父就……把萨巴斯和魔物当成了一回事,拼尽一切代价去守护。” 修女静静地说着——语调冷静得像是在诉说不属于自己的精力,却麻木得令人无法移开注意力。 “我……我知道如今他是帝国军南疆军总参谋长,也知道自己终有一天需要与他为敌。血统并不是阻碍我对他举起武器的障碍,我早就不把自己当成洛尔瓦家人了。但是——” “你没有办法说你的叔父是错的。所以,你难以向行正确之事的人拔刀。” 两位修女的话被身后突然响起的第三个声音打断——她们一同回过头,看到切西·妮朵丝正一边倚靠着瞭望室大门的门框,一边将一颗深红色的妖莓果实直接丢进了口中。 对于这位曾经在帝国军身居高位,之后才半路加入教会,而且还从未真正从信仰层面皈依的“护教骑士”,史黛拉算不上多么讨厌,但也就是仅此而已了——她从未喜欢过切西这个人,她有点害怕这家伙,可她现在却正在靠近自己。 “我能理解你的纠结……如果换做是我,没准也会一样的犹豫。” 不,你不会,你理解不了我——史黛拉一边在心里如此这般无声地说着,一边沉默着对切西点了点头。对方显然看出了史黛拉心中的真实想法,在靠近的同时还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 “切,不信就不信。我本来也没打算让你相信我……我只是有些事想告诉你,有个问题想问你。”切西那双眼睛就像金雕一样死死地锁定在了史黛拉的脸上:来到修女面前时,她甚至还伸出了一根手指,用指甲在史黛拉的下巴上划出了一道淡淡的红色划痕。 “问题?” “对,问题,史黛拉,问题。”切西瞪圆了双眼,她仿佛在享受史黛拉对她的厌恶,“所以回答我吧。如果你发现你的叔父为了他的信念,在践行实质上毫无意义,甚至还可能起反作用的努力,你会如何做?” “我会制止他。正确这个词所描述的不应仅是过程,更要有结果。”史黛拉的回答很坚定。这多半是出自她对切西的看不惯,不过切西却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当即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很好!我等的,姐姐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 # 怒涛的交响 ==================== 行将冰封的心 ====================== ——优昙在期待自己的……某种表态。 当切西一边大笑着,一边离开阴迦楼罗改的瞭望室时,史黛拉唯一能够确认的就仅仅是这一点:更具体的事情切西本就没有讲。作为优昙前任主人的她,本以为这位如今在萨巴斯权倾一方的大巫士可以在接下来的作战会议中给她一个解释,但当她真正来到会场之中时,她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优昙显然没打算解释——或者说,在这场居然是由葛洛莉·德拉戈米尔,也就是自己的直系上司来主持的作战会议上,优昙就算想要发言也要先往后等一等,等到葛洛莉把她想说的东西首先说完。 “——而既然人都已经到齐了,那我也就不多磨蹭了,咱们直接进入正题。”葛洛莉一向都是一个喜欢有话直说的人,“十分钟前,阿尔德涅通过阴迦楼罗改的通讯系统,收到了两条加密信息,解码工作则是刚刚完成。鉴于这两条消息虽然有不同的发信位置,却都是来自于十字方舟教会,所以现在就由我来向大家通报一下内容。” 她一边说着,一边启动了会议室正中央会议桌上那台魔导投影系统,投射出的影像依旧是亚大伯斯大陆的全景地图。没有人打断她的动作,因为这位很少皱起眉头的主教大人,如今脸上的两条眉毛都快要拧到一起去了。那显然代表着有什么她绝对不喜欢的事正在发生。 “先说第一条——这条消息来自克劳迪亚城,是从教会驻克劳迪亚办事处发来的。那边的小伙子们,在自警团与萨巴斯提供的技术支持下,最终成功解析了此前咱们在这里。”说着,葛洛莉指了指脚下的地面——她想要表述的,显然是目前正在这艘空中战舰正下方的深红堡,也就是安可哈芝消失的地方,“解析了在这里截获、记录到的魔导信号。” “安可哈芝在最后关头传送走时发出的信号。所以说,解析出了她落地的位置?”提出问题的人是茵黛,而葛洛莉则对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没错——推算结果显示,安可哈芝最终落地的地点,是在这里。” 主教大人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指戳向了半空中的全息投影地图。她的手指几乎不受任何阻碍地从那幅没有实体的全息图中穿了过去,可每个人都看到了,她的手指正是指向了一连串位于大陆最西部,位于教会根据地——原帝国伊戈尔省西海岸边的岛屿。 鹰喙群岛!史黛拉几乎是在葛洛莉刚刚伸出手的时候,就在心里喊出了这个足以让她铭记一生的名字——同一瞬间,优昙则是直接从口中说出了这几个字,用一种既低沉,又有些可怕的语调。 葛洛莉的回应则是沉默着点了点头——她至少让寂静在空气中发酵了超过五秒钟,随后才把自己想说的话接着说了下去。 “对,鹰喙群岛。而且在得到这个结果之后,我们的小伙子们里有一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阿尔德涅手底下干过活——还想到去克劳迪亚的历史档案馆里,查了查自警团手中,有关千年前那场大战之前魔物社会的记载,结果这一查结果更是不得了了。” 一边说着,葛洛莉有意地向桌边的阿尔德涅使了个眼神——既像是赞许,又像是有些不服气。不过,她的解说并没有因此停滞,而阿尔德涅……他甚至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个眼神。 “自警团保留的古文书中说,十大魔王在那场大战之前原本各有各的魔宫与领地,就像帝国将国土划分为六个省份分别管理一样,将亚大伯斯大陆分成十块各自为政。其中,安可哈芝的领地……正好就是如今的伊戈尔省西部与西北部沿海地带,而她的魔宫就在鹰喙群岛上。鉴于每个魔王的魔宫,都不可能只是一座居住用的宫殿,更可能是一座以魔法守护的要塞,所以说……” “这基本已经足够确定安可哈芝的行踪了。”优昙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葛洛莉的话,不过主教大人倒是没有在意女仆长这失礼的举动,或许是因为她本来也打算这么把话说下去,“所以说,下一步就是去踹开安可哈芝的家门咯?” “差不多——不过在具体制定作战计划之前,我必须要把接到的第二条信息也说完。这条消息来自位于原伊戈尔省首府阿奎拉市的教会总部,是教皇陛下亲自发来的消息。” “教皇大人已经回到伊戈尔省了?”这次是史黛拉打断了自己的老师兼指挥官。 “没错,但——让我说完,史黛拉。”或许是因为面对自己的部下,这次葛洛莉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是相当不客气了,而史黛拉也果断地变成了一只漏了气的皮球,蔫趴趴地缩回到了桌子后方,仔细听着主教大人的说话。 “陛下发来的消息里提到说,教会面向鹰喙群岛的观测设施……在前几天,侦测到了极其不寻常的魔力波动——说不寻常的原因的有两个。其一,这个魔力反应的规模……或者说强度,只可能是来自某个或某些合计拥有魔王级别魔力的个体或群体,而且它出现的时间还与咱们之前在这里击退安可哈芝的行动高度吻合。其实这一点还算好解释,但重点是这个反应的第二项不寻常之处。” 像是终于说累了一般,葛洛莉这才想起自己面前的杯子里还有一杯水——当她一仰脖子,把一整杯冰凉的透明液体一口气倒进自己的口中时,史黛拉只是觉得自己的老师现在真是越来越爷们了。 “这个魔力反应的属性构成……是一个极其少见的类型:是火属性和混沌属性的组合。” 所有人在葛洛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都将目光投向了才刚刚将身子向后一缩的史黛拉身上——除了史黛拉自己。修女小姐此刻只想钻到桌子底下去。 “当然了,我觉得咱们大可不必怀疑史黛拉会有忠诚问题……”像是想要缓解尴尬一般,葛洛莉不自觉地用自己的话语,让这间会议室中的氛围一瞬间变得更加微妙了,“虽说她的魔力的确就是这个很不常见的属性搭配……说回正题。在召开这场会议之前,我刚刚联系米可确认了一下自警团那边的资料——安可哈芝的魔力是以火属性为主,而绘司老板则是以混沌属性为主导,所以说这个搭配一方面可以用来当做安可哈芝确实在鹰喙群岛落地最有力的证据,而另一方面……” 这次,主教女士又一次将手伸向了会议桌上的投影设备——伴随着她的手势,全息地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张静态影像。一张根据魔力属性不同进行成像的魔力场域分布图。 当史黛拉抬起头时,她不由得将自己的眉毛也如同葛洛莉一般扭到了一起。在那张图上,代表着火属性魔力场的红色色块和代表着混沌属性的黑色色块不仅保持着彼此重合、相互叠加的状态,而且…… “这个形状……等下?这是——” “没错,这个形状是船。全长接近2500米,全宽接近800米的巨舰……而且还不是一艘,而是两艘。”一边说着,葛洛莉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凝固了,“魔力构成的……简直令人难以想象。这到底——” “这怎么可能?!就算安可哈芝是魔王,但如果真的是由魔力凝聚形成如此巨大的实体,这……”开口的同时,莫顿·依科特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满满一层细碎的汗珠。作为情报人员,他和阿尔德涅或许是如今阴迦楼罗改上对贸易联盟实力家底最为了解的两个人,但在这张令人窒息的魔力场域分色图面前,阿尔德涅在椅子上已经有点坐不住了:他差一点摔到了桌子下面去。 “事实如此。至少,教会探测设备得到的观测结果就是这张图。”葛洛莉一边说着,一边用掌心中燃起的一点火苗烤干了自己额头上的汗珠,“虽说教会也不愿意相信这东西是由魔力构筑而成的,但事实是……经过计算,就算把鹰喙群岛上所有的固态物质都加在一起,体积和这两艘巨舰的总和相比,都不是一个数量级的!安可哈芝在那几座现在根本就是鸟不拉屎的岛上,根本得不到任何能够用来造船的材料……她的魔宫都被夷平好几个世纪了!” “是啊,材料……” 一时间,在这张看上去荒谬得就像是某种玩笑的魔力场域图面前,所有人都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再一次,除了史黛拉。或许是因为老师对学生那几近本能的关注,葛洛莉即使一直都在应付来自四周的提问,但她总是有一只眼睛对准着一旁史黛拉所在的方向,而就在她的面前…… “材料。哼……” 史黛拉先是有些轻蔑,又有些讽刺地轻哼了一声——听起来就像是带了点恶意,而在修女小姐的手中,紧紧握着的则是另一只装满了清水的玻璃杯。 “各位,我有个想法。” 史黛拉的声音并不算响亮。但是,话语中那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坚定还是吸引住了会议室中每一个人的注意力。那一刻,她仿佛感觉到有一股热流从心底直冲头顶——就像当初她站在领奖台上,接受葛洛莉·德拉戈米尔向她颁发的特别奖章时一样。 她早已不是贵族了。她只是单纯地……喜欢荣耀。一直以来都是——还有正义。她相信自己必须要有至少一条信条去坚守,否则她会觉得不舒服。 “材料……或许是这样来的?你们觉得呢。” 她以单手将杯子高高举起,随后向前微微倾斜——流淌而出的水流在泼向桌面前,恰到好处地经过了史黛拉另一只手的掌心正前方:于是,落在桌面上的便不再是流水,而是一块一块彼此之间尺寸完全一致,且形状无比规整的小小长方体。 那些冰块看上去就像是用来搭造型的积木。那些冰块看上去真的已经成为了可以用于搭建的材料。 魔女的工作 ==================== 有了史黛拉提供的思路,阴翅队的作战计划制定工作立刻就向前推进了一大步——毕竟,史黛拉成功对安可哈芝那看似无懈可击、无可战胜的庞大魔力场,做出了一个非常合理且十分容易被人接受的解释……毕竟,一行人当初在艾琳诺瓦城外,也曾经有过现场使用海水制作炮弹弹头外壳,借此蒙骗艾琳诺瓦城防御结界的经历。 所以,就在史黛拉在会上提出发言后不久,作战会议便宣告解散了。虽然具体的计划还没有敲定——主要矛盾集中在要不要继续由阴翅队执行追击安可哈芝的任务这一点上——但阴翅队的队员们也都不需要再继续无谓地嚼舌头了。葛洛莉、优昙与莫顿作为三方联盟各方成员在阴翅队中地位最高的人物,各自向各自的主子汇报了作战会议中碰撞出的创想,而接下来更具体的决定工作……那就不是阴翅队自身能做主的事了。 这就是让茵黛极为不爽的一点——她很不喜欢被人推着走。无论是被谁。 如今,阴迦楼罗改依旧停靠在已是自警团辖区的深红堡上空,她已经停在这里三天多了。如果是按照茵黛的脾气,阴迦楼罗改如今就该再冲回白垩泛滥区里去,然后趁机直捣黄龙,直接闯进帝都贝瑞莱特把帝国一劳永逸地解决掉:就算这样胜算很低,就算如今阴翅队在帝国内部最重要的支持者——蒂娅,也已经联络不上了,但这样……很浪漫不是吗? 反正自己也死不了……反正全世界的人死光了,自己也还是死不掉。所以…… 该怎么活着呢?如果不会死,自己还算是活着吗? 很多时候,茵黛会无法克制地这样去想——起初她为了反抗萨巴斯的支配,为了那现在自己都觉得幼稚的“正义”选择自由,可得到自由后,她却又怀念起当初那有梦想有追求的生活来。当时限消失后,所有的体验与意义仿佛也一同不存在了。 活着。因为一个人的力量太弱小了,所以什么都无法改变,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整个时代一步步走入深渊。是这样吗?这就是我现在的感觉吗? “……这就是你的感觉吗?姐姐。” 阴迦楼罗改最上层的瞭望室中,孤身一人在此沉默着的茵黛猛然回头——循着那略带嘲讽语气的声音,她再次看到了那个她最爱恨交织的身影。 “特……娜娜缇。” “嗯。你终于接受我的新名字了?” 身着白袍的记忆传承人大步走到自己的姐姐面前。茵黛没有回应她的反问。魔女也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不过,魔女知道她总能有自己的理由和方式。就这一点来说,自己没什么需要多问的。 “不愿意表态就不愿意吧。闷葫芦。” 走到茵黛身边时,娜娜缇向自己的姐姐伸出了手:她递来了一只小小的陶罐,透过敞开的口,可以看到里面是血红色的液体。 “妖莓果汁。” “谢谢……” 味道很酸。妖莓的酸味比甜味重得多——不过,茵黛反而喜欢这些会被很多人认定为是“痛苦”的味道。 “其实你刚才已经把自己心里的困惑从嘴边说出来了。我都听到了哦?” 没有回答。不过,娜娜缇清清楚楚地看到,茵黛端着陶罐的手微微颤了一颤。自始至终,魔女的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谁也不知道这张脸后面到底是麻木还是坦然。 “回答我。如果给你一个机会的话……你其实,还是想要做出改变的吧?对你眼前的这一切。对这个世界。” “……” “不愿意回答吗?其实你已经在为世界带来改变了。就像不远处那座城……” 发问的同时,娜娜缇将视线投向了瞭望室窗外的那片天空。现在是午后,不过天上依旧是灰蒙蒙的,而在视线尽头,隐隐约约浮现在雾霭之中的一片城镇轮廓……正是曾经的帝国卡珀克省首府,如今则是萨巴斯领内自治城市的椴木市。确切一点来说,是原椴木市市民们在白垩泛滥之后,在更靠近魔物领域与萨巴斯统治中心——白叶魔导院的所在,建立的新城。 “你肯定不知道吧?重建后的椴木市里发生了什么……”娜娜缇微笑着说道,“你肯定不知道的。不过,我想你还记得旧椴木市的大竞技场。帝国让这座城一度成为了一座屠场……可是现在,已经接受萨巴斯管理的新椴木市居民们,利用当初经营竞技场的经验与知识,办起了如今萨巴斯最大规模的作战人员培训中心。甚至,还有很多我作为特莉丝坦时,从大炮之街吸纳来的帝国军死士们,现在也都在那里。” 在娜娜缇的微笑面前,茵黛不由得瞪大了自己的双眼。这些消息她并不是没有在之前找优昙要的萨巴斯简报里看到过,但是…… “我……” “你太过于在乎你自己了,以至于……你甚至都没能发现,世界已经在因为你,向更好的方向转变了。就算……” “就算我……我没有有意在做这些。”茵黛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点疲惫感,“我从没想过要为萨巴斯做什么好事,我不过是想……” 她沉默了。娜娜缇几乎笑出了声。 “你不过是想……干什么呢?说真的,直到现在你其实都还没有找到你的目标吧。” 这一次,茵黛的头彻底低了下去——她知道娜娜缇说的是实话。就算如今,魔女能够用椴木市也好、其他地方也罢,世界上所有一切正在向好的事情来说服自己跟着时代潮流走是正当的,但是…… “我不知道……可能,我也和天陨彼方有同样的困惑吧。隐约之中,我的确明白你们……你和林德尔,都在代表着某种比这个世界本身更高一层次的力量在期待着我,但是——”魔女的语调一点点变得愈加急促了起来,“但是,一方面你们也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另一方面我根本也不知道你们想要什么!至今都不知道……所有一切都在给我打哑谜!难道你不是这么觉得的吗?如果说白垩泛滥之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搞明白你是什么,为了阻止你的胡作非为,那现在——” “呵,呵呵……”与茵黛的预想不同,她那近乎于某种情感宣泄的大段宣讲,迎头撞上的不是娜娜缇的宽慰或是关心,而是一阵充满讽刺意味的大笑——一阵会让她再度联想到“特莉丝坦”的大笑。 “就这?姐姐……就这些?你的疑惑只是这种东西?真让人失望啊。”显然,娜娜缇根本就没打算掩饰什么。后退几步与茵黛拉开距离的同时,她直接举起了自己的两根中指,随后用力朝着地面狠狠一戳,“记住,姐姐。” “娜娜缇……!” “只有弱虫……才会恳求别人施舍她一条活下去的理由!听明白了吗?” 茵黛只觉得,自己的怒火就像炸弹一样爆炸了——她直接将手高举过顶,破灭的时针便应声浮现在她的掌中:旋即,一道纵斩砍下。 “你……惹火我了!” “那又如何?弱虫就是弱虫。” 与激动万分的茵黛相比,娜娜缇冷静得简直像是在侮辱魔女——传承人只是微笑着将单手向上一举,茵黛便连人带指针一齐……被直接震得飞了出去。魔女的身体打着滚被打飞了好几米远,后背直接撞在了瞭望室那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 “咳……!特莉丝坦,你这家伙——” “是娜娜缇。”一边说着,传承人大步向前,旋即以高跟鞋鞋跟一脚跺在了茵黛头顶:魔女那猛然闭合的上下牙齿,就这样把她自己的舌头咬成了两半,“再叫错的话,就砍断你的脖子。不是想要知道些什么吗?那就向我……向林德尔证实你配知道啊,我的好姐姐。” “咕噜噜……!咳呼呼呼……”黑色的泥浆溺没了茵黛的喉咙。她还没来及完全再生好自己的舌头,但即便只能发出这种近乎猪叫的声音,她也依旧在坚持着表达自己的愤怒。 “不服气的话,就尽管去变强……去主动搅动这世界更多吧。从安可哈芝入手怎么样?后面还有帝国……如果连这些东西都摆平不了,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权和站在世界之外的我们对话?” 传承人没有再去看自己的姐姐,她只是转过了身,随后头也不回地向瞭望室外的过道走去。她肯定不是想要去船上的其他地点——茵黛知道,她只是在表达离去的意愿。 “不过,话是这么说……在得到理由之前,恐怕你也不会真的去做吧?这就是恶性循环了,瞻前顾后忧愁多思的胆小——” 传承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漆黑的指针从茵黛手中抛射而出,径直贯穿了娜娜缇的胸膛。传承人回过身,看到自己的姐姐已经摇晃着身体重新站了起来。魔女伸出手,指针便自行退出了娜娜缇的身躯,回到了魔女手中,如拐杖一般支撑着她那泥浆构成的身躯。 “你以为……我是谁啊?娜娜缇……别小看人了!我能在司令簇击败你一次,就能在这里——” “我拒绝。不过,只是因为你选择‘在这里,在此时’——我会在你自己开辟出的未来等着你。和林德尔一起。” 不等茵黛继续发难,娜娜缇这次倒是先一步行了一礼,旋即纵身向后一跃:脚尖离地时,她的身躯便隐没在了空气之中,只剩最后一句留言的回声还回荡在瞭望室中。 “再见啦,我的姐姐……祝你在鹰喙群岛猎杀愉快。” 沧海破冰 ================== 三方联盟——构成联盟的三方,虽然是各自有着各自的利益,而且其间还少不了一些看似“无伤大雅”的冲突,但在很多地方,自警团、萨巴斯与教会之间,意见确实是高度一致。 就比如说对待贸易联盟的态度:教会与萨巴斯两个以人类为主的组织自不必多言,即使是同为魔物的自警团,都恨不得除这支激进势力而后快。由此,当阴翅队向联盟高层汇报完所有的所见所闻与行动建议之后,作战指令很快就下来了。 不过,出乎预料的是,在三方联盟那一边,对安可哈芝发动总攻的行动计划代号,却并不是出自联盟高层,而是同样来自于阴翅队这一边——辛西娅随口提出的“破冰”这个名字,居然和整套作战方案一起,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过了高层所有的决策流程,直至成为正式的行动代号。 当然,不得不说这个名字其实还是很恰当的……至少优昙就这么觉得。无论是从作战方案本身的内容来看,还是从这场作战能够为三方同盟带来的影响来看,破冰都是个非常贴切的描述。哪怕她自己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 “所以说,再过12小时,你们就会开始向鹰喙群岛进发了。不能用传送进入战场的话,应该会很辛苦吧?” 在女仆长的私人房间里,优昙面前的通讯水晶中传出了一个年轻的男声。和此前史黛拉偷偷摸摸地在房间中进行通话的模样完全不同,女仆长根本就没有遮遮掩掩的意思,她甚至没有关上自己的房间门——她和自己的顶头上司山城讲话,又有什么遮掩的必要呢? 更何况,自从茵黛来到阴翅队之后优昙就感觉到了,山城这家伙的态度和以前相比立刻就软了不止一分——哪怕此前他也不算强硬。名义上,这个大男孩是萨巴斯的最高统帅,但实际上,萨巴斯大多数比较重大的事项,都是由她优昙亲自拍板决定的,即使是在阴翅队成立之前。 “辛苦倒是谈不上,毕竟我们还不是自己用翅膀飞过去。”一边回答着,优昙同时轻轻地用手指弹了一下面前的水晶,就好像是隔空弹了一下山城的额头,“没必要过度关心我们这边的,想想看,这里有多少切不坏打不烂的怪物?相比之下,倒是卡珀克省边界地带更值得你操心吧?” ——优昙没有把话说透,不过山城肯定也能明白女仆长的意思。如今萨巴斯的控制范围,基本上就是旧帝国卡珀克省全境外加魔物领域原罗兰德地区,而卡珀克省边界地带除了与北部教会占据的伊戈尔省交界之外,就是…… “话是这么说……不过优昙,既然你提到了,那我有两个消息需要告诉你。一个我确定是坏消息,另一个我还不太确定。想先听哪个?” “后一个吧。”优昙想都不想就做出了回答。她并不是在期待这后一个消息还可能是好消息,她只是想先看看自己能不能……把那些让山城有些不确定的点都想明白。 “那好。第二条——根据前线观察哨传来的报告,一直与萨巴斯和教会双方防御力量保持着对峙局势的帝国南疆军,最近突然有了些异常的举动。他们原本可以说是在平等地向萨巴斯与教会双方防线施压,但从一周前开始,南侧萨巴斯战线的南疆军部队……开始了撤退行动。他们在北撤,不知道是不是打算先集中攻击教会的防线——我没敢趁机主动向帝国境内推进。万一这还是诱敌之计呢?” “你的选择没有错。”一边听着,优昙脸上的眉毛几乎都要拧在一起了——显然,这次她并没能帮自己的小跟班为帝国军的撤离行动找到什么合理解释,“教会那边有什么反应吗?” “暂时没有,除了继续巩固防线之外。说起来,听说教会最近从帝国军那边搞到了一些新的资料。好像是叫什么迪卡斯特斯级的空中战舰设计图……” 听着山城的声音,优昙仿佛能想象出他摇了摇头的情景。 “我知道这个舰级。之前在突破白垩泛滥区时遭遇过一艘……战斗性能非常强大,而且还有在泛滥区内自由活动的能力。应该可以算是杰作舰了。” “是么……反正,就算教会那边拿到了设计参数,估计也没有足够的生产力去制造这些动辄全长超过五百米的帝国式大家伙就是了。自从白垩泛滥以来,帝国的生产能力就和吃了兴奋剂一样,高得让人没法解释。啊,跑题了……”听得出来,当优昙不在身边时,山城没准也缺一个能推心置腹的聊天对象,“现在回过头来说第一条消息……坏消息,对吧?实际上——” 砰——沉闷却又震耳的撞击声。优昙回过头,看到史黛拉径直撞在了她那根本就没关闭的卧室屋门上,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吃了苍蝇一样的难看。 “不是……怎么了这是?没事吧?” “很抱歉打搅你了,不过确实出了大事。”史黛拉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额头,那上面已经满是冷汗,“刚刚米可发来了消息,在帝国北部欧罗拉省首府极光镇外,确认到短暂却激烈的交战反应。巧合的是,那里正是蒂娅座舰停泊的位置,而当米可试着联系蒂娅确认情况时,她发现自警团和北境军之间所有的通讯渠道都被切断了。” “啊?!” 实际上,优昙已经知道蒂娅联系不上了——敲定破冰作战计划细节之后,她也曾经试着去和蒂娅通讯,不过当时的她,还只是以为蒂娅为了避嫌,正在对三方联盟这一侧搞通讯静默。如今来看的话…… “对,这就是我想说的第一条坏消息。”接下话茬时,山城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冻住了一样冰冷,“而且,根据萨巴斯潜伏在北境军的间谍回报,他们确认到有一群形似某种飞虫的机械兵器突袭了蒂娅的座舰仙度瑞拉号,而战斗的结果……确认到仙度瑞拉号受损严重,已在极光镇外迫降着陆。舰长克洛诺·蒂娅……生死不明。” 毫无疑问,蒂娅失联的消息立刻就在阴迦楼罗改上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震动——而且,不仅仅是因为这件事来得突然。 “这不合理啊……蕾嘉这是昏了头么?” 舰桥操作室中,主管通信的阿尔德涅也不由得回过了头,他的身后正是舰长席上的小贝莎——名义上,贝莎是这艘船的最高统治者,但实际上,她和阿尔德涅之间的关系,就和山城与优昙之间的关系区别不大。她也乐得有一个经验丰富心思老成的家伙给她从旁指导。 “具体来说的话,谍士长先生?” “袭击者使用的是虫型兵器。这一点足以证明是蕾嘉的手下袭击了蒂娅……就像之前同样的无人机在白垩泛滥区内袭击咱们一样。然后……”一边说着,阿尔德涅眯起眼睛,伸出手扶了一下额头上的护目镜——那是切西几天前送给他的,是从深红堡中翻出来的贸易联盟遗留物资,“贝莎。你应当知道,对于一支军队来说,影响其战斗能力、战斗意志与立场所属的因素都有很多。其中,领导军队的将领,必然会对前面那三项都造成很重要的影响——军队的管理体制,是自上而下的。” 贝莎点了点头。如今身在萨巴斯的她虽然还不是一个将军,却一直都很擅长学习。 “但与此同时,将领在军队中,必然只代表少数人。换句话说就是,如果军队中所有的士兵都与将领同呼吸、共命运,那么即使将领出了问题,军队也不一定或者说很可能不会立刻出现问题。同样,如果把情况调转过来结果也是一样的,士兵与将领不和、军心涣散的部队中,有将领也等于没有。蒂娅的北境军,根据我们教会一直以来搜集到的情报来看,属于前者——在帝国的大环境下,极光镇的居民们居然会自然、主动地踊跃参加北境军,他们以向这支爱护着他们、令他们无需被抓到帝都接受心灵禁锢的军队为荣。” “而现在,蕾嘉只是派兵进行了斩首行动,却没有立即对北境军的大部分将士动手。”在做出回答之前,贝莎还特意通过面前的操作台,调出了一份刚刚由史黛拉总结出的信息简报,“嗯,确实没有。如此来看,蕾嘉的斩首行动非但无法对北境军进行有效打击,而且还很可能在北境军中激起更加强烈的反对情绪。就说北境军如今的规模也不可能和帝国中央军正面抗衡……可用这种方式有意挑起争端,对蕾嘉根本就没有任何好处才对!” 显然,贝莎已经有点开窍了——阿尔德涅很欣慰能看到这一点。不过,他的脸色却并未因此出现丝毫好转。 “好处必然是有的——重点是,咱们和蕾嘉都知道这么做肯定有好处,但只有蕾嘉自己知道这好处是什么。这不是好事……而且。蒂娅……蒂娅这家伙……” ——她到底是什么人呢?阿尔德涅至今都想不明白,也猜不清楚。 苍茫 ============== “——所以说,你也不知道蒂娅到底是什么人,对不对?” 帝国爱梅拉德省南部边境,某座没人记得名字的小城酒馆之中。的确,这座城镇的名字已经没有人还记得清了,反正不是大理石城就是石灰城……总之是类似的命名。不过,所有人都记得这里是由谁管辖,由谁保护的。 “不知道!”酒馆最靠近大门边的餐桌旁,一个看上去面色有些瘦削苍白的年轻人一边皱着眉头,一边有点懊丧地说着——至少他的语调听起来确实挺懊丧的。“蕾嘉皇帝的决定,我也有很多看不透的地方。” “哼,我就不该指望现在的你对我推心置腹,艾斯达克。”在白脸年轻人对面坐着的,是个看起来至少比他大上十岁有余的中年男人。他棕色的头发既凌乱又蓬松,活脱脱像是个被飓风蹂躏过的枯草鸟窝。“不过,我们南疆军也犯不着指望那个家伙!” 中年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把一瓶酒对到自己嘴边,随后仰起脖子,三口两口就把其中的大半瓶灌进了喉咙。对面的艾斯达克看着这一切,不由得干哕了一口——他知道,换做是他自己这么做的话,结果必然是喉咙被灼烧得接下来一整天都说不出话,但在中年男人脚边已经放着五个空酒瓶了。三个是完整的,还有两个直接从玻璃瓶颈处被打断了。 “我说,玛贝尔司令……不管你怎么看待如今的我,这么喝下去的话……” “你在教我做事吗?啊?小东西……!”玛贝尔闻声“砰”地一下把手中的酒瓶砸在了餐桌上,溅落出来的液体散发出了浓郁的酒精气味,甚至熏得艾斯达克眼前微微一黑。 “妈的,老子当年开着那台‘杰斯提斯’跟魔物大部队拼命时,我跟你说!艾斯达克,算上你在内!这屋里所有人,都他妈还在吃奶呢!” 或许是因为酒精的影响,玛贝尔几乎是喊出了这句话,声音大得得连酒馆对门的杂货铺老板都听见了:随后不出意外地,酒馆里的所有人便一齐站起了身,乱乱糟糟地在玛贝尔和艾斯达克所在的酒桌旁围成了一个圈。 “是啊,我们是还在吃奶,老东西。可是现在呢?”领头的是个光着头、穿着粗布背心的壮汉,看起来像是个在这附近干活的搬运工,“总参谋长大人,你以为我们这些下等人都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德行吗?整天跑到这儿酗酒吹牛,你知不知道这不是属于你的地界?” “放屁!我难道不是这座城的领主?这里有哪不是我的地界,你倒是指出来啊?”玛贝尔像是颗炮弹一样从酒桌前弹了起来。在外人看来,他正毫不退缩地瞪着面前这个光头肌肉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眼里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光头肌肉男,而是两个虚晃晃的影子。 “我警告你,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现在你对保护这座城市四十年有余的我撒野,所以我有正当理由把你送到监狱里去。不过,如果你愿意向我——” 砰! 光头肌肉男还不等玛贝尔把话说完,就狠狠地一拳揍到了他的鼻尖上。依旧坐在桌边的艾斯达克闻声,微微低下了头——他把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像是在隔着衣服抚摸着什么。 “我他妈愿意个臭鸡蛋,糟老头子!你知不知道你都六十多了?还有脸说这种话……还有胆子这么说话!”肌肉男话语中的愤恨情绪,比刚刚喝醉酒的玛贝尔本人还要更加激烈,“保护?我们他妈的看到的是我们的孩子、兄弟在你的军队里被一次又一次送到前线吃枪子!是,参了军就要有觉悟,但当他们浴血奋战时,您这总参谋长人在哪?你看不起的蒂娅将军,每次北境军出战时都身先士卒!可你呢?你不是也有自己的魔导机甲吗?你祖传的杰斯提斯呢?居然还他妈给自己的座驾起名叫‘正义’……合着在战斗来临时躲在掩体里颤颤悠悠,平时啥事没有时就跑我们鼻尖上吹逼,这他妈就是你的正义?” “咳,我……妈的,要不是因为那群混蛋的疏忽,要不是因为索菲亚走得早——” 砰——又是结结实实的一脚。玛贝尔苍老的身躯被肌肉男直接一脚踢到了酒馆外的街道上,他的头撞到了冰凉的合金钢质人行道边沿上。艾斯达克微微直起身子,从身旁的窗口向外望去,看到玛贝尔身下似乎渗出了一点深红色的痕迹。 “又是那个女人……这么想她的话,你怎么不去陪她?!你留在这里,不就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吗?不是这么说过的吗?那你倒是起来付诸实际行动啊,去打啊,去为了我们和魔物拼命啊!去啊!没了女人就没了魂吗,老东西!” 更多的人围到玛贝尔身侧。他们拿来了臭鸡蛋、碎砖头和一盆一盆的冷水。 “懦夫!骗子!”他们喊着。 “早放我们和艾斯达克将军走的话,我们早就去帝都享福了!”他们喊着。 “你这也配还留着自己的爵位?!”他们喊着。 艾斯达克沉默着,他的拳头无声却用力地死死按在了酒桌桌面上。拳头上的指关节几乎被捏成了骨骼一般的灰白色。他知道,这群混蛋并没有认出他——正是因此,他才感觉更加难受。 “玛贝尔……!”他咬着牙低声说着。与此同时,窗外响起了急促而又清晰的机械运转声。 人群闻声抬起头,看到有六架纯黑色的小型蒸汽无人机正盘旋在酒馆上空。那涂装并不是南疆军惯用的款式,但谁都能看出这些机体正下方那六个黑洞洞的枪口是干什么用的。 “开火!”一边吼着,艾斯达克终于像是按捺不住一般,用力用拳头砸向了面前的酒桌。做工粗糙的铁皮桌面上顿时多了一个凹坑,而在屋外,伴随着子弹破空的嗖嗖声,街道上也多了更多的凹坑。 惨叫声登时回荡在整条街道中,直至每一个围在玛贝尔身旁的人都倒下去为止。血泊之中,艾斯达克走出酒馆,他来到玛贝尔的身边,向遍体鳞伤的老将军伸出一只手。 “你……你叫无人兵器来杀了他们……?”玛贝尔的声音中至今还有些醉意。 “否则他们会打死你的。靠在我的肩膀上,我送你回去……老师。” 听到“老师”这两个字时,玛贝尔的嘴唇立刻猛地一颤:他没有说话。只不过,是迎合着艾斯达克的动作,将自己的一只手臂搭在了他的背后。 “不可饶恕……我决不允许我童年时最崇拜的英雄遭受如此羞辱。”开口说话时,艾斯达克的脸颊就像是正在咀嚼着什么一样抽搐着,“英雄就算再老也是英雄。玛贝尔·洛尔瓦与索菲亚·洛尔瓦,曾驾驶合体型双座魔导机甲,以单独一机之力在魔物贸易联盟进攻下坚守长达72小时的战斗英雄……” “他们说得没错……”出乎艾斯达克预料,老将军反而在年轻人的耳边一边叹息着,一边低沉而又绝望地说着,“他们说得没错,索菲亚她……” “……即使是和‘正义者’相融合,也没办法让杰斯提斯重新动起来吗?”这一次,轮到艾斯达克唉声叹气了,“我知道这台机体是由你的A机械和洛尔瓦太太的B机械共同构成,但是现在——” “A机械能动,仅此而已了……现在的杰斯提斯,最多只能发挥出当年20%不到的引擎出力,动力控制在B机械那边。唉,索菲亚……如果索菲亚还在的话……” 老将军的话语哽咽在喉咙中。泪水沾湿了艾斯达克的肩膀,和鲜血一起。 “是我的错……索菲亚是为了保护我去世的,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可是……”他一边说着,一边泣不成声,“可是如果没有她,我又该怎么上战场?我真的……我想要继续保护我的城镇,一直守护这片故土,可是——” “力量……有很多方法可以获得力量,玛贝尔老师。你不非得这么强迫自己——” “死心吧,艾斯达克!我是绝不会……允许你和蕾嘉把这里的居民,也都变成那种人的——咳!” 就在艾斯达克的肩头,玛贝尔再一次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艾斯达克的上衣前襟上立刻多了几道血丝。 “至少,他们还应该是和你我一样的人,不是……不是——” “——他们难道不该变成那样吗,玛贝尔老师!”艾斯达克的声音突然颤抖了起来,连带着他的眉毛、脸颊、双唇……连带着他整个人一起。 “就这些家伙,就这么样一座城镇,老师……你为什么还要为了这里作践自己?!真的……真的值得吗?” “艾斯达克。”玛贝尔眯起了眼,艾斯达克第一次从老师的声音中捕捉到了疲惫——难以掩饰的疲惫,“艾斯达克……你知道吗?这里是我的故乡,至少我曾经还在这里有过美好的回忆……和索菲亚一起。如果我现在说自己还拥有什么,恐怕也就只是这些回忆了……” “只是能守护自己在这里的回忆……我愿意为了曾经那些美好的时光舍弃一切。能理解吗,艾斯达克?” “不能。我没有那种时光……我没能拥有任何东西,老师。” 艾斯达克闭上了眼。没来由地,他突然很想为自己也挤出几滴眼泪。他失败了。 伊戈尔上空 ==================== 当艾斯达克与玛贝尔在大理石要塞城与暴民们纠缠不清时,阴迦楼罗改又行进到了哪里呢?答案是航行在教会领地——原帝国伊戈尔省地区上空。 与其他曾被帝国统治的区域不同,伊戈尔省境内完全可以用“林木茂盛”或者“水草丰美”这种词来形容,哪怕其植被覆盖率并不比欧罗拉省与卡珀克省高太多:一切都是因为这里的绝大多数地区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一直都是帝国刻意不去进行任何开发的自然保护区。当阴迦楼罗改航行到森林上空时,优昙从舰桥玻璃窗向外望,甚至看到了清澈的蓝色天空——这可是其他帝国领土上绝对见不到的景象。 “真美……” 一边说着,优昙轻叹出声:在她脚下,林间仅有几处看上去不过只是小村庄的聚集地散落其中,而且飘散而起的烟雾也只是白色的炊烟,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偶尔有些能让人联想到帝国机械技术的庞然大物闯入视野,也只是没有安置武装的软式飞艇。应教会方面的要求,阴迦楼罗改为了不打扰到普通居民们的生活,甚至在这毫无威胁可言的友好势力领空中,都打开了自己的光学遮蔽系统——这艘纯黑色的空中战舰,对于绝大多数平民来说,都太像是帝国南疆军的急先锋了。 ——如果说能生活在一个这种风格的帝国之中,或许……也不错?不过那样的话…… “如果不是因为争斗……我和主人也见不了面。有因就有果呐……更何况,和平不过是表象罢了。”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即使阴迦楼罗改并没有特意开启大部分的魔导雷达,但在她面前的显示屏上,脚下密林之中也有多个强度极高的魔力反应清晰可见——那是教会为了不打扰本地人原本的生活方式,刻意修筑在地面之下的基地、教堂、研究设施与仓库。伊戈尔省境内山地繁多,据说每一座山之中都隐藏着教会的武器库……优昙敢肯定这种说法是夸张,但她也知道,夸张的程度很低。 是啊,和平不过是表象罢了。暗流涌动一直都是亚大伯斯的主基调——优昙不反感这一点,她反感的是只能在暗流涌动之中随波逐流。正是因此,当她从茵黛口中得知娜娜缇几小时前的那次来访时,她看着茵黛咬牙切齿的模样,甚至感觉很高兴。 不过,前进也需要方向,更需要好好看路。而现在,就在阴迦楼罗改的航路正前方…… “我们现在距离伊戈尔省海岸线还有100公里,大巫士。也就是说,再过半小时咱们就能看到海水了。”优昙身后,向她报告的人是贝莎——阴迦楼罗改的舰长,“另外,教会那边发来了最新的一份观测报告。” “这次有新变化吗?”优昙看到自己面前的魔导水晶中浮现出了一个新的标记,不过她并没有去做任何操控——如果事情能用嘴说清,她就不会首先动手,“虽说是实时监控,不过连看三份相同的报告也没什么意义。” “的确……我已经看过内容了,大巫士。和之前的两次观测结果相比,除了多了一个光学观测结果之外,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光学观测……所以说,他们终于想起来用眼睛去看看那片魔力异常区域内部的模样了?”优昙一边说着,一边抖了抖自己的头发。辛西娅与阿尔德涅这两位同样在场的教会人员则是一同摇了摇头,像是被冒犯了,“算了,来得慢总比来不了强。他们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了吗?” “没有……应该说,这才是观测结果的特别之处。”尽管优昙没有回过头去看,不过贝莎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以示否认,“光学观测系统得到的反馈结果,只是一片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大海。” “光学隐形系统……” “如果安可哈芝真的用冰凝结成了一艘两千多米长的巨舰,即使用了类似本舰的光学隐形系统,海面上也会出现一个巨大且不自然的凹坑。”像是猜到了优昙会说什么一样,贝莎抢先做出了解释——看着优昙那突然抬起,随后又慢慢垂下的头,她不禁感觉到了一丝得意,“而且,单个光学隐形系统能够遮蔽的范围……最多只能容纳一艘500米级的舰船。多台系统共同运作的话,彼此之间还会产生干扰现象……嗯?!” 她的语调有些不自然地微微上扬——优昙很快就觉察到了贝莎惊讶的原因。就在面前的玻璃窗外,她看到了一个像是由马赛克构成的锥形物体一闪而过。那东西并不是冲着阴迦楼罗改来的,不过当它掠过空中战舰宽阔的双翼上方时,优昙却没来由地感觉到了一阵胆寒。 那是一种她很熟悉的感觉。那是她最讨厌的感觉之一。那是…… “优昙?我没搞错吧……我刚才,似乎感觉到了——” “对消灭飞弹……我也是。等一下!” 当茵黛从舰桥指挥室大门外破门而入时,优昙恰好从舰长席上站了起来——她的脸色就像是被人往鼻尖上打了一拳一样难看:随后,她又像是发疯了一般冲到了阿尔德涅的坐位面前,谍士长目前在舰桥中负责所有的通讯工作。 “快!告诉教会那边有对消灭飞弹袭击,这玩意还带了光学遮蔽装置!快——” “了解!线路,线路正在接……” 阿尔德涅颤抖的声音和略显慌乱的动作,最终都停滞在半空之中——信号最终没有被及时发送出去,或许也不必要了,因为巨大的爆炸声已然从阴迦楼罗改后方轰然传来。那是一种足以把理智撕成粉碎的轰鸣……那是曾造就了白垩泛滥这场大灾难的轰鸣。 对消灭弹头引爆时的轰鸣。 “……阿尔德涅,可以对弹道进行分析吗?” 优昙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和死人一样僵硬,哪怕她本来就很难算是个活人。 “抱歉,因为舰船根本没有捕捉到这些飞弹,所以……” “不是你的错。贝莎,把动力开到最大——保持隐蔽,给我用最快速度往鹰喙群岛前进!”女仆长几乎是咬着牙发出了这条指令,“除了那家伙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会这么疯狂……一分钟都不能耽搁!快!” 贝莎没有回答……或者说,没有用语言回答,因为阴迦楼罗整个舰体立刻就像是遭遇了强烈气流一样,猛地打了一阵哆嗦。透过玻璃窗,优昙可以非常明显地看出脚下景物向后退去的速度立刻翻了三倍。 这是阴迦楼罗的极限战斗速度——极限到即使把舰体自我修复能力考虑进去,也会对引擎造成慢性损伤的程度。优昙几乎能够听见舰体内部由冥泥构成的部分在尖叫着向她表示不满,可还没等她做出任何回应,更加凄厉的警报声响便差一点把她的魂都震飞了出去。 “怎么回事?雷达员?!” 贝莎的质问来得比优昙更快。一旁,负责操作雷达的辛西娅则是足足在颤抖了三秒之后,才终于回过了神。 “侦……侦测到两个巨大物体从前方海中浮起,不敢相信……这些东西在往空中上浮,目前高度100米,还在持续上升中!全长接近两千五百米——不对,是一个!这两个物体中间是连在一起的!” “不是吧?!安可哈芝居然用冰块做了一艘可以发射对消灭飞弹的空中战舰?!”此时,优昙差点被惊得一跤摔倒在地,“别的姑且不论,飞行——” 她突然闭上了嘴——她想到了原本那艘阴迦楼罗号飞到空中的方式。茵黛也想到了,她先于自己的仆人张开了口。 “重力操纵……不可饶恕,安可哈芝——居然僭盗绘司妈妈的术!” “虽说没有证据,不过看起来这也是唯一的可能性了。而且,不管对面有什么……现在,咱们都得以最快速度赶到现场。贝莎,维持速度——阿尔德涅,向全船发布通告,阴迦楼罗改全员现在进入一级战备状态。主人你也是。” 一边说着,优昙伸出手,以食指挑起了茵黛的下巴。 “不必再彷徨了哦?主人,现在有人拉着你往前走了,应该不会让你再感觉不自在了,对吧?” “归根结底,依旧不是因为我自己真的想要这么做——截止那东西上浮之前。说句不好听的,我和安可哈芝之前从没有过什么深仇大恨,就算你们和我说她夺走了绘司妈妈的身体,也没有什么实感。知道和见到还是有区别的。” “现在你见到了。” “所以我要碾碎她的黑心。” “一万个无辜者逝去,也不如亲眼见到一个至亲受伤更能激起你的火气。真是自私啊,主人。”一边说着,优昙捏住了茵黛的耳垂。女仆长看向茵黛的眼光,就像一条蛇在紧盯着一只老鼠。 “是又怎么样呢?你不是如此吗?” “我是。” 众目睽睽之下,蛇和老鼠亲吻。毒液的味道香甜。 冰海都城 ================== “都城”——这是茵黛为安可哈芝那座冰川堡垒现场取的名字,现在更是那东西在教会方面与阴翅队双方口中共用的代号。而在另一边,趁着阴迦楼罗改进入交战距离之前,阿尔德涅也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与位于伊戈尔省首府阿奎拉市的教会本部进行了通讯,至于结果…… “明白了……受到攻击的全部都是伊戈尔省境内的城镇与居住区。安可哈芝这个混蛋……!找不到军事目标,所以就屠杀平民吗?” 即便表情上没有太多的特别之处,但优昙能够看到阿尔德涅的拳头上已是青筋暴起。 “我倒觉得,那家伙屠杀平民不是因为找不到目标。没准她就是想要这么干吧。” 一旁,茵黛幽幽地说着——她成功让整座舰桥里的所有人都闭上了嘴。透过玻璃窗,都城那极具压迫感的庞大舰体已经隐隐浮现在云雾之中,与其相比,翼展500米的阴迦楼罗改俨然只是一叶扁舟。 “确认敌要塞进入交战距离,已目视确认到大量魔导火器……阴迦楼罗改,开始以敌要塞为中心进行盘旋。分析结果……我敢说安可哈芝一定是从帝国军那里弄到了不少好东西。至少也是弄到了不少武器设计图,然后用她手里的神之锤砧加工出了这些装备。”此时,与其说贝莎是阴迦楼罗改的舰长,不如说她成了这艘船上的副长,正在一丝不苟地冷着脸向实质上的舰长优昙进行汇报,“没必要继续看了。要不是因为咱们还有光学遮蔽系统,估计还不等靠近,对方就可以一瞬间把阴迦楼罗改轰成粉末。我至少确认到了四门1000毫米口径火炮,以及更多远程飞弹发射器与魔导光束炮。而且,没准这东西也能像之前的影镜号一样进行次元掘削攻击。对了,还有战略级对消灭飞弹发射口……16门。” “怪物……”即使是茵黛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目前,这东西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伊戈尔省内陆推进……行进目标很可能和之前安可哈芝控制影镜号时一样,是白垩泛滥区中央地带。考虑到刚才那一轮不分青红皂白的狂轰滥炸,我敢说如果放任这东西继续前进,等到它到达白垩泛滥区时,整个亚大伯斯大陆西北区域没准一个活人都剩不下。”贝莎的声音已经冷得快要冻住了,“偏偏这时候帝国军那边倒是安静得跟一群死狗一样……如果能有他们的空中舰队支援,没准还可以一战,但现在——” “只能靠咱们这几个人手了。教会方面刚刚我试着联络了,根本没有足以与这怪物抗衡的战斗力。我们的地上战舰或许能和帝国军的空中战舰对抗,但在这东西面前根本就是玩具……更何况调动那些东西到这片最最大后方的区域本身也需要很长时间。事态的严重程度完全超出了教皇陛下的预料……” 通讯员的位置上,阿尔德涅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点期期艾艾的感觉。 “可问题是……” “——是啊。怎么对付这东西?” 这次,茵黛也少见地挠起了头。其实魔女很清楚,强行登陆、攻击都城的内部是唯一可行的思路,但——顶着那足够炸飞小半块大陆的火力,怎么接舷登陆?就算目前阴翅队里有很多人都拥有飞行的本事,没必要非得把阴迦楼罗改停到都城旁边去,可是…… “别说对付了。仅仅是释放战斗力出去那一瞬间……本舰都有极大的可能性被都城所侦测到。如果这种事真的发生了,一切就都完蛋了。”贝莎僵硬地说着茵黛想要说出口的那些内容,“毕竟这艘船上还有不少人不像是茵黛和优昙主人一样结实,尤其是有些对能否救出绘司老板来说至关重要的小家伙……” 贝莎开口时,眼神不经意间扫了扫身后舰桥指挥室的大门之外——彼方正怯生生地等在那里,见到贝莎的目光之后,她不由得立刻向后缩了一步。 “抱歉,我……”一瞬间,小天使又一次想要道歉出口——然而,葛洛莉与史黛拉却恰到好处地站到了她的两侧,一左一右将手搭在了她的肩头。 “不是你的错。那种东西换做是谁都很难对付。” “而且,我的嘉兰百合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修女与主教的激励效果立竿见影——彼方脸上的表情立刻就显而易见地缓和了许多。然而,其他人就没这么轻松了。舰桥指挥室中一时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静,直到茵黛用一阵听起来就很没底气的声音将其轻轻戳破。 “我想……要不咱们试试就这么直接冲过去?开启之前咱们通过白垩泛滥区时使用的那个魔力汲取功能——” “不可能的,主人。姑且不论我们的汲取能力够不够抵消都城的魔导光束炮……”优昙干脆利落地打断了茵黛危险的话语,顺便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阴迦楼罗改的空中机动能力真的十分有限,我没办法保证咱们能躲开那些一米口径的怪物炮弹。只需要命中一发,咱们就——” “啊!那你说怎么办?还有别的办法吗?!”魔女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既不能偷着把我们放出去,又没办法直接冲,难道要我传送过去?你当我是绘司妈妈吗?” “我知道你不是!但主人——” “什么都不尝试肯定是0成功率,但试一下好歹会有1%吧?没错吧?!” 茵黛一下子就蹿到了优昙面前,而优昙也毫不示弱地瞪着自己的主人,二人的胸部已经挤压到了一起——只不过,没人有心思欣赏这一幕。大敌当前,自家阵营内部却出现争吵与分歧,这无论怎么看都不是好事。 只不过,在舰桥的某个角落之中,一直没有说话的女孩却突然挑了挑自己的眉毛——传送。传送? 她凑到了阿尔德涅身边。 “怎么了,辛西娅?” “那个,谍士长……实际上我有个主意。你看看这样行不行……” 魔女与女仆长的争吵声中,舰桥里除了阿尔德涅和辛西娅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听到这几句悄悄话的内容——然而听完之后,阿尔德涅便对着一边的切西挥了挥手,把她叫了过来。又一番偷偷摸摸的低声交流之后,三位情报工作员立刻分头开始了行动。 贝莎是第一个注意到他们的人——或者说,她只是注意到了阿尔德涅的异样举动,因为他敲打控制台的动作幅度实在是略大了一些。在她的指引下,葛洛莉、史黛拉与彼方也纷纷觉察到了阿尔德涅的异样,只有优昙与茵黛两人还在继续吵着。 “信息界面……找到了。对所处链路层进行遮断处理……” 或许是出于习惯,阿尔德涅不自觉地自言自语出声——直到此时,女仆长与魔女才终于有些迟滞地发觉,舰桥内早已陷入了一片异样却有条不紊的紧张之中。谍士长身旁,贝莎像是等候多时一般,对着魔女和女仆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二人来到阿尔德涅的身后,而随后,还不等她们迈开步子,阿尔德涅惊喜的呼叫声便又一次把二人小小地吓了一跳。 “成了!居然真的成了!辛西娅……这思路真是绝了!” “不是……什么东西成了?”优昙显然被搞得有些糊涂,“刚才没注意到,你们这是……在捣鼓些什么?” “什么啊……也要谢谢你们两个。刚才你们不是提到了传送吗?就这么一提,辛西娅就想到了。不如让她自己来说?”阿尔德涅显然是想要让自己的部下在优昙和茵黛面前多表现表现,辛西娅也毫不犹豫地应声跟上。 “我才想起来,都城中的那颗传送核心是取自影镜号的。于是……我想到咱们这艘船,或者影镜号的资料库中,没准还会有那颗核心的操作代码。” “然后我立刻就联系了一下大后方深红堡那边。米可的人已经对影镜号的残骸进行了解析,很快就把残留的传送核心操作代码发了过来。”阿尔德涅的脸上已经透出了掩盖不住的得意之情,“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我试着接通了一下,那颗核心立刻就对操作代码进行了回应……安可哈芝没准根本没有调整操作代码的技术能力。为了不打草惊蛇,我没直接更改传送核心的运作模式,只是调用了一下使用许可,顺便在信息界面那边做了一点小小的伪装……简单来说就是,现在咱们可以用安可哈芝自己手里的传送核心,传送到都城内部……而且是在对方不知不觉的前提下。” 直到此时,舰桥内部才终于爆发出了一阵欢呼——连优昙与茵黛也不由得摊开了双手。 “看起来咱们还是太专注于吵架了。”魔女的回答听起来既不是感慨,也不是忏悔——更像是位于二者之间的某处。 “是啊。”优昙也跟着摇了摇头——然而,她没能像自己的主人一样,得到表达感想的机会。玻璃窗外,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再次传来……而且,来得比之前都城发动对消灭飞弹攻击时更加剧烈。 那是都城舰体外部火器开火的声音,不过—— “……目标不是咱们?”贝莎瞪大了双眼,随后立刻跑回到了她的舰长席中,那里能看到舰船的魔导雷达扫描结果,“这……怎么可能?自西北外海方向而来,出现多个不明热源反应……和都城进入交战状态?且不说那都是什么东西……它们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无数之“一” ====================== 无论如何,都城正在遭受攻击——对于阴迦楼罗改的一行人而言,这都不算是个坏消息。哪怕能分散安可哈芝一点点的注意力,也可说是好事一件了。 毕竟,细之又细的雷达扫描已经让一船人都肯定了一件事:那座寒冰构成的堡垒里没有任何活体生物存在,至少靠近阴迦楼罗的这整个前半部分中没有。看起来,安可哈芝很可能是把自己的身体与这个大冰块直接连接了起来,但谁也不敢说拿东西内部就一点防卫力量都不会有。 “好了,最后再清点一下人数——参与内部渗透行动的全员都到齐了吧?” 作为传送核心的操纵者,如今阿尔德涅正站在阴迦楼罗机库的正中央,用眼光扫着面前的一行众人:为了尽可能不拖后腿,现在他正穿着本属于辛西娅的那套外骨骼装甲,而辛西娅则还要留在舰桥之中,辅助贝莎操作舰船。 “茵黛,优昙,彼方与嘉兰百合,莫顿·依科特,我自己,以及……”他的声音顿了一顿,听起来似乎有些踟蹰,“史黛拉·洛尔瓦。我说,你这样——” “没关系。教会本来就没有给我分配动力外骨骼……给我我也不会开。”像是料到了阿尔德涅的疑惑一般,史黛拉看似有些随便地摊开了双手,“而且,教会这么做的原因——” 她轻轻一跳,身体跃入半空之中——但在那一瞬间,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阵极为凌厉的魔力波动。虽然史黛拉显然不会对队友有任何敌意或恶意,但这骤然而起的波动还是足以令人感觉到一丝威胁。冰冷的威胁。 “——喏,我本来就不需要那种东西。” 重新落地时,尖锐的冰棱已然在史黛拉的四肢末端与胸腹部表面构成了极具几何美感的甲胄。她以那双晶莹剔透的锋锐冰爪做出了一个摊开双手的动作,背后却同时有两组更大、更尖锐的冰棱爆裂而出,瞬间凝结成为一双状若孔雀羽毛一般的繁复羽翼,每一根羽毛都是锋利如刀的冰刺。高跟鞋一般的足部冰铠令刚刚成年的她平添了几分成熟女性的风韵,当她举起法杖时,样子活像是从世界之巅降临而来的冰精女皇。 “哇……”嘉兰百合的驾驶舱中,彼方显然已经看呆了。而在史黛拉身边,其他人就算表现没有小天使那么激烈,但脸上大多也都露出了一丝赞许或是期待之情。 “……好吧,只可惜电能没有办法凝结成为固体。”队列最前方,阿尔德涅的话语中也不由得多了几分醋意,“准备工作都完成了吧?以防万一,咱们不会直接传送进入都城内部,而是会落在前甲板外部——观察结果显示,都城前部炮塔根部应该有进入内部的路。咱们要步行进去,顺路还能观察一下那些和都城交战的神秘协力者。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人回答。阿尔德涅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好——有需要的就抓紧呕吐袋,这趟短途旅行注定不会太舒服!坐标确认……好!我要启动传送进程了,我数到三!一,二……三!” 与阿尔德涅的计数同步,凭空而生的光芒溢满了阴迦楼罗改的机库:最终,声与光一同消逝,连同刚刚那支整装待发的队伍一起。 “呼……好冷!” 张开双眼时,映入优昙眼帘的便已是都城那雄伟、开阔的冰制上甲板。或许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六人与巨舰相比,显得实在过于渺小,都城甲板上的所有火器都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当然在优昙看来,这种情况背后还有另一种原因就是。 “那些家伙……不简单啊。居然就这样和都城正面抗衡?” 女仆长回过头,看到茵黛正出神地仰着头:循着主人的视线,优昙便看到了那些飞舞在半空中的人影——没错,人影。那些与都城交战的家伙,看起来就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至少远远看去是这样。 “辛西娅这套铠甲有远距离瞄准系统。我来看一下……” 说是远距离瞄准系统,实际上只是加了些配件的单筒望远镜而已:不过,这足以让阿尔德涅看清那些盘旋在都城上方至少100米高的小家伙到底是什么样子,然后再分享给身旁的一众同伴们。 “——看起来应该是一支有组织的部队,因为她们全都……有点不对劲,这些家伙不仅全都留着灰色短发、戴着红色护目镜、穿着深蓝色的紧身衣,而且面容和体型……” “怎么了?”茵黛微微眯起了眼。一旁,史黛拉却是在跟着阿尔德涅的描述不停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结果摸到的全都是冰碴。 “她们看起来就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至于武器——不是吧?!” 这次,不止是阿尔德涅看得清楚了:伴随着一阵轰鸣声,所有人都看到都城的大口径对空炮丢出了一颗起码有120毫米口径的炮弹,然后不偏不倚地砸中了空中某个正在一边盘旋,一边以手中枪械向下射击的战斗员……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那家伙看起来连头发都没掉一根。 “这……这是什么防御能力?!就算是茵黛,吃下那一发——” “是。我的身体严格来说不是多结实,只是恢复超快,但这未免也……我说,阿尔德涅,这不是帝国军的人吧?” “我看不像。”谍士长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一般,话语之间只有无比投入与专注的好奇心,“如果真的是,别说是教会前线部队了……咱们之前在白垩泛滥区遭遇迪卡斯特斯级时,也没有见到过类似的武器装备吧?我是说同等体积的前提下……等下。再等下。” 阿尔德涅的声音突然颤抖了起来——他没有来及解释,大家就都明白了。 “散开!” 六人极为默契地向着六个方向,如梅花一般一同后跃一步散开,而梅花的花蕊之中登时便有一颗流星轰然落下:冰屑如云雾般纷飞迸裂,从中现身的正是刚刚那位被对空炮击中的不明战斗员。身穿蓝衣的她抬起头,此时,一行六人才发现她身边还漂浮着六片状若羽翼的金属片状物,手中则握着一把所有人都没见过的纯白色大型枪械,枪管至少有50毫米口径,下方还挂载着一个前端镶嵌着一块红色晶体的古怪设备。 她没有开口说话——一行人一时间也陷入了沉默,除了恰好站在她正前方的茵黛。开口时,魔女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颤抖。 “我不是在做梦吧……萝莎?你不是萝莎吗?!” 出乎所有人预料,即便来者不善,茵黛也毫不犹豫地收起了才刚刚从背后拔出的时针大剑——她展开双手,缓步向着面前的天上来客走去,而对方的回应则是抬起了枪口。 “否定。雷吉翁本无名讳,我们是无数。我们是一。” 她就连声音都与茵黛记忆中,她作为失忆少女依芮丝时身旁的那个妹妹萝莎一模一样! “不对吧?你……萝莎!这到底——” 众目睽睽之下,魔女毫不犹豫地空着手扑向了面前自称雷吉翁的女孩——她张开双臂,想要给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一个拥抱,却蓦然发现自己扑到了一颗晶莹剔透又坚不可摧的玻璃球上:那显然是一层包围着女孩身躯的防护力场。 “萝莎!”茵黛用力敲打着面前这道连炮弹都砸不透的墙:在她的视野里,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她的鼻尖。 “退下,主人,危险——” “敌对行动确认,反击开始。” 她扣动扳机,先是一颗火球从枪管中喷涌而出,紧接着是枪管下方的晶体中射出了蔚蓝色的光线——所幸的是,在最后一刻被优昙扑倒在地的茵黛并没有因此受伤。 “不可能,这——” “考虑到这里所有人都听您讲过萝莎和依芮丝的经历,我非常理解主人您的心情。”一边说着,优昙替茵黛拔出了背后那柄用作长剑的时针,将其交到了魔女手中,“但现在……不管这家伙是不是萝莎,她都是敌人。有什么话先放倒她再问吧。” “好……!” 茵黛在那一刻咬紧了自己的嘴唇——实际上,此时的她已经在心中明确,眼前这家伙就算和萝莎面容一致,也绝不会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萝莎。不过,更严重的问题在于…… ——你到底是什么……萝莎呢?如果萝莎并不只是一个在炼油厂工作的孤儿小女孩,那么…… “——没错哦,姐姐。你恢复记忆的事并不是巧合那么简单。这样应该可以再给你往心里种一点疑惑与动力进去吧?” 都城上空300米高空中,曾为特莉丝坦的娜娜缇正一边观察着下方那庞然大物表面的一切动静,一边保持着隐蔽。 “而且……就让我看看如今的你们,有多少本事吧。辛苦了哦,雷吉翁们。” 破坏天使 ================== 剑握在魔女的手中:站起身时,指示破灭的时针已被魔女高举过顶——她冲向面前的莱吉翁,如此前无数次的战斗一样,以一击势大力沉的纵斩吹响开战的号角。 “接招吧,萝莎……我会让你说出一切!” 挥剑斩落而下那一刻,魔女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同一瞬间,身穿蓝色战斗服的少女却只是轻轻巧巧地向后轻轻一跃——沉重的当头一击即刻砸在了魔女与她之间的冰面上。都城那厚重的甲板并未因这一击而崩溃,只是被砸出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凹坑,而那些飞散而出的冰屑,也不过只是在雷吉翁身体周围那道透明的护盾上,撞成了更加细碎的冰沙。 “否定,你没有向我们询问信息的权限——进入近距离交战模式。” 女孩的声音并不难听,甚至可说十分悦耳:就像用冰晶敲打钢铁一般清脆而又冰冷,即使其中没有半分感情的残渣,也不会令人觉得受到冒犯:早在刚刚后跃回避时,她便将手中那杆来历不明的复合式枪械高高抛入了空中,而当少女双脚落地时,原本漂浮在她身躯近旁的那六片金属翅膀中,有两片就像收到什么信号一样猛地窜入半空之中,旋即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正在下落的枪械。 顿时,羽翼溶解成为亮银色的金属液体包裹在枪械之上——少女向头顶身出右手,而落在她掌中的那团白影,已然由长枪变成了有着波状刃缘的宽刃长剑。 “确认到远距离攻击……损伤检测,未受损。维持对首要目标的集中攻击。” 爆裂声在少女身侧此起彼伏地响着:阿尔德涅丢出了动力装甲上装备的所有飞弹,却没能伤到这女孩一丝一毫,而她背后那没有与枪械融合的四片羽翼之间,则是亮起了幽蓝色的火光,看上去就像某种推进设备。 “战术机动……序列加载完毕。开始执行。” 下一秒,不等任何人看清,她便已然欺身投入茵黛的怀中——当然,她不是来投怀送抱的,因为与此同时,魔女的身躯便被一道凌厉的剑风直接扬到了半空之中:足有五米多高。 ——为什么我……我怎么看不到她的动作?! 不等茵黛做出任何回应,甚至不等魔女想清一丝一毫,炽热的炮火与光芒便接踵而至——翼片以最快速度脱离了少女手中的“长剑”,而当她扣动扳机时,这柄变化多端的枪械之中便再一次亮起了火焰。 砰。砰。嗖——!砰。嗖——!三发火球,外加两道光束——全部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茵黛的胸腹部,留下了五个碗口般大的贯通伤口。枪弹带来的冲击力,甚至令魔女的身躯一时停止了下落,而就在这短短的一秒之间,两枚翼片便再度飞向少女手中的武器:瞬息之间,刀锋再现。 “序列执行完毕。” 一记毫不留情的横斩,同时再度将翼片分离:最后,是火球与光束的二连射击。茵黛的身躯被干脆利落地自腰间斩作两半,旋即被枪火狠狠地砸到了身后那冰块凝结而成的炮塔侧面,动弹不得。 自称莱吉翁的少女回过头——那一刻,茵黛的五个同伴齐刷刷地向后退了一步:即使是优昙,此前也从未见过魔女在近身战中,如此干脆利落地被击败的情景。不…… “这……这不可能?!你到底——” 女仆长想到的,是当初在那棵“司令簇”顶端与特莉丝坦的那一战:不过,令她想到那一刻的并非特莉丝坦本人,而是记忆中当初曾与她、与茵黛并肩作战的那个家伙。 林德尔·尼兹——即便莱吉翁使用的招式与林德尔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但论起战斗力来…… “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你这怪物……!” “重复,你没有向我们询问信息的权限。不推荐你使用暴力进行威胁。” 少女的语调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或许对她来说,切碎茵黛就和切碎一块起司蛋糕没什么本质区别。如今,她甚至当着面前一行五人的面收起了自己的武器:连那杆枪都自主液化、重塑成了一片羽翼:七片羽翼环绕在身旁的圣洁外表,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些和彼方一样,因为拥有白色羽翼而被俗称为“天使”的翼人族。透过护目镜,优昙可以依稀看到这女孩的眼眸和她自己的一样,也是红色的,不过更值得优昙关注的还是女孩身后的情况。 茵黛正在缓慢地复原——之所以没有用更快的速度,或许是为了避免引起这强大对手的注意。那一刻,优昙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我没这个打算……不过我可以问一下我有什么权限吗?我想,既然你有讲话的能力,那应该不止是仅仅用来和某些特定的人交流。没错吧?” 优昙的措辞很谨慎:虽然她无法肯定,不过这女孩目前为止的表现,在她看来和萨巴斯术士使役的魔像或者机关人偶倒是有些相似——她懂得该如何跟这些脑袋不太好使的东西交流,哪怕女仆长真的不敢肯定面前的女孩究竟是真的脑子不好使,还是在刻意这么隐瞒。 幸运的是,对方至少没有立刻反击过来。 “肯定。”不过,这女孩也没有回答更多。如今,她就像一座雕像一样挡在了茵黛与优昙一行五人之间,既没有发动攻击的迹象,也没有让开路的打算——这让优昙不禁有些疑惑。 “那么。”一阵短暂的思考过后,女仆长还是决定先试着交流一下,“那么,首先请允许我对我们刚刚的冒犯进行道歉——然后。我们的目的同样是对这艘冰块进行攻击:我们和你们的目的应该不冲突,甚至可以说是相同的。既然如此……” “侦测到竞争者——雷吉翁受领的作战任务只能由雷吉翁完成。请立刻离开,否则我们将使用武力驱离你们所有人。” ——好吧。触雷了:按理说,如果这些家伙没有说谎,那优昙本可以开心一下的……最终是由谁打死安可哈芝,这种事本来并不重要。可是,考虑到那家伙如今正占据着绘司老板的身体,而面前这女孩十有八九对此事不知情,那么…… “是么……那就抱歉了。看来,即使我的主人没有失礼,咱们也没有讲和的可能性。” 一边尽可能地压抑着心底的期待与不安,优昙同时亮出了自己的魔枪——在她的动作示意下,除了刚刚打光了飞弹的阿尔德涅之外,史黛拉、莫顿与彼方也纷纷做出了战斗准备动作:不出意外,那女孩也是一样。 “这是最后的警告。你们根本没有足以在我们手下幸存的可能性,执意执行敌对行为,对你们没有任何——” “——话痨死得早!小姑娘!” 当茵黛开口时,她的利刃距离莱吉翁头顶已然仅有不到十公分的距离——如今,即使这小姑娘反应再快,也不可能再继续回避茵黛的攻击了。 “……咳!” 这是她第一次在话语中流露出情感——惊讶,或许还有被欺骗的愤怒。 “我知道你的盾很结实……但如果真的那么结实,你就不会去躲我刚刚那一刀了!” 时针与半透明的球体之间,迸裂出了点点闪亮的火星:来不及抽出武器的莱吉翁,只得以两只空空的手掌推向茵黛缓缓逼近的指针尖端,仿佛这样可以加固护盾的强度一般:然而就在此时,轰鸣声同样自她的背后响起。 “别把我们忘了啊,机械女孩——” “……Congratulor!” 利刃与寒冰接踵而至——尽管优昙的魔枪尚未能从后方第一时间对护盾造成什么实际伤害,但当史黛拉的冰爪触碰在护盾表面时,莱吉翁的脸色却肉眼可见地扭曲了起来。 “护盾能量……在下降?魔力回路循环效率……无法提升。难以理解,难以理解……!” “虽然做不到像之前那样把整座遗迹的一切都‘凝华’起来,不过如果只是阻隔你魔导护盾的魔力流动,我还能做得到……!火与混沌的结合,令一切失能的死之焰——你该不会不知道,你脚下这东西是怎么成型的吧!”史黛拉的声音听起来既阴狠又得意,“后面是谁!快跟上!” “虽然没有飞弹了,不过光束炮还是能使用的——彼方!接住!” 充分利用了莱吉翁出神这一刻,阿尔德涅已然将内置在动力装甲手臂中的两门炮口对准了少女所在的位置——在辛西娅搭乘时,她体内的火属性魔力将令这两门炮变成两门速射火球发射器,不过换做阿尔德涅的话…… “磁场校对完成——你身上有不少的金属部件对吧?那就给我飞出去吧!磁能爆裂……发射!” 深蓝,近乎于紫色的能量球一边闪烁着噼噼啪啪的电光,一边自阿尔德涅的双臂之间激射而出——没有直接击中莱吉翁那已经支离破碎的护盾,而是自她头顶飞掠而过:出乎阿尔德涅预料的是,不止是那七片已经被他确定为力场发生装置的金属翼片被吸了出去,连莱吉翁本人都跟着被那磁力源拉入了云端之下,她体内没准真的有不少金属部件。 “回路受到干扰……校准,失败……进行二次尝试……” “不会给你机会的!准备好,嘉兰!” 循着声音,莱吉翁终于发现,一行人中个头最大的那一个——由彼方驾驶的嘉兰百合,已经不知何时冒着被都城用对空炮打成筛子的危险,飞到了舰体外部,甲板的正下方:红色机甲背后的四个炮口已经全部指向了正前方,不过在炮管的内部却没有一丝一毫魔力积蓄的迹象,反而是在机甲的背部…… “……紧急系统启动进程开始……” “撞上去——” 逆向而行的流星,自下而上击中了没有感情的破坏天使——彼方干净利落地停在了甲板上一众同伴的面前,而那刚刚才好一阵耀武扬威的莱吉翁,却再度回到了云端之间。 “很棒——快!抓紧机会,先躲进都城内部!” 优昙发出最后的招呼:下一秒,一行人终于冲进了那个他们注视已久的入口。通往安可哈芝之心的入口。 冰雪之中的杂质 ======================== 前有狼,后有虎——用这句话来形容如今登上都城要塞的阴翅队一行六人来说,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当莱吉翁被六人之中的五人合力击退时,先一步冲进了冰块炮塔的莫顿,也借由这遍布冰道内部的阴影,把入口处的情况探了个清楚明白。 他并非因为畏惧没有出手直面莱吉翁——作为探子,他本就不该执着于前线:尽管当一行五人跟着来到这通道内部之后,莫顿还是在恐惧的驱使之下拔出了自己的刺剑。 ——或许在这冰霜要塞内部还没有出现任何实质上的“威胁”,但在一片渗人的寂静之中,莫顿所见到的,却不仅仅是一堆没有生命的冰块。 “都进来了,对吧?应该……能看到吧。” 羽生族少年将剑尖微微向上抬起——顿时,他身边的五人便也跟随着他的指示,看到了他才刚刚确认没多久的异样。 “该死的,这真的是冰吗……?” 距离莫顿最近的阿尔德涅不由得眯起了双眼,两条眉毛更是差一点就在双目之间打起了结——在这高度接近五米的炮塔内部空间天花板上,谍士长不仅看到了正在自主运作的火炮炮身,更有…… 那是某种如同果冻一般,晶莹剔透又闪闪发亮的亮蓝色物质,看起来活像是水分没有凝结成为坚实的冰块固体,而是汇聚成了某种胶质——这些东西仿佛某种肌肉组织一般抽动着、扭曲着,结成根根粗壮盘旋的触须将完全由冰块构成的炮身固定在炮塔顶部:它们显然不是生物质,却怪诞而又反常地活着。 “能感觉到强烈的魔力反应。安可哈芝……很可能是直接用水和冰作为材料,把都城做成了一个类似于萨巴斯血肉巨像兵的东西。你们知道血肉巨像吧?就是——” 优昙的解释没能说完——史黛拉替代了她。 “把尸体切块、缝合制成躯体,再注入大量魔力赋予其虚伪生命的术。很实用但也很恶心的手法……不过,肉块和水流还是不一样的吧?” “如果安可哈芝能做到随心所欲控制水流的粘稠度,那这种水流和构筑血肉巨像时使用的肌肉组织,在用途这方面也没什么本质区别。”优昙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像是蚊子叫了,仿佛是担心被头顶那堆东西听到,“问题是,如果她真的能控制得这么精确……” “先往里走吧。现在不是前怕狼后怕虎的时候——一口气冲到最深处再考虑更多!” 显然,茵黛不喜欢这种长对手士气、灭队友威风的聊天话题:更何况,现在这的确是最好的选择。魔女先是对着身边的同伴们挥了挥手,旋即第一个朝着那宽敞得足够两台嘉兰百合并肩走过的通道口走去——她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她只是很清楚,如果遇到什么的话……打飞就好。反正,刚刚从莱吉翁那里收到的教训,已经足以让她确信这冰雪之中不会有更多对她友好的人。 与神相遇,便弑杀神明;同魔相识,则诛灭异魔——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生命与自由更重要,除了…… ——除了困扰与真相。或许,还有与优昙一同在床边度过的黏腻时光——毕竟是两坨泥巴。 或许是因为没有想到竟有人能侵入自己的要塞内部,亦或是被外部仍在持续打击舰体的莱吉翁们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茵黛一行人的侵入行动进行得简直可说是难以置信的顺利:宽敞的通道中没有哪怕一个守卫或是一道机关,甚至就连一扇紧紧关闭的门都没有——仅仅向下走了三分钟不到,茵黛便足以肯定,就算刚刚那个莱吉翁已经追进了这道路错综复杂的要塞内部,一时也不太可能找得到她。 当然,并不是所有事都如此顺利就对了—— “下一步该向哪边走?” 当阿尔德涅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一般问出这个问题时,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沉默了——的确,都城内部的复杂通路,确实不曾是他们曾想到过会遇到的困难:事实上,阿尔德涅甚至还以为,这里会有蜂拥而至的守卫向他揭示哪个方向的防卫力量更加集中……显然,那就是更加重要的区域,更可能是他们的目标所在。可现在…… “开玩笑。你不知道路,难道我们手里就有都城内部的地图?” 即使是在敌人“体内”,茵黛也依旧没忘记和阿尔德涅打嘴仗。当然,她手上的动作也没闲着——将手掌向前伸出的同时,魔女的掌心中凭空燃起了一朵小小的火花:纯黑色的。 “姑且看一下……容我小小尝试一次。” 换做是其他场合,茵黛没准早就依靠这要塞内部魔力的流动方向,挖出了目标所在的方位——但都城是不同的。火与混沌的组合,其效果的核心便是阻滞魔力的流动……虽不至于完全停滞,但凭空捕捉如此不活跃的魔力流动,对茵黛来说还是太困难了些。 因此,就要找一个办法让“不活跃”看起来更“活跃”,或者说更明显一些——那火苗不过是茵黛用小小一团冥泥激发而成的云团而已,但对于这轻轻薄薄的一团散雾而言,即使是最迟滞、最微弱的魔力扰动,都足以令其飘扬而起。 而现在,“火苗”正是指向一行人的左侧——尽管这通道中并没有通往左侧的路口。 “魔力和空气不一样……在属性完全相同的前提下,魔力流可以穿过蕴含魔力的固态物质。”史黛拉既像是提醒,又像是在思索一般地说着,“不过如果想要过去的话……” “想要过去的话,这样就可以了——那边的,莫顿!还要彼方,让你的大家伙闪开一下!” 在茵黛收起火苗时,优昙便已经亮出了那杆与身体早已融为一体的长炮“伊洛塔”:她招呼着挡在左侧冰块墙壁之前的莫顿和彼方,前者立刻识趣地躲开了优昙的枪口,后者却在后退一步让开弹道同时,也展开了嘉兰百合背部的四门魔导加农炮……外加内置在手臂之中的喷射炮。 “我也来……优昙大人,咱们一起集中火力!” “开火!” 淡紫色的能量弹与五道深绿色的射线一同狠狠地砸在了冰墙上——嘉兰百合的魔导火器,本质上是依靠提取驾驶者体内的魔力来驱动的,但此时优昙也没有功夫再去关心彼方这第一次示人的深绿色魔力究竟是什么属性了:至少从结果论的角度来讲,冰墙已经被击碎了。 她们合力制造出了一个直径接近四米的巨大洞口:但是在这洞口的另一端、冰墙的另一边,映入优昙眼帘的东西却不仅仅有更多的冰雪。 灰黑色的砖砌墙体,有着流线型轮廓的门洞,还有用金属板与陶瓷地砖交错铺就的地面——这一切看起来不像是优昙所知的任何一种建筑风格。 “这是……建筑吗?魔力……在涌入建筑内部?” 优昙并没有发觉自己问了一个有些傻气的问题——不是建筑的话,这还能是什么?不过,也没人在意这种小小的细节就是。来自教会的二人组同时开始了思考,像是在搜索着自己的回忆,茵黛也是一样。至于刚刚和女仆长一同凿开了墙壁的彼方,更是操纵着嘉兰百合做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挠头动作。 唯有莫顿——出身于某座冰海魔城之中的莫顿·依科特率先一步踏入了那门洞的内部,哪怕里面毫无光亮。 “我认得……不,应该说我对这种建筑风格有印象。”他的声音很低沉,像是在咀嚼什么不好的回忆,“家乡的印象。” “家乡?”这个词登时点燃了茵黛所有的注意力,更令她的疑惑脱口而出,“艾琳诺瓦?” “嗯。当然了,我并不觉得这里和艾琳诺瓦城建筑风格一致——不过在十大魔王俱在的那个时代,他们各自的魔宫……建筑风格本就大同小异。艾琳诺瓦城延续了普莉美拉魔宫的风格,而这里……” “——你是说,这是安可哈芝的魔宫?” 史黛拉试探性地询问着,同时跟在了莫顿的身后:羽生族少年则是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之前不是说过么,安可哈芝的魔宫就在这下面的鹰喙群岛上——现在看来,她在构筑这艘船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宫殿……至少是一部分的宫殿,直接融合到了这艘船的内部。倒也不难理解,谁还不想家呢?” 莫顿看似平平淡淡地说着——但所有人都能听出,在他那表面上还算平静的语调之下,隐藏着极难掩饰的落寞。他何尝不是无家可归之人? “总之,先进去吧——只不过,我个人建议各位从这里开始,就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行事吧。”这次,替莫顿解围的人是优昙,“如果说之前冰块通路中没有机关,是因为安可哈芝懒得弄,那这里……” “恐怕会遭到原有的古代防卫设施袭击……不,应该说是肯定会才对。” 整支队伍的最后方,史黛拉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她不认得这座大门、这片墙垣,不过,她还记得自己曾在鹰喙群岛遭遇了什么。 当时那个地方……会是安可哈芝魔宫的一部分吗?她不知道。修女小姐只是能感觉到,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在呼唤着她。嘲笑着她。 ——又来遭罪了吗,小丫头? 遗珍 ============== 或许是因为金属与砖石构筑而成的建筑比一堆冰块看上去更“合理”一些,当茵黛步入这座完全黑暗的要塞内部时,她甚至感觉到一种自己正被庇护着的错觉——即使这里面又阴暗又潮湿,涌动着难以解析的魔力气息,甚至还弥漫着一股令人无法描述的腐臭气味。 当然,会令茵黛有如此感觉的原因还有一个——都城半透明的冰质外壳实在是无法令她放下心来:她很担心会有更多莱吉翁由此看到她、追上她,以及她的同伴们。即便那些家伙并不像是最初表现出来那样无懈可击,但想要干掉一个的话…… “主人!快跟上啦……” “知道了。” 耳边传来优昙刻意压低声音的呼唤:茵黛赶忙加快了脚步,追随着那朵由阿尔德涅点亮的照明电火花,回到了步步前行的队伍最后方——一行人目前已经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走了接近五分钟。幸运的是,他们还没有遇到过哪怕一条岔路……不幸的是,谁也不知道这些单行道,以及其中正一点一点变得愈加强劲的魔力涌流会将他们引向何处。 有一瞬间,茵黛仿佛觉得自己回到了当初被“训练”的那段年月——那一刻,她仿佛感觉自己曾遭遇过类似的魔力气息,不过她当初的训练对手种类却未免过于繁杂了一些……繁杂得令魔女根本识别不出这魔力究竟与什么东西相似。 她唯一记得的就是自己曾在某时某地见到过同类的反应。仅此而已:即使是墙壁上那些曲折繁复的壁画,也没能勾起她更多的回忆。那些图案看上去就像是某种星座,由干净利落的折线与圆点构建而成,但其中没有一个是茵黛认识的。 或许古代亚大伯斯的星座划分与当代不同?茵黛并不了解这些:但在恍惚之间,一个小小的疑问却突然在茵黛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星座? 星座……只有贝瑞莱特帝国才使用过这个概念吧?换句话说就是,古代魔王安可哈芝早在人类降临到这个世界之前就修筑完毕的魔宫中,不可能会有秉持帝国人理念的星座图案才对——简单来说,那些看上去很像是星座的玩意必然不是星座图。可那又可能是什么呢? “停一下。好像没有路了。” 前方,阿尔德涅的声音打断了茵黛的思路:魔女抬起头,她循着那道飘忽不定的电光,在正前方看到了一面……结结实实的大墙。与此前她隐约目睹的那些通道墙壁有些类似,这道大墙上同样雕刻着诸多精细、繁复的图案,但或许是因为此时阿尔德涅也为了能看清这堵墙而提升了一点电光的亮度,如今魔女眼中所见的图案,显然有了一番截然不同的风格。 “我没看错吧。”一边说着,魔女甚至伸出手擦了擦眼睛,“还是说,这些痕迹真的在……发光?” 她看到有微弱的光芒在图案的笔画之中闪烁着,但是看不清光源。 “你当然没看错。”阿尔德涅在回答茵黛的同时,将手中的电火花试探性地贴近了墙壁上的图案:一瞬之间,最为接近的一部分图案中,顿时亮起了更为明显的光芒——这让茵黛终于确认了刚刚那些微弱光芒的来源。 构成这些图案的,并不仅仅是用凿子刻画在墙体之上的凹痕线条:在这些线条内部,还细细地镶嵌着诸多被碾成粉末的某种晶体——此前那荧光正是这些晶体在电火花映照下产生的反光,可相比之下,如今茵黛倒是对这些纹路对电火花做出的反应更感兴趣一些了。 “似乎是某种蕴藏着魔力……不。是某种能够传导魔力、运输魔力的晶体碎屑,而且……” 一边说着,这次阿尔德涅在手中凝聚起了更多的魔力,形成了一颗西瓜般大小的雷电球——他毫不犹豫地将这球体狠狠推入了通道尽头这石壁上的图案之内,而这一次,亮起的就不仅仅是一小片图案纹路了。 “这——” “嗯……这应该是某种魔术阵法,或者说是魔力回路。刚才我就感觉到了——进入这里之后我感觉出来了。空气中的魔力流动,根本就是这些纹路带起来的:它们还在运作,其中奔涌着的魔力好像是火属性的。” 谍士长再一次试探性地将手按在纹路表面——这次,纹路中噼噼啪啪地泛起了几道微弱的电弧。 “所以,我把一小部分我自己的雷属性魔力强行注入到了纹路之中——这是不会与火属性互相反应的复合属性魔力,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把所有纹路都显示出来。”他的视线随着他的声音一起微微上扬:此时,浮现在他面前的已是一幅状若壁画一般的巨型法阵。 “来,让我检查一下……史黛拉?你也来吧?”谍士长回过了身,可在队伍的最后方——史黛拉不知何时落到了最后边,她已经在开始端详墙壁上的纹路了,用指肚顺着那些凹槽一点一点地划动着。 “这痕迹是古代留下的没错……不过,我敢肯定不是在魔宫最初落成时就有的东西,因为在这些缝隙内部我摸到了墙砖原本的裂缝。砖缝的磨损程度,比这些痕迹要重太多了。”她的解读方向和阿尔德涅显然有些许的不同——不过,二人的思路很快又再度趋于一致了,“至于用途……就像咱们刚才感觉到的那样。通道里的这些魔纹应该只是运输魔力用的通路,咱们很可能是沿着一条用于输送魔力的管线,而非走廊,来到了这里。” “而这面墙壁……就是这些魔力的去处。看上去似乎像是某种魔法防御系统……”接下话头的同时,阿尔德涅也学着史黛拉的模样比划了起来,“嗯。多重定向排斥……魔力拒否,还有强度增幅的咒印……果然。后世帝国人研习的魔法,也是从魔物们这里起源的……” 阿尔德涅看起来就像是完全沉浸在了学术研究的世界之中——有一瞬间,茵黛甚至会觉得自己这位曾经的搭档,会在这里开始一场魔导发展史讲座。万幸的是,阿尔德涅并没有真的这么做……即便他再怎么想。 这就是他和茵黛的区别——茵黛永远也学不会去顺顺当当地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不论如何我都可以确认……这堵墙,或者说,这扇门上这一堆法阵,应该是某种防御设施。嗯,是大门没错,虽然我没找到门缝,但我找到了可以令墙壁在短时间内消失不见的法术构型。显然,这是用于开门的术。”阿尔德涅一边说着,一边饶有兴致地捏了捏下巴。“我找到接通这个构型的回路了。只要往里面通入适当的魔力……” “那你还等什么呢?”一听这句话,再看到阿尔德涅那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茵黛话语里的怒火登时就窜了起来——她甚至直接冲到了墙壁之前,对着阿尔德涅抚摸过的最后一处魔纹作势要伸出手指,却被谍士长一把捏住了手腕。 “别急。我没立刻打开肯定是有理由的——理由就是,所有这些防卫措施的朝向。想想还不明白吗,茵黛?如果这扇大门在这一侧,只需要微微注入一点魔力就能够打开……那这些防卫措施又是针对大门的哪一侧?” “……你是说内侧?” 这次,阿尔德涅之外的五人全部都绷紧了神经——或者说,是被谍士长得出的结论吓了一跳。朝向内侧?也就是说,这扇大门真正的存在意义,是…… “嗯。而且,以防卫措施的强度来看,这完全是一扇牢门。足够把绘司老板那种等级的存在关在里面的强度等级……当然,我敢肯定里面关着的并不是绘司老板。”这次,一直好整以暇的阿尔德涅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我透过法阵检查了一下。内部空间中,浓度最高的魔力……是火属性的。我猜不出这到底是在关押什么,但——” 嚓—— 茵黛充分利用了阿尔德涅做解说的这一刻,抢先一步将手指按在了阿尔德涅刚刚指点过的某个位置上:石壁顿时在一行人惊讶的目光之中,如同正在被绞碎一般,开始自上而下一点一点分崩离析。 是吧?茵黛从来都学不会好好做不想做的事。 “不管里面是什么,咱们都得进去看看……咱们都只能先进去看看才能知道这究竟是个啥。而且……”魔女的笑容显得十分刺眼——尤其是在她看向阿尔德涅时,那如小丑一般高高挑起嘴角的模样,“阿尔德涅。我知道这防卫措施很强,我也知道这意味着里面被关着的那玩意也很强……但你是不是太过于在乎这一点了?被安可哈芝关押的家伙,对咱们来说,岂不是越强越好吗?” “的确如此。” ——自阴暗中,低沉却又坚定的女声悠然响起:一瞬间,闯入这魔宫之中的一行六人竟尽数感觉,仿若有一阵摇曳的火焰自脚下燃起,行将吞噬自己的全部身心。 圣餐 ============== ——的确如此。 四个再简单明了不过的字,对于茵黛一行人来说,听起来却像是大炮一样震耳:或许彼方是例外,因为白垩泛滥前她并不在影镜号上。 “这个声音……我没听错吧。安可哈芝的声音?” 虽然茵黛从不记得自己听这位魔王大人平心静气地说过话,但她还记得,当初透过影镜号通讯系统传来的那个声音到底属于谁。当时,正是这个声音把影镜队除了她与优昙之外的所有人都丢到了与帝国交战的最前线。 而现在,借着房间内部摇曳的烛光,茵黛发现这声音属于一个身上缠满绷带的女人。她显然是一位角人族,因为她头顶生着一对状若绵羊的盘状大角,但她的大半个身体,都被密密麻麻的绷带裹得严严实实,看上去就像一具活着的木乃伊。 “没错。这声音属于安可哈芝……属于我。上千年没有人来看望过我了,我还以为这个名字会被人忘记……” 她的声音听上去比这座古老的遗迹更加沧桑。茵黛本想插话,可是她没有给茵黛插话的机会。 “——不过,既然你们还记得这个名字,那我想,是因为有个喜欢搞破坏的家伙沿用了它。没错吧?” 这不是疑问句——茵黛明白她是在确认事实。 “可以这么说。不过,这到底——” “你想知道我和她谁才是真正的安可哈芝。不如先告诉我一些事如何?我想听听,那个家伙是怎么解释自己来历的。”木乃伊笑了笑。她的面容并没有被遮住,只是在本就阴暗的房间中,苍白得有些可怕。 直到现在,茵黛才发现这房间看上去就像一座朝堂——供一位魔王坐在宝座上向部下发号施令的地方。这具木乃伊就端坐在宝座上,看上去仿佛已经坐了一千年。 “解释的话……” “那个安可哈芝说,自己在千年前的大战中失去了肉体。如今她是一个需要凭依在其他人身上行动的幽魂……我只能如此形容了,夫人。”每当茵黛遇到她不愿意或是不擅长回答的问题时,阿尔德涅就会主动上前解围——在教会时如此,如今亦然。“这是我们从另一位魔王,基尔巴特殿下那里得到的说法。我觉得应该可以算是来自那个家伙本人。” “啊,你当然可以这么觉得。你当然可以。”木乃伊的语调听起来有一股令人难以违抗的老气横秋感,虽然还不至于令人感觉不适,“真是完美。基尔巴特……他擅长魔法,但也没触及过那些超越生死的术与根基。果然,连他也没有看穿。” “没有看穿……什么?” 这次又换成了茵黛发问——不过,木乃伊却没有立刻做出回答。她从宝座上站起了身,以与朽烂外表严重不符的灵活动作跳到了茵黛面前。她把手搭在了茵黛肩头。 “年轻的女孩。你的名字是什么?” “茵黛。” “这不是你原本的名字,但也无妨。” 木乃伊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那笑容甚至可以用“慈祥”来形容,尽管被看穿了秘密的茵黛并不会如此认为。 “你到底是——” “想一想自己的经历,或许你就能明白我是谁。我能在你身上嗅到腐朽的死亡。我能在你心中看到结痂的伤口。那里曾有些东西存在——属于你的一部分,但后来消失了。” 木乃伊一边笑着,一边对着茵黛撩起了右手上的绷带——那一刻,茵黛把眼睛瞪得老大老大。她看到有黑色的黏液从绷带下方渗漏而出,是她最熟悉的那种。 魔女抬起头,她对着面前这木乃伊身上的绷带看了又看。仔细看去,仿佛每根纤维、每道缝隙中,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特莉丝坦。 “你想到了,这很好。求生的意志也好,报仇的怨念也好,思念足够强烈时,泥浆就会有所回应——只不过,尽管在我这里泥浆只生成了一个虚假的幻影,但我还是被她关在了这里。理智总是不如冲动更强大。” 话说到这里,茵黛之外的其他人也都听出了一些味道。 “你是……安可哈芝。真正的安可哈芝。”优昙伸出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还好,那朵白色的花从未有过一丝一毫“不听话”的迹象。 “谁胜了,谁就是真的。”木乃伊有些无所谓地回答着,“不过看起来,你也……果然。即使已经经过了如此漫长的时间,我开创的那些技术也还没有失传。或者说,是我发现的那些技术……” “没错。” 这次,声音是来自茵黛一行人的身后,那个他们刚刚穿过的入口之外——茵黛回过头,看到了一个她最最熟悉的身影正举着一支尖端发着光的法杖,静静地站在队伍的最后方。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茵黛也猜不透她到底会来干什么。 “特……娜娜缇。由我分离而出的半身……我的姐妹。” “经历过那次羞辱之后你还愿意承认?那还蛮不错的。对我来说是。”娜娜缇只是瞥了一眼满脸惊愕的茵黛,就径直从她身旁走了过去,站到了安可哈芝面前,“你看到了,魔王殿下。当年最初由你带到这个世界上的术,造就了我们姐妹……同时,也给了你那个幻影僭越世间法则的机会。其实当年如果不是因为那场战争,还保持着完整的你恐怕已经就成功了吧?将自己整合进我们的循环,然后……僭越我们的控制权。” “我从你身上嗅到与泥浆完全相反的力量……你到底是什么人?!”即使面色苍白,安可哈芝还是一瞬间皱起了眉——在她看来,娜娜缇显然来者不善,“你又怎么会知道这些?” “很好,我把你施加给姐姐的感觉还给你了——这很好。你想知道我和泥浆、和白黏土之间的关系,可那又能说明什么呢?还是说,你以为当年如果没有战争,你就能带领整个世界挣脱我们了?林德尔·尼兹……你知道这个名字。” 安可哈芝的脸一下子就扭曲了。“那个……一直阻碍我研究的意志……!” “世界需要发展。魔物也好,人类也好……所有的生者都需要继续进化。把个人意志整合到进化的流程之中,只会阻碍其正常运行的进程——无论你的动机是个人权力还是什么无聊的解放。你们的价值就是继续进化,为我们所用……想叛逆就来试试看啊?” “你这混账——!” 木乃伊发出来自千年前的怒吼:她咆哮着冲向娜娜缇,手中亮起一团紫黑色的火焰,但娜娜缇只是将手向前一伸,便无比流畅地贯穿了安可哈芝的胸口。绷带之下,肉体早已维持不住原有的外形,仅有骨骼与泥浆黏连成为外强中干的人形而已。 “神都是有神力的,魔王大人。说完自己的来历了吧?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娜娜缇抽出了手,安可哈芝就像一只麻袋一样扑通一声倒在了地面上:她转过头,看到自己那魔女姐姐带来的一行人已经全都看傻了。 “好了,姐姐。我希望你知道的,现在你都知道了。该做什么,不需要我继续提示了吧?”她的嘴角边挑起恶毒的微笑,“安可哈芝……胜的那个也好,败的那位也罢,心中有杂念贪欲的,本就没有资格成为我们的力量——更不能污染我们的培养罐。我解决了这个,麻烦你解决另一个咯?” “别把我和你们混为一潭……!”茵黛已经快要把自己的嘴唇咬成了白色。在她身边,娜娜缇就像是一阵白色的风一般,一边微笑着,一边消散在了空气中。 “你想怎样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是她最后留下的话语。而在这银铃一般清脆的声音中,优昙与茵黛却一同跑到了动弹不得的安可哈芝身旁。 她还没有彻底消逝——不过,茵黛能看出,娜娜缇刚刚那一击绝不仅仅是击穿了她那本应和自己一样,能够肆意再生的身躯。 “茵黛……” “我会记得你,安可哈芝……很高兴能认识你,也很开心能在世界上见到又一个同类。我知道……你比我更加强大,我也没有办法拯救你的心与灵魂。所以,做好准备面对结局了吗?你自己的结局。” 安可哈芝没有立刻回答。她首先闭上了双眼,点了点头,随后才从孱弱的双唇中挤出了几个字。 “告诉我……我的半身目前占据了谁?” “绘司。基尔巴特曾经的——” “副官。我知道那孩子……等你们成功之后,请替我和她说,对不起……” “我们会的。”优昙在努力克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在主仆二人身后,其余所有人已经围成了一个半圆——史黛拉和阿尔德涅两个教会成员一起做出了祈祷手势,莫顿与彼方则一齐低下了头。 “动手吧……真没想到,才刚刚醒来就又要睡去。”安可哈芝在脸上挤出了一个勉强算是释然的笑容,“明明我还不困啊……” ——下一秒,她看到两张生满利齿的嘴向她索吻。她唯有答应。 狱门胎内 ================== 跟着主人一起扑向眼前这具“尸骸”时,优昙心中并未浮起太多波澜——即便在遇到茵黛之前,她还曾把同类相食当做是魔物“野蛮得不可救药”的证据之一。活着是同伴,死了是肉块,和萨巴斯中诸多魔物成员混得久了,优昙对这一点也就放弃了反感。 现在,她更加关心的是身边那位刚抹了抹嘴的主人。她唯一需要关心的就是那个人。 “口感还不错,主人。”她像是挑衅一般说着,向茵黛眯起了眼,“您该不会有反对意见吧?” “不错个屁。我最讨厌腊肉了……哪怕是在逃出萨巴斯之前。”……是不出优昙意料的回答。她也早已准备好了对策:“怎么?您居然还能从这东西里吃出‘肉’来?您开玩笑哪,主人!” 伸手不见五指的空旷牢房中顿时陷入了一片令人难堪的轻松感。直到阿尔德涅以一小团电火花重新照亮周遭,他在用眼睛搜索这牢房中每一个可能通向外部的出口……除了一行人身后那个入口之外。 直觉告诉优昙,牢房——尤其是安可哈芝本体的牢房——这种重要设施,一定是会被那个怨灵放置在要塞最核心部位保护起来的。可是,救出安可哈芝的本体本就不是一行人的作战目标:无论是找到传送核心,还是消灭那个怨灵,这两件事都比一行人目前在搞的这些玩意重要多了。 如今,进入核心部位或许是件好事,但接下来…… “不说了……主人,该干活了对不对?”女仆长一边延续着自己那好整以暇到令人生厌的语调,却在与茵黛敷衍了几句之后立刻将目光投向了队伍最边缘那个白色的身影。“莫顿,”她说着,同时揉了揉额头,“莫顿。你是掌控阴影的大师,而这里——” “我懂你的意思了,大巫士优昙。”这还是莫顿第一次以这个头衔来称呼优昙。羽生族少年没有半点犹豫,便将手中刺剑用力戳向了脚下——不是戳入地面,而是刺入那铺满遗迹地表的阴影。 向我揭示那比阴影更加秽暗的灵魂正在何方,向我展示那比天空更加澄澈的晶体位在何处——这是少年向阴影提出的问题。阴影的回答是光芒,一道炽热的、爆炸性的光芒。低沉的惊呼声中,莫顿的身躯被狠狠地甩到了牢房的顶层,却没有立刻落下来:突然由天花板中爆裂而出的触须将他牢牢地束缚在了空气中。 那不是某种生物的血肉之躯,而是一团团有些荒谬地保持着粘度与强度的水——优昙还记得,她在刚刚进入这艘要塞舰时就见到过这些可以自由改变黏度的液体。它们是安可哈芝如今位于身体之外的肌肉,而寒冰则是她的外骨骼。 “我找到了!大巫士优昙,两个目标物体都在这艘舰的中后部,离这里不——唔唔唔!” “你闭嘴罢!” 水体构成的触须缠住了莫顿的嘴,而在其中中,气泡咕嘟咕嘟的声音拼凑成了压抑、愤怒的低语声——优昙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必然是那个怨灵的声音。 “安可哈芝……不。你不是真正的安可哈芝!” “活下来的就是真的……哈!哈!哈!我感觉到了。你们吃掉了那个不中用的身体,但你们奈何不得我!现在,外边那群扰人厌烦的苍蝇终于都撤退了,所以——轮到你们来承受我的怒火了!” 苍蝇?优昙抖了抖眉毛——她并不觉得安可哈芝有把莱吉翁称作是“苍蝇”的资本,但同时莱吉翁的撤退也令她感觉有些好奇:如果安可哈芝没有足以打退她们的战斗力,那……她们撤退的原因又是什么?如果说她们是精英士兵,那她们的主人又—— “果然。被那个家伙叫走了吗……”一旁,茵黛的低语仿佛是在告诉优昙,她已经明确了答案:与此同时,魔女的手上也没有闲着。她将那指引破灭的时针高高举起,便有一丛纯黑色的电光向上喷涌而出,将束缚莫顿的触须无一例外尽数折断。 “呼,谢谢……不过,接下来——” “——我倒是希望,战斗能快一点来!站到我身边!” 魔女的指令来得及时:她将包围身躯的黑色披风化作粘浆高高扬起,旋即撞上一堵当头砸下的冰墙。失去囚徒的监狱被安可哈芝如纸团般揉得粉碎,而在那由冰屑缝缀而成的躯体之内,魔女一行正是四处游动的寄生虫。 他们吞噬,他们破坏——该以何为名呢?或许,就是为了消灭那些不合时宜的存在吧。有时,潮流由多数人来推动……但也有些时候,潮流选择的是个别人。 “碾碎你……碾碎你们!” “你做不到的。”黑暗的领域正中央,魔女轻蔑地笑着。“优昙!”她命令道,“你来开路!” “嘿嘿……主人,你不介意这样会有点吵就行。我已经,好久没有——拥抱过我自己的翅膀了!” 女仆长的胸膛像充了气一般,猛地向外爆开——黑色的液体喷溅而出,融入了魔女构筑起的仄暗之墙。她的骨骼在胀大。她的手臂突变成为森森骸骨缀连成的翅膀。她的双脚化作一对覆盖着鳞片的利爪。她的喉咙因痛苦发出嚎叫。 嚎叫……那是足以击碎寒冰、扭曲钢铁、令空气为之号泣的悲鸣。 当魔女恰到好处地以泥浆糊住其他所有队友双耳时,她才刚刚编织起的黑暗护盾便在巨大的声浪之中化为齑粉——当然,是与那早已不成样子的魔法监狱一起。这座遗迹似乎并没有任何抵御物理攻击的能力,所有设计都仅仅针对安可哈芝本体可能拥有的魔法能力。 碎屑之中,以优昙为名的怪鸟伸展开自己的躯体——她挥动翅膀,击碎头顶最后一块冰屑之后腾空而起,眼中所见则是那几乎已经从正中央被击成四块的冰雪堡垒。在茵黛的带领下,整支突入小队都抓住机会逃出了那艘冰冷的战舰,但与此同时,那些冰冷的装甲与流动的肌腱却又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恢复原状:怨灵似乎已经掌控了这天地之间所有的水分,将其化作自己的助力。 “绝不会……绝不会放过你们的!” 安可哈芝的声音并不是从空气中传来,而是直接回响在当场的每一个人心中——与此同时,所有人都在那刚刚恢复了平衡的冰冠战舰内部捕捉到了一股满溢着怨恨的魔力。那不是一般的力量……与自警团联系更为紧密的茵黛与彼方二人更是感觉,这反应熟悉得令人心悸。 “是转移反应……嘉兰很害怕!” “——想把我们扔出世界吗?” 与彼方紧张兮兮的模样相比,茵黛脸上那几乎牢不可破的轻蔑,甚至有了足以令人安心的力量。她再一次举起了自己的时针——只是此时,她的口中也没有闲下来。 “我俯瞰自己,我在梦里看到一座天梯。而地狱……心之所在即为地狱,深渊之底是我与你。” 优昙依稀记得,自己曾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句咒言——娜娜缇使用过这句话吗?她不记得了,忘却来得迷茫却又蹊跷。只有茵黛,却如同天真烂漫的孩童模仿小说台词一般吟诵着这些令人不安的句子。 她似乎并不知道这么做是否有效——优昙甚至能够猜到,主人应该有其他更稳定的手段可以用来反制安可哈芝:但她纯粹就是不想用。她太喜欢刺激了……哪怕代价是把身边所有人的命和她自己的绑在一起,放到死神的天平上做砝码! “轰然洞开,死境之门!”她吟诵着。虽说抢先一步出现的是传送核心制造出的小型虫洞。风暴呼啸而起,那是世界之外意欲吞灭一切的风暴。 在她身后,她所有的同伴都闭上了眼睛——包括优昙。只不过,若其他人这么做是因为绝望,优昙就是因为……她想要让自己看到的一切,更多一份“惊喜”感。 由此,没有人看到虫洞之中竟出现了裂口:比虚空更为深邃,比黑暗更加冰冷。 那是纯粹的破灭——不是那赤红色的,以“破灭”为名的伪物。万千轮回之间,亿万逝者的意志如今正被茵黛输送到这时针之上:他们的合力,足以将世间万物拉致死的天地间。 不,与其说是破灭,不如说是寂灭更恰当些——茵黛。属于她的威能。虫洞化作千万片碎屑凭空消散时,魔女张开了眼:她赤红色的双眸仿佛是由世上所有死者的血凝结而成。 冷漠。冰寒。但或许——并非妖邪,而是纯真。 死是世上至高无上的澄澈:无形,无惧,无善亦无恶。她不是神明,亦非俗人……魔女只是这箱庭世界中的一个齿轮,一朵被培育了千千万万个轮回的灭亡之花。 她永不凋落——回过头看向优昙时,茵黛笑得比任何人都更加诚挚。在她背后的天空中,虚伪的群星之间被刻下了一道不会愈合的伤痕……以破灭为名。 她令优昙失去心脏的胸膛之内变得炽热不已。 观察者们 ================== “哼。将那一亿两千万次轮回之内所有死者的负念聚于一处,令因果扭曲、事象崩坏的力量……超越‘破灭’的力量。是第一次成功使用吧,姐姐?” 云端之上,尚未撤离战场的娜娜缇正一边保持着透明化,一边盘着双臂,俯瞰着脚下那瞬间明朗的战场——即便在她眼中,茵黛已经因体力不支而倒在了优昙的怀中。 她知道,在这轮回之间所积攒的“死”,已经远比轮回之外那个现实世界多了太多太多——林德尔一直想要的结果正是如此。并不仅仅是毁灭的使者……而是实体化的毁灭本身。 “——只要能用出这份力量就好。对……哪怕你现在动用这力量抹消整个箱庭世界都没关系了。你已经达到了林德尔想要的效果,姐姐,但是。” 娜娜缇微笑着眯起了眼——但是,你还需要多加练习哦,姐姐。 “继续努力吧。你面前还有很多陪练……当然,也包括我。我会等待着你的。诶嘿……” 没有人能听到她的笑声:那是妖女少有的,真正发自内心的舒畅笑声。 “……信号确认!” 与云层上方那个无人得见的小小角落相比,同样保持着隐蔽的阴迦楼罗改舰桥之内,气氛显然就没有那么轻松了——当葛洛莉·德拉戈米尔抬起头时,她甚至在身旁的辛西娅额头上看到了一连串的汗珠。 “突入小队,全员健在!虽然其中魔女茵黛的反应似乎有些不稳定……”当这位给阿尔德涅当了将近半年副手的技术员开口时,她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点呼哧带喘的感觉,“不过还好,还好……转移反应已经消失了。我解释不出突入小队是怎么抗住这一击的,但结果……至少结果是好的。” “这就够可以了。”相比之下,葛洛莉的声音听起来就要冷静多了——冷静得甚至和她惯于操纵的烈焰相比,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反正等他们都回来之后,咱们可以亲口去问他们刚才到底做了什么……监控数据呢?” “已经记录下来了!”像是终于想起了这件事一般,辛西娅几乎是有些手忙脚乱地在自己面前的操作面板上以最快速度按了一通——顿时,葛洛莉面前的面板上便闪起了一阵蓝绿色的光芒。 那是阴迦楼罗改以魔力雷达测算出的数据,自动生成的魔力浓度分布图:即便现状不允许阴迦楼罗改轻易参战,但葛洛莉也还是想要尽可能地帮船外的战友们一把。她有她能做的、擅长做的事可以做。 ——毕竟,葛洛莉很清楚……即使不考虑都城这座寒冰要塞本身的体积、强度与自我恢复能力,突入小队也绝不可能用蕾嘉·丹特莉安对待艾琳诺瓦城的方式来处理眼前的情况:绘司的身躯还在里面。把要塞彻底砸烂或许并不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对于实现救出绘司的目的来说,绝对是有害无益。 所以说现在,既然安可哈芝已经发现了突入小队,还把他们都扔到了要塞之外、逼他们不得不和这大家伙来一场正面对决,那如果能通过都城内外魔力的流动状况,尤其是都城在使用大功率武器时的内外魔力流动状况,找到一些突破口的话…… “嗯……” 葛洛莉低声沉吟着——她与辛西娅二人的手指,已经各自在面前的操作面板上划出了一道道的残影。在她和辛西娅前方,贝莎已经暂时将她的意识连接到了阴迦楼罗改的控制系统中:在全舰只剩下三个操作人员的现在,这已经是维持舰船机能的必须。 舰桥那透明的钢化玻璃窗外,一道亮紫色的光芒恰到好处地撕裂了云层,冲向了那完全可以用“遮天蔽日”一词来形容的巨大要塞,然后……就像一股拍到钢板上的水柱一般,四散飞溅开来。 葛洛莉并没有放过这个细节——虽说,她的确没有为了这一瞬间再额外对当前空域中的魔力场强度进行一次测算,因为她已经不需要这么做了。 “预期之内的结果……和要塞对抗刚刚那支不明兵队时的表现一样。”显然,葛洛莉想到的是之前莱吉翁们对都城进行的攻击,即便她还不知道“莱吉翁”这个名字,“都城外围的魔力场几乎完全抵消了优昙的魔导炮击。果然,刚才从内而外那一击之所以能造成如此巨大的破坏,也是因为完全不涉及魔力的缘故吗?所以现在该做的——” 她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在脑海中紧张却有序地分析着感官接收到的一切——既然是由内而外的魔力场起着防御作用,而突入小队之中,破坏能力最强的茵黛看起来一时间又是一副拿不出多少火力的模样,那么…… “魔力场节点……从这里开始,继续向前追溯——” 表示着魔力流动的线条,几乎在葛洛莉面前屏幕上的魔力场强度图中织成了一张足以被当做筛子使用的密网……然而,每当葛洛莉的指尖从这张图上划过时,都会有一部分线条随着主教大人的动作变得透明:很快,示意图就从筛子变成了蛛网,葛洛莉的动作也随之变得愈加迅速,愈加激动,直到—— “找到了!” 她几乎是一拳砸在了操作面板上:可能是因为她此时恰好坐在那个本属于阿尔德涅的位置上,而升降舵操纵杆也就在这座位不远处的缘故,阴迦楼罗改的舰体在那一瞬间甚至猛地抖了一下——就好像这舰船本身也在激动得发抖一般。 就像蜘蛛网一般,在魔力网络中,牵一发足以动全身——换句话说就是,如果能在某一个点,某一个最关键的点上,制造出哪怕最轻微的一点点魔力阻滞,整个魔力场体系就会彻底乱套!至于制造这些阻滞的方式嘛…… “该死的……完全没效果啊!” 尝试性地向着那几乎已经完全复原的冰雪堡垒又一次打出一炮之后,优昙只觉得血液在自己的脑袋里轰轰作响——看到自己打出的魔导光束在半空中像是拍在钢板上一样消散时,她的怒火几乎都快从体内爆出来了,但恐怕就算怒火真的化成了魔力实体,也穿不过都城外围那似乎没有任何死角可言的魔力防御场! “如果,如果这时候——” “够了,优昙!咱们谁也没法强求茵黛起来不是么?!” 阵型最后方,借助魔导动力装甲的阿尔德涅,正在用那覆盖着金属的宽阔肩膀同时背负着两个人——自从击退虫洞那一击之后就瘫倒下去、几乎不省人事的茵黛,以及没有飞行能力、如今完全没办法参加战斗的莫顿·依科特。 “可是除了她——咱们谁能伤到那大家伙吗?!真是绝了,那些自称是莱吉翁的家伙到底怎么做到穿透这层防御的……而且就算是她们也没能给这艘船造成太过有效的伤害!” “假如这层防御场能够降下的话,没准我可以撞进去……但我没法保证这能有多好的攻击效果,既然这艘舰有自我修复的能力……”嘉兰百合之中,彼方的声音听起来就和她坐进这台机甲之前一样不自信,“但咱们毕竟不能只依赖茵黛大人……” “谢谢你的心意了……”这次是茵黛自己用依旧虚弱的语调回答着——实际上,魔女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在恢复,但无论如何,短时间……比如说十分钟之内,她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再站起来了,“而且重点是咱们得保证绘司老板能活着被救出来。我擅长的是毁灭,只是无节制的毁灭而已。” “切,偏科的主人……”优昙几乎是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那一刻,不知还能如何应对现状的女仆长,只得再一次端起了自己手中那杆已经在防御力场面前失败了两次的魔导长炮“伊洛塔”,但还不等她完全端平那细长的枪身,一只覆盖着坚硬外壳的手就缓慢却又沉着地搭在了长炮的炮管上……稳稳地按上。 “史黛拉?” “等一下,优昙……我有个想法。”一边回应着女仆长的疑问,身披寒冰的修女同时将另一只同样也被冰壳完全覆盖的手猛地伸向前方——那一刻,恰有一颗由魔力凝聚而成的800mm炮弹,一颗幽蓝色的火球向着一行人飞袭而至。 “虽然魔力属性组合是相同的,但是我能感觉到……安可哈芝只是在用被混沌属性反转的火属性魔力制造冷气而已。就算她的控制能力和魔力总量都是我无法比拟的等级,但是——从本质上讲,她还是在‘促动’自己的魔力达成魔法效应!所以说……” 史黛拉瞪大了自己的双眼——同时,将向前伸出的五指猛地向外张到最大,以掌心对准了那颗仿佛下一秒就会将她化作灰烬的魔力火球:一瞬间,距离最近的优昙仿佛感觉到,有一股难以描述的……近乎于某种波动的东西自修女的掌心向外扩散开来。 很柔和,但是比优昙所知的任何事物都更加冰冷——甚至将那火球瞬间“冻结”在了半空中。每一缕火苗、每一抹光彩都还依旧存在着,甚至是在闪耀着,但是…… “魔力反应……停止了?史黛拉,这难道是——” “嗯。是之前我被关在这下面那座群岛中时无意间用处的术——阻隔魔力的流动。夺取万物的热量……令一切失能的力量,仄暗无形的混沌之火。”史黛拉微笑,有些得意,但依旧不卑不亢,“我想安可哈芝还没有思索到这一手吧?而且,现在如果我能摸清这魔导防御力场的脉络,然后抓住某个关键点——” “不愧是我的学生,史黛拉……思路很正确,正好也省得我继续解释刚刚捕捉到的灵感了。”那一瞬间,通讯器中响起了葛洛莉·德拉戈米尔既得意,又充满赞许的声音,“接下这个,史黛拉!分析已经为你做完了——别给我丢人!” “幸不辱命,主教大人!” 突破罗网 ================== 寻找到魔导防御场中,那最为关键的一点,然后再以自己那特别的魔力组成将防御场中流动的魔力停下——这一套动作听起来或许并不复杂,不过等到史黛拉实际开始执行时,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虽然如果换做是我自己也会如此配置,不过把核心节点隐藏在防御场内部……还真是让我很为难啊,是吧?!” 以寒冰之翼划过天际的同时,史黛拉不由得紧咬着牙嘟囔起来——牢骚话都是说给安可哈芝听的,不管那个怨魂到底能不能听见。 一切都是因为那些隐藏在都城舰体周遭空气中的小东西……肉眼不可见的魔力节点。想象一下下雨时的情景:纷繁落下的雨水会打湿行人的衣服,而如今,如果把都城那全长超过两千米的庞大体积,等比例压缩到一座大教堂的尺寸,那这寒冰要塞周围编织成防御场的魔力节点,就要和雨水一样密集了。 当然,这些节点相对于都城始终都保持着静止——处于运动状态的,是试图从这些“雨滴”,以及雨滴彼此之间拉起的道道魔力涌流中冲过去的史黛拉:正是这些涌流编织起了一道足以吸收一切、甚至弹回一部分袭来魔力反应的网。 虽说史黛拉掌控着令魔力停滞的术,但此时支撑着她翱翔于天际的……同样还是自冰霜之翼中涌流而出的魔力。换句话说就是,这张能抵御优昙炮击的网对她来说基本可以算是拥有实体的障碍物——贸然冲进去的后果,就是像修女如今这样…… “该死的,我感觉我快变成三维弹球了。魔力涌流太密集了!” 再一次勉强在半空中稳住身形时,史黛拉甚至觉得自己额头上在流汗——哪怕就在她脸颊周围都围绕着薄薄一层相当于面甲的冰块。她不是感觉不到这些涌流的存在,但…… “没办法……毕竟你没有魔女的血脉,很难有足够的精力在正常活动时维持对魔力的高精度感应。”葛洛莉的声音从修女胸前冻在胸甲内部的通讯水晶中传来,听起来充满了遗憾,“虽说我能冲进去,但我体内的魔力属性——” “正常活动时?” 一边闪过一发来自都城的小口径对空炮弹,史黛拉同时挑着眉毛回应着自己的导师。 “主教大人。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 “或许是可以的。隔绝一部分感官,能让你腾出更多的精力来感知四周的魔力,但在战区的话……喂!史黛拉,你冷静一点!” “我一直都冰雪冷静……!” 再度做出回答的同时,史黛拉放下了刚刚按到双眼上的右手——一层厚厚的冰壳已经紧紧地覆盖到了修女的双眼之上。 葛洛莉说得没有错:这种方式确实是更有利于专心感应——闭上双眼之后,她在一片漆黑中仿佛发觉到了一张亮蓝色的蜘蛛网:密集,拥有重重叠叠的多层结构,网眼却足以令自己在其中穿行。在网的后面,她感知到一片浩瀚的星河,或者说是如浩瀚星河一般壮丽的冰霜要塞都城,其中更是有一颗流星…… “——在这边!” 史黛拉几乎是完全凭着感觉向着自己的左侧一闪——那流星便擦着她的翅膀疾冲而去:显然是颗炮弹。 “抱歉了,安可哈芝——没在这冰雪要塞里装哪怕一件完全不依赖魔力运作的武器,也属于你的失误!”眼神被暂且封印时,史黛拉连微笑都显得更冷了几分——但没人能否认,在这修女胸中燃烧着一股火焰,“史黛拉·洛尔瓦,第六次开始突入!” 冰霜之翼一振,暴雪驱使着修女化作冰冷的彗星——不再是弹球了。 这一回,尽管史黛拉的飞行速度还是因为蒙上眼睛而慢了一些,但至少……她终于在三分钟的摸索过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点。 她不需要睁开眼睛确认也能知道自己到达了目标点——因为眼前这个魔力节点的反应强度,几乎是其他节点的五倍有余:更何况,她好像也没有什么机会再处理眼睛上的问题了。 “前方与后方……居然都有魔力反应吗?” 凭借着自己的想象力,史黛拉几乎已经“看”到了周遭的情形——前方远处,那个正在不断变强的魔力反应,无论怎么看都像是都城正在积蓄力量的炮口。至于后方,虽然仅凭魔力感应,史黛拉很难判断那个感觉起来和死尸一样冰冷,却又能够高速移动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但说是追兵应该也不会有问题……吧? ——现在不是在乎这些的时候! 咬紧了牙,随后将手平举向前——面前这个魔力节点的强度足以让史黛拉明白,她注定不可能一瞬间将其变成一个雪球:现在,只能祈祷在办完事时,身前的炮口没有充能完成且身后那家伙也没抓住自己了,史黛拉有些绝望地想着。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会死:将手插入那节点范围内时,她没来由地想到了身后不远处的导师葛洛莉。胸前的通讯水晶,已经因为防御场内部混乱、激烈的魔力流动而失去了功效,主教大人的声音更是早就断绝了。 史黛拉不知道,如果自己真的消失了……那葛洛莉会有多伤心。就算她其实不好说当初这位火热的主教大人为什么把她从水牢里捞了出来,自己除了天资之外又有什么值得老师喜爱,但—— “我还不想死……停下!” 她眉头紧锁,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同一瞬间,整个防御场网络便凝结成为一层厚厚的、由固态冰棱构筑而成的密网茧壳。冰屑迸裂的脆响在这波涛之上奏出了一曲晶莹剔透的交响乐:只是史黛拉知道,其中有一个巨大到令她不禁浑身战栗的杂音。 她知道,她面前那个炮口已经开火了:尽管她能发觉,后方那个反应似乎不知为何停在了自己身后不远处,但仅凭前方这门少说也有1000mm口径的魔导炮,自己…… ——只能拼死一搏了!和刚才向优昙演示时一样,把炮弹定在空中……即使现在自己刚刚完成了一项更艰难的工作。说起来,优昙…… “你不会死的,史黛拉……还好我们俩跟进来了!” “——毕竟你也曾经是我的主人嘛。” 身后传来的声音,令史黛拉不由得猛然抬起了头——她下意识地想要睁开双眼,却被冰壳扯痛了自己的眼皮:隔着肩部那层只能防御魔力攻击的冰甲,史黛拉·洛尔瓦能明显地感觉到有两个圆柱状的物体分别搭到了自己的左右肩头。一个火热,一个冰冷。 “主教大人!优昙……等下?主教大人您是怎么——” 不等修女得到回应,两股汹涌的魔力便自她肩头的两根炮管之中分别奔涌而出——一同朝着那几乎到达三人面前的炮弹呼啸而去。史黛拉脸上的冰雪眼罩也就此被融化成水:她回过头,恰好看到葛洛莉对她眨了眨眼。 “我借用了一下你留在阴迦楼罗的飞行滑板。还记得那东西吗?椴木市的骚动结束后,你曾经靠那东西和优昙她们汇合。”主教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点像是开玩笑,“实际上,你刚开始突入,我和优昙就都发现你被炮火锁定了,只有你自己好像没注意到的样子……我不放心,所以就用阿尔德涅留在舰船里的代码又远程启动了一次都城的传送核心,把自己送出来了。” “而事实证明你确实不够让人放心——赶快退下,这里我们顶住。” 优昙的声音并不紧张,但是却很严厉:当女仆长开口时,史黛拉只是最后又看了一眼面前那枚直径至少有三米多,即使优昙炮击与葛洛莉火焰放射合力都没能击碎的巨大魔力球体,便就地向下俯冲离开了危险区域。 “可是,你们两个——” “我来了,优昙大人,葛洛莉主教!” 赤红色的钢铁流星继史黛拉之后猛冲而下,看起来几乎是直接撞到了优昙与葛洛莉的身上——然而实际上,女仆长与主教大人都只是稳稳地被这台曾属于葛洛莉自己的机甲夹在了臂弯之中。在彼方的操控下,嘉兰百合带着优昙与葛洛莉径直冲向了海面,而那颗魔力炮弹则只是在失去阻力之后,歪歪斜斜地继续向前飞去,随后哗啦一声落到了海水中,激起一阵沉闷的爆炸声。 “呼……还好,嘉兰的速度……” “你再快一点的话,优昙我不确定,但我。”在最接近海面的地方,葛洛莉自行从嘉兰百合的怀中一跃而出——她双脚下的飞行滑板底部立刻迸发出点点红色的火星,“但我,可是绝对会被这孩子的暴速直接冲散。” “嘉兰肯定不会这么做的,主教大人。他之前可是您的孩子啊。” “嘿,他现在也是。好了,该继续对付面前的大家伙了——” 像是要验证一下自己的理论似的,葛洛莉还不等稳住身形,便随手搓出一颗西瓜般大的深红色火球,将其一把丢向头顶那硕大无朋的冰雪要塞。火球毫无阻碍地砸到了要塞冰冷的下表面上……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破坏,但也足以令所有人精神为之一振了。 “我也参战——下一步,是彻底无效化这东西里的传送核心。”葛洛莉的声音很平静:透过通讯水晶,她的声音正同时回响在阴翅队每一个人的耳边,“分析结果显示,安可哈芝正用那东西从海里传送海水到舰内用于修复!把核心停下的话……” “就能开始拆了。正好,到时候我也歇过来了……哼。”茵黛的声音冰冷得一如既往,“好久没看到你出风头了,葛洛莉。还想再来一次炽铁魔女的传说吗?” “那段传说已经结束了。现在,咱们要让另一段传说跟着结束!” 断锁 ============== 结束一段传说——无论放在什么语境之中,这短短六个字都足以牵出一个庞杂、繁复的使命。让人一看就感觉很难完成的使命。 ——当然,前提是100%完整地去评估使命的全程。而现在,葛洛莉则是在把“终结安可哈芝的传说”这句话,拆分成一个又一个更具操作性的步骤:这是研究人员的典型思路,很不浪漫,但绝对实用。 “所以现在,具体来说……咱们首先需要破坏掉传送核心附近的船壳,连带船壳内部的魔力涌流一起,全部都抹除掉。”趁着彼方、优昙与史黛拉三个最方便出手的队友都在身边时,主教大人正抓紧机会解说着自己的作战计划,“切西和辛西娅正在阴迦楼罗待命。等咱们这边办完事之后,她们两个会借助阿尔德涅之前破译出来的联络方式,控制传送核心把它自己传送到阴迦楼罗改上去。没有疑问吧?” “有。”优昙很清楚,葛洛莉想听到的答案是“没有”——所以她才如此回答,“咱们不能直接走传送程序吗?” “然后呢?你想看着整个都城要塞靠着魔力链接和传送核心一起被拉到阴迦楼罗内部,然后把舰体挤爆?”葛洛莉干脆利落地对女仆长翻了个白眼:在她看来,优昙对魔法学的了解实在是有些配不上“大巫士”这个头衔里的“巫”字,哪怕她知道这在萨巴斯其实只是个行政等级而非实力认证头衔,“干活!” “切,真是麻烦。”撇了撇嘴的同时,优昙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传讯水晶——那里面正映着一幅都城的整体全息图:葛洛莉测算出的结果显示,传送核心正位于这座冰霜堡垒的中央靠后部分。那里不仅有三组近防对空炮,还有至少三层冰雪船壳将核心与外部空间彼此分隔。 很难对付,但却是唯一可行的方式——再加上这方案并不是优昙自己想出来的。所有这一切都让女仆长心里起了小小的疙瘩:不过,更重要的还是先达成目的。女仆长始终都相信,没有什么感情问题不能靠把当事人丢到自己的床上解决。 “那就这样——史黛拉,咱们两个负责对付防空炮。”一边说着,女仆长便作势自嘉兰百合身旁一跃而出,连带着对史黛拉挥了挥手:修女立刻就领会了优昙的意思,跟着在掌心中聚起了两团小小的冰霜球,“彼方,还有主教大人。那三层装甲和里面的魔力结构就靠你们了。” “没问题,优昙大人……我来对付船壳装甲!” “很好——全员散开!” 优昙故意没等到葛洛莉回话,就摆出一副指挥官的姿态号令出声——当然,她这么做更多是因为都城已经如泼水一般向四人丢出了至少200枚魔力飞弹。史黛拉倒是可以靠停滞魔法的术阻隔这些小东西的攻击,彼方也可以打开嘉兰百合的飞弹仓,用更多、更小的拦截飞弹反向招呼回去,但女仆长自己……就没有那么轻松无脑的解决方案了。 “切……之前没学点飞行知识,还真的是个失误——” 幸运的是,至少女仆长够快:一口气闷头向下不管不顾地冲出接近三百米之后,女仆长回过头,才发现那些飞弹已然尽数因为失去魔力而坠入了大海——她立刻拔出了自己背后的魔导炮,同时抬起头,却又看到三道紫色的光芒充满了自己的视线。 “烦死了!” 勉强躲过前两道光束之后,优昙干脆在最后时刻控制着构成自己腰腹部的泥浆先一步“破开”了一个大洞——一个足以把那道幽蓝色光束整个放过去的洞。当炮火从拟似子宫上方划过时,女仆长甚至感觉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快感……炽热的快感,以及命悬一线时令人上瘾的兴奋感。 “抓住你了……!” 身体恢复原状时,她已然在海面上空不到一米的高度,以一种近似仰卧的姿态垂直向上举起了自己的长炮,将炮口对准了都城尾部三门近防炮中最靠左的那一门:正是刚刚差点将她打个对穿的那座三连装魔导光束炮。假如炮火不是朝着肚脐从腰部打来,而是从胯下向头顶奔涌而去,优昙倒是不介意去尝试一下被直射大脑的滋味……可现在,那短暂的快感消逝后,女仆长只能感受到空虚而已。 ——还是把一切都结束后,让主人在床上满足自己更好! “伊洛塔”的枪口中,亮起了与那门魔导激光炮类似的光芒——区别在于优昙的魔力是最为纯正的紫色。她知道有些人会说紫色代表着爱情……但她更想要的,只是征服与被征服、支配与被支配,以及最为肆意的残虐而已。 “咚——咣!嘿嘿……” 如同孩童一般,优昙甚至在扣下扳机的同时,学着炮火命中时的声音轻笑出声:在她双眼视线的焦点处,那座近防炮台已经被炸得脱离了舰体,向着女仆长的头顶径直坠下。就在那破烂不堪的冰雪造物撞到女仆长前的最后一刻,优昙却仿佛一条鲤鱼一般,凭空将身子向上一挺 ——她的双脚不偏不倚地踢在了那破烂炮台上,将其向前直接踢出了将近十米远,而她自己却同时倚靠着背部那双翅膀中喷射而出的魔力,稳稳地“站”在了半空中,好像脚下的空气都凝结成了固体。 “第一个——史黛拉,状况如何?” “很不错。” 优昙循着声音回过头,恰好看到史黛拉趁着右侧那门魔导光束炮开火的瞬间,将射向自己的最后一道光束往掌心之中一握:前一秒还奔涌不息的光芒,立刻就变成了一根又粗又长的圆柱形固体。 有一瞬间,优昙甚至因为看到了这根东西,感觉到自己才刚刚恢复不久的下腹部之内又有些发热,但史黛拉的声音很快就打破了她的幻想……不,妄想。 “等下。优昙!搭把手!” 看得出来,史黛拉的打算是拽着这根“冰棒”把连在头顶舰体上的炮台给直接拉下来——但显然,修女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做到这一点。当然,加上优昙的力量就可以了:女仆长只是将手搭在“冰棒”上,然后向下用力一压,那门炮台便被完整地从舰体之中拔了出来。 ——史黛拉的棒子够硬,够坚挺。不对,她没有棒子。 优昙如此这般地想着——还好她没有。否则,当年满脑子都是功课的她如果真的受了这种刺激,恐怕连茵黛都拉不回来。 “好了,我再附送你一招——” 这根棒子不能久留——于是,优昙便抬手将其连带着顶端的炮塔一同高高抛起:目标正是那最后一门尚且完好的飞弹炮塔。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至少,当冰屑彼此碰撞的声音回荡在波涛之上时,那最后一门炮塔便也跟着向海面坠落而去。 “——搞定!威胁解除,彼方,葛洛莉!你们的动作是不是有点太慢了?” “慢工出细活嘛。” 回应优昙的同时,葛洛莉·德拉戈米尔从本属于史黛拉的滑板之上一跃而下:她稳稳地踩在了嘉兰百合的肩头,同时顺手将滑板背到了身后。在她脚下,这台本就属于她的机甲正在彼方的操纵下展开了全部的四门魔导加农炮,炮口之中正积蓄着耀眼的深绿色光辉。 “好了,彼方——你先开火。顺便把所有飞弹都给我准备好……尤其是脚部的对舰飞弹。” “好,好的!飞弹装填完毕……加农炮,开火!” 彼方的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地带着几分慌张的感觉:不过,她扣下扳机的速度倒是丝毫不慢。四道绿色的光束喷涌而出,几乎在都城那冰块构成的装甲上汇聚成了一个点……然而却没能成功击穿。 “确认着弹,但是——” “这就够了……我也没指望会这么简单!” 下一瞬间,葛洛莉自机甲肩头一跃而起——没有使用任何工具辅助飞行,而是就这么简简单单地以凡人的体力向前一跃……随后,双脚踏上了彼方打出的光束。 ——将火焰汇聚到脚下……踏着魔力的奔流,加速冲上去! 一瞬间,主教大人差一点被脚下的拉力拖得摔倒在这光束炮弹道上——那样的话,她毫无魔力保护的身躯就将被彼方的炮火直接烧成灰烬。倒下前最后一刻,主教将左手中一个较小的火球看似随意地向后一抛,便借助火焰爆炸时的反作用力重新站起了身:同一瞬间,都城舰尾处最外层的那道冰墙,也已经出现在主教眼前了。那是三层冰甲中最厚实的一层。 “爆热!流星掌——!” 那是炽铁魔女在传说中使用过的法术……或者说是格斗术也未尝不可,因为此刻正在再现那一招的葛洛莉,正把右手中一颗直径超过一米的大火球径直用拳头砸向面前的冰雪。 烈焰与寒冰彼此相撞那一瞬间,巨大的爆炸立刻将最外层的冰甲崩成了一堆雪花,甚至令都城那2000多米长的庞大舰体在空中打起了颤,但早有准备的葛洛莉却充分利用了这巨大的爆炸力,只是向后轻轻一跃,便以最快的速度在半空中把背后的滑板重新塞到了脚下。 “就是现在!彼方,开火!” “……对舰飞弹发射!” 当主教在空中稳住身形时,两枚一米多长的大家伙也同时拖着两道深绿色的尾焰冲进了葛洛莉刚刚那一击砸出的巨大孔洞——于是,又一次爆炸声轰然响起。 “只剩下最后一层了!看我再来……” “——没这个必要了,主教大人。别把我忘记了啊,你们。” 突然在背后响起的男声令葛洛莉不由得分神回过了头——映入她视线的,是以动力装甲双肩分别扛着莫顿与茵黛的阿尔德涅·范布隆克。在这台本属于辛西娅的动力装甲背部与腿部表面,所有的燃烧飞弹发射巣里都还在冒着阵阵青烟。 “现在,您直接冲进去就好了。我现在只是不方便和敌人空中格斗而已,打几个导弹……问题不大吧?呵。” 谍士长轻轻地笑着。透过都城尾部那三层装甲中的破洞,他清晰地看到了传送核心那纯白色的柔和荧光。在他身边,葛洛莉笑着对他点了点头,随后一踩脚下的滑板,便向那洞中疾冲而去。 绿柱石的阴影 ====================== “好了,第三根……!” 都城舰尾,安置着传送核心的巨大空间之中,葛洛莉再一次抬起了自己的手掌:一团火焰应声而起,旋即凝结成球,向前疾冲而去。从装甲破洞走到这里的路上,她已经用这火焰击碎了至少十台完全由冰块凝结而成的小型魔法生物,或者说魔导无人机……而现在,她则正在用火球破坏那些固定传送核心的冰结藤蔓。 “不堪一击……” 显然,安可哈芝还是没有想到过敌人打进都城内部的可能性:当那最后一根冰结藤蔓也在火光中化作齑粉时,葛洛莉甚至是有些意犹未尽地摇了摇头。原本被冰雪悬挂在在半空中的核心——看上去就像一块巨大的浮空水晶——并没有就这样落下,而是依旧保持着悬浮,直到…… “这里是葛洛莉。确认已切断核心与都城本体的物理与魔力链接……辛西娅,开始传送进程。” “辛西娅收到,传送进程开始加载……!” 通讯器中辛西娅的声音还没完全消失,葛洛莉便看到有一层薄薄的淡蓝色光辉包裹住了核心那晶莹剔透的本体——这是传送进程正在进行中的标志。实际上,这套进程完全就是辛西娅拿阿尔德涅刚刚写出来,用于把突入小队一行六人送到都城内部的那个进程稍作修改得到的产物,但是对于传送核心来说,传送自身却远比传送六个人要……费时许多。 “已确认传送进程开始。我会在这里一直看守到传送进程结……哦嚯,我有客人了。” 葛洛莉本想说的,是她会看守核心直到传送进程结束——而打断她的,则是背后某条通道中传来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看到了一台完全由冰块拼凑而成的“机械”构装体——说是机械,是因为这东西的形状很像是葛洛莉曾经为帝国军开发过的某型重装魔导机甲:由六足支撑的虫型机底盘,背后状若蝎尾的全方位攻击型机械臂,以及底盘上方那看上去如同人类上半身一般的主体,所有这一切在葛洛莉眼中看起来都是如此熟悉,除了制作材料由金属换成了坚冰,以及唯一的一点结构性不同。 “把双臂魔导炮换成了盾牌和长矛的组合……近战特化型么。” 显然,安可哈芝并不是只会剽窃帝国军的设计——尽管葛洛莉并不记得类似设计成功走出过帝国军的实验室。或许是魔王阁下买通某些帝国军内部人员搞到了设计废案?主教不敢肯定,也没空再继续思索这些了:那柄长矛正直直地朝着她的心窝穿刺而来。 放任这东西不管的话,核心可能会被毁……就算这无碍于击败安可哈芝的行动,但依旧是损失。所以说—— “给我退开!” 后跃一步躲过穿刺的同时,火焰熊熊燃起:葛洛莉几乎是把一堵火墙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这台寒冰机械兵器的脸上——如果换做是教会与帝国军合作开发的原版,此刻恐怕连骨架都会被葛洛莉的邪火烧成废钢筋,但如今,主教面前的冰雪骑士却只是微微晃了一晃。它的动作暂时停止了那么一瞬间,但机能显然没有丝毫受损的迹象。 ——魔法防御?不对,好像……是把我的火属性魔力吸收掉了? 安可哈芝做不到像史黛拉一样凝固魔力的流动,但她的属性依旧是混沌与火——葛洛莉纯粹的火属性魔力,对这种组合来说确实……与其说是攻击,不如说更像泡澡。 “有一手啊,安可哈芝……就算是离线操作的使魔都不能大意。” 葛洛莉的额头上分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她的战斗方式,和茵黛、优昙,甚至是阿尔德涅与史黛拉都不同。她既没有那两个泥浆怪物的蛮力,也不像自己那个得意门生一样可以直接“凝固”对手的魔力,更做不到如阿尔德涅一般,通过电力与磁场操作其他物体来辅助自己:换言之,在战斗中除了火焰之外主教几乎一无所能,就连刚刚击穿都城装甲的那一拳,靠的都是彼方光束炮提供的动能……以及自己手中的高压缩率火属性魔力。而现在,如果火焰没有效果的话…… ——很麻烦。看来只能尝试着投入更多的火属性魔力,令这东西内部的魔力过载……或者,就像自己刚刚打碎都城装甲时一样! 一边想着,葛洛莉只得硬着头皮再度于掌心点燃一团火球:将火属性魔力压缩到极限之后,确实可以用来制造具有极高物理破坏力的爆炸,但这需要时间……而那台冰霜兵器显然不会给主教那么多时间。 的确,她在试着凝结魔力:可还不等她凝结出所需魔力的四分之一,那杆长矛便已经戳到了她的眉心正前方——她只得再度向后一跃,放弃继续凝神聚集魔力的尝试,甚至还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脚下一滑,仰天向后倒去。 ——不好,这样下去的话……! “没事吧,主教葛洛莉?” 一瞬间,葛洛莉在脑后感觉到了一双略有些冰冷、僵硬的臂膀:她听到温润的男声,是莫顿·依科特那自始至终都有些感情稀薄的声线。 “谍士长阿尔德涅托我进来协助您。”不仅是感情稀薄,莫顿自离开艾琳诺瓦起,还从没好好学习过要让措辞变得温和些,“他认为以您的魔力属性单枪匹马在都城里闯等同于自杀。不过现在看起来,您好像只是自杀未遂。” “小子,说话客气点……听着,我对付不了这家伙,它能吸收火属性。”重新站稳时,葛洛莉在嘴上虽然保持着强硬,却同时伸出手拍了拍莫顿的肩膀,以示感谢,“传送进程还需要跑一段时间。不能让这东西把核心搞坏!一起上,我负责干扰,你来主攻!” “了解,主教葛洛莉。” 阴影在莫顿的刺剑上凝结成为一层薄薄的黑色霜痕——许久未有的正面对决,甚至让羽生族少年感觉到了一丝淡淡的兴奋。 “莫顿·依科特……开始进行战斗任务!” “——这样一来,我的胜算就又更大了一分。” 与此同时,帝都贝瑞莱特最下层——某一间除了蕾嘉·丹特莉安本人之外,没有任何人有权进入的密室之中。此刻,贝瑞莱特的女帝正面对着一堵由齿轮、链条与拉杆等等机械部件拼凑缀连而成的高墙,而在墙壁正中央…… “蕾嘉……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即便身体被牢牢地镶嵌在这堆金属造物中无法动弹,甚至还能感觉到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流失,克洛诺·蒂娅的脸上也还是见不到一丝一毫的顺从之意。她熟悉这个地方,但她从没想过,自己会以如此姿态回到这里。 “我说过多少次了?我的目的在于拯救。当然,还有延续。”女帝低下头,脸上的表情甚至可以用“虔诚”来形容,“我要拯救被‘自由’歪曲了使命的贝瑞莱特之民。我要……把我们被诅咒的命运,从这个同样被诅咒的世界中剥离出去。作为亲历者,你应该比我了解。” “我曾带你们逃过的那次大毁灭……” “本来我只是有所推断——直到我分别得到了艾琳诺·柏夫和安可哈芝的研究成果。毁灭……毁灭不过是某种更高秩序的一部分,而我们。甚至还有你们。”她一边说着,一边任由恨意爬上自己的脸,“蒂娅……或者说,方舟。咱们都只是被某些家伙翻来覆去玩弄的棋子罢了。” “或许是。可现在你的所作所为,不就是把国民都——” “我们本来就是战士……是兵器!可那群猪忘了身为兵器的荣誉感,所以,我要让他们重新想起这一切!”蕾嘉猛然抬起头——即使如今身为皇帝,她也一直穿着自己曾任军团总参谋长时配发的军服,“只有这样,我们……贝瑞莱特才能重拾打破秩序的力量。我们将延续……我将延续!延续兵器的使命,延续赋予我们生存意义的斗争!” “你不该这样,你——” “令我们如此诞生的,不就是你么?克洛诺·蒂娅——把我们当做兵器创造出来的根源!” 蕾嘉拔出了自己的手枪,对准了蒂娅的额头——她扣动扳机,子弹却在半空中被某种无形的魔力场碾成了碎片。 “我们曾背负这被诅咒的血脉,试着以人类的方式生存了千年——可结果是什么?我们注定只能是吞灭世界的病原体而已,所以现在我就是要把本就属于我们的生存方式找回来!” 在蒂娅惊恐的目光中,蕾嘉捏紧了她的右手:她的掌心立刻就被手枪的金属结构刺破了,但随着她渐渐合拢手指,那把枪却也同样被扭曲成了一团血淋淋的废金属。 “对,令世界化为废墟,令轮回从此消逝……在那之后,我们将在亚大伯斯的残骸中重获自由——作为兵器毁灭一切的自由!” 爆炸,刀锋,死亡与爱 ============================== 回到鹰喙群岛上空,冰雪要塞“都城”内部—— “太慢了……” 即使是在战斗之中,莫顿·依科特的语调都保持着一份令人不解的平静:这是因为他当年“被带到”这个世界上时,感情相关的部分就不算完善。当初还为艾琳诺·柏夫的意志服务的他,甚至并不觉得在一座长久保持着和平的城市中经常平定“不和谐分子”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现在他会觉得奇怪了,也不需要去那么做了。 如今,他面对的是那台刚刚令葛洛莉·德拉戈米尔几乎束手无策的冰霜战斗机——尽管他手里同样欠缺能制造出大规模破坏的手段,但他有自己的想法。 “——给我停下。” 他将自己的刺剑戳入自己脚下的影子——顿时,阴影就如同获得了生命一般,贴着冰霜凝结成的地面,开始向前疯狂蔓延,直至在平面上形成一张没有厚度的黑色大网。 “吸收此处的阴影,化为无可挣脱的枷锁……” 下一秒,诸多由阴影凝结而成的手臂便如幼苗般自大网的节点处“喷涌”而出。状若巨蝎的冰霜构装体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回应,便被这无数手臂紧紧地拥抱在内,而与此同时,莫顿·依科特自己的身影却也同时消弭无形。 就像跳入一片水潭一般,他跳进了自己的影子——随后,他的剑自某一只手臂之中穿刺而出。构装体的左臂关节与剑刃之间撞出了清脆的旋律:尽管双方都没有因此受损,但莫顿知道,这一击绝非毫无效果。 “——然后,将其注入到传动关节内部……每一个!” 下一秒起,雨点般的撞击声如乐曲一般,在这空旷的空间中回音绕梁而不绝——阴影织出的网在渐渐变得更小、更稀疏,但冰霜构装体的动作却也同样变得愈加迟钝、笨拙:构成网的影子,已经随着莫顿的剑击一点点被涂抹在了构装体的内部表面。当莫顿自构装体本身的阴影中一跃而出时,这原本还张牙舞爪的冰霜造物已是一座丝毫不能动弹的雕像了:关节处时不时涌现而出的黑色薄雾,甚至还为其增添了几分艺术感……在莫顿自己看来。 “接下来的战斗序列,就……” “——是我的任务咯。对吧?我的好助手。” 当她一边笑着,一边向莫顿开口时,葛洛莉回想起的是当初在极光镇外,和莫顿第一次合作进行魔导研究时的时光——从当时起,她对这个一丝不苟的好几百岁大男孩就很是认同,而现在…… “嘛,赶快把工作搞完。或许还是在和平年代一起做研究会更有感觉?” 她一边在嘴上说着有些不着边际的话,一边将双手高举过顶——与之前那次失败的魔力凝聚不同,此时在主教的双掌之间,已经凝聚起了一颗虽然尺寸不比一颗炮弹更大,但亮度却堪比太阳的火球:她能猜到将这东西释放能造成的破坏有多大,但她更想亲自看到这一切。 ——她喜欢研究。尤其是通过观测实例进行研究……比如说,通过一次爆炸来探究火属性魔力压缩率与爆炸强度之间的数学关系。 “借由毁灭,将怒火与探究心一同铭刻在你的灵魂深处……接招,安可哈芝!” ……当然,在研究时也要试着让自己变得可爱——不,帅气一些。毕竟是在助手面前,要表现得有魅力一点嘛! “研究即是为突破而行——Terminum Finalem!” 那是葛洛莉第一次在战斗中说出属于自己的咒言:火球顿时如流星一般撞向那被束缚的冰霜构装体,而莫顿则同时识趣地站在了葛洛莉的身后,用想象勾勒着冰与火彼此碰撞时的壮美一刻——他是真的不想被晃瞎双眼。更何况…… “主教葛洛莉,这个区块的强度已经——” “——辛西娅!就是现在!” “……了解!传送进程进入最终阶段——启动!” 阴迦楼罗改的舰桥内部,久候多时的操作员终于砸下了面前的按钮——她知道,与此同时会有三道光芒一同亮起。 一道亮在都城尾部的机库中,同时包裹住葛洛莉、莫顿和传送核心;一道亮在阴迦楼罗改反应堆核心区域附近的一处空舱中,那里是传送核心将要到达的位置。至于第三道嘛…… “很好……安全着——呃!” ——当葛洛莉与莫顿一同,伴随着那第三道光芒出现在舰桥内部时,她发现自己的屁股刚刚好地……压在了辛西娅的脸上。她的脸顿时就红了。 “……辛西娅。我不是茵黛或者优昙——我对和自己的同性进行这种亲密接触没有任何兴趣!难道你有?” “科学事故!只是……科学事故!咳……主教大人,能麻烦您先下来吗?” 辛西娅的声音听起来就像被闷在了罐子里——没人能看到她其实流鼻血了。别误会,是被砸的。 “抱歉,现在不行——我有东西要先看一下,而你这里视野还不错。” 一边把双脚大大咧咧地搭在了辛西娅面前的操作台上,葛洛莉同时伸手入怀,掏出了一个密封良好的金属制随身水杯:那里面是一杯浓到连茵黛都很难接受的……茶和咖啡的混合物。当她将杯子送到唇边时,巨大的水花同时占据了舰桥窗外几乎一半多的视野。 这景象令她的脸上浮出了微笑。即便刚刚那小小的变故令她没来及更早抬眼看上一眼,隔音的舰桥也令她没能听到外部天空中传来的爆炸声,主教大人作为一位专业的魔导学者还是敢于做出判断:她认为都城的尾部区块根本承受不住她在离开前丢出的最后那一击,而现在,那才刚刚落入大海的冰霜废墟则令她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好了,很不错。” 她心满意足地跳下了辛西娅的头顶,同时抖了抖手腕——在她身旁,贝莎憋笑已经憋得脸红了……哪怕她的意识正在与舰船本身的控制系统直接链接。 “总之,无论如何,对方的次元转移攻击能力和再生能力都已经被废掉了。所以现在……” “——看到我传过来的位置了吗?贝莎,麻烦用舰炮往这打!” 阿尔德涅的声音几乎没有给贝莎留下一丝一毫用来释放笑意的时间——一个攻击位置几乎是被谍士长直接“丢进了”舰长小姐的意识之中:那里是都城的中央部位,左右两部分船体彼此相连接的地方。 “绘司大人所在的位置吗?” “对,需要用舰炮打出一条路来——等下?” 通讯器中,阿尔德涅的声音陡然急促了起来。 “阴迦楼罗改,小心!有……” “——照顾好你们自己就行了。我看到了。” 隐形力场遮蔽下,阴迦楼罗改的外部侦测系统中闪起了一点阴森的寒光——那是正在操控舰船的贝莎眯了眯眼睛。 ——她看到舰载机……少说有五十架,看上去就像是冰霜凝结而成的蜜蜂,应该是安可哈芝抄袭了帝国“迪卡斯特斯级”配套舰载机的设计。 对她来说,这些东西一点也不陌生……尽管上次在白垩泛滥区内部见面时,她并没有亲自参战就是。如今…… “第一战斗配置启动……阴迦楼罗改,隐形遮罩解除。全自卫空空飞弹、对空魔导光束启动——主炮开始装填,魔力压缩率30%!” 即便她并不需要向自己的舰组人员宣告命令,只需要如控制身躯一般启动这艘舰船内部的各路系统,贝莎还是习惯性地把指令透过扬声器喊了出来:与此同时,舰船内部的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一阵阵轻微的震动自舰体内部悠悠传来。 ——包括现在正身穿自己的动力外骨骼,站在舰体顶部的切西·妮朵丝:就在葛洛莉进入都城内部时,她便已经穿戴整齐站在了这里。她敢肯定贝莎知道她的行动,也明白贝莎不打算阻止她……否则,她不可能这样大大咧咧地穿过一扇没有关闭的机库舱门来到舰船外部。 她是贝瑞莱特军方按照战争机器的标准培育出的战士——如今,即便她已经不再是一台战争机器,但是她依旧渴望着能撕碎些什么。尤其是那些和贝瑞莱特帝国一样,喜欢痴心妄想的征服者们。 “我的爪子……饿了!” 只是双腿轻轻一用力,外骨骼便感知到了切西的意图,启动了安置在装甲背部的推进系统——与此同时,几乎无穷无尽的迷你飞弹也一齐挣脱了发射筒的束缚,与她一同扑向那迎面而来的冰雪战斗集群。 “好像并不是第一次和其他人并肩作战了。不过,还是和爱人之间的第一次——看着我吧,阿尔德涅!” 一瞬间,切西只觉体内有一股力量正在咆哮。 ——撕碎……撕碎敌人!自己和阿尔德涅的敌人!让它们见证一下,热爱之心可以有多锐利! “切西·妮朵丝!抹杀目标……!” 正面对抗 ================== “终于……要彻底变阴谋为阳谋了吗。” 冰海之上,阿尔德涅一边说着,一边用动力外骨骼的手臂托举着茵黛……几乎是没命地狂奔着。在他身后,紧追不舍的是大约十台冰霜构筑而成的飞行无人机,但与之相比,他还是觉得手臂上的那位魔女……更让他火大。 “阴迦楼罗已经显形了。我说,茵黛……你不是说有十分钟就能恢复过来吗?现在你可以从我胳膊上下去了吗?” “哈啊……是,恢复过来了。”回应阿尔德涅的时候,茵黛甚至还好整以暇地打了个哈欠。她是故意的,绝对是——阿尔德涅完全能肯定这一点,但他实在是没有和这个魔女发脾气的资本……以及心境。 “不过,我还想在你这边多呆一会儿。能整你的机会可是真的不多……我得好好珍惜才行哦?”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鹰喙群岛的气温虽不如艾琳诺瓦那般苦寒,但也绝对谈不上温暖——然而此时,当阿尔德涅带着茵黛向海面俯冲而下时,谍士长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额头上蒙上了一层汗珠:十有八九是冷汗。他知道,此时此刻优昙与史黛拉想来也都一时腾不出手,而自己肩头这个活宝……好吧,阿尔德涅敢肯定茵黛绝不会坐视自己被击落不管,但如果不是到了真正的最后关头,恐怕她也绝对不会再出手就是。 ——所以说,只能靠我自己咯?逃命的本事就算练得再炉火纯青,真正用出来的时候……果然,还是会让人觉得丢…… 一边想着,阿尔德涅有些自嘲地闭上了眼睛:他几乎已经在茵黛身上那股消不下去的泥浆气味之中,嗅到了骄傲与快感混合发酵而成的恶臭,但还不等他主动冲入大海,让背后的小公主清醒清醒…… “……嗯?!” 两道寒芒自阿尔德涅耳边飞驰而过,径直冲向谍士长背后的无人机群——仅仅凭借那寒芒掠过脸颊时掀起的风,阿尔德涅都能立刻认出这两只钢铁飞轮到底是谁的东西:更何况,当第三个黑影紧跟着自他头顶飞掠而过时,阿尔德涅还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句怒吼。 “你就该把你肩头上那坨垃圾扔掉!扔到海里去!” “……拜托,切西。我可没法和你一样对什么都不管不顾啊!” 谍士长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转过身——同一瞬间他恰好看到,切西如一堵无可撼动的墙壁一般立在了他与那些冰屑无人机之间:两只飞轮与一双巨爪编织成了一张永不停歇的铁网,每一个寒冰构装体撞到这张网的时候,都如同被送进了刨冰机的冰块一般,在一瞬间便破碎成为无数细小的雪花。 ——这是切西一如既往的长项、专业与爱好:切割、粉碎以及肢解,无论面对的是冰雪、钢铁抑或血肉。与葛洛莉不同,切西基本上对付不了任何体型比她自己更大的敌人,但在那些没法用个头欺负她的家伙面前…… “想要来碗刨冰吗?阿尔德涅……我觉得,这应该可以算是咱们确认关系之后我第一次下厨?” 一边笑着,切西同时从背后掏出了一个令阿尔德涅大跌眼镜的小东西——一只黝黑色的铁碗,上面甚至还涂着旧帝国军夜毒者部队那黑红相间的标志。当最后一台无人机也被撕碎时,切西将手向前一伸,便接到了满满一大碗晶莹剔透的雪花。 随后,她甚至在阿尔德涅那几乎像是快要喷出火来的目光注视下,从动力外骨骼上某个明显是由她自己改装上去的小储物舱中,掏出了一瓶血红色的液体。一瓶烈性辣椒油。 “尝尝我的手艺吧。” 她把一碗纯白色的冰晶彻底染成了红色,然后递给阿尔德涅——那一刻,谍士长的脸绿得和黄瓜一样。 “好,我尝尝……” “你现在也明白了吧?找到机会整他,可是件非常有成就的事。” 茵黛在阿尔德涅的肩头笑得都快掉下眼泪来了:尤其是在她看到切西还对她点了点头之后。 “那当然了,茵黛大姐……头。”眼看着茵黛的表情在自己说完“大姐”这个词之后直接黑了一半,切西连忙改了口——不远处,第二批冰结无人机已经正在接近这里了,她可不想同时被无人机和茵黛前后夹击。 “毕竟是个老狐狸。就算站在自己这边……” “我谢谢你们了我……” 阿尔德涅挤出了一个无比勉强的笑容——尽管在谍士长心里,他其实并没有因此感觉痛苦就是。 毕竟,战况本身——在向好。作为结果主义者,这对阿尔德涅来说就是最大的宽慰……即便现实情况依旧无法用“一帆风顺”这个词来形容。 “啧……还是不行啊。” 优昙本以为,在扒掉都城要塞外部的魔导防御场之后,自己就能欣赏到这口冰棺材被炮火打成马蜂窝的“美景”——直到她看到自己的炮火如一滴雨水般消散于冰壳表面之后。那一刻,她的脸色不会比被灌了辣椒油的阿尔德涅好太多。 ——必须要说明的一点是,优昙此前虽然从没怀疑过葛洛莉·德拉戈米尔对魔导技术的理解,但也一样从没正视过主教大人自己作为一个魔女的实力:在基本掌握了改变身体结构的诀窍之后,优昙始终相信自己不会在一对一的战斗中输给这个“只会依靠机甲”的研究者……但现实却是,人家一拳能干碎一层的冰雪装甲,自己就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开炮,也一样打不透。 人比人气死人啊,优昙想着——不过,如果她要是真的能被气死,那活着恐怕就轻松多了呢!女仆长一边摇摇头,一边将还没有收起的炮管向外一撩:冲到自己背后的三架冰霜工蜂立刻就被炮管生生拍成了碎片,而当女仆长紧跟着再次扣动扳机时,便又有三台小型无人机淹没在奔涌如潮的魔力洪流之中。优昙的火力或许打不破都城的装甲,但汽化几个小无人机还是绰绰有余。 “没办法……贝莎。可以听到吗?战况如何?” 女仆长一边把手放到了怀中的通讯水晶上,一边在空中加速——为的是尽可能躲开同时引开那些冲自己来的无人机。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无人机好像都没有远距离进攻的能力:不知道是因为安可哈芝抄袭帝国军设计时没抄全,还是干脆理解了也再现不出来。 反正对于阴翅队一行来说,这都是好事就对了——至少,这些东西对阴迦楼罗改的威胁会小上很多。优昙能够想得到这一点……但她还是觉得,自己至少应该关心一下自己的家。 “贝莎收到,主人。安心,舰船问题不大,但重点在于……” “怎么了?” “经过葛洛莉主教的测算,”不知是不是因为正和阴迦楼罗改舰体保持着意识链接的缘故,贝莎的声音在优昙听来,就像是被闷在了一个大罐子里一样,既粗重又凭空多了些回音……尽管还算勉强能听得清楚,“目前,阴迦楼罗改确实有击穿都城装甲、为彼方制造突破口的火力,但前提是……把两门魔导加农炮的出力全部提升至最大,用蓄力射击的方式进行齐射。所以……” “我说,都城现在没有传送核心可用,也就不能再生了。”自家随从的话,显然已经勾起了女仆长心中烦躁的情绪,“你不能一点一点,至少分两次把装甲打没么?非得追求一击击穿吗?” “很抱歉,主人……咱们谁都不敢说,安可哈芝会不会带着绘司大人的身体在都城内部和咱们玩捉迷藏。”贝莎的话说得很礼貌,但却一点也不客气,“我觉得这是最稳妥的方法。当然,如果您强烈要求的话,作为仆从,我——” “你拉倒吧你。这叫什么?把决策权交给我,以防出错时自己负责对不对?”即便知道通讯水晶另一侧的贝莎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优昙还是不由得笑了出来——坏笑,“小家伙。领袖还没当几个月,这点道道就能整得让我一愣一愣的。干脆哪天我要是烦了,你来接手大巫士这个位子好了!” “哎呀,主人……贝莎怎么好意思让主人这么说呢,哈哈……”水晶另一侧,贝莎的轻笑声甚至让优昙在脑海中想象出了一张微微泛红的脸,尽管接踵而至的冷峻腔调还是立刻就让女仆长恢复了原状。 “总之,恳请空中作战的各位,除了天陨彼方,为阴迦楼罗改提供必要的掩护。双连装主炮充能至必要输出功率……需要三分钟。期间,请各位务必不要让任何一架冰晶无人机碰到阴迦楼罗改的炮管!这些东西虽然没有远程进攻手段,但据观测,其中似乎有一部分机体拥有自毁机能,请务必小心!” “收到。你就放心吧……”优昙的眼中亮起了一丝淡红色的光芒,“我正想拆点什么放松下呢。看到射出去的炮被挡回来,可不是件会让人心情愉快的事!” 炮与心 ================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是当初阴翅队成立之前,贝莎跟着优昙管理萨巴斯时,经常从女仆长口中说出的一句话:主要是用来描述那些早在特莉丝坦在位时,萨巴斯针对教会和自警团……或者说,魔物联盟进行的渗透行动。 正是因为优昙本人的坚持,名义上身为萨巴斯领导人的山城,才没有把这些伸进友方组织的触手全都收缩回来:哪怕代价是招来阿尔德涅的不满。如果萨巴斯真的这么做了,教团的谍士长或许就会在事实上,成为整个三方同盟的情报部门总长了。 这可不是优昙希望看到的结果:尤其是,在当时她觉得茵黛还必将回归萨巴斯的前提下。魔女绝不会容忍阿尔德涅把手伸得更长……从感情层面出发。 ——只不过,如今贝莎却只想用这句“开弓没有回头箭”来自嘲。 “为什么……主炮的功率始终提不上去?” 虽说此时此刻,贝莎正与舰体保持着意识链接:但就像没人能在身体状况良好时,感觉到自己的内脏器官确切存在一样,贝莎知道主炮的功率卡在了需求功率的80%线上,却察觉不到任何问题的存在——这本应说明阴迦楼罗改全舰一切系统都在正常运转,包括那两门虽是仓促安装上去,却也同样不该有任何参数问题的主炮。可是…… “贝拉多娜大姐……你有什么思路吗?我记得,当初是你负责调整的主炮结构吧?” 意识虚构而出的空间之中,贝莎的话语尽管急切,其中却没有责备的含义:某种角度上讲,这位以“双叶”为名的古代魔女也算是她的救命恩人了,更何况——贝莎也很清楚,自己就算已经跟她、跟萨巴斯的诸多术士请教了不少古代或是现代的法术,但却从来没有研究过魔导工程学:贝拉多娜钻研颇深的三大领域之一。另两个分别是魔导生物技术,包括生体改造与人工生命体构筑,以及……用在床上的束缚技艺。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知道……你放心,我大概有思路了。现在只差最后检查一下……” 与贝莎相比,贝拉多娜的语速快得简直有点不近人情——在意识之中,听她讲话一直都是一件让贝莎有点头疼的事:但这时候她也没精力再纠结这些细枝末节了,因为贝拉多娜的办事速度比她的语速还要更快。 “——没错,确实是这样。” 如果这句话是贝拉多娜站在自己面前说出来的,她十有八九会同时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贝莎有些不着边际地联想着。其实她自己也想这么做。 “所以问题到底在于?” “在于我当初设置这两门主炮供能机构时……一点小小的偷懒。”贝拉多娜的语调里稍微带上了一份自责,“是这样。我们的主炮本质上,是藉由投射经过压缩的高能魔力涌流,向目标物施加热能与动能、制造结构损坏的装置——换句话说就是,所谓的主炮功率,实际上指的就是炮膛内部魔力的压缩率。换句话说,魔力密度。” “这我知道。” “嗯,然后——一般情况下,这种火炮都需要一个专门的魔力压缩装置:可以是直接产生压缩魔力的魔导机械,也可以是收集外来魔力、进行高度压缩的高压舱。但是,我在控制阴迦楼罗改抽取内部冗余结构,形成这两门主炮时……为了能多保留一点舰内结构,也为了能尽快完工,我并没有为主炮添加任何魔力压缩装置。” “啥?” 意识空间中贝莎感觉不到自己的肉身——她现在使用的“身躯”正是整艘阴迦楼罗改,但她还是感觉有些头皮发麻。没有压缩装置?这不就意味着…… “大姐,你之前不是只装了两根不能发射的炮管吧……” “当然不是,我只是取了个巧——这艘舰船的动力炉本身就是一个绝对功率足够大的魔力产生、压缩装置,咱们的推进器本质上和火炮没有太多的本质区别。不过……贝莎,动力炉毕竟不是为开炮设计的。这东西的绝对功率大,说的是魔力持续输出功率,但火炮更需要的是魔力密度。如果想用舰船动力炉把魔力压缩到咱们需要的密度……” “船会解体?” “如果咱们持续保持静止的话。现在阴迦楼罗改除了升力风扇之外,所有的推进系统都处于关闭状态,魔力除了进入炮管之外无处可去:如果我们想在这种条件下继续提升魔力密度,那动力炉绝对会因为承受不住魔力从内而外的压力而崩溃。但如果咱们打开推进器的话……” 贝莎能够感觉到——贝拉多娜的意识之中,正闪烁着一股别样的热情。或者说,向往。 “我懂了,将推进器当做减压器使用,从而在提升动力炉内魔力密度的基础上,维持内压水平不超过动力炉结构的承受极限!” “所以——贝莎,做好准备。喜欢速度吗?” 当古代魔女开口发问时,贝莎直接愣住了——但贝拉多娜已经开始了行动。贝莎能够感觉到,阴迦楼罗改的推进器正在提升功率:与之相应,动力炉的输出率也在进一步提升。当然,炮管与动力炉内部的魔力密度也是一样。 “速度?大姐,难道说——” “掌好舵,贝莎……我要冲刺了!” 那一瞬间,鹰喙群岛空域中除了贝莎与贝拉多娜之外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声:阴迦楼罗改引擎的咆哮声。那庞大的舰体一边颤抖着,一边开始了行进……速度还在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快。 阴迦楼罗改——或者说,原本由帝国军设计的阴迦楼罗级航空要塞,并没有采用适合高速航行的结构:因为帝国本身缺少能应用于巨型高速航空器的材料。不过,既然如今如今构成阴迦楼罗改舰体的材料,是可以自我再生的冥泥-金属聚合物…… “冲上去……更快!” 贝拉多娜几乎是在咆哮着——而贝莎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灵魂都正在这愈加狂野的速度中被撕扯着。舰内通讯系统中,她听到葛洛莉和辛西娅讶异又疑惑的惊叫,而在想象中…… ——不要畏惧前行路上的火焰。永远都不要……因为开弓没有回头箭!阴迦楼罗,迦楼罗……其为肩负红色羽翼之巨鸟! “我会控制好方向的……贝拉多娜大姐!尽可能提升功率吧!” “很好。” 云朵被浮空战舰的双层机翼切碎:那一刻,阴迦楼罗改仿佛化作一颗炽热燃烧的流星——深黑色的舰体表面在愈加狂野的速度中被空气摩擦成为黯淡却炽热的红,而舰体后方那长长的焰尾,或许已经……可以算作是某种攻击手段了。 不过,贝拉与贝莎都还没有停止的迹象——即便舰内的葛洛莉几乎已经要开始呕吐了。 “维持航向——加速,继续加速……!” 火炮能源压缩率——超过需求线20%。速度……继续提升。黑色的巨鸟已然用自己的轨迹,在寒冰要塞四周绕出了一道炽热的火轮:舰桥内部,葛洛莉与辛西娅甚至从舰体前方吹入的空气中,嗅到了尾气的焦糊味道。 “炮身系统全绿——右满舵!” 眼看着都城要塞打来的炮火尽数穿过了舰体之后的尾焰,阴迦楼罗改所有的方向舵一同在贝莎的至零下发出了悲鸣之声——龙骨与装甲板在惨叫,方向舵翼面一边全力引导着掠过舰体的气流,促使这翱翔天际的巨人以近似于“漂移”的方式向右……都城要塞所在的方向扭过头来,一边哭喊着,紧紧抓握着与舰体相连的轴承。 ——不能继续坚持了!快,贝莎……唯一的机会就是现在!再来一次的话,这艘战舰……! “——开火!!!” 意识之海中,贝莎与贝拉多娜几乎是一同把自己的意志“砸”在了火炮的控制系统中——那是阴迦楼罗改真正全心全力的咆哮。 一瞬之间,在鹰喙群岛的天空中,时间仿佛由黄昏被调回到了正午——划破天际的炽烈火球照亮了这冰天雪地之中的一切,旋即狠狠地砸在了都城要塞的冰雪装甲之上。 波涛之中传来了清脆的冰块破碎声——随后,是另一阵虽不如阴迦楼罗改一般令人战栗不已,却同样饱含着热情与期待的推进器声响。 机械的心在胀大,在狂跳:嘉兰百合的驾驶舱中,天陨彼方的脸颊上已然荡起了红潮。 她看到了久候多时的机会——穿过冰封的护甲,直击魔王灵魂深处的机会。 “上了,嘉兰……” “——接受驾驭者的意志。” 都城正在坠落:与此同时,赤红色的流星则自下而上,朝着寒冰要塞装甲上的孔洞飞驰而去——起初和阴迦楼罗改起步时一样吵闹,随后却突然寂静无声。 “……以思念体的形态,冲入绘司大人的脑海!天陨彼方及嘉兰百合……进入战斗姿态!” Dark Prison ===================== 穹庐似水,而那漫天群星不过是这天水之中的点点气泡——诞生,随后消亡。即便只是在脑海之中的宇宙,生命也不过是梦境中最卑微、最弱小的碎片一枚。 这不是彼方第一次潜入他人的意识:她很熟悉这片心中的星空。每一次,她都会惊叹于这实体化的思想之美——只是这一次,她的惊叹尤其更加发自内心。 ——在绘司心中的宇宙之内,飞舞着如银河一般壮丽的蝴蝶。 或许这就是我从没能像家族前辈们一样,学会去玩弄弱者内心的原因吧——嘉兰百合的驾驶舱内,彼方甚至有些不合时宜地挑起了嘴角:她的笑容中看不到喜悦,只是充满温暖的怀念与感慨。 我……只是喜欢这样看着。欣赏这所有的世界与星辰——所以,我又怎么可能忍心去以自己的意志,肆意玩弄这片星空呢?说到底,这独一无二的美丽…… “心的景色不是我有权玷污的东西……我如此坚信着。只是现在,我……” 我是为消灭另一个沾染这美景的污渍而来……所以,母亲……请保佑我吧。 “——我将守护!” 群星之间,无人听闻女孩脆弱的心声:但那静谧美好的光辉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沉默的祝福?抬起头来,看到一束星辰于千万年前闪耀而出的光芒……或许改变不了任何东西,但至少在这偏远的土地之上,会多了一个人记得那星辰曾经闪耀。 没准,这也能算是某种奇迹。就和那跨越千难万险,冲入这片星空的天使自己一样——她是以钢铁武装自身的天使。她也是懦弱而又谦卑的天使。 而现在,天使看到了那块污渍的存在——那是一团纯白色的雾气:无穷无尽的细小光球构成了这宏大的雾状存在。它如某种寄生虫一般啃噬着天鹅绒般沉静的天球,星辰被它由光球连缀而成的触须撕碎、分解,旋即被榨干成为同样苍白的雾。 天使知道这雾气的名。“安可哈芝……”她低声说着,尽力维持着自己心头的勇气——因为她正如彗星一般朝向这白雾疾驰而去。 ——或许我依旧……或许我自己可能永远也不足以与你正面对抗。不过,魔王陛下…… “漫天之光皆为星辰——绘司大人!回应我吧!” “……我等你很久了,稚嫩的观星者。” 天使将自己最炽热的愿望呼喊而出:顿时,黑色的火焰将她团团包裹。那是温暖的黑暗——属于绘司的黑暗,或许不如茵黛的气息一般咄咄逼人,却更加香甜,更加令人迷恋。彼方仿佛感觉,自己的指尖触碰到了绘司那柔软、生满绒毛的小小鹿角。 “与你一同——我们将足以彻底放逐这片顽渍。试着将你的意识集中……与我一同!” “我明白……” 一双柔软的臂弯凭空出现,环绕在彼方的肩头——天使回过头,看到绘司已经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的身后,与自己一同坐到了嘉兰百合的驾驶舱内。 “然后撞上去……记得要拿出最大的决心。” “有您在身边,有您的星空与暗影陪伴着我——” 彼方闭上了眼。温热的泪水不知为何滑下了她的眼角,流过了她微微上挑的嘴角。 已经……没有任何好怕的事情了。出击,然后—— “飞起来——比世上最灿烂的流星更快!冲破阻碍,然后——” ——然后,鹰喙群岛上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一道彩虹。 不断变幻着颜色的火焰从内而外地撕碎了都城要塞的船体,而从火焰中冲出、向着天空发出呼声的,则是那赤红色的流星……不,不止是那台名叫嘉兰百合的机体:钢铁之上,寄宿着一个终于接纳了天空,也接纳了自己的稚嫩灵魂。 “……全炮发射。你出局了,安可哈芝!” 驾驶舱中,天使轻轻扣动了扳机——刚刚回归现实时,显现在驾驶舱内的绘司虚像便自然而然地消失不见:然而那块纯白色的污渍,却还是如同一块苫布一般,被嘉兰百合顶着冲向了云端之上:如今,红色机体的四门火炮正将这块自称为“安可哈芝”的污渍送到天空中的更高处。 “咕噜噜噜……!” 或许是因为失去身体后也失去了语言功能,勉强保持着凝聚的恶灵在被击中时,只是发出了一阵如同干呕一般恶心的咕哝声:即使是对魔法少有深刻理解的彼方,也能看得出这恶灵还保持着相当的火力——炮火或许成功推开了它,却没有击伤它。 不过,彼方很清楚,自己也没必要再担心更多了——理由?冤有头债有主。 “终于……又能看到天空了。真是怀念啊——而且,也真是让人期待。” 当绘司的声音响起时,天穹之下的一切都沉寂了——老板娘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点像是白云,轻飘飘的,但没人会质疑她那小小身躯之中流淌着的磅礴怒气。 “舞台已经准备好了,安可哈芝。既然你曾想要僭盗绘司的力量……那现在,就给我好好睁大眼睛看着!” 都城的庞大舰体终于坠入了大海——然而在那汹涌而起的巨大水柱上方,却有一个被蓝黑色火焰包裹的身影正在缓缓向上空漂浮而起:绘司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便将左手伸向面前,空气之中顿时凭空出现了一道小小的裂缝。她的法杖从裂缝之中弹射而出,随后则是在她的号令之下,在面前旋转成了一片纯黑色的阴影。 “这就是你野心的终章了……” 她眯起了眼——围绕着她的黑色火焰在她的头顶凝结成了一颗纯黑色的球体,旋即朝天而去。 “——缩退压,增大。” 那一刻,天空之下的一切都扭曲了:海水汹涌而起,千千万万根巨大的水柱如同那不可名状之物的触须一般激烈地生长着、蔓延着,却是一同朝向那仅有的终点狂奔而去——那个由绘司凝聚而成的黑色球体,异常重力的发生源。 她需要聚集更多——直至空间也被扭曲。直至那有形的一切坍缩成为无形无迹却无比沉重的一个点。 “重力崩坏临界点……突破!” 海水被抽干,海底在狂暴的压力之中四分五裂——岛屿被整个撕裂,跃入半空,鲜血、岩石、泥土与寒冰在云端之下汇聚成为不断旋转着、咆哮着的尘埃盘:在这一切下方,绘司的脸上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 她感受着那汹涌的重力——当然,她也没有忘记为不远处那艘不断摇曳着的黑色战舰,提供一个相对稳定的重力锚点作为依靠:她知道,那必然是来拯救她的同伴们,但在和同伴们叙旧之前,她更想……活动一下筋骨。 “好啦,是时候了——将你的全部存在,从这天地之间彻底抹消!” 再一次,万物为绘司的声音陷入沉寂:她将手高举过顶,向着那愈加狂乱的旋涡微微一抖腕子,剧烈的爆炸便应声而起——盘绕在四周的海水与泥浆就此溅落开来,在这片曾是鹰喙群岛海域的荒芜盆地上空,洒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雨滂沱。 绘司的手杖停止了转动:自上而下,一颗闪烁着耀眼金光的小小球体缓缓落到了她的面前。 那是理论上足以孕育新世界的奇点——当然,是个超迷你版本的。如今,绘司却是要将这新世界的种子,变成一颗世上威力最大的炮弹。 “——缩退炮,发射!” 金色光球化作一点流光,向着那高空之中的污渍疾驰而去——下一秒,亚大伯斯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迎来了一场全新的黎明。由绘司呼唤而来的黎明。 光球炸裂成为火焰,接下来是尘埃。云朵盘旋着,凝结成为耀眼的星辰,却被随后席卷而至的火焰燃烧殆尽——融化,凝固,星辰成型,随即毁灭。 那是一个世界从零开始,归于另一个零的全过程——那是一切毁灭与终结的集合体。那是绘司赠予安可哈芝的“礼物”。一个完整的世界在大雨中诞生,在大雨中终结……至少理论上应该是这样。 “呼……” 而现在,生有鹿角的她看着那团尚未熄灭,却已经停止扩张的光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听到背后传来魔导引擎的声音,与什么东西拍打翅膀时发出的声响——她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谁。 “我回来了,各位……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妈妈……” 这一次,茵黛脸上露出了少见的柔软表情——当阿尔德涅在半空中从背后靠近了绘司时,魔女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从动力外骨骼的肩头一跃而下,随后伸出手一把搂住了绘司的脖颈:那动作就和绘司自己在思想构成的星海中拥抱天陨彼方时一模一样。 “乖。” 再一次,老板娘伸出自己的手,却没有编织出又一个更加致命的法术,只是轻轻摸了摸茵黛的头发。 “现在你更像个女孩了,对不对?嘿嘿……” 她微笑着:只可惜,她的微笑仅仅保持了一瞬间。 “等一下。这不对劲……?!” ——在所有人面前,那本应归于熄灭、消散的光球:那由绘司亲自引燃的世界之卵表面,如今不仅还保持着燃烧,而且……浮现出了道道纯黑色的痕迹。 那是裂缝:线条彼此连接,图案从此浮现——一只睁得大大的黑色独眼。 被塑造的全新明天 ========================== “乱了,全都乱了。” 这是娜娜缇在加入林德尔的小团队之后,第一次看到这只千年老猫露出如此激动的表情——某座无名灯塔的图书室中,林德尔俯身透过水晶球注视着亚大伯斯的双眼中正闪烁着光。那不仅仅是纯粹的兴奋:必须要承认的是,此刻林德尔的眼光之中确实少见地闪烁着一丝恐惧,但正是恐惧才会令希望更加……令人向往。 “虽说绘司使出这足以创造世界的术并不令我惊讶,不过掺了些意料之外的不纯物之后……” “你的意思是说,现在鹰喙群岛海域上空这个还在不断缓慢扩张的迷你次元……不是绘司的手笔?”每一次,当娜娜缇想要回应林德尔的发言时,都需要先小小思考一下该如何措辞——如今,她的记忆中有太多太多在她还是特莉丝坦时闻所未闻的概念了。当初,仅仅是理清脑海里这些突如其来的知识,都花费了她不少的力气。 “不,这一切当然是绘司的杰作。确切来说,若是以画卷来类比,那绘司的术便勾勒出了这小小世界的轮廓——铺好纸张,勾勒线条。绘司的本意,是将安可哈芝的意志卷入这画卷之中,然后将整个画卷化为乌有,借此彻底消灭安可哈芝,不过……” 林德尔轻轻地微笑着——微微挑起的嘴角,掩饰着心底如海啸般汹涌的求知激情。 “说到底,绘司不是茵黛——我不是说她不够强大,只是她和她的魔女女儿在考虑问题时的方式有所不同。” “比如说?” “娜娜缇,你没有一点想法吗……还是一定要由我来证实一下你的猜想?” 老猫抖了抖自己的耳朵。与之相应,娜娜缇则是眯起了眼——她的表情一下子就变得不友好了好几倍。 “身为先民你有傲慢的资本,林德尔。但在我面前你就没必要再这么装腔作势了吧?”当娜娜缇开口回答时,语气也变得冰冷了许多,“在咱们三人的分工之中,我的职责除去必要的战术行动之外,是储存知识——仅仅是储存而已。采集与推论是你的职责,我没有必要越界……也没有必要和你保持职责所在之外的默契。不过,如果你想知道我自己有没有想法,那我可以告诉你。我有。” “……果然,你和你的前辈一样。是个好合作伙伴,但总是——唉。” “各取所需而已。你早已经有了结论……所以,你本不需要和我多浪费这些口舌的。” “有心之人与无情之人……明明本质相差甚远,却有着相同的表现。有些事我研究了上万年,也终究还是研究不透啊。”叹息声中,林德尔正编织着一丝极易被察觉的落寞——他没有看到身后不远处正端着一杯温水走向他的依拉朵娅,也没有发觉到娜娜缇藉由眼神抛向他的怜悯。 “好吧,那我就不卖关子了。娜娜缇,你知道安可哈芝此前侵占绘司身躯的理由——仅存意志的她想要获得一个身躯。茵黛和绘司也都知道……我甚至都能想象出,当安可哈芝那脆弱不堪的精神体暴露在茵黛面前时她会做什么。死的力量,最喜欢品尝的就是这些还在挣扎的灵魂。” “但绘司可没有什么死的力量。” 思来想去一瞬间,娜娜缇最终还是决定配合一下林德尔的思路。或许,也是因为不忍看他再孤家寡人一万年下去吧。 ——这个木头桩子!他明明有依拉朵娅在身边的……! 一边想着,娜娜缇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头:越过林德尔那微微耸起的肩膀,她的目光恰好对上了依拉朵娅的双眼。松鼠女士的脸上有不满——很淡,更多的却是理解与包容。 就让他再多执着一刻吧——那双眼睛仿佛在无声地说着话。于是娜娜缇便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老猫身上。 “没错——绘司甚至还创造了一整个世界送给这恶灵。生命……这个词所囊括的范畴,比一具肉体可是要大得多了。” 再一次,林德尔扑到了面前那颗显示着鹰喙群岛上空情形的水晶球上:自都城要塞自海中腾空而起开始,他一直都没有离开过这里——他注视着。娜娜缇执行任务的情景,希望与绝望、未来与毁灭此起彼伏的壮美。 “好好期待吧,娜娜缇……相信你的姐姐!” 他几乎是有些勉强地说着,声音中却满是激动——直到此时,娜娜缇才发现林德尔的脸已经变得像白纸一样苍白了。 “咳,呜呃……?” 梦醒了。 冰冷,坚硬,可靠得让人心寒——睁开双眼之前,女孩的手指上首先传来了熟悉的触感:那应该是某种金属造物。。 “我这是……在哪?” 她感觉到有彻骨寒意萦绕在身体四周,几近冻僵的手臂也根本无法活动自如。这个完全密闭的空间之中并没有半点光亮,但凭借触觉,女孩能够确认这是一个狭小的圆柱状空间,而自己身上还有着一套已经全部失效的固定装置。 简直就像是被捆在一个棺材里。 她不清楚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也不记得自己从何而来——她只是依旧清晰地记得,梦中曾有过一轮炽烈的太阳向她睁开独眼。 她记得梦中的自己叫做茵黛,是这世界上最邪恶、最张狂也最自由的魔女。 ——她记得梦里的自己有着白色的短发,有着比野兽更加贪婪的目光,还有一个令她厌恶却无法排斥的使命。 “该死。大门在哪——哇啊?!” 漆黑一片的空间中无从视物,少女所能做的,也只是用手掌拍打舱体的内壁而已——然而就在那一刻,仿佛是这毫无章法的努力生效了一般,液压传动装置的嘶鸣声突如其来地自少女耳边响起,映入她双眸的则是比冰雪更加苍白的灯光。 大门打开了。她试着向舱室之外的世界迈出了第一步——她感觉到自己的腿很重。 “有人在吗?喂……有人吗?” 映入女孩眼帘的房间看上去很像是一间仓库,储存的货物正是更多圆筒状的金属器具……当然,女孩不敢确认那里面是不是也还有其他人,就算是有,她也不知道那些人是死是活:这地方破旧得令她有点恶心。坍塌的屋顶直接吞没了超过一半的室内空间,而在成排的冷冻舱前,本应干净整洁的操作台上也已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污渍。那不仅仅是灰尘,更类似于某种粘稠的浆液,散发着腐朽的气息:有什么东西死了,然后又烂了。 头顶,惨白色的荧光灯依旧还亮着,而在灯光之下,一个看上去像是工作人员的消瘦男子正一动不动地卧在操作台上。他的身上包裹着一件全封闭式的防护服,没有任何一个身体部位直接暴露在空气之中。 这一点倒是不难理解——毕竟,即使是没有记忆的女孩也能看得出,这破地方的环境对身体没什么好处,有点毒物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出于好奇,也源于胆怯,她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那个男子的身后,随后小心翼翼地想要拍拍他的肩膀。 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如果这人还能回应她,那刚才她刚刚恢复自由大喊大叫时,为什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呢? “您好?您——哇啊啊啊?!” 冰冷而又坚硬的触感撞上了少女的指尖,耳边随即闯入一阵清脆的碰撞与摔落声响:那一刻,俯卧于桌台之上的人形瞬间便零落于地,不过是一堆被包裹在防护服之中的森森骸骨而已。一瞬间,少女直接被吓得坐到了地上,而那具骷髅空洞的眼眶,却也恰到好处地透过防毒面具上那两块肮脏浑浊的玻璃,直勾勾地瞪向了少女的双眼,如同两片无底的深渊。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尽管有一瞬间的失态,然而畏惧之心却没有在少女的脑海之中多停留哪怕一秒:不是因为少女冷漠无情,只是因为心底有什么东西在嘲笑着她自己——就这? “骨骸上很干净,绝对是已经死去了很久……等等,仪器似乎还可以使用……” 的确可以使用。那些虽然很是陈旧,但依然不失精细的荧幕上还闪烁着淡淡的荧光——只可惜,那上面跳动的字符少女连一个也不认识。 而且,她也没什么心思去和这些天书猜哑谜——因为她突然察觉到,自己在这里并不孤单。 别想多,并不是因为在这荒凉的废墟之中还有着第二个幸存者的存在,而是因为在那唯一一扇尚且完好的金属大门之外,传来了像是脚步的沉闷声响。 ——浑浊,低沉,仿佛就连地面也在跟随着那富有节奏感的声响微微地颤着:显然这绝不是人类的脚步声,而且对方一定是体格比人类大上许多的生物。如此这般地想着,少女在靠近那扇封闭式舱门之前,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伸向了刚刚那具骸骨的腰间,在那里还别着一把短刀。 “……有总比没有好。不过这东西要怎么——嗯?” 掌心握住刀柄那一刻,少女甚至感觉到了一丝莫名其妙的亲近感——此时她才发现,这好像并不是什么一般的刀剑,而是一柄断剑:十字形的剑柄看上去眼熟得有点令人不安,因为少女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东西眼熟。至于门外,低沉的脚步声并没有进一步逼近,却也没有任何远离的迹象,仿佛只是在一边绕着圈子,一边静静地等少女自行打开这唯一一扇通往外界的大门。 明知道有不能按下的开关,却仍想要去按下,此乃人之常情——尤其是,那本不应打开的大门,通往的却是唯一可行的“自由”之时。那一刻,怀揣着只能认命的心情,少女闭上了双眼,随后按下了门边的红色按钮。直觉告诉她,那是打开大门的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