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冰语-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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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这份文本摘自《凤栖冰语-焚歌》,呈现了一段发生在古代魏京平城的夜探故事。故事以独鹤楼为背景,详细描写了独鹤楼台榭上的传说与争议——有人传闻台榭上曾有冤死的歌女,其幽灵偶尔歌唱,令市井传言四起。文本开始便交代了独鹤楼的历史与繁华背景,随后叙述了台榭上那位神秘而傲慢的黑袍公子和他的忠实仆从玉松之间的对话与默契,而后故事的情节随一位名叫阿财的小混混的出现而逐渐展开。阿财本打算为西大街的赌注上演一出“摘麻雀”的好戏,却在与黑袍公子之间发生了一系列充满悬疑、幽默与动作的插曲。从夜色中突发的偷盗事件,到公子与阿财之间机智而略带温情的互动,文本不仅描绘了人物鲜明的性格,也通过对话和场景细节展现了那个时代的市井生活和历史感。文中多次提及“夜探独鹤楼”、“台榭”的神秘魅力、以及“十五年”的时光交错,呈现出一幕既古典又充满奇幻色彩的轻小说风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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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ype | document |
Format | Plain Text |
Size | 1570567 byte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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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chived Date | 2025-02-26 |
Original Link | [Unknown link(update needed)] |
Author | 未知 |
Region | 未知 |
Date | 未知 |
Tags | 古代, 都市, 轻小说, 古风, 言情, 奇幻, 附身, 悬疑, 动作, 幽默, 市井, 冒险, 历史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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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栖冰语-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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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天僊】
1.夜探独鹤楼
泰常十八年
魏京平城,繁华的东长安街,独鹤楼。
无论是商贾、旅人、异国来使,无不听闻魏京平城“独鹤楼”的大名,为能一入其间为荣。它在这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屹立了近百年。尤其这十余年间,不知是哪位达官贵人挥资将其修建得更为雄伟壮观,在顶层加建了台榭。远远望去,幕布蓝天,朝霞烂漫,映得高耸楼台瑰丽无边。看文字版最新小说请上
独鹤楼是吃东西看歌舞的地方,倒不像是那些个名声显赫的酒楼那般立了很高的门槛,什么非士族子弟勿入之类的规矩。
可它没门槛比竖了门槛还难进去……
原因就俩字——订座。
没办法啊,人太多了,还是第一次见到为人多而愁眉苦脸的掌柜,这寸土寸金的地,能买下来扩充的早就买了,再说大师傅做得累死累活的,再扩充便不能保证质量,于是乎就下了规矩——订座!
管你是士族还是庶族,要来吃喝玩乐就得订座,天没亮大街上就排满了人啊,都是等着大名鼎鼎的“独鹤楼”开门一霎那……
然而令所有人大惑不解的是——独鹤楼七层的台榭却永远拒绝他人预定。
那一层的风光无处可及,那里,能看到最美丽的平城,最广阔的浑水河,最美的月光,近得触手可及的星河。
那掌柜的就是倔,任人抬了再多的银两前来,也不为所动,不让进就是不让进,通往顶层的门锁得死死的,也没人敢为难他,据说是有人撑腰,宫里的……
大街小巷就暗暗给传开了,三姑六婆七嘴八舌,说是有个贵人,独鹤楼台榭加建什么的,都是贵人出钱修的,就当成自家地方了,当然就不让闲杂人等进去;还说其实那人就是独鹤楼幕后的老板,朝廷里当大官的;又有人说其实台榭上曾经有一女的半夜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了下来,然后就不安宁了,出来作乱,从此那地方就上了锁。
“你们听——半夜那上边有‘人’唱歌,就是那冤死的歌女!”
呼啦一声,听八卦的飞禽走兽们骇得鸡皮此起彼伏,哄然逃散……
月朗星璨,一轮明月悬在台榭的飞檐上,神秘、遥不可及,似有鲛绡舞动,轻灵悠远的琴音迷迷蒙蒙浮在微风里,静谧凄冷的夜色也柔和了许多。
空中台榭,琴音缭绕,清风徐来,一声叹息隐隐约约。
“玉松,你再如此唉声叹气扰了今夜的兴致,下次别跟着出来。”声音颇为慵懒,听不出一丝责怪的意味。
台榭一席竹帘隔住了主人和琴姬,玉松立在一头耸了耸肩,“是,公子……”又禁不住发出叹息,却生生咬住了舌头憋进肚子里。
十五年了,十五年里主人若是有了空闲逢十五便会来此独坐一夜,听琴姬抚琴,就食那几道菜,饮那一壶酒,然后就定定出神地望住星空,一整夜……
十五年,当年的小玉松也成了老玉松,公子却不见显老,可是那心必然也是沧桑了。
玉松却对公子依旧似懂非懂,公子念那人,想念了十五年,他偏就是不懂,公子出了名的任性霸道,除了公事偶尔还听听韩非的意见,私事谁瞎议论瞎折腾就砍了谁,更别说听劝了,就凭他那性子,为何不干脆就把她夺了来,省心。
非得哀哀怨怨在这儿让人看了,闹心!
楼下有一丝隐约声响,玉松顺着阶梯往下探了探头张望去,这厨子不是让歇息去了么,怎还在楼下折腾,惊扰了公子可怎生是好。
他蹑手蹑脚探下楼,且去把那厨子轰走得了。
“妈的,黑灯瞎火,磕着老子了……”听到低声地咒骂。
玉松一愣,不对,不是厨子,莫非,有贼!他卷了卷袖子,唉,公子出门也不带暗卫,这会儿可得他玉松出马擒贼了。
遂着月光看见一团黑影,窝在墙角揉着膝盖,果然是贼。玉松唬一下跳到那小贼跟前,作势就要去揪起他的衣襟,查看那究竟是贼还是厨子。
“哇!鬼啊!”怎知那小贼反应特快,惨叫一声跳起身来就跑,他那猛地一跳还直愣愣地撞到了玉松的下颌上,磕得他脑门子嗡嗡地响。
玉松捂着下巴跳脚,却瞥见小贼窜上楼梯一蹦一蹦往搂上跳去,遭了!他揉着下巴就追!“别跑!别跑!禁地!禁地!别上去!”
可似乎是晚了,只听搂上琴姬尖叫一声,还有“哗啦啦”的碰撞声。完了,完了,玉松一手揉着下巴,一手捂上眼睛,那小贼莫不是被公子一刀子砍了?不对,不对,脑子略一转,公子不会在这里砍人,前些年有刺客在此行刺,公子尚令暗卫拎远点砍了,休得玷污了此地。
“鬼啊!鬼啊!!!!”
小贼没死!嚎叫着呢,休得冲撞了公子!玉松三步两步跳上台榭,果真是乱成了一团,竹帘被撞得散落在地上,盲眼琴姬缩在角落上颤声尖叫,那小贼……那小贼抱着脑袋趴在地上,鬼叫不休。
“鬼啊!鬼啊!不要吃我!”
唉,公子只是将剑鞘顶住了他的脑袋,那小贼就吓得屁滚尿流了,真是不入流的小毛贼。
“自个跳,还是我丢你下去?”一身锦黑长袍公子在月光下映得倏然煞白的面容,那小贼猛地抬头一望,又猛地扎下头去叫起来,“鬼啊!鬼啊!”听声音不过十余岁的小屁孩。
然而黑袍公子似乎愣了愣,收回了剑鞘,“小孩儿,为何三更半夜摸上来此处?”这小贼粗布衣裳,破旧褴褛,脑袋用粗布包裹了起来,露出厚厚的刘海和尖尖的下巴。
他止住了叫嚷,又猛地一抬头,长长搭在面颊上的刘海一甩,“吧嗒”,又搭回脸上,大着胆子伸出手上前捏了捏黑袍公子的手臂……
“大胆!”玉松上前用力抽回小贼的手,入手瘦骨嶙峋,仿佛那小胳膊一掐就碎掉了似的。一怔,便甩开了他的手。
“玉松,无妨。”黑袍公子示意其退下,适才阻住那小贼横冲乱撞的时候已经知晓其没有一丝功夫。
玉松带着惊吓的盲眼歌姬退下楼去,耸着眉头不住回头望那小贼,公子今儿奇怪,那明明就是来偷东西的小贼,为何不打发了他走,或是绑起来明早送官府去,反而留下他,莫不是今夜实在太无趣,找点乐子……
小贼又大着胆子捏了捏黑袍公子的手臂,方醒了醒鼻子,跳站起来,“有肉欸……你不是鬼!”皱了皱鼻子,脆声脆气地说:“我不是小孩儿,还没问你是谁,为何三更半夜在此装鬼吓人!”说罢大刺刺在食案一头坐下,眼珠子骨碌碌盯着案上精致的食物打滚,都没怎么吃嘛,浪费!浪费!
黑袍公子背向烛盏,看不清他的面容,既有美食还有琴姬侍从,倒不像是偷偷摸上来的。
“想吃么?告诉我你是谁。”公子斜倚凭栏,手撑着额穴,墨黑发丝垂泻胸前,闲散而慵懒,漫不经心地打量那小贼,尖尖的下巴,脏兮兮的脸,一把厚实的刘海凌乱垂下挡住了大半眼睛,可那发丝底下透出的光芒正贪婪地在食物上打转,他不由得抿嘴一笑。
只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她那个时候,也是这般年纪……
适才制住这孩子的时候,他仰起头那一瞬间,像是漫天的星光碎落在眼底,不由得就恍惚了。今儿恐怕喝多了点,让他产生了错觉,他的眼睛怎么可能像她呢?那双独一无二璀璨的眼瞳。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仅是一点点的相似,竟让那小贼留了下来。
小贼已经不客气地抓起了筷子,吞食食案上的美味,含含糊糊地说:“我是楼里的新伙计,今儿第一天上工,来得早了点……没想到这么早……呃,不对,是这大半夜的还有客人,冲撞了公子,不好意思啊……”
这小贼,说谎还真是信手拈来,公子又笑了笑,没有揭穿他。他狼吞虎咽吃得正欢,哪还管被人揭穿又该怎么着,大不了走人呗,可也得吃完了再走人。
“你叫什么?”
“阿财!”大口吞着脍丸子,呃……差点噎着……怎么搞的,竟然说了真名,暴露身份了,难怪胖兜老说他贪吃误事,罢了,说了就说了,没准人家一个转头就忘了,平城里叫阿财的扔个转头砸死十来个。
黑袍公子饶有兴致地盯着阿财的吃相,原本还学着斯文拿筷子,夹鸡腿的时候怎么也夹不牢,索性丢了筷子用手抓了起来,吃得唇颊流油,舌头一舔,津津有味满足地眯缝着眼,又吮了吮手指头,嘴唇“吧嗒”两下,十足饿死鬼投胎似的。
满桌案的菜教这小家伙全塞肚子里去了,吃饱了站起身来,摸了摸肚子,似乎觉得还缺了什么,又探身一把抓起黑袍公子面前的酒鼎,咕噜噜灌了两大口,再痛快地打了两个饱嗝,这才甩甩手,歪着脑袋瞅那位公子,脆声脆气地说:“这位公子,您能不能让让,呃……让个位。”
哼笑出声,“你这小孩儿,莫非吃饱了还要欣赏风景不成?”
“哎呀,不是啦不是啦,风景有啥好看的。”他摇着油晃晃的十指,又在衣襟上蹭了蹭,擦把了下,一指漂檐,“我是要那个——那只麻雀!”
黑袍公子抬眼看去,那是镶嵌在漂檐处一只琉璃飞凤。
“为何要摘下那只凤?你若仍是不老实说,别说是麻雀,适才吃的东西,可是要付银两的。”
“啊——公子!我可没钱!那可不是您让我吃的,怎么就反悔了呢!做人不带这样的,亏您还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提到钱,阿财可不依了,东大街上打听打听,他阿财就是贪财好……好吃,这铜板到了他的兜里,任谁也甭想掏出来,吃霸王,拿霸王,这可是他的拿手本事,“要钱没有,大不了吐出来还给你!”
“那倒不必。”公子笑眯眯地抿了口酒,“老实告诉我你为何会摸上这儿来就成,很简单不是,小小年纪为何要撒谎呢?”
阿财眼睛瞟了瞟远处的东大街,又瞟了瞟西大街,无奈皱了皱脸,打又打不过人家,这公子看样子倒蛮好说话的,可他那侍从可凶悍得紧,没准又把他给丢衙门里去,早上才刚放出来,饿得前心贴后背,可不乐意再进去一趟。
说吧说吧,就冲他那句“小小年纪为何要撒谎”,他阿财就是经不得人家苦口婆心,像他娘似的,他娘的话,阿财可是句句都听。
“老实跟您说吧。”阿财坐下,拿起酒鼎又灌了口酒,“我可是混东大街的阿财,手下的兄弟多了去了,这东大街就这么点大,不够啊。今天就跟了西大街那龟三爷打了赌,都说这‘独鹤楼’顶上有冤魂女鬼,我若能上来摘了这只麻雀下去,他就得把西大街让给我。喏,我这不就上来了吗。”
那公子拧了拧眉,原来是一个小混混,果然是个小贼,说到个“混”,也就是坑蒙拐骗偷。干这行的每道街区都有人占了,难怪说不够了。
这孩子瞧这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胳膊腿像竹竿儿细,看来也吃了不少苦头。
“公子——”玉竹走近前来,“快五更了。”
“唔——”公子应了声,却忽然足尖一点,阿财甚至没看清他怎么飘了上檐,又怎么下来的,一只绿幽幽的小麻雀就塞到了他的手里。
“走吧——”公子一摆手,就由玉松提着灯领下楼,阿财紧紧捏着麻雀傻吭吭地也跟着下楼,愣瞅着那公子的背犯傻,他个子可真高,阿财连人家肩头都没到,虽然连人家的脸也没看清楚,可就那轮廓,也是百里挑一的英俊公子,更难得的是,他心眼好……
他阿财在东大街说好听点是小混混,可谁不把他们当叫花子要饭的呀,尤其那些个衣着光鲜的杂碎,不是拿扫帚赶他们就是拿脚踹,老远路过还死捏着鼻子,生怕吸一口气都染上了污浊。真他妈不是东西,就偷他们就抢他们的。
这公子,非但没轰他,没捏着鼻子嫌他脏嫌他臭,还让他吃了一桌子好菜,还给他摘了麻雀下来……
出了门口,公子回过身来,对阿财说:“回去吧,那什么西大街的,不要也罢,你若是真想找活计,就来这‘独鹤楼’,我让玉松回头跟掌柜的打个招呼。”
“啊——”阿财猛地摇手,“不用不用,像我这样的,做不来这些事儿,只会偷吃,给您丢脸。”
“无妨。”公子笑笑摆了摆手,便要离开了。
定定望着那公子走远,阿财踌躇了片刻,忽地就追过去。公子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见阿财瘦小的身影在青石板路上奔跑而来,越来越近,步履不稳,隐有跛足……
阿财奔至公子面前,从怀里忽地掏出一个东西,塞到公子手里,低着头嗫嚅开口:“那个,嗯,对不起,我不拿好人的东西。”
公子不用展开手也知道那是他随身佩戴的玉玦,阿财摸走的时候他就知晓,想说就给他罢了,可这孩子心眼儿还有几分厚道。
“拿着吧。”公子把玉玦放回阿财手里,“也能当几个钱,或者拿着去找掌柜的安排个差事。”说罢笑了笑朝他挥手。
阿财这下看清了,怎生一副贵气的俊公子,冷峻的面容被路边的火燎染得柔和,却让四周一切淡然失色。
滴滴答答忽然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雨水顺着额发落入眼底。
阿财仍旧呆呆望着公子的背影,玉松为其撑起了伞,月色星河被云层拢去,背影如墨。
“吧嗒吧嗒……”如墨背影跑过来,是玉松,将手中的伞硬塞到阿财手中,“唉,真是的,公子让我给你的,真不知道今儿怎么了。”
未等阿财反应过来,他又吧嗒吧嗒转身朝他家公子追去,两人冒着雨越走越远,消失在密集的雨中。
2.翩翩佳公子
大清早的,阿财就领着胖兜、傻锅往西大街里晃悠去了,草绳栓着个绿幽幽的麻雀儿摇呀摇,就在龟三爷面前摇,摇得那小细缝儿眼都对上了……
那龟三爷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屁孩,可人块头大,胳膊有阿财两个大腿粗,阿财能在东大街小屁孩混混里称霸那是他天生力气大,十二岁就一拳头劈碎了块厚实的木板,至此吸引了不少屁点大的追随者,其实也就是带领了伙小乞丐们改行做了混混。
龟三爷仗着个头大,总欺负他们东大街的人,阿财就想啊,再过几年,个头再高些,就算他王八变了狗熊,也一准把他给撂了!现在就先忍着点。
可小混混哪有信用可言,龟三爷指着阿财的鼻尖喋喋怪笑,“大爷我就是耍你,怎么着,不服气?”
不仅耍赖不给西大街,还要夺了阿财的琉璃凤……
换作平日,阿财摸摸鼻子就认了,最多背后里折腾些小动作,可是看着琉璃凤在龟三爷手里颠来倒去,心里那把火就烧了起来,朝着他扭得像头水牛似的后背一拳头就砸了下去,真没法想象那小细胳膊阿财哪来这么大劲。
偷袭成功!龟三爷小山似的轰然倒塌,在他那几个手下反应过来之际,阿财早就灵活地“嗖”地弯腰捞走他的琉璃凤,带着胖兜、傻锅溜之大吉。
三人往城外走,阿财小心翼翼用破布将琉璃凤包好,放入怀中。
“阿……阿财,得……得……得罪龟……龟三爷……”
“怕个屁!”阿财打断结巴傻锅,“咱把他耍赖的事儿往南街、北街一说,还不得传开去,混道上的以后谁还敢信他,那时候,他还得乖乖的求咱们收了西街!哇咔咔……”
胖兜肥颠颠的肉手用力拍了下傻锅的后脑勺,“蠢东西!猪脑子似的!”
傻锅捂着后脑勺嘿嘿笑着跟后边小跑。
阿财是五岁那年跟着阿娘流落到了平城,很快就发现这里要的饭比别的地都容易得多,果然京城就是京城,人模人样的都爱做——做善事。
例如——
公子哥儿在俏女伴跟前碰上端破碗的小叫花子,会大方施舍几个铜板,拿了就得赶紧跑,不定后边就有恶随从追上来把铜板抢回去!
大户人家办喜事、丧事、祭祀,不管什么事儿的,第二天守在人家后门准没错,那可是大户人家又开始做善事了,什么徐大善人、朱大善人……京城里许多大善人就是这么成名的。那也蒙不过咱阿财,先得用鼻子去善食大桶边上嗅嗅,眼睛瞅瞅,没腐没馊没蛆的才能要,那可是人家前儿办事吃剩下来的,想也别想大善人们拿真金白银去置办一场善举。
或者蹲点,就是蹲在有钱人家门口,看到有轿子停下就上前去扶人。当然人家不可能让你的脏手碰着,好一点主人家用铜板打发你走,坏一点就是随从把你拎巷子里暴打一顿……
所以做乞丐的就得眼明手快脚底抹油,会看人脸色,手脚麻利,见形势不对赶紧溜……阿财也不算得太笨,挨打越来越少,挣的铜板越来越多。
没多久阿财就跟同一个破庙里住着的胖兜好上了,胖兜跟阿财差不多大,就算穿得再破烂也不像乞丐,没辙,他天生就膘肥体胖,喝水也长肉,那可是阿财亲眼见识的。有一回饿了三天,就喝水,胖兜那肚子大得像村边要生的孕妇!像这样的小叫花谁肯施舍。身上肥油多,跑得也慢,三天两头被人踹成一团猪油,阿财可怜他,就把他给收了,像养活阿娘一样养活他。
傻锅比阿财、胖兜都要大上好几岁,倒是还人模人样,肥瘦适宜,可就是结巴……叫花子结巴那还得了,没活路!话还没说全人家早就走得没影了,阿财十岁那年在树林里见着了挖草根的傻锅,把他也带回了小破庙……
小破庙不大,早就破落得快倒塌了,就成了乞丐们遮风挡雨的好去处,如今就给阿财他们几个占了去,勉强也算是个家了。
“娘——”阿财在角落的草堆边找到他娘,乐滋滋地把还热乎的包子塞到她手里,“娘,吃!”举着阿娘的手帮她放到嘴边。
阿娘眯着眼睛吃包子,慢慢地摇晃脑袋。
阿财用手替阿娘顺了顺凌乱的头发,手指头在阿娘黑白相间的头发里缠啊缠地玩。
“娃娃——娃娃——”阿娘吃了包子就用手来摸阿财的脸,眼睛眯眯嘴角弯弯。
“阿娘!喝水!”胖兜端着木碗进来,他也跟着阿财喊阿娘,反正他没娘,喊了阿娘更像一家子,傻锅来了以后,也喊……
阿娘这几天神智越发不清醒了,当然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她会哭……然后眼睛也渐渐模糊了,阿财希望阿娘清醒,可又怕阿娘清醒了会哭……再这么哭下去,阿娘就要看不到他了。
阿财娘从小到大都喊他娃娃,她不记得很多事儿,包括阿财的名字。
阿财懂事以来,手臂上就缠着一圈链子,取不下来,他看到链子有块银灿灿的小牌子,写着字,他想,那准是他的名字,阿娘怕自个忘了,所以给他栓了块牌子,就像陈善人家的狗,也栓着链子。
阿娘清醒的时候,说过娃娃不能给人家看。所以阿财的手臂也不能给人家看,他就学着写牌子上的字,写了大半月,总算能写全一个了,就去缠着城门口的代笔先生归秀才,问人家那是什么字。
“财——”归秀才不耐烦地打发他走,阿财就有了个名字,原来阿娘希望他以后当个有钱人,所以叫阿财……
阿财在破庙角落的草堆上刨阿刨,露出石板地,将石板揭开,取出一个小坛子。那是人家留在破庙里装骨灰的坛子,他把骨灰倒了,拿来装自个的宝贝……
摇了摇,眯着眼睛享受耳边清脆的哐当声,倒了出来,一小把铜板,数了几个带在身上,剩下的又一个个用袖口小心擦拭好放回了坛子里……
掏出琉璃凤,也放进坛子里。
嗯……那枚墨玉玦,端在手心,幽幽莹润的光泽,和自己脏腻的手成了鲜明对比,仿佛一个是天上仙嫡,一个是地底污泥,可他就是着迷了,入了魔般虔诚凝视那枚玉玦,像是透过它就能看到谁……
如果,去“独鹤楼”当伙计,是不是能时时见得到他呢?
唉,那可不行,他要是去当伙计了,胖兜和傻锅非得三天两头给人揍死不可。再说跟龟三爷结了梁子,他可不会让自己好过,没得去“独鹤楼”找麻烦,连累了公子。
不成不成——
墨玉玦,想想还是揣在怀里,贴着心口。
打了个大哈欠,一夜没睡,跑过去挨着娘,舒舒服服地把头搁在阿娘大腿上,“娘,昨日,我遇见了一位好心的公子,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真好看,心眼儿更好——”
阿娘哼着小曲儿,摸摸他的脸,“娃娃喜欢?”
“喜欢——”阿财拨开额前的头发,眯着眼睛甜甜地笑。
龟三爷吃了瘪,又不敢大事张扬,省得兜了自个的丑事,就暗地里来他们东大街挖人,跟着慢慢蚕食,以前,那些个小乞丐佩服阿财有义气,可是阿财有规矩,就是不能偷好人,大伙儿混得是差强人意,有的经不起诱惑,就跟龟三爷去了。
去就去吧,不就是混口饭吃,跟谁还不都一样。
阿财最近有些变了,连傻锅那傻得冒油的人都觉得不对劲,西街的人都大咧咧地在东街地头上横来横去,阿财竟然也不去动手揍人。
从前说得头头是道的混混大业似乎开始摇摇欲坠。
傻锅口齿不利索,就让胖兜去问。
胖兜本就不爱干那些个混混的事儿,反正阿财要不愿意干,他也不干,他们也渐渐长大,有了力气,大不了去码头给人干些体力活,也能挣几个钱。
于是胖兜也劝傻锅,码头干活就是扛扛抬抬的事儿,人家不在意他结巴。傻锅听了哼哼,算是答应了。
胖兜把他们的打算跟阿财一说,阿财不禁有些愕然。胖兜拍着胸脯保证能吃苦,虽然还只有十四岁,可他块头大,腰背厚实,体力活能干得来。傻锅在一边也点头。
行吧,这么着也总好过一辈子当混混。
既然兄弟有了着落,阿财便没有了顾忌,找到龟三爷,仰首挺胸在他面前一挥手!“从今以后东大街就归你了,大爷我不要了!”拍拍衣摆撇着八字腿一拐一拐从良去了。
那龟三爷呆若木鸡地仰望阿财的背影,半晌合不拢嘴。
阿财揣着墨玉玦来到独鹤楼,要见掌柜的,被那势利眼的伙计轰了好几回,实在闹得难看了,怕影响食客的情绪,掌柜的才出来,看了墨玉玦,捻着小胡子瞅着阿财上下打量,阿财挺了挺胸,微微昂首,笑得一脸真诚。
“月钱五十,干不干?”
“五十?五十!!!”阿财伸出大巴掌,张大嘴。
“怎么,嫌少?小子,胳膊没半两肉,你能干啥,先当学徒呗,你这是遇着贵人了,要不,我能收你?”
阿财捣蒜似的猛点头!“不少,不少!我干!”
果然是名满江北的独鹤楼,出手真阔气,前阵子临街的小三儿找了份药铺的差事,月钱三十就使劲臭屁来着,他阿财如今可是拿五十!五十!赶明儿得炫耀炫耀去!
哈,五十文钱,可以让阿娘看看大夫了。
阿财乐得手舞足蹈之际,掌柜可犯愁了,能让这小子干啥呢?跑堂的都是专业调教过的,厨房可不能让他进去捣乱,洗碗刷盘子人手太多……
“小子,你有啥本事没?”
“有!”阿财挥舞着胳膊,“我有劲,力气大!”
掌柜瞅着他那小细胳膊,不屑地“嘁”了一声,指着地上碗口粗的树杈,“掰得断么你,小小年纪就吹……呃……真牛”
人家阿财跨上一步,早就“喀嚓”拧鸭脖子似的把树杈扭断了,然后,柴房里从此多了个力大如牛的小子,劈柴像切豆腐似的。
没几天,混熟了,大伙儿都知道阿财人和气,也就不跟他客气了。
“阿财!来给我剁骨头!”
“阿财!搬大米嘞!”
“阿财,那头死猪扛厨房里去!”
“阿财——阿财——阿财!!!”
咱阿财可是独鹤楼的红人了,啥苦活、重活、脏活、累活,大伙儿都惦记着他。
可,半个月过去了,阿财呆在独鹤楼里唯一的心愿尚未达成,他忍不住就去墨迹掌柜的,“掌柜大爷,您可知道,呃,就是那个,那个让我来这儿的公子,他是谁?啥时候还会来呢?”
“欸,我说阿财,柴劈完了?那就上山砍去!有些事儿,不该知道的别问。”
“大叔……大爷……”阿财使劲摇他胳膊。
“别晃了!那也不该我知道,哎——哎——年纪大了不经这么晃的,行行行!”掌柜的凑近了,一声大吼!“给我干活去!不然扣月钱!”
说到钱,阿财只有就范,捂着嗡嗡作响的耳朵,跑后院继续劈柴火。
谁让他人缘好,还是给打听出来了,独鹤楼逢十五那天,整栋楼里就大厨得留下,其余人等一概在后院呆着,不得出来。
十五……阿财记得,上次遇见他也是十五。
捂着墨玉玦,他傻傻地笑。
十五那夜,快三更时分,猫在街角的阿财终于等到了朝思暮想的公子,他还是一身华贵的锦缎黑袍,嵌着丝丝银缕祥云暗纹,宽宽的袖袍在月光下散发暗色流光。阿财这阵子在独鹤楼里见的达官贵人多了,看人也长了见识,可这黑袍公子却很不同,他气度非凡,华贵超群,非一般寻常贵族可比拟。
“公子——”阿财小跑过去,装作偶遇,“好巧啊,很久不见。”
又是那个凶神恶煞的随从大叔,凶巴巴地挡在了阿财面前。
“阿财?”公子却回过头来略微诧异地望住他。
他记得我的名字……他竟然记得,阿财的小心肝儿快乐得就要蹦出胸口,“是我!是我,我是阿财啊,公子!”
公子微笑着走前来,“你怎么大半夜又在街上游荡?又想要摘那家的麻雀?”
阿财慌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我上次听得公子规劝,早就已经从良了,这会儿,嗯,散步……散步,看月亮来着,您看,今儿月亮多圆多美啊……”
公子哈哈一笑,朦胧月色将他光彩逼人的容貌点染出些许柔和,那笑声却恣意张扬,如暗夜的王者一般洒脱不羁。
阿财看得眼都直了。
“饿了么?要不要去吃东西?我记得你很能吃。”公子笑得捉狭。
“要,我——很饿!”阿财捣蒜似地点头。
公子又笑了,玉松提着灯走在前边,三人一道上了顶层台榭。
垂下竹帘,有琴姬抚琴,乐音悠扬如水,鲛纱随细风轻舞,美好得像在做梦。
阿财今儿特意找掌柜预支了工钱,买了身新衣裳,干干净净坐在了公子的面前,可没多会又自惭形秽了,人家那一举手一投足浑然天成的贵气,那是学也学不来的,就算他穿一身破烂衣裳,那也是风度翩翩得让人不敢逼视。
公子看着阿财的眼神柔和,看久了偶有失神,随意问了阿财的身世,得知他是跟着阿娘来的平城,眼中闪过几不可见的失望,又笑了笑,笑得苦涩难懂。
那是一双无悲无喜的眼,墨黑深邃教人琢磨不透,仿佛历尽千帆过后的风平浪静,在漫漫蹉跎年岁里勘透人生,瞧他年纪不过二十七、八,为何会流露如此沧桑的眼神?
公子话不多,吃得也不多,只是静静饮酒,似笑非笑聆听阿财说自个的趣事,他喜欢看阿财吃东西,他吃东西的摸样,很满足,让眼前的食物也变得极其可口起来,那神情,在脑海中重影……
“公子,难道你不知道独鹤楼的招牌菜是烤羔羊么?”
公子一摆手,不多会香喷喷的脆皮羔羊就摆在了阿财的面前。
眯着眼睛凑近,鼻尖几乎贴着脆皮滑过,深深吸了口香气四溢的烤羊肉,“唔……我就是爱吃烤肉,你可知道在这独鹤楼里干活,总闻这香味可就是吃不着,多磨人啊。”
公子垂下了眼帘,掩住情不自禁流露的情绪,独鹤楼里,原本是没有烤肉的,他无法忘记,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张口叫的也是烤肉,可中原没这样的食物,闹了笑话。如今,他让这儿有了她最爱吃的烤肉……
玉松俯身把羔羊切成了小块,阿财吃得津津有味,还用五指抓着吃,说是吃烤肉就得这么吃才香。抓起一块脆皮嫩肉递给公子,“你也试试,真的很香。”油乎乎的嘴咧开笑容,心无城府。
公子伸手接过阿财递来的烤肉,就着手食用,服侍侧旁的玉松眼珠子几乎掉落……
“真的很香,很好吃……”公子不像是敷衍,慢慢的品尝,吃完接过玉松捧来的帕子拭净了手。
吃饱喝足的阿财嗫嚅开口说道:“公子……呃,以后,我还能来这儿见你么?”
“行啊!你这小孩儿招人喜欢。”
3.阿财的烦恼
“行啊!你这小孩儿招人喜欢。”
这句话让阿财乐得飞上了天,好几天都在云端上兜着转着,落不下来。谁让他帮忙干活都屁颠屁颠的像是中了头彩,还主动去揽活儿,便是沉睡中还嘿嘿一个劲傻笑。
梦里反反复复都是那句话,“行啊!你这小孩儿招人喜欢。”
他也喜欢阿财!公子喜欢阿财——
阿财努力地干活,浑身像是有使不完的劲,精力充沛得像是山上的小猴子,干干净净的阿财模样儿也清秀,尽管那把厚实的刘海遮住了眼额,可他的笑脸任谁看了都打心底里舒服。
掌柜的也慢慢让阿财往前院里帮忙,端茶递水伺候人,他机灵嘴儿甜,模样讨人喜欢。许多熟客都爱使唤他,酒席间爱听他讲笑话,这小子荤笑话一箩筐,三流九教秘史顺手拈来,也不知道打哪听来的。连他微跛的脚,也教人忽略了去。
很快,阿财就成了独鹤楼头牌伙计……
工钱也涨到了六十,六十文钱啊!!!
在独鹤楼里干了将近五个月,埋在墙角的坛子里铜板越来越多,每天睡觉前都要把铜板仔细的擦擦、数数,然后眯着眼睛晃坛子,听着“哐啷哐啷”的声音,似天籁一般悦耳动听。
人红了就特别忙,而胖兜和傻锅在码头的活计不多,日子过得逍遥自在。阿财便每月拿出三十文钱交给胖兜,让他照顾阿娘,余下的钱存在坛子里,寻思着过得几年,存够了银两就能在城里租上一间小屋,一家四口在一起。
公子曾经问过阿财,以后想做什么,那么,这就是阿财想要做的事。
至于心里说不出口的那个愿望,已经实现了,每个月十五,能和公子见一面,阿财很满足,很满足了。
他还知道了公子名讳——四公子,听见玉松总管这么说过,阿财一直不敢问,他不敢问,问了怕是疏离了或是亵渎了似的,能言善道的阿财在四公子面前局促忐忑。
四公子待他极好,和气、很宠他,每次见面都记得他爱吃烤肉,也跟着阿财一道用手吃,还会用巾帕替阿财擦掉糊得满嘴的油。
阿财像是被雷电劈中了似的,张着嘴巴呆若木鸡,四公子便会笑着揉他额前的刘海,纷纷落落的拂动,阿财黑曜石一样惊艳的双眼就在发丝中若隐若现,满天星星碎落眼底,璀璨夺目。
原来,人心还是不知足的,阿财也在渐渐长大,渐渐长高,想的也越来越多,他不知足了。
他们认识近一年了,阿财除了最隐秘的秘密,什么都和四公子分享,可是,他依旧像一道谜,眼底,是万年永固的孤寂。
四公子,一定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阿财在堂前听得酒客的故事多了,可是他就是知道,埋得越深的,就越是动人。
于是他旁敲侧击地询问,谁知——
四公子只是淡淡一笑,有问必答,他竟毫不隐瞒,他对阿财毫不隐瞒……
可却教阿财的心从天上跌落入泥尘之中。
很动人,很感人,很忧伤,四公子只是简短的话语,阿财却不争气地泪流满面,他明白了四公子的孤寂。
他的温和和宠溺是透过他看到了她,四公子深爱的女子,独鹤楼是他们记忆中永远不会忘记的地方,她也爱吃烤肉,她也爽朗爱笑,她精通音律,四公子最爱听她抚琴弄笛。
可是,他深爱的女子却已嫁作了他人妇……
于是,便有了独鹤楼的台榭,有了十余年逢十五的相思,有了盲眼琴姬十余年的琴音相伴,有了相思蚀骨意难忘。
阿财抹了把眼泪,竟然拍起了手,“公子你这是在编故事给我听吗?你瞧,把我都给感动成这样了,世间有这样的人么?那也太苦了啊,我不信,我不信!”
“傻孩子。”四公子又弯着嘴角笑,伸手揉阿财的头发。“一点也不苦,等你真心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知道,她若是幸福,你就会很满足。”
阿财又想掉眼泪了,可他得忍住,还要笑,她爱笑,那阿财也笑,公子就会开心了吧。
等你真心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知道,她若是幸福,你就会很满足……阿财有真心喜欢的人,可是他不幸福,那该如何是好呢?阿财浑身上下隐隐作痛。
浑水河西岸,绿草如茵,烟波浩渺,远处千帆相竞,纤夫吆喊声声雄厚,水浪一下一下拍打着河堤,声音如奏乐一般动听。
河岸树荫下,有纤瘦少年仰卧,双手交叠脑后,日光透过浓密树冠斑驳洒落在身上,粗布蓝衫,红唇齿白,光影辉映中肌肤透明无瑕,微风吹拂,长睫也随着微微抖动。
茵草上有长尾蓝雀,时而轻啄嫩叶,时而滑翔,时而雀跃蹦跳,跳着跳着就沿着衣摆跳上了少年的身上,啾啾吟鸣,啄一啄他的衣裳,又啄一啄他的脸。
一声叹息打破这自然静籁,少年拧起眉头,露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忧愁。
他扬起一只手,摸摸在胸前跳跃的蓝雀,那蓝雀竟未惊飞,反而抖着翎毛在少年手心上磨蹭,啾啾叫了两声。
“小蓝,你当鸟的不懂啦,做人难啊,做不男不女的更难啦……”
蓝雀又啾啾两声。
“妈的,我要真是个爷们就不用烦这么多破事儿!”
蓝雀跳到他的头顶,用力啄了下少年的眉心。
“痛!“少年睁开眼睛,瞪了眼那只鸟,又无可奈何塌了脸,“好吧,好吧,我尽量不说粗话,小蓝,你没发现我都在克制了嘛。前几天,见公子的时候,不小心说漏嘴了,公子也不高兴瞪我来着,还说小孩儿怎能如此粗鲁。”
又一声长长的叹气……
“公子的心上人一定是个知书达理,才情横溢的女子,你不知道,公子说起她的时候,眼睛都会发光,看得我小心肝儿乱跳,连那个凶巴巴的玉松总管脸上的褶子都软了,我可拿什么跟人家比啊。”
蓝雀扑起了翅膀,啾啾在他头顶上盘旋。
“切!你这只笨鸟,我怎么可能变成公子心上人那样,那些个蝌蚪字认得我,我不认得它们,更别提什么音律了,我一跑堂小厮,劈劈柴火,搞怪逗趣取乐他人总还行,让我吟诗弄琴,还不如投河转世来得快。”
小蓝雀长鸣一声,俯冲下来叭啦叭啦翅膀扇在少年的脸上,又不屑地一扭身子,呼一下冲上树梢,不搭理他了。
“欸!小蓝,你回来!”少年一跃起身,拍拍屁股,仰头叉腰冲着树梢叫嚷,“你不能鄙视我,人家可就把心里话跟你这小破鸟说了,你不安慰我也就罢了,还摆起臭鸟脸,看我不拿弹弓打你下来,烤了吃去!”
小蓝雀非但没下来,还不知在哪儿叼了一颗小果,“啪”地砸在少年的脑门上,得意地振翅高歌——
“啊——”少年抓狂,弯身在地上抄起一把小石子,蓝雀一见不妙,扑棱棱飞逃,少年抡起石子就追,一人一鸟,在河岸边跑了个无影无踪。
独鹤楼,日间里忙乎得就没个停歇过,来来往往的食客,伶俐机敏的跑堂伙计,高举着托盘,脚底飞快地在桌案间穿梭,衣带当风,那双腿的抽动频率真叫人惊叹,那就是独鹤楼的跑堂伙计,效率、迅捷、周到,难怪人家生意好,不但味道好,服务质量也是一流的。
然而,最上乘的跑堂伙计都站到了独鹤楼四层以上,越往上的楼阁,装饰得就越发华贵精致,价格也不是一般人消受得起的,乃是名门贵族、官绅仕宦聚集之地。
当伙计的最高境界不过如此,就是站到独鹤楼六层,俯视芸芸众生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当然跑堂的只能服侍那些个俯视众生的人物。
阿财自从跃升为跑堂头牌红人,站到六层,尝到了无尽的甜头以后,插科打诨就越发卖力了。
怎么说呢?那些个公子贵人们出手大方呀,服侍得周到了,荤段子让人乐了,打赏总是少不了的,虽然偶尔也得陪陪酒什么的,那可是小意思。酒足饭饱玩够了,丢下一锭银子不用找,阿财就发了。
记得第一回拿到银锭子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一个月下来,打赏的钱比工钱都还多出好几倍,阿财自然就屁颠屁颠了,他娘有了钱医治,状况也一日比一日好,那间小破庙修修整整,也像那么回事了。
再存了点钱,给胖兜和傻锅置办了个货架子,就不用去码头给人搬货了,做点小买卖,虽然总是入不敷出,可做生意嘛,总得慢慢来,这也是为日后某个出路。小阿财总不能做跑堂做一辈子吧,等到老阿财的时候,说不准就能有一家杂货铺什么的,那就衣食无忧了。
钱是挣到了,可是贪财的阿财最近倒是蔫里吧唧的,为啥蔫了呢?这还用说嘛……
话说认得贵人多了,机会就这么来了。
那得从平城三公子说起,能论为京城的三大公子,当然是才情出众、相貌出众,凤毛麟角的人物。
三公子之首乃是当今北魏明元帝唯一的皇子拓跋蕤麟,人称公子麟。公子麟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不仅如此,其文采出众,一手绝世琴艺震惊四座,当之无愧的天才少年,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这公子麟年方十四,天才就是天才,于是年纪最幼却当仁不让。
其二亦是皇室成员,明元帝唯一的幼弟,当今太后亲子,颐王拓跋元邺,公子邺孔武超群,一柄夺煞长柄战斧威震三关,年方二一,乃三公子最为年长者。
其三是太后贺兰家一族末枝偏房远亲里最不招人待见的少爷——贺兰珏。
说到这贺兰珏,那就有大把的辛酸史,虽说是贵族子弟,成长却颇为凄凉,本就是偏房远亲,其父在声名显赫的贺兰一族里却是唯唯诺诺,不成气候,在贺兰珏尚年幼之时便郁郁而终。
贺兰珏有一母一兄,贺兰一族当家的便将他们母子三人撵去京郊破败的别院,仅由一老管家看顾,不久其母亦病逝,留在别院的兄弟二人更是无人记起,相依为命,然而这贺兰珏像是命犯天煞,几年前唯一的兄长骑马不慎摔落,至今卧榻不醒。
幸而贺兰珏自小发奋,小小年纪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冠绝京城,在民间诗会中大放异彩。其悲凉的身世更被民间百姓茶余饭后所谈说。贺兰一族面子上过不去了,方稍稍改善了他们两兄弟的处境,将贺兰珏送进贵族泰德书院就读。
皇上听闻贺兰珏才情出众,更令其为皇子伴读,从此贺兰珏咸鱼翻身,跃入龙门,人称公子珏。
便是这位十八年华风流倜傥,才情横溢的公子珏,没有皇室光环笼罩的贵公子,显得更为民间百姓所亲近,且性子随和,谈吐儒雅,无论士族庶族均是一视同仁,不拘小节。
用公子如玉来形容他一点都不过分,谦谦君子为众人所拥护。
泰德书院的学子们均是独鹤楼的熟客,公子珏也常来,与书院同窗一道在此以诗会友、言古论今,风头所向披靡,无人能及。
三公子里阿财见得最多的便是公子珏,公子邺也偶有前来,却很闷骚,在众多贵族子弟的恭维中默不作声,似笑非笑,双眼如雄鹰般犀利,王族便是不同啊,浑然天成的王者气势教人望而却步。
公子珏就随和得多了,每逢他走进独鹤楼,阿财便屁颠屁颠地跟上。
他给的赏钱并不多,可阿财就爱伺候他,他看人的目光丝毫不带贫贱尊卑,也不会没事刁难伙计,灌酒行令,是个有格调的公子。
他喜欢听阿财说那些个街头巷尾的趣事,可不像某些贵宦公子,就爱听荤段子。
有一回,书院学子们玩得兴起了,怂恿公子珏与平城花魁白水仙以琴曲一较高下,那日的场面在独鹤楼里被人津津乐道月余,花魁白水仙输得心悦诚服。
阿财听曲如牛嚼牡丹,可也知道公子珏是个厉害角色,应该不比四公子的盲眼歌姬差到哪儿去。
正揣着小心思琢磨怎么能跟公子珏学上两手的时候,倒是公子珏自个找上门来了。
他弯弯的眉眼,总是含笑的嘴角也微微向上挑着,“阿财,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可否一听?”
“公子请说,别跟我阿财客气。”阿财最见不得人跟他客气,浑身蚂蚁乱爬似的不自在。
“阿财,我们认识也有些时日了,我觉得你人机灵,能吃苦,实在,可年纪尚幼,子曰:有教无类,你可有想过学识之?”
阿财哭丧着脸回答:“公子,您行行好,咱粗人,能不能说得粗浅些呢?”
公子珏莞尔一笑,“抱歉,抱歉,我是说,阿财,你可愿意做我的书僮?”
“啊——”这……这还真意外。
“我急需一名书僮,寻了许久,遇不上合意之人。阿财,你的品性我喜欢,且你年纪尚小,我也可以教你读书识字,如此可好?”公子珏垂了垂眼,“不过……还需……嗯……”听起来似乎还别有用意。
阿财仍作木鸡状,半晌没反应过来。
贺兰珏咬了咬嘴唇,道:“阿财,其实我听了你的笑话,觉得甚是有趣,吾有亲兄长,自幼相依为命,如今其卧榻不醒,听过你的笑话时有回去也转述与他,兄长唇角含笑,他定也喜欢听,所以你能不能……嗯……”
公子珏尚未说完,阿财一举手,说道:“行!我给公子当书僮,给公子兄长讲笑话,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贺兰珏听到阿财答应,笑了,“阿财,你说,只要我力所能及的,都答应你。”
“真的么?”阿财贼兮兮地凑到贺兰珏鼻子底下,“我若要公子教我抚琴呢?”
“呃,我以为是什么呢,那当然没问题!”
“成交!”
4.林间听梅居
阿财要走了。
离开呆了近一年的独鹤楼,很是不舍得啊,他念旧。
搂着掌柜一把鼻涕地哭,搂着大厨一把眼泪地淌,哀叹以后再也不能摸进厨房偷吃了。当书僮月钱一百,没有当跑堂伙计月钱加打赏的收入高,可是为了四公子,阿财什么都能豁出去。
他要蜕变!蜕变!蜕变!变成四公子心目中会喜欢的那一类人。
比起阿财,独鹤楼上下前后左右的人啊,更舍不得他,阿财走了,以后粗活重活脏活都得自己干……
阿财拜托胖兜、傻锅好好照顾阿娘,定期带阿娘去看大夫,还将自个坛子的秘密告诉了他们,实在急用钱就从那儿拿,等有了空闲,就回来看他们。
胖兜和傻锅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目送,阿财独自背上小小的包裹,从城南郊走向城北郊的听梅居。
听梅居便是伫立在一片野生梅林中的小小院落,背山环溪,草木扶苏,景致很是幽雅,就是僻静了些。
倘若不是贺兰珏争气,从前他们哥俩被打发至此,一个被世人遗忘的角落,就算是生老病死,大概也是没有人会注意的吧,。
沿着青石板小路走到尽头,青砖绿瓦,看得出新修葺的痕迹,拾阶而上,阿财叩响了朱红大门。
踏入那扇门,从此,他的人生开始翻天覆地……
老管家阿昌伯将他领进了院子,院子里也种植了梅花,枝叶探出墙头,摇曳一方怡人景致。
穿过门廊,来到后院,推开一间厢房,只见这屋中只容得下一张卧榻、一个衣箱,不大,却干净整洁。
“阿财,你往后便住这里。”阿昌伯指了指侧旁的屋子,“那是大公子的房间,夜里别睡太死了,得随时留意着点。”
啊……他的房间竟然跟公子珏那个活死人大哥的卧房挨着,瞅着这整个院落里也就阿昌伯一个服侍管家,还真……萧条的紧。
阿财忙不迭点头,忽然就对面前这位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敬重起来,这位老管家,就在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看顾了他们兄弟俩十多年,吃得苦头该也不少。
他那崇敬之情还没抒发尽兴,老管家唰抽出一张麻纸递给阿财,让他按手印……
呃呃,这个,阿财是看不懂上边写的什么,但是也知道这是卖身契,当世为仆为奴照律法卖身契约是一定要写的,短为三年,长的自然便是终此一生。
贺兰珏亦有应承过他,契约虽为三年,倘若阿财意欲离开,他也不会阻拦。
于是阿财乖乖地按下了手印,思忖着三年后,便是十八岁,他,便不会再将自己看作小孩儿了。
阿财发挥其勤劳小蜜蜂的本色,撂下包裹就开始干活。
劈柴劈得那个欢快啊,手起刀落,快!准!狠!
贺兰珏尚在书院,若无事申时便会回来。阿昌伯早已习惯独自打理整个院落,多了个人反而觉得碍手碍脚的,阿财除了劈柴也抢不到什么活计,厨房的活儿他可是一窍不通,于是被打发去卧房给大少爷擦身子……
擦身子……
他阿财当然也是服侍过人的,那会儿阿娘神智不清醒的时候,喂饭、擦身子、大小解什么没干过。
大少爷,是个男人吧。
嘁!那又怎么着,阿财也当了十五年男人,胖兜、傻锅光屁股下河游泳的时候他都见过,不就那样!
阿财端着铜盆噌噌噌就进了大公子的卧房,迎面扑来一阵淡淡的香气,像冬日里的梅香,房中布置得相当的雅致,书案上笔墨纸砚,琴案上七弦瑶琴,书案壁有裱冬雪腊梅图,旁边还悬了一把乌漆漆的长剑。
向卧榻望去,洁白纱帐环绕,隐隐约约躺着人,这大公子从前莫非是喜欢舞刀弄剑?
阿财将铜盆放置在榻边几上,捋开纱帐……
呀——
手上一滞,阿财愣住了,这大公子,竟让他移不开目光……
他面色异常的白,却非干枯惨白,眉飞入鬓,紧闭的双眼,也能看出眼线狭长,高挺坚毅的鼻梁,弧线好看的嘴,很瘦,削瘦的面颊,拼凑在一起,竟是个绝世美人。
阿财原来觉得,论好看,没有人能比得上他的四公子,可是这荒郊别院里,竟然躺着个绝世活死人,再仔细瞧瞧,那眉、那鼻梁、那嘴唇,无不是精雕细琢一般的完美,多一分则失之毫厘,少一分则差之千里。
可惜,可惜,真是暴殓天物,老天爷定是嫉妒他的容貌了,方落得如此境地。
他的容貌绝美,瞧着眼熟,兴许与贺兰珏在轮廓上有几分相似,可又觉得大不相同,不同在哪里却又说不上。阿财摇了摇头,惊天地泣鬼神的容貌又如何,还不是成了活死人一只。
活死人,活死人阿财也不是没有见过,不就是还能吐一口气的死人,哪天睡着睡着那口气就没了。
贺兰珏说,贺兰瑨听了他的笑话有笑意,难道他还能听见不成。
笑意,笑意,这个意便是只可意会,很大可能是他嘴角抽筋了,然后贺兰珏就自个去意会。
虽然觉得犯傻,阿财还是履行对贺兰珏的承诺,开口跟他说话。说着说着阿财心里头就酸酸的,这般对着没有感知的人说话,感觉并不觉得陌生,他也时常如此跟阿娘说话,阿娘都只是会笑着摸他,喊他娃娃……
“大公子,我是阿财,阿财,财宝的财,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阿财边说边解开他的衣裳,他仅穿着里衣,襟带也只是松松垮垮地系着。
皮肤很白,不过不是带着光泽的润白,像是瓷器上的青釉般有点脆弱的苍白;身子很瘦,骨架子却不小,脱了衣裳整个人像观音庙里的白玉石像似的,透着柔柔的光。
美人太瘦了,阿财去问阿昌伯,是否需要喂大公子进食,他却摇头。
直至后来,阿昌伯方道了缘由,大公子昏迷不醒后,曾得遇一位神医,配了一种药丸,虽不能救醒大公子,却可保其不死,亦不用进食,能否苏醒,只能听天由命。
这药可真神,一天吃一颗,吃喝拉撒都解决了,却只能长睡不醒。
拧了把温热的绢帕,替他擦身子,别看阿财平素粗鲁,手下还是尽量放轻柔了。
大公子身上也有梅香,一点儿病体的臭味都没有,大概是教这满屋子的香艾熏的吧,听说他这么不死不活躺着也近四年了,瞧如今这模样,贺兰珏对他这大哥真是极好,打理得干净整洁,身上连一颗起疹的小红点都见不到,还变着法儿给他讲笑话……
可往后阿财方知道,贺兰珏对他的大哥不单是好,好得有关贺兰瑨的一切均亲力亲为,不肯假手他人。
擦了身子,挽好衣裳,阿财想起城东药铺王掌柜的也是在山上采药跌成了活死人,大夫就说了没得治,哪天说不准自个会醒,也可能就这么去了。有的过了好几年,醒过来手脚就僵了,不能走路不能活动,躺在榻上还是得当活死人,那才是折磨。
所以……
阿财捏着他瘦的骨节分明的手,从指头开始,一下一下弯曲、伸直……反复五十下,再到手腕……
关节“嘎吱嘎吱”轻响。
“大公子,你瞧你骨头都锈了,跟那城西七十岁范乞丐似的,你哪天要真醒了,可别说是公子珏的大哥,倒可以跟范乞丐结义去,走路都驼着背一颠一颠的,多有趣!哈哈——”阿财发挥白痴的想象力,笑得一抽一抽的。
“城东有个杀猪的王大妈,得了颈椎病,大夫给她开了药膏,天天往脖子上抹药,她有个孝顺的儿子,有一天正宰猪呢,忽然想到了啥,冲着他老娘说,‘娘啊,您药(要)抹脖子了么?我来帮您吧!’他娘两眼一翻,‘你这逆子!竟敢想老娘我去死!’”
“有个人,饿了,见到路边有个馄饨摊子,就问那卖馄饨的一碗馄饨要多少钱,老板说有一文的,二文的,三文的,问他要哪种,那人脱口就说,三文的多少钱?其实他想问的是三文的几个,结果,那老板听傻了。”
“有个相公抱怨他老婆煮的菜太难吃,老婆说:‘你娶的是老婆,不是厨子!’晚上睡觉时,老婆说:‘外堂有声响,你出去看看。’相公说:‘你嫁的是相公,不是巡捕!’”
贺兰珏进屋的时候,就看见某人正在给他大哥做腿部运动,还自顾笑得前俯后仰的……
“阿财,看来你跟大哥处得不错。”贺兰珏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二公子。”阿财站起身来,嘴角笑的抽搐,这……叫处的好?不过是在自娱自乐罢了。
“阿财,你不用这么辛苦。”贺兰珏瞥见他腮边沁出的薄汗,声音缓和了些,“以后这些贴身的事儿你不用做,空余的时候跟大哥说说笑话就成。”说着他放下卧榻上勾起的纱帐。
阿财愣了愣,说:“呃……是阿昌伯让我来给大公子擦身……”
贺兰珏淡淡一笑,“我已经跟阿昌伯说过很多次了,大哥的事我要亲力亲为。”他顿了顿,又说:“大哥他……以前,就不喜欢别人碰他。”
“哦,阿财知道了。”小心眼已经腹诽开了,好看了不起呀,还有这等怪癖。
哼——还是我们家四公子好,念起他随着自己用手抓烤肉大口吞食的模样,也是另一番绝代风华啊。
霎时,那满肚子生出的怅惘即刻抛诸脑后。
贺兰珏除了对他大哥的诸事异常固执之外,其他方面平易近人得找不出一丝瑕疵,他跟阿昌伯和阿财同在食案用晚膳;日常生活不假手于人,穿衣洗漱等等俱都不用人服侍。
且开始认真地教阿财识字,先是教阿财写自己的名字。
指着“财”字,阿财满脸疑惑,“这个是我的名字?”
“对啊,财宝的财!”贺兰珏一笔一划地教他。
阿财忽然举起毛笔沾了水在桌案上横撇竖捺划了个鬼画符似的东西,怔怔地问:“二公子,你可识得这是什么字么?”
贺兰珏拢了拢眉,左右看了会,眉头展开来,笑着说:“阿财你也会写字啊,这个是‘彩’字”
“哦?两个都是财字,怎么模样差这么多?”他指指左边的,又指指右边的。
贺兰珏抿嘴笑:“怎么会一样呢?这个是财宝的财,那个是彩霞的彩。”
“啊!!!!”阿财猛地一窜老高,蹦了起来,恶狠狠地吼叫!“那个势利眼的归秀才竟然敢糊弄我!我非得去掀了他的摊子!”
贺兰珏被阿财忽然发难惊的一屁股跌坐在席上,阿财忙搀起他,“哎呀,二公子,真对不住,我突然想起有人欠我钱了。”
5.小恶仆阿财
泰德书院,乃由北魏学富五车、才华渊博的庞太傅所创立的官办书院。自鲜卑族建都北魏王朝便有了泰德书院,就连当今明元帝拓跋嗣,少年时亦是泰德书院一名学子。
数十年来贵族、士族子弟以能进入此书院为无上殊荣,即便远离京城的州郡官吏亦不远千里求爷爷告奶奶挥金如土,只为把家中孩儿送入此书院。似乎如此,离那高官厚禄,似锦前程便仅剩一步之遥。
这倒也不是吹牛,每回朝廷科举,能金榜提名之人士,十之八九出自泰德书院。
书院的门槛当然是高得不得了,就连求学的也得过五关斩六将,百里挑一,不亚于三年一期的科考应试。
书院位于京郊陀山之畔,离听梅居倒是不远,翻过半座山就到了。
望着座立在山脚下高耸的书院牌坊,精美石雕竹节攀高,庄严肃立,玉石台阶直达山腰,摆明了就是给人仰望的份。
阿财自然不能免俗,从山脚下开始,他就一路惊叹,大呼小叫,给贺兰珏丢足了脸。谦谦公子珏却仍然是招牌温文浅笑,不以为忤。
一程路走下来,阿财便知道贺兰珏为什么要找书僮了,背架上的文房书卷可着实不轻,尽管来回书院不用半个时辰,可是对贺兰珏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公子,可是辛苦得很。
书院给学子们提供住宿,可是贺兰珏依然坚持每日往返,用脚趾想也知道是为了照顾兄长贺兰瑨。
书院里每位学子都有随侍书僮,公子们上课的时候,书僮便聚在后院里闲磕吹牛,总免不了吹嘘攀比。
阿财是新人,便想着去扎堆。
刚走到后院门口就听到里边有人在说:“欸!你们知道不,公子珏总算是有了书僮,可我今儿仔细一瞧,那小子是个瘸腿!平城三公子之一竟然找了个瘸子当书僮,真真怪哉!”
“真的么?我一会也瞧瞧去。”
“瘸子!公子珏带个瘸子多丢人啊,我们太尉府,前两年就是个伙房下奴,摔瘸了,立马就给卖了,府里有个瘸子难看!丢脸!”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贺兰家也就是这两年才认了公子珏,从前可潦倒落魄着呢,如今境况也是难跟其他公子相比,看如此这般,只请得起起瘸子吧。”
“哦……原来如此!”
一群小屁孩恍然齐声,不乏讥诮鄙夷。
阿财撇撇嘴,不以为然。
这瘸子、小拐子的称呼打小就听到大,反正记事以来就瘸了,被人骂两句不痛不痒。嘴巴长在别人脸上,人家嘴巴爱放屁就离远点得了,省的被熏着。
只是,连累了公子珏被这些个小破孩耻笑,有些过意不去。
阿财溜到学堂外大树上躺着,天天如此,朗朗读书声,一句一句印入脑子,夫子讲书解惑,他也能从一窍不通到了似懂非懂,加上贺兰珏亦耐心教授,阿财肚子里也有了点滴墨水。
再后来,他终于认得了手臂链子上的字是“彩翎”,彩翎是他的名字。
“彩翎”是她的名字,可是,他是阿财。
他只做得来阿财。
贺兰珏是皇子伴读,来到书院里,阿财自是最好奇平城三公子之首的拓跋蕤麟。
然而来了书院近一个月了,也未曾见过这位天才少年,好奇之心愈加强烈。公子珏说是皇子殿下随皇上一道前往边关巡察去了。
据说魏帝后宫空乏,即位十余年便只得这一位皇子,即便是天才少年也管束甚严,不容懈怠,虽未册封太子,也必定是皇子麟无疑。皇上重武强兵,皇子尽管年少,也免不得要去边关沙场历练一番。
见不到皇子到无所谓,可是见不到朝思暮想的四公子,阿财可是郁郁寡欢了好几日。
离开独鹤楼当了书僮以后,阿财觉得自己果然在一天一天蜕变……
受到温润如玉公子珏的熏陶,自我感觉比从前温文有礼了,少了粗鲁,模样儿也周正了许多,会写的字也越来越多。
这样的变化阿财只想让四公子看到……
可是这个月的十五,兴冲冲来到独鹤楼七层台榭,阿财只见到了玉松总管。
玉总管翘鼻孔,憋着嗓门说,四公子有事出远门了。
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阿财落寞地和那位一脸尖酸刻薄相的总管对望了一夜。
玉松阴阳怪气念念有词,若不是四公子有交代,让厨子给阿财备食物,他也不必大半夜地站在这儿,边说边翻着白眼一肚子怨气,阿财听了却猛然胃口大好。
四公子也有惦记着他,惦记着阿财!!
四公子不在,玉总管倒是成了话唠子,嘀嘀咕咕抱怨不休,“公子也不知道咋想地,莫不是将你这小毛头当成了别个,我就没看出来哪像了……”
阿财抬头瞄了他一眼,嚼着烤肉,含含糊糊地说:“玉总管,你是不是在说我和四公子的心上人长得很像?”还能听到肉汁在口里搅动的声音……
“小毛头!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像啦!横看不像竖看也不像,你倒过来让我看看!说不准就像了。”
“玉总管,您真风趣,我倒着就能像了?哎呀,东大街没人不知道我阿财横着看英明神武,竖着看英俊潇洒,可倒着嘛……像大马猴!莫非那位小姐是……”
阿财装出恍然大悟状,一只油乎乎的手捂着油乎乎的嘴,另一只油乎乎的手指着玉松的朝天鼻,还抖晃了两下,“玉总管,您……您也太不厚道了,您竟然将公子的心上人比拟大马猴!
玉总管被噎得无言以对,鼻子抽得像风箱似的,“你!你!你……”尾音颤个不休。
一只油乎乎地手摩挲他的手背,“玉总管您放心,我阿财这人没别的好处,就是特讲义气,看在您这大半夜的还得来伺候我的份上,我一定不会告诉公子,你说他的心上人是大马猴!”
“我没说!我没说!我没说!!!!”
“说了就是说了,你老大不小可以做我爷爷了,怎么能耍赖!”
“老天啊!!!!将这臭小子收回去吧!!”
这大半夜的,独鹤楼顶楼传来了凄厉的怪叫声,方圆百户人家被梦魇惊醒,翌日冤魂不散之说便传了个大街小巷……
阿财哼着小曲儿,哼着小曲儿,身上每个毛孔都在哼着歌……
“欸欸欸!大公子,你知道不,我约了心上人河灯节桥头相会,他一定会来的对不对!他啊,其实对我好得没话说,就算出远门了也惦记着我,一定会来的。”
某人一边云游天外一边给某卧病床榻的活死人按摩关节,手指头都乐得一抽一抽,把人家绝世大美人的玉体掐得青一块紫一块,也不知道自己力大如牛,没得轻重。
说到相约河灯节——
就是那个月黑风高夜的晚上,阿财逼迫玉松总管一定要转告四公子,七月十五河灯节那天,在浑水河盂兰桥头等他……
玉总管初时宁死不从,某人便以大马猴的典故相胁,玉无奈屈服……
其实阿财想约的是七月七的七夕节。倘若,与四公子,一人在桥头,一人在桥尾,在人群中寻找着对方,心急如焚,然后于桥心相遇,四目交织,千言万语凝结在眼里——
哇哇哇!!!浪漫得抽筋了!!!
含蓄点,含蓄点呀阿财!念起四公子逢十五方有空闲,于是七夕便改作七月十五河灯节。
桥心相会之时,红彤彤的河灯映在脸上,如梦似幻的美景,四公子,一定芳心大动,心动加行动,哇——说不定就会抱抱!说不定还会亲亲!!
阿财憋红了脸——没留意手底下的大公子面部皮肤一个抽颤,灵魂在无声哀嚎!“弟弟啊——你从哪找来这么个杀千刀的恶仆,他背着你在虐我,虐我啊!救命!!”
恶仆这会儿春心大动,于是今儿的笑话不知不觉就变成了荤的。
“一小贼夜深人静前往行窃,刚到一门口,就被一女人当成夜归的相公,一把拽到屋里。女人求欢——事毕,女人娇滴滴地说:‘你今天那么厉害我才知道做女人的滋味。’小贼说:‘还是你厉害,我没有偷到,你却把我偷了。’”
“哇哇哇!”某人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活死人嘴角“含笑”,他哪知道人家嘴角抽筋都抽了很久,“大公子!你跟二公子口味果然大不相同呀!他喜欢素的,你你你……你……原来你喜欢听荤的!”
嘴角抽啊抽啊抽!!!连眼角都沁出了水珠……
阿财一把抹去水珠!“哎呀,对不住啊大公子,我太激动了,把口水喷你脸上了,给你擦擦,给你擦擦……”
最近,阿财在缠着贺兰珏教他弹琴。贺兰珏本是想着让阿财多认得些字,方能教他认谱。被阿财缠得不行,于是便教了他指法……
又于是,那位躺在榻上的活死人大公子耳朵遭殃了……
恶仆阿财不分昼夜地练琴,学着公子珏一般在大公子榻前抚琴弄乐,也不知那声音仿如拉锯,如捏着老驴喉咙时的嘶哑尖叫!还美其名曰此乃爱心之音……
灵魂也在嘶吼,“恶仆!恶仆!我若醒来定将你千刀万剐!”
他贺兰瑨究竟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变成活死人就够苦的了,还要肉体遭人凌辱,精神遭受如此惨无人道的荼毒!
老天爷——求求您,让我断了这口气吧!
话说如今贺兰瑨最为幸福的时刻,便是恶仆阿财跟随贺兰珏去书院的时候。
这阵子听说皇上从边关巡察回京,大力痛斥如今贵士族子弟萎靡的南派风气,在大殿上叱责太傅大人,取缔一切南派汉族授课旧习。他们,是鲜卑族人,是叱诧马背上骁勇的民族,如今的贵士族子弟便只知晓夜夜宵歌,吟诗作对,花前月下。在战场上手无缚鸡之力,疲软不堪,长此以往,国力堪忧。
于是乎,皇上发话了,所有贵士族子弟必须要强制武力训练!目标是——能骑擅射!
于是乎,阿财每日背架上背的不再是书卷,而是长弓大刀……
公子珏一步一个叹气,他生就不爱舞刀弄枪,别说射箭了,弓都拉不开。书院强化训练,各位学子不准使用平常狩猎之路弓,必须是在战场上兵士所用的虎贾弓,二十余斤重的虎贾弓便是单手举起都吃力,何况还要开弓拉弦,射靶……
这些日子书院被愁云惨雾层层笼罩,像公子珏这般弱不禁风的文人公子大有人在。
几日下来强化训练毫无成效,众贵贾公子被折磨得筋疲力尽,神智涣散之际,上头竟然遣派了武校都尉前来书院主持强体武力训练。
“吾命休矣……吾命休矣……”学子们颓然崩溃。
用训练兵将的方法来训练文人学子,晨五更便要起身操练,亥时方准歇息,半月后,颐王殿下将会前来检视成果,回报皇帝。
这半个月,贺兰珏只能留宿书院,无法返回听梅居,于是只能托阿财看顾他大哥。
“阿财,大哥爱干净,早晚都要擦身子。还有,大哥的药丸辰时(07时至09时)便要服用,切记不可忘了,你便在大哥房中安置小榻,就近看顾,以防夜间有何变故。”阿财下山之际,贺兰珏千叮咛万嘱咐,唯恐遗漏了什么。
阿财点头点得像拨浪鼓似的,晃得脖子都酸了。唉,公子珏逢大公子的事儿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婆婆妈妈像村口那个生了五个臭娃娃的张大婶。
又不是生离死别,贺兰珏不能离开书院,阿财可是每日都得上来收取换洗衣裳的呢,忘了啥就明天再说便是了,用得着墨墨迹迹说到太阳下山嘛……
漫天彩霞火烧缭绕一般迤逦,阿财绕着小路捷径往山下走,饿得是前胸贴后背。脚步加快,鼻子使劲向前扬着,像是要去嗅阿昌伯烧的菜香一般。
唉,阿财什么苦都能吃,就是经不得饿,记得小时候饿得狠了,迷迷糊糊的,只见胖兜那白白胖胖的手臂在眼前晃动,抓住就一把啃了下去,直到现在那牙印子还在呢。胖兜想起那回事就全身发毛,说是阿财当初那眼神,像饿鬼投胎似的。
对,饿了,他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踢踏踢踏……”一阵马蹄声从小道上传来,人声,吆喝声,林子里有野兔奔走,定是不知哪家贵公子又在林子里狩猎,京城里虽是文弱公子居多,可是喜爱武装的贵族公子也有不少,成日里带着家仆在深山野林里头射这个杀那个的。
流箭不长眼,就算射死了人,在他们眼里,也是活该倒霉,谁让跑猎场里来了。
唉,他这不就是抄近路嘛,阿财转身想要离开小道。
一道蓝光从前方一划而过,“咻——”一声,落下一根蓝幽幽的东西,落到阿财眼皮子前时,他伸手捞住,看了眼,愣了愣,然后撒腿就往那道蓝光追去。
远处小道传来声音,“我去追那只鸟,你们去那边逮兔子!”
阿财死命追,那是小蓝,蓝尾雀,那根粘了血迹的蓝羽,是那只讨厌的小蓝雀的腿毛……
它是讨厌,老跟阿财唱反调,阿财虽然也老拿石子砸它,可也没想它死啊。
6.笨鸟惹得祸
臭小蓝,呆小蓝,这只蠢鸟,没事飞来猎区干嘛,想当人家宵夜早说嘛,他阿财就先烤了它吃,省得当了这么多年朋友落到别人肚子里。
逮到它,看不在它脖子上栓根绳子,挂在院子里梅树下晒成肉干,看它还敢不敢瞎跑乱逛!
“咻——咻——”又两支箭朝蓝光射去。
阿财惊出一身冷汗,扯着嗓子就叫!“哪个杀千刀,给老子滚出来,干一架!”
“啊!!!”阿财又一声惊叫,捂住了眼,那只蠢鸟,它还叫鸟么?有鸟会这么蠢的么?普天之下只有这么一只笨鸟会撞树吧!
小蓝!你就是一只长了翅膀的蠢猪!
那只蠢猪撞到了大树,正眼冒金星昏头昏脑地来个自由落体,树下有个一脸恨铁不成钢满脸鄙视的少年叉着腰。
可是没等蠢鸟落到地上,眼前浮光一晃,草木微漾,一道绛紫身影“嗖”一下飞了过来。等阿财眼睛看清楚的时候,一个锦衣少年正得意洋洋捏着蓝尾雀站在大树上。
他的脸隐没在大树的阴影中,阿财依旧保持着叉腰的姿势,抬头恶狠狠地瞪那个凶手。那人一身华贵猎装,连袍袖边都镶了金丝线,身后夕阳逆光照射,那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只见他的身子浸在一片金光灿烂中。
“把那只鸟还给我!”叉着腰微眯上眼,吼叫!
“你说它是你的?我找找看它身上有没写你的名字。咦,没有呢,会不会写在肚皮上,我扒了它的毛瞅瞅,你等等啊!”声音听着年岁不大,可,很欠揍——
“娘的!你给我下来,欺负那个小东西算什么男人,有本事的就下来跟我干一架!”
“行啊,你上来,你能打赢我,就把这只笨鸟赏给你,如何?不过我可没空在树上干等你,我数二十下,你若是上不来我可要走了,这只笨鸟嘛,留点毛给你纪念纪念。”
说罢那人就开始数数,“一、二、三、四……”每数一下就在蓝尾雀身上拔一根毛丢下来,晃悠晃悠地在阿财眼前飘。
那只笨鸟被捏着喉咙,“嘎嘎噶”叫得跟乌鸦似的。
阿财气得浑身发抖,这人不地道,不地道!明知道他不会轻功,还数这么快,还拔他们家小蓝的毛,这分明就是耍着他玩儿。
某人抓狂了,后果很严重!
大树“哗哗哗”地晃,有人在树下抱着树干使劲摇,有人坐在树杆上摇着靴子拔羽毛。树叶像下雨似的纷纷扬扬,头顶上数数的声音越发轻快得意。
“十四、十五、十六……”
“砰砰砰”树下抓狂的某人手脚并用,冲着大树像是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猛烈抽打!
“二……十……”特意拉长了尾音。
伴随着一声大吼,“轰”声巨响,那不是阿财的声音,那是……蛮牛阿财把大树推倒了的声音——
天啊,他把两手环抱也合不拢的大树推倒了——果然,在某人饿肚子的时候惹了他,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那人在大树倒塌时正在树杈上摇得屁颠屁颠的,一个天旋地转倒栽葱下来了……
阿财扒开葱葱郁郁的树杈树叶看到他的时候,那小子正作狗啃泥状,两只手举得老高,还捏着那只受惊吓过度而簌簌发抖的笨鸟。
他把头埋在泥地里,双手托着蓝尾雀像给阿财献宝贝似的。阿财自然就不跟他客气,一把夺过小蓝,顺了顺它被揪得七零八落的毛。
“哼!蠢蛋!还能飞不!”
蓝尾雀啾啾哀泣了两声,展了展翅膀,歪歪扭扭扑腾了几下,就又落在阿财的肩膀上。
“咕咕咕……”饿死人了,赶紧回去吃饭。
阿财抬脚就往山下走,身后传来耸动的一声,又没了声响,回头望一眼,他还是那个献宝的姿势。
死小子,活该!阿财哼一声扭头,继续走。
走出丈余,回头,他还是在献宝——
呃,摔死人了?怎么一动不动,莫不是,摔脑子了?阿财伤天害理的事儿干过不少,就差还没杀过人,竟然……竟然为这只笨鸟杀人了?
腾腾腾,跑了回去,扒开树叶——
一个惊呼!呀!一根粗大的树杆压在他的小腿上,隐有血迹慢慢沁出。
阿财将小蓝丢一旁,上前大力一抽,把整棵树挪一边去,将那小子拖了出来。
“咳咳……”咽喉被一只冰冷的手锁住了,人也被拖倒在地上。
想也知道是那个恩将仇报装死的臭小子!
慢慢对上他的眼睛,“扑哧”阿财想笑却笑不出声来,咽喉被掐得更紧。
他果然是倒栽葱栽地上了,幸而地上是厚厚腐烂的烂泥树叶,软软散发着臭气,不然他那张脸非得摔个血肉模糊,毁容!可现下也好不到哪去,脸上糊了一层淤泥腐叶,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看来他的腿伤得不轻,血汩汩地淌了一地。
阿财指指他的腿,又指指他掐住自己的手,那人盯住阿财半晌,方哼哼两声放开手。
呼——阿财揉了揉咽喉,用力吸了口气,忽然就抬手猛地拍了下那人的后脑勺,“你是猪啊!恩将仇报,没看到自个腿在流血么?要是腿断了你就该跟我一样当瘸子!”说着就爬过去扒下他的靴子卷起裤脚,摸他的小腿。
“别碰我,你这个恶……啊!!”阿财已经一巴掌按在他的伤口上,揉揉捏捏。
“叫个屁啊!没断胳膊断腿的,是个男人就给我闭嘴,没种!”
他果然闭嘴,目光恶狠狠地瞪着阿财,阿财懒得看他,走到草丛中搜搜找找,揪出了几颗草,在衣服上擦把两下就放进嘴里嚼,边嚼边走回来。
嚼好的草渣子吐在手心,一把糊到了他的伤口处……
那人又忍不住吼叫了起来,“你……你……太恶心了!把你的唾沫从我腿上擦掉!擦掉!”吼得声嘶力竭,那腿还抖啊抖,想把药草抖下来。
“嚷什么嚷!”脑门上又挨了一个巴掌,“没看一直流血么,不止血你想死啊你!”说罢伸手想撕下衣摆给他包扎上,心念一转,还是去撕那小子镶了金线的衣服。
包扎好,阿财站起来,把小蓝拎起放回到肩膀上,耽搁了这么好半天,天色隐隐就黑了下来,“我得走了,我去前边把你的人喊过来救你。”说完便要走。
“不行!你回来!”
“又干嘛!”
“你过来!背我去那边山坳的溪边。”
“去溪边干嘛,你不会让你的人背你去!” 有这么让人帮忙还凶巴巴的人么,阿财哼哼。
“我就要你背!是你把我弄成这副模样的!你得负责!”
“谁让你打小蓝来着,谁让你欺负小蓝!”阿财又哼哼。
“它闯进狩猎区为何不能打,那也是你管教不严,我又没弄死它,再说它那副德行是自个撞树去了,干我何事?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摔了下来,你就得——负责!”
唉,被人呛得一句话也驳不了,阿财认命地去背起他。那人比阿财高了大半个头的样子,反正阿财力大如牛,背起他轻松地朝着他指引的方向走去。
哼,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儿,摔了个狗啃泥怕丢脸了,非得洗干净才肯见人……
脚边一个踉跄,天和地都颠覆过来,耳边风声骤响,眼前刹那间全黑了……
祸不单行,他们,准是跌入猎区的捕兽坑里了……
又一声惨叫!不是一声,是连声惨叫!
阿财身下软绵绵的,落入坑里的时候,有人垫背。呃……他连忙翻个身爬了起来。
那人还在叫!声音都颤抖了,“臀……臀……我的臀……”
阿财伸手摸到了他,“又摔着屁股了?”
“不,不是摔,是……有东西咬住了我的……”
呃!阿财一拍脑门,捕兽夹!
阿财摸呀摸,从他肩头一路往下摸,摸到他的屁股,手心透过薄薄的衣料,只觉得那身体在一寸寸僵硬。阿财不由得心底偷笑,这少爷公子恐怕从未试过如此狼狈吧,取下他屁股上的夹子。
只听哼哼了两声,估计没敢大声嚷嚷,省得阿财又要说他没种。
“你究竟是不是扫帚星转世?怎么遇到你就接二连三倒霉!”咬牙切齿恨恨的磨牙声在黑暗里分外清晰。
阿财也有几分过意不去,说到底也是自己走路不当心,这公子哥儿听声音该是跟自己差不多年纪,一身装束也是非富即贵人家出来的少爷,倒也没那些个无耻歹毒的性子。
至少他抓到小蓝的时候没一把掐死他,虽然恐吓欺负小动物也不是什么君子;
至少他武功高强,制服阿财的时候没有一掌劈死他,虽然撒泼任性得寸进尺也颇让人讨厌。
伸手不见五指的坑洞中,只听见“嘭嘭嘭”的敲打声。
“扫帚星,你在干嘛!”
“倒霉少爷,我在想办法出去呢。”
“扫帚星,你鬼打墙啊,打到天亮也没人听得见!”
“倒霉少爷,野外求生你懂不懂!不懂就跟小蓝呆一边去,俩呆子!”
蓝尾雀啾啾两声,明显在抗议,“扑扑”飞远了点,它可不要跟那个扬言要拔光它那身漂亮羽毛的家伙呆在一起。
倒霉少爷匍匐在地上哼哼唧唧,他不能坐着,也不能站着,当然只能趴着啰……
半晌,阿财终于停止了敲打,又慢慢摸了过来,摸到趴在地上的倒霉少爷。
“你干嘛,又摸我!还没摸够么!你这登徒子扫帚星!”
“摸你怎么了,我饿了,我还要咬你呢!”说到饿了,越发气恼,还真一口咬在他的肩窝上,贴近了,他身子香喷喷的,饿疯了的人口牙就不知轻重了……
又是连声惨叫——“你不但是扫帚星,你还是狗!咬人的狗!”
气归气,咬了他一口,阿财也解气了,让他趴到自个背上。
“不趴!”
“那好吧,倒霉少爷,你自个保重了,说不定半夜的还有什么虫蛇老鼠的掉下来的,也能陪陪你……”
话未讲完,某人早就手足并用爬爬爬上了他的背。
“搂紧了!欸——我不是让你掐我脖子!”
阿财沿着适才在坑壁上打出来的一个个小坑洞,手脚勾紧了,慢慢攀着往上爬,背上的倒霉少爷将他搂得紧紧的,一下一下地在耳边呼着气,一种异样的暖流很快滑过,似乎,他抱紧了自己,在耳边呼吸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似乎,有一种亲密是与生俱来……
嘁,转瞬阿财便开始唾弃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说不定下一刻就要被这一肚子火气的倒霉少爷生吞活剥了去。
气喘吁吁地倒在洞口,那位倒霉少爷依然也趴在阿财的身上,似乎颇为舒服,一脸烂泥将神情也遮了去。
阿财背起倒霉少爷往林子外走。
“去哪里?”
“这位少爷,我们去找你的人,你总不能让我背着你在林子里闲逛吧!”
“不去!不去!你要是敢把我丢给他们我就掐死你!”说着那双冰凉的爪子又爬上了阿财的脖子,远处已可见火光重重,还有嘈杂人声。”
“为何不去,你别任性了大少爷,你瞧,那边是不是来找你的?”阿财扭头,只瞧见他落在肩头的一缕头发。
任性的大少爷扭扭捏捏地开口说道:“我……我从来就没有这么狼狈过,啃了一脸泥,摔了腿,被夹子咬了臀,衣裳也破落不堪,这种事,传出去,还不丢尽了本……本公子的脸面。”
“嘁,这有什么好丢脸的,脸皮这东西又卖不了几个钱!”
“那是你的脸皮不值钱,别拿我跟你比!哼!你懂个啥!”以前,捉弄丞相大人的公子摔到荷塘里,被人捞起来糊了一身塘泥那个狼狈样,足足被平城里的公子们取笑了一个月,外头那些人,除了自己的侍从,还有那最八卦多舌的公子瑄、公子佟几个,被他们瞧见,明儿准成了京城头条。自己是何等身份,岂能被他人耻笑。
阿财见他默不作声,掐住自己脖子的爪子丝毫不见松开,于是气恼地开口:“这位公子,你这样不行那样不行,到底要怎样?你瞧你瞧!月亮都起来了,我还没吃饭呢!”
“饭桶!”
“好了好了,不如这么着,我家就在这附近,你先去我家,把自个收拾干净,有了面子,再找你的人,成不?”
“唔,暂且如此吧,快走!”
阿财撇撇嘴,哼,真是讨人厌的德行!
7.恶魔贵公子
夏虫细语,月色清辉似水,树梢随着微风轻轻地摇,光影斑驳投在地上飞舞如蝶,夜,如此安详寂美。
今儿折腾了一整天,加上饿得肚腹抽筋,阿财的脚也不利索了,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
倒霉少爷似乎也看出了阿财脚上的残疾,放在他颈脖上的手指也松了开,轻轻搭在那副孱弱的肩头,想了想,把脸也靠了上去。
阿财只当他是累了,可背上那人忽然伸手捏捏他的胳膊……
“捏我干嘛。”
“扫帚星,你这细胳膊哪来这么大力气,竟然把这么大棵树都推倒了,告诉我,你究竟是人还是野兽,仰或是传说中的野人——”
阿财翻了翻白眼,不再甩他。
倒霉少爷嘴上不着边际地说,眼睛却渐渐柔和起来,一直看着月光下他背着他行走的投影,仿似镀上了一层银色光辉,眩得眼底流光闪烁。
“呀,听梅居!这是你家?贺兰珏是你什么人?”
“你认得我家公子?那倒也不奇怪,我们家公子可是名满平城的三公子之一!你也别嫉妒,人比人就是气死人的份!”阿财抬腿跨入自家大门。
“嘁,我用嫉妒?不过嘛,我跟你家公子有点儿交情,这下你玩完了……”
“玩完了?为何我会玩完了,哦,我知道了!你这小人想要在我们家公子面前搬弄是非——”阿财有用力将其掼到地上的冲动。
倒霉少爷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趴在阿财背上得意地笑,得意地笑……
“我们家公子是何等人物,胸襟气度岂是你这等任性跋扈的小人见识能比拟的!哼哼!”又放开嗓门大声嚷嚷!“阿昌伯!我回来了!”
阿昌伯在后院里应了声,阿财背着倒霉少爷往后院走去,“阿昌伯,我在山里捡到个摔了腿的倒霉鬼,还被野兽夹子咬了屁股,来跟您讨些药。——嘶……”手臂上被人一阵狠掐。
老管家正在研药,那是给大公子服用的药丸,听了阿财的话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倒霉少爷,没说什么,转身就进屋里取了个小瓶子递给阿财,“喏,这是金创药,洒些粉末在伤口上。”
“谢谢阿昌伯!”阿财接过瓶子,背着倒霉鬼往自个屋里去。
把他丢在床榻上趴着,阿财先溜去厨房拿了个肉包填肚子,方去打了温水回屋。倒霉少爷正一脸不耐烦又好奇地打量着阿财的房间,空空落落没啥好看的。
让他就着铜盆把脸上的污泥树叶渣子洗净,阿财递给他干净帕子,清理好,倒霉少爷抬起头来——
喝!好个标致的小公子,好一双潋滟流转的丹凤眼,浅淡麦金色的肌肤润泽健康,挺直的鼻梁柔润红唇,这模样,丝毫不比贺兰珏逊色半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现下其尚显稚嫩,倘若到了十七八成年之时,就凭这模样也定是风靡全城。
“怎么,看到本公子的真容看傻了?”
“啪!”额头又挨了一巴掌,“臭美吧你,旁屋里躺着个活死人那才是绝色,咱天天看,你这小屁孩就靠边站去吧!”
倒霉少爷恼得把眉头拧一块去了,嘀嘀咕咕,“贺兰珏从哪捡来你这么个小厮,没大没小脾气不好还暴力。”
“那也得看对着什么人不是,脱了,赶紧——”阿财指着他的裤子。
倒霉少爷紧张地拉紧了衣裳,一脸警惕地瞪阿财。
“你瞪我也得脱,我可没空一直忙活你!”阿财只想赶紧给他上药了打发他走,然后好好去吃晚膳,还得给大公子擦身,活动筋骨——
某人脱了裤子趴在榻上,抿着嘴由得阿财给自己擦拭了身子,在小腿和屁股上洒了药粉,包扎好。
阿财正要收拾好水盆和金创药,某人忽然很自觉地拉开上衣,指了指肩窝,“还有这里,别忘了,被狗啃的。”眼角忽地瞟到阿财手背指头关节,愣了愣,闷闷地埋下头去,闭上了眼也能看到一双血迹斑斑的手背。
真是,用得着这么发狠嘛!
阿财讪讪一笑,凑过脑袋去看他的肩窝,呃——咬得还真不轻,这,这牙印,恐怕结疤愈合了也得留下印子,这少爷恐怕从小到大没遭过这些罪,细皮嫩肉的,身上连个小伤痕都没有……
收拾妥当,倒霉少爷又说肚子饿了,分了阿财一半的晚膳,折腾得没个消停,就是赖死了不肯走。
“欸,倒霉鬼!小少爷,小公子,小祖宗!你倒是说说你家在哪,我背你回去还不成么?”阿财可真拿他没辙了,就差揪起他的衣领将这小无赖丢出去!
“我疼!我全身都疼!你拿大树砸我,害得夹子咬我,还吸我脖子的血,你以为给我上药包扎就完了么?我可打定主意跟你没完没了,我今儿就住你这了!你就得给我负责!”这小恶魔眼皮一翻,脸蹭在枕头上,装死。
阿财气得想掐死他,忽听得前院大门有拍门声,便冲着倒霉少爷幸灾乐祸地笑,“准是你家人找来了,这回你不想走也得走!我就去让他们进来!”
这小子忽地一个翻身,身形迅捷无比,抢在阿财前面就单足飞跃了起来,一晃便晃到了前院。阿财愣在屋门槛上,手指着他气得直发抖,“你——你这是全身都疼?你这是行动不便?”
不多会,他打着哈哈窜回了阿财面前,笑容可掬,“好啦,打发走了!你现下说什么也没用了!我要在这儿养伤!”得意地单足跳回了屋内,跃上床榻……
苦命的阿财如今除了活死人大公子外,还得照顾某个死赖在听梅居的恶魔少爷。甚至第二天,他的家仆将换洗衣物也送了过来,看样子这小子说是住一晚又得无限延长。
阿财前往书院收取贺兰珏的换洗衣物之时把这事一说,贺兰珏亦无奈苦笑,似乎已有人将那恶魔少爷强行入住他们家的事儿跟他说了。
“阿财,那位林公子……嗯,就由得他吧,他也就图个新鲜,没几天就厌了。”
说是如此,阿财可半点看不出来林公子有厌倦的意思,这不,住了三天了。
阿昌伯的金创药见效快,才没两天伤口就结了疤,除了还不能坐,自行走路是没问题了,然后这恶魔少爷的兴趣就是在阿财的身上挖掘乐子。
阿财去溪边洗衣裳,他就趴在树上丢石子,溅了某人一身一脸的水;阿财劈柴火,他就在一边抱着手臂指指点点,说什么空有蛮力之类的话,若不然就去抓小蓝,这小子看见小蓝就特兴奋,总想着要怎么拔光它的毛……
小蓝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
阿财开始求神拜佛念经,“无视他,无视他,无视他!”
然后在恶魔少爷第十三次用毛笔把墨汁涂到脸上的时候,阿财爆发了!
他揪着小恶魔的衣服大声咆哮,唾沫喷上了他的脸,“你到底想怎样!想怎样!你这欠管教游手好闲泼皮无赖的混账小子!来吧!是男人的就跟我干一架!输的滚出这里,怎样!”
“好啊!好啊!我早就想跟蛮牛打一架!”恶魔少爷掩不住满脸的雀跃之色。
梅林,两人对恃着,各据一边,年岁相当,气度迥异,一方杀气腾腾,一方闲然自得,烈日当空,还未开打,阿财只觉得汗水不停顺着额际潺潺滑落,心底烦躁难当,一抹汗水,顺手一甩,将满满遮住眼睛厚厚的额发也甩向一边,干脆就向头顶扒拉了一下,露出雪白的额头,飞扬的眉梢,皎洁如星钻般的双眼。
这会儿凉快多了,“打吧!”阿财耸了耸肩,却瞧见那恶魔少爷挑高了眉毛,漂亮的凤眼眨巴眨巴,嘴也张成了圈圈。
“阿财——原来你是长这个样子的——”
“打不打啦,废话这么多!”
打完了——
某人深思——唉,还真是自不量力,明明就见过人家有一身绝妙的轻功,身法迅捷,出手快准狠,这场挑战明显就是个笑话嘛!他究竟是那根筋烧掉了,跑来自取其辱——
阿财被恶魔少爷踩在脚下的时候,不仅沮丧,还心灰意冷。
他一把推开碾在背上的腿,手脚并用爬了起来,撂下一句:“我输了,我滚!”说着拍拍屁股就要走。
被人从后边扯住袖子,摇了摇,“阿财,你就这么讨厌我吗?我还是第一次觉得自个遭人讨厌,不是说别人有多喜欢我,除了……父亲和师傅,应该没有人会真心喜欢我。我家很大,人也很多,可是,大伙儿都是毕恭毕敬的,若是我生气,身边就跪了一圈的人,他们不是喜欢我,是怕我。再后来,有了些朋友,都是跟我差不多的贵族公子,然而,也都不是真心喜欢我,他们奉承巴结我,投我所好,都是因为父亲。可是父亲很忙,能陪我的时间很少很少,身边没人敢跟我说真心话的,我说的话更没人敢反驳,真是很无趣——”
阿财愣了愣,停了脚步,他明白了,恶魔少爷就是个受虐狂,别人怕他奉承恭维他都不喜欢,他就是在欺负人的时候,看到有人能爆发会反抗甚至骂他揍他,就觉得心里舒坦。
他就是那种典型找抽的人。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他依旧扯紧了阿财的衣袖不肯松手。
无奈叹了口气,回过头来,看着恶魔少爷瞬间变得委屈的漂亮脸蛋,心底某个角落就软了,“好吧,可是你不准再用墨汁画我的脸,还有,不能欺负小蓝,我就不滚!”
……
恶魔少爷的笑容灿烂夺目啊,比这日头可耀眼得多了,“成交!”
这位林公子得了阿财的认可就把听梅居当成了自个家似的,偶尔也有回他那个大得不得了的家,可是没过两天就又溜达过来,阿财除了翻白眼也没赶他。
他除了答应过不画阿财的脸就开始画手背画脖子……
他除了答应不欺负小蓝就开始抓了其他的鸟儿在小蓝面前拔毛……
乐此不疲。
阿财却逐渐发现恶魔少爷除了捣乱之外,某些方面还是有可取之处,璧如,每天一大早阿财在小溪边洗好了衣裳,他就会邀上阿财打一架,顺道指点一下阿财力度的拿捏,那身蛮力渐渐也能收放自如,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有了点小长进。
阿财练字的时候,他先是嘲笑一番,随即又抓住那只被墨汁涂画的鬼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字。至于那堪比鬼哭狼嚎的琴音,使得恶魔少爷掩耳狂奔,差点便要打包袱走人。
他颤抖地指着榻上的贺兰瑨,对着阿财咆哮,“你……你就是如此折磨病人的么?担心他还没死透死绝,便使出魔音驱魂这一招?高手!阿财兄真是高人呐!”
灵魂又在哭泣,将恶魔少爷引为知己……
某财嘴角抽搐,白眼翻得比往常都要快,总之在恶魔少爷眼里,阿财做什么都和白痴没两样。
于是恶魔少爷嘴里最频繁吐出的字眼儿便是——蠢财。
俗话说笨鸟先飞,勤能补拙,阿财为了能摆脱蠢财这个称谓便跟自个赌气。每日改到梅林里练琴,练到手指头破皮了还继续制造噪音……
林子里鸟雀齐飞,草嵩抖动,连忠心耿耿的小蓝也瞬间不见了踪迹。
某人体恤鸟情,从一旁闪了出来,苦口婆心地规劝,“猪脑袋蠢财,你说你一当书僮的学什么琴呐,能认得几个字不就结了,莫不是……你想去考取功名?不是我看扁你,阿财呀,你这资质还是趁早放弃吧!就你这身蛮力还有点用途,练上个三五年的,去考武试还说不定能给你蒙中了。”
“看扁我!让你看扁我!你这游手好闲的大草包,你来弹你来弹呀,你若是有公子珏弹得一半好,我就叫你师傅!”
“啊哈哈!想做本公子的徒弟,那也得看我心情好不好。”
“小屁孩!你也就嘴皮子功夫天下第一!”
“嘁!那就让蠢财见识见识什么是天籁之声。”恶魔少爷甩甩袖袍,施施然在琴案前坐下,指头微颤——
被魔音摧残的万物瞬间复苏,逃逸无踪的鸟雀齐齐归巢,连小蓝都被迷惑得跳上了琴案,舒展开漂亮的蓝色羽毛,翩翩起舞。
如晨晓微露,雨后彩虹,山间氤氲的雾气,河底暗涌的潮汐,美妙啊美妙啊,果然是天籁……
比公子珏和盲眼琴姬更为美妙的天籁之音,听曲如牛嚼牡丹的某财醉得一塌糊涂,不知不觉便抱住了恶魔的大腿,“师傅!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没骨气,没尊严,没原则,不要脸了!
8.校场风波起
师傅训话,徒儿乖乖地趴在师傅膝盖上作小狗状。
真乖,师傅摸摸徒儿的头,将他厚厚的额发拨呀拨开,笑眯眯地看。不看还好,一看蹙起了眉头。
那个一脸谄媚的狗腿阿财徒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阿财可不这么认为,这叫能屈能伸。不知道他阿财有没有祖宗,倘若得知他竟为了个男人能屈能伸到如此地步,不知道会不会从祖坟里跳出来抽死他。
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徒儿虚心好学,师傅虽然摆臭架子,倒也还算有点为人师表的模样。唉,叹一声阿财,与恶魔交易可不都是甜果子,那滋味是甜中带着苦、带着酸、带着涩。
阿财很讶异游手好闲的恶魔师傅看起来和自己年岁相当,为何有大把的空余时间前来胡闹,不是也该与其他贵士族子弟一般上书院么?何况书院这半月的魔鬼式集训,他又如何避的开呢?
恶魔少爷最近敲他的脑门敲上了瘾,于是扬手又是一记,摇头叹息,“蠢财便是蠢财,皇上既下令众书院子弟务必做到能骑擅射,为师日日与你较量,难道还瞧不出为师的实力么?那武校都尉,又哪来这么大本事教授与本公子。”
瞧他那一副得意劲,阿财又想去撕他的脸了,忍住,忍住,小不忍者乱大谋——今儿刚学的。
虽恨得牙痒痒的,阿财打心眼里那个不为己知的角落还是相当佩服这位恶魔少爷,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文武全才,文采琴艺比之公子珏更精一层,武艺更是不用说,然而说到人品嘛,却又有谁比得上谦谦如玉的公子珏。
转瞬,十五日之期的校场考核即将来到,恶魔少爷的家仆前来听梅居,耳语了片刻,大少爷一脸不爽又无奈地告辞跨马回家,阿财大约知晓是恶魔少爷的父亲勒令其必须参与考核,不得搞特殊。得先回去过他老爷子那关,省得校场丢脸。
阿财一大早就赶往书院,他着实是有些担心贺兰珏,昨儿收取换洗衣物之时便觉得他有些惶惶不安,眉间罕见一丝焦虑惆怅。
莫不是那个长得跟夜半人狼似的贺兰敬又对他冷嘲热讽?
阿财跟随公子珏虽然不久,但也渐渐看出端倪。公子珏其实并非外人所见那般的风光,书院中自成几派,仰慕公子珏文采及为人的自是一派,然而也有不少人自持名门大户,看不起没落偏房出身的贺兰珏,首要便是贺兰家族长房大公子贺兰敬,平常便是极尽挑衅之能事,贺兰珏不跟他一般见识,依然温婉含笑,由得他人评说。
可这次,却显然心事重重,极为紧张。
校场上各位学子已摆开了阵势,前方数十丈开外一排箭靶林立。
明晃晃的日头晒得人直冒汗,阿财替贺兰珏背负箭袋,来到校场的时候,只见三面都坐满了人,除了书院院士之外,大多是京城学子的家人,热热闹闹,七嘴八舌,评头论足,这架势哪像是射箭考核,倒像是娱乐表演一般。
空旷的场中央并排用架子架着五把虎贾大弓,没点膂力还真拉不开这等战弓。有的学子跃跃欲试,有的学子垂头丧气,而贺兰珏便是属于后者。
“公子不要担心,尽力而为便是,拉不开就拉不开,射不中难道还要降罪不成?”阿财安慰那一脸愁苦的贺兰珏。
“唉……阿财,你是不知晓……”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眉宇间锁着无法明言的怅惘。
满场鼎沸人声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只听有传令官大声报:“皇子殿下、颐王殿下到!”
众人朝向上座俯首参拜——
只听一个威严而低沉声音朗声说道:“吾皇陛下甚重视书院学子们习武强身之能,特令本王前来检视成果,乃道,文可治国,武可安邦,文武全才方是学之根本,将来国之栋梁。此亦作为修习合格重要之项,如此,今日骑射考核开始吧!”
阿财微微抬头望去,远远只见鹤立鸡群般壮健男子,身长丈二(今一米九二),冷冽面孔,披甲戎装,锋芒耀目,好不威风凛凛,正是颐王拓跋元邺。颐王邺阿财认得,而其身旁那位眉目标致,连戎装也绣着鎏金暗纹的孔雀少年,他也认得……
又被他耍着玩儿了,还对他装可怜同情了一把,说到底,也是怪自个死脑筋,转不过弯来,有如此文采、音律、武艺的少年,又岂是默默无名之辈?
阿财忍不住重重哼哼了两声,贺兰珏诧异回身望了他一眼,又看回场上。
皇子麟已迈步至虎贾大弓前,轻易提起,弯弓搭双箭,姿势煞是好看……“嗖嗖”双连发,正中箭靶红心,尾翼兀自嗡嗡震颤……
爆响一片喝彩——
望不清他的神色,只见微抬起的下颌现出红绫丝带随风飘扬,想也知道那准是副得意洋洋,不可一世的欠扁相。
骑射更是英姿爽飒,策马在场中横过,五矢连环,“嗖嗖嗖嗖嗖”五跺箭靶红心上不偏不倚全中。
作秀!绝对是作秀!考核规则只是乘骑射中任意箭靶则算过关。这小子绝对是来高调显摆的!某财翻了翻白眼,拒绝再把目光停留在那个作秀的臭屁皇子身上。
跟着便是学子们的比试,五人一组,有的顺利过关,有的惨不忍睹……
公子珏又是后者……
他勉强提起了虎贾弓,勉强拉弦放箭,箭矢却轻飘飘落在了箭靶前半丈处,甚至是偏离的……
更别提骑射了,退场时某处传来嘘声,抬眼望去,正是贺兰敬那伙人。
贺兰珏甭提有多沮丧,一直耷拉着脑袋。
“公子,你别灰心呀,没得给那伙人小瞧了去,才半月之期,能提弓搭箭已是很不简单了,瞧瞧,还有学子不如你呢。”
贺兰珏抿了抿嘴,俊逸的面孔都快坍塌下来,他蓦地搂住阿财,把脑袋搁上他的肩头,“阿财……你莫要安慰我了,便是练上一月半年,料来也是如此。”
阿财拍拍他的背,骤然感觉一道目光热辣辣地投射过来,从贺兰珏肩头抬眼望去,却见目光的主人竟是主位上百无聊赖盘膝而坐,托着腮帮子的皇子麟——拓跋蕤麟。
目光碰撞,拓跋蕤麟冲阿财眨了眨眼,阿财眉头一耸,扭过头去。
“呦呦呦……公子珏今儿可真让人开眼呐,平城三公子之公子珏,如何?败得一塌糊涂!真真是徒有虚名!”
跟着便有人起哄嘲笑。
贺兰珏从阿财的肩膀抬起头来,将后背挺得笔直。
在书院里随时如此针对他的,自然便是贺兰敬那一伙人,不知何时便走了过来,瞧见了他强打的精神,更是落井下石。
贺兰珏却施了个礼,“见过堂兄,小弟不才……”
“谁是你堂兄!少来攀亲带故!”贺兰敬手举折扇嗖甩了一下打断他的话,“别以为我爹口头上认了你便是我们贺兰家的人,你可别忘了,族谱上还未有你的大名呢,公子——珏!你忘了怎么答应我爹的么?若不能从书院修习合格,则不得踏入贺兰家一步,不得拜祭贺兰家祖祠,更不得在族谱添名!如此这般,你又是什么呢?不过是我家养的流浪狗!哇哈哈……”
贺兰敬身旁的人跟着一道起哄起来,笑得肆无忌惮!连远处的人也不住朝这边张望。
“堂兄,又何必呢?这是我们的家事,大伯若是得知堂兄如此大事张扬,必定不快。”贺兰珏亦有些动怒了。
“你敢用我爹威胁我!你这下贱胚子,一脸清高实则包藏祸心,你千方百计要回贺兰家又是为何?不过是个下贱胚子!”他呼地凑到贺兰珏身边小声说道:“我爹说,你娘不过是西域进贡的楼兰舞女,哎哟,那不就是芸香苑里的姑娘干的那行当?”
“啊哈哈哈——”贺兰敬又仰头笑起来,如夜半鸦叫一般突兀。
这话旁人听不清,贺兰珏和身旁的阿财可是听得清清楚楚,气得身子不住发抖。阿财龇牙咧嘴地上前一步便要指着他的鼻子开骂了,一只冰凉的手用力按住了他,是贺兰珏,“我们走,别理他。”
“公子——”再忍气吞声下去,肺都给气炸了,都不知公子珏在书院里平时都是怎么给这些个人渣欺负的,阿财握紧拳头。
“走——”贺兰珏加重了语气。
那贺兰敬却一跨步拦在他们前方,“唷——又要逃了啊,公子珏,没种的东西,你凭什么和皇子殿下、颐王殿下齐名?我猜猜——唔,定是浪得虚名,且滥竽充数,其实也就是个废人,弓都拉不满的废人,你这双手既是废了,又留下何用?不如砍了得了,反正我爹也会养你!”
阿财那火气徒然就冲上面门,挣脱了贺兰珏,一把上前就揪住贺兰敬的衣领,“你再侮辱我家公子试试看!看我不把你打的满地找牙!就你这猪头废脑,三字经都认不全,脑子废了又留来何用,砍了得了,反正你爹也给你备好棺材了!”
“哈哈哈哈——”围过来一众与公子珏交好的学子们听得阿财如此吐糟贺兰敬,亦附和狂笑。
贺兰敬生的五大三粗,膘厚油肥,生平最恨人家说他是猪,这一气非同小可,呼一下拎起阿财的衣领就往地上一掼,阿财一个站立不稳便被掼到了地上,跟着一群家仆便围了上来……
“妈的!你个瘸子胆敢碰我,果然残废与残废便是惺惺相惜,那便将你右足也打瘸它,你家公子便更会疼惜你!”恼羞成怒的贺兰敬忘了这是什么场合,上头还有两位殿下,便欲在众目睽睽之下纵仆行凶。
有人拦有人推,眼看就要棍棒交加乱做一团,人群忽然分开,一身亮丽锦绣戎装的英俊少年晃了进来,“啪啪啪”拍起了手掌,“好玩好玩!今儿比试正看得我打瞌睡,没个赌注实在无趣,这么着吧,今天大伙儿也比试完了,你们既有争执,不妨便打个赌,如何?”
又是一脸招牌坏笑,阿财瞧见这笑脸就头皮发麻。
贺兰敬看见皇子麟过来已是暗自懊恼,这事闹开了又得传到他爹耳朵里,他爹平素就恨他处处不如贺兰珏,给他丢脸,打骂责罚如家常便饭,他方如此嫉恨贺兰珏,处处与他作对,如今闹得连皇子都惊动了,前来凑热闹,免不得回府又挨一顿板子了。
不得已唯唯诺诺地回话:“殿下不知要如何赌?”
贺兰珏向前一步,作了个辑,道:“殿下,若要赌便由在下来赌,不关小仆的事,他也只是要维护在下而已。”
拓跋蕤麟啊哈一笑,道:“那可不行,适才我可听得真切,一个说要打得人满地找牙,一个说要打瘸他另一条腿,不如便以此为赌吧,输得便打碎一口牙或是敲断一条腿,如何如何!很有趣吧,愿赌服输,以后不许找晦气!”
众人听得如此赌注俱倒抽了口冷气,打断个小书僮的腿也就罢了,贺兰家长房大公子的黄牙,若真的打落了,贺兰家自然不好找皇子晦气,而这小书僮可就玩完了。
卑鄙啊无耻,阿财气的将牙也咬得咯咯作响,悔啊悔得肠子都青了,在捕兽坑里为何不一口咬掉这恶魔的耳朵呢,这会祸害到自己了,亏还喊了他两天师傅,让他一个转型尚未成功的小混混去跟一个名门贵公子打赌,赌什么?那草包公子就算三字经认不全也比他阿财强得多了去了,除非是赌掏人荷包,下河摸鱼,不然还真想不出有什么胜算。
完了完了,阿财想起恶魔小皇子常说的一句话,“这下你玩完了!”
远处依旧端坐的颐王这会儿开声了,“蕤麟,莫要玩得太过火。”
“王叔!我有分寸!”恶魔小皇子朝他挥了挥手,拧过头来又说:“就应今儿的比试项目,射箭吧!不过别玩这么简单的,那个谁,过去,把箭靶子挪远点,多远啊……嗯……就远一倍吧!”
哐当!!远一倍,原本听到比试射箭时乐得满口黄牙外露的贺兰敬一霎那间眼珠子几乎掉了下来。
“哎呀,这个距离嘛,我可是马马虎虎,你们嘛,尽力吧,能不能射到红心不作要求了,碰到箭靶的算赢,若是两人都碰不到箭靶,射程最远的算赢,如何!公平吧!”恶魔小皇子背过手仰头笑的邪里邪气,阳光映入眼底,琉璃凤目璀璨潋滟,周旁的人一时间俱被夺去了呼吸,看呆了。
阿财却在地上攥了把沙子,直想糊到他那笑得益发张扬的脸上。
9.不愿做尘埃
射箭!射箭!他何时会射箭了?不过就拿着贺兰珏的长弓当琴弦弹棉花……
就在阿财腹诽诅咒恶魔小皇子的时候,众人已经散开去准备看一场刺激至极的比试,而贺兰珏在一旁不住扼腕跺脚,连连道是连累了阿财。
“公子呀公子,您行行好,在我双足被废掉之前赶紧将射箭要领告诉我呀,别怨自个了,先救我呀!!”某财哭丧着脸哀求他家公子。
“欸,欸!说的是!”贺兰珏一拍脑门。
趁着准备过程,且贺兰敬先行首发,公子珏低声在阿财耳边快速背书似的背要领。
站位、搭箭、扣弦、预拉、开弓、瞄准、脱弦……
拉弦时不可使出全身之力,应只让两手用力扩张,肩膀必须放松,做到这一点,便算是完成了用心灵挽弓射箭的条件之一;吸气后,轻轻的将气往下压,使得腹部绷紧,再引弓射箭,呼气要尽量的慢而稳,而且要一口气完全呼完;引弓右手轻柔地向后方伸展至完全伸直,是松弦、保持最重要的条件。
一阵喧闹叫好声!贺兰敬那一箭强劲十足,直直射入了箭靶外环!
完了完了,阿财本还求着老天爷站在他这边,渴望能有一阵神风刮走贺兰敬的箭矢。结果老天爷和十五年无数个日日夜夜一般,从来都是跟他划清界限。
一手举起大弓之时,另一只手突然被人握住,微凉的指尖……
阿财未及回头,一个冰冷的物体滑入他的右手拇指上,耳畔潮热的气息,魔王低语,“你拿石子打小蓝的时候不是很有准头嘛,你就当箭靶是那只笨鸟,啊哈哈,为师很看好你。”
阿财也不回头,低声说:“谢殿下提醒,阿财会将箭靶当作最最痛恨那人的脸,毁之而后快。”
左手举弓,右手拇指勾弦,拇指上赫然多了一个骨抉(注:抉便是扳指)。
箭靶咧开恶魔笑脸,笑!笑!笑,让你笑!
指头一松,“嗖——”
全场愕然,阿财身旁某人死灰着脸,又凑过头在他耳边低语:“你就这么恨我么?”
“啊哈哈——多谢殿下的玉脸成全。”
鸦雀无声!正席座上颐王拓跋元邺清冷的目光望向阿财,站起身来宣布:“胜负已分!”
晴朗蔚蓝的天,漂满货船的浑水河,船夫卖力地吆喝;分支河流上是一道道拱桥,桥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桥下画舫悠悠,游鱼娓娓嬉戏。
晴朗的心情,阿财用力贪婪地吸一口东大街的空气,熟悉的味道直抽入肺里,久别啊重逢!
平城最繁华的东大街,偶可见从西域而来川流不息的驼队,带来绮丽多彩的绢丝香料,和着包子馒头,街尾馄饨,醪糟米酒香气,各种混杂的味道……
那是阿财最爱的味道,真是个独特的人,独特的嗜好,俗得掉渣的喜好。
某个像回到了母亲怀抱的人尽情忽略身后不紧不慢跟随的恶魔小皇子,小皇子捏着鼻子,含含糊糊地嚷嚷,“徒儿!啊——嚏!慢点儿,这什么怪味儿,啊——嚏!”
又一个香喷喷的姑娘瞟着他挨近来,刺鼻的脂粉味——“啊——嚏!”小皇子终于找到根源了,他,他,香粉过敏……
“啊哈哈!”某财瞟了他一眼,谁让他跟着来,今儿公子珏特意放他回家看阿娘,这恶魔小皇子一大早跑来听梅居,又巴巴地跟了出来。
阿财在成衣铺子挑选要买给阿娘和胖兜、傻锅的衣裳,东拣拣,西挑挑,比比划划。
“徒儿,你审美还真是……独特!”为了不再招他嫉恨,小皇子很委屈的用了独特这个词。
阿财仍是对他不瞅不睬。
小皇子扳过他的肩头,说:“欸!我说你做人不能这样!我那不是为了教训那草包才出的主意么,瞧他吓得屁滚尿流的过瘾吧!你怎么能嫉恨我,不理不睬的两天了,够了!”
“我说殿下,那个屁滚尿流的人差点儿就是我,殿下您看热闹的,怎么看都过瘾不是么,做人不带这样的,尤其是做人师傅的,更不能这样。”阿财恨啊恨,这气哪能这么快消啊,打小就没让人这么吓唬的,应该是没人有这么大本事能吓着他阿财,可这小魔王多大本事啊。
唉,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虽然那天阿财将校场震得抖了三抖,沿着内环洞穿箭靶,稳稳当当地赢了一把,虽不至于真的不识好歹敲碎那草包的黄牙,可也迫得他向公子珏低头认错。
洞穿箭靶啊!那力量绝对是惊天地泣鬼神,可阿财和恶魔小皇子心底都明白,那该是多大的怨气才聚积了如此恐怖的爆发力。
怨气持久不散,拓跋蕤麟也晓得他生气,几天没去招惹他,可一出现在听梅居,阿财便割袍断义,要脱离师徒关系……
当然不是真的拿刀子割破自个衣服,他可舍不得,只是当他的面劈柴,一刀两断!一刀两断!
这种招数显然对小魔王无效,这不,连探亲也不依不饶地跟了出来。谁都拿他没辙,他就像是发现了新鲜有趣的玩具似的纠缠不休。
阿财在挑衣服,他在一旁捻了根珍珠夹子,忽地挑开阿财前额的刘海,夹到发际,“啊哈哈!徒儿若是易容扮成小姑娘,还真像那么回事!”
啪地拍开他的手,阿财脸徒然烧了起来,涨得跟樱桃似的,小魔王却没如常一般捧着肚子狂笑,愣愣看着阿财,又别过了头去扒拉铺子里的衣服,“阿财,这套衣裳不错,来看看……”
路过独鹤楼,阿财总会不经意仰头望去,飞檐上五凤琉璃瓦在在旭日底下反射着灼目的光芒,层层楼台笙歌燕舞,唯有那一层台榭,独见鲛绡飘缭,心口像被绳线勒紧了似的,四公子,四公子,许久不见……
七月十五,你会来么,会来浑水河的桥头么?
肩头被重重拍击,阿财似被电击般回头,猛地翻了个白眼,又拧转身去。可就一刹那,他慌乱无措的神色已印在小皇子潋滟的瞳孔中。
他挨了过来,“你以为是谁?唔……应该是说,你希望是谁?”
“哟哟,殿下大白天咋说梦话?”
“啊哈哈,你的眼神出卖了你——”
一个哆嗦,打了个寒噤,再翻个白眼,大热天里冷飕飕的。
“徒儿,是不是想进去吃饭,独鹤楼可是名扬大江南北的食肆。”
“殿下,人家可是要订座——订座的!就算是你爹,没订座也得打道回府,知道不,没特权!”在独鹤楼混迹了这么久的阿财自然是清楚明白,不过也胡诌得离谱了点,恶魔小皇子的爹,那可不是当今皇帝,天大地大皇帝最大,呼风唤雨的人物,天子脚下,敢这么胡诌的,也就这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财。
“哎哟,真不好意思,说到特权,本公子刚好有。不信么?进来试试。”小皇子凤眸微敛,弯着嘴角笑。
掌柜的呀,俺还为您清廉高洁的情操暗自崇拜过,没想到,您竟然背地里屈服于强权,开小灶!
阿财猛烈抨击掌柜之余,也不跟小皇子客气,人家要请客怎么好推辞呢?吃干抹净还要顺带外送打包,带回去给阿娘和胖兜、傻锅尝尝。
终于又教人捏住了七寸,阿财徒儿原来是这么好收买的,天大的火气,只要是美味佳肴摆在眼前,一切既往不咎,不一会儿又师傅长师傅短的,要吃烤羔羊……
真是个简单可爱的孩子,这么容易就满足了,看着他,就不由自主的想笑,小皇子却不晓得,自己的笑容在别人眼里,竟然染上了丝丝罕见的温柔。
远远跟随的侍仆不由得暗暗担心,小皇子,难道……喜欢男人?让皇上知晓,还不得大发雷霆。这男风在南宋王朝极为盛行,魏帝却极恶此萎靡之风,小皇子若是有断袖之癖暗地里玩玩也就罢了,怎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迟早得传到皇上耳中。
阿财成功阻止了小皇子随他回家,以免将他的家人吓坏了。
小破屋拾掇的像模像样,有了个家的感觉。用破板隔成了两间,有食案,有卧榻。阿娘坐在榻上缝补衣裳,见到阿财的时候愣了愣,揉了揉眼,“娃娃——”
“娘——”阿财眼睛也湿了,阿娘,阿娘已经很久没有能如此这般一眼认出他了,“娘——”扎到她身上就搂得紧紧的。
阿娘也笑眯了眼,拍拍他的背,“娃娃乖,娃娃不要哭……”
“呵呵,不哭不哭,娘,看我给你带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唷,等胖兜、傻锅回家了一起吃。”正说着就见到那俩人挑着货架子哐啷哐啷地跑了进屋,放下货架子。
“阿财!真的是你,南门的牛二婶说是见到你回来,我们立马就收摊了,啊哈!阿财——”大半个月没见面,从小一块厮混到大,就没分别这么长时日的,从前在独鹤楼帮工的时候,打烊了也还能回家,可在人家家里当书僮可就没这么清闲了,何况,还是卖身了的……
城南城北,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这晚,三人唧唧咋咋说个不停,胖兜绘声绘色地讲着东大街见闻趣事,阿财告诉他们书院、读书识字的事儿,可那俩人听得打哈欠,摆出一副没兴趣的姿态,阿娘则在一旁笑眯眯地就着油灯补衣裳。
胖兜揭发了一件大事儿,就是——傻锅,连话都说不稳当的傻锅,竟然有了相好的姑娘,据说是城南外村子里马家的姑娘。
阿财自是乐得合不拢嘴,算起来,傻锅也将近十八岁了,城外村子里十八岁的小伙乌冬孩子都有俩了,更别提城内的一般人家,十五岁就开始忙活嫁娶。
傻锅笑得越发傻呵呵,胖兜道是他如今干活也越发卖力,念着多挣点钱,好把马家姑娘娶了过门。
阿财上前拍他的脑袋,替他高兴,傻锅也摸着后脑勺眯缝儿眼笑。
夜深,阿财搂着阿娘睡,似乎,很久都没有这么安稳了,在娘的怀里,就可以变成小孩儿,不再有烦恼的小孩儿。
可是,这夜的梦里却纷纷乱乱,有四公子,有贺兰珏,还有恶魔小皇子,模模糊糊间,似乎见到一个美得无比耀眼而妖娆的男人,他有一双如深海一样幽暗的蓝眼睛,寒湛湛地盯着他……
满天血红的光渐渐靠拢,漫延,湮没,天地间仅剩下烈烈如火的赤红,无边无际。
惊醒时,天仍未亮,他小心摸索走出屋外,星群闪烁着连成了溪河,连绵伸展。不记得听谁说过,天上的星子就是地上的一个人,人死的那一刻,星子也会跟着陨落。听到这个典故的时候,他还小,便每天晚上躺在屋前草坡上寻找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
始终,他跟任何一颗星都没有感应,或许,根本没有星子是属于他的,大多数的人,注定了便是围绕着星星周旁的尘埃,不会被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尘埃。
在泥地里也要挣扎破土的尘埃,有没有可能变成璀璨夺目的星钻呢?
他,是夜空里最明亮的那一轮皎月,她,却不自量力地要向他靠近。
因为想要靠近他,所以不愿再做尘埃。
10.谁撑起了伞
盂兰桥,跨跃平城浑水河分支最宽最长的一座拱桥。
桥宽近十丈,长数十,桥身雕琢河神驾驭浪图,龙鳞绕墩,祥云为基,远看浑然粗犷,近观鬼斧神工一般精致无双。
盂兰桥平日里车马喧闹,便如市集长街,然而它只是一座桥,一座横跨东西河岸雄伟巍峨的拱桥。远远望去,似蛟龙弓着背脊腾跃河面,夜幕下,又仿佛缀了星光碎鳞一般灼灼眩亮。
站在拱桥的最高处,远眺前方可见宫阙万里,连绵成片的墨青琉璃瓦下,屋阙玉坊起伏有序,重檐飞卷,犹如朱雀振翅欲从绿幕青烟飞向碧蓝苍穹。
那里,灯火绚烂,便是魏国宫城,庶族平民可望而不可及的一处城阙,能远远眺望,便足矣。于是,盂兰桥上远眺万里宫阙,便成了一处往来京城人士不可不去的观景圣地。
七月十五,河灯烁烁,盂兰桥上看河灯,像是置身星际长河,飘飘渺渺恍似不在人间。
河岸边人潮涌涌,放下一盏盏莲花形状的河灯,荡荡悠悠在河面上飘摇。桥上,人们三三两两结伴同行,笑靥怏然,伴有孩童追逐嬉戏,好不热闹。
有少年在桥头踮脚四望,偶尔跳跃,偶又从桥头奔至桥尾,而后又奔回原地,立定站好,来来回回,乐此不疲。
少年肤白胜雪,星眸黑如曜石,长眉斜飞,乌黑发丝如锻似水,挽至头顶随意用绳线扎了个髻,发尾流泻垂至肩头,一根珍珠发夹将前额垂发拢至一侧,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如此一来,倒像是个秀朗的少女,可却穿着鹅黄男式长褂衫,大大咧咧叉腰蹦跳,没一刻消停的,一时间教人雌雄莫辩。
然而平城乃是魏京,来来往往各国各族的人见多了,奇装异服见惯不怪,如此中性装扮的少年倒也没人特别去留意。
摸了摸发上的珍珠,有些不知所措。
今儿穿的整整齐齐,跟公子珏告了个假,便兴冲冲地进城了,怎知半路又杀出恶魔小皇子,晃着脑袋前后左右上下打量着他,“徒儿,你这是急着去哪?”
“不干你的事,让开啦,我赶时间。”
“啧啧啧……穿戴如此齐整,是去见心上人么?”见阿财不做声,便装作恍然大悟的摸样,“哟哟哟……原来徒儿是约了心上人前去看河灯,带我去吧!”
“不行,你别跟着来!”阿财立马怒目圆睁,他跟去了还得了。
“徒儿真不厚道,藏着小姑娘不让看。”拓跋蕤麟边说边手指头一晃,捋起阿财的额发,固在了一侧。
阿财剑眉耸立,往头上一摸,竟是那日在成衣铺里拓跋蕤麟给他戴的那支珍珠夹,一恼便要扯下来。
却被小皇子按住了手背,“戴着,这样好看,你的心上人也会喜欢。”话锋一转,又恶狠狠地威胁,“你要敢扯下来,我就跟着你去!”
话说平城贵士族子弟的公子,发髻上配饰珠玉簪也属正常,阿财虽觉得别扭,可更怕这小恶魔跟去捣乱,无奈屈服。
打发了恶魔小皇子,来到盂兰桥头,方觉来早了,天色尚未全黑。
又摸了摸发上的珍珠,扬了扬眉梢,真的这样比较好看么?
紧张、兴奋,除此之外还是紧张、兴奋……
他若站在跟前,先要说什么好呢?
这种无聊的问题其实早就周而复始地想过百回千回,还是没答案啊,有一句话阿财日思夜想了许久,想要,想要对四公子说……
就算是唐突了也想要告诉他的话,他阿财的心思没这么多,藏着掖着这么久,已经是极限了。
就算是被拒绝了,也得说。
这还是跟城郊东村子里的赵小丫学的,那天阿财将村里的小恶霸揍得满地找牙时,赵小丫就冲到他面前,大声说,“阿财了不起!我喜欢你!”
结果阿财被弟兄们整整取笑了一个月,他恼了便去找赵小丫,警告她不准再胡说八道,结果人家赵小丫一句话就把他给蛰回去了。
她说:“喜欢自然就要说出来,又不是城里矫情的小姐姑娘,再说我也不是就喜欢你一个。”
震撼吧,这小样儿的思想还真惊世骇俗。
果然,没过两月,王小丫就跟西大街的另一个小混混好了。
阿财就记住了那句话,“喜欢自然就要说出来!”
阿财站在桥头便像是在演独角戏似的,表情千变万化,旁人当他傻子,没见他瞥过一眼河灯,人站在那儿思绪却不知飘去了哪,偶尔抿着唇眨巴眼睛,偶尔歪着头嘿嘿地傻笑。
一个人站了许久,不见离去,也不见有何焦虑之色。
夜深了,桥上游人愈来愈少,逐渐散去,没人去多瞧一眼这傻子。
他却暗地里开心,人少了好,四公子喜爱深夜前往独鹤楼,定是不爱热闹,就这样清静的夜色,渺渺河灯,只有两个人,最好那个讨人嫌的玉总管也别来掺和。
如他所愿,平日里热闹喧哗的盂兰桥,如今空空落落,只剩下了桥头的那一个傻子。
桥下柳岸边,有人在席上侧卧,打了个哈欠,望了眼不远处的盂兰桥,慢条斯理地说:“怎么,还没人来么?”
树下暗影有人回答:“禀殿下,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并未有人前来相会。”
“哎呀呀,我都睡了一觉,早知道他被人放鸽子,我就不来受这个罪,不过就是想瞧瞧这笨蛋的心上人而已。”他又打了个哈欠,问:“几更天了?人都走没了,那傻子还傻站那干嘛。”
“回殿下,三更天了。”
“蠢财!”
那侍从唯唯诺诺回了声“是,殿下。”
恶魔小皇子拧头白了他一眼。
三更天了,他,就快来了吧……
阿财走到桥身最高处,两头张望,四周寂暗,什么也看不清。
一阵风吹过,打了个哆嗦,夜深了,河边比别处都冻上几分。阿财跺跺脚,又揉了揉胳膊,在桥头桥尾来回慢跑起来。
跑到筋疲力尽,不冷了,可是……
滴答,滴答……
有东西滴落在鼻尖,用手一抹,湿湿的,又用手抹了把眼睛,这水不是自己的,一抬头,“滴答”,直落到了眼睑上,如星钻粉碎在眼瞳中,无限璀璨。头顶的星河不见了,明月也失了踪迹,水滴却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地打在他脸上,身上……
下雨了——
下雨了,桥头那个人仍是不肯离去,他开始数河灯,若是能数到一千盏,你是不是就会出现在我面前呢?
他开始数,一、二、三、四、五、六、七……一百……两百……五百……
一盏盏橘黄的河灯骤明骤灭,有被河风吹翻了,有被大雨浇熄了,有的随波逐流,飘去视线也及不到地方。
六百……七百……七百零七……
还差这么多,没有了,没有了,连那七百零七盏河灯,也一一被大雨浇熄。
老天,你这死老头,总是跟我对着干,你赢了,我又输了……
他,不会来了。
雨停了?阿财抬头。
不是雨停了,是一把撑开的油纸伞,满满当当遮住了四周的大雨。
“四公子!”狂喜回头,是老天爷终于愿意站在他这边了!
错了,老天爷还是跟他划清界限,那个似笑非笑,吊眉梢,一脸痞懒的怎么会是四公子呢。阿财掩不住失望,慢慢转身。
霍然又拧过身来,那个似笑非笑,吊眉梢,一脸痞懒的是恶魔小皇子,他,怎么会在这里!
小皇子说:“你是笨蛋还是傻子,二选一,答对的肩膀借给你哭。”
阿财抹了把脸,说:“这是雨水,我没哭,你看错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有人跟我说盂兰桥上有人要跳河,站了一夜也没敢跳下去,本皇子一向以助人为己任,便想着过来帮一把,怎料到那想不开之人竟是你。欸,我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你是被心上人拒绝了还是放鸽子了?那种没信用的家伙,你犯得着嘛。”
“你胡说!”心底蓦然生出气恼,“他不是这样的人,我不准你胡乱诋毁他,他一定是临时有事,或者……”阿财一拍脑门,“啊!准是那个一脸臭苦瓜相的玉总管耍我,没告诉他我在这儿等他!准是这样的!”
说着拔腿就要跑,一定是这样的,玉松没有跟四公子说这回事,他,在独鹤楼!
脚腕忽地抽搐,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一双手横过他的腰,捞住了他倾斜的身子,将他拽回伞下,“笨蛋,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笨蛋!”
恶魔小皇子脸上的招牌嬉笑消失不见,皱着眉抿着嘴。阿财瞪大了眼睛望住他,雨水沿着伞边瓢泼一般落下,哗啦啦响,在耳边旋绕的,只有雨声。
无边无际的雨声……
“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他,我喜欢他,如此而已。”阿财定定望住拓跋蕤麟,很小声地说,望住他的眼睛,说了这句兴许谁也听不见的话,被铺天盖地的雨水,淹没……
可是,扳在腰上的手忽然就紧了紧,过了许久,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雨,还有雨中呆立的两个人。
“好吧,你要去哪,我带你去!”拓跋蕤麟将伞塞到阿财手心,一个转身,手臂一带,让他伏在自己背上,背起他慢慢向桥下走去……
独鹤楼台榭上,空无一人,鲛绡迎风飞舞,竹帘啪啪敲打着雕花立柱,雨停了,檐上嘀嗒嘀嗒的水珠落在光洁的玉石平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怔怔地望着桌案、竹帘、琴案、整齐摆放的茶盏、酒鼎,脑海里他音容笑貌清晰如昨日……
为他学做一个能站在他身旁的人,读书、识字、音律。然而,对他的认知只有四公子这个称谓,仅此而已,他究竟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脑海中是一片空白。
倘若你不见了,倘若很想你,却又不知道去哪里寻找,该怎么办?
阿财坐在平台上,远处云层悄悄散开,灰白,渐渐变薄,一丝晨光破了出来,映得脚底下静籁的城阙泛着微蓝的光晕,一夜暴雨,将城市洗得清朗、干净,微风里是清晨独有的草香,暴风雨过后,一切归于平静,只有叽叽喳喳的鸟雀成群从西飞往东,向着天边第一抹朝霞迎去。
阿财侧目望了望挨在他肩头熟睡的面孔,少了那顽劣不羁,坏笑狡黠的神态,沉睡的少年像是晨曦里第一缕阳光,耀眼夺目、清纯无邪。
昨夜,在暗无边际的雨夜里,是他为她撑起了伞……
11.两双脚丫子
阿财这人头脑简单,事情总是爱往好的方面去想。
很轻易就释然了,不再为四公子失约的事情难过,既然他连独鹤楼都没有去,那必然就是出远门还未回来,这趟远门一去就是两个月……
好吧,姑且不论如何,没有被拒绝就还有希望,阿财给自己打气,再接再厉。用他们小混混的励志语来说,“咱是打不死的蟑螂!谁也不能消磨我的斗志!谁也不能夺去我的意志!”
在梅林间大吼大叫一番后,满腔的闷气一呼而散,他躺倒在大树荫下,疲累悄然袭来,眼皮越发沉重,于是放松了身体,双手交叠垫着后脑勺,酣睡过去。
高手对决,他阿财立于东大街的牌坊下,跟龟三爷一场轰轰烈烈的对决,身后是胖兜和傻锅在摇旗呐喊,“王八乌龟滚出去!还我东大街!”
揍他!揍他!狠狠地揍他!将他踩在脚丫子底下,碾啊碾地蹂躏,肥厚厚的油脸在手下左捏捏右扯扯,揪了眉毛拔头发,痛得龟三爷杀猪一般鬼叫。
“痛啊痛,饶命啊大爷……”
“哈啾——”
好一个喷嚏,气流强劲,伴随着一声惨叫!“啊!鼻涕!口水!”
揉了揉眼,前方赫然是放大版的恶魔小皇子,他,他一只手用力扯着阿财变形的脸,一只手还拿着根狗尾巴草,脸上有星星点点的不明水印,正一副吃了大便似的臭脸。
“你!你……竟敢喷我一脸口水!恶心死了!”小皇子一跃从阿财身上跳起来,奔至溪边用水拍洗他的脸。
阿财大大伸了个懒腰,不明所以,慢慢爬起身来跟了过去。
在溪边石板上坐下,侧脸看去,小皇子一身华贵的蓝锦缎长袍前襟全给水打湿了,袖口、头发也湿漉漉地淌着水,“欸,我的殿下,你怎么又来了,你父皇没事了?”
今儿一大早在独鹤楼台榭上看日出的时候,小皇子的侍从就来了,唤醒了正趴在阿财肩头睡得口水直流的拓跋蕤麟,说是昨夜里皇上不知为何大发雷霆,头疾顿发,跌倒在地,宫里乱做一团。
小皇子一听脸都青了,跳将起来就匆匆赶回宫城。
拓跋蕤麟没搭理他,依旧在【mbook.net.cn】溪水中洗洗涮涮。
阿财小声嘀咕:“真不是个男人,就没见过这么洁癖的,跟那半死不活美人一个德行。”
被人狠狠睨了一眼,“你说谁不是男人,就没见过你这么邋遢的女……不男不女的!”
“哗哗——”溪水掀起一层浪,熔金般的水花铺头盖脸将拓跋蕤麟浇了一身透湿。他恼恨地瞪向跳入溪水中的始作俑者,正一脸得意站在水中摇头晃脑笑的好不开心,明媚的阳光下,像是被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耀眼透彻。
拓跋蕤麟没有如常扑上去与他扭打,也没有泼水还击。心中的恼怒在望住那人的瞬间化作绕指柔,能时时见到他这样的笑颜,即便是被泼一身污又如何?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把自己给骇住了,随即别扭转身,往岸边草坡上走去。
阿财亦觉反常,小皇子似乎心事重重,“欸,师傅——殿下——真生气了?干嘛不理人啊!”冲着那背后叫嚷,他依旧不回头,拖着湿漉漉的身子加快脚步。
阿财正欲追过去,“哎哟”一声,被溪中石块绊倒,扑腾一下跌入水中,激起哗啦啦的水流,也成了不折不扣的落汤鸡。
小皇子这才回过头来,瞧见阿财在水中的糗样“扑哧”笑出声来,“这才是报应!瞧瞧你,用不着本皇子出手,老天也收拾你。”
“是啊!是啊!这贼老天从来就不待见我!”好像是扭到脚踝了,一丝丝抽痛,他勉力用手撑起身子,谁知溪底石块滑溜无比,扑腾一下又跌坐回去。
“笨蛋!”某人跨入溪中,一把捞起他的手臂,足尖轻点,跃回岸上。
阿财被丢在草坪上,小皇子也在身边坐了下来,一把拉过阿财的左脚,适才就见着他皱眉抽气来着,“怎么,扭到了?”
阿财意欲拍开他的爪子,“不碍事——”可他的手却捏得紧,轻巧一带,阿财的鞋履布袜便到了他手里……
不足掌指长的脚足,光洁白皙,肤质细腻,像婴孩一般柔嫩。
“你干嘛!”阿财劈手就要去夺自己的鞋履。
“不干嘛,晾干呗。”小皇子手脚快,自个的皮靴绢袜也脱了下来丢到一边。
“我不用晾干,回去换一身便得了。”意欲站起身来。
拓跋蕤麟拉住阿财的手臂,又扯坐回草坪上,“陪我晒会太阳,你别忘了,我这身是谁弄湿的。”
阿财无奈瘫倒在草坪上,这小魔王执拗起来,是谁也拿他没辙的,若不从了他,没准就等着迎来更多的恶作剧,让你避无可避,防不胜防,此乃恶魔的本质。
唉,技不如人,个头也不如人……一声叹息。
拓跋蕤麟依旧捏着阿财的脚腕,只见白皙的脚踝处晕了抹淡红印子,仅是轻微扭伤。又仔细看了看,脚踝处的骨节有轻微变形,该处肌肤上有旧伤痕迹,明显时日已久,内里的筋骨已长成,难以矫正,这,该就是阿财跛足的因由。
阿财抽回自己的脚,说道:“不用看了,没得治。”
“你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不知道,兴许就是天生的吧,我娘不记得从前的事儿了,我打记事以来就这样。”阿财撇了撇嘴,满不在乎。
“怎么可能是天生的,你脚踝上有伤,是旧疾了,该是你幼小的时候就受了伤,未及时纠骨导致的,哪天我让宫里的御医给你瞧瞧。”
“呵,让御医给我看,你别折杀我了,你们家御医也不行!从前我在城里见过一个四处济世为医的江湖郎中,说是我这脚就算皇宫御医也治不好,除非是神医冀四,可是这神医已经消失十余年了,不定早已归西,所以,它没指望了。”阿财摇晃摇晃小脚,白晃晃的。
本以为小皇子会反驳,怎知他亦长叹一口气,一脸沮丧,“说得倒也是,宫里的御医都是一帮子饭桶!我父皇的头风之疾也好些年了,寻了多少名医均是束手无策,师傅也说过除非是神医冀四,我师傅与冀四先生交情匪浅,可连他也找不到那神医,唉,估摸就是不在了。”
“噢,你今儿早上匆匆赶回去便是你父亲头疾发作,如今可还好?”
小皇子皱了皱眉,忽地就一脸阴霾,像是有什么不吐不快之意,恨恨地说:“若不是有人存心,父皇也不会如此!”
“存心?还有谁敢存心气皇帝?”阿财真是讶异不已了,侧头乖巧地听他说。
“哼,乱臣贼子!待得我有朝一日……必砍了他们去!”
阿财抿了抿嘴,不屑地说:“你怎么跟你父皇一个样,你可知坊间是怎么说的么?”
“怎么不知,说我父皇暴戾无情、独断专制、任性妄为,你怎可听信这小道消息!”拓跋蕤麟的声调蓦地拔高了许多。
阿财嚅嗫嘀咕:“我一小混混的,不听小道消息,难不成还去大殿上听圣谕?”
听着他嘀咕,拓跋蕤麟狠狠在他额头敲了一记爆栗,“父皇才不是这样的人,不过说到任性,父皇还真是个任性的人,他征战无数,无败一仗,四邻臣服,我们魏国的强盛从平城的繁华富庶便可以看得出,有哪个城国的京城可比拟的?父皇的功绩摆在那儿,谁又敢多言一句?那些人说来说去抨击我父皇的,莫不过是个祖宗礼法。”
“呀,这我也听说过,皇上不尊礼法,不愿立后纳妃,所以子息单薄,呃……就得你一个,据说为这个还在朝堂上跟大臣们争执不下,气不过就砍人了……”阿财那个腹诽的话儿可不敢说出口,那岂止是任性,简直是残暴。
“哼,换是我也给砍了他们!”
有其父必有其子——
“你懂个啥!”拓跋蕤麟瞧见阿财那不以为然不屑的神情,又狠狠敲了他一记,“我父皇不愿纳妃立后,是因为他是这世上我见过唯一最有情的人!”
有情?说错了吧,该是寡情!某人又腹诽了……
“父皇虽未跟我说过,可我也知道他只爱我母亲一个人,父皇还是太子的时候,母亲便是太子妃,他即位近十九年,便守着母亲的寝宫十九年,你们这些世俗之人,又怎会知晓此种真情,昨夜便是因边关战事紧,父皇欲遣太尉贺兰长守领兵出战,岂料那老匹夫竟说自己年迈,唯一的女儿已年满十七,唯恐这一出征便耽误了她,以此要挟父皇允她入宫,连太后和不少权臣亦极力坚持,父皇方几欲拔剑砍了他,然头疾突发,方饶了那老匹夫。”
阿财听得心底忽就澎湃了起来,一直就觉得四公子乃是个异类,想不到当今皇上比之有过之而无不及。
拓跋蕤麟又说:“你可知父皇为何近年兴武轻文?连书院学子亦要修习武艺,便是意欲提拔年轻有为的少年武将。将来,我也会领兵出战,杀杀那班老头子的威风!”
阿财却悠悠叹息一声,“想不到当今皇上竟是如此一个人,用一生仅爱一个女子,又是多么孤单可怜的事儿,倘若是凡夫俗子便罢了,他可是皇帝。”
“笨蛋!那又如何,父皇才不会去在意他人如何评说,如此方能活的恣意。我,以后也会像他一样。”小皇子心里默念道,一生只爱一个女子,一世不变。
他目光炯炯看向前方,望住那一大一小两双脚丫子,凤目中原本凌洌的光芒顿时柔和了,化作暖暖和煦的微风,拂向身旁似少年一般清朗的少女。那不男不女的笨蛋已闭上双眼,正惬意地享受午后阳光,眉头舒展,长睫在风中抖动。
蓝尾雀不知从何处飞来,叽叽啾啾在空中飞舞,落到草坪上浅啄青草。
树影斑驳,绿草如茵,微风习习,阳光穿透他们的身体,透明得仿如与光影融为一体,四周氤氲起美妙乐曲,那是夏日青草的呼吸。
小皇子也闭上了双目,足尖轻触身旁的那只小脚丫,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清晰无比的画面……
少年不知愁滋味,他们谁也料不到,此刻的风景,竟然是一生不能、也不愿忘怀的美好记忆。
12.名贵的玉璧
清晨的草叶尖上凝了白露,所谓白露秋分夜,一夜凉一夜,这才过十五,天就渐渐转凉了。
重重吸了口清冷的空气,再大大伸个懒腰,通体舒爽,血脉流畅……
他阿财没别的优点,就精力异常充沛,什么烦恼事、伤心事,一觉过后全身的活力细胞便焕发了,像他这样的人,摔倒了爬起来也快得很。
去给大公子擦过身子,从衣箱里翻出纯白棉布里衣给他换上,摸摸那削瘦白皙的手腕,都露出来一截了。
呃……莫非这活死人长年累月的躺在卧榻上,也在拔高身子?再摸摸脚踝,还真是短了一大截,天凉了,得去跟阿昌伯知会一声,给大公子重新裁剪衣裳去。
贺兰珏裁衣裳的时候向来都是按自己的尺码一式两份,大公子估摸如今也十九岁了,落马酣睡至今也有四年,那个头竟比贺兰珏还高不少,这可是奇事一桩。
阿财又捏了捏他的手臂,觉得比初见那时越发瘦削了,不吃不喝,光每日那一粒药丸,不瘦成皮包骨才怪呢。
瞧着这绝色美人日复一日的消瘦,阿财心里也不好受,跟阿昌伯念叨了几次,他却像不在意似的,叮嘱好生服侍便可。
阿昌伯也是个怪人,沉默寡言得紧,人说年纪大了的人特别爱闲磕,可他就是个例外,除了吩咐阿财干活之时,废话是绝对不会多说一句,对阿财如此,对公子珏亦是如此……
且说公子珏的骑射程度一直落后于其他学子,这阵子不得已留在书院恶补。自从那日校场挫了贺兰敬的锐气之后,他倒是不再明目张胆地欺辱公子珏,然而看他们主仆俩的眼神越发阴戾难测。
泰德书院的学子中,论背景权势之强,除了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恶魔小皇子,尚有右相韩非之子韩子翊。
右相韩非,在北魏王朝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十余年来无可动摇。据说魏帝为太子之时,韩非便为其左右心腹,登基以后,在政事上更为倚仗此人。魏帝重军防,逢战事必御驾亲征,一去累月,朝堂文政必是托付于右相,也难得两人默契无间,从无避讳猜疑,十数年来,将这北魏王朝治理得国富民强,傲视列国。
而贺兰家乃是世袭贵族,且非是因为当今太后的缘故。
坊间相传,拓跋氏与贺兰氏祖上便是一道入主中原北方的鲜卑大族,建立北魏王朝,拓跋氏称帝,贺兰氏虽称臣,然而拥兵自揽,掌握着北魏三分兵马,拓跋先帝亦不为避忌,宣称凡拓跋氏子孙凡继任大统者,必以贺兰氏嫡女为后,沿袭至今。
贺兰氏族一时权倾朝野。
此祖宗遗训却教当今魏明元帝一破再破,明元帝手腕强悍,自登基以来一再削弱贺兰氏族,明元帝拓跋嗣非太后亲生之子,自然不会对贺兰太后言听计从,尽管贺兰氏在朝堂后宫盘根错节的支脉无比庞大,嗣帝却重用汉官,十余年,右相韩非的崛起,贺兰氏的没落全权操控在帝王指掌之间。
如此这般,泰德书院中,除了恶魔小皇子,贺兰敬最为忌惮的便是韩子翊。
偏巧韩子翊是贺兰珏的至交好友,尽管再如何痛恨这夺其贺兰氏嫡子风头的偏房亲戚,有韩子翊为其出头,贺兰敬也不敢过分妄为。
阿财拿着阿昌伯给的银两前去城里的裁衣铺给大公子定制衣裳之后,便前往泰德书院收取贺兰珏的换洗衣物。
听闻贺兰珏与一众学子们在松林涧练习搏击,便寻了去。
贺兰珏每日最关心的就是大公子的状况,总是听了阿财描述以后才放得下心。汇报工作就必然成了每日例行。
松林涧是泰德书院后山瀑布旁的一大块平地,阿财寻去的时候,只见数十学子两人一组,正在互练搏击。
搏击之术是鲜卑族传统技艺,如今虽不见得对敌有多大作用,可传统不可废嘛,也能强身健体,训练学子们对敌反应的机敏能力。
只见一身短打装束的贺兰珏正与韩子翊滚打得不可开交,连阿财这外行人也看得出韩子翊让他让得多过分啊,这才勉强能交起手来。
“公子——”阿财走近喊了声。
贺兰珏一扭头,“哎哟!”韩子翊一个收手不及,一拳头打在贺兰珏的下颚上,贺兰珏身子向后一仰,便倒了下去,他颈脖子上忽地飞出一样物事,在阳光下闪着翠绿莹玉的光华,直向崖边瀑布落去……
贺兰珏人未倒地,蓦然便弹起向那物事扑去,就凭他那点功夫,自然是够不着,一道光便向崖下落了下去。
贺兰珏竟然还想向下扑腾,被阿财飞跑过来一把拽住了胳膊,而韩子翊微愣之后亦抱住了他向崖下冲的身子。
“珏!你疯了,什么东西值得你扑崖拾取?”韩子翊将依旧挣扎的贺兰珏拖了回来。
“玉璧!玉璧——”贺兰珏嘶喊着,阿财从未见过他如此惊惶失措,便走到崖边俯下身子向下看,只见一抹莹绿的反光挂落在山崖边横里长出的一棵松柏上,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枝杈,那莹亮的光也跟着晃动。
呀,山崖下是湍急溪流,倘若被风吹落,那便是石沉大海,再也无迹可寻。
这时学子们见到这边的异状,均围了上来。
贺兰珏不顾韩子翊拖拽,非要攀下山崖,拾取那玉璧,“那是……那是母亲唯一留下的遗物,万万不可丢失……万万不可丢失……”他急得额头直冒汗。
阿财手上一紧,拽着贺兰珏的手臂,说道:“公子,你在崖上侯着,我下去拾了给你。”不由分说,将贺兰珏推到韩子翊身上,自个沿着崖壁慢慢向下攀。
这山石松动,哗啦啦地往下落,崖上学子们惊呼声此起彼伏,大气不敢出。
阿财刚拽紧了崖土上生出的蔓藤,落脚的石块就开始松脱,松柏枝杈就在侧旁,却怎么也够不着那块玉璧……
又是一阵惊呼,那蔓藤承不住阿财的重量,根部的泥土簌簌松落。
阿财索性扯住蔓藤用力一荡,整个人荡向松柏,而蔓藤已被他连根拔起,和着泥土落下山崖,崖上又是一阵抽气,有的学子已是捂上眼睛,不敢再看。
幸而阿财一手扳住了松柏枝干,一手接住在摇曳中坠落的玉璧,可这么一来,就没有了落脚点,整个人悬挂在枝干上,枝干只有幼儿臂粗,怕也撑不住多久。
这可是进退两难,山风吹得枝干摇晃,阿财的身子也跟着一荡一荡……
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一道碧蓝光影“嗖”一下从崖上飞落下来,阿财尚未看清来者何物,手臂已被攥住,身子一轻,腾云驾雾而起,只听得耳边风声掠过,人已经站在了山崖之上……
拧头一看,身旁立着一位轩昂的中年男子,一身宝蓝色的长衫在风中猎猎飞扬,眉目俊朗,气势凛然。
“大侠!英雄!好汉!多谢救命之……之恩……”话未说完,脑额被横里插过来的某人赏了个大爆栗。
“蠢财!你是猪么?猪都比你有智慧!也不自个掂量掂量,会写自不量力么!你还嫌这山里草树长得不够好?巴巴下去做花肥!你这瘦巴身子才几两肉,要当花肥还嫌不够滋养呢!”
不用看也知晓这噼里啪啦骂人骂得顺溜的除了恶魔小皇子,再无他人……
学子们也傻眼了,这小皇子向来是视人命如草芥,前儿大伙儿去午门看处决敌国兵士,他可是看得眼泛艳光,恨不能飞身上台当那执刀的。今儿怎会,怎会对一个小书僮的生死如此关切。
阿财嚅嗫开口,“那个……那个……”
“那什么那!要死以后也离我远点,别让我看见,下回你还玩命,我先把你剁了喂猪!”
“那个……殿下,掉下去做不了花肥,只能当鱼饲料……”某财终于说出口了。
四周有人忍俊不住掩嘴偷笑……
那小皇子握紧了拳头就要揍他,阿财缩了缩脑袋,等着他的拳头挥下来。一旁站立的中年男子皱了皱眉,扯住了拓跋蕤麟,“麟儿,适可而止。”
恶魔小皇子似是很买这男子的账,收回了拳头,狠狠剐了阿财一眼,转头对那男子说道:“降涟师傅,咱们走,你再教我旋转十八式,就是刚才救那个笨蛋的轻功。”
待他们走远了,阿财方乐颠颠地跑回贺兰珏身边,把攥在手心的玉璧递给了他。
贺兰珏接过玉璧,嘴唇兀自颤抖着说,“阿财,多亏有你,多亏有你……”
“哟——贺兰珏,你这块玉璧非同寻常啊,瞧这光泽色度,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宝玉。”一名学子瞅见了贺兰珏手中的玉璧,嚷嚷了起来,这学子乃是平城有名珠宝商铺的少东,眸光如炬,对宝物甚有灵犀,他这一叫嚷,便又有不少学子围了上前观看。
贺兰珏却不欲他人观赏,忙把玉璧挂回胸前,塞入衣领,贴身佩戴。
已有学子窃窃私语起来,“外人道是公子珏清寒,岂不料竟然是藏私,竟有如此价值的随身宝玉。”
“你知道啥,所谓财不露眼便是如此了。”
阿财在一旁呐呐半晌,汇报了大公子的状况后便去房舍收拾了贺兰珏的换洗衣裳,默默下山去了。
今儿这一出虽是惊险,可阿财也不至于惊慌,他可是小混混出身,从前这爬墙跃壁的事儿做多了,再说他的水性天生极佳,游在河里跟走在陆地上没两样,就算掉到瀑布水中,也有办法脱身。
真不知道拓跋蕤麟为何要这么生气,思来想去就不太明白。那就不想了,反正依那小魔王所言,动脑子不是自个的专长,省了那份拐弯抹角的心思。
但是,他这么生气,大概也是因为担心……
虽然那小子总是满口笨蛋笨蛋的叫,阿财想起那日,他在梅林中扯住他的衣袖,说:“你就这么讨厌我么?”
那日,他往他发上别了珍珠夹子,说:“戴着,这样好看。”
那夜,铺天盖地的暴雨,身心冷得透彻之时,他在身后撑起了伞……
他背起他在雨中疾走如飞……
最清晰的一幕,是独鹤楼台榭上那张挨在他肩头熟睡的面孔,像是晨曦里第一缕阳光,耀眼夺目、清纯无邪。
13.恸伤中秋月
小皇子生气归生气,可也奈何不了某人死乞白赖地讨好。
阿财有小小的得意,只要眼神再谄媚一些,笑容白痴一些,身段扭捏一些,声音娇柔一些,那恶魔小皇子立即就抖着鸡皮疙瘩投降了。
“殿下殿下,这是阿昌伯特地酿的白露米酒,我可是偷偷拿了给您,快尝尝……”
“殿下殿下,今儿练功累了么?小仆来给您捏捏……”
“殿下殿下,这弓沉得很,小仆来给您背……”
“殿下殿下——殿下殿下——”
如此这般一连几日,小皇子抓狂了,“你别给我耍白痴了!行了行了,算我怕了你!”
总算恢复了非正常师徒关系,于是这个秋风萧瑟凉意习习的季节里,阿财跟随小皇子练武习射,跟随公子珏读书识字,大有长进,唯有这琴技音律,尽管俩师傅呕心沥血悉心相授,可是没天赋就是没天赋,阿财的手指头看来天生就是握柴刀抡拳头的,附庸风雅的事儿他做不来,可怜公子珏的宝贝瑶琴每根弦都给他拉断过了。
“弹琴弹琴!不是让你拉弓断弦!唉,我就算教会母猪爬树,老牛跳舞,公鸡游泳,乌龟都能从北朝平城爬到南朝建康,你阿财也开不了这个窍,死心吧!”小皇子吼得声嘶力竭,瘫倒在草坪上。
他就不明白,为何阿财就是不死心,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兴致不减,着了魔似的。
他当真如此喜爱抚琴弄乐?
时光如飞梭。
当明黄、金黄悄悄染遍山间,艳丽红枫媲美晚霞霓裳,清晨梅林草坪上布满粒粒晶莹剔透的霜露、呵气成烟的时候,眨一眨眼,便又到了八月的十五,偏巧这个十五,是月圆中秋日。
贺兰珏一大早就放了阿财的假,让他回家与娘亲兄弟团聚。
可一整日阿财都有点心不在焉,平素只要有美食,什么烦恼都可以忘得一干二净,可现今这烦恼啊,纠结在心中,从两天前就开始堵的慌,晚膳都没多吃几口。
去不去呢?去,还是不去?
阿财真想一拳头揍在自个脸上,真恨自己婆婆妈妈、患得患失的蠢样,像个娘们似的。
说揍还真的揍了,捂着腮帮子龇牙咧嘴的时候,他娘却不像往常那样过来揉揉他的脸,只是坐在远处,隐在阴影里定定望着他。
阿娘近来神智有些古怪,她没有再淌眼泪,看着阿财的眼神迷离而飘忽,欲言又止,她的目光一瞬不瞬投射在阿财忙活的身上,夹杂着陌生疏离的寒峭,阿财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扭头望去,阿娘却很快别转了头……
甚至,阿财在家里一整天,她都没有喊过他娃娃……
阿财只道是娘亲病情的反复,叮嘱胖兜过了十五,领阿娘去让大夫瞧瞧。可胖兜挠头疑惑,嘟囔着说这阵子阿娘好好的,倍清醒,大夫也说了,阿娘的病好了七层,按时服药就成了。
“怎么就成了呢,你就去说没好全,让他继续看,不就是给钱嘛,要多少咱都给。”阿财又把两个月的工钱塞给了胖兜。
给阿娘看病,还要存钱给傻锅娶媳妇,这小破庙虽是修整得不错,可人家姑娘嫁过来傻锅就得有自个的居室,紧要的,得换个大点的屋子了。
阿财摸了摸系在颈脖子上的墨玉玦……
不行,不能当了它,不就是挣钱嘛,一定还有别的法子。
夜,清凉如水;月,柔光万丈,将不远处的小林子也映得亮堂,纤毫摇坠在月辉中清晰无比。秋虫夜语,疏疏落落飘来耳畔。
傻锅吃过晚膳便去城南外村子找马家姑娘去了,胖兜陪着阿财坐在门槛上看月亮,阿财托着腮帮子已经烦恼了许久……
去,还是不去呢?
自从盂兰桥相约失败以来,阿财虽然找了许多的借口让自个宽心,可是越是接近十五,越是踌躇,似乎一直都只是自己的心思在转,在油锅里煎,在冰水里浸着。
他,一点儿也不知晓。
窝囊!真窝囊!
蓦里伸出一只手,将阿财一推,他差点从门槛滑坐到地上。
“胖兜!你干嘛!”阿财蹙眉回头,却一愣,推他的不是胖兜,是……阿娘。
阿娘又推他,这次真给推到地上了,“你走,你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要在这里了。”
阿财委屈地瘪了瘪嘴,伸手拉阿娘的衣摆,“娘……”
阿娘莫非也看出了他这一整夜的踌躇不安?阿娘明白他的心思了?
那双手仍在推他,“走啊,快走啊——”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阿娘使的力道大了起来。
胖兜拍拍屁股起身拉住阿娘的胳膊,“阿娘,他是阿财,阿财啊,你别赶他走……”又兀自叹气,对阿财说:“看来那大夫是走眼了,阿娘这番越发糊涂,连你都不认得。”
阿娘忽地就拔高了声音,“走!你走!我不要你了!”神情越发激动起来,那双手、身子乱颤不止。
这下阿财有些慌了,想搂住阿娘,可她激烈地挣脱开,手肘撞在石壁上,用力之大,连衣裳也拽破了,手肘擦伤了一小片,沁出血印。
“娘——娘,你怎么了——”阿财和胖兜着急了,去拉她。
阿娘忽地拿起食案上的瓷碗,用力往地上一掼,噼里啪啦就碎了一地,又捡起一片锋利的瓷片,对着自己的手腕就要戳下去,“你走!我不要看见你!快走!”
俩人见到阿娘竟如此发狂,都慌了神。阿财忙退出门槛,倒退着往外走,“我走,我走,阿娘,你别伤着自己……”
面庞上冰凉无比,有液体不住地滑落,滴滴答答湿透了衣襟,心像是被割成了一片片,碎在泥尘里。
“胖兜,你好好照顾阿娘,明儿一早就带她去看大夫。”阿财退出屋外,瞅见阿娘情绪平息了些许,握住瓷片的手也垂了下来,方小声交代胖兜,又使了个眼色。
离开家,阿财走进了河边小树林里,坐在地上愣愣地望住前方发呆。
阿娘从前病得厉害的时候,也不会赶他走,甚至以命相胁,这,究竟是怎么了?他抹了把脸,安慰自己,别难过,阿娘是生病了,她不是故意要这么做的,不伤心,不伤心……
可脸上的泪水越擦越多,像是开了闸的水槽,怎么也停不下来。
过了许久,胖兜摸到小树林里,告诉他阿娘刚睡下了,没再闹,伤口也包扎好了。阿财点点头,拍了怕胖兜的胳膊,这才转身离开。
天色微亮,小溪边的晨霭依旧浓重,薄雾在梅林里悠游飘散,触到第一缕曙光初放时,变得粹亮无比,眼瞳也似染了七彩的光一般。
潋滟的眼瞳是大清早就跑来梅林里练剑的小皇子拓跋蕤麟,瞥见远处摇摇晃晃向着听梅居走来的某个异常黯淡的身影,他“嗖”地飞跃过去,长剑一舞,直挑面门。
猛地撤剑,收势过急,腾腾腾地倒退了几步才稳住身躯。差点儿就刺花某人的脸,他竟不躲不闪,耷拉着头只顾往前走。
“笨蛋!你丢了魂魄了?”拓跋蕤麟拦住他。
他绕了个弯继续走,被拽了胳膊拖到小溪边,“去洗把脸,大清早的像个游魂似的,要不是认得你还以为撞鬼了呢。”
拓跋蕤麟看见他眼圈子青黑,脸色异常的苍白,于是拽着他胳膊的手指略微紧了紧。
“你,昨儿看了一晚月亮?”
阿财终于抬头看他了,“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鬼脸告诉我的,额头上刻着字了。”
“净是瞎说!”阿财撇头不甩他了。
“真的,刻着三个字‘不开心’,不信你看看。”小皇子边说边按下他的后脑勺,把脸凑向溪水。
“昨儿你不是回家了么?怎么回来就成这副德行了。”
阿财看着溪水倒影中那个失魂落魄的少年,慢慢蹲下了身子,手指撩了撩水面,那张脸被刺破了似的,一荡一荡漾开了去。
“不要你管!”
“嘁——谁有空管你!”一把将他的头按到溪水里,让他醒醒神,便自个回林子里练剑去了,阿财这副沮丧的摸样他见过,河灯节那个夜晚,那个脆弱、孤单、落寞的神情令自己不由得心就揪紧了似的,就想拥他入怀,想抹开他眉间的愁绪。
想了许多却还是想诅咒那笨蛋,活该!
为别人伤心难过,就是活该!他才没这么好心去安慰一个为了别个男人看了一整夜月亮的笨蛋。
阿财昨夜里出了家门,在城里游荡,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独鹤楼前。
他又猫在远处的墙角下,静静地抬头看月亮,看那轮嵌在顶楼高处檐角上明亮的月光,连那台榭似乎也高耸在云端里,曾经以为只要爬上了那飞檐,就能碰得到明月,其实谁都知道是不能的吧。他怎么就这么傻呢?
那月亮里,住的是广寒宫的仙子,不是墙角下的残影……
望着台榭上若隐若现的昏黄烛光,真好,远远能看着也很好。
今夜,没有勇气顶着红肿的双眼站到他面前。
没有勇气问他河灯节那夜他为何失约……
没有勇气说喜欢……
今夜,阿财没有了勇气,怯得一塌糊涂……
14.秋狝的惊喜
重阳秋狝,是魏国一年一度的传统活动。
鉴于北魏皇族本是充满骁悍的鲜卑后裔,这于茫茫苍野中策马狩猎,是大多数贵士族阶层的最喜爱的运动项目,于是乎,每年的秋狝,均被举办得空前隆重。
今年,书院得了皇上的特准,挑选了几名能骑擅射的学子,前往平城北的蟠殃围场参加重阳秋狝。一展魏国年轻一代士族子弟的骑射之术。
贺兰珏的骑射烂的不能再烂了,可他是皇子伴读,又是享誉平城的三公子之一,书院终还是令他收拾行装,出席秋狝盛宴。
贺兰珏听得消息竟不免雀跃,又略有忐忑不安。
阿财便安慰他,前去围场又未必便要跟随众人跨马行猎,听说皇太后也有领了一众官家女眷随行,于重阳日登高祈福。再说韩子翊也去,他的骑射也不比公子你好到哪去,正好可以做个伴。
这是说的什么话……贺兰珏听了不禁莞尔,感情他阿财说的意思乃是他和韩子翊不擅骑射,便去跟女眷扎堆即可……
蟠殃围场位于平城北部,乘马车亦需一日的路程,贺兰珏出远门,阿财自然便要陪同。
主仆俩应了韩子翊的邀请,一道乘坐韩府的马车,前往蟠殃行宫,到得行宫时已是傍晚,云层火烧似的布满了眼,远远就看见行宫四处早早掌灯,一派通明,有歌舞喧嚣、丝竹奏响。
行宫座落于蟠殃山山腰处,远观雄伟磅礴,宫楼林立,进入行宫有河渠湖泊,林荫长廊。
下了马车,有宫人引了他们七拐八拐前往行宫后殿宿馆走去,将他们安顿了下来。
乘了一天的马车,颠得骨架子都快散了,贺兰珏更是趴在榻上起不来身,哼唧哼唧捂着腰背呻吟不止。
阿财就闹不明白,贺兰珏文弱,向来是对这等耗费体力的活动敬而远之,这次为何又千方百计要来呢?想来也决计不会是因为喜爱骑马射猎。
在马车上阿财就忍不住相询,贺兰珏吱吱唔唔,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韩子翊则一边挤眉弄眼,似有取乐捉弄之意,然后贺兰珏就闹了个大红脸。
只有阿财和韩子翊的书僮东竹面面相觑,搞不清他们的主子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然而不久以后,当阿财知道了缘由,却远远未能料及这次出行种下的因,所得的结果竟然沉重得令他们几个人都无法承受。
洗去舟车劳顿,一身清爽,阿财正欲去给贺兰珏准备膳食,有宫人来报,说是皇子殿下正在万鹤殿宴乐,邀了一众青年子弟前往,让贺兰珏和韩子翊也去。
从入行宫大门后,就听得有舞乐喧声,那引路宫人八卦说道是小皇子此次前来行宫,把京城最富盛名的歌舞坊一干乐舞姬都给带了来,正在万鹤殿饮酒作乐。韩子翊还笑言,皇子殿下如今也到了寻欢作乐的年纪了。
这十四、五年纪便去欢娱场寻欢作乐的贵士族子弟,阿财见得多了,从前在独鹤楼做跑堂那会儿,亦是日日陪同公子哥儿们笙歌燕舞,那些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屁孩公子,喝多了几杯就对人家乐姬拉拉扯扯,又亲又抱的,还真是比一般普通人家的小孩儿成熟得早。
再说他们家胖兜,也快十六了,见着了漂亮姑娘,像看见村口七十岁的太婆差不多,瞟都不带多瞟一眼的,多纯洁的孩子。
歌舞坊的舞姬均是十六、七妙龄少女,脸蛋儿美身段儿优,听说最红的舞姬青雁乃是胡汉混血,有一双妖媚的绿眸,不赢一握的小蛮腰,肤白胜似冬雪,唇红如春日桃花,把京城里的贵族公子们迷得像失了魂似的。
听说青雁姑娘也来了,韩子翊兴奋得脸都抽起来,拖着贺兰珏急急往万鹤殿去了。
此时夜幕已然降临,阿财和东竹用过晚膳后,收拾完行囊,料想两位公子决计不会早归,东竹今儿乘车作呕,用膳后便趴在榻上瘫成烂泥状,阿财掩上房门,决定去后山晃晃。
蟠殃山林深菁密,水草茂盛,此山中鸟类繁多,栖息于密林之中。
阿财喜欢各种鸟禽,有一个连他阿娘也不知晓的秘密,阿财能听得懂鸟类的语言,这似乎是天生的,小时候,他躺在树下听着鸟儿啾啾鸣叫,就知道它们表达的意思,可是说出来谁也不信,还被城里个头大的乞丐们狠狠揍了一顿,说阿财是骗子,蒙人。
阿娘那会儿就神智不清了,说什么她都会点头称是……
渐渐的,阿财能分辨得出鸟类也有好几种,高等的鸟类具有人们所不知的灵性,一般居于深山、人类稀少的地方,它们也有着如同人类一般的喜怒哀乐。
然而像平城那样繁华的京城,几乎不会出现高等灵性的鸟类,只有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只笨鸟——小蓝。
所以小蓝能听懂阿财的话,一人一鸟如此这般地厮混了许多年。再后来,阿财练就了一招拿手绝技——策驭鸟雀。
一枚小小的竹管,便能号令鸟雀。
这蟠殃山,古木参天,地灵水秀,远离城市喧嚣,说不准会有像小蓝那般有灵性的鸟雀吧,阿财踩着深深浅浅的山路,缓慢向山里探去。
有猫头鹰咕咕的低吟,有草虫唧唧欢语,草木扶苏,意趣怏然。这里,俨然便是另一方天地,百禽生灵赖以生栖的一方天地。
是那万鹤殿中粗俗之人无法领会的,阿财哼哼唧唧腹诽那正在大殿饮酒作乐的小皇子,那臭小子自从中秋翌日清晨把他的头按入溪水之后,就再也没来听梅居,即便是在书院里见到面,他也是鼻孔朝天,瞟都不瞟一眼阿财,擦肩而过。
阿财真不知道哪又招惹这小魔王了,这次,谄媚讨好也不管用。阿财也恼了,你不搭理我,我也不爱搭理你呢,哼哼——
然后便听得其他学子说道是小皇子近来甚喜出入歌舞酒乐之场所,阿财便了然了,原来那小魔王是找到别的乐子了,本就是把他阿财当作有趣的玩伴,如今玩腻了,便弃之如敝屣,真不是个东西,亏还把他当朋友了呢,果然应了那个谁谁谁说过的话——贵族公子不可交心也,他们均是没良心的东西。
哼哼唧唧,唧唧哼哼……学着林中的虫鸣,自得其乐间忽闻不远处传来一阵空灵苍凉的声音,说是声音,又像是乐,“呜呜”哀鸣,似悲更似抒怀,音调骤转,音域悠远、浑厚雄壮,直落苍穹间,令听着精神忽而为之一振,如沙砾一样在心房冲刷,胸口突突跳跃,血脉愤张。
这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如此奇特,如此教人神往,比之琴筝仙乐更能生出共鸣之念。
阿财在丛林中奔跑起来,朝着那个声音跑去……
出了丛林,一片开阔,眼前是暗幽幽无边无际墨色苍野,明月星河,一颀高男子鹤立山涧,衣带当风,乌发比夜色更浓稠灼亮。
听得阿财走近的声音,他垂下手中的物事,转过身来,月华清辉洒在身上,风神如玉。
“四……四……四公子——”阿财结巴了,揉了揉眼睛,又掐了掐手心,这,不是做梦吧。
男子似笑非笑,见到阿财的时候敛去了眼底冷冽精光,挑了挑眉毛,“阿财,你怎会在此?”刚说完又扑哧一笑道:“瞧我糊涂了,你是随贺兰珏一道来的吧,我听玉松提起你如今去了贺兰珏处当小书僮,可是真的?”
“四公子!真的是你!”阿财扑过去就扯住他的拽地宽袖口不放,就怕真的是做梦,人忽然就不见了似的。
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就怕一眨眼,梦就醒了……
“傻孩子……”四公子被阿财这般孩子气的举动逗乐了,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这小孩儿,净是爱大半夜的出没,这林子里猛兽甚多,你也不怕?”
阿财傻笑,“如今不怕了,有你在这儿,适才并不知这山里会有猛兽,也不知要怕。”
四公子皱了皱眉,说道:“此山林是狩猎区,自然是有猛兽,你瞧你,瞎闯乱撞的,若不是遇到我,迷了路又该如何?”
阿财抿了抿嘴,心道是若是得知你在山上,即便是满山毒蛇猛兽又如何,爬也要爬上来。可这话儿当然说不出口,眼睛便往四公子手中一个蛋形的土陶瞧去,“公子,适才我便是被你吹奏的曲子引了来的,这是什么东西,能吹出那般……呃……让心怦怦跳的声音。”
“这叫陶埙,乃陶土烧制而成的乐器。”四公子说着便将手中的陶埙递给阿财。
阿财把弄着那陶埙,埙腹上开着六孔,料来便是由此吹奏,“这小东西有意思,开几个孔就能吹出声音,真是神奇。”
“埙本就是民间流传的乐器,没这么多花哨,从前的人用它模仿鸟兽的声音,用以诱捕猎物。”顿了顿,四公子又说:“埙音古朴醇厚、低沉悲壮,很久以前,我魏国大军中有一名将军,于每一场战事完结后,便会站在至高处,以埙音祭奠战场上死去的将士。”
“哦——原来如此,公子吹埙,便是想起这位将军了?他若常年在战场上,定与公子难得见面。”
“他,已经死了……”
“噢……”阿财不再问,只是捏紧了手中的陶埙。
“阿财,你喜欢这埙音,可想学?我教你,如何?”
“好啊!我要学!”阿财一蹦老高,忽又垂下头,小声说,“这……埙会不会很难吹奏?我很笨的,公子……你……恐怕会嫌我……”
“不会。”四公子笑了笑,“埙乐很好掌握,你瞧瞧,连民间农人猎户都会吹的埙,你还怕学不会么?”
阿财眼都亮了,寻思着,自己能用竹管吹音驱策百鸟,学吹这个埙保管要比学弹琴快得多。而且,四公子亲自教他……这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儿。
小脸一扬,裂开大大的笑容,阿财伸手指了指蟠殃山最高峰处,说道:“公子,你不是说这埙音要在至高之处吹奏的么?那么,我们上去那儿如何?”
四公子抬眼望了望那顶峰,说道,“那儿陡峭,连个落脚地都没有,来,有个好地方,我带你去。”说罢伸手一揽阿财的腰背,足尖一点,就飞跃了起来,腾云驾雾一般……
阿财只听见风在耳边呼呼刮过,速度快得睁不开眼,只得双手紧紧拽住四公子的手臂,紧紧闭上眼睛,那心花儿啊,在夜空里怒放。
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们竟在山巅一株巨大的树冠上,粗粗的树杈枝干纵横,交错盘桓,即便坐在树梢顶上也是稳稳当当,此处的风景若是白日得见,定是美不胜收,夜里,只瞧见远山如黛,朦朦胧胧,可那斗大的星辰却越发的耀眼夺目。
“公子怎会发现这么好的地方,太有趣了。”
“常来,这山里的草草木木的,就都熟悉了。”
“公子每年均会前来秋狝?”在此见到四公子,阿财并不觉得讶异,他便是那种连骨子里都透着贵气的男子,即便不是朝堂中人,也必是出身不凡。
他瞅着阿财微笑点头。
“公子看来当真是喜欢至高的地方呢,独鹤楼也是平城最高的楼阁……”
“哈哈,你这小家伙也不笨嘛,站在至高之处,只是个习惯,若要不为人左右,若想随心所欲,唯有立足于最高的地方。”
“呃……公子说的阿财不懂,还是,教我吹奏这陶埙吧……”
“好啊——”
15.山林驭野雁
阿财哼着歌谣踩着月光回到宿馆的时候,已是大半夜了。
公子珏在里屋卧榻睡下,阿财蹑手蹑脚地进了里屋,瞅了瞅,给他捻好被角,便又转身出去,和衣躺在外间榻上。睁着眼睛,睡意全无,回想着适才的一点一滴,像是在做梦似的。
四公子说了,秋狝三日,夜间戌时时分,若是有空便可前来教他吹奏陶埙。
唉,这秋狝为何只有三日,为何不是三十日,即便是十日也好啊……
贪得无厌!贪得无厌呀——
某人鄙视自己。
沉睡后,那弯弯的嘴角依旧扬着,一夜都没跨下来。
次日,贺兰珏问起阿财昨夜可有在后山见到皇子麟?
阿财茫然,“皇子殿下昨夜不是在那个什么宫殿寻欢作乐么?他又怎会大半夜去后山?”
贺兰珏也是一脸茫然,“昨夜,子翊饮多了酒,身子不适,东竹前去搀他回来,说是你一个人去了后山,便有人说那后山猛兽极多,而后皇子麟便出去了,我瞧见他往后山的方向走,便以为他是去寻你。”
阿财耸了耸眉,摇摇头,这小魔王已有好几日不搭理自己了,又怎会大半夜去后山寻他呢,错觉错觉,准是公子珏的错觉而已。
收拾卧榻,给公子珏打来漱洗温水,再呈上早膳。
“阿财——”
“公子,有事么?”
“难得出行一趟,你不用整日跟着我,你便自行去玩儿吧,听说山下有个小村庄,那儿的大枣和香梨特别好吃,你去逛逛,瞧见不错的带些回来,也买回去给阿昌伯尝尝。”公子珏塞给阿财一吊钱。
“呃……公子,你今儿可是要去射猎?还是让我跟着吧,别有个什么闪失,我在你身边也有个照应不是。”
贺兰珏摇摇手,“不用,不用,我不去射猎,嗯……我和子翊……嗯,还有别的事。没关系,你去玩儿就好,有子翊陪我,无妨。”
“哦……”阿财答应了声,又小声嘀咕,“莫不是要跟韩公子下山找小姑娘吧,有隐情,绝对有隐情——”
阿财边嘀咕边走出外间。
“阿财你在说什么?”
“没!没说什么!公子,那我可就出去玩儿了啊……”说罢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
贺兰珏笑笑摇头,喃喃自语,“小孩儿无忧无虑,真好。”
阿财买了大枣和香梨回来,贺兰珏已不在房中,百无聊赖在宿馆附近溜达,空空落落,净剩些侍从小厮们在院落里一撮一撮地闲聊,那些主子们全都跟着皇上狩猎去了。而太后领着一班官家女眷去了半山上的祭神台登高祈愿。
阿财吧唧吧唧啃着香梨凑人堆里一蹲,听八卦。
“不知今年秋狝能否捕猎到那金雕,金雕据说是这北地的神雕,一身金灿灿的羽翎,山下村子里的人都说在蟠殃山里见过,那可是只庞然大物,一爪子能抓起一只黄牛,翼展可达丈余(四米多)。”
“据说许多年前皇上曾经徒手搏击猎了一只,结果那雕不吃不喝饿死了去。”
“每年都嚷嚷着要猎雕,可这些年雕毛也没见一根。”
“早上我跟我们家老爷去了围场,那个壮观啊!旌旗高马,人头涌涌,跟要去打战似的,说是制定了战术,今年非得狩猎金雕不可,分三队,连骑装都分成三色,玄装自然便是皇上领队,那个威风啊,看得我都傻眼了,像天神似的。”
“呀,你见着皇上了?见着皇上了?”七嘴八舌凑过来一个个黑疙瘩脑袋。
“呵呵,远远瞧见了,话说我们家老爷也是一品武将,我跟了他这许多年,还真未见过皇上,今儿即便是远远看见,那也知足了。”
“欸——听说皇上乃是天人之姿,且十余年不见衰老,是也不是?”
“不错不错,跟天上战神下界似的……”
“莫非真是神人啊——”
八卦皇帝的话儿在独鹤楼当跑堂那会就听多了,没什么新鲜稀奇的。便又晃悠晃悠去扎别的堆……
这堆是讲女人的。
阿财脑袋一探,凑过去听……
“哎呀,这官家世妇、贵族小姐们可不得了,美得跟个天仙似的。”
“嗯呀,平素这些个小姐们三步不出闺门,连个石榴裙也见不着边的,听说今年也是皇太后发了话儿,让女眷们都陪着来重阳登高。”
“是嘛,皇太后可真体恤那些个女人的闺阁寂寞啊……”
“你知道啥,我可是听说皇太后找了这许多贵族小姐们来行宫,还不是为了让皇上挑个满意的。”
“嘁——屁话你这是,皇太后还能让皇上自个儿挑?你们就不知道了,我这可是独家,别透了出去,皇太后那是要推销自个的侄孙女。”
“啊——莫非是贺兰家的婉甄小姐?”
“正解——婉甄小姐可是咱们京城第一美女,你们说其他人就算来了还不都是绿叶衬托红花嘛,皇上又怎么会看得上眼?”
“你这也是屁话!婉甄小姐是不是第一美女都是扯谈,主要的,她是贺兰婉甄!贺兰!知道不!若是进宫成了皇后,你们想想,皇后、太后都是贺兰家的,明白了不——”
“哎呀,你这个猪脑袋,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这事大伙儿知道就成了,可别去传,杀头的这是!”
“唔——唔唔——”大伙儿禁言。
无聊无聊,阿财又四处溜达,这蟠殃行宫阔如城池,七宫、六苑、九进落。他们当侍从、小厮、书僮的也只能在宿馆院落里溜达,别的宫苑也不让进去,阿财索性又往后山里走了去。
今天三拨人马进山围猎,什么猛兽估计都躲山洞里去了吧,昨夜里天色太暗,没寻着什么有灵性的鸟雀,如今大白天的,去山里溜溜,没准能见着适才听闻的金雕,所谓神雕,岂能无灵性。
林子里空气舒爽,鸟雀繁多,阿财从怀里摸出一根小竹管,叽叽啾啾和着百鸟鸣唱,好不自在。
这后山乃是蟠殃山脊,坡抖倾斜,围猎的马匹甚少上来,因而草木异常丰盛,尽管已入秋,仍旧郁郁葱葱,遍地野花,美不胜收。古木林立伸展,稠密的树冠遮挡住太阳,缝隙间泄漏一线线金丝密布般的光影网格,美丽万千。
边走边玩儿,越走越远,淌山涧、爬陡壁,越爬越高。不知不觉竟来到了昨夜里四公子带他前来的那株巨大的古树前。
这大白日里方看清这棵树,树干极粗,四五个人估计也环抱不过来。阿财沿着树干突起的树瘤噌噌噌往上爬,这几月来跟小皇子练功果然是颇有成效,身手灵活轻便了许多。
三下两下就窜到了树冠上,纵横交错的枝杈撑托着柔软茂密的树叶,仿如天然卧榻一般,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躺下看天上悠游自在的白云缓缓地飘,近得触手可及。
咦?天上飞来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
迎着风越飞越高,这大鸟怎如此怪异?像是被风带着旋转舞动。
再仔细一看,愕然,哪有大鸟飞得这么不利索的,那五彩斑斓的是一只断了线的纸鹞……
忽而就想起今天是重阳,往年这会儿,秋高气爽,平城郊外的天空也是处处飘着纸鹞,都是小孩儿和姑娘家爱玩的玩意儿。他和胖兜、傻锅就猫在没人瞧见的地方,拿弹弓将纸鹞打下来,看着小姑娘娃娃们哭天抢地的,别提多热闹有趣了。
可,这是大山里,哪来的小孩儿姑娘放纸鹞?
阿财侧身望去,呦——
这巨大古树所在几近山峰的高处,从他坐立的树冠上可以清清楚楚俯视整座大山森林,这便是四公子总爱站在最高处的原因么?一览众山小,美景无限,尽收眼底。
那边山峦有一片平缓宽阔的草坪,四面兵士把守,中间架起了帷帐,穿得五颜六色的姑娘们在草坪上嬉戏,有的放纸鹞,有的聚在帷帐前抚琴浅唱。
看着阵仗,应该就是太后带领的一众官家女眷吧。
再看另一侧山峦古林,骤然响起了号角啸声,从阿财处于的角度看下去,茂密的树林延绵无尽,像是河面被风吹皱的涟漪,荡起波浪般的起伏。林中有湖泊湿地,聚集了大量在此栖息的雁群。
倏然间,大群黑雁破林而出,低空掠过,数量之多甚为惊人,黑压压一片少说也有数百来只。
随后一队枣色戎装狩猎骑士紧追雁群不舍,有箭羽“嗖嗖”破空,却也不伤及雁群,像是一阵箭网将它们锁定在空中。
东、西两面另有玄色、白色骑队包抄过来,另起箭阵,射落意欲独自逃亡的孤雁。
呵——这哪是狩猎?简直就是在丛林里排兵布阵嘛,这么折腾究竟是在打什么主意呢?阿财想起听八卦之时有人提及,这蟠殃山里的金雕,最爱扑食南飞的黑雁。难道他们这便是要用黑雁引出那只金雕?
卑鄙啊无耻,人家狩猎不是都在山里头打什么野兔豺狼、狗熊猛虎之类的么?这些个人,净是去欺负无还击之力的野雁。
此时,有躲避不及的小雁中箭哀鸣坠落,阿财怒从心起!
仔细看了三色骑队的排布之法,也没什么稀奇的,就像当初乞丐帮众几面围剿恶狗一般,就是欺负畜生脑子笨罢了。
一声清啸牧笛长音飘向半空,断断续续,悠长延绵。听来像是有小童在山中奏笛,山林幽密,偶空旷,偶回响,辨不清那声音来自何方。
却又怎知那只是少年手中一截小竹管。
聆音徒转,那乌压压黑雁鸟雀于惊惶中蓦地齐声鸣叫,响彻天际,有黑雁领头,似是知晓地下骑队即将变阵何处,玩起了耗子躲猫的游戏,左旋右扑,实实虚虚、虚虚实实,瞅着个箭阵裂口,黑压压一群大雁便冲了出去,这可真是奇观也,黑压压一大片竟然扑向南边山峦那片宽阔的草坪,那女眷们玩耍的纸鹞顿时被群雁撕成了碎片,七彩纸屑纷纷扬扬落了个漫山半空。
山林中大乱顿起,女子们惊慌失措的尖叫声起起落落,那四面护卫的兵将执手中长矛投掷雁群,却又怎及得那高度?又怕兵器落下伤了那些个尊贵的小姐夫人们,顿时手足无措。
而山中狩猎骑队快速撤了箭阵,飞速赶往那出了乱子的山头,紧急救援。
某人躲在树冠上笑得前仰后合,从良之后,许久未曾这般恶作剧了,真是有趣好玩之极。
他可不担心有人会来寻他晦气,谁又能想到竟是那山中不为人所注意的细碎笛啸驱驭了这数百只野雁呢。
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
骑队极快赶往南山头,怎知那雁群只是惊扰,并不伤人。在弓羽手到来之际,阿财收了啸音,雁群不再聚合,分散开来,各自散去,教人扑了场空……
哼着小曲儿神不知鬼不觉回到宿馆,贺兰珏还未回来,料想也是与那文武官员们陪着皇帝在山头给太后压惊呢。
小家伙一点儿内疚感都没有,心情愉悦无比,也不知道事儿究竟闹得有多大。
落幕西山,有宫人来报,道是公子珏不回来用膳了,皇上今夜在行宫正殿设宴,今儿猎了走兽无数,烹烤了犒劳众人。
那宫人遂后又来,端了一食案的烤肉,放在屋中,说是给阿财食用。
问是否公子珏交代的?宫人摇头不语,退了出去。
管他谁让送来的,那金黄馥郁浓香的烤肉早已让某人垂涎不已,去唤了韩子翊的书僮东竹前来,两人大快朵颐,东竹那小孩儿性子腼腆,自小在相府长大,相当有规矩,举止有礼,用筷子夹了慢慢吃,瞧那阿财,十指并用,唇齿流油,眯着眼睛大块大块咀嚼,还去夺了玉竹的筷子,让他也用手吃。
前方宫殿里觥筹交错,鼓乐喧天,君臣同乐;后院俩小孩儿在小小的房中,亦也吃吃喝喝,痛快无比。
有道是这吃喝享乐的愉悦感,实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尤其是对于这么一个容易满足的人。
16.金雕与少年
阿财没等公子珏从宫宴回来,将自己洗洗干净。几近戌时,便巴巴跑到宫苑通往后山的小道上等候。
他并不在乎等人,有时候等人也是一种很愉悦的享受,心胸里填着满满的期待,有期待就是好事儿不是么?付出些许时间又算得了什么?
今夜宫宴,四公子必定也在应邀之列,不能提早脱身,来晚了,也是情理中的事儿。
然这一等,便等了近半个时辰。
踩着一地斑驳月光残影,瞧见那高大的身影走来时,阿财欢快地一溜小跑迎了上去,裂开白刷刷的牙齿。
“小家伙,还以为你会等不及离去了呢。”
“不会不会——”阿财猛摇手,“我知道今儿晚上皇上设宴,公子必是不好溜出来。于是我便在此听蛐蛐唱歌,也不闷。”
四公子笑声爽朗,“那倒真是不好溜出来,可也不是不能溜。”他伸手忽地就把住了阿财的胳膊,身形一闪,施展轻功向山上掠去,“咱们去吹吹风,看看昨天教你的指法是不是都忘光了。”
倚着身侧,阿财闻到了淡淡的酒香,公子往常十五饮酒不过一酒鼎,今日似是喝了不少,行事也狂放起来。
有温热气息透过衣料从胳膊缓缓漫至心尖,侧脸望去,只见他黑发如缎,微束脑后,迎风猎猎飞舞,月华勾勒出脸部完美的线条。回首,眉间流转的笑意,落英缤纷,那是何种惊心动魄的俊逸出尘,狂放不羁。
直教那小小少年看傻了眼。
沉浸在无边无际浩瀚夜色,山林里的夜晚并不宁静,有各种植物、鸟虫、夜风发出谐和的奏鸣,起伏错落,妙趣横溢。
四公子教他吹奏名为《穹殇》的埙曲。
“阿财,你并不笨啊,只是没有找对适合你的,你瞧,你学琴学的不好,可是埙吹奏的很不错。世间之事便是如此,如若不合适的,便莫要去勉强自己,扬长避短,照旧会有一番作为。”
阿财忡怔,呆呆地望住他,“没有找对合适的……”
眼神微暗,咬了咬唇,蓦又绽开一个笑容,“公子,你是说倘若我学不会琴曲,便不要去学,可以吹埙;倘若我学不来诗词歌赋,也不要去学,我力大,可以去习武,可是这样?”
四公子仰头望星空,微微躺倒,说道:“虽说凡事太执拗并无好处,一切随缘,坚持了,不达正果,不如暂且换个路子,不定便是豁然开朗了呢。”
“公子净是会说我,说道执拗,我又如何能及公子?”阿财挑了挑眉,脸一偏,将自个的倔强扭一边去。
四公子不禁莞尔,微微一笑道:“小孩儿,那是因为值得。等你遇到那值得期待的人,便会知晓这种不愿将就的念头了。
阿财抿了抿唇,继续吹埙,心道:我的坚持便是不值得的么?跟你在一起,我很开心,我想留在你的身边,只是这样而已,这样就很好。
有清幽的声音传来,四公子半倚闭目,音调低沉安稳。
“人生何其漫长,十余年的光阴,可以忘记很多东西,可有些人、有些事,记住了,便是一生。”
话语湮没在悠长埙音中,飘飘荡荡,终还是入了心坎里。
翌日,阿财问起昨儿公子珏是否令人送来烤肉,公子珏又是茫然摇头,却谈笑说是昨夜皇上吃烤肉竟然用手撕肉送入口中,说道是这般吃法更香,竟有不少人争相效仿,当真有趣。
阿财听了顿了顿,又愣了愣。
今日公子珏又令阿财自由活动,然后和韩子翊继续搞神秘,溜了个无影无踪。
百无聊赖,便又去扎堆,这会儿小厮侍从们八卦的是昨儿狩猎时发生的怪事。说道是鸟兽忽然就通了灵性似的,不仅冲破了狩猎骑队的箭阵,还差点伤了位于另一座山头的太后等一众世妇女眷。
于是昨儿宫宴上就有将士在商议对策,今日颐王拓跋元邺信誓旦旦,宣称要灭了这山中的黑雁群,必能引出嗜血金雕。
阿财心头一紧,难道昨日那般助了雁群脱困,反倒害了它们?使得一众猎手们以杀雁泄愤。
忙不迭向后山跑去……
一路急奔,鼻尖闻到一阵怪异的味道,有烟雾在山林中升腾。
阿财爬上巨树冠叶顶端的时候,远远望去,只见有十数人跨骑骏马,高举燃烧的木把,汩汩冒着浓烟。骑手们围着湖泊湿地在林中绕着圈疾驰,渐渐扩大范围,那浓烟便一圈一圈将整个山林布满。
刺鼻的烟雾,似乎是稻田中农人用来驱赶鸠雀的艾草烟,然而这味道更浓更烈……
不多时,丛林上空便已经有大群雁雀展翅飞出,躲避浓烟。伴有箭羽“嗖嗖”破空之声,果然,猎者已在大事捕杀野雁群。
吸入了烟雾的雁雀疲软之态顿现,振翅乏力,怎么也冲不上高空。
这可如何是好呢,箭阵围在四面,能突破而出的雁雀少之又少,满山遍野响起鸟雀凄惶鸣叫之声。
昨日,骑猎射手们是以游猎戏玩的心态捕雁,方着了阿财的道儿。受了奇耻大辱的贵士族将军们自是有心不甘,瞧这架势,似用上了行军阵法,将猎场围了个水泄不通,阿财一小混混出身的小孩儿又怎能敌得过身经百战的武官战将呢?躲在树冠上束手无策,暗自焦急。
空中炸开惊雷!一声厉啸划破长空,黑甸甸的阴影投射在苍绿大地上,羽翼金黄灿烂,伸展丈余,耀眼夺目,几可比拟日月辉煌。
“金雕!金雕!”无数人仰头大声叫喊。
阿财抬头看去,只见那盘旋在空中的庞然大雕有着弯钩状黑褐色利喙,金子般色泽矛尖状的颈羽,一双肃杀阴霾的黑目,粗大的腿,巨大利爪,展开的羽翼刚猛有力,甚至可以听到它那羽翼划破空气的滋滋振动。
它傲视凌然的目光像是在向脚下的人们昭示,它才是这片山林的霸主,是苍穹间至尊无上的王者。
而地面上的王族将相们岂会被金雕这架势震住,早已纷纷弯弓搭箭,展开一场人雕大战。
这雕果然是神雕,左躲右闪灵活异常,巨翅振动拍打末势箭翎,飞得又高又稳。不时飞坠而下攻击射猎骑队,那利爪尖喙仿如最锋利的武器,将原本整齐的阵队击得散乱。
从阿财的方向看下去,看见骑队中有人淡定指挥,三队人马渐渐收拢了包围圈,有十余人飞身掠上就近高崖,于高处占据地利,箭网封住了金雕的退路。
双拳难敌四手,尽管金雕神勇,可面对的是数百骁勇善战的勇将,也禁不住这前扑后继的人海战术。
这是有灵性的神雕,阿财瞧出它其实并不愿伤人,然而却被猎手们激得狂性大发,反倒是乱了阵脚。
僵持不下间,少年缓缓吹响竹管,悠悠清脆的啸声传播独特的频率,召唤雁雀群从箭阵疏漏的间隙飞离此处山林。
解除了威胁之后,方四处观望,想办法让金雕也脱身。
金雕听闻竹啸声精神大振,状态一刹那踊跃无匹,遂着那竹啸清音的指引,从薄弱方向猛烈攻击,有阿财自高处纵观全局的协助,虽然那协助不见得有多高明,然金雕毫无落败之像。
那激战朝着山巅的方向移近,清晰可见一英武高大男子,纁玄猎袍,金冠束发,摒退了众人,孤身与金雕缠斗起来……
阿财竹啸一顿,那男子,竟是他。
众人停止了攻击,远远列阵围观,只见金雕与四公子斗得难解难分,势均力敌。阿财感应到大雕亦有棋逢对手的兴奋之情,便不再吹奏相助。
看这阵势,他们是想要活捉金雕,四公子也非招招痛下杀手,颇有爱惜之意,应该暂且不会伤了金雕。
金雕力大无穷,翅翼凌厉,稍稍一个挥舞便似刮起了狂风,飞沙走石,围观的人均不敢过于靠近。
别看它巨大无比,却不显笨拙,反应灵活敏锐,喙爪的攻击亦讲究配合,相辅相成,浑然天生的攻击套路,真不愧被称为神雕。
与金雕对敌,四公子手持长枪,亦用的是灵活轻巧的战法,不以力量压制之,时而诡辩灵活,时而霸气十足,若不是他不欲伤了金雕,这场激战早已分出胜负。
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足以让大伙儿看得如痴如醉,阿财好武,自然也是瞧得兴奋难当,早就从大树冠上冒出头来,搓手搓足要为两人呐喊叫好了。
却不料人群中一双阴霾寒恻的目光紧紧锁住了树冠上的少年,金弓高举,在阳光下发出灿烈的光芒。
“嗖嗖——”双箭齐发,银光箭矢以开山劈石之力划破长空,朝着阿财的脑门飞去……
少年仍恍然不知所以,挥舞着拳头闷声呐喊,“四公子,帅呆了!金雕儿,加把劲!”
战局骤变——
箭矢朝阿财飞出那一瞬,金雕与四公子枪爪交击后忽地迅速分开,一前一后朝着阿财隐匿的树冠飞跃而来。
阿财瞪大了眼睛,愣愣望住四公子的身影越来越近,听见他急迫地呼喊!“小心!”
于数丈前方猛地飞揣出手中长枪,“叮——”一道刺耳的金属碰撞声。阿财方才见到那银光耀动的箭矢,竟是朝着自己飞射而来。
四公子用长枪撞飞了一支利箭,然,还有一支——
黑湛湛的瞳孔在放大,没了没了,这下真的玩完了,连闪避都来不及。
眼前一黑!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中。
咦,没有刺痛感……
背上一紧,身子向上一抽,只觉有东西勾住了自己的腰,“嗖”一下腾空而起。
飞沙走石,阿财睁不开眼,耳边风声呼呼,听得底下人群齐声惊呼抽气。
他伸手摸一摸……热乎乎坚硬的皮,再往上……柔韧的羽,不顾一切用力睁开眼睛……
是金雕!是金雕携着他飞上了天。
适才那致命一箭,是金雕拽住他闪避开的么?
有咸湿腥甜的水汽洒落面上,朦胧了视线,眼前红光氤氲。
很快一人一雕便跌落在山巅峭壁旁一块巨石面上,手背抹了把眼,一看,猩红猩红的液体。猛地抬头,只见金雕那庞大的身躯颓然瘫倒在自己脚边,干燥的石面上缓缓氲大了一圈血水……
“你受伤了!雕儿!你受伤了?”阿财慌忙去摸那大雕,赫然惊见它颈脖子上洞穿了一支明晃晃的箭矢。
巨大的身躯抽搐不已,血漫成河,将他们落脚的巨石面染得殷红。
是金雕!是金雕替自己挡住了那一箭!
纯金剔透的翎毛浸湿了赤红夺目的鲜血,宛如盛放的火红花,凄艳绝美。
阿财双手去按那伤口,他不敢拔出银箭,血水像泉眼似的汩汩在指缝冒出,怎么堵也堵不住。
金雕虚弱地低鸣了两声,阿财听闻,扭头往巨石与峭壁间的一个缝隙里看去……
有一个柔软干禾枯枝堆砌的巢穴,两只小小的金鹰不过巴掌大,羽毛疏疏落落,似是刚出生不久,正歪着脑袋挨在一起眨巴眨巴眼睛望住往里探头的少年。
阿财抿了抿嘴,扭头望住大金雕,说道:“大雕,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照顾你的宝宝,你千万要撑着,我去给你找止血的药草。”
环顾四周,发现落脚的巨石块处于蟠殃山峰峭壁,光秃秃寸草不生,除了山鹰大雕,或者自个生了翅膀,才有可能飞得下去。
这一忡怔,赫然便见峭壁下有弃马爬上山峰来的戎装兵士,齐齐围在峭壁下,人手一把大弓,搭箭瞄准了金雕与自己……
阿财火气顿起,嚯地站起身来,食指毫无畏惧地指向下边的人,厉声吼道:“妈的!适才是哪个卑鄙小人!暗箭伤人!滚出来!”
山风吹拂他单薄的身子,粗布衣抉迎风飞舞,尽管孤身力薄,气势却不输人,抿着唇,眉发飞扬,伫立高处的布衣少年虽浑身血污,却英姿爽飒,势态凛然,硬生生就震慑了底下弯弓瞄准的兵士,不由自主就后退了一步。
“窝囊!”有赤色猎装将领大步迈向前列,阿财认得,他是颐王拓跋元邺。此刻,他举起了金弓,银箭上弦,对准了自己。
是他,那银箭便是由他射出,是他要杀自己且重伤金雕!
“卑鄙小人!原来是你!暗箭伤人,净是会欺凌手无寸铁的弱势,算什么王侯将相!”
颐王却不与他对答,手臂抽紧了弓弦,他体格健硕,臂肌愤张,身姿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一般令人胆寒。
眼看那箭就要离弦,少年却丝毫不惧,挺直了腰板握紧拳头!
“住手!都退下!”
“王叔!箭下留人!”
两道声音传来,一声威严厉喝,沉着而不容他人觑视;一声清脆急迫,似乎焦急而气促。正是四公子与小皇子拓跋蕤麟。
17.血红色黄昏
“退下!”不容置疑的威严,所有弓箭手齐刷刷收了弓单足屈膝跪退下山坡,连颐王也不得不垂弓俯首。
那是……那是君临天下的霸气,峭壁上挺直腰板的少年禁不住全身抖晃起来,握紧的拳头指节抽搐,手心冰冷透湿。
他是四公子,他是北魏王朝的统治者,他是魏帝——拓跋嗣。
颐王虽放下了金弓,却冲着皇帝说道:“禀皇上,昨日便是有笛声响起,黑雁群转而攻击太后等一干眷属,今日又是如此,臣弟一直留意这笛声,便是由藏匿于树上这小贼所发出,适才恐其驱使恶雕伤及龙体,方欲制住他。这小贼可疑,切切不可放过。”
阿财忍不住振臂一呼,“你胡说八道!你哪只眼睛见到我伤人了,我没有伤人!金雕没有!黑雁更没有!倒是你这只会躲在背后放暗箭的无耻之徒,是你把金雕射伤,是你们妄杀驯良的雁群,它们招你惹你了么!哼!再说我哪有这么大本事可以驱策野雁金雕的,你这不是说大话么,滥杀无辜便是滥杀无辜,少来找借口,真他妈不是个男人!”本是说得振振有词,越说越却离谱,那小混儿本色蹦跶了出来。
“闭嘴!你这个笨蛋!”呃,骂人的不是颐王,是小皇子拓跋蕤麟,脑门上青筋都显了,暗自咒骂这猪头竟然出口辱骂皇族,真是不知深浅,蠢得跟猪似的。
颐王并不反驳,似是不屑与阿财对答似的,可那双阴霾的豹眼却更为幽暗,指节握得很紧,像是要把什么攥在手心捏碎似的。
皇帝面无表情,一挥袖,道:“不过是个小孩儿,岂会有你说这等能耐,退下吧。”
颐王无奈,怔了怔便躬身退下山坡,回头不甘心地瞪了眼阿财,阿财瞬时背后冷汗涔涔。
拓跋嗣轻功超绝,如此高的山峰陡壁,仅稍在突出几处石块上略微借力便跃上了顶峰巨石之处。
阿财见得他上来,有些惶然失措,倒退一小步,脚下不稳,噗一下跌坐地上的血泊中,也不知晓站起来,只是愣愣地望着面前的皇帝……
他是皇帝,他是皇帝!他是小皇子的父皇,他是小皇子口中一生只爱着他母亲的父皇。天底下哪还有第二个如此痴心的人呢?自己怎会呆傻至此,本就该猜到的不是么?
他是众人口中有着传奇经历却暴戾的魏帝。
他是天神一般的男人。
他也是独鹤楼上那个寂寞的影子。
究竟,究竟哪个才是他?或者,全都是他。
少年异常狼狈,浑身上下是大雕的鲜血,跌坐在地上,似乎被什么震惊得手足无措,脸面闪过各种各样的神色,乌黑灵动的双目此刻迷茫呆滞,只晓得愣愣望住眼前如天神下界一般的帝王。
他微微弯腰,帝王取下墨黑貂皮指套,伸出一双干净修长的手,那白皙洁净的手伸向一身污血的少年,在少年前方停住。
阿财的目光从他的面容缓缓向下,移到那双修长却看起来坚定有力的手,手心向上,指头弯出漂亮的弧度。
许久,帝王固执地将手停在同样的位置,眸光温和地凝视着少年。嘴角一弯,笑意显现,“怎么,刚才的气势呢,那恶狠狠呛声的小孩儿,这会儿就没胆了?”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的目光,让人无法自拔。情愿溺死在他的温柔里,阿财鬼使神差地伸出自己脏兮兮的手,用力地握住他的。
拓跋嗣轻轻一带,便将阿财从血泊中抽了起来。
“四……四……皇上,我……”
“傻孩子,我不爱听你叫我皇上,一切照旧。”他挑高了眉梢,又说:“下回调皮捣蛋,也要知道藏好了,别大着胆子闯祸了还看热闹,适才有没被伤着了?”
“啊——”阿财一拍脑门,“大雕,大雕受伤了,我没事,它却因为救我中箭了。”说着便扑向一旁瘫在地上的金雕。
可它却一动不动……
“大雕!大雕!你说话儿啊!”阿财摇了摇金雕的羽翼,它还是一动不动……
拓跋嗣将手指搭到金雕的颈部片刻,摇了摇头,惋惜说道:“它已经死了。”
阿财搂着金雕哭得惊天动地,鼻涕眼泪糊得一把一把,末了才醒了醒鼻子,想起金雕临终前托孤,于是将那两只幼小的金雕搂进怀里,攀着拓跋嗣的手臂一道从峭壁巨石上飞落山坡。
本想葬了大金雕,可是峭壁上俱是石块,挖不出能填塞这么庞大身躯的坑洞,也没这么大力气把它弄下峭壁,只得留在了山峰顶上。
山坡上已空无一人,连小皇子也不知何时悄然离开。
两只小金雕却茫然不知母亲已然离世,啾啾鸣叫着在阿财怀中玩闹。阿财看了又忍不住抽泣。
拓跋嗣道是金雕太小,阿财亦是小孩儿,要如何照顾,便由他带回皇宫饲养,稍大点儿了再送回给阿财。
阿财不满,嚅嗫说道:“皇……四公子,你能不能别叫我小孩儿了,我不是小孩儿。”
拓跋嗣莞尔,笑出声来,“你与我那麟儿差不多一般大不是么,怎么不是小孩儿了?”
阿财嘀嘀咕咕依旧不满。
“阿财,你与你娘一直都住在平城?我可否见见她?”
阿财愕然一愣,说道:“四公子,你想见我娘?可是我娘身子不好,她……她不认得人。”想起阿娘如今连自己都不认得了,心情越发沉重起来。
“噢?你娘一直都是如此么?有没有看大夫了?”
“我记事以来,阿娘便是神智不清了,最近有去看大夫了,她身子骨好,就是不认得人。”
“噢……”拓跋嗣若有所思,微微点了点头便不再问了。
“四公子,若下回我藏好了,是不是就可以捣乱闯祸?”
拓跋嗣大笑,揉了揉他的脑袋,“调皮捣蛋没问题,可别给自己惹麻烦,得先学会自保了。”
阿财小声嘀咕,“哼,别把我当你儿子,那个小魔王,看来就是给你教坏了。”
拓跋嗣仍是笑,阳光一般耀眼,“怎么,蕤麟欺负你了?”
“他捉弄我还少么,偶尔也还不错啦,帮过我几回……”
“想不到你们这俩孩子这么投缘,蕤麟这小子教我跟他师傅放纵惯了,很少见他在乎人,适才那般,他也着急了。”
阿财没说话,可心里就是别扭得紧,怎么就觉得不对劲呢?
在他眼里,自己只是小孩儿么?
回到宿馆里,又没见到贺兰珏,他自从来了蟠殃行宫以来,和那韩子翊不知道在忙活什么,行动诡异得紧。
“瞧瞧人家聪明人,若是要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瞒的滴水不漏,藏得好好的,哪像你这笨蛋,唉——还害死了大金雕,真是蠢得跟猪似的,真不知道以后小金雕会不会恨我,他们娘亲是我的救命恩雕啊。”阿财洗漱干净,换了身干爽的衣裳,冲着水盆中自个的倒影自言自语着。
“啪!”后脑勺挨了一巴掌,“你也知道自个蠢得跟猪似的!”
被那巴掌拍得眼冒金星,还未等阿财转身,身子一轻,被人拽住就往窗户外跃了出去,到了后山林子里才放开了他。
阿财揉着后脑勺,恨恨地推一把小皇子,“别再打我脑袋,你不知道脑袋打不得的吗?再打我跟你翻脸!”
“我当然知道越打越笨嘛,就打傻你又怎样,反正你没救了。”边说边又伸手去打他的脑袋。
阿财恼了,还手格挡,两人扭打作一团。
这小皇子和阿财打架的结果回回都是一样,以某人双手被反扭背后按倒在地宣告结束,这回好些,恶魔小皇子没用脚踩他屁股。
“我刚洗澡刚洗澡,你别弄脏我衣裳!”被按到在地上的某人挣扎不休。“唔唔唔唔……”脸也被按到地上了,当下停了叫嚷,没得吃下满嘴的烂树叶。
恶魔小皇子似乎还不解气,一只手扭住阿财的双臂,压制后背上,一边膝盖半跪着按紧了他的腰背屁股,空出一只手来打他的后脑勺,一边打还一边咒骂,“笨蛋!蠢财!干那鸡鸣狗盗的破事儿也不知道要藏好么?露个脑袋出来当箭靶子!若不是有我父皇和那个大笨雕,你脑袋穿俩窟窿了知道不!我王叔是谁,我都打不过他,你还敢挑衅,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你这笨蛋就不会怕的么?竟敢面对他的银钩神箭,还装什么大义凌然,就你那小破样儿,给人射成马蜂窝还不是一滩烂肉!叫你逞能!逞能啊!”恶魔小皇子劈劈啪啪打得手心都红了……
地上狼狈的某财也不挣扎了,歪了个头喘气,说道:“怕,怎么会不怕,那会我背后全是冷汗,我那骨气都是装的,若不然呢,我若显得害怕他就不杀我?哼,我才不干那丢人的事儿!”
恶魔小皇子似是愣了愣,松了手,一屁股坐在地上,眯缝着眼依旧瞪阿财。
阿财得了自由,翻滚了个身坐起来,爬爬爬到小皇子身边,挨着他坐下。脑袋蹭了蹭他的肩头,“不解气?继续打继续打……”
“哎哟——”又被推到地上。拍拍屁股爬起来,还是蹭着他坐下。
“你等的人,是我父皇?”小皇子斜睨他一眼。
阿财揉着自个后脑,状似白痴一般,装傻,“等人?我啥时候等人了?”
“你别跟我耍白痴了!四公子!四公子!那天在桥上你喊的名字,别以为谁都像你这样没记性,我父皇名讳一个‘嗣’字,早年微服出游人称四公子!还有,前儿晚上,我来后山寻你,什么都见到了!你,你竟然敢勾搭我父皇!”
阿财抽一口气,猛地抬头看他,小皇子潋滟的凤目如瀚海深邃,眸色难辨。
泄气垂下头来,扯着自个衣摆扭啊扭。
“不说话就是承认了?你死心吧,死心吧!父皇怎么可能喜欢你,还想做我后妈,也不照照镜子,我父皇怎么可能喜欢你这种不男不女,脑袋抽风的白痴!”
阿财猛又抬头,凶巴巴地剜了小魔王一眼,抬高了声调,“我那会也不知道他是皇帝,哼,就算知道又怎样,我就是喜欢他,怎样怎样!要你管!”
蓦然见小皇子抿紧了嘴,眼眸一闪而过受伤的表情。
阿财便又低下头,呐呐说道:“你放心好了,我又不想怎么样,我就算想怎么样也不可能怎么样,你的后妈说不定是京城第一大美女,跟我有何干系,如今我是这样,以后还是这样,我做不来别的什么人,只做得来阿财。至于四公子,我能偶尔见见他,呆在他身边说说话便就知足了。”
小皇子闷声不响,赌气似的把头扭一边去,也不阻止阿财倚靠自己肩头。
空气凝滞了许久,阿财嚅嗫嘀咕了句,“你是如何知晓我……我是……我是个不男不女的?”
说完,忽然脑子一醒,惊咋跳起身来,手指指向小皇子的鼻尖,“莫非——莫非你偷看我洗澡!你……你这无耻之徒!”
小皇子瞟他一眼,忍无可忍,用力拍开阿财的手,一个鹞鹤翻身,把他扑倒在地上,手指掐住他的颈脖,吼道:“谁偷看你洗澡了!人蠢也就罢了,别自作聪明行不!你说说!你说说看,我们每天要打架几次,掐你脖子掐了几次?你是男人么?怎么脖子上没长结?”边吼叫边捏他细小的脖子,“你自己摸摸看,再看看我,我这才叫男人,该长的都长全了。”
小皇子仰头,骄傲地露出小小的喉结……
阿财伸手去摸摸,捏捏,再摸摸自己的脖子,果然是不一样的呢。
小皇子放开他,坐回地上,哼了一声,“你知道皇宫里什么最多么?”
阿财摇摇头。
“女人最多,其次就是不男不女的。你以为我跟贺兰珏那书呆子似的,一脑子书虫么。”
“嘁——公子珏哪似你这般无聊,净是留意些有的没的。”
折腾一天,适才又被小魔王狠狠揍了一顿,某人浑身疲软,挨着小皇子的肩头昏昏欲睡。夕阳笼罩他们依靠在一起的身躯,投射出长长的身影,难得的祥和宁静。
朦胧间只觉天边火烧一般的迤逦,一团团晚霞像仿若瑰丽盛放的火红花。
阿财看着却觉刺眼之极,因那火红又似大金雕身上漫出来的血花,蜿蜒浸透了眼。
血色黄昏,血色残阳……
18.苦命的鸳鸯
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小皇子推醒睡得酣沉的阿财,此时天色黯沉,阿财揉着眼睛正要大大打个哈欠,被一把按住了口,唇上是冰凉透骨的手心。
阿财脑门热血一涌,翻掌就握住那只手,给他暖暖,为何他的手从来都是这么冰冷呢?自打认识以来都是如此,而自己的手心,从小到大,都是温热的。
小皇子似乎愣了愣,掌心反覆,握紧那只温热的手,拽紧了,没等阿财反应过来,“嗖”一下就一起飞身上树。
眨了眨眼,阿财这才听到有人走近。
有人走近就走近呗,干嘛躲树上来?小皇子和小书僮在一起很丢人么?这小子真是要面子得紧,阿财恼恨地用手肘撞了下他的胸口。
小皇子想也没想就展开手臂箍紧了那乱晃的身子。
阿财本想咒骂他两句,却听得来人到了树下,于是噤了声。黑暗中,他见不到身后某人一脸迷惑,缓缓将鼻尖凑向自己耳畔,深深呼吸,环住肩头的双手向下落到腰上,收紧了……
阿财的注意力全都落到了树下走来的两个人,探头从树叶缝隙中一看,是贺兰珏和韩子翊。
心底像是有撞见他人秘密的窃喜,谁教他们整日里神出鬼没的,不知在计划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贺兰珏人品温和老实,断不会怎样。可韩子翊就滑头的多,时常出馊主意,人又好色得紧。记得有一回韩子翊把贺兰珏骗去了那烟花之地流芳院。害得贺兰珏差点儿就被那里边的姑娘生吞活吃了,幸得阿财救援及时,跟那儿的姑娘熟,方能带着他全身而退。
其实烟花之地勾栏院小倌苑什么的,阿财当年哪没混过,那种地方进来的人都给姑娘们的迷魂汤灌得糊涂,再来个里应外合,好赚。
混久了,该学不该学的事儿也都学了,什么该见不该见的都见了。
对,他的荤段子黄笑话就在那儿学的,他还跟傻锅猫在窗户底下偷看人家交欢……
想太远了,且看看那韩子翊又在教唆公子珏些什么。
韩子翊用力拍打贺兰珏的肩头,说:“欸,珏,你这么紧张作甚,我可是好不容易贿赂了那边的人,找了机会约来这里,你该说什么赶紧说,我去前边路口盯着。”
贺兰珏眼底一闪而过犹豫,又拧紧了眉,点点头。
韩子翊这才大踏步离开,走远了还回过身来冲贺兰珏握拳弯肘顿一下,做个加油的手势……
耍酷呢,恶寒……阿财暗暗鄙视其。
贺兰珏一个人在树下来回踱步,没多久,又有踩着草丛树叶细碎的声音传来。
看去,阿财顿时呆住了……
好美的女子,十七八岁左右年纪,即便是昏暗的林子里,亦觉得仿如仙子凌波降临尘世,浑身散发柔柔的亮光,连黯淡幽暗的树林也亮堂了几分。
某人看得目瞪口呆,嘴形啊哦啊哦不停变换,哈喇子几乎淌下来。
被身后小皇子扭掐了把,低低耳语:“没见过女人么,你这副模样真猥琐。”
“我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嘁——土包子。”
见到那女子,贺兰珏很快迎了上去,却呐呐不知如何开口。女子却怔怔瞧着他,忽然就扑进了贺兰珏怀中,紧紧搂着他,嘤嘤哭泣起来……
如梨花带雨,我见尤怜,哭泣也美得令人心醉,心碎,似鹂莺哀啼一般悦耳。
阿财彻底傻眼了——
老实巴交的公子珏,与那天仙美女,抱在一起……
私会……
当然阿财不认为私会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儿,他傻眼的是只知晓读书的公子珏竟然有喜欢的女子,还是这么美若天仙的姑娘,干嘛要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相见?
多般配的两人,依偎在一起就像画中的人儿似的,佳人才子,绝妙无比。
那姑娘哭得好不伤心,贺兰珏温柔地替她拭泪。“表妹,你莫要伤心,一定会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
“珏——”仙女姑娘抬起头来,深深地望住贺兰珏,“珏,来不及了,太后要我回京便准备进宫,即便是皇上不应允,也会作为太后伴陪入宫,可这迟早……迟早便……”
“婉甄,你先别急,我与子翊已经在想法子了,幸而皇上不欲纳妃,即便是进宫了,暂且陪伴太后,没有皇上允可,太后亦不敢擅作主张将你收入后宫。”
“可是我父亲,近来是笼络了不少朝臣,准备联名上奏,迫皇上立妃。”
“皇上岂可由得别人要挟,这点你不必担心。”
贺兰婉甄幽幽叹了口气,“珏,你是不知,父亲是铁了心了,即便是无法把我送进宫,退后一步,也要将我嫁去颐王府……”
贺兰珏不住安慰下,贺兰婉甄这才止了哭泣。
阿财拧头,贴着小皇子的耳畔小声说,“原来这么个天仙似的大美女是你未来的后妈, 啧啧,可惜她看来不乐意。”
“哼,我才不乐意呢,父皇也不乐意,这不称你心了!”
“嘁——”
瞅着树底下俩痴男怨女,阿财眼珠子骨碌碌地转。
待得那两人依依不舍一前一后分开离去之后,阿财与小皇子跃下树来。
望见阿财贼兮兮的模样,小皇子瞪他一眼,说道:“你别乱打什么主意,这事儿你别去瞎掺和,出了事我都保不住你。”
阿财脸一跨,“有这么严重么,人家两情相悦,棒打鸳鸯多不道德,公子珏多出色一个人物,他便去提亲也不会委屈了那位天仙小姐吧。”
“笨死了,那跟委屈不委屈没关系,就算公子珏再大出息,也是不可能的,论身世,他是贺兰氏偏房远亲,远得甚至人家都不愿意认的亲戚。论背景,他现今尚不过是学子,无功名利禄,即使是以后有了,贺兰家也不会看在眼里。”
见阿财低头不言语,小皇子又说:“你不是说做不来别人么,帮他们也是你做不来的事儿,懂不,别去掺和,他们一准没好结果。”
跟着小皇子摸黑下山,一边听他告诫训斥,阿财的脸跨得更厉害了,恹恹不语。看来出身好也不见得什么都好,尤其是出身好的女子,生来若不是成为权势的牺牲祭品,也是没有了半点自主的能力。倒不如自己这样过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来得好。
一路下山,小皇子喋喋不休地叨念他,没个消停,比别人家阿娘还啰嗦,兴许是自个阿娘从来没有啰嗦过他,阿财反倒听得津津有味,暖洋洋的。不时哦、嗯、啊,乖巧地点头。
回到宿馆的时候,又见贺兰珏和韩子翊在房中嘀嘀咕咕,瞧见阿财进来,立刻闭了嘴。
阿财慢悠悠晃阿晃到他们俩中间,摆了摆手,“你们继续讨论,我不会透露半句出去的。放心,我阿财人虽然混的很,可还有个优点就是讲义气。”
那俩人面面相觑,眼神在空气中交流,一个眨眨眼,唇形口语,你都跟他说了?
一个摇摇头,我没说呀。
“哎呀!得了,别打哑语了,我适才在后山树上睡觉,什么都见到听见了。你们也太不小心了,干见不得人的事儿得藏好,藏好知道不!”
脑门上挨了一记刮子,韩子翊啐道:“你这臭小子,竟然偷听!”
“不是我要听要看,你们自个送上来的呀。要不,杀人灭口!来来来!”阿财嬉笑着把脖子伸过去。猛然又想起小皇子说过的话,立马把脖子收了回来……
韩子翊跟阿财也是在独鹤楼那会就识得,平素玩笑也开得多,这会儿却难得一本正经了,与贺兰珏为这事挠得头发落了不少,“阿财,此事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去。”
“我阿财说一不二,公子珏待我好,我就算帮不上什么忙,也不会管不住自个嘴巴。”阿财拍拍胸脯,振振有声。
“子翊,无妨无妨,阿财不是外人。”贺兰珏说话了,自从阿财在校场里为了他和贺兰敬的冲突出了口气,跟着又奋不顾身攀崖帮他拾回母亲的遗物,贺兰珏早已把阿财当作自个家人一般,没什么忌讳的。然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可是要大祸临头的,所以贺兰珏才瞒着阿财。
秋狝后,返回平城。
阿财对贺兰珏的情事渐渐也知晓了个大概。
原来,某次公子珏前往贺兰太尉府赴宴中,无意得见贺兰婉甄,惊为天人。且贺兰婉甄更是早已仰慕公子珏,两人一见倾心。
在韩子翊与贺兰婉甄贴身侍女相助下,这对才子佳人时有在外相约见面,如此这般过了一年有余。
贺兰珏也自知现今自个的状况,贺兰氏族决计不会答应将婉甄小姐许配给他,只望凭着自己的才能学识,有朝一日能取得功名,得到贺兰家的认可。
然而这也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以为如此将来便能在一起,世事变幻往往令人措手不及。
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京城第一美女贺兰家小姐将来是要进宫为后为妃的,京城里关于皇上是否应以社稷为重充盈后宫之事讨论得沸沸扬扬。
从前为皇上专注政事,不近女色而叫好的人如今不知是受了什么蛊惑,纷纷宣扬帝后论,有的文人学士还写了本名为《泱泱大国,国母之重》一书,于是朝堂之上的一派人便以民愿为由,尽管冒犯君颜也要拼死觐言。
贺兰珏与贺兰婉甄那小小的心愿便在众多的权势利益中化成了泡沫。
为防变故,贺兰婉甄被禁足于太尉府,与心上人生生分离。
右相韩非鼎立支持皇上的决策,他儿子韩子翊自然就继承了老子的思想观念,既然自己的好兄弟喜欢的女人要作为政治牺牲品,他便要想方设法帮助那一对苦命鸳鸯。
于是贺兰珏方借由这次秋狝盛会,来到蟠殃别苑与贺兰婉甄见上一面,以明白她的心意,如若她亦欲入宫,也决计不会勉强。
然那贺兰婉甄对公子珏死心塌地,言明此生惟贺兰珏不嫁,宁死也不愿进宫。
既然贺兰婉甄表明了心迹。于是韩子翊出谋献计,那两人一力配合,阻挠贺兰婉甄进宫。
整件事情便在韩子翊的策划下有条不紊地开始进行。
阿财虽然知晓了事情的原委,但是没有跟着掺和进去,自个头脑又怎能跟贺兰珏、韩子翊相比,出了馊主意没得还让人笑话了,再说在蟠殃山上小皇子说的一番话,他还是听进去了几分。
不过既然他是知晓了内情的人,便偶尔担任了站岗的任务,贺兰珏和韩子翊商议计策的时候,他便在附近把风。
然回到京城,想要与贺兰婉甄再见一面真是千难万难。几日下来,贺兰珏越显焦虑疲态。
于是贺兰珏便借故求见太尉大人,以请教历届秋试选题为由,几天来一直往太尉府里跑。
于书院里见着贺兰敬的时候不免又被冷嘲热讽一番,可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然而就算是进了太尉府,那内堂后院又岂是这么好进去的?贺兰珏渐渐有些沉不住气。
阿财和韩子翊瞧在眼里,可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19.计划与变化
小皇子自蟠殃山回来后,又开始每日往听梅居来,拽着阿财练武。偶尔也会把那一对活泼可爱的小金雕带来。
自从蟠殃山险情之后,阿财益发觉得武艺高强的重要性,于是也认真地跟小皇子习武,什么琴棋书画暂且扔去了一边。
因为四公子说了,要给自己惹麻烦之前,得先学会自保。
小金雕恁是可爱,羽毛渐渐长齐,毛茸茸的好不有趣。阿财给黑爪子的取名“大金”,褐爪子的取名“小金”。
这名字被小皇子鄙视了,粗俗之人取的粗名字,随口而出,连脑子都不带用一下。就像那只蓝尾雀一样,长了身蓝毛就叫小蓝,如若拔光它的毛,是不是要改叫“小秃”?
小蓝听得恶魔小皇子提及自己的名字就浑身发抖,听到拔毛更是“扑棱棱”赶紧溜了个无影无踪。
难得大金小金一点儿也不怕他,一会跳到阿财肩头,一会飞去小皇子怀里。
那自然,在宫里,这两只小雕可是皇子亲自喂养,谁也不许碰一下的呢,宝贝得不得了。
草坪上,小皇子和大金小金玩耍,阿财在一边为贺兰珏的事情犯愁。好几次想说出来让小皇子出出主意,可还是忍住了。那小魔王聪明绝顶,一定能想出办法,可他早就叮嘱自己不让多事,又怎么会给他出主意呢?没得说了又挨一顿训斥。
贺兰珏前往太尉府走动的多了,人家都不待见他,据说是直接把他撂在前厅,也没人招呼了。
这也是韩子翊的馊主意,说是去得多了,人家就不留意他,方有法子溜去后院寻找想见的人。
然这天,一大早贺兰珏就往太尉府里跑,可天黑了还没见回来,阿财都跑去门外望了好几遭了,直到月上中天,方见一个游魂似的身影缓慢地荡过来,把阿财愣是给吓了一跳,游魂走近了仔细一瞧,才看出竟是贺兰珏。
阿财叫唤他像是听不见,浑身抖得像秋末树梢上的叶片儿似的。越过阿财跨了门槛就直接往自个屋里去,不似往常一般先去大公子的房中探视。
掩了门,再没出来。
阿财呈晚膳进去的时候,只见房中黑灯瞎火,一点声息都没有。他燃了烛灯,放下食案,发现贺兰珏趴在卧榻上,蜷着身子,脸像西域鸵鸟似的,埋在胸前搂紧的被褥里,一动也不动。
“公子——公子——”阿财靠近他,小声叫唤。
没答应,莫非今儿实在太累,睡熟了?摸摸他的衣裳,也没换下来,触手有潮气,难道是在林子里转悠了大半夜?
替他拢好了被子,正待转身出去,由得他歇息,醒了再用膳罢了。
衣角被人拉扯住,回头,是贺兰珏,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扯住了阿财,那脸依旧埋在被褥里……
“陪陪我——”他只说了这么一句,阿财猜想,他是不是在太尉府碰什么钉子了?被人奚落了?还是私情曝光?反正瞧他这模样准不是什么好事儿。
阿财在榻沿边坐下,抬腿盘膝,双手托着腮帮子,静默了片刻,不见贺兰珏出声,气氛怪异得紧。
“公子——依我看,公子翊所言,不得而为之的最后一步,实在不行,就那么办吧……”韩子翊曾经半真半假半玩笑似的说过,干脆贺兰珏和贺兰婉甄私奔算了,那会贺兰珏使劲摇头摆手,不住说万万不可。首先是对姑娘家名声不好,再说他也丢不下大公子和这个家,难不成要大伙儿一块奔?
韩子翊就说了,真的私奔了,这种丢脸的大事儿太尉府准定不会宣扬,这种情况大户人家里也不乏,多是用姑娘家病重这个借口,就推脱了。再则过了几年,若是娃娃都生了几个,再回来,贺兰家不认也得认了。
公子珏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这个方案。
阿财隐隐觉得,公子珏并非爱贺兰婉甄爱到了不可自拔且放弃一切的地步,倒是贺兰婉甄比他执着得多。
曾听得阿昌伯隐约提起过,当年公子珏愿意卑微地接受贺兰氏族的照顾,完全是为了大公子,若没有贺兰家这般面热心冷的照拂,他们过得再苦也无所谓,偏是大公子所服用的丹药极珍贵,断了药就是要他断气,公子珏是想尽一切办法都要保住他大哥这口气。
让他如今与贺兰婉甄私奔丢下大哥,或是带着大哥颠沛流离,那是想都不用想的事儿。
那会韩子翊和阿财劝了几句,他执拗得很,便作罢了。
如今阿财再提,也没指望他会答应,屋中沉寂了半晌,贺兰珏闷着声说了:“我不能跟她在一起了,我不能,不能……”
呃……这是怎么了?阿财以为听错了。
他的意思,是放弃么?
“如此下去,我必铸成大错,对不起父亲、母亲、大哥……我……我如今抽身,还来得及,来得及……”
这是什么没头没脑的话?阿财是半句也听不懂,可贺兰珏也没有要他听懂的意思,不停的说“我不能,我不能,还来得及,还来得及”这样的话。说着说着竟闷头隐忍哭泣,肩膀抖得跟筛糠子。
阿财追问究竟怎么了,他也不说,只得轻轻拍顺他的肩膀后背,如此安慰他。
待得平静了些,阿财又问,今儿是不是见到婉甄姑娘了?
贺兰珏摇摇头,说了句,“听到了些不该听的事儿,阿财,我不能说,你知道了反倒害了你。”
“哦——”瞧他神色凝重,阿财就点了点头。
贺兰珏又沉默了半晌,情绪平稳了许多,说道:“阿财,我要离开这里,带着大哥离开京城,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
这……这句话可真够爆炸性惊悚的,阿财愣是没反应过来。他不是私奔,是离开,彻底离开?
“公子,你是说离开,离开平城?”
贺兰珏果断坚定地点点头,又说,“阿财,我知道你娘和兄弟都在此处,若是你不愿意离开,我不勉强,不过此事我还需与阿昌伯商议,暂且未定。”
连夜,贺兰珏与阿昌伯商议过后,最终还是决定离开,这一切均在暗中进行,得知此事的只有阿财。
阿财无措,连个商议的人都没有,偏巧韩子翊因要参加末秋科考,他的丞相老爹终于忍受不了这劣子不务正业,于是将他禁足在家,谁也不许见。
然事关重大,所以阿财连小皇子也没敢吐露半分。
这事实在太突然,阿财由最初的惊讶到逐渐蔓延的伤感失落,情绪一直处于低潮。
如同一家子似的生活了近半年,说到分离,还真舍不得。公子珏待他有如兄弟,阿昌伯话儿虽少,老冷着张脸,可也从来没有持老为难过他,至于那个半死不活大美人,照顾了这么久,平素阿财有什么心里话,不好跟活人开口的,也都跟他说,即便他就是个死人,阿财也觉得很亲近。
剩下的就是贺兰珏得跟贺兰婉甄交代的事儿了。
虽然不知道理由,可人不能做得太过分,所以这几天均在想尽一切办法见上一面。
偏偏刚巧,贺兰婉甄的贴身侍女想办法传了消息给贺兰珏,说是过几天是太后生辰,贺兰太尉准了贺兰婉甄前去寺庙祈愿,届时可以约在归云寺半里处的河边画舫相见。
河水濯濯,柳岸依依,鸟雀翩跹,曲境悠游。
秋末的空气沁着萧瑟寒凉,拢了拢褂子,那寒气仍是无孔不入,打了个哆嗦,小声自言自语道:“唉,明知天开始转冷了就别约在河心嘛,就算约在河里也别教人等这么久嘛……”
踮起脚尖抬高身子望了望,四周不见人烟踪影,这地方选的可真够隐秘的,嵌在城外两座大山之间,连对京城内外每个角落都熟悉得跟自个家似的阿财都没来过这么清幽如画的地,贺兰婉甄一大家闺秀又怎知道这么僻静的地方呢?连画舫也预先安排了妥当。还当真有心思,却不料等来的是硬生生的分离,不知那娇滴滴的大小姐受不受得了。
阿财在船头张望,纤夫在船尾撑杆,垂了帏帘的画舫舱内传出铮铮淙淙的琴音,曲意哀婉低荡,欲语难言。想也知道里边是那一筹莫展的公子珏。
那天以后,阿财是越发摸不透他,怎么猜度也想不透他究竟是为何缘由决定斩断与贺兰婉甄的情缘。不仅如此,还非得逃难似的要尽快离开平城,约摸就是在太尉府发现了什么大事了。阿昌伯知道,却对阿财三缄其口,想来也是为了不牵累他。
看来,像四公子那样的爱情是世间罕有的,始终如一,永不放弃,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令他抹去那个痕迹。旁人又如何能做得到呢?
然公子珏此举,也许也只是爱的不深,或是亲情更胜于爱情所以然。
阿财也曾想过,倘若要自己也为了亲情和爱情抉择,也许并不比公子珏好到哪去,甚至还做不到他那般果断呢。
聆听琴音,风萧萧,江水东流不尽,唏嘘于琴韵那缕忧伤难平。
琴音稍停,帏帘拢起一角,“阿财,外边风大,进来饮口热茶。”
阿财搓搓手,跳进船舱。贺兰珏推过来一碟子点心,“饿了吧,先吃点。”
“公子你也吃,咱们等了一个多时辰,都已过午时了,我都饿了。”阿财是饿不得的,拿起点心吃的有滋有味,荷香翠玉酥皮糕,小皇子偶也有从宫里给他带点心,就有这一味,百吃不厌。就着热茶吞到肚腹中,冷得僵硬的四肢都舒畅开了。
贺兰珏摇了摇头,说不饿,抿了口茶,道:“莫要心急,兴许是寺庙中聆听佛法,是要些时间的。”
“哦,公子不急,我自然不急。”塞着满嘴糕点,说话也含含糊糊了。
贺兰珏失笑,说道:“吃慢点,还有呢……”将案上点心盘子都推到阿财面前,着看他,流露歉然之色,缓缓说道,“阿财,我们相处时日虽不算长,然甚喜爱你,真没把你当外人,也想过好好教你些东西,岂知……唉,我总还是失信与你了。难得你和皇子殿下投缘,他也愿意教你,你也不小了,别总是毛手毛脚的,明日,我便去跟子翊说说,我走了以后,你若是愿意,可以去跟着他,相府比宫里简单得多。独鹤楼不是不好,可也是鱼龙混杂之地。阿财……我虽武艺不精,可也看得出来你是习武的料,好好学,不愁没有出头之日……”
阿财边吃点心边听他说话,听着听着口中的点心就咽不下去了,什么香味甜味儿都成了苦苦的涩味……
用力一吞,牛饮了口茶水,上前拽住贺兰珏的衣袍宽袖子,把脸就埋了进去,“公子,你们不能不走么?我舍不得你,舍不得阿昌伯,舍不得大公子……”
贺兰珏摸摸他的头,说道:“有的事总是由不得自己,我即便不为自己,我要为大哥着想,他再有什么意外,我可……我可如何是好。人生聚散离合,总得一个缘字,有缘自然还会再见。阿财,莫要伤心,也许以后再见之时,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阿财抬起头来看他,眼睛潮湿潮湿的,哎呀,那个笑容,温和宠溺,能不能不要笑得这么让人闹心……
一抹眼睛,说了句,“我还是出去船头盯着点。”跳起身来,有些踉跄地掀开帏帘走了出去。吹吹风,心里不好受,连风也吹不去。
倚着船舷,目光所及是萧瑟的秋景,迷蒙黯淡的天色,鼻息干滞,为何连空气里都是离别的味道?
小蓝扑棱棱飞落在船舷上,叽叽啾啾绕着阿财的脑袋转,这笨鸟不知何时跟了来,最近真是黏人黏得紧,总怕自个在某人心目中的地位会被那两只小金雕给取代了……
“吵死了,别叫,自个玩去……”阿财撵它,情不自禁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倚着舷板,船身随着水流轻轻摇晃,眼皮重重耷拉下来……
20.逆流的悲伤
漂浮在云端,又像淌漾在满是鲜花的草丛,鼻尖呼吸清新芬芳的空气,有小木屋,绿草茵茵的山坡,远处是一面如蓝宝石般美丽的大湖,湖边星星点点洁白的羊群。
这是哪里?陌生又亲切的地方,那小木屋……
屋前是一对天僊容颜的夫妻,那男子紧闭双目,静静依偎在妻子的肩头,白衣胜雪,绝世出尘的容貌。那女子哼着歌儿,有一双比子夜星辰更黑更明亮耀眼的双眸,几可夺去日月的光辉。
他们是谁?贪婪地看着他们,为何心里会梗塞?眼睛会潮湿,会想奔至他们身边,依偎入温暖的怀中?
你们是谁?是谁——是谁——
他的声音化作了风,吹拂起女子一缕幽幽如海藻般的长发;他的呼喊化作了一缕阳光,静静投射在男子洁白无瑕的侧脸。
是谁?是谁?是谁!!!
无论是谁,就这么留在他们的身旁,即使是一阵风,或是一缕光。
痛!刺痛!一种刀子钻刻在头颅,剜心的刺痛!
巨大的力量将他抽离。
我不要离开,不要离开他们,不要——不要!
可是那仙眷般的身影悄然淡去,留下的是刺痛和无边无际的窒息。
窒息?为何喘不过气来,呛——
猛地睁开眼睛……
水里,他在水中浮浮沉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呃……是在水中游玩的时候睡着了?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痛!额头被尖利的东西刺得生痛,抬眼看去。是小蓝,那只笨鸟在猛啄他的额头,那凶狠劲啊,像是有深仇大恨一般。
“笨小蓝!在干嘛,你想叮死我呀!”
小蓝见他发怒,停止了叮啄,围着阿财啾啾叫唤。
阿财脸色大变,猛地就醒起,适才,他是在画舫上,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可现在却在水中,冰寒透骨的河水中,若不是小蓝死命的叮啄他的脑门,估计就迷迷糊糊沉了下去,连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这事儿离奇,就算是睡着了,落到河中,怎么会一点感觉都没有?
公子呢?公子珏呢?阿财扭头四望,哪还有画舫的身影?河水依旧流淌得不急不缓,自己似乎在水面上漂浮了一段,幸好水性好,落水之后也不至于像一般人那样很快沉下去,方令得小蓝能啄醒自己。
“公子!公子!”他在河面上吼叫。
小蓝叽叽啾啾盘旋。
“什么?小蓝,你说是船夫将我丢入河中?那公子珏呢?”
“没看到?船夫将船划去哪了?你说清楚点!公子呢?”阿财叫嚷的声音比哭还难听,干脆一个猛子扎入河水中,半晌,水花“噗噜噜”绽开,又窜出河面,快速地游向河岸边。湿漉漉地爬上岸,沿着河岸就往下游跑。
公子啊公子,千万不要出什么事。
会睡得跟个死猪似的一准就是被下了药,那船夫将自己丢入河中明显就是要溺死他。
公子,会不会有什么危险?茶水,点心……是他们上画舫之前船上备好的。阿财被药迷了,公子珏也饮了那茶水……
这可如何是好?
寒冷的风灌入冰凉湿透的衣裳内,冷得牙齿咯咯打战。不,那不是冷,他不冷,那是从未有过的惊慌恐惧。
公子难道是被贼人绑架挟持了?可那人胆敢杀人,绝非善类,又怎会对公子珏心慈手软?
脑袋僵得无法思考,只晓得狂奔,一脚深一脚浅向前狂奔。眼睛焦灼四望,渴望能见到那艘木船,见到公子站立船头向他招手,见到他清风明月般的笑容。
不知道跑了多久,总之他是麻木了,扯着嗓子叫喊,只晓得叫贺兰珏的名字。最后连声音都嘶哑破裂,剩下空洞绝望的呜喑。
村子河边,围了一大群人,有孩童躲得远远的,从大人的腿缝里伸出半张小脸张望,乌溜溜的大眼睛透出惊怕之色。
人群缝里,远远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半身还浸在河水中,衣裳泥泞,隐约可见青白色衣襟一角。
阿财怎能忘记,早上,是他亲手给公子换上那一身青白长袍,无比清新俊逸。
他推开人群,看进去,小腿趔趄,跌倒在地,全身力气被抽空,摇晃着身子颤颤巍巍地跪倒河沙上,伸出手,凑近那惨白如纸的面容,从他的冰冷僵硬的身子一路摸上他的脸,他的唇,他的眼,他的鼻下……
眼前一黑,扑倒在那具冰冷的躯体上,晕死了过去。
河水拍起浅浪,潮起潮退铺盖上他们的身体。
公子如玉,公子如晓月清风,公子温润似水。公子在梦境里化为凌波仙人,风里、水里、云里、空气里、雾霭里、苍山绿意俱是公子珏——那抹儒雅温和的笑意。
阿财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又紧紧地用力地闭上。
脑袋像灌了铅似的沉重,身子像被暴打了一顿,无比酸痛,鼻尖是潮湿霉酵的恶臭气味。这种味道并不陌生,地上应该还有腐烂的杂草垃圾,爬满了跳蚤臭虫,时不时有胆大的老鼠跳出来,肆无忌惮地在地上跑过,在人的身上踩过。
从前,他偶然失手的时候也进来混过,没几天又出去了。这会儿,怎么又进来了呢?不是,从良很久了么?
湿衣裳和着河沙泥泞与一阵阵的虚汗粘腻着身子,贴裹住每一个毛孔,越收越紧,勒得无法呼吸的难受。
头痛得没法思考,脑子被利棍捣成一团浆糊……
浮现的,是一张死灰惨白的脸……
他把头死命地压在手臂中啜泣,身子匐在地上蜷成了一团,肩膀不住抽动。
就这样累了就睡,醒了继续埋着头不发一言,就如同死了一般。有人送了食物来,他看也没看过一眼。再后来浑身像火烧似的滚烫,开始剧烈咳嗽,声音嘶哑难辨,人也开始迷糊了。
这样也好,不用想,不用看,就这样沉溺黑暗,即便是如此,梦魇仍然死死纠缠,一刻也不曾消停。
老管家阿昌进来带人的时候,冷如寒冰的老脸亦不由得沁出一丝泪。
这件事在京城里闹得是沸沸扬扬,公子珏的声望在民间何其之高,开始说是溺水身亡,后来仵作验出颈脖有明显瘀痕,实际死于颈脖断裂。
他杀!
这一结论出来,在民间激起千重浪。纷纷要求官府彻查,揪出凶手,以告公子珏枉死之冤,慰其在天之灵。
由于有人见到了公子珏当日是与书僮阿财一道出的城,然公子珏遭人勒杀,书僮阿财却安然无恙。于是当日大理寺来了官衙把阿财与贺兰珏的尸身一道带了回去。
可阿财始终处于昏迷状态,实在问不出什么话来。且又查出此书僮在跟随贺兰珏之前劣迹斑斑,于是便将他投进了监牢,等候盘查。
两日下来,人都快在牢里病死了,也没问出一句话。
刚带进大理寺那会,上边就来人了,说是要合理问话,不准严刑不准逼供。如今人要是死在了里边,说不准就麻烦大了。
后来又有人来保这书僮,于是大理寺卿就让人寻了老管家阿昌前来将这小奴带回去,说是医好了再审。
于是阿财再度苏醒的时候,鼻息间已经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儿了,身上的肮脏粘腻也收拾干爽了,柔软的棉衫轻轻摩擦着肌肤,如同双手温存呵护的舒适感。
动一动,全身上下依就乏累酸痛,抬不起身子,抬不起手,喉咙发出干涸的喑哑,低沉得像是在呻吟。
听到他的呻吟,有人一脸欣喜地凑了过来,是个脸若满月,身子富态的大婶。她伸出手摸了摸阿财的额头,脸上漾开了和煦的微笑。
阿财半晌没反应过来,这大婶是谁?四面环顾,这儿是自个的卧房,她是打哪来的呀。
大婶一言不发,退出了屋去。
阿财脑袋昏昏沉沉,眼皮子不由自主眯上。
稍瞬,门被推开,有人走近前来,坐在榻上,一个冰冷的手心覆上前额。那触感,是小皇子拓跋蕤麟……
“欸,你醒了就别装睡,都睡了四天了,给我睁眼——”某人没好气地低嚷。
四天了……有这么久么?眨了眨眼,嘟囔了句,“我还要睡,你别管我。”
“嗡”地脑子一震,身子被人从榻上抽坐了起来,“有你这么折腾自己的么?我可是好不容易救活你,你这条命现在归我了,我偏要管你,怎么着。”
“有你这么折腾病人的么……”阿财那身子虚着呢,晃了两晃就要往下倒,被人攥住了手肘一带,就躺到一个清爽坚实的怀里。呵,这么倚靠着也比躺在榻上舒服,某人干脆双手一圈,象抱着阿娘似的抱了上去,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把脸颊贴在他胸前……
阿娘……
人生病了,就特别脆弱,好多时候,特别想阿娘,渴望有人给他个温暖舒适的怀抱,心里就踏实了。
别看他从前横行东街,进牢狱像是家常便饭。可这次真不一样,贺兰珏的死是狠狠打击到了心底,说来,他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小皇子懵了下,抿了抿嘴便用手圈紧了他,说道:“出去晒晒太阳么?你躺着都快发霉了,回来的时候臭得跟从粪坑里挖出来似的。”
咦……说到这,阿财摸了摸身上的干净衣裳,问:“谁给我那个洗的……”
“这几日都是哑婶照顾你,阿昌伯要忙活贺兰珏的后事,还得看护那个活死人,顾不上你。”
阿财垂下眼皮,闷了会,说道:“我想去看公子,带我去,好么?”
小皇子没说话,站起身来,在边上捞了件薄袄褂子给他披上,将人打横抱起,走出门去。
白玉青石的孤坟,静静座在梅林间,堆簇秋菊金黄灿烂,林间微风扶摇,抖落菊叶纷纷洒洒,公子珏似菊高洁,再配合不过了。
有素衣书生散发赤足持酒狂歌——
羔裘逍遥,狐裘以朝。
岂不尔思?劳心忉忉。
羔裘翱翔,狐裘在堂。
岂不尔思?我心忧伤。
羔裘如膏,日出有曜。
岂不尔思?中心是悼。
(注:自诗经《国风?桧风?羔裘》)
歌者是韩子翊,痛失至友,悲不自禁……
“公子——”阿财挣扎着从拓跋蕤麟的怀中下来,哭倒在那坟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贺兰珏那日画舫上对他说的话言犹在耳,却不料已成最后的叮咛。
韩子翊扔了酒坛子,上前来握住阿财的肩头,捏的他骨骼生痛!“阿财!阿财!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了什么!珏……珏为何就……”
阿财的眼瞳蓦然就像烧了把火,他一抹眼泪,朝公子珏的坟跪磕了个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公子,阿财誓要找出凶手,砍他个十七八段,为你报仇雪恨!”
再顾不得那么多了,当下便将贺兰珏那日由太尉府回来后的变故说起,一直说到画舫遭难。
韩子翊顿时酒也醒了,小皇子听了亦在低头沉思。
韩子翊说道:“如此看来,关键就是贺兰婉甄,须得见她问个明白。方知那艘船是不是她雇了在那儿等候,然珏与贺兰婉甄的事儿我再清楚不过了,她绝无可能会加害于珏。”
拓跋蕤麟拧着眉头开口,“这案子我问过大理寺卿,贺兰珏除了是被人掐断喉颈致死之外,他身上的银两和那块玉璧都不翼而飞,贺兰珏的尸身当时在河面上漂浮,是那村子的村民捞上岸来的,在场的人为数不少,没有私拿的可能。所以他的物件只能是在船上或者是河里被人拿走了。”
“玉璧!就是珏特别宝贝那块价值连城的玉璧!如此说来,莫非是船夫见财起意,谋财害命?”韩子翊握紧了拳头,捏的指头嘎嘣直响。
“那倒未必。”小皇子撇撇嘴,眨了眨眼却又不再说为什么会未必,反倒是冲着阿财说道:“笨徒儿,倘若再审,你就说是船夫谋财害命,别的事一概不说。尤其是贺兰珏与贺兰婉甄约见面之事,别提。”
韩子翊也点点头,面有难色,“嗯,不能说。”
“为何不能说!我就觉得贺兰婉甄有蹊跷,人是她约的,地点是她定的,船没准也是她找的,要不那么偏僻的地方哪来一艘船。”阿财就想不明白。
小皇子伸手又要拍阿财的脑袋,想想他还是病人,又作罢,“自然不能说,他们的私情若是传出去,那还得了,还不得天下大乱。贺兰家千方百计要把贺兰婉甄送进宫,给你这么一闹,他们能饶了你?再说知情的就你们几个,贺兰家有的是办法让贺兰婉甄和那奴婢矢口否认,届时就成了你阿财诬蔑中伤官家贵族,多大罪你知道不。”
略一沉吟,又道:“再说了,你无凭无证,空口说白话,不小心就给惹祸上身,倒不如就顺水推舟,就当你们主仆游山玩水,船夫谋财害命,把这事结了,待得时过境迁,背地里慢慢查就是了。”
韩子翊非常赞成,“皇子殿下此言有理,此事有蹊跷,若是阿财指证,确实拿不出凭据,其一,没有证据表明此事与贺兰婉甄有关,连贺兰婉甄是否真的约了珏见面都未得而知,带话虽是贴身侍女,亦有可能遭他人胁迫,珏人已故,那侍婢岂会承认?其二,船夫消失,更无凭证表明船只是贺兰婉甄所安排。单凭一张口,无人信服。再则,船夫那时亦是对阿财痛下杀手,结果阿财没死成,倘若阿财便当作一无所知,反教那幕后之人安了心。我们便来个暗中调查,收集证据。”
小皇子赞赏地看了眼韩子翊,又瞥了眼阿财,说道:“瞧瞧,这才是有头脑的人,你呀,笨得跟猪似的。”
阿财嚅嗫不服,“哪能这么比的,你们混哪的我又是混哪的,我们小混混哪来那么多心眼害人,还不都是你们肚子里喝了墨水的,都黑了心了。”
这下连韩子翊都想敲他了!
那两人都不再理他,当下就商议了由韩子翊想办法见上贺兰婉甄一面,把事情原委弄清楚;阿财则在公堂上一口咬定是跟随和公子珏泛舟游河,被船夫下了药,丢下河里没死成,别的一概不知。
21.残梅梦惊魂
公堂之上,三司会审。
因此案民间反响太大,于是大理寺不得不决定公审,开了府衙大门,让街上围观的百姓都涌进了大院里。
这些天,平城街头巷尾茶寮饭馆,人人都在谈论着这个案子。有的人说,既然要审小书僮,那就是有可疑,说不定小书僮就是嫌犯;有的人说,若是小书僮杀人了为何还沿着河边找寻公子珏?听说鞋都跑丢了,踩了一脚血,见到了公子的尸身,立马就抱着晕死过去。
总之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于是人们就更想要知道答案。开审那个早上,天没亮就有人来衙门外排队了,占个好位置,看得清、听得清。去八卦的时候也能详尽些。
总之那个人头涌动呀,仿佛这十年间,平城就出这么一件惊天大案似的。
唉,也不知是不是祖上造孽,平城三公子之珏,才华横溢,风华正茂,前途无量,就这么死于非命,京城里仰慕其才华的姑娘家都哭哑了嗓子,且流传开来他们这一家子是被人诅咒了,难怪贺兰家长房不敢让他们认祖,如今一家四口的就剩下了个活死人,唉,凄凉唷……
叹息声街头传到巷尾。
于是这老老少少都来听审了……
立刻就有人认出了堂上的小书僮就是原来横行平城东大街的阿财,这下各种无端猜测又开始闹腾开了。
这小书僮名声不好,从前带着一帮子小混混在街头打架斗殴,小偷小摸、鸡鸣狗盗的事儿没少干,啥时候就混去了公子珏身边当书僮了,一准就是有猫腻。
“吼吼吼——”人群中爆发了几声嘶吼,有几个人大声嚷叫开来,“小混混又怎么着!小偷小摸打架斗殴就他妈的就会杀人放火谋财害命?妈的这是什么屁话!欠揍不是!谁再他妈胡说八道,就过来给你龟三爷我垫屁股!”
“对!对啊!我们阿财早就从良了!谁说小混混不能当书僮!屁话那是!”
阿财跪在堂中扭头望向后边院子里的人,一座巨塔站在人群中,竟然是往日的死对头龟三爷,带着以前的兄弟们给他壮声势来了,胖兜和傻锅也在,胖兜是急得直抹汗,傻锅一脸茫然,龟三爷左推右攘,闹得热乎。
“肃静!肃静!再行喧闹者轰出大院!”堂上那大理寺卿皱眉发话了,院子里这才安静了下来。
阿财照着小皇子拓跋蕤麟教他的说法,加油添醋, 描述他们主仆二人在船上欣赏河光三色,公子珏弹琴吟诗,惬意自在。阿财口若悬河,哀婉细致的描述,直让周遭的人如同身临其境。抒情完了开始说吃点心饮茶,然后不知不觉就被迷倒了,再醒来就是挣扎在河水中……
越说越悲伤,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在公堂之上嚎啕大哭。那围观的百姓群众也有的禁不住某人博同情的催泪弹,跟着抹眼泪了,这就像是个效应,一个哭了,就有两个,哭声渐渐漫延,仿佛每个人都感同身受小书僮当时的焦急惊慌和见到公子珏尸身时的巨大悲恸……
一侧,公堂竹帘后有人旁听,边听边翻白眼,气他胡闹。让他博取主审官同情也不至于表情这么夸张做作。
看到后边某人声泪俱下地卖力表演,亦禁不住低下头,肩膀抖动。抬起脸时,潋滟凤目里满是温柔笑意。
如同小皇子推断的结果一样,阿财前来庭审乃是作为重要证人,不会有人为难他。且堂上仵作提交了贺兰珏的验尸报告,胃腹中确然含有致人昏迷的药物;阿昌伯亦前来作供,言道是公子珏从不离身的家传玉璧丢失。
至此案件表面上的前因后果就清晰了然了,大理寺断此案为船夫谋财害命,交由府衙官差缉拿那船夫归案。
阿财走出府衙的时候,龟三爷、胖兜、傻锅等从前的兄弟们立马就围了上来,硬拖着阿财去喝酒吃肉,说是去去霉气……
那龟三爷还真是个逗趣的人,从前和阿财对着干,打架打了不少。可阿财不干小混混的时候,东大街说不要就不要,丢给他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他龟三爷得意了一阵子后倒是不适应了,偶尔还特想这个力大无穷的臭小子,怎么说也是一块打架打到大的,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可记一辈子的,粗人就是容易忘记不愉快的事。
这不,一听说阿财出事,立马就带上兄弟们挺他来了。
大块头龟三爷这大半年不见,越发的魁梧壮实,摸样儿彪悍,十七八生得跟二十七八似的,粗眉大眼,阔鼻厚唇,头发也是直愣愣地竖着。
跟个巨人似的,那身高快赶上颐王拓跋元邺了。阿财连拍人肩膀也得把手抬老高……
大伙儿乐呵呵找了家小馆子暴饮暴食,龟三爷用那把粗噶嗓子吼叫,“老子很久没喝这么痛快了!阿财兄弟,咱们今儿可说好了,不醉不归!”
“行啊!不醉不归!就冲你这么照顾东街兄弟的份上,我阿财今儿陪你喝个够!”
“爽快!来!干了!”大坛子,大罐子酒都搬台面上来了。
一大口肉,满嘴流油;一大口酒,咕嘟嘟灌下肚肠,畅快淋漓。
抽个空隙,阿财将胖兜傻锅逮到边上,问阿娘的情况。他可是偷偷溜回家看过她好几回,阿娘看起来安详恬静,补衣裳做细活,没什么异常,可是阿财一现身她就砸东西……
如今再回去,只敢在远处偷偷张望。满心指望着阿娘能痊愈,不再赶他走。
胖兜说是大夫也看不出什么异样,阿娘现在吃的下,就是夜里睡得不安稳,时常喊叫着娃娃醒来,然后就呆坐着掉眼泪,一夜到天明。
阿财闷头愁眉,只得叮嘱胖兜好生照顾阿娘,自己得空再回去看望……
这晚,阿财喝的酩酊大醉。心里头有太多不痛快的事情,憋着窝着难受得紧,跌跌撞撞回到城北郊的梅林,也不进屋,就着月光来到公子珏坟前,呆坐了许久,沾了一身的露水。
阿昌伯出来见着了,把他拽回了家。
厨房里,塞了碗给他留的面条,在火炉边坐下,示意阿财也坐下。
阿昌伯叹了口气,说道:“阿财,二公子不在了,这屋子里就没了主心骨,我就拿这个主意吧。你的卖身契我给你,另某个出路吧。”
一听此言,阿财手中的碗筷差点就没握住,抬起头愣愣地望住阿昌伯。
阿昌伯从兜里掏出碎银子,往阿财怀里塞,“我还有些钱,拿着,当阿昌伯一点心意。”
阿财搁下饭碗,唬就站起身来!把碎银塞回给阿昌伯,大声说道:“阿昌伯,你,你要带大公子离开这里?”
“不是这样,我们不走了!如今不需要走了,人都没了,还要走去哪?”阿昌伯说得黯然,眼中却愈加冷清,闪着某种阿财看不懂的精芒。
“你们不走,那为何要我走,我要留下来继续照顾大公子,我不走!”阿财那酒气忽然就上涌,脑子一热,声音就拔高了。
“阿财……不是阿昌伯赶你,如今二公子不在了,我也不打算再要他贺兰家一个铜板,你若留下,我非但给不了你工钱,还得挨苦日子,何必呢。”
“工钱……工钱我不要!挨苦日子又如何,咱苦日子过惯了,只要有口饭吃就成,二公子对我好,阿昌伯你也对我好,这个时候我拍拍屁股离开那我就不是人了!二公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大公子,你就留下我照顾他,我可以上山上砍柴,可以下河里摸鱼,我能干着呢。阿昌伯,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你就不要赶我走嘛!”阿财字字句句吼得激昂,真不知明早儿酒醒了会不会就后悔了,没工钱呀,说不定还得倒贴,他可是把这财字看得比什么都大的小财迷……
可是,小财迷为了个义字也能什么都放弃!
得到了阿昌伯的答允,阿财方放下心来。
一身酒气,也不去洗洗,晃晃悠悠就去了大公子的房中,瞧着天人之姿的大公子,念及公子珏,不禁悲从中来,捏着大公子削瘦的手,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地说了半宿。
他那身恶臭酒气掩盖了屋里的清幽梅香,自个也不觉,没瞧见美人大公子英挺的眉梢动了动,眉间拧了个若隐若现的皱褶。
啰里巴嗦也不知道究竟在说的什么,直至累了乏了,趴倒在床榻边酣然睡去。
“阿财——”
“阿财——阿财——”幽幽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唤着阿财的名字,空洞、迷茫。
他吧唧着嘴,唇角边淌着一丝晶亮的津液,咕哝了一声,又吧唧着嘴翻个身不理会,梦里可是小皇子请他去宫里赴宴,那珍馐美味琳琅满目,正吃得香呢,这会是九匹大马也决计不能将他从食案边拖开。
可那声音不依不饶,“阿财——”尾音拖的悠长,兀自振颤。
就这么又远又近地在耳边叫唤了许久,某人在梦中终于吃饱喝足了,这才舔了舔嘴唇,手背一抹淌下的口水,眼睛仍没睁开,嘀咕了句,“谁啊,大半夜的。”从床榻上翻滚起来,眯缝着眼就摸到门边,推开门,张望了下……
没人啊。
那声音又传来,“阿财——阿财——”幽怨凄凉,隐约含着一丝哭腔。
夜正深,浓秋的夜里冷风游弋,从脖子里一丝丝钻了进去,冰冷地爬满了全身。他打了个哆嗦,想退回屋去,可那声音,极其蛊惑似的,让人不由自主地就遂着寻去。
推开大门,声音清晰了许多,是谁大半夜的在外边鬼叫鬼叫的没个消停。
进了梅林,乌云蔽月,死寂的安静,空气中浓重的腥湿气息,踩了一滩水,阿财这才留意到自己没穿鞋。
那一小滩水倒影着亮光,竟一路延伸向前,他疑惑,梅林里哪来这样的水迹?顺着跟去,声音忽然就停下来了,水迹的前方站立了一个人,黑蒙蒙的也看不清。
他幽幽地说:“阿财——你来了,跟我一道走吧——”
他背对着阿财,浑身湿漉漉地不住淌着水,脚下很快就聚了一滩水迹……在夜里泛着寒光。
乌云撕开了一角,露出些微月光,那人身影清晰了。
那是……那是湿漉漉的青白长袍,阿财认得的,青白长袍……
披头散发,滴滴答答落下的水珠……
蓦然一个回头,亮光骤然落到他脸上,惨白无色。
“啊!”阿财惊叫一声,跌坐在水滩上,可是目光却怎么也离不开那人——公子珏。
惨白的脸微微浮肿,嘴唇跟那脸一样煞白,他望住阿财,焦距却涣散。
“阿财——阿财,我死得好惨——”声音从他身上发出来,可是嘴却没有动。“你跟我走吧,我一个人,很寂寞,下面,很寂寞……”
阿财只晓得尖叫,可那叫声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他拼命大张着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睛也闭不上,看着湿漉漉的公子珏慢慢走近。
月影斑驳,照着他诡异的身影,鬼魅的面容凄楚哀凉,“阿财,你怕我?不要怕,我是你的公子啊……你怎么能把我丢下,我又怎么能把你丢下,你是要跟着我的啊。”
“我……我不怕,公子,我怎么会怕你呢?可……可是,可是……可是我怕,我怕鬼啊!!!”他的声音发不出来,只能咽在肚子里。
“你怕鬼?我是鬼么?我是你的公子,我死的好惨啊——我死的好惨啊——你跟我去吧。”他,他,他能听到阿财肚子里说的话……
“我死得好惨啊!”公子珏不停的说不停的说,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凄厉。他哗一下拉开湿透的青白长袍,那水哗啦啦溅了阿财一身一脸。
他露出了煞白的身子,颈脖子上乌黑的指印清晰无比。身子……身子被利器剖开,又粗粗地缝上,有黄色液体不断渗出。
“很脏,很脏……谁剖开我的身体,是谁,好脏。”他看着自己的身子幽幽说,“你跟我走吧,去帮我洗干净,很脏——”
“我不去,我不能去啊公子!我还有阿娘,我……我还有兄弟,我还要帮你照顾大公子不是么?公子,我还要找出杀害你的凶手,你,你不要死不瞑目啊……”几乎是哭着说。
公子珏猛然就瞪大了双眼,阿财看见他眼瞳乌黑幽深,瞳孔大得出奇,一下就凑到了阿财眼前,那放大诡异苍白的脸,伸手一把就掐住了阿财的颈脖子,冷得像冬天里把手浸在雪堆里半个时辰似的寒冻,接触的一霎那就冻进了骨髓脉络中。
“凶手!凶手!是谁杀死我?谁是凶手?是你么……是你么!”冰冷的手骨节分明,渐渐收紧。
阿财被捏住了喉咙,嘴越张越大,那血气似乎被抓紧勒在脑门停住了,涨得就要从皮肤爆裂开来一般,心里狂叫着:“不是我,不是我啊公子,是船夫!是船夫!公子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不想死!阿娘啊——四公子——师傅殿下——救命!!”
冷风带着腥湿灌入口腔里,却落不入咽喉,他四肢无法动弹,只觉得血脉突突在皮下剧烈跳动,意识和力气一丝一丝被抽离,抽得身子空虚无比,血在冷,身子在僵硬,眼珠子翻了上去,张大嘴吐不出气,也吸不入气,像被丢弃在岸上濒临死亡的鱼。
阿娘,阿娘,胖兜、傻锅——
四公子,嗣——
小皇子,师傅——
还有,遥远,很遥远湖边草坡上的小屋,那神仙夫妻,你们是谁,是谁……
22.幽魂牵梦魅
被小蓝的翅膀拍打着脸颊醒来……
睁开眼睛便是一惊。
一整夜,竟然趴在公子珏冰冷的白玉石墓碑前。刚想说话就一阵剧烈地喘咳,咽喉火烧缭绕,刺痛难当。
这是怎么回事?阿财揉了揉颈脖子,触手隐痛。
呼吸一抽,猛地想到昨夜,浑身湿透的鬼魂——公子珏。
四下张望,梅林,自己果真在梅林深处,旁边就是公子珏的坟墓。
捏了捏额头,莫非昨夜是夜游了,梦魇了?可是咽喉为何疼痛得厉害,念起那冰寒的手指头捏紧喉咙的窒息感,不禁浑身哆嗦,寒得起了一身鸡皮。
打了个喷嚏,全身被清晨的露水浸透,赶紧一路小跑回屋,洗了个热水澡。
擦亮了铜镜对着颈脖子一看,不禁悚然。白白的颈项上赫然惊见乌黑指印,就如公子珏颈上的一般无二,甚至还见细微的破皮伤口。
瘫倒在榻上,仔细回忆昨夜那诡异的一幕。闭目喘息许久,当下确定,自己是夜游了,这些日子精神过于紧张,心情悲恸,又日日想着公子珏的事儿,于是便梦魇了。
至于这瘀痕,有可能是夜游之时自个掐出来的,自己力气大,一不小心就掐成这样了,幸好没真的把自己掐死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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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实在匪夷所思,也丢脸的紧,他就谁都没告诉。
砍柴干活,仔细给大公子擦身按摩活动筋骨。
阿昌伯在前厅里给公子珏设了个灵位,每日里来吊唁的人真不少,坟头上也日日堆满了鲜花。慢慢的人就少了。
听梅居又恢复了往常,清幽、宁静。
贺兰家太尉府派了个执事的来,丢了些银子,然后便不闻不问了。阿昌伯决意不再跟贺兰家有什么牵扯,把银子退了回去,也没提把贺兰珏葬在贺兰氏祖坟的事,依旧留在了梅林深处。只需要记住mbook.cn,所有书籍一网打尽!
阿财觉得这样倒好,每日里也能去看看,打扫打扫。
那夜的梦魇之后,阿财再仔细琢磨,便不害怕了,即便是真的有鬼,那鬼也是公子珏,又不是什么别的孤魂厉鬼,他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也真够可怜的,放不下尘世也是理所当然,害怕孤独寂寞也是鬼之常情,平日里没事多去陪他说说话便是了。
可阿财精神越来越差,隔三岔五就会梦见公子珏,不过倒是没有再夜游跑去梅林深处。
梦里公子珏总是目光涣散,寒湛湛地盯着他,有时自言自语,有时不发一声。
阿财也不怕了,对他说:“公子,你若觉得孤单寂寞,便入梦来找我说说话,不过只限于四更前,我可还是得睡觉的,白日里还要干活呢,你瞧我精神越来越差,这张脸白得跟你有得一拼了,连小皇子殿下都看出来了。我若是睡着了,你就安静的呆着,别吵醒我,行不。”
粗线条的人也有缺根筋的好处,照旧是一觉睡到天明,只是颈脖子上还是有轻微痛痒,像是被夏日山里的野蚊子叮了似的。摸一摸,那伤口还未愈合。天气渐渐转冷,衣领子一围,也看不见,他也就不在意了。
韩子翊那里一点进展都没有,想方设法也见不着贺兰婉甄,连那个贴身侍女也不见了踪迹。
韩子翊说,前儿随他爹去皇宫里给太后贺寿去了。往年,贺兰婉甄都会出来献曲歌舞一番,今年却不见人来。
他便装作无意问起,还被丞相老爹骂他唐突无礼。太尉大人倒是乐呵呵打了个圆场,说是贺兰婉甄病了,回乡间别苑休养去了。
“噢,原来是被送到乡下去了,可不知他们家乡下在哪。”阿财问。
韩子翊撇撇嘴不以为然:“那老狐狸的话最多能信三分,我瞧他就是唬我的。”
小皇子正躺在大树杈上叼着根小草打瞌睡呢,忽然就插进来一句,“这倒显了这事跟他太尉府有关,你们继续找下去就对了。”
“怎么说?”
“不明摆着么,老狐狸千方百计要送女儿入宫,太后寿辰岂有不到之理,早不病晚不病,这会儿病了。那就是贺兰婉甄有见不得人的道理,于是把人藏了起来了。这会只能想办法找人,可是得小心点儿,别打草惊蛇了。”
这些个进展,阿财睡梦里见到贺兰珏的时候,亦无隐瞒地告诉他,反正就是让他别着急。
说书里不是都说的么,屈死的冤魂若得不到真相大白,是决计不肯去投胎的。
阿财亦有追问其那日在太尉府究竟见到了什么,为何急急要离开平城,他却只晓得用寒湛湛的目光盯着阿财,一言不发。
问了几次,都是如此。
唉,连做鬼了都还守口如瓶,也不想想这事多重要,说不定就是找出他为何被杀害的关键。
然其不肯透露半句,阿财也就不问了。
这日,泰德书院派人前来听梅居,说是贺兰珏在书院舍间里还留有些衣物书卷,让阿财去清理了。
再来泰德书院,一切物是人非。
公子珏亡故也有一个月了,学子们见到阿财前来收拾遗留衣物,前来关切相询的人寥寥无几,也许时间久了,大家都会淡忘,淡忘了,一切俱是过眼云烟。
阿财能理解,人走茶凉这种事见多了,听多了,谁能保证自己便能风光一辈子呢?
东街里有个老乞丐便是如此,从前可是富甲一方的乡绅土豪,朋友亲戚登门络绎不绝。一不小心破产了,连个收留的人都寻不到,着急了,指着从前大力帮过的朋友当街破口大骂,那人可还欠着他钱没还呢。结果就被所谓的朋友找人打断了手脚,于是当乞丐来了。
这种破事儿在下阶层里多了去了,听得耳朵都能起茧。
何况是人死了,更没人会长期惦记着。
像他阿财这种仗义的人啊,现今也快绝种了,某人不忘抬高一下自己。不过,嗯……韩子翊可以除外。
那小魔王,若不是平素为了显显自个有多足智多谋,偶尔出出主意,插插嘴。公子珏的事他才懒得理会呢,管你是自杀还是他杀,跟他没关系。
拎着贺兰珏遗物打成的包裹穿过书院操场,准备下山回去。
学子们适逢散堂,经过。
阿财被人拦住了去路,一看,是那一口黄牙的贺兰敬。
“呦——这是哪来的瘸子,欸欸!大家可得把贵重东西藏好了,别让人见财起意,连小命都丢了。不过有人丢的那是贱命,就另当别论了,哈哈哈。”笑得绿豆眼眯成了针孔,一脸暗疮开花,满口黄牙像是吃了大粪。
见过人口臭,可没见过这么臭的。
阿财冷冷瞥了他一眼,“您真是贱人多忘事,我还以为您牢牢记得我了呢。喏——咱就是那个差点摘了你那排烂牙的阿财大爷。”
说到那事,贺兰敬就恨不得扒了阿财的皮,“喝!小瘸子,你如今还仗着谁的势敢与本公子这般说话,莫非是那死了也不能投胎的孤魂野种。”
“你休得再侮辱公子珏,他那般高洁的人岂是你这种臭嘴下三滥可比的,连说他的名字你都不配!”
“不配?那野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才是不配,痴心妄想!我就叫他野种!野种!怎么着,你让他从坟里跳出来打我呀。”
阿财心里那把火烧得眉毛都要点燃了,他贺兰家欺人太甚,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手攥紧了包裹,骨节咯咯作响。
贺兰敬用扇尖啪啪啪敲打阿财的肩脖子,“怎么,你家公子变成烂泥,跳不出来了,你是不是想替他打我?来啊!打我啊!有本事你扁我啊——”
某人包裹往旁边一丢,攥紧拳头就扑了上去,将贺兰敬按倒在地狠狠揍了一顿,他这阵子功夫可不是白学的,加上天生神力,揍得那黄牙满地飞。
打完了,站起来弹弹衣裳拍拍手,拎起地上的包裹,冲着围观的学子大声说道:“大家做个见证啊,这可是他让我打的。”跟着又嘀咕,“这种要求,我从来都没听说过。”(注:此为达叔经典原创,小朋友请勿模仿)
说罢扬长而去。
揍了人,心里舒坦了,哼着曲儿下山回家。
出来时阿昌伯就说了,公子的旧物,直接拿到坟前烧了就成,于是阿财往梅林深处走去。
秋浓了,地上满是金黄斑驳的落叶,踩上去嘎吱嘎吱作响。大雁南迁,一排排飞掠过白桦林树梢。抬眼望去,天,碧蓝通透,雪白的桦树枝干托起一片片明黄耀眼,连绵错落围绕着梅林四周,当真是秋高气爽,适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咦,阿财顿住了脚。
前方桦树下倚了个削瘦颀长的男子,月白长衫,披散着一头乌黑长发,木屐宽衣,一手拄木枝,一手倚着树杆低头喘息。
听到脚步踩在落叶上的脆响,他拧过头来。
阳光穿透树梢落在他苍白却勾画精致的脸上,氤氲出一轮金色的光华;黑发如缎,散落在雪月白长衫襟前;精致而深刻的五官上是双深如幽潭的眼,泛着瀚海一样高深莫测的色泽,衬着他的苍白,有一种锋芒锐利而惊动的美。
熠熠生辉,不可逼视,却让人看一眼就移不开视线,心底生出莫名的惊惧,像是吸入、卷入他那浩瀚的瞳海中,便将无法自拔,万劫不复。
“大……大……大公子”也不知过了多久,从极度震惊中醒过来的某人结结巴巴开口了。
大公子只是冷冷地瞅着他,微风扶摇,他似乎站立不稳,用力攀住了身旁的桦树。阿财忙奔上前想搀住他的胳膊。他手肘轻巧一撤,就甩开了阿财的手腕,眉头蹙起。
“噢……”阿财一拍脑门,“大公子,我忘了,你不认得我,我,我是二公子的书僮阿财。你,你怎么醒了?我,我不是又在做梦吧。”他用力咬了一下自个的舌头,痛得眼泪飞溅。
不是做梦,不是做梦,大公子竟然在沉睡了四年后,苏醒了……
竟然,竟然还自个走了出来。
这怎么可能,这是奇迹还是公子珏在天上的庇佑。噢,又忘了,公子珏还没上天呢,他夜夜在阿财身边游荡……
大公子忽然把手搁到阿财的肩头,撑住,另一手指了指前方。
阿财从满心的欣喜中反应过来,“大公子,你,你这是要去二公子的墓前么?”
他点点头。
估计是躺了四年,刚从床榻上爬起来走路还不利索,可他,可他怎么就知道公子珏不在了?阿财满腹疑窦,却也不作他想,小心地撑着大公子往梅林深处走去。
他走几步就得歇一歇,阿财看到他腿脚都在抖着,可人却傲气得紧,真不知适才一个人怎么走了这老远过来,阿昌伯定是去了市集里买粮食了,偏巧大公子转醒过来。
虽然现在走不利索,可也是奇迹了,听说有的活死人醒过来一辈子就躺着不能行动了,有的也得过了一年半载才恢复行走。大公子腿脚还灵活,定是阿财每日里给他活动筋骨的功劳。
想着想着就兴奋不已,然再一想到公子珏最盼望的不过是有遭一日大哥能苏醒过来,可如今大公子醒了,他们却天人永隔,又不禁为他们难过。
然而,梦里公子珏的魂魄若是得知了,也会高兴的吧。
大公子个头很高,骨骼匀称,阿财立直了不过到人家腋下,幸而他身上没半两肉,阿财力气大,轻松撑起那身子的重量。瞧步子踏的那么费力,真想就将他背起来得了。
好不容易走到了贺兰珏的坟前,阿财要去焚烧旧物,就欲扶大公子坐在一旁的草地上。瞧见他又皱起好看的眉,猛然醒起,这大公子有洁癖……
于是脱下自个的褂子铺到近旁大树边,这才让他倚靠着树坐下了。
一个在坟前烧着旧衣裳旧书卷,一个就在树下定定瞧着。等阿财烧完了,大公子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阿财只得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守候着。
大公子此刻的心情不说也知道,可是从他脸上却找不出一丝情绪波动。本以为他会嚎啕大哭、捶胸顿足,或是咬牙切齿、破口大骂,可都没有,他的眼睛是镜湖冰封,他的神情高深难测。
阿财觉得,大公子的相貌跟二公子相似之处甚少,性子相差也很大呢,看情形可不好相处。
就这么侯了许久,夕阳将云层染红,他仍是坐着一动不动。阿财将自己外套也脱下来,披到他身上,说:“大公子,要入幕了,夜凉,你身子刚好,经不得。咱们回去吧……”
他依旧不说话,也不起身,眉梢动了动。
忽然听见林子里传来有人跑动的声音,阿财回身望去,是阿昌伯寻来了。
可是,向来冷静淡定的阿昌伯是跑着来的,一头的汗水,悲喜交加。跑到大公子面前,老脸动容,呆呆地望了半晌,“噗通”一下跪到地上,额头伏磕。
这下又把阿财给镇住了。
23.阿财式热情
骤然听得林间有人奔跑的声音,踩得落叶噼里啪啦飞溅,阿财回身望去,是阿昌伯寻来了。
可是教阿财诧异的是,向来冷漠淡定的阿昌伯一路小跑而来,额上沁出汗水,滑落在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纹路均牵出喜悦的线条。奔至大公子面前,老脸抽搐,呆呆地凝望了半晌,“噗通”一下跪到地上,额头磕上手背。
这下又把阿财给镇住了。
阿昌伯老泪纵横,不住地喃喃“老奴无用”,阿财料他是因公子珏之死而觉愧对大公子。
可是这卑躬的神情教阿财震惊无比。
阿昌伯素来给人的感觉就是对谁都冷漠,似乎没什么可上心的,待人处事中规中距。连带与公子珏相处的模式亦是不甚亲密也不甚疏离。毕竟是阿昌伯将他们两兄弟照顾至今,公子珏对他很是尊敬,压根儿无主仆之分,阿昌伯亦欣然受之。
可现今看来,大公子与阿昌伯之间可非同一般,就这跪地磕头长久不起,大公子冷眼相看毫无表示,就太不寻常了。
许久,大公子嗓子里才憋出了喑哑“嗯”的一声,阿昌伯抬起身来,皱巴巴的双眼附近湿糊了一片,那面容却已淡定冷静了下来,眼瞳透出异样神彩。
两人把大公子搀回听梅居,阿财被打发去做晚膳。
这可愁死他了,晚膳向来是由阿昌伯准备,阿财可从来没碰过炉灶什么的。没辙,找到些个冷馍馍,热了,掰开,夹入些阿昌伯腌制的酱菜,这晚膳就成了……
这东西端到大公子跟前,他看了又开始皱眉。
阿财郁闷的紧,打见到苏醒的大公子,就没见着他的笑脸。可心里头虽然怄得慌,想想也理解了,毕竟这一醒来没什么好事能让人笑的,真不知他笑起来会是多么倾国倾城。
倾国倾城这词用在男人身上似乎不妥,可用在大公子身上就理所当然似的。这个人,几乎可说是上天独一无二的完美创造。
就是性子……差了些。
阿昌伯说是大公子暂时不能食用阿财费尽心思弄的晚膳,得去准备些流食,让阿财去烧水准备给大公子沐浴。
准备好了,阿财早已习惯给大公子擦洗身子,便很自觉地去解开他的衣裳,又被拂袖打开了手腕。
于是阿昌伯又把他支走了。唉,真难伺候,阿财恹恹。不禁腹诽起来,这大公子浑身上下他早就看光摸光了,真搞不懂,这人醒来竟是这种德性,还是当活死人的时候来的乖巧听话。
然而没过一会,他又想开了,人经历了这么多生死离合的事情,性情难免古怪些,就让他用阿财式的热情去感染他吧,让大公子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
啊哈哈,就这么定了!
阿财式的热情,可真教大公子不胜其烦。
大清早就一脸谄媚的笑容守候在卧榻前,梳洗、更衣、绾发,管他大公子把眉头皱成山川河流,他也视而不见,热情活力依旧充沛。
用过早膳,搀扶着大公子从梅林一路走向小溪边,练习行路。小皇子若是来了,阿财便与其对打一番,由得大公子自个拄着木棍慢慢走。
小皇子对于大公子奇迹般的苏醒不予置评,反正跟他没什么关系。
冷空气飕飕地降临,冷场了……这林子里分明有三个人,可那俩人都当对方透明的,完全没交集。
唯有就是在小溪边歇息的时候,小皇子瞥了大公子一眼,说:“你就是贺兰瑨?”
大公子捡了根树枝在沙地上写了“莲瑨”两个字,随后啪一声折断树枝,扭头丢到一边。
小皇子嘁一声便不再搭理他了。
两人一般臭拽。
这莲字莫非是大公子母亲的姓氏?阿财诧异,从未听公子珏提起过。如今看情形,大公子是决意抛弃贺兰氏的身份,坚决不再同他们有什么瓜葛。
反正他抛弃还是保留,贺兰家的也不会在意,没得那个黄牙草包又去大做文章,编排些难听的话出来。
韩子翊对于大公子倒是异常热情兴奋,像见了个亲人似的。装了一脸欣慰,在贺兰珏的坟前念念有词,让他泉下有知,赶紧安息。
至于韩子翊与阿财商议找寻贺兰婉甄的事儿,也没有避开大公子。阿财本以为大公子对这事会生出点波澜,结果又失望了。他跟那吊儿郎当的小皇子一个德行,一个在树杈上跟大金小金玩闹,一个在大树下闭目养神,听肯定是听进去了,可就不发表意见。
阿财说起在泰德书院狠揍贺兰敬一事,立马就被树上不知哪飞来的野果子啪一声打到了后脑勺。
阿财扭头看去,用目光在某人身上刺了几个洞,恨恨地说道:“我想揍他很久了,难得他开口求我扁他。再说我也从那草包口里套出话来了,他说公子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这话刚说完,“啪”一声响,树下不知哪处又一颗果子丢来,砸在后脑勺上,前脑门就近被韩子翊弹了个爆栗。
阿财捂着脑袋向坟墓作揖赔礼,“公子啊公子,我不是有意这么说你的,是贺兰敬那草包说的,你大人有大量,晚上别来掐我。”
然而草包贺兰敬的这句话只是令得线索稍微清晰了些许,看来贺兰家是知晓了贺兰珏与贺兰婉甄的情事,且是用痴心妄想来回敬了他……
这便是贺兰珏从太尉府回来以后失魂落魄的原因么?即便是如此,也用不着急得卷铺盖走人。
猜来揣去,这谜团仍旧是难解难拆。
秋天摇一摇疲劳的身躯,连最后一挂的叶片也抖落了下来,便悄然离开了。
不用掰手指,日子也过得很快,还很快活。烦恼当然也不在少数,可是人不能因为有烦恼而整天愁眉苦脸呀,该吃就得吃好,该睡也得安稳,该玩的,一样也不能少。
小皇子拓跋蕤麟说了,这是某人的做猪准则,很有道理,很见效,很有才,很强大。阿财没有姓氏,不妨姓猪,名有财。
听了此话,有人横眉冷对,有人笑抽了就地翻滚,有人嘴角抽搐,却如香梅绽放。
就是这样斗斗嘴,打打架的日子,阿财觉得很快活,虽然常被取笑的人是自己,常被殴打的人也是自己……
逢十五,与四公子独鹤楼相见,吹埙畅饮,听他讲述战场上的故事,讲述各地风土人情,偶尔还说起小皇子幼年的趣事。他让阿财也说,阿财讲得绘声绘色,口沫横飞,他听得很仔细,眸光温暖。就这样短暂的时光,阿财也觉得很快活。
大金小金一天天长大,已能跟着小蓝在天空飞舞追逐,一身翎羽绚烂夺目。阿财就像做爹的人似的,深感欣慰,快活无比。
说到烦恼的事,便是阿娘依然冷漠,公子珏的冤情悬而未决,还有便是,大公子莲瑨醒来两月有余了,虽行动已能如常,可却哑了,除了能嗯嗯啊啊发出点简单的音字,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大夫说是声带太久未曾发音,且生理抵制,因而开口不能言。
这种状况阿财完全听不懂,太深奥,反正就是跟活死人一样,没准哪天忽然就能给人个惊喜,也有可能一辈子,都是个哑巴……
阿财懊恼,怪自己从前只顾着给大公子按摩身子手脚,忘了给喉咙也揉揉捏捏。
果然,人是不能太完美的,老天爷会妒忌,整点缺陷出来。阿财就这么把责任推给了老天爷,难怪上天老人家不待见他。
那个纠缠着阿财的梦魇越来越少了,夜里睡得沉,时常一夜无梦,连知觉都没有,睁开眼睛天就大亮了,甚至偶尔会睡过了头,人家大公子自个都起来洗漱穿戴好了。
阿财便怪是天气转冷,动物还会冬眠咧,人多睡点也是正常。
只是颈脖子上的小伤口一直不见平复,偶尔去照镜子,看到些许红肿,思忖兴许是夜里痒痒了,自己去抓破了口,也无大碍,于是仍旧不在意。
今年冬天,第一场雪姗姗来迟。
推开大门,映入眼底的是一片苍茫的白色,呵气成雾,风连着雪,雪连着天。覆盖了天地,将万物雕琢得晶莹剔透,洁净无瑕。
今儿又起晚了,阿财心里犯嘀咕,怎么现在有了冬眠的毛病,从前可不是这样,他就爱早早起来,呼吸早晨清新的空气,一整日精神倍儿好。
可现在早上起身便觉肩颈酸痛,有时候还犯头晕,莫非自己得了什么病?
大夫来给大公子看病的时候,阿财也顺带问了问自己的症状。大夫一把脉,让他伸长舌头,就说了俩字——血虚。
这下阿财闭嘴了,血虚,血虚,原来是这毛病。他就算再懵懂,也明白一点儿,自己为何会血虚。
大公子示意大夫给阿财开药方,大夫竟给开了四物汤。
阿财傻了,四物汤他知道,那是,那是女人们才饮用的汤药……
偷看大公子,神色如常,该没起什么疑心吧,若是他知晓自己不是个男人,会不会撵他走?偷看了一会就释然了,大公子昏睡这许多年,看来并没有那方面的常识。
这段日子,在阿财式热情的攻势下,大公子不得已缴械投降,如今他沐浴更衣均是阿财伺候着,大夫交代的全身经脉穴道按摩也是阿财一手操办。
可是,大公子有个很严重的怪毛病——洁癖,和任何人肢体接触都是难以忍受的事情,连大夫把个脉,他事后都用清水反复擦洗好几遍,还习惯于戴手套,那双修长漂亮的手永远都被一副洁白的手套包裹着,稍微弄脏一点就要阿财去洗干净……
唯一的例外,却是阿财。虽然初初醒来的时候,对阿财的触碰亦有抗拒,可渐渐的似乎就习惯了,不再反感地皱眉头,有几回,甚至在阿财给他按摩穴道的时候很放松地睡着了。
这个时候,阿财就觉得,大公子也不是那么难相处。
大公子能正常饮用膳食以后,瘦得皮包骨头的身子开始长肉,骨骼匀称,四肢修长,白皙的皮肤变得结实而有弹性,却依旧光滑如缎,摸起来手感相当好。
连身体都如此完美,天下的女子真该羞愧死了。
阿财常常因此叹息,却总是忘记,自己也是被诅咒羞愧至死的其中之一……
他总是习惯遗忘这个问题。
踩着嘎吱嘎吱厚厚的积雪往城里去。
阿昌伯今儿给了阿财工钱!乐得小样儿笑开了花,阿昌伯可真是好人,自己夸口说不要工钱第二天,就后悔了,应该说少拿点便是了。
阿昌伯也没亏待他,今儿冬天,可以给阿娘、胖兜傻锅都添置一身袄子,过个暖洋洋的冬。前几天胖兜来了,说是如今小货摊子在龟三爷的关照下,生意出奇的好,让他不要再为银两的事情发愁。
乐得阿财直夸他们俩能干。今儿出城,要办的事还不少,买棉袄,请龟三爷喝酒答谢他,还得帮大公子办事。
你说大公子能有什么事要办的呢?说来倒是奇怪,他让阿财送信。
送信不奇怪,大公子也是打小在平城长大,多多少少也会有些朋友的,他身子刚好,却也不方便出城,写信联络联络友人也正常,可是这信却有两封,其中一封是送去给京城最大的盛乐歌舞坊坊主——青雁。
关于盛乐歌舞坊的青雁,相信京城里没有人会不知道。也就是蟠殃山秋狝那会,小皇子带了去行宫里寻欢作乐的舞姬,韩子翊一听到她的名字就浑身酥软,抽风兼淫笑。
青雁姑娘的妖娆媚艳举世无双,一双翠绿的眼眸像波斯猫儿似的,抛一抛眼波,人的魂魄就被勾走了,嘴唇柔润娇美如桃花瓣,丰满性感,纤腰细得几乎一拧就断,据韩子翊形容,见过她舞动小蛮腰的男子,无不鼻血横流,狂性大发。
阿财还嗤笑他是迷青雁迷得走火入魔了,可当亲眼见到这人,阿财不得不承认韩子翊一点儿也没有夸大其词。
难怪连小皇子都是歌舞坊的座上宾。
如今,又多了个大公子。
据说青雁是胡汉混血,所以肤白眸绿。阿财亦听闻大公子两兄弟的母亲是胡姬,因此大公子的眼眶略凹,眼眸深邃,眸色是如深海一般的黛蓝,也算是半个胡族呢。
阿财把信笺让歌舞坊的门房递进去才没一盏茶功夫,青雁就追出来了。
真是个高挑身材的绝色美女,与京城第一美女贺兰婉甄乃是两种不同韵味。贺兰婉甄那是让人远远瞧着,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青雁就是让人瞧一眼便血脉沸腾,媚入骨髓,让人魂牵梦萦的可人儿。
她自然是不轻易见人的,除了舍得大把花钱的贵族公子,一般人想瞧一眼她的裙角都不可能。何况是阿财,一个小厮而已。
可是青雁出来了,阿财送了信找门房讨了口热茶暖暖身子,喝完转身离开的时候,青雁就出来了,大下雪天的,连袄子都没披上就追了出来。
美艳绝伦的面容上狂喜激动的痕迹仍未消失殆尽,猫儿眼晶亮,璀璨流溢。她看了阿财一会,手上还拿着那封展开的信笺,隐隐约约透过雪地上反射的光,看到信笺上没有字,是一个图案摸样的画……
青雁盯着阿财半晌,说了句:“嗯,小哥……那人,可还好么?”
阿财点点头,“大好。”
青雁笑了,笑得连冰冷的雪花都融化成春水。
阿财可没被她迷惑,不耐地看着她。这追出来了也没什么交代的,光是看人就看半晌,今儿可还有许多事要办的呢,这不是耽搁时间么。
可下一瞬阿财就笑得见牙不见眼珠子了,人家青雁忽然就塞了把碎银子给他,让他好生照顾公子。
啊哈哈,想不到送信是这么好的差事,阿财连声道谢,告了辞转身就跑,在雪地上跑出了一长溜的脚印,赶着去下一个地,送信!
24.小倌苑糗事
剩下一封信要送去的地方也是个京城有名的地,竹锦苑。
这竹锦苑听起来是个看花赏竹品茗的地方,其实也差不多。外省人或许不知道,然皇城之内,就算庶民百姓也如雷贯耳的一个处所,阿财自然也是清楚明白的。
名声响亮,却颇为神秘,还不是钱多能进得去事,只因那里边赏的花与竹均不是死物,而是活生生的尤物,别以为尤物就是用来形容女子的,那里边,一个女人也没有。
明白了吧,竹锦苑其实是个上流贵士族们放纵寻乐的小倌苑。
阿财出来的时候就有些纳闷,为何大公子的朋友都是风月场所中的人呢?至于盛乐歌舞坊的青雁是响当当的舞姬,很多人都见过。可第二封信要给的人,也是响当当的名头,却没有多少人见过的竹锦苑主人狐仙。
狐仙是艺名,真名就更没人知晓了。
据说其琴棋书画,天文地理,无所不精;达官贵人,三流九教,都有一方天地。可他的容貌也是没几个人能见过的,脸上永远戴着一张铜皮面具,擅击缶乐,擅勘破人心。许多贵士族人士慕名而来,却非为与其寻欢,仅是品茗赏竹,聆一曲缶音,与君促膝浅谈,万般愁绪亦会涤荡殆尽,仿若焕然新生一般。
他就是有这般本事,所以,他不是随意接客的。千金奉上他若看不上眼的,照旧不见,就算见了,那面具也绝对不会摘下来。
他调教出来的小倌,善解人意,明事理,通晓人心。俱是有才识且曲艺过人之处,那是一般花街柳巷的风月之地无法比拟的。
阿财又哪懂得那么多区别,风月场所就是风尘之地,里边都是女人的就是妓院,都是不男不女的,就是小倌苑。
这里的少年比女人还温柔娇媚,唇红齿白,面若芙蓉眉如柳。乍一看还真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
阿财送信,那执事的却说要问过主人能不能收。
这架子恁大,还好大公子写在纸上交代了他,若是人家不收信,就说是来自“雪域天山之巅的火莲”。
于是执事的去通报了,出来的时候不是把信带进去,而是那主人传阿财进去。
穿过庭院廊庑,这园里真是清幽雅韵,竹林,花池,山石,弯弯回廊。尽管一夜风雪覆盖,却更显景致。
阿财不住东张西望,饶有兴趣,毕竟这地方可从没进来过。出去了,也可以跟龟三爷他们吹嘘一番。
只见四处是错落有致的亭台屋阁,四面垂了竹帘,里边不时飘出琴曲调笑之声,想也知道是干什么的。
那种竹帘子,他听人说过,特制的,里边能看到外边,外边的怎么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形。这是给客人体验一种刺激感。亏那主人能想得出来。
有竹帘掀开,一个粉黛少年冲着他一笑,可真是千娇百媚的,阿财瞧得眼都直了,浑身抖了抖,这,还是男人么……
东张西望的时候就觉得有目光跟着他,回头,没见半个人影……
执事催他,说是跟丢了这园子大,会迷路。阿财赶紧加快脚步跟上。
进到一所楼阁,里边一间精致的小屋。流水淙淙,焚香渺渺,鲛绡垂帐,竹帘挂幕。
又是竹帘,阿财可真失望,还以为能见着狐仙一面,料不到人家坐在竹帘后边,连衣角也看不见。
执事退了出去,屋里除了流水陶罐发出的叮叮咚咚的水声,再无别的动静,香烟熏得人昏昏然。
阿财端坐片刻,不见有人说话,不耐烦了。不就是收个信,还玩神秘,搞玄乎。他噌地站起身来,说道:“有没有人,这信若是不收,那我就拿回去便是了。”说罢翻翻白眼就要走。
“这位小哥好没耐性,当真是雪域天山来的?”一个柔软好听的声音从竹帘后响起。
“我只是个送信的人,我家公子交代的话儿我便照说了,是不是什么天山的我哪知道。信,你收还是不收呢?噢,对了,你是不是狐仙公子,我可别给错人了……”
帘幕后“噗嗤”一笑,“错不了,信给我吧。”从帘幕后伸出一只手,指节特别修长。阿财将信递给了他,又坐了会,听到里边有信笺展开的声音,跟着又静了下来。
反正信送到了,大公子也未说要回执什么的,人家的反应可没青雁姑娘那么惊喜,还是走吧。
“狐仙公子,信我送到了,没别的事我走了啊。”
还是没声音……看信看傻了?
阿财抬足往门槛上跨,“我可真走了哦……”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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