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酗酒无能的父亲就不再提,常见的庸人,不寻常的堕落,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却心比天高,无力改变现状,便将自己的无能归结于家人的拖累,施加十余年的冷暴力后终于抛妻弃子的、人生价值为零的人物。   我关心的是明知我生来短命仍拼命养育我的母亲。   念及她时眼前就全是她的模样。   身体每况愈下,为了延续我剩下或许十年或许八年的命,她将抵押今生的所有,债台高筑已无力承担,我多活一日她的负担便加重一分。   只要自己还活着对她而言就是苦难。   既然如此…   数年来孕育于胸中的危险想法呼之欲出。   从秋千下来,孱弱的身躯稳了稳才没摔倒,半点剧烈的运动也无法承受,自幼无人愿意也无人敢与我交好,学校更去不得,迄今为止履历的全部即是足不出户的每一日,生涯的每一页都写满痛楚。   我的人生就此结束,她会伤心一年半载,可剩下的日子却能没有负担地活着,可我活下去,她的下半生就不得不为偿还债务而奔波,余生受尽折磨。   我已经被这与生俱来的罪孽压得喘不过气了,怎么忍心再添恶行。   温热的氤氲自鼻腔向上翻涌,眼眶鼓涨,继而发涩。   生为男性就不能轻易流泪,我被这样教育着,比起被安慰和照顾,我本该成为足以被依靠的壁垒。   可我失败了,甚至比自己所厌恶的父亲做的更差,内疚无时无刻不填满心扉。   我不够坚强——不,我已经足够坚强了,只是坚强在命运面前无足道哉。   心意已决。   “啊……”   迈开步子,却撞在了什么上。   抬头瞧着,眼前空无一物,疑惑之际伸手触碰,却又摸到了什么。像是水流打着旋儿掠过指尖,一股莫名的引力拉扯着手指。   怎么回事?   我连退两步,那犹如实质的障碍缓缓现出了漆黑的颜色。   旋涡。   有些站不稳脚。   故乡有着传说,将死之人会撞上另一世界的住民。   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呼吸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急剧加快;无暇思考太多,虽然有解脱的打算,可求生的本能还是让我转身逃走。   没跑开两步,身后传来“咚”地一声。   并非硬物撞击,更像是柔软的、颇有分量的物体坠下的声响。   回头看了一眼,那漆黑的旋涡已然不见,而在其对应位置的路面上趴着一个人,身形像个年轻的女孩。   她是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只是个普通人也就罢了,可她的身上满是血迹,衣着残破不堪,裸‘露的肌肤遍布触目惊心的伤痕,暗红的腥稠体液仍不安分地汩汩涌出,肩膀微微颤动着像要爬起,可挣扎两下又作罢,大概是没了那份力气。   浓重锈味顺着一阵微风鼓入鼻息,心惊肉跳。   更让我惊讶的是,受了这么重的伤眼前这人竟然没有半点哭号呻吟的动静。   即使万念俱灰也不会见死不救,快走几步蹲下,扶着她的肩膀转过身。   乌黑的发丝将干涸的血黏在脸蛋上,相貌也被血污掩盖,不知道是不是附近的人。离得近了我才看清,这孩子还戴着副与小巧脸颊不相称的大号眼镜,右眼的镜片已经碎掉,模糊的玻璃染着赤色的雾。   “还能听见我的话吗。”   她的瞳孔本来已几乎散光,可见到我后就死死盯住,仿佛临终不能咽气的人见到今生的仇敌。   瞧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她没有回答。   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吧。   赶紧从口袋中取出手机准备叫救护车,可就在这紧要当口,一阵晕眩突然袭来。   双腿乏力,踉跄了两下跪倒在地,视线变得模糊。   应该是突发的低血压,也不是第一次了。   但是…等一下、   不、不对。   意识稳定下来的时候,我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视线变低了,头痛欲裂,身上满是黏腻浓稠的触感。   而我眼中所见的,是我自己?   还不等惊讶,全身上下五脏六腑的剧痛一齐袭来,仿佛身躯被割了千百刀,痛的不敢呼吸,胸膛稍微起伏便有血水从肺涌出,咸腥的味道在口腔漫开。   而我眼中的“我”——   他的神态别扭僵硬,似塑料的人体模特,做着诡异的表情,以极不自然的姿态站起身。   “男、……”   他想说什么,却一时语塞似的顿了顿,舌头在口腔中怪异地转动。   “男性…真是久违了。”   明明是我的嗓音,可语调却毫无顿挫。   “这语言真是过分的复杂,不知名的替死鬼先生。”   他又蹲下,嘴角淌着一丝涎水,像刚刚学会走路的幼儿。   “真是抱歉啦,在你临死之际还要做这么过分的事情。”   过分…什么……   他绕了一圈,将我翻了个身,借他移动我的便利,我这才看清了自己如今是何种状况。   ——虽然刚刚就有所预感,但始终未能确认的状况。   我似乎成了刚刚怀中抱着的女孩,而他成了我。   为什么,怎么会?   这是——   可他似乎没打算给我时间接受这匪夷所思的事实,那人径直走到我面前蹲下,右手的食指与中指探入我的胸膛。   并非夸张,而是切切实实地塞了进去,却像探入静水般毫无阻力。   我眼睁睁地看着这非现实的一幕,气都忘了喘。   五根指头在里面扭动着,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只是触感,却没有疼痛,像数条虫子在胸膛中蠕动。   忽而手指用力从心脏中取走了什么,像拧下成熟的葡萄,我还能听到血肉断裂时那一下轻微的噼啪之响。   此处的伤口终于开始猛烈地痛了,而且还是远超其他创伤的程度。   我想要大叫,可哀嚎到了嘴边,却由于嗓子的干渴变成了有出气没进气的嘶呀。   此事做完,他立在我面前。   我曾预想千百种死去的方式,可万万没想到会是今天这样。   无力再集中精神看他,头颅“砰”地砸向地面。   此刻,我的视线终于与那死掉半截的青蛙齐平了。   它的独眼盯着我,又一次露出嗤笑。   渐渐地,变为狞笑。   斜眼向上看去,“我”也用同样的表情狞笑着。   “我”对着自己的腰间踢了一脚,像踢着死物。   意识被黑暗吞没。    第一章 晨风 ==============================   鸟鸣。   这我从刚刚恢复的听力得悉的,空旷而细碎,突兀地响于晨间。   一片漆黑,睁不开眼皮,黎明时分特有的冰凉空气冲破室内的暖流,搅动起屋中弥漫着的新木材味,拂过肌肤,激的我打了个寒颤。浑身上下没了盛夏时的黏腻,身体摩擦在被子与床褥之间,滑溜溜的独特干爽感令我心生疑虑。   气候异常。   就算是在清晨,仲夏时节的风也不该带着秋天似的凉意。   而且……   昏迷之前的记忆也在此时复苏了,那时我所见的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我所躺着的床又是怎么回事,更不必说彼时全身的伤痛也已烟消云散。   目前我只知道,这是个刚刚打开窗户的温暖屋子,屋中的家具应该是新打造的橡木制品。   我陷入困惑,想要弄个明白。   一道尖锐的汽笛声袭来。   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撕裂盘旋着的冷空气呼啸而过,伴随着传动连杆的哐当不止与铁轨摩擦碰撞的尖锐动静。   蒸汽火车吗?   这种东西不该早就绝迹了,什么地方还会有它能运行的路线。   真是……怪异。   全身上下拧了拧,试了试有没有起身的可能。   “喔…嗯,活过来了。”   那声音顿了顿“看来我的手艺还没生疏。”   谁在说话?。   虽然是小声的嘟囔但我听得一清二楚,全然不知屋子里竟然还有另外一个人,听声音像是年轻的男性。更奇怪的是那明明是陌生的语言,我却莫名其妙地听懂了。   我试图张开嘴说些什么,可只是徒劳,嗓子不能发出半点声响,但这一番挣扎之下却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中的只有耀目的白光。   眼睛许久没睁开了,暂时受不了刺激,舒缓了半天才能忍着刺痛眯开条缝。   “不必害怕。”   那男声再度响起,位置似乎比上次近了些。   “别着急,你的身体受伤太重,恢复还要很长时间。”   脑子还不清醒的我不管别人说什么就都信了,可过了一会儿又觉察出不对。   要表达我受伤太重,何必强调“身体”二字。   难不成他知道我昏过去时那段似梦似醒的经历?。   可当时我清楚记得,身边除了那个古怪的家伙外并没有其他人,而这个人的语调与他完全不同。   说白了,就是与我自己的声音完全不同。   能看到些什么了。   还不敢直视前方,我的视线从眼下所能见得开始扫视起来。   稍微能瞄到丝制的被子,不像是人工仿制品,触感也像高档的面料。   嗯……还是不对。   看到的东西有些失衡,我的视力大概出了什么差错。   色彩、形状、大小   一一比对,都没有问题。   琢磨片刻,还处在些许迷糊中的我终于捕捉到了那异样感的来源。   实物感。   我见到的东西失去了实感,像雾里看花似的,还带着严重的重影。   这么说……   眨了眨双眼,感受到了清楚的阻力与刺痛。   并非断裂神经的骤痛,而是另一种说不清的异物感。   对光线适应的差不多,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维多利亚风格装潢的大屋,从家具判断应该是作卧室之用,色彩绚丽而厚重,装饰的细腻与精巧亦匠心独具,细枝末节处却又带有些许后古典主义的形迹。单独的一扇大窗打开一半,刚刚的寒流应该就是从这儿涌来。   窗前立着一个年轻男性。   他站在我左侧三米外,是可以带着警戒心交谈又不至于让陌生人受到惊吓的距离。   看来他并不打算伤害我,至少现在不是。   既然如此,我要问他些什么。可喉咙中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唔噜声,而且细腻的不像男性的声线。   我的视线稍微下移,却看到了那根本不属于我的单薄睡衣,以及睡衣下那高高隆起的——胸部?!   怎、怎——   我的心头一惊,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啊啊…对了,这么说…之前我所见的并不是梦来着。只是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又太过离奇,我还不知该用什么心情来面对。   “不必惊慌,也不必费力说话,您现在应该还开不了口。”   那男子从衣兜中取出了什么,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了两步。   “把这个戴上。”   熟悉的触感,刹那间世界变得清晰。   我的鼻梁上多了副眼镜,原来是高度近视吗……虽然我的视力原本就不太好,可也没差到像现在离开眼镜就寸步难行的地步。   我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   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身材很高却但不算瘦削,穿着合体的西装——只是西式的制服,黑色为主,点缀着藏青色的线条,硬领下并没有领带,袖扣系的严严实实。   与衣着同样藏青色的三七分卷发遮住了部分额头,五官…嗯……该说是端正才对,算是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帅气面庞了,可乍看上去并没有亲切感,那略下垂的嘴角和微蹙的眉头会让人隐隐生出此人刻板而固执的第一印象。   看样貌特征,是外国人吗。   “我的名字是伊恩·斯托克,您或许对目前的处境感到困惑,但现在请安心养伤,之后我会一一解释,切勿急躁。”   他的腔调温和而协调,冷静的过分,不知是因为事不关己还是个性如此。   我发不出声音,也只好将信将疑地微微点了点头。   “那么——”   他行至门边,对着外面低声说了些什么,随即走进了一个看样子十五六岁的少女,容貌端庄可爱,棕色的长发盘在脑后,身着维多利亚式的长袖女仆制服,外面套着围裙,而裸′露在外的手腕却是人偶一般的球形关节,仔细一看的话,眼睛似乎也没什么神采。   “这是仿生人形机关艾达,你的日常起居暂时就由她照顾。”   名为艾达的未确认生物面无表情地向我鞠躬行礼。   “大小姐,今后请多关照了。”   大小姐?   毫不顾及我眼中的惊惶之色,斯托克转身就要离开,木头似的脸没有一点变化。   等一下……   给我回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先解释清楚啊。    第二章 历史 ==============================   1748年,本杰明·富兰克林开始着手电的研究,证明了电是可利用的能源,并提出红玉是极具前途的待开发能源。   1831年,迈克尔·法拉第制造了世界第一台发电机。   1884年,托马斯·爱迪生制造了世界第一台以红玉为能源供应的发电机,由此,第二次工业革命拉开序幕。   1886年,特斯拉制造了世界上第一台大功率交流发电机。   1888年,名为“电流之战”的能源革命在二人间展开,最终以交流电取得胜利而告终。   而今年,则是公元1894年。   自从红玉石发电机问世这十年来,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只要小小一块石头便能引发巨大能量的机械成为了叩开未来之门的钥匙,从此,各种各样巨大的、细微的、精巧的、不可思议的机械占据了生产与生活的主流,从民用的供电到战场上的大型仿生装甲,自冰冷的钢铁与飞驰的电流中诞生了无穷无尽的可能。   但由于其构造的精密度、制造成本之高昂与能量转换的难以控制,红玉发电机并未能普及至千家万户,只有国家机构或大型工厂才被允许制造装配了这种能源的机械,所以平日所见的供暖、炼铁、火车汽车仍是以煤和油为主要燃料。而从上个世纪的工业革命延续至今的环境恶化问题也因此而持续升温,雾气笼罩的城市与暗无天日的雨季仍是大多机关工业发达的国家所共有的面貌。   而在这世界上,陆地面积更大,而海洋面积偏小,淡水资源丰富,并无分块的陆地,散落在地表之上的数百个国家间均有陆路连接。而其中冬之国、瓷之国与雾之国为鼎立的三大国,而现在的我,正位于雾之国的首都境内。   ————这是我一个月来从书中所了解到的。   从清醒过来的那天起,我用了一周时间才彻底接受了自己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个与过去我所了解的历史似是而非的世界中。随后用了三周时间拼命获取我所能得到的一切信息。终于对这个世界有了个笼统的认识。   毫不夸张的说,我正处在一个对知识极度狂热的时代,从孩童到国家首脑无不对学术研究推崇备至,而对机关制造与能源研究有所建树的人则会被尊为圣贤。在这里,知识就是一切,它能赢得财富、权利、声望、爱情,甚至更长的寿命以及匪夷所思的力量。   我来到了这样的一个世界,以……女性的身份。   而那天救下我的男人,他始终不肯说明之前害我的人是谁,只是推说那人触犯了某些禁忌而被追杀,我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被他当做了金蝉脱壳的替死鬼罢了。   先不论交换身体这种事有多天方夜谭,从他向我询问的问题中可以得知,这个名为伊恩·斯托克的人并不知晓我原本的身份,他会救我只是因为“在那具奄奄一息的躯体上并没有它曾经主人的气息”这种模棱两可的理由,而我因为暂时还信不过任何人,所以干脆撒了个谎,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忘得一干二净。   是个好用的借口呢,但他显然不信。   而我的身体则因为受伤太过严重,脏器和骨骼都被严重破坏,不得不进行了数次手术才挽回了一条小命。   手术是斯托克说的,我自己的判断则是,相比手术,改造才更合适。   虽然察觉不到什么不适,但脊背上还多出的那几个嵌在体内的奇怪金属接口还是让我不寒而栗。   而对于原本就是将死之人的我来说,无论怎样的身躯都已经无所谓。   曾经病弱到不堪一击,跑动都是种奢侈的我,如今竟能自如的活动了,无论是跑还是跳都能轻松应付,这可是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奇迹。   尽管变成了女孩子着实是出乎意料,至今都不知该用怎样的心情来面对。   我站在房间内的落地镜前,仔细观摩着自己。   这是奖励,还是惩罚。   镜中的女孩个子偏矮,十五六岁的年纪,身着朴素的黑色连身裙,夜一般柔顺、卷曲而蓬松的黑亮的长发洒落于肩上,长长的整齐刘海遮住了整个额头,一直延伸到睫毛之前几乎盖住眼眸,这是艾达为我整理头发时自己提出的要求。   那始终围绕在我身边的、让我显得阴郁孤僻氛围的成因或许是曾经的体弱多病,还有早知自己活不过三十年的多愁善感,虽起源于此,但它早已依附在了灵魂之上,是组成我人格的一部分,即使现在获得了“健康”的身躯,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消除的。我讨厌喧闹,也不太喜欢和陌生人交流,这看上去像是把自己完全封闭的发型能给我增添几分安全感。   但艾达说遮住漂亮的眼睛就太可惜了,虽然那无机质的声音我至今也弄不懂是事先设定好的对话还是真正的人工智能。   这样算是漂亮吗?   对自己的命运妥协前,我曾在死亡威胁、恐慌、无奈与自我憎恶中度过了整个青春期,无暇像其他少年一般体会情窦初开的美好,或许正是因此,我对异性之美的理解出现了一些障碍。   睫毛很长,黑而莹润的瞳仁干净澄澈,眼角略微下垂,外面框着一副黑边的眼镜,导致眼睛看上去与实际大小有些差异,但无伤大雅。   嗯……这样就能算是漂亮吧。   细腻的肌肤,柔嫩的脸蛋与嘴唇,匀称的四肢,还有胸部。   胸部,既然作为女性的象征,在一般的认知中自然是越大越好的,那么如我现在这般低下头都会遮住八成视野的胸部,肯定也该算是“漂亮”了吧。   对,是很漂亮的。   我对自己现在的外貌给出了评价。   既然如此,用“可爱”或是“美”之类的词来形容现在的自己,不为过吧。   没错,应该不过分了。   自我催眠似的重复了一遍。   这么说来,这具身躯原本的主人放弃了如此曼妙的躯体,却选择了一个将死之人的身躯,并非是他对我的侵犯,倒不如说是我对不起他。   尽管如此,要我唐突间就接受女性的身份仍难以做到。日思夜想,对此至今仍不知该如何自处。   人能够应对的事终究是那些可能发生的,一个人可以轻松地对自己面对失业或破产时将会如何处理侃侃而谈,也可以毫不避讳地谈起自己亲人离去时会如何自处,但会有人能毫不犹豫地说出自己某日变成了一只蚂蚁时该怎么应付吗?   因为那是不可能发生的,连设身处地去想象的办法都没有,若真发生了最多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人可能会对潜在的危机进行脑内预演以便它真的到来时好及时处理,可没人会真正仔细考虑那些完全不可能发生的状况出现时该如何如何。   我现在即是这种情况,没办法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复,因为……我还需要时间。    第三章 玩笑 ==============================   “妮蒂亚,请过来。”   我在这间大宅子中闲逛的时候,偶然路过了斯托克先生房间的门口,恰逢此时,他这么说道。   “妮蒂亚。”   又叫了一遍。   他的房门半掩着,而我又恰巧在门前,看得到此时的屋中只有他一人坐在椅子上而已。   他盯着我。   莫非是在叫我吗。   我望着他踌躇着,不知是进还是不进。   他向我摆了摆手。   可以确认了,的确是在叫我。   他是个怪人,虽然对他了解不深,但这一点可以肯定。正常人绝不会救了一个陌生人后只留他与一个奇异家电朝夕相处自己则整整一个月不露面。   “妮蒂亚是怎么回事?”   我踏入屋中轻声问道。   屋内的光线充足,阳光所经之处有细微的灰尘漂浮着,房间收拾的整齐,只是太过规矩,缺乏情调。   “你的名字。”   他抬起桌上的彩瓷茶壶,在自己一侧与我这一侧的两只杯子中斟满了红茶,起身,拉开了我这边的椅子。   “请坐。”   对待女士的礼节。   虽然不甘心,但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入座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评估着该用怎样的态度询问出我想要的信息。而他依旧是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真奇怪,对与陌生人交往原本避之不及的我,面对他的时候并不会显得紧张。   “那不是我的名字。”   “我知道,可我总要有个方式称呼你。”   “我的名字还……”   “不必了。”   他打断了我的话,从胸口的口袋中掏出了张金属质感的卡片。   “这是居住证明,你的名字已经印在上面,想要在这个国家生活下去,没有它就寸步难行。”   妮蒂亚·斯托克   这样与我完全不相称的名字赫然被钢印戳于其上,旁边还印着不知何时拍下的黑白相片。   “……”   毫不讲理的男人,而且我还被小看了。   总感觉此刻他那平静的眼神满是挑衅,但不得不说,无论从语气还是神色看,他都会给人平易近人的错觉。   不,不,镇定下来,你还有没问出来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救我?”   “总不能见死不救,这是做人的底线,何况是这么可爱的小姐。”   可爱……   莫名其妙的被奉承了,虽然得出了这张脸的确称得上漂亮的结论,但搭配这阴沉的表情无论如何也算不得可爱。   “多谢您救了我一命。”   这是事实,道谢也是基本的礼仪,这点教养我还是有的。   “哎,我就收下了。”   完全不打算谦虚呢。   “你是谁。”   “伊恩·斯托克。”   “我问的不是这个。”   “……一介退伍军人而已,现在打算回学院读完机关设计学学士的课程。顺便一提,艾达就是我退役后的第一件作品。”   “……”   稍微被吓到了,虽然做过许多他是什么天才或是大人物的预想,可万万没料到他似乎只是个普通人而已,难道一介凡人就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起死回生,甚至还能制造出疑似人工智能的生物了,而且在这个世界学士究竟是怎样的学位。   太多问题想问,可卡在喉边又咽了下去,问的太多反而显得无知,搞不好还会被笑话。   这些问题就待我以后慢慢考证。   “妮蒂亚小姐,您的血压似乎有点高,肾上腺素也略微升起来了。”   他看了眼左腕上的表,如是说道。   “如果情绪激动,请尽量平复下来,有什么想问的问出来,但我不一定回答。”   “什——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用来监控妮蒂亚小姐身体机能的仪器,身体状态稳定后就不会需要了。”   我皱起眉头盯着那小小的一块腕表,怎么看都只是普通的计时器,但让身体的部分秘密透明化,这测谎仪似的机器让我有些不快。   这家伙,面不改色的,怎么感觉却那么自大呢。   端起红茶,抿了一口,过度紧张让我嗓子都变得干枯。   可是啊,这个……   意外的好喝。   绝不是普通人的手笔,牛奶与红茶的比例、水温还有淡淡的蜂蜜味与弥漫于唇间的香气都堪称完美,专业级别的美味。   “这个…真不错。”   情不自禁地夸赞,刚说完就猛地想捂住嘴,可又意识到那样的行为太过失礼,只好轻轻点了一下嘴唇作罢。   “那是当然,毕竟妮蒂亚小姐的味觉是我亲自调试的。”   “味、味觉?”   “分析味觉的那部分大脑受到了损伤,所以要重新设定,话说回来,开颅的时候——”   “快住口,我不想知道这个!”   开颅,我的脑袋都被打开了吗?。   我此刻才意识到这一个月来我所了解的知识完全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继而,我又想到了一个更为恐怖的可能性。   “那…斯托克先生,您没有对我身体的其余部分做些什么多余的事吧?”   “请放心,我绝不是那种无聊的人。”   “呼,那真是多谢您——”   刚准备松一口气。   “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了件无足轻重的。”   “什么。”   “你的后背,有凸出体表的金属部分吧”   “没错。”   “右边的那一个,其实是自爆的按钮。”   “?!”   我赶紧伸手去摸,幸而这身躯柔软,轻而易举就反手碰到后背上部。   “还是不要碰比较好。”   听他这么说,我立即雕像般石化,丝毫不敢轻举妄动,慢慢将手缩回。   “为…为什么要给我安这种东西……”   不知所措,语气中已带着哭腔。   他托起下巴若有所思。   “出于我手的杰作,总会想装上自爆按钮的吧。”   你是沉迷萝卜动画的小学男生吗。   斯托克盯着我看了一会,似乎在欣赏我窘迫的表情。   “看妮蒂亚小姐可怜,我也不再骗你了,那只是义肢上人造肌肉的附着点。”   他稍微有些得意地看着快要哭出来的我,如是说道。   嗯?   怎么回事。   他是有些得意的吧。   虽然那无表情的脸还是维持着原样,可我总觉得他无时无刻不在嘲笑。   “这是增进了解与友情的玩笑。”   怎么会有这么没品的玩笑,就算说是恶作剧也完全超出范畴;何况义肢又是哪般,我并无身体某个部分被替换掉的不适感。   对他怒目而视,可盯了没两眼又收敛,毕竟我现在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就算被戏弄也不该向这个家的主人发火。   “艾达,去取些点心过来。”   “是,少爷。”   他这么说,不知何时候在门外的艾达小姐立即应了一声,再回来的时候,手中已经托着一盘精致的糕点。   “现在是下午茶时间,妮蒂亚小姐,即使您已不完全是血肉之躯,也是要吃东西的。”   虽然不愿承认,但我确实已经开始饿肚子了。   把下午茶当做晚饭来吃是很没教养的行为,尤其对于女性而言;可我既没打算对他礼貌,暂时也不打算把自己当成女性看待。   拿起一整块塞进了口中,腮帮子比他之前的玩笑还要没品十倍地鼓动着。   我不了解的太多,所以暂时别去问那些短期内弄不清楚的问题。   从眼下着手吧。    第四章 爱 ==============================   “喂,艾达。”   “有何吩咐,大小姐?”   依然是那无机质的声音与无表情的脸,我已经快习惯了。   又是一周没再见过斯托克,如果只是单纯的消失也没什么,但是……“请让我出去。”   “抱歉,这是没可能的,大小姐。”   我被软禁了。   每天被给予会让我在傍晚时分饿肚子的食物量,而且还是健康到极限的低脂套餐,活动范围也被限制在了宅邸之内。   不得不承认,他家的房子的确够大,除了几间不被允许进入的屋子外基本都被我逛了个遍。此间藏书很多,倒也没有太无聊,只是连续盯着书籍超过三小时的话,艾达就会出手阻止。   并非象征意义上的阻止,而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行为,包括但不限于强夺、蒙眼、手刀等。   而此时的我正坐在床边,双手抱在胸前,盯着壁上挂着的石英钟百无聊赖。   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那给我说说伊恩·斯托克此人如何。”   艾达停止了手中打扫的活计,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以端庄标准到机械的动作立在我面前。   虽然原本就是机械就对了。   “我的制造者,斯托克家的主人,正在外出中。”   “我问的不是这个,他从前是做什么的?”   “曾入伍三年,任少尉,但少爷放弃了留在军队,而是选择继续攻读未完成的学位。”   “那家伙在军中担任什么职务。”   “单人步行装甲驾驶员。”   “……”   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再问下去只会扯出更多稀奇古怪的名词吧。   艾达突然转身,提起了桌上的铜壶,倒了一杯热饮。   “您已经五小时没有饮水了,大小姐,请喝下它。”   “哎…抱歉,我不口渴。”   “请喝下它。”   艾达向前走了一步,姿态仍保持的完美,只是那仿佛丝毫没变过的眉宇间凝聚了些黑色的气息。   “好、好的。”   在心慌意乱中接过了水杯,贴到唇边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艾达似乎是很温柔的。   虽然不知到用温柔来形容这样的机械是否合适,但她在平时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不过在某些方面也很可怕。   “艾达是怎样看待我的。”   “您是斯托克家的大小姐,我必须尽忠的对象。”   “不,我想知道的是剔除身份后艾达对我的看法。”   “……”   “朋友。”   艾达盯着我一言不发了片刻,语出惊人。   “朋友…”   我越来越怀疑艾达是否真的有智慧了,她真的可以理解朋友的意义吗?。   今天就来好好探究一下她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吧。   “为什么这么说。”   “大小姐和我一样。”   “具体来说,是哪里?”   “肚子。”   “肚…子?”   “大小姐的肚子里,和我是一样的,所以喜欢。”   如遭雷击。   知道了完全不想了解的信息,今晚恐怕又要睡不着了。   “更重要的是,大小姐和我都有安装自爆按钮。”   “哈——!快停下,别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呼……”   连忙气喘吁吁地高声喝止,不然感觉更加恐怖的话会毫无预兆地从她口中讲出来。   “艾达如果有很多钱的话,会怎么花。”   情感方面的试探不成,那么就从欲望来下手如何,摆脱了肉身的灵魂,还会受到脑内分泌物的影响而产生七情六欲吗。   “买一桶新品润滑油。”   “为什么是润滑油…”   “左肩在活动的时候,已经会发出这种声音了。”   她360度旋转了一圈胳膊,场景看上去相当诡异,不过在经过某个角度的时候的确有着轻微的噼啪声。   “如果有剩下的钱,会购入链条和齿轮。”   “链条?”   “我有收集各式各样零件的爱好,实际上——”   她微微侧身,但只有上半身以腰为中心旋转了一些。   “我的手环也是用自己的收藏品制作的。”   ……   看得出来,真的很喜欢呢。第一眼看到的时候还以为那是什么手部附件之类的东西。   “大小姐也培养一些健康的爱好比较好,您看书并不是倾心于此,只是消磨时间而已,这是我的忠告。”她竖起一根手指。   “如果您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分一些零件给您,一起开齿轮鉴赏会也是可以的。”   我才不想要那种东西。   被斯托克那个混蛋小看也就罢了,如今连艾达也在和我的交谈中占了上风。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的确有着超出我想象的智慧,不能再将艾达当做普通的机器看待。   而且——我已经打算反击,下一个问题,她绝对无法回答。   “对于人来说,世上只有两种东西。”我眯起双眼。“喜欢的和讨厌的。”   “艾达有喜欢的东西吧。”   “是的。”   “那么,喜欢的情感到达顶点,就叫爱。”   “您对爱的定义有些狭隘呢,但这么说也没错。”   “既然如此,对于爱,你是怎么看的呢,艾达小姐?”   “……”   果然怔住了。   “这个问题需要57秒的整理与思考,请您稍等。”   “是答不上来了吧。”   “目前是的。”   “所谓的爱,就是没有代价的呵护与包容,还有无论发生什么都能坚定守护所爱之人的勇气。”   稍微有点得意了,闭起眼睛,而艾达并未作声。   她无话可说——我是这么想的。   “不,根据我所了解的,爱应该是想方设法地让对方获得幸福,若按大小姐所说,只是满足了自己的保护欲,是带有私心的行为罢了。”   “……”   无言良久。   “抱歉,我不该小看你的。”    第五章 怪人 ==============================   “咕咕咕”   耳边响起了奇怪的声音。   “咕咕咕——”   并非单一的声响,而是十几道声源交错所形成的嘈杂动静。   我半梦半醒地从床上爬起来,清晨的风略微冰凉,一缕阳光扑在脸颊。   “大小姐,您醒了。”   立在门前的艾达睁开了双眼,自从第一眼见她以后,她始终都是这样站着休息的。   比起“休息”,“休眠”才更合适吧。   “嗯……”   我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刚刚睡醒的我还有些迷糊,惺忪的眼睛只睁开了一半,看什么都模糊。   当然,也是因为没戴眼镜的缘故。   “那么——我来帮您更衣。”   “嗯……”   “请您扶着我的手站起来。”   几乎无意识地就被带到了落地镜前,像断了线的木偶似的任由艾达摆弄。   让女孩子换衣服很害羞吗?   只要看到了艾达的球形关节手臂和始终无表情的脸,自然就不会有那种多余的情感了。   看到自己现在的身体会兴奋?   我又不是见了女性裸′体就会睡不着觉的思春期男生,那样的激情早就在持续的病痛中消磨殆尽了。   “喂、艾达。”   “怎么了,大小姐。”   “那个是什么声音。”   “是少爷饲养的鸽子。”   “喔……之前怎么没见到呢。”   “那是少爷今早刚刚带过来的。”   瞬间清醒了大半。   “那家伙回来了吗?”   “哎,是的,如果您指的那家伙是少爷的话。”   终于回来了。   顾不得其他径直冲了出去,循着鸽子的叫声一路小跑到了宅邸一楼的大厅。   “总算肯露面了吗,你这诱拐犯!”   我推开了客厅的大门,指着屋子里赫然立在中央的斯托克大吼。   可当我缓过神来,余光足以扫视到大厅周围的时候才发现,屋子里并非只有他一人,富丽堂皇的沙发上还坐着另外一个家伙。   三十余岁的男性,身着整齐的西装,银灰色的短发向后梳的整整齐齐,瘦削而高挑的身材,颧骨略高,脸上两道法令纹非常显眼,整体面相看去不算很帅气,但给人以绝对可靠而稳重的感觉。   只是对斯托克无礼的话没什么,在陌生人面前难免有些难为情脸颊不自觉地略微发烫,稍稍垂下脑袋,嚣张指人的胳膊也撂下。   “大小姐,您的衣服和鞋子还没穿好。”   艾达也不合时宜地跟在我后面跑了过来,手中提着一双绒拖鞋。   她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自己还穿着入睡用的长裙,纯白而宽松的款式,虽然没有露出什么来,可穿着这种东西来见生人也太没礼貌了,更别提自己还光着脚。   “喔,妮蒂亚,正巧,我还准备去找你呢。”   斯托克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以若无其事的语气说着。   “既然来了就坐下吧,今天有客人。”   愣了一会儿。穿好了艾达递过来的拖鞋,垂头丧气地坐在了沙发与斯托克同侧最边上的位置。   糟糕……   可恶。   搞砸了。   为什么丢人的反而是我。   嘴里啃着左手的拇指指甲,焦虑时不由自主的小动作。   斯托克走了过来,站在我的面前,我的视线只能望见他的裤腿和有些显陈旧的皮鞋。   你想做什么,这种时候不要来搭理我,快点把那人的注意力转移走。   他捂住了我的额头,正当我疑惑他意欲何为的时候,这家伙一把把我刻意遮脸的长刘海捋到了脑后。   要干嘛,这白痴。   “不是没什么疤痕吗,为什么要遮起来。”   “……”   我不做声,咬着嘴唇。   “这是尼古拉·特斯拉先生,这边是我的表妹妮蒂亚。”   他倒干脆互相介绍起来。   但是……   嗯。   他刚才说那个人叫什么。   尼古拉·特斯拉。   是我想的那个尼古拉·特斯拉吗。   顾不得生气,也顾不得斯托克随便给我安排的便宜身份,猛地抬起头来,却看见特斯拉先生正对着我温柔地微笑。   “您好,真是位可爱的小姐。”   客套的奉承话。   自己什么样我还是知道的,萦绕在我身边的阴沉气息加上偷偷熬夜看书的黑眼圈,无论如何都称不上可爱。   “这边可是与爱迪生先生齐名的博学者,你好歹打个招呼。”   斯托克在教训我。   好像又被小看了。   伊恩·斯托克,在烦人的方面,你才是真正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吧。   “您好…刚刚是我失礼,请勿见怪…”   但一码是一码,斯特拉先生给我的第一印象还是相当不错的,虽然与想象中孤傲而怪癖的性格相去甚远。   “斯特拉先生目前正担任国立中央机关学院的校长,他此次是来商讨你的入学问题的。”   “入学?”   “当然,这个年纪不读书将来会变成废人的。”   不不,我关心的才不是这个,突然叫我去上学是什么意思?   如果打算放我自由的话,那之前的软禁又算怎么回事,这家伙真的把自己代入兄长这个角色了吗,还表演的如此卖力。   “正是如此,斯托克先生向我保证,您虽然一直卧病在床,但早已具有了初等部以上的学业水平,再加上您年纪的考量,就从高等部一年生开始如何?”   “……”   我想辩解自己根本对这个世界的知识一窍不通,可开了口除嘶嘶的气流外发不出半点声音。   稍一回头,这才看到斯托克正在特斯拉先生看不到的角度向我露了露手腕上的表,余光瞥了我一眼,似笑非笑的神情。   这不是根本没有人身自由了。   连说话都被控制了,一股突如其来的寒颤从内部向外扩散,要是现在他说按下一个按钮就能让我瞬间瘫痪我也不得不信。   还要反抗这个家伙吗…   可看到那张明明静若止水却莫名狂妄的脸我就难以自持。   坐在角落里默默听完了他们两个长达一小时的对话。   心有不甘,可我不得不无奈地接受了现实。   “令妹准备好后随时就可以来了,这是学生的制服。”   特斯拉先生将随身的纸袋交给了斯托克。   “这些鸽子就当是我送给妮蒂亚小姐的礼物,如果好好饲养的话会很听话。”   原来艾达所说的“少爷养的鸽子”其实是特斯拉先生带来的。   对面的二人寒暄了一番,斯托克便送对方离开了家门。而我只是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两大笼鸽子。   怎么会有人拿鸽子当礼物。   尼古拉·特斯拉……、   果然也是个怪人。    第六章 书的推断 ==============================   每周三,宅邸外那条许久不见动静的铁路上就会传来响亮的汽笛,那是唯一一班清晨驶过的列车,也正是因为它,我才有了每周一次的“早起时间”,能在艾达醒来之前有些不受监视的空闲。   距离她清醒还有两个小时。   这是我用于探索这个世界的两小时,受限于活动范围,平日里只把它用在书房之中。   今天本来也该是这样的,可当我站在书房门前时才发现,那扇半开的门扉之中已然传来了书页翻动时刮擦的脆响。   “早上好,妮蒂亚。”   “……”   又出现了。   这终究是他自己家的屋子,能神出鬼没的来吓唬人也算不得什么本事吧。   我皱着眉头走了进去,不打算和他说太多,径直走向了房间最右侧的一排书柜,第二排放着我昨天没有读完的小说。   视线在柜台上一排排的烫金字上掠过。   不见了。   我明明记着放在这里的。   书房中艾达除了打扫地面和抹净灰尘外不会动其它,那么嫌疑人就只剩下一个了吧。   我走到了斯托克面前准备向他询问,可没等我说他就先开了口。   “找不到?”   他放下了手中像是图鉴的绘本抬起了头,不紧不慢地问道。   “放到哪里了?”   他早就在这儿守株待兔,只等着我问出口,虽然不知道这家伙打什么算盘,可接下来免不得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所以我没打算客气。   “比起那个,来看看这张纸条如何?”   他从书页的夹缝中抽出了张便签,看来是当做临时书签在用,递到了我的面前。   “这是你这一个月零一周一来借阅的列表。”   他一边说着,一边交叉起十指放在了腿上。   “首先被借阅的是世界史与工业革命史,这没什么奇怪的,你看了一周——只是掠过了些皮毛,便不再感兴趣了。”   斯托克顿了顿。   “但是下面的这些书和诗集,则是按你接下来借阅的顺序排列的。”   我拿起便签看了两眼。   《吉尔·布拉斯》、《俄狄浦斯》、《鲁滨逊飘流记》、《兰登传》、《汤姆·琼斯》、《浮士德》、《木工小史》和《魔沼》。   都是两个世界并存的文学作品,乍一看上去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嗯…没什么…问题?   “这间书房之中藏书足有上千,说是我的私人图书馆也不为过,而排列的顺序则是按照我自己喜好程度而来。”   心头一紧。   这么一说,我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糟、糟了。   “按理说,失去了记忆的妮蒂亚小姐要是按部就班地从头开始借阅,该是从左手边第一排书架起,可你看的这些书分布在整间屋子的二十多排大书架中,有的在最下一排很难注意的角落,而有的则要搬起梯子才够得到,当然这也没什么,可怪就怪在了这些书的年份。”   我稍微向后退了一小步,手指开始不自觉地扣着掌心。   “你是按照成书年代来读的,没错吧。”   “……”   我无言以对。   “如果是将书挨个打开,按照出版年份再加以排序也说得通,可艾达向我报告时却说,妮蒂亚在取书时毫不犹豫,比起有所参考,更像是根据自己的喜好来取阅。”   正因为这两个世界的惊人相似,我才想把曾经读过的小说与这个世界的比较一番寻些乐子,没想到却因此出了状况。   “何况除开这些书籍以外,你集中读过了《述异集》、《厄舍古厦的倒塌》,看得出对作者的选择有很明确的方向性,甚至还读了《芬妮·希尔》与《我的生平》,这几本书共用了两周时间来读完,你在这上所耗的时间甚至超过了了解正史的份额,很难相信妮蒂亚这般年纪的少女会对此类题材如此狂热。”   “此类题材”四个字戳中了我的心口,脸颊憋得通红。   伊恩·斯托克,你这人说话从来不会留一点点情面的吗,还不是因为你收藏了这种书,不然我怎么会看的到!   “我的话已经说完了,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他再次端起了膝盖上的绘本。   这混蛋想让我说什么。   要我承认自己在骗他吗,要说自己一直都在撒谎,失忆的故事也纯属杜撰吗。   啊啊,我早该知道的,这种幼稚的谎言能糊弄的过谁,如今终于自食其果了。可接下来该怎么办,继续撒个更可信的谎,还是实话实说?   “不想说吗?”   他问道。   我立在原地,还在揣测两种做法的后果,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不想说的话我也不会逼你。”   他将目光转向了手中的书。   “虽然你对这个世界不甚了解,可你也并非完全失去了记忆,我认为是这样的。”   不得不承认,斯托克是个观察力惊人的家伙,平日里精神松弛,在这种紧要关头却散发着让人无法轻视的魄力。   再不妥协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轻轻点了点头,嘴唇微微嗫喏了两下,算是承认了。   威胁——   自从被那个伤害我的怪人带到这个世界以来,我还是头一次有这种感觉。   “妮蒂亚并不信任我吧。”   “没错。”   “不管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到了该说的时候就应该说出来,如果时机未到——这是你的判断的话,也好。”   斯托克拉开桌子的抽屉,从其中取出了另一本书。   相当厚重,看着足有五六磅,那书用黄铜装裱,封面并非这个年代常见的厚皮革,倒像是树皮似的材质,尽管是树皮,却又并未失去光泽,并非晾晒后失去水分的枯木,而是像刚刚从树干上取下的。   “这个借你,正式入学前多少要有些基础,这是我的笔记,好好研究的话,不会比任何课本讲的差。”   对话的主动权被夺走了,说起来也是我这边露了馅,只好双手接过捧在了怀中。   意料之外的轻盈,像用蒙肯纸装订的,可这个年代并没有这项技术。   “你应该相信我,因为除了我,你也没人可信任了。”   斯托克如是说。    第七章 朋友(一) ==============================   教师在空旷的大教室中讲着什么。   环形的高差教室,分七层,每一层能坐下二十人,作为一个班级来说大的过分了。   看来这个世界的教育体系与我所知的相差甚远。   我坐在倒数第二排的角落中,右侧是墙,左侧无人,脑袋枕在胳膊上,尽量压低了身子。   要问为什么,当然是不想引人注意。   女生的制服教我情何以堪呢,眼下的窘迫已经不能用“不好意思”四个字来形容,可不穿的话就像鹤立鸡群似的扎眼,还不如普普通通地把自己藏起来。   英伦风的西式衬衫与针织背心,现在正是夏去秋来之季,多穿些保暖也是没问题的,大家都是如此,男女的差别也不过是在是否有腰身剪裁而已,最重点的,是裙子。   这也是我侧着脑袋琢磨的原因,视线在那些女孩子的大腿上来回扫视。   裙子拉高,就会露出大腿,膝上十~十五公分间,是青春活力的距离,太短了则会给人很难搞定的感觉。   这就是短裙的差格社会。   那么太长了呢?   像我这般,因为害羞而把裙裾放到接近脚踝的呢。   我觉得定位应该是“更难搞定”才对。   首先可以抹消胯/下凉飕飕的不适应感,还能用这近乎无懈可击的防御来捍卫自己的孤独堡垒。   在这之前,我没有正式踏入过校园,所以不得不承认,我已经紧张的快疯掉了,不知该如何交朋友,也不知该如何与人相处的我,必须要想个办法先熬过这几天的无所适从然后才能考虑其他,这也是我这副打扮的初衷。   长的过分的裙子自不必说,刻意梳的更长的刘海,土气的黑框眼镜,还有款式过时的挎包,俨然一副村姑模样。   虽然本来我就是个不懂打扮的家伙,但这种姿态既不会招来太多目光,也不会显得难以相处,我决定以此作为人际交往的敲门砖。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   可我差就差在选错了时间。   在高等部一年生中入学,大家开始都互不认识,入学后的一段时间内,由于座位、课程、偶然事件等种种因素就会形成各自的团体,我却因为自己的扭捏而晚来了一周,完美的错过了这段宝贵的磨合期。   所导致的结果就是,入学三天来并没有一个人向我搭话。   自己成为了最底层的牺牲品,我这么悲观地想到。   本身就性格阴郁,不善言辞,在加上这阴沉过头不合时宜的打扮,能顺利地交到朋友就有鬼了。   我真是……太蠢了。   自暴自弃地咬着手指,眯起眼睛寒酸地瞄着那些青春靓丽的少年们。   我和他们真是不搭。   但是……不行。   不能就这么认输,要主动出击吗?要试着和谁搭下话吗?   这么一想胃就开始痛,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冲撞着太阳穴。   不行,还是再考虑考虑好了。   于是就这样,整整一堂课的时间被我浪费在了别扭、痛苦又无谓的思考中,悄无声息的过去。   正当我收拾起沮丧的心情准备一个人凄惨地去厕所时,身后却传来了声音。   “妮蒂亚——同学?”   女孩子的声音。   谁在叫我?   回头一看,却只望到了一个男生,身材中等,脑后一缕棕发扎成奇怪的小辫子,还算端正的面庞,可表情怎么看都像是慵懒而不修边幅的类型。   刚刚的声音是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   诶诶?   这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拥有那样纤细喉咙的家伙吧。   眉头微蹙,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   “在这儿,在这儿啦!”   循声向下看,这才见到了那清脆嗓音的主人。   “好小…”   情不自禁地小声嘀咕了出来,可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轻轻捂住了嘴巴。   一般对于娇小的定义,该是有多小呢?   单纯的用身高来衡量是不合适的,至少应该有个恰当的参照物才对。   那么就以我为参照吧,目前我的身高是5.2英尺,在同龄人中算是偏矮,可这孩子只到我的胸口而已,加上皮肤也很好,乍看上去说是小学生也没问题。   金色的卷发盘在脑后,中分的长刘海自然的垂到胸前,发际线高的离谱,形成了个极大的额头,浅灰的瞳孔澄明圆润,四肢和身躯也过分纤细,像个一碰就会坏的人偶。   “刚刚那句话我就当听不到了——”   她刻意拍了拍耳朵,转身坐到了我的身边,那个男生也跟着她一脸无奈地坐到了我的座位前方,二人扭头看着我。   “以后不许再说哦。”   我瞬间有种被两只食肉兽盯上的错觉。   “我叫玛利亚·斯寇多夫斯卡,你叫我玛利亚就好,这位是威廉·K·伦琴。”   男生笑着摆了下手示意。   “叫我威廉就好啦。”   “我们已经悄悄观察妮蒂亚同学两天了,来只是想问一问,你——是否还没有交到朋友呢?”   一上来就问这么扎心的问题吗,刚刚还因为自己的口误而懊悔的我真是个傻瓜。   那么要怎么回答,甘心认栽还是强装镇定。   迟疑片刻,我点了点头。   毕竟也是事实,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我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妮蒂亚同学身上有种和我们很相似的气息。”   我被这么判断了,玛利亚不怀好意地微笑着。   “要我说,做我们的朋友如何,今后无论什么事都能有个照应哦。”   这孩子的表情很危险。   在这一瞬间,我终于意识到了自己那股危机感是从何而来了。   怪异团体。   这是每个成型的群落中都有的一群人,表现在班级中则是那么几个有着特殊的共同爱好而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家伙所组成的团伙,往往是非常危险的人。   ——当然,这是我的偏见,我自己也知道。   而现在我正深陷这么一个关口,要么无法加入任何团体,过着悲惨的学园生活,或者加入怪人团伙,过着告别日常的学园生活。   怎么办。   催促着自己快做决断的紧张之下,我又不自觉地咬起了手指。   “怎么样妮蒂亚,我们两个在这所学院中坐拥无数据点,和我们在一起绝对不会无聊的哟~”   耳边响起恶魔的低语。    第八章 朋友(二) ==============================   我推了推眼镜,视线自下而上地瞄着这二人。   这人什么身份?   他们有什么目的?   奇怪的念头和想法接二连三开始从心头浮现——不、快停下,胡乱揣测同窗怎么能行呢。   一贯以来的消极想法快要支配思考回路的时候被我及时掐断了。   但要我草率地和他们变成一路人也不行,所以该说的还是要说出口。   “为什么是我?”   “我就知道你要这么问。”玛利亚笑嘻嘻地竖起一根手指。   “既然如此我就给你一一道来,妮蒂亚同学,首先你要知道,在这座学院只凭自己一个人是没办法活下去的。”   “嗯。”威廉点了点头。   “毕竟这可是全国数一数二的机关学院,占地面积相当于一座城镇,学生会的权利堪比镇长一类的决策者,学生甚至可以自己在校内经营店铺和餐馆,利益和收获随处可见,当然与之相对的,剥削与压迫也无处不在。”   “这倒是事实,妮蒂亚同学就算不打算和她混在一起也要当心。”   威廉插了一嘴,但马上就被玛利亚那“别说不合时宜的话”似的目光瞪了回去,但他似乎完全没放在心上。   这两人关系一定很好。   “每年校内的活动、事务、庆典、竞选都多得像山一般,各种各样的团体都在为了自己分得更多的好处而勾心斗角,或是为金钱。”说到这儿,玛利亚摆了个钱币的手势。   “或是为虚名。”她摊了摊肩膀。   看来她对这两者都不感兴趣。   “如果自己没有朋友可以依靠和支持,绝对会在这股青春的洪流下受伤哟。”   青春……我想它会对我绕道而行吧。   心里默默地想到。   “而我们看中妮蒂亚同学的缘故嘛,则是你身上透露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不寻常……?”   “哎,没错,妮蒂亚有股不同寻常的感觉——不合群的预感。”   ——被这么评价了。   我认为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个希望融入群体的失败案例,还没到主动隔离自己的程度。   这么想着,视线往外飘了飘,有两个女孩子正望着这边被包围的我窃窃私语,虽然听不到她们说什么,但内容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我就曾经是这种不被认可的可怜人。”玛利亚抚着胸口说道。   “虽然现在也不被看好”威廉接了话,马上又被瞪了一眼。   “既然这里不存在我的立足之地,那么我就自己创造好了,我只是想那些特立独行的孩子都能有自由无碍的天空!”   她的眼中闪烁着光芒,说话时胸膛始终挺的直直,说的话像是玩笑,可这自信过头的气势却让我无法质疑。   “但目前为止只有我肯陪你玩这个游戏也就是了。”   威廉挑了挑眉毛。   “怎么样,妮蒂亚。”   玛利亚举起一只手,掌心对着我。   嗯嗯?   这是什么意思,要击掌吗?   我对这种太有活力的类型没辙啊,该怎么应付才好呢。   “那……”   我看了看周围有没有人注意这边,迅速地伸出手拍了一下。   果然还是很不好意思。   “这么说,妮蒂亚同学今后就是我们的朋友了!”   哇啊…别喊得那么大声,我连忙伸出食指在嘴唇前比着收声的手势。   又环顾了一圈,确认没有引起注目和骚动后鸡啄米似的快速点了两下头。   我觉得他们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看似简单的条件,要交朋友就已经足够,不知世上有多少人因为身边人披上羊皮而误交损友,能有个好人做朋友不知是多大的福分。   更何况这两人看上去脾气不和却能成为挚友,他们在与人相处的方面一定有着我所不知的高着。   更重要的是…我也的确需要朋友。   玛利亚的话并非危言耸听,我自己多少也做过些浅显的了解,在这等级森严的学园堡垒中,没有足够坚实的后盾依托虽不说寸步难行,处处碰壁也是肯定的,现在有送上门的好处怎么可能放过。   交友的理由太过功利,我都快没脸面对这个目的纯粹的好孩子了。   “话说回来。”威廉看了眼左腕的手表。   “四点钟快到了,你不去参加音乐的选修可以吗?”   “啊!”   玛利亚瞪大了眼睛,兔子似的跳了起来迅速收拾了两下仪表。   “抱歉,这个我不能错过。”   她双手合十地向我鞠了一躬“暂时不能陪你了,今晚课程完毕后会来找你的。”   言罢,她赶紧回了自己的座位,抱着两沓资料夹跑出去,那是乐谱吗。   “玛利亚同学很喜欢音乐吗。”   见了她这么亢奋的举动,大概是对韵律极度狂热的家伙吧,这个年代没有便利的网络,书籍、戏曲和音乐都是消遣时光的好法子,也自然孕育出不少死忠。   “只是三分钟热度罢了,或许是为了去看帅哥。”   威廉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说道。   “诶,这么说也……”   “妮蒂亚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最近新来的音乐教师啊,那可是个帅到爆炸的金发混蛋,俘虏了众多美少女的心,目前的身份是男性公敌。”   这种新闻我不会太关心,自然也闻所未闻,只好苦笑应之。   “但是也没办法嘛,谁叫人家脸好又才华横溢,像玛利亚那样一根筋的笨蛋很容易就会上当了。”   他蹙起了眉头,语气也不似之前一般消遣,看不出是在开玩笑。   在我面前讲话真是毫不客气呢威廉同学。   但是听得出来,他非常担心玛利亚。    第九章 晚餐 ==============================   “回来了?”   天色渐晚,七点钟时太阳已落山一半,如果再不回去天就要黑了。   我是这么想的,一路上一边走着一边琢磨怎么应付斯托克的盘问,毕竟学院五点钟放学的钟声响彻了半个城市,没人听不到。   可我一踏进房门,首先迎接我的是早恭候在门口的艾达,她接过了我手中的提包,向前走了两步就听到了他的声音。   斯托克在客厅摆起了餐桌,恭候已久的架势,餐食还算丰盛,自己则坐在主人席位。   “嗯。”   沉默的话会被当成存心挑衅吧,还是不要激怒这家伙。   弓着腰蹑手蹑脚地往楼上走,既然他不追究那我就赶快消失……毕竟他现在也算是我的监护人,约好了放学立刻回家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两个小时终归是说不过去的。   “那么过来用餐吧。”   斯托克没讲别的,只是在颈上系了餐巾。   从没见他在餐前祈祷过,在这个时代也是少见的怪人。   这么一说我也的确饿了,可他如今这鸿门宴似的阵势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扶了下眼镜,挪着碎步坐在了他的对面。   他率先提起了餐具,我才敢摸起刀叉。   普通的牛肉炖菜和奶油南瓜浓汤,还有作为主食的粥,里面点缀着几枚干果。   为什么都是稀的……   心中这么想着但没敢说出口,还有的吃就好。   ——原本是这么以为的,直到我稍微尝了一口汤。   “唔”   好咸!   差点没吐出来,考虑到对方的脸色还是硬着头皮咽下去了。   不仅是咸,还同时混杂着过量的茴香与鼠尾草的味道,甚至还有点薄荷味以及辛辣味的刺激,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五味陈杂的味觉炸弹了。   口重吗,也没听说过会有重到这种程度的吧,完全超出人类会觉得“美味”的范畴了。   鉴于饭菜一直由艾达准备,而她绝不会犯“拿错了调料”这种人类特有的错误,所以我已经大致认定了这是来自斯托克的惩罚。   “怎么了?难吃吗?”   斯托克平静地投来询问。   并不是没有生气,这桌食物就是怒火的直接体现,虽然我觉得他并不像那么幼稚的人。   “没、没有哦。”   脸色铁青地说出了违心之言   “非常的…美味。”   “是吗。”   他也端起碟子稍微尝了下——   “难吃。”   毫不犹豫地作出了评价。   “妮蒂亚会觉得美味吗?莫非味觉又出了问题?”   无表情的说着让人不爽的话。   这算什么,刻意刁难?   “艾达,把桌子上的东西撤走吧,把冰箱里的糕点拿出来。”   斯托克如是说,艾达也照办了。   “听说只要是炖菜就算初学者也不会失败,看来是谣言无疑了。”   他摇了摇头,交叠起双腿,把一块曲奇放进了嘴里。   不再说什么吗。   我偷偷盯着他超过了十秒。   嗯?   怎么回事。   莫非他真的没有生气,只是头一次下厨房而已?   “话说回来——”   斯托克口中塞得都是食物,眼睛却像两条死掉的秋刀鱼,吃相非常难看地用模糊不清的口音说道。   “你的那位朋友怎么样了,平安无事吗?”   这算什么莫名其妙的问题。   今天的确是交到朋友了,可我还根本没跟他说过,斯托克是怎么知道的?   “毕竟被流氓骚扰很不妙的吧。”   “你跟踪我?!”   “怎么可能呢,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军旅出身的绅士。”   “那你是怎么知道……”   “看你的鞋子。”一边说着,斯托克目光往下挑了挑,指的是我脚下。   “最近三天晴朗无云,可在这到处都是水泥路面的机关学院内,你鞋跟上污泥的痕迹却漫上了半指宽,你和朋友一定先去了学院东区的池塘,那边离商业街很近,只是朋友间的游玩的确是个好地方。”   的确是这样。   “随后按照一般的游览线路,你们有两条路可走,池塘—商业街—公园,或是池塘—学园东区大路—公园,可后者的道边栽种了许多丁香花,现在正值夏末,花谢时会散发出久久不散的臭味,从那里经过必定会带上些许味道,而你的身上并没有,你的那位友人一定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才选择了商业街的路线吧。”   我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嘴唇,可他说的一点没错。   “但你们三人——”   “等等,你怎么知道是三个人的?”   “被人邀请傍晚去一个自己根本不熟悉的地方,如果是男性的话,即使是熟人妮蒂亚肯定也会断然拒绝,所以至少有一位女性,而另一位男性嘛,继续听我说。”   “你们三人没有想到,这边虽然避免了鼻子上的灾难,但却有着另一种意义上的危险。”   斯托克的十指交叉,放在了膝盖上。   “因为人流量更大,所以也鱼龙混杂,大概是趁着那位男性离开的间隙,你们被搭讪了吧。”   斯托克用右手比划了两下。   “那人大概这么高,5.8英尺左右。”   “身高都能猜得到吗……”   “并不是猜的。”斯托克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他的第一个姿势应该是强行把胳膊搭在了你的肩上抱住,正因此腋下喷过的男士香水味道才会留在你的后脖颈侧,再结合位置高低判断得出的结果。”   “我的鼻子可是很灵的。”   “虽然妮蒂亚的形象在同窗间的角度看是不太好交流的一类,但在善于调情的轻浮男看来却是资质很好却不善打扮的土妹子,是很容易得手的类型,所以我建议还是改变下形象比较好。”   莫名地被批判了穿着打扮的品味,可我又无法反驳。   “妮蒂亚一定感觉相当困扰,想要逃离的时候却被揪住了头发,以致于左边的发饰都弄丢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下意识地捂住了额头,这才发现用来分开鬓角的发卡早已不翼而飞。   “后来赶来的男性友人一定相当愤怒吧,他应该身形不高,可相当有力气,把那人一拳打出了鼻血。”   “这又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这个就很简单,你的背后染上了自上而下飞溅的血渍,自己看不到罢了。”   “……”   “妮蒂亚家住的近自然是不需要别人送,但你要是亲自去送那位身材娇小看上去就很容易受伤的玛利亚,她家的住址离这儿甚远,你现在可回不来,只有那位绅士去护送女士回家了,可如果那位男性只是普通的热心肠路人,你绝不会放心让玛利亚小姐和他一起回去,这也就回答了你之前’朋友为何是三人‘的问题。”   “连名字都知道了,这难道也是靠推理吗?”   “我在你入学前就对班上所有人调查过,最有可能在五天内和妮蒂亚成为朋友的,就是那位玛利亚·斯寇多夫斯卡小姐。”   调查……   我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对这家伙不得不佩服,却又对他这嚣张的态度无法接受。   呆呆地看了他半天,斯托克始终是木头一般的表情不说话。   算了。   拿起一块曲奇,自暴自弃地赛进了口中。    第十章 唱片 ==============================   “这是什么?”   “有形的’声音‘。”   步入伊恩的书房时,我见到了这古老的机器。   漆木的长柜连接着精巧的小盒,盒上安置着铜制喇叭,每一片铜花瓣上压制出卷曲而舒缓的图样,黑胶片在纤细的唱针上转着圈,划出失真古朴的音调。   “自爱迪生卿创造了留声机以来,这是最成功的一次改进,如果说爱迪生赋予了声以形,那么柏林纳先生则赋予了形以声。”   斯托克交叠着双腿坐客厅的正中间,比起立在门前的我视线更低,却散发着居高临下的气势。   这也是我讨厌他的理由之一。   端正而不失拘谨地向前踏了几步,坐在了他的对面。   虽然并不想接近这家伙,可我并不讨厌音乐。   有规律可循的声音,符合脑内韵律的节奏,人就是会被这样的东西迷住。   接近两个月以来,第一次听到的音乐。   “呼…”   在不会引起他注意的情况下舒了一口气,眯起双眼,如果只是音乐的话,我还是能好好享受清晨等待艾达做好早餐前的这段时间的。   “我还以为你会更吃惊呢。”   如果只是音乐的话……   可恶的讨厌鬼开始挑起话题了。   “为什么,更离奇的东西我都见识过了。”   “圆盘唱机和唱片在市场上销售不过一年的光景,可是不少你这个年纪的少女见了都会尖叫的新鲜玩意。”   斯托克用着质疑的语气,脸上的神色却一点不变。   我的脸上浮现出不怀好意的微笑。   “抱歉啦,我可不是一般的女孩。”   老实说,连“女性”这个词用在我身上都很不正确。   “是吗,那妮蒂亚觉得自己是怎样的女孩?”   “……”   没办法回答。   既然如此——   “有形的声音吗……”我决定支开话题“这首曲子是什么?”   “浮士德交响曲, 第二章’玛格丽特‘。” ==============================   斯托克看了一眼边上徐徐转动的胶片。   我并不懂交响乐,也只能听个调子罢了,但我也听得出那是双簧管的柔美曲调,以它为主题盘旋上升着的其它乐器鸣奏着,演绎着青春、烂漫而幽静的音符。   “玛格丽特吗……”我小声嘟囔着“还以为会是更加惨烈的曲子。”   “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这句话并不是说给斯托克听的,只是自言自语而已,却被他敏锐地耳朵所捕捉。   不回答又会显得失礼,我也曾有过不理会他的想法,但如今过着吃白食日子的我并没有这么做的资格。   “玛格丽特小姐是受害者吧。”   我推了推因低垂着脸而下滑的眼镜。   “只是个纯真又愚蠢的姑娘,受了欺骗和戏弄,被魔鬼和渣男玩弄于掌心中的可悲受害者。”   “可她也犯下了谋害母亲和孩子的罪孽。”   “固然如此,但比起她作为加害者的懵懂无知,还是作为受害者更加纯粹。”   “那么因无知所犯的错,妮蒂亚认为可以原谅吗,即便是错杀生母这般的大罪。”   “……”我沉默了半晌“我不知道。”   “既然你无法说明,那么玛格丽特与浮士德都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最终却都获得了救赎,这对妮蒂亚来说也是难以理解的吧。”   不得不承认,我从来没仔细考量过这一点。   堕落地狱与获得救赎,这二者间的界限在什么地方?   我不懂,我确实不懂,所以无奈地点了点头。   说到底考虑这个对眼下我的处境并无现实意义,只是让我更添了一份对斯托克高高在上态度的不满罢了。   “真是遗憾呐。”他摇了摇头。   “我还一直自认为是浮士德式的人物呢,原来在妮蒂亚的眼中是个不堪的家伙吗?”   无论你自诩何人,不堪倒是不至于,但是个让人喜欢不起来的家伙确是肯定的,虽然我知道斯托克始终是我的救命恩人而对他保持着毕恭毕敬的态度。   “爱情是极度的感性与欲求结合的产物,而渴望生命极致意义的浮士德又不得不因为这极度理性与精神层面的理由而放弃爱情,他始终活在取舍之间的痛苦里,这对他来说也当属极刑。”   “这就是他放弃爱人的理由吗?”   斯托克盯着我的眼睛,不作言语。   “你比我想象的更加不理智呢,妮蒂亚。”   “哦——”   我故意慵懒地拉长了声音“是这样吗——”   “我才不想把理智作为行动的准则,我只想自由自在地活下去罢了。”   没错,这是我这两个月来得出的结论。   本该去死的我莫名地获得了健康的身体和新生,我决定不再过着畏首畏尾的谨慎日子,已经没有让我担心的人在,也没有什么能束缚我的脚步,如今的我像是初获自由的笼中鸟,率性而为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   “自由过头的鸟儿会撞上猎人的网。”   “那你会救我?”   “会。”   唔——   本来只是顺着情势随口问出的一句话,斯托克却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怎么——   莫名地,有些难为情。   这家伙就只在说些让人难堪的话上有着惊人的天分。   “这就是自诩理智的家伙说出的话吗,无论怎样的危险,你都会救我吗?”   打算无情地反驳一波。   “嗯。”   “即便与你那英雄般的理想冲突?”   “没错。”   “唔……”咬着手指垂下了头,这家伙的态度太过诚恳,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嘴好了。   “因为妮蒂亚,即是我理想的一部分。”   又开始讲难以理解的蠢话。   该死,这气氛是怎么回事,空气仿佛不再流动,把我凝固在原地似的。   “用餐时间到了,少爷,大小姐。”   不知何时到达门口的艾达打破了尴尬。    第十一章 血月 ==============================   学园中心的钟楼缓缓敲了十八下。   “锵—”   “锵—”   “锵—”   余音不绝,盘旋在浸透金红的天空。   不知何时,金属撞击的厚重声响戛然而止。   和玛利亚同行的路上,我遇见了怪物。   空气凝滞,半空的血月映着惨淡的红晕,银白的雾气弥漫在空无一人的街市。   路灯如舞台的幕布一排接着一排暗下。   学生呢?商贩呢?挽着手并肩行走的情侣呢?   刹那间,被银白的雾气笼罩,透出些许视野的时候,便都消失不见了。   只剩下眼前的怪异。   “吱——”   “嘎——”   十二英尺高的巨人,稍微动一动他的身躯,便传出了陈旧门闩一般的刺耳动静。   极度瘦削,竹竿似的下肢撑起与双腿比起显得过短的躯干,肘关节延伸到了腰部,手指的指尖则差点碰到了地面。   肌肤的质感像人的皮肤蒙上了一层纱布,白而粗糙,散着柔和的光晕。   面貌……我看不清。   并不是视力上的意义,而是那不断变换扭曲着的五官,仿佛无时无刻不变化出喜怒哀乐,又时而刻板着脸像商场中的人体模特似的。   它的身躯遮住了一半的月亮,背后投来的光将它的轮廓勾勒出,映入我的眼帘。   “嘶——”   傍晚冰冷的空气猛吸进肺里,双腿不由自主地发抖,可出于男性的潜意识还是将玛利亚挡在了身后。   “这是…’理‘?!”   玛利亚瞪大了双眼,往后退了一步。   我侧过脑袋,迅速地看了她一眼,玛利亚的嘴唇微微颤动着,眉宇间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什么是理?”   “现在没工夫解释,为什么会有这种——”   未等她话说完,那怪物几乎在一瞬间举起了那五指如同匕首的右手,向着我的右肩刺了过来。   瞬间?   这样形容是否有失准确呢,可在我看来以瞬间二字还不足以描绘那可怕的速度。   但真正让我吃惊的则是我自己都不知如何做出的举动。   比“瞬间”更快的,即是“刹那”。   刹那间,我侧身避开了凶恶的一击,甚至双手钳住了那怪物的前臂。   时间定格在这一刻。   我怎么做到的?   足底传来了厚重的压迫感,我被这一击推后了四五步,可还是及时站稳了脚跟。   我应该没有这样的反应神经和力气才对。   完全不给我思考的时间,它干脆用左手切断了右臂,随即立刻从断臂处生出了一条全新的胳膊来,双手再次以突击的姿态向着我的方向冲刺。   我的方向?   如果刚刚想要我的命,该朝着我的心脏刺去,想要活捉我的话,也该以双腿为优先目标,可它上次和这一次的攻击都冲着我右侧的身后,说是失手也太巧合了。   它的目标是玛利亚,我只不过是隔在目标中间的障碍物,我意识到了这一点。   “危险!”   庞大的身影袭来,玛利亚抱着我的腰往后退了一步,刚好避开了锋芒,可胸口的扣子被拽掉了一颗,衣料也经不住这样暴力的拉扯,稍微划破了皮肤。   猩红的血珠从伤口渗了出来。   痛……   “快跑,往这边!”   玛利亚拽着我的胳膊,往那分明刚刚走过,此刻却陌生的诡异的巷子里狂奔,与来时完全相反的方向,出了这条小道就是商业街,车水马龙的街市无疑是安全的。   没了命地跑着,呼出的热气在镜片上结成水珠,不堪重负的心脏像过热的发动机发出隆隆的轰鸣。   远处响起琴音。   是头晕目眩的幻觉吗?   缥缈而沉闷、虚幻而真实的弦乐。   那是小提琴的华丽音色,可鸣奏出的却是首奇怪的曲子,快速地变换,诡异地滑音,几乎不成曲调,可那极尽变化、古怪而激烈地超快速运弓却让人无法怀疑这声音是出自名家之手。   身后的巨人仿佛响应着那位琴手,随着每一处和弦,每一次落弓而加速着攻击的方式和节奏,像幕后的人偶师般操控着凶残的兵器,如果能静下心来在厅堂之内观赏,这必定是能让人目眩神迷的演奏,可那精湛的技巧此刻俨然成了夺命的利器。   还有三个路口。   我在心中数着跑过的距离,作为制服一部分的圆头皮鞋并不适合奔跑,硬质的鞋底会让脚掌发痛。   突然那琴声被放大了数倍,喇叭似的轰击着耳膜,从四面八方传来,声音骤然变为四道。   我和玛利亚双手捂住了耳朵,她只顾往前跑,我则回头确认了一下——不见了?   我停下了脚步。   什么时候消失的,藏到哪里去了?   莫名从视野中消去了痕迹,可那绵延不断的琴声却说明它根本没有跑远。   “妮、妮蒂亚…”   玛利亚喘着粗气,从颤抖的嗓子里唤出我的名字。   不详的预感漫上心头。   扭过头去,怪异的巨人不知何时变成了两个,分别堵住了这条巷子前方的两个出口,再回过头的时候又多出了一头,拦住了返回的去路。   琴声越来越急促。   怪物们踏着整齐一致的步子,沉重的质量压得大地轰隆作响,那苍白的身躯仍散射着血月的微芒。   “为什么我们会被攻击…”   玛利亚和我背靠着背,我能感觉到她那幼小肩膀的抽动。   一定怕的不得了吧。   我这么想着,虽然自己也腿软的快站不起来了。   在我这两个月所见的怪事中,今天这宗算是怪事中的怪事了。   “玛利亚不知道吗?”   她点了点头。   她不清楚我们被盯上的理由,我自己更是谁都没有得罪过,为什么会惹上这无妄之灾。   三头巨人靠的越来越近,它们肌肤上的纹理已经能看的清楚,其中一个已张开指爪。   躲不掉了。   我闭起了双眼。   “咔嚓”   与预料中完全不同的声音响起,清脆而利落。   “砰”   某种厚重的东西坠落地面。   壮起胆子,眯着眼睛瞧了一眼。   “艾达?”   她怎么会在这儿?   与我平日所见的不同,她的动作完全没了作为侍者的端庄与优雅,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双手化作利刃,如蜻蜓般自如灵动地跳跃在半空,须臾间便斩下了怪物的头颅。   毫不留情,毫不犹豫,仿佛斩断的只是一摊死物。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而且她那冷血的样子稍微吓到了我,但艾达绝对是在我这边的。   如蒙大赦似的长舒了口气,双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   “这可不行呀大小姐,身为上流的淑女,怎能露出如此不雅的姿态呢。”    第十二章 理 ==============================   “这样把乳′沟露出来,是想要诱惑我吗?”   被艾达带回了家,斯托克已经在客厅里等着了。   我心有余悸地坐在椅子上发着抖,那家伙却毫不在乎地出言不逊。   这是性骚扰吧,波澜不惊的脸,平淡如水的语气,说着气死人的话,我已经快要习惯了。   虽然还没有发展出女性一般的矜持,但基本的羞耻心我还是有的,用手肘遮住了胸口破掉的部分。   “自恋实际上是严重的心理缺陷,建议你尽快治疗比较好。”   刚刚命悬一线的我现在心惊胆战的余韵未褪,实在是生不起气,但口头上的一口气还是要争的,腮帮子不自觉地鼓起来。   斯托克没给出任何反应。   两人就这样坐着,他在等我开口。   从之前的经历中我已经得到了教训,和他争执我得不到任何好处,既然如此——“艾达出现的太巧了,是你派去的吧。”   “嗯。”   他点了点头,啜饮了一口手中的红茶。   “你怎么知道我有危险?”   “你知道的,我有监视妮蒂亚生命指标的仪器,血压、呼吸节奏和激素水平陡然升高,持续不落,很不正常,我就让艾达去看看是否出了什么事。”   虽然我很反感被监视,可这一次毕竟是自己被救了,也不好再说什么。   “……”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等着他说出那句话,这家伙却像完全没有羞耻心似的丝毫不回避,淡然自若地品着茶。   最终还是我先不好意思地撇开了目光。   “你不问问吗…”   “问什么?”   “当然是我为什么会搞成这副惨状啊。”   “妮蒂亚要是觉得危险到不得不说的情况的话,我不必问你也会说,如果妮蒂亚不想说,我刻意询问也没有用。”   这么说也没错,因为我确是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但他这自大的态度让我莫名火大。   “还是说,妮蒂亚希望从我这儿获得关心呢?”   “别自作多情了!”   反应过度地站了起来,不自觉地跺了一下脚。   “嗯…是这样吗。”   无情到让人无话可说。   又在说让人难堪的话了,他难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住嘴吗。   默默地坐下,过了片刻,我先开口“我和玛利亚在路上被袭击了。”   本想说被人袭击,可那几个难以形容的怪物我不知道是否能够称之为人。   “被三个巨人似的怪物,一路被追赶,受了伤,还差点丧命。”   怪物。   两个字出现的时候,斯托克放下茶盏的动作稍微停顿。   转瞬即逝、难以察觉的一下,可我不会看错,他不为所动,但肯定吃了一惊。   “可是被攻击的时候,我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拦下了其中一个怪物快到眼睛几乎无法捕捉的动作,虽然那份力气无法测量,但也绝对不是我能做到的事情……”   稍微垂下了头,偷偷观察着斯托克的神情。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左手的食指扣了两下膝盖。   因焦虑而犹豫不决的时候,人会迫于压力做出一些不起眼的小动作,就算是斯托克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家伙也无法避免。   “真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他的指头停下了。   “是我在你身上放置的一些程式,只会在万分危急的时候启动,这都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要指责他不负责任的胡乱做手脚吗,可要不是这样今天我非要被戳个窟窿不可,要就此作罢我又觉得不服气。   或许并不是不服气,只是对他这无所谓的态度无法接受。   自己不愿意承认,但我心里清楚,自己始终有着被人重视和爱护的愿望,即使对象是斯托克这样的怪人。   我不想再问下去了,再问也只会问出我根本不想知道或听不懂的话来,还不如了解些迫在眉睫的,比如——“什么是’理‘?”   “你从哪儿听到的这个词。”   “被追赶的时候玛利亚无意间说出的。”   “那么,你认为自己是被’理‘所攻击了,对吗?”   “我相信玛利亚,既然她这么说,那就应该是如此。”   “嗯…”   斯托克把茶盏放到了桌上。   “既然如此,你也是时候该了解一下了。”   他的语速稍微放慢了些。   “既然你已相信了’理‘的存在,那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止你与它更进一步。”   “听好了,妮蒂亚”   斯托克说到。   “你知道,在这世间,知识即是力量,知识即是财富,知识即是构成一切的基石。”   这样的说法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在这里从书籍到闲谈,从课堂到闹市,无不反复强调着这个概念。   我点了点头。   “但你可知,所谓的’力量‘并非是抽象的概念。”   斯托克说到。   “’理‘是事物间的联系与因果,世上的一切都与’理‘有关,而’理‘则可以用知识来解释,所有的现象,所有的物质都有’理‘包含其中,如果一个人对某样事物的知识和理解积累到了可以参透其本质的程度,就可以从其对应的’理‘中获得力量。”   “具体来说,是怎样的力量?”   “根据’理‘的不同,力量的种类、作用、表现形式也都完全不同,不能一言以蔽之,但可以确定的是,能使用’理‘的人,必定都是在某个领域登峰造极的逸才。”   我所见到的不合理已经太多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天方夜谭的故事?在这里都有可能成真。   所以我并没有怀疑斯托克的话。   他并不像在骗我,他也没有理由骗我。   好吧,努力接受这个现实,这个世界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怪事。   “那么…斯托克能够使用理吗?”   “谁知道呢。”   被这么糊弄过去了,他并不想说。   “既然是造诣高深的学者,为什么会盯上一个普通的学生?”   “我不知道。”   这家伙只有这一点可取了,不清楚的时候完全不会稍加掩饰,也不会不负责任地胡乱猜测。   斯托克也不清楚吗……   话说回来,他也不该知道的,这事本来就与他无关,攻击的目标也不是我,我只是偶然被卷入了一场谋杀。   只不过差点被害的对象现在已经成了我的朋友,这可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只是’一个‘吗?”   他注意到了我话中的措辞。   “哎,是这样的,我认为那些怪物攻击的目标应该只有玛利亚。”   “既然如此,我会帮你留意一下。”   没等我求他做这件事,斯托克就主动开了口。   也好,免去了我厚着脸皮恳求的尴尬。   “已经八点钟了。”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艾达,带妮蒂亚去睡觉。”   把我说的像七八岁小孩子,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心。   “是。”   候在门口的女仆应了一声。    第十三章 流浪犬 ==============================   “不记得了?”   “哈哈哈,开什么玩笑啊妮蒂亚,我怎么会被能使用理的家伙盯上啊。”   玛利亚认为我在开玩笑,笑嘻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也不觉得这家伙会成为谁的暗杀目标,更何况出动了那样的厉害角色来谋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完全是大材小用吧。”   “那么你想体验一下手无缚鸡之力的拳头吗!”   威廉与玛利亚又开始嬉闹了,完全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停停停,快住手,脖子要断了!”   威廉拦住了对方的一记手刀,避开玛利亚小腿的侧踢时跳到了我的面前。   “虽然知道了理这样危险的词汇,但编故事的水平稍微有些差啊妮蒂亚同学。”   心乱如麻。   昨晚我被带回去之后发生了什么。   还是说…其实昨天经历的一切都是我的臆想,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明天再见~”   到了分岔的路口,他们两人同路,余下的这段归途只剩我一人。   夏末傍晚的空气还是有些冷,厚实的制服外套也挡不住冰凉的微风,稍微打了个哆嗦。   我抱着胳膊,向手心呼着热气,指尖略微发红。   学园外围有条人工河,是为了调节水位与改善环境而开掘的,黄昏时分半个夕阳架在水面上。   倒影被碾碎了,粼粼波光扭曲着城市的远景。   暗淡的灰雾遮蔽了大半的天空,钢筋骨架构筑的聚居区中烟囱林立,直插云霄,无数的机关与工厂消耗着能源与人力,排出过滤后的浊物。   伟大的时代、创造的时代、知识的时代。   人们这样形容着如今的世界,像偏执的赌徒,肆意消耗着未来,欠下巨额的债务,只为眼下的狂欢。   巨人呼吸着、进食着、不休不眠地劳作着,同时也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而他倒下的时候,皮肤溃烂,肌肉腐坏,留下的必然是漫山遍野的蝇蛆。   总有一天,人们会后悔吧。   会是这样吗?   我不负责任地做出了预测,可这个世界的法则与我从前所知道的大相径庭。   即使是渺小的个人也能拥有改写规则的力量。   我不知道。   但至少谁都不愿意生活在灰色的穹庐之下。   风吹乱了前发。   右侧的夕阳直视过去仍很刺眼,我往左侧偏过了身子,手指梳理了一下缠绕的刘海。   我看见了一个女孩子。   独自一人立在倾斜的河岸上,昂起头颅与我望着完全相反的方向。   只是这样的话不足为奇,可她……   似乎是我看错了吧。   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眶,戴上再仔细瞧瞧。   那个女孩子的确是全I裸的。   一丝I不挂地站在那里。   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见识过的怪事一桩接着一桩,所以眼下她的模样也没有吓到我。   难不成是有特殊的癖好吗。   嗯…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但更有可能的则是遭到了暴力的对待或是遇到危险的不得已而为之。   我要去看看,不能把这样的女性置之不理。   走下横亘在于河面的桥,拐下小路,到了距她三十英尺左右的位置。   只是从背后看,她的身材苗条、纤细而匀称,金色的及肩的短发乱蓬蓬地披在头上,而本人却似乎毫不在意。   “请问——”   我话没说完,她突然转身。   准确的说,是扭过了上半身,头颅偏过三十度,鬓发遮住了一半的脸颊。   极度纤长的睫毛,棕色的、明亮圆滚滚的眼睛,小巧饱满的嘴唇。   “呐,戴着眼镜的姐姐……”   她指了指我的身侧。   “那里面的东西,能给我吃吗?”   那里?   先不管那个奇怪的称呼和与常人完全相悖的自来熟态度,我低头看了看她指的方向,我的挎包里确实有些能吃的东西。   是甜食,艾达奉命塞给我的巧克力棒,高热量的甜食会带来幸福感所以我就默许了。   她怎么知道的?   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虽然是个奇怪的孩子,但既然开了口……“来这边。”我半蹲下拍了拍旁边一处可以坐下的水泥板“给你也可以。”   她很听话的过来了,几乎不用我多说,径直坐到了我的旁边。   还以为和这样的怪人沟通要费一番口舌呢。   既然答应了人家,我就递给了她一块,余下的我打算作为对话时的奖励来套出点有用的信息。   “帮我打开。”   她没伸手去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手中的零食说道。   是不会吗?   不,看她的模样大概有十二三岁了,肢体健全,也不像哪里有问题的样子。   为了获得信任,我剥开了巧克力棒的锡纸包装,那孩子马上一口咬了下去,就那样直接吃着我手中的食物。   仔细一看,她的身上到处都是剐蹭出的灰道子,头发里还夹着几条小灌木的枝条。身体上娇嫩的部位没有什么损伤,所以应该她这反常的状态应该是偶尔为之。   像什么犬科动物似的。   这是我心头闪过的第一句话。   这样想人家也太失礼了,还是赶紧办正事…   “小妹妹”   “赫蒂。”   “什么?”   “我的名字叫赫蒂。”   “那么,赫蒂,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我自己来的。”   “你的意思是…并没有受到胁迫吗?”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的衣服呢?”   “不需要那种东西。”   “一般来说是需要的吧。”   “不需要那种东西。”   一字未变地重复了一次,看来是不打算给我更方便接受的理由了。   “你的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好吗?”   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口中咀嚼着,偶尔会露出闪亮的犬齿。   看来答案是“否”。   那么要把她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吗?   我盯着她吃东西的模样。   一侧的腮鼓动,眉宇间浮现出幸福的神色,全神贯注地品味,仿佛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这样简简单单就能获得幸福,我也不得不羡慕她。   楚楚可怜的少女让人无法拒绝,第二根也很快在她渴望的目光下上缴了。   机关学园的钟声再度响起。   沉重而铿锵的声响,勾起了我昨日不好的回忆。   “你是好人呢,巨I乳的眼镜姐姐。”   暗淡的金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   “但不详之刻已至,不想遇到危险的话,还是赶快回去吧。”    第十四章 礼物 ==============================   “咕咕咕”   我在二楼的阳台喂鸽子。   饲养的方式基本是放养,大型的鸽笼从不锁门,所有的鸟儿来去自由,我只负责每天撒上杂谷和清扫的工作而已。   明明不是我要养的……   系着围裙和口罩,用扫帚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排泄物。尽管是只吃谷物的禽类,味道还是有些大。   算了,我也不是什么娇贵的千金小姐,没什么接受不了的,何况鸽子实际上也是非常可爱的生物。   羽毛柔顺,翎羽在阳光下折射着炫丽的光,走路的姿态昂首挺胸,精神十足,非常健康。   是在我的照顾下变成这样的,尽管在饲育宠物上是个门外汉,但还是不由得生出一股成就感。   “停下吧,妮蒂亚。”   “唔—”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我吓了一跳,猛地扭过头,这家伙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   “慢慢往后走两步,到我这边来。”   斯托克如是说。   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但我还是照做了。   “你看,那只雄性有点奇怪吧。”   顺着他指的方向瞧了去,的确有只个头很大的家伙不停在原地耀武扬威地绕着圈子,叫声与往常有些不一样,更有节奏,音调起伏的顺序也有些不同。   “我养的鸽子里有这么大的家伙吗……”   这一只有些壮硕过头了,尤其是颈部和胸部的周围。   “那不是大,而是刻意乍起了毛。”   “为什么要这么做?”   “应该是为了交配吧。”   “……”   我才不知道这种事情!不能换个更委婉的说法吗。   “你看”斯托克说到“它在绕着那只雌性转圈,雌性也在不停点头,这就是鸽子的求爱仪式。”   的确如他所说,不久之后,那两只鸟儿还更进一步地开始亲吻。   不知道那样的动作是否能算的上亲吻,一只将喙探入另一只的口中,反复重复着这样的过程。   “这样交换口液是求爱成功的表现,它们与人类意外地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呢。”   伊恩·斯托克……   怪不得年纪不小却还是单身,一般来说会有对少女说这种话的男人吗?   当然我算不得什么少女,也不会因为这种奇怪的话而害羞,闭起一只眼偷偷瞄着他的脸。   这家伙是故意这么说想让我不好意思的吧,真是抱歉,作战失败了。   试图从扑克脸上寻到一丝失落的神情,但盯着瞧了半天还是无果。   “当然,相异之处更多,与经常出轨的人类不同,鸽子的夫妇确认了伴侣关系后,除非一方死亡,它们会永远忠于爱情,这近乎出于本能的忠诚是许多痴情的男女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斯托克瞧了我一眼,我赶紧移开了视线。   “妮蒂亚有喜欢的人吗?”   ???   干嘛,突然问这种东西是要干嘛?   我被他这没来由的一句问的有些心慌,失了方寸,话都说不利索了。   “当、当然没有。”   “嗯……”   他托着下巴打量着我。   “我认为年轻人应该试着去谈几场恋爱的,毕竟是成长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他将目光重新移回了鸽子,那两只已经开始将刚刚确立的关系付诸行动了,雌性眯着眼睛趴在地上,而雄性则在上方不安分地拍打着翅膀。   虽然只是鸽子,但直视着还是有些尴尬。   “如果没有经历过的话,会像玻璃制品一样,晶莹剔透,但很容易受伤。”   你这家伙当着交配中的动物说什么呢。   “如果有心仪的对象就出手吧,我会作为家长替你把关的。”   家长、什么家长?   “一会儿跟我出去一趟,我在门口等你。”   他说完这话,关上了阳台的大门扬长而去,泰然自若的态度让我火大。   又跑过来说莫名其妙的话了,而且还擅自抬高了自己的身份,让我难堪就这么有趣吗。   “啪”的一下把扫帚摔在了地上,也不知道是在和谁生气,刚刚得手的雄鸽子被吓得一伸脖子,“咕咕咕”地盯着这边,似乎把我当做了威胁。   ……   洗发水、沐浴露、润唇膏。   梳子、刮毛刀、折叠镜。   我跟在斯托克的身后,手上的提包里装着这些刚刚买到的新品。   这里是中央公园前的商贩小路,店铺林立,但没有像机关学园的商业街那般的奢华门面,都是些装潢简单但小巧雅致的小店,卖的也大多是纪念品、礼品和日用品,比起那边大多是贵妇和大小姐的顾客,这边更受经济条件有限的少女的喜爱。   尽管青春的气息浓厚,但路上仍见得不少暴露在外的钢铁管道与冒着蒸汽的步行机关。   咔嗒、一条靠精密繁复的齿轮和杠杆驱动的腿落地,外部的零件无不跟着舞动起来,规则一致的运动,分毫不差的整齐机械感让人心情舒畅。   目不暇接地瞧着新奇物件,现在也终于到了好奇心差不多平息的时刻——“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   “给你用的。”   “诶?”   “我和女性的朋友打听了一下,她给我列出的年轻女孩会用到的东西的清单。”   斯托克这家伙…竟然还有女性的朋友啊。   比起突发奇想地给我买东西,还是这一点更让我惊奇。   这个世界的轻工业比我想象的更发达,不仅洗漱的用品分为男用和女用的,而且品牌众多种类繁浩,丝毫不比曾经生活过的世界差,看来这里的人们对生活的品质也有着一定程度的追求。   我不认识路,只好默默跟在他的身后,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了商品街的范围。   路面变得坎坷,一看就是多年无人修缮过的老路,两侧的建筑也由两三层的店铺变为了陈旧的住宅区,墙皮脱落,石壁生着青苔,不见光处甚至能见到潮湿的水雾,阵阵腐败的味道传入鼻腔,虽然没到不能接受的地步,但怎么看都不像再有店铺的样子。   “我们要去哪儿?”   我对这个男人生出一丝警觉。   该不会是把我养的白白胖胖,到了可以出售的时候了吧。   “还有一样东西,只有在这儿才能弄得到。”   斯托克扭过头,望着左侧延伸出的一条小巷。    第十五章 剑 ==============================   深巷之中,隐藏着家鲜有人知的小店。   古朴简单的店面,木制的门槛中间凹了下去,不知被多少人踏过,并没挂着招牌,看得出是家店完全是因为大门两侧的橱窗。   玻璃有不少污点顽固地泞在上面,并不整洁,橱柜上摆着的商品大多是我不清楚来用途的小玩意,精细、巧妙的机械结构,有些杠杆和活塞以圆滑的轨迹运动着,看不出动力的源头在哪儿。   “进去吧。”   斯托克这么说,也不敲门,推开门毫不客气地走了进去,我跟在他的身后。   屋子里很昏暗,习惯了室外阳光的我刚进去几乎瞧不见什么,缓和了片刻才勉强看得清。   一尊桐油漆着的柜台,两把椅子,应该是给客人坐着之用,木头的纹理中渗入了黑色的污渍,已经擦不干净了,有的柜子甚至积着一层薄薄的灰。   店主不是什么爱干净的人呢……这样疏于打理,是因为快要经营不下去了吗。   矮个儿、干瘦的老人,坐在柜台后,皱纹层生,蓄着重须,目光锐利,表情刻板。   是个让人亲近不起来的家伙,本来就不太善于与人交流的我稍微有点害怕,往斯托克身后躲了躲,避开了他审视的目光。   “我来取之前订做的东西。”   老人瞧了他一眼,不言不语地起身,打开身后的一扇门走了进去。   大概是仓库,里面灯无一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清的。   再出来的时候,手中拿着一块麻布包裹着的物件,递到了斯托克的手中,这家伙仍是一言不发,留下一袋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呼……”   关了身后的门,我禁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身处两根不说话的木头中间,还有一个是眼神凶恶的老头,气氛太过压抑,呼吸都觉得憋闷。   “几天之前就预定了吗,你到底买了什么东西?”   ……   “剑……”   在斯托克大宅院内的草坪上,我拿出了他交给我的礼物。   “嗯。”   他点了点头。   “之前出了那样的事,我觉得注重一下妮蒂亚的安全很有必要。”   我打量着右手中紧握着的武器。   是一把刺剑,剑身纤长,两侧开刃,剑镡的形状华丽繁复,但更强调着机械感。   具体来说,就是舍弃了复古感,使用了许多具有工业时代象征的装饰物,在护手缠绕着的铁丝间暗藏着一枚按钮。   轻的难以置信,按理说虽然是刺剑,这么沉重的一块铁也不是未经训练的我能自如挥动的,可它在我的手中很有平衡感,简直就像木剑一般。   “这是空心的武器。”   斯托克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疑惑。   “为了让臂力较弱的女性也能自如使用,使用了渗入红玉粉末的空心钢铁锻造,但强度不会比实心的剑差,那边的按钮你按一下试试。”   像他说的那么做了,剑身瞬间像弹簧刀似的一节节收回到了四英寸长的护手之中,“这是为了能随身携带而进行的设计,机关学园内不允许持枪,为了妮蒂亚的安全而做成了足够收纳进包里的大小。”   不得不说,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用很来形容似乎不足以表达我内心的亢奋,体内的男性灵魂正因冷兵器而兴奋的颤抖。   男人对这种看上去很帅的东西无法拒绝,它们有股难以言喻的魅力……可眼下还有更加现实的问题。   “很感谢你的礼物,但我并不懂用剑的方法…”   “所以我才把你叫到这里来。”   “……”   “今后,我有闲暇的时间就会教你使用刺剑的技术,就从今天开始吧。”   斯托克转身,从地上捡起似乎是早就准备好的木棒。   “做好准备了吗。”   “没有。”   “真的遇到了危险,敌人是不会给你时间准备的。”   “但斯托克不是敌人吧。”   他不为所动地摇了摇头。   “首先,从防守的方法开始。”   他单手举起了棒子,突然冲了过来往我的头上劈了过去。   “喂喂、突然之间干嘛啊——”   我来不及反应,习惯性地用手中的东西去挡,钢铁的剑当然拦住了木头。   虽然斯托克也没认真的用力就是了。   “这是一处错误。”   他往后退了两步。   “妮蒂亚的反应神经很好,但自卫的方式错了。”   斯托克指着我手中的剑。   “虽然是特别定制的武器,但也算不得削铁如泥的名剑,刺剑本身就较为纤细,如果对方手持重武器,你却用剑身前端格挡,剑会断掉。”   他站在那里摆出架势,做了个示范。   “正确的方法是用剑身根部与护手拨开对方的武器同时近身刺击,不要正面交锋,能靠拨开就不要硬挡,妮蒂亚身为女性,力量是劣势,那么就不要倚靠力量,而是更加灵巧地取胜。”   “当然,也有另一只手持匕首格挡的做法,但初学者单手武器用起来就疲于应付,所以暂时还涉及不到这方面。”   “斯托克是剑术的名家吗?”   我问了这么一句。   这家伙讲的头头是道的,虽然我无法判断是否正确,但从他那得意的态度来看,他对自己的手段非常自信。   “至少这个国家里鲜有我的敌手。”   “骗人的吧~”   “没错,是骗人的。”   这样嚣张又坦率的承认了,反倒让我怀疑他说的是真话。   “唔……”   “接下来进攻试试。”   斯托克说到。   虽然这么讲了,可我现在手中拿着的可是货真价实的利器,万一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我对斯托克谈不上喜欢,但也没讨厌到想他受伤的地步。   “换成木棒怎么样…就是你刚才用的那个。”   “没关系,妮蒂亚伤不到我。”   这样说就太自大了。   既然你态度如此,我就来挫挫你的锐气如何。   扶了一下镜框,举起手中的剑。   “双腿弯曲,重心放低,将剑平举过头是持剑进攻的基本架势。”   现在还想教育我,已经太晚了~   用自认为最快的速度右脚蹬地踏出一步,右手持剑刺出,向着他的左肩,赤手空拳的你要怎么避开。   然而下一刻我就后悔起了自己的不自量力。   显然我忘记了体格和经验的差距,还没等我刺出,他就已经根据我的动作判断出了我攻击的位置而往右避开,冲出一半的我又来不及改变动作,再加上他没良心地在我肩膀推了一把——“啪”   我面朝下地摔倒在了草坪上,手里的武器飞出去了,两脚因为惯性而向后方拐弯,摔倒的姿势像只蝎子。   虽然不痛,但真的很丢人。   “疼不疼?”   他走了过来,弯下腰对我伸出了手,在我看来无异于幸灾乐祸。   费力地抬起头,鼻子和脸一同红了起来。    第十六章 意外 ==============================   今天在机关学园内,走到该去上课的楼下时被浇了一盆水。   造成的结果就是我正浑身湿淋淋地坐在教室里。   今日天气偏热,就没穿制服的外套,演变成了现在这样尴尬的状态。薄薄的衬衫贴在身上,透出了肌肤的颜色,同时透出来的还有更羞于见人的东西。   从教室门口磨磨蹭蹭地挪到了自己的位置,原本被归属于不起眼阴暗角色的我突然成了班级里大家视线的焦点,虽然没有堂而皇之盯着瞧的,但那无数暗中汇集到身上的视线怎么可能注意不到。   好多人在盯着我……   轻度的社交恐惧此刻被放大了无数倍,不仅是眼下窘态的缘故,更因为我无法适应被许多人关注的状态,几乎把头埋进了桌子里,抱着胳膊尽量遮蔽着太过饱满而根本遮不住的春光。   因为有着男性的灵魂,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些十几岁的家伙们的行为,但此刻体会更深的则是作为女性的难堪。   目光竟然也能成为如此锐利的武器。   忽然肩上多了份重量,温暖的触感覆盖了背部,有人给我披上了件外套。   “先借给你。”   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身边的班长俯下身子,在我耳边小声地这么说着,随后不动声色地走开了。   标准的优等生,方方正正的脸和高大的身材,认真而体贴的个性。   真是太帅了,班长大人。   我望着他的背影这么想到,虽然没有过什么交集,但能成为领导者的家伙果然和普通人不同。   我抓着衣服往上提了提,这件比我的身材大出三个等级的外套成了阻断一切视线的堡垒。   听到了一些不满的唏嘘…   算了,别放在心上。   从挎包里掏出了手帕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和眼镜,因为冷水的缘故打了个喷嚏,长的过分的刘海黏在了额头和侧脸上,很不舒服。   无心听台上年过半百的老先生讲什么,我趴在了桌子上,视线往熟悉的两个方向瞄了过去——今天没来,玛利亚、威廉。   也就是说,我要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无缘无故地被泼了冷水,是无心之失吗?   但我抬头望去的时候,那个女生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反而露出了得逞似的笑。   很显然,我是被欺负了。   可我似乎没有得罪过谁,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针对也太奇怪了。   不…我真的谁都没得罪过吗?   既然是一群容易冲动的青少年集体生活的地方,就算是无意插手有时也会卷入一些奇怪的冲突。   要说让谁出过丑的话,我想起了两天前的一件事。   机关学园内的活动繁多,即使是新生有时也不得不涉及一些根本不关心的事件,譬如学生会的选举。   今年的新生中,有位名门之后的贵公子,据说用钱打点了上下关系,新生中共计十位的候选人都拿到了他的钞票,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即使投给了支持的人到时候也会自动退出,所以投票时大家要么投了他的票,要么干脆弃权。而因为晚到了两周,完全不知情的我则胡乱把票投给了一个叫做卡洛琳的女孩。   造成的结果就是,原本应该从十人里选出三名候选人,但实际上只有一人当选的选举,变成了那位少爷和以一票出线的卡洛琳小姐共同成为了候选人。   在现场唱票的会场,全校的学生共同注视下宣读了结果,作为候选者本应该准备稿子以备接下来三选一的争夺战,但可怜的卡洛琳小姐似乎并没有做任何准备,在上万人的注视下支支吾吾地出了丑,最后悲惨地落选了。   要说为什么没做准备,大概是因为她是为了拿钱才参加的选举,本身只是个不良学生,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获得一票吧……这件事成了大家议论的热点,而作为受害者的卡洛琳据说事后暴跳如雷。   如果一定要说我得罪过谁,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她了。   惨了。   我的心中只剩下了这两个字。   想要平平凡凡过日子的我怎么会惹上这种人,不禁为自己的随意而懊悔起来,到时当时能多考虑一下的话说不定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希望只是一盆水就能熄灭她的怒气就好,我没出息地这么想着,要是还在生气说不定接下来还会有其它的报复行为。   这么想着,下课的铃声响起。   算了,还是先去一下厕所……   推开桌子,走在宽阔的长廊大道上,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理所当然的,我重重摔了个跟头,眼镜飞了出去。   视野内一片模糊。   什么都看不见,为什么这具身体有一对高度近视的眼睛呢,我像婴儿似的四肢着地摸索着,在外人看来这样的姿态一定相当滑稽。   宽阔的大路并无障碍,刚刚是被人刻意绊倒,这我还看得出来。   报复果然还没有停止,不想个办法不行,再这么下去我就别想过上舒心的日子了。   瞎子一般在地上摸了半天,终于碰到了眼镜似的物品,戴起来的时候才发现,眼前站着一个人。视线只及膝盖,向上望去,才看清了她的模样。   橙色长发盘在脑后的丸子头少女,化了淡妆,衬衫的衣袖挽到手肘,外套系在腰间,裙子不可思议地短。   只看脸蛋的话算是美少女的范畴,但她那眉头紧皱的凶恶眼神却想让我敬而远之,她的身后还跟着两个看上去就不好惹的角色,明明是学生却散发着随时会咬人的恶犬似的气息。   “妮蒂亚同学,我正在找你呢。”   环顾一圈才发现,路人似乎怕引火烧身不知何时全部逃走了,只剩下我和她们而已。   “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十七章 报复 ==============================   很不妙。   当前我所处的这种状态,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被包围”了。   这边是废弃的女厕,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充斥着不大的空间,那三人在角落里把我圈在了中间。   这副架势,大概是打算使用暴力……   虽然带了斯托克交给我的剑,但我把它放在了包里,更何况就算带在了身上我也没胆量对一般人使用。   换句话说,我要靠脑子解决目前的窘境。   实际上就是靠说服,但我根本不懂要怎样应付这种不良少女,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脑袋里满满都是如何逃跑的事情。   “妮蒂亚同学,你知道我是谁吗?”   丸子头的少女开了口,刻意抬高的语首强调与着重压低声音的句尾,充满了威胁的意味。   “卡、卡卡卡、”   不好,一紧张就开始咬舌头了,赶紧整理了一下呼吸的节奏。   “您大概是卡洛琳吧……”   “既然知道我的名字,那你应该也知道我找你为了什么吧。”   腿有点软,心跳的节奏骤然升高。   默默点了点头。   “为了查到是哪个家伙投的那一票,我可是费了不少工夫呢。”她微微弯下腰,视线降到与我平齐的程度,撇着眉毛“妮蒂亚同学,你是故意找我的茬吗?”   “不……”   “所有人都知道选举的事是怎么回事,难道就你一个人这么不懂事吗?”   “那是…那是因为我来晚了两周,还不清楚状况的时候就……”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微不可查的嘟囔。   这些家伙可比黄昏时分的怪物可怕得多,至少面对怪物的时候逃跑就好,但眼下显然她们不打算允许我逃掉。   当然,也有我不擅长应付这种类型女孩的因素在内,导致我紧张到说不出话。   那三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们才不想管你有什么原因,你让卡洛琳出了丑,这件事别想能轻易糊弄过去。”   跟班其一开了口,而且这家伙已经开始捏起手腕了。   “抱歉!”   我马上欠身道歉。   “非常抱歉,是我的错,我不该不懂规矩胡乱投票的,给您造成了不必要的麻烦,请您原谅!”   见势不妙就立刻认怂。   这可不是什么丢脸的行为,而是为了保全自己的暂且退步。   “呃…”   卡洛琳似乎也没预料到我会这么快就放弃了抵抗,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既、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嗯嗯?   这么简单就松口了吗。   这孩子意料之外的好说话,说不定其实并不是什么坏人。   “不行卡洛琳,这么轻易就让她回去了今后还会有人看得起你吗。”   不要多嘴啊蠢货,叫人看得起靠的才不是武力。   “但是她已经给我道歉了,所以……”   就在这一瞬间,我做了个傻到家的动作。   因为看着有戏,希望为自己说几句话而抬起了头,但身高高于我的卡洛琳此刻站的距我过近,她也没想到我会突然做出这么一个动作。   结果惨剧发生了。   我的后脑勺无情地磕到了她的下巴。   “啊啊啊啊痛痛痛——!”   卡洛琳咬到了舌头,顺带着上下牙床猛烈撞击,清脆地咔哒一声,恐怕好几颗牙都快要掉下来了。   她痛的直打滚。   并不是夸张的说法,而是真的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打起了滚。   “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刚才…”   “别说了!”   她爬起来,捂着嘴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五官因为痛楚拧成了一团,嘴唇往外渗着血。   “妮蒂亚,你果然是故意的!这么戏弄我很有趣吗!”   说着说着她竟然哭了出来,长长的睫毛微颤,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你真的是不良少女吗?   不妙,三人的情绪都膨胀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趁着卡洛琳往后退了下,我要赶紧跑才行。   可没窜出两步,头发就被狠狠拽住。   “做了这种事还以为自己能逃得掉吗!”   可恶…没办法跑的话,那就先发制人。   作为曾经的男性,虽然体力不济,至少格斗方面的纪录片还是看过的。   别过其中一人的腿,希望就这样把她放倒,却没想到两人一齐冲上来,当场把我按在了地板上。   好脏!   片子里都是骗人的!   ……   “这就是你变成这副惨状的缘由?”   第二天终于来报道的玛利亚和威廉听着我说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本来我是不想讲的,但正如玛利亚所说,这副肿了一只眼的惨状正是昨天一番激战的结果,被她察觉到,然后问起了。   别处不算,只有脸上共计挨了两个巴掌和一记直拳,左眼的眼皮稍微肿了起来,虽然不注意看的话就看不出来。   “妮蒂亚,你啊…”威廉无奈地叹了口气“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实际上意外的能折腾。”   这种时候就不要说风凉话了。   “这群白痴,难道不知道女孩子的脸是不能打的吗,万一留下了什么伤疤要怎么负责!”   玛利亚看上去好像比我还要生气。   “得找她们算这笔账。”   “不,我看还是算了吧。”   我拉着气的站了起来的玛利亚的衣摆。   “实际上也是我先做错了事,又冒犯了卡洛琳,现在这样就算扯平好了。”   “听好了妮蒂亚,在这座学园里可不存在扯平这种说法。”玛利亚竖起一根手指“只有’输‘和’赢‘而已,而从昨天的结果来看,很明显是妮蒂亚输掉了,如果不扳回一局的话今后就会继续被那三人欺负。”   “是这样吗……”   “没错,更何况投票这种东西从一开始就是民主意志的体现,妮蒂亚投票的程序合理而且合法,根本不存在什么’投错了人‘的状况,因此而向你问责的卡洛琳根本就是无事生非。”   在这一点上我到觉得是玛利亚你比较天真。   “只要交给我们就好了,妮蒂亚。”   玛利亚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坏笑。   “就让我来教训一下那几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雏鸟吧~”    第十八章 恶作剧 ==============================   虽然和斯托克说了会晚点回去,但这也太晚了。   那次事件过后已经三天,也没人再向我寻衅滋事,但玛利亚执意要将她的复仇计划付诸行动。   这也就是我和威廉二人此刻趴在体育馆的舞台二层向下俯瞰的原因。   天已完全黑了,隔着窗子还能听到蟋蟀不绝于耳的鸣叫,树的枝丫在月色下只剩黑翳翳的一片,随着微风舞动,在地面留下妖异的阴影。   “玛利亚呢?”   “她在下面布置道具。”   “道具?”   “没错,那家伙把卡洛琳约出来了,以告白的名义。”   威廉换了个姿势,单手拖着腮。   “她伪造了自己音乐选修的老师的告白信,那可是个无论怎样的女生都无法拒绝的混蛋金发帅哥。”   原来如此,因为目的是告白,卡洛琳自然也只会一个人来,避免了对方人多势众的局面。   总感觉我们做的不是什么好事…把人骗出来然后陷害,一般来说这不是反派才会做的事情吗。   尽管卡洛琳不是什么好人,但应该还有在这之上的手段,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威廉同学,你们不会打算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情吧。”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两人有什么计划,虽然我并不喜欢被欺凌,但反击的手段太过激也不是我想看到的。   “安心,只是吓唬她一下而已。”   威廉那总是懒懒散散的面庞上浮现少见的表情。   硬要形容一下就是“不怀好意”。   我是温和的食草动物,每天放学后径直冲着家的方向从不乱走,如今的夜不归宿让我的心中升腾起一股莫名的罪恶感,要不是为了监视这两人万一会做出的出格行为,我恐怕已经在松软的大床上入眠了吧。   开始懊悔没有及时阻止这二人了。   斯托克虽然不讨人喜欢,但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给人可以依靠的感觉,要是他在这儿的话……“吱嘎——”   体育馆那铁制的大门被人推开。   “嘘…”   威廉做了个收声的手势。   入口处传来了轻盈谨慎的脚步声,她身后的月光映出这人身体的轮廓,但看不清脸颊。   比我高出半头的身高,从身形上看是个年轻的女孩,八成就是卡洛琳了。   “咔哒。”   那是电灯开关推动的声音,但偌大的室内仍是漆黑一片。   “呜……”   空旷的体育馆内传来了卡洛琳小猫似的悲鸣。   “我早就把电闸拉了,她当然打不开。”   威廉一脸的得意地压低声音说到,我却块被满溢出的罪恶感压垮。   “克、克拉尼老师?”   依稀能看到卡洛琳的动作,她关上了大门,双手蜷在胸口,像受惊的幼犬一般试探着呼唤起这个名字。   那位老师的名字是克拉尼吗,在背后败坏您的名声真是抱歉了。   “克拉尼老师,您在吗?”   重复了一遍,仍无人应答。   突然,体育馆中心有一处暗淡的灯光亮起。   光线并非从棚顶的探照灯发出,而是从地下的光源亮起,只能依稀看到些灯光里有什么。   似乎是个人形,被一块蓝色的布盖在了身上,只能看出个大概。   “呀—!”   卡洛琳轻叫了一声。   窗外摇曳的阴影映在地板,搭配上这诡异的一幕说是恐怖片的布景也毫不为过,要不是身边有人说不定我也会吓一跳。   “这也是你们弄出来的…?”   “没错,里面的人其实是玛利亚。”   “克拉尼老师,是你吗?”   因为我是远观,加上身边的威廉才没多害怕,可台下的卡洛琳已经两股战战声音颤抖。   她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右手探了出去,似乎是想揭开那块布看看,没等她迈出三步,灯再度熄灭。   “怎、怎么了?别吓我啊……”   卡洛琳好像要哭出来了。   “到底是谁啊,别开这种恶劣的玩笑了!”   灯光骤然亮起,这一次的场景已经脱离了诡异,完全上升到了惊悚的程度。   一只身着破烂长袍的骷髅竟漂浮在了空中,就在刚刚玛利亚所在的位置,残缺的肉块附着在骨骼之上,稀疏的毛发披散在颅顶,只有一只眼眶里挂着着枚血红的眼球,凶神恶煞地盯着前方冒犯的人,干枯的手指连皮肤的纹路都历历可见。   “唔唔唔唔唔唔——!”   连我都被吓得汗毛倒竖,尖叫没等喊出嗓子就被威廉死死捂住了嘴。   “冷静啊妮蒂亚,那是玛利亚弄出来的假货而已!”   “唔噫噫——”   赶紧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松手,拍着胸脯大口呼吸着。   “哈…哈……”   下手真是不知轻重,鼻子和嘴都捂住了,是想憋死我吗。   距离如此之远的我都吓成了这样,卡洛琳同学呢?   正了正眼镜的位置往那边望去,我倒是没听见她发出一声叫唤,姿势也保持着和和刚刚完全一致的造型。   人不可貌相,她的胆子意料之外的大,比起来我简直是个——“砰”   卡洛琳雕塑一般地倒下去,脑袋砸在地板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原来是吓到石化了吗!   赶紧和威廉跑了下去,此时的玛利亚也从一侧钻了出来。   原来她一直就在卡洛琳的旁边,只不过身披着深蓝色的布,加上昏暗的环境,只有动起来才能让人察觉。   她一把将袍子拽下,我们三人凑了过去观察着倒地不起的卡洛琳同学。   翻白眼了……   这算是做过头了吧。   回头看了一眼那所谓的骷髅,原来只是块斜着放置的方形玻璃,下面用透明的亚克力片绘制出图样,再加上点光源压在其下,被放大的怪物自然也就呈现在玻璃上了,而本身就透明的玻璃在一片漆黑的室内根本察觉不出来。   玛利亚在恶作剧方面的天赋真是无人能敌。   再看一眼卡洛琳,不知什么时候玛利亚已经从衣服的兜里掏出了一支笔,在她的脸上写着什么。   “这可是沾上皮肤三天也洗不掉的墨水,就用这个让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吧~”   我赶快蹲下拉住了她的手。   “不,做到这儿已经足够了,再写字也太可怜了吧。”   “但是已经写完一半了,妮蒂亚,难道要在她的脸上留下意义不明的词汇吗?”   卡洛琳左边的脸蛋上写着“蠢货,以后别再”几个字。   好吧,既然做都做了……   我放开了她的手。   眼睁睁地看着玛利亚在她的脸上写下了“蠢货,以后别再欺负人了”几个大字。    第十九章 慰藉 ==============================   泡沫顺着温热的水流滑下。   经过胸口、小腹、大腿、脚踝,流到了地上,打着旋儿冲进了地漏的水道。   “呼……”   清理干净身体,舒了口气,向着浴室角落的浴缸走去。   抬起右脚试了试水温,刚刚还在夏末的天气里冒着热汽的水此刻已晾的差不多,扶着供暖的水管将整条腿缓缓没入水中,继而整个身子躺了进去,水面升高几寸,荡漾着溢出去一些。   放松的时候才能察觉之前究竟有多疲惫。   脊背、肩膀和大腿外侧的肌腱完全松弛下来,紧绷着的骨骼仿佛散了架,倦怠从我的每个毛孔逸出,溶解在了水里。   母亲现在过得怎么样呢?   一有空闲,这样的想法便会不由自主地涌现。涌现之时,伴随着的还有浓重的罪恶感。   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不该丢下她一人,不该让她孤独地活着,我为那时鲁莽的决定而懊悔,沉重的枷锁压垮了我,不得不自己创造些容得下呼吸的空间。   即使我没做出那样的决定,现在我也仍是在这里了,与我的选择无关,未来从一开始就注定会是如今这模样。   我这样编造着借口。   这是逃避,结果如何并不重要,我是怎么想的才重要,我深知这一点,却又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责。   稍微想象一下她为我而悲恸的景象胸口就开始绞痛,心脏被撕裂,扭成一块一块,呼吸困难,眼眶深处沸腾了一般鼓胀着,有什么东西想要冲破樊笼。   灾厄的火苗愈演愈烈,将回忆当做燃料,灼烧着我的每一寸肌肤。   快停下,我遭受不住了。   在浴缸中猛地坐了起来,捂着胸口剧烈地呼吸。别再想了,我快要把自己逼疯。   一缕没被束起的头发贴在了脸颊上,我把它撩开,大口换了几下气,甩了甩脑袋。   我仍觉得是自己的错,无法释怀。   “哈……”   缓缓躺了下去,双腿靠着浮力和些许的力气漂浮在水面上。   我审视着女性特征如此明显的胸口,纤细的腰身,宽而匀称的胯部,丰满的大腿,还有与往日截然不同、覆盖着脂肪、看不出了肌肉轮廓的柔软躯干。   现在一想还像做梦似的,天方夜谭的事发生在了自己身上,直至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我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呢?   虽然没人能主宰未来,但至少在动荡中也有着自己选择道路的权利,可如今的我就像暴雨中飘摇的风铃,东摇西晃,随时可能坠地,毫无安全感可言。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对这样的人生妥协?还是做出改变?   “妮蒂亚。”   浴室的门外突然响起斯托克的声音。   “干干干干什么?!”   半透明的毛玻璃上映出他的身影,这家伙什么时候跑到那里的?   “放心,我不会做出格的事。”   虽然我觉得你至今做过的出格事也不少就是了。   我只是被他吓了一跳,伊恩·斯托克虽然不讨人喜欢,但我觉得他绝不是品行低劣的小人。   “如果有什么烦恼,可以跟我说,毕竟我也算是你的监护人。”   再次在我面前强调了自己的身份。   “怎么突然说这个?”   “妮蒂娅容易多愁善感,又从不与人分享自己的内心世界,这是很不健康的行为。”斯托克仍是用着单调的平淡语气。“你应该有什么想跟我讲的。”   “为什么挑这样的时间……”   “如果不说的话,我就把你的衣服拿走。”   “……”   最近对他有所改观真是看错了人,他果然还是最初的那个自大又讨厌,还让人无可奈何的混蛋。   “你如果敢这么做的话,我就把你的书全都一把火点了!”   “你不敢。”   我无言以对。   因为我的确不敢。   好吧,在决定是否对命运妥协前,还要先对眼下的胁迫妥协。   一边为自己的懦弱懊悔着,一边固执地盯着门外的他,虽然他并不能看到。   一言不发,两人陷入了僵持。   这家伙是不打算走了,不管怎么想最后吃亏的肯定是我,他有的是时间,而我总不能一直在水里泡着。   沉默良久,我决定开口,为了打破僵局,也是为了避免**地在走廊上狂奔的惨状。   “斯托克,你犯过无法挽回的错吗?”   “嗯。”   迟疑了片刻,他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像他这样阅历丰富的男人,一定有着许多不堪回首的经历,在哪里欠下过风流债也不是不可能。   “你弥补了自己的错吗?”   “没有。”   “那你一定良心不安吧。”   “曾经是的,如今只有被提起时才会再一次感到那时的惶恐。”   “…抱歉。”   “不必道歉,既然是我犯下的错,承受它带来的内疚也是责任的一部分。”   “你现在不再寝食难安了吗?”   “只是罪恶感被时间冲淡罢了。”   “那么…斯托克大概给不了我什么有用的建议吧,只是自我磨合不知要消耗多少的时间。”   “你希望弥补自己的错吗?”   “当然。”   “但有些错是无法弥补的,最终只能无奈的接受,即使是如我这样经历了无数岁月,也会由于经验不足而犯错。”   无数岁月…你不是才二十出头而已吗。   “所以我认为,与其对弥补的执念念念不舍,还不如带着这份内疚继续前行。”斯托克的身影换了个姿势,靠着墙抱起胳膊“痛楚就是教训,成长就是不断承受痛苦,习惯痛苦,然后遭受更大痛苦的过程,把这份苦难记在心里,而不是扛在肩上,否则,它会愈来愈重,直到把你压垮。”   “说得倒是容易。”   无论正确与否,总之先呛他一句。   我一时间还不能确认他的话是否有用,也不知自己是否会将他所说的付诸行动,但能有人听我的倾诉并给出建议,我已经觉得不再那么沮丧了。   “我让艾达买了甜点,洗完澡后来客厅吧。”   “嗯……”   “那我走了。”   “等等。”   “还有什么事吗?”   “谢谢……”   最后的两个字微不可闻。   “伊恩。”    第二十章 克拉尼 ==============================   “妮蒂亚,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当然是学园里有个女生失踪的传言啊。”   玛利亚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威廉则作为一边的旁听。   “这件事传的沸沸扬扬,你没听谁说起吗?”   我当然不会知道,又没有校内的新闻报刊发行,我也没有其它朋友,对小道消息唯一的来源就是你们两个了。   “昨天的晚上,高年级的一位学姐在放学的路上消失了。”   “你们怎么知道是放学路上的。”   “白天时还和平时一样没任何异常,但直到十一点都没有回家,家人出去寻找也无果,今早来学园问责,但实际上校方没有任何责任,当然也拿不出什么说法。”威廉说到“你也要多小心呀,妮蒂娅,我分身无术,只能照顾玛利亚一个,最近可能有诱拐犯出没。”   “诱拐犯还好,最坏的可能嘛……”玛利亚戳了戳我的胳膊“杀人越货,如果是男性的话,在动手之前还可能盯上妮蒂娅的身体~”   你盯着哪里说话呢,我收了收肩膀,把放在桌子上的胸部抱住了。   虽然知道她是开玩笑,但这样的玩笑只会让我尴尬的露出苦笑而已,我曾经就觉得女性都会向往丰满的身材,但实际目前为止它只给我带来过苦恼。   “别、别说了…”   “就是喜欢你这样的反应才会说。”   “哎呀”玛利亚摊了摊手“本来以为看上去就很胆小的妮蒂娅会吓到呢,结果在意的是另一方面吗。”   吓到是不可能吓到的,毕竟也是曾经的男性,但玛利亚说的也没错,我的确十分软弱,只不过体现在另一种层面。   “咳、嗯…,玛利亚,你说过要带我们去看老师的练习吧。”   威廉适时打破了僵局。   ……   恩斯特·克拉尼,才华横溢的新人教师,也就是威廉口中的“金发混蛋”。   百闻不如一见,的确是才貌双全。   模特一般高挑匀称的身材,瘦削却并不显瘦弱,及肩的金色卷发如太阳灿烂耀眼,鼻梁高挺,眼角略微下垂,碧色的眼眸温柔如水,一颗泪痣点缀其下。   帅到了极致,物极必反地让人稍微有点恶心。   但比起样貌,他还有些更引人注目的特征。   手。   这家伙的手大的有些不协调,但还不到影响整体观感的地步,手指亦十分纤长,似拉弦的长弓,灵活而干瘦。   他在拉小提琴,而我们三人则并排扒在走廊里音乐教室的窗户外偷窥着。   琴音华丽而优雅,在空旷的音乐教室内回荡,天使的竖琴在它面前也黯然失色。   炫技一般运用着迷乱的节奏、迅捷的运弓,令双耳应接不暇,不得不说他的确有着让女孩子们痴迷的本事,但这熟悉的节奏让我想起了几日前的奇遇。   至今玛利亚也想不起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是谁袭击了我们,所以也只好不了了之,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这件事没了下文,玛利亚也没再遭到袭击,我的心也逐渐放下了。   但现在这演奏令我再度开始心烦意乱。   “妮蒂娅。”   玛利亚拍了拍我的肩膀,但我毫无反应,眼睛空洞地盯着克拉尼老师的手。   “妮蒂娅,怎么了?”   “啊,抱歉,想起了一件事,有点发呆。”   “嗯…嚯嚯嚯…”   玛利亚坏笑了起来,锃亮的大额头上倒映着我的脸。   “被迷住了吧~”   “才没有呢。”   “这样下去很危险啊,妮蒂娅,没想到你看着蛮老实的,其实是这么多情的女人~”   我已经不想反驳了,威廉也用死鱼眼瞧着玛利亚。   说起危险,我觉得你的发际线才叫危险。   克拉尼所奏出的旋律,莫名的和那一晚我所听过的有某些重合之处,他们拉的似乎是同一系列的曲子。   不,不光是曲子,还有细微处的处理方式——   但不同之处更多。   总感觉有哪里不对,那天夜里的曲子和弦更多,音域也更广,响彻了整条街区,那声音简直就像炮击一般,绝不是今天这样的水平。   那天拉琴的人并不是克拉尼老师,我下了这样的定论。   “承认也没什么嘛,我啊,觉得克拉尼老师是我见过最帅的人了。”   快别说了玛利亚,你没看威廉的脸色越来越黑了吗。   更何况我可不是像你这样春心泛滥的少女,对克拉尼老师的感觉最多也不过惊艳,哪有你这样花痴。   “威廉觉得如何,即使是男生也不得不承认吧。”   他显然对克拉尼老师没什么兴趣。   “啊、嗯,是的。”   威廉托着腮。   “但我对音乐没什么感觉,只是为了保护你们两个才过来。”   这话就有自夸之嫌了,威廉同学,我可不觉得这里有什么危险,说到头你只是为了和玛利亚在一起。   我带着这样轻蔑的想法,偷偷瞄了一眼他的表情。   他咬着下唇,眉头微皱,并不像开玩笑的模样。   “你觉得我们会遇到危险吗,威廉?”   他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平时看似无精打采,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但很清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嗯。”   威廉点了点头。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   沉默。   为什么不说。   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理由吗?是被什么胁迫了吗?   琴音戛然而止。   练习结束了,克拉尼老师放下琴拖,长舒了一口气,揉了揉干涩的手指。   “玛利亚。”   正当我们准备开溜的时候,身后响起了他的声音。   “既然来了,对老师不打个招呼,是作为学生的失礼吧。”   被发现了吗……   不能无视,三人畏手畏脚地进了屋。   墙上的挂钟指向了数字十一。   “为什么要偷偷的看呢,只是想看我练习的话进来就好,这对提高你的技艺也有好处。”   克拉尼微笑着说到,原本就显得温和的双眼眯起来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魅力。   “不,我只是怕打扰到您…”   脸都红透了,玛利亚。   “那这两位是——”   “忘了跟您介绍了。”玛利亚抬起因害羞而垂下的头。   “这两位是我的朋友,威廉·伦琴和妮蒂娅·斯托克。”   克拉尼老师礼貌地跟威廉打了招呼,随后向我伸出了手。   “请多关照,妮蒂娅小姐。”   我握住了他那只与一般成年男性相比也大的过分的手。   “如果对小提琴有兴趣的话,也欢迎来修这门课,对于上流阶层的淑女来说,音乐亦是必修的一环。”    第二十一章 心安 ==============================   今天金发的少女没有出现。   自从那天以后,我偶尔会在河堤边见到她,这也是艾达最近抱怨我吃了太多甜食的缘故。那孩子有时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但吃相非常可爱,让我有种饲养小动物的愉悦感。   有点失落。   失去了归途中唯一的乐趣,今天只好一个人回家了。   又是黄昏。   头顶仍是灰蒙蒙的一片,像草草涂了底色的画板,依稀透出形迹的血红夕阳卧在地平线上,金色的光恍惚着视界,天际缓缓漂着浮空艇,艇尾的管道中冒着滚滚白汽,它从钟塔和摩天大楼顶上飘过,人若见了便不禁臆想着,在那之上伸手就可触及天际,彼时的天空会是怎样的色彩?   又有来自东方的传说,白日属于生灵,而夜则属于魑魅魍魉。黄昏时分,两界交汇,即是逢魔之时。   小路上只有我一人。   我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呼吸猛地紧收,心脏剧烈地冲击着胸膛。   空气开始扭曲,似暑天的热浪,路面、岩石、铁路的指示牌,一切都开始以诡异的姿态跳起了舞。   这儿曾是公园的地界,因为修路而让出了地盘,原本守夜人的小屋早已废弃,它的一隅就被当做了堆放垃圾的场所。   从黑色的薄塑料袋中伸出了一只脚。   圆头的女式皮鞋,扣带上嵌着徽章,我认得,那是中央机关学园的制服,与我正穿着的一样。   我惴惴不安地往前走了两步,仔细看了看。   不是看走了眼,垃圾的袋子堆鼓起了一块,那只脚从缝隙中挤了出来。   我鼓足了气,提起最顶端的袋子放到一边,下面积压着的塑料袋也跟着滚落,飞出了几只苍蝇,里面的人露出了半个身子。   浓烈的腐败味。   女性,与我相仿的年纪,棕色长发,面容因僵硬和瘀斑已看不出模样,皮肤失去了弹力,翻着白眼,心脏的位置五个血淋淋的窟窿触目惊心,十余只苍蝇围着她盘旋,发着令人生恶的嗡嗡声。   “……!”   嗓子里发不出声音,喉咙中的气流搅动起微弱的悲鸣。捂住了嘴,快速呼吸着,抑制住自下而上的呕吐感。   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双腿发软,坐倒在地上。   这是什么?抛尸现场?我怎么总是遇上倒霉事?   无论如何待在这里肯定是不安全的,我哆哆嗦嗦地爬起来,磕磕绊绊地跑回了家。   ……   “那么,请妮蒂娅小姐在这里等一会儿。”   回去后立即报了警,被要求去录口供,警方通知了我的监护人,理所当然的是斯托克。   警局等候的大厅中,那家伙交叠起双腿,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   他应该更关心我的,眼下这副模样好像我的死活与他完全无关一般。   有点生气,但还是快走了两步,坐到了斯托克的身边,刚刚受了惊吓,现在的我急需和熟悉的人在一起来获得安全感。   “他们怎么说?”   “只是被夸奖了,说我很有勇气,我只是把事情的经过如实说了一遍。”   “那么,我也来夸夸妮蒂娅吧。”   他的手扣在我的头顶,开始抚摸我的头发。   “啪”   我把他的手打落。   “为什么生气?”   “不为什么。”   我把头扭到一边,但是肩膀无意识地往另一侧偏着。   “很害怕吧。”   过了一会儿,斯托克开了口。   “……”   我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稍微依靠我一下也是可以的。”   斯托克的胳膊不知何时顺着椅子的靠背伸到了我另一边的肩头。   这是要做什么?   “不管怎么说,我目前的身份也是你的兄长。”斯托克低头看着我“即使是虚假的身份,也是我给你的,我会承担起与之相对的责任。”   “所以我希望你能对我坦诚相待。”   是这样的吗。   你要是能再好相处些,也不是没可能。   “你有事瞒着我吧,妮蒂娅。”   “说不定是这样。”   我小声嘟囔着。   他那早已伺机而动的手挽着我的肩膀,强行把我按向了自己的胸口。   “干、干什么啊!”   我挣扎着想把他推开,用尽了浑身力气,就差伸手去挠了,可二人力量的差距可不是一点半点,他那看似瘦长的胳膊似铁钳般牢固,最终只能一拳怼在他胸口,象征性地反抗了一下,选择了妥协。   这是吊桥效应吗,危险的时候有人成为依靠,就算再讨厌的家伙看着也顺眼多了。   他的体温还挺高的,靠进胸口的位置非常暖和。但抬起头看向他的脸时……那波澜不惊的表情瞧不出一丝温和。   气氛完全破坏,扑克脸的人真是悲哀。   “明天起,去学校和回来的路上我会亲自送你。”   “为什么?”   “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再把你放着不管即使是我也会良心不安的。”   “是嘛,你也有良心?”   眯起了眼睛,这家伙怀里的感觉也不坏。   曾经的人生中,母亲带给我的是温暖和无穷的爱,但缺失的则是安全感。   摇摇欲坠的家、随时可能崩塌的现状让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从小到大,家在我的印象中就是不安定、风雨飘摇的象征。   我渴望安全感和稳定感,也渴望关注和被爱,同时又惧怕着父亲那样的男性,惧怕着恃强凌弱和无理,但同时又期待着有能力给我安定感的人出现。   说起来可能有些奇怪,但此时的斯托克更接近我理想中的父亲角色。   矛盾而痛苦的烦恼。   “我还是原来的那句话。”   斯托克拍拍我的肩膀。   “我不会强迫你开口,但该和我说的时候就和我说。”   “……”   “妮蒂娅不信任我吗?”   我摇了摇头。   要说在这个世界上我能相信谁,除了斯托克恐怕也没有第二个人。   “放开我吧。”   暧昧够了,差不多该回归平日的态度。他也没刻意为难,松开了手。   我理了理被弄乱的头发,低垂着头。   我是真的讨厌他吗?   自己的立场有些动摇了,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回家吧,我路上给你买布丁怎么样?”   “不要。”   “好吧……”    第二十二章 打赌 ==============================   “艾达,这么问可能有点奇怪……”我压低了声音“你有没有存钱的习惯呢?”   早餐时分,我坐在斯托克还没来的餐桌边上向她询问。   “有的,大小姐。”   “具体来说,有多少呢?”   “买下一栋豪宅也绰绰有余。”   老实说吓到我了。   不过是个不用吃也不用喝的人偶而已,怎么会有如此巨额的存款?   “艾达的收入来自哪里?”   “斯托克少爷会给我发薪水。”   原来这份工作是有薪水的,这还是头一次知道。   “那…可不可以——”   “不可以。”   斩钉截铁地否定,毫不犹豫。   “抱歉,大小姐,我是不会借你一分钱的,如你所见,我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我真是不知说什么好了,艾达的脑子中似乎并没有编入与人和善交谈的内容,能这样坦诚地形容自己不知是优点还是缺点。   斯托克入座。   围起餐巾,一言不发旁若无人地拿起了刀叉,他从不在没必要的地方浪费时间。   “今天的发型不错嘛。”   “不是和平时一样吗。”   挑起话题失败了。   既然如此……   “你知道吗,像我这个年纪的少女,一般在打扮上要花很多钱的。”   我推了推眼镜,另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来回揉搓。   “嗯。”   “你也说过,我改变下形象比较好,所以…”   “我知道了,下午我带你去购物。”   “不不不,那还是算了吧。”   连声拒绝,这只是个借口而已,我才不会真的像小姑娘一样对穿着打扮有那么多讲究。   要怎么说出口呢,我不觉得斯托克会答应。   “请给我零用钱。”   和他这种人绕弯子没什么大用,还不如直接讲出来比较好。   “这个月不是给过你了吗。”   “不,现在我要有一笔很大的开销,需要的钱大概是每月的二十倍…”   “二十倍?”   “要我以后打工还给你也好,现在我真的有急用。”   “你想用在什么地方?”   我把视线扭向一边。   “不想说?”   点了点头。   “那我不会给你的。”   “干嘛那么小气,你很有钱的吧。”   他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到处闲逛不工作,却能养活得起三个人,还坐拥一栋宅院,一定是那种吃祖产的有钱人,那样的一般不都是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怎么连点零花钱都舍不得。   “与气量无关,年轻人手中有太多不劳而获的金钱,我觉得不是好事。”他瞧了我一眼“不懂得钱的来之不易就会胡乱挥霍,对妮蒂娅的成长有负面影响。”   又把自己放在更高的位置上评价我。   虽然我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没错,但内心早就不是不知世事艰辛的十几岁孩子了。   事实如此,但这种话只能憋在心里想想而已。   靠奉承掏空他的口袋失败,那么就用更加极端的方式——“和我打个赌吧,伊恩·斯托克!”   “不要在饭桌上突然站起来,大小姐,这样有失作为淑女的教养”   “啊…抱歉。”   坐了回去,双手压在膝盖上。   “唔嗯……”他将口中的食物咽了下去。   “你想赌什么?”   “剑术。”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着,我的心脏砰砰地跳。   “如果我赢了,就给答应我的要求。”   “那妮蒂娅输了呢?”   “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真的什么都可以?”   斯托克停下了用餐的动作。   “除、除了不好的事情以外都可以…”   “那么’不好的事情‘,具体是指什么?”   “……”   你这混蛋是故意找茬吗。   我拧起眉头怒目而视,虽然不知道隐藏在浓密刘海里的眉毛能否被看见就是了。   “先吃饭吧。”斯托克似乎注意到了我的不满,他拿起盛饮料的杯子“挥剑要消耗体力的,总不能饿着肚子。”   ……   饭后,立在草坪上的二人。   斯托克单手在空中舞出了个漂亮的剑花。   “你确定要我用铁剑吗?”   “嗯,这是我唯一的要求。”我放低了身体,准备的姿态“不是真枪实弹的话,无法测试出实际的战斗力吧。”   “你有什么打算?”   斯托克肯定会察觉的,我就知道。我没有能与他匹敌的实力,经验、技巧、气力都不是他的对手,那为何要提出这种挑战呢。   肯定是有着必胜的计划。   实际上就是如此,我有着一定让斯托克输掉的方法,他绝对想不到的方法。只不过非常冒险,有可能会受伤,也可能激怒他带来反效果。   但是不试试怎么知道,我暂时没有其他经济来源,为了预定的计划也只好如此。   “开始吧。”   话音刚落,我跨步刺出一剑。   理所当然的被挡掉了,刺剑的剑术要领即是攻守同时进行,进攻失败就要立即退后一步,否则就会被对手占据先机。   我经验不足,可几日的训练后至少也有了基本的反应和意识,他的前刺没能占得便宜。   不能拖下去,目前还是两人间试探性的进攻,寻找着破绽和机会,时间一久,我的劣势就会越来越明显。   一进一退,还算跟得上节奏,但我只是勉强招架而已,斯托克显然没拿出真本事。   可惜,你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收起剑反手抓住,一般来说这是只有短兵器的贴身格斗才会用的握法,继而冲着斯托克刺击的剑尖撞去——“呃——!”   短促而惊慌的叫声,我怀疑自己耳朵是否出了问题,那个无论何时都处变不惊的伊恩·斯托克真的被吓到了吗。   他慌忙收势,前跨的下半身与向后缩的上半身呈现出极不协调的姿态导致了重心不稳;我趁这个机会一把抱住他的腰,借着冲劲将他按倒在地,右手的剑锋则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成功了。   我骑在斯托克的腰间,嘴角抑制不住抵浮现出一丝得逞的笑。   “你输了。”   “……”   他少有的无言以对,但似乎有点生气。   是恼羞成怒吗?   不,比起那个更像是纯粹的担心而已。   两人保持着这个姿势僵持了少许,终于,斯托克紧蹙的眉间舒展开,无奈地吐了口气,他要起身,我让开了位置。   他坐在草坪上,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就这么想要零花钱吗?”   “嗯嗯。”   我用力点了点头。   为了这点钱我真是连尊严都抛在脑后了。   “好吧。”他扶着额头“但是记住,以后不许再玩这种危险的游戏。”    第二十三章 倦怠 ==============================   “大小姐,您在做什么?”   我从斯托克那里借来了唱片机,现在我的身边满是堆积如山的黑胶片,按年份一摞一摞地摆成一排。   大小、形制、厂家各不同的唱片,作为刚刚问世不到一年的新兴玩意儿,它的价格还是相对昂贵的,没办法直接买下来,就只能在出租店一口气租下了许多。   “如你所见,听音乐啊。”   胶片在针头下徐徐转动着,从喇叭中飘出悦耳的声音,我眯起眼睛抱着胳膊靠在床头。   “这就是您向少爷索要零花钱的缘因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还正为昨日的鲁莽后着悔呢。   但事实也的确如此,我点了点头。   “嗯。”   艾达靠近了些,看着我周围的圆片,中间为了方便拿取而开的空洞周围涂上了厚漆并在上面刻下了曲目的名称。   “大小姐,您最近喜欢上了小提琴吗?”   “不是那样的。”   我瞄了一眼艾达所看的方向。   “艾达能看的出这些都是小提琴曲?”   “是的,大小姐。”   “你对它们了解到什么程度呢。”   “目前流行于世的上千首知名曲目我都能演奏。”   ?!   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却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结果。   “艾达有这么厉害的?”   “并不是’厉害‘。”她看罢,直起了腰“那对我来说只是植入的数据而已,我只能按预先设置好的动作进行重复罢了,丝毫的感情都无法投入,也不懂如何欣赏音乐。”   “正所谓是’机械般‘地演奏,虽然我本人就是机械呢(笑)。”   教人无言以对的冷笑话。   “早知道是这样就让艾达帮忙好了,我也不用费那么大的力气和斯托克打赌。”   叹了口气。   “即使您开口我也不会帮忙的。”   毫不留情的回绝加上无起伏的声调,不知道的人肯定会认为我和她的关系差到了极点。   “姆……”   虽然自称是会服务于我的家用机关,却处处不打算给我面子。   似乎看出了我有些不满,艾达对我说到:“您会写字,对吧。”   “当然。”   她问这个做什么。   艾达有时会问出与现状完全无关的问题,或许是因为她的思考过程从根本上就与人类有着本质上的不同,逻辑前后是否契合对她而言是相当重要的。   “那么,如果让您连续抄写上千篇的文章,还得不到一分钱的报酬,您愿意做吗?”   “不……”   “就是这样的道理。”   “抱歉。”   “我接受。”   虽然是机关人偶,她可比我伶牙俐齿多了。   一张胶片播放完毕,我起来换上了另一张,我在室内穿着睡裙,路过窗户的时候打了个哆嗦。   “布鲁赫的g小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   “哎,没错。”   实际上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只不过是瞧了一眼胶片上的刻字,而艾达只听前奏就做出了判断。   “您不是在’欣赏‘,而是在’查找‘,对吗?”   我点了点头。   一整天的听着唱机里传出的声音还要用心分辨,这让我身心俱疲,坐在床沿无力地靠着床头的铁栏杆,仿佛化掉的橡胶制品般贴在了上面。   艾达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在寻找,我想知道那天傍晚听到的到底是什么曲子,我并不知道这么做是否有意义,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其它线索可寻。   那个死掉的女孩……   第一眼看到她的致命伤,我的眼前就闪过了那怪异巨人的五根冰锥似的手指,玛利亚被攻击的前两下都是五指的刺击,如果当时我没有阻止,恐怕她也会变成那般惨状。   我只知道怪物在黄昏时现身,在月色下屠杀。   目的?来头?幕后指使者?我一概不知,我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或者说是什么。   最大的恐惧即是未知。   虽然两次的目标都不是我,却都与我有关,似乎冥冥之中与我有着某种联系,而且我觉得,它已经盯上我了。   是这样吗?   突然间,我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了。   我不知道。   但它上一次没有得手,虽然现在没什么动静,如果不能及时阻止谁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二次的袭击。   玛利亚已经被我认定为“朋友”。   自幼生活在苦难和病痛中的我并没有机会结交称得上朋友的人,即使是同龄人也会为了避嫌对我敬而远之,对我来说,这个词汇能从我的口中念出就已经是件足以痛哭流涕的事了。   可我现在有了朋友。   我不知道该如何与友人相处,但至少我知道不能让她受到伤害,起码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阻止那样的事发生。   “艾达……”   疲倦的嗓子带着点哭腔。   “怎么了,大小姐,突然发出了撒娇似的声音?”   才不是撒娇啊!   真是破坏气氛,但该说的还是要说。   “我有点害怕。”   “我不认为大小姐有什么好怕的。”   “为什么这么说?”   她明明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能给出什么中肯的建议呢?   “只要您所走的仍是正途,那么我就会为您除掉路上的一切障碍。”   不知这样形容是否合适,但我确实看到了艾达的目光变得“锐利”了起来,尽管表情似乎并没什么变化。   她总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着惊人的才能,我无法质疑她的诺言。   “斯托克少爷也会保护您。”   “是吗……”   事到如今我也没弄明白,说到底只是萍水相逢的我们两人,斯托克为什么要收养我。   有什么目的吗?无条件的保护是为了什么所付出的代价吗?   正因为一无所知,所以我仍是缺乏安全感的。   “谢谢你。”   无论如何,我并不讨厌艾达,相反的,她作为“女性”的机关人偶,或者说相对于女性更加接近的某种事物,让我在与她接触的时候会莫名的生出亲近感来。   如果是如她一般有魅力的美少女是真人的话,我说不定看上一眼都会紧张。   “想要撒娇的话,扑到我怀里也是可以的。”   “都说了不是撒娇了!”   我一头扎到床上,用松软的被子裹住头打起了滚。    第二十四章 和弦 ==============================   “听艾达说,你最近在听小提琴的曲子?”   斯托克坐在沙发上补充着能量。   我得知了他的一个弱点,就是对于糖分和高热量的依赖。从第二次见面时加了蜂蜜的红茶,还有他经常吃的高糖曲奇,即使是晚餐也会用加入了大量奶油和砂糖的菜品。我虽然也不讨厌甜食,但还不到他这般狂热的地步。   即使是现在,他的嘴里也叼着涂有一层厚厚糖霜的甜甜圈。   真是奇怪的爱好,和他的形象完全不搭,当然,他本人似乎在我面前也有所收敛,但最近随着二人越来越熟,他也不打算掩饰这个嗜好了。   嘴巴好似钢铁的粉碎机,将松软的甜品统统碾碎,纳入深不见底的胃袋之中。   “是的。”   “既然学会了欣赏音乐,那么应该更能知晓世界的美好才对,为何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是关切的话语,我却一点听不出关心的意思。   他说的没错,我的下眼袋已经黑的发青,头昏脑涨让我始终皱着眉,胃酸翻江倒海,不知何时就要喷发。   昨晚熬夜几乎将所有的唱片都听完了,如今的我捂着肚子痛苦万分。   “大概是因为听了奇怪的音乐,闹肚子了。”   “别说的像吃坏了东西一样。”   他从方形的纸盒中取出了一个甜甜圈,然后撕掉一半塞进嘴里。   “这是最后半个了,只是胃痛的话补充点砂糖会舒服得多。”   我弓着腰,一只手按腹部接了过来,双手捧着他吝啬的施舍像松鼠一样小口小口地吃掉了。   没什么食欲,但斯托克说能缓解不适我就稍微尝一点。   “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就开口吧。”   看着我吃完了,斯托克说到。   “没什么不得不开口的事你是不会主动坐到我旁边的。”   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我套近乎的行为被看穿了。的确,只要从我平时的举动稍加推测便知,我什么时候无缘无故地亲近过他。   既然如此还是实话实说。   “一般来说,小提琴无法拉响两根以上的琴弦,是这样吗?”   “嗯。”   “为什么?是受琴手的水平所限吗?”   斯托克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   要说是怎样的奇怪法…就是惊讶的同时,又略带着鄙夷和难以置信。   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话吗?他现在的表情简直就像我在问兔子是否能飞一样的蠢问题。   “妮蒂娅,你听了许多小提琴的曲子,却没仔细观摩过琴本身的模样吧。”   的确如此,我点了点头。   “你稍等一下。”   斯托克起身,带着卡通风格装饰的甜甜圈盒子离开了客厅,再回来的时候,手中提着一把琴。   “仔细看看。”   他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将小提琴塞到了我的怀里。   小提琴有四弦,中端被琴码撑起,由于琴码呈弧形,琴弦也被自然分成了高低错落的四部分。   看到这儿,即使是外行人也该懂了,每两根相邻的弦是平行的,琴弓拂过,最多也只能同时拉响两根琴弦。   “明白了吧。”   我点了点头。   “这并非琴手的水平所限,而是琴的形状就是如此,无论是双音还是和弦,最多都只能在两根弦上响起。”   “那么…是否有例外的可能呢?同时奏响多道声音?”   “一般人们所听到的三到四根弦同时响起,实际上是指琴手在很短的时间内将弓从多数的弦上掠过从而造成的错觉,即使是那样也只能在瞬间完成,一定要长时间的使三根琴弦同时响起,也不是不可能,但那样是绝对拉不出准确的音的,四根弦更是闻所未闻。”   闻所未闻……   可我的确听到了,那一晚在无人的黑街上,在血月猩红的光下,我的确听到了四道琴音。   难道实际上是四个人在同时演奏吗?   可那声音的一致和同步,分明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一定要说的话,也有一个传闻。”   斯托克摸了摸下巴。   “五十多年前逝世的帕格尼尼先生,据说能使四根琴弦同时奏响。”   “那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数年前曾前往他的故乡瞻仰,有幸目睹他生前使用过的名琴,瓜尔内里先生制造的’加农炮‘,如果妮蒂娅能亲眼看到那把琴,或许就会明白了。”   斯托克将我捧着的琴拿了回去,将它立起来指给我看。   “一般的琴,琴码是圆滑的弧形,而那把琴的琴码却几乎呈一条直线。”   “是这样吗…”   “但若他能同时使四根弦响起的传说是真的,与此同时,他又是如何保证某一根琴弦振动时不会误拉到邻近的弦呢,那把琴的构造会使演奏变得极为困难,这是直至今日人们也想不通的。”   “正是因为能做到普通人做不到的,才会被称为大师吧。”   “关于帕格尼尼的传闻颇多,有些是真的,有些则是谣言,甚至有人说他能用四指同时在四根弦上拉出四个八度,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的。”   “也就是说,同时奏响四根琴弦并不是没可能,对吗?”   “如果你愿意相信那是事实,而不是传说的话。”   “……”   要将那一晚我切切实实的体验归结为虚无缥缈的传闻吗?   那个年代没有能记录声音的仪器,是以讹传讹也不一定,但既然有了线索,就比一无所知要强。   我猛地站了起来,原本就身体不适的我因为头部的血压不足而一阵眩晕。   捂着额头踉跄了两步。   “我要出去了。”   回头和斯托克说到。   现在出租店应该还没关门,我要把有关帕格尼尼的曲子全部借回来。   “别勉强自己。”   尽管这么说着,他却并没有起来阻止我。   “回来的时候再给我带一份甜甜圈。”    第二十五章 谈话 ==============================   杯子里的奶茶热气腾腾,桌上的花瓶中装饰的不是易腐败的花卉,而是用螺丝钉、铁片和弹簧拼凑的假花,刻意保留了零件的原貌。   放眼望去,屋子里也尽是工业时代的气息,甚至手持托盘的服务生都是钢铁打造的身躯,没有人的脸颊,有些部分已经锈蚀了,大关节处精细的齿轮和传动活塞暴露在外,每走十步背后的管子便会嘟嘟地冒出一大股白汽。   动力源仍是电,那排出来的大概是冷却的水雾吧。   窗外下着细雨,淅淅沥沥打在玻璃墙上,汇聚成水滴缓缓滑落,窗外偶尔路过的行人不是头顶着皮包匆匆跑过,便是撑着伞散漫地踱着步。   夏末的雨一旦下起,空气也变得冰冷,或许是曾经动过多次手术的缘故,这具身体有些贫血,体内气血不足,对于冷气更加敏感。   双手捧着热乎乎的杯子,缩起脖子抿了一口。   “把我约出来想说什么呢,威廉同学?”   如果被其他男生约出来我绝对不会同意,但如果是友人就另算了。   他有话要说,这我看得出来。所以我便开门见山地问,正因为是友人,没必要绕弯子。   今天的他有些不同。   往日总是耷拉着眼皮,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但实际上对什么都格外留心的威廉,今天显得有些严肃。   他点了黑咖啡,可自从端上来后就一口未动,只是坐在那里,手肘搭在桌子上,视线在杯子和我的脸之间来回移动。   “我会选择这里,就是因为这儿除了老板一人之外别无他人,现在所处的这个位置更是谁都无法听到我们的对话。”   威廉终于开了口,十指交叉着放在了桌面。   “所以我希望妮蒂娅同学能和我坦诚相待,不必有所顾忌。”   我有种不妙的预感。   威廉…似乎要说些危险的话了。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妮蒂娅。”   我点了点头,竖起耳朵。   “我看到了’恶意‘。”   恶意。   雨声仿佛停下了。   千万种“恶”在我的视网膜前浮现。   “那是什么意思?”   “即是与’善意‘相反的’恶意‘。”   他右手的拇指扣在左手食指上。   “你能看到皮肤、毛发、指甲、虹膜,而我能看到肌肉、脂肪、内脏、骨骼,我的这双眼睛”他用食指着自己的眼眶。   “能看到更深层的东西。”   “包括恶意?”   “包括恶意。”   我端起杯子,再次啜饮一口,原本心形的拉花已经变成混沌的一团。   “那么,恶意来自哪里?”   “克拉尼。”   放下了杯子,我一时语塞。   沉默良久,只有机关式服务生的钢铁脚板踏在地面规律的声音和嘟嘟的蒸汽此起彼伏。   “这是嫉妒吗?”   “这是警告。”   义正辞严,不容戏谑。   “我认为威廉应该过了那样的年纪。”   “我认为妮蒂娅同学是更加聪明的人。”   耳膜中的雨声被放大了。   真是奇怪,我不该相信他的。   “为什么是克拉尼老师?”   “他的身上,始终有恶意笼罩着,如雾一般,我看不清他的真实面貌,每当与玛利亚在一起的时候,那恶意就更甚。”   “我能否将那恶意理解为威廉同学单方面的不悦呢?”   “最近,那股恶意也开始蔓延到你的身上了,妮蒂娅。”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这答复的确叫我吃了一惊。   膝盖突然收了一下,撞到了桌子腿,杯中的奶茶一圈圈地荡漾着。   波纹由内而外扩散,碰了壁,又由外而内,原本已经在混沌中固定下形状的拉花残余痕迹再次被搅乱。   威廉总是在说“保护”这个词。   像要做谁的救世主似的,始终挂念着“保护”,而被保护的对象总是只有一个人。   玛利亚。   但那次去见克拉尼老师的时候,他的确说了“保护你们两人”这样的话,之后我又被玛利亚拉着去过几次,威廉也始终随着我们。   我还以为那只是单纯的妒忌。   “那天晚上我们曾经遇袭,威廉你是知道的吧。”   “嗯。”   “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   他没有立即给出答复。   “我在寻找琴手。”   “也就是说…你在跟踪我们。”   我盯着他的眼睛“用你的话来讲,就是保护我们,对吗?”   “是的。”   “我没办法相信你,威廉同学。”   “我知道。”   这么轻易就接受了,到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从他的目光中我也无法判断他的来意。   躲闪、恍惚、怯懦,所有情绪一概没有,瞧不出半点端倪。   空洞的像是死人。   我从未仔细观察过他的眼睛,这时我才知道,如果盯得久了就会深陷其中,他说这双眼睛看得到我们看不到的,我此刻才有了点承认的念头。   他始终半睁着眼的缘故是这个吗?   “只凭我的一面之词,我没打算让任何人相信。”   他的眉头舒展,露出微笑。   “我只是觉得,妮蒂娅作为玛利亚的朋友,应该得知我所了解的真相。”   “你却能信任我吗?”   “是的,因为你和玛利亚在一起的时候,我看不到恶意。”   我不清楚他的目的,无法确定他是怎样的人,短短的几周还不足以对一个人知根知底。   他之前所说的,那是事实还是故意混淆视听的花招?   他说克拉尼不怀好意,可他本身也有着重大的嫌疑,整日与玛利亚在一起,依我看甚至都超出了保护的意味,说是监视也完全不为过了。   而在她最危险的时候,威廉却又消失不见,这让我没法不怀疑。   今日算是互摊了底牌,如果他不是对玛利亚下手的人那是最好,可如果他就是小提琴手——我就危险了。   一时间我无法判断,脑子里混乱的很。   “抱歉,我该走了。”   我提起挎包,脑子里还想着他刚才的话。   “你没有信任我,这很好。”   我已离开方桌两步,他突然回头说到。   “玛利亚多了个有主见的聪明人作为朋友,对我来说也是值得高兴的事。”    第二十六章 便条 ==============================   “咚、咚、咚”   法槌在琉璃制成的桌上敲了三下。   “安静——安静——”   我身着又黑又长的袍子,端坐于高台之上。   原本喧闹不已的众人刹那悄然无声,视线齐齐地盯着我,片刻之后又肆无忌惮地开始了杂谈。   “安静——安静——”   我的嗓子快要喊破了,眼镜滑到了鼻梁。   闹市般的喧嚣终于结束。   “咳咳…”空攥着拳头,放到嘴边象征性地咳嗽了两下。   “今天回家之后,我在口袋里发现了这个。”   举起右手,两指间捏着一张单子。   随处可见的笔记纸,上面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   耳边响起了缥缈的声音。   “忘记吧。”   又来了。   “忘记吧。”   萦绕在耳边的细碎人声久久不散。   “发现了这张纸条后,我开始思考它是何时何地进入我的口袋的,但仔细考虑了一番,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脑子里空空如也。”   “那大概是因为妮蒂娅的脑子原本就空空如也。”   “是谁在说话,站出来!”   我站了起来对着台下大吼。   人群中挤出一张嚣张的脸。   “哈哈哈~你那是怎么回事啊,斯托克~”   他的身子像是被塞进模具冲压了似的,缩水到只剩一英尺的长度,脑袋却保留着原本的大小,滑稽的不行。   简单来说,就是三头身。   “空空如也…”   “空空如也呢…”   下面的人群开始议论起我的头脑。   “咚、咚、咚”   见势不妙,我赶紧再次敲响了法槌。   “都给我安静!”   “今天从清晨起床,到回家躺在了床上的这一段时间内,我要好好梳理一遍,你们这群贱民统统老实点,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许说了!”   虽然这样的经历很不可思议,但一定要用个词来形容的话,我认为自己是“失忆”了。   仔细琢磨过后,嗯……果然是这样。   范围仅限于一天,我的确什么都想不起来,从早餐的内容到课间的闲谈,我一个字、一个场景、一张脸都想不起来。   是被人为的抹消了,我这么认为。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做到的,但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一切皆有可能。   “那么…先从艾达开始。”   “我在这里,尊敬的、美丽的、高贵的妮蒂娅大人。”   她端庄地行了提裙礼,理所当然的,艾达也是三头身。   “从清晨开始说起吧,直到我离开你的视线为止。”   “我醒的比大小姐更早,这您是知道的。”   “唔姆。”   “所以先给了您早安的吻。”   “吻、吻?”   “是的,大小姐的脸蛋很光滑,让人忍不住想要吻上去呢。”   虽然眼下没有镜子,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气血上涌,红的发烫。   “好了,快说正经的事,这种东西不许再讲了!”   “在那之后,您先进行了清晨的淋浴,然后我侍候您更衣和打理头发。”   我竖起耳朵听着,认真做着笔记。   “嗯嗯。”   “之后您去享用早餐,我也一直跟在您的身边。”   “也就是说,在这段时间内,我没有和陌生人接触,对吗?”   “是这样的。”   “退下吧,艾达。”   我环顾了一圈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刚刚那家伙跑哪里去了,按照平日的习惯,接下来我见到的应该是他才对。   啊,找到了。   “之后是你送我去学园的吧,斯托克。”   他抱着胳膊气势凛然地站在那里,尽管只有到我大腿的身高。   “如你所言。”   “路上可有异常?”   “并没有,只是妮蒂娅左脚绊右脚摔倒了,直到校门前都是我背着你过去的,所以我认为被生人接触到的机会很小。”   他直接将我想问的说完了,也好,省下了我不少的时间,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摔倒了…”   “左脚绊右脚……”   听到了斯托克的发言,人群中再度引发了骚动,这一次讨论的中心变成了我的笨手笨脚。   这还了得,如此下去我的威严何存。   “把这个贱民带下去,绞刑——!绞刑——!”   我恼怒地拍着桌子喊到。   “啊~~~~~~~”   斯托克发出了棒读似的惨叫,渐渐在我的视线里消失。   就在这时,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跳到了我的怀里,两只小手不安分地扒着我上半身凸出的部位。   是偶尔会出现在河堤上的金发少女,不知为什么她的头上长出了犬耳,尾椎末端也生出了蓬松卷曲的尾巴。   “汪呜……”   我架着她的腋窝将她举起,那孩子的口中发出了幼犬一般的叫唤,尾巴温柔地搔过我的手腕。   可爱。   身体变小,可爱度直线上升。   我的眼睛里快要冒出星星了。   正义、邪恶、律法、体制,无论什么样的钢铁秩序在这般可爱之下都会土崩瓦解。   啊啊~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生物,就算要我的命也…不行,命是不能给的,除了那以外的一切我都会双手奉上。   “巧克力。”   她又发出了这样的叫声。   狗狗是不能吃巧克力的,但很显然,赫蒂并不是狗,而是接近犬科动物的不知名UMA,因此给她巧克力完全没有问题。   妮蒂娅发现的全新物种,因为会发出“巧克力”的叫声,所以命名为巧克力。   拿出她想要的塞进了她的口中,赫蒂立即眯起了眼睛享用,我把她放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回归正题,接下来和我在一起的,应该是玛利亚和威廉了吧。”   “是——是,我在这儿呢~”   玛利亚很有活力地跳了起来。   真是奇怪,三头身的形象与她竟然莫名地相配,还是说其实她就是这么矮的,那闪闪发亮的额头更像电灯泡了。   “到了学园内,我始终和玛利亚在一起吧。”   “对的~午饭的时间都始终黏在一起~”   “没有分开的时候吗?”   “没有呢~”   “威廉没来吗?”   “没有看到他~”   “……”   无话可说,莫非塞给我这张纸条的,其实是熟人的恶作剧?   “说到威廉”玛利亚摸着下巴“最后一节大课后,妮蒂娅说要去厕所,我本来想要陪你一起去的,可是被拒绝了。”   “为什么,一般来说我是不会拒绝的吧。”   好不容易交到了朋友,能够满足朋友的要求我绝不会回绝,被友人环绕还是初体验的我近乎奉承地呵护着友谊,一点也不敢耽搁。   “不知道~”   她的语调恢复了元气。   “不过在那之后威廉也说有事出去了,要说妮蒂娅离开我的视线,那也只有这段时间了吧~”   威廉……   他不在,克拉尼老师也不在。   虽然是经常接触的人,或许是因为我的猜忌和担心才没将这两人的形象具现化。   那一段时间,大概不超过十分钟的时间发生了什么?是谁把它塞进我的口袋里?   “忘记吧。”   暗示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忘记吧。”   如同恶魔的低语。   我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纸条。   字谜似的符号,这是谁留给我的暗号吗?还是某种事物的象征?   不像我所认知的任何一种文字,或者说比起文字,图画才更加合适。   我不敢直接向他们二人询问,如果走错一步便是打草惊蛇。   ……   我按着太阳穴思考着,进退两难。    第二十七章 承诺 ==============================   “还有吗?”   “就只剩这些了。”   最近斯托克问我零食的开销为什么这么大的时候我都不知该怎么回答,包里总是塞得满满的巧克力,只为了偶尔可以遇见名为赫蒂的少女。   “嗯……”   她今天穿了衣服,但实际上也只是围着一块破烂的布而已,突然靠近我,一只手按着我的大腿,鼻子贴近了我的腰间嗅着。   “剩余的气味很浓。”   “真的没有啦。”   我被她过分亲昵的举止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么再见了,戴眼镜的坏人姐姐。”   “太绝情了,没有食物给你就是坏人吗。”   “是的。”   说着无情的话,圆滚滚的大眼睛里却满是纯真。   我从它们中看不出丝毫的自私自利,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无知之恶”吧。   对自己好的即是善,对自己坏的即是恶,无人教授她个人与朋友、团体、国家和世界的关联,所有的价值只凭自己的直觉判断。   轻松而率真的生活方式,可惜,人是无法这般自由的。   生而为人,便要受着诸多束缚,亲友、伦理、道德、法律,这些都是身为人无法割舍的部分,它们使我们失去部分的自由,却也是构成心和意志的重要部分。   人是生活在规则中的生物,想要绝对的自由,便要割舍身为人的一半。   如她这般——   “下次再来我会带更多。”   “您真是大好人呀。”   眸子里闪烁着渴望的光芒。   态度转变也太快了。   “别走得那么急嘛”我拉着她的手挽留。   “留下来和我说说话如何。”   “这是能获得更多零食的投资的一部分吗。”   “你要是这么想也没有错。”   果然坐下来了。   万万没想到她是个十足的物质女孩。   “要小心啊,赫蒂。”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巨’乳的眼镜姐姐。”   称呼非常奇妙的改变了。   这是我应该注意的事吗,她这么说是想让我对做出什么评价吗?   我犹豫了片刻,决定暂时忽略这一部分。   “你太容易被骗到,对诱惑也完全没有抵抗力,万一遇上了人口贩子,只需一点诱饵就会被拐走了。”   赫蒂突然跳起,如临大敌的在我面前摆出了野犬厮杀般的架势。   双手撑地,身子后靠,眉毛挑起,毛发炸开。   幸好她的身后没有人,不然这个姿态下半身可谓一览无余。   “阴沉的巨‘乳姐姐是诱拐犯吗?”   她呲着牙,野兽一般地炫耀着武力,虽然我觉得她纤细娇小的身材除了小猫小狗外吓不到谁。   称呼再一次改变了。   “是的,我就是诱拐犯。”   我站起来,如歌剧的女主角般夸张地转了个圈,重心落在后脚,前脚踮起,秀发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被夕阳的暮光制成剪影,场景定格在这一瞬。   “专门诱拐你这样的懵懂少女。”   “那么我将咬断你的喉咙。”   “哈哈哈,真是不自量力啊,愚蠢的小姑娘~”   我变成了童话中模式化的反派。   赫蒂扑了上来。   欸…怎么回事。   不是玩笑而已吗。   我低估她了,那双幼细的腿中的确蕴含着与野性相匹配的力量。   双手被死死按住,她的膝盖探入我的两腿之间。   好近,太近了。   她的发丝垂落在我的脸颊,像瘙痒的羽毛般来回撩拨。   虽然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还经常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赫蒂的身上却有股很好闻的味道,女孩子特有的香气与柔软弥漫到我的全身,搅得我心神不宁。   “是你输了,体力很弱的巧克力姐姐。”   我已经直接与食物挂钩,这是可以吃掉的意思吗?   她将脑袋俯下,在我的脖颈间闻着什么,我听得到她吸气时嘶嘶的声响。   “心脏跳的很快呢。”   她在我的耳边细语。   “只要咬下去,撕裂皮肉露出筋骨,动脉破裂,你很快就会失血而死。”   她的犬齿已经碰到了颔下娇嫩的肌肤。   “人类就是这么脆弱。”   温热黏腻的触感,某种滑溜溜的柔软东西自侧颈向喉咙划过。   “如果姐姐是恶人的话,我就杀了你。”   “嚯…那就好。”   我捧着她的脸颊,将已经无意继续威吓的她从自己的身上挪开,坐起了身子。   “我并不是恶人,赫蒂和我还是朋友吧。”   “只要有足够的食物的话。”   满足简单的欲求就能得到快乐,我也能活的这么轻松就好了。   “我最近有很多烦恼。”   “为什么?”   她并没有问我是怎样的烦恼,而是问了“为什么”。   和她聊天果然很有趣,赫蒂的思考方式与一般人完全不同。   “姐姐你每天都能吃得很饱吧。”   她坐起来侧过身,将脑袋枕在了我的大腿上,蓬松柔软的金发像塞满了棉花的枕头,抚摸起来也非同一般的柔顺。   “嗯。”   “那么就不该烦恼。”   她呼出的热气隔着制服的裙子传到了腿上的肌肤“赫蒂每天都很痛,但是只要能吃饱,就不会烦恼了。”   “很痛……”我被这个词稍微吓到了。   “那是怎么回事?”   “大腿很软的多事的姐姐没必要知道,那是我的生存方式。”   “……”   “姐姐被很多人爱着吧。”   我被人爱着吗?   或许不分程度的轻重,被人关怀在赫蒂的眼中便是“爱”了。   “赫蒂见到过,有很多人和姐姐同行,那时你脸上的笑不是虚假的。”   她的声音变得逐渐温和。   “我想…那个应该叫做’关心‘,而不是爱吧。”   “我不懂这些,说是关心也好,说是爱也罢,既然姐姐被很多人’关心‘着,那么他们也会分担姐姐的痛苦。”   我在这两个月来建立的浅薄纽带,足够将那些人称为家人或是挚友吗。   “无论怎样的悲痛都不必独自承担,那么也就没什么好烦恼的。”   “是吗……”   我轻轻叹了口气。   如释重负,还是怅然若失?   我不知道,或许二者都有吧。   但至少我心头的重担稍稍减轻些了。   “那么我的痛苦,姐姐会分担吗?”   “当然。”   我抚摸着她的头说到。   “既然如此,姐姐就是第一个’关心‘着我的人了。”   她抱住了我的大腿。   “我可以把这当做承诺吗?”   我不喜欢随便允诺别人,但眼下的情景让我不忍心拒绝。   “嗯。”   迟疑片刻,我点了点头。   “谢谢……”   她撑起了身子,直视着我的双眸。   “我想,我是’爱‘上姐姐了吧”    第二十八章 人声 ==============================   金霞遍天。   我开始讨厌黄昏了。   阴与阳的边界,光与暗的交织,流浪旅人寻找落脚处,倦怠的鸟儿归巢。   此刻的人间安静;安静,而非寂静,夜寂静,空旷而漆黑,使人敬而远之。   这是阳光留在人眼中的最后一刻,人们入夜时便蛰伏着、期待着;说黄昏是回忆和怀旧的集合体也不为过,那份不舍而勾出往日的留恋和幻想。   随后夜幕降临,人看到繁星,却总是忽略繁星边无垠的暗。   光短暂,暗却是永恒的,即便如此人也依然爱慕着它,如同爱慕一切短暂而美好的事物,似圣洁不可触碰的女神,是伊卡洛斯熊熊燃烧的羽翼。   可现在,我开始讨厌黄昏了。   光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刻,邪魔外道蠢蠢欲动,魑魅魍魉意欲作祟。   “妮蒂娅小姐,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克拉尼老师这般精湛的技巧,却并未赢得盛名呢。”   夕阳的余晖直射在二人的侧脸,别无他人的、空旷的音乐教室内,桌椅的影子被拉的细长。   “我为理想而鸣奏,并非为了虚名。”   “那克拉尼老师的理想是什么?”   他浅笑着摇了摇头。   “妮蒂娅小姐不会理解的。”   “不说出来吗?”   “是强硬的理想,我不觉得花季的少女该听这些。”   “我并非花季的少女。”   “我亦非动听的讲述者。”   脚勾回去,搭在椅子腿间为固定而安设的横杠,双手放在大腿之上。   双手拇指的指甲相互顶着,呈掎角之势。   “克拉尼老师听说了学生间的传闻吗。”   空荡荡的室内有些许回声。   “如果是指黄昏时分出没的怪物,我听说过了。”   “那您可知道,那并不是传说?”   镜片反射着窗外的景致,遮住了我一半的视线。   瞳仁向上稍稍翘起,目光若即若离地观察着斯托克的脸。   他不说话,礼仪性的浅笑转为微笑。   “传说总有着现实的依据。”   克拉尼托着下巴。   “妮蒂娅小姐既然这么说,是发现了某种’真相‘吗?”   犹豫片刻,我决定直言不讳。   “所谓的怪物是人之造物,在那背后的,是蓄意的谋杀。”   “……”   克拉尼没有对答如流的回应,可神情并无异样。   “蓄意谋杀?”   “据我所知,已经得手一起,还有未遂一起。”   “你确信是这样吗?”   “我相信自己所看见的。”   “是吗。”   他靠在了身后的桌子边上。   “那么既然您已经察觉到部分的真相,妮蒂娅小姐也该多加小心了。”   “……”   流动的空气凝固。   我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放在椅子右侧的包,里面有斯托克交给我的剑。   我清楚他现在并不敢伤害我,傍晚的我太久未归家,很快就会被伊恩发觉,而受邀与他独处的我若是出了事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他,更何况此处是学校,即使现在学生都已散去显得冷清,但若是我大声叫出来巡逻的保安也会很快发现这边的状况。   所以他不会在这里对我做什么,但那不意味着可以掉以轻心。   “在怪物出没的时分留在校内,回家的路上或许会遇上危险。”   “多谢您的关心,我会小心的。”   他靠近我一步。   “妮蒂娅小姐的乐感如何?”   “很惭愧,我只会听,不能演奏任何的乐器。”   “能欣赏亦是才能,世间不知有多少怀才不遇的天才,能得一人作为知音就是三生有幸了。”   “您高抬我了,我自知才疏学浅,怎么称得上知音。”   “你知道小提琴的魅力所在吗,妮蒂娅小姐。”   婉转的音调?多变的手法?旖旎的余音?   我的脑子里闪过无数形容的辞藻,可那都是前人所得,没有一句是我真正所想的。   我无法用话语形容,所以摇了摇头。   “是’人声‘。”   眉毛微蹙,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小提琴的音色,接近’人声‘。”   克拉尼拿起了手边的琴,我立即提起十二分戒心,身子不由得微微前倾,那是随时可能逃跑的姿态。   可他视若无睹,继续着解说。   “无论是恸哭、怒吼、哀嚎、大笑,都能从这四根银丝上孕育而出,婉转悦耳,甚至比真正的人还要动听。”   “那将死的悲鸣埋没在琴音之中,也必然无人察觉吧。”   “何出此言呢,妮蒂娅小姐。”   他笑着将琴架在了自己的肩膀。   “比起那个,听我演奏一曲如何?”   他又向前一步,时钟指向了数字五。   我别无选择。   似曾相识的曲目,如痴如醉地扭动着身躯,灵活的手拨动琴弦,琴弓如活在火上的精灵,随着跃动的音符而起舞。   我的脑袋里有些不适,像有什么在其中冲撞,眼前的一切变得恍惚。   曾几何时的一天,我也曾听闻这迷乱的曲子。   同样的一阵晕眩,而后——   而后一片空白。   并非是眼前一无所有,也并非脑子里空无一物,而是所有感官,所有认知都在一瞬间融化。   继而被重新塑造。   我知道了什么,从心底涌起一股恐惧。   我不能继续留在这儿了,对方有这样为所欲为的权利,我怎么能任人宰割。   “抱、抱歉!”   我仓惶起身,手中紧紧抓着挎包,抱在了怀中。   “我该走了,克拉尼老师。”   慌不择路地逃离,肩膀撞到了门框,疼痛都顾不得,快步离开了他的视线,确认他看不到我的身影后,立刻向着家的方向狂奔。   克拉尼没有阻止,他停下了演奏到一半的曲子,轻轻放下小提琴。   ?纤长的手指交叉,翻转舒张。   他的口中喃喃自语着,金色发丝遮住脸颊。    第二十九章 饲猫之法 ==============================   “猫和狗,妮蒂娅喜欢哪个?”   斯托克虽是一家之主,但偶尔会出来采购,只不过他自诩是完美无缺的绅士,实际的做派却让我无话可说。   我的怀里抱着三个大纸袋,分别装着面包、蔬菜和水果,摞起的货物高出了我一个头,他却两手空空,插着口袋悠闲地踱步。   集市之上不少行人都对这奇特的二人组合侧目而视,也有衣着华丽的贵妇掩口叹息,让少女托着沉重的货物,自己却悠然自得的斯托克对此熟视无睹。   “我讨厌你。”   侧过脑袋盯着他恶狠狠地说到。   “答非所问呢。”   “想让我回答的话,你也给我分担点啊。”   “吃着白食的家伙有这么说的权利吗。”   “……”   咬着牙无言以对。   哈啊——我在意的可不是怀里的杂物,而是行人火辣辣的视线啊,聚光灯似的集中在我的身上,快别盯着我了。   奴隶主也会给奴隶食物,但从不会考虑他们的人权。   “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妮蒂娅,猫和狗你比较喜欢哪个?”   “问这个干嘛。”   “快回答。”   “不。”   “嗯……”   斯托克对我的反抗面露不满,沉吟片刻,捏着下巴环顾四周。   有种不妙的预感,他要想办法对付我了。   “那边店里的肉好像很新鲜呢,要不要买一些?”   我愣在了原地。   只是蔬果的话还能接受,如果要我忍受一路腥臭的生肉味…这个年代可不像曾经生活过的世界,屠户为了节省储存的成本和保证肉的新鲜度,出售的肉类都是宰杀不到半天的新品,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肌肉脂肪轻微氧化的异臭。   “不要——快回来!”   我拼命腾出了一只手拽住了斯托克的衣角。   “不行,不吃肉要怎么补充蛋白质呢。”   这家伙力气好大。   “求求你,我不吃也没问题的!”   由于我的拖曳斯托克在原地走起了太空步。   “那快回答。”   “狗,我比较喜欢狗啦。”   我们两个旁若无人地折腾起来了,冷静下来才发现行人都像看热闹似的瞧着这边,感到不好意思的我想快步离开,斯托克却还是从容不迫地踱着步,我只好无奈地把脸埋进纸袋里乖乖跟在他的身后。   猫也是很可爱的生物,但养不出亲近感的宠物对我这种自幼安全感缺失的孩子来说还是有着不可逾越的陌生感。   对于猫,主人需要单方面的照顾,而狗则是双方面的。人会照顾狗,狗也会给人关心,甚至将人当做至亲看待,无论是喜怒哀乐都能很轻松地从行为举止上判断,让我安心。   猫则是喜怒无常,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正是它的可爱之处,对我却成了敬而远之的要素。总而言之我并不是讨厌猫,而是二者之间更喜欢与人亲近的犬类。   “是吗,妮蒂娅原来是这样的人。”   就像刚刚的闹剧从未发生过似的,他回归了悠闲自得的模样,手插着兜继续散步。   今天的仇我先记下了。   1894年8月28日,伊恩·斯托克戏弄了我。   你要是上厕所时卫生纸突然用光或者出门被鸽子粪砸到就好了。   心里默默诅咒着,扶了一下因为之前的胡闹而下滑的眼镜。   “为什么问我这种问题,要养宠物吗?”   可是家里已经有鸽子了,再饲养其他宠物还照顾得来吗,更何况按斯托克以往的态度新成员肯定要我照顾,打理鸽笼已经让我难以忍受了,再添一个那还了得,艾达虽然是女仆,却总是把我这个名义上的大小姐呼来喝去的…越想越偏,开始为自己低下的地位而感到悲哀,心底将自己比作辛杜瑞拉开始了喃喃的自怨自艾。   “不会养的,一只小猫就已经够不省心了。”   斯托克头也不回地说到。   小猫?   唔……   家里原来还养着猫呢,我怎么不知道,随即开始在脑海里检索起关于猫的一切信息。   小猫……   嗯……   小猫……   嗯?   越想越觉得不对。   莫非,那个小猫,指的是我来着?!   终于反应过来了,因为羞耻和恼怒血液上涌,脸颊开始发烫。   又被他耍了,只要和斯托克在一起他就会想方设法的让我难堪,而且他还还以此为乐,被耍的团团转的我却始终想不出反击的办法。   怎么办,要让他这么得逞吗。   答案肯定是否。   双手虽然不自由,但两只脚还是我的,趁其不备,我咬着下唇用小腿猛踢向他的脚踝——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实际的场景则是,怀里的东西太多太沉,刚刚碰到他的腿我就因没有控制好重心而向后仰了过去。   糟糕,要摔倒了。   做好了迎接冲击的准备,紧闭起双眼。   可等待我的并非腰腿与地面撞击的疼痛,睁开眼看了下,我竟然被斯托克抱住了。   他一手搭在我的腰间,另一手勾住我的左腿腿弯,而我的右腿还没离地,脚尖点着地面。   许多热烈而迅捷的舞蹈中常见的抱法,动作之熟练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事先排练过。   现在只差聚光灯和舞台了吧,街边的行人仿若观众,如果此刻有侧光源的剪影,那这二人造型一定蠢得无与伦比;扬上天的面包和蔬菜纷纷落下,一枚硕大的土豆砸到了斯托克的脑袋上,发出“咚”的脆响,侧面的刘海还挂着西洋芹的菜叶。   捏—   捏—   身体的某个部位被狠狠掐了两下。   “妮蒂娅的小肚子非常柔软。”   我赶紧把他推开,捂着腰指着他的脸,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话。   “这可是公共场合啊,你这么不知廉耻吗……”   “只是兄妹间的亲密接触而已吧,何谈廉耻二字。”斯托克把自己的狼狈相打理了一下“我只是看见柔软的东西就想揉搓一下罢了。”   柔软的东西。   我没敢往深处想。   “买来的东西都浪费了,和我回去一趟。”   他泰然自若地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走了回去。   我跟在他的身后,始终盯着他的头。   被土豆砸出了那么巨大的一个包,竟然还能面不改色。   这家伙果然不是普通人。    第三十章 真相 ==============================   帕格尼尼,前无古人的天纵之才,在提琴界有着神一般的地位,独创了许多不可思议的超高难度技巧,时至今日世间也流传着他的传说,有幸聆听过他演奏的人甚至认为他和浮士德一样与魔鬼做了交易,用短寿与一身病痛换来了无与伦比的天分。   这或许与几十年前歌德先生的大作风靡一时有关,当然,这样的谣言也无形中将他进一步神化,不知多少人抢破了头皮也要听他一场演奏,而事后比传说更甚的神乎其技则会让观众们将他的神话扩散到世界各地。   帕格尼尼的天赋与努力固然使人惊叹,但身体上的特异也是他成名路上不可或缺的一环,他天生肩膀宽阔,手掌巨大而手指纤长,使得许多对常人来说难以企及的艰深技巧对他来说却能信手拈来。   遭遇怪物的那晚我听到的的确是帕格尼尼的曲子,更重要的,我那天在音乐教室内听到的曲子亦是帕格尼尼流传于世的名作。   克拉尼老师那含糊不清的态度让我的疑虑加重了三分,言辞间或有或无的威胁又让我心生怯意。   可我还是来了。   假日的傍晚,依然是那间音乐教室,只不过此刻只有我一人立在中央。   克拉尼老师所用的琴就放在架子上。   我定了定神,既然已经下了决心就不要犹豫,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如果真相的确如我所想的话……“忘记吧。”   那天听了克拉尼老师的曲子后恍恍惚惚地回了家,午夜十二时我突然清醒,猛然意识到了我所听到的——“忘记吧”   全部想起来了,那的的确确是克拉尼老师的声音。   类似催眠的技巧,似乎有着使人暂时失去记忆的功效,与发生在玛利亚身上的一样,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现象。   而他对我演奏时刻意解开了对我的催眠。   他大概想说明什么,但我不敢确定,这也是我今天站在这里的原因。   迈开步子,皮鞋的鞋跟踏在桐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脚步声,在无人的室内被放大了无数倍。   呼吸变得急促。   握住了琴的中部,仔细观摩着琴身上下,摸索着一切可疑的地方。   看不出来,无论是外观还是重量都与普通的琴毫无区别,除了……这里有些异常。   一般的琴只有四枚弦轴,但仔细琢磨时就会发现,这把琴在那四根弦轴外竟然还有一颗微小的旋钮,隐藏在华丽的雕花和装饰之下,不用心看很难发现。   按上去呢。   随着一阵发条和齿轮活动的机械音,琴码的形状改变了,光滑的圆弧渐渐舒张为近乎直线的弧形,弦轴也随之自动调节着弦的松紧。   像有只手扼住了我的喉咙,霎时气短,无法呼吸,心脏在胸膛中剧烈地冲击着。   赶快放回去,我要离开这儿。   顾不得蹑手蹑脚了,琴几乎被摔在了桌子上,琴弦振动发出了嗡嗡的声响。   转过身跑出房门,昂起头的时候才发现克拉尼老师就立在走廊的尽头。   他从什么时候起……   黄昏的光从窗户中射入,在惨白的墙壁上留下了四四方方的阴影。   “在这儿做什么呢,妮蒂娅小姐。”   他没过来,隔着长长的走廊与我对话,狭长的室内回荡着他的声音。   克拉尼的脸变得模糊。   “现在可不是上课的时间。”   “我…呃、唔……”   口不择言。   “我留给你的便条,看明白了吗?”   为什么要这么问?   此话一出,无异于对我承认了之前的一切都是他的所作所为,虽然我拿不出足以说服他人的证据,但世上却多了一个知晓他秘密的人。   把这个说给我听,莫非是要杀人灭口的意思?   心慌意乱地摇了摇头。   “是吗。”   依稀看到了他的笑脸。   “那么请好好想想吧。”   他让开了离去的路。   “初次见面时我就知道,您比看上去聪明得多,妮蒂娅小姐。”   头也不回地离开之时,身后再一次响起琴音。   ……   克拉尼放我离开了。   我在自己的大床上紧紧抱着枕头,额头冒着虚汗。   这算是死里逃生吗。   他故意向我告知一切,不难看出,那把琴也是他刻意放在那里等着我去发现的,与其说我找出了凶手不如说是他主动向我揭开了自己的面纱。   他一步步引导着我发现他的真面目,这背后说不定还藏着更大的阴谋。   我该怎么办?   真是可笑,在这种危急关头我第一个想到的却是斯托克。   他虽然总是心不在焉的模样,但肯定有解决的办法吧,在危急关头那人总是意外地可靠。   到了不得不向他寻求帮助的时候再说吧……   从枕头下摸出了那张便条。   画着我从未见过的图形,那是对称的图案,扭曲而怪异的曲线,我对照了自己查阅得到的所有文字,没有一种与它有半点相像。   克拉尼叫我仔细想想它的含义,究竟是什么意思?   莫非意义并不在图形中,要从其它的方向寻求吗。   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绞尽脑汁的思索,从我能想到的所有方向穷尽了思虑也一无所得。   “滴、答、滴、答”   石英钟的指针缓慢而无情地转动着,用具象化的观感讲述着时光的流逝。   夜已深了,我关紧了窗子,生怕可怕的怪物会破窗而入,拉紧了窗帘,把床头的小灯点亮。   简直像个听了恐怖故事的小孩子。   惶恐万分,根本无法入眠。   倚在床头,食指挑起垂到胸前的一缕发丝转着圈,手部的小动作无意识间渐渐缓解着压力。   目光移到了放在房间角落的唱机。   从斯托克那里借来,把帕格尼尼的曲子听了一些后便放置不动了。   “有形的声音……”   喃喃念叨着斯托克曾经说过的话。   又瞧见了梳妆台上堆积的黑胶唱片。   “是有形的’声音‘。”   啊啊,对了,从听到克拉尼的名字起我就该意识到的。   我突然起身,来不及套上拖鞋,赤着脚推开门,闯进了房间对面艾达的屋子,她正站在房间中央休息着。   “怎么了,大小姐?”   她徐徐睁开了双眼。   “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第三十一章 夜行 ==============================   夜已经深了。   我打开衣橱换上了日常的服装,针织的毛衣和厚厚的长裙用以抵抗秋初夜晚的寒气,头发扎成麻花辫以方便活动,鞋子选择了贴合脚底的保暖款式而不是硌脚的硬皮鞋,挎包里塞进了斯托克交给我的剑。   对着镜子整理着装,正了正眼镜的位置,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要偷偷溜出去。   白天的时候玛利亚没有来,她的位置空荡荡,喧嚣的教室里仿佛也变得安静。   只是一上午也没什么,以她不安分的个性,去谋划着什么闹剧也说不定,可下午,入夜,直到第二天的傍晚,她都没有再出现。   风吹动着轻盈的窗帘,在我眼前翩然起舞,视网膜上一帧一帧地放映着慢镜头,室内众人的笑闹成了听力的盲区在耳膜中无限地缩小,自己心脏的跳动却愈加明晰。   玛利亚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连个招呼都不打,她出事了,我知道她去了哪里。   虽然不知来龙去脉,但显然凶手的目标已从玛利亚转移到了我的身上,克拉尼的层层暗示和引导,有意或无意出现的证据,都将事实指向了我最害怕看到的方向。   但不去不行。   玛利亚的消失无疑是个诱饵,他想让我自投罗网的诱饵,我毫无疑问知道玛利亚的下落,却不能告知任何人。   那具垃圾堆里的尸体仍教我心惊胆战,我不敢回想,怕那就是明日清晨的自己。   那么…我要作罢吗,就这样撒手不顾,任凭她凄惨地成为下一个曝尸荒野的——捏着胸口的领子,我痛苦地蹲下。   我从未如此珍视过自己的生命。   曾经的我生来就是为了死,每天都在等待死亡的惶恐和畏缩中度过,那时的我并不怕死亡,可如今得到了健康的身体,我终于明白了活着的好。   没有得到过,自然也不懂得珍惜。   可命运马上再度送来了选择题。   萍水相逢,浅薄之交。   自欺欺人的形容在脑内接二连三地浮现,她的死活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好好地生活下去不就行了,斯托克会保护我,我明明什么都不用怕……可我现在却怕的两腿发软,站不起来。   这算什么,去送死吗?   我终究会与麻烦事扯上关系,我总是在冥冥之中有这样的预感,和那个木头生活在一起绝不会安稳,他那淡然若水的处事态度下隐藏着波澜万丈的心,恶人与恶事始终会接二连三地找上门来。   停下来吧…   我这样对自己说。   事已至此,在心中默默抱怨也毫无意义,我现在要面对自己的内心,我想要的是什么。   安稳的度过余生,还是唐突的以身犯险?   我把玛利亚当做是“朋友”,毫无疑问她亦是如此,既然占据了友人的席位,就该做出与之相应的事。   悔恨就留给事后再说了,我虽然软弱又无能,可我不想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0时0分0秒,我决定离开家。   妮蒂娅·斯托克,我第一次认真地承认了这个异世界的名字,我要对得起这个名字在玛利亚心中的地位,从小到大都是别人为我负责为我善后,身体长大了,心却仍是那个将这一切当做理所当然,这样的自我应该舍弃了,不仅是为了玛利亚,更是为了我自己。   拍了拍脸颊,悄悄推开了房门。   ……   “大小姐离开了。”   艾达机械而规整的清亮声音在昏暗的客厅响起。   “咔沙咔沙”   斯托克咀嚼着马卡龙,眼睛望向窗外。   矮小而丰满的体型——毫无疑问那是妮蒂娅,她已离开了斯托克宅邸,慌慌张张地走到了大路上。   “啊—”   她突然发出了短促而尖锐的叫声,如同年幼的哺乳动物似的摔倒在地,但很快又捂着膝盖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继续跑着。   狼狈不堪,她此行凶多吉少,斯托克的心中这么想着。   “这样的人,您觉得可以成为合适的人选吗?”   “我别无选择。”   “您上一次的人选铸成了至今仍无法挽回的错。”   “……”斯托克的喉结上下蠕动了下,吞下了口中的食物“妮蒂娅值得信任。”   “这是您的主观推断吗?”   “这是事实。”   “我不明白。”   “那个人的心思太多,城府又深,我从未觉得自己可以控制得了她,可当年的我还太年轻,急于求成会让人忽略部分理性。”   斯托克望着妮蒂娅的身影渐渐远去,转过身坐到了沙发上。   “而妮蒂娅不同,她年幼、单纯而且天真以至愚钝的程度,稍一动作我就能知晓她的心思,还未成形的泥胎只要循着心意**,便能形成自己期待的形状。”   “但是她……”   “我知道。”   斯托克抬起了手,示意不必再说。   “她的身份是个不安定的要素,但也是绝伦的优势,在她的身边连我都无法预测世界线的动向,对那个人当然也是如此,我已经对这个毫无意外的人世厌倦了,没想到妮蒂娅还会带给我这样的惊喜。”   他来回倒腾着纸盒,将里面马卡龙散落的糖霜聚到一个角落。   “我开始对这个世界稍稍感兴趣了。”   “这可以理解为,您喜爱着妮蒂娅吗?”   “喜爱,还不到喜欢,却到了爱的程度。”   “我无法理解。”   “没关系,即使是我——知晓世间的一切知识,也不代表能够理解一切的知识。”   斯托克扬起脖子,把甜点的残渣一口吞下。   “有些事就是这样,无法理解,只要接受就好了。”   他如是说到。   “这并非什么智慧,只不过是无可奈何的妥协。”    第三十二章 迎击 ==============================   阴森的树影和午夜的鸦鸣从我耳边逝去,我在不安和犹豫中奔跑着。   不敢想象自己遇见了小提琴手后会怎么样,我有办法对付怪物吗,我能从他手里逃脱吗?   一旦稍微预想出不妙的结局,我怕自己立刻回调头回家,躲到温暖的床上,然后在第二天的清晨听闻玛利亚的死讯。   那时的我该有多么的懊悔和自责。   我卡在恐惧与责任感的夹缝中逼迫着我做出选择,胸腔已没了收缩的余地,喘不上气。   停下了脚步。   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大口呼吸着,额头的汗珠掉落在地,侧颊的发丝贴在脸上,脸蛋因剧烈运动而发烫。   “哈…哈……”   还在犹豫吗?   我扪心自问,自己究竟有没有那样的勇气,是不是应该回头去找斯托克帮忙呢?   可对方挟持了玛利亚,克拉尼又给我留下了那样的重重暗示,分明是告诉我孤身前来,斯托克在身边我虽然有了安全感,可玛利亚的安危要怎么办。   不能耽误时间了。   再抬起头的时候,我却望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银色的巨人出现。   纤长的手臂,模糊不清的面貌,尖锐锋利的指爪,与那天所见的完全一致。   恍惚间,眼前出现了那日所见的尸体的惨状。   “哈啊……”   我被吓了一跳,右手按着胸口,小腿像橡胶制品似的撑不住身躯,阵阵发软。   现在这副惨状,叫我逃跑也丝毫挪动不了了。   “喔——”   巨人的面部中端裂开了缝隙,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吼声,在苍白的月下举起冰锥般的右手。   视觉神经将这一幕传导至大脑的时候,锐利的尖端已到了我的面前距眼球不过两英寸的距离。   不行,好快,我躲不开了。   上一次我是怎么办到的来着,如果还能再来一次的话,就快点——“锵—”   短促而清脆的撞击,似金属相互击打的声响。   “威廉同学?”   移开护住头部的手肘,我看见的是他的背影,我不会认错,那毫无疑问就是威廉。   “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无暇回答我的问题,他双手各持一把短刀,交叉起格挡着怪物的攻击,顺势将对方的冲劲向上引导,巨人的指尖与金属摩擦激出了红而刺眼的火花。   怪物被暂时击退了,我松了口气,这时才有余力注意起他身上的不同。   威廉带着一副结构繁复的护目镜,紧紧贴合着自己的头围,在如摄像头般探出的两只镜筒周围环绕着可伸缩的钢圈,镜片四围密密麻麻排列着精密的齿轮与细小的管道,五个黄铜仪表盘分别排列在太阳穴附近,两侧各三排的导热管从脑后伸出,镜筒伸缩时便冒出一股股热汽。   他的双臂也固定着外骨骼似的支架,顺着关节一直延伸到背部的方形盒子中,盒子上嵌着三枚扇形的仪表盘,每当他动起双臂,指针便会轻微地上下浮动。   “太危险了,妮蒂娅,你不该一个人贸然犯险。”   他用手臂把我揽在身后,盯着对面寻找着机会的怪物头也不回地说到。   “你在跟踪我吗……”   事到如今他不说我也该猜到了。   “……”   他不做声,权当是默认了。   “后退,妮蒂娅,它要过来了。”   我肯定无力对抗这样的怪物,手中紧紧握着包里的剑退到了一边。   威廉说的果然没错,我刚刚离开到了安全范围,巨人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了上来,那庞大的身躯如飞燕般灵巧地移动着,若非亲眼目睹,必然不会相信这样的一幕竟然是真实存在的。   但更令我难以置信的是,威廉竟能将它的每一击都分毫不差地挡下,虽然只是被动地防守完全没捕捉到攻击的机会却也没落下风。   他是怎么做到的,我可不知道他还是这样厉害的角色。   把自己隐藏的够深呢,威廉同学。   巨人的甲壳足够坚硬,在月色下闪烁着银白寒光的利刃也无法在它的身上划下伤口,怪物的身手丝毫不见减退,可威廉的体力已逐渐消耗了。   他的脸颊被扫到,划破了皮肤,一颗血珠在剧烈的运动中被甩到了我的手背上。   粘稠、温热而腥涩的气息。   我对血的味道非常敏感,我讨厌受伤,也讨厌流血,那样的伤痛我前生已经经历的够多,不希望再次承受,无论是自己还是他人。   赶紧把血抹净了,它让我开始心慌。   我就这样看着,帮不上任何忙,直到此时我才彻头彻尾地理解了自己的弱小。   没有足够的知识,也没有强健的膂力,在这样处处充满着危机和陷阱的世界,失去了他人的保护我还能活得下去吗?   紧攥着双拳,可此处的决心如何决绝都无法帮上他了。   他要是为了我而出了什么意外的话……   不敢想象,我大概会被愧疚淹没吧。   愧疚是凶残的荆棘,生长并缠绕在心脏上,持续着迟缓而漫长的惩罚,直到自己承受不住它的煎熬被罪恶感绞杀。   威廉最好别出什么事,这不仅是对他人的关心,更是为了自己。   与巨人对峙着的他不知何时改变了策略,威廉且战且退,将它引至了街头狭窄的一隅。   这是想做什么,那边难不成事先布下了什么陷阱吗。   怪物又一次攻击,而这一次他借助了只有人类才会使用的技巧——智慧。   他的身后是废弃住宅准备拆掉的砖墙,早已摇摇欲坠破败不堪,威廉借着身材更小的优势躲开了这次攻击,而巨人的手却嵌入其中无法自拔了。   他跳起,踩向怪物那动弹不得的手臂,向下猛地一压。   墙壁轰然倒塌,怪物被埋在了其中,威廉立即趁着它无法移动,立即挥刀刺向了它脖颈似乎是弱点的地方。   怪物露在外的胳膊抽搐了两下,不再动弹了。   威廉确认了结果,大口地喘着气踉踉跄跄地向着我走了过来,我赶紧上去将他扶住。   “威廉,你是怎么……”   “我说过了吧。”   他已无力站起了,瘫软地坐到了路边的石块上。   “我能看得到一般然人看不到的东西,善恶、情绪、甚至是下一步的动作。”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显然不是那只怪物的对手,却能精确地挡掉它每一次的攻击。   “这就是我的’理‘。”   我看向那瘫已经不再动弹的死物。   “我要去找克拉尼,他劫持了玛利亚。”   “我知道。”   威廉气喘吁吁地说“可你太鲁莽了。”   “如果可以,我当然也不想这样,但玛利亚已经危在旦夕,时间不允许我犹豫。”   “那么至少也该告诉我吧。”   “……”   “妮蒂娅仍不能信任我吗?”   我不知如何回应。   令我心生羞愧的是,他说的一点没错。   “没关系,我能理解。”威廉说到   “信任是在危机和困境中建立的,之前我并没机会做到这一点,但现在,我希望妮蒂娅把我当做朋友对待。”   “嗯…”   瓦砾挪动的咔啦声从身后传来。   那被埋在砖土之下的身躯竟又开始活动了,暴露在外、长而锋利的手指微微颤动着。   糟了。   我就知道,这东西不会那么容易就被解决。   “你快走吧。”   威廉狼狈不堪地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妮蒂娅,这里就交给我。”   他背后的机械再度开始运转,从管道中冒出一大股灼热的蒸汽。   “我会在此拦住它。”   “可你已经撑不住了。”   “你把玛利亚当做朋友,对吧。”   “当然!”   “那就去救她,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些,克拉尼的目标是你,也只有你能接近得了那个人。”   威廉微微垂下了头。   “抱歉,这等于将你推向了最危险的境地。”   “抱歉两个字就等我回来再说吧。”   我抚着自己的胸口。   “去救自己的朋友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就算要责怪,也只会怪你没有看好玛利亚而已!”   “是吗…”   威廉自嘲地摇了摇头,露出不易察觉的笑。   “那就去吧,我也绝对——”   他举起武器,降低了重心,摆出了迎敌的架势。   “不会死在这里的!”    第三十三章 软弱 ==============================   恩斯特·F·F·克拉尼。   听到这个名字时,我就该多留心三分,因为他与玛利亚和威廉一样,都是两个世界所共有的人物。   “有形的声音”,这是斯托克早就对我说过的话,我只当做耳旁风听听罢了,再加上那家伙的名字,作为来自相似世界的陌生人,我本该察觉到其中的联系,可在此处苏醒以来的安逸生活让我松懈大意,以至于后来危险已悄然降临时还浑然不知。   我如何也想不到,彼世的硕学竟会成为此世的恶鬼。   如果他的身份已知晓,那么推断那一日他留给我的讯息究竟是什么意思自然也不是难事。   经过了大量的调查后我已知晓,那一晚我初次遭遇巨人之形的“理”时,亦是学园钟楼敲响十八下之时,在那之后我所听到的曲子,是帕格尼尼二十四首随想曲中的第六首,也是被人们称为“神秘”的曲目;而在与克拉尼初次见面之时,他独自练习而演奏的则是二十四首随想曲中的第十一首,即是“浪漫与塔兰泰拉”,那时的时钟恰好指向了午时十一时;非常巧妙的,我与他二人在音乐教室独处时,他所演奏的曲子则是其中的第五首,时间恰好也是下午五时。   其中的关联不言而喻。   克拉尼将将玛利亚挟持,又给我暗示,毫无疑问是想我独自一人去赴约,而与人约定会面,至少需要两个要素。   一是地点,二则是时间。   他最后一次与我相见时,特意对我强调了“二人初次见面之时”,我猜的没错,那便是他中意的地点了。   使我困惑的,是他想表达的时间。   我与他最后一次见面,也就是他与我彻底摊牌不再有所隐瞒的时候,身后响起的那首曲子亦在二十四首随想曲之列,因其古怪、奇异的曲调而被人称为“魔鬼的狞笑”,是第十三首的曲子,可当时的时间与十三毫无关系。   既然如此,那么这就应该是约定的时刻了,他不可能在正午人们外出活动的时刻冒险,那么数字“十三”,指的应当是午夜一时。   可要是只有这么简单,他又为何问我是否看懂了他的纸条呢?   答案即是他在另一个世界赫赫有名的成就——恩斯特·克拉尼对于声波和振动的研究,而在其中最为人所知的,则是“克拉尼图形实验”。   他将小提琴与薄薄的板相连,而板上则撒下细沙,当手中的琴弓在弦上掠过时,板子上便会呈现花样繁多的图形,它们按照某种规律排列和演变着,当琴弦拉出的曲调不同而频率也逐渐增加时,图案也会随之不断变幻。   当琴弦被奏响时,振动的频率被传导至薄板上,而振动时产生的驻波则会以沙子的规则排列表现出来,那是两列传播方向相反而振幅与频率都完全相同的波叠加而形成的,因此显得如人工般规则,而随着振动频率的改变,波形也会发生变化。   他交给我的,就是其中某一时刻所产生的波形,将其线条用笔墨固定在了纸张上,成了将我难倒的谜题。   他最后留给我的曲子里,必然隐藏着答案。   我恳求艾达将“魔鬼的狞笑”从头至尾按这样的方式演奏了一遍,当第四十五个音符从琴弦上倾泻而出时,呈现出的图形与克拉尼所交给我的完全一致。   他想表达的是数字“四十五”。   如果综合考虑,整体的谜底即是“午夜一时四十五分,来最初相遇的地方找我”。   可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四十五的信息似乎无足轻重,即使我在一时赶到,最多也不过是在彷徨和不安中多等待几十分钟罢了,他此举的意义是“考验”。   这是克拉尼的测试,题目已经给出,他希望我能给出他心仪的答案,而不是半吊子的胡猜,更重要的是无论我猜不猜得出来都不会影响他的计划。   打得一手好算盘呢,克拉尼老师。   虽然不愿承认,但眼下的状况的确如此,我被动地受他威胁,只身一人深入虎穴,他完全掌握了局势。   时间已经剩余不多了,我也距离最初遭遇怪物的街道越来越近,年久失修的路灯偶尔闪烁,冷风从领口穿过,厚厚的毛衣依然阻挡不住夜半凉意的侵袭。   已经不必着急,我放慢了脚步,慢慢向着目的地走去。   等待着我的会是什么,克拉尼要怎么对付我,还有最关键的,我能救下玛利亚吗?   如同所有面对灾难即将发生的人一样,事已至此,到了眼前突然打起退堂鼓,摇摆不定,胸膛里像有什么卡着,为自己的命运担忧。   威廉还在为我开辟道路,不知已经耗尽体力的他还能坚持多久,即便是此刻恐怕也已经生死未卜了,玛利亚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我要如何对他解释?   肩上的担子越想越重,压得我双膝发软,几乎走不动路。   此刻我才开始后悔没有告诉斯托克了,虽然我深知不能那么做,可要是他这时在我身边我也不会这般胆怯。   我深知自己的软弱。   有的人会从孤独中汲取勇气,而对我来说,勇气唯一的来源便是支持和鼓励,失去了这两样,我立即会现出懦弱的原形。   如今的我是将刀刃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逼迫着自己前行,然而这样自然是走不远的。   银白的雾气开始在大地上弥漫。   如那夜一般,顷刻覆盖了整个街区,朦胧的街市如鬼魅般妖异,我知道自己已经到了他的领地。   没时间给我犹豫了,干脆一错到底。   我继续向前,随着渐渐深入,摇摆的树化为了黑色的阴影,银白的月渐染狂气的猩红。   雾散了。   他就在我的眼前。    第三十四章 渎神之人 ==============================   “分毫不差。”   旧街区,我第一次遭遇怪物的地方,克拉尼端立于教堂的十字架之顶,他的背后是红而耀眼的月,月面的坑洼变得猩红,而平整处则折射着樱色的辉光。   他金色的发丝被风拂乱,时不时遮掩那睥睨的眸子。   我自下而上地仰望着,他将神的塑像踩在脚下,仿佛自己是万物的主人,面孔上经常挂着的温和神情已消失殆尽。   高傲而狂妄的男人,这样形容从前的克拉尼老师我是绝不会信的,可他如今正是这般模样。   我不言语,稳了稳心神。   “玛利亚呢?”   他指了指对面,我回头望去。   不知何时,就在我刚刚路过的小径之上矗立起一根由各种各样的螺母、杠杆、弹簧和诸多废料组合而成的长杆,在零件的缝隙中透出与巨人的怪物同样的柔和白光,玛利亚被绑在其上,那是离地十五英尺的半空,她低垂着头合上了眼睛。   “别担心,只是昏了过去。”   再回头时,他已悄无声息地站在我的面前。   我后退了两步,死死盯着他。   “青春是美好而盲目的,喜悦与消沉、悲伤与欢愉奇妙地糅合在一起,竟能同时在短短数年的时间同时绽放,迷茫的少女一旦坠入甜蜜而危险的梦境,就很难再回头了。”   克拉尼常常融于语句中的温柔被剔除的一干二净,只剩表意的词句和冷冰冰的腔调。   “像你这般埋下陷阱的狼也不在多数,别再玷污’青春‘这两个字了。”   虽然我与那个词汇无缘,但至少在我心里它是纯洁高尚的。   “您真是单纯的如同一张白纸,妮蒂娅小姐。”   “……”   他靠的越来越近,在这个藏不住秘密的距离下,我的心跳声都被捕捉的一清二楚。   “您很聪明,妮蒂娅小姐,超出我想象的聪明,我只是想了解一下那人无论如何也要杀死的家伙是个怎样的人,没想到您真的解开了我的谜题。”   “那人?”   “是的,他能看穿过去与未来,全知全能,空间对他而言是悠久绵长的画卷,触手可及;时间对他而言是卷帙繁浩的图书馆,随意取阅。”   我再次后退一步,双手攥着拳。   “我把他叫做’预言师‘。”   “那似乎是神的定义。”   “在凡人眼中,或许就是神明吧,可吾辈蔑视神明,神不该把持一切,世界该由人来掌控。”   克拉尼的神色激动,双眸里充斥着信仰的狂热。   “人会穷尽一生追求知识,在无尽的知识所演化而成的铁拳下,即使是神也要低下他高傲的头颅,在人的面前屈膝下跪!”   他似乎留意到了我在他的咄咄相逼下步步后退,克拉尼捏住了我的下巴。   我讨厌这样的动作,更讨厌不能掌控局势的无力感。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历史的轨迹本不该出现任何错误,可你在那完美的画卷上胡乱涂抹了一笔,妮蒂娅。”   “这是…什么意思…”   “你曾目睹过一个死于我手的女人,那是因为她在未来会成为阻碍,同理,玛利亚·斯寇多夫斯卡,这个现在还默默无名的女人本该在1894年8月15日死于我手,可你当时在她的身边。”   克拉尼的直视着我的眼睛,其中的火灼烧着我的灵魂。   “预言师把未来必定发生的一切告诉了我,玛利亚会在那天晚上被巨人的爪穿透胸膛,这是绝对不会出错的既定事实。”   “未来是不可能成为’既定事实‘的。”   “对预言师而言,一切都有可能。”   “可玛利亚并没有死。”   “这正是问题所在。”   他的手指钳的更紧,我无法逃脱。   “你不属于历史的任何一部分,不属于此处的空间,也不属于时间的任何一部分,你的存在破坏了历史的稳定,连预言师也很难揣测你的动向。”   斯托克的手指突然松开,我连忙后退,因紧张而供氧不足的大脑命令肺部过度地呼吸着,背后渗出冷汗。   “就好像你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似的。”   我听了这句话,心中一震。   被说中了。   的确如此,我的灵魂并不属于这里,我的脑海中有着与这个世界相似却又迥然不同的历史。   “吾辈在修改历史,我们会将一切不确定的因素从’未来‘抹除,在你的眼里或许是凶残无情的举措,可这一切都是为了生而为人所共同期待的。”   斯托克张开双臂。   “’安定‘而’和平‘的未来。”   和平……   世上怎么可能存在绝对的和平。   “百尺高台的一处松垮,整座建筑便会轰然倒塌,从妮蒂娅作为节点开始,以后的历史将会因你的存在而截然不同,为了吾辈共同的夙愿,也为了修正历史的偏差,你必须在今晚消失。”   原来如此,克拉尼的目标最早就是玛利亚,因为他口中不可思议的缘由,如今的我却成了他首要解决的对象。   也就是说,如果我救得出玛利亚还好,要是自己被他杀害,下一步他还是会将玛利亚作为目标。   我真是太蠢了……   痛恨着自己的无谋和天真,也痛恨着对眼下的一切无能为力的孱弱。   克拉尼的手中凭空出现了一把琴,他向后一步,地面浮现出闪烁着乳白色光晕的阶梯,他后退着,拉出了精致的乐章。   音之巨人从虚空中现出身姿,而他端立半空,身后是巨大可怖的血月。   “消失的越早,造成的影响也就越小。”   克拉尼说到。   “妮蒂娅,你已经被比我更危险的人盯上了。”   我抬头仰望着他,。   “这是预言师要我转达给你的话。”   “现在结束生命还算轻松,如果继续和那个叫斯托克的男人在一起的话——”   他右手的琴弓搭在了弦上。   “等待着你的将是无穷无尽的痛苦。”    第三十五章 白芒 ==============================   “我才不想听你那不明所以的谬论。”   我早知道了这鲁莽的行动不会一帆风顺,自然也有着自己的准备。   右手探进挎包中,拿出了我所准备的后着。   在工业时代,谁还会想用冷兵器一决胜负呢,即使是能使用理的人,也终究不过血肉之躯,既然是血肉之躯,就绝对抵抗不住——枪械。   我从包里掏出一把左轮手枪,对准半空中克拉尼的头颅。   从斯托克那里要来的零钱怎么可能完全只是用来借唱片,我顺便从黑市上淘到了这把来历不明的枪,实际上也就是斯托克给我定制剑的那家店。   既然深藏在暗无天日的小巷,终日也不见客人,店却还能开的下去,我猜测那必然经营着见不得人的生意,只是拿着钱去试探性地问了问,没想到确实有危险品可以买。   与死守规矩的斯托克不同,我确信自己处境危险之后即使是在学园内也始终带着枪,虽然每天过着心惊胆战的日子,但多一重保障就更安心一分。   双手紧紧握着把手,发抖的双臂并不能好好瞄准,但实际上我也没准备真的扣动扳机,这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威吓,要我真的夺人性命哪里有那个胆子。   “放了玛利亚。”   压低嗓子,尽量不让自己的心虚暴露。   “您知道我所使用的理究竟是什么吗,妮蒂娅小姐?”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被枪口指着脑袋也不见有半点惊慌。   “是’振动‘。”   克拉尼说到。   “物体振动,发出声音,声也可以使所传达到的物质共振,所以我的理,真正的面貌是’振动‘。”   他拉动了琴弦,旁若无人地开始了演奏。   “那是声借助物质而显现出的形态。”   巨人开始向我这边移动,巨大的脚掌摩擦地面,发出轰隆的闷响。   “住手,克拉尼,别再往前了。”   “仔细看看吧,那些我所控制的存在真实的形态是怎样的?”   巨人身上柔和的白色光晕逐渐退却。   我终于瞧清了这数日以来让我心神不宁的凶器的正体。   那是各种螺丝、铁钉和钢板所拼接而成的身躯,可仔细望去并不能看到任何的精密结构,只是简单地做出能够活动的关节罢了,也看不到动力从何而来,硬要说的话,那根本就是钢铁所组成的提线木偶。   “我能通过振动,控制身边所有人造之物,当然,仅限于有着能够活动的、机械结构的金属。”   “就像人偶师一样呢。”   “没错,就像人偶师一样,不过现在的妮蒂娅更像任人摆布的人偶。”   手中的枪随着弦乐解体,从指间散落,叮叮当当的坠地,成了一地的零件。   这下在劫难逃了。   如果说刚才还算留了一手,如今心里则完全没了底。   现在的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克拉尼的对手,因不安而一阵气短,呼出的热气让眼镜蒙上了层水雾。   没办法,拿出防身用的剑,现在我已经已经没了自保的余力,更别提救人,如果有机会就马上逃走。   虽然很没出息,但这也是如今这形势下最稳妥的选择。   “咔啦、咔啦”   巨人稍一动弹,身上的零件就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   克拉尼的琴音霎时变得急促,声如骤雨暴风,势若奔雷。   显然他不会让我轻易逃掉,攻击开始了。   剑刃接二连三地拨开袭来的利爪,可它来势汹汹又不知疲倦,说到底这种超越人类极限的造物根本就不是只会点基础剑术的我能抵挡得住的。   结果显而易见,数轮进攻之后,我已开始节节退败,只能靠不断地后退寻找机会。   可克拉尼绝不会手下留情,他变换姿势,开始使用双音的技巧。   又来了,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这个。   巨人一分为二,从前后两个方向夹击,应付一个已经疲于奔命的我彻底败在了毫无间歇的攻击之下。   上一次是艾达过来救场,现在还会有谁来救我呢?   持剑格挡,对方的爪子正面无法深入,另一只手便自左而右地挑,我的体重还不如它的一击力度之大,身躯的侧面被狠狠扫中。   刹那间眼前一阵昏花,骨骼仿佛被碾碎似的痛,视力恢复少许,才发现眼前的景致天旋地转,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击飞了。   重重摔落在地,浑身的骨头仿佛散了架,我蜷缩起身子捂着痛处,想撑着上半身爬起来,可手掌刚接触地面才发现,手肘一受压时的痛楚立即超过了全身所有部位的总和。   “啊唔……”   栽倒在地,侧躺在地面无法起身,紧咬牙关压抑着喉咙中迸发的悲鸣,但已经疼的开始流泪。   是刚刚挨的那一下,虽然不至于骨折,但已经没办法用力,如此一来我已经失去了还击的能力。   果然,再抬起头的时候,锋利的指尖正对着我的胸口。   处于险境之中剧烈上涨的肾上腺素让我忽略了一部分的痛苦,可显然目前有着比疼痛更要命的事。   我马上就要命丧当场。   不要…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开始在心中无头苍蝇似的胡乱抱怨,所有在这一瞬间闪过脑海的事物都成了我归结责任的对象,都成了我变成这副惨状的罪魁祸首。   危急关头彻底失去了理智,这是我无法克服的弱点。   我才不想死,为什么要逞这个英雄,老老实实的交给斯托克来解决不就好了……“咽喉、心脏、动脉、大脑,人真是太脆弱,小小的一具身躯竟有这么多的弱点。”   克拉尼得手了。   “孤独的人太容易受伤,只凭自己无法周全,妮蒂娅小姐。”   他开始了胜利者的自吹自擂。   “下次,记得带上能将背后托付给他的人吧。”   怪物利爪的锋芒闪烁着满月血红的光。   “对、对不起,我不该……”   大难临头,想为自己求饶都开始语无伦次。   “求求您,我还不想死——”   刚刚还潇洒着大放厥词的我现在却被吓得快要失’禁,准确的说,是已经稍微漏出来一点了。   此时的一秒仿佛万年般漫长,我清晰地看着锐利的尖端一帧一帧地向着我的咽喉前进。   “抱歉,这又不是你能决定的事。”   彻底绝望的我紧闭起双眼。   “太难看了,妮蒂娅。”   “乓—”   想象中胸膛被冰冷的利刃刺穿的触感并没有出现,反而传来了一道肉与甲胄碰撞似的闷响。   睁眼看时,才发现——   “斯托克!”   他站在我的面前,留给我的则是侧影。   怪物的两只手臂统统不知何时被折断,甩到了一旁。   “那边的小子,你带着她快走!”   斯托克这么高声说着,我看向那边的柱子,威廉竟然已经将玛利亚救下,背在了肩上头也不回地向着街区的出口跑去。   “真是抱歉。”   斯托克看向皱起眉头面蕴怒色的克拉尼。   “我家这个孩子虽然丢人又不成器——”   他微微攥起双拳。   “但也不是你想欺负就能欺负的。”    第三十六章 铁屑 ==============================   “我没猜错的的话,那位预言者应该对你这么说了。”   斯托克双手放进衣兜。   “刺杀失败就伺机再动,如果我出现,就放弃任务,对吗?”   克拉尼默不作声,克制的神色抑制不住恼怒的心绪,他的愤恨即使是我也能看的出来。   斯托克的话无疑是挑衅,而从克拉尼之前原形毕露后的态度来看,他是个极端自负而傲慢的人,怎么可能对此无动于衷。   “啊哈哈~看来被我说中了,那家伙还算知道深浅。”   斯托克在笑吗?   虽然显然是刻意而为的假笑,但他这罕有的表情我还是第一次见。   “无礼之徒,你为自大而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多吗。”   “我从未自大,我所犯错的缘由也并非自大,与你不同,我始终看得清自己的位置。”   对方不作声,可独奏已然响起。   是二十四首随想曲的第九首,名为“狩猎”。   地上散落的断肢开始向一处汇聚,四只音之巨人从建筑的阴影中现身,它们的关节咔咔作响,地面的影子被拉长了数倍,与之前所见的不同,如今的它们竟统统生出了四只手臂。   风停了,局势一触即发。   “妮蒂娅,对方看来不打算轻饶你呢。”   斯托克头也不回地盯着对面的举动,却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   什么叫不打算轻饶我,明明是你口出狂言,玛利亚已经被救下来了,快带着我逃啊!   就算他不那么做我自己都想跑了,要不是现在腿软的站不起来的话。   “别开玩笑了,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对他喊到。   “说到底,人家的目标也只有你一个人,这般架势看来…就算我也难以抵挡呢。”   斯托克挠了挠下巴。   “抱歉,我要逃命了,你自求多福吧。”   说罢,他竟真的开始一边警戒着克拉尼的动向一边一点点地后退了。   “喂、喂——!别吓我啊,你快给我停下。”   我还以为斯托克只是开玩笑,没想到竟然是动真格的,我不认为他是临阵脱逃的家伙,可眼下这场景已容不得假设。   既然如此——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向前一扑,紧紧抱住他的大腿。   “要是我死在这里的话,你也别想走。”   “快松手。”   “那是不可能的。”   “你说什么?”   “喂,小心!”   趁着他回头看我这边的功夫,巨人之一已经冲了上来,竹竿一般的手臂带着刀片似的利爪,仿若利剑出鞘,一条直线刺向了斯托克的心脏。   “你自己才该小心,妮蒂娅。”   他仍波澜不惊地看着我这边,右手却像有自主意识的生物一般迅捷无比地伸出,握住那刺出的手腕,对方像被铁钳死死夹住一般分毫动弹不得。   斯托克用力一捏,钢铁的身躯竟也化为了齑粉。   “别被我伤到。”   意思再明确不过,我松开了他的腿,挪着身躯往后退了几步。   斯托克的表情“认真”起来了。   不知这样说是否准确,他那平日里就是波澜不惊的脸看着并不严肃,反而懒散,但如今的神情变化并不大,却能显而易见地察觉出不同。   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终于将那份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无聊”从眉宇间撇除。   他转身,将伸出的两只手再次收回衣兜,从口中吐出几个字。   “造物——”   并没有波澜壮阔的热血,也没有热烈如火的激情,只是风轻云淡地那样念出来了,仿佛清晨刚刚醒来的一个哈欠。   “摩呼罗伽”   大地开始颤动,空间扭曲而生成了烈风,霎时间飞沙走石,发丝随着被暴乱的气流舞动,斯托克所指的前方凭空浮现出赤红的辉光,那光芒愈加闪耀,旋涡一般汇聚,竟逐渐形成了手掌大的实体。   那是只有国家拥有的大机关中才被允许使用的能源,红玉。   物质不会凭空生成,他是怎么做到的?   接下来的一幕更加颠覆了我的这一常识。   一层金属的外壳覆盖了红玉,继而,无数细碎而精致的零件从其上如植物般蓬勃发芽,排气管道、传动齿轮、巨大轴承和活塞、锁链、金属的骨骼、钢铁的皮肤层层重叠覆盖,逐渐形成了庞大的巨像。   乍一看,那是硕大无比的蟒蛇,可在靠近头颅的位置却生出了如人一般的肩膀和胸膛,在肩膀之下又长着双臂与指爪,它的背后层层叠叠的活塞组成的肌肉下伸出六根探出体外的排气管,而胸膛前又覆盖着黄铜的鳞甲。   “嘶——”   “哈——”   巨物的口中发出爬行动物一般悚然的嘶吼,它的身躯已彻底完工,如活物一般气势汹汹地张开血盆大口,背后的管道喷出大量的蒸汽,染白了半片天空。   这一幕让我看呆了。   我始终认为自己姑且生活在一个“合理”的世界。   一切都有规律可循,任何现象都有其背后的原理支撑,可这是怎么回事?斯托克是如何做到这匪夷所思的一幕的呢?   可接二连三的出现的不合理并没给我留下思考的时间。   “违抗我的意志,即是违抗物质生灭的准则,即是违抗能量轮回的定律,大腹行神——将不洁、傲慢、愚行统统斩断、碾碎,直至消亡吧——”   如吟诵诗句,如浅唱歌谣,斯托克的口中吐出这样的话语。   而机械的造物收到了命令,立即将之毫不犹豫地执行,用比从克拉尼琴弦中诞生的巨人更加巨大十倍的双臂亢奋地撕扯,用比高耸入云的烟囱更加粗长十倍的巨尾狂烈地横扫。   这是为了毁灭而生的机械,是为了贯彻斯托克钢铁般的意志而诞生的难以驯服的巨兽。   我看着它疯狂地扭动着身躯破坏着,仿佛看到了斯托克危险而暴戾的身影。   直至此刻,我终于开始认真地对这个男人生出一丝恐惧。   要是说以前我只是讨厌他,现在我开始有些畏惧他了。   人作为社会性的动物,会本能地依靠比自己更有力量的人,可对于斯托克这样完全隐藏起自己另一面的人,我觉得难以亲近。   巨蟒仍在不停地破坏,铁渣与火花四溅,巨人在它的身下如同草芥。    第三十七章 陨落 ==============================   巨蟒的尾横扫所激起的风扬起烟尘,久久不散,音律的巨人已四分五裂,无一幸免。   昔日将自己整掇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克拉尼已成了灰头土脸的狼狈相。   他衣着破损,亮丽的小提琴琴弦已经绷断,身上沾满了沙土的灰尘。蛇的利齿悬于克拉尼的头上,黄铜的信子伴随着嘶嘶鸣叫而扭动,闪着凶光的大眼盯着自己即将绞杀的目标。   “原来如此,嗯……原来如此。”   克拉尼一把丢掉了小提琴与琴弓,琴弦受到碰撞的振动嗡嗡作响,作共振之用的面板已裂开口子。   “是我不自量力了。”   他并未现出丝毫失落的样子,只是淡然地接受了事实,就像偶尔破费买了彩券却没有中奖似的,有些缺憾,但也在意料之中。   “预言师大人的警告果然有他的用意,我不该贸然犯险。”   晚风淹没了他的声音,传达到耳际时变得忽高忽低,克拉尼双手垂下,似乎没了斗志。   “可你所做的事,是‘错误’的。”   克拉尼不甘地说到。   “是他那么告诉你的吗?”   “这是我自己的判断。”   克拉尼紧盯着斯托克的双眸。   “这个世界,不需要‘神’。”   他轻攥着十指。   “这是‘人’的世界,人缔造了大地之上的一切,人是万物的主宰,人会创造,也会毁灭,人无需谁的意志来加以管束,我们有自己生存的规则,这是人的坚守,人的命运,绝不会让‘神’的意志玷污!”   “玷污,这就是你的想法吗。”   斯托克的声音静若止水,克拉尼的眼神如刀子般锐利。   “我也曾有着与你同样天真的想法。”   斯托克将右手向前伸出,横向一挥,巨蛇霎时化为乌有,变成烟雾消散了,恍然间,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像是水中月,镜中花。   “看看你的身边吧,这就是人的意志所成就的未来,世界已不堪重负了。”   “我们有规则和法律。”   “人定下的规则,用来约束自己吗?”   “……”   “人有着诸多优点,但也有着身为兽类的本能,一言以蔽之,就是欲望。”   斯托克说到。   “人是理性与**并存的生物,聪明人知道如何平衡二者,但遗憾的是,世上往往愚者更多,或许只是一时之过,但不会再有挽回的机会。”   “你太小看‘人’了。”   “我曾对他们寄予厚望。”   二人陷入一阵沉默。   “那个女孩”克拉尼看向了我“她不是合适的管理者。”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   “是吗……”   克拉尼的嘴角微微裂开,浮现出逐渐癫狂的笑。   “哈哈哈哈~”   他弯下腰,捂着肚子,仿佛听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   “哈哈哈哈哈——”   “你这家伙,比我想象的更加自傲啊!我从一开始就没想听你的废话,如今你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克拉尼的食指点着额头。   “对了,伊恩·斯托克,你的死期将至,我自认不是你的对手,可死亡将平等的降临在你我的头上!”   听他所说,刚刚是在拖延时间,准备着什么后着吗?   克拉尼张开双手,昂起上半身,仿佛要拥抱灰色的苍天。   “大地是人的领域,天空亦属人之所有——”   克拉尼的声激昂而高亢。   “从万丈的星空,到十尺的地下,从我目力所及的苍穹到世界的尽头,从天涯海角到眼前的死敌。”   他的食指指向前方。   “星辰坠落。”   他嘴唇轻启,四个字回荡在我的耳边。   恩斯特·克拉尼,这个名字注定与“陨落”密不可分,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白色的光芒闪烁在天际,起初只是点点的星光,可转瞬间就成了如日中天一般的大小,轰隆着划破天际,与空气剧烈的摩擦着,发出刺耳尖锐的声响。   斯托克突然转过身,一把把我抱起,左手挽起我的背,而右手环住腿弯,也就是公主抱的姿势。   “呃呜—”   我短促而憋闷地小声叫了出来。   全身还瘫软着,刚刚又目睹了这二人的一番大战,还处在恍惚之中,突然被他抱住,一下子清醒了大半。   “干嘛…”   “当然是逃跑,你没看那家伙都已经拼命了吗。”   我越过他的肩膀往后看,那光芒终于现出了正体。   陨星从天而降,剧烈撞击着大地,扬起遮天蔽日的灰尘,赤红灼热的岩浆四溅,在灰烬中成了唯一的亮点,克拉尼张狂的姿势终于淹没在尘土之中,渐渐隐去了身姿。   范围逐渐扩大,从起中心的一颗向着四周扩散,地面被砸出无数深坑,岩浆在其中汇聚,又被后来者激起,仿佛亮红色的湖泊正在沸腾;烟雾弥漫,木石焚烧的气味萦绕在鼻间,世界被热浪拧成了弯曲的模样,之前猩红的月却逐渐显现了本来的颜色。   白而圆的模样,是我熟悉的姿态,从天坠落的灾星还未停下,耳边是震耳欲聋的轰鸣和木梁断裂的脆响,房屋燃烧的噼啪声不绝于耳。   克拉尼,他终归与声音和星辰密不可分,如今丧命的姿态,说不定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宿命。   世界属于人,他这么说,而斯托克却说人需要神来约束,我刚刚无暇思考他们话的深意,此刻琢磨一番,却更加不明所以了。   我对斯托克有所隐瞒,但他瞒着我的事更多。   我偷偷瞄了一眼他那平静的脸,却发现他的余光也正打量着我。   斯托克,你这双星空般深邃的眼睛里,究竟还隐藏着多少秘密。    第三十八章 毫厘 ==============================   我被他抱在怀里,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阁楼轰然倒塌,灾祸从天而降,地上的火如狂热的舞者扬起翩然的纱衣,迅捷地转着圈儿赶上。   死神追逐在我们的身后,可斯托克丝毫不见惊慌。   他始终是那样,近乎无赖的稳重、优雅。   伊恩呀,伊恩……   你总是这么讨人厌,却又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刻现身,时而说出醍醐灌顶的话语,时而又开着下流无耻的玩笑,这是命运安排的一出闹剧吗?   他抱着人的姿势很熟练,我不觉得有半点不适,躯干也不会有丝毫的蜷缩感,像依偎在家中的大床上,紧闭的房门和狭小的空间带给我虚假而短暂的安全感。   可现在我明明危在旦夕,可胸膛中的安全感确是真实的,身心完全放松,什么都不必担心,什么都不必忧虑,就算现在要我阖上双眼小睡一场也不在话下。   安全感从何而来呢?   上臂侧抵着他的胸膛,腰和腿弯被臂膀环绕,他与看上去不同,瘦削的体型下是坚实的肌肉和筋骨。   隔着衣服也感觉得到,非常坚硬,与曾经的体弱多病的我完全不同。   偷偷在什么地方锻炼着吗,我可只记得他整天吃着热量爆炸的食物,连快步走路都少见。   “在做什么?”   “……”   被发现了,赶紧把头扭向了一边。   “克拉尼这么警告我了。”   我瞧着路的前方,身后的火光映红了眼前的街市,奔袭的热浪追逐着逃出生天的幸存者。   “你是个危险的家伙,让我和你快点分开。”   “那你怎么想?”   斯托克突然一跃,跳过了倒下的树干形成的障碍。   “你要走的话,我不会拦你的。”   “倒是给我拦一下啊~”   小腿开始不安分地挣扎,胡乱地一脚踢到了他的大腿。   “别乱动,要我把你丢出去吗。”   马上安静。   他是个说得出就能做的下的人,我可不敢在这种危急关头打赌,虽然不至于把我丢下不管,但稍微耍点手段吓唬人绝对干得出来,我已经不想再担惊受怕了。   要离开他吗,那么我的衣食住行怎么办,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找得到工作吗,我在这里生活的经验还不足,饿倒街头何以为继?   这些是现实的因素,当然内在的原因更多。   我发自内心地认为他对我很好。   雄性动物的社群中总会自发出现一位统领群落的首领,人类的男性也会本能地信赖有能力而且愿意照顾他人的同伴,总而言之,与性别无关,愿意信任可靠能干的家伙是人作为社会性动物的本能。   更不必说现在身为女,潜意识中更加增添了几分与熟悉的人相互依赖的情感。   欲望、亢奋,甚至思念和爱全部由物质决定,这是物质世界的客观规律,谁都无法违背。不必他人提醒,我自己甚至都觉得思维的方式和举止已经逐渐显现出了女性化的势头,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忧愁。   “你怎么想就怎么做。”   斯托克抬头望向远方。   “总是听着别人的话,是绝对无法做好自己的。”   “这是劝诱吗,伟大的、无畏的伊恩·斯托克是诱拐犯吗?”   我半调笑地戳着他的脸。   “这是我的忠告。”   他说到。   “我能给出的承诺就只有这一句,听好了。”他凝视着我的双眸“无论你身处何种境地,无论你犯下怎样的错,只要妮蒂娅呼唤我的名字,我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又来了。   突然说着情话似的言语,就像故意要看我难堪时的表情似的。   “这是我一开始就说过的,我会不计代价、不论后果的保护你,因为妮蒂娅,即是我‘理想’的一部分。”   第二次听这句话,我仍不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我是“理想”的一部分吗?比起这种过分理性的内容,我到是有点希望有些偏向感性的……眼前闪过种种离奇的情景。   哈——想什么呢,真是…愚蠢……   脑内斥责着胡思乱想的自己,脸颊悄然漫上红晕,像个恋爱中的少女似的,粉红色的气息快要把我淹没,就算此身是女孩,我可是有着男性之魂的——该怎么形容自己才好,我一时语塞。   比起这双眼睛所见的种种怪诞,我自己说不定才是真正的怪物。   亲情、友情、爱情,人活在世间就离不开的三样情感,亲情与友情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收拢,那么最后一样呢?   离开了它也不是活不下去,但缺少了它就不像是完整的人了。   这样的我,今后该如何面对这两个字。   我隐约心动,可种种束缚又让我将这心思彻底隐藏。   但……无论如何,我都想先跨出一步。   轻微的、浅薄的、谁都无法注意的稍微越过那条线,连自己都骗得过去的毫厘之差。   “我…以后想直接叫你的名字。”   “嗯。”   “伊恩…”   “怎么了?”   “伊恩…”   “胳膊还在痛吗?”   这不是完全没有反应吗。   不对,说到底我在期待什么样的反应啊。   在矛盾与纠结中捂住了脸,也不知在对谁不好意思。   “在这里对我撒娇也缓解不了痛苦的,我马上叫艾达送你去医院。”   谁对你撒娇了,快住口!再说下去我的羞耻心就要爆炸了!   “抱紧我。”   “什么?”   “哇啊啊啊——”   他说罢,双腿弯曲,身子向下一沉,随即猛地跃起,径直窜上了屋顶,蜻蜓点水似的脚尖轻踏,在一座又一座的檐角间穿梭,速度比之前快了不止一点。   火光渐渐远去了。   风仍在耳边呼啸。   明、暗、暗、暗、明、暗……   民居的灯火从我的眼前一闪而过,暂留的残影将景致串联成一条直线。   恢复了原本颜色月光洒落在伊恩的侧脸,映出轮廓分明的五官。   我只看着他一人。    第三十九章 无题 ==============================   人物对应关系、设定及简介:   玛利亚·斯寇多夫斯卡→即玛丽·居里,书中用的是她的幼名,这里不做赘述。   威廉·K·伦琴→即威廉·康德拉·伦琴,19世纪德国物理学家,因发现了X射线而闻名。   恩斯特·克拉尼(也有译为“克拉德尼”)→即现实世界的恩斯特·克拉尼,19世纪(严格的说应该是18世纪,但本作背景是架空世界,所以也就没那么严谨的考据历史)德国物理学家、音乐家、陨石学家,被称为声学之父、陨石学之父。   帕格尼尼→即尼克罗·帕格尼尼,意大利小提琴演奏家、作曲家,在提琴界有着前无古人的地位,因神乎其技的演奏技巧和独特的外貌而诞生了许多关于他的传说。   瓜尔内里名琴,加农炮→真实存在的、帕格尼尼生前的爱琴,现保存于他的故乡热亚那的博物馆,琴声浑厚嘹亮,文中所提的“琴码呈一条直线”,实际上是夸张的说法,即马吉尼琴式。   尼古拉·特斯拉→即现实世界的尼古拉·特斯拉,19世纪最知名的发明家、物理学家之一,坊间流传着许多他的传说,但大多是人们杜撰的。   造物—摩呼罗伽→设定取自天龙八部众之八,梵文音译,意译为大蛇、大腹行等,既然共有八部,自然实际上应该有八种造物与之对应。   配角身份各有对应,主角组自然也不会是一般人,伊恩·斯托克这大众化到个一听就像化名的名字当然也不是真名,其真实身份——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嘛。   算上尚未发布的番外几章,共9万字左右,艰难地把第一卷完结了,成绩…第一批的读者看到这里的人应该也都清楚,非常惨淡,平均日更4k根本不见有人收藏,每天打开网页都没什么惊喜,还是有点失落的。   其实作者我并不是第一次在sf连载,之前用过两个不同的马甲,写过两部不同的小说,成绩还算不错(与现在的落差真的好大,猛男落泪),但都已进了宫,因为不想借太监掉的作品招揽人气,我也就不说自己是谁了,但我看过了现在各位看官的收藏夹,不少都有曾经的那两本黑历史,只能说固定的一群读者会被相同的文风所吸引吗,总之能看到熟悉的面孔还是非常欣慰的。   下一卷的受害者是哪位学者已经想好了,但具体故事怎么写还要考虑一下,所以接下来几天会放出几章番外,再之后的几天内大概不会更新,以后的更新频率大概会放缓。   打工战士卡洛琳 其一   我的名字是卡洛琳,现在正悲惨的工作中,为了养活三个弟弟。   这么说或许有点奇怪,但我认为所有的人都该力所能及地创造价值,即使是十几岁的孩子也不能例外,不劳者不得食这种说法自幼我就全身心地深刻体会着。所以每当我看见街道上、班级里、闹市中成群结队地同龄人有笑有闹地走在一起挥霍钱财时,我就会生出莫名的愤恨。   时尚的卷发,名贵的包包,看似低调而实则昂贵的发饰和耳环,不懂钱财来之不易的家伙凭什么能这么无耻地将父母的钱用在完全没必要的装饰上呢?   我捏紧了拳头,咬着牙关不甘地在心中责问,却总是若无其事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一边鄙视着他人一边为自己的潦倒而叹息。   或许是因为我没办法责怪没日没夜赚钱的父亲,所以才将不满的矛头指向了他们吧。   我曾因贫穷和内向而成为被欺凌的对象,那段日子里我不仅要忍受家庭即将支离破碎的压力,还要承担哪些无情又可怕的同龄人毫无怜悯的霸凌,每一天都如坐针毡,似地狱般煎熬,没有半点尊严和乐趣,连在班级中发呆都成了种无声的折磨,不止一次地生出过干脆从天台一跃而下的想法。   但是我深知自己不能那么做。   我的家已经不能再缺少成员,那样不仅濒临崩溃的父亲会承受不住打击,三个年幼的弟弟又该怎么办呢。   于是,我们彻底搬离了那个伤心之地,开始了新的工作和生活,我也在踏入机关学园的那一刻发誓,再也不会让人欺负到自己头上。   于是,我成了欺负别人的那一个,我终究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   为了融入欺凌者的群体,我特意染了发,装备着许多看似时尚然而实际都是百元店商品的饰物,学着她们说话的方式和行为举止,裙子也被剪裁成了极限迷你裙,渐渐习惯了自上而下蔑视的视角和猖狂的说话语气。   我始终知道自己只是不想被人再欺负了,可假面具戴的时间越久,就越难摘下,自己已在潜移默化中渐渐与她们彻底沦为了一路货色。   “店员小姐,结下账——”   “请稍等~”   如你所见,为了维持家计,我同时进行着三份工作,还不能被那些家伙们发现,是个名副其实的地下打工战士。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直到那个叫妮蒂娅的奶牛女出现。   那家伙害我在全校人面前出了丑,按理说不讨个说法就没办法在那些视面子高于一切的家伙们中混下去,所以我把她约了出来,这并不是为了泄我的私愤,只是为了维持现在稳定的状况而已,如果就这么示弱了无疑等于承认了自己是个好欺负的角色,说不定会陷入更悲惨的轮回——或许是我杞人忧天吧,但只要有这种可能我就绝对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我见到她的时候,第一印象就是:这孩子和从前的我很像。   阴郁又懦弱,我还没使出威胁的手段她就立即鞠躬道歉,如果事情这么单纯的话也好,我并没有殴打这种弱气角色的兴趣,可她再一次非常不识趣地惹怒了我。   一想到那个场景就气不打一处来。   而在那之后,本来已经想作罢的我又被她狠狠戏弄了一把,把我吓得当场昏倒,又在脸上写下了丢人的字,回家后一整天没敢睡觉,后来仔细一想才知道自己无疑是被耍了。   因为这次的事件,我被彻底从不良中除名。   理由是她们不需要我这种没出息的成员,但好在因为在这之前犯下的斑斑劣迹,现在也没有人敢惹我;虽然校内的生活没了保障,但至少也不用继续那些额外的支出——才怪呢,我现在恨死她了。   如果说之前那是为了脸面而复仇,现在的我则完全是出于私人的感情在痛恨她。   无耻又无情的心机bitch,竟然对我施以那种下三滥的诡计,要是再被我逮到你就死定了!   “请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脸上挂着标准的营业微笑鞠躬送行,想起了她的事额头就冒起青筋。   这是咖啡厅的打工,一般来说在这个到处都是自律机关的时代并没必要投入许多的人力,可这家店正是反其道而行之,招聘了超过十个的年轻女孩子作为店员;出于店长的鬼才企划和他的个人兴趣,制服统统是暴露度极高的连裤/袜兔女郎,抹胸低的每走一步都有春光乍泄的风险,自然也招揽了许多目的不纯的客人。   我可是拼命克服了羞耻心才接受了这份工作,只为了那份远超其它店面的薪水,被骚扰的话…如果只限于偷瞄而不被触摸,也不是不能接受。   今天被十五个客人指名了,应该有额外的补贴拿,今晚我家也可以吃上打折的肉了吧。   一想到弟弟们纯真的笑脸和奶声奶气地喊我“姐姐好棒~”的场景,我的心脏都快要蹦出来了。   “卡洛琳,又有你的指名。”   “好的~马上就来~”   我也偶尔有走运的时候嘛,今天的第十六个得到我卡洛琳大人屈尊服侍的幸运儿,会是哪一位呢?   经常光顾的地中海大叔?还是那个皮肤很差、总是挂着黑眼圈的新人社畜小哥呢?   哼着歌儿从拐角走过,我终于见到了客人的正体。   “唔!”   真是冤家路窄,这不是奶牛女吗?!   她来干什么?莫非是发现了我的身份来捣乱的!   我吃了一惊,赶紧扒着墙角躲起来,只露出了带着毛茸茸兔耳发卡的脑袋暗中观察。   看她的表情……   我实在找不出什么形容词来说明比较好,那个快要融化的、软塌塌的下流笑容,不管怎么看都像一脸油腻的肥胖家里蹲偷瞄店员的胯/下或是在抹胸内寻找破绽时才会露出的,她弓着背,长长的刘海遮至眼皮,双手夹在两腿/间,身子不停扭捏着,好像非常紧张,还时不时地左顾右盼,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生怕被熟人发现。   “呼嘻嘻嘻~”   “嘿嘿嘿嘿~”   她小声地笑着。   喂!我说你啊,姑且也算个隐藏的美少女,怎么笑声这么没品呢!   “怎么了卡洛琳,身体不舒服吗?”   店长从背后投来了关切的问候。   “噫—”   我被吓到,像真的兔子一样跳了起来,赶紧转过身。   “没、没有,不是的,多谢您的关心…”   我绝对不能被她看到,接下来要怎么办?   打工战士卡洛琳 其二   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发觉异世界的美妙之处。   “兔女郎咖啡屋……”   好棒,真的好棒啊~该不会…还有额外的附加服务吧~满脑袋都是桃色的胡思乱想,长期单身的妄想力开始暴走了。   虽然曾经的我没什么机会接触同龄的女孩子,但身为男性却从未停止过对与异性亲密交往的幻想。   店铺的霓虹灯招牌上拼出身材姣好的女孩子做着妩媚姿势的剪影,我吞下口水。   左顾右盼,仿佛在干什么坏事似的,弓着背缩起脑袋,正正眼镜的位置,小步蹭着钻进了店里。   “您好…大小姐,请随我到这边~”   挑染着粉色、而本色是棕色头发的少女理所当然身着兔女郎的服装,化着略显艳丽的妆,她向我鞠躬,笑眯眯地说出欢迎的话语,但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稍微停顿了一下。   毕竟这种店里女性的顾客较少,浑身不自在,但显然让我更不自在的则是店内旖旎暧昧的氛围。   戴着各种假发,身着各色性感兔女郎装的女孩子在席位间来来往往,有的孩子直接坐在了男性客人的大腿上,搂着他们的脖子挑逗着,丰满的胸/部、修长的美腿,引人遐想的柔软臀部,还有腰窝下毛茸茸的球状尾巴,叫人忍不住想揉一揉。   “大小姐?”   “啊、抱歉,我刚刚走神了。”   “那么,请在此入座,您需要指名服务吗~”   她头上长长的兔耳随着每一个动作而微微颤动。   “好、好的、”   太过紧张,不知所措,就茫然地答应了。   “店内所有的女孩子都在这里,包括年龄、三维和照片资料都有的哟~”   用颤抖的双手接过菜单似的薄本,翻开硬质壳的封面,里面一排排惊艳的美少女照片浮现在我的眼前。   啊…好紧张,该怎么办,根本不知道该把目光往哪里放,犹豫的太久又会显得丢人。   “就她、就这个女孩吧!”   干脆胡乱指了一下。   “请问大小姐需要喂食的服务吗?”   “喂食服务?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可爱的小兔子们亲手将食物送进您口中的服务,一般来这里的客人都会点,不然要让小兔子失望的哟~”   她双手蜷起,在眼眶周围摆出哭泣的姿势,并伴以生动的配音。   “那、那就请给我这个服务……”   “嗯~”   见我同意,原本的哭腔立即一扫而光,情绪的变化也太快了。   “合影留念的服务大小姐也绝对不会想错过的,在拍摄的时候要求小兔子们与您拥抱也可以~”   “好吧,那也……”   ……   她口若悬河地讲着,初来乍到的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拒绝她刻意扮可爱的哀求,只是没注意到她脸上逐渐浮现出了奸商一般邪气的笑。   自己花了多少钱都不知道,只见她写了长长的一张单子,纸条的末端一直延伸到了地面。   “好的~请稍等,非常—非常的女孩马上就会过来,与您一同卿卿我我地享受午后的美妙时光~”   她心满意足地将记账单的小本子夹进了袜圈,快步离开。   “呼呼呼呼~”   “嘻嘻嘻嘻~”   究竟是多么昂贵的享受就先不提,一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美妙场景我就发出了下流的笑声。   糟糕,好恶心。   笑了没两声我就察觉不对。   竟然被自己的声音恶心到了,究竟是有多悲哀啊。   ……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会来专为男性顾客服务的店吗,那个胸比头大的女人绝对是发现了什么,来抓我的把柄。   啊啊啊,我真是不走运,这家伙是上天派来的克星吗,我在她的面前连连受挫,现在连安稳的生活都保不住了!   “卡洛琳,店长哪里去了?”   “哎,他刚刚有事外出,日落之前估计是回不来了吧。”   “嗯…算了别管那个了,刚刚有位客人要你的服务,似乎很大方呢。”   领班的蒂芙尼姐晃了晃手中的单子,似乎反复折了五六次。   “而且啊,还是位奇怪的客人。”   “奇怪的客人?”   “没错,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呢。”   女孩子?一般来说这种店里会有女性来吗?   要说年轻的女孩的话,莫非是——   “难不成是那边的奶牛女吗?!”   “是那样没错……但你这说法也太失礼了,人家踏进了店门好歹也算是客人,怎么能起这样难听的绰号。”   她看了一眼坐立不安的妮蒂娅。   “虽然的确非常贴切。”   糟糕糟糕糟糕糟糕糟糕……   咬着手指满头大汗。   拒不接待的话这个月的额外奖金就危险了,接待又无疑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说不定人家是有着‘那方面’兴趣的人呢,只管按照平时的方法去做就好,全力劝诱,掏空她的口袋就好,没必要这么紧张的。”   蒂芙尼姐似乎把我的焦虑理解为了紧张,要只是单纯的紧张就好了。   事情才不会那么简单,妮蒂娅的脑子里说不定正谋划着将我抓个正着后该如何要挟呢。   “您先去忙其他吧,我马上就去。”   “祝你好运~”   顺利将蒂芙尼哄走,我决定马上溜之大吉。   与金钱比起来,果然还是自己的未来更加重要,本来在班级中的名声就已经不太好了,如果被他们知道了我在这种店打工,那些非常难听的流言蜚语不就彻底坐实了吗。   顺着墙壁迅速闪过,谁的注意都不会引起的……“呃唔—”   不小心撞到了人。   “非常抱歉,您……”   话说到一半,看到了对面那人的脸,我瞬间说不出话来。   凌厉的眼神,凶恶的小胡子,廉价的饰物和松松垮垮的无赖姿态,身后还有五六个跟班。   是真货,这些家伙似乎是真正的小混混。   不要与他们沾上任何关系,我想赶紧让开路走过,却被他那只大手死死钳住了胳膊。   “痛—”   “诶呀小姐,您家的老板在哪里?我有非常重要的事——”   他突然半弯下腰,脸贴得好近,死死盯着我的眼睛,而我不敢直视,只好撇开目光。   “要找他商量呢。”   打工战士卡洛琳 其三   那边似乎起了一点骚动,而骚动的中心……   那莫非是卡洛琳吗?!   完蛋完蛋了,之前在玛利亚的怂恿下把她捉弄的这么惨,现在被她撞见肯定要被报复;话说回来,她为什么穿着与其他店员一样的制服,难不成也在这里打工吗?   看上去成熟又时尚的不良少女竟然做着这种工作,简直难以置信。   也罢,人家做什么工作与我有什么相干,正好还没付钱,现在逃跑应该不算赖账吧,毕竟所有的服务都还没有开始…紧紧抓着长裙,提起来蹑手蹑脚地往外小步走。   “不在?”   那边看上去凶神恶煞的男人声音提高了两度。   “他为了开店欠下的债到现在还有一半没还上呢,最近经营这种业务倒是赚了不少—”他的目光在兔女郎的卡洛琳身上打量一番“应该能把窟窿补上了吧。”   “我会马上想办法联系店长,请您在这儿稍等…”   卡洛琳显得焦躁不安,头垂着不看对方的眼睛。   “那就算了吧。”   男人干脆坐了下来,强硬地拦过卡洛琳的肩膀。   “我们就在这儿等,他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了结,在那之前,你就来陪陪咱们,好吧。”   我的脚步停下了。   自己真是不幸,我这么想着。   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状况,而且这股不幸似乎也会殃及他人。   真是抱歉了,卡洛琳小姐,我没有挺身而出的胆量,更何况目前我自保还来不及。   就在我如此考虑之时,状况开始急剧升温。   那个蛮横的人直接把手放在了卡洛琳的大腿上,另一只手绕过肩膀,眼看着就要向下深入,卡洛琳强忍着不适不敢大力挣扎,只好扭捏着身子躲开对方无礼的触碰。   “躲什么,既然穿着这种制服,各种各样的服务也是有的吧。”   他身后的喽啰们一阵哄笑。   周围已经聚起了一圈人,有店员,亦有客人,而施暴者似乎并不在意他们的围观。   众人皱着眉头敢怒不敢言。   喂,再没有人制止就要出大事了,你们这些家伙,平日里没少到这儿消费吧,快帮帮忙啊!   左顾右盼一圈,并没发现一个有意上前阻止的,我高估了这些温顺的食草动物。   实际上也不难理解。   如果是曾经的我,遇到这种事也一定是能避就避,愿意为他人而以身犯险的好人,有这样心的人很多,但能做的出来的却少。   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短,却已经历了数次命悬一线的时刻,大概把胆量练得稍大一些了吧,何况这个国家治安状况很好,仗势欺人者也大多都是装腔作势。   但如果都等别人出手,情势愈演愈烈,谁知道会出现什么不堪设想的后果。   嗜血的怪物我都见识过了,难道还会怕你不成——再说就算惹出什么祸端,伊恩也会为我摆平吧,用金钱的力量。   那就不要犹豫,有钱真是太好了。   手伸进挎包,快步冲到了那人面前抓住了卡洛琳的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这边。   “哪里来的村姑。”   男人先是一愣,继而对我的突然出现当然十分不满,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   亮出剑刃对准了无礼之徒。   “妮、妮蒂娅?”   卡洛琳似乎对我的出现非常吃惊,此刻我的压力也大得很啊,只求你不要现在给我添乱就好了。   对方大概没想到我会使用利器,吓得赶紧举起双手,而我则侧过头,对着身旁的卡洛琳低声说道——“我只是虚张声势…”   “那要怎么办…”   “我数三个数,咱们拔腿就跑。”   ……   两人疲惫不堪地坐在两条街之外的长椅上,手把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   “哈……哈……”   “呼…”   胸腔像有火在烧,肺缩张的频率达到了极限,以至于肋骨隐隐发痛,可这样也仍不足以供给全身上下急缺氧气的器官和肌肉,嗓子干渴,鼻腔刺痛。   总算是甩掉了,穿着兔女郎的制服跑出来,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的目光,此刻终于稍微安稳些了,路人的视线却又开始火辣辣地集中到我的身上。   “暂、暂时…先穿我的衣服吧。”   妮蒂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自己的针织外套披在了我的身上,遮住上半身,只露出袜子的话就像普通的装束了。   出了一身的汗,她的衬衣完全被打湿,妮蒂娅因冷风而打了个哆嗦。   不…不管怎么看,你现在的状态都要比我要危险的多,胸口的肌肤颜色完全透了出来。   啊啊~真是令人羡慕的可恶家伙,你是吃了什么才长成这样的。   情况紧急,我几乎忘了考虑当前的处境,现在才反应了过来,两人的关系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妮蒂娅并没有找我的麻烦,相反还对我施以援手。   她是这么好心的人吗?   回头瞧着,妮蒂娅又开始傻乎乎的笑起来了。   难不成是因为我和凶狠暴戾的人待在一起久了,逐渐也染上了猜忌的恶习,她其实是可以信任的人吗。   “今天你救了我,首先非常感谢你的好心。”呼吸渐渐平复了,我清了清嗓子。   “但一码归一码,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就直说吧”   “好绝情啊卡洛琳,为什么要问这种话。”   “之前那么不留情面的捉弄我,现在又救我出来,你才是呢,到底想做什么啊。”   “那不是我的意愿,那都是我的朋友气不过才出此下策的。”   “可你也参与其中了吧。”   “那都是因为……害怕你今后不会放过我,所以才想着先下手为强……”   想给我留下自己不好惹的印象吗,这倒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自己之前都做了些什么、是什么德行自己最清楚,为了保全自己而伤害的人也不在少数。   始终担心着自己有遭报应的一天,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我不应该抱怨,而是惊讶于竟然只是这么简单就了事了,甚至没付出什么代价就全身而退。   干脆与过去只靠虚张声势维持安定的生活决裂吧,我这么想到。   即使不倚靠他人,我也该知道如何寻找自己的一席之地了,好好的工作,认真的生活,难道不比什么都要强吗。   心中是这样,口中说出的却是另一样。   开口发出了几个意义不明的音节,支支吾吾地咽了回去。   “口渴吗,妮蒂娅同学?”   “嗯嗯。”   她点了点头。   “那稍微等一下,我去买饮料回来,毕竟……”   我稍微停顿了一下。   “你也点了喂食的服务嘛。”   序、锁孔   “准备好了,就把衣服脱掉吧。”   我点了点头,转过身去,不紧不慢地走了几步,坐到了床的一边,背对着伊恩,缓缓解开外套的绳结。   外套、衬衣,一层层地剥下,似揭开层层包装的礼盒,动作轻柔舒缓,直至最后的防线——反手够到背部中上,摸到咬合的扣子,轻轻一别,沉甸甸的胸部没了支撑,重重坠了下来。   温暖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射在裸/露的背部,纤细的汗毛也能瞧的一清二楚,肩胛骨随着白净的双臂举止而在皮下耸动着。   我将衣物放到一边,抱着外套挡在胸口,侧过头推了推眼镜,垂下眼皮瞄着他面不改色的脸。   “你竟然就在这儿看着,比我想象的更厚颜无耻呢。”   “你又没有让我出去。”   我没想与他逞一时口舌之快,真吵起来我也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哈啊……”   无奈地叹了口气,想和他长久的相处,不习惯这个怪脾气可不行。   “快点开始吧,最好也快点结束。”   腾出一只手理了理为了脱掉衣服而弄乱的长发,自脖颈分成两束全部捋到了胸前。   “妮蒂娅要看吗,只要有两扇镜子的话——”   “不,我可不想知道自己身体里变成了什么样子,只求你不再胡乱把东西塞进去就好了。”   伊恩凑近,坐在我的身后,手中提着一箱工具包,将它打开时,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叫不上名字的奇异工具,不属于任何公制型号的扳手,头部形状怪异的螺丝刀,甚至还有手锯和小刀。   突然心头一紧。   “你没有骗我吧,绝对不会痛吗?”   “放心,这里面的神经已经完全切除了,就算被割伤你也感觉不到。”   “这怎么可能放心!”   今天是我与伊恩同居的第七十五天,就在今早他刚刚告诉我,我的身体状况已经彻底稳定了,因此监测体征的仪器也就不再需要,要把那个从身体里摘除的话,需要动一场不大不小的手术。   我的背部有几块凸出体表的金属接头,这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实,但我不知道的却是,那其实是数把钥匙的插口,中央的一把插入后,轻轻旋转,就能将背部的一整块人工皮肤柜门似的打开。   “锵啷——”   “吱嘎——”   他开始着手工作了。   想象中的黏腻声响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却是金属敲击刮擦的清脆之音。   自己究竟被改造到了何种程度,这里面已经没有血肉了吗。   伊恩的双手伸了进去,在里面不知捏着、拽着什么,他说的没错,机关义体并没有神经,自然也感受不到痛觉。   “围绕着中间的其余钥匙孔,是做什么用的?”   不知怎么想的,我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或许只是单纯的好奇。   伊恩的手微不可查地停了片刻,随即马上重新投入了工作。   他犹豫了,不是想转移我注意的办法,就是在编造谎言,虽然相处时间不算长,但我也逐渐地能浅薄地揣测他的心思。   咔咔哒哒、叮叮当当,偶尔还掺杂着单向齿轮转动时卡扣弹子噼啪的脆响。   “妮蒂娅想知道吗?”   “嗯。”   “让我看看……”   他似乎抓住了什么把手,拧了一下,我感到了明显的扭力。   “妮蒂娅的胸腔中除了心脏和肺部,已完全替换为人造脏器了,腹腔里则有三分之一的肠道,半个脾脏和部分肾脏,还有……”   “好了,快住口!”   我赶紧捂住了耳朵,我问的可不是这个,听到这种情报今晚不是又睡不着觉了吗!   啊啊啊,自爆按钮的心理阴影还没有完全消退呢,这个蠢货根本就是明知故犯;皱着眉头摇了摇头,试图把这对我来说无异于恐怖故事的信息甩出脑子。   心情平复下来的时候,我已经不打算再问了。   虽然心里那么咒骂,但伊恩绝对不是什么蠢货,他故意回避的问题再问也问不出结果。   他有秘密瞒着我,这让我有些不愉快,但无论如何这条命都是那家伙给的,如果我我质问或是指责他根本就是无理取闹。   还能健康地呼吸着空气活着,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对一般人而言轻易能做到的事,对我来说分一分每一秒都值得庆幸和珍惜;或许是将幸福的标准放的太低,即使来到这个世界后几乎没遇见过什么好事,我依然未生出沮丧的情感。   “啪”   他的手一扯,有什么东西从身体中被抽离。   “已经完成了。”   伊恩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将柜子的门合上,钥匙转了几圈,直到三声证明彻底锁严的弹簧音响起。   我有种自己变成了保险柜的错觉。   重新一层一层地穿起衣服,伊恩仍是目不转睛也毫不避讳地盯着我的后背。   他没觉得不好意思,我都快被看的害羞起来了,这家伙果然完全没有作为人的常识,这种时候太过冷静对女孩子来说反而是严重的冒犯吧。   虽然我不是原装的女性,但现在心中也稍微升腾起了一股不满。   转过身,伊恩的手毫无预兆地扣在了我的头上。   “好孩子,好孩子。”   他敷衍地摩挲着我的头发,或者说是看似“敷衍”。   反复的几下,毫无温情的手法,力度和部位都完全一致,他绝对不是爱抚猫的好手。   “你啊…真的不会哄人呢。”   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还是那句话,不习惯他的性格,将来可是要处处碰壁的,我已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适应,可还是经常发生这种脱线的状况。   “妮蒂娅做的很好,我认为鼓励是必需的。”   他这么说到。   “没必要哦,今后不再受你监视了,我的感觉也好了许多。”   舒展了一下臂膀,提起长裙轻轻一跳,踩在了地板上。   莫名的轻松,心情也渐渐舒畅了。   “一会儿和我一起出去吧,妮蒂娅。”   他突然说到。   “做什么?”   “买些过秋的服装。”   “还不到那个时候吧,你到底想说什么,何必跟我拐弯抹角的。”   他不是一直都直言不讳的吗,这是怎么了。   “你的衣服,似乎变小了。”   “我穿着感觉还很合适呢。”   他托起下巴,视线集中在我身体的某个部位。   “我指的是更深一层的‘衣服’。”   “……”   我的额头暴起青筋。    第一章 少女的情怀 ==============================   平日里,假日的商品街总是人头攒动,可眼下天气突然转凉,选择闭门不出的人一多,也就不显得那么拥挤了。   如他所言,我们二人出来买些过秋的衣服,伊恩自然是有往年的储备,但作为新成员的我则需要购置新品。   他在前面大跨步的走着,我在后面费劲地追。   这家伙…腿也太长了吧,走的又那么快,又丝毫没有等等我的打算,到底是逃荒还是逛街呢。   不得不快走两步,发现距离拉开后又赶紧小跑,然后不断重复这一过程。   身边的行人匆匆走过,只有我的步伐完全错乱,不规则的步行方式让我用了比自己走费两倍的力气,简直就像疲于奔命的难民。   “喂……哈……”   呼吸节奏被完全打乱,喘不上气。   我快跑两步,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走慢点啊,没有人教导过你照顾女性的礼仪吗。”   弯下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到。   “是妮蒂娅太矮的错。”   “……”   我不快地盯着他,虽然不用肢体上的行为,但伊恩这大概算是言语的欺凌。   有句话叫说人不能说短,可你讲话还真是毫无顾忌,我许下的诅咒也迟迟不肯应验,明明是我养的鸽子,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在他的头上留下一整天也洗不掉的痕迹呢。   我的眼神变得愈来愈凶狠,威慑力丝毫不逊于发狂的幼犬。   “只是开玩笑嘛,何必认真呢~”   伊恩胡乱揉了揉我的头发,转身扬长而去,根本没有认真道歉的意思,只不过这一次的确将脚步稍微放缓了些,我也终于能勉强跟得上了。   “就是这家店。”   伊恩停在了一家店铺前,上下打量一番。   “这是女性奢侈品的专卖吧,你不是一直贯彻着省钱过日子的原则吗。”   没错,夸张而浮华的装潢,宽阔的门面和门前名贵的造景,以及整齐规矩、镶着金色边框的招牌,一眼看上去就知道,那绝对不是普通人家能消费起的。   “策略转变了,从现在起,我要好好培养妮蒂娅对时尚的感觉。”   “我对那种东西没有兴趣哟。”   “花样年华的少女却整天灰头土脸的模样,就算是对这方面迟钝的我也看不下去了,年轻人应该学会享受青春才对,你这样下去,等到老去之时回忆起来只会在脑海里留下悔恨。”   “哼……是吗。”   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而身体往后退了一步。   “跟我进去吧。别害怕。”   他挽住我的手腕。   伊恩是怎么看出来的,虽然没讲出口,但我对这种气氛奢华富丽堂皇的场所的确有股轻微的恐惧感,换句话说,就是怯场。   畏手畏脚地踏过黄铜的门槛,店内的服务人员立即迎了上来,是个年轻的女人,温暖的笑给人好相处的大姐姐感觉。   “欢迎光临~请问您需要哪种类型的商品呢,各种应季的潮流新品都应有尽有~”   “给这孩子好好打扮一下吧,我对这方面一无所知,全凭店员小姐的安排。”   伊恩看了一圈四周衣架上的商品,对自己的短板倒是直言不讳。   “至少十套的服装,不必考虑价格。”   店员小姐先是楞了一下,随即笑的比之前更加夸张了,眼睛里隐约闪烁着什么。   仔细瞧了瞧,原来是金钱的图样。   “为了讨好心仪的姑娘的确是要下血本呢~年轻的男朋友先生~”   她按着我的肩膀,一只手遮住嘴巴,转身对伊恩悄悄话似的说到,可音量却不是悄悄话的程度,这不是完全都被我听到了吗!   “我们才不是那种关——”   “那—请您先在这里坐一下,这位小姐,请先到这边来~”   没等我的话说完就被店员小姐打断了,她几乎是半推着将我移到了房间左侧,那边的平台上放着软尺和测身高腿长专用的设备。   “请抬一下胳膊。”   她先用眼打量了我几下,随即扯开尺子的头,我也照做了。   这个年代没有规范化的尺码,店里的服装都是凭习惯做出多种型号,再靠不同客人的尺码选择,自然先要获取身体的数据了。   “嗯嗯,您的身材真好呢,胸围是35.2英寸。”   嚯……   怪不得伊恩说“里面的衣服”变小了。   虽然我对他这无异于性骚扰的话不喜欢,但他也确实没错,毫无疑问,对比刚刚来这里时的数据我的胸部仍在继续发育着,以惊人的速度。   可眼下的数值就已经足够夸张,再这样下去——脑海中浮现出了诡异的想象图。   ……   快把那种精神污染的场景从脑子里丢掉,要是变成了那种样子还不如去死好了。   莫名地为将来开始了担忧,这对沉重的负担根本没给我带来过什么好运,只有购买内衣的苦恼和剧烈运动时猛烈甩动扯到韧带的痛苦而已,虽然我自己没有去过内衣店,但艾达每次都在抱怨几乎没有合适的型号可以购入了。   不仅如此,时间长了还会肩酸背痛,只有放在桌子上才能缓解苦楚,这也是我时常在班级中弓着背的原因,当然也为我的阴暗个性增添了入木三分的印象。   “腰围是21.2英寸,您的身材很匀称,没必要担心。”   当然…因为胸部丰满,怎么可能是骨瘦如柴的身材,看似正常的数据,但自己是骨架比较小的类型,再结合身高来看就有些不妙了吧,这大概是不喜欢运动加上脂肪堆积的结果……捏了捏自己的小腹。   “臀围34.3英寸,非常棒的安产型,您的腿身比很不错,穿什么都应该是好看的。”   哈…啊哈哈……   歪着脑袋发出自甘堕落的苦笑,说到底只是个矮冬瓜,服务员小姐没办法从腿长说什么,也只好用“腿身比来”安慰我了…“您戴着眼镜。”   “哎…是的。”   仍沉浸在失落中无法自拔。   “您也不太爱说话,一定是性格温柔的人吧。”   “……”   我不知该说是还是不是,沉默着稍微低下了头。   “既然如此,依知性美人的印象来如何,我家有许多相称的服饰,既然男朋友都已经开口了,您就挨个试一下如何?”   “我、我说过了,我们两个真的不是那种关系,他……”   偷偷往伊恩的方向瞄过去。   我考虑了片刻,该怎么概括二人的关系。   “姑且算是我的兄长…”   “兄长?”   店员小姐的脸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似乎对我的话感到不可思议,表情僵住了。   “不…大概是堂兄妹之类的感觉。”   “哈哈~真是吓了我一跳呢,因为二人互称姓名,关系又那么亲密,我还以为……”   她轻摇了摇头。   “没什么,在这个国家,堂兄妹也是可以结婚的哟。”   “您在说什么啊!”   “别因为害羞就紧张嘛,我也有同样青涩的年华哦,在身为女性的我面前有什么好紧张的。”   虽然我真心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少女情怀”就是了。   “我说呢,小姐。”   她的声音压低了些。   “既然男方都同意了,作为女孩子就该狠狠宰上一笔才对,在这方面千万不要太善良。”    第二章 补偿 ==============================   “结果还是买了一堆针织的毛线外套和长裙,而且都是厚重的布料。”   “有什么不好的,我喜欢这样的搭配。”   “我对这倒是没什么意见,不过…这个年纪的女孩一般不是更喜欢轻飘飘的衣服吗?”   走在回去的路上,我抱着一袋子的新衣服,伊恩在一边评头论足。   “那个…和我不搭。”   其实并不是那样的。   在店里,店员小姐也向我推荐了轻薄的连衣裙或是露肩的吊带衫,然而实际穿起来的效果……就和孕妇差不多。   胸部越是丰满,就越该挑选贴身,或是腰部有收束的衣服,不在这方面注意的话,胸部下方的衣服就会被撑起,导致整个腰身看起来胖了一圈。   就算是我也希望自己看上去更漂亮一些啊,只是简单的毛线衫+长裙,再搭配些细节处的饰品就不会显得那么土气了,反而有种知性的感觉。   嗯…   虽然我觉得自己的内涵与修养完全达不到“知性”的水准,只是装出那个样子的话毫无疑问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只要你喜欢就好。”   伊恩这么说了,似乎完全不在意。   说到底,我其实更希望他能对我的穿着提出什么建议,就算要我按着建议整改也是好的。   但是他只说了这么句话,简简单单地“你喜欢就好”,这不是分明没把我的事放在心上吗。   莫名的有些恼火。   我最近不知怎么回事,总是希望自己能处在他人关注的中心。   而这个“他人”,毫无疑问主要指的就是伊恩,我希望他无时无刻不关注着我,让我处在所有要处理的事务中的最顶端,如果自己被什么更重要的东西排挤了,或是他毫不在意自己的时候,就会有种“失宠”的情绪从身体深处中诞生。   我不知道这样形容是否合适,但那时我胸膛中满溢而出的,大概的确是“嫉妒”和“不满”。   或许是曾经得不到足够关爱的生活让我的心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扭曲吧,我可不能任其发展下去,所以每当这种状况发生时,我都会装作若无其事,然后皱着眉心有不甘地咬起拇指,在一旁寒酸地盯着他。   而他向我询问为何如此时,则会——   “怎么好像不高兴的样子呢,妮蒂娅?”   “没什么,不用你管。”   就是这样,扭过头去,冷冰冰的语气,时而伴着一甩头发或是抱起胳膊。   我都觉得自己任性的过分了,可我在这样对伊恩施以言语的冷暴力时,却总能从心底生出满足的愉悦来。   因为我确切地引起他的注意了,而且成功地将他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只要不理他,他肯定还会继续追问。   “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没呢,是我胸窄气狭。”   继续佯装生气,我自己都不知道这自然到像是真实情绪一样的演技是从何而来的,莫非是我与生俱来的天分吗。   不,仔细想想,这或许是女性渐渐演化出的一种本能,就算半吊子的我也逐渐对从这种偏执的行为中获取的满足感欲罢不能。   上瘾,嗯,这大概就是上瘾的感觉吧,被人当宝贝似的捧着感觉真是不错。   “你最近总是无缘无故地生气,这让我无法理解。”   “哈啊,这世界上还有你不能理解的东西吗。”   “我只是知道的多而已,并不是理解的多,个人最多也只能对某个领域理解透彻罢了,即使是我也绝不可能是精通一切的全才。”   又开始说这些听不懂的话。   “想和我讲理吗~”   “我认为妮蒂娅是会讲理的人。”   “抱歉呐,你的估计是错误的,我只在愿意讲理的时候讲理。”   啊哈哈~真开心。   伊恩的弱点被我摸的一清二楚。   他很厉害,各种意义上都很厉害,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那只是理性上的优势,如果超出这个范围之外去为难他的话,即使伊恩也会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在欺负他,一反常态地,甚至还得手了。   “要我怎么做你才能不生气?”   终极问题出现了,伊恩总喜欢直击矛盾的要害,只要最简单的一着就解决眼下的困境。   可与女孩相处只用脑子是不行的,更没有什么一发解决的方案,唯一可行的就是想尽办法让对方满足。   “要吃甜点吗?”   “我可不是你。”   虽然也并不讨厌甜食就是了。   “那你想要什么?”   “什么都不想要哟。”   “怎么可能呢,人类会产生不开心的情感,不就是因为欲求得不到满足吗。”   他面露疑惑。   “妮蒂娅的话,完全不符合规律。”   “谁知道呢。”   他这么说其实也没错,我的确有想要得到的东西,而且我已经得到了,只不过我还想要更多,正可谓贪得无厌。   我渴望的正是他的关心,他目不转睛地直视,始终把心思放在我的身上,一刻也不许移开。   这样的感情要如何用一个词来形容呢。   说是“爱”,我认为还没达到那种程度,在性质上也有根本的不同,我认为是在那之下,却又有着某些相似处的不知名情感,人的思绪就是如此,若语言能表达出人全部的心念,那世上大概也就不会发生人与人之间无法理解的状况了。   但显然不能,所以我也不知道此刻孕育在胸腔中欲求不满似的、火热的、灼烧着的情绪,究竟名为何物。   说不定是近似亲情的衍生品吧。   虽然我破天荒地头一次戏弄了伊恩,但做得太过的话可能反而会招来报复,所以我决定适可而止。   人就是要知足才行,凡事都有度量,在他这里越线的话后果会很可怕。   而我觉得自己已经处在那根线的边缘了,所以要在恼羞成怒前赶紧给他个台阶下。   “陪我去玩吧,玩一整天,我大概就会开心了。”   “就这么简单?”   “嗯,就这么简单。”   我背着手,侧过头望着他,笑眯眯地答道。   “唉…”   伊恩无奈地捂着额头,紧绷的五官稍微松弛了些。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第三章 落花 ==============================   “这就是妮蒂娅说的‘玩’吗?”   “是的。”   今天的我非常满足,所以一路都是笑眯眯的模样。   也难怪伊恩会心生疑云,一般来说,在雾之国的首都境内能够游玩的地方很多,游乐园、商业街和公园都是很好的去处,但我却选择了这条清静的小道,两人什么都不做,就是那样悠闲地散步。   我不喜欢人多热闹的所在,只要安静就好,秋初时节,落花遍地,空中时而飘摇的素白花瓣似冬日洋洒的大雪,地面顺着风的方向积聚了一堆,时而微风再起,它们就随之起舞,风消时又翩然落下。   呼吸间是蜜糖般的气息和盛夏过后即将转冷的阳光味道,有些枝头已结了浓绿的小果子,青涩坚硬,但已散发成熟的芳香,路人三三两两地从身旁缓缓行过,不见一个神色匆匆,若是有要紧的事务,该去走另一边的大道,这里显然是为有心赏景的闲人或无忧无虑的孩童准备的,年代久远的石板路并不平坦,偶尔还会咯到脚,耳边没了机关工业运作时无处不在的轰鸣,心得以从快节奏的生活方式解放,古朴而纯粹的步行让我心情舒畅。   仅仅呼吸也是享受。   “妮蒂娅很开心吗。”   “嘿嘿…”   我不言语地瞧着他,只是傻笑了两声,推了推滑下来的镜框。   自己不是个善于表达情感的人,并非神情木讷或是言不达意,而是不愿意,或是说不习惯。   内心思绪万千,口中却什么都吐不出来,这或许是因为长期的孤身一人,我不习惯向人倾诉,要我适应与许多人相处大概还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抬头仰望,只有从层层叠叠的灰色云雾中透出的淡泊阳光,透过头顶的树荫斑驳地洒落地上。   天空仍是灰白色的,只瞧眼下是大好景致,可稍微抬头就会看见缓缓前行着的浮空艇与那似纱巾将大地笼罩起的白汽。   这个国家曾因雾气浓厚而得名,可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肆意滥用和消耗,人们在不安与恐慌中享受着自己暴虐行径带来的舒适,像挥霍家财的浪子,一边心惊胆战,一边却又花天酒地,想回头时发现自己已走的太远。   “偶尔清净一下不是挺好的,被困于俗世泥沼不能抽身,只过着那样的日子可是人生的损失。”   阳光很暖,但初秋的空气仍是稍微有些冷,我把手缩进了袖子。   “年纪不大,有时候倒是会说出似乎挺有道理的话呢。”   “是伊恩你太自大了,总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一抓到机会就立即为自己辩驳,试图将“不要小看我”这个印象以日积月累的方式刻在他的脑海里。   嗯……   我观察着他的步伐。   即使是散步,身高与腿长的差距仍明显地凸显了出来,我不得不快走两步跟上了他。   “只可惜,现在的我无法尽情享乐。”   “为什么?”   “享乐是成功者的特权,我这个不止一次输掉的家伙还要为自己的目标奔波呢。”   他的语调又开始变得稍微认真了。   动不动就会进入一本正经的严肃模式,其余的时间则完全是漫不经心的无赖模式,这两样的极端让我难以掌握他的情绪变化。   “请不要说我听不懂的话。”   我稍微压低了语调,这是不高兴的声音。   “伊恩平时古怪就算了,今天是难得的出游,请不要让我感到烦恼。”   “喔…嗯。”   他稍微顿了一下,随即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抱歉啦,是我的错。”   变回去了,是平时嗜甜如命的那个伊恩。   “你知道就好。”   二人继续散步,我完全将一切的苦恼和杞人忧天的担心抛在脑后,彻底的放松,在繁华的商业街可做不到这个,在那种地方只会让脑子被填满,而不是放空,物欲得到满足,然而满足后带来的却是更多的欲求,人们就是这样,不然世上也就不会有“欲壑难填”这个词。   这里的行人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或是孩子,这样年轻的两人结伴而行,难免会招来不少好奇的目光,一人的话我会紧张吧,但是身边有伊恩就能分散许多注意力。   有时我也不得不佩服他那无论何时都能处变不惊的态度。   头顶好像被什么点了一下。   “别动。”   他停下脚步,轻轻把住我的肩膀,而当他的手放下来时,掌心中盛着一枚花瓣。   原来是花瓣飘落到头上了,我说这家伙怎么突然离的这么近。   而且……怎么还越来越近了?   他微微弯腰,手指在我耳上三寸的位置搔着,伊恩的呼吸掠过我的前额,身上有股很好闻的洗发水味道。   寻宝似的从一侧撩拨着我的发丝,继而又转到另一侧,我的身体僵住了,动弹不得,脑子不能运作,呼吸也就此停滞,人偶一般任凭他把我每天早晨花大工夫才能整理好的头发弄得乱糟糟。   糟糕,心跳的好快。   “头发里也夹着呢,妮蒂娅的脑袋像开花了一样。”   “你就不能换个好听点的比喻吗。”   连忙退后了两步,红着脸故作镇定地指责,然而实际上此刻我只觉得脑子轻飘飘的,完全无法思考。   这家伙究竟有什么魔力,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啊。   呼吸变得不均匀,想要极力压低喘息的节奏,却让头部变得更加迟钝,想再说些什么缓解当前尴尬的心境,却支支吾吾地一个字也讲不出。   “我暂时有些事,妮蒂娅。”   他顿了片刻,如是说道,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刚对我做了那么过分的事,现在又说什么呢。   “你坐在这里等一会儿”   他望向一旁的长椅。   “我马上就回来。”    第四章 劫持 ==============================   伊恩没多说话就走了,神色匆匆。   说不定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要紧的,我没多问,要说我在与他的相处中学到了什么,那大概就是少管他的事;伊恩比我聪明的多,几乎不会犯错,在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所以没必要与他多舌,他不会说,我也觉得扫兴。   既然如此,就不要管他做什么了吧,在这里安全的活下去都阻挠重重,何必再自寻烦恼,那家伙不会没计划没理由的行事,考虑的也绝对比我更加周全。   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我脑袋空空地赏着花,什么都不想,自然也就没有烦恼。   安静的街道,安静的落花,安静的我,连偶尔经过的行人也是安静的,世界的噪响只剩远处大机关运作时轰隆的声音,然而穿过重重阻碍传到此处时已完全没了恼人的响度,反倒成了宁静世界的点缀,提醒着我自己还活在喧嚣的尘世间。   如果一辈子都能无忧无虑的度过就好了。   这是每个人自幼就有的简单愿望,可穷尽一生也可望不可即。   长长叹了口气,仿佛要把心头再度积聚的思虑吐出去。   街的尽头恍然传来了一阵喧闹。   怎么了?这儿不是没有什么人的吗……   胸中一阵不安,我站起来向远处张望,不知怎地,那边一个妇人,三十多岁的模样,没了命的往这边跑。   “那个…请等一下,我——”   想从她的口中问出点什么,视线随着她从街一头转到了另一头,对着那人的背影半伸着手,想阻拦但又作罢了。   “啊唔—”   身后又有个鲁莽的家伙跑过,竟直接撞到了我的肩膀,这力道估计是个年轻的男性,重重把我搡到在地,眼镜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眼前突然变得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好似隔着层毛玻璃,整个世界成了雾里看花的模样。   视力不佳的身体真是不方便,这个世界有诸多科学创造的奇迹,却不能治愈我的这双近视眼吗。   赶紧在地上摸索,耳边先后响起十余道脚步声,轻重力道均有不同,但无不匆匆而去,简直像那边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搞什么啊这群家伙,就算大祸临头,作为绅士基本的修养也不能对女士无礼吧。   但眼下胡乱抱怨也无济于事,何况那家伙估计早就跑远了,我也无力找他理论。   盲人摸象似的在地上寻了半天,掌心弄得都是灰尘,终于碰到了似乎是镜框的东西,赶紧吹了两下架在了鼻梁上,这时才发现左边的镜片已经碎掉,虽然有一道大大的裂痕,但也不是看不见东西。   哈啊…真倒霉。   无奈地抬起了头,扶着腿站起来,这时我才发现——倒霉的还不止于此。   眼前似乎发生了劫持事件。   维持治安的警员已经出动,他们身后则是围观的人群,将匪徒团团围住形成了个圈,而我因为来不及跑,竟然成为了圆圈中央唯一的一个普通人。   那个挟持者是个年轻但失魂落魄的青年,瘦骨嶙峋,眼皮发青,胡茬很长时间没再清理,头发乱糟糟成了一团,衣着邋遢,沾着不少污渍。   施暴已经让我足够反感了,他那不修边幅的模样更让我无法接受,但迫于眼下的窘境,我还是哆哆嗦嗦地后退了两步。   一到紧要关头腿就发软。   “抱…抱歉,我马上就……”   “你给我站在那里,不许动!”   “呜噫—!”   吓得我赶紧举起了双手,这幅样子绝对丢人丢到家了。   只有这一次,周围好多人在看呢,千万不能露出上回的惨状,一定要坚持住啊我脆弱的膀胱。   不敢直视他,只好向下移到了人质的脸上。   是个年幼的小姑娘,差不多十一二岁,身材娇小纤弱,穿着黑白相间的洛可可式礼服,华贵但不显雍容,鞋尖与中指点缀着蕾丝的假花,戴着长手套,细嫩的脖颈与手腕同样缠着镂空的蕾丝饰带。   再向上看去,这孩子柔顺的银发分成左右两个方向,烫成钻头似的大螺旋卷,用系着铃铛的发带束起,五官端正秀美,娇俏玲珑,有点吊眼梢,不过与那迷你的身段很是相配。   只是她的神色镇定的有点不正常,那铃铛也显得过大,完全不像装饰用的物品。   我瞧向她时,她红玉色的眸子也望向了我。   从她的衣着看,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吧,就算教养再好,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遇到此类危急的状况应该也吓得嚎啕大哭才对,为什么她……不知道这么说是否正确,她的神情不仅仅是镇定,甚至还有些谜一样的从容。   明明刀都已经架在了脖子上,她身后那个不知是酗酒者还是瘾君子的家伙显然精神状况并不稳定,她怎么可能面不改色呢,即使是半个旁观者的我都心惊胆战地发着抖。   “都别过来!”   身后的人群稍微聚拢了,警员也在竭尽所能的维持秩序,劫匪发觉状况不妙,立即将刀贴的更紧,扯着破锣似的嗓子高声吼道。   血丝——   薄如纸片的刀刃微微割开了女孩雪白脖颈的肌肤,一道细线似的血丝顺着刀锋滑落。   “…请您冷静点,这孩子已经受伤了。”   我不能看着他继续伤害无辜的人,虽然不敢有大动作,但至少出口劝阻也是能做得到的。   “给我闭嘴!”   目露凶光的小眼睛凌厉地瞪了我一眼,压低了声音用冷冰冰的语气呵斥。   我自然不敢再说什么了。   但他的刀子的确也稍微移开了些。   嗯…   就算是穷凶极恶的悍匪也不希望伤害小孩子的吧,他这样或许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稍微谈判一下,说不定……可行。   人质的小姑娘瞧了瞧我,突然开口。   “啊呀呀,大姐姐,请务必来救救我。”   她眨了眨澄澈的大眼,纤长的银白睫毛轻盈地扑扇。   “我好害怕。”   明明是求救的话,可语气却像事不关己的局外人,一字一句地镇定过头了。   我总是被各种各样的怪人包围,继而遇上各种各样的难缠事件,今天算是中了彩,两样都占了个全。   轻咬着下唇,思考起脱身的策略。    第五章 祈愿 ==============================   阴暗的小巷弥漫青苔潮湿的涩味,石壁凝着细微的水珠,脚下的石板总是笼着湿漉漉的雾,好似被大雨浸过,在秋日真正来临之前此处的巷子就是这样,像覆盖着层泡透了水、拧也拧不干的丝绢,只能凭太阳缓缓烘烤才能展现些许原本的模样。   绀紫的少女站在巷子的另一头,凝望着这边刚刚赶到的伊恩。   紫色的长发,紫色的眸子,紫色的衣裙,点缀着花与丝带的华服和她恬静姣好的样貌说不出的相配,仿佛一切的美好与温柔都是为她诞生,她与周围破败的一切格格不入,足尖轻点肮脏的地面都会让人不住地生出惋惜。   她樱唇微启,念出了伊恩原本的名字。   柔声的细语淹没在了微风中,可那固定排列的数个音节在伊恩听来却似惊雷般响亮。   他听了那久违的话语,触电似的愣在了原地;少许,终于恢复了平时的处变不惊。   “我还在想你要什么时候才肯露面呢,E.”   被称为E的少女不说话,目光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似含情脉脉的柔弱。   “我出现与否又有什么关系,你心意已决,妾身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别那么固执,你我想做的都不是什么伟大高尚的事业,只不过你的理由更为低劣,是为了泄愤的私欲罢了。”   伊恩如是说,将涌动的情感压下心头。   “你仍认为妾身在生气吗?”   少女目光微垂,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   “唉……伊恩呀,伊恩呀……”   她顿了片刻。   “你真是蠢到极点了,就算无数岁月的磨砺也不能将你的心打磨光滑,时至今日仍是顽石一块。”   她向前跨出一步,裙摆随着动作微微摇晃,轻盈的步伐仿若舞蹈。   “妾身的怒气早已消退了,与始终贯彻自我信念的你不同,妾身已经累了,已经累得一步都无法前进,一句豪言壮语都说不出来了。”   一瞬间,她搂住了伊恩的腰。   无视了空间的阻隔,她的身形从巷子的一头消失又骤然在另一头出现,要是被旁人见到一定会被吓的失魂落魄。   “如今的我是迟暮却又心有不甘的老人,只想在撒手人寰之前了却心愿而已。”   她的语调温婉哀怨,轻柔地依在伊恩的胸膛上,脸颊贴在心脏的位置,倾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再抱抱妾身嘛。”   她昂起头用温柔似水的眸子凝视着他,仿佛饱含着千般情欲。   伊恩不做言语,身子僵住,一动不动。   “那个小姑娘不行呢,她没办法让你亢奋起来吧~”   E踮起脚,在伊恩的头侧轻声细语,口吐芳兰,撩拨着他的耳腔。   她说的没错,伊恩的举动已经不再从容不迫了,这个女孩对他有着勾魂摄魄的魅力。   “离开了妾身,可就再也没有能懂你这里在想什么的人了。”   她的食指在伊恩的胸口划了一圈。   “对于有着无穷生命的你来说,这是比千刀万剐更可怕的酷刑,今后漫长的岁月,你孤身一人要怎样度过呢?”   “我见证了辉煌和溃败,兴盛与衰落,心如荒漠寂寥,沧海桑田只是漠上年年呼啸却一成不变的风,我不需要倾听的人。”   “自欺欺人呢~像你这样与孤独为伴的男人,迟早会被孤独毁掉。”   “别再试图劝诱了,我是不会动摇的。”   “唉呀…唉呀……”   她翩然后退一步,松开了环住伊恩腰的手。   “你可真是固执,非要到彻底崩溃的一天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呢~”   伊恩的确有些神色恍惚。   “之前的事是你策划的吧。”   “您都这么说了,妾身再怎么辩解不都是徒劳了吗。”   她故作哭腔地用上了敬称。   “妾身都要哭出来了呀,您可真是太绝情了~”   “不要再对妮蒂娅出手。”   “抱歉,这可不行呢。”   她的语气突然急转直下,几分冷冰冰的气息自鼻腔喷出。   “我就知道。”   伊恩无可奈何地点了点额头。   “在这样下去,我就不能对你坐视不管了。”   “怎么了,怎么了?”   少女E故作姿态地佯装惊慌。   “您要对妾身这样的弱女子下手吗,好害怕啊,您不是还曾经——”   “够了。”   伊恩立刻打断了她的话。   “你总是这样满口谎言。”   “想要成为迷人而优雅的女性,学会说谎可是第一课。”   “你的理想太过不切实际,是时候放下了。”   伊恩的语速放缓。   “E,你的才能不在我之下,应该看得清,如今的世界需要的是什么。”   “妾身的理想不切实际吗……”   少女的声音有几分低落。   “这是你曾教导妾身的目标,难道如今却要妾身放弃苦心经营的一切吗。”   “人是会变的,我已经不是曾经的我。”   “妾身也同样回不到过去。”   “……”   伊恩沉默了半晌。   “抱歉。”   “您说什么呢,该道歉的不是来这里当面威吓的妾身吗,这无异于直接对您下了战书呢。”   微风拂起她的秀发,送来阵阵幽香。   “妾身会阻止你试图创造的一切,将人该享有的归还于世人,然后迎接自己期骥的未来。”   恍然间,她如幻影在原地消散,再次出现在巷子的尽头,看似触手可及,又仿佛永远无法企及。   “与你不同,妾身渴望的一切都会由我自己的双手创造。”   “你已经习惯欺骗了,E”   伊恩抱起胳膊。   “连自己都被高超的骗术蒙蔽了双眼,你的双眸中燃烧着的,明明仍是‘怒火’。”   他的话语声音细微,与其说是给别人听,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在我被孤独毁掉前,你就已经被愤怒毁掉了。”    第六章 人质 ==============================   “您…也不想劫持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吧。”   结合他之前的表现,我试探地向他询问。   这人虽然精神状态看上去不太稳定,但也没到歇斯底里的地步,应该还是可以沟通的。   他手持利刃,不做言语,目光仍如刀子般锐利,甚至比手中的锋芒更甚。   不到走投无路,谁也不会出此下策吧,既然是亡命之徒就更要加倍小心。   我虽然不是什么大仁大勇之人,但也不会看着小孩子在面前受伤的,再三考虑之下,我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请放了那个孩子,我来做您的人质如何?”   此话一出,我立即开始后悔,根本没这样的胆量何必去逞那个英雄,自己不是明明站都站不稳了吗。   “……”   他的眉毛拧了拧,嘴唇稍微动了两下,又作罢了。   还在犹豫,毕竟已经被包围起来,稍有差池可能就逃不出这重重罗网。   一般来说,劫匪分为两类,一是长期谋划一朝实施的计划犯罪,二则是在高度压力下的激情犯罪,显然通常后者更多。   这人又是属于后者中的哪一类呢?   他虽然眼皮发青,一身酒气,可体格看上去还算健康,并没有什么反常的神态或举动,再看他身上的服装虽然破旧邋遢,但实际却是长期未清洗的正装,那个牌子甚至还小有名气,服装也都价格不菲,非常合身,简直就是量体裁衣,应该就是他自己的衣服,袖口和领口都有磨损掉色的情况,这是常年工作,又舍不得换新制服的结果。   大概是个潦倒的白领阶级吧,不知是何缘故失去了工作和家庭,不然怎么会落魄到这般地步。   既然曾经有过正经的工作和生活,又怎么可能甘心成为犯罪者呢,如果能有回头的机会——对他来说,无疑就是指“金钱”。   有了钱的话,无论怎样的不幸都能抹除,凡尘俗世的人总是难免被这样的想法困扰。   既然如此,就从钱下手如何。   “您…可能不知道呢,我家的兄长,实际上是个非常有钱的败家子儿,只有对我非常重视。”   我半真半假地对他说道。   “如果您把我换做人质的话,他肯定愿意花大价钱把我赎回来,只要您不伤害那个孩子,我就心甘情愿的过去。”   他还是不为所动,警惕地望着周围熙熙攘攘的围观人群。   “就算出国的手续也可以办理,完全不必有后顾之忧。”   我开始说起胡话了,脑子没多想就编起了谎言,伊恩有这么大的本事吗?   我不知道,总之能把他骗到就好,劫匪明显开始对我表现出了兴趣,他的目光集中到我的脸上,上下打量着。   过了许久,二人都快僵持不住时,他终于开口。   “你过来。”   目的达到了,我举着双手缓慢朝那边走了过去。   怎么可能老老实实给他做人质呢,我当然有着其他的打算。   在伊恩那里学到了不少有用的防身术,趁他更换人质精神松懈之际,我决定夺下他手中的刀子试试。   一步一步地靠近,他一手的刀子仍贴在小姑娘的脖子上,另一只手则抓住了我的上臂,那女孩依旧不哭不闹,完全不像个十几岁的小孩子。   刀锋离开她的脖子了,就是现在。   我迅速做出应对的姿势,反手捏过匪徒的手腕向上举起,另一只手则接过去将他的那只胳膊拧过九十度,原本作为人质的孩子马上跑开,这样的姿势对方就完全使不上力气了,只要再——“呀啊—!”   身后突然传来了少女的尖叫。   怎么了?!   一时分神,赶紧回头查看,却因为没有及时继续手上的动作而被劫匪抓住了机会。   他赶紧挣脱了我的束缚,放低重心,以任何人都会的简单粗暴方式狠狠地回击。   也就是直拳,成年男子沉重的一拳,力道之足深深陷入我的腹部。   “咳……”   腹腔像碾碎了一般绞痛,内脏的重压让我一时间无法呼吸。   失去了反击的能力,眼前一阵昏黑,整个身体向前倾倒,立即又被对面的劫匪接住,转过了身子。   现在我真的成了新的人质,这应该算是弄巧成拙了吧。   一记重拳导致的晕眩已经过去,抬起头来张望,刚想挣扎就发现冷冰冰的钢铁已逼近我的咽喉,只好欲哭无泪地咬起嘴唇。   “别乱动!”   真是丢人丢到家了,自己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做不到,那群围观的闲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估计不久后就要成为此处大家饭后茶余的谈资,甚至作为笑柄火爆一段时间了吧……好想死,就算没有刀子贴在喉咙上我也好想死,拜托老天快赐我一道地缝钻进去吧。   “叮铃——”   小姑娘跑开,她头上作为饰品的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她刚刚意义不明的一声尖叫,估计是刚刚发现自己脖颈上的伤口吧,这么小的孩子,刚刚又受了惊吓,我没办法怪罪她。   她到了围观者们的边界,回头望了我一眼。   “多谢了,笨手笨脚的大姐姐。”   继而消失在了人群中。   此刻的我真想大吼一句“你给我回来”,然后好好赏她两个爆栗,可眼下的窘境已容不得节外生枝。   而且那孩子称呼我的方式,似乎有点像赫蒂?   “那个…劫匪先生,刚刚都是骗您的,我家里其实一分钱…都没有的啊……”   脑子开始混乱,情急之下讲出了万万不能说的禁句,这种时候还要刺激对方,我真的是笨蛋吗!   “你说什么?!”   对方显然被我激怒了,而且是暴怒,眉毛乍竖,声如震雷。   我哆哆嗦嗦的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但是就在此时,我突然看到了一线曙光。   这人背后悄悄靠近的那个男人,好像是伊恩?   我的眉宇间立即现出喜色,口已微张开,伊恩立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悄无声息地往前走了两步,一手刀便解决了作乱者,随即赶紧把全身发软马上要滑落的我扶住,身后的警员立即冲了上来将歹徒按倒在地。   “妮蒂娅,我真是一分钟不看住你就要惹出点事来。”   他扶住额头,长长叹了口气。    第七章 闭门不出的理由 ==============================   “我昨晚做了个梦。”   把自己裹在毯子里,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伊恩闲谈。   “我梦见了镜子。”   “是吗,莫非妮蒂娅女性意识终于开始觉醒,想要照镜子好好打扮自己了吗?”   “请好好听我说,不要开讨人厌的玩笑。”   伊恩不再回嘴,我清了清嗓子。   “镜子里有另一个我。”   “当然,那就是镜子的工作方式,就算梦境也是有着现实基础的。”   “都说了不要打断啦。”   我的手高高举起,用力拍了两下扶手以示不满。   “好吧。”   伊恩弯下腰,从他的椅子边提起了什么。   是个透明的玻璃箱,分为两个隔间,里面装满了水。   “我做什么动作,镜子里的人也做什么动作,一开始是这样的——”   我瞧着他与眼下的话题毫无关联的动作。   “之后,当我终于满足了好奇心,停下来观摩镜中的自己时,突然发现,对面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家伙说话了。”   “她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   鬓角的一缕发丝垂落,我将它绕到耳后。   “镜子突然碎掉了,只剩茫茫一片的虚空,连脚下的大地也不再真实,眼前所见都成了烟雾飘散,消失殆尽。”   “梦境原本就不是真实的。”   “不、我觉得那似乎并不是梦。”   “明明是你说自己做了个梦。”   “我只是那样感觉…,虚幻又没现实感的体验,过去之后却又像亲身经历似的,存在于我脑海中记忆的某个区域,一般来说梦做过,印象很快就会消退,可那一幕至今仍残存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顿了顿。   “我觉得那不是梦。”   “这是妮蒂娅的直觉吗?”   “嗯……”   “既然如此,就相信你的直觉吧,在庸人自扰的方面我可没办法帮你什么。”   “什么叫‘庸人自扰’啦,我可是很认真的在找你商量烦恼诶!”   苦恼不能被理解,气不过的我在沙发上赌气似的不由自主上下猛晃了两下身子,连带着沙发连接处发出了吱嘎的摩擦声。   这种女性化的小动作已经自然到了我无法察觉的程度,事后才生出一缕无奈的落寞。   “说到烦恼…”   伊恩下巴轻微扬了扬,看着我身上的毯子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缩起脖子,沉默不语。   还问怎么回事,当然是不敢出门。   在大街上当众丢了人,那时的围观者说不定有机关学园的人在,就算没人知道,那天弄巧成拙的“英姿”可成了最近街坊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我要是出门一定会被笑话的。   至少也要等这一阵子风波过去再说。   这就是我外套也不穿,只在睡衣外面裹着毯子,像过冬似的窝在家里的原因。   “至少头发也梳一下吧,都乱成一团了,毛毛糙糙的,你不觉得难受吗?”   “才不会,又不用见人,打扮的那么漂亮干嘛。”   说到底我本来也就没打算在外观上下多大功夫,平日打点仪容也不过是伊恩的要求加上没办法蓬头垢面出去见人这一基本的做人原则而已。   这几天我就足不出户了,反正这家伙这么有钱,其实也根本不期望我读书出人头地,然后赚钱报答他吧,我去念书不过是他出于年轻人不能无所事事的道义而已,更何况毫无基础的我每天去了听不懂的课程占了大半,整天不是在课本上涂鸦就是百无聊赖的胡思乱想。   “我不是人吗?”   “你是例外的。”   我想了想。   “仔细分辨的话,你的确不能算一般人呢,近似于人的不知名猛兽,安静的时候又像榆木疙瘩,简单来说,不是人。”   “狡辩的水准太低了,我都没兴趣反驳。”   “那就不要反驳了,总之我是不会出门的。”   要说我心中伊恩的定位,目前应该是“亲人”的等级,就是无论怎样的窘相被看见都不会尴尬的程度,所以他是我畅所欲言的对象,在他面前也不必保持仪态端庄。   但干净是最低的保证,清晨和傍晚都会沐浴,干净虽有保证,整洁可就不一定了。   “这样下去将来能找得到男朋友吗?”   “停——”   我赶紧摆了个终止的手势,这可是我一直以来避而不谈的话题,自己内心的活动都会特别回避,这家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许再说这种事!”   毯子快要从肩膀滑落了,伊恩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   “不说就不说吧,但我觉得妮蒂娅闭门不出的理由十分牵强。”   “姆…又不是你在大街上出洋相,当然不会不好意思了。”   “我指的并不是这个。”   他稍微放低了上半身,背些许弓了起来。   “我认为你没必要羞愧。”   “没必要吗……”   我无奈地重复了一句。   “是的,你很有勇气,虽然同样也很无谋,但那份勇气和真诚值得钦佩。”   “……”   “自己什么都不缺,却还要掠夺他人的人,是‘恶人’;而自己可以保全,又愿意将多余的好处给予他人的人,被人称为‘善人’;本身不得周全,却仍甘愿把属于自己的一份分给他人的人——这样的人如今的世上已很罕见了,人们把他们称为‘圣人’。”   此刻的伊恩完全没有多余的小动作,眼神也非常专注,说明这是他的真心话,并且他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   近乎于传教,他希望我接受他的信念。   “虽然只有那一刹那,你做出了鲁莽的、甚至是彻头彻尾错误的决定,但在同一刹那,你的确拥有了成为‘圣人’的勇气。”   “只是一瞬间的‘圣人’呢,而且还带来了不可挽回的恶果。”   我低声抱怨,目光在地板上缓缓地扫来扫去。   “的确只有一瞬间,但不知多少人连一瞬间都做不得,终生在作恶与平平无奇的普通人之间徘徊,不仅虚耗着自己,而且伤害了他人,最后在一无是处中走远,没人记得他的名字。”   我咬着右手的拇指尖。   “与他们相比,我觉得妮蒂娅做的很好,完全不存在什么值得羞愧的东西,但你的确要反思自己的莽撞和不自量力。”   “可惜大家不像你这么想呢。”   我舒了口气。   虽然伊恩的话并不总是中听,但今天他所说的着实令我轻松不少,放下了心头压着的某种重担。   “你根本就没出过门,又怎么知道众人的想法呢。”   我无言以对。   “关于外界对你的迫害,完全是妮蒂娅的被害妄想,不是吗?”   “可我——”   话刚说到一半,门铃突然响起。   “叮铃铃——”   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这会儿恰好刚刚到午后工作的时间,可见对方求见之心非常急切,又怕打扰了主人的午休。   伊恩的交际面并不广泛,谁会在这种时候拜访呢?    第八章 伊芙 ==============================   “是个小姑娘。”   应我的要求,伊恩趴在门前透过猫眼瞄着。   “什么样的小姑娘?”   “十二三岁的模样,银发,小巧玲珑,看起来非常可爱。”   呃——   银发。   这样罕有的特征,我见过应该记得才对…   莫非是那天我换掉的那个女孩?   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不、更重要的是,我现在不是根本不能见人吗。   弹簧似的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毯子也丢在那里,赤着脚跑到门前,手忙脚乱地说:   “等、请在门外等一下,这边马上就好—”   然后立即拽着斯托克离开了门口,压低了声音对他讲道:“我要去收拾一下现在的脸,你赶紧把客厅整理一下。”   “这是命令吗?”   “现在不要跟我玩这种无聊的辩论游戏啦,快点照做!”   ……   大约七分钟后,我气喘吁吁地站在了门前。   姑且梳了梳乱糟糟的头发,大约用了四分钟,剩下的一分钟洗了把脸,最后两分钟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穿上了衣服,双脚**拖鞋里,戴上眼镜立即冲了过来。   可谓分秒必争,毕竟让人家在外面多等一分钟就多一分傲慢,这可是最基本的待客之道,不过要是让陌生人见到自己衣冠不整的模样那才叫真正的失礼呢。   平复了两下呼吸的节奏,我推开了客厅的门。   “您好,请问……”   没等我说完话,那孩子突然一头扎到了我的怀里。   这…怎么回事?   并不是夸张的说法,她的确突然抱住了我的腰,整个头埋进了我的胸部之中。   “唔唔……努…努…”   她好像说着什么,含糊不清的声音透过厚厚的脂肪和布料传出来的时候只剩下了模糊的几个音节。   一般来说陌生人之间会亲密到这种程度吗。   我身子稍微向后仰着,不知所措,把头转向了一旁盯着这一幕看的津津有味的伊恩。   这是求救的目光,大概意思就是:我该怎么办呢?   “这种场面作为绅士应该懂得回避。”   他饶有兴趣地摸着下巴,面带笑意。   “你们…继续亲热吧,我就在书房,有事来找我就好。”   说罢,伊恩放着动弹不得的我直接走开了。   你给我回来啊,这种场面要我怎么应付,我可没有接待这种热情过头家伙的经验。   “姐姐…大人……”   她终于不得不换气了,眼睛露出来,可下半张脸仍是深深陷入胸部之中,自下而上地瞧着我,像哺乳期的小动物。   姐姐——大人吗。   又被擅自安上了个头衔,看来她不打算问我的名字了。   你是第二个这么叫我的女孩,赫蒂也从不叫我名字,只是没有“大人”这个敬称而已。   我似乎对年下的女孩很有亲和力呢,这说不定是我的个人魅力?   这么一想,不由得稍微沾沾自喜起来,可爱又懂事的小姑娘谁不喜欢。   “姐姐大人身上的味道很香。”   啊哈哈~是吗,我觉得那是沐浴露的味道哦。   “好香……”   她闭起双眼,像品味美食似的,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深深吸了口气。   她抱的越来越紧,已经近乎于勒的程度。   “那个,小妹妹,请…松手。”   这已经远远超出萍水相逢的亲热范围,不知是呼吸不畅还是不好意思的缘故,我的脸颊也不知何时开始发烫。   “并不是‘小’妹妹。”   她这么说着,脸完全离开了我的胸口,但双手仍环着我的腰,为了让我看得到她的表情竭力往后仰着。   “唔,抱歉。”   我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对方似乎不太高兴,所以也不由自主地表现出了弱势性格的常态,也就是“总而言之先道歉再说”。   “没有‘小’字,姐姐大人大不了我多少岁的。”   原来在意的事这个,我还以为说的是另外一方面。   嗯……   另外一方面。   她终于肯放手了,往后退了两步,我的视线仍瞄着她的胸口。   “您在看哪里呢?”   “没有哦,请到这边来。”   她随着我的手势坐在了客人的沙发上,我则坐到了另一边,但我的屁股刚刚坐稳,那孩子就突然窜到了我的旁边,继续抱住了我的胳膊。   “姐姐大人,不要那么生分嘛~”   完全没有冷淡吧,只是你热情过头了!   她柔顺亮丽的大型钻头摩挲着我的上臂。   并没有坚硬的触感,也就是说她的头发并非是用大量发胶固定下来的,而是天生的发质如此吗。   这可比你刚刚的表现更罕有。   “姐姐大人胳膊上肉乎乎的触感也很棒。”   听你这么说我完全高兴不起来,只是加重了我减肥的决心而已。   “我的名字是妮蒂娅,还没有询问该怎样称呼您呢?”   总之还是先切入正题。   “姐姐大人叫我伊芙就好了,这是我为了适应雾之国的习惯,入乡随俗取的名字。”   “您不是这个国家的人吗?”   “是的,我是冬之国的公民。”   即使交换了姓名,她也没有打算用正常方式称呼我的打算。   “那么,伊芙,今天的拜访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找我吗?”   “没错,有非常重要的事。”   她从华丽的、重重叠叠的蕾丝布料交织的裙子侧隐藏的口袋中掏出了什么。   “这是给姐姐大人的谢礼,作为那天救了我的报答。”   谢礼吗……   我看着那用丝带巧妙包装的精致红色小盒子。   “我只是做了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情而已,更何况实际上也——”   想说自己根本就是个想耍帅然而失败了的悲惨案例,但考虑到我在伊芙心里的形象似乎还不错,决定对此避而不谈了。   “没什么。”   我看着她小猫似的可爱依人的模样,与她那天被劫持时的表现可是大相径庭,那时候她那种完全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镇定哪里去了,与今日的形象一比完全是两个人。   说不定是应激反应吧,每个人受到惊吓时的表现都不同,伊芙或许只是在这方面有些与众不同罢了,本质上还只是个普通的少女。   自己被脑海中产生的那不知说不说的通的解释说服,而实际的状况则是“我从内心深处就不想怀疑她”。   这么可爱迷人的少女,谁会对她向坏的方面揣测呢。   “您不打开看看吗,姐姐大人?”   我出于礼貌接过了对方的礼物,却因为上述的考虑愣住了片刻。   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   拉开丝带的绳结,揭开礼盒的盖。   里面是一枚发箍,伊芙似乎对蕾丝饰物情有独钟,纯黑色的发箍上也点缀着两层的蕾丝边,上面还用阴文铭刻着一些奇怪的字母。   “那是冬之国的文字。”   伊芙笑眯眯地答到。   “意思是‘神的庇佑与你同在’。”    第九章 观察日记 ==============================   “那孩子离开了?”   伊恩从拐角的房门探出头来,用那双耷拉着的三白眼望向我。   “是的。”   “哼嗯……”   他打量着我的全身上下,像观察什么艺术品似的仔细琢磨了一番。   “我还以为会发生什么呢。”   “发生什么?”   “谁知道呢~”   被他糊弄过去了。   这家伙刚刚脑子里一定在想奇怪的东西。   我啧了啧舌,不做评价。   “那个是她送的礼物吗。”   “嗯。”   我拿起了盒子,里面装着礼物,闪烁着漆黑光泽的发卡,这个年代没有发达的塑料工业,所以这或许是上过漆的金属或是有机物。   稍微掰了掰,韧性十足,大概是牛骨之类的材质。   “那戴起来吧,我觉得这份饰品与你很搭。”   “不戴哟。”   我把它重新放进了盒子里。   “我才不适合戴这种东西。”   稍微叹了口气。   “发箍会把刘海向下压,原本在别人眼里就不好相处的我如果彻底把眼睛遮起来,伊恩是希望我再也交不到一个朋友吗”   他停下脚步,端详着我的脸,过了一会儿走近两步蹲在我的面前。   “干嘛呀。”   “既然压下头发显得不适合,那就不要用刘海遮着脸了。”   他拿起发箍,右手扶着我的额头,将发丝细细分开捋出一大部分向后顺去,这样我的前发密度登时下降了一半,已经是能看见眉毛的程度。   伊恩将发箍顺着梳理好的方向套了进去,将头发固定住,稍微退后了两步。   “把头抬起来我看看。”   如他所说的做了。   “这样不就好多了,整个人看上去也清爽了不少。”   “……”   我不知事实如此还是这是他为了鼓励我多与人交流所说的谎话。   “是吗…”   不知道该怎么答复,半天憋出两个字来,因为我仍然想回归原本的发型。   “当然,这么漂亮的脸遮住就太可惜了。”   讲什么呢这蠢货。   又突然开说说让我尴尬的话了,明明普通的交流就好,伊恩,不要奉承我,也不要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题,你是故意想看我难堪时的表情吗?   虽然心里有无数个不愿意,可我的确已经如他所料露出“难堪”的神色,或是说“害羞”更为合适。   大概也不是“如他所料”吧,我是知道的,比起他的意愿,我其实更多的成分是自作多情,虽然连自己都不愿意承认,但我心底深处还是明白的,只不过我就是偏执地喜欢将自己露出这样表情的理由归咎于伊恩的戏弄。   “有时间就带你去换个发型吧,妮蒂娅。”   他坐回了我对面的位置,继续着被伊芙打断的闲谈。   “姆……”   嗓子里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吟,自己也不知是沮丧还是满意。   我变得越来越奇怪了,渐渐地连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的行为,或许是因为换掉了身体,导致思考与行动出现了偏差。   可我明明清楚,自己的一切言行举止都出自我本身的意愿。   伊恩将之前放在沙发边上的玻璃箱子提起来,他不拿出这个我都想问,这到底是拿来做什么用的。   “今天的晚餐是海胆蒸蛋和芝士焗龙虾。”   “好贵!”   虽然说的话与手中的东西八竿子也打不着,我还是不由得发出惊叹,这食材也太奢侈,你不是个连苹果都要买打折的才开心的男人吗。   “这个家里不是一直都奉行节俭主义来着,怎么突然在饮食上奢靡起来了。”   “偶尔改善一下晚饭的质量也是家长的职责。”   他又来了,给自己套上个家长的高帽子然后侃侃而谈。   “说到这个,我才应该是惊讶的那个人。”伊恩将玻璃箱子向我这边推了推。   “这个国家没有食用海胆的习俗,那是从远东之地传来的食材,近几年也没有在内陆成为潮流,我还以为妮蒂娅听说要吃海胆会惊讶一下。”   我哪里知道这个,在我曾经生活过的世界里海胆就是能吃的东西。   “哈哈…”生硬地干笑了两声。   “我也不知道~只是听伊恩说能吃就猜那大概是能吃的东西吧~”   他狐疑地瞧了瞧我。   “算了,那不重要。”   他用手指尖点了点桌子。   “重要的是这个。”   他指着已经推到我面前的玻璃箱,里面的水仍因为刚才的移动而微微荡漾着。   “这是做什么的?”   “是你的‘作业’。”   “……”   我翻起眼睛瞄着对方。   “老师留的作业我都不会做。”   “那样的话,我就断了你的零用钱如何?”   还真是被他捏的死死的,一语击中软肋。   可恶…除了这家伙的施舍外一点金钱来源都没有,一定要快点找份自己闲暇也能做的来的打工好摆脱伊恩的经济制裁。   “就算你说这是我的任务,里面不是什么都没有吗。”   没办法,只好接受,在那之前先搞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再说。   “我的房间里有两台显微镜,暂时借妮蒂娅用了,我要你做的是‘观察日记’。”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在这个年代并没有倍数太高的显微镜,而且那都是造价高昂的精密仪器,他把我完全不感兴趣的东西借给我做什么。   “我要你观察的就是这个简易水族箱里的生命。”   伊恩看向了那边,原来这还是个水族箱吗。   “这里面有海胆的幼体,今天一同弄来的。”   “可我看不到。”   “所以才要你用显微镜来观察,海洋生物的卵和未成熟期以透明质感居多,这也是躲避天敌的手段之一。”   伊恩竖起一根手指。   “你要在它成长为有成熟个体的雏形前每日观察,写一本日记交给我。”    第十章 行踪 ==============================   好久没有见过赫蒂了,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见到她时,出现的是眼前的这番状况。   结束了一天的学业——实际上是在课本上无聊的涂鸦了一天,我又一次走在了回家的路上,路过人工河的桥时,我远远地望见了这样一幕。   赫蒂和一群男人走了,坐上了一辆马车,然后绝尘而去。   这是什么情况?   我无法理解,如果是违背她意愿的强行掳走,她为什么会主动跟着他们离开呢,我明明看见了赫蒂脸颊上满足的神情,丝毫没有半点不情愿和痛苦,如果这是赫蒂的愿望,希望和那些家伙一起更是难以置信,我根本没听说过赫蒂说起过她有什么朋友,更别提是一群平均年龄超过三十岁的男人了,与少女的年纪相差太大,很难相信脑子有点奇怪的赫蒂会和他们有些什么往来。   综上所述,我认为赫蒂是被“诱拐”了,在大白天被堂而皇之地诱拐了。   她已经到了能够分辨黑白的年龄,可心智似乎并不成熟,平时和我的对话都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想到什么就讲什么,而且难以认清善恶,对她来说判断是非的原则很简单,给她巧克力的就一定是好人。   我开始为没有及时扳正她这扭曲的观点而后悔,只是为了自己能给她留下更好的印象而每天都在包里塞满了巧克力用以增进与赫蒂的好感,迟迟不肯对她说明事情的真相。   给你喂食的人也有可能是心怀不轨的家伙啊,可惜现在讲出来已经晚了,赫蒂身上唯一的服装就是将幼小的身体勉强包裹起的一块破布,再加上那时常弄得满身是灰的习惯,一眼看去毫无疑问就是无家可归的小孩,显然也是是犯罪者眼中待宰的羔羊。   我走到刚刚事件发生的现场仔细勘察着什么蛛丝马迹,镜片反射着黄昏时分夕阳的光。   薄薄的一片锡纸残渣,上面沾着巧克力稍微融化的渣滓,还有明显的齿痕。   连包装都不会好好撕开,只知道用牙去咬的家伙,除了赫蒂还会是别人吗。   那几个男人用了简单的一包巧克力就把赫蒂给拐走了,我真怀疑那孩子是怎么安全地长到这么大的,话说回来,从一开始她的身份就是个谜,父母、亲人、朋友一概没有的家伙在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呢,她的生活问题又要怎么解决?   唉,暂时先别为这个分神,妮蒂娅。   我对自己这样说道。   目前的紧要问题是如何处理这件棘手的事。   去报警是肯定要做的了,我在犹豫的是更近的眼下自己该怎么办。   那孩子说不定现在正处在危险之中,若是那群人真的是诱拐犯,那么有专门的、叫做“警察”的职业就是用来对付他们这样的犯罪者,可在那之前会发生什么?   我现在应该还跟的上,只是尾随的话,应该能得到不少有用的信息,说不定还能直接将赫蒂救出来,可关键就在于我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了。   不得不说,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我就不停地遭遇危险,自己仿佛被世界的意志厌恶了似的不停地与不幸撞个正着,要不是伊恩始终在后面给我擦屁股,恐怕自己早就死于非命了吧。   因此我对“冒险”这件事有着一定的排斥,如果自己不做也没关系的事,我就不会去做,这是我偷偷给自己定下的行为准则,结果眼看着实施没两天就要被打破了。   说到底,我对不自量力的挺身而出救人这种事已经有过一次教训,鲁莽行事说不定会重蹈覆辙。   但要我就坐在这里干等着,更是……做不到。   我对赫蒂许过诺言,虽然只是口头上无足轻重的一句话,可但凡愿意践行自己的信条活下去的人都有一条不得违背,那就是轻视承诺。   我认为赫蒂是我的“朋友”,虽然是个奇怪的孩子,但在我心中的地位与玛利亚和威廉一样,都是“朋友”。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我开始在脑海中重构起目睹赫蒂被他们带走时的景象。   马车,赫蒂是乘马车离开的,这个年代虽然机关工业高度发达,但汽车也不是在哪里都受欢迎,从以红晶作为能源的工业革命爆发直至今日也不过十年的时间,不少怀旧的人仍会选择乘马车出行,可在城市里,尤其是在这儿,雾之国的首都,为了将城市高度机关化、集中化、工业化,已经把市内的养殖业和畜牧业完全搬迁,都移动到了城市边缘的郊区。   因此,市内是没有能够饲养马匹的地方的,虽然也有私人豪宅,例如斯托克家的大宅一样的建筑有足够的空间,但城市内饲养大型牲畜仍是被禁止的,甚至马车走在大路上都是非法行为,因为排泄物会污染市容,至少在首都要保持发达而整洁的模样,毕竟这里是国家的经济与文化中心,也代表着国家的形象。   因此他们在市内没有地方落脚,肯定是要前往郊区,马车的速度与钢铁的代步工具相比跑的并不快,而前往郊区的出口只有一个。   也就是说,只要我现在乘更快的交通工具赶到出城的门前等待,那些家伙迟早会从我的面前路过,然后只要稍微跟踪一下,就能知道他们的老巢在哪里了吗……我扶了扶眼镜,从河堤的斜坡爬上来走上了平坦的小路,只不过我并没有回家,而是拐上了通往繁华主干道的捷径。   来到路边,我伸长了手臂招呼着过往的车辆,不一会儿便有辆出租车停在了我的面前。   “小姐想去哪儿?”   探出头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工作装穿着非常整齐,看来是个态度认真负责的人。   “我要出城。”   稍微弯下腰,瞧了瞧之前拐走赫蒂的那一行人离去的方向。    第十一章 意料之外 ==============================   “这些是多给你的。”   我从钱包里掏出了两张纸钞。   那可是我半个月的零用钱,不菲的数额,用来贿赂成人也不在话下,更不必说我只是要这位司机帮我个忙。   “请您去一趟最近的警察局帮我说明这里的情况,这就当是给您的酬劳。”   “乐意效劳,小姐~”   当然了,这些钱应该够他赚三天了,只是去报个案这种举手之劳应当欣然应允,我只是不能拿赫蒂的安危开玩笑所以下了血本。   “小姐…请您放手。”   司机先生捏着钞票往后拽了拽,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死死捏着钱币的一角。   “抱歉……”   看着车扬长而去,我回头打量着这栋老旧的建筑。   似乎是个废弃的养殖场,由三五长屋拼接而成,墙上粉刷的白色已显出受潮泛黄的色彩,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下面水泥的本来面目,屋顶的木板受不了绵长雨季的侵蚀,已然腐败变黑了大部分,散发出阵阵霉味。   现在离得还算远,我一路跟踪到了这儿,对方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我也只好追到了此处,这里也是远离闹市的郊区,看来应该就是那些心怀不轨之徒的据点了。   贴在墙根悄悄靠近,并没有望风的人员,看来这伙人对隐蔽性非常的有自信。   他们也的确应该如此,这儿连市郊聚居区都算不上,附近三公里内全无人烟,要是用来做些见不得人的事着实是好的去处。   贴近了油漆脱落的木门,顺着大敞的门缝往里张望着。   “我的巧克力呢?”   第一道听到的声音就是赫蒂的疑问。   她身上仍然披着不知哪里捡来的麻布,瞪着无辜的大眼向对方询问。   可那几个之前在河堤上似乎还对她非常亲切的男人此刻已褪去了温和的伪装,对她的问题不理不睬,而是两人盯着赫蒂,而剩下几个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了起来,不知讨论着什么,但我猜大概是如何将她卖到别处去吧。   事情一目了然,赫蒂太容易受骗了,一点点口腹之欲都忍耐不住,竟然就和别人走了啊,这孩子果然脑子有些不正常。   一般来说会有这样的吗,我自己这个年纪是什么样的记不太清了,但十二三岁的孩子应该是这么蠢的吗?   此间的司法体系并不那么严格,机关工业高度发达,可影音保存和数据库的科技仍相当原始,也正因此,违法犯罪的行径仍被不少人当做吃饭的行当,据伊恩说,人口买卖、黑市、非法娼妓、毒品销售几乎所有的城市都在暗地经营着。   不过他劝我不要深入了解这些,用他的话来说,那些都是“会带来负面影响而且无用的”,自己记着防范就好,只要始终保持警惕,没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伤害他人。   可显然目前的情形已经不容我视而不见。   “呐,肚子圆滚滚的大叔,我的巧克力在哪里?”   赫蒂见无人理会,又一次开口询问,她提高了些声调,同时看了看四周的人。   可没人与她对上目光,也仍然没人搭理她问出的话,显然鱼儿已经上钩,自然也没有继续投喂饵料的理由。   “把嘴闭上。”   看似头儿的中年发福的男性恶狠狠地撂下了句话,似乎想用凶恶的态度吓住赫蒂,但显然,根据我对她的了解,这孩子神经粗到了无知以至于无畏的程度,而且几乎听不懂人们在日常对话中表达的情绪。   比如关怀、威慑、痛苦或是悲伤。   她只从字面的意义判断对方的意思,我曾对她说过一句“我是坏人”,然后就立即被她毫不犹豫地掐住了脖子,她并不是智力有什么问题,在我看来,她此类的举动更倾向于“单纯”的方面。   像远离人类社会的动物似的,不能理解情感和隐喻,再加上她平日里的表现,在我心中——这么想可能有些无礼,但我的确将她和有着人类语言能力和智力的犬科动物画上了等号。   这完全没有任何鄙视的含义,只是她的所作所为让人很难不往那个方向联想。   “我说——你们答应赫蒂的巧克力在哪里呢?”   她真的是不懂察言观色,对方显然已经略带怒气了,这种时候就应该顺着对方的意思去做,为什么还要火上浇油呢。   “我让你闭嘴”两人上千按住赫蒂的胳膊防止她逃跑,头儿则离开了低声议论的人群,走到了她的面前,低下头死死盯着赫蒂的双眸“这句话你是哪个字听不懂?”   赫蒂不做言语,也同样毫不示弱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你打算食言吗?”   那男人不说话。   就算赫蒂脑子里混沌一片也该从他身上的气势判断出了,对方现在很不开心,而且言语中表露的情感明显是“威胁”。   “那么,你就是不守诺言的无赖了。”   绑匪的头儿很清楚的强调了数遍让赫蒂住口的意思,而赫蒂眼下的表现显然是没把这句话放在眼里,作为买卖人口来赚钱的家伙应该知道自己手中的只不过是用来交易的商品,并不把赫蒂当人来看,更何况不给这个似乎有点奇怪的、完全不感到害怕的“商品”一个下马威的话,她说不定会惹出什么麻烦。   让人屈服,对方就会听话,而使人屈服的最佳手段就是恐吓,为了让赫蒂生出恐惧的情感,男人举起了右手——他的体格强健,身材高大,这一下子绝对不是年幼的小姑娘能扛得住的,更何况看他的架势完全没打算手下留情。   “等——”   情急之下,我不由得喊出了个字。   随之而来的是翻江倒海般的后悔,自己真应该好好学一学如何控制情绪才行,那原本各有所向的九双眼睛,现在目光齐齐对准了我。   ……   既然已经暴露了,那就绝对不能让她受到伤害。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快步跑上前去,一把拉住赫蒂的手,想拽着她逃跑,可事态发展并不如我所料,看似体态臃肿的男性身体倒是敏捷得很,加上绑匪那一边人数更多,原本看着赫蒂的两人拦住了我的去路。   无需多言,我的目的已经暴露,对方也当然不会让我逃走。   继而,那个男人原本对准赫蒂的拳头,现在对准了我的脸。   当我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我已经明白自己躲不开,因为那粗糙肿大的指关节已近在眉睫,这一刹那我甚至想象出了自己挨上这一拳后会变成怎样的惨状。   果然……做这种千夫所指的勾当谋生的家伙们早已将良知和廉耻抛在脑后,对女性也能毫无顾忌地挥起拳头了,为什么这样的人也总能找到与他沆瀣一气的同道呢。   我的余光扫向那几个他的手下,没有一个脸上有些许意图制止或是担忧的色彩。   真糟糕,总是在这种时候我会习惯性地将自己那一套不适合登上台面的消极说法对自己默默重复一遍,然后对其深信不疑的程度又加深了三分。   “啪”   短促而清脆,并不是我的侧脸被击中的声音,而是赫蒂接住了他的拳头。   轻而易举地,甚至手腕连收到冲劲向后一撇的动作都没有,仿佛捏住了一片羽毛。   “不守承诺的暴躁男人,而且还想要伤害我喜欢的人。”   赫蒂的手暗中用力,对方的指关节发出了噼啪的脆响,并非是关节摩擦的正常声音,那种动静……毫无疑问是断了。   他为了保持缓解痛苦的姿势而不得不配合赫蒂手腕的转动而跪倒在地,五官狰狞地发出哀嚎。   “这样就不得不把你们全部收拾掉了呢。”    第十二章 寄养 ==============================   “这孩子是谁?”   “赫蒂。”   “我不是问名字,她是什么人?”   “……”   我看了看坐在我旁边搂着我的腰的赫蒂,考虑了一下是否要说真话。   “似乎是个离家的小孩。”   “所以妮蒂娅就把她捡回来了吗?”   伊恩不动声色地将赫蒂上下打量了一番。   “即使是在雾之都,流浪乞讨的孩子也是有许多的,你应该也在路边看见过不少,一时发善心可不是理由。”   他的眼神转回我的身上。   “请告诉我真正的原因。”   说谎浪费的心思和表情打水漂了,嚯……我就知道瞒不住这个精明的家伙。   “她是我的朋友,这样够充分了吗。”   “嗯……”   伊恩托着下巴琢磨,沉吟片刻。   “妮蒂娅的朋友,无家可归之人,还刚刚经历了一番打斗。”   “就算这样…等等——刚刚你说的话是怎么回事?”   “还想瞒我吗,你看看那孩子的掌骨末端,成拳的关节。”   我瞧了瞧赫蒂的手背。   刚刚匆忙之间没有注意,那个部位呈深红色,略微肿胀,估计是用力击打后留下的痕迹,虽然不严重,但无疑向伊恩暴露了我们俩刚刚的暴力行为。   “你是带她来避难的,对吧。”   “不不不、不是的,你胡乱说什么呢!”   糟糕,一下就被说中了,莫非这家伙一直在跟踪我吗?   “就算是来避难的也无所谓,我不知道你的这位朋友做了什么——但妮蒂娅,你告诉我,那是很严重的状况吗?”   伊恩双眸收敛,目光略微锐利起来,观摩着我每一个可能泄露真实想法的、微不可查的神情变化。   我默默摇了摇头。   “是吗…”   他松了口气。   “那要她留下来也没问题,但我有一个要求。”   “是什么?”   我迫不及待地问到,无论什么条件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应允,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我可找不出第二个愿意收留自己某天突然捡回来的孩子的地方。   “你要亲自养活她,如何?”   我愣了愣。   “这是什么意思?”   “我作为妮蒂娅的监护人,自然有着照顾你的责任,妮蒂娅的日常支出和饮食我都会负责,但这孩子……”   伊恩又瞧了她一眼,与赫蒂纯真无辜的眼神对上了。   “叫‘赫蒂’对吧,她的生活费要由妮蒂娅来出,我只会安排住的地方。”   “……”   我衡量了一下自己的经济能力。   虽然这个月把伊恩给的零用钱花了一半,但剩下的省吃俭用,在加上自己从牙缝里抠出点钱来,应该还是够用的。   我瞄着赫蒂的腹部。   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吃不了多少东西,我这么想到。   “我不会再给你零用钱了,直到她离开斯托克家的宅邸为止。”   难道他能读心来着,我刚刚正在想零钱的事他就当面给了我个下马威。   “等等—”我半直起身子“我可没有经济来源啊,这样要她吃什么。”   “既然是妮蒂娅的朋友,就由妮蒂娅来处理。”   伊恩神色未变,毫无感情地说到。   “你就这么讨厌她吗。”   我的眉毛皱起,言辞中带着几分不满,只看赫蒂的外貌应该是人人都会喜欢的可爱少女,怎么会有这么不解风情而且毫无同情心的人。   伊恩的确是个聪明而有魅力的家伙,但似乎在细枝末节处他总是想方设法地让我不好过,这可能是眼下不悦的心情中诞生出的过激想法,但我平日里也的确是这么认为的,只不过程度较现在轻了许多。   可转念一想,自己不也是个吃软饭的,哪有资格指责别人,瞪着伊恩的双眼登时没了底气。   “我给体力很弱的姐姐添麻烦了吗?”   固定的句式,赫蒂称呼我的方式总是两个并列的形容词加上一个“姐姐”,我并不讨厌这奇特的称呼方式,但她说话时的神态让我总觉得非常像一个人。   那天被劫持时与前来拜访时完全判若两人的少女,伊芙。   有哪里有些神似,但两人的性格又有根本的不同,我也不知该用什么时候伊芙的表现作为判断的基准。   “并不是‘讨厌’。”   伊恩交叠起双腿。   “即使是我也不会随便讨厌年幼的孩子。”   他向后一依,靠在了沙发上。   “我只是觉得妮蒂娅应该懂得什么叫‘责任’。”   “我也觉得伊恩应该懂得什么叫‘大人的宽容’。”   总之先呛他一句,今天的伊恩似乎在为难我上加了把劲呢。   说到底也只是逞一时的口舌之快,我很清楚这个人只要做了决定就不会动摇,是个非常固执而且不讲理的人,也就是说,一切劝说、引诱使其态度软化的手段都不会奏效,我不得不自己想办法了。   在那之前,先表明自己的态度。   “那我来养赫蒂。”   “事先说好,宅邸里已经没有空房间了,你的卧室要分出一部分作为她住的地方。”伊恩插了一嘴。   “没关系。”   就算他不这么说,我大概也不会让赫蒂自己住一间屋子的,这孩子缺乏生活常识到了可怕的地步,谁知道会不会惹出什么乱子。   “看来你下定决心要饲养她了。”   我注意到了伊恩奇怪的用词,“饲养”。   他说话做事一丝不苟,就算日常闲谈也会咬文嚼字,怎么会出现如此明显的错误。   收养一个人,怎么可以用“饲养”这个词。   可能只是无足轻重的小失误吧,眼下要紧的不是这个。   我重重点了点头,以表示自己的决意。   “好吧,那你也要做好承担相应后果的准备。”   伊恩的眉宇舒展了,但表情依然凝重。   后果。   什么后果,难不成是被她击倒的那些人贩子们找麻烦吗。   不…我觉得他们违法在先,应该没有那种胆量,那么,莫非是指赫蒂今后在生活山会给我添许多麻烦吗。   这么想就太小看我了,伊恩。   “我知道。”   如是应了他的话。   就算我自己忙不过来,但我觉得艾达是站在我这边的,只要商量一下大概可以把赫蒂托付给她。   我毫不犹豫地做着肯定的回答,完全没有深思考伊恩话中的含义。    第十三章 狂犬 ==============================   “这是浴缸,不是游泳池。”   我按住赫蒂划水的小胳膊。   “不要玩水。”   “切~”   虽然我不知道她平日里的卫生状况,但从这孩子一整天都只披着一块破布来看肯定是需要好好清洁一番。   我在照顾小孩方面着实没什么经验,手忙脚乱地给她洗了头,又清洁了身子,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总算全部完工,现在两人正惬意地躺在浴缸中泡着澡。   赫蒂湿漉漉的后脑勺靠在我的胸口,把我的身体当做了靠背,而我自己则全身乏力的瘫软倚在浴缸边上。   哈……小孩子真能折腾。   赫蒂洗个头都不老实,刚把洗发水搓出泡沫赫蒂就像小狗似的左右甩起头来,飞沫飘进眼睛里缓了好一会儿才看得清东西,给她涂抹沐浴露时又恶作剧把我的眼镜摘掉,我这双眼睛即使洗澡也得戴着眼镜呢,否则超过一米就什么都看不清,当我眯着眼四处寻找时又突然飞扑过来捏我的胸部……如果是个文静的小姑娘还好,但赫蒂虽然脑子不知有什么问题,行动能力却是一流的,身手灵敏的像捕猎中的豹子,我这样的食草动物完全制不住她。   浑身上下散了架似的酸痛,我差不多能理解为人父母者都过着怎样煎熬的生活了。   “视力很差的姐姐——”   “在家里不要这么称呼我了,请叫我妮蒂娅。”   我可不能对她的习惯妥协,不然被伊恩或者艾达听到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搞出什么难听的外号来。   “那…妮蒂娅姐姐,请陪我玩吧。”   她又要干什么。   “在浴室里能玩什么啊,好好待在这里,不要乱动。”   我视线向下瞄着她微微转过头的侧脸。   “我觉得只要心脏还在跳动,就不能能停止‘玩’的行为。”   ……这是什么偏门的理念,谁教给她的。   “倒不如说,活下去的终极意义就是为了更好的‘娱乐’。”   她从浴缸里站起身子,转过身双手叉腰郑重其事地说到。   水珠哗啦啦地从她身上抖落,四肢的皮肤由于经常晒在太阳下而呈健康的小麦色,躯干却细腻的如刚出锅的白水豆腐,虽然人很调皮,被热水泡的通红的身子和脸蛋看上去倒是格外的可爱。   “快点坐下,女孩子不能这么没教养。”   虽然我没什么资格在这方面教导她就是了。   “这是对女性的偏见,妮蒂娅小姐。”   她似乎在模仿伊恩说话的方式,刻意板起脸来压低了声音,虽然话那么说,赫蒂还是听我的重新钻入了水中,只不过这一次是面对面的姿态,她整个人趴在了我的身上。   我被这过分亲密的行为搞得一时间不知如何应付,柔软纤细的身体并不沉重,但紧紧贴着我的肌肤时却有些喘不过气了。   “啊哈哈~小姐的身体真不错呢,是在哪里保养的呢~”   赫蒂不知模仿着谁露出一脸色眯眯的表情,语气也颓废而且下流起来。   “在哪里学的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讲了。”   “堤岸上偶尔会出现的大叔,他对同行的女人就是这么说的。”赫蒂理直气壮而且毫不遮掩地讲到“这是什么不能讲的话吗?”   “……”   赫蒂……   偶尔单纯的像一张白纸,偶尔也会说出些难以理解的话来。   我的印象改变了,我认为赫蒂不是先天性的头脑不正常,而是与她成长的环境有几分关系,时至今日她都对自己的家庭和亲友闭口不提,照她的说法,自己仿佛是凭空从世界上诞生的,但我觉得她避而不谈必然有着其他的原因。   我不能着急,应该学着伊恩的做法——该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不说也不该逼问。   嗯…   不得不说这样的做法还挺有效果,至少比起让我强行编一个自己都不信的谎言,此举更能提升我对那家伙的好感度,既然如此,用在赫蒂身上也应该是如此。   我看着趴在自己怀里闭起双眼的赫蒂,总感觉内心深处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欲求。   这孩子太可爱了,而且对我非常信任,我一定要照顾好她。   那是想要照顾人的愿望,还有种莫名的保护欲和亲和力,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形容的话,我觉得是——不…那两个字应该和我扯不上关系吧。   我的脑海中浮现在废弃长屋中的遭遇。   我被到威胁后,赫蒂把那些人全部击倒了。   不知她一个纤弱的小姑娘是怎么办到的,行动几乎在瞬间完成,双眼实在跟不上那快如闪电的跳跃,我只见到她最后定格在那一瞬的动作,也是将“瞬间”这个词划上终止符的一幕。   男人们接连倒下,赫蒂横跨在之前试图给我一拳的男人腰腹之上,张开口撕扯他的喉咙,汩汩暗红的血带着沫子顺着她的嘴边涌出。   这样的情景似乎有些超现实,但那的确是我的亲眼所见,她亮出利齿,如野兽一般撕咬着对方的咽喉。男人拼了命想要将她推开,而赫蒂双眸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赤色,直勾勾盯着他的要害。   那不是作为“人”能够沟通交流的眼神,而是作为“兽”被鲜血激发野性,无法自持的模样。   我曾将赫蒂比作惹人怜爱的幼犬,但看她那全无理智的神态,我觉得“发疯的狂犬”才更加合适。   我足足楞了五秒左右,这才赶紧反应过来上前拉开了赫蒂,而那个人贩子脖颈的皮肤被完全撕裂,但至少还有口气在,鉴于我已经叫人报了警,大概人一到就会被加急送往医院吧。   至于是死是活……我完全不清楚。   也就是说,我骗了伊恩,我对他说赫蒂并没做什么严重的事是谎话,她或许杀了人。   我是觉得为非作歹之徒完全是自作自受,但不知情者可不一定这么想,这也是我将她带回自己宅院的原因,要是赫蒂继续过着流浪的生活说不定会惹上大麻烦,至少也等着一阵子的风波过去再说。   等一会儿就拜托一下艾达吧,我不在的时候就请她好好照顾赫蒂好了。    第十四章 避难 ==============================   我现在觉得,自己的校园生活已经被彻底搅成了一团糟。   稍微侧过头就能看见坐在我旁边摆着无辜笑脸的伊芙,今早这个昨天还只有两面之缘的女孩子今天就突然成了我的同学,而且自来熟地坐到了我的身边。   她的外貌可谓极其出众,五官秀丽可爱,身材匀称纤细,虽然个子比我还矮上一头,倒反而成了被人喜爱和产生保护欲的优势,更不必提光泽亮丽的银发这罕见的身体特征,她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众人视线的焦点。   但这焦点似乎对我情有独钟,今早她用甜美迷人的嗓音昨晚自我介绍后,便在重重目光组成的聚光灯下来到了我的身边,然后笑眯眯地叫了我一声——“姐姐大人~”   好像怕别人听不到似的,她特意提高了音调,还亲密地在所有同学的注视下搂住了我的胳膊,小鸟依人地坐下了。   “姐姐大人…”   众人间爆发了一阵唏嘘,继而演变成了小声的议论,有关伊芙如何可爱的我并不关心,由于自己刻意的过滤所以听到的的都是有关自己的话语。   “那孩子叫她姐姐大人呢。”   “那女孩…叫什么来着。”   “一直低着头我差点把她当空气了。”   “不、仔细看看的话……有些地方其实相当惊人。”   “依我看——”   有些论调声音太大,已经传到我的耳朵里了,我看你们因为法不责众所以完全不忌惮被我听到了是吗,而且最后那个人,你在“依我看”之后突然压低了声音,到底是打算说什么。   但既然在课堂之上,教师始终最有话语权的。   他一声呵下便再没了声响,我紧绷起的心脏也终于放下,但在那之后,直至课时的中部都不断有人回过头来瞄着我们两个,并且同时露出“我懂我懂”或“原来如此”的目光。   你们到底懂了什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可事实胜于雄辩,伊芙即使在课上也不断骚扰着——这个说法有些刻薄了,应该是试图和我搞好关系,可不希望被生人过度注意的我可不想与她走得太近,伊芙是个光鲜亮丽的女孩,而且无论到哪里都无疑会成为焦点,所以我和她并不搭。   但这并不代表我讨厌她,谁会讨厌她这般可爱的女孩子,我只是希望脱离关注的中心而已,至少暂时脱离。   可伊芙显然不打算让我这么做。   我趴在桌子上无所事事,而她则突然开始抚摸起了我的大腿。   非常温柔而下流的手法。   “那个……伊芙同学,我觉得这样是不好的。”   先婉言相劝吧,顺便拨开了她的手。   我觉得这并不是什么“那方面”的暗示,至少像她这样年纪不过十一二岁、越级到这个班级的小孩子,这应该是类似于对救了她的我的“依赖”或者是希望增进关系的举动。   “为什么,姐姐大人太冷淡了~”   她仍然抱着我的胳膊,撒娇似的说道。   一般来说会有这样的人吗?   就算我曾经救过她也不应该表现的如此反常,这么做的家伙绝对会给人奇怪而轻浮的坏印象,可这条推断放在伊芙身上并不适用。   仅看外貌,她的确有着掩盖一切不当行为的魅力,不仅对男性,对女性也同样难以抗拒。   说不定这就是她对陌生人不当态度的由来吧,我觉得自己有义务扳直这孩子的坏习惯。   “呃…唔、我说——”   小声嘀咕了两下,心里想的还好,可到了嘴上就什么也讲不出来了。   恰逢此时,下课的铃声悠然响起,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作为新生,就算不像伊芙这么耀眼也会在一段时间内被围起来成为人际交往的中心,而不擅长与生人相处的我如果被卷入了这场风暴后果不堪设想。   自己要是被几个不熟悉的热情家伙问这问那,恐怕我会紧张到一句话都说不出。   因此我采取了一贯的策略,如果我想要逃避什么事情或者什么人的话,有一个好去处。   厕所。   之前被卡洛琳找茬时候去的那间,因为故障被废弃的厕所,与可以用的那间分别位于走廊的两侧,平时一个人都不回来,也是我的紧急避难所。   慌慌张张地脱离了伊芙的控制,趁着眼睛里闪着星星的同学们没有围上来之前低着头快步离开了班级,向着洗手间的方向跑了起来。   推开一个没人的隔间,立即反手将其关上,然后捂着胸口坐在便器上,心有余悸地舒了两口气。   呼……   心有余悸吗…   不是为了逃避伤害,也不是为了躲避矛盾,自己竟然是为了逃出人际交往而藏起来的,这究竟是有多可悲啊。   我没有主动出手的胆量,如果没人率先对我亲近,我觉得自己恐怕也一个朋友也交不到。   我曾下决定,今次的人生一定要毫无遗憾地度过,但显然,目前的自己完全没有做到这一点,甚至连向前迈步的打算都没有,实际上我一直在回避这方面的问题。   在校内活在暗影中不被人注意,似苟延残喘的蟑螂,只有回到家中才能将一天积累的压力释放出来,玛利亚和威廉在的时候还好,但他们因为上次的事件至今仍在家中休养,那种不适感再度袭来了。   迫于做出改变和自己给自己施加的压力中反复徘徊,自内而外地生出一股反胃的恶心感。   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立即屏住了呼吸。   这儿虽说清净,但也并非完全隔离,因为是废弃的厕所,所以性别的标志已经不再重要,偶尔会有来这里偷偷吸烟的男生,这种时候的我大多都会一声不吭地等到他们过足了瘾,然后在心中默默奉上几句幼稚的斥责和风凉话。   “妮蒂娅姐姐大人~你在这儿吗?”   是伊芙的声音,她将我的名字放在了表示关系的称呼与敬称之前,显得极为拗口,似乎是为了表达自己想要谈点什么的庄重,但又无法放弃“姐姐大人”这非常容易引起误会的称谓。   “姐姐大人再不出来的话,我就要把四处找我的家伙们引到这里了哦~”   她好似寻找受害者的杀人狂,四处寻找着我存在的蛛丝马迹,而我则像无辜的受害者,扒着门缝惊恐地望着她那闪着凶光的双眸。   “这样好吗,如果姐姐大人再不出来的话——”   她突然扭头,锁定了我这边的隔间,露出了在我看来恐怖万分而实则甜得发腻的微笑。   “我把同学们引到这里,估计会把小小的门堵死,你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第十五章 归属感 ==============================   “为什么要躲,姐姐大人?”   “……”   能问出这种问题,她大概是从小活在光环里的孩子吧,和把自己隐藏在角落的我完全不同。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是如此。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半天也不作声。   “咚咚咚——”   隔间的门被一阵急促地敲响。   “姐姐大人?请回答我的话!”   她的音调骤然升高,似乎有些不满。   “没、没—”   我赶紧应了一声,自己还被这个小恶魔用“人群蜂拥而至”的惩罚威胁着。   我抬头望着门缝,她也同时一脸坏笑地瞄着里边的我,我赶紧移开了视线,及时防止了与她的四目相交。   还叫我“姐姐大人”呢,这样恐吓我不是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   “我不适应和陌生人在一起。”   勉强给出了在自己看来还算合理的理由。   “班级里的同学可不算陌生人。”   “……”   我再次没底气的沉默了,十指交叉放在因紧张而并拢的双膝上。   “只等着别人来亲近自己可是交不到朋友的,姐姐大人。”   “跟伊芙说你也理解不了,请不要再管我了。”   我又不是因为自己想才这样,用了十余年才习惯孤独的灵魂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回归常轨,伊芙又懂什么,她在这里教训我是为了体现自己的优越吗。   被她这样逼迫着说出心声的我开始不满,暗自将自己的愤懑归结于她的挑拨之上,但我内心深处也清楚实际如今的局面都是我的自作自受。   “呼呼……这可没那么容易呢。”   她突然后退了两步,我在门缝后还能看到她接下来的动作,她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伊芙猛地吸了一口气——我有种不妙的预感。   “我在——呜呜呜……!”   她已经喊出了两个字,我用逃命也没见得有这么快的速度拉开门栓冲了出来,迅雷不及掩耳地捂住了这张不知轻重的嘴。   “不要叫!”   我手忙脚乱地按着挣扎的她,一边探出头去观望着是否有被吸引来的人。   仔细瞧了半天,由于这里地处偏僻的缘故所以并没有人注意,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再次将目光集中到伊芙的脸上。   怎么回事,她的表情,似乎有点……得意?   “我要放手,你不许再喊了,知道吗?”   虽然不能发出完整的音节,但她依然模模糊糊地发出了肯定的声音。   缓缓松开了手,伊芙立即呼嘻嘻笑出了声。   “终于出来了呢,姐姐大人~”   嗬…自己这是中计了。   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为自己的愚蠢和心软懊悔,向后退了两步,可突然被伊芙捉住了我的手腕。   “想要逃回厕所的隔间里吗,妮蒂娅同学。”   她罕见的没用姐姐大人来称呼我。   我咬着嘴唇不言语。   “太悲惨了,姐姐大人,这个年纪正是挥洒青春的时候,您打算这样凄惨的活到什么时候啊,一直到人老珠黄吗?”   她捕捉着我躲闪的视线。   “姐姐大人这么温柔,为了救我甚至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相貌也不差,只要稍微自信点就能成为万人迷,为什么总想把自己藏起来呢。”   不……我可没有成为什么万人迷的打算,我只要好好过小日子就够了,再说我觉得这是伊芙的夸大其词,我不认为自己有那样的资质。   “……快放手。”   “不。”   交涉破裂。   “给我乖乖出来吧,姐·姐·大·人~”   她一字一句地在称呼上加了重音,跑到我背后推着我往外走,而我则全力阻挠着她的行动。   “为什么要我出去,下节课我干脆翘掉好了!”   “翘不掉哦,因为我在这儿,而且下节课是体育,所以姐姐大人要·跟·我·一·起·去。”   “什么?!那我就更不能去了!”   由于伊芙的推搡和我的阻挠,我的整个身体呈现六十度斜着靠在伊芙的身上。   要说为什么不能走,当然是因为体育课是我所有科目中最讨厌的一门,并不是因为我不喜欢运动,而是因为说不定会被指派与某人同组进行活动。   班级的人数是偶数,也就是说无论如何我都要和某个相交不深的人进行身体接触,连与生人说话都会紧张的我要怎么应付那种场面。   “姐姐大人不用怕,我会照顾您的,所以快给我放弃抵抗吧。”   “那是不可能的!”   “再这么任性下去,我可就要叫人来了,现在可还是在课间呢!”   “什、等等——”   ……   结果还是迫于伊芙的威慑被带到了更衣室。   这也是我不愿意面对这门邪恶课程的原因之一,要进女性的更衣室。   与有隔间的厕所不同,这里所有的女孩都会开诚布公地坦诚相见,虽然不至于一丝′不挂的程度,但像我这样身份有些特殊的人,在这里堂而皇之地看着对自己完全信任的女同学的肌肤,即使刻意回避也会不自觉地扫上两眼,我觉得这对她们是极大的冒犯,是对那份信任的亵渎。   不仅如此,随之而来的还有浓重的罪恶感,这样充满旖旎气息的房间我本就不应该进来,这样充斥着年轻女孩子体香的所在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两人背对着背换起衣服,我把脑袋塞进衣柜的角落,急促地进行着手上的动作,尽管偌大的空间只有两人,心头的尴尬已经快令我窒息了。   “不要躲着我嘛。”   伊芙不知何时溜到了我的背后,故意尖着嗓子突然对我发动了偷袭,两只手顺着制服毛衣的下摆摸进了腹部的位置。   “快快快快住手——”   我像抖落身上蟑螂似的隔着衣服捕捉伊芙灵活的小手,但她总是快我一步。   “姐姐大人小肚子上的肉肉也很可爱嘛~”   不要再提这种伤心事了!   这个身躯似乎是天生无法变得苗条的体质,虽然大部分脂肪都还算规规矩矩地待在了该在的地方……但提这个仍是不允许的,我的肚子、上臂、大腿都积累着脂肪这一点自己知道就够了,不需要别人一遍遍的提醒来让我心痛,虽然看不出来有多胖,但用手捏一捏,那个快要陷进去的手感就会让我原形毕露。   顺便一提,体重也始终在108磅的鬼门关来回徘徊。   继而,她不安分的手指向上突进,溜进了内衣的缝隙,理所当然地触碰到了——浑身触电似的一阵颤抖。   “真是丰硕的果实呢,姐姐大人~”   她的嘴唇贴近我的耳后,吐气如兰,撩拨着我敏感的神经。    第十六章 迟钝 ==============================   “快点过来吧。”   我被伊芙拽着半推半就地走到了体育馆。   那孩子一进去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我一个劲地往她身后躲,但伊芙娇小的身躯并不能挡得住高出她一头的我。   “快、快松手…”   压低嗓子对她这么说。   “不行。”   毫不犹豫地答复,容不得半点商量。   此刻已是初秋,但时至正午,气温仍是比较温暖,用于运动的制服有两套,长袖和短袖的上衣及外套,还有及膝而宽松的短裤和为冬天而准备的长裤,理所当然的,始终无法释然像同龄女孩子一样裸′露皮肤的我穿着长袖的套装,外套的拉链也拉的严严实实,粽子一般将自己裹了起来。   ……反正土了吧唧的印象已经深入人心了,那也没必要遮遮掩掩,干脆贯彻下去吧——我是这么想的。   然而实际的情况则是,因为这节课的内容运动量似乎比较剧烈,大家都选择了短袖的衣服,始终找各种理由躲避体育的我自然无从得知这样的情报,在人群中只有我一个与众不同,成了极为扎眼的存在。   一半人将视线放在伊芙身上,另一半则打量着我不合群的穿着。   引起的结果自然是让我把头垂的更深了。   体格健壮如大猩猩的男性教师吹起了哨子,众人终于收回了好奇心,三三两两地集合过去,奇怪的是,他们竟然没被要求站好队形,这个世界的身体素质培养似乎比我想象的更加宽松。   “上次我已经强调过了,这节课的内容是长跑……”   教师在前面滔滔不绝地作着跑前准备工作的说明和规则,而我已经懊悔不迭。   “请放我回去吧,伊芙同学。”   我对她小声的苦苦哀求。   “现在请个假的话,还来得及。”   我怎么能受得了这个,这具缺乏运动的身体手无缚鸡之力,积累了太多无用的脂肪,真的跑不动。   而且就算我身体好的不得了,也绝对、绝对对于“长跑”这种项目能躲就躲,据说有些人会在跑步中受到脑内分泌物的影响而变得兴奋起来,但我显然不是那种人。   “不行。”   她的回答没变,一点不肯松口。   “如果姐姐大人跑不动的话,我陪着您慢慢跑就好,总之是不能逃避的。”   “你到底是想要我怎样嘛,就算和大家在一起我也是孤单的一个人,除了你之外我就不会和别人说话了。”   “我要帮你摆脱阴暗的角色印象。”   她突然回头,郑重其事地说到。   “在这一点上真的不用帮忙,请放过我吧…”   “就是因为这种消极的态度,姐姐大人才无法和其他人好好相处。”   突然说什么“阴暗”的印象,她作为留学生才不过一天而已,这又从何得知,看来从那天的登门拜访起就已经在偷偷调查我了。   我只是脑袋发热才突然想做一回好人,没想到会引来这种事端,早知如此还不如放任她别人挟持算了,省的招来一连串的麻烦。   ……   虽然这样的话没说出口,但刚刚在脑中成型我就感到了一股罪恶感。   不行,妮蒂娅,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那只是一时之气,就算再来一回,我对于“救人”这件事也绝不会后悔。   正因为经历过病痛的折磨和数次的命悬一线,我才更知道活着的宝贵。   所以——   准备活动后,我仍被伊芙半强迫地拉到了起跑线上。   因为和谁都不熟,自己只是客套地打了几个招呼,还都是别人主动,从进到这间屋子起在和我讲话的就只有伊芙一人而已。   排在末尾的我跟着前头的人迈开了步伐,自己终究还是无奈地进行了这项我最讨厌的运动,跑步。   没错,我讨厌的是“跑步”,而不仅仅是长跑或是短跑,只要是快速地、挥洒汗水地剧烈移动,我都讨厌。   不仅仅是体力不足以应付,还有比这更难为情的原因。   动作幅度太大的话,胸部会甩起来。   非常难为情,即使隔着厚厚的运动服那强烈的重心偏移感仍无法抹消。   胳膊夹起,弓着腰,一切动作都是为了减缓上下左右晃动的幅度,步伐放的更慢,手臂尽量不去摆动,这样扭扭捏捏的姿态反而让我每一步都比别人更加艰难。   “哦嚯~原来如此。”   伊芙的确如她所说的在照顾我,迁就着我的速度慢慢跑着,与已经开始上气不接下气的我不同,她的呼吸极为匀称,举重若轻。   可她头上的铃铛没有响起来。   我注意到了这个怪现象,但已无暇顾及于此。   “别……哈啊……别再取笑我了…”   气短到一句话都讲不完整,胸腔里开始憋闷。   “嗯嗯,这可是上天赐予的礼物,虽然有利也有弊。”   而此刻在我看来“利”几乎可以忽略,而“弊”却正在无限的放大。   “只不过这样激烈地晃动,库柏韧带说不定会断掉。”   “啊啊啊啊——”   我顾不得保持姿态,立即用双手捂住了耳朵,五官拧到一起。   “我听不到——我听不到!”   伊芙这孩子,真的是魔鬼——   “我只是开玩笑而已,那种东西没有那么容易断哦。”   这可不是玩笑那么简单,我不得不小心保养着呢。   “话说回来,姐姐大人,你有注意男生们的眼光吗?”   “……”   我无言地环顾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怎么了?”   “呼呼呼~”   小恶魔式三段笑。   “今天带姐姐大人出来,主要就是为了展示您的魅力,您没发现男生们的眼神都直直盯在您拼命掩饰的部位上吗?”   “唔诶?”   我赶紧又紧张的缩头缩脑地瞧了一次。   “没有啊。”   “那是姐姐大人的直觉太迟钝了,在您回头看的时候他们会马上把眼神避开。”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但即使是真的我也没打算太在意。   因为自己就曾经是男性,对这种小心思也不是不能理解。   这就是青春呐,我觉得没什么可避讳的,只是偷偷瞄上两眼也无可厚非,荷尔蒙旺盛的年纪就是如此,就算要他们强行违背天性也不可能做到。   所以啊,想看的话就看吧,只要做得没有太过分的话——恰巧从身边经过两个男生,这二人似乎并不懂如何遮掩,余光被我捕捉到了,当然,同时也被伊芙看了个正着。   随即她狠狠瞪了二人一眼,那两个男生一脸尴尬地跑开。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姐姐大人。”   她回过头,向我抛了个媚眼。   “一是为了展示姐姐大人的魅力,好帮您提高一下地位。”   她舔了一下嘴唇。   “二则是为了宣示主权。”   “什么主权?”   “不要装傻哟,姐姐大人~”    第十七章 照料 ==============================   一整天,我心里都惦记着赫蒂过的如何,临行前我将她交给了艾达照顾,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推开自己的卧室,发现令我瞠目结束的一幕。   艾达和赫蒂将我的桌子摆在房间中央,两人各搬了一把椅子面对面坐着,桌上又放着一像棋盘似的东西,赫蒂的手中还拿着一把……我不会是看错了吧,那是左轮手枪吗?   而她正将那把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啪嗒一下扣动扳机,清脆的机械音响起,继而“砰——”   突然一下,我吓的浑身一颤。   然而枪口只是冒出了青烟,赫蒂若无其事的撂下了造型骇人的玩具。   “艾达肯定作弊了吧。”   “没有。”   “可我已经连着输掉三次了。”   这两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一进屋就让我瞧见了这冲击性的一幕。   “哦,这不是大小姐嘛。”   艾达因为是家里的女仆,见到了我立即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快步走过来接过了我手中的单肩包,而我仍是愣在那里呆呆地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幕。   我本以为艾达和赫蒂两个性格迥异的人最多也就能做到相安无事罢了,没想到她们的关系意外的好,这不是已经玩到一起了吗。   “我说——艾达……”   赫蒂跑过来抱住了我,我条件反射地抱住了她的肩膀。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呢?”   “啊呀大小姐不知道吗,这是冬之国非常流行的游戏,在年轻人间很受欢迎的。”   “骗人。”   别的我不懂,俄罗斯轮盘我还是知道的,这不是要命的玩意儿吗。   我向前走了两步,看着那边桌子上摆着的东西,那是分开两半的圆盘,中心固定着一个指针。   “在枪中装填一枚子弹,谁被选中了就要朝着自己开枪,不幸中弹的话……”   艾达看向桌子的另一边,摆着一杯绿色的浓稠汁液。   “就要把那个喝掉。”   “艾达也能喝东西吗?”   “我的话则是要把它兑到机油中。”   我不在家里的时候原来你们在玩这么刺激的游戏吗。   “那个…是什么的汁?”   “嗯哼哼~”   艾达刻意哼着歌将我的背包挂在了门前,肘关节的齿轮发出悦耳的咔哒咔哒声,被她这么糊弄过去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赫蒂今天过得怎么样?”   我摸摸怀中小姑娘的秀发,依然蓬松而柔顺。   “艾达是好人。”   “啊……嗯,是这样吗。”   在赫蒂眼里,似乎只有好人和坏人这两种简单的分别而已。   “大小姐,热水已经备好了,准备完毕就请沐浴吧。”   艾达微微鞠躬,毕恭毕敬地说到。   ……   例行的沐浴完毕,今天我已经累得没多余的体力去进行其他活动了,所以直接扑到了床上。   当然,给赫蒂洗澡的工作一直是由我负责,之后又给她换上了摆脱艾达买来的儿童睡衣。   但她似乎并不喜欢,不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浑身发痒似的扯着鹅黄的棉布袖。   “不要弄坏了,那是睡衣。”   “碎一?”   “就是睡觉的时候穿着的东西。”   “赫蒂有穿着的东西。”   我想她指的大概是那块破布吧,也不知道她之前受的都是怎样的教育,作为“人”基本的羞耻心都没有养成,哪有赤身露体就到处跑的女孩子。   “那种的不叫衣服,知道吗?”   我坐在床边两手盛着床沿,望着坐在毯子上一脸天真的赫蒂。   “作为‘衣服’的要素有三,一是能遮羞,二是能保暖,三是作为装饰,赫蒂之前套着的那个无论哪一条都不符合。”   “姆姆……”   她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手指捏着袖子,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布料。   “但是这个很痒。”   “不痒哦,这可是专门给柔嫩的小孩子用的材料,对皮肤很好的。”   赫蒂似乎并没把我的话听进去,突然开始撕扯起身上的衣服,先是袖子,然后是裤子,直到一声不响却极为清晰的的“刺啦”声传入耳膜。   “快住手,一定要脱的话我来就好了,要扯坏了!”   只好无奈地从床上站起来,走到了赫蒂面前蹲下,挨个解开了她胸前的扣子,只有这时候她才特别听话,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张开双手。   如果她之前习惯了不着片缕的话现在突然要她穿上这种贴合皮肤的服装的确可能不好适应,这种事也急不得,不知道她要在这里住多长时间,不少坏习惯想扳过来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更何况……裸睡,也算不得坏习惯吧,听说这样对身体其实是又好处的,虽然我觉得对于这样年幼的小孩子来说并不太适合。   她身上有股很好闻的奶香味,小小的身体柔软而娇嫩,这样可爱的小孩怎么会被家人抛弃呢。   比起无家可归这一点,我觉得还是她身上的怪力更加可疑。   十岁出头的**要怎样才能连续击倒十多个壮汉,她这个年纪就算坐在地上流口水我都不觉得奇怪,却能一拳让成年男子不省人事。   “好了,睡觉吧。”   我把脱下来的衣服仔细叠好放在了一边。   因为不知为何变得非常吝啬而且刻薄的伊恩的要求,赫蒂居住和饮食都要由我负责,而且宅邸内明明还有许多空房间,他却要求一定要从我的房间内分出一部分空间作为赫蒂的落脚地。   某种意义上说,他那永远让人猜不透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这一点可比上面的疑问更加难懂。   我抱着光溜溜的赫蒂,把她放进了原本属于我的被窝,轻轻给她盖上被子。   “今天就先这样算了,以后必须要穿衣服才能在这里住下去,知道了吗?”   赫蒂双手抓着丝绸面料的被子盖过嘴巴,只露出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瞧着我,在这样的目光下我没办法严厉的说教,只好点了点她的鼻子作罢。   她用力点了点头。   “呼嗳……”   长舒了一口气。   照顾小孩真不省心,恍惚间有种身为人母的错觉。   大概是这副皮囊的母性本能略微苏醒了一点,我并没觉得她讨厌,这样忙碌之下甚至还产生了些许的愉悦和满足感。   我能从照顾人中获得快乐吗。   越来越搞不懂自己了,若是想要参透别人想法在那之前要先看清自己才行,我显然是做不到了。   摇摇头,从柜子里取出了一副床褥,然后默默地在地上铺开。   “妮蒂娅姐姐不和我一起睡吗?”   “不行。”   并不是不行,我只是觉得自己那残存的男性意识产生的矜持让我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妮蒂娅一个人睡不会害怕吗?”   “姐姐我是大人,才不会害怕哟。”   “骗人,肯定会害怕的。”   她稍微坐起身子,窗帘后透出些许月光,洒落在她温润如玉的肩头。   “肯定会害怕的。”   她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坚决了许多。   “肯定会害怕的,不过没关系,赫蒂会保护你。”   我望着她包含期待的眸子,心一下子变得柔软。   “真拿你没办法。”   我无奈地说到。   “只有这一次。”   微笑着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了进去,然后把赫蒂的脑袋轻柔地搂在胸口。   “这样就能睡着了吗?”   “本来就能睡着的。”   她抱着我的腰。   “本来就能睡着的,是赫蒂在保护你。”   “好——好~”   我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二人渐渐进入梦乡。    第十八章 误会 ==============================   今天上午课间时,看到了奶牛女站在教室的门口一蹦一跳傻笑着向我招手,制服下的胸部像挂了两个水袋似的晃着,不由自主地脑补了“噗呦噗呦”的拟声词。   如突然出现的瘟神,惊的我打了个寒颤。   虽然她承诺过不会把我的秘密公之于众,但还从来没主动找上门来过,也不排除这家伙后悔的可能,她说对我的捉弄都是朋友们的主意,可我也不能确认这话的真假。   老实说……自从脱离了不良团伙,我几乎就没有朋友了,同学的大家因为我过往的印象而对我避之不及,不得不承认,我从未料想过自己会陷入这种困境——自己被孤立了。   好在并不是因为欺凌,而只是不敢与我交往而已,可这样的状态使我不停地陷入窘境之中,莫名地被套上了孤狼的属性,可我并不喜欢寂寞,只是被迫习惯而已。   所以我很苦恼,看到有人找我的时候本来内心还有一丝期待,可发现那人是妮蒂娅后瞬间陷入了恐慌。   后来我才清楚,那份恐慌完全是多余的,她只是想约我出来有话要说罢了,就像现在这样。   我们两人面对面地坐在咖啡厅中,妮蒂娅的上半身不安分地扭捏着,像是不知如何开口。   仔细看看的话,这似乎是家相当高档的消遣去处,翻开桌子上规规整整放着的菜单,里面随便一杯的饮品都够我全家五天的生活费。   如果不是奶牛女说要她请客我都想立即逃之夭夭,这家伙看上去不起眼,实际却非常有钱吗,该不会其实是哪里的大小姐吧。   也有传闻说偶尔有人看到过上学路上和放学时,她和某个深蓝色头发的帅哥同行,而且二人表现的非常亲密,也不知道是什么关系。   嗯嗯…   妮蒂娅,是个有着非常多秘密的女人。   她仍显得紧张,稍微垂下头刘海遮住了脸。   我才应该是紧张的那个,比起我这种伪装的假货,这儿可是货真价实的高档餐厅,自己现在的感觉用如坐针毡来形容完全不为过。   “我说呐,卡洛琳同学……”   她的语气非常轻柔,尽量拉长了每一个字的音节,要说的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东西吗。   “我知道你一直在做兼职……”   这是要讲什么,我感觉她的下一句就是“如果不按我说的做就要把你进行着‘那种’工作的事情说出去了”之类的话。   所以我决定先表态,至少装出不在乎的样子看看她的反应。   “先说清楚,如果你想用这种事情要挟我就别做梦了,我没那么容易搞定。”   “不不不、不是那样的。”   她连忙否定,双手连摆,头摇的像拨浪鼓。   虽然这么说还是停下了话头,大概准备再酝酿一下,她的两眼在桌子上来回扫着。   “诶……我的咖啡杯呢,刚刚明明放在这儿的……”   小声嘀咕被我听到了耳朵里。   这是在故意向我炫耀吗。   因为在我的这个角度完全看得见是怎么回事,她被胸部遮住了向下的视野,杯子就在她眼皮底下,可被那两颗丰硕的果实挡住,所以完全看不到。   我实在看不下去她的蠢样,就干脆把那只杯子拉了出来。   “啊,多谢。”   她松鼠似的捧起杯子,小口抿了一下,胸部被并起的胳膊挤在一起,视觉效果较之前更为震撼。   糟糕,自从刚刚那一幕后我就没法不在意那两坨脂肪了。   “卡洛琳同学,我想找一份工作。”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对我说到。   原来她想说的就是这个?   就这么简单吗,并不是什么不怀好意的事情吗?   “为什么突然要打工呢?”   “家里最近多了一张吃饭的嘴,我得赚钱养活她才行。”   什——   听她这么说,我倒吸了口凉气。   多了张吃饭的嘴,这是什么意思思思思思?!   不得不承认,我一下字就想歪了,不,或许恰恰相反,是想对了。   妮蒂娅的这句话,毫无疑问就是那种意思。   如果是多了弟弟或妹妹,那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她出门打工,更何况会来这种昂贵的店面也就说明她家中并不贫寒。   可我两周前还见过她,也没见她的身体有什么异样——也不能排除是之前偷偷生下的孩子,寄养在别处,然后现在要自己抚养的这种情况。   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被人骗了,未婚产子,不能对父母说明,只好自己租下一间屋子,然后亲自赚钱抚养小孩,一连串的故事都被我脑补出来。   不,我觉得不是脑补,事实应该就是如此,她突然转校过来,到校还比其他学生晚了三周,莫非就是这个原因。   我看向妮蒂娅的眼神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同情。   太可怜了,无论之前与我有什么矛盾我都不会在意了,这孩子实在太可怜了。   “那么孩子的父亲呢?”   “父亲?”   她愣了片刻,眼睛瞪大了瞧着我。   稍作犹豫,然后给出了答复。   “我不知道。”   “什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我怎么会知道那种事嘛。”   连孩子的父亲都不知道是谁,莫非这个不起眼的土妹子之前实际上过着堕落的滥′交生活吗。   真看不出来啊妮蒂娅,这副黑框的大眼镜后面隐藏着怎样一个纸醉金迷的灵魂,我倒是听说过这种传闻,有些看上去土气的女孩暗地里却非常放荡,我一直以为那是不足为信的偏见,可如今毫无疑问亲眼目睹了,证据就在我的眼前。   这么一想,她那每月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大的胸围莫非是因为哺乳的需求……可现在批评她过去的生活方式也无济于事,而且我觉得这样的未婚妈妈已经很辛苦,她受的惩罚已经足够,不能过分指责。   现在妮蒂娅需要的是安慰。   “放心吧妮蒂娅,我会帮你想办法的,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先找到孩子的父亲。”   “我真的不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是何许人也啦。”   “既然如此……这么说虽然有些冒犯,但我觉得你最好还是通知一下自己的父母比较好,不用担心,他们绝对不会为难你的。”   “我…没有父母。”   我可没想到她竟然身世也这么悲惨,我看向妮蒂娅的眼神愈来愈悲悯,眼眶里已经盘旋着两滴泪珠。   “那妮蒂娅的监护人是谁呢?”   “我有个哥哥。”   “那就先通知你的哥哥吧。”   “他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知道了还叫你一个人抚养小孩吗?”   “嗯。”   “岂有此理!”   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情绪,“啪”的一下拍响了桌子站了起来,店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霎时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尴尬地坐下,但心头的怒火还在燃烧。   “那可是你的亲人耶,就算妹妹犯下怎样的过错也不能这么绝情吧,你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要怎样养活小孩啊!”   “嗯……?”   妮蒂娅看着我的表情似乎有点迷惑。   “没必要说的这么过分吧……”   “妮蒂娅太温柔了,这种无情无义的人根本不配做兄长。”   “啊…是这样吗?”   她的表情越来越困惑。   这家人究竟从小就对她进行着怎样的洗脑教育,即使这样她也不怨恨自己的哥哥吗。   “总之先办理休学的手续吧,实在不行就先去我家里住一阵子也可以。”   我紧紧握住妮蒂娅的手,她好像被我突然的亲近弄得有点不知所措。   “做单亲妈妈一定很辛苦吧,妮蒂娅,不过没关系,我会帮你的。”   “单亲妈妈?”   她歪着脑袋,眉头微皱。   “你在说什么呢,卡洛琳同学?”    第十九章 工作 ==============================   “谁生小孩了卡洛琳同学,你在想什么呢!”   听了她的理解后我惊讶的叫出了声,咖啡厅中的顾客又一次齐齐望向了这边,不过此次被盯着看的变成了我。   她怎么会想的这么歪,我说的每句话可都是事实。   “我才觉得奇怪,你不是一直就是这个意思吗!”   她的眼睛瞪大了看着我,一脸的难以置信。   “那要是如你所说,是因为妮蒂娅捡了个不认识的孩子回家,所以要自己负责她的衣食住行,这样对了吧。”   “嗯。”   我向着看过来的客人们摆着“万分抱歉”的表情,低声下气地坐下,点了点头。   “害得我白白担心了。”   卡洛琳小声嘀咕一句,撇过了头。   白白担心,也就是说——   “原来卡洛琳同学还会担心我呢,呼嘿嘿~”   “没担心你,我担心的只是未婚生子的单亲妈妈,只不过这个假想的对象恰好是你而已,别误会了。”   她目光扭向一边,不忿地微微撅起了嘴。   “还有,你笑出来的模样真难看,快憋回去。”   “好过分啊,卡洛琳同学~”   “和你刚刚开的低劣玩笑相比一点也不过分。”   “都说了那不是玩笑…”   我左手捏着右手的拇指,犹豫了片刻,然后再次开口。   “那你看我说的工作的事……”   她没理我。   糟糕,该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卡洛琳同学,是我错了嘛,快点理我一下。”   我捉住她的手腕来回晃着,我会的哄人方式只有这种幼儿阶段的类型,不擅长与人交流的我并不知道如何体面的给人个台阶下。   她仍不为所动。   “都说是我的错了~”   比刚才幅度更大的晃着她的胳膊,卡洛琳上半身整个都甩了起来。   “好、好了,快住手,这么多人都在看呢。”   她一脸尴尬地环顾着四周,推掉了我的手。   不知是我的方法奏效了,还是她和我一起丢人面子上挂不住,卡洛琳终于松了口,虽然我个人的感觉明显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说吧,你想要什么样工作,我能办得到的话就帮你介绍一下。”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当然是课余时间可以做的活儿,时薪结算,然后对应召者的能力要求不高,也不要太累,薪水也比较高……”   把我暂时能想到的优越条件都说了个遍。   “嗯嗯,看来○交很适合你。”   “抱歉,卡洛琳同学刚刚说什么?”   “○交。”   “请不要拿我开玩笑。”   “没开玩笑哦,这不是满足你的所有要求吗。”   “我说的是正当的职业。”   “那是不存在的。”   卡洛琳摊了摊手。   “难不成妮蒂娅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我就这么跟你说吧,真有这种梦幻般的工作不知多少人抢破了头皮也要干,根本轮不到你。”   “……”   沉默了片刻。   “那卡洛琳看我适合怎样的工作,能尽量多的满足我提出的条件就好。”   “妮蒂娅可有一技之长?”   我摇了摇头。   “呴……那就只有身体比较不错了不是吗。”   舔舐似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   “稍微出卖一点色相的工作可以接受吗,一点都不累的,时薪也相当高。”   “要…卖到什么程度呢?”   我总感觉她在乘机报复。   “兔女郎的程度。”   “就是你做的那个工作吗。”   “是的。”   她稍微露出一抹坏笑。   “男人都很好搞定,妮蒂娅这样的资质只要稍微露一点出来他们就会老老实实付钱了,光小费的收入就能占总薪酬的一半。”   看来卡洛琳对男性有些偏见,不过我觉得像伊恩那样冷淡的男人就算全′裸的美少女站在他面前脸上的表情也不见得会发生变化。   “唔呃……”   看她这么说,我也的确有点心动,我并非不知钱的来之不易,只不过自己并不能担负高强度的身体劳作罢了,能有轻松就拿到钱的途径我也不得不动心。   “我不做。”   考虑再三,我还是给出了否定的回答,我认为自己对女性身份的适应度还不能理所当然的做那种程度的牺牲。   更何况,我也不打算靠取悦男性来赚钱,我应该是更自立的人。   “这么干脆吗。”   “嗯。”   “那就没办法了,本来还想看妮蒂娅害羞时的模样呢,我这个打工的前辈也能好好调教你一下。”   听了她这话我对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不由得又生出几分庆幸。   “既然如此,明天就给我去公园做吉祥物吧。”   “什么?”   “总之明天的这个时间,去中央公园的儿童区门口等我,我会给你安排合适的工作的。”   嚯……   搞了半天她不是又合适的兼职在手吗,如果刚刚我接受了兔女郎的邀请,她大概就不会把这个拿出手了吧。   应该是为了向我报复,也就是她所说的“调教”。   想想有些后怕,落在卡洛琳的手里还不知道要被怎么捉弄。   ……   第二天,我如约到了现场,这里是孩子们的聚集地,有着不少收费的儿童游乐项目,只有我一个身高超过五英尺的人站在这里,小孩们追逐着从我身边跑过,总觉得有些难为情。   “来的挺早嘛,妮蒂娅。”   突然有个人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被稍微吓到了,赶忙回过头。   “卡洛琳同学,你终于到了啊。”   今天她穿着纯白的牛仔超短裤和鹅黄的紧身T恤,露出半截的白皙小腹和晒成小麦色的大腿,搭配着长袜与脑后梳起的丸子头,显得活力十足。   放在人群中也同样耀眼闪亮,不愧是出了名的不良辣妹。   “跟我过来吧,这份工作有特别的制服要穿。”   她亲密地揽住了我的肩膀。   “特别的…制服?”   “嗯,是的。”   她的嘴角微微翘起,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第二十章 伪装 ==============================   我穿着包裹全身的布偶装,厚厚的夹层中满是棉花。   绵羊的造型,只能从两只眼睛的玻璃片往外看到有限的视野,鼻子稍微开了个小洞,新鲜的空气进不来,浑身上下热的要死,身躯的活动也极度受限。   “呜噜唔唔呶——”   “我听不清。”   我笨拙地把头套摘下来。   “好闷”我这么对卡洛琳说到,同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知足吧,这是相对而言最不辛苦的工作了,这个都不想做,妮蒂娅要去工厂或建筑工地打零工吗。”   “……”   别说有没有人要,我觉得自己两摞砖头都扛不动。   见我没作声,卡洛琳满足地抱起了胳膊,食指点了点另一只手的上臂。   “知道了的话就把衣服穿好。”   “该怎么做都教过你了,我暂时有事,晚点会来接你,在那之前——”   她说着转身,对我留下了句话。   “你就一个人好好努力吧~wink☆~”   无话可说,显然她把我留在这里稍微夹带着报复我的私心。   但那无足轻重,卡洛琳同学已经给我介绍了兼职,我觉得这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我没什么好抱怨的。   嗯,没什么好抱怨的。   把臃肿的头套戴在脑袋上,给自己打了打气。   我觉得自己能做的好这份工作,毕竟不用露脸,而且来这里的基本都是小孩子,和他们交流能费多少力气。   说着就有过来的。   五六岁的小女孩,隔着十米远的距离就开始冲刺,然后饿虎扑食般扑到我的身上,幸好提前注意到她的动作半蹲下身子,否则说不定会被顶个跟头。   她肉乎乎的笑脸在毛茸茸的外套上磨蹭,似乎只要有柔软舒适的东西抱着,那份幸福感就足以填饱肚子,我也稍微被这种纯真的满足感所感染。   小孩子真好,什么都不用愁,也什么都不用担心。   “你也过来抱抱嘛,迎客的布偶可是很少见的诶。”   她转头对同行的男孩说到。   “有什么好的,我对这种东西没有兴趣。”   虽然这么说着,可毕竟年纪太小,并不擅长掩饰的、时不时飘过来的视线已经完全将他暴露。   哈哈~   我懂的,男性特有的自尊心已经开始在这个年幼的身体内孕育,可惜那只是不成熟的闹别扭,这个年纪给我好好享受童年就够了。   我轻柔地将小姑娘放下,缓步走到他身边,弯腰张开了双手。   “来抱抱吧,咩咩真的非常柔软哟~”   别的不说,只有柔软这一点我非常有自信。   嗯…好像有哪里不对?   算了,不管了,我只知道言语的劝诱对他似乎并不好用,那孩子干脆把头扭向了一边不看我了。   既然如此——   我直接抱住了他的腰,然后搂在了怀里。   “我就说了非常软的吧,毛茸茸的哦~”   “好、好了,我知道了,快放我下来!”   他开始手脚并用的挣扎起来,因为这样的举动无疑表现了“他弱于我”这个事实,太过坚持反而会适得其反,所以我还是顺从了他的意愿。   小男孩的脸憋得通红,似乎很在意同伴对他的评价。   “我就说叫你抱一下。”   小姑娘侧过脑袋对他说道。   “少啰嗦。”   他手**裤兜里,故作镇定地带着她走开。   这种态度将来小心交不到女朋友啊小鬼。   暗自腹诽,开始了新一轮的招待。   无非就是摆出各种符合小动物形象的动作然后讨小孩子开心,我本来觉得自己做不来这种活计,可套在这层皮肤下却驾轻就熟起来。   因为不必露脸,不被人注视的话心理压力就会大幅下降。   里面的我逐渐捂出了一身的汗水,黏糊糊的非常难受。   怪不得是高薪工作,辛苦性渐渐从别的方向体现出来,穿着臃肿的服装,每动一下都要消耗三倍的力气,由于汗气的蒸发,里面潮气重又憋闷,幸好卡洛琳提前说过这套布偶装每次用完都有好好清洗,不然我绝对受不了这份闷热。   “呴~今天有布偶啊。”   这个声音是——   莫名的熟悉又可怕,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机械般地回过头去,甚至能听到腰椎与颈椎咔咔作响的咬合音。   伊、伊芙——   出现了!   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来打工这件事应该没告诉过任何人才对,莫非是卡洛琳出卖了我,不对,我的手里明明也有她的把柄,那、那莫非我是被人跟踪了吗?   伊芙看着我的眼神饶有趣味,稍微歪了歪脑袋。   “咩咩先生今天稍微有点奇怪。”   “不、完全不怪,你看——”   我在手忙脚乱之间学了几声羊叫。   啊啊啊啊啊——蠢死了。   她的表情逐渐由好奇转向了狐疑。   “原来是咩咩小姐啊,真是抱歉。”   声音暴露了性别,早知道还不如不说话。   “而且,咩咩小姐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咩哈哈,是这样吗~”   刻意尖起了嗓子。   糟糕,伊芙的疑心更重了,眉毛已然皱成了一团。   不能再做任何出格的事了,接下来老实一点,我暗自告诫自己。   可伊芙并不打算放过我,反倒绕着我转了两圈。   突然被抱住了。   说是抱,不如说是近乎于“勒”,她所用的力气完全超出了拥抱的范围,简直就要把夹层的棉花压成薄片,像直接抱着我本人似的。   “快松手,要喘不过气了!”   “布偶在这里不就是给人抱的吗。”   也没有你这种抱法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要谋杀呢。   “这个身高和声音…果然…”   她后退两步,上下打量着我,小声嘀咕着什么。   “怎么了?”   我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什么事都没有。”   她笑嘻嘻地挥手告别,然后向园内走去。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瘫软下来,要不是套着个布套我都想干脆躺在地上好好舒缓一下紧绷的心脏。   就在我放下戒心之时,突然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妮蒂娅同学?”   而我则下意识地答了一声。   “哎?”   “果然是姐姐大人——!”   身后爆发出伊芙得逞的嚣张笑声。   糟糕,我怎么上了这么低级的当。   既然如此出路就只剩下一个了。   我转过身,干脆把头套摘下,抛到一边,伊芙直勾勾地盯着我反着光的眼镜。   “不要轻举妄动哦姐姐大人~”   她举起双手,十指灵活错动着,舔了一下嘴唇。   快逃——   我拔腿就跑,以能达到的最快速度狂奔离开了工作的现场。   回头望了一眼,伊芙也一言不发,像索命的恶鬼一般寸步不落地跑在我身后。   谁来救救我!    第二十一章 二人的现状 ==============================   “快停下啊,姐姐大人——!”   “噫——!”   眼看着就要被追上,我赶忙又一次强迫双腿榨干仅剩的体力拼命提高了速度,暂时拉开了距离。   她跑的太快,缺乏锻炼的我并不是伊芙的对手,更不必提身上还套着层妨碍行动的连体服装。   穿着布偶装的我和身着华服的她,两人都在街上没命地跑着,路人对这怪异的二人纷纷侧目,可我已没余裕管陌生人的想法了,现在我只知道,被伊芙缠上绝对没有什么好事。   一边逃命一边回头打量二人的距离,就在这三心二意间出了差错。   脚下有处凹下下的土地,我一脚陷了进去,又因为臃肿的着装无法好好发挥平衡感,理所当然的俯身摔倒在地。   “呀啊—!”   我因受惊而短促地叫出了声,身子倒是由于厚厚的服装没有磕碰,只有额头挨到了地面,一阵晕眩和刺痛同时分别从头脑深处与表面传来。   好疼……   坐在地上揉起了附近的皮肤,而肩膀则被身后赶来的伊芙用力拍了一下。   回过头,她正只手叉着腰气喘吁吁地抚起胸口,脸颊的汗水已凝成饱满的一滴,马上就要顺着下巴落地了。   “跑、跑不掉…哈呼…了呢~”   ……   我老老实实地被她架到了长椅上,体积硕大的布偶装占据了椅子三分之二的长度。   伊芙一边盯着我一边去了几步远的小摊,像看住刚捉到的野鸟生怕它跑了,讯速地与小贩完成了交易,快步走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什么,递给了我一个。   “喏。”   是甜筒,三色的雪糕球高高摞起,散发着迷人的甘甜。   我默默接过了,笨拙地捧在手心,没抬头看她的眼睛。   这算萝卜加大棒的策略吗。   总之不能浪费。   舔~   伊芙坐在我旁边,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帕,身子往我这边靠了靠,而我则习惯性地朝另一侧躲了躲。   “这么讨厌我吗,姐姐大人?”   “不…没有…”   我并不是讨厌伊芙,只是不习惯与她这样阳光的人相处,也不想再被她强行捉弄了而已。   如果刚刚的行为让她感到伤心的话,就不再做了。   伊芙贴过身子,用手帕轻轻擦着我的额角,稍微有点痛,我不禁缩起了脖子,她头上的铃铛随着动作而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一直以为那是用来装饰的东西,在体育馆跑步时也没发出过半点声音,在我记忆中唯一响起的一次就是我与她的初次见面——算了,别在意这个,大概只是换了装饰而已,眼下更重要的是如何应对窘境。   烦人又可爱,这样形容她丝毫不差,我真不知道怎么和伊芙相处。   “唉——姐姐大人脑子坏掉了吗,见到我打个招呼就好了,为什么要逃呢?”   她收回手帕,上面沾着些许血点,看来伤的并不严重,应该只是刮破了皮的程度。   “而且一点也不知道爱护自己,万一脸蛋留下伤疤将来打算怎么办啊。”   她伸出右手,侧过身将我凌乱的发丝捋到了耳后。   伊芙身上的味道很香,似淡淡的茉莉花味,按年纪和外貌,不管怎么说我都应该是照顾人的那个,可现在显然是我在被她关照着。   无法回答她的问题,要说今后请与我保持一定距离吗,只觉得那样会让她难过,将这句话咽下去了。   同时咽下去的还有甜筒融化的糖浆。   再舔~   舌头勾住快要掉落的部分,吞下了一大口。   “我就直说了吧,姐姐大人希望我远离你吗?”   “不、不是那样的!”   嘴里含着冷冰冰的甜品慌忙摆手,吐出了甘甜的砂糖味。   “那请告诉我为什么要躲着我?”   她充满期待地望着我的脸。   “我只是…暂时还不好和伊芙这样太有活力的人相处罢了。”   稍微与她对上了目光。   “会被戏弄,或是被强迫着融入什么之中,在这过程中伊芙觉得是对我好,但在我这边来说剩下的只有失落和不被接受的归属感丧失而已。”   我小心挑选着词语,以防不小心让她感到难过。   要是别人也能像我这样处处换位思考就好了,大概能免除不少没必要的麻烦和误会。   “那好,我知道了。”   “唔诶?”   我以为她会失落,至少也要稍微消化一下,没想到突然就接受了我的提议,连半点犹豫都没有。   “我不知道自己的行为给姐姐大人带来了这样的困扰。”   她稍微低下了头。   “既然如此,我今后会尽量少打扰您……”   是我的判断出来偏差吗,她其实并不难说话,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不必那样的。”   我打断了她的话。   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我不想让伊芙觉得悲伤,她对我并无恶意。   “我很喜欢伊芙,我从来没讨厌过你。”   这种话要对着她的眼睛说才有效,所以我稍微弯下腰,凝视着她的双眸。   “只是希望伊芙能稍微改变一下与我相处的方式,至少不要强迫我做什么就好,那样的话……”   稍微考虑了一下。   “我和伊芙绝对能成为挚友,再也不会躲着你了。”   为了保险,我决定再确认一下。   “能做得到吗?”   “嗯。”   她坚决地点了点头。   伊芙的眼眶变得湿润。   “姐姐大人……”   “伊芙……”   “姐姐大人~~”   “伊芙……”   “姐姐大人!!”   一次比一次声调更高,接下来是不是要拥抱了。   好吧,我做好了准备,稍微正了正坐姿。   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伊芙比自己想象的热情的多。   “啾~”   她挺起上半身,轻轻地、温柔地在我的侧脸上啄了一口。   霎时间,脸蛋如火烧般的发烫,瞬间红的如同烙铁。   “干干干干什——”   “唉呀~姐姐大人太见外了,都说了是挚友来的~”   伊芙再一次扑在软绵绵的布偶之上。   ……   “啪嗒。”   角落里,卡洛琳手中的甜筒摔落在地,软化的雪糕砸出了轻微的声响。   她在角落中目睹了一切。   本来是来接打工结束的妮蒂娅,本来准备了犒劳的奖赏,也准备为自己今天的恶作剧道个歉,然后佯装老手的姿态假意批评下得意忘形的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仅仅一天没看住而已……   只是朋友亲吻也太过头了,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二人的关系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卡洛琳这样想到。   那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子,是谁?    第二十二章 界限 ==============================   已经入夜,把赫蒂哄睡后我到了一楼的大厅。   手脚又开始发冷,这儿有取暖的壁炉,只要有人看着一整晚都不会熄灭。   手指和脚趾的尖端受冻的有些麻木,这具身体气血不足,常常发冷,如果坐在火炉边上什么都不想,把脑袋放空着,一边听着柴火时不时噼啪地爆响,一边受着温暖火焰的烘烤,再围上毛线织的厚毯子,那一定是相当惬意的享受。   雾之国地处偏北,自更北的荒芜之地吹来的寒风年复一年地冲刷着冰冷的钢铁和冻结的齿轮,催促着纷飞的大雪,提醒着人们忙起冬天的活计,眼下还不到入冬,但此时瑟瑟秋风已不容小觑,那是能吹进骨头的冷。   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小步走着,怕惊醒了其他入睡的人,可当我走进了壁炉时,它的前面已经坐着一个人了。   偌大的客厅其余部分均是一片昏黑,只有那一处光明格外烫眼,火苗跃动着升腾,他的投影时而大,又时而缩小,膝盖上放着本厚厚的书,硬皮的封面,纸张已经泛黄。   “妮蒂娅?”   “嗯。”   我从桌子边拉了把椅子,笨拙地搬到壁炉旁侧身坐下。   伊恩也睡不着吗。   我弯下腰,十指伸开,让燃烧的热量温暖起指尖。   麻木感渐渐消退了,蜷了蜷手指,开始恢复了灵活,我十指交叉放于膝上,倚在身后的靠背。   “很暖和吧。”   “是的。”   “就是这种时候,外面有不少人受着冻呢。”   他的视线斜向我。   “我可不是来听你讲大道理的。”   目光移向他腿上的书。   精致的装订,整齐美观的斜体字,有几处有明显被长期翻动留下的、在侧面也能看得出的痕迹,直至整本书五分之四厚度处仍有一处痕迹,说明这书他应该已经读过了,而且还可能不止一遍。   “妮蒂娅对这书感兴趣吗。”   他合上书页,晃了晃砖头似的典籍,上书神曲二字。   “我不习惯读诗,所以了解不深。”   “也就是说有些了解吗?”   我点了点头。   “那么、妮蒂娅,我有一处想要问问你。”   “这是什么别出心裁的整人游戏吗,该不会又是为了捉弄我吧。”   伊恩摇了摇头。   “嚯……”   我不置可否地努了努嘴。   “不可一世的伊恩·斯托克也有不明白的东西吗?”   “我已经说过了,我只是知道得多,不代表全部都能弄懂。”   火苗仍在起舞,屋外似乎突然刮过一阵风,它顺着烟囱被骤然拔起,又翩然落下。   小腿离的有些近,被烤的发痛,我稍微收了收脚。   “是什么呢?”   “‘炼狱’为什么被人创造。”   他凝望着再次被撩拨着势头骤起的火焰。   “正式宗教典籍中从未提到的存在,充其量也不过是传教士中口耳相传的,甚至可能是出于某种目的被杜撰出来的东西,被正教不止一次地否定,甚至曾经成了招揽十字军鼓舞士气的幌子——”   他停顿了下。   “加入就可以在炼狱中少受苦难,而战死则可以直升天堂。”   “是骗人的呢。”   “没错,是骗人的。”   他肯定了我的想法。   “但丁是知道这个的,我认为他是知道的,他绝对是个忠诚的信者,但不是傻瓜。”   “所以伊恩想知道,为什么要留下赎罪的路径吗?”   我觉得凭伊恩的智慧应该想得通才对,为什么还要问我。   显然他话里有话,对这家伙的态度不能强硬,所以还是顺着伊恩的意思来比较好。   “是的。”   “我想应该是为了给罪人留下希望吧。”   我的视线也转向了炉火,二人的眼中映出同样的图案。   “那时新教尚未崛起,并没什么让信仰者对自己的罪行做出弥补的有效方式——虽然我觉得忏悔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为什么这么说?”   “自己种下的恶果必须由自己承担,没有谁该为他人的罪行买单。”   “这么说,妮蒂娅是个无神论者,这可有趣了。”   这有什么有趣的……   “不全是如此,我只是有自己的想法而已。”   “嗯……”   火苗的势头渐渐减弱,但暗中隐藏着热度极高、红亮的斑点,伊恩俯身捡起了块柴火丢了进去,干燥的木头立即加入了焚烧的行列。   “所以我认为,著书者自知是有罪的,世人皆自知是有罪的,无论做下多少刻意而为的善行,都免不得担心死后落得何等下场,但天主教传统的教义无法满足赎罪的需求,所以炼狱的存在才会深入人心,被大家统一地——或者说共同描绘出来,最终落在了他的笔下。”我继续说明着自己浅薄的观点“可这份惩罚不能太轻,否则就无法约束为人生时的恶行,所以炼狱的惩罚也就变得残忍可怕。”   “那么就回归了我曾问过你的问题。”   伊恩说到。   “堕落与获得救赎的界限在哪里?”   原来他是想说这个,从我与他相交不深时就曾问过的问题,现在旧事重提了。   “应该——是能否被原谅的程度吧。”   我试探性地答了一句。   “是对被冒犯者而言,还是对自己而言?”   我沉默了半晌。   “应该是对自己。”   “我想大概也是这样。”伊恩说到“就像二人斗殴时的辱骂与鞭打,施暴者不是为了让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他们也知道对方不可能在气头上接受自己的观点,更多的只是为了泄一时之愤,或是从围观者身上博得同情。”   “‘原谅’亦是如此,对方的原谅并不重要,若是罪人无心赎罪,那么对方是否原谅他并不重要,因为犯罪者并无内疚,反之若是心中有愧,那么折磨自己的并非对方的责难,而是来自自己内心的鞭笞。”   “心中无愧是不可能的呢。”   我接了一句。   “是的,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界限应该在于‘自己是否能接纳自己’。”   壁炉中底层的柴火已然焚尽,成了灰白的残余躯壳,受不住上层漆黑木柴的重量而压得粉碎。   “虽然妮蒂娅不喜欢新教的教义,但路德对抗罗马的论纲中却提到,忏悔的重头并非向神父认罪,肉体如何苦修,没有内心的悔改便毫无意义——”   他看了我一眼。   “这与你所说的不谋而合。”   “而人为了悔改,确切的说是被自己‘原谅’,从而获得内心的宁静,能做到无所不用其极,有时甚至超过了与生俱来的欲求,可谓从文明中诞生出的新欲。”   伊恩站起身来,将书夹在臂下。   “人是受教化的生物,但这教化亦是痛苦的源泉,不然也不会诞生赎罪券这种荒唐的东西了。”   他扯过一条毛毯,轻柔地披在我肩头。   “好好睡吧。”   伊恩轻声说着,缓步离开,只剩我呆呆地凝视着即将熄灭的炉火。    第二十三章 邀约 ==============================   有人在盯着我。   我正在课本上涂鸦着,刚刚让莎士比亚大人头上长出了一对牛角,全身上下突然就传来一阵恶寒。   有点类似于直觉的东西,我觉得有人现在正盯着自己,不怀好意的。   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胳膊,缩起脑袋向四周望了一圈,但并没发现任何人关注着这边。   嗯?嗯?   谁都没发现反而显得更诡异了,莫非是得罪了莎翁的英魂,现在正对我不满着吗?   啊,我真的不是有意的,现在就把您的脑袋变回来如何。   顺势将两只角涂黑,为了让整体造型显得更自然,干脆也将他的整个脑袋都涂成了黑色。   好像违和感更重了。   既然如此……   大笔一挥,莎士比亚先生赫然变成了爆炸头。   古典油画式的表情配上这般新潮的发型,一股猛烈的冲动从腹部深处涌出。   “噗—”   禁不住被自己的杰作逗笑,而且笑意之猛烈差点让我没憋住笑出了声,痛苦的捂着肚子弯下腰,后背像犯了什么神经性疾病一样剧烈抽搐,双脚跺了几下地也不能抹消这股原始的冲动。   “哈…哈啊……”   小声喘息着,已经稍微流出了点眼泪。   做都做了,为了让他与这造型更相配就不得不增加一些另类的装饰了呢。   嗯……   托着下巴端详了片刻,突然有了灵感。   画上了墨镜和金项链,项链的末端挂着个大大的“$”。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彻底按捺不住,在被老师发现的程度下爆出了一阵疯子般的狂笑,弯下腰额头撞着桌子。   口水流出来了,这副样子与伊恩要求的淑女形象可差了十万八千里,笑到彻底没了力气,脸颊贴在桌面上脱力的喘息着。   “妮蒂娅同学…你没事吧?”   右前侧的男生回过头来担忧的询问,应该是刚刚的声音太大把自己暴露。   “抱歉…我没事的。”   他半信半疑地转过了脑袋,我则重新坐起来,将乱成一团的鬓发整理了下,用纸巾擦掉了桌子上的口水。   刚刚的模样要是被人全称目睹的话绝对会以为我是个没品到极点的女人。   说到被目睹——   又是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爬上脑髓。   还没消退吗,究竟是谁在看着我?   亢奋的精神渐渐衰弱,不安缓缓占据了心神的上风。   我就这样惴惴不安地坐在那里,一直捱到了下课。   直到看见卡洛琳出现在了门口。   这个班级应该没有她认识的人,莫非是来找我的?   果然,她径直冲着我过来了,然后及其自然地坐到了我的面前的位子扭过腰盯着我,仿佛平时就是这样似的。   “我从上节课就一直等着呢,那个该死的秃头竟然还敢让我多等了五分钟。”   “我觉得这样说老师不好喔……不、不对,搞了半天原来是你在盯着我吗!”   我说怎么总觉得自己被人监视着,居然是是卡洛琳干的好事。   侧过脑袋,向上看了一眼墙壁嵌着的窗户,那里是唯一视觉的盲点,她大概刚刚就是在那里盯着我吧。   自己竟然会忽略这样明显的漏洞。   她说“从上节课起”,也就是说我之前的洋相被看了个一清二楚不是吗。   不由得露出难堪的表情,而卡洛琳大概从我神色的变化推断出了我在想什么,所以这样讲了一句——“没错,我全都看到了。”   “……”   无言地捂住了脸。   “你和我害羞个什么劲啊,我更丢人的样子你不是都见识过了吗。”   “那是不一样的……”   “你先给我打起精神,好好听我说话。”   卡洛琳拉开我的手,盯着我反着光镜片下眯起的眼睛。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卡洛琳竟然也有办不到的事情要找人帮忙吗?”   比起她让我陷入的难堪还是这句话更令我吃惊。   “当然了,我又不是什么都会的女神。”   她往左右两边瞧了两眼,确认没人注意这边后上半身稍微往我这边倾了倾,压低了声音。   “最近呢,我所属的专业会举办庆祝上一批毕业的学长返校的舞会——”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   “虽说是有着专门的目的,但本质上还是交际的场合而已,作为曾经的现充的我因为你做的好事,现在已经变成孤立无援的状态了。”   这是要说什么,莫非要向我索要赔偿吗。   “换句话说……”   卡洛琳面露难色,接下来她要说的东西似乎很难为情。   “我呀,已经沦落为和你一样的角色了,没人愿意做我的舞伴了呢。”   “姆?”   我没听懂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歪起脑袋发出疑问的声音。   “真蠢啊你,就是说你给我负责做我的舞伴啊!”   “可我不是女——”   “我知道。”   卡洛琳打断了我的话,收回小心翼翼的架势,恢复原本的姿态。   “没关系,同性别之间的舞伴也并不罕见,只要有一人负责男性的舞步就好。”   “可我根本不会跳舞,更别提要出席那种场合……”   那种场合,我没有具体的指出是哪一种,只是我觉得将“处处充斥着上流阶层酬酢氛围”的这几个字说出来都会觉得无法适应。   “你觉得我现在变成这样是谁害的呢。”   卡洛琳的语气稍微强硬了些。   她的确曾经冒犯过我,但我对她的报复行为也的确太过火了。   “我啊,过去无论校内举办怎样的应酬场合都是要参加的,并不是因为我喜欢,只是为了维持现在这个‘有钱有势’的伪装,因为妮蒂娅已经知道,我就不做隐瞒了。”   她抱起胳膊。   这个姿势代表自我防卫,可眼下并没什么能威胁她的东西,也就是说明她对将自己的脆弱暴露出来感到不安,正害怕着我的拒绝。   卡洛琳帮了我,就算礼尚往来我也不好说个不字。   “如果今年不参加舞会,那么从前的精心掩盖就全都付之东流了,妮蒂娅会看着我变成那样吗?”   因为极度的不自信,甚至对我采用了唤起同情心的战术。   卡洛琳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态度,但从细枝末节处透露出了她心中的不安。   犹疑片刻。   “请放心吧,卡洛琳同学,我会帮你这个忙的。”   虽然我对舞会这种场合的抵触心比卡洛琳担心暴露自己的程度更甚,但她现在的窘境也着实与我分不开关系。   既然是自己犯下的过错,就必须自己承担,就算怕到两腿发软也推卸不得。    第二十四章 风寒 ==============================   “感冒了?”   “嗯,感冒了。”   伊恩吸了吸鼻涕,强行保持着从容不迫的姿态。   心里稍微有点得意。   他总不像个活在俗世的凡人,从他嘴里说出的话有时不见得对眼下有什么意义,而在不远的将来却总能有非同一般的影响,未见他有过什么过激的情绪,既不会狂喜也不会愤怒,偶尔的几次惊讶被我捕捉到,但也只是流于嘴角眉间的细微表情。   他不像普通人,心底有很多秘密,和他相处的时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但今天,伊恩感冒了。   榆木疙瘩似的、绝不惊慌的男人却得了最寻常的病,而且显然被折腾的不轻,他的鼻翼发红,声音略显沙哑,眼睛因发烧而视物不清微微眯起,只手托着侧颊,有气无力。   “哼哼…很难受吧。”   “难受极了。”   我坐在他的对面抱起了胳膊。   “现在气温已经逐渐稳定下来,我看你穿的衣服也没有多单薄,为什么会感冒呢?”   夏末秋初感冒的高发季已经过去,现在气候正平稳地转凉,伊恩也没什么坏的生活习惯,最容易生病的时候没发病,反而现在染上了,有点奇怪。   “因为昨天我去见了爱迪生卿。”   “抱歉,你刚刚说什么?”   “昨天我去见了爱迪生卿,因为他的缘故我患上了疾病。”   “你说的爱迪生卿是……”   “是的,就是你想的那位。”   “你竟然能和那样的大人物说上话啊!”   我被惊的直直从沙发上弹起,眼镜从鼻梁上滑落。   “有什么问题吗?”   “……”   我默默握住自己的手腕。   本来想着趁伊恩病稍微欺负他一下占个上风好报复之前这家伙对我和赫蒂的冷淡态度,但他一开口就将我彻底击败了。   作为这个时代的缔造者之一,托马斯·爱迪生如今享有着和国家元首一般的社会地位,但坚决不插手政治,所以大总统阁下只是为他在雾之都建造了高塔以作居住和研究之用,他虽不插手政治,但在经商方面却是一等一的天才,手握从发明到制造再到推广上市的连锁产业,因此也背负着全世界最富有者之一的盛名,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限于这个年代的媒体技术,我对这个世界爱迪生的了解也不过浮于文字而已,但我至少知道一点。   那绝对是个顶级的大人物,伊恩竟然能见到他,见了爱迪生两人又能说什么,他会与伊恩这个不解风情的人有什么共同语言吗?   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东西。   我刚刚听了伊恩说的一处,见到爱迪生后,他患上了感冒。   “你的病和见他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有关系的。”   “莫非…是对方传染……的?”   伊恩摇了摇头。   “以后我会让你知道的,现在要紧的事先治好我的感冒,虚弱的状态可很难应付突发状况。”   “突发状况~”   我轻描淡写地嗤之以鼻。   “难道还能有石头从天上掉下来把我砸死不成,你这叫杞人忧天。”   “说到石头从天而降——”   伊恩与我对上了视线。   “上次被克拉尼毁坏的一片街区现在还在修整中,这其中也有你的责任,想没想过做点什么来弥补呢?”   ……   他说的没错。   我要是没蠢到上克拉尼的当,而是把这件事交给伊恩处理的话,说不定就不会发生后续的惨事,玛利亚和威廉也就不回受伤,那二人至今都在家中休养,这应该是我的责任。   “你有这份心就好,要记住即使自己有千分之一的责任,那份责任所对应的代价也…咳、咳。”   “这种时候就别想着教训我了,你还真是很享受高人一等的感觉诶。”   都生了病还要保持嚣张的态度,你这真的不是强做姿态吗。   暂时不想那些烦心事,我还是先把一开始就该问出口的东西说出来。   “我一到大厅就看见你端端正正地坐在这里了,生了病也不好好休养,而是在这里找我的茬…”   我推了推眼镜,视焦对准伊恩的双眸。   “你是在等我,有话要跟我说吧。”   “妮蒂娅变聪明了吗?”   “我从一开始就不笨,只是你太自大了而已。”   脸颊稍微鼓起了,伊恩则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就直说。”   他的拇指扣在食指上稍一用力,关节细微地啪啪作响。   “我想要你照顾我,妮蒂娅。”   “……你的脑子坏掉了吧。”   如果刚才还算客气,现在我真的只剩下白眼了。   “有什么问题吗?”   “倒不是有什么问题。”   我觉得有点难以和他相处,电波总是对不上。   “一般来说这种东西要由女方主动吧,你这个大男人还真能不害羞的开口要我照顾你呢。”   “能有什么害羞的,人类作为社会性的动物,就是要相互扶持才能走的更远。”   我想讲点什么来反驳,可到了嘴边又觉得没什么说服力。   不管怎样都会被他说成理所当然的事情,伊恩巧妙地回避了男女的问题,而将主题往“人类”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远大话题上扯,在我看来,这就是诡辩。   但我辩不过他,所以放弃了。   “照顾人这种事有艾达在做吧。”   “她是不行的,爱迪生卿是被整个世界所青睐的天之骄子,他所造成的病痛,最好由妮蒂娅这个被整个世界所排斥的人来消除。”   伊恩郑重其事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换句话说,你能抵消他的影响。”   “我不明白你在讲什么。”   我变成了与伊恩一样的扑克脸。   “不懂就算了,总之现在去给我煮碗面过来。”    第二十五章 必要 ==============================   “水是不是放多了?”   “……”   艾达在楼上陪赫蒂玩,我则系起围巾在厨房忙活着,因为前世的单亲生活不得不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的技巧,简单的厨艺我还有些自信的。   速食拉面,姑且算是健康,来自远东之地的食物经过现代工艺的加工得以长期保存,用水煮熟加上一些配菜就能吃了。   但是现在耽误着我的人正是我准备这一餐的对象,我观察着面条化开的程度,伊恩则站在我身后指手画脚,已经过去了五分钟。   他弓着腰在我背后来回徘徊,目光时不时地侧向锅中。   “沸的太过了吧?”   我额头暴起青筋,咬着嘴唇不说话,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直到他开始试图握住锅的把手,干预我的杰作为止。   “啪”   将那只不安分的手拍掉。   “你到底有没有生病呢?!”   回头瞪了他一眼,伊恩则老老实实地举起了双手。   “你看,我的脸红的都不正常了。”   他又从衣兜里掏出温度计。“刚刚还是三十八度,你明明看到了。”   “看到了,我只是好奇怎样没心没肺的家伙才能一边发着高烧一边讨人嫌。”   眉头微蹙,用锅勺指着他。   不是想要我照顾你吗,那就给我摆出需要照顾的样子来啊。   “不是讨人嫌”他满不在意地摊了摊手“我已经解释过了,与妮蒂娅接触的越频繁,得到妮蒂娅的关注越多,我痊愈的就会越快。”   “我不懂那套稀奇古怪的理论,总之不许烦我了,要看就好好站在一边看。”   伊恩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并起双腿立在了一侧。   总算安静下来,我终于能将精力完全投入到眼下的活计中。   白净的小麦粉开始显出微黄的色彩、半透明的质感,这种征兆是面制品从内到外都已经熟透的标志,从这以后泡在开水中的时间不能超过三十秒,不然一旦离水就会开始粘稠变软,彻底失去筋道的口感,那样就算失败了。   用漏勺将面条筛出,盛在碗里,随后取出另一个容器将煮过面条的、被淀粉变成白色的汤汁倒进去,打开高汤料的袋子加上半勺盐,在汤水中彻底化开。   一般的家庭厨房中自己制作高汤很难,火候和材料配比都难以掌握,那种东西就留给制造商们去考虑吧,我只要用量产的廉价品就好了。   哼着歌,不自觉地眯起双眼,待汤汁搅拌均匀后倒入盛面的碗中,点缀上海苔末和事先煮好的香菇,一碗简单的素面就算完成。   呋呋呋……   我喜欢料理的理由之一就是完成后的成就感和被人欣赏的满足感。   “怎么样~”   稍微有点得意,回过头试图从伊恩那里得到夸奖,但人已经不在原地了。   什么时候离开的,我怎么一点都没注意到呢。   比起这个,当我的视线放的更远,直到客厅的沙发上时,才发现了伊恩究竟在做什么。   他婴儿似的躺在沙发上,披着厚厚的毛毯,不知从哪里拿来了泡过热水的毛巾敷在额头,正冒着热气。   “啊呀,抱歉,我真的好难受,请妮蒂娅来喂我吧。”   演技拙劣。   这可以理解为伊恩不懂如何撒谎,又不想暴露自己的伪装,所以模仿着戏剧的腔调吗。   好蠢。   好蠢,就算患病你也没虚弱到路都走不了的程度吧,亏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个从容优雅的男人,这不是连小孩子都不如吗。   我用毛巾捧着热气腾腾的碗防止烫手,放到了他所在处的茶几上,蹲下来瞄着他的脸。   我看你也只有这张脸还算不错了,幸好你不会笑,不然一旦笑起来,一定不管怎样的错都让人没办法责怪。   “就算你这么说,面条这种长的食物叫我怎么喂你。”   “由你嚼碎然后——”   “闭嘴。”   “好吧。”   无奈地叹了口气。   可能是因为生病的缘故,总觉得今天的伊恩轻浮了不少,一点也不像从前的他。   这样下去我可受不了,你还是赶紧给我好起来吧。   虽然伊恩一直表现的并不虚弱,但实际他的额头正不断渗出细密的汗水,迎香穴处略显肿胀,眼白里密布着些细小的血丝,即使强做姿态我也知道现在的他一定不好受。   “坐起来。”   “什么?”   “坐起来我就喂你。”   弹簧似的坐起来了。   我认识的那个伊恩·斯托克才不是这么没出息的人,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一脸尴尬地捧着碗坐到他的身边,为了防止洒出来上半身紧紧贴着这家伙的胳膊。   异常丰满的某个部位再一次成为了两人之间的阻碍。   “这可超过‘熟人’能允许的接触距离了呢。”   “给我好好吃就行了,我都还没说什么呢。”   一手捧着垫着毛巾的碗座,另一只手用餐具挑起部分的食物贴近他的嘴。   “真会占便宜,一个人吃东西还是做得到的吧。”   “做得到呜噜……呜姆。”   他一边动着腮帮子一边说话。   “所以,你这算承认自己在撒谎了吗?”   看着他吞下了前面的一口,我又往前递上。   “就算我不承认妮蒂娅也看得出来。”   虽然身体不适食欲倒是旺盛的很啊斯托克先生。   “所以撒谎没有必要。”他如是说。   真坦然,好像我才是故意夸大病情的那个人似的。   “所以啊,你今天究竟想做什么呢。”   “得到妮蒂娅的照顾。”   “嗯?”   “为了抵消爱迪生卿的影响是一方面,我也的确想得到妮蒂娅的照顾。”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因为目睹了你看护赫蒂的情景,我开始觉得妮蒂娅照料他人时候的样子很迷人,我想将这份魅力据为己有,即使是一时也好。”   “啪嗒—”   餐具从手中跌落。   时间在这一秒静止。   “怎么了,妮蒂娅,你的脸很红,被传染了吗。”   你啊……   我真是……   你这家伙……   脑内开始语无伦次。   说让人难为情的话的功力还真是一点都没衰退,我只觉得自己脑子轻飘飘,一片空白,想强行从这片空白中挤出点什么话来捱过眼下尴尬,可尝试了半天依然未果。   “妮蒂娅?”   “闭嘴,给我老老实实的吃。”    第二十六章 礼服 ==============================   “礼服有现成的?”   “是的,大小姐。”   艾达如是说道。   “怎么可能,就算从我决定帮卡洛琳同学那天起就下了订单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做好吧,我本来是准备去租的。”   “我怎么会让咱家的大小姐穿租来的衣服出席正式场合呢,这是很久之前就做好的,而且不止一套。”   我看着衣柜前摆开一排的华丽衣装,有点喘不上气。   “这种东西很贵吧……”   “是的,一套的价格是三——”   “不要说了……”   迅速捂着耳朵打断了艾达的话。   我怕听到了真实价格后自己连看都觉得呼吸困难,更别提穿上它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只要稍微看一眼那材料和制作的精细程度我就知道那价格是我一年打工都负担不起的。   “是艾达准备的吗?”   “是少爷的意思。”   “……”   我就知道,艾达虽然行为难以预测,但绝对不是个乱花钱的人,至少我所知的她从未花钱超过五日的伙食费,不过她对伊恩的意思却是绝对的服从。   “他想的还真多呢。”   “是的,少爷说过,将来大小姐一定有用得到的地方,所以告诉了我您的身材尺寸,叫我去订做了这几套衣服。”   “尺——”   我觉得自己听错了什么。   “他他他是怎么知道的?”   瞪大了眼睛看向艾达,我可没记得自己又向那家伙透露过任何相关的信息。   “目测哟。”   “真的假的…”   “是真的,即使是我也做得到,顺便一提,您最近的腰围又增加了半英寸。”   “…!”   额头像条活泥鳅似的皱在一起,片刻之后又无奈地轻叹口气,弯下了腰。   “我知道了……”   语气疲软的仿佛剧烈活动后的脱力。   我明明记得自己最近运动量还算较大呢,打工应该也消耗了不少热量才对,但我更清楚的则是艾达绝不会说谎。   好吧,先接受这个现实,然后把眼下的事做好。   “你一直叫伊恩少爷呢。”   “是的,大小姐。”   “那么这个家中莫非还有位能称得上‘老爷’的人在吗?”   “是的,只不过那是个空头衔而已,在户籍册上也只是挂着个名字罢了。”   “什么意思?”   “就是说,斯托克家的‘老爷’有着伯爵的爵位,但只是个少爷花钱打点上下杜撰出来的人而已,为了解释少爷巨额的经济来源掩人耳目。”   “咕啾”   我吞下了口水。   “难道说,那个男人在暗地里做什么非法的买卖?”   我早就觉得不正常了,如此年轻的人是凭什么坐拥一栋宅邸和用之不尽的钱财的呢,我曾经觉得那是祖产,但现在知道了这样的消息不弄个清楚就不行了。   “不告诉您。”   艾达那精致的机关人偶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嗤笑。   “想知道的话,您就自己去问少爷如何?”   和没说基本没什么区别,因为那家伙是不可能对我讲实话的,或者干脆一句“还不到你了解这个的时候”敷衍了事。   既然如此,那就暗中调查——   一边下着决心,我将分出的心思收了回来,手探向衣柜将重叠的布料分开,观摩着每一件之间的区别。   “尺寸是那家伙告诉你的,那款式应该也是伊恩的主意吧。”   我耷拉着眼皮望向端立在一边的艾达。   “您猜的完全没错。”   不,这根本就不是“猜”。   这些衣服,要我说,没有一件看着像正经的。   上半身自胸口向上完**露,或是黑色蕾丝的面料,要不然就将侧腰莫名其妙的裁掉菱形的一块,这是要怎样,让我把小肚子上的赘肉秀出来给大家看吗?   因为是礼服,所以下半身还算都是规规矩矩的长裙,只不过好几件都在一侧的裙裾开了到大腿根的衩。   认真的吗,要我穿这种东西……   “我觉得这不是人类能穿的衣服。”   “不学会合适的展示身材是无法成长为成熟的女性的。”   “这是bitch的衣服。”   我直起腰来,双手将眼镜摆正,郑重其事地说着。   “这种暴论可不能当听不见呢,大小姐,您到底对正常女性的衣着有什么偏见。”   “正常…”   视线从艾达哪里避开了。   “莫非在艾达眼里,我是不正常的女人吗?”   “虽然这么说有些难听,但您的服装相对于同龄人而言把自己包裹的太严实了,从没见您露出脖颈下的肌肤。”   她的声音变得严厉,神色不再如往日温柔平和。   “合理的展示自己的美,是身为女性自信的表现,这句话您可要记好了。”   默默往后退了一小步,当察觉自己做出了这样的举动时,自己稍稍吃了一惊。   艾达对我的亲近与亲人间的不同,伊恩虽然人很难相处,但他对我的亲近的确让我觉得可以忽略二人之间的种种差距,可艾达不同,她对我的亲近始终保持着某种若即若离的态度,让我有种微妙的距离感。   在她面前不会有什么压力,但当她严肃起之时的态度也令我不敢违抗。   “…知道了。”   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没试着惹艾达生气过,不知道那时的她究竟是什么模样,但只要稍微想象一下就能给我足够的恐惧感,让我无法像和伊恩顶嘴一样向她反驳。   “那么,请您选一件喜欢的吧,我会指导您穿法和礼仪。”   她变脸似的恢复了往日的神情,微笑着说到。    第二十七章 舞步 ==============================   左脚向前,右脚向后。   好的,我记住了。   这一次,不会再出错了。   嗯…   左脚向前,右脚向后。   左脚向前,右脚向后。   左脚向后——   我往前拐了个趔趄,一头扎到了伊恩的怀里,幸好他站的稳,马上扶住我的肩膀。   “你可真笨,妮蒂娅。”   他对我做出了这样的评价,而我则向上瞪着他风轻云淡的脸。   “斥责和贬低对学习的过程毫无促进,正确的做法应该是鼓励。”   针对他的态度做出了反驳。   “这不是贬低,而是事实。”   他马上回应“难不成妮蒂娅觉得自己学的很快吗。”   ……   并不快,一定要说我准确的说,应该是慢到了极致,简单的步调重复了半个小时仍会出错。   肢体不协调吧…世界上是有这种人的,笨手笨脚,什么都做不好。   身上积累了太多无用的脂肪,学东西又慢又笨,世人往往用一种中型的家畜来形容这样的人。   猪。   如果谁对我说这样的话“妮蒂娅笨的像头猪一样”,我大概会因为怒火攻心而当场昏倒吧。   因为说的太贴切了,正中要害。   “…总之你不许说我。”   无话可说,干脆蛮不讲理起来了。   怪事。   这话说完我自己都开始觉得不对劲。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无论在谁的面前,我都会尽量少摆出这种蛮横的态度,虽然如之前所讲,我不认为自己有着“知性”的属性,但至少不会狡辩和强词夺理,更不会要求别人对我有如何如何令我满意的态度。   会对某个人肆无忌惮的耍赖,这种行为的前提应该是认为对方会包容自己这种无赖的行为,关系好到不管怎样戏弄都不会生气的程度。   若用在男女之间,世人也有一个词来概括这种行为。   撒娇。   我刚刚是在做这个吗?!   意识到这一点后,强烈的尴尬感从腹部深处涌了上来,脑子里嗡嗡作响。   “不强调哪里做的不好是永远也学不会的……”   伊恩看向我的眼神发生了微小的变化,他的头歪着,下唇微微收起。   “妮蒂娅脸颊的颜色怎么这么不正常。”   我当然没搭理他蠢得要死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了一句。   “莫非是我的感冒传染给你了?”   他托起下巴打量着我。   “这可不能放着不管,舞步的事之后再说吧,我去拿药来——”   说着他就转身要走,我一把拉住了这家伙的胳膊,翻着白眼。   “我好好的,哪里像生病了。”   就算真的有病也是你这蠢货害的,但绝对与感冒无关。   “休息一下,我累了累了,先歇一会儿再说。”   提出了这样的请求,伊恩也没为难我,他始终对我采取“随着妮蒂娅性子来就好”的策略,这一点我倒不得不感激他。   但仅限于我的私人事务,涉及整个家的利益时,他就变成了独裁者,比如赫蒂的抚养问题,他不同意的事就是不同意,没有商量的余地。   尽管如此,我却并未因他的这份权力和威严产生畏惧和生疏感,伊恩不见得有多么会说话,但与人相处上却很有着潜移默化的一套。   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整个人瘫在靠背上不再动弹,只有两只脚一扬把鞋子甩到了一边。   是折磨了我一天的罪魁祸首,高跟鞋。   “是谁发明的这种屎一样的鞋子,脚要累死了。”   发出了懒散的呻吟,像失去了水分的软体动物。   “那个字——”   伊恩瞬间提高了音调。   “不许再提了。”   “哼哼~为什么?”   我侧过脑袋,脸上浮现了不怀好意的邪笑“正因为和你熟悉才可以畅所欲言的,难道在家里也要谨言慎行吗。”   “当然不是,但为了培养淑女的品格就要从细枝末节处加以管教。”伊恩捡起我甩在一旁的鞋子,在我的脚边摆好。   又摆出家长的态度,我不喜欢他这种居高临下的样子,与我产生了距离感。   “高跟鞋虽然最初并非为了女性的美丽而诞生,但现在已经成了正式场合的标配之一,日常的穿着也会让腿显得更为修长,衣着更加得体,不仅是妮蒂娅,全世界不知有多少女性为了让自己变得更迷人而承受着这份痛苦。”   伊恩坐在另一侧的沙发。   “为了美而牺牲也是人类的特性之一,一定要说也可以划分为人性的一部分,为了美而承受的这份痛苦是高贵的,我觉得你也应该学会适应着吃这个苦头才行。”   “呋…女性呢。”   我稍稍嗤之以鼻。   “身为女性就要过着为难自己的生活吗,真是不公平。”   “男人在其他的方面也会付出同等的辛苦,性别不同,所要承受的压力和艰辛也不同,如果妮蒂娅是男孩的话就能理解了。”   他叹了口气。   “世人正是因为无法体验不同性别的人生,所以才会产生对异性的误解和偏见,同时又对本身的性别抱怨不已。”   “……”   一时的不成熟想法促使我说出了之前的话。   其实我是明白的。   正因为经历过两种不同的生活,我对两种不同的人生要承受的担子有着深刻的体会。   我摇了摇头。   “我能理解的。”   但转念一想又有哪里不对。   “那是开玩笑呢~”   赶紧补充了一句。   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僵硬酸痛的肩膀,将凌乱的刘海捋到一边。   “好了,咱们继续吧。”    第二十八章 愚钝 ==============================   “好吧,继续。”   把鞋子重新穿好,站了起来。   伊恩很配合的走过来,二人继续着舞步的练习。   “话说回来,妮蒂娅为什么会出席这种场合。”   “因为对方提出了我不得不答应的条件。”   “被威胁了吗?”   摇了摇头。   “被许诺了某种好处吗?”   再次摇了摇头。   “那么就是心中有愧了。”   “……”   说中了。   卡洛琳变得孤立无援毫无疑问有我的责任。   “妮蒂娅竟然也会冒犯别人。”   “我可没这么说过。”   “不伤害别人又怎么可能心怀愧疚。”   “哼……”   小声喷着鼻息。   “我觉得这是好事。”   “怎么可能是好事。”   “会伤害别人,就说明妮蒂娅做出了与人交涉的尝试,目前要面对的情况则是失败的结果。”   “你都说了是失败的结果。”   “妮蒂娅这不是正试图弥补了吗。”   没有音乐的伴奏,按伊恩所说,初学者就不要试图跟着音乐的节奏起舞了,只要随着对方的动作配合就好,在熟练之前,想跟上音乐的节拍只会弄巧成拙。   鞋跟扣在木制的地板发出了清脆的好听声音,在这不规则的错乱舞步中,只有秒针移动的咔哒声始终一成不变,毫不紊乱。   “我有件事想问你。”   视线停留在他的胸口。   “是什么。”   “伊恩的经济来源是什么?”   他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   “想知道吗?”   出乎我的意料,他问的不是“为什么”,也不是“现在不要问这种问题”之类的话,而是这样说了。   想知道吗。   会这样问,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对我隐瞒的打算,但出于某种原因,现在还是不要说比较好,可我一定要知道也不是不能讲出来。   若是违法的勾当,他是不会这么坦然的,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舒了口气。   “嗯。”   “那么…把眼下的事情解决了我就告诉你吧。”   “眼下的事,是指让我学会简单的舞步吗。”   伊恩沉默了三秒。   “妮蒂娅还真是一点都没意识到。”   “意识到什么?”   “既然如此,这场闹剧似乎比我想象的更加有趣了。”   他突然停下了步子,手从我的腰间放下,停在了原地。   “不陪我练习了吗?”   我有些困惑,伊恩一听说我要学点交际的舞步就毫不犹豫的答应了,我还以为他对这件事有多大的兴致。   “不练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他抬起头,整了整因之前的动作而弄皱的正装。   “一会儿我会出门,大概半天之内回不来。”   “整天无所事事的你能有什么重要的事,还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那个问题就等过几天吧,到时候我会亲自告诉你,因为妮蒂娅的愚钝,给我增添了不必要的麻烦。”   “突然说什么呢,你才是真正的蠢货哦。”   垂着眼皮自下而上地摆出了蔑视的表情。   “会为了你做这个,我真的是个蠢货也说不定。”   伊恩的神色变得温和。   “你就先自己练习,有时间的话我会继续陪你的。”   此话说完,他便摘下门口衣架的帽子,扣在脑袋上推开门离去了。   我站在大厅中,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搞什么呀,真是莫名其妙。   ……   “在妮蒂娅姐姐眼里,做到怎样的程度,是可以被原谅的?”   “这个嘛……”   我瞧着赫蒂一脸的纯真,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答。   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我的理解是赫蒂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内疚”。   大概是不知道在哪里冒犯了谁,说不定是过去的经历,说不定是最近的,她终于发觉每个人做事都该有条准线。   “要我说,就是试着想象一下这样的情景——”   我蹲下,与她的视线保持平齐。   “你被以像自己对待他人那样的方式那样对待自己,这种时候自己能否原谅自己为界限吧。”   “如果自己能承受的压力和伤害比他人的程度更大,就叫做宽容,因为世人都希望他人能不计后果的承受自己的错误和任性,所以‘宽容’才成为了美德。”   “那在妮蒂娅姐姐眼里,‘宽容’难道不是美德吗?”   “不是那样的。”   我发觉自己的话语出现了歧义。   “在姐姐我看来呢,‘宽容’是分对象的,如果对方是能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对他人造成了伤害,今后可以对自己的言行加以约束的,就可以对他们宽容,但如果对方只是一味希望他人承受来自自己的伤害,已经令人感到痛苦而毫不自觉的家伙,则不必宽容。”   这话说完,我立刻觉得自己有些太过认真。   对小孩子说这些他们也很难理解,比起口头的教育,还是让他们自己从生活中理解比较好。   ……   我觉得,自己正渐渐与印象中的某个名词的身影渐渐重叠。   虽然我对赫蒂的照顾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月,但我已的确有些像某类人群了。   母亲。   我并不对照料产生厌倦,反而从中获得了某种满足感,这或许是因为我自小就只被母亲一人抚养长大,对母亲这二字的崇拜之情所致吧。   “如果我不小心伤害到了妮蒂娅姐姐,会被‘宽容’吗?”   赫蒂的目光下移,她少有的说着话的时候没看我的眼睛。   “如果是不小心的,那我绝对不会生气,根本连宽容也谈不上,因为我‘恼怒’的情绪都不会有半点。”   小孩子就是要在犯错中成长,有什么好奇怪的,倒不如说会对小孩的无心之失生气的家长才叫过分。   虽然不会生气,但做的太过头了还是要给点教训才行。   “不小心……”   赫蒂小声重复了一遍,向后退了两步。   “不小心吗。”    第二十九章 橘子 ==============================   说到秋天,就是要吃橘子。   眼下正是柑橘成熟的季节,应季、便宜又美味,它理所当然地成了家家户户茶几上的主角。   现在,我和伊恩正坐在沙发上剥橘子,赫蒂则坐在我的怀里注视着我双手的动作。   目光在果篮中来回扫了两圈,对比着每个果子的成色和光泽,淘汰掉一批仅从视觉上判断就不入眼的下品,随后伸出右手,在剩余的竞争者中稍稍用力的点了点。   有些已经变软了。   成熟的果实应该有适当的柔软和弹性,但同样的,如果是在运输过程中受了太多颠簸,被挤压过度的话,果肉的细胞破裂,也会产生很容易迷惑人的柔软感。   但二者有着明显的不同,后者只是柔软,按下去的部分很难弹起来,如同水肿的皮肤一样,呈病态的稀松触感,只要稍有经验就能判别。   所以我挨个抓起了橘子,稍微揉′捏判断着。   “把好吃的都挑走,你是打算把酸果子都留给我吗?”   伊恩对我的行为似乎有点不满,一边剥着橘子皮一边说到。   “没错。”   厚颜无耻地承认了,因为我的确是这么想的,自然没有掩饰的必要。   “就算我把甜橘子都吃掉,你能把我怎么样呢~”   将手中的橘子掰成两半,尝了一片确认味道不错后就递给了怀里的赫蒂,她将整块的橘子一口吞下,在口中咕噜咕噜地咀嚼着,先是喝掉汁液,随后将果肉也咽下,因为离得近,能听清那吞咽时喉咙的声音。   “你说是吧,赫蒂妹妹。”   “妮蒂娅姐姐说的就是对的。”   “看到没。”   稍微有点得意,脸蛋上浮现出狡黠的微笑。   伊恩没说话,只是开始学着我在果篮中摸索了起来,掂量了几个橘子后似乎挑了个中意的。   他少见的没为难我,既然如此——   我更加放肆地将手塞′进橘子堆中开始了大海捞针,片刻之后,我寻到了个无论从触感和色泽上都完美无缺的个体。   嗯……   我先将它放在手心中,如观赏艺术品似的端详着它的模样,表皮平整光滑,完全没有水分丧失导致的坑洼,手感软硬适中,散发的清香气息亦沁人心脾。   满意。   眉头略翘起,因马上就要进肚的甘甜提前产生了幸福感。   而当我的拇指扣进梗附近的皮时,突然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它的皮剥起来非常费力,不能成片的撕下。   成熟的橘子皮和果肉一般有着相当的分离度,有着不必太费力就能剥下来的特性,如果果皮紧紧贴在内部的可食用部分上,那就说明了一个问题。   这枚橘子——还没熟!   好啊你这烂果子,长得人模人样、不、橘模橘样的,没想到竟然是个坏心眼的家伙。   既然如此就不吃,可我连皮都已经剥下来了,现在放回去是不是会显得太任性。   这和自己挑甜的不同,我要做的这种行为说不定会碰到伊恩的线。   头向下垂,视线却往上挑,偷偷瞄了一眼。   根本没注意我这边的事吗。   那么就放心了。   手拿着剥了皮的橘子,正准备往篮子里放,耳边却突然传来了这样一句——“自己选的就要好好吃完,要成为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人,日常琐事也不容小视。”   言罢,他又将一瓣果肉放进了口中。   不行吗……   既然如此……   我看向了手中已经被自己宽衣解带的橘子,心中一阵苦涩。   我曾经吃过类似的。   口腔被刺痛,牙齿从根部向上传达的一股颤抖直冲脑髓,面部的小肌肉群因极度刺激的味道而不自觉地剧烈痉挛,露出了滑稽可笑的怪异表情。   ——酸到了极点。   我再也不想体验了。   可放也放不回去,自己又不想吃,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不是吗。   我低头看向了赫蒂,她也扬起稚嫩的小脸望着我。   “怎么了,妮蒂娅姐姐?”   不、不行,你在想什么呢。   让小孩子替你受过,这绝不是大人能干得出来的事。   出于两难的困境,脑子反倒在这种时候转的飞快。   是否还存在另外的选择?   我开始打起伊恩的主意。   在这儿的只有三个人,我和赫蒂不吃,那不就只剩伊恩了。   总之先稍微掰下了一瓣放进了嘴里,强忍着激酸的刺激摆出了笑脸。   “诶呀,这个怎么这么甜呢~”   挤眉弄眼的,是不是说的太刻意了,演戏的成分居多,该不会被看出来了吧?   视线往他那边飘了飘,并没什么特别的表现。   稍稍放心了。   “喏,这个给你吃。”   剩余的部分放在手心里递到了伊恩的面前。   “……”   他盯着我,五官渐渐转变成了狐疑的神色。   “你看,一直以来受你照顾了,我觉得伊恩始终负责着我的衣食住行,也非常辛苦,最甜的橘子应该由你来吃。”   可伊恩半天也不见动作。   “他不吃的话,我想吃。”   赫蒂不合时宜地拽了拽我的衣领。   唉呀快住手,要露出来了,再说我这里根本没什么好果子吃,那可是酸的不行的炸弹啊。   即使吃水果也是一场战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一着不慎踩中地雷。   赶紧拨开她的小手。   “这样稀有的美味必须让伊恩哥哥尝尝,之后我会给你找更好的~”   总之先把她哄好。   随即调头紧盯着伊恩的双唇,希望他马上开口吐出一个好字。   “既然如此……”   他终于松了口,只不过并没有从我的手中整个接过去,而是掰下一瓣尝了尝。   嚼嚼嚼…   “果然与妮蒂娅说的一样,就算是我从出生到现在也没尝过这样的美味。”   嗯?   怎么回事。   是在演戏吗。   我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出一丝刻意表演的痕迹,但那副原本就表情稀少的五官并没给我提供这种观察的便利。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又扭下了一瓣放入口中。   “的确很甜,我从来都不知道柑橘是这么美味的水果。”   他的言辞语调之恳切几乎让我信以为真了。   莫非实际上真的甜的不行吗,刚刚自己所品尝的只是偶尔的一块异类?   也是有这种状况的,似乎在我曾经食用水果的经历中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形。   “看似很酸,吃起来也很酸的果子,实际上只有那一部分是酸的,这或许与接受日晒的不均衡有关,植物学中把这种现象叫做‘异味个体’,妮蒂娅对这方面涉猎不深,所以不懂吧。”   伊恩接着说到。   真的假的,我怎么觉得他在骗我,那个名词我连听都没听说过。   我困惑地盯着手中的果实。   饱满着裂开嘴的橘子瓣仿佛在嘲笑我。   内心剧烈的斗争。   想这么多也没有用,想知道真相的话,不如亲自一试。   将橘子凑到嘴边,它仍散发着酸涩的气息,那气息溢满了我的鼻腔。   先试探着尝一小口吧,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而事实则是,它刚刚贴到我的嘴唇,伊恩突然弯腰半站了起来,一把握住我的手。   唔诶?这是要做什么?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那一刹那,他趁着我因为准备尝下味道而张开嘴,将我的手往上一托,我就将剩下的橘子瓣一把塞到了自己的口中。   而此刻的我因为想高声反抗而说一句“你要干什么?”,结果话没说出,上下颚倒是动了起来,牙齿将侧颊中的果肉碾碎,酸到极点、几乎和食用醋不相上下的汁液瞬间溢满了口腔。   “唔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   因酸味的刺激,我终究还是露出了难看的苦涩表情,从口中飘出一阵痛苦的呻吟。   “哩嗯、我绝对摇不了你!”    第三十章 失约 ==============================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没有朋友的   并非主观的不愿与人交往,而是客观的外部环境造就了如今的我。   贫寒的家境,被常年欺凌的经历,自幼经历了太多,年纪不大心就已经老了,处在同龄人间无话可说,满腹都是抱怨和苦楚,而这样的特性则把我进一步地推向了作茧自缚的深渊。   我想摆脱眼下的困境,却又缺乏执行力和决心,沉沦在痛苦之中无法自拔。   人下之人的生活我已经过够了。   谁都可以毫无顾忌地辱骂自己,谁看不顺眼都可以上来赏我两个耳光,谁积攒了无法排解的压力就可以对我拳打脚踢,默默承受着这一切的同时,还不得不早出晚归的打工以维持家计。   仅仅如此我还可以承受,但之后家庭的破裂则彻底将我压垮了。   消沉了半年多的时间,数次有过轻生的想法。   可我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坚强,我终究还是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光。   父亲带着我离开了伤心之地到雾之都定居,我也走进了这个对我而言完全陌生的新环境。   中央机关学院。   没人认识我,也没人会欺负我了。   可我的内心仍是不安的,我始终畏惧着曾经的苦难会卷土重来,这忧虑令我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想不出个解决的办法的话,我就要被自己逼疯。   最终,我还是学着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模仿起了他们的模样。   不想成为被踩在脚下的,那么就成为欺凌他人的吧,我偏执地这般认为。   可迫于维持形象而不得不伤害谁的时候,我的内心总会涌起强烈的不安和恶心。   我这是怎么了,对他人施以痛苦真的能获得幸福吗?   为什么我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事,却仍无法放弃,为什么我清楚自己正渐渐变成自己最痛恨的一类人,却像宝贝似的呵护着这份虚假的安全感呢。   每天都在矛盾和苦恼中度过,我知道这样的日子迟早会有结束的一天,我本以为那会出于我自己的意志,可实际上却是被一个之前为所未闻的陌生女孩。   妮蒂娅。   再回到一开始我所说的,我始终认为自己没有朋友。   这是事实,不管是因自己是被霸凌者的身份而没人敢与我做朋友,还是因为自己将自己伪装起而交到的所谓“朋友”——那当然都是虚假的。   但妮蒂娅不同。   尽管我一开始就知道她是无心之失,但为了维持面子还是对她进行了过分的报复,后来虽然也被她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了,但我觉得自己与她之间算是结下了仇怨。   可事实与我所想的相差甚远,她不仅不怨恨我,甚至在自己身处困境时挺身而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应付那样的场面她就出手,现在想想还真是个鲁莽无谋的女人。   不过我不讨厌这一点,倒不如说,纯真的、丝毫不带功利性的援救在我眼里非常少见,人总会习惯性地考量自己的能力,然后恰当地对周围的人施以小恩小惠,当然,这绝不会超过自己的能力所限,很少有人能不顾自己的安危也要为了别人好。   但我认为,妮蒂娅就是这样的人。   始终认为自己交不到朋友的我,也有了真正的“挚友”。   她对我说过我是个成熟又耀眼的人,但在我心里,你才是真正闪耀的那个,在你的旁边我连说话都会紧张,生怕如果破坏了这份来之不易的情谊将来的我该如何自处。   只好强装镇定,摆出与平日里无二的神色来应对,甚至对她的讨好爱理不理,可在心里我有十二分地想与她亲近。   这也是我为何会产生这种名为“嫉妒”的情感。   妮蒂娅性格内向而阴郁,交际面并不广,也不是众人眼中的焦点,这让我产生了种感觉——她不会被别人抢走,妮蒂娅是只属于我一人的朋友。   我为这份独占的幸运而暗自庆幸,如果她今后的余生中也只把我当做最好的朋友就好了。   可这份臆想被现实粉碎。   突然出现的、不知哪里来的叫伊芙的女孩,她与妮蒂娅的亲密程度显然超过了我。在我暗中的观察中,她总是不顾妮蒂娅的意愿而强行亲近她。   我真想上去说上一句——你吓到她了,蠢货;但现实中的我比想象中的自己更加胆小,我怕某个行为招来她的厌恶而留下不好的印象。   顾忌的太多,结果被人把妮蒂娅夺走了。   或许不能说是“夺走”,因为她原本也不是我的东西,只不过在我内心所构想的世界中,她就是只属于我一人的好友,应该是只亲近我一个人的。   所以,我开始嫉妒了,心头渐渐浮现出种种丑恶的念想。   可我至少还有做人的底线,还有三个弟弟要养活的我绝不会让生活偏离正轨。   因此我计划了眼下的一幕。   舞会。   我对它的热情并不像自己所描述的一般,我已经不再需要伪装来粉饰自己,我会对妮蒂娅提出那样的请求完全只出于一个愿望——既然不能采用过去的手段,我就亲自把她夺回来。   灯光闪耀,觥筹交错,耳边人群的应酬辞令与碰杯声不绝于耳,可我的心却冷冰冰的一片寂静。   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装点自己,曾经和男友约会都没用过这么多的心思,可现在的状况已经让我觉得无法冷静。   妮蒂娅没有出现。   光鲜的男女在我眼中化作霓虹的彩影,起舞的痕迹在视网膜上留下长长的曲线,舞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没有舞伴的我孤零零的一人躲在角落,妮蒂娅仍没有出现。   有点想哭的冲动,眼眶中有股灼热鼓动着,已无暇顾及孤身一人的尴尬,心仿佛被塞进绞肉机一般的痛。   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人,你到底在哪里呢?    第三十一章 两难 ==============================   人生中会面临多少“两难”的困境呢?   两边都是重要的人,伤害了哪一个都会由衷的心痛。   两边都能照顾得到,谁都不会遭到不公的待遇,那是喜剧中主人公的待遇,真正的生活中,我们面对的大多是“选择”。   必须有人要因我的决定付出代价。   这种时候,决断力就显现出了它的重要性,通常人们的决定准则很简单。   择其重者。   做出选择不是难事,将它执行才是最痛苦的部分。   这也是我现在满怀不安的缘故。   卡洛琳在等我,而来的路上我遇见了伊芙,彼时的她就那样孤零零地立在道路中央。   空旷的大路上并无他人,正午骄阳的热度被萧瑟秋风冲淡,耀目的日光打在伊芙的白皙的脸颊上,她的表情前所未见的哀愁。   眉毛低垂着,泪眼朦胧,因受冻而透着红的鼻翼微微翕动。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呢?   我从未告诉她自己与卡洛琳的约定,要是说只是碰巧出现在这儿,这份巧合也太牵强了点。   更何况,她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比起偶然的碰面更像等待。   她在等我吗?   想知道真相,所以开口问了她。   “伊芙?”   先试着轻轻呼唤了她的名字,对面的女孩并未回应。   或是说,一直都在回应着我的目光,她仍一动不动地站着,直视着我的双眸。   “妮蒂娅。”   并没用平日里的称呼,没有过分亲昵地叫我“姐姐大人”,只是轻声念出我的名字。   我有种不妙的预感。   要发生什么了?   不由得环顾四周,双手放在胸口,轻抚着开始加速的心跳。   世界仿佛开始颠倒。   视线所及的万物变得倾斜。   “请帮帮我。”   她的嘴唇未动,这句话却一字一字地敲在我的脑海中。   她怎么了,遭遇了不好的事情?被谁欺负了?   种种荒诞的猜想开始在脑海中构建,根本没考虑是否有发生的可能。   “我该…怎么办呢?”   她的话语轻轻飘荡在我的耳间。   我突然有种陌生的感觉,这不是伊芙。   是她,又不是她的预感,比起我所知道的那个活力过剩的小姑娘,她给我的感觉更像初次见面时我认识的那个人,那个被劫匪挟持着也能保持面若冰霜的小女孩。   没错,就是那样。   我上下打量着,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不仅气质的不同,形貌上也有细微的差别。   她虽然穿着与伊芙同样的衣服,但真正的伊芙从不戴这样的白色长手套,但我与她初见时,她的确是这样的穿着。   在那之上——   在那之上,她又有哪里不同,今天的她多了几分哀愁和无助。   “妮蒂娅,我该怎么办呢?”   “请冷静点,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讲,没有焦急的必要,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她只是那样立着,我就已经察觉到某种冷冰冰的东西。   说是触感,又似是而非,亦不像视觉、听觉或嗅觉,那些都是由外而内的知觉,而这冰冷的特质可以令人由内而外的打个寒战。   不知怎地,这股不统一、不协调的感觉令我想起了一个词。   死者。   她不像活人,而是亡者一般的冰冷,要说第一次见时还只是不善言辞的小姑娘,如今的她则完全撕下了那层伪装。   “你帮不了我的。”   她微微颔首,摇了摇头。   “你帮不了我的,妮蒂娅。”   她的右手伸向了腰后,似乎捏住了某种东西。   “我只是想试着问一问而已,但我知道,你帮不了我的,这只是绝望者的挣扎,妄图抓住现实世界的一根稻草,但我知道,自己只是对虚无的希望还抱有一丝幻想罢了。”   她的手伸出的时候,掌心握着一枚刀子。   泛着白芒的、长长的柄连接着短且锋利的刀身,是把手术刀,柳叶般纤薄而致命。   “伊芙,你想做什么?”   她昂起脖颈,上半身向后二十度弯曲,侧着头颅瞧了我一眼。   情绪复杂的一眼,似是仇恨,又似是怀念。   她骤然举起刀子,动作果断,毫不犹豫,与之前缓慢的动作简直判若两人。   她将刀锋举过头顶,对着自己的脖颈刺去——   这一连串的动作播放至一半时,我就已经差不多明白她要做什么,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并没有时间让我想那么多。   我只知道,她大概是要做傻事。   所以我这么想着——   我必须得阻止她。   于是我做到了。   意识跟不上动作,只有之后的一幕定格在自己眼中时我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不到一秒的时间内,我从五米远处接近伊芙,伸手握住了她那与颈动脉只有毫厘之差的刀子。   自己是怎么办到的?   我不知道,大概又是伊恩所说的“应急机制”发动,但这些都无所谓,当前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我现在只觉得自己眼冒金星,脑子涨的轻飘飘,但还是立即看了看伊芙的状况。   她已昏倒,赶紧抱住了她的腰,轻轻放在地上,扶起她的上半身。   阖上双眼,但脸颊还有血色,胸膛仍在微微起伏。   痛—   一阵短促而激烈的骤痛从虎口处传开。   我这才意识到,刚刚的那一下也伤到自己,被刀子划开右手,正血流不止。   我并不担心,这没有重要的血管分布,只是皮外伤的话一会儿血就会自己止住。   低头望向这个像伊芙,又不是伊芙,谜一样的女孩。   她的牙关轻咬,丝带上的银铃伴着微风叮当作响。   她从哪儿来,与伊芙又是怎样的关系?   我不知道,总之先送到医院吧,虽然昏倒的原因还不确定,但等她醒来大概就能问个清楚。   ——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   正因如此,我才会心中不安。   我失约了,尤其这还是对卡洛琳而言极为重要的场合。    第三十二章 固执 ==============================   “你啊,最好小心一点那个叫伊芙的女孩。”   卡洛琳把我约出来了,是在我们初次约会的那家咖啡厅。   我琢磨着卡洛琳说这话的目的,瞄着她的眼睛,小口嘬着加入了大量炼乳的饮品。   被说是小孩子气的口味也无所谓,太苦的东西我受不了,不管是怎样乐观的人平日的生活也会积攒大量的压力,何必再强行自己为了获得“成熟”的认可而饮下苦水呢。   “为什么…这么说呢?”   自从上一次舞会的失约事件已经过去了五天,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好好和她道个歉,但卡洛琳一直像躲着我似的难觅踪迹,直至今日主动提出了谈话的请求。   所以我的言语中底气不足。   自己理亏在先,就算被她痛骂一顿也无话可说,因此始终轻声细语的,生怕哪个词用的不对令矛盾升级。   但是她说叫我对伊芙多加小心,我就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那一天她昏倒后,我将她送到了医院,自己则等在诊室外面,直至医生对我说“那孩子已经没问题了,请您去看看她吧”这样的一句话,我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可等待着我的却是空荡荡的病床。   床单仍有着余温和褶皱,本该密闭的窗户被打开,纯白的轻薄窗帘随着微风摇摆,微弱的药水味令我太阳穴处隐隐发痛。   她就那样消失了,已经过去了四天。   再也没来上过课,也没在其他地方见过她的踪影。   询问教师,得到的结果是“我每天要给几百个学生上课,记不住那几个特定的面孔”,向同学询问,得到的结果则是“不清楚”“不知道”此类模棱两可的答复。   我发觉了一处不寻常。   伊芙虽然和谁都很合得来,却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年龄和住址,对过去的经历亦是只字未提,似乎是在刻意掩盖着什么。   也就是说,伊芙始终在向别人索取信息,却从未泄露过半点自己的秘密,更奇怪的是,尽管如此,大家却没因这种行为而感到不对劲,甚至和她建立了在一般朋友之上的情谊。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   那就是在她离奇失踪之后,当我失魂落魄地返回家中时,赫蒂也莫名地不见了。   直至半日后才出现在了家中的院子里。   向她询问去了哪里,得到的答复则是——她始终都在家,只是宅邸太大,我没注意到罢了。   我不知道她的行为与伊芙有没有什么关联,但在那之后,赫蒂对我的态度有些疏远。   这让我不安。   尽管不安,但还不到会让我怀疑伊芙的程度。   我不觉得她是心怀不轨的人,至少至今为止她从未做出过刻意伤害别人的行为,唯一的一次出格则是想要刺伤自己,还被我制止了。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或许会有点难以置信,但是你要相信我。”   卡洛琳说到。   “嗯。”   用力点了两下头。   自己哪有不信她的权力呢,让人家在万众瞩目的场合尴尬地出了丑,没被断绝关系已经是好的了。   她稍用力抿着下唇,咬合处由健康的淡粉色变为惨白。   “自从我发觉那个叫伊芙的女孩快要把你从我身边抢走后,我就开始暗中调查她。”   “……”   抢走。   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莫非卡洛琳始终认为我是属于她的东西。   我倒不是因此而生气,而是觉得她实在是有点——该怎么说,口不对心吗。   老实讲,我稍微有点惊喜,没想到自己竟然在对方的心中占着如此重要的地位,甚至能用的上“抢”这类词汇的程度,另一方面则为卡洛琳强烈的占有欲而惊讶。   从她的行为举止来看,就算那副现充的模样是做出来的伪装,但至少也该有着相对充实的健康生活,关系不错的朋友应该也很多,她对所有的朋友都是这样吗,还是只对我是这般态度?   看着我复杂的表情她表现的有些焦躁。   “请…”   她的话说了一半,欲言又止,似乎是没下定决心。   “请不要讨厌我,妮蒂娅是我重要的朋友,我只是怕自己又变成孤单的一个人…”   她的声音越往后越小。   说不定是我对卡洛琳的了解出了偏差,她对我的态度是不是好的有些过头。   总之此类的考虑先放到一边,将注意力集中到眼下最重要的事吧。   “没关系。”   我稍微犹豫了片刻。   “对我来说当然是没关系的,因为卡洛琳又没有冒犯到我,尽管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但我还是没资格代伊芙行使原谅的权利呢”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知道卡洛琳其实是个品行纯良的好人,她会这样做大概也只是一时冲动。   出乎意料的,她摇了摇头。   “这样的事我以后再也不会做了,但要我对她道歉却不可能。”   卡洛琳是这么固执的人吗,我可不知道这个。   “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请听我说完,妮蒂娅。”   她身子前倾,双手**覆盖住了我放在桌子上的右手,声音压低,诚恳的教人无法拒绝。   我不知该说什么,卡洛琳的这般态度一定是有着非常重要不得不说的大事,而且我大概清楚,这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不然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她怎么会是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   “你一定要听进去,而且向我保证,不会怀疑我说的每一个字。”   她紧紧盯着我的双眸,强烈的气势逼得我稍微向后歪了歪身子。   并不是发誓自己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实的,而是要我不去怀疑她的言辞,不愧是卡洛琳,个性依旧如此强势,真让人受不了。   “好、好的,有什么事请慢慢说。”   我温柔地安抚着她,卡洛琳也渐渐坐回位置,恢复了正常的坐姿。   紧接着,她开了口。   “那个叫伊芙的女孩,我看见她杀了人。”    第三十三章 谎言 ==============================   我听了卡洛琳的话,第一印象是:这该不会是什么恶劣的玩笑。   伊芙虽然做事偶尔出格,但绝不会犯下那种罪行。   “别闹了卡洛琳同学,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我认为这是她在对我不满的情绪下催生的、报复性的过激言论,要是如此,解决的途径就是满足她的要求。   “我不是在开玩笑,你不是答应过绝对会相信我的话。”   “那只限于可能发生的情况,难不成卡洛琳同学说天上会掉金块下来我也要信吗。”   “这么说,妮蒂娅觉得那是绝不可能发生的吗?”   我啜了口手中的咖啡,点了点头。   “好吧,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觉得我有义务将自己知道的告诉你。”   她无奈地叹口气。   “首先,不要考虑其他,听我说完这件事的始末。”   “好的。”   理所当然的应允了,我时间充裕,也不是急性子。   “我曾经想弄清楚那个叫伊芙的女孩的身世和住址,为此翻阅了自己能接触到的一切资料,甚至包括学生会的档案,但是一番努力之下却一无所获。”   卡洛琳开始了讲述,她的十指交叉,两根拇指相互搓着,显现着主人的不安。   ——关于这一点,我倒是也有同感。   伊芙的来历不明,我完全不知道她在接近我之前究竟是何许人也,不仅是我,她所接触的生人中也每一个知道,这我之前就提过。   那么就先认定这一部分,卡洛琳说的是真话吧。   “文本的资料无果,那么就亲自调查吧,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   亲自调查…   她还有这样的特技,这我可没想到。   “简单的说,就是跟踪。”   卡洛琳的头往下垂了些,目光在漆木桌板的纹路上来回游移。   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为了向我讲述她想表达的事情,连这种见不得人的行为也能承认吗。   我不得不重视起来了。   卡洛琳要说的,或许是很重要的事。   “我发现了那孩子果然有哪里不对。”   她的眉头微皱。   “放学后,她从不会向着某个固定的方向行进,总是在人未散尽的前一个小时四处徘徊,这样的行为可不是普通的学生会做的,要是她这样做有什么特定的目的也好,可我发现的事实是,她只是在漫无目的的闲逛。”   “……”   这一部分我则难辨真伪。   “直到有一天,我做好了准备想一探究竟的准备,跟在了她的身后整整三个小时没有回家。”   “结果则是,我把人跟丢了。”   长时间的跟踪,这已经触碰到法律的边缘了,卡洛琳同学。   “几次之后我终于明白,她是在刻意多走弯路,这是为了迷惑他人的视线,但我确信她并没发现我的行动,不然怎么可能连着数日都是同一套路线。”卡洛琳停顿片刻“但她若没做什么亏心事,又何必多此一举。”   “数日的熟悉和摸索之后,我终于没有把她跟丢,清楚了伊芙的动向,我知道她去了城郊的一处僻静之地,因城市的机关工业化而搬迁的一座村庄的遗址,那里有许多废弃的旧宅。”   我开始觉得,卡洛琳的故事正逐渐失真。   不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倒像随口杜撰的   “接下来我要说的,才是整个事件的关键。”   她压低了声音,环顾了四周一圈,确认无人偷听后——“她进了一间屋子,屋子里有个小孩子,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与伊芙年纪相仿,淡金色的蓬松短发。”   “伊芙对那个小孩说了什么,因为离得太远,我听不清,但随后,她们开始做一件事,我到现在都觉得那一幕实在不可思议。”   “是什么呢。”   “那孩子就那样站在原地不动,眼神空洞的如死人般,而伊芙则抱住了她,随后开始撕咬她的血肉。”   “你说什么?”   我觉得自己听错了。   “就是那样的,伊芙像数日未见血的恶狼,将她抱在怀中,一点一点地吃掉了。”   寥寥数语在我的脑子里炸开。   “这是卡洛琳为了诋毁她撒的谎吗?”   “是真的!”   她的情绪愈加激动,双手攥成了拳,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看了看四周,又压低了声音。   “伊芙的脸颊上、手上、躯干上、衣襟上沾满了暗红的血,一圈圈地渗进布料和肌肤,白皙过分的、在苍白月色下显得冰冷的脸蛋映着狂乱的颜色,地上的碎肉和骨渣摞成泥沙似的一堆,那样的场景已经深深地烙在我的脑子里了,现在一闭上双眼,眼前就全是那副情形,甚至她嘎吱嘎吱地咀嚼骨骼的声音都仍然回旋在我的耳边,你觉得我会撒这样的谎吗!”   她一边说着,面色变得惨白如纸,因激动而略微口齿不清,仿佛那一幕再度呈现在了她的面前,马上就能呕吐出来似的。   “如果她这么做了,另一个女孩怎么可能不反抗?”   “我怎么会知道,短发的女孩就是人偶似的任她摆弄,只有痛的无法忍受时手脚才会微微抽搐,双眼始终直直地望着前方,直至瞳孔逐渐放大,内脏涂满地面才失去了呼吸,世界上怎么会有这般残忍的人,又怎么会有能忍受这一切的人呢。”   沉默。   两人都不再言语,静默持续了足足一分钟,我们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眸,寻找着破绽与信任。   “妮蒂娅会相信我吗。”   “……”   不知如何回答,她所描述的事实太过惊人,要我全盘接受实在强人所难。   犹豫再三,我摇了摇头。   “不信吗……”   卡洛琳小声说着。   “妮蒂娅认为我在说谎?”   “不,我觉得卡洛琳同学的压力太大了,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这只是客套话,在我心里想着的的确就是——卡洛琳在对我说谎。   “比起我,你更愿意相信那个冷血无情的小丫头吗?”   今日的卡洛琳情绪非常不稳定,无论是刚刚讲述故事时还是现在逐渐扩大的声音,她有些歇斯底里的趋向。   “我会考虑你说的事,但没有证据之前我不会对她采取任何措施,更何况现在她人已经不知所踪,还不知道是否遭遇了什么不测,我正担心着她的时候卡洛琳却在背后讲这么过分的坏话,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因为她的恶劣态度,我的情绪也开始失控。   但我此番的应对也并非没有根据。   我知道卡洛琳内心是个好人,但比起有着不良记录的她,我还是更倾向于信任伊芙,更何况她又是个容易嫉妒的女孩,换做是从前那个她——从第三者的眼光看,一个过去将欺凌弱者习以为常的人为了保住自己当前唯一的朋友而对其他人出言中伤,这完全没有不合理的地方。   人是会变的,但大概不会变的这么快。   正因如此,我对她的恶语相向和低劣谎言表现出了反感。   可……刚刚说的是不是太过了呢?   “在你心里,我比不上她吗?”   卡洛琳的眼角泛起泪花。   “我还是扮演着坏人的角色吗?”   “……不是那样的…”   但陷入偏执情绪的她显然不会听我的安慰。   “总之…”   她的手指几乎掐进了肉里,紧咬着下唇。   “你一定要小心伊芙。”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哭腔,或许是为了不让我看到自己哭出来的样子,卡洛琳站起来,推开了椅子捧起外套快步跑开,头也不回的推门而去。   只留我一个人在原地,呆呆地坐在那里,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第三十四章 仪式 ==============================   要和我玩吗?   得到的答案是否。   那么想要什么吗,我去给你买回来。   直接被躲开了。   前几天赫蒂一直在疏远我,原因不明。   说不定是我做了什么惹她生气的事情吧,向艾达询问也无果。   那么是她自己出了什么意外吗?   除了那一次的莫名失踪半天的经历外她根本没有接触外人的机会。   那孩子肯定有事瞒着我,在事态变得更严重前我应该和她好好谈谈。   但是今日早间,她又一次不见了。   一整晚都早考虑卡洛琳的事,直到凌晨三点钟才耐不住疲倦睡着,今早清醒的时候已经是九点钟。   因为赫蒂和我住在一个屋子,艾达已经不会每早来制造噪音,但这也成为了我睡过头的罪魁祸首。   伸了个懒腰,望向床边之时,我突然发现赫蒂已经不见。   不仅是“失踪”那么简单,在我看来,更像是她从未在这里生活过似的。   每一丝她在这个屋子存在过的痕迹都被抹消,仿佛之前的记忆都是幻觉。   为她搬出来的床褥回到了原本的位置,整整齐齐地堆放着,一道褶皱没有,似乎从未使用过,为她拿出来的绘本全部原封不动地回到了书架上,连家中的儿童餐具也不翼而飞。   一股强烈的不安在胸中酝酿,脑内预想的恶果造成了压力,我喘不过气。   与之前不同,绝对是哪里出了差错。   “你见过赫蒂吗?”   因此我这般问着伊恩。   而他听闻我的询问,见了我焦急的容颜,却丝毫不为所动。   “我曾经问过妮蒂娅,猫和狗你更喜欢哪个——”   他向我的方向近了几步。   “你的答复是‘狗’,对吗?”   “不要说这些无关的东西,我问你见没见过赫蒂?”   嗓子已经因急躁而变得颤抖,十指捏的死死。   “并不是无关的东西。”   伊恩无视了我已渐渐失控马上就要转为愤怒的情绪,擅自坐下了,淡然的态度撩拨着我一触即发的神经。   虽然又急又气,但我很清楚,伊恩这样固执的人无法改变他的念头。   更何况,他没有骗过我,既然他说是与赫蒂有关,那么我就姑且相信着吧。   所以我压下胸口翻涌着的、呼之欲出的咆哮坐在了他的对面。   “你想说什么?”   “妮蒂娅虽然养着赫蒂,但你知道饲养犬类的方法吗?”   “什么意思?”   “一是为其提供住所,二是为其提供食物,三是给予其名字。”   伊恩交叠起双腿,如是说。   “只要做到了这三点,狗就是属于你的了。”   “我不明白。”   “我想说的是,妮蒂娅只为其提供了住所——这里的住所,指的是包含食宿两部分的总和,却未曾给她提供食物,也未曾给她取名,赫蒂自然不是属于你的。”   “那么她要离开,你也应该没什么好说的。”伊恩接着说到。   “我给她食物了,是和我相同的饮食。”   “超越常理的恶犬,可不是普通的五谷杂粮能满足的。”   “那么我该喂给她什么?”   “这一部分就要靠你自己了,如果想不明白再来问我。”   “但是你说的对眼下的状况不是毫无作用吗,我想知道的只是‘赫蒂去了哪里’这件简单的事而已,为什么你就是不能直接告诉我呢!”   “要想知道这个,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伊恩仿佛耐心的垂钓者,测量着我的耐心和好奇,戏谑地瞧着我已经濒临界限的忍耐力和用力咬着左手的拇指的犬齿。   “是什么。”   恶狠狠地说着。   “对于‘仪式’这个概念,妮蒂娅知道它的起源吗?”   我不悦地盯着伊恩摇了摇头。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国家、民族、群落都有着不同的风俗与信仰,而这些信仰的重要表现形式之一,就是‘仪式’。”   他面对我几乎能杀人的、耐不住性子的眼神不温不火,继续着自己的论述。   “自洪荒时代以来,世上便有仪式,最初的、原始的仪式大致分为两种。”   他竖起两根手指。   “一是为了与臆想出的神明取得沟通,二则是为了还原曾经目睹的某种神迹。”   “前者只是人心虚构的假象,不足为提,我要说的是后者。”   伊恩收起胳膊。   “曾有一人,未曾开化的、脑中仍是一片混沌的一人,他在原野上目睹了一道闪电,闪电是那样迅捷而可怕,转瞬即逝的强大力量使一整块荒地化为焦土,所及的区域寸草不生,其热度甚至还掀起了燎原大火,被这可怕力量波及的生灵无一幸免。”   “但是当随之而来的雨季将火势扑灭后,那人,未曾开化的、脑中仍是一片混沌的一人目睹了雨后的一幕时,他那如朽木般的脑子中突然迸发了点点火花。”   “你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吗?”   伊恩问到。   “自然的恩赐,焦熟的肉,一个月也享用不尽的口粮。”   “没错,他对这免费的午餐又惊又喜,因为他简单的脑子里只知道一件事——追逐、捕猎、搏命厮杀,之后才能换来食物,而自己现在看到的又是什么呢?”   “他寻求一个合理的解释,几番思索后,他认为这是‘神明的恩赐’。”   “那是雷与火的神,是为他带来这份独一无二幸运的使者,是他膜拜和屈膝的对象;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随后,深藏于人内心的、本源的欲望开始蠢蠢欲动。”   “他渴望更多不劳而获的食物,渴望更多安逸的、不必拼死捕猎的日子,于是他希望自己的神明能再度降临在这世上,但如何才能召唤神灵呢?”   “彼时的世上并无书籍,也没有此类口口相授的经验,他只能从自己的经验中寻求答案,而他知道的是,相同的状况总会产生相同的结果。”   “那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在一块土地上种下种子,辛勤照料就会生出小麦,在另一块土地种下种子,同等的辛勤照料,也会生出一模一样的小麦,所以他认为,相同的情形会造就同样的结果。”   “于是他开始谋划属于自己的仪式,他焚烧了一片荒地,在土地上放置与那一日同样的、烤焦的畜肉作为祭品,最后将收集的淡水模仿成雨点泼洒在大地之上,他尽量还原着自己印象中与神灵擦肩而过时的场景,祈祷着、拜求着,希望神的恩宠能再一次降临在他这个幸运儿身上。”   “那他最终成功了吗?”   “成功了——或许失败了,无人知晓,但‘仪式’流传了下来,这就是原初的仪式,不需要多么复杂的布景,也不需要多么豪华的牺牲,只要足够还原神迹发生时的场景,便能使它再度降临。”   “但那是人造的赝品,是假货呢。”   “即使是假货,只要拟造的足够逼真,便能骗过神的眼睛,引发神迹,放得更大些,甚至能瞒过世界的意志,自仪式中诞生不合常理之物。”   “……”   我起初的急躁已经被伊恩的慢性子消磨了大半,此时的态度已经好了许多。   但我仍不解他向我说明仪式的起源目的何在。   不过……他在这之前做了承诺。   “你说过的,我听完了你的话,赫蒂她人在哪里?”   “去吧,她现在也在寻找你,很快…就能相见了。”   伊恩慢悠悠地说着。    第三十五章 骤痛 ==============================   她可能在哪儿呢?   急躁的我已经不能冷静的思考,无头苍蝇似的在宅邸周围转了几圈后终于意识到自己这纯粹是白白消耗体力。   我不知道在与我相识之前她过着怎样的生活,但在我的记忆中赫蒂去过的地方很少,除了曾经相遇的堤岸,就只剩郊外废弃的长屋。   因此,我首先的目标便是河堤边最初与她见面的所在,一路小跑了过去,但彼处除冰冷水中倒映着的破旧烟囱就什么都没有。   已经泛黄、开始枯萎的杂草变得稀稀疏疏,瑟缩着随秋风摇摆,时间已近正午,但路上仍没什么行人,或许是因为今日急转直下的气温。   心脏激烈鼓动着,催促着步伐的节奏和呼吸的频率,忐忑的情绪愈演愈烈。   即使打车出门去往郊区也要一个小时的时间,现在赫蒂是不可能在那里的,更何况上一次的她也只是被人带去,自己并不识路途,所以去那儿的可能性很小。   既然如此,还是在城内多留心吧。   此刻的我突然懊悔起自己朋友很少这一点,艾达不知去了哪里,显然对此毫不关心的伊恩不会帮我,威廉和玛利亚还在家中休养,卡洛琳因为之前的事又不好开口拜托。   也就是说,我只能孤身一人继续。   时间一分一秒地度过。   雾之都的钟塔敲响了十三下,此刻是午后一时。   我已心力交瘁,辨识着每一个可能的脸庞,留意着每一个相似的身形,颅内嗡嗡作响。   无法继续了。   两脚也开始发痛,这样下去不行,看来不是像上一次的突然失踪,那只是有着玩笑性质的某种行为——至少在我看是这样的,但目前赫蒂已全然不见了踪迹,要用个词形容的话……人间蒸发。   又被谁拐走了吗,不能排除遭遇意外的可能。   越想越怕,要是那种状况绝不是我一个人能应付得了的,虽然由于赫蒂住到自己家的理由就是避难,如果可能我尽量不会让公家插手这件事,可“失踪”这种行为显然超过了底线。   去报警吧。   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浮现,一秒之后下定了决心。   没有其它办法。   迈开双腿,向着城南前进。   途中路过一个狭隘阴暗的巷子。   当我匆匆走过之时,从昏黑的小巷深处传来了呼唤。   “妮蒂娅……”   嗫喏的、轻微的一声,似雏鸟唤食的哀求音调,犹豫着、下不定决心的叫唤。   重击我的耳膜。   我熟识的声音不多,而那显然是我认识的人,稚嫩的嗓音、口齿不清的念出我的名字。   倒退两步,扭过头望着巷子里面。   “赫蒂?”   不敢确认,小巷的两侧均是高墙,挡住了已稍微偏斜的日光,对方还低垂着头,教我看不清她的面容。   向前走了几步,靠近了对方。   无论身高还是声音都几乎能确定就是那个人了,但眼前这个小孩子只是站在那里垂着头颅一动不动,显得莫名诡异。   靠的足够近时,她终于抬起了头。   “妮蒂娅姐姐。”   可以确认了,就是她。   “为什么跑到这里了?”   我的语气有些激动,不安一扫而空,因焦躁而积攒的恼怒此刻有些显现出了苗头,但我还在刻意压制,不能对小孩子发脾气。   “这样随便跑掉,然后让人担心很有趣吗,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虽然是那么想的,但话语和行动已经将我的情绪暴露。   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态度的不妥。   轻叹一口气。   半蹲下,牵着她的小手。   “先和我回家吧…”   刚刚说不定吓到她了,我尽量将语气放的温柔。   赫蒂并没有如我预想中的随着我的步调离开,而是仍立在原地,双脚仿佛扎根在了地上一动不动,她的指头从我的掌中脱落时,我觉得自己握着的并不是小孩子的手臂,而是牢固的铁索。   哪里不对劲。   一下子提起戒心,稍微退后了两步。   “赫蒂,你怎么了?”   她不回应,两眼无神地望着我。   “抱歉…”   “你说什么?”   “抱歉,妮蒂娅姐姐。”   我尚未消化完这话究竟是何意,她的姿态就骤然发生了改变。   下一幕映入我眼帘的,是骑在我腰间的赫蒂,她的双腿如铁钳般紧紧夹住我的身躯和双臂,教我动弹不得,她的左手捏住我的下巴,将我的头颅扭向一侧,右手则从腰后抽出了一样东西。   眼镜从鼻梁滑落,歪着脑袋更加无法看清,瞳仁尽量转向了另一边,皱起眉头聚焦——我终于差不多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了。   那是一枚注射器,纤细尖锐的针头闪着寒芒。   “等、等一下,等一下赫蒂——”   只是物理性的伤害也就罢了,但这种象征着疾病、药物和致瘾等等不确定性的凶器令我心惊胆战。   “…你想做什么?”   从歪曲着的纤细喉咙中强硬挤出了几个字。   “……”   她不言语,长长的睫毛低垂,没有直视我的眼眸。   但动作却没有丝毫犹豫。   虽然早就知道赫蒂身上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怪力,但亲身体验到的时候更觉得难以置信。   这般纤细的身体是如何使出机械般强硬的巨力的呢,我只觉得此刻禁锢着我的不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而是钢铁浇筑的刑架。   无法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手的动作缓缓推进,随即脖颈一阵微凉,被利器刺入的轻微骤痛使我皱紧眉头,清凉的液体混入了静脉的血流。   我不知注射器里面装的是什么,但药效却是立竿见影,我的五感即刻开始出现偏差,钝痛从颅内的两侧袭来。   眼前一阵昏黑,意识渐渐远去。    第三十六章 舌尖 ==============================   直觉在粘稠而漆黑的某种胶体中缓缓上浮。   如焦油中的气泡,浮力、阻力与张力间达成了微妙的平衡,而这平衡却正渐渐被彼此间的掠夺消减着。   意识苏醒,继而陷入了恐慌,五感尚未被唤醒,仿佛睁开眼,却正发现自己沉在了深水之下,断绝了与物质世界的一切联系,胸腔迫切地起伏,每一个细胞都渐渐枯竭,渴求着——“哈呃——”   猛地睁开双眼,拼命吸了一大口气。   眼睛睁开了,因长期的昏迷而失焦,但并没被耀目的光刺伤。   渐渐地能看见什么了,首先瞧见的是地上映着的暗淡红光。   我意识到,此刻已是日暮时分。   抬起头来——   这是间长方的屋,屋子中除了两把椅子外空无一物,只有一侧开着窗户,坠落大地的夕阳占据了窗外整片的视线,长期昏迷而导致的视野模糊令我觉得它仿佛近在咫尺,并无热度,可那血色的魄力却始终烘烤着我的侧颊,不得不稍微侧过头颅望向前方。   我坐在一侧的椅子。   另一侧的椅子上坐着的是伊芙,她交叠起双腿,身子靠着椅背,双手温婉地重合,置于膝上。   她望着我,并不说话。   我发觉了哪里不对。   视觉已经完全恢复,但哪里正缺失着。   手、脚、躯干完全失去了力量,动弹不得,神经传递来的并非受到外界压力的反馈,而是接连不断的麻木。   扭了扭身子,这是我能做得到的最大限度活动。   “……”   张了张口,舌头根部也传来了同样的麻木感,但还算能克服的程度。   “是筒箭毒碱的毒。”   伊芙开口了。   虽只是短短的一句,但从那神态与语调中,我大概知道这并非是我所认识的她。   应该是“赝品”,或者——我也不知道哪边才是真货,总之,她并非我所交往的那个伊芙,而是我与她第一次见面时、她意图伤害自己时出现的那个人。   “原本是新大陆的土著民用于捕猎的药物,只要在箭头稍稍涂抹一点就能使猎物毙命的烈毒,十六世纪被开拓领土的殖民者所发现,继而被当做药物用于医疗,本质上则是从防己科植物提取的毒素。”   她不缓不急地说着。   “主要的用途则是肌肉松弛剂。”   侧面窗子透过来的红光落在她的侧颊,将五官的轮廓明晰地勾勒出,明与暗分开两侧,仿佛也将她分为了两份。   说到这儿,我大概也清楚自己正面临着怎样的困境了。   “通过调节用量,可以使人在数秒内失去意识,或是保持头脑清醒的同时四肢却动弹不得。”   她平静地说着,我猜不透她将我绑架至此的目的。   利益冲突、新仇旧恨?   我和她完全没有发生“绑架”这种行为的必要,既然这个看起来和伊芙一模一样的人已经做出了这种事,那么是否卡洛琳对我的警告也——不敢想象,如果她说的是事实,那我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人?   暂且先别往深处想,有更重要的事我要知道。   “赫蒂在哪里?”   绑架的实施者是赫蒂,我不知她是受了迷惑还是诱骗,不然为什么会做伤害我的事。   “就在你的面前。”   “伊芙”如是说。   “那是什么意思?”   “我既是赫蒂,也是伊芙,但现在的这个姿态,我的真名为——”   与我认识的伊芙同样的嗓音,但更添了一份冷血的无机质感。   “伊芙·彼得洛维奇·巴普洛夫”   她站起身来,我看到了之前受她身体所挡着的、身后的事物。   暗红的血从她所坐的椅子下缓缓流淌而出,渐渐流经她那小巧的皮鞋底,血的源头是一滩看不清原型的有机体。   粘稠、腥臭的组织,似乎是某种生物的一部分。   突然开始心慌,脑中回荡起卡洛琳曾经说过的话。   她向前走了两步,在地上留下了小小的、猩红的鞋印。   “妮蒂娅姐姐,对你啊,我们可不得不小心呢。”   她用着伊芙对我的称呼,但话语中并无往日的温存。   “克拉尼先生本来有无数悄无声息地将你抹消的办法,但他实在是太蠢了,竟然因自大而断送了性命。”   她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显然,我上当了。   但我仍有许多不解之处。   “回答我的问题,赫蒂在哪里?”   “哎呀哎呀,还是不懂吗~”   伊芙优雅地再次向前一步,她与我之间只剩三米。   对陌生人而言是恰当的距离,但对施暴者与被害者间却离的太近,所以我开始紧张,呼吸的节奏被打乱。   “要看看我真正的样子吗,妮蒂娅姐姐?”   她这样说到。   那又是什么意思。   她阖上了双眼,银白的纤长的睫毛微微翕动,解开了两侧绑着的头发——那自然卷曲成螺旋状的马尾,发丝随即自然地垂落在胸口与背后。   头顶原本绑发的位置似乎有什么在动。   啪地翘起,是一对耳朵,犬耳,耳中的绒毛与发丝自然地连在一起。   她睁开了双眼,腰后伸出的卷曲尾巴亦左右甩了两下,似乎是无法忍受长久拘束的僵硬,想要伸个懒腰似的。   我大概被吓住了,这非现实的一幕令我目瞪口呆。   “因为——妮蒂娅姐姐在我见过的人中,也算是非常温柔的,所以,就特许你得到一些不会对其他人言明的情报吧。”   她款款走来,坐在了我一侧的腿上,扭过腰搂住我的脖颈。   因为无法反抗,能做到的只有死死盯着她是否会做些什么出格的举动,同时为自己的性命担忧着。   尚不清楚她做出这种行为的目的,老实说,我对她究竟是谁这件事都仍是一头雾水。   “不要皱着眉嘛,妮蒂娅姐姐。”   她的下颌贴在我的锁骨处,在耳边轻声细语。   “我会让你明白的。”   自脖颈一侧传来剧烈的刺痛。   无法低下头确认发生了什么,但我也能猜个七八分。   她咬着我的肩膀,似乎正吸吮我的血液。   “我会吞下你的血,在这同时,也把我的记忆分享给你吧。”   她咬破了自己的手腕,将血滴进我的口中。   伊芙扬起头,嘴角溢出一缕血丝,尖锐的犬齿染着赤红。   我惊恐地望着她狂气的双眸。   “因为妮蒂娅姐姐是特别的,是真正发自内心对我好的人,所以就给你这项特权。”   伊芙小小的舌尖舔舐着嘴角的鲜血,显现着与外貌不相符的魅惑。   “但改变不了你必须去死的事实呢~”    第三十七章 漫漫长夜(一) ==============================   世上没什么比冬之国的寒夜更冷。   北风呼啸,积雪已攒了一英尺深,若有人从雪的泥沼上趟过,不出一刻钟又会被抹的平整如初。   屋外是冰雪的地狱,屋内是煎熬的炼狱。   剩下的粮食还够三天,除开我的那部分——   要分出一点,因为我还有赫蒂要养活。   它伏在我的腿边,原本该是柔顺的淡金色,而今已干枯蜷曲地打着结,两只耳朵因营养不良而耷拉着,眯起眼皮,享受着火炉中仅剩一点的温暖。   又要饿肚子了。   火苗摇曳着即将灭却,立即往里添了一块因冰碴融化而变湿润的木柴,这种程度的还不至于熄灭,不过会让烟囱壁熏得漆黑。   时间大概要到了。   这样冷的可怕的夜晚,镇上的敲钟人也懒得外出拉响那已被冻成一条铁链的麻绳,我只能凭经验估计。   时间大概要到了,我又确认了一遍,必须确保做好了准备才行,不然稍不留意就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苦楚。   “砰——”   屋门被粗暴的推开,本来就摇摇欲坠的门栓发出痛苦的呻吟,墙壁用来塞满石头缝的黄泥被震掉几块。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闯进来,土黄色的邋遢卷发成绺地盖住半张脸,身披牧师的长袍,但已长久未洗过了,黑的布料现出灰白,泛着澹黄的污渍,鞋子的足尖处早已磨破,翻出底层的布料。   “明……”   他没关门便踉踉跄跄地往里走,身后是暴雪中的寒夜。   “明天你也去吧”   没有问候,甚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分两句才讲完了因舌头僵硬而说不完的一句话。   “……”   我狠狠咬着牙,指甲几乎要扣进肉里。   对于那六个字的意义我再清楚不过。   这个家中原本是有四个弟弟妹妹的,他们依次被父亲送去了教会的学校,从那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我痛恨这个毫无责任心的男人,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我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而他是这个支离破碎家中毫无疑问的独裁者。   更使我备受煎熬的是,其实我知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偏僻荒凉的小村庄,每逢凛冬将至便会被大雪封住去路,整整三个月的时间,这里会变成与世隔绝之地。   但并非桃源乡,而是比荒岛更可怕的境地。   无人能管,也无人愿意管的所在,自然衍生了独有的一套生存体系,律法渗透不到的所在,宗教就总能利用人心愈是备受煎熬就愈加脆弱的劣势插上一脚,管理者也从政府的派遣官员变成了教会的领袖。   人们渴望着、而又无法脱离苦海之时。外部环境若不允许,就会向内心寻求解脱的途径,他们需要信仰,尤其是在每一日都机械着重复着劳作的、毫无希望和乐趣的生活中。   只有寥寥几十人的组织管理着这个已经病入膏肓的村庄,腐朽渗透着每个人的脑子,堕落在所有人的心中生根发芽。   想要度过荒年,那就奉上祭品吧。   想要子孙无尽,那就奉上祭品吧。   想要病痛痊愈,那就奉上祭品吧。   身边的所有人都是狂信者,我亦不得不装出与他们同样的愚蠢模样,否则就成了异类,而异类则往往落不得好下场。   我目睹过异邦人的惨状。   偶然闯入村子的外来者,无论是文质彬彬的学者或雍容丰满的妇人,只要违抗了那一位的意志,就要被送上刑架,或死于体温过低,或干脆被乱石砸死。   而“那一位”,便是众人口中的“神”以及他在人间的代行者。   但我知道,世上是没有神的,若是有,那也一定是穷凶极恶的暴徒,否则他的信徒怎会成了这般不可理喻的模样。   “今晚把自己洗干净,明早就去学校报到吧。”   他晃晃悠悠地说着,被赫蒂拦住了去路,就一脚将它踢开,赫蒂随即发出了犬类痛苦不堪时特有的尖叫。   我的心抽搐了一下。   我没有朋友,在近亲结婚导致的夭折率逐年攀升的村子中,同龄人都少有,我唯一的伙伴就是赫蒂了。   膝盖被透过窗缝出近来的风冻得发颤。   它向我跑过来,我赶紧将其抱在怀中安抚着。   那里会发生什么好事吗?学校里?   即使大人们的口中传的多么美好,但我清楚,那儿大概会比现在的处境更加艰难。   我的兄弟姐妹是什么样子自己最清楚不过,自幼一同长大的我们情同手足,怎么可能独自享乐,把其他人都抛在脑后。   但事实则是,他们从未回来过,因此那绝不是安乐之地。   “我…不去”   默默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能脱离他残虐的控制固然好,反正世上也没有什么比“家”更可怕的去处了,我这么想到。   但那样做了,我还能照顾赫蒂吗?自己不得不为它着想。   “别说傻话,明天起床就给我去报到。”   “我不去。”   这一次没做犹豫,切切实实地答复了。   “你说什么?”   男人的语气变得冰冷,杂乱的、散发着腥臭气息的额发中透出那双狠戾小眼睛的凶光。   “……”   不做言语。   我望着他的模样两腿都快站不直,哪里还敢继续反抗。   但他显然没打算就这样让事情过去,正做着让我长个教训的打算。   他快步走来,每靠近我一步我的心弦就绷紧一分,吸进了一口气撑在肺里不敢呼出。   “你给我记住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领口,像提雏鸡似的把我按倒在床。   “你是我养活大的,你就是我的东西,我叫你干什么就得给我干什么!”   泛黄的牙齿逼近我的双眸,粗糙坑洼的脸在我的瞳孔中无限地放大,咆哮掠过耳际,脑中空白一片。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毫不留情。   稍微咬破了侧颊的肉,嘴角溢出锈味的血。   脸颊涨的发麻,被打一侧的耳朵嗡嗡作响。   他甩开破布似的将我丢在一旁,一头栽在屋子内侧的大床上,少顷便传出了呼噜声。   我捂着脸,跪坐在地上,缓缓抱着膝盖,又一次坐在了炉火前。   我不会哭,因为我知道没人会安慰我,但相对的,我也已经不会再沮丧了。   从出生起,“父亲”这个词汇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概念,早已习惯了被拳打脚踢的生活。   把我送出去,大概是想在教会中换取更高的职位或更好的待遇。   我不清楚这个过程是怎样运作的,但为教会献上幼子的人往往会获得这样的好处,这是我这双眼睛观察的结果。   我是这个村庄中的异类,也是他的附属品,被随意养活着,终有一天也会为他牺牲。   我大概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吧。   不会悲伤,也不会觉得痛苦了。   “赫蒂……”   轻轻呼唤着它的名字,它也在这个家中学会了如何自处,父亲入睡时绝不会吠一声,否则等着的就是毫不留情的一脚。   它钻进了我的怀中,我轻轻抚着它头顶的绒毛。   我们就这样相拥着以体温取暖。   只有这样才能捱过漫漫寒夜。    第三十八章 漫漫长夜(二) ==============================   院中私设的刑房基本就是个应付着搭起的土坯。   石板上的青苔未等枯萎就已冻上了冰碴,但仍散出腐败的臭味,仍未停歇的大雪自红锈斑斑的铁窗飘进,落地的牢门外,平整的积雪折射着月的白芒。   体温被寒冷的空气带走,我瑟缩在牢屋角落中,手脚因严寒失去知觉,仿佛不是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打着颤,口鼻喷出的白汽都逐渐失去了温度。   此刻是监禁第三日的夜晚,我仍滴水未进,痉挛的胃早已麻木,脑子中混沌一片,供给思考的热量也已消耗殆尽。   饥饿是致人疯狂的苦楚。   而铃铛就在眼前。   那人说忍耐不住之时,只要摇响铃铛,温暖的火炉、丰盛的晚宴、华美的衣着便都是我的。   那人——脑满肠肥的,发丝稀疏的男人,年纪显然已超过六十,却发福的不正常。   第一眼瞧见时我被吓到了。   在这个病入膏肓的村庄中,我从未见过肥胖的人,贫瘠的土地、恶劣的环境、牲畜也养不活的荒山,所认识的面孔无不瘦骨嶙峋,因营养不良而佝偻着背,丝毫多余的力气都不想出,不然好不容易获得的热量就被浪费到了无用之处。   但他不同,身着一尘不染的白袍,金色丝线点缀其上,高耸的华丽冠帽仿佛稍动一下就会坠下,须发花白,面色慈祥,若是不看那紧绷绷长袍下快要溢出的脂肪,与想象中的“神明”形象的确也相差不远。   笑眯眯地走过来,亲切地挽住我的手,沐浴两侧信众低垂的、虔诚的目光中,我不解地望着他的脸。   他仍是微笑着,但看久了,那微笑此刻在我眼中已渐渐变了味道,嘴角始终丝毫不差的角度,眉毛恰如其分地上扬,仿佛是固定着的蜡像,又像强行贴上的面具。   踏过长长的平整走廊,跨过直至膝盖的橡木门槛,进入连着高高穹顶的、绘着油画的教堂内。   画中尽是不认识的人,他们莫名的丰满、健壮,摆着稀奇古怪的姿势,裸着的男女却均是无欲无求的模样。   我没见过健康的人是什么样的,应该是画中的形象吗。   再向深处走,画上的故事发生了变化。   斑斓的毒蛇盘踞在枝叶茂密的树上,口中叼着尚未成熟的苹果,面对毒蛇的女人脸上的表情并非恐惧,而是惊诧与不解。   厚厚油彩涂抹出的画像刻在了我的脑中,比村人口口相传的妖魔给我留下了更为震撼的、一辈子也抹消不掉的印象。   他走的很慢,幼小的双腿也跟得上,浓墨重彩在视网膜上掠过,连行至何处都忘了看。   “坐下吧。”   他那样说着,我才意识到此间除了我与他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我望着眼前的一切,不知如何自处。   所见到的,是纯白的房间。   纯白的墙壁,纯白的家具,纯白的床单,连铺在地上的大理石也是纯白的、半透明的,像水晶的剖面。   瞳孔被白刺痛,我揉了揉眼睛。   这时才想起,他刚刚对我说了话。   “坐下吧”他这样说。   扭头望了望,能坐的地方似乎只有那白的似雪的床了,于是我就照着他说的做。   随后,我看到了这辈子都忘不掉的一幕。   时至今日回想起,仍会将我恶心的无法入眠,仍会让我由心底生出屈辱感的一幕。   他剥下了金与白相间的长袍,显露了蛆虫般臃肿白净的身体,胯′下生着我从未见过的器官,正高耸着,与松松垮垮的肚子完全不同,青筋暴起,如狰狞的凶兽。   “知道该怎么办吗,小伊芙?”   他开始笑了,笑的我毛骨悚然,眼中燃烧着名为欲望的火。   他扭着胯,将秽物抵在我的脸颊。   腥臭的气味飘进我的鼻腔,灼热的触感快要把我烫伤。   我大概清楚了。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才明白为何送去的孩子从未回归过,为何只要把自家的小孩送去读书就能在教会换来更高的职位和生活的物资。   即使是对男女之事仍懵懂着一窍不通的年纪,我也大概能了解他想做什么。   要是这样——   要是这样,就算了吧。   我这么想着,既然这是我的命运,那就算了吧,放弃挣扎,说不定还能过上好日子。   有什么不好呢,就算不在这里被玷污,今后也一定会嫁到哪家狂信者的儿子那里,受的苦说不定会比这儿更多。   但在那之前,我有件事不得不弄清楚。   始终惦记在心头,令我茶饭不思的一事。   “头发花白的爷爷,我有件事想问您。”   “哦,是什么呢?”   那人温和而慈爱地说着。   他又笑起来了,褶皱丛生的额头与饱满光滑的脸蛋集合在一张脸上,说不出的不和谐感。   “之前一齐被送到这里的,有四个孩子,比我还小的四个孩子,他们现在在哪里?”   “……”   他稍抬头,思索了半天,似乎正在回忆,被父母丢到这儿的孩子有数十人,会记不得也是没办法的。   片刻之后似乎想起来了,他的笑容微微收敛。   “那几个孩子——不懂事呢。”   他轻轻摩挲着我的头顶。   “他们啊,不肯听我的话,被作为祭品献与神明了。”   拇指托起我的下巴。   “但是没关系,小伊芙只要听话,我是绝对不会抛弃你的。”   哄小孩子的语气。   他认为仇恨能这么轻易抹消吗。   “全力讨好我吧,使出浑身解数使我欢愉吧,我保证你会过上比从前好百倍的生活。”   “献给神明”的意义,我非常清楚。   闭塞的不通人烟处,陋俗不止一种,那四个字所代表的,是将活人送至山腰,塞进他们所谓的“神的居所”,实际则是在“神”的概念诞生之前便早已存在的、地质构造所形成的一处峡谷间的山洞罢了。   随后,以巨石封住入口便撒手不管了。   这就是这群人曲解教义为自己所用的手段,有伤害到他们的利益、需要处理的人出现时,就以此种手段将之抹除。   当然,仪式是每年都要进行的,即使没有不得不处死的人,也会有无辜者为了维持这项习俗而受难。   我的弟弟妹妹们,是那样死去的吗?   脑子中嗡嗡作响,心脏仿佛被挖去了一块空洞洞地绞痛。   即使分别了许久,听闻他们这样悲惨地离开人世时我的悲恸竟没有丝毫的衰减,仿佛昨日还与他们生活在一起似的,仿佛还一起挨着父亲无情的鞭打,一起分着仅剩的一口粮食。   罪魁祸首的股′间之物摩擦着自己稚嫩的脸颊,我从胃部深处反上一股呕吐的冲动。   再次看向他时,我的双眸现出一抹凶光。   继而一道凄厉的惨叫穿透了穹顶。   以我唯一的武器——牙齿伤到了他重要的部位,这也是我落得如此下场的原因。   但我并不后悔,唯一难过的大概是没有将他的那活儿直接咬断吧。   北风依旧凄厉地吹,铃铛随着气流微微摇摆,我蜷缩在角落中,静待着自己生命的终结。   被人支配,被人侮辱,被人奴役的我,只有十余年短暂寿命的我,竟能因自己意愿所导致的结果而死,这对我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宽慰了。   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遭受我这样的苦难,像我这样反抗是正常的吗?是正确的吗?   世间的规则是由与他们同样的人制定的吗?我应该对这铁一样的秩序妥协吗?   我曾听闻,人即将离世时,若是心中无憾也是幸福的;而带着困惑与不甘死去,世间的大苦大悲亦不过如此了吧。    第三十九章 漫漫长夜(三) ==============================   紫色的少女端立于我眼前。   绀紫的衣裙、绀紫的眼眸、绀紫的长发。   借着雪反射的微光我看不太清她的容颜,但还是依稀可辨,她双目微闭,神色温柔而端庄,如月下的女神。   是饿的神志不清后臆想出的幻觉吗?   可我无法创造这样的虚像吧,连稍微好点的布料和像她这样美丽的女性都没见过的我,怎么能造出这样的人物来。   质疑着,但又不敢确定。   我分不清,脑子已无法正常的思考。   即使是濒死的幻象,告别人世前看到的是美好的事物,而非生前的苦难,这或许是上天对我最后的怜悯了。   无奈地阖起眼皮,睫毛已结了霜。   “伊芙,你想死吗?”   她说了话,缓缓地吐出数个字,声音很好听。   与眼下窘迫且危在旦夕的我氛围完全不搭的语调,温和从容,既没有半分的可怜,也没有丝毫的谑笑。   不管是真实存在的人或是幻觉,就和她说点什么吧,已经三天没见过能说话的人了。   “我…不知道。”   无法回答“想”或者“不想”,而是“不知道”,世间一心求死者,无不是对这世界绝望的、毫无留恋的人,但我不同。   我对山另一侧的世界充满期冀,我还不愿去死,我希望离开这个对我而言只有痛楚和回忆的伤心地,但显然,我是不可能做到的。   自由二字加诸身上就已经是莫大的幸福。   而我失去了自由,甚至直至两日前都还对自己早已注定的命运浑然不知。   所以我是不愿死的,但活下去就意味着终身都将与屈辱相伴,因此,还是死掉稍微好受一点。   时至今日,我只剩一个遗憾。   如果我明天饥寒交迫地死在这里,赫蒂会由谁照顾呢?   它是我世上唯一的家人,要有可能我甚至甘愿将这条已无力承担更多的灵魂奉上,只要能让它好好活下去就足够了。   耳边传来细微的舌头舔舐的声音。   困惑地抬起头,紫色的少女怀中竟抱着一只淡金毛色的小狗,那正是赫蒂。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但转念一想又释然。   想到什么就出现什么,果然这一切都是幻觉呢。   对面的人弯腰,将赫蒂轻轻放下,它立即向着我跑过来,轻柔地添起我抱着双膝的手指,潮湿柔软又温暖的触感到不像是假的。   它也与我同样瘦骨嶙峋,认了我做它的主人从此就再没一天饱过肚子,可赫蒂却从未背叛过我,始终不离不弃。   我啊,真配不上这份忠诚。   细腻的舌头在指间滑过给我带来了些许温度,这触感是如此真实,令我又一次怀疑起它是否真实存在。   “你正想着复仇,是否是这样?”   少女轻声地说。   “……”   被说中了。   我一刻也没停止过复仇的想法,不过我清楚那实在是不可能,因此只是将其当做一颗包藏着怒火的种子深埋在心底,见不到希望的阳光就永远不可能发芽。   “哈……”   微弱地、轻微地、带着颤地长叹。   摇了摇头,明知不可能就不要抱有哪怕一丝幻想,否则只会让自己心痛。   “妾身呢,想与你做个交易。”   我昂起头,望着她那深水般看不透的双眸。   与我这样的人能有什么交易可做,将死之人,又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在身。   “妾身给予你复仇的力量,你只要为咱做一件事就好。”   “这是玩笑吗?”   “妾身能做到的。”   她如是说。   “看着这双眼睛,你很清楚自己面前的人能做的到。”   “……”   我再度打量起她温和的眼神。   “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现在还未定,但总有一天妾身能用得上你。”   不谈条件,却也开了最昂贵的条件。   “那代价是什么?”   好处伴随着的必然是付出,我从不做不劳而获的幻想。   “你的最爱之物。”   “这是什么意思?”   “‘力量’是从‘爱’中获得的,你虽因仇恨而与我结下契约,但仇恨并没有给你力量”   她顿了顿。   “而爱能。”   “我不懂。”   “牺牲你最爱之物,换得复仇的机会。”   我的最爱之物——   身无长物的我,连一件玩具、一套完整衣服都没有的我,哪里有什么“最爱之物”呢?   思索片刻,继而触电似的打了个颤。   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最爱之物是存在的。   抱住正担忧地瞧着我的、歪着头无辜的赫蒂,对紫色少女怒目而视。   “你要我牺牲赫蒂吗?”   “哈哈哈~”   “妾身就知道会是这种反应呢,若非如此,也根本就谈不上最爱之物了不是吗。”她掩口嬉笑。   “更何况,决定是否要牺牲它的,不是妾身,而是你,伊芙小姐。”   “要下决心吗?要做出决断吗?”   她催促地追问,眼如新月眯了起来,似捕猎中的雌狐。   “人生中并没有那么多完美的事,更多的时候面临的不是选择,而是决断。”   “所以啊…所以啊…快做出决定吧,伊芙小姐,你会怎么办呢?”   我不知如何是好。   罕有的慌乱——   我并不会经常失去方寸,因为我对自己的行动会导致的结果往往非常清楚也能够接受,最坏的后果无非是拳打脚踢,但我对这个已经习以为常了。   而现在我很明白地意识到,这一次选错的话,带来的恶果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   亲手伤害我唯一的家人,这是怎样决绝才能做出的恶行。   “向我证明。”   我抬头望向她。   “证明你有能力给我复仇的机会,我就告诉你答案。”   “梆——”   紫色的少女抬起右手,牢门连带着周遭的泥石轰然崩塌,铁门飞了出去撞在对面的石墙上,发出了清脆的金属余音。   她只是风轻云淡地一挥,午后的哈欠似的,却造成了如此巨大的破坏,我看呆了,这一次我终于能够确定自己所见的的确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发生在我眼前的事实。   那…她从哪儿来,她是怎么进来的,她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为何要向我提供这种好处?   确认了真相后,疑问接踵而至,但我告诉自己要先将这些放下,目前有更重要的决定要做。   复仇和赫蒂,我究竟要选哪一个?    第四十章 契机 ==============================   “我做出了决定,赫蒂吃掉了我的一部分。”   “我将自己的双臂奉上,赫蒂吃掉了它,随即,我也将赫蒂吞下了。”   “完全依着紫色少女的话语,我将自己的一部分舍弃给它,而它也将一部分分出来给我,但与我不同,作为牺牲品的赫蒂活不下去。”   “我野兽般咬断了它的喉管,茹毛饮血地将它吃掉了。”   “眼中含泪地、心痛如绞地将它吃掉了,我残忍地将家人谋害,今后的余生我都将背负着这样的罪恶而活。”   “同时,我的心也缺了一部分”   巴普洛夫搂着我的脖颈,稍微向后仰着,好让我能仔细看着她的神色。   “之后的故事呢?”   我如是问到。   “成功的复仇了,我化身为讨罪的狂犬,将伤害过我所爱之人的仇敌用这副利齿统统碾碎,再将咀嚼后血肉的残渣唾在地上。”   我想大概也是如此。   “你刚刚提起,自己的心缺失了部分——”   我一边与她对话,一边尝试着稍微动了动手指,看看是否恢复了知觉。   “那么,我所见的‘赫蒂’,即是将其补完的一部分吧。”   她舔了舔沾着血迹的尖牙。   “哎,是的,妮蒂娅比我想象的更聪明呢。”   “赫蒂”是巴普洛夫的内心因愧疚而诞生的人格——但其实我也不知是怀念还是愧疚,只要幻想出赫蒂仍在她的身边,那份将她亲手虐杀的罪恶感便能减轻些。   但动物的形象不够知性,不够通情达理,无法与之透彻的交流,因此,不知怎地,赫蒂也就获得了人的形态。   身为“人”的赫蒂发自内心地将巴普洛夫原谅,也就不必背负那份沉甸甸的、无时无刻不伺机将自己扼杀的负担。   身临其境般地获得了她的记忆,我对她的所作所为……虽然这么说我不愿承认,但我的确稍微理解了她的行为。   “这是自欺欺人呢。”   “没错,是自欺欺人。”   她松开了手,从我的身上离开向后退了两步,仍从容不迫地面对着我。   “但若非如此,我就已经把自己逼疯了吧。”她继续说“但我一旦意识到这是自己勾勒出的幻象,心脏仍会撕裂似的发痛,因此,我将自己分为了两份。”   “‘赫蒂’与‘伊芙’,分开之时,伊芙继承了我的大半的记忆,但不会意识到自己曾对心爱之物做过怎样的事,而赫蒂仍是我所捏造的那个单纯的、可爱的赫蒂。”   她摊开双手。   “合而为一时,我即是巴普洛夫,有着悲惨过去的,无情的、无耻的、无理的杀人凶手。”   继而,她将以这个姿态出现在我面前时始终戴着的白手套缓缓摘下。   “看看吧,这就是我与她交换的一部分身体。”   比起犬耳和蜷曲的尾巴这两点,她双手的本貌则显得有些违背常理的惊悚。   手臂自上臂的中部向下,均覆盖着浓密的短毛,金色的、毛茸茸的短毛,手仍是人的模样,但五指的指肚与掌心则生着肉垫。   “成为‘巴普洛夫’时,赫蒂则会化为我身躯的一部分。”   继续尝试着,此刻我发觉手腕已经可以稍微动一动,肩膀开始传来刚刚被她咬伤的疼痛,麻木的四肢也渐渐开始恢复知觉。   药效差不多已尽,我将视线放低,看了看她之前所坐着的椅子后那片血迹。   “还戴着我送给你的发箍呢,妮蒂娅,现在你明白‘神明的庇佑’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不必言明。   不必言明我也清楚,那大概是最凶恶最狠毒的诅咒。   “能猜到吗,我重新变为‘我’的方式?”   直至此刻,我才明白卡洛琳所言非虚而伊恩对我所说的话又究竟是何意义。   “大概是‘仪式’。”   她稍微愣了愣,片刻之后又面露笑意。   狡诈的、不知谋划着什么的、老练狐狸般的笑。   “这我可没想到呢,姐姐大人竟能想到这一步,莫非真的是哪儿来的天才不成。”   她欠身观摩着我的脸,双手插着腰。   “我都有点后悔答应了她必须把您杀掉呢,真是太聪明啦,妮蒂娅~”   我并不聪明。   我之所以能尽快想到是怎么一回事完全是因为伊恩对我说的那番话,要是从这个角度考虑莫非他早就知道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要是这样,他应该会来救我的,自己只要尽全力拖延时间就好,我这么想到。   “你与赫蒂交换了血肉,这场仪式使你获得了力量,因此,想要重现同样的奇迹,只要再现当时的场景就好,世界会认同满足了‘奇迹’发生的条件,从而引发不合理的状况,你通过交换血液,将自己的一部分分给我,而将我的一部分化作自己的,在你我之间建立了某种‘纽带’,这也应该与你和赫蒂之间发生的情况相似,只不过相对的程度减轻了许多,因此才可以将你的记忆分享给我,只不过这样的状况发生时应该有相应的契机才对,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差不多说对了呢,姐姐大人。”   她从裙褶中隐藏的口袋中掏出了一块小小的石头。   血一般的色彩,晶莹剔透、温润如玉的质感。   “红玉、红晶、贤者之石?你们怎样称呼它?世人只知道它是工业的心脏,是稀缺的能源,却不知它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它真正的用法。”   她左手捏着红玉,而右手拿起之前绑着头发的铃铛。   “红玉即是‘契机’与发生的条件,而‘铃铛’则是发生的媒介。”   她稍微摇了摇右手,传来清脆的银铃之声。   “这就是那一晚我从未摇响的铃铛,它见证了奇迹诞生的全过程,因此记录了奇迹的律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带有神性之物。”   我的脑内突然一阵刺痛,某样东西——或者说某种知觉从颅内深处被唤醒了。   “奇迹是在‘理’之上的力量,‘理’必须在世界的规则之下且满足一些条件时才能够发动,而‘奇迹’则是神明的哈欠~一旦启动,便能超越世间的一切规则。”   她歪着可爱而诡诈的笑脸,小小的右脚鞋尖点着地面。   “不到万不得已,我可不想用动静那么巨大的东西,那么就先让姐姐大人见识一下,我作为‘人’而获得的‘理’的吧。”    第四十一章 纯洁 ==============================   “失落、悲伤、沮丧、绝望时,人会用一种更直接的、物理性的感觉来形容此类难以描述的心情。”   少女巴普洛夫如是说。   “心痛。”   “因为痛是最直接的、最原始的不悦,任何人都能瞬间理解的感官,即使是失明、失聪者也能马上明了的知觉,而在我眼里,痛苦是纯洁的。”   她细语着,而我已濒临崩溃。   “紧张、焦虑、喜悦、悲哀,这些情绪都只会让人想的更多,让人的心思变得更加复杂混沌,而痛是纯洁的,因为在痛苦时就只有痛苦,并无其他;可人似乎天生就是泥沼中诞生的蠢货,他们竭力避免着痛苦,想方设法的逃离,从未想过拥抱它,使其成为自身的一部分。”   当她手中的铃铛响起,三种不同的痛觉从身体的每一条神经袭来。   相互交织,形成彼此交融的混合物,比单纯的神经断裂时带来的警报更加难以接受。   “既然如此,将‘痛’的触感放大到极限,让大脑成为为了感受疼痛而存在的器官呢?”   “没有记忆,没有情感,没有阴谋,没有顾虑,只有在对方进入这样的状态时,我才觉得我们是可以沟通的。”   她在我面前蹲下,双腿并起,手托着腮,欣赏着我因痉挛而流着口水的惨状。   完全——   完全不能思考,正如她所说,脑子失去了原本的功能。   既没有惊天动地的哀嚎,也没有激烈扭曲的五官,连支配本能的那一部分也被夺走,全部的感官汇聚成同一种近乎本能的知觉。   眼镜滑落,一半斜着架鼻梁上,双目失焦,口张开着,身子像断了线的木偶瘫在椅子上,喉咙中涌起的唾液被微弱的呼吸搅起时呜噜作响,最终顺着嘴角留下。   旧而灰白的屋顶在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视线中渐渐远去,眼前是旧式显像管电视坏掉时不断闪烁的雪花,终成了一片昏黑。   积存着的尿液不受控制地从股′间汩汩流出,濡湿了长裙的布料,下半身湿了一大片,澄黄的液体顺着小腿汇聚到地面,形成了一片小水洼。   巴普洛夫饶有兴致地瞧着我这般屈辱的一幕,直至水流的速度渐渐减缓,开始一滴一滴地砸在之前的积水之上。   象征耻辱的、滴答作响的水声。   “咳……呃…”   我的瞳仁无力地勉强对准了她,想从口中说点什么,但只发出了无意义的模糊音节,身子时不时地抽搐着,负责肢体运动的大肌肉正在痉挛,而小肌肉群则不住地收缩,使我一刻不停地颤抖。   好痛。   短短一分钟的时间,在我看来仿佛十年般漫长,那是让人想立即自尽也不愿多忍受一刻的痛,是让人甘愿付出一切换来一秒钟停止也毫不犹豫的痛。   痛苦原本是为了警告身体出了异状的正常生理现象,而此刻成了只为施暴的工具,令我不禁抱怨人类为何诞生了如此不便的机能。   ——!   在这一瞬间,又突然停下。   全身的痛苦刹那间消散,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五感、记忆、思考的能力和各种情绪正逐渐回到脑中。   她站了起来,看着仍不住哆嗦着的我。   “人们常说事不过‘三’,一而再,再而‘三’,三这个数字非常有趣呢。”   她笑嘻嘻地眯起双眼。   “三次,足够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习惯,也同时担任了‘容忍’与‘愤怒’的界限。”   “这枚铃铛,自从你与我相见后共响起了三次,‘三次’亦同样是使用理的必要条件。”   她欠身,用手抚着我已不受控制涕泪横流的脸。   “三次响起之时,姐姐大人所感受到的分别是撞击的钝痛、擦伤的刺痛、割伤的骤痛,单从肉体而言,这便是人能直观感受到的最基础的三类痛苦,自此之后,当铃铛再次响起之时,同样的痛会再度袭来,只不过变成了加强千万倍的折磨。”   意识渐渐清醒,能稍微听懂她在说什么了。   “这份能力的名字,叫做‘条件反射’,正如其名,给予一定的条件,获得一定的后果,当条件再度出现,即有与当时同等的‘反馈’,说到头,与‘仪式’也有着三分相似之处。”   我皱起眉头盯着她,思考着如何脱身,这样的酷刑我可受不了第二次,伊恩仍然没有出现,那个没用的家伙这种时候跑到哪里去了呢。   “哎呀呀,别用这种像要杀人似的目光看着我嘛,这可都是为了您好,一般人我可不认为值得我赐予痛苦的这份殊荣,我可是非常喜欢您的。”   “生…咳咳——”   夹在嗓子中的唾液呛到我了,漫在鼻腔与口腔的夹缝中,有种辛辣的怪异不适感。   “生不如死的折磨也能算‘殊荣’吗。”   “唉……”   她长叹了口气。   “我已经说过了,痛苦才是纯洁的,是连结你我的纽带,只有这样我才能彻底信任和接纳你。”   “那么这份信任是你单方面的渴求吗?”   听我这么问,她不作声了。   “这只是你的诉求,却未考虑我的想法,这绝对不是什么‘爱’,只是你的自私罢了。”   “……”   她对我稍微皱起了眉毛,自信而暴虐的微笑凝固在了脸上。   显然我说中了。   我看得出来,她即偏执又矛盾,渴望着理解和关怀,同时却又谁都无法信任,因早年的经历对这世界充满了阴暗的臆想与揣测,同时又希望从这昏黑的夹缝中寻找一丝温存。   无情而多情,可怜又可恨,正是巴普洛夫矛盾而悲哀的真实。   “说再多也是无用,改变不——”   “能坚持这么长的时间,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我费力地扭过头向右侧瞧去,却发现屋子的门已不知何时被打开,而伊恩正倚在门框上看戏似的望着这边。   “我还以为妮蒂娅会吓得哭着求饶,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时间静止在这一瞬。   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而下一秒,我已经在伊恩的怀中,原本身下的椅子被替换成了他的双臂,巴普洛夫则被对方迅捷的动作吓了一跳,猝不及防地向后连退两步,看得出是勉强避开。   “至于你嘛…”   伊恩扭头望着她心有不甘的表情。   “竟然把妮蒂娅弄成了这样,可不能轻饶呢。”    第四十二章 防备 ==============================   “…放我下来。”   伊恩与巴普洛夫对峙,而我则小声地在他耳边说着话。   他不作声,正盯着对面的一举一动。   “…快点放我下来,算我求你了…”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的右手正搂着我的大腿中部,而下身的水渍还没有干,因为带着暖呼呼的体温而不断冒着白汽——我已经快要死了。   羞耻、尴尬、恼怒、悲哀,我几乎要被自己快要化为实质的羞耻心杀死。   就算对面的少女不要我的命,我觉得自己也会立刻一头撞在墙上。   充着血、通红的脸部高温超过一百度,心脏如火车头的连杆般高速鼓动着,幸好没人注意力在我的身上,不然我大概会当场昏过去。   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毕竟之前的动作都只在瞬间就完成,虽然隔着袖口的布料,但大概一会儿我的尿液就会将其濡湿,所以只要他现在放我下去,我再找个地方躲起来。   这样虽然很悲惨,但自己的惨状就只有天知地知,而巴普洛夫大概不是那种恶趣味的家伙,自然也不会把我的窘态说出去。   “眼下可是生死关头,别闹了,而且我也不会笑话你。”   伊恩似乎猜出了我在想什么,看也不看地这样回答。   我一下子愣住,大脑暂时停止了工作。   “不会笑话你”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很显然…   也就是说,我的猜测是错误的,他已经完全看到了吗。   完全看到我不堪入目的、胯′下湿掉一大片的惨状,而且把那一幕深深保存在了脑海中,这辈子都不会忘掉了吗。   更重要的是除开视觉外,尿液特有的异味也正缓缓在二人中间弥漫开。   稍微闻到了,恨不得拼命捏住伊恩的鼻子,就算他窒息而死也无所谓。   一口气喘不过来,心脏蹦到了喉头,血液快速上涌造成了耳鸣,马上就要因为过度羞耻而休克。   今后要怎么面对这家伙,会不会被一直捏着把柄,或者因为他的不安好心而给我取个“尿裤子的妮蒂娅”之类的雅号。   我已经能构想出他和艾达叫着那种难听的外号而我蹲在角落里掩面而泣的凄惨场景。   我…   我真是个蠢货。   总是把事情搞砸,从没顺心如意,要是能痛痛快快地输掉也就罢了,又偏偏每次都会造成这样羞于见人的一幕,莫非全世界都对我抱有恶意吗,为什么我总不能从头至尾地做好一件事呢。   快被高温的血烧坏了的脑子使我陷入了种种极端的想法。   要是这件事之后自己还能活着的话,我就先杀了伊恩,然后再自杀——这个想法刚刚诞生就将我吓了一跳。   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念头…   快忘掉吧。   无异于一盆冷水浇在了头上,总算将我从恍惚中弄醒。   可那对缓解眼下尴尬的气氛毫无帮助,我只觉得自己周围的空气已经快要凝固,四肢也正渐渐僵硬。   更要命的则是带着体温的、冒着热气的尿液此刻正渐渐被初冬的空气夺走温度,冰凉的布料湿乎乎地贴在腿根,非常的难受。   而造成我变成这般惨状的罪魁祸首正是那个不知何为适可而止的小丫头。   “上、上吧伊恩,给给给她点颜色看看…”   轻声耳语着,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哆嗦,这句话也完全失去了威慑力,倒像是败犬为了挽留几分面子的叫嚣。   “…哈哈~真是没想到,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呢?”   巴普洛夫说到。   她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伊恩也对我的话充耳不闻,我觉得自己愈发渺小和尴尬。   “那小孩明晃晃地住进了我的家中,我会看不出她究竟是什么吗?”   大概指的是赫蒂。   “最多能看出并非世界‘普遍规则’的产物,此类的不合常理之物并不少见,随便一个隶属国家的大机关都有着同样的属性。”   “没错,但那个人是否告诉过你不要用对一般人奏效的常理揣测我的行为。”   伊恩抱着我的姿势一动未动,不知他那瘦而高的身材中如何蕴藏着这么大的力气,即使只是个女性的重量,但能这么长的时间抱着体重超过100磅的我而纹丝不动也不得不令人惊叹。   “对世界的推算与演绎对于常人可是很难理解的。”   “常人…”   巴普洛夫哂笑着后退一步。   “太自大了,我可并非你所认为的‘常人’,更何况神迹你也绝对阻挡不了。”   巴普洛夫放低了身体的姿态,眼中闪过狡诈的光。   “是的,你说的没错。”   伊恩听了她这么说却并不紧张,只是风轻云淡地承认了。   怎么回事,莫非还有后着或是其它出路吗,这样在敌人面前示弱,寸步不让的伊恩我可没见过他对谁说过这种话。   “如果那就是你必胜的决着的话——身为‘人’的我的确无法阻止神迹的降临,更何况你已经完成了神迹的准备,我更加难以对抗了。”   他如是说。   “但无法‘对抗’,并不意味着无法‘破解’,即使是神迹也有着对应的破解之法,看你之前的毫无防备,那个人将方法告知于你的时候并未提过这一点吧。”   “虚张声势。”   少女轻哼了一声。   既然伊恩说她并不明了,那么我就相信他吧,从这一点想,人们对自己从未听说过的东西自然是无法相信的。   两人都不再说话,气氛陷入了剑拔弩张之中。    第四十三章 诺言 ==============================   生物的演化是为了适应环境,或者说是环境在不断淘汰错误的演化方向。   所以这双眼睛所能见的无论细小的昆虫抑或凶悍的虎豹,都该符合自然发展的规律才对,过大的体型不但平白消耗热量,同时也会降低捕猎的效率,因此掠食者都会针对自己捕食的对象逐渐做出生理机制的改进。   这也是为什么当我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时就立即明白了,那绝非自然的产物。   超过十英尺的高,算上尾巴超过十五英尺的体长,仿若恶狼的相貌,沉重潮湿的鼻息,这样的凶兽若是说诞生自人之手也同样是天方夜谭。   淡金的毛色,肚皮则是白的,赤红的瞳仁,被侵占了领地的狼一般的神情,翻开上唇露出利齿,喉咙中酝酿着咆哮前的嘶嘶声。   之所以仍能认出是‘犬’而非‘狼’,则是因为那较短的吻部与蜷曲的尾巴。   巴普洛夫化作了狂犬,正与我们对峙。   可奇怪的是我只是被吓到了。   没错,只是被吓到了,只有惊诧而没有恐惧。   我正想着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才明白那大概是因为伊恩也并不害怕的缘故。   不必抬头去望,贴着他胸膛的手臂正能感受到那平稳的、毫不仓促的心跳。   他只是盯着对方,目不转睛地盯着,并不紧张也并不懈怠。   早有准备吗,谁知道,他可是伊恩·斯托克,我从来就弄不懂的那个人。   对方冲过来了,势若奔雷,迅如闪电,以至于只在我的眼前留下一个模糊的残影,而下一瞬间我已不知怎么到了屋外,而体型庞大的兽类则将屋子的一堵墙一同撞了个窟窿,散落的砖块和尘土挡住了部分视野,只让我瞧见了它那骇人身形的剪影。   要我说,逃跑能解决一切问题。   刚刚伊恩的行动已经表明,即使抱着我这个累赘,他的敏捷也比硕大的巨兽强许多,只要进了视线可及的那片树林对方绝对是无法赶上,可我却从没见他逃过。   伊恩是不会逃跑的,我这样认为。   与克拉尼见面时亦是如此,在我看来,即使强于对方,只要能避免争斗我就会逃跑,只要能避免受伤和痛苦我就会逃跑,这就是大多数人在遭遇威胁时第一时间的想法,而并非懦弱。   即使伊恩是个怪人,在危及性命的这方面恐怕也顾不得维持自己异于世俗的形象,那么,他为什么不会逃跑呢?   我这样向他问询,以除开我们二人谁都听不到的、细微轻柔的声音问询。   “我是不会逃的。”   他也以同样温柔而清晰的声音回答我。   发疯的巨兽仍未停止攻击,嗜血的眼瞳仿佛锁定了伊恩的脖颈,目光片刻也不从其上移开,利齿总是之差毫厘就能撕烂伊恩的臂膀、碾碎他的肋骨,而他又总是在同样的毫厘之间翩然躲过。   一切声响都停歇了,我专注地听着从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   “因为妮蒂娅在这儿,所以我是不会逃的。”   剧烈的运动着,话语的气息却未曾紊乱。   “逃跑这种事发生了一次,就会发生无数次,曾有人警告过你与我一同生活的危险,但妮蒂娅还是选择了留下来。”   他如是说。   “因为妮蒂娅并没有逃而是选择了我,所以我也不会逃跑,只要决定和我在一起,接下来会面对的危险永远比眼前的更棘手,比眼前的更可怕,避开眼下的危机就能躲过以后的吗?”   我稍微摇了摇头。   “没错,所以我永远不会逃跑,为了妮蒂娅的安全,也为了我的夙愿,我不会逃,也不能逃。”   “所以啊,你不用躲避,也不用害怕。”   轻柔的,也同样沉重的话语铭刻在我的脑海。   “因为我会保护你的。”   ——这句话,是能这样轻易做出的承诺吗?   脑子有些混乱,这是和从前一样的吗,为了看我尴尬的有趣模样而编造的谎言吗?   他虽然偶尔轻浮,但也不是会开这种恶劣玩笑的人。   那……是认真的?   这可不是什么“今后会一直养活你”或是“今后就住在我这儿吧”之类的话,“保护”这个词意味的比那要厚重得多。   “保护”意味着会阻断、承担对某个人的一切伤害,无论是来自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用在男女之间,那几乎就是告白的意味。   可不通人情的伊恩真的会告白吗,我连他是否会对女性动心都有着怀疑。   但无论如何,他成功地让我陷入了不能自持的混乱与羞赧。   前世的我始终缺乏着安全感,无论是弱不禁风的母亲、粗鲁暴虐的父亲、青黄不接的家境或是随时可能夺走我性命的不治之症,让我每一日都在担惊受怕和惴惴不安中度过。   母亲虽然爱着我,但她的状况甚至比我更差,让我不得不随时担心着她,正因此,她虽然比谁都更强烈地爱着我,但同时也给予了我同等的压力和不安。   而伊恩却说出了“今后会保护我”这种话,对我而言,对像我这样经历过那些惶恐不安日子的人而言,即使是曾经的男性而言也不得不动心了。   那意味着再也不用害怕,再也不用担忧任何烦心事,会有人为你抗下一切的风吹雨淋,真是如此我要怎样面对和回应这份心意?   人格、性别、记忆的错乱让我陷入更深一层的烦恼。   唉,伊恩,为什么总是说这种话呢。   为什么总是非让我陷入矛盾中无法自拔不可呢。   你要是只是个单纯不通人情的木头也就罢了,可我偏偏又清楚真正的你比谁都更容易多愁善感,即使隐藏着诸多的情绪与冲动,但我始终能看得出你那浅薄的伪装。   伊恩,无所不知的、无所不能的伊恩,只有在演戏一途一塌糊涂。   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今后要怎样与你相处呢,将这样痛苦的问题抛给我,又说着“会永远保护我”这种话,在我最想回避的问题上、层层丝茧包裹的深处戳了个大洞,同时自己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撒手不管。   只有一点我永远不会怀疑,那就是我和你初次见面时心头就产生的想法,至今也未曾改变。   你…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第四十四章 名字 ==============================   伊恩的肩膀被咬住,正向外渗着血。   整条胳膊连着肩膀和半个身子都进了怪物的口中,我也因当前的场景而被伊恩甩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对方正试着撕扯伊恩的身子,以凡人之躯与怪物对抗,我觉得他的胳膊马上就要被利齿切断,因害怕着看到那一幕,我紧紧闭上了双眼。   但眼前一片昏黑时,我并未听到预想中的某种声音。   肌肉的撕裂声、血液的喷溅声都没有传来,所以我抬头向伊恩的方向望去。   他仍站在原地,半个身子也的确被唾液与鲜血浸润着,外套破碎、衬衫染红,然而并没有被扯成两半。   难以置信,以这头野兽之前的行为和之前对伊恩穷追不舍的态度来看它是绝不会向对方手下留情的,那我现在所见的又是怎么回事?   牙齿嵌入他的血肉,二人凝固了似的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继而恶犬硕大的瞳孔骤然紧缩,松开了口,向后踉跄了两步,被什么呛到似的咳嗽着。   我的腿还发软,但已经差不多能勉强站起来了,赶紧向他那边跑去,但途中被之前溅起的砖块绊倒,竟一头栽到了受伤最重的伊恩身上。   “呀啊—”   下意识地发出短促地尖叫,什么忙都没帮上,反而被对方扶了起来。   “没…没事吧…”   试探性地问着,但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就呈现在我的眼前,这怎么可能没事。   “没关系,咬的并不深,只是刺穿了皮肉,没伤到内脏。”   为了安抚受惊的我,他这么说着。   但很明显,他的右眉之前那轻微地、不着痕迹地轻微抽动和现在也紧咬着的牙关则说明,情况并没有他说的那么好。   但至少也不会危及生命,稍微放了点心,继而望向了巴普洛夫的那边。   像注射了麻醉药的动物一般东倒西晃,感觉随时都可能一头栽倒,只是那双眼睛仍盯着我们二人,也仍呲凶狠的牙。   “你喂了它什么?”   从刚刚的一系列情形所看,虽然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弄不明白,但伊恩大概给了它某种东西。   “是药物之类的吗?”   他摇了摇头。   “动物吃下麻醉的药品会昏迷,那是世间的常理,但它是不合常理之物,自然也不受常理的约束。”   “那…你刚刚做了什么?”   尽力扶着他,伊恩的身上传来了血腥味。   “你猜的没错,我的确给了它某种东西,但那不是致人昏迷的药物,而是你的‘内脏’。”   “……?”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曾经和你说过的,为了保住妮蒂娅的命,切除了部分的内脏使用人工制品代替,那些就是从妮蒂娅身上分离的,原本属于你的肝脏和部分的脾脏。”   “……”   我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从自己身上剥离的一部分竟然就这样进了那头猛兽的肚子,到并不是反感,只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明白吗?”   他并未回答,而是向我反问,他从不说没意义的话,也就是说,根据现有的条件,我应该知道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大概是为了逆转‘仪式’吧。”   望着渐渐虚弱的巨犬,片刻之后我这么说到。   “嗯,没错。”   伊恩勉强着稍微笑了笑。   “即使是神迹也存在着相应的破解之法,既然是狗,那么就用世人皆知的道理去驯服就好,若是野兽便无法驯服,只可惜,那偏偏是狗,是注定与人类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犬类’。”   伊恩这话仿佛不是对我说的,他望着眼神已不再凌厉的巴普洛夫。   “妮蒂娅,我曾说过犬类的饲养法,给予容身之地你已经做到了;二是饲喂,为了扭转她引发神迹时将自己分离为两个部分,接着将其中代表着‘犬’的一部分作为祭品献上而将其吞噬的这一行为,你也必须将自己的血肉作为祭品,付出相应程度的牺牲才能办得到。”   伊恩接着说到。   “但在这一方面,由于妮蒂娅的经历则可以稍微取巧,只要将曾属于自己的一部分献祭就足够,也就是我之前所喂给它的东西,隶属人的兽是无法吃人的,那一旦进入体内,就是渗入五脏六腑的毒。”   “而第三,则是赐予其名字。”   他的手拍了拍我的肩头。   “妮蒂娅,给它名字吧。”   “我若是那么做了,它会变的怎样?”   我并没直接按他说的做。   大概是因为在我心底,多少还是稍微怀念着伊芙。   我仍希望着眼下的一幕不过是一场梦境。   “那么,它身为‘犬’的一部分会成为你的所有物,而身为‘人’的部分——”   伊恩停顿片刻。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吗…   可目前的情形已容不得我再犹豫,正是该做决断之时,我可不打算因优柔寡断而弄出祸事。   如今我要命名的是巴普洛夫。   而它不仅是“一”,同时也是“二”,如果赫蒂的部分被剔除,那么剩余的……不就只有伊芙了吗。   所以,我这么说了。   面对巴普洛夫化身的狂犬,轻启嘴唇——   “放弃‘巴普洛夫’的名字吧,从此以后,你的姓名就只有一个。”   “伊芙。”   继而奇迹般的光景出现。   发狂的猛兽已然消失,烟雾散尽之时,它原本所在之处化作了落魄的少女。   她的衣衫破烂,发丝被灰尘弄得毛糙,脸颊抹着两道血痕,跪坐于地上。   许久之后——   “哈……”   伊芙轻轻地长叹。   她并没说什么,但也什么都不必说。   望着我和伊恩,只是此前的骄傲与自信已经不在了。    第四十五章 交汇 ==============================   “等一下,你想做什么?”   伊恩的手中拿着锋利的匕首靠近了跪倒在地的伊芙,我连忙出声制止。   伊芙伤害了我→伊恩很生气→现在伊芙没了反抗能力——那么很显然,伊恩是要对她做些什么不好的事了…“怎么了?”   伊恩回头对我说到。   “你拿着刀很吓人…”   “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更吓人,妮蒂娅看不下去的话就把眼睛闭上。”   “那是什么?”   “杀掉她。”   “什、什么?你疯了吗?”   无论伊芙之前有着怎样过分的行为,她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而已,教训一下我无话可说,但是伊恩竟然说要杀了她?   “那在妮蒂娅看来怎么做最合适?”   伊恩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而伊芙则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既不反抗也不逃跑,双目无神,似乎还无法接受自己的败北。   我也想不出该如何处理眼下的情形,但人类社会中是有专门处理伤人事件的职业在的。   “交由警察处理…怎么样?”   “他们可解决不了这种事件,三尺厚的牢墙也关不住这家伙。”   伊恩似乎早想好了如何答复我的回应。   “更何况她的目的就是要你的命,如果不解决她,那么她迟早会杀掉你的。”   他如是说。   “不会的。”   只有这一点我比他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将过去发生的事告诉了我,我经历了身临其境般的记忆,我很清楚伊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至今为止她伤害过的无辜之人也只有你和我罢了。”   我凝视着伊恩的眼睛,这是表达自己确信,也希望对方确信的讯号。   “如果她伤害过其他人,那么我没资格要求她被那些人原谅,在处置伊芙的方法上我也没有发言权,但事实则是,她伤害过的无辜之人,只有你和我。”   再次强调一遍后,我接着说:“那么只要我和伊恩都能原谅她的话,这孩子就没有任何罪孽,既然是无罪之人,那凭什么要白白断送性命呢。”   “妮蒂娅可以原谅她吗,即使对方想置你于死地,你也不怨恨吗?”   我与伊芙相交不深,最多也不过是“好”朋友的程度,在这样的关系之下,若是她用之前的恶毒手段折磨我,甚至非要我去死不可——我基本上是个不会生气的人,但那样的情形之下也不会轻易原谅。   可我偏偏获得了伊芙的回忆。   或是出于对我的好感,或是单纯对将死之人的无所顾忌,亦或是渴望有人能理解真实的自己,她将回忆交给了我。   时过境迁,有形之物终将磨灭,只有“回忆”是最有价值的宝物,无论痛苦或是欢喜皆是如此,而她却将回忆与我分享了。   因此我比谁都更了解她,伊芙不会轻易伤害别人,会做这种事也不过是为了履行对那个人的承诺。   再三考量,我实在是恨不起来。   长叹一口气。   对自己的不争气无奈着,也是放下负担的释然。   “我不怨恨。”   自己这样对伊恩说了,而他能看出我这并非谎言。   “但她也伤害了我。”   “……”   这又是怎么回事,耍小孩子脾气吗?   伊恩可不是这种人,他的心胸应该比我更宽阔才对,何况他也曾说过自己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我好。   除非是有什么想从我这儿得到的。   嗯……   我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那我能否恳求您原谅这孩子呢?”   故意用着见外的语气,因为我很清楚这是伊恩下的套。   “当然可以。”   伊恩收起了匕首,双手塞进已破烂不堪的外套的衣兜。   “但妮蒂娅要答应我一件事。”   我就知道。   这件事他突然反常的行为下绝对有阴谋。   “是什么?”   “现在还不知道,今后再为我去做如何。”   莫名地——   莫名地,我将他的身影与伊芙回忆中的女孩相重叠。   这两人说出了同样的话,态度上也诡异地相似。   巧合吧…我不知道,但那也不重要,在这个世界上我弄不清楚的事情实在太多,在长久的困惑中我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专注于眼前,只解决目前最紧要的。”   “好吧,我答应。”   但伊恩又与那人有着根本的不同,伊恩是绝对不会要我以身犯险或做什么恶事,充其量不过是耍我一通以作消遣或是弄些莫名其妙的谜题和任务而已。   因此我欣然允诺。   “那么,我也原谅了她。”   他对我给出了这样的承诺。   我拖着还发着软的双腿走到了伊芙的面前,她始终一声不吭地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站着就无法顺利交流了,因此我以和她相同的姿势坐下,二人的面孔只有不到一英尺的距离。   这是藏不住秘密的距离,是为了让她更信任我的手段。   “伊芙……”   我轻轻呼唤她的名字,但对方并没瞧我。   “我和伊恩都原谅了你,这意味着你已经没什么对不起我。”   因为足够了解她所以我才知道,她此刻的心中一定满怀愧疚。   或者没有,谁知道呢,但前者的可能性显然更高。   “你对那个人的承诺也已经仁至义尽,眼下的情形就是你努力的结果,虽然伊芙或许不愿意承认,但你的确失败了,而且无论再试几次都会是同样的结果。所以,忘掉那个承诺吧。”   她的视线短促地与我交汇,随即又马上避开,盯着与之前相同的位置。   “你已经没有任何负担,也没有任何罪孽了,能否也忘掉过去的苦难,好好的生活下去呢?”   我向她寻求答案,但我也知道现在的她绝对给不出答案。   但必须要问,还是要问的,她需要活下去的目的。   静默许久。   伊芙不说话,只是默默站起身来。   她也受了伤,一瘸一拐地转过身缓缓离开。   “就这样让她走了,妮蒂娅似乎并不留恋。”   “哼哼~没什么好留恋的,她绝对会回来找我。”   “这么有自信吗?”   “哎,是的。”   得知了伊芙藏于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仅这一项就足以使我足够了解她是个怎样的人。   或许数日,或许数年,她绝对会再次与我相见。   将困扰自己的麻烦问题解决了,果然还是无事最轻松~“胡闹已经结束了,和我回家吧。”   伊恩走了过来,把已差不多碎成布条的外套塞进了我的怀中。   “暂时…就先用这个遮一下吧,要是妮蒂娅不想被外人看见这副惨状的话。”   低头望去,刚刚的一切是我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别处,竟然忘掉了这个,下半身的水渍还凉冰冰地提醒着我自己之前究竟有多丢人。   也就是说,我就是尿着裤子对伊芙说出那番看似鼓舞人心的话的吗……好想死。   果然还是好想死,谁都不用救我了,她还是快点回来把我一刀杀掉算了!    第四十六章 幕间 ==============================   虽然为了避难而触犯了禁忌,暂时脱离危险了,但我仍面临着险峻的问题。   这是哪儿?接下来我该往哪里去?   几乎是凭着身体的本能来到了这间狭窄压抑的小屋,那女人见了我一身是血的模样,立即扑了上来。   但她现在已经躺在地上,身首异处,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仔细回忆一下,似乎并非是威胁的意味——   她神情慌乱,手中也没拿着武器,我更没从她身上察觉出丝毫的敌意,但我还是本着绝不冒险的准则执行了心中的想法。   刹那的一闪,没有痛苦,也没有留下思考的时间,恐怕直至意识消失她都不明白那瞬间发生了什么。   血迹漫过我的鞋底,腥味刺激着嗅觉神经,眼皮开始不自觉地抽搐,没做任何激烈的动作,心跳的频率却正逐渐飙升。   身体与灵魂的偏差渐渐修正,长久以来建立的、不光与灵魂牵绊,甚至扎根于身体的联系亦同时腐蚀着我的神经。   开始心痛。   真是久违的感触,不知为何,我竟突然开始心痛了,眼角渐渐溢出泪水,悬在脸颊的正下方,凝成饱满的一滴,最终坠落之时,与暗红的血渍融为了一体。   不是第一次了,我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凭经验判断,这种感觉会发生的条件是——我伤害了对这具躯体而言最为重要的人。   如果可能我会尽量避免这种情况,但刚刚从命悬一线的危机中逃离出来的我仍是惊魂未定的,任何不确定的人或事我都会在到达自己的容许距离之前使之消失殆尽。   啊啊…真是烦躁。   这就是我为什么讨厌感情丰富的家伙,家人?朋友?不过是死掉了一个人罢了,为什么从刚刚一直心痛到现在。   我讨厌被伤害和背叛,但这痛苦如我之前所说,正腐蚀着我的灵魂。   不能那样,即使稍微回归正常人的心境就再也回不来了。   爱与恨是完美的毒品,是无论怎样坚定的意志都无法挣脱的旋涡,即使对我而言亦是如此。   但一旦堕落其中就成了一介凡人,而凡人是会受伤的。   所以我要避免任何的“情绪”,避免成为“凡人”。   深呼吸一次,适应着这污浊的空气,仔细梳理脑内残存着的讯息。   这一次算是侥幸逃脱了,那个扑克脸的混账,下次绝对饶不了你。   恶毒地咒骂着,但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立即停止了这样的行为。   咒骂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只会徒增愤怒,何况对于我无法“咒骂”这件事,还有着更深的理由。   内心的活动,希望某人获得幸福,希望某人受到伤害,这是对谁说的?   是对自己吗?   即使是无信仰之人偶尔也会向神祈祷,只是因为他们没有目睹过神的降临,所以无法确定它们是否存在。   那么若是亲眼见证过呢?   恐怕立即就会成为最忠实的信徒。   而这种态度的转变,则始于“祈祷”二字。   只要曾经祈祷过,曾经咒骂过,那么就已经证明了在潜意识中对神存在的态度是模棱两可的。   不信,是因为没有见证,信,是因为目睹了神迹。   对我而言,即使这双眼睛记录了千万次,也绝不会成为信者。   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绝不会“咒骂”或是“祈祷”。   从自我暗示的潜意识层面就已经杜绝了成为信徒的可能,自己是注定要毁掉它的人,怎会被它的意志左右。   趟过岁月的泥沼,在土地与文明的余温中幸存,他本该敬仰人的伟大——他的确曾经是这样的,可如今已经彻底倒戈。   自称从人的暴行中觉悟了,可他真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吗,他真的曾将这个世界放手交给“人”来治理吗?   只不过肤浅地观测了半生的岁月就得出了那样的结论,如此草率的行为我怎么可能容忍。   在这之上,他甚至将曾经的自我完全否定,企图凭人的手创出新的神明。   那怎么可能呢,神的意志是有缺陷的,人的意志更不可能完美。   长吁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掸落身上的灰尘,颅内还是嗡嗡地发痛。   将那个女人的尸身踢到一边,这屋子里没有任何的新品,完全呈现出贫穷落魄的惨态,只是被抹的一尘不染,足见主人对它爱护有加。   但也只是会逐渐消磨的东西罢了。   有形的终究会化作尘土,我想给“来世”留下的遗产,并不是铁一般的秩序,也不是无法撼动的准则,那都会被人的贪婪腐蚀。   我要留下的,是足以永久改变观念的“经验”和“教训”。   打开了窗子,外面同样是个不可饶恕的世界。   但我无力插手更多了,它就这样继续腐烂下去与我也没什么关系。   炽热的气浪扑在脸上,目力所能及的一切都在热浪下扭曲,跳着诡异的舞蹈。   手扶在窗框上,我观摩着这双骨节粗大的、粗糙的、男人的手。   动作与经验产生了不协调,视线也变高了。   这会让我的行动受阻,现在正是危急关头,我必须马上回去,怎么会让这种小事拦住去路。   比起双眼,回忆着往昔的容颜,启动根植于灵魂的术式。   睁开双眼之时紫色长发已翩然及腰。   “哈啊……”   舒了口气,喉咙中传出的已经是纤细高亢的声音。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望着眼下的一片狼藉,思虑起今后的计划。    第四十七章 循序渐进 ==============================   海水的平均盐度是3.5%。   这是个看似常识,但实际有超过七成人都不知道的知识,而我最近对它却烂熟于胸。   要是说养鸽子我还是比较积极的,我比较喜欢半大的小鸽子个头比父母都大却还要依靠两亲喂食的阶段,我有时候会把它们从窝里掏出来抱在手心里抚摸。   禽类的体温很高,肉嘟嘟暖烘烘的触感也非常棒,看它们在手心里拼命挣扎却无论如何都逃不掉地尖叫时还会咯咯地坏笑,但之后肯定会好好放回去。   经常这样做长大后它们也不会怕我,总之鸽子还算可爱的生物,如果忽略掉清扫粪便时的味道的话。   但海洋生物就完全不同了,尤其是带甲壳的一类。   可爱完全不沾边,帅气也略有不足,不过总的来说,我并不觉得海洋生物有作为“宠物”长期饲养的价值。   首先,换水就会让主人心力憔悴。   与淡水生物不同,它们所生活的水必须保持一定的盐度,而直接用食用盐配比出的咸水可以让它们活上一时半会,但长此以往一定会死掉。   所以我不得不花钱向宠物店的老板买来配置海水的结晶粉,每天都要用天平好好秤出重量,多一点少一点都不行,再加入量杯量好的水,确保始终维持在3.5%的准确数值。   可能有人会说,观察它们奇形怪状的姿态和独特的生存习性正是饲养海生动物的乐趣所在,但我的这份任务可完全没有任何乐趣了。   因为我是不会养到它们长大的,伊恩给我的任务是观察海胆的“幼体”。   直径只有几毫米的、半透明的幼体,只有用显微镜才能勉强看清,每天聚精会神的观察觉得自己的近视都要加重。   我弄不清楚他的目的何在,伊恩一直是这样叫人摸不清想干什么,但对我来说,只要按他吩咐的好好做就是,我觉得他不会叫我办没意义的事。   因此,我的这份“海洋生物幼体生态报告”应该还算详尽。   翻开来每一张都是我那歪扭的字体,幼稚园水准的笔力写出的东西,还能看得懂就已经很不容易。   起初,我对伊恩为何要我观察海胆有着很大的好奇心。   为什么一定是它呢。   要是单论饲养的难易度有许多比这脆弱生物更好活命的,何况并不美观的它通常也不是观察日记的主角。   因此我进行了调查,加之我自己的观察,得出了一个结论。   海胆的确有着一个与其它常见生物的不同之处,而这个差异是只有从幼年期开始观察才能知晓的,或许伊恩的目的就是这个。   “一分为二”。   单说这个词很难理解吧,那么就让我详细地讲一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般的动物,无论卵生或是胎生,无论是昆虫还是哺乳类,无论是冷血还是温血,都遵循着同一个规律。   成长,是“循序渐进”的。   由小的个体成长为大的个体,牙齿、指甲、皮肤无不如此,在原本的基础上生出更多的组织,直至拼凑出个成年的生物来。   而海胆则不同,它们成长的方式更倾向于脱变,但与两栖类的蜕皮又完全不同,它们从幼体成熟的方式是,从一个完整的个体中分离出来。   这么说或许有些抽象,具体的说,就是成熟的新个体在原本幼年的旧个体中逐渐孕育,直至恰当的时刻,新个体撕裂旧个体的身躯,从其中破茧而出。   听起来有些像哺乳动物妊娠的过程,但与那有着根本的不同,海胆在即将成熟之际身体中就有着两个生命,新生命突破身躯后,旧的身体仍保留着完整的生命器官和本能,只不过会在那之后很快死去罢了。   换句话说,幼体的死去,是因为新生的个体离开了自己。   真是矛盾的生物。   也就是说,它们的成长并非连续,而是分为两个完全不同的阶段,这两个阶段并非相互促进与共存的,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为了达到新的境界,非得亲自杀死曾经的自己不可。   听起来难以置信吧,对我来说也是同样。   正因此我才不觉得这个过程有那么无聊,观察日记也还算收获颇丰,至少知道了点对未来的生活完全没有任何作用的知识。   没有…任何作用……   想到这儿我又觉得有些不对。   正如我之前所说,伊恩不会让我做毫无意义的事,他叫我写这本观察日记,一定有自己的考虑…嗯……   ……还是别想太多了。   至少在目前我还没看出这种东西对我的生活有任何帮助,那么以后会有吗?   也许吧,但那不会成为我现在烦心的理由。   合上本子,拍了拍水族箱,其中已经成长为肉眼可见大小的生物因感到震动而瞬间慌乱地四处乱游。   但是逃不出去呢,那是透明的玻璃箱,能看得到这之后的一切,却永远也无法突破此间的屏障,凭它们简单的脑子——海胆似乎连能称为“脑”的器官都没有。   总之它们是不会明白的,正如活着的每个人,都被困在透明的匣子中无法脱身。   去把观察日记交给伊恩吧,现阶段的目的总算是达成了,每天白吃白喝的我也不得不陪着他完成这些莫名其妙的任务呢。   厕所里的千钧一发   艾达最近见得有些少了。   按理说她应该是这个家中随叫随到的女仆,但是最近似乎有些玩忽职守,尽管从前她也会有时莫名地失踪一阵子,但那都不是在紧要的工作时间,我觉得艾达也需要自己的时间所以就没在意过这个,可近期那种态度开始变本加厉。   这么说可能没什么实感,我来举个例子好了,今早发生的事件。   早晨迷迷糊糊地起了床,艾达没有来叫我,理所当然地起晚了,之后一股小腹传来的冲动叫我冲进了洗手间。   坐在厕所里非常痛快地解决了这件事,因为仍睡意朦胧着,所以差点坐在厕所里睡着,不过幸好我的意志还算坚定,总算捱到了结束,正想着清理干净去睡个回笼觉的时候,一件突发的状况顿时令我睡意全无。   纸纸纸…卫生纸没有了?!   手摸向纸筒的时候发现那里只有光秃秃的铁杆一根,上面本来应该挂着的纸哪里去了?   但片刻之后我又恢复了精神,这种事想来迟早也会发生的,只不过是居家生活中的小状况罢了,这种时候就要叫艾达过来帮忙。   试着呼唤了两下她的名字,没有回应。   正如我所说,她应该是“随叫随到”的,作为为了让家庭生活更便捷而被伊恩制造出来的机关人偶听力非常敏锐,尤其是对自己的名字。   也就是说,她没有来这就说明了她并不在家中,不知道去哪里了。   当时的我并没多余的心力考量她去了哪儿这种问题,眼下的窘境就已经令我寒毛直竖。   怎么办,没有纸巾我要如何出得去呢,为什么自己总是遇上这种尴尬的状况,话说回来女孩子也真是麻烦,即使是小便也必须用纸擦干净才行。   但毕竟自己是曾经的男性,神经比一般的女性粗一些,因此一个夸张的想法从脑子里蹦了出来。   干脆就这样出去好了,之后把睡衣洗干净就行……不,比起把睡衣洗干净,倒不如就半提着裤子出去,正好免去了不必要的麻烦。   但那种没品又下流的样子若是被谁撞到毫无意外就是社会性死亡。   现在几点钟了?   糟糕,洗手间里并没有钟表,来的时候也忘记了看时间,如果在八点钟之前还好,八点钟之后就是伊恩出没的时刻。   说到伊恩——   这个家里虽然有三个洗手间,但有两个是给客人用的,平时为了打扫方便我和伊恩也只使用这一个,那家伙要是想上厕所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与其这副模样被他撞见,倒不如……   不行不行不行,我怎么可以做那种事。   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生活已经让我差不多习惯了女性的自我定位,再加上伊恩每天不厌其烦的教导,就算十分只听进去了一分也足以令我十分清楚,女孩是不能做那种丢脸的事的。   可被他看见自己的这副尊容丢的脸必定会超过十二分。   比起那个,此时我望了一眼洗手间的门。   之前进来的匆忙,再加上以为会很快的了事所以也就没把门锁上,比起一会儿该如何是好现在的要紧事应该是先把门上锁吧,不然不是等着伊恩进来参观吗。   于是我坐在马桶上,上半身伸出奋力够向门的把手,然而此刻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太短,压根就摸不到。   那就没办法了,就此作罢吧。   正这么想着准备把手收回去在做考虑,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   刚想叫一声别进来之类的话,但转念一想那又不一定是冲着洗手间来的,万一被他知道了岂不是白白自爆,所以我决定耐心等候一阵,直到他站在门口实在无法拖延的时候再说吧。   然而实际的情形则是,伊恩的动作比我那睡糊涂的反应神经快得多。   他迅速地打开了门,望着张大了嘴却哑口无言的我,看了两眼之后——“啊,抱歉。”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就立即把门关上了。   “……”   我像缺氧的鱼一样开着口,忘记了呼吸,像被谁扼住了喉咙,快要窒息了,嗓子里酝酿着的不知是怒吼还是尖叫,半天之后仍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仔细想想,他刚才看到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   睡裤褪到膝盖坐在马桶上,正弯腰去够着门把手,眼镜坠到鼻梁中央,瞳仁往上翻着,惊讶地瞪着不速之客,头发乱蓬蓬完全没打理过,胸前的纽扣只系了一颗。   沉浸在懊悔和过度羞耻中,脑子变成了空白一片无法思考,似乎发生的都是一场梦。   血压升高开始耳鸣,恍惚着盯着地板望了半天,整个人傻掉了。   我已经…燃尽了…   “钻进地缝”这种说法虽常常被人引用,然而那是不可能发生的情况,因此更实际的则是当场自尽,毫不夸张的说,我完全有这个念头。   然而不久之后,卫生间的门又突然响起,不过这一次变成了有规律的敲门声。   “咚咚咚”   “干干干干嘛?”   “稍微把门打开,我把纸给你,不会往里看的。”   伊恩如是说了。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就算是便秘,在马桶上坐十五分钟也太长了吧,稍微想想就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默默地把门打开,接受了他的施舍,好好清理干净身体,最终悲惨地提上了裤子。   之后去洗个澡吧,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脑袋探出了门。   确认状况后又探出了身子,还好伊恩还算有点绅士的修养,没在这种时候站出来让我难堪,蹑手蹑脚地往回走,身后却突然传来了这么一句。   “啊,对了,如果真的是便秘不好意思说的话,不用为难自己,我会去给你买药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句话彻底将我的羞耻心和怒火同时点燃,他到底有没有长脑子呢。   气冲冲地跑回了房间,“砰——”地,以最大幅度的动作关上了门。   一头扑在床上,脑袋扎进枕头里。   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况,为什么我非得被他羞辱不可呢。   可从头一想,我之所以会困在厕所无法脱身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艾达翘了班,工作的时间却没有好好检查家中的消耗品是否用尽,好歹她也叫着我“大小姐”的名号,就算是个挂名的赝品至少也给我表现出人与人之间基本的尊重吧。   不行,她究竟到哪里去了,伊恩也不过问,这件事用屁股想也知道问他是不会有结果的。   一说到屁股我就头痛,自己的屁股刚刚就被人一览无余了不是吗。   我绝对要弄清楚,平时消失不见的艾达到底在做些什么。   艾达的去向(一)   出家门往右拐可以顺着小路并入大道,再往后就是繁华的市中心了。   初冬的雾之都比往日更符合它的名号,雾气不仅来自机关工业制造的水雾,还包含了行人口鼻中喷出的白汽。   假日的街市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众人呼吸谈笑时温暖的气流从鼻子中出来交融一处,变成了将整条街覆盖的烟絮。   家中的吃用一般都是艾达在这里采购的,所以大家都认得她,不过她总会刻意穿起长袖衣衫和手套掩盖球形的关节,因此商贩们也只觉得她是大户人家的女仆而已。   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了一直存于胸中的疑问,为什么像艾达这样的“人”,我只见过她一个。   第一次见她时,伊恩这么和我说。   “她是家用的仿生机关。”   我也的确曾生出她是否有着与常人一样的情感的疑问,但经过自己的验证和长期的磨合后,我已经可以确认她除了外貌与人不同,在智力与情感与人无异。   被伊恩软禁着禁止外出时我曾想过,外面大概到处都是像她一样的人偶吧,但实际的情况却迥然不同。   仿制外貌并不困难,也确实有比她的外形更漂亮精巧的人偶存在,但那也只不过是摆在商店里供人观赏的玩物,说到有着自主意识还能凭自己的想法活动的我从未见过第二个。   虽然我没从他人处得到过确认,但我知道,艾达大概是“独一无二”的。   世上只有她一个,像每个人类一样都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伊恩说艾达是出自他之手,也就是说伊恩其实有着制造灵魂的能力吗?还是说那只是我的瞎猜而已。   我不明白,这种事自己想破脑袋也不会有结果,还是挑个合适的时间问一问他们好了。   嗯,那么现在回归正题。   我要去找艾达,弄清楚她到底去了哪里。   向商贩们询问,都说见过她,而且一致地表明艾达顺着路向东去了。   丝毫没有掩饰自己行动的意思,换句话说她没在做什么亏心事,想想也是肯定的,如人形礼仪教科书一样的艾达要是会做坏事我才觉得奇怪。   向手心呵了一口热气,哆哆嗦嗦地在冷风中向着那个方向跟去,挤过了热闹的街市,穿过阴冷的小巷,走上仅容一人通过的羊肠小道,好在并不太远,三十分钟左右后我的眼前第一次出现了拦路的建筑。   教堂。   看建造的风格、规模和十字架的形式,这应该是天主教的教堂,地处偏僻,眼下并没人看着大门,只有门前围起的一大片空地间有些小孩子在玩耍。   这个世界还没有孤儿院那种福利设施,大多无家可归的孩子都是在这种地方得到照顾和基础教育的,因为和同龄人一起长大,所以自幼就明白互助与分享的道理,无论奖罚都是一起,所以我觉得他们成长的历程甚至比一些父母双全的孩子都更健全。   虽然因为这一点也绝对也会受很多的伤。   至少从这些孩子现在的模样来看这间教堂的福利条件应该还是很不错的,没有面黄肌瘦者也没有愁容满面者,都是正常的、这个年纪的小孩该有的模样。   艾达走进这里面了吗,莫非她也是信众之一。   我可从没见过艾达行过任何宗教的礼节,不过她严肃时的模样倒的确极像文艺作品中不苟言笑的老修女。   既然是教堂那么就该是对所有人开放的吧,稍微进去看看应该没什么问题。   这么想着,我迈进了教堂的前院,这儿的空地上晾着不少小孩子的衣服,而孩子们正隔着衣架捉迷藏。   我一进来,他们立即将注意力集中在我的身上,片刻之后就又继续玩闹去了,大概是因为在教堂长大所以习惯了陌生的面孔。   我正往前走着,教堂正厅的大门却突然被推开,走出来的恰好就是艾达。   她手中端着一个木盆,也没穿女仆的制服,而是换上了黑白相间的修女服,长长的秀发束在头巾之下,没留半点的刘海,额头完全露了出来。   形象完全改变了,不,重点才不是这个,这也太巧了吧,我是打算偷偷跟踪的,这不是完全暴露了吗!   因此我没想太多,立刻侧过身字躲入了最近的衣架之后。   暂时隐藏了身影,但不幸地,这儿同时也藏着两个小孩。   是两个小男孩,正不解地望着我,但片刻之后那惊讶无辜的表情开始转变为了坏笑。   “大姐姐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躲到这里呢?”   其中一个向我发问。   “呃……”歪着脑袋,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   “姐姐是坏人吗?”   “不不不,不是的。”   连忙摆手。   “那为什么要躲起来呢。”   “因为…因为外面有坏人,我害怕被坏人发现才藏进这里的。”   我觉得小孩子还算好糊弄就随便搪塞了两句。   “所以你们千万不要出声,不然姐姐我就惨了。”   他们听我这么说,又向着我张望的方向看了看,回头说道“姐姐说的坏人是指那边的那个吗?”   他们的手指向艾达的方向。   “欸…嗯……”   不知如何回答,沉吟两下作罢了。   “这就是‘同意’的意思吧。”   左手边的小孩如是说,随即,他们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对视一眼,稍微向对方点了点头。   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艾达姐姐不是坏人,你说她的坏话,莫非你才是真正图谋不怪的家伙吗?”   “才不是呢,你听我说——”   没等我讲完那两人就立即从衣架后边跑了出去,看样子是要去向艾达报信,我怎么能允许这种事发生,因此猛地向前一扑试图将那两人拽回来,可我高估了自己的身体能力,因此狠狠地摔倒了。   扑倒在地,半个身子从晾衣架后边露出来,扬起了尘土,整个人立即被搞得灰头土脸。   再次失手,暗自抱怨着自己的行动迟缓,心里想着趁着没被对方发现赶紧逃跑,可我刚将脸从地面抬起,就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双小巧的脚。   继续向上望去,那是艾达惊讶的脸,之前的两个小孩正躲在她的身后。   “艾达姐姐,她说你是坏人。”   ——正一边盯着我一边邀功似的高声说着。   “大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艾达的去向(二)   “大小姐,不得不承认您的行动力还挺强的。”   我与艾达正处在教堂客房中的一间里,二人坐在圆桌的两侧,她为我端来了热茶后坐在了我的对面如是说。   “……”   我不开口,两只手夹进腿里。   跟踪的事被发现了,而且还在当事人的面前出了丑,虽然我与艾达是名义上的主仆,但实际上我们两个根本就是“保姆”与“幼儿”之间的关系。   “虽然最后总是在关键时刻失败呢。”   她继续说着,抱起了胳膊。   “告诉我吧,大小姐,为什么要跟过来。”   她虽然不说话,但威胁已凝成了实质化的黑雾,正在身后漂浮着。   我垂着脑袋小声嘀咕了两三个字,从第四个字起就完全听不清了。   “大声一点。”   已经不用敬称了,而且语气比之从前显得更加凶恶。   “是…是……”   连忙点了两下头。   “我只是想弄明白艾达不见的时间都去了哪里而已……”   “目的呢?”   “只是好奇心……”   “只是好奇心吗?”   更用力地点了两下头,完全没胆子提之前厕所里的事件。   “呴…”   她沉吟着将我打量一番。   “呼……”   艾达长叹了一口气,眉毛也终于舒展开了,似乎相信了我的解释。   “大小姐,您真是好奇心旺盛呢,为什么不直接向我询问呢?”   我不作声,因为我觉得既然是秘密做着的事,又从未向我提起,分明就是有意隐瞒,有意隐瞒的事问又有什么结果。   “那么现在您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吧。”   缓缓摇了摇头。   “我想知道的是,艾达在这种地方究竟做什么?”   我说到。   “如您所见,不是在教堂做着义工嘛。”   做义工…   那是出于社会责任感或爱心才会去做的、仅限于人类才有的特殊行为,没有任何报酬和好处的工作。   正如我之前所说,艾达有着自己的灵魂,是一个独立而完整的“人”,所以会做这种事应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嗯,就是这样。   “就只是这样而已吗?”   “您觉得应该是怎样的?”   “难道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下交易或者——”   “或者什么?”   “表面上是个女仆的艾达暗地里却是黑道组织的决战兵器什么的…”   因为我也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所以声音压得很低。   为什么只是“家用”机关的艾达却能轻而易举地击倒力大无穷的怪物呢,虽然迄今为止她只在我面前出手过一次,但却仍让我记忆犹新。   我很清楚地记得她将克拉尼创造的巨人优雅地击倒时的英姿,硬要说她没什么瞒着我的过去或者背景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我已经能想象出她戴着墨镜和长围巾出生入死的情形,绝对在暗地里做着什么斯巴达式的训练或者经历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残酷考验,不然要怎样磨炼出这般完美潇洒的状态。   在自己想象力暴走的时刻目光始终在桌子上徘徊,而忘了看艾达的脸色,直到耳边传来一道不和谐音。   “噗——”   那是什么?   气流突然冲破嘴唇所发出的声音。   艾达为了能发出声音和更好地融入人类社会而有着类似肺部的结构,所以能发出这种声音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能”不代表“会”。   因为这声音与她实在太过不搭,以至于我不得不猛地抬头看向她确认是否发生了什么异常状况。   我所观察到的结果是,她正轻轻地以手掩口,咯咯地笑着,眼睛眯起来,虽然笑得很浅也很温柔,但的确是在笑着的。   自从我与艾达相识以来这是她第几次笑了。   似乎是…第一次?   艾达对我笑了啊,原来她还是会笑的,而且笑起来这么好看呢。   “大小姐为什么要盯着我?”   “啊…抱歉。”   一不小心就看入迷了。   “您真有趣,今后也请一直保持着这种可爱生活下去吧。”   虽然这句话听来是恭维,但我觉得言外之意则是把“可爱”替换为“愚蠢”。   看着我逐渐消沉的眼神,艾达似乎发觉了我的想法。   “我没有其它的意思,我是真的觉得大小姐很可爱,我也会好好守护这份纯真的。”   纯真。   我觉得自己与那种东西可没有什么相关性,那并不是纯真,只是前世常年的宅居生活让我养成的妄想力过剩和不谙世事罢了,这样的属性放在男性身上毫无疑问是“愚蠢”,但如果替换为女性倒的确会让人觉得可爱。   嗯,一定是这样的,某些奇怪的特性转换性别就会变成完全相反的东西。   “我觉得艾达也挺可爱的嘛,表面上冷若冰霜的女仆背地里却做着这么有爱心的工作什么的……”   “唉呀大小姐,您这么想我真是受宠若惊呢。”   对方微笑着这么说,语气一如往常,完全没有半点受宠若惊的情绪。   我捧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润了润开始干燥的嘴唇。   “那么我就回去好了,不在这里打扰你的工作了。”   推开椅子站起身来,继续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该了解的东西都已经清楚了。   “好吧,我来送送您。”   艾达将我送至门前,我则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今天又失败了,在艾达面前华丽地摔了跟头。   但也有些特殊的收获,我获得了一件不得了的情报——她并不完全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冷美人,实际上也有着非常温和的一面。   无题   第二卷至此结束,平均下来每卷大概十w字左右,基本达到预计的字数,但成绩一如往常惨淡。   写着写着就向着奇怪的方向去了,但既然是凭兴趣写的东西,不遵从自己的欲望是无法长久的吧~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存稿也完全没有了,接下来我会鸽几天,想一想接下来的故事怎么写,然后更新第三卷的内容吧。   还有,再次提醒一下(就算在置顶评论说了似乎也没人去看),这本书目前没有签约的打算,而且也没有绑定银行卡,所以就算有打赏我也收不到哦,所以不如把钱花在其它作者身上吧,想支持的话月票就够了。   序、旅行   “妮蒂娅?过来一下。”   一大清早在卧室内就听到了伊恩在叫我的名字。   这可是隔着一层楼呢,声音穿透了地板直达我的耳膜。只是一般的事情没必要这么大声的吼,我觉得他有什么重要的要跟我说。   因此我尽快赶下了楼梯,一路小跑到客厅之中却没见到他的半点人影。   我的视线扫遍了客厅的每一个角落,家中还是一如往常,但是没有伊恩。   我明明听见声音大概是从这个方向传来的,既然不在大厅,莫非是在厕所或者浴室吗?   但转念一想,在那种地方大呼小叫怎么看都不像伊恩会做出的事。   “妮蒂娅。”   他又一次叫了我的名字,这下我完全确认了,他正在我的背后。   因此我扭过头去确认,但映入眼帘的却是冲击性的一幕。   那家伙头发湿漉漉的,身上也还挂着水珠,只有下半身围着浴巾,就这样半裸着出现在我的面前。   应该是刚刚沐浴完毕吧,而且是温度极高的热水浴,因为他的身体在温暖的室内也正腾腾地冒着热汽。   “搞搞搞搞什么?为什么不好好穿衣服!”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什么,只是男性的赤膊而已,似乎也没什么……好回避的?   嗯,的确是这样。   确认了这一点后,我决定正眼坦然地面对他。   但是不得不承认伊恩的身材相当不错,比起我已经被脂肪完全覆盖的身躯,我倒是觉得硬邦邦的肌肉更有吸引力,男性的体脂容易囤积在腹部,因此对于一般男性而言手臂、背部和大腿的筋肉只要稍微锻炼就能显现,而腹肌不仅需要锻炼,对体脂率也有很高的要求。   我只看见过这家伙懒洋洋地大口吃着甜食罢了,为什么会有这种线条分明的腹肌呢。   想起来自己身为男性时寒酸的瘦弱身躯,不由得开始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   说是嫉妒——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说是羡慕又有哪里不对的感觉。   眉毛开始皱起来。   “怎么了,我有这么不堪入目吗,竟然露出这么痛苦的表情。”   伊恩是故意这么说的,他明明清楚不是那么回事。   因此我没有回答,只是将视线对准了他的脸。   “刚刚在叫我呢,是要做什么?”   “我这儿……啊欠——!”   话说到一半,伊恩突然打了个喷嚏,在千分之一秒的瞬间五官因为气流冲击口腔而露出了极为滑稽的表情。   打了个喷嚏。   这种事是他会做出来的吗。   总是像个人生导师似的态度高高在上,又像哪里的贵族似的不苟言笑,竟然也会有这种凡人的状态。   和平时的反差太大了,所以我现在正竭力憋着笑。   嘴唇波浪似的扭动着把笑意压回肚子里,这都是为了给他留点面子。   “你又去——”   话说到一半,脑海里突然映出之前那一刹那伊恩的表情,这股强烈的冲动终于再也无法抑制了。   “噗——哈哈哈~”   一开始的劲头实在太大了无法控制,之后则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捂住嘴,把头扭过去开始小声地笑,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你又去见爱迪生先生了吗?”   “哎,如你所想。”   伊恩对我突然爆发的笑声倒是没什么反应,表情丝毫没有变化。   我就知道,之前他突然的感冒就是因为这么一回事,那么大清早就在洗热水澡大概也是因为感冒吧。   明知道会生病也不得不去见对方,究竟是什么事那么重要。   “之前叫我是想做什么呢?”   我决定先继续之前被喷嚏打断的话题。   “朋友的亲戚在山间的疗养院工作——”   这句话一听就是胡乱编造的理由呢。   首先,伊恩有没有朋友先放在一边,这个“山间”指的是哪里?   雾之都地处一片平原,四周完全没有什么山,最近的山也要乘火车坐上六个小时的旅程。   “最近荣升店长了,邀请我去照顾一下生意。”   这句话也有问题。   只是升职而已,虽然是值得祝贺的好事,但应该还没到要邀请朋友经过至少六个小时的长途颠簸去庆祝,最多不过是邮寄一封书信或者电报祝贺罢了,何必要这么大的动作。   伊恩对不想说的东西始终对我避而不谈,莫非并不是因为他的高傲,而是因为不擅长说谎的缘故。我曾提到过伊恩的演技很差,看来一切有关“伪造”的东西他都不精通。   “一共五个名额三天四夜的旅行,妮蒂娅跟我一起去吧。”   他接着说到。   “我去不去先不提,伊恩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这一次我决定问到底。   “什么目的?”   “我才不会相信你的鬼话哦,哪来的什么朋友。”   “……”   他扶着墙一阵沉默。   似乎只要在感冒的期间这家伙的态度就会软化很多,言辞没有那么犀利,脑子转弯的速度也变慢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终于能凌驾于他之上了呢。   “我觉得妮蒂娅需要‘休息’。”   无言片刻之后,他这么说到。   “最近经历的事情太多了,积累了太多的压力没有合适的途径发泄可不是好事,迟早会把自己憋坏的。”   这个理由我倒是无可挑剔,更何况我也早就想彻底与这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隔绝一阵子好好放松一下。   稍微点了点头,代表自己接受了这个提议。   “既然还有三个多出来的名额,我可以带自己的朋友一起去吗?”   “当然,只要你喜欢就好。”   伊恩终于干了件一目了然的像样事,总算不必瞎猜他的目的,我也并不讨厌旅行,要说在家中安逸的生活上一世我已经经历的够多,现在最想要的果然还是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   “目的地离这里有多远呢,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两个小时左右吧。”   “你明明说的是”山间“诶,最近的山也要坐半天的火车不是吗?”   “什么时候提过要坐火车了,我已经订了飞艇的票。”   飞艇……   那可是相当昂贵的出行方式,这个时代还没有能将燃料物尽其用的发动机,只能靠堆砌能量才能让那种笨重的铁皮桶飞上天,据说在两个城市间往返一次的票价就足够普通人一个月的薪水。   我倒不是怀疑伊恩的经济能力,只是对他的印象又多了一分色彩。   在该花钱的地方,伊恩真是毫不手软。    第一章 首席妹妹 ==============================   玛利亚和威廉因之前的事件在家休息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现在总算彻底恢复了,而实际我向她询问时只是得到了这样的答复——“唉呀~其实六七天就已经完全不痛了,之后的二十几天假期完全只是因为想翘课嘛~”   就是这样,再次见到她的时候精神甚至比之前还要好,似乎并没有因为爱慕着的人对自己做出了那种事而情绪低落,理由则是——“伤害了我的朋友和无辜之人,那种家伙还是早点去死比较好。”   如上所述,我认为玛利亚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没什么问题,所以五人的名额中自然也有玛利亚和威廉二人。   他们两个,我和伊恩,还剩下的一人邀请了卡洛琳。   说到卡洛琳,我可是费了一番功夫好好道歉才得到了她的原谅,我知道她是个爱憎分明情绪又容易极端的女孩,有了今次的教训此后可千万不能再随便得罪她。   仔细想想自己除了他们似乎也根本没什么朋友,明明入学已经两个月了交际面还真是窄的可以,能一起出来玩的差一点就凑不够人数。   总之,简单的互相介绍后,五人便踏上了三天四夜的山间之旅。   除此之外令我意外的则是,我听伊恩说他预定了飞艇的票,本以为那是普通的单程票罢了,没想到竟是将整座飞艇完全租了下来,能容纳百人以上的偌大空间中只有我们五个,本应拥挤不堪的场所竟也显得有些落寞。   而现在我和玛利亚正坐在伊恩租下的飞艇中向着窗户外张望,伊恩和威廉坐在座位上正襟危坐着不知聊些什么,卡洛琳则因为这昂贵的出行方式感到压力巨大而胃痛着坐立不安。   “真看不出来呢妮蒂娅,你竟然有个这么有钱的兄长。”   玛利亚如是说。   兄长……   仔细想想,我似乎从来没把伊恩当做兄长对待,甚至连一句简单的“哥哥”都没叫过,即使是名义上的兄妹,为了维持这个虚假的身份是不是应该适当地习惯一下。   先做个预演——   喉咙中酝酿着那两个字,如鲠在喉,犹豫半天还是无法吐出来。   “嗯…大概就是哥哥吧,虽然我从来没那么叫过他。”   最终还是给出了这样的回应。   “啊,我懂的我懂的,我家里也有妹妹,但是自从稍微长大了点就再也没叫过我姐姐了。”   她将视线从窗外的景致移向我的脸。   硬要说这一个月来她没什么改变也并无错误,但仔细瞧还是有些不同的。   一定要说就是发际线更高,额头变得更加闪亮了吧,现在也正闪闪发光着,如果玛利亚不是女性我真的会为她将来是否会秃而担心。   “但是啊妮蒂娅,你知不知道,弟弟妹妹不肯叫自己哥哥的话,作为兄长真的是很难过。”   “……”   我不作声,因为我并不能感同身受的理解,自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独生子的我从来也就没有过弟弟妹妹,只有赫蒂肯叫我“姐姐大人”而已,而那只是她擅自定下的头衔,我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身在福中不知福呢,家里有这么帅的哥哥你究竟有什么不满啊,仔细看的话哥哥大人的屁股不也相当的翘吗~”   我对玛利亚一看到帅哥就挪不动腿的花痴本性已经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了,上一次差点丢掉性命就是因为这个,现在竟然还想对伊恩出手,不是根本没长记性吗,更何况他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哥哥大人”了?   “那家伙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哦。”   我有股莫名的危机感在胸腔酝酿着,所以决定稍微降低一下伊恩在她心目中的评价。   “嗯嗯,具体是怎样的?”   她的眼里正闪烁着星光,吓到我了。   “对人非常冷淡,态度永远不温不火。”   “哦哦哦,那就是冷傲S系了。”   “有时候会犯蠢,感冒的时候尤其严重。”   “反差萌也很吸引人。”   “永远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会叫我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电波系吗?是电波系吗?”   短短三句话她就给伊恩套上了三个完全不相干的头衔。   我明白了,玛利亚是个外貌协会星人,只要脸好无论做什么都是好的。   不过幸好我知道她还有着自己的底线,她会因为外貌而了解一个人,也会因为品格的不堪而离开一个人,但这样下去在情感交往中会被人骗的很惨吧,说不定会被颜好的男人狠狠玩弄,不,是已经被帅哥狠狠玩弄过了,还差点丢掉性命。   不禁为威廉的未来感到担心,因为我很清楚他对玛利亚究竟抱着怎样的感情,而玛利亚似乎只把那个当做友情。十几岁的时候正是多愁善感的年纪,我应该早就脱离了这个阶段才对,莫非是被年轻的荷尔蒙所影响了吗。   目光移向了舷窗之外,巨大的机关与烟囱,市中心的高塔和钟楼,耸立的居住区与穿梭的铁道线路如今都化作了微小的点和线,在云雾和水汽之下迷离地时隐时现,以最简单的几何图形描绘着雾之都的玫瑰般的浮华与钢铁般的气魄。   玛利亚稍微安静下来了,我开始竖起耳朵偷听伊恩与威廉的对话。   “斯托克先生您看,那不是布鲁克林大桥吗,我们马上就要离开雾之都了。”   “哎,是的,特斯拉先生曾在那附近做过非常危险的实验,差点就把整座桥毁掉。”   “您说的是特斯拉先生试图制造地震的那一次吗,我当时并不在这个国家,但对这件趣事早有耳闻。”   “那家伙差点因为这件事被送进监狱,我可觉不得有什么有趣的。”   “从您对特斯拉先生的称呼看,您与他很熟悉吧。”   “算不上很熟的关系——但大概就是那样。”   “哦哦,我就知道斯托克先生比我想象的更加厉害。”   ……   这两人在鬼扯些什么。   自从上次的事件后威廉对伊恩就生出了一股谜一样的崇拜感,自从再次见到他之后就一直对伊恩保持着对待父辈人一样毕恭毕敬的态度,大概是伊恩出手救下了玛利亚的缘故。   但威廉这吹捧的态度真的有点叫人难以接受,或许是因为我对伊恩太熟悉所以知道他并不值得这样崇拜吧。   话说回来,我是不是该好好看看卡洛琳了,她得知这一趟的出行费是她日工资的二十倍以上之后就一直保持着快要吐出来的状态。   “我说…妮蒂娅。”   我刚准备从现在的位置上离开,玛利亚突然说了句话。   “怎么了?”   “既然妮蒂娅不打算叫伊恩哥哥,那么‘首席妹妹’这个头衔就由我拿下了。”她的食指轻轻点着下颌“你不会生气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   玛利亚闪亮的大额头中倒映出我疑惑的面孔。   她长长的睫毛下闪烁着不安定的因素,鼻孔里喷出炽热的鼻息,我隐约觉得要发生些什么非常混乱而且糟糕的事了。    第二章 兄长 ==============================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妮蒂娅不想当妹妹的话,我来如何呢?”   “……什么?”   “你看,我的个子比较小,也更适合妹系角色的定位吧。”   “……”   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玛利亚突如其来的主意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虽然我对自己的身份设定是伊恩的堂妹这一点并没有什么实感,但突然有人要把我从这个位子上挤下去还是有些不太舒服。   我认为自己是不会在意的,但实际则是很难不去在意,说实话,玛利亚讲出“自己要做首席妹妹”这种话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有种不愉快的感觉了。   伊恩和我的关系应该更好,为什么会被别人横插一脚。   从一开始就是我先与他生活在一起的,玛利亚也只是通过我才认识了伊恩,为什么我现在要把这个位子让出去呢。   但是……   不对,我不是不在意这个吗。   理性从另一方面提醒着自己,我明明应该不在意这种事的,伊恩被谁当做兄长都应该与我无关,我和他的关系仅限于收养与被收养者而已,完全没有其它的可能性。   没错,是这样的,我如是告诫着自己。   可没等到我的回应,玛利亚就已经从我的眼皮底下逃跑,抬头望去时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她已经窜到了伊恩的面前,欠身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而我则望着那边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只好先暂时观望她要做什么。   坐在伊恩旁边的威廉也不知玛利亚意欲何为,疑惑地瞧着她。   “伊恩先生,今后我可以叫你‘哥哥’吗?”   玛利亚笑眯眯地说到。   这句话音刚落一股莫名的气恼便从胸口冲到头顶,眉毛皱作了一团。   玛利亚是我的朋友,只是这种事而已,我不应该对她生气的,仅从表面上看我也完全没有生气的必要,按年龄来说她叫伊恩哥哥也毫无问题,可我为什么就是会生气呢。   明白点的说,比起“生气”,更像“恼羞成怒”比较合适。   我并不希望自己在与伊恩相处时处在“妹妹”这种尴尬的地位,但同时这个位置被人鸠占鹊巢也会莫名难过。   “我听说妮蒂娅不肯叫你哥哥呢……”   话说到一半旁边的威廉的眼皮就已垂下了一半,然后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你到底懂了什么呢,我现在可是一肚子的无名气。   “所以——今后就由我来做伊恩先生的‘妹妹’吧,我们一定要好好相——唔唔唔唔——”   脑子一热就做出来了。   我快步走上前,悄悄靠近,继而从后面捂住了玛利亚的嘴。   “这是我们之间的惩罚游戏哦,之前说的话千万不要当真~”   眼镜眯成一条缝,额头却暴起了青筋。   接下来无视她的挣扎强行将玛利亚拖到了角落,然后按着她的肩膀盯着对方的眼睛想说点什么,半天过去一个字都没讲出来。眼神变得渐渐弱势,最终移向了一旁。我能有什么好说,根本就是无理取闹,玛利亚的行为只不过是让我觉得不舒服罢了,从客观角度看则一点问题都没有。   “生气了吗?”   她这样问。   我松开手,缩起脖子坐到了对面的位置,视线仍望着一侧。   片刻之后稍微摇了摇头。   “骗人,肯定生气了吧,不然为什么会那样做?”   无言以对。   “我又不是傻子,早就听威廉和我说过伊恩的事,虽然只有半天时间的接触,但我的这双眼睛——”   她用食指和中指指着自己的双眸。   “虽然不如威廉那么厉害,但‘该看得出来的东西’还是看得出来的。”   那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该看得出来的东西”,说明白一点啊,我自己都还弄不明白呢,局外人能随便搞得清楚吗。   “放心吧,我刚刚是刻意那么做的。”   “……?”   突然抬头看向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什么。   “之前只是为了测试一下妮蒂娅的底线在何处,没想到你的独占欲如此强烈,简直就是一点就炸的火药桶。”   玛利亚的双手比成了爪子。   “妮蒂娅知道自己刚才有多吓人吗?”   默默摇了摇头。   “嫉妒的女人真可怕~”   “不不不是的,我才没嫉妒…”   用尽全力地竭力否定反而显得自信不足。   “那么仔细想想自己刚才究竟做了什么吧,用那么大的力气…还挺痛的呢。”   玛利亚的眼睛稍微向上翻起瞄着我,嘴角挂起一抹浅笑。   不必明说,我已经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玛利亚…想要我怎么样呢?”   ……   “鸽、鸽鸽鸽……”   我站在伊恩面前吐出了一串意义不明的音节,脸憋得通红。   “要好好说明白。”   玛利亚在身后捏了一下我的肉。   “不要捏那个地方……”   小声回头对她说到。   “说清楚的话我就不捏。”   “这也是玛利亚小姐之前所说的惩罚游戏吗?”   伊恩稍微歪着脑袋问到。   “……是的。”   片刻之后,我点了点头,这似乎是最好的理由。   可要我叫出那种名号,先不论威廉在旁边正看着呢,就算只有我和伊恩两个人也很难开口。   “鸽鸽、鸽子现在由谁来照顾呢?”   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句话,与此同时玛利亚又狠狠地捏了一下我的肉。   “噫噫噫——”   咬着牙忍住了尖叫。   “快住手啦。”   “想让我住手就好好说出来。”   没办法,只好再次扭捏着将脸对向伊恩,眼睛盯着不知哪里的天花板,我觉得脸颊已经变成了比通红更甚的酱紫色。   “那种说法太难为情了,我讲不出来…”   小声扭过头对玛利亚嘀咕着。   “啊啊,真拿你没办法,那就换个方法吧,但意思一定要传达到。”   稍微点了点头,这一次不会退缩了,堂堂正正地看向了伊恩。   “是这么难以启齿的东西吗,要是不好讲的我和我私下说也可以。”   伊恩很贴心地给出了这样的条件,可惜这对玛利亚是不好用的。   “兄长大人……”   小声地说出来了。   虽然换了种说法,但的确把“哥哥”的意思表达了出来。   “嗯。”   伊恩轻描淡写地答应了一声。   这就结束了吗?   反应呢?我期待的反应呢,就算没有惊喜至少也给我说句话,我可是克服了你无法想象的巨大心里障碍才对你说出的这四个字,为什么就这样结束了呢。   众人陷入了一片沉默中,伊恩似乎还在等我的下文,然而我哪里有什么下文,跑到这边只是为了叫你一声“兄长大人”而已。   “呜呕呕呕呕呕——”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诡异的粘稠声,似乎是什么柔软湿滑的东西落地的声响。   “呃呃呃呃呃呃呃~~~”   我还在纳闷那究竟是什么,随即传来的就是卡洛琳痛苦的呻吟。   糟糕。   刹那之后我终于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顾着这边的事了,完全把卡洛琳忘到了脑后,她不是还因为压力过大而胃痛,现在恐怕已经直接吐出来了吧。    第三章 洋馆 ==============================   我以为所谓“山间旅馆”应该是旅店之类的地方,主要用来招揽游客的应该是周边的景点,但实际看到的时候我才明白并非如此。   那说是旅馆规模也未免有些大过头了,四层洋馆,通体的玫瑰红色,大庭院中的四季花卉已谢,但苍青的松柏也仍足够装点它的生机,与精致的铁艺装饰很是相配。   它的确如伊恩所说是坐落在半山腰上的,在庭院中放眼望去仍能看到其后绵延的山脊线,初冬已至,落叶林完全成了金色的一片,颜色正渐渐偏暗且向着衰败的棕黄去了,但再向后的山顶附近,大片的针叶林一如庭院中的一样,绿的浓郁而深沉,着实会让人生出节气变换的感叹,却并无萧瑟清冷的落寞。   卡洛琳仍未从晕眩中恢复过来,我扶着她与其余两人跟在伊恩身后踏入了前厅。   我本以为装潢与选址如此讲究的疗养院即使建在深山之中也该是人满为患的,倒不如说安宁清净的山中正是它的卖点之一,但实际住到这里之后我才发现诺达的厅堂之中除了我们以外就只有前台的招待而已。   而且那个侍者——   完全不像个好人。   对初次见面的人以貌取人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但我能肯定,任何人见到这家伙的时候心中浮现出的第一句话绝对就是如此。   个子比伊恩还高出一个头,身材魁梧,站的笔直,闪亮的光头之上生着凶神恶煞的三官,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的一双眼睛正被反着光的墨镜所遮蔽,因为看不到对方的视线,在威慑之余更给人两分不安。   不自觉地往伊恩的身后躲了躲,他倒并没任何不适应的表情,大踏步地过去了,我也只好紧随其后。   “我是三天之前在这儿预订房间的伊恩·斯托克,这里是证件。”   明明是前台的招待,那个男人看到有客人来却完全不作任何欢迎,伊恩开口后他才有一句没一句的应对着。   是不擅长工作的新人吗,但那张脸无论如何也和“新人”挨不上边。   那就只是单纯的态度恶劣了吧,但生得这般模样又叫人不敢挑刺,那人看了伊恩的证件,确认了的确是本人后稍微点了点头。   “那么请随我来吧。”   声音浑厚的屋顶都在微微颤抖,耳腔中回荡着淡淡的余音。   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角,回头看了看玛利亚和威廉也在脸色发青地望着这边。   这绝对不是我们胆子小,而是因为从没见过这种没礼貌又长得像恶鬼似的招待而已。   我尽量往后靠着跟在他们身后,踏上二层的客房。   嗯…二层。   一般来说,旅店中都会尽量给客人安排更低的楼层,不仅服务生打扫更方便,客人也免得上下楼层的不便,看这儿冷清的样子不像有其它客人,为什么伊恩会订下二层的房间。   因为有这样的疑问,所以我小声地向他询问。   “那是因为一层已经被人预订了。”   并不是一楼的某间房,而是“一层”。   “看不到几个人,根本填不满一层的房间吧。”   “并不是被填满的,而是被同一个人买下了整层的房间。”   一个人买下整层…莫非是哪里来的暴发户吗。   “顺便问一下,一个房间一日的租金是多少?”   “大概是飞艇票价的两倍吧,即使对我来说也稍微有点奢侈呢。”   “呜呕呕呕呕——”   “啊啊啊卡洛琳不要吐在这里!”   她似乎在迷迷糊糊之间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我赶忙抚起她的背又把她的脑袋昂起来,忙活了半天总算阻止了吐在走廊里的悲剧。   “呼……”   稍微抹了抹额头的汗,眼镜都滑下来了,顺便扶了一下。   怪不得看起来如此安逸舒适的疗养院却并没人入住,价格定的如此高昂一般人家完全负担不起,莫非就是靠宰伊恩这样的冤大头才得以生存,要是这样那将一整层都包下来的又是哪一位出手阔绰的老爷呢。   转过拐角,再前行十步,到了客房的门前。   “斯托克先生预定了两个房间,男性的客人请往这边。”   他伸出左手,让出左边的房间。   “女性的客人请往这边。”   同样地让出了右侧的房间。   “不得不提的一件事是,本店只有我一个人在打扫,所以请勿做一些出格的事,这一点在斯托克先生订下房间之前就已经强调过了,但还是要对各位再说明一次。”   男招待将腰挺得笔直,目光直直看向前方,尽管话是对近在咫尺的我们说的,但却好像不得不吼出来一样。   而且“出格的事”指的是什么,你不说明白我们怎么会知道啊,出格的事和打扫又有什么关系,再者说你的职责不就是清扫房间,为什么……出格的事。   这四个字再一次从我的脑海中闪过。   某些惯性思维在脑海中交织在了一起,下一刹那我明白了它所代表的是何种含义。   难道他说的…是那种事。   莫非他怀疑我们是结伴来做那种事的……   搞什么,难道这双墨镜后边不知道有多吓人的眼睛看不出来我们只是单纯的来休养身心的而已吗,我们看起来像不正经的人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激动,我根本也没想过会在旅途中发生点什么,仔细想想的话这一条强调也没什么过分的地方,为什么自己就是对这句话起了如此强烈的反应。   和伊恩与威廉道了别之后,女性的三人钻进了房间。   “呀哈~床好软~”   玛利亚把随身的包丢到一边,一头扎进了大床之上,其下柔软的垫子将身躯的三分之二没过,简直像粘稠的液体。   把卡洛琳扶到一边躺好,我也以同样脱力的姿势躺在了床上。   并不是因为玛利亚那样的活力过剩,而是因为如释重负。   本来应该是放松的旅途,为什么还是会觉得积攒了不少压力。   但玛利亚说的果然没错,这个床真的好软……   将眼镜摘下来放到一边,脸向下地扎到了棉花一般的床里。    第四章 颜色与形状 ==============================   “妮蒂娅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我就算了吧……”   卡洛琳总算恢复过来后,玛利亚提出了一起去浴池的主意。   嗯……   果然发生了,女孩结伴而行必然会有这种情节,少女们一同沐浴是多么美妙的情形。   这个年纪正是女孩最美好的时分,七月盛开的蔷薇般散发着惊心动魄的魅力,只要站在那里就是使人浮想联翩的艺术品,恬静时花一般美好,动起来春风一般温柔,如果是男性的话,稍微闻一闻她们身上的香味都会陷入无法自拔的沉醉之中。   即使此身为女性也会为这样的美好而感动,但可惜的是,我不能去。   她们不清楚我的身世,但我很明白自己是曾经的男性。   这是个秘密,但没什么秘密能永远留存,我也没打算永远向她们保密这件事,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至少要等到我的朋友们也能接受这件事为止。   而对于朋友,交往最基础的前提就是“尊重”。   如果在她们之中会有对我的身份感到厌恶的人呢,我对某个人说了“自己曾经是男性”,而被讨厌了呢,只是单纯的曾经是朋友最多不过从此形同陌路,但如果我做过一些冒犯她们的事情——比如说,在她们不知情的情况下看到了她们的胴体,这种事也会被原谅吗?   我觉得这对她们是一种冒犯,不注意的话说不定会造成非常严重的恶果,为了以后着想我不得不万分小心,这也是我现在全力抵抗着卡洛琳和玛利亚的拖拽的原因。   “一起去,赖在这里会发臭的!”卡洛琳喊到。   你呕吐完不洗澡才会发臭。   这两个人明明没有那么多交集,关系却似乎变得很不错了,莫名地站到了统一战线上。   “才没那么快,而且我会洗澡的,只只只不过不是跟你们一起去而已。”   “啊啊?那是什么意思,妮蒂娅觉得我们不配和你一起入浴吗!凭我们的size不配和你一起入浴吗!”   她在胡乱说什么东西。   玛利亚用这样的言语刺激着我,她明明知道不是那么回事,而且我并不是她们两个人的对手,一人拽着我的胳膊,另一个抱着我的腰。   “快、快放手吧,我是不会去的!”   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两人,卡洛琳眼看着我就要逃跑,也不管那么多一把按住了我的肩膀,然而那里并没有什么能够安稳抓得住的东西,所以她使劲捏着,摸起了某种条状物就用不再松手,再加上她自己也没有站稳,整个人被我带着向前栽了过去。   整个过程只发生在一秒之内,我只觉得背后有什么狠狠勒着,继而突然压力完全消失,胸口的重量导致了重心偏移,我也因失衡而栽倒在地,倒下之前下意识地想扶住什么就抓住了玛利亚的肩膀,但娇小的她哪里撑得住我——所以转眼间,三人就全部栽倒在地了。   “啊。”   玛利亚短促而尴尬地叫了一声,还没站起身来,趴在地上望着手中所拽下来的某样东西。   那是几根布条与海绵所串联起的两块布料。   “…抱歉……”   此刻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倒是突然觉得胸前轻松了不少,呼吸一下子变得通畅了,待到定睛看向她所拿着的东西才发觉了不对劲。   赶紧上前一把夺了过来藏在身后。   “好了吧,闹够了没有,我是绝对不会和你们一起洗澡的。”   故意用了稍微严肃的语气,最好让无法无天的这两人觉得我有点生气了比较好。   玛利亚和卡洛琳沉默少许。   “好吧……”   玛利亚把我扶了起来。   “不过老实说,妮蒂娅的内衣土的可以。”   “这这这这种事与你无关吧!”   被说到痛处,脸颊腾地红了起来。   “对我来说是能当头盔的容量,却竟然是全包覆的款式,被看到了让人完全兴奋不起来。”   扫不扫兴什么的,我从一开始也没有亮出来给谁看的打算,内衣的功能就是保护娇嫩的部位和方便活动而已,做到这两点就是很优秀的产品了。   “好吧,我不会强迫你了。”   要是搞到如此地步也要强迫我才奇怪。   卡洛琳也撑着身子站了起来。“但妮蒂娅为什么不愿意,至少也要给出个理由什么的。”   如果真的打算不再追究是不会问这种问题的,我已经知道这两个人要做什么。   既然阴谋不能得逞,那么就好好戏弄她一番吧~她们绝对是这么想的,果然如我所料,这二人突然开始压低了声音,视线却仍停留在我的身上。   “不能说哦卡洛琳同学,说不定妮蒂娅那里是黑色的,不能见人。”   “啊啊原来如此玛利亚同学,我的确有听说过呢,那个部位太大的话会凹陷进去,说不定就是这个原因,会为它感到难为情的孩子也是有的呢。”   小恶魔们在窃窃私语,但声音已经大到了身为第三人的我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我知道她们这根本就不是悄悄话,只是想看到我有趣的反应罢了。   “好了好了——”   我搡着两人的肩膀,将这二人半推半就地弄出了屋子。   “快点去洗澡吧,再说什么也都是没用的。”   如是说着,砰地关上了房间的大门,反身靠在门板上长舒了一口气。   和女孩子打交道非常麻烦,或许在她们的眼里看来那是害羞,但在我这边只是不擅长与人交流,更不必说是女性,或许因为身为女性的生活让我在这方面有了些长进,但习惯一样东西是要循序渐进着来的,突然袭击只会让事情变糟。   胸口的衣服因之前的一番挣扎而被扯开了两颗扣子。   手指稍微挑开了领口,将眼镜扶正,然后低下头观察着。   要说我为什么要看,只是为了确认自己的身体状况,为了确认有没有因刚刚的暴力行为而受伤而已,和她们两人说的话一点关系都没有,自己的“那个部位”是何种情况我也完全不在意。   眯起双眼仔细瞧了半天——   是正常的颜色和形状,根本不黑,而且也不是凹进去的。   “哈啊……”   如释重负地长叹,顿时轻松了不少,紧绷着的肩膀也放下了。   为什么明知道是怎样的还要确认,我大概不是那么多疑的人。   或者说,是因为太过在意了才不得不分外留心。   向后两步躺在了柔软的大床上。   这种事留到以后再说吧,现在我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第五章 纯白 ==============================   卡洛琳和玛利亚回来后,我终于可以好好洗个澡了。   那两个人正在床上睡觉,而我则向着一层的浴池去,本来也带了洗浴的用品,但玛利亚说那儿该有的都有所以也就没带多余的物品。   顺着楼梯走下一层,向右拐时数三个房间,直到看见门前有着温水标志的大门便是浴池了,我推开大门,映入眼帘的却与我想象的完全不同。   我本来以为只是普通的……嗯,这么说或许不对,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我根本也就没去过普通的公共洗浴场所,但只看它的规模也知道这绝对与“普通”二字不沾边。   仅仅更衣室就有自家大厅的大小,丝毫没有夸张地成分。   伊恩的宅邸在雾之都也算是少有的豪宅,其厅堂的大小完全容得下一百人并肩而立,但这儿一个浴池的更衣间竟与其相当。   不由得轻声感叹着,地板是切割整齐的大理石铺砌而成,连接的缝隙间也清理的一干二净,没有半点普通地砖因长年累月堆积而无法避免的黑渍,看得出每天都在好好清理,棚顶是银色的金属吊灯搭配玻璃的坠饰,散发出的光并非白而明亮的,是柔和的淡黄色。   再者则是更换衣服用的长椅和存放服装的衣柜。   一般人来到从未去过的公共浴室多少会有一点顾忌,基本是关于椅子是否干净,柜子里会不会有异味的担忧,就算再整洁的所在也会忍不住这么想——但此处完全不同,肉眼可见的极限也看不到半点灰尘,金属的柜门把手连上一位使用者留下的指纹痕迹都见不到。   清洁到这种地步,我都不免生出自己会不会把这里弄糟的担忧,但从另一方面看对女性来说,洗浴的地方自然是越干净越好,因此之前的担心也全部烟消云散。   空旷的更衣室内没有任何人,我就知道,这儿的旅客根本看不到几个,女客除了同行的两人外就只有我一个。   哼着歌把外套脱掉,针织衫、长裙、毛衣、内衣依次脱掉叠好放进了衣柜里,然后从堆放浴巾的地方取下一块围在胸口。   将浴巾围到胸口之上的习惯已经自然到我无法察觉出违和感。   可木已成舟,事到如今在意这种事也没有什么意义,还是快点将身体清理干净吧,我是这么想的。   因此迈开步子向着长帘遮挡的浴池方向走去,但是在帘布之后却突然出现了两双脚。   从侧面而来的,两双小而精致的女性的脚。   怎么回事,不是客人只有我们五个而已吗,为什么会有其他人在,莫非是玛利亚和卡洛琳又回来戏弄我了。   不知所措地按着胸口的浴巾稍微向后退了几步,但彼时对方已经撩开了那块布出现在我的面前。   是两位女性——理所当然的,这里就是女浴场,走在前面的人和我年纪相仿,除了胸口的规模之外身高和体型相差不大,如果是对方是战列舰的强度,这边则是航空母舰级的。   她也戴着眼镜,这让我生出了一点亲近感,这个年代戴眼镜的人可没那么多,咖啡色卷发自然下垂,眼则是清澈的碧蓝,五官和谐而恰到好处地分布在细腻的脸蛋之上,嘴唇与同龄人相比显得更加小巧饱满,即使单凭脸蛋而论也绝对是人见人爱的美少女。   但最引人瞩目的并非脸,而是肌肤。   女孩的肌肤细腻而洁白,人常说“如雪一般”,但那大多是夸张的说法,只是为了让听者体会表达所要传达的意思罢了,健康的皮肤不会白到那般程度,即使是总在家里不出门的我露在衣服外的皮肤颜色也会因日晒而显的略有加深。   但她不同,说是似“雪”或是似“脂膏”都不足以形容那几乎刺眼的纯色,要是说人被吓到魂不附体时的“色白如纸”或许可以形容出几分那纯粹的白。   在白皙的肌肤之下,脸蛋和肩头等皮下血液丰富的地方则泛着红润,即便如此也会让人忍不住猜想她是否患上了某种疾病,或是因遗传因素而白成了这不健康的模样。   一道锐利的目光盯着我的脸,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循着目光的源头,我望向了那女孩身后的人。   同样是不打折扣的美人,但比起美丽或可爱,说“英气”则更合适,身材高挑匀称,与全身肉乎乎的我不同,浴巾下的胳膊与小腿没有丝毫的赘肉,手臂稍微动一下便能看出肌肉的线条,锁骨分明,鹅颈细长,总是轻轻咬着下唇,眉毛稍微收敛,眼细长而妩媚,但此刻盯着我的样子那感觉已全然不见,只有威胁的意味。   更重要的则是,从她的瞳色与长直的黑发来看,或许是来自东方的国家。   她还在盯着我,似乎把我当做了危险易爆品。   “这位小姐也是来这儿旅行的吗,我还以为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已。”   走在前头的少女先开口了,白皙到病态的脸微笑着,以温和的态度与轻柔的语气。   一般而言萍水相逢的两人不会这么亲切的对话,还是说与外表截然相反,这个病弱的女孩其实是个自来熟。   “嗯……”我偷偷瞄了一眼她身后的人   “是的。”   既然人家问候了那就要好好回应,然后赶紧结束对话去洗澡吧,看样子这两人应该已经结束了。   话说回来,仔细想想除了我们一行的旅客,莫非就是之前提到过的、将整个一层完全包下来的富豪。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前面的女孩应该是哪里的千金小姐,身后那位一直盯着我的或许是保镖一类的角色。   “我们忘了一样东西在外面,一会儿要和我们一起入浴吗?”   爆炸性的言论出现了。   我的心跳立即开始加速,为什么会有第一次见面就邀请一起洗澡的人存在呢。   “大小姐……”   她身后的女孩对她低声耳语着什么。   我大概没猜错,从那个称呼看这二人或许就是那种关系。   前面的她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保镖小姐也不再说话。   “请问您怎样称呼?”   “妮蒂娅……”   自信不足地回应。   “我的名字是T……”   “咳、咳嗯。”   对方正准备说出名字,却被保镖小姐的两声咳嗽打断。   “啊,抱歉,我的名字是艾尔瓦,您就这么称呼我好了。”   我的视线向后瞄着。   另一位不做自我介绍吗,不打算介入我们的谈话中吗。   片刻之后她仍不作表示,看来是没有这个打算了,虽然不言不语,但她却从我的侧面走过,大概是要取她们所说的、忘在此处的东西。   保镖小姐打开她的柜门后从里面抱出了什么东西,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那是物件毛茸茸的,像是活物,似乎还有些分量。   而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我则彻底目瞪口呆。   熊猫?   这黑白相间的生物,这没人能抗拒的魅力,尽管还只有幼猫大小,毫无疑问那就是熊猫。   她们是怎么把熊猫带进女浴池的,不对,首先她们为什么会带着这种珍稀的生物才是重点吧。    第六章 奇妙体验 ==============================   我的想法原本是,只要独自洗澡就不算对其他女性的冒犯,但眼下的状况也容不得我再多推脱。   人马上就要走进去了,这时候再说自己突然有事什么的显然对那两位太过失礼,不是明摆着嫌弃对方,绝对会被认为是自傲且不好相处的人,既然住在同一个地方那接下来的几天肯定还会见面,谁会无缘无故地让自己与陌生人关系恶化。   此外,就算我打算离开也已经没那个可能了,在我还在考虑怎么办的时候就已经被牵着手拉进了帘内。   因此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进入浴池室中我才更加体会到如此高昂的住宿费用并非没来由,虽然只是洗浴的场所,但装潢的精致程度丝毫不逊于雾之都有钱人住的豪宅。   金色的金属镶边构筑起池子的四沿,其下以纯白大理石铺砌整齐,温水冒着腾腾热气,有中型室内泳池的大小,墙壁的铜狮头口中隐藏着龙头,新鲜的水流由此处涌入,自池底的排水口缓缓流出,四周的墙壁以浮雕装饰,池子周围则排列着用以洗浴的莲蓬头。   现在我们三个正并排坐着清洗身体,我挪过头尽量将视线移向一侧,半天过去也一言未发,空气中弥漫着说不出的尴尬。   自己这是在搞什么,我本来打算是轻轻松松地洗个澡将一整天劳顿的疲惫发散掉,现在不是反而积累了更多的压力吗。   死死并着两条腿,尽量将背和头压低,心里默念着祈祷对方千万不要随便挑起话题,万一要和我闲谈我该怎么说话,不看着对方也很无礼吧,但看着对方就是另一种意味上的得罪了。   回避着大幅度的动作,尽量在不引起注意的状况下把身子涂上泡沫,即便如此我也很清楚,那个黑发的女孩正死死盯着我,以能杀死人的眼神。   不必看就知道,空气虽暖我的脊梁骨却阵阵发冷。   做错了什么吗,有哪里触犯到她了,还是说我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呢,为什么要用猎犬看中猎物一样的神情瞧着我,丝毫掩饰的意思都没有,要是哪里不对的话就说出来,干嘛这样一声不吭的,打算吓死我吗。   “要不要我帮忙?”   艾尔瓦侧过头来,轻声说到。   “呀啊?!怎么了?!”   因为神经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反应过度,扭头大声吼了出来的同时头发上的泡沫也甩了对方一脸。   “抱歉…”   她只是微笑着把泡沫抹掉,但我觉得黑发的少女看我的眼神似乎逐渐变得更加危险。   “我只是看妮蒂娅小姐只有后背没有洗到了,要不要我帮忙搓背呢?”   话说回来,因为应激反应扭过头,不由自主地就鬼使神差般将目光从那张漂亮的脸蛋上向下移动,直到稍微瞟到了两抹嫣红…………   本来以为这和为赫蒂洗澡不一样,**的身体没什么好看的,但与我年龄相仿的就不同了,自己肯定会兴奋的不能自已,然而实际的效果并非如此。   好像也…没什么好兴奋的?   并不能说完全没反应,但总的程度完全没有自己想象的高亢,体验更倾向于希望捏一捏或者揉一下的、类似目的不纯的恶作剧的想法。   和自己的不是没差多少吗,尖端部位都是几乎一样的形状几乎一样的大小,只有总体规模的差异而已,莫非是因为看自己的身体习惯了所以也见怪不怪了。   正常来说应该是这样的吗?   不禁为自己的身体和心理状况开始担忧,面对着如此美妙的光景只有这平平无奇的反应真的好吗,难道不是应该像夸张的少年漫画一样鼻血喷出来或者面色通红到喷出蒸汽。   如果有经历过性别转换的前辈说不定就能给出合理的解释与安慰,但那种经验者要到哪里去找,整个世界就只有我一人而已,恐怕无所不知的伊恩也一筹莫展。   “您在看什么呢?”   艾尔瓦稍微歪着头询问。   “我身上有哪里奇怪吗?”   说罢她还低头在我瞄着的部位瞧了瞧。   “没、没有,抱歉,只是想到其他的事走神了。”   “那我就开始咯?”   “啊,嗯,那麻烦您了。”   她站起身来从我得侧面绕过去,那一瞬间——   只有一瞬间,但双眼如自动对焦的摄像头一样捕捉到了不容错过的东西——她动作的疏忽使我稍微瞥见了一抹与她的长发相同的咖啡色,继而我立刻扭过了脸。   果然……   果然不同部位的杀伤力等级是不同的,自己最终还是害羞了,在看别人的同时自己的那个地方不是也正被别人看着呢,这样真的好吗,女孩子之间一般来说是会这样坦诚相待的,还是应该更加矜持或者稍微遮掩一下?   这种事彻底没有相关的经验自然是得不出答案的,向回忆中自己曾获取的知识寻求答案也无果,想想也是肯定的,哪里的书会明目张胆地写着“女性在互相搓背时的礼仪”这种知识。   为了方便将头发从脖颈两侧捋至胸前,艾尔瓦在海绵上挤了一点沐浴乳后就开始缓缓涂抹,开始时沐浴乳冰凉的触感让我稍微缩了缩脖子,但之后轻柔的触感和女孩子细腻柔嫩的手在身上滑过的触感果然如想象一般美好。   身为男性时没有这种福分,现在实现姑且也算是上天对我的垂怜。   “唔……”   因为太舒服了稍稍发出了奇怪的呻吟声。   “妮蒂娅小姐怎样,这样用力还好吧。”   “嗯……”   对方和我一样,都是在洗澡时也必须戴着眼镜的高度近视,现在镜片沾上了些头发滴下来的水渍,模糊着视线所及的地板和另一人的裸足。   “背部的金属残留,是曾经患上重大的疾病吧,不得不以人造器官替换的病人也是有不少的。”   “欸…是那样没错。”   说着谎,视线拐向另一侧。   黑发的少女似乎没有那么用力的盯着我了。   二人中间没了艾尔瓦的阻挡,我很轻松就能看到她在做什么,此刻保镖小姐正为那只熊猫清洁身体。   将动物带进浴池真的好吗,如果是中大型动物我绝对会反对,但这种小猫般大小的个体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是宠物吗,我不明白,莫非在这个世界熊猫是随处可见的生物,可以当做宠物饲养吗。   她的手极为轻柔,仿佛呵护自己的亲人似的为它清洗着,不管是否是珍惜动物都看得出来她对这只熊猫非常温柔,无论被谁饲养只要能幸福生活下去就好吧,我是这么想的。   小熊猫被爱抚时懈怠的轻松姿态让我看入了迷,不由自主地小声说了一句——“真可爱…”   在听到这句话的一刹那,保镖小姐突然猛地转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神已经完全改变,比起之前的监视现在的两只眼里则狰狞地放着光,像发现了猎物的雌豹。   我被盯的寒毛直竖,怎么了,我说错什么话了吗?难道在这个世界上“可爱”其实是贬义词吗?    第七章 罪恶感 ==============================   “你…好像挺懂的么。”   保镖小姐说到。   我懂什么,她在说什么不明所以的,我听不懂,但比起这个她终于开口了,只要肯说话就好,一言不发如怒目的金刚像是要把我威吓致死吗。   “对于熊猫的可爱之处。”   望着我疑惑的表情她补充了一句。   是因为这个?只是因为我对那只小熊猫说出了“好可爱”这三个字而已吗。   “我从自己的国家将它带出来了,但这儿的人似乎有点不能理解它的可爱,明明在我的祖国它的性命比人的命还要宝贵,这可是世间罕有的珍兽。”   “怎么会不能理解,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了吧,世界上没有比它更可爱的动物了。”   这句话有八成是为了奉承她,虽然熊猫的确可人,但在我的心目中最讨喜的动物应该是帝企鹅,这二者的共同点则是均为黑白相间,虽然在这个世界绝对见不到就是了。   “说的没错。”她把小熊猫从它的腋下举起“毛茸茸的耳朵,脂肪丰厚的柔软身躯,恰到好处的迷人五官,懒洋洋的仿佛无时无刻都能立即入睡的姿态,这怎么会不可爱呢,怎么会有人觉得它是会伤人的猛兽呢!”   一改之前的冷淡态度,突然变得口若悬河,我开始怀疑之前看到的和现在见到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不知何时起我开始一言不发地盯着她了,因为根本插不上嘴。   “呃……”   她似乎也开始意识到了自己刚刚的失态,因此又哑然失声不再讲话,只是双手仍托着那只熊猫。   我大概清楚她是怎样的人,虽然看似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但说到点子上就无法自拔了吧。   我认为这是个和她搞好关系的时机,因此不会让她继续陷入尴尬之中,这种时候该轮到这边开口。   “我该怎样称呼您?”   讲了这么半天,她还没告诉过我名字。   “阿吽,你这么叫我就好了。”   为了从难堪中缓和过来,她立即回应着我的询问转移了话题。   “那么阿吽小姐,你说觉得它是伤人猛兽的又是哪一位呢?”   她不作声,此刻的视线稍微向我身后挪了挪。   “是我哦。”   艾尔瓦小姐结束清洗,坐回了我的身侧,微笑着说到。   “虽然现在看上去讨人喜爱,但终究会成长为可怕的猛兽,我觉得本该自由的生物被人饲养是不好的,也不适合。”   “大小姐这么讲我也无话可说,但它不同,这孩子是长不大的。”   阿吽小姐这么说了,“长不大”又是什么意思,但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没好到那种程度,饲养怎样的宠物也与我不相干所以就没问下去。   艾尔瓦笑眯眯地将海绵递给了我。   “妮蒂娅小姐也来帮我擦擦后背吧,作为我之前帮您的报答如何?”   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喘不上来。   帮女孩子搓背?我来?   前辈子还是童贞的我就要跨出迈向成人的第一步了吗,不,仔细一想自己现在也是女性,那这该算什么,如今要毕业也只能从处女毕业而已了。   一想到这里燃起的兴致就被统统浇灭,何况自己真的是个伪君子,说好的不会多看去冒犯她们,但现在还不是全都看到了。   想到此处一股股的罪恶感开始由胸口涌上。   好吧,既然无法回头那就一口气做下去,但绝不能起邪念,只是作为女性之间亲密接触的、单纯的搓背而已,只是为了清洁身体方便而进行的互助行为。   更何况眼下也谈不到邪念不邪念的,欲′火早已随着那个器官的离去而消逝不见。   因此我在没有任何物理手段的帮助下凭说服自己进入了贤者模式,默默挪开身子抬着板凳坐到了艾尔瓦的身后。   开始前余光瞄到了仍在清洗熊猫的另一人。   “阿吽小姐不用帮忙搓背吗?”   “我自己来就好,大小姐想做什么是她的事。”   似乎回归了冷淡的状态,但至少能回应我的话,这总归是好的。   右手握住海绵的背面,在上面挤出沐浴乳,之后在对方的后背轻轻揉搓。   女孩子的身体仿佛精致的玻璃制品,美好但也易碎。   和男性对比,从脑海里回忆着,近期的对照物也只有刚刚出浴的伊恩,与男性相比女孩子的背无比纤细、娇小又柔软,仿佛稍微挤压都会弄坏,艾尔瓦皮肤那病态的白更为之增添了脆弱的质感,不禁令人遐想这般细嫩的身躯是怎样存活至今的。   右手一路向下再由下而上,自圆滑的肩头至肩胛骨,从脊柱的凹陷到腰窝,反复十几次,直至整个背部都布满柔和的泡沫为止,艾尔瓦的身材与我相比更瘦弱,指尖隔着海绵的柔软仍能稍微触碰出肋骨的质感,自己的身体从后背大概无法摸到骨骼吧,毕竟前胸的肋骨不伸懒腰都看不到。   毫无疑问因为伊恩,他总是在吃甜食,看到他吃的时候自己又忍不住去要,害得我也无法控制热量。   想到这儿心底又慢慢涌现出一点失落,无心再欣赏对方身体的美妙,而是出现了某种莫名的情绪。   真好啊,如此纤细的身躯,我要是也能这么瘦下去就好了。   为什么只有我是这样,莫非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我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离奇的妄想开始暴走,继而稍微甩了甩脑袋将它们清理干净。   那该叫做什么,这种情绪要是一定给它起个名字的话,应该说是“羡慕”吗?   不,在那之上,比那更甚,说是嫉妒也不为过了。   脑子里一团乱麻。   坐回了原本的位置。   “谢谢您了,妮蒂娅小姐,从此我们就能算是朋友了吧。”   “哎,只要您不嫌弃我的话……”   有气无力地应对着,那两人站起身来将莲蓬头的水流开大开始冲洗身子,而我正对自己的念头感到无所适从。    第八章 遇袭 ==============================   总算捱到了那两人离开,现在我正独自在温暖的水池中泡着。   舒适惬意,足够供给数十人同时洗浴的池子眼下就只有我一人而已,双臂搭在台沿之上,热水的氤氲模糊着视野,身体彻底放松,脑子也跟着渐渐变迷糊起来。   此刻的感觉是只要继续这样待下去不出一刻钟就会睡着,可四肢又仿佛粘在了水里一般不愿挪开,外表看上去纹丝不动,脑子里两边执念却正激烈地对抗着。   干脆舒服的睡在这里,还是穿好衣服回去?   这样的挣扎大多在早晨起床时才会出现,现在则是因为这儿实在难以割舍,比床的触感更要好上十倍,因此这种念头才会浮现,眉头微微皱起,眼睛却不愿意睁开。   反正睁不睁开都没差,镜片上挂着水珠,将看到的东西划分成一块又一块的歪扭碎片,但不能摘下来,那样的话更是寸步难行。   正因为闭着眼,其他的感官所接收的讯息才被放大,人是依赖视觉的动物,只要双眼是睁开的,嗅觉、听觉就会全部退居二线,而眼睛被遮蔽时,能听到的东西则基本占据了感官的主导。   因此,我听着热气蒸腾的声音、水珠滴落的声音、温水从铜狮子口中流出撞击水面的声音,这一切都是“寻常”的,是身处这个环境时,应该听能得见的,没有任何问题。   但这一声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叮——”   清脆的余音,是某种细微到能够持续振动发出这种声响的金属敲击所产生。   我睁开眼,寻找着这声音的来源,左顾右盼也没有收获,以为是自己幻听了所以就再次阖上眼皮。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件就不能用“幻听”解释了。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砸到了我的额头,凭触感可以辨认是液体,睁眼瞧了瞧天花板,也没看清就迷糊地闭上,那大概是蒸发的水汽凝结到天花板上再滴落造成的吧。   我这么想着,刚刚放下心来,但随后又猛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之前我所见的天花板,似乎并不是完全的水平面。   一般来说浴池的天花板为了防止上述的现象,会将其做成带有一定角度的斜坡,这样水汽凝结成滴时就会顺着一侧的墙壁淌下,而不是掉落在使用者身上带给顾客糟糕的体验。   这一家的浴池自然也是同样的,这么豪华的旅馆怎么会犯那种低级错误将穹顶建造成不当的形态,可既然是这样,之前滴落在我身上的液体又是什么?   它还残留在我的脸上,手指轻轻抹了抹,稍微有点腻滑,不像纯粹的水——我的脑中闪过曾经看过低成本恐怖片中的惯用桥段。   该不会……是血?   再仔细捏一捏,的确是有着一定浓度和粘度的液体,消除摩擦力的效果倒是不错。   不要啊,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事情……   还没确认究竟是什么心里就已经开始了悲惨的哀嚎,自己只是想出来放松一下而已,这样也能撞见凶杀的现场吗。   万一真的是血怎么办,我该不该睁眼呢,要是我现在有所反应会不会被正潜伏在天花板里的凶手发现,可不做任何应对如果对方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我呢。   话说回来这样的情节也太超现实了,真实的生活中会有人这么做吗,会有匪徒能强壮到带着一个人上到天花板去再将尸体挂在上面吗?   妄想症在火力全开,十指不自觉地攥紧。   仔细想想——   仔细想想的话,更衣室离此处也不算太远,如果我以最快的速度起身跑过去,把衣服穿好,不,不对,干脆不要穿衣服了,直接跑出去的话逃脱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   尊严的性命比起来我还是更惜命一点。   或者更保守一些等对方慢慢撤离,可对方什么时候撤离我完全没有把握,甚至说对方根本没有能力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离开,正等着我走开才好动身,如果我坚持不出去说不定才危险。   因此我决定有所动作。   迅速张开眼睛,准备要跑了!   ——等等   由于自己是昂着头,因此第一时间抬起眼皮后立即瞧见了天花板上究竟是怎样的状况,与之前不同,眼下激升的肾上腺素让我看的无比清楚,只不过隔着雾气朦胧和沾了水的眼镜,传达至脑子的图像终究还是被模糊化了。   有个人,的确有个人在那里,不过根本没有什么尸体,对方看到我睁开眼后只是迅速地躲进了棚顶的夹层中马上离开,动作迅捷的像只老鼠,留下一个黑洞洞的正方缺口,那是通风的管道,不知那人是怎么进得来的。   不,比起这个,刚刚滴下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将剩下粘在脸上的液体全部擦干净,再一看双手完全没有红色的痕迹。   那是透明状的粘液,根本就不是什么血,自己莫非恐怖故事听太多了脑子也跟着腐朽了,为什么会有这种天方夜谭的想法。   既然凶手并不存在,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经通风管道悄无声息地潜伏进女性的浴池,什么都不做只是偷偷地看,如果是女性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进来。   可以肯定是男性了,而且大概的目的我也能猜到。   是为了偷窥。   虽然我作为原男性并不会为这种事像真正的女孩一样计较太多,但这种行为也的的确确触犯了我的底线。   这可是犯罪行为,而且就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被偷窥的对象也同样是我,这不是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如果就这样被他带着残留在脑海——更进一步,万一对方留下了照片,无论是那边,让他带着这样的影像离开我绝不能允许。   也没心情继续下去,我跑到更衣室擦干净身体换好衣服,准备把这条讯息告诉大家做好迎敌的准备,此行有着三人的少女…姑且先把我算进去,反正自己已经成为了牺牲品,说不定另外的两人也会被盯上。   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   门外突然传出了一道刺耳的尖叫。   我能辨认出那是歇斯底里的卡洛琳在扯着嗓子喊,莫非她那边…也遭到袭击了吗?    第九章 疤痕 ==============================   虽然自己眼里的他耷拉着眼皮少言寡语,跟在玛利亚的身后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威廉的身上却有着不少伤疤。   男性的二人也正在互相搓背,伊恩看着对方的身躯如是想到。   他想起了曾从军的三年,若是久经沙场的老兵自然少不了许多伤疤,能活下来并不是没有理由的,每一条痕迹都代表着与死神的一次擦肩而过,有些幸运的凭这些伤疤积累着经验,每幸存一次,继续活下去的可能性就更高,久而久之也就成了残破不堪的身躯。   但威廉不该是这样的,他还在读书的年纪,也未曾参与两年前刚刚平息的战争——这个国家人口充沛,参军的年龄线提升至二十岁,自然是不可能。   但伊恩盯着他的后背,虽然致命的伤疤没有几处,但的确有着不少难以忽视的痕迹。   “不太好看吧…斯托克先生。”   “不必这样称呼我,你是妮蒂娅的朋友,像她一样叫我伊恩就好。”   “好的,伊恩先生。”   “……”   重点并不是叫名字,而是敬称,伊恩这么想着。   “‘先生’也可以免去。”   “那样会不会显得太亲近了,斯托克先生现在可是我的偶像欸。”   如果不隐去真实的姓名,自己有着许多身份和头衔,有被人称颂与传说的,也有被人咒骂与唾弃的,但“偶像”此类却闻所未闻,仔细回忆一下,自己究竟是何时成为了威廉心目中的偶像,和他有过交集的次数明明不多,却占据了如此重要的地位吗。   “那是什么意思?”   “斯托克先生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   他终究还是放不下那种称呼,既然如此就算了吧,伊恩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您救下了玛利亚,我拼尽全力也没能办到的事您却轻而易举做到了,不得不说您对我而言就是英雄一般的人物。”   “玛利亚对你很重要吗,我还以为只是普通的朋友而已。”   但伊恩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威廉曾不顾性命去协助妮蒂娅,目的就是救下被克拉尼挟持的玛利亚,是交情浅薄的朋友又怎么可能豁出性命,世界上傻到会那么做的恐怕只有自己养着的那只蛀虫了。   “很重要,她对我是很重要的,斯托克先生。”   威廉的声音压低了,头颅稍垂下了一些。   “我和她自幼一起长大,很早就建立了非同一般的纽带,斯托克先生看着的玛利亚是个小个子又不安分的女孩,但对我而言,她如迷航时天际的启明星一般重要。”   这份“纽带”指的又是怎样的关系,伊恩不由得揣测起来。   “但三年前起,玛利亚的生活就不再安稳了。”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状况,上天的惩罚或是命运的安排,她总面临着一次又一次的险境,玛利亚总是不断地遭遇危险,而每一次都会造成致命的后果。”   威廉平静地描述着,而伊恩心中明白那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玛利亚并非被上天所诅咒,而是上天的宠儿,她命中注定将成为引导时代变革的硕学,因此自然也就成了那一位实现夙愿的阻碍。   有能知晓未来的方法,对方自然会想尽办法在她成长为绊脚石之前将其铲除。   仔细想一想威廉所说的话,那样的厄运持续了三年。   此次的危机由自己解除了,在那之前玛利亚曾遭遇过多少次危险?   虽然妮蒂娅也同样无时无刻不处在险境之中,但至少自己还有能力将其解除,对只是个普通人的威廉来说他面对的阻碍是自己的百倍。   再看上一眼那些疤痕,事情便一目了然。   “每一次我都会不顾性命地保护她,在危机发生之前拼尽全力将其解决,或许是命运回应了我的诉求,因此我才获得了这样的理。”   “我的这双眼睛,能察觉到自己在乎的人所遭受的恶意。”   没打算对自己隐瞒吗,伊恩默默想着。   看来已经完全信任我了,不对,不如说因为他能看得到我对玛利亚没有恶意,因此才能信任我。   理是应运而生的,是使用者希望改变现状才能达到的“人”之极限,是人所能做到的最高程度改变。   “请让我有能力保护好玛利亚”,这就是威廉极致的理想。   “因此我能在玛利亚受到伤害之前将状况化解,也是因此,她从来不知道我在暗地里做些什么,自己偶尔消失不见一段时间,或者做些会伤害她的事,说不可理喻的话,全部都是为了她好。即便如此,我也还是有办不到的事。”   能不求任何回报的赌上性命,那只有为所爱之人才能做到。   威廉从没承认过这一点,只从那那二人的行动看似乎他也只是想将关系维持在“朋友”而已,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   倒不如说是为了保护玛利亚所以必须压抑着这份情感,再向前一步,蔷薇的刺就不知会伤到哪边。   他有多少次命悬一线,为了玛利亚付出了多少,不必多说,这些伤痕就已经言明一切。   “我办不到的事,斯托克先生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您代替我好好保护了玛利亚。”   “因此我才觉得您是我的偶像。”   他重复了同样的话,但伊恩此刻的感觉已全然不同。   他认为这句话自己受之有愧,自己从不会考虑太多,那是的行动只是为了妮蒂娅的安全,彼时的玛利亚对自己来说只是个陌生人,只不过是出于不能见死不救的道义而顺手帮了一把而已。   “我希望能像您一样,也希望能为您做点什么,至少是为了那时的恩情。”   恩情二字有些太过沉重,即使对伊恩也是如此。   因此他沉默了,伊恩罕有的不知说什么好。   “你……”   伊恩沉吟片刻。   “你做的很好,比我更好。”   他只是这么说了。   “也没必要将我当做偶像,你保护了自己重要的人,而我……”   伊恩停顿稍许,考量着该选用怎样的言语,而他的话没说完一道刺耳的尖叫就传入了两人耳中。   那是女性的声音,虽然不甚熟悉,但除了一层未知的旅客这儿住着的女孩…似乎就只有同行的三人而已。   莫非是她们中的一人出事了吗?    第十章 意外 ==============================   当我赶到自己房间门前的时候,却发现男性的二人和艾尔瓦与阿吽小姐都在那里了。   他们正围在门前,似乎都是刚刚赶到,一个个神色匆匆,见我来了便一齐望向了我这边。   “妮蒂娅,你也听见了吗?”   “哈……嗯。”   原本体力就很差的我一路跑过来差点话都说不出,只能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应对了一声。   “怎…怎么了,你们为什么不进去?”   手扶着墙气喘吁吁地说到。   “门从里面被锁上了,敲门也没有回应,我们正准备去找店长。”   威廉回答道,他仍在试着转动把手。   “继续等下去恐怕不太好呢,各位。”   艾尔瓦眉头稍微皱起,她穿着鹅黄色的连身长裙,格子披肩搭在上臂,双手端起重叠于小腹,俨然端庄温婉的大小姐姿态。   不是猜测,应该就是如此,不然怎么会有将整层全部租下的财力。   能自然地介入话题,他们已经认识了吗?   仔细瞧瞧伊恩和威廉的神态,二人并没有搭话,不过是在对方说话的时候看向那边保持着基本的尊重,看来只是因为刚刚的事故而有了一面之缘,彼此之间并不熟悉。   “等不到那个时候了,请马上把门打开,万一有什么意外怎么办。”   刚刚那一声尖叫不是没来由的,如果真的只是偷窥也就罢了,可屋子里面没人应声就完全超出了“安全”的范围之外,这让我不得不提起心来。   “那么…要让我来吗?”   此刻的阿吽小姐穿着一身贴合身材的男式西装,长发束于脑后,纤长的身材与这一一身并无违和,而那只熊猫正趴在她的肩头。   她站到门前稍微扭了扭脚踝,威廉见状先后退了两步让出了位置。   “您打算怎么办?”   我这么问到,看她的架势似乎是打算将门撞开,但凭身体单薄的女性能做得到吗。   “呼——”   她没有回应我的话,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继而迅如闪电地抬起右脚,一记凌厉漂亮的侧踢,伴随着轰隆巨响,门即刻飞了进去。   并不是被“踢开”,而是“飞了进去”,整扇门连着门栓的部分与锁,甚至还戴着水泥部分的墙体彻底与墙面分裂,径直砸向了屋子对面,嵌入了另一扇墙间,由于门的内芯是钢板,因此被踢飞的门中央留下了深达一英尺的脚印,深深陷进了外层包裹的皮革之中。   我被吓得目瞪口呆。   这是人类能办到的事吗?   如果这一脚踢在人的身上,不、不要说是人,就算是大象也会一击毙命。   转过头看一看阿吽小姐,她只是一脸平常的模样,呼吸平稳的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现在回过头想起了之前在洗澡时对我那种冷淡的态度,如果自己那个时候得罪了她会不会被一个巴掌打到颈椎断掉呢。   不敢想下去,何况眼下也有更重要的事,我马上跑进了屋子里,想马上一探究竟,但映入我眼帘的并非想象之中的糟糕画面。   虽然没看到玛利亚在哪里,但卡洛琳好好的站在墙角毫发无损,只是正用窗帘遮着身体,瑟缩着望向这边。   “妮、妮蒂娅?你们要做什么,把门踢飞是要做什么呀。”   ……   “所以说,只是因为在换衣服,所以不能开门?”   卡洛琳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坐在床上被五人围观着,仿佛受审的罪犯。   “那为什么不说一声呢,我们差点以为发生了什么——”   “只是因为在门外听到了男性的声音,所以不太好意思……”   竟然是因为害羞。   你这样也算不良少女吗,之前和我闲谈的时候明明还叫嚣着自己有无数的男友,男人什么的就像衣服一样在换。   “那种事暂时放到一边,请先说玛利亚去了哪里,之前的尖叫又是怎么回事。”   威廉似乎等不及了,他最关心的人果然还是玛利亚。   “的确是有异常的状况发生了,只是在我睡觉的时候……感觉被什么人摸到了一下。”   大概是看到了对方焦急的模样也顾不得害羞,只好把发生的情况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我还以为是玛利亚在不老实,所以准备稍微睁开眼说她一下,但当我真的睁开眼睛时才发现,对方根本不是她。”   “那是什么人?”   “由于我们两个都在睡觉,因此并没有开灯,分辨不出具体的模样,只能看到黑色的轮廓而已,大概是个身材瘦小的家伙,发现我有所反应后立即从窗户里逃掉了,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受到了惊吓,因此不自觉地叫了出来。”   “那玛利亚呢?”   “她被我的声音吓醒,问清楚状况后就要出门追赶,我拦不住她,玛利亚个子虽小,力气却比我还大,自己无心继续睡下去就打算穿好衣服和大家说这件事,但在途中你们就闯了进来。”   嚯……原来如此。   我觉得偷窥或者妄图占小便宜这种事不太可能是团伙作案,一般来说也只有一个人是犯人而已,从我发现有人在浴池的天花板偷窥到卡洛琳发出尖叫的时间也的确足够一个普通人从通风管跑到那边。   再加上卡洛琳所提到的那人从二楼的窗户里毫不犹豫地跳下去,玛利亚现在还没有回来也就说明至少在洋馆附近没有捉到对方,那大概是个身手矫健的人。   据旅店的侍者所说,这儿附近能居住的地方也只有这一处,加上自己这双眼睛所确认的状况,为了追求相对安宁与僻静,这家旅馆的周围只有山林而已,是什么人会从不辞辛劳的跑到大山里只为了行这种苟且之事。   威廉听完了卡洛琳的话,转身就要离开,伊恩将他叫住了。   “要去哪儿?”   “当然是去找玛利亚,那家伙又在做蠢事了。”   “在陌生的地方独自外出并不明智,何况现在外面还游荡着危险分子。”   “的确,但玛利亚小姐还是要找的,为了诸位女性旅客的安全那个毛贼也必须捉到才行。”   艾尔瓦以手背托着下颌说到。   “既然如此,就分头行动吧。”   伊恩如是提议。    第十一章 灼烧 ==============================   “大小姐,这种事与您无关吧。”   ……   “哎,是的。”   阿吽跟在艾尔瓦的身后,警惕着四周的动静。   时值黄昏,林间阴翳渐渐遮蔽了道路的一旁,迫不及待地向另一侧簇拥着,迟暮的阳光只剩一条窄窄的线,勾勒出树冠的形状。   白月已悄然现身,马上就要入冬了,此刻微风中的寒意正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缓缓加重。旅馆周围并无大路,只有四通八达的小道可走,两人一组分为了三拨,他们正寻找着玛利亚的踪迹。   “那您为什么要参与进来,此次的出行是那一位的格外开恩,万一有什么意外该如何是好。”   “如果我有意外,那就是你的失职吧。”   “……”   艾尔瓦巧妙地抛出了这句话让对方无话可说,身为仆人的立场不能违抗她的命令,但自己受了伤她又不得不承担责任。   这是任性的耍诈,但考虑到她的年纪也并非不能原谅。   话题无法继续,于是阿吽换了个问法。   “那至少告诉我您为什么要插手。”   “那还用问吗,只是因为有趣而已。”   有趣。   阿吽小姐听到这两个字虽一时间弄不明白,但仔细想想也并非不通情理。   艾尔瓦自幼就几乎没出过远门,外界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新鲜的,但大小姐只是不谙世事而已,可并不傻,她明知道这样的行动对计划并无帮助。   “别再绕圈子了,请直接告诉我吧。”   阿吽决定问到最后,自己必须弄清楚她在想些什么,此次的行动事关长远。   自家的大小姐是全世界的宠儿,但同时也背负着全世界的诅咒,所有的巧合、所有的意外都会毫不“意外”地指向坏的结果,因此自己能做到的就是尽量避免一切不可预测的状况,让一切事都向着完全稳妥的方向发展。   “要说世上还有谁您能信任恐怕也只有我了。”   这话触动了艾尔瓦的心弦。   她说的没错,自己是笼中的金丝雀,阿吽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可她也不过是看管金丝雀的奴隶,如果得罪了那一位的话——无法说出“后果不堪设想”的话,因为后果是确定的,从一生出来就明白了自己的宿命,也清楚背叛他是怎样的下场。   所以没没必要瞒着对方,自己所承受的压力无时无刻不濒临极限,如渴血的狼,始终潜伏在暗处等待着噬咬血肉。   “我只是觉得对不起她罢了。”   艾尔瓦稍微垂下头。   “因为愧疚,所以答应了她的请求。”   那位名字叫妮蒂娅的少女焦急地恳求自己,希望帮忙寻找另一人的下落,虽然这是意料之外的状况,但无法对此置之不理。   “也就是说,您在同情她吗?”   “并不是同情,而是内疚,我们要做的事更加过分。”   “‘内疚’是不允许的,大小姐。”   阿吽如是说到,稍微放慢了步伐。   “您是富有同情心的人,这是好事,但至少这一次无论是‘同情’还是‘内疚’都不被允许,为了您的幸福必须要牺牲谁的话,那就将我与她一同牺牲好了,恶人有我一个就足够。”   “……”   艾尔瓦觉得无法理解。   这样做是错误的吗。   “我们要做的是坏事吗,无力与问题的根源对抗,因此只能牺牲他人保全自己,这能称为‘恶事’吗?”   从没有人教导她如何为人处世,也从没人告诉她什么是善什么是恶的艾尔瓦如今开始困惑了,她要争取自己的幸福,可在这途中必须要有某人成为自己的垫脚石,这样的举措究竟该如何定性,阿吽告诉自己对此不必介怀,但为什么就是会觉得不舒服呢。   而且不是一般的难过,而是心里乱糟糟的,像有千万针扎着的感觉,若能自由就要终生忍受这样的痛楚,那这份自由不是也失去了意义。   阿吽没有回答,大小姐突然将这样的问题抛给自己,她也不知道该怎样把苦涩的答案告知对方。   大小姐如果能平凡地像普通女孩一样长大,也就不必承受这份痛苦了吧。   但这还不是无法挽回的。   没错,只要从现在起能完全按照自己所构想的计划一步步实现,她还有机会能过上正常的生活,父母尚且没权利决定孩子的命运,更何况连父母都称不上,连养育之恩都不能给全的那一位。   但艾尔瓦的法与她完全不同。   艾尔瓦虽不熟悉人情世故运作的方式,但她很明白自己将要做的是极端过分之事,是不能被原谅的“罪大恶极”。   但自己已经无法忍耐,勉强度过十余载春秋的她已不堪忍受呼吸都失去自由的度日如年,她不得不将这样的日子与良知放在天平上称量,最终的结果则是未来的分量更重。   她向阿吽寻求答案无非是想借此途径将罪恶感转移掉罢了,她在心底对自己的卑鄙感到绝望,有某种东西在胸腔内灼烧着,像燎原的烈火将要把她的心焚尽。   是谁虐待着自己,自己又在向谁索要代价呢。   世界是这样运作的吗,每个人都只能从别人那里掠夺,其他人再向更弱势的人掠夺,逐级消减下去,不遵从这样的规则就活不下去吗。   纵使生活在断绝人迹的高塔之巅,终究也摆脱不了命运的轮回。   天已渐渐黑了,二人已经走了太远,比起寻找她们似乎将重心更多地放在了谈话上。   “如我所说,大小姐,不必内疚,请和我回去吧。”   阿吽发出了这样的请求。   艾尔瓦停下了脚步。   沉默片刻,她轻轻应了一声。   “嗯…”   虽矛盾着、犹豫着,但最终还是要做出决断,而她的决定是——停下思考,贯彻到底。    第十二章 担忧 ==============================   “稍微走慢一点,我要跟不上了……”   我与卡洛琳分到了一组,两人结伴而行寻找着玛利亚的下落,但自途中她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两腿颤抖着几乎走不动路,必须扶着我的胳膊才能勉强前行。这并非是因为有着某种疾病或累到无法行走,而是因为简单的两个字。   怕黑。   手肘与她的胸部若即若离地碰着让我觉得浑身不自在。   “胆子真小啊卡洛琳同学。”   用余光瞄着她战战兢兢的姿态,莫名地有点可爱又好笑。   “遇见我之前你究竟是如何欺负人的,只凭连黑夜都害怕的性格态度是怎样强硬起来的?”   “真啰嗦,我才不是怕黑,单纯的‘没有光’我是不会害怕的,但是现在的这种环境,漆黑的树林配上诡异的风声不怕就怪了。”   “我不会怕哦。”   “所以说你才是怪人,明明平时就是个受气包,全身都散发着‘请欺负我’的气场,为什么只有这种时候胆子特别大。”   这话是什么意思,原来我在她的心目中是这么不堪的形象吗,我明明觉得自己表现的多少还有点残存的男性气魄,经常故意皱着眉和人说话呢。   “这么和你解释如何,妮蒂娅有没有什么特别害怕的东西?”   “一定要说怕什么的话,就是怕死和怕痛……”   “……”   卡洛琳看着我的眼神增添了几分鄙夷和难难以置信。   “请说日常生活中能见得到的东西,仅限于名词,最好是活物。”   “那就是蜘蛛吧,尤其是特别大的蜘蛛。”   “很好,接下来请想象一下你在一间房子里,而房间的墙上布满了足有一英尺长的大蜘蛛的情景。”   “那还真是…恶心。”   卡洛琳稍微有点得意。   “没错,很恶心吧,但至少蜘蛛并不是哪里都能见到的,只有偶然出现时才会吓人一跳,但是‘黑’呢,只要一入夜,整个人都完全沉浸在黑暗之中,若是周围没有光源就绝对没有逃脱的可能,对比之前你所说的,相当于妮蒂娅被全身爬满了巨大蜘蛛却动弹不得的状况。”   听卡洛琳这么一说处在这种月黑风高的晚间对怕黑的人的确算得上是酷刑,真的面对她所说情况时我的反应绝非只有动弹不得而已,恐怕自己会吓得当场昏倒吧。   想到此处我便开始同情她的处境。   对话由此中断,二人继续在黑影翳翳的小路上前行,时刻张望着周围的动态并轻声呼唤着玛利亚的名字。   我虽说不上对玛利亚知根知底,但至少也算的上是关系非同一般的好友,我对她的了解是,那孩子不会无缘无故地做这种鲁莽的事。   玛利亚绝不会傻瓜一样追着对方深入一片自己根本不熟悉路的陌生环境,她是能量力而行的人,也不会因一时气愤就脑子短路,所以比起其他人我更加担心她的境地。   我觉得比起自己去追人导致迷路,被威胁或绑架的可能性更高,因此始终提心吊胆地留意着每一处风吹草动,生怕错过了什么蛛丝马迹。   然而正当我格外专注的时刻,卡洛琳的步伐突然慢下来了。   她拽住我的胳膊,自己想继续向前迈步时感到了阻力,回头一看对方正低垂着头,身子弓起来向前倾斜,两条腿并得死死。   发觉我在看她后对方稍微望向了我,此刻我才发觉对方的眉毛早快拧成了一团,借着昏暗的月色察觉到那正红的发烫的脸颊,轻轻咬着嘴唇。   似乎在忍耐什么。   借由这不自然的姿态,脑海里痛苦的回忆被她尴尬的模样勾起,自己也开始觉得难堪起来。   我大概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妮、妮蒂娅,我好像有点——”   她的话没继续下去,但也没有那个必要,人在害怕的时候本来就容易产生便意,更何况外面正是冷风萧瑟的初冬,被寒风一吹生理冲动就更加难以控制。   我很清楚忍无可忍时无奈地决堤是怎样的苦楚,因为自己真真切切地经历过……说起来脑子就快炸掉,恨不得将那部分记忆从头颅中挖出彻底埋葬。   回到眼下,此处是荒郊野岭根本没有如厕的所在,但也正因是荒郊野岭,也没有男性同行,所以稍微打破一下少女的矜持也没问题。   “没关系,我会在这儿等你的。”   “嗯……”   她恨不得立即松开手跑去解决,但刚离开一步又反过身抓住我的手腕。   “你可不能跑掉哦,就站在这里,我马上回来,一步也不许动!”   她用几乎是威胁的强横语气对我说到。   刚刚的弱势去哪里了,明明那样的姿态还是有几分讨人喜欢,现在怎么又变成了不良少女的腔调,况且这地方我不熟悉的程度与她相当又能跑到哪里去。   或许是焦急加上怕黑卡洛琳已经无所适从了吧,自我定位和态度彻底混乱了。   “好好,我不会走的。”   确认我为了安抚她而做出的承诺,她立即头也不回地跑进了附近的草丛里,此刻的干草早已枯黄,应该也没有被蚊子咬到屁股的担忧。   幸好和卡洛琳一路的人是我,如果是伊恩或威廉会上演怎样的好戏呢,我坏笑着在脑海里勾勒出彼时的情形,虽然只是假象却稍微生出了点幸灾乐祸之感。   一边想着莫名其妙的东西一边将双手捧到嘴边呵了口气,稍微活动了一下因冰冷而有些僵硬的手指。   我如自己所说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待。   可大约过去了五分钟,我并没听到卡洛琳回来的动静。   一般来说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   渐渐开始担忧,但若是无事发生跑过去大概会让她难为情。正犹豫着要不要去看一眼,此刻草丛的另一侧传来了些不寻常的声音。   在这样平静的夜晚不该出现的、巨大树枝折断继而簌簌落地的脆响。   若是在大风日子或是积雪甚深的天气树枝被压断也不足为奇,可眼下只是微风习习,为什么会有枝干莫名其妙的断掉。   心头掠过一阵不安,那边莫非出了什么状况。    第十三章 银辉 ==============================   的确出现了不同寻常的状况,但与我预料的却截然不同。   我跑到卡洛琳的身后,只能看到她的身侧而已,而她正背靠一颗大树惊恐地望向前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阴暗处闪烁着两道青色的光。   明亮的圆点,挨的很近,其间的距离恰好与人的目距所差无几,因此也就自然而然地往某种生物的眼睛联想了。   夜行动物的眼大多有聚光的能力,以便在晚间也能捕猎或躲避敌害,再加上卡洛琳身边那刚刚制造噪音的源头——一截断掉的树枝,正是从她所靠着的那棵树上被折断的,足有大腿粗细,能轻而易举地将这样的枝条弄断,无论是怎样的野兽都绝非普通人所能应付。   这般连绵百里的山林夜间必然有猛兽出没,为什么一开始就没想到呢,莫非是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脑子也跟着生锈了吗。   “卡洛琳……?”   将声音压到最低,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想确认对方是否受了伤。   “别过来,妮蒂娅。”   她只是这样说着,并没有任何屏气息声的打算,这不是将那只正体不明的怪物更加激怒了。   或者说她知道那是什么,也知道压低声音对它并无作用。   “妮…蒂娅?”   人的声音。   哪里传来的,我没有开口,那也明显不是卡洛琳的音色。   那这句话出自谁之口,听起来还像个年幼的女孩子。   是对面正体不明的家伙吗,难不成其实是个人来的。   正当我这么想着,对方也开始从阴影中缓缓现身。   首先映入视线的是那双凶光闪烁的眼,仔细看清才发现那并非是猛兽嗜血的目光,而是圆润俏丽的双眸,宝石般镶嵌在精致小巧的脸蛋上。   熟悉的五官将此人的身份指向了我刚刚不久才认识的一人。   “伊芙?”   对方并没回应我的呼唤,但对这名字倒是的确起了反应,被针扎到似的浑身一颤,继而望向了我。   她的脸颊蹭上了不少灰尘,衣服也不复往日的光鲜,而是成了几乎不能蔽体的布条,只有那双高高竖起的耳朵和蜷曲的尾巴我绝对不会认错,除了她世界上还有谁有这样的身体特征。   “妮蒂娅?”   她念出我的名字,以疑问的语气,可接下来似乎并没什么要说的,只是单纯的在“叫我的名字”而已。   上次将她放走后就再没见过面,虽说我有预感今后还会重逢,但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形式。   我觉得目前伊芙似乎没有敌意,因此我向前稍微走了走,希望过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停下,妮蒂娅,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   卡洛琳发觉我还在原地后大声吼道。   差点忘记了。   在她的眼里对面的人可是个彻头彻尾丧心病狂的变′态,毕竟亲眼目睹了伊芙将人吃掉的一幕…这样的阴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去的。   虽只能借着昏暗的月色勉强看到她的侧脸,我也能瞧得见那是被吓到惨白的颜色。   因为我打算将这件事搁置一段时间,等卡洛琳的回忆被时间冲淡之后在和她解释清楚,没想到这绝不能见面的两人竟然撞了个正着。   伊芙向再前走一步,月色笼盖了她的半身,此刻我才发觉她的右手中有什么在闪闪发光。   是把手术刀,背如柳叶,刃薄如纸,如它不起眼却无比锋利的外表相同,是件其貌不扬但相当危险的武器,我没记错的话,伊芙差点将刀子**自己喉咙的那天用的也是同样的凶器。   “你也不许再往前走了!”   卡洛琳底气不足地威胁着对方,但伊芙似乎并不把那当一回事,继续向前一小步,霎时全身都暴露在了月光的银辉之中。   “妮蒂娅……”   她一边走,一边小声重复着我的名字。   “妮蒂娅……”   有哪里不对劲,那孩子的精神状况似乎出了点什么问题。   卡洛琳清楚自己没能吓到对方,于是惊慌地绕过树干往后退了两步握住了我的手腕。   “快逃吧,这家伙有多危险我应该和你说过。”   “……”   摇了摇头。   这并不是一意孤行,因为我很清楚伊芙已经不再危险,不过当前这着了魔似的模样不知是怎么回事。   “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她刚刚又差点要了我的命呢。”   “那又是怎么回事?”   “那截树枝莫非你以为是自然掉下来的吗,那家伙不知怎么办到的,只是拿着手术刀挥过去就将整条枝干斩成了两截,要不是我侥幸躲过现在就没人和你说话了。”   之前没有注意,现在我瞧向那树枝的断面,的确不是粗糙不平的断面,而是光滑平整似工具锯断的,难以想象那是如卡洛琳所说竟是被用手术刀斩断,可事实就摆在这里我也没法不相信,何况对于伊芙而言她会做什么我都不惊讶。   “没事的卡洛琳同学,请让我和和和——”   我刚想说“请让我和她说几句话”,结果突然就被她拽起胳膊狂奔,我还不知道她有这么大的力气,又或者是被她眼中食人的恶鬼吓得不得不逃起命来。   一时之间我也没法向她解释清楚,只好半迁就着随她一起跑,可我仍回头去看,还是希望能和伊芙见上一面,至少问问她最近走到哪里去了。   说到这个,她又是如何得知我在这里的,此间距雾之都有不短的路途,就算她知道我的位置又为什么要不辞辛劳地跟过来。   加上之前她那精神恍惚的模样,我觉得伊芙出了什么问题。   卡洛琳只顾逃命,却没注意身后早就没人,这还是我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的状况,正准备提醒一下她不必继续,再者我这贫弱的体力也快跟不上了,自己大口地喘着气,心肺正过载工作,胸腔一阵阵地紧缩。   刚扭过头,才发现不知何时伊芙竟出现在了我们两人的正前——一个紧急刹车,停在了相距不足十米之处,可伊芙并未像刚刚似的动作迟缓等我们逃跑,这一次她径直猛扑上来,而目标恰好是我。   饿虎扑食的姿态,动作如猛兽般迅疾敏捷,卡洛琳被颇具气势地撞开,而下一刻伊芙此刻则正骑在我的腰间,垂下头来死死盯着我。   我本以为她会施以暴行或问些什么,可她什么都没做,只是弯下腰,目不转睛地盯着,仿佛自己的脸上写着她在寻找的答案。   上次与她相见将二人脸庞的轮廓勾勒出的是迟暮夕阳,而现在则换做明月当空。   四目相对,片刻之后她的眉头又突然皱起,眼睛轻微眯着,似乎开始感到不悦。   “妮蒂娅?”   又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不过这是更加熟悉的声音,三人被这清脆的女声所吸引,一齐扭头望向了另一侧。   是玛利亚,她正匆匆跑来,一只手扶着旁边的树干上气不接下气。   “还有伊芙,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她是怎么认识伊芙的,不,比起这个你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才更奇怪吧。    第十四章 原委 ==============================   “从头说起吧,之前听到的那声尖叫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和玛利亚坚持把伊芙带回来了,她现在正被我们一行人团团包围着盘问,卡洛琳则拽着袖子躲在我的身后。   “比起这个你们难道不该对她的耳朵和尾巴感兴趣吗,我可就是因为这个才和她搭话的欸。”   玛利亚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嘴,不得不说这样的特征对第一次见到的人而言的确有着巨大的杀伤力,但我知道那对伊芙来说最多不过提供了迷惑他人的便利罢了。   “你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之后在说…我觉得要从头说起应该是我在洗澡的时候抬头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洗澡?”   伊恩扭过头撇着眉毛,他的感冒似乎还没痊愈,最近反而更加严重了,鼻翼附近有些红肿。   “这部分你们不知道……总之请告诉我,伊芙,那是你吗?”   她皱起眉头,但仍面无惧色地昂起头望着我,似乎困扰她的并非是眼下的窘境,而是在那之上的某样东西。   “是的。”   她坦然承认了。   “目的呢?”   “我也不知道,倒不如说,我之所以会跟过来就是为了寻找‘目的’。”   虽有众多双眼睛盯着她,而她却只看着我一个人,仿佛这话只是说给我听的。   “那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妮蒂娅将我放走后,我就失去了这个叫做目的的东西,没有那个人给我安排的、不得不完成的任务,也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更没长久的目标,我只是觉得自己不知道该为什么而活了。”   “放走是怎么回事。”   卡洛琳并未经历此事自然也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同时投来疑惑目光的还有玛利亚和威廉,另外的主仆二人却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只是在当故事听罢了。   “之后我会和你们解释的。”   先这样搪塞过去,眼下我有急切想知道的事。   “所以伊芙跟踪我的理由就是这个,只是这样而已吗?”   我觉得事情不会这么单纯就有了结论。   “不光如此。”   她稍稍看了一眼伊恩,随后目光又立即对准了我。   我明白了,那大概并非无所畏惧的坦然,而是在如此众多陌生的面孔面前只有对她比较温柔的我才能毫不顾忌地直视,若是不想低下头被认为是懦弱的人也只好如此了。   “我还觉得…自己缺失了某种东西”   她的双手稍稍握紧了些,捏住了身下的床单。   “起初我以为自己仅仅是丢失了目的而已,希望从过往的经验中寻求解决之道,可当我回首往事之时却发觉了不对,自己对过去的记忆是‘残缺不全’的。”   “具体是怎样的情况。”   “某些部分是存在的,关于我的过去、童年、学识和与妮蒂娅相处的那些都完好无损,但除此之外的部分每当我回想起的时候,记忆就像刚刚睡醒的人要回忆昨晚的梦一样,明知道自己做了梦,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梦见了什么。”   她稍稍叹了口气。   “何况自己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为什么会长出犬类的耳朵和尾巴,为什么一看到这个叫伊恩的男人就会觉得害怕呢,甚至我连自己为什么会顺理成章的叫出他的名字都不清楚,自己明明从来没见过他来的,诸多的疑问搅的脑子快要坏掉了,因此最近的行为也开始变得神经质起来。”   我说为怎么觉得伊芙的样子有些不对劲,莫非正是因为这个。   我的视线稍稍往伊恩那边瞟了瞟,试图从他那寻求答案。   不出所料,片刻之后他开了口。   “伊芙,你还记得一个叫‘赫蒂’的女孩吗?”   突然被叫到了名字她稍稍一惊,但反应过来之后又摇了摇头。   “似乎在哪里听过,只是萍水相逢的人中大概有同名吧,但我所熟识的人中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   伊恩的下巴搭在收起的食指关节上,沉吟片刻后他说到:“这大概是因为被重新取了名字的缘故,妮蒂娅所取的名字是‘伊芙’,因此她只继承了伊芙一部分的回忆,被迫舍弃了与‘赫蒂’的所有关联,因此相关的记忆也就不复存在了。”   “你能确定吗?”   因为我听见他用了“大概”这个词,伊恩可不是个随便说大概如何如何的家伙。   他摇了摇头。   “这样的事我也没有相关的经验,只能凭理论推测罢了,但从哪个方面考量她都没有向我们说谎的必要。”   这倒是没错。   我从伊恩的手下给她求得一命,若不是脑子坏掉了谁还会跑回来见这个煞星。   只顾着说这些,差点忘了弄清楚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天花板掉下来的液体又是什么?”   我就开门见山的继续问下去了,免得麻烦,似乎伊芙也很配合我们,并不打算隐瞒什么。   “我的口水。”   “只是口水而已吗?”   “因为低下头看了太久,不知不觉间口水就流下来了……”   这应该不是说谎,顿时安心了大半。   “可你的目的既然是跟踪我,那为什么明明在浴池中见到了我还要到别处制造骚乱呢?”   “我看走了眼,以为当时的你不是妮蒂娅,而是那边的那一位。”   她的手指向不知什么时候做到旁边去的艾尔瓦。   “那位小姐只从背影判断和妮蒂娅几乎一模一样,头发也都是一样的蓬松浓密,而且也都戴着黑框的大号眼镜。”   “说起来的确如此,我还没问这边的小姐名姓,真是太失礼了,从刚刚看到的时候就觉得和妮蒂娅不是一般的相像。”   威廉如是说到。   “在下的名字是威廉·伦琴,幸会。”   “不必见外,您叫我艾尔瓦就好了。”   看来不仅是我这么想,大家也都同样的这么认为,我和艾尔瓦小姐的确十分相似,如果是隔着重重水雾把人看错了也的确有可能。   “在那之后呢,为什么跑到了我们的房间,据卡洛琳所说你似乎在她的身上摸了几下。”   “这位小姐叫卡洛琳吗……抱歉。”   伊芙稍稍欠身,这下却把我身后被道歉的那位吓得够呛,立即再向后退了两步。   “她为什么会这么怕我,之前的攻击只是因为一时头脑不清醒的失手而已,夜半时分在荒郊野岭,我还以为是遇见了什么野兽——”   “你才是猛兽那一边吧”卡洛琳绝对想这么说,但她现在只是警惕万分地盯着对方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这里面有比天更高比海更深的原因……”   我认为让卡洛琳与伊芙共处一室已经堪称折磨了,开始觉得有些对不起她。   “之后再说这个,先回答我的问题。”   “那只不过是因为天色已晚,又没有灯光看不清楚,我想判断床上的哪一个是妮蒂娅而已,只要摸一下就能确认,胸部最大的那个就肯定是本尊了。”   “……”   给出的答复虽然难以置信的直白,但也十分合理,纵然尴尬我却无话可说。   “在那之后,你又是怎么和玛利亚跑到一起的?”   “我翻出了墙,之后就有人来追,玛利亚小姐看到我之后两只眼睛突然开始闪光,不由分说地就要扑上来,我只好尽快跑掉躲开,可她根本没停下脚步,一直跑到树林深处才勉强甩掉,可后来我们又迎头撞上,没办法才和她说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   “关于这个——”   玛利亚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只是因为伊芙小姐实在太可爱了,这样的耳朵和尾巴竟然是真货,谁看了都会控制不住地冲上去想好好摸个够吧。”   不,我觉得会这么干的只有你而已。   事情已经差不多说清楚,原本以为是偷窥者的袭击,搞到最后原来只是误会一场。   我看着一脸茫然的伊芙和瑟瑟发抖的卡洛琳,接下来如何处理好这两人的关系才是真正棘手的问题吧……十五、拖延 乎是今早突然发生的状况,伊恩和威廉同时病倒了。   两个平日里身体健康的家伙同时生了一种病,而且程度之严重前所未见,要说只是感冒也就罢了,同时生病也不过是流行性感冒而已,可当我以为这实在是太巧,觉得他们在装病戏弄我的时候——我在伊恩的床前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好烫!”   不仅是我,玛利亚也异口同声地叫到,她正在另一张床旁同时试探着威廉的前额。   为什么一夜之间能病到这么夸张的程度,要说高烧不过三十八九度而已,可我摸着他的脑袋简直就像烧红的烙铁。   眼下并非感冒的高发季,伊恩曾说过他生病的缘由是与爱迪生先生见了面,那现在又是因为什么,威廉怎么也一起病倒了,难不成是传染的缘故。   “怎么会这样…”   烧到这步田地可不是喝碗热粥或者闷头大睡一觉就能治得好的,这个年代的医疗体系并没那么完善,小病处理不当也会有性命之虞。   我不得不担心,要是伊恩因为感冒这种无聊的理由有个三长两短我以后要怎么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伊恩·斯托克会因为感冒而出意外吗。   “我不知道。”   他躺在床上闷声闷气地说到。   尽管是虚弱不堪的声音,眼睛也快睁不开了,但我能听出是怎么回事。   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绝对能给出缘由,只是不想说罢了。   即便如此我也没想去问,伊恩不想说的事问也无用。   “我也不清楚,昨晚睡的很沉,今早起床时就开始天旋地转。”   威廉按着额头如是说,他的状况似乎轻些,仍能头脑清醒地说得出话,上半身靠在床头也可以坐起,比起显然头昏脑涨的伊恩强得多。   看来他没什么好担心的,我面前的这位才是真正的危险。   “你也不要随便起来啊,你们两个在洗澡的时候究竟做了什么才会一起发如此严重的高烧呢。”   玛利亚很不满意威廉随便起身的行为,按着肩膀把他强行塞回了被子里。   “谁知道,要是随意搭话也能传播疾病现在全世界都被流感病毒占领了吧。”   玛利亚在紧要关头也不会停止妄想,威廉的病情并没多重因此才有心情开玩笑,我这边可一点都笑不出来。   要我估计…体表的温度也已经接近四十度,谁知道体内烧到了何种程度,再不及时以正规手段处理拖延下去就很不妙了。   “很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我现在就去联系店员怎么样?”   “……”   他好像说了什么,但嘴唇嗫嚅着听不真切,因此我将耳朵贴近了些——“请让我抱一下。”   这一次听清了。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还是自己也开始感冒因此幻听。   仔细在脑内确认了一下伊恩刚刚所说的。   请让我抱一下。   的确是这句话没错,我听的一清二楚。   搞搞搞搞什么,你的大脑已经被病毒弄坏了吗,还是说十万火急的当前他也有心情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但我转念一想,他所说的“抱”,莫非是那种意思。   只是表达动作,或是在这个字背后的隐藏含义,他说的抱究竟是指什么,胳膊都抬不起的现在他莫非还有多余的心思想那种事。   不,不对,说不定只是自作多情。   伊恩绝对不是那种人,当前的情况也不可能代表其他含义,那只是自己过度理解的胡思乱想。   我想再次确认一下那句话的含义,因此俯下身子,贴的更近点正准备问个清楚,稍微捋起头发露出了耳朵,靠近伊恩的嘴唇。   “刚刚——”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做出了我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举动。   要说伊恩的所作所为有九成我都无从推测,但眼下的举动却完全超出了“推测”的范畴,根本就是难以置信。   伊恩将我抱住了。   正如他所说,只是字面意思的“抱”,他在我靠近的时候迅速掀开被子,趁我反应不及直接将我搂在了怀里,之后有大手一挥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因此我整个人就被埋在了伊恩与被子之间的夹层。   诶?   嗯?   这是怎么回事?   脑子里一片混乱,耳膜内侧嗡嗡作响,为什么他会突然这么做,比起这个倒不如说他哪来的力气。   柔软的胸部贴着硬邦邦的胸膛,因发烧而过热的身躯简直快要把我烫伤了,手足无措地轻微挣扎着,但被腰后的一双手给死死钳住。   搞不懂为何自己并没拼命挣脱,而只是“轻微地”有所动作,或许只是为了表达反抗的意愿,或许是因为我知道即使对方重病也拗不过他,又或是根本就不太想反抗。   “伊恩、伊恩?快点放开我……”   声音隔着厚厚的棉被传出来的时候变成了闷响,音色也跟着失真,眼前是一片漆黑,厚重被子下的空气温热潮湿,充斥着男性特有的汗水味,浓烈的荷尔蒙气息熏得我快不能正常思考。   “你在做什么,不是病的很严重吗,怎么还有心情和我开、开……!”   大概是我终于意识到不能这样下去了,终于放弃了聊胜于无的手段开始稍微认真的斥责,但话说到一半又觉得自己十足的虚伪,明知道不是开玩笑却硬要改成那种说法,只是为了避免自己的尴尬吗。   还是说是在为对方的行为打圆场,只为了今后还能以“正常关系”相处下去而已。   想到这儿又不免有些沮丧。   侧脸枕在他的胸膛,纤瘦却厚实的触感,里面的心脏在沉稳而有规律地跳动着,只从此处判断根本听不出是重病的患者。   但安定的心跳还代表着另一层含义,他对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心脏的鼓动丝毫没有加快的趋势,只是以每分钟七十次的安稳频率正常工作着。   对于女性而言比起他想要“有所作为”,这样才更加失礼。   不过幸好我还不能算是百分百的女性,这种行为抗性的免疫力足有八十分,但多少还是受到了剩下百分之二十的影响。   “不要动,妮蒂娅。”   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挣扎开始认真了,他终于开口说到,以只有我能听清的低沉声音。   “我说过吧,妮蒂娅能抵消对爱迪生卿造成的影响,所以请不要动,让我安静的抱一会儿。”   原来是……   原来是因为这个吗…   心情低落指数又从二十分升到了六十分。   话说回来爱迪生先生在哪里,我根本没看见那样的大人物在何处出现过,我又开始怀疑起这理由的可靠性。   “不会骗你的,仅仅是抱着感冒的症状就已经好了许多。”   伊恩的语气的确不像在胡诌,他也不是会随便说谎的人,更何况只是为了抱我一下这种无聊的动机。   对于世界的规则他比我更了解,这也是他的身体,拖延病情最后的受害人也还是伊恩自己,因此我决定还是继续相信他。   但自己仍未安分,只是处在了矜持与伊恩的健康之间的界限里,不知该迈向那一边。   而此刻的威廉与玛利亚瞧着那高耸的被子下微微耸动的我和伊恩本人,沉默着不知该作何表示。   无言许久,威廉终于吐出了一句。   “我说啊…我们还在这里看着呢……”    第十六章 独处 ==============================   要我说什么叫做尴尬,现在自己所承受的尴尬气氛要比前半生所遭遇的总和更加沉重。   何况要面临的不仅是尴尬,还有尚未化解的恐惧,妮蒂娅向我解释了之前我所不知道的一切,主要是与伊芙有关的。   因此我现在对她有了些基本的了解,不过只限于他人口中文字的描述,由我亲身体验所明确的没有半点,正因此我仍不能彻底对她放下戒心。   伊芙对我而言仍是不能完全定性的危险人物,要说之前我讨厌她是因为那家伙与妮蒂娅的关系比我更好,现在则是出于性命之忧的敬而远之。   那一晚留在我脑海的影像至今仍挥之不去,我没办法与她正常的相处,至少暂时是这样。   但明知如此妮蒂娅却还是把我和她单独留在了一个房间,正如我所说,这就是自己眼下难堪不已的缘由。   据说同行的男性二人突发了重感冒,玛利亚和她去照顾他们,因此我和伊芙不得不共处一室,她对我并不喜欢她这一点似乎没什么自觉,只是若无其事地坐在床上发呆,而我则躲在角落的椅子上神经一刻也不得放松。   胳膊交叠起搭在面前的桌上,其上玻璃瓶中是快要枯萎的三色堇,那大概是店员在温室培养用于装点客房的花。   落地的大石英钟内,摆锤晃悠着发出咔哒咔哒的噪响,屋外寒鸦的鸣声透过玻璃传进来时成了闷声闷气的号叫,我盯着伊芙的一举一动,脑内的弦快要绷断。   为什么要把我留下来,妮蒂娅说要我与她好好相处,可和这样的怪物有可能相处得来吗。   “卡洛琳。”   说话了!   心跳频率即刻开始飙升,她想做什么,当前的我正如被投入师笼的饵食,面对无情残忍的伊芙完全没有半点胜算,要不是知道自己又多少斤两简直就想立刻从窗户里跳下去。   “你是叫‘卡洛琳’吧,大姐姐。”   对方在叫我“大姐姐”。   这是在故意套近乎,还是说某种我听不明白的暗讽。   “唔…嗯。”   犹豫片刻要不要搭话,最终出于不能示弱的心理还是给了答复。   “你似乎非常怕我,我有做过什么伤害大姐姐的事吗?”   她扭过了头望着我,那对耳朵稍微竖了起来,身后的尾巴蜷曲着耸起。   对了。   被这么一问我才有所醒悟。   对方似乎…并没做过什么直接伤害我的事。   若是说有关妮蒂娅,那只是我单方面的在生闷气,自己所目睹的场景也并非对方故意要给我看,说到底伊芙从来也没有主动对我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   那我这忐忑不安的源头又是哪里,是因为自己看到的事实太过骇人听闻而无法不介怀吗,要是那样妮蒂娅已经向我解释过了自己会看到那一幕的缘由,伊芙也并非杀了某个人,她的行为统统只是在“伤害自己”罢了。   因此,想清楚后我稍微摇了摇头。   “不…没有。”   “那为什么大姐姐要疏远我,是因为我很恶心吗。”   要说伊芙给人的第一印象无论如何也谈不到恶心,生着犬耳与尾巴的可爱少女,放到谁的面前都是疼爱还来不及。   “也不是因为这个。”   “既然如此,就只是因为大姐姐在害羞吧。”   “我认为这个一点更是绝无可能。”   我会害羞吗,卡洛琳会害羞吗,虽然蛮横无理的不良少女是装出来的,但面具戴的久了也就逐渐成为了人格的一部分,即使内心会害羞,但“表征的卡洛琳”绝不会有任何羞赧的表现。   “那么就弄不清楚了,但总而言之,大姐姐并不讨厌我,是吗。”   伊芙瞪大了天真的眼睛,水润的嘴唇微微呶起,尾巴轻轻摇了起来。   她之前大概没有这么讨人喜欢吧。   我不禁怀疑自己此刻的感触是否是错觉,自己竟然开始觉得伊芙的的确确有着无法令人不动容的超绝魅力,莫非是因为那两处非人的特征,犬类特有的“与人亲密”和“任何感情都会直白地表现在尾巴上”这两个之前自己无缘一见点成为了加分项,让伊芙在可爱一途无人能敌。   要是这样自己岂不是更没了胜算。   没法做出否定的回答,感觉要是说出之前在心里酝酿已久的“别得意了,我岂止是讨厌,简直是痛恨”这种话,心里会像针扎一样刺痛,被谁知道了也会说我不解风情,是个不可理喻的无情女人。   “……嗯。”   终究选择了对她妥协,轻轻应声,然后点了点头。   这样做不知道是否能简单的对自己说一句没问题,以我对自身的了解,卡洛琳应该是个容易记仇的孩子,但如今只是因为她的几句话就要把之前积累的不佳印象完全抛到脑后,这给我敲响了警钟。   比起伊芙凶残的手段,这份无人能挡的魅力更加致命,哪怕是之前还惴惴不安的自己仔细瞧上几眼那柔顺的耳朵也忍不住生出想要狠狠摸上几把的冲动。   “既然如此,我和大姐姐就算是朋友了吧?”   ——   只有这个,我不能答应,否则自己的坚持和尊严要置于何处。   “……”   默默点了点头。   答应了。   似乎自己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这怎么可能。   “那么作为挚友,我想问大姐姐一个简单的问题。”   “是什么呢?”   我已经收不住自己现在脸上那真正可以称之为“恶心”的微笑。   “我的过去——大姐姐知道多少?”   真实的目的在这里。   或许正是因为她对我没有丝毫的印象,所以才能毫不顾忌的套近乎,确认关系后抛出了始终想问但迫于气氛问不出的话。   妮蒂娅说她被割除了凶残一面,因此也失去了相关的记忆,如今的伊芙只不过是温驯的普通女孩而已,但就我昨晚所见的一切,她与“温驯”两个字毫不相干。   比起割除,我更相信是隐藏,她或许没意识到将曾属于自己的那部分丢在了何处,但我认为那只是戴着眼镜在找眼镜。   可我不适合作为这件事的讲述者。   “我对你的曾经所知甚少……”   视线稍稍飘向了一侧,自己实际也是有不少内容可讲的。   “之后去问妮蒂娅吧,她现在很忙,但之后一定会和你好好解释。”   也没有隐藏的必要吧,我这样想到。   说到妮蒂娅,她不是只说去看看斯托克先生的病情吗,为什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第十七章 补偿 ==============================   清晨麻雀开始鸣叫的第二个个钟头,伊恩晃晃悠悠地从卧室里出来了。   眼皮仍惺忪着,一根掉落的发丝贴在鼻尖,常年整整齐齐的头发如今乱的好似鸟窝。   鲜有比他起的更早的我早就梳洗完毕,挺直了背正襟危坐在客厅之中侧过脸瞪着他,正准备兴师问罪。   但在那之前……   “感冒好点了吗?”   “兴许是好了吧,要说彻底痊愈也不准确,总之已经不会耽误要紧事。”   你能有什么要紧事,不是整天游手好闲就是大吃特吃。   一边这么说着,他一边毫不客气地坐在我对面,拿起盘中的马卡龙塞进嘴里,随后腮帮子开始夸张地鼓动,伴随着“鼓嘟”的吞咽声落入了深不见底的胃袋。   把我弄得这么不愉快,丝毫没有歉意反而泰然自若吗,脸皮稍微有点厚呢斯托克先生,虽然我对这一点也早有觉悟就是了。   原计划三天的旅行不得不因为他和威廉的重感冒而中途作罢,迫于他的病情不仅没让我放松半点,反而积攒了更多压力。我和伊恩昨日刚刚长途劳顿回到了家里,今早他就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食欲大振,让人不禁怀疑这家伙的感冒是否是装出来的。   这么说起来要看医生也执拗不去非要我照顾不可,要他吃药片也不肯,莫非所谓的感冒也只是戏耍我的手段之一。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总之今天我要和他问个明白。   “我有件事要问问你。”   “我在听呢。”   “因为你的病情搞得我现在疲惫万分,原本承诺的旅行也不欢而散,但今天突然就痊愈了,所以……”   “所以妮蒂娅想要补偿对吗?”   “没错…不、不对,我才没这么想,我想问的是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夜之间就能好的七七八八的高烧可能存在吗,病到这种程度我还以为至少也要好好休养一周!”   激动地一拍沙发挺直了身子,我也不知自己在激动什么。   “所以妮蒂娅觉得我在骗你。”   伊恩停下了继续探向盘子的手,收了回来抱着胳膊说到。   “但现在我们已经回来了,再纠缠这一点也没有实际意义,所以我认为妮蒂娅想要的并非‘说法’,而是‘补偿’。”   一开始我觉得并非如此,但仔细想想又觉得那是自欺欺人,或许只是为了瞒过自己而编造的谎言,我明知伊恩不会骗我,同时也得为自己的任性找个借口因此才在脑内完成的自圆其说,我真实的思考过程的说不定真的如伊恩所料。   “……”   食指与拇指的尖揉搓着,挺起的背也渐渐塌了下去。   伊恩的话很有说服力,我不知道是被他说服或是暗示着自己相信,但我此刻的想法的确因对方的暗示而变得更加直接,我想要伊恩的“补偿”,仅此而已。   “那你打算怎么做?”   直白地问出来了。   他把手塞进了沙发垫子下,变魔术似的摸出了两张纸条,随后又俯身拿了个甜甜圈咬掉一半。   我盯着那两张纸片,比书写用纸更加厚重,类似卡片质感,印刷字体整整齐齐,还有着类似编号的凹痕,那大概是用钢印戳上去的。   “那是什么?”   “电影票喔。”   ……   我还以为他是个很懂浪漫的家伙,搞了半天竟然是如此原始的手段。   不自觉地稍稍皱着眉,伊恩给出的条件完全没打动我,只是电影而已,何况这个年代大概连彩色摄影机都没有,能有什么好看的。   “妮蒂娅似乎并不高兴。”   “只是看电影而已有什么好高兴的。”   “是吗…我还以为你的第一句话会是‘电影是什么’,看来你暗地里也学到了不少新东西。”   电影不就是电影,一连串的静画勾勒出的场景,利用视觉暂留使其栩栩如生。   “明明去年爱迪生卿的第一部电影才问世,这两张票可是我动用了内部渠道才搞到的好东西,没想到妮蒂娅对此并不感兴趣呢。”   他将卡片收回放到腿边。   “既然这样那就——”   “不,我很感兴趣,不如说想看到迫不及待,之前都是装出来的。”   我赶忙说出这样的话,自己的举动实在太不合时宜,只考虑自己的体验却忘记了如今所处的年代,电影艺术兴起乃至商业电影完全问世都是几年后的事情,现在我要是不表现的对它更感兴趣点岂不是太可疑了吗,莫非是等着伊恩来怀疑我的身份吗。   虽及时做出了补救,但他望着我的神情仍满是狐疑,而我则满头大汗地忐忑不安。   “总之”片刻之后伊恩大概决定不再多心“妮蒂娅高兴就好。”   “高兴哟,简直不能更高兴。”   眼神飘向了一边。   “那么这样的弥补可以接受吗。”   用力点了两下头。   心慌以至于连生气的心情都彻底烟消云散,哪还有心思计较伊恩之前的所作所为。   刚刚心悸许久,现在又开始冒冷汗,胸口的压迫感倍增,急需做点什么来缓解心情,而目光从眼前的事物扫过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伊恩吃剩下的甜点。   还有几个没有动过,我俯身拿起一块,尝到甜味之时脑内会释放使人快乐的信息素,适当地吃甜食甚至能多延长数年的寿命,如此简单就能获得幸福的方法对我来说再合适不过。   稍微咬了一口,这大概不是商店卖的量产货,而是伊恩从甜品店订购的,三倍糖霜和奶油,腻的太阳穴都开始发痛。   但只吃几个没问题,幸福感会将恶心掩盖。   伊恩看着我专注于味觉的模样似乎想说些什么,因此他把口中的食物吞掉后,稍微收敛起姿态,郑重其事地讲到:   “妮蒂娅,我有件事不得不和你说一下了。”   “是、是什么?”   因之前的紧张而有点口齿。   “虽然你和我抱怨过自己的多余脂肪,体重也控制不住,但现在仍是无所作为,想吃什么就吃,这样放纵下去后悔的也只有你而已。”   “……”   “不要那样看着我,这是作为家长为了你的健康而提出的勒令。”   “我总是在吃甜点只是因为要消耗大量的热量罢了,正因为会被消耗所以体重并无变化,反倒是妮蒂娅,这样继续下去‘丰满’可就要变成‘肥胖’。”   顿时哑然,咬掉一半的薄饼掉在胸上。   伊恩……   你可最没资格说这话了,每天在我的面前大吃大喝叫我怎么忍得住,要是想让我减肥你也不要故意在我眼前把那么多好吃的拿出来啊!    第十八章 弗兰肯斯坦 ==============================   电影院中并非如我所想的拥挤不堪,既然是问世不到一年的新鲜玩意,且不难想象保存影像的技术能带给从未见过的人多么巨大的震撼,那么自然该是极受欢迎的潮流品,但正如我所见,这儿虽座无虚席,但仍不到人满为患的程度。   只是搭设在露天环境下的马戏团帐篷,里面放置了白色的巨大幕布以及阶梯状的座椅罢了,总的来说环境还过得去,但也绝谈不上整洁宜人。   仔细想想也并无差错,电影刚刚出世,那么与之相随的电影院文化……即情侣之间结伴来观赏的习俗自然是没有的,因此座位中的大多是为了满足猎奇心理而购票的男性,且大多上了些年纪,衣着光鲜,仅从所戴的帽子及皮鞋的品质看或多或少都有些财产,是能出大价钱消遣的阶级,几乎见不到普通的工薪阶层。   我想起了伊恩所说的话。   他动用了“内部渠道”才弄到的两张电影票,那么一张票的价值几何呢。   有点想知道,但又觉得被说出来的话会弄糟还算不错的心情。   他正坐在我的旁边,一般而言观影即是放松和享受,完全忘记眼下的烦恼而将思维套进导演所构架的世界中,在短短的两个小时内从严格的现实逃脱。   但伊恩的神态丝毫不像来放松的,皱着眉头正襟危坐,像哪里来的专家要鉴赏宝贝。   “要上映的是什么?”   我稍微推了推眼镜,侧过头问到。   “弗兰肯斯坦。”   嚯、竟然是恐怖片。   说你不太懂还真是错怪了,带从未体验观看“能动的影像”是何种感受的女孩来看恐怖片,莫非是准备在对方吓到无法动弹的时候再出手相救或英雄般地说出“不必害怕,有我在这儿”之类的煽情话,继而将其搂入怀中,由此来拔高印象不成。   “由七十年间畅销世界的科幻小说改编而成,妮蒂娅有看过原著吗?”   稍微点了点头。   这种时候可不能说“自己早就经过了无数B级片的洗礼,如今一般的低成本恐怖片完全无法对我造成伤害”这种不合时宜的话,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   “那你应该知道尸体拼接成的怪物是如何复活的。”   “借由避雷针引来的电流,作者大概认为电流与生命有着某种关联。”   视线由膝盖移向工作人员正忙活着的台前,他们在测试幕布的质量,小声商量着什么,在这个距离听不到言语,只能看到嘴唇在一张一合,仿佛演起了默剧。   “那么,妮蒂娅知道这样的想法源自何处吗。”   我不作声,摇了摇头,作为曾经的现代人我自然知道电与生命活动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可《科学怪人》出版时的1818年那样的观点只被认为是猜想而从未证实。   现在正是等待放映的无聊时间,要是伊恩想鬼扯些什么那我就听一听,能度过这段无聊的时间最好。   何况他从未说过任何毫无价值的话。   “路易吉·迦伐尼先生,活在上个世纪的人,他最为人所知的实验即是以人工电流刺激青蛙的大腿,从而观察肌腱的抽搐,这项实验在如今的教育中也被纳入了课本。”   “等一下,电流作为工业能源使用不是只有最近几年吗。”   “生成电的机器早已有之,能大功率供千家万户使用的才是最近的事。”   伊恩稍稍侧过头看着我。   “因此他认为在动物体内,尤其是肌肉和神经中存在着某种电流,即使在它们死后以外部的电流刺激也可以使其重新活动,这带给他以启发,若是能使用更大的电流更强的电压刺激,是否有可能使已死去的人重新焕发‘活力’呢。”   “简而言之就是复活吧。”   我满不在乎地捋起发丝,在食指间绕着圈圈。   “不可能呢。”   “没错,即使在今日死人复活仍是不可能的,但这并不阻碍人们去追求,毕竟‘能活得更久’是人这个物种自尚未开化至工业时代以来恒古不变的诉求。”   伊恩说到。   “可他壮志未酬便积劳成疾,因此他的侄子乔凡尼·阿尔蒂尼继承了他的志愿,继续从事着相关研究,说到这儿重头戏就来了。”   他竖起一根手指。   “百年之前对待死刑的囚犯毫无人理可言,因此购买死刑犯人的尸体以供解剖和研究之用并未被勒令禁止,甚至还由此诞生了偷盗尸体卖给医生牟利的职业,而稍懂些生理知识的人都能靠公开解剖的展览与授课赚得盆满钵满。”   “还真是黑暗的时代。”   仔细想了想若生活在那样的年代该作何感受,死后也要担忧自己能否保全尸身。   “妮蒂娅要是这么想就错了,那么做虽于情不通,可现代医学正是由这肮脏的勾当起步,百余年的解剖和研究才使得我们对人的身体如何运作有了基础的认识。”   “当然阿尔蒂尼也不例外,他同样经常以死刑犯的尸体进行试验,而实验的重点则是‘电流’,他和他的叔叔一样,认为‘电’是人类的生命之本,只要以适当的电流进行刺激,使死人短暂地‘复活’也成为了可能。”   “那是怎么回事?”   伊恩明明也同意了我的说法,彻底停止的呼吸与心跳是无法复苏的,那是时代继续向前发展两百年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这就不得不说他最爱的公开实验。”   伊恩轻轻舒了口气,将身体靠在椅背上。   “1802年,阿尔蒂尼先生对一名犯人被砍下的头颅进行了电击,所见者成百上千,皆目睹了惊悚的一幕,他将两条电线**耳朵里,继而按下开关,难以置信的场景就出现了,那颗头颅的面部肌肉开始无规则地强烈收缩,由此形成了各种奇怪扭曲的表情,据他本人所说,那正如‘狰狞的鬼脸’,短短数秒的时间所带来的震撼恐怕当日的观众终生也无法忘怀了。”   那大概是可能的。   正因为自己受过现代科学而的教育因此才相信着他的话,要是自己是生活在十九世纪的普通女孩大概只会以为他在胡诌。   因此听他的话时自己不自觉地微微点着头。   “但在我看来,比起科学的求证,他更像是商人,他将这惊悚的实验当做了盈利的手段,在全国巡回演出,因此也被人戏称尸体的马戏团长,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将这项事实普及给了大众——电流可以刺激肌肉,从而使人短暂的‘复活’。”   “1803年,他进行了另一场更为轰动的实验,将数根金属棒**已被绞死的犯人体内通电,此次效果最为惊人,刚刚死去的犯人竟突然睁开了一只眼睛,甚至抬起了胳膊和小腿,全身的肌肉都如活物一般在皮肤之下耸动着,而他此类的表演轰动世界之时,弗兰肯斯坦的创造者雪莱小姐年仅五岁而已,她被阿尔蒂尼的实验深深震撼,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这正是她后来写出《科学怪人》的灵感所在,也是弗兰肯斯坦要靠‘电击’才能复活的缘由。”   绕了一圈,他终于将自己的目的解释完毕。   虽然我对奇闻轶事并不感兴趣,但不得不说这段离奇、夸张却又真实的历史的确十足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兴趣甚至超过了即将上映的影片,听着伊恩所讲的话,不知不觉间身后的放映机竟已经开始发出“咔、咔”声以及胶带转动时摩擦的噪响了。   电影要开始了吗。   我扭过头,将注意力从伊恩的故事中转移出来,仔细盯起了眼前的屏幕。    第十九章 下着 ==============================   “艾达竟然亲自陪我出来,这还是头一次呢。”   “谁知道,还不是因为大小姐你太不争气了,作为仆人的我不得不多加留心才行。”   艾达模式化地答复着,此刻的我们漫步在银装素裹的商业街。   没错,今天开始下雪。   雾之国地处偏北,这我很早就已提过,因此冬日的气候比想象的更加寒冷,但幸亏与冬之国间有山脉阻隔,加之工业化导致的局部升温,冷气流随着朔风涌向此处时已被削减了不少,但仍不容小觑。   轻薄的雪片随着轻风飘洒而下,折射着太阳微弱的光与温度,坠落前跳着恬静的舞,归于大地时汇聚成绵延的长毯,路中央由于清扫和踩踏得见整齐的砖块,而道路两旁、商店牌子上以及落叶乔木已枯萎的枝干间则堆砌着厚的积雪,只有供暖的蒸汽管道仍扑簌地冒着热汽,偶尔从身旁走过的步行机关则散发着惊人的热度,所经过之处三英尺的范围内雪片都会融化为搀着水的冰晶,一边喷出白汽,一边发出沉重轰隆声地前进着,但并不像往日给人散发着不可靠近的气魄,些须的温暖让棱角分明的机器也显得有了人情味。   枝头的麻雀在叫,行人路过时就惊慌逃窜,而他们走远后又飞回原本的位置,让人不由得感叹它的愚蠢,若躲藏是为了逃避敌害,那重复待在同一处不是也就失去了意义,是那条枝头太有诱惑力呢,还是因为在等待着谁而不能移步。   “大小姐,您知道我为什么要和您出来。”   “不是为了买过冬的衣服吗。”   艾达端正地走在我的右侧稍前,虽和我说这话,视线盯着的却是前方。   “没错,那么我为何要买过冬的衣服——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单指下半身的保暖措施,您知道吧。”   我陷入了沉默。   家里实际上有着伊恩为我准备的冬装。   今日早晨他说入冬了就该换身衣服,因此带我去看了一看,可我拉开衣柜时就已哑口无言。   大衣就算了,下面的袜子是怎么回事   “……那些是什么?”   我的食指指向角落里成盒堆放的新品。   要说为什么要问,我大概已经知道自己所见的是何物,但仍免不得想确认一下,并非是为了确认我是否看走了眼,而是为了确认伊恩的脑子是不是因为之前发烧坏掉了。   “如你所见,是长袜。”   我会不会穿这种东西先不论,当我问伊恩干嘛要准备如此不方面的衣物时他的回答才是让我开始难堪的关键。   “我觉得妮蒂娅丰满的大腿很适合,如不嫌弃请穿给我看看。”   他这么说了。   这句话传到我耳朵里一秒后开始精神错乱。   这是真心话还是在耍我,要说伊恩平时一本正经地让我陷入尴尬境地已经是常事,我对此的抗性大概升到可以习以为常的程度,但这一句似乎稍微有些难以招架。   若是普通的男性对我讲出同样的话毫无疑问就是性骚扰,但伊恩的表情和语气都太过镇定,那言语从他的口中吐出来之时不仅不会令人觉得冒犯,反而显得真心实意地恳切。   除此之外那张令人无法拒绝的脸大概也加分不少。   再者,“丰满”又作何含义。   一般来说长袜会对腿部脂肪起到收束的作用,即使腿型不美观或是大腿太粗这种神奇的布料都能将之掩盖,而本身双腿就修长匀称的孩子则会显得更加窈窕迷人;因此,虽紧身袜的始祖是为男性服务的,但自从成为女性的衣着以来就始终受到女孩子和一些有着特殊喜爱男性的追捧,所以伊恩讲的“丰满”与“适合我”,其隐含意义是否是在说我的腿太丑了,被看到了会影响他的心情,所以请用袜子掩盖一下。   自己惯用的消极思维开始主导思考的过程,伊恩的话被我当做了责备。   “虽然看起来轻薄,但实际上是保温材料,不必担心受冻的问题。”   那毫无疑问是在说“不用担心冷到,所以快点穿上别再让我恶心了”。   虽然在平日相处中我看似能与伊恩保持对等的态度,但首先我不知道如何拒绝别人的请求,尤其是态度不耐烦的请求,再者想到我与伊恩的关系本质上其实是白吃白喝的家里蹲与不得不养活着我的饲主,二者相加让我的拒绝力一再弱化,脑补着对方对我的呵斥已无法回头。   不要惹恼他。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观察对方,那等待回复时食指蜷曲托着下巴的动作在我眼里也变成了失去耐心的模样。   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但我准备按所想的做时,艾达突然走进了大厅,或许是为了打扫或许是为了更换点心,总之她真真切切地见到了我与伊恩当时难以言喻的状态。   自己正哭丧着脸弯下腰解开裙子的拉链,准备马上在他面前用最快的速度穿上那件象征着女人味与耻辱的贴身衣物,而伊恩则对我大胆的行为和动作感到吃惊与不解,正准备上前阻止,因此走近扶住了我的胳膊,这一幕从艾达的角度来看反而像他在胁迫我做什么不妙的事情。   “适可而止吧,斯托克少爷,这个家里不允许发生有违人伦的事。”   她以低沉、凶暴、充满威慑力的口吻说到。   ……   “不是都解释清楚了吗,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与此无关,我相信少爷的人品,也清楚他不会做出格的事。”   可我觉得你那时候恶鬼般的神情一点也不像相信的样子。   “那是为什么?”   “……”   她没有做出回答,而是突然停下步伐绕到我的身前,正当自己歪着头疑惑对方要做什么之时趁我不备突然捉住了我的裙摆,继而猛地向上一提。   “呀啊啊啊——你要做什么!”   忘记了绅士修养的男性们纷纷回头,有戴着眼镜的家伙则正了正眼镜仔细观摩,但望到了具体的裙下风光后又免不得“切”地一声后继续各走各路。   要说他们为何如此失望——   “作为斯托克家的大小姐多少也要注意一点形象,您下面穿着的这是什么呢?”   ……   “秋裤…”   赶紧按住了裙子快走几步,随后扭过头小声嘀咕。   硬要说也不能完全算是秋裤,此间没有那种说法,自己里面所穿的其实只是加厚的睡裤罢了,我只是将它当做了最后的保暖手段。   她是什么时候看到的,莫非是之前我准备解下裙子的一刹那吗。   “要是被谁见到就会以为您的家教不良,淑女是不能穿这种败兴的东西的。”   说到这个淑女的裙底刚刚被整条街的男人看到了,罪魁祸首不就是你吗!   “我又没有打算露出来给谁看。”   “只是看到脚踝也足够丢脸了。”   艾达稍微严厉地训斥着我,义正辞严地说到。   “对于您的下着我会想办法,但有了解决方案后不许拒绝,您明白了吗?”   我对艾达的自大和目中无人感到吃惊。   “这才不是仆人的态度吧……”   余音越来越小,无奈地自言自语着。   “您说什么?”   “不…什么都没有。”   慌忙摆手,生怕被听出了破绽。    第二十章 迷途 ==============================   “小妹妹,已经十点钟了,为什么还一个人在这种地方?”   头顶的耳朵循着声源转动,扭头的时候瞧见了说话的是右前方的街角的二人。   白絮早已覆盖了雾之都的大地。   黑漆漆的天空下是雪的沙漠,此时街头已空无一人,路灯下,纷飞的雪片折射着闪亮的鳞光,脸颊被冻得有些麻木,十指蜷进袖子里。   “小妹妹,我在和你说话呢。”   神经反射也随着冷气的侵入变慢,茫然抬起头时,说话的人已到我的面前。   “这个尾巴和耳朵是怎么回事,现在年轻女孩的喜好还真是难懂啊~”   二人将我围住,刻意以高大的身躯阻挡着前后的道路,大概是不想让我逃跑。   想要什么呢。   绑架、金钱,抑或是……   “外面这么冷,穿这么少不冷吗,小妹妹,和我回家如何?”   显然,“家”指的是他的住所,即使是好心的想送我回家自己也没有那种地方了。   他们在笑。   月光夹杂着路灯的淡黄色光自上而下地映出他们的五官,而我自下而上地望去,阴影与光亮形成了明显的分界,虚假地、放肆地笑着,我仿佛听到了嚣杂的噪音。   似坏掉收音机的杂音,没调准频道的刺耳声响。   “离我远一点。”   虽然说不上心情差,我只是没有目的的胡乱闲逛,希望在偌大的雾之都内寻找一处容身的所在——比起容身,我大概更偏重于放得下灵魂与心思。   至少不想被不入流的杂碎打扰。   一边说着,双手的袖口中倏地亮出刃薄如纸的手术刀,举起双手,仅有毫厘之差地比着对方的喉咙。   “如果不想…受伤的话。”   死,我原本是想这么说的。   但话到嘴边莫名地改了说法,自己从前大概是个能随意说出死的人,即使失去了部分的记忆我也清楚,自己大概是那样无可救药的家伙。   但这一次,那个字眼即将脱口而出时我却迟疑了。   “如果…不想受伤…的话……”   再次小声重复了一遍,语气微弱地。   不知为何,我大概从“决绝”变为“优柔寡断”了,这显然不是好事。   太阳穴隐隐发痛。   我虚弱地重复大概被那两人认为成了底气不足,刚刚被刀子抵着要害时一闪而过的恐惧也荡然无存,面对着看起来身娇体弱的、看似一根手指就能推到的我露出戏谑的表情。   “我说啊小妹妹,刀子可不是少女的玩具哦,最好——”   “你们几个——!”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靠近,大概是准备做些什么了。   在惹怒我之前,若是哪根指头摸到了就把哪根指头削掉吧。   自己正这么打算着,眉头开始稍稍皱起,我的衣服只剩这一身,可不太想弄上血呢。   正当此时,一道声音将他们的行径打断。   “你们几个,快点放开她,我已经报警了。”   是个女孩,她继续喊着刚刚的话,在这个距离只能看清身形的轮廓,但她右手还握着电话亭的对讲机。   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儿的,举动虽鲁莽,也并无差错,准备些防身的武器就更好了,万一对方是目无法纪的悍匪这般稚嫩的威胁可吓不住对方。   虽然能挺身而出,可也是无谋的勇气呢。   我仍未放松警惕,准备在状况失控之前尽量在不杀死对方的前提下让他们失去意识,最好连见过我的脸这件事也忘掉。   “呃……”   其中一人发出了惊慌失措的闷吭。   两人看似态度强硬,却比我想象的更容易搞定,被这显然是骗人的把戏愚弄了,顿时开始手足无措,思量片刻后便抛下我果断逃走。   算便宜你们了。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望向另一边,那个女孩似乎往这边走过来,此时终于可以接着路灯的余光瞧清她的模样。   “伊芙?你怎么在这里?”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她大概是叫卡洛琳吧。   ……   “这是哪儿?”   “是我家。”   被她带回家了。   不知为什么,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思考,如何应允的,卡洛琳很有说服人的办法,再者自己也的确无处可去,至少也要找到过夜的地方。   我们停在一幢还算阔绰的庭院前。   “很好的家呢。”   我这样说着,一边想着家该是怎样的去处。   是有人在思念和挂心自己的所在,是只要想到就能消解大半的压力,只要好好睡上一觉就能忘却烦恼的地方。   但我是没有家的。   我如是想着跟在她的身后,不言不语。   我是没有家的。   “只有这栋房子是祖产而已,我家其实相当的穷呢。”   卡洛琳说到。   “你啊,莫非真是傻的不成,女孩子怎么能在大半夜独自出门呢,之前我还以为只是有点精神恍惚的怪人,没想到让人放不下心的程度比妮蒂娅更甚。”   她在玄关一边脱着鞋一边啰嗦不止。   我讨厌啰嗦,也讨厌有人在耳边念念叨叨,但意外地我并不讨厌她。   “你先待在这里,什么都不要碰,我去拿自己的旧衣服过来,你先把这身布条换掉吧,什么都不要碰哦,记住我的话,先不要出声,一会儿我去和爸爸说一下,家里突然来了陌生人吃饭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你的鞋子太脏了,站在这里不要动。”   又是一通啰嗦,我机械地点着头,完全没听她在讲什么,卡洛琳离开后我就向着屋子里面走去了。   我并不担心被她讨厌,倒不如说尽快把我赶出去才好。   既然如此刚刚为什么没有拒绝她的邀请,更直接一点,真讨厌她的话现在也能一走了之。   我不知道,大概只是想和谁说说话。   顺着玄关向前走,往左拐弯是一间大屋子,里面有三个小孩。   人类的幼崽,三个女孩,还在流鼻涕的年纪,正在屋子里安静地玩着积木。   最靠近我的似乎比另外两个更敏锐些,片刻之后突然扭过头,发现了正在门前盯着他们的我,另两个还浑然不知。   他拉了拉姐妹们的袖子,现在瞧着我的眼睛变成了三双。   “大姐姐是哪里来的?”   其中一人问到。   “……”   一声不吭,并不是不想回应,而是答不上来。   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要是我能知道就好了。   又或许来处并无意义,该向哪儿去才是关键。   “大姐姐是姐姐的朋友吗?”   再度沉默。   被小孩子连续两次问倒我却无可奈何。   我是卡洛琳的朋友吗。   不清楚,但只有过两面之缘的浅薄交情绝对算不上朋友吧。   “啊啊啊,我不是说过你不要到处乱走吗!”   背后传来了那个女人尖锐的吼叫。    第二十一章 艰辛 ==============================   “姐姐的手掌里,有肉球呢。”   晚餐的长桌,我的身边围着三个小孩,而卡洛琳和她的父亲则坐在我的对面。   她的妹妹们似乎对我身上的一些特征很感兴趣,从刚才起就一直抓过我的手观察,戳着掌心和指尖粉色的肉垫,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其中一个还在刚刚摸了一把尾巴的绒毛。   我不会允许别人对我做这种无礼的事。   正准备狠狠瞪她一眼时,看着小孩子澄澈无邪的眼神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哑口无言,不知所措,我觉得自己大概不会害怕世上的什么,但仅是面对孩子就已经被击败了。   能讲什么过分的话吗,稍微斥责一下也可以吗,觉得只要用上严厉些的语气她们就会马上开始大哭,但置之不理她们又会使我陷入浑身不自在的难堪。   皱着眉头希望做点什么把她们赶走,但实际又非真的讨厌。   倒不如说我还是有点喜欢小孩的,但像眼下的情形令我在外人面前颜面尽失则着实无法接受。   不行,不能再继续下去,这样不是在叫人看笑话。   “别闹了,你们几个赶快给我坐好。”   正当我准备有所作为时卡洛琳及时出声制止,三个妹妹很听她的话,仅此一句,没做任何反抗就老老实实地坐回了桌边。   作为姐姐的威严树立的颇有成效,而且与通常印象相反,卡洛琳在生活持家方面很有手段,眼前的饭菜——在我刚刚忍受着三个幼崽的骚扰时,就是她独自一人完成的,无论品相还是香味都无可挑剔,还没尝过味道,但仅从现有条件判断也绝不会差。   “喏,开始吃饭吧。”   她似乎并不把我当客人,只是平常一样的做派,听了卡洛琳的这句话,全家人举起餐具,包括她的父亲。   带着眼镜的男人,身材瘦弱,背略有些佝偻,但能看得出并非疾病而是不良习惯所致,十指修长,虎口处与掌根有些厚硬的皮肤,但还没到起茧的程度,大概是靠手艺赚钱的。   小孩们也并不见生,仍是卷起食物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虽说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可也没有半点女孩的仪态,大概是家中没有母亲,或是家长都忙于工作的缘故吧。   “伊芙小姐是卡洛琳的朋友吧。”   父亲大人见我没有动作,便开口问话。   “……”我扭头瞧了瞧卡洛琳的反应,她没做任何表示。   “嗯…”   未能完全肯定的应了声。   “她平时一定没少给你添麻烦,多谢你的照顾了。”   不作言语,为了掩盖心头一闪而过的慌张举起了叉子开始进食。   照顾,完全没有那回事,说白了自己与她最多是一面之缘,连为何对方要招待这么一个过去似乎伤害过自己的人的缘由都没有。   大概是看到我放下芥蒂开始用餐,片刻之后卡洛琳决定开口。   “呐,伊芙,你大概要在这里待多久。”   毫不客气,正如她之前的所作所为,这个女孩应该并不喜欢我,只是迫于不能对陷入危难的人放着不管的心理才出手的,眼下回过神来开始想如何把我赶走了。   自己没什么好说,能从陌生人那里得到一餐之恩已经很感激。   “卡洛琳…”   父亲先生似乎并不满意她的做法,稍微搡了搡她的胳膊,三个小孩也察觉到了三人间气氛的不妙,腮帮子咀嚼的频率开始放慢,稍微留心起这边的动向。   “闭嘴爸爸,家里的状况你还不清楚吗,根本养活不起第六个人。”   被她毫不留情的训斥了,虽身为人父却不得不在女儿面前低头,家中有四个女儿的日子也一定相当艰难吧。   不过能看得出来,父亲先生虽性格软弱,但也在拼命赚钱养家。   “没关系,我知道的。”   至少不要因为我吵起来,自己还没蠢到不识抬举的地步。   “我并没有在这里长期住下去的打算,一会儿离开也没问题。”   实际当前脑中所想的是“不给你们添麻烦的话现在离开也可以”但那样做了显然会被认为是在赌气,显得幼稚是一方面,不领她的情今后也很难相处。   我有接下来还会经常遇见卡洛琳的预感,毕竟自己还要从妮蒂娅那里问个明白,时至今日对妮蒂娅那股莫名其妙的好感出自何方也得搞清楚才行。   “我想至少找一份工作,自己能养活得了自己再说吧。”   从前的我是凭什么活着,即使是不合常理的自己饮食睡眠也得有基本的保障,现在竟一点也回忆不起来了。   “想靠自己活下去吗?”   卡洛琳问到。   “是的。”   我点了点头。   “想在雾之都没有任何根基地靠打零工活下去相当艰难,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   “……”   无话可说,她讲的或许没错,外表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能不能有人雇佣是一回事,是否能能赚到钱也尚未可知。   “我啊,不得不为这个家考虑,自己必须要担负起母亲的责任。”   卡洛琳这么说着。   与我想的并无太大出入。   晚餐的时间却没见家中的女主人,本来还在好奇,但问出口自己又与这件事没什么相干,说不定还会被认为是多管闲事,既然卡洛琳这么说,莫非家中正缺失着“母亲”的角色吗。   长女代母,这样的孩子大多更早就懂得了世事艰辛。   “因此不能长时间的收留你,这是迫于家里的经济状况的不得不做出的决定,并不代表我讨厌你,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自己之前的想法大概是错的。   我能看出人是否在说谎,卡洛琳的语气并不算庄重,表情并不算真诚,但我知道那是真心话。   并没被讨厌吗。   “但我也不是绝情的人,你啊,最多能在这里住五天,在这期间我会想办法帮你介绍工作。”   “……”   抬起头来,稍微开着口。   大概是想说些什么,对方提出了要解决迫在眉睫问题的善举,这种情况下首先要说的一定是感谢的话语,可我的喉咙似乎不灵光了,有些话讲不出来。   仿佛自己从前就从没说过“谢谢”这两个字一样。   “所以你就给我安心留下,不要想太多,这个家里没有讨厌你的人。”   卡洛琳并不在意我未道谢的无礼之举。   “那房间要怎么办,家里并没有多余的卧室了。”   父亲先生小声地在她耳边讲到,但被我头上灵敏的耳朵所清晰地捕捉。   “你就暂时睡到客厅去吧。”   “为什么,不应该是你和朋友挤在一间屋——”   “闭嘴爸爸。”   再次毫不留情的回绝。   生活贫乏却并未因此沮丧,换句话说,就是无时无刻不面临着缺钱的困境。   而对于普通人而言,穷困潦倒这四个字毫无疑问超出了困境的范畴,而是“绝境”。   积蓄甚微,每日都要为下一顿饭发愁,这样的状态在资本决定一切的雾之都寸步难行,能坦然面对绝境不是一般人的作为。   他们似乎因为刚刚的问题开始争论了,但很热闹,并不焦灼,即使听在耳朵里也毫不烦心。   “谢谢。”   声音极微小地、即使用兽类的耳也才能勉强察觉的念出了那两个字,显然卡洛琳不会注意到。   这句话是为了自己而说。   能接受可以说出感谢的自己,对我而言已十足不易。    第二十二章 腹痛 ==============================   肚子好痛。   莫名地开始腹痛了,这还是头一遭,仔细想想莫非是因为昨晚吃坏了肚子吗。   趴在桌子捂着小腹痛苦至极。   一定要说也并非是腹泻时的绞痛,与那完全不同的感觉,硬要说就像肚子里面割了许多细小的伤口,一齐隐隐作痛着,并不很严重,也并未到要呼天号地的程度,但会令我心烦意乱。   从正午后的头一课持续至今,始终无精打采,大概是细心的威廉注意到了因此过来问了我几句。   “怎么了妮蒂娅,哪里不舒服吗?”   挪过脑袋瞄了对方一眼,头发黏在脸上,也无心顾及仪态。   “肚子痛。”   尽量用简短的词汇阐明了当前的状态,多说一个字都会因牵动腹肌导致痛楚加剧。   实际也并没痛到非要趴着才能讲话的地步,大概是因为有点难受所以故意夸大了痛苦的程度希望从熟人那里博得关心。   “腹泻吗?”   稍微摇了摇头。   “那么是哪里痛,难不成是阑尾炎发作。”   他这样问,所以我稍微直起身,用手比了一下大概的位置。   由于头侧着枕在书本上也就没看他的表情,但在那之后威廉突然不再讲话了。   “…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   能得到朋友关心不是很好的事吗。   用无聊的思考分散精力,这样精神就能持续不断的不适中缓过劲来。   “我去叫玛利亚。”   沉默片刻,他做出了这样的回应。   为什么要叫她,我可不觉得在解决事件方面她有在你之上的才能。   但既然威廉打算那么做,或许是自己眼下有急事吧,总之我觉得能有人说说话难过度就已经缓解大半。   “呐,妮蒂娅,怎么了?”   这活力过头的声音,一定是玛利亚没错。   我没瞧她,头仍枕在书上,视线盯着向一边的墙壁,其上的花纹正在眼中缓缓变换着模样。   “肚子痛。”   “肚子痛?都说过不要随便捡路边的东西吃了。”   “才没捡。”   大概是处于对这玩笑的过激反应一下子坐了起来,继而扯到了小腹又弓起身子。   “那是因为什么?”   出于之前和威廉谈话的经验,我直接指了指小腹中央的部位。   “这个地方痛。”   “……”   玛利亚也不再吭声。   片刻之后坐到了我的旁边。   “有带那个没有?”   “哪个?”   为什么说完腹痛后,这两个家伙的话都开始变得像对暗号一样。   “那就是没有咯,和我去厕所处理一下吧。”   “都说了不是腹泻,去厕所处理什么。”   “快点去吧,要是漏出来就糟糕了。”   漏出来?什么会漏出来,从哪里漏出来?   我望着她那闪亮的大额头里映出的、自己不解的表情,卡洛琳的眼神开始浮现出几分鄙夷。   “在我面前害羞什么,这个年纪还没经历过有可能吗,更别提都发育到了这步田地——”   对方的视线又开始在自身凸起的部位扫视。   更何况“这步田地”是形容状况朝着坏的方向发展才能用上的词汇,胸部变大莫非是坏事吗。   虽然对我而言继续生长下去的确会变成坏事,即使是现在也已经使日常的生活产生各种各样的麻烦,但对一般女性而言绝对是值得庆祝的喜事。   虽然她的话我听不懂,但这一句是拿我开玩笑还是搞得清楚的。   “别闹了,快点和我走吧。”   说着就上前搀起我的胳膊。   我没有在闹,倒是你给我说清楚当前的状况究竟怎样才更要紧,为什么非要去厕所处理不可。   但既然对方这么说了我也只好跟着过去。   眼下我正坐在马桶上,而玛利亚则递给了我一包奇妙的物品。   软乎乎的棉制品,洁净感十足的包装,有一股刺鼻的药水味,似乎是特地经过了杀菌处置,这是用来处理伤口的吗?   但当我放到鼻子前闻的时候却被她所制止。   “为什么要闻啊。”   被这样斥责了。   好吧,似乎是不能闻的,因此我将它打开想看个究竟,那大概是折叠好的形态,要使用说不定得展开才行。   按着想法去做了,当它的真面目出现在我的面前是自己才意识到那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不是女孩子每月来那个的时候才会用的消耗品吗,叫做卫生棉的那个。   为什么要给我这种东西,莫非她认为自己正在大出血中——一边想着腹痛开始加剧,随即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从下面流了出来。   粘稠的、有点微妙的恶心感。   垂下头撩开衣摆稍微瞄了一眼,我开始庆幸自己之前出于腹泻的微小可能性而褪下裙子和内′裤后才坐上的未雨绸缪。   暗红的谜之组织,其中少量的部分仿佛鼻血后残留在鼻腔中略有凝固的湿润粘液,一些部分是这样的,剩下的则是静脉血一般的、普通的浓色血液。   可以肯定了,自己的确是来了“那个”。   心情复杂。   想马上开始大吼大叫但又无话可说。   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是一具健康的年轻女性躯体,因此会有这种状况也是理所当然,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我就始终惦记着这件事,但整整一个月过去也丝毫不见征兆,因此始终悬着的心就渐渐放下。   此间的女孩子与原本自己所熟知的内部构造有所不同也说不定?脑中渐渐出现了自我安慰的妄想。   然而今日,无情的现实终于给了我沉重的一击。   终究还是发生了,果然之前的想象都是毫无根据的天马行空,身为女性注定要承受这种麻烦事带来的困扰。   如今我也不得不开始面对。   换句话说,自己现在变成了能怀上小宝宝的身体——不……   我在想什么,为什么会偏到那种地方去,在这之前还有更重要的步骤吧,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踏出那一步的。   稍微甩了甩脑袋,总之先用厕纸清理干净……   虽然没有实际经历过,但至少一般的生理常识自己还是知道的,眼下为了避免感染正常来说是要用放温的开水清洗,但目前没有那个条件,而且我也正是心烦意乱的关头,无暇考虑太多。   接下来该试着使用一下这种从前与我没有任何交集的消耗品。   虽然这个形状自己无比熟悉,但具体来说该怎么用?   前后的两边大概是要贴合在娇嫩部位,但要怎样固定;在那旁边的、似乎是有些粘性的胶贴或许是要用来固定的吧,但又该固定在何处。   不,在此之前哪一边是正哪一边是反都还弄不明白。   这种事毫无经验的我再胡乱琢磨下去只会出更多差错,因此稍微将厕所的门撇开一条缝隙。   “玛利亚…”   小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对方仍尽责地守卫在我的门前,听到了我的声音便回过头来。   “怎么样,结束了吗?”   “不…”   我将卫生棉举到她的眼前。   “这个…该怎么用?”    第二十三章 假想 ==============================   姑且是在玛利亚的指导下将那件事搞定,每一个步骤都深深地刻在了脑子里。   以后再遇到就不会手足无措了,回过头想想自己还真是丢人,竟然会因为正常的生理现象而心慌意乱。   在那之后吃下了对方给我的药片。   “这是什么?”   “缓解腹痛的药,我还算是轻松的基本不会怎么痛,但也不得不以防万一地备着,妮蒂娅要是痛的厉害下个月的这几天也要提前买好。”   虽然不舒服但似乎还没到要吃药的程度,不过既然人家给了也就吞了下去,不清楚成分是什么,但效果很明显,很快痛感就完全消失了。   并非“减轻”,而是彻底“消失”了,如此立竿见影的药效令我简直不敢相信。   “这是什么做成的药?”   出于好奇随口问了一句。   “姜黄和罂粟。”   “……”   不知说什么好,今后还是尽量少吃吧…   虽然早就听说罂粟有镇痛的效果,但迫于其恶劣的名声还是使我对它忌惮三分。   想着这种事再次捂住了小腹,虽然并不痛了,但里面有股陌生的怪异感觉,仿佛在间歇地一阵阵收缩。   “妮蒂娅是认真的吗?”   片刻之后,玛利亚突然问道。   “什么真的。”   不明白她在讲什么,稍微歪着脑袋,扰乱心神的钝痛已经散去,现在的心情稍微变好了一些。   “当然是‘这是你的第一次’这件事,连卫生棉的用法都不清楚,莫非之前是装出来的?”   “才不是呢,我才不会撒这么无聊的谎,真的是第一次来那种事。”   “还‘那种事’的叫着,真害羞呢妮蒂娅。”   她好似琢磨诡计的小恶魔般微笑着。   “虽然难以置信,但看你不知所措的样子说不定就是真的,哈啊,真的~我就姑且相信着吧,竟发育出了如此丰硕的果实才有第一次的经期,今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比起估测的行为,她此时盯着自己胸口的目光更像图谋不怪的色老头。   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或许早就经历过了,但对于“我”来说的确是真真切切的第一次,是身为男性一辈子也无法亲身体会的经历。   “总之现在已经不疼了吧。”   稍微点了点头。   尽管是劣迹斑斑的毒花,止痛的效果的确无可挑剔。   “再给你这个。”   “那是什么。”   方形的物体,大概有一掌大小。   “贴在肚子上,会稍微暖和起来。”   这个世界上虽然在大多方面落后,但也有超前于时代的好东西呢。   它的用法我还是清楚的,只要撕下胶条贴在肚子上就好,即使是曾经的我也用这种东西暖过手来的,质量好的话能发热很久,但即使是片刻的温暖对我来说也足够了。   “那和我一起去看吧,现在快要开始了。”   “看什么?”   话说回来,刚刚我们从厕所回来后教室内似乎就没什么人在,这个课间的时间也有些长过头了,之前还在怀疑人都去了哪里,但玛利亚并不疑心我也就没提出来。   “当然是爱迪生卿的演讲会啊,这可是已经高调宣传了半个月的活动诶,妮蒂娅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吗?”   爱迪生。   当我听到那三个字时心头一颤。   虽然我和伊恩近期的生活总和爱迪生扯上关系,但我却从未见过他,甚至他究竟长什么样子都毫无印象,伊芙已经证明了一件事,原本自己对于这些人的印象已经毫无作用,包括样貌、出身、经历,甚至性别,虽有些相似,但本质上又有极大的不同。   “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知道呢,我对校园生活毫无兴趣,只是伊恩逼着我来的而已,何况自己从来没从这里学到任何有用的知识,教师所讲的对我而言也像听天书。   “消息真不灵通,莫非视力不佳耳朵也坏掉了吗,最近大家议论最多的就是这件事。”   我又不会特意去听别人的议论,如果下课没有熟人来找我自己只会悲惨地趴在桌子上装作睡罢了,有时候还会真的睡着直至放学。   轻轻摇了摇头。   “但我想去看。”   没错,我想去看看。我想知道一直以来暗地里与伊恩有所关联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至少也要对那个导致他感冒的元凶有个基本的了解才行。   “那是当然的,现在不赶紧出发就抢不到座位了哟。”   ……   跟着玛利亚到了会场,这儿是校内召开大型会议、演讲、集体课程时使用的大堂,能容纳上千人同室而坐,屋内特殊的构造与吸音墙壁能使声音在清晰传达至最后排的情况下保持音色不失准,而且还有消除回声的功效。   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所有人都在静待那一位的登场,数百道窃窃私语声交汇在一起,变成了庞大的嘈杂动静,一时间难以遏止,前方的教师在重复着安静的话语,但始终难以做到彻底的安静。   但当爱迪生卿出场时,无需秩序的维持,无需多余的训斥,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停止了喧嚣。   她并未做什么多余的行为宣布自己的登场,只是从幕布后款款走来,所有人的视觉神经便不由自处地被集中到一处了。   没错,是“她”,而不是“他”。   爱迪生卿,是位女性。   若只是性别与我的认知有所差距也就罢了,真正使我喘不上气的是那熟悉的脸。   艾尔瓦小姐。   没错,那是艾尔瓦小姐的脸,不仅面孔,身材与举止也十二分的相似。   不仅是相似。   数秒后,我终于确认了自己并未看走眼,不仅是相似,根本就是同一个人,除此之外在前台两侧的护卫人员也未懈怠,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尽忠职守地观察着下面的听众是否有意图不轨者,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这也在情理之中,像她这样的大人物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安保人员跟随也是正常的,但在那些人之中,我清楚地看到了阿吽小姐的脸,以及之前旅店中那个光头侍者的面孔。   他们此刻换上了同一款式的西装,严阵以待。   这是怎么回事,若之前与爱迪生相见只是巧合,那为何旅店的侍者也在她的保镖之列呢。   脑子有些混乱,一时间理不清个中联系,但这么一想,伊恩之前的感冒也就能解释的通了。   “妮蒂娅,你在发什么呆呢,要开始了哦。”   玛利亚似乎发觉了我张开嘴巴的吃惊神色,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提醒到。   “没、没有,抱歉…”   “咳咳—”   前台之上的爱迪生小姐,此时也开始了自己的演说。    第二十四章 失眠 ==============================   今天经历了许多事,九点钟开始洗漱,十点钟上床,直至午夜一时。   直至午夜一时,我仍无法入睡,此刻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失眠了。   并非只有今日,昨天也在失眠,但我当那只是偶尔出现的状况没放在心上,今晚若是再睡不着可就不是“偶尔”而不得不称为“症状”。   失眠的苦痛更多地并非来源于此时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的煎熬——当然睡不着这也是心理与生理的双重折磨,会为失眠症的患者带来极大的痛苦,但真正使我无法安心的则是对明日的担忧所造成的心理压力。   首先,我是生活作息很有规律的人。   准时上床,等待着睡意来临,但若它未如约而至,便会对明天的行程造成影响,明日会一整天无精打采,提不起劲,挂着浓重的黑眼圈形容憔悴,嗓子干哑头昏脑涨,一直持续至第二天的晚上。   有些人一定会说,既然昨晚没睡着,那么连续两天的疲倦绝对会让你倒下就立即呼呼大睡吧,要是那么想就太小看失眠了。   长期失眠是绝不会因困倦难耐就睡着,反倒是愈加疲惫直至颅内嗡嗡作响听觉变得含糊不清时就愈睡不着,不得不让倦意日积月累直至将身体拖垮为止,抗压能力弱的人甚至会无法忍耐而自杀。   只是一天的失眠无所谓,如我所言只会担忧明日,长期失眠则会在无法入睡时开始担忧今后的身体状况,例如是否会影响寿命,是否会增加内脏负担,是否会导致慢性疾病,是否会开始脱发。   尤其是作为女性,自然脱发一般是与我无缘,但一直无法入睡下去终有一天也会变成秃头。   想象了一下头发掉光的模样胃就开始发痛。   而且除了对于第二天的忧虑,伴着失眠的还有浓重的罪恶感与自我厌恶,为什么这种时候自己还是无法入睡,为什么大家都能想睡就睡,只有我是这种麻烦体质呢,为什么父母将我生成这样,为什么即使是头痛欲裂的现在仍无法停止胡思乱想。   没错,胡思乱想,这是我失眠的主要原因。   一般来说,比起有兄弟姐妹的孩子,独生子女的想象力与观察力更为丰富,适可而止便是好事,但对于我这样既是独生子女,且从小就没有朋友,只能靠脑内妄想来排解寂寞的孩子而言,过剩的想象力已经成为了负担,普通的一件事会在我的眼中无限地展开。   举个例子吧,昨日在街上看见了一只猫,棕黑相间,一般的女孩子只会“啊呀,好可爱”,最多不过在不被抓的前提下摸上几把,但对我而言除此之外还会想到更多,例如它从何而来,左耳为什么稍微有点缺损,后爪的第三个指甲似乎快要脱落换新了,还有它的肉球为什么不是粉红色而是黑色的,决定肉球颜色的基因怎样工作,为什么只有红与黑而没有绿色的橙色的肉球呢等等等等。   这使我痛苦不堪,也是现在自己一刻无法停止妄想的原因,脑内莫名地开始响起今天听过的、根本不喜欢的音乐,自己白日时根本没在意的一件小事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演,试着克制自己将大脑放空什么都不想,几秒内似乎颇有成效,喧嚣的脑海终于重归宁静,但不出半分钟又会变成原样。   时钟滴答作响,在安静的室内被无限地放大,屋外叫嚣的寒风贴着窗子呼啸,树影的阴翳映射在地板上,正随强风左右摇摆。   似乎都是有助睡眠的,些许动静也是更容易令人入睡的白噪音,但我就是无法顺利入眠。   再这样下去自己恐怕要疯掉了。   今天再睡不着就不得不求助于药物,若非无可奈何我并不想吃药,药物会对将它代谢与排出的内脏产生负担,长期服用必然对健康产生影响,但相对的,不吃药始终失眠下去对健康的影响显然更大。   “啊啊啊啊——”   心烦意乱,思考无法继续,我猛地坐起,胡乱揉了几下头发,原本就很蓬松的长发现在成了在头顶盛开的金盏菊。   “哈…哈……”   心脏不堪突然起身造成了血压差而瞬间加大了工作效率,从而引发了半秒的心悸与随之而来的剧烈心跳与气短,我开始大口喘气。   怎么办…这种时候该怎么办呢。   无能的发脾气后心头涌上的是一股无可奈何的委屈,再被欺负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无言地以双手撑起身子,望着眼前的一片昏黑,大脑开始处理视觉信息后终于能够不再妄想了。   “……”   数秒内,我从思维的死胡同走了出来,对自己发再大的火也解决不了眼下的困境。   我正这么想着——   “咚、咚、咚”   不紧不慢地三声敲门,声音亦不大不小,恰好达到能清晰分辨又不会使烦躁的我徒增怒火的响度。   “大小姐?您没事吧。”   是艾达,大概刚刚的大吼大叫把她弄醒了。   不对,对于艾达而言根本没有“睡觉”的概念,所谓的睡眠也只是站着休息罢了,随时可以被唤醒开始工作。   想到这儿我的罪恶感便减轻了许多。   默默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才意识到不发出声音门后的她怎么可能知道,或许是午夜时分脑回路也变得凝滞了吧。   “没有,我没事的。”   赶紧补上一句。   “那我能进来看看吗?”   显然艾达对我并不放心。   仔细想想也是当然的,哪会有好好的人无缘无故在半夜吼叫。   反正也睡不着……   我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到门前,旋开了把手,迎接我的是艾达关切的目光。   “进来吧…”   虚弱地说着,打开了卧室的灯,突然的明亮让我睁不开眼,用袖子遮住了上半张脸。   艾达走进了屋,鞋跟扣在木地板上发出了好听的咔哒声。   “大小姐,这个时间您为何没睡觉呢?”   “……”   “是有什么困扰您的事吗?”   我坐在床边默默摇了摇头,低下头视线集中在胸部上,漫无目的的盯着一处。   “那就是单纯的失眠咯?”   再一次,默默地点了点头,头很痛,不想多说话。   “会失眠,我觉得是因为您整日无所事事,完全没有累到,所以才不觉得疲倦吧。”   艾达说的不无道理,说不定的确有此类的原因。   “既然如此,去工作如何?”    第二十五章 偶遇 ==============================   工作。   嗯,没错,工作。   似乎所有缓解症状的招数我均已用过,只剩眼下这最后一途,若是工作也不能使我安稳入眠,那么就彻底无计可施了。   因此我向艾达征求建议,到了附近的人力市场。   之所以不能冠以“人才”二字,则是因为此处的规格与之不配。   实际不过是名门望族或商贾富户招揽仆人的所在,也有在招搬运工和制皮工人的,雇装修工或临时苦力者,总而言之,这儿是凭身体吃饭之人的聚集地。   在这之前曾拜托过卡洛琳为我寻一份养活赫蒂的活儿,自己也曾特意讲出“无法进行高强度体力劳动”的条件,那是因为自己的确条件受限,女性的身体力量不足,难以负担需要筋力的劳作。   但现在不同,我不仅需要让自己累起来,甚至不得不累到倒头就睡的程度。   不,倒不如说,倒头就睡反而更好。   身长超过两米的壮汉从我的面前走过,目光在我的身上稍微停留片刻便扬长而去,那棱角分明的脸颊上流露出的是不解与困惑。   啊,那就对了,要是我这样年纪的女孩每天都会在这种场所出没才是怪现象,此间的男女无不体格健硕,精神强干,即使女性也大都超过三十岁,掌心向外侧扭时小臂肌肉的线条清晰可见,隆起的指节与粗糙的皮肤讲述着身体劳动的经验,与她们相比自己像个细皮嫩肉的小鸡崽,完全没有可比性。   场所是半露天的,四面为五层左右的建筑物,而中间围成了小小的广场,冬日亦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或许是因为最近两个月正是轮渡转运的舶来品倾销的好时节,正是劳动力紧缺的关头,举目四顾,每个揽人的摊前都排着长队。   我坐在广场的长椅上,稍微紧了紧外套。   外套里的长裙下是艾达为我选的下着,针织的绒线袜,贴身且厚实,并如她所说一样“既保全了颜面也保全了膝盖”,正面与侧面保留着编织纹路,适度的可爱、知性、保守。   艾达的确有选衣服的才能,我只能接受程度“一般”的可爱,过分的性感则避之不及,毕竟对于女性的自我定位还有一定偏差,她在满足了这样苛刻条件的前提下还能挑出两全其美的服装,我对她只有佩服二字可言。   鞋子也换成了内衬绒毛的款式,厚且长的围巾在脖子上缠了三圈,毕竟在冬日温暖比什么都重要,若是一般的女孩子必定会在健康与美丽间权衡一二,但对我而言只要温暖就已足够,这就是被人称作地味少女的自我修养,身体是日渐磨损的消耗品,我可不想再数十年后为今日的短浅而付出代价。   但说到底,也只是不敢打扮的似普通女孩罢了。   “哈……”   双手捧在口前,稍微呵了口气,温暖着冰凉的指尖,继而又快速缩进袖子。   怎么办,还要继续吗。   要说工作,我已在各需人的窗口前查探一二,仔细瞧来瞧去,似乎并没有适合我的岗位,何况大都是长期需求,对于我这样只想好好把自己折腾出汗水然后睡一觉的人而言最好是按日结算,能按时结算就更好了。   但符合要求的几乎没有,因此我才坐在此处,无聊地观望着吵嚷的人群。   生活不易,为了养家糊口,这些人也不得不拼命工作才能勉强度日,与我这样吃喝不愁,工作只为了满足猎奇心与赚零花钱的我相比,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去与他们竞争了。   这是其中一方面,自己毫无竞争力这一点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因此,我这样想到,稍微过一会儿就回去吧,待下去也毫无意义,只是空耗时间,何况小广场内几乎无人问津的、冰凉的长椅也不能久坐,毕竟自己正在月事中,要避免着凉。   真麻烦。   “妮蒂娅?”   要说熟悉…也并不能算熟悉,但说陌生更是绝无可能的声音。   伊芙,她的声音我很耳熟,但不耳熟的是语调。   毫无曲折的、毫无笑意的、毫无诡计的语调,淡泊如水,不带感情的语调。   “你在这儿呢。”   抬起头来,她正立在我的面前,双目下垂,盯着我的面孔,在寒风之中自若凛然的姿态,似乎完全未受冷气的影响。   “伊芙…”   此刻的我不知该作何表情,我并不为她出现在雾之都而惊讶,因为我清楚,或是说早就预料到这孩子会跟着我们回来。   她是丧家的流浪犬,踏上了寻找“归属感”的旅途,但这沉重的负担并非某个人某件事轻而易举便能赋予,即使是我、即使是伊恩亦同样担不起这样的责任,因此,在重逢后我并没与她多说话,甚至眼神的交汇也尽量避开,直接逃了回来。   但我有预感,我早就知道伊芙会跟过来,她迟早会在繁华,且有着与繁华同程度冰冷的黄铜与电汽之城现身。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因此听到她的声音时,尴尬、紧张、无奈、难堪、惊吓一同涌出。   但都是轻微的、少许的,仿佛羽毛落地的安静,仿佛柳絮飘摇的微弱。   “你在这儿做什么。”   免去了相见的寒暄,若是想避免从她面前逃跑的尴尬,那就不要掩饰,坦然面对吧,尽管还不能对她的问题给出答案,但…还是坦然面对吧。   我在犹豫,关系如此生硬的我们仿佛老友似的普通交谈真的好吗,这是适当的行为吗。   但考虑太多反而碍事,我转念想到。   我不是果断的人,我很清楚这一点,因此不得不时常逼着自己迅速做出决断。   因此,我开门见山地问出了口,没有丝毫迂回,也没有半点铺垫地。   伊芙稍微愣了一下。   继而释然,侧身坐在了我的身旁。   没有继续看我,视线直直地瞄向前方,尽管那里什么都没有。   这么说或许并不准确,那儿的确有拥挤的人,有几乎沸腾的热气,有蒸汽机关轰隆作响,但无一个她熟悉,无一个是她能插手、搭话的,因此对伊芙而言,那便是什么都没有,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盯着看,为了给视线一处搁置的所在罢了。   “找工作,我也要吃饭呢。”   片刻之后,她回应道。   肯工作,也就是说有长期在雾之都定居的打算吧。   就算不是那样,至少“工作”作为振奋精神和愿意面对生活的表征,起码也说明伊芙取回了一些作为凡人的自我。   这总是好的,她在寻求过去的记忆,寻求自我,她循着我的踪迹而来,希望从我那儿得到帮助,但那不是我能给予,也非任何一个外人能给予的,自己的问题始终要自己解决。   内心的症结只有自己才能解开。   今日的所为至少算她踏出的第一步。   “那妮蒂娅呢,妮蒂娅来做什么?”   “同样的,找工作。”   与她不同,我只是因为失眠这种无聊且自我的原因而已,因此不愿意细说。   “但转了许多圈并没适合的。”   稍微垂下头,盯着之前脚下踩着的积雪,深刻地印上了我的足迹。   “既然如此,看看这个如何。”   伊芙一边说着,右手递给我一张传单。    第二十六章 面试 ==============================   “姓名?”   “妮蒂娅·斯托克。”   “年龄?”   年龄吗,嗯,果然,问完姓名一般来说就是年龄了吧。   但我无法给出确切的数值,不如说,对我而言,并不知道自身的年龄几何,伊恩给我的年纪标签也只是根据样貌和身体的发育状况所估测的笼统数字。   “十七岁…”   总之,还是先按居住证明所写的如实上报。   “身体状况?”   “呃…?”   “即是指是否有传染性疾病或不良嗜好。”   自然是没有的,所以我快速摇了摇头。   “……”   青年的男性面试官托起下巴对我上下打量,不知是否该与他发生视线的交汇,我扭过了头。   “家中亲眷?”   “只有一位兄长而已。”   “那么经济状况不甚良好吧,斯托克小姐,不然也不会让这个年纪的少女出来赚钱。”   或许是为了博得同情心,我昧着良心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自己究竟为何会面临眼下的局面,原本就有轻微社交恐惧的我,若是见到了需要面试的工作大概会掉头就走,但当我在等候的人群中听说了这项工作选拔的条件严苛还要被盘问时我便准备离开了,但刚迈开腿的下一秒就被工作人员相中,带到了等候席位,成了候选人之一。   这一切有些太过顺风顺水,我莫名地失眠,被艾达提了古怪的建议,巧合地撞见伊芙,伊芙给了我传单,自己又循着传单找到了此处,继而被稀里糊涂地送到面试官面前,简直像有人在中间牵线似的,但仔细想想,失眠总不可能是外力导致,艾达和伊芙也没有理由骗我。   正是因此,我有些糊涂,但无论如何我出门的理由就是想找一份工作,一是为了好好把自己累到,二则是与之前相同,摆脱伊恩的经济制裁,稍微赚点零用钱。   所以没有拒绝的理由。   “学历呢?”   “目前是中央机关学院的在读生。”   “嗯…”   面试官稍微点了点头,似乎颇为满意。   尽管并不是靠自己的努力考上,而是伊恩动用人脉将我安排进去的,这件事如果暴露大概会被别人在背后说闲话。   “可否容我问一些私人的问题呢?”   “哎,没关系。”   并不是没关系,至少要考量私人到了何种程度。   “您是否有消遣时间的爱好?”   “我会读书,大多是小说和人物传记。”   “您的眼睛近视有多严重?”   “是重度近视,摘掉的话一米外就什么都看不清。”   “您的胸部是垫出来的吗?”   “……是真货。”   最后的问题不明所以,先抛开向初次见面的异性间问出这样的问题需要多厚的脸皮,从应召工作的性质来谈也毫无关系。   没错,毫无关系,我在面试的工作是“女佣”,不过可不是穿着迷你裙和吊带袜喀秋莎的、为了迎合男性趣味而存在的cosplay,这份工作正如当前那存在感十足的胸部一样,是百分百的真货。   是要付出劳动和汗水换来钞票的正当工作。   “啊…抱歉,我只是太在意了才问出口,毕竟太惹眼了让人很难不注意。”   和工作无关啊!   既然无关为什么要问,作为面试官的基本修养呢,不,在这之前作为绅士的基本原则呢。   “咳、”   他将右手蜷曲成筒状,在口前咳嗽了几下,看上去似乎是为了防止飞沫四溅,但实际只是用来缓解尴尬氛围的举止。   “抱歉,我再次向您道歉,但最后还有一个不得不提出的问题,冒犯了。”   若只是一般的问题直接说就好了,或是放在之前的模式化提问中便足够。   既重申了道歉之意,又是“不得不”提出,甚至还将冒犯于我,那么显然,下一个问题不会很好回答。   不仅不好回答,连提出也要考量再三,毕竟对方的神态显然不安,嘴角略微抿着扭动了一下,腮部轻轻的鼓动一闪而过,那是咬合肌隆起又松弛的表现,右手的拇指从食指的最末关节轻捻,片刻后对方抬起了头,直视着我的双眼。   “斯托克小姐,您是‘处女’吗?”   “……的确相当冒犯呢。”   强做镇定地一动不动,但实际听到的瞬间便心头一紧,胸口仿佛掀起万丈波澜。   这家伙在说什么?是我听错了吗,还是整个所谓面试实际不过是某种诈骗手段的一环,是否是经验者与女仆的工作有什么关系,莫非是我的理解有了偏差,这并非是工作的女仆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女仆”吗,可若是那样从一开始这就不是能在大白天公开招揽人的性质,或许又不是,搞不好约定俗成的就是如此,只有我搞错了出现的时机,兔子钻进了狼的巢穴罢了。   “我姑且先问一句,这份工作真的只需要身体劳动而已吧。”   “是的。”   “不…这种问法或许存在漏洞,这是正当的工作吗?”   “当然,劳务合同在这里。”   他从桌下抽出了一张厚重的纸板,工整的打印字体,下方的空白静待着署名。   “既然如此,那我是否是处、处、处……”   念到最后一个字时,声音已低至非人耳所能分辨,只成了气若游丝的呢喃。   哈啊—你在想什么妮蒂娅,大大方方地说出来,这样不停咬舌头之前端庄镇定的伪装不就全毁掉了。   双手****,头深深垂下,前额的刘海遮住了脸。   干脆放弃算了,我又不是没有这份工作就活不下去,为什么要回答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但就这样罢手反而有种输掉的感觉,不好好回答,而是留下一个白眼扭头一走了之的话,毫无疑问是给了对方错误答案的暗示。   尽管是与自己的人生毫无交集的陌生人,我也不想他对我产生什么误会。   “呼……”   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既然如此,那我是否是处女与我棱否得到这份工作有什么关联吗?”   非常紧张,终究吃了螺丝,但顺利把话说出来了。   “有的,有很重要的关系。”   “能直白地告诉我吗?”   “抱歉,这可不行。”   “最后再问一遍,这真的是正当工作吧。”   “我以名誉担保。”   毫无说服力,关于你的名誉我根本一无所知。   但讲到这一步,也不能不作回答。   “那么我也只好说出来了,面试官先生,您能向我保证不会讲我接下来所讲的话告知他人吗?”   对方点了点头。   “呼……”   我再次深吸一口气。   “妮蒂娅·斯托克此人,至今仍是百分百的、纯粹的、毋庸置疑的处女。”    第二十七章 片段 ==============================   记忆是以片段的形式保存的。   重大的事件、震撼的刹那、狂喜的瞬间,近期的回忆或许能完整地调用,但久远的、真正值得长期保存的记忆却是以片段的形式存在。   五年前十二月十二日的正午一时,若是发生了值得怀念的事,在此之前的十分钟自己是如何到达发生地点的,在那之后的十分钟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的,这些不会成为大脑判断为值得回忆的内容,是徒增负担、占用记忆份额的无用之物。   唯一值得纪念的,只有好事发生的片段,或许数分钟,或许一刻钟,但绝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其中必然会发生断片将完整的记忆分割为两个部分。   之所以要说这个,是因为我忘记了自己是怎样站在这扇门前。   上着浓重的黑漆,仿佛干涸的血,泛着锐利光泽的金属门牌嵌于门上。   七百七十七号。   路途从哪里开始,在哪里停顿,中间是否有歇息,身边是否有人跟随,自己是否感到疲倦,甚至上一秒迈出的是左腿还是右腿都彻底忘在了脑后。   这很不正常。   正如我所说,记忆是呈片段的形式保存的,但在那之前,即便是无用的记忆近期内也不会突然消失,人总不会刚刚走出家门就忘记了是否锁门吧。   若是出现了那种状况毫无疑问是身体出了问题,关于记忆力几乎没有有效的药物可以治疗,大多是因年老体衰导致的。   显然自己还年轻的很,所以我认为是外力干扰的缘故,自己的一段记忆被抹去了。   说到记忆被抹去,我曾在克拉尼处见识过类似的手段,那似乎并不是难以掌握的技巧,但用在不过是来应聘一日女仆的自己来说着实有些难以理解。   我有得罪过某个人吗,近期被谁盯上了吗,还是说自己只是偶然不幸地被选为了牺牲者。   对方的目的是什么,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我一概不知,而最大的恐惧莫过于“未知”。   我琢磨眼前的门,发觉了几处不寻常。   怪异之一,门并无窥视来客所用的猫眼。   怪异之二,门面的磨损度说明它经历数年的开合,把手却光亮如新。   怪异之三,长达二十米的、粉刷为纯白的墙中,门却只有这孤零零的一扇。   那么要打开吗?   向右端望去,那儿从侧面出现的阴影以及阴影对面的高亮处说明大概是楼梯的拐角,或许自己是可以从那里下去的。   眼下的我面临着两个选择,推开它,或是逃走。   自己寻求的是一份工作,能让自己好好入眠的一分体力劳动,但到了眼下这不明所以的状况也无心继续下去。   毕竟更重要的安全都无法保证。   自己在被问了莫名其妙的问题后经历了何种状况,发生了怎样的事才会成现在的局面,我只想马上逃走,想赶快回到家里一头扎进被子中整天都不出屋。   啊,我果然是不适合出门的,一旦做了稍脱常轨举动就会陷入险境,会被迫卷入种种始料未及的意外,像被全世界的人讨厌了。   “妮蒂娅。”   背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猛地回头,在我前一秒所确认的状况中,这纯白一片的空间内只有我与折扇黑漆漆的门,身后何时出现了第三者,何况还是知道自己名字的人物。   “阿、阿吽小姐?”   她依旧穿着整套的西装,将修长匀称的体型衬托的更加显眼,肩上趴着的幼年熊猫正阖起双眼流着口水。   “为、为什么你会——”   自己想问的是,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儿,她与我这不明不白的状态是否有些许关系,她对我失去了片段的记忆一事又知道多少。   未等我问完,对方向我的肩推了一把。   我是经不起这一推的。   这样的说法有些不准确,确切的说,是我“认为”自己是经不起这一推的。   出手极快,看不到准备的动作,看不到手掌伸出的过程,物理常识,速度对冲量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换言之,以这样的速度推出的手落在自己肩膀上大概会脱臼吧,结合从前她一脚将钢制的大门踢飞的经验,恐怕不止脱臼那么简单。   而实际的情况则是,丝毫没有痛觉。   仿佛被轻轻点了一下,但感受到的推搡却是确确实实的,视觉和经验与感受产生了偏差,我不受控制地向后连着趔趄了数步。   本能地紧闭双眼,人在遭受冲击时下意识地行为,为了避免娇嫩的眼球受到伤害。   再次睁开时,眼前的光景骤然变化。   环境彻底改变了。   这是哪儿。   极为宽阔的空间内摆放着数量惊人的仪器,又或许不是仪器,种类太过繁杂,以我贫瘠的语言力只能以“仪器”一词以蔽之。覆盖了我所知的、未知的全部学科能用到的器具。   烧瓶、曲颈瓶、盛着彩色液体的瓶瓶罐罐,重摆、显微镜,机关科学用到的黄铜连接部件、连杆、齿轮、链条,发电用的红玉核心,数种材料堆成的小山,切割机、钻台甚至铁砧与长柄斧。   原本种类繁多的物品被塞进这空旷过头的室内,仿佛也显得不那么拥挤了。   除此之外则是成排的书架,巨形的、高达三十英尺的书架,密密麻麻堆满了厚薄各异、种类不一的书籍,比伊恩的藏书室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是哪儿?我再一次在心中发问。   不,比起这个,我是如何进来的?   眼前有一扇门。   若是只看外形,与之前所见的无二,结合场景以常理理解,当然是推开门后走进了另一件屋子,但自己分明只是被推了一下,推门的动作,跨越相连的两个空间的实感也完全没有。   因此我的疑虑愈来愈重。   腿稍微有点发软。   额头稍微冒出了汗,不知自己刚刚所经历的代表着什么,是否对我有害,或是对今后产生了何种影响。   “妮蒂娅。”   再一次、再一次有人叫我的名字。   不算生分,亦不能算熟识的音色,在记忆中搜寻着回想,片刻之后终于有了结果。   “艾尔瓦小姐?”    第二十八章 两面 ==============================   的确是艾尔瓦小姐。   她似乎与我印象中的有些不同。   要说哪里不一样,就是恬静高贵的氛围一扫而空,而成了邋遢的模样,初见时我不敢相信这是否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只有那张脸我还是认得的。   她只穿着简单的工装,即是结实布料和锁扣所组成的背带裤,比身形大三倍的不合体款式。戴着有多重组合镜片的护目镜,蝶翼般向两侧伸展,或许是因为眼下用不到而架在了额头,双手罩着厚皮革手套。   除此之外便没有了。   并非普通平庸到了没必要描述的缘故,而是单纯地没有了。   换言之,她的身上除了一件工装外就没有了其他的衣着,圆润的肩头、修长的鹅颈、乳酪般柔软的侧乳、因衣着宽松而显露的胯与纤细的腰身完全暴露在空气之中。   若仅是如此,那只有“诱惑”而绝非“邋遢”,之所以第一印象并非脸红心跳而是脏乱的,正是由于那**的白皙肌肤上遍布的灰道子与些许的机油渍,看得出之前正做着什么活计,也许与机关制造相关。   但总而言之,我有些难以应对,双眼不知往哪里放好,为她感到些许的害羞。   “艾尔瓦…小姐?”   与过往的印象差别太大,甚至不敢肯定地叫出名字。   “只叫我艾尔瓦就好,或是爱迪生,随你喜欢,妮蒂娅已经知道了吧。”   她以手套的背面擦了擦额头的汗,稍微走近了些,此刻我才看清她的体表亦遍布着细小的汗珠,数根发丝贴在脸蛋上,或是刚刚做完耗体力的工作,前凸后翘的美人,衣不蔽体地满身大汗,若有男性看到了这一幕想必会瞪大了眼身体前屈。   即使此身为女性也难以抗拒这份魅力。   “嚯…”   她发出了意义不明的赞叹。   突然将脸凑过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双眼,而我则被迫往后缩了缩脖子。   “诶…怎么了…?”   “…”   收回了目光,继而绕着我缓缓转了一圈。   “嗯…嗯……”   不知在满意什么,对方发出了满足的声音。   “很不错嘛,妮蒂娅。”   在那之后,她重新立在我的面前,那两条松弛的背带后若隐若现的嫣红时刻吸引着我的目光。   与其说是嫣红不如说是勾魂摄魄的粉嫩。   每时每刻都在担心是否会在下一秒突然显露它的庐山真面目,但又魔术般地不将关键部分露出半分,使人在失望的同时又满怀期待与侥幸,视线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哪、哪里不错…艾尔瓦小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决定先说正事,自己对女性魅力的抗性又上升了一级。   对方没有回答,但又不仅是没有回答这么简单,她再度向前一步,双手搭在我的肩头。   正当我为这一举动感到莫名其妙之时,更过分的事发生了。   那双纤细的手自肩头向胸口拂去,仿佛在滑石粉中轻柔掠过。   我隐约感觉对方要做些难以言喻的。   尽管霎时间种种预想在脑海中浮现,有美好也有糟糕,但此刻自己应当做的是恰当地回绝与退避,我如何到了此处,来这儿的目的尚未弄清,却在这里和身份高贵的、美丽的、温柔的,眼下姿态又难以理解的、莫名其妙的艾尔瓦小姐开始暧昧。   没错,我本来是该回绝的,但对方似乎有某种难以抗拒的魔力,在做着这一系列事情的同时那双深潭似的湛蓝眸子又紧紧擒住了我的双眼,使我无法望向别处,呼吸急促,一片空白,无法处理信息,自然也就忘记了拒绝。   她的纤纤十指解开了我胸口的第一枚扣子,紧绷的布料迫不及待地崩开。   继而骤然清醒。   “等、等等等等,艾尔瓦小姐,我才不是来做这种事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妮蒂娅不是来应聘咱家的女仆了吗~”   原来是爱迪生卿在招聘女佣来的。   怎么之前没说清楚,莫名其妙地到了陌生之地又该作何解释。   “但老实说,我家根本不需要女仆,无论打扫、烹饪、规整家具、园艺修剪都有专人在做,因此并不需要‘女仆’这一角色。”   “那为什么要多养活一个人?”   艾尔瓦向后退一步,胳膊平举,转了一圈,发丝飞舞。   这举动不知有何意义,或许只是单纯的毫无意义,但身姿曼妙的艾尔瓦小姐这样的姿态,即使单纯地“想这样做”而已,也是赏心悦目的。   “并非白白养活,有缺口自然代表着有所需要。”   她竖起一根指头,背后落地窗的光透进来,将她身形的剪影勾勒出。   “我所需要的,是‘玩伴’。”   “嗯,没错……”   她不知同意着什么点了点头。   “是玩伴,无所不能的、富可敌国的、盛名斐然的爱迪生也是需要玩伴的,我需要能聆听我的烦恼,能顺应我的兴趣的玩伴,对我而言是缓解压力的手段,对妮蒂娅而言则是好不费力也能拿到钱的工作。”   爱迪生小姐莞尔一笑。   “毕竟人家也是妙龄的少女嘛。”   听了这样的解释我本该理解了,要是没任何差错是该相信她,对方的美貌让人很容易信赖。   但我还没傻到马上确认这显然半真半假的话。   “之前与艾尔瓦小姐的巧遇是怎么回事,在那之后您立即来了雾之都,随即再次‘巧合’地在此相见,我无法理解,莫非您是为了今日将我掳掠至此才计划了之前的事件吗。”   失去了如此到达此处的记忆,再次清醒时就已经在这了,那毫无疑问就是“掳掠”。   “说的真难听呢妮蒂娅,我可没胆量随便把谁拐走,要是想离开我也不会拒绝。”   她的食指稍微点着下巴。   “但你的顺序搞反了,我并非是为了今日的相见而计划了过去,而是过去的巧合促成了今日之事。”   “我与妮蒂娅在旅馆的相遇,的确是‘巧合’,但在那之后我去了雾之都,直至现在和你在一起则不是巧合。”   她接着说到。   “我觉得与妮蒂娅很合得来,因此来找你玩了嘛。”    第二十九章 高塔 ==============================   都市传说是怎样开始流行的呢?   首先,某个人或某个小群体目睹了不合常理之物,或是将罕见的现象误认为了不合常理。   重申,在传播者的主观印象中,那必然是“不合常理之物”,否则就只是稀有事件,是偶尔会发生的,甚至无人能见过但的确合乎逻辑的,那不足以称之为传说。   继而,为了获得认同或造成混乱,甚至是为了谋取私利或更不正当的理由,将之散布至更大的圈子,随即一传十十传百,逐渐扩散,直至人心惶惶的程度,由此,传说诞生了。   但前提是,看到了不合常理之物,且能先获得一部分人的认同。   “玛利亚,那座塔原本是在那里的吗?”   “当然了,不然妮蒂娅以为怎样?”   由此判断,我作为流言的传播者,失格。   说不定自己可以创造一个名为“恍然出现的高塔”之类的传说,但周围的人似乎不这么想。   事件的起因是,今早在河堤处,我在小桥边抬起头来望着远景,望着高耸入云的烟囱,铜与钢、蒸汽与铁浆构建的雾之都,随即发现了一点怪异。   莫名的违和感,今日的景色似乎与往日有了些变化。   哪里变化了?往日会在此时飘过天空的飞艇不见了,还是钟楼的维修竣工了?   都不对,似乎一切都在常轨之上,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我就是有不对劲的直觉。   嗯,或者说是错觉,既然将每一个细节一一比对均无结果,那么显然,是错觉。   可又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抛在脑后,所以我选择了一个自己常用的、分辨不同之处的方法。   闭上眼睛,静待三秒,然后突然睁开,凭直觉选择变化之处大概的位置。   在视线的偏右方——   就是那里,只有那里的违和感最为严重,随即耐心观察,继而果然有所发现。   远处矗立着一尊高塔。   目测约五百五十码,在高楼林立的雾之都也清晰可辨,细而长,三角的金属支架层层叠叠,似新发的竹竿,只有上端三分之一处有着球状的节。   但这并非最引人注目的,它最大的特征是倾斜度。   约三十度,向右侧倾斜。   是刻意建造成这般模样的,或是后天因素导致的倾斜,我一概不知,但既然能以这样的姿态存在,那么必然达成了某种平衡吧,无意间达成了能被城市规划者认为不会威胁周边居民安全的、即使倾斜也绝不会倒下的结构。   要这么说那无疑是建筑史上的奇迹,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偶然,或许作为景点或许发挥着原本的作用,但无论作何之用都必然是雾之都内声名显赫的存在。   因此我向周围的人询问了,得到的结果均是:   “啊啊,也许是那样吧。”   “大概……”   “是那样也说不定…”   “既然妮蒂娅这么说那应该就是如此。”   之类含糊不清的答案。   没人能说得上它的名字与来历,却也无人对它的存在感到意外,仿佛从一开始它就在那儿,从一开始它就是这样倾斜着、怪异着。   但对我而言,那不过徒增了这尊高塔的神秘度而已。   毕竟在我的印象中,它从未存在过。   并非现有的存在是虚假的,而是在过去,在曾经的每一天中我都可以肯定,在昨晚之前,那座高塔不存在于雾之都内。   也正是因此,我与每一个流言的制造者一样四处宣扬着自己的观念,希望从他人处获得认同感,但无人对我表示肯定。   在他们的记忆中雾之都的斜塔是存在的,是每天都能见到的平凡之物,甚至玛利亚和威廉都与他们保持相同的论调,可当我不甘心地查阅手头的一切资料时,却又没发现任何关于那座塔的文字记载。   所有人都是错的,而只有你认为自己是对的,那么显然,自己的“认为”是错误的,大家是正确的一方而自己则误会了什么。   一般人的观念就是如此,所以我也开始动摇,自己说不定弄错了什么,我的记忆大概将它的存在于某种事物重叠了吧,或许只是单纯地之前没有注意到过而已。   几乎快要将自己说服,只有晚上怀抱着疑虑无精打采地向伊恩说起这件事时,得到了与众不同的答案。   “你没有错,妮蒂娅,那座塔原本是不存在的。”   我睁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整整一天,只有伊恩一人对我的想法表示肯定,在我几乎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错乱的时刻。   “那是一夜之间出现的,在此之前从未亮相的、古怪的高塔,是城市中不合理的源头,是只在能看穿它的存在之人口中流行的都市传说。”   “伊恩现在看得见吗,过去也与我一样从未看见吗?”   “不,在我的印象之中,那座塔从始至终都存在。”   “……”   他的话前后矛盾,我无法理解,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并非记得它是否存在,我只是相信妮蒂娅罢了。”   伊恩如是说,随后摸了摸我的头。   他不擅长安抚,粗暴的手法弄乱了自己早晨用半个小时仔细梳理的头发,但我并没很生气。   “我相信妮蒂娅能看穿我所看不见的,现在尤其如此。”   “现在?”   我对这句话中表达时间的一词表示不解。   眼下是特殊时刻吗,将会发生什么吗,要是这样为什么不和我说。   我不太喜欢被人瞒着的感觉,加之从前伊恩不讲话说清楚所导致的灾厄,我对这种行为的厌恶度再一次升级。   但也没法去问吧,伊恩既然这么说了,那剩下的内容绝不会透露半分,他就是这样的人。   自己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显然,谁都无法察觉的变化,谁都注意不到的怪现象,甚至蒙骗了伊恩如炬的慧眼,只有我才能瞧得见的迷之现象,说不定就是冲着我来的。   不知将带来怎样的影响,但更大的可能是坏事。   “顺其自然吧。”   伊恩这样说到。   “与其强求自己知晓一切的真相,不如就暂且这样糊涂着如何。”    第三十章 平凡 ==============================   “为什么我会忘记自己是怎样到达这间屋子。”   “这是阿吽的意思,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关乎国家命运的大人物,不能被人知晓住所。”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偏偏我被你看中了。”   “我已经说过,只不过是巧合而已。”   “是巧合吗,真的只是巧合而已吗?”   “这要取决于妮蒂娅是否愿意相信,在我这儿并没有第二个答案。”   “……”   皱了皱眉。   显然,她只是不想说,和伊恩一样的麻烦性格,不想言及的东西就绝不开口。   或许天才都是如此。   “那请再回答,为何天才中的天才,被世界祝福着的爱迪生卿会没有朋友,为何会过着孤独悲惨的生活呢。”   极度失礼、不该开口的问题,被挖苦斥责也无话可说的问题,但我迫切地希望知道原因。   想了解一个人,知晓她的秘密,不该从对方希望向人展示的一面着手,反之,应该调查她最不为人知的特性。   “啊,您真是问到点子上了,妮蒂娅小姐。”   今日的爱迪生穿着鹅黄色的连衣裙与披肩,戴上了与我相似的眼镜,同样蓬松的长发被系成低马尾束于脑后。   如我所见,她驾驭着两种完全对立的状态与衣着。   “为何我如此落魄呢,不得不花钱买来朋友呢?”   “买…”   我对这个动词表示了疑惑。   “哎,没错,就是买,使用雇佣的手段招揽分享秘密的同伴,这种行为不就是‘买’吗。”   对方的语气不温不火,平淡如水,又含几分冷淡的温柔。   “既然妮蒂娅想知道这个,先猜猜我的年纪如何?”   暂且看不出这与我的问题有何关联,但既然对方问了就先做答复。   “十六…十七岁左右?”   从爱迪生小姐的身形和相貌判断大致就是这个年龄,不需要化妆掩饰衰老,皮肤光滑紧绷身材纤细,亭亭玉立的年华。   我认为自己的评价力还算较高,至少凭外貌判断应该不会出错。   但爱迪生听到这个数字时稍稍楞了一下。   即便是转瞬即逝的、倏然而逝的停顿,但我的的确确捕捉到,且存留在了脑海中。   自己说错了吗。   为什么是这种反应,那毫无疑问是对我的评价表示惊讶,可准确的判断并不足为奇,换谁来都会得出大致相同的结论,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我说错了。   “妮蒂娅这么说,那么现在的自己大概就是这样吧。”   “哎~嗯~没错,我是十七岁的少女。”   翩然转了一圈。   爱迪生小姐有个习惯,在思考时偶尔会以舞者的姿态稍微转上一圈。   迷人又怪异的癖好,正如她本人,本身即是谜,有着谜一般的魅力。   “那么十七岁就成长为足以决定国家命运之人的我,成为时代推进者的我,控制着世界经济脉搏的我,在从前的日子里做着些什么呢?”   的确。   少年人才华过人精明强干或许会被人赞誉“年少有为”,但如爱迪生小姐的程度则不仅有为,而是可怕,怕到令人毛骨悚然。   仿若神明,仿若鬼怪,超脱天才的定义,有着恐怖的头脑与行动力,常人、不。莫说是常人,普通的天赋异禀者努力终生也无法达到的成就与高度,在她眼里不过是轻而易举理所当然。   但她表现的太普通,在我的面前太过随和,以至于自己时常忘记我面对的竟是这般人物,回想起时便觉得一阵气短。   那么这样天才的爱迪生,年幼时在做什么?   “十年前,我创造了以红玉为能源的,推动世界向前迈进一大步的机械,虽说后来被某人的创造物比了下去,但那时我就开始了作为‘发明者’的历程。”   她所讲的应该是指大功率的发电机吧。   “我只有七岁,但已背负了许多过于沉重的东西,而这些事物在岁月的累积中载荷不断增加,我已逐渐不堪重负了。”   “所以,人家就想从那之中稍微逃脱嘛~”   说罢,她的右手呈剪刀状,比在双眼之侧,稍微吐了吐舌头。   彻头彻尾的做作、丝毫无可爱可言,强硬希望表达脑海中的形象,实际却不如自然一点更好。   “怠惰工作,故意出错,为难高位者,力图给人留下自己并不完美的印象。”   爱迪生摊了摊手,稍微叹了口气。   “啊~没办法啊,我就是无可挑剔的完美,而每个人都该是‘不完美’的,为了装出普通人的状态我也要煞费苦心才行。”   我觉得那是在炫耀。   “自我的评价降低了,但状况并没有改观。”   “大多数人有着大众所共有的特性——先入为主的印象坚不可摧,即使在那后犯了许多错误我也同样是毋庸置疑的天才,是为常人所不容者,或许该当做神来供奉,或许该当做异端来处置,但总而言之,我不被允许正常地与人交往。”   “既然如此,那么就不要交往吧,我也厌倦与庸俗之人互相往来,因此我将自己囚禁,作茧自缚,只沉浸在官能小说和漫画之中,偶尔也会自己动手创作,顺便一提,无论文笔、剧情亦或是画工均是业内一流的水准,毕竟我是无与伦比的天才,那位爱迪生大人嘛。”   再度转了一圈,裙裾飞扬,光滑娇弱的小腿美妙地与圆润的脚踝相接,角度、状态、皮肤的褶皱,无论哪一处都无可挑剔。   慢镜头一帧帧地在视网膜上演,而此刻耳边回响的是那两个词汇。   官能小说。   漫画。   自己听觉大概没出问题,自己的理解力也没出过大的偏差。   或许这就是天才的品格罢,我再次如是想到,无论伊恩还是爱迪生,他们都有着难以理解的一面和超凡脱俗的怪癖。   强迫着自己接受,但紧闭双眼数秒,依旧难以按捺强烈的想要说点什么的愿望。   “我刚刚——”   脑内尚未构想好要说什么,只待言语兀自脱口而出,但彼刻,爱迪生小姐以慵懒的姿态将指肚点住了我的下唇。   “不要反驳,不要觉得那是‘不正常’的事。”   她的发丝在背后投射的阳光下映出透明质感。   “我说过,自己要成为‘普通人’,爱迪生只是个平凡的家伙,因此遵从自己的趣味并不想得到谁的批评或指责。”   “毕竟,正如我所说,我只是个平凡的家伙而已嘛。”    第三十一章 不同 ==============================   “我很寂寞啊,妮蒂娅。”   我听闻爱迪生小姐如是说到。   “除了你就几乎见不到别人了,那不是刻意的夸大,也不是虚指的‘几乎’,我所说的是确确实实的事实,是现在也在发生的状况。”   她凝视着我的眼睛。   “我很寂寞啊。”   二人沉默不语。   即使我本人在她的面前,我这样平庸的、但也鲜活的人在她面前,爱迪生小姐依旧重复着这样的话语,我知道那不是谎言。   或许是那样吧。   天才都是寂寞的,正如每个寂寞的天才一样,并非我这般的凡人所能排解的、厚重而苦闷的寂寞,与寂寞为伴,忍耐着、并学着习惯它,若不能习惯便成了负担,会扼住喉咙直至窒息的负担。   “能推荐可以饲养的宠物吗?”   她稍微侧着脑袋向我提问。   与之前的态度转折太大,我眨了两次眼,睫毛与睫毛触碰,又分开,重复的两次。   天才的消遣与常人也没什么不同吗。   这一刹那——   不,准确的说,应该是在她说出这话的上一个瞬间,我想起了不久前才发生的事。   十二月三十日,在与伊恩同去旅馆之前,在与爱迪生相见之前发生的事。   “不必用跑的嘛,斯托克小姐。”   我气喘吁吁地立在足有二十层高的机关学园最顶层中央,这儿是此间唯一标着门牌的房间。   正如对方所说,自己显然是用跑着来的,不需要多敏锐的观察力就能立即察觉的事实,额头泌出汗水,胸膛剧烈起伏,弓着腰,右手扶着门框,眼镜因从领口冒出的热汽而结了一层水雾。   尽管他那么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听闻那如雷贯耳的大名,又得知对方要见自己一面,无论如何都怠慢不得,跑都会担心是否去的太慢而让对方多等一秒。   毕竟站在我面前的可是那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尼古拉·特斯拉,时代的开拓者之一,且与将利益置于一切之上、从而缔造了自己商业帝国爱迪生卿不同,他所有的专利均无条件向世人开放,因此所有人都能免费受益于他的才华与智慧,在任何媒体与个人、即便是最挑剔苛刻的批评家眼中亦能获得极高口碑的硕学家。   因此我认为自己拼命地跑过去见他一面并不过分,虽然在这之前就已经有过一面之缘,但那次太过短暂也太过仓促,我还没完全接受自己的身份与这个世界的常态时他就出现了,以至于自己对这样的大人物来到身前也没什么实感,我的想法不过是“啊,原来如此,这就是那位不得了的硕学吗”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并未表现出应有的惊讶于尊敬,直至分别也未曾好好说上一句话。   但如今不同,我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知道了面对怎样的事物应有怎样的态度,因此我才终于醒悟。   自己应当惊讶,应当兴奋,因为那是值得这么做的人与事。   虽仍是模棱两可就是了。   “何必慌张呢,伊恩的堂妹,上次相见时还能应对自如,几日不见就语无伦次了。”   特斯拉温柔地笑着,眼角些许的皱纹变得略微加深,眼角与嘴角分别下垂与上扬出恰如其分的角度,无可挑剔的表情与姿态,只要看见就能消除压力的、上了年纪的男性特有的温柔。   “呃…没有…不是的。”   正如他所说,我开始“语无伦次”了。   “请坐吧,斯托克小姐。”   对方侧手引向了他对面的座椅,二人间隔着桌子,且我的背后是门与空白一片的墙,而他的身旁与背后是他属于自己的东西。   挂画、绿植、摆件、钢笔、成沓的厚重资料、艰深晦涩的书与诗集,全部都是属于他的,是属于尼古拉·特斯拉的个人物品,这些带有强烈个人标签的物品将这间房屋装点起来,甚至包括了我身后那几乎空无一物的墙。   之所以声明为“标签”,正是因为标签带有个人色彩与属性,当着些东西出现在这个房间时即说明了一件事——或者说会令来者认为它们说明了一件事,这儿是特斯拉先生的领地,这儿是他的所在之处。   而我作为并不熟悉他,对方也并不熟悉我的一个人,并不会被自己认定为属于这个环境的一部分,因此我感到了强烈的不安,尤其是在身份差距如此巨大的情况下,倒不如说,这极端不平等不均衡的状态也许是为了被邀来谈话的坏孩子所准备的。   因此我心中不免生出了一股担忧,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束手束脚地坐在了特斯拉先生的对面,紧紧并起双腿,没敢直视对方,小腹有些沉重,要说我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那么答案毫无疑问就是冲进厕所。   我从兴奋转至忐忑只用了不到五秒的时间,特斯拉先生是否刻意为之我不知道,毕竟对方尚且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或许这一切只是我自我恐吓的被害妄想。   “出了很多汗啊,斯托克小姐,要喝水吗,抱歉,我这里只有水而已。”   我摇了摇垂着的头,一如既往,不知如何自处时将视线集中到眼前唯一能看见的东西。   也就是胸部上。   “请…请问,您将我叫来是为了什么呢?”   虽然难以开口,但想快点结束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将事情解决,而且不问清对方的目的也没办法确认他的态度,自己接下来也不知该怎样应对对方。   “没什么,只是想问问老友托付我照顾的孩子最近生活如何,在学校内有没有什么难处罢了。”   只是这样吗?   嗯?   只是这样的话,有必要这么郑重其事地谈话吗。   不是。   不、不对。   从一开始就没什么“郑重其事”,只是我自己把它想象的太沉重了。   哈啊,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吗。   仔细想想,果然如此。   这不就没什么可担心了吗,根本就没什么好怕的嘛。   是我杞人忧天了,对方一如既往且表里如一地是个温柔和善的人,即使是天之骄子亦是平凡之人。   “没什么,我过的很好,也没什么难过的事。”   我的语气放轻松,缩紧的肩膀也软下了。   “那样最好,顺便一问,我送给斯托克小姐的鸽子现今过的如何?”   “哎,同样全部活的很好,而且添了新成员。”   ……   就是这样,在与那一日对应的同一时间,在爱迪生向自己提问之时,我突然想起了这样的事。   特斯拉先生正如我所说,是天之骄子,亦是平凡之人。   而爱迪生小姐自称凡人,却处处与常人不同。    第三十二章 镜 ==============================   “还是不得不问几个问题,爱迪生小姐。”   “我能放得下,妮蒂娅却放不下。”   她背对着我,面朝身后的窗户伸着懒腰。   “叫我什么都好,请勿加上‘小姐’二字,若不能处在平等的地位进行交谈也算不得什么朋友了。”   “那好,接下来我还有三个问题,能否请你如实回答呢。”   “那要看问的内容如何咯~”   既不诚恳也不明朗,也就是说,对方未打算老老实实地给出答复。   但无论如何该问的还是要问,至于答案则要依靠自己的判断了。   我长吸一口气。   “问题之一,这儿是什么地方?”   “诶呀诶呀…我不是说过吗,之所以你会忘记自己是怎样来到此处,不就是因为我的住所不能向一般人暴露,无论关系怎样、交情如何都不能透露一丝一毫,莫非你还心存侥幸,以为我的那句话是半开玩笑的戏言吗。”   她说这话时也仍背对着我,只是想呼吸新鲜空气,那么十余秒就已足够,只是想对着阳光伸懒腰,那么不到五秒就能完成,在自己的房间内有人向自己提问时目光却丝毫不与对方交汇,显然有怠慢之嫌。   爱迪生小姐是毋庸置疑的天才,却并不自傲,既不傲慢也不自负,为何要这样对我。   羞于见人自然是不可能,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不希望从神情举止中泄露什么信息吧,尽管我认为自己没那个本事,仅凭细枝末节就能得出什么了不得的结论。   “那至少,请告诉我窗外的景色是怎么回事?”   “那是什么意思。”   “正如我所说,爱迪生也一定明白我在问什么,既然已经被我发现…这么说也许不对,该是从一开始就没有隐藏的打算,当然也没有向我掩饰的必要。”   轻抿了抿嘴唇。   “如果不说的话,我就不再来了。”   这是我仔细斟酌的打算,是现有条件下唯一或许能让对方忌惮的条件。   我不相信她的话,不相信自己只是“随机”的某个人,只是无所谓的、随便谁都能替换的家伙。   果然,对方没有对答如流。   但仅仅持续半秒罢了,她的答复只比从前的“不假思索”迟疑了半秒左右。   “别自欺欺人了妮蒂娅,你肯定会来。”   对方终于转过了头,只手卡在腰间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我。   “在我是否说谎都未确定,在自身安危都不明了,在未向任何亲友寻求建议的情况下,这已经是你的第二次拜访,今次遭遇了什么意外,或许以后就不会来了吧,毕竟人是凭经验活下去的生物;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我会全力保证妮蒂娅的安全,因此,即使我一言不发,即使我不动声色,妮蒂娅也依旧会来,准时地、分秒不差地过来。”   尽管不想承认,但她说的没错。   我的威胁失败了。   自己对爱迪生的兴趣超乎自我估量的极限,比我想象的更难以拒绝。   没错,我对她有着非同一般的兴趣,无论关系网络、学识背景、还是过往经历都有着极为浓厚的兴趣。   “那至少……”   我再次抿了抿下唇。   “但没关系,即使妮蒂娅不问我也会说。”   她坐下了,在我的正对面,终于没再回避我的目光。   “你想知道的是,窗外为何只有天空。”   对方竖起了一根手指。   正如我所料,她猜得没错。   第一次进入这房间时我就注意到了,这是间非常大的屋子,丝毫不逊斯托克宅邸总面积的大小,如此空旷、显赫且铺张的房间,自然也有着与之匹配的窗,铁艺镶边,粉刷着银光闪熠的亮漆,望着硕大的落地玻璃,恍惚间仿佛对面是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是美丽的,亦是荒凉的。   因为窗外唯一能见的就是天空,只有淡泊云絮的、除此之外空无一物的天空。   会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此处极高,高到在屋子中普通地站着望不到地平线的程度,二是使用了某种障眼法;可若是前者的原因,人力在平坦大地上所能建造的的大厦或高塔,放眼望去都该瞧得见地面的景色,除非本身地面就已经相当隆起,有着相当的海拔,也就是“高耸入云”,那么正如我所说,至少也能“入云”才对,天空之下的应该是厚厚一层轻如烟白如雪的云,至少不会空空如也。   但正如我所说,自己所见的就是一片虚无。   因此点了点头。   “那么走过来吧,稍微看上几眼就能明白。”   顺着她的指引,我站了起来,跟在爱迪生的身后来到了窗子边。   非常接近窗户了,之前从未这么贴近地观察过。   或许是瞧的不够仔细所导致的错觉吧,我这么想到。   但令人惊讶的是,我在窗外看见了自己的脸。   不仅是脸,甚至整个身子,衣着、神情都毫无偏差地反映在视线之中。   那可不是普通的玻璃反光,而是镜子般真实清晰的影像。   但似乎就对立的视角而言,有些扭曲了,似水的折射,从这边延伸到镜子另一侧的地面出现了折角。   片刻之后,我明白了那是怎么回事。   并不是“镜子般地”,而是就是“镜子”。   窗外是与地面呈约三十度的镜子,面朝这边,将天空的景致倾斜地呈现在屋内人的眼前,因此除非靠的极近去看,室内所能见的就只有一望无垠的天空。   看不到屋顶的模样,或许房屋的上面也铺满了镜子,经过双重反射的缘故吧。   真是奇怪的建筑。   “想知道外面是怎样的吗?”   爱迪生向我问到。   “那是什么意思?”   “这并非仅有一面的镜子,而是圆环状的、足有十米高的镜之壁,将这座宅邸团团包围,使室内所看得见的只有空无一物的天空。”   她望着她所描述的、一无所有的蔚蓝。说到“这是只为我而建造的恶趣味监牢,肉眼望去似乎有无穷尽的自由,似乎并不存在将我束缚的东西,实际却处处都是高墙,处处都是绝壁。”   我的视线从虚假的蓝天转向爱迪生的侧脸。   “只有这样无拘无束的拘束,才最适合我吧。”   她对我微笑,右手的食指绕着发丝。   “那么——”   她不紧不慢地走回房间的中心。   “接下来的两个问题是什么呢?”    第三十三章 顾虑 ==============================   “问题二,爱迪生小姐和伊恩·斯托克之间是什么关系?”   “哦~果然是这个吗,果然说到这个了。”   对方平淡地说着这句话,字面意义上的理解该是在惊叹,实际却是淡然地陈述。   “有着相同的姓氏,加之几日前的所见所闻,你们二人是亲眷的关系吧,事后我可是好好调查了。”   我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那么这个问题告诉你也没什么,他担当了我前一阵子的供货商。”   “供货商?”   我对这个词感到不解。   伊恩完全没有商人的品格和做派,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他背地里进行着什么商业行为。   “具体来说,他卖些什么?”   “纯度极高的红玉、十六世纪的文物、一般工厂难以生产的高精密零件,总之都是我需要的东西。”   “他一直在卖这些吗?”   爱迪生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找到了能提供上述物件的供应者,因此我才来了雾之都,顺便在公众面前露了下脸。”   对方耸耸肩膀。   “虽然只是不得不进行的交涉,我并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既然你和伊恩见过面,为什么在旅馆时却没有认出来?”   “小妮蒂娅凭什么这么说呢~”   微妙地改变了称呼的方式,稍微皱了皱眉,在没搞清状况前我还不想表现的太好糊弄。   “谁说单纯的做过生意就必须见面。”   她如是说到。   “从你我在这房间相见起,哪一场对话的成立是以我们必须看得到对方为前提的?”   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直接见过面,或是干脆以代理人的方式相见,在这个媒体并没多发达的年代,人们不识名人相貌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要是这样也说得通,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毕竟伊恩向我提起的是“我去见爱迪生卿”,若对方并非本人,依那家伙的观察力应该有所察觉才对。   又或许是已经察觉了,但默许了这种行为,伊恩的举动我难以揣测,大概就是如此吧。   “好了,作为留下的前提,我已经回答了小妮蒂娅的两个问题,如果接下来我的答案令你满意的话,能否留在我的身边呢?”   她提出了这样的条件。   “自然不是免费的,会按正常标准付钱。”   那是当然,我会与她产生交集说到底唯一的缘由就是钱,能保证安全的话,在哪儿工作都是一样。   嗯,能保证安全的话。   稍稍深吸了口气。   “第三个问题。”   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但考虑到我与对方都是女性的关系也不必太过介怀。   “在自己还想得到这份工作的时候,面试官询问了我一个问题,关于我是否是处女的问题。”   尽量直视着对方的双眸,尽量不显得慌乱。   “这与工作的性质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   不假思索地即答,对于这个对我而言有些不好开口的问题她却似乎不以为意。   “毕竟小妮蒂娅的服务对象是我嘛,是那个高贵的、美丽的、才华横溢的同时也无比纯洁着的我。”   爱迪生提起裙摆轻盈地转了一圈,发丝在空中划出美妙的轨迹。   “这样纯洁如百合花一般的少女若是被随便哪个的女人教授了古怪的知识该怎么办。”   我觉得对于能将“官能小说”脱口而出的女人也没什么更下流的东西可传授。   “这可不行啊,小妮蒂娅,说别人下流什么的。”   “我才没说。”   “并不是‘才没那么想’,而是‘没说出来’,也就说明刚刚的确那么想了不是吗。”   我无话可说,她没错。   “但不能被非处女触碰也太过苛刻了,既然爱迪生小姐有阅读那种小说的途径,也没必要被人像独角兽一样保护起来吧。”   “关于这一点,则是‘男人的自以为是’了,毕竟除了阿吽之外,我身边的护卫都是男性,以他们的观点和想法来选择自然会歪的厉害,毕竟那就是不可理喻的、男性的偏执嘛,既愚蠢又可爱。”   可爱,我倒没那么觉得。   但或许在原本就身为女性的她眼里那种莫名的坚持的确有些可爱吧。   雄性荷尔蒙是会让人产生诸多苦恼和欲望之物,换言之,青春期的男生几乎就是欲望的化身,单纯看到水龙头都可以发′情的存在,对我而言变成女性唯一的好处就是心变得更加平静,折磨人的欲望不得发泄的痛苦与妄想的水平都降低了,可以更好地享受生活,而不是忧心自己为什么没有女朋友,何时才能摆脱童贞之身此类现在看起来颇为无聊的问题。   “怎么样,要留下来吗?”   我本以为爱迪生大概会使用强硬的手段,但此刻她的表现却比我想象的更温柔。   “要我付双倍的钱也不是不行。”   说白了驱使我行动的源动力就是钱,对方给出了如此诱人的条件我也不得不考虑一番。   再者,对方对我的问题都给出了可以接受的答案,她似乎并不是危险的人物,与之前所见到的克拉尼、巴普洛夫不同,她大概是“安稳且平和”的,是做朋友也没问题的类型。   似乎也没什么好犹豫,但我始终顾虑着某样东西,那是连自己都无法对自己给出理由的、没来头的杞人忧天。   或许是之前有过太多不寻常又危险的经历,如今刚刚碰上一件不寻常但安全的,所以觉得不太对劲吧。   毕竟对我来说一切不确定都意味着危险,至少伊恩是这么说的。但也没必要把这句话看得太重,毕竟我也有自己的判断力,我清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因此,微微点了点头。   “好吧,我可以留下。”   我轻声说道。    第三十四章 温差 ==============================   “你愿意为什么而死呢?”   第四次见爱迪生小姐,她见了我的下一秒便抛出这样的问题。   有些猝不及防,但对方既然问了也只好回答。   看似深奥,需得考虑许久才能得出答案,但从另一层面考虑却也并不复杂。   “为我珍爱且胜过生命的一切。”   这是取巧作弊的敷衍,因为这句话放在谁的身上都是如此,对谁而言都是准确适用的,而对方明确地指明了“你”,也就是说应该具体到我身边确切存在的事物才对。   但我给出了上述答复,这说明了两件事。   我并不能完全信任她,所以不能透露这种可能被当做要挟的信息,但同时也不想欺骗对方,至少是希望切实地与她成为朋友。   “哇哦~”   她微笑着装作惊讶。   “哇哦~小妮蒂娅,比我想象的更会说话呢。”   并不是善于言谈,我这么想到。   无论别人怎么想,至少我自己是知道的,该怎样讲话的关键相当简单,不过换位思考四个字,只要时刻注意这一点就不会失言。   每当自己将要说出什么时,把听这句话的人当做自己,在心中仔细品味自己听到这句话的感受,没问题就说出来,有问题就换其它说法。   当然,忠言逆耳就是另一种情况了。   不过,刚刚在我脑海中占据主要地位的并非是怎样合适地答复爱迪生小姐,而是另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她的居所并没有电梯。   啊,没错,我想的就是这件事。   即使在这个时代也是有着简易电梯的,基本的安全和便利也有保障,不然雾之都数不胜数的大厦中恐怕就没人愿意在更高楼层工作和生活了吧;但爱迪生小姐家门前的走廊中没有电梯,放眼望去只是宽敞的不合理的楼道与仅此一扇的、标号七百七十七的漆黑的门。   接下来就是考验判断力的时刻。   虽然我脑子不如伊恩灵光,但至少有些问题还看得出来。   首先,第一次离开这里时我就有了打算,即使只当做对自己的挑战也好,或者说是为了加深对爱迪生小姐的理解,我要弄清楚自己究竟到了哪里,她向我隐瞒的“家”究竟所在何方。   至少要先知道距离有多远吧。   我从失去意识到站在爱迪生家门前经过了大约一小时四十分钟的时间,这是我用随身携带的怀表测量的结果。   这个时代如此时长内无论用怎样的交通方式都不可能离开雾之都,也就是说整体的户外温度应当是一致的,况且考虑到外出且不引人注目地将一个失去意识的女孩子带走的情况最有可能的交通方式——如今的汽车还是马车型车身的原始雏形,以一小时四十分钟和雾之都汽车普遍时速六英里的数据,保守估计下,将地点锁定在了我失去意识之处半径九英里的范围内。   并不算很大的区域,到是应该感谢这个年代并不发达的交通。   接下来站在门前,指甲悄悄扣下一块粉刷的墙面,已经露出其下水泥墙体的程度,仔细瞧并无因老化的时间不同而产生的分层,也就是说,此间的墙体还只粉刷过一遍,没有经过翻修,那么这栋建筑的年纪应该还不算大。   再加上涂料氧化泛黄的程度、地板磨损状况还有吊灯积灰的情况将这处居所的落成年份再度向前推进,几乎能锁定在十五年以内,而在二十年前起雾之都内凡高于十层的楼房都要加装电梯,也就是说,爱迪生小姐的家所在的建筑不会高于十层,在加上我并未瞧见向上的楼梯延伸,也就是说,这里是顶层。   再者,雾之都夏秋两季雨水充沛,粉刷的墙角该有些霉渍,做了防霉处理也难以避免或多或少的发潮,即使入冬开始以燃料取暖,干涸的发霉印记也该能存留下来,而这里的墙角并无那种征兆,也没有人工去除的痕迹。   除非我已经身处雾之都境外,但正如我之前所说,那是不可能的,这是我不能解释的疑问之一。   那么就先暂时抛下这个疑问吧,半径九英里内,低于十层且十五年内新造的建筑,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能揭开对方千方百计向我隐瞒的真相。   然而当我试图查阅资料并向伊恩询问时得到的结果却是“没有这样的建筑,妮蒂娅。”   嗯,没有,不存在。   正如我所听到的一样,自己的一切推测终究不过是“推测”而已。   当然,肯定会失落的,理想的状况落空的情况下,但凡常人都会失落,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毕竟自己用了太多的假设、或许和应该。   虽然都是最有可能的情况,但爱迪生正如我所说,处处与凡人不同,若是从这一点考量最开始使用“大多数”的手段进行推断就已经走入了死胡同。   或许这就是失败的原因。   因此这一次重整旗鼓,我决定从头开始,与上次不同,如今我的所有依据都将是实打实的、百分百不会出错的既定事实。   “你在做什么呢,小妮蒂娅?”   我摇了摇头。   “没什么,只是想出去透透气罢了。”   “但窗外的景致如何我已经说过,只是反射的虚像,没什么好看的。”   “并不是为了看见什么,即使是无边的空旷,也有空旷的可取之处。”   湛蓝的天本身就很美,而这份美却是要靠地平线之上的万物点缀与衬托才能分辨;因此我说出的是违心之言。   我并不觉得蓝天又什么好看的,也并不胸闷到非开窗透气不可。   我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之上,随即又关上窗子的缘故是,这儿直接与户外相连,能测出准确的温度。   又或者说并不太准确,毕竟受到了体温和局部气温的影响,但总体温度不会有很大变化。   片刻之后,我悄悄瞄了一眼手上的温度计,这是我早准备好藏在身上的。   零下八点九摄氏度。   放在冬天或许很合理吧,嗯,无论从哪里看都是没问题的。   不,要是这么想就错了,问题很大。   雾之都的冬天并不冷,尤其是一个小时前为了作比对而测量的户外温度,只有零下五点六度而已。   再次的物理常识,海拔每升高一百米,气温即下降零点六度。   原本是为了确认爱迪生小姐家究竟有多高而进行的小小实验,却得到了匪夷所思的意外结果。   要说为什么……   那是因为雾之都内根本没有高度超过五百码的建筑存在。    第三十五章 逃跑 ==============================   “妮蒂娅,鉴于你最近遭遇危险的经历,我也不得不教给你点防身的真本事了。”   “噢噢,是什么呢,斯托克师傅!”   我和伊恩正手持木棍立与庭院草坪之上。   “我还担当不起师傅的名号,你从我这里学来的东西,不过也是我从他人处得来的经验罢了。”   伊恩身子站的笔直右手放低剑身稍向上举着。神色颇为自信。   “因此与其我再将自己的理解传授与你,不如直接学习真正大师的技术。”   真正的…大师。   听闻他这么说,不由得稍微吞下了口水。   果然还得要这个。   毕竟是异世界,毕竟是幻想世界啊,没有一两个使用冷兵器的传说人物怎么能行呢,我还始终纳闷是不是自己的涉猎面太短浅才未听过此类传闻,但伊恩这么说,果然还是存在的不是吗。   “没错,由我来演示十七世纪剑术大师的技艺,你来想办法破解我的招数如何。”   “由我来进攻……?”   听伊恩的意思,眼下状况大概是他处在我的立场,而我则是要对“自己”不利的一方,毕竟以我的个性来说无论如何都不会是第一个出手的人。   “好喔~”   眼睛突然眯起,嘴角扬起微弱的弧度,同时也竭力压抑着笑意,声调怪异地说着。   坏笑着答应,因为我清楚两件事;首先,伊恩不会对我下太重的手,其次,我很有自知之明,无论自己怎样折腾都伤不太到他。   换句话说,我可以为所欲为地回敬他平日里趾高气昂的态度,当然要答应,否则不是放着天上掉下的馅饼不顾不成,让他像我从前一样尴尬或陷入混乱是不可能的,但至少木棍怼到肋骨也会让伊恩抱着肚子痛上半天。   “那么,开始吧。”   他突然如是说到,没有往日的开场白,也没有任何技巧的讲解,只是直截了当地表明了一件事。   我可以进攻了。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姿态放低,重心下移,单手持剑,侧身面对对方。   而眼前的人虽然说着那样的话实际却一动未动,他并未摆出招架的姿态,不知太有自信还是没把我放在眼里,总之这样随意的态度对我造成了一定的震慑。   莫非伊恩觉得我已经弱到了没必要哪怕提起一丝气力认真对待的程度。   “先说好,不管怎样你都不许生气。”   总之先让他做个保证,我不是他,对自己下手多重可没有把握。   “我不是那样小气的人。”   伊恩平淡地说到。   那么……   右脚向后踏出一步,做出蓄力的姿态,随即以剑身为锋向前冲刺,希望可以一击刺中他的左肩。   但令我始料未及的一幕出现了,不仅是始料未及,甚至是惊掉下巴。   伊恩并没做任何抵抗,反而是掉头就跑。   丧家之犬一般,手中提着木棒不顾形象地跑起来,而我在惊讶之余也不能放弃攻击对方的机会,毕竟这好歹也是剑术的教学,不全力以赴可不行。   因此,我在伊恩身后竭力追赶,随即在这氛围古典优雅的庭院中上演了极为滑稽的一幕,我提起裙子拼命地追,而伊恩则不紧不慢地以恰好能甩开我一米的速度逃跑,但在我看来他那并不是逃跑,而是仿若遛狗一般的行为,目的根本不是将对方落在身后,而是戏弄我。   体力本来就很弱的我哪里跑的过这个体格健壮的男人,不出一会儿就已经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肺连着气管干燥的快要着火。   搞什么,我可不是来陪他进行这种无聊的活动,我可是听说对方准备教了不得的剑术才跟过来的,现在却演变成了单方面的欺负人。   “啪”   干脆不跑了,忿忿将手里的棍子一把甩在地面上,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   “为什么不追了,妮蒂娅?”   伊恩见我停下脚步,为了嘲笑我似的小跑过来,说话的同时两只脚还不停地在地面原地踏步。   “你……哈啊…”   胸膛剧烈收缩着,气提不上来,打断了自己的话。   “你要做什么,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就只是为了耍我吗!”   猛吸一口气,在肺部含氧量达到顶峰时一口气把话说出来了。   “当然不是。”   伊恩停下了交替踏步的腿。   “这是有意义和目的的行动,而且这也是名正言顺的剑术对抗,我很认真的在对待。”   显然,我对他的话一个字都不会信。   “根本就是长跑,这哪里是剑术训练了!”   “我只是想让妮蒂娅明白一件事而已。”   “什么?”   “面对比自己更强的敌人最明智的做法不是硬拼,而是逃跑。”   “……”   无话可说。   虽然很想踢他的小腿一脚,但实际对方说的也没有错。   逃跑,这我当然知道了,每次遭遇危险我第一件事想到的就是逃跑,自己本身有多少斤两我很清楚,而且我也不是自不量力的蠢货或有勇气挑战强者的勇士。   这是前提,时至今日我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正如前世的我一样,一直是个毫无特点的、平凡的人而已。   虽然数次遇险,但每一次遭遇不幸第一时间的想法就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可命运似乎对我的懦弱看不过眼,因此每一次遭遇的状况同时也都是不得不硬着头皮面对或是有着比生命更重要的缘由。只是表面的行为似乎颇有勇气,实际的我是怎样胆小的家伙自己一清二楚。   但这也不能成为被伊恩玩弄的理由。   因此我决定不妥协退让,而是极力做出愤怒的表情皱着眉望向对方。   “别这样看着我嘛。”   伊恩不以为意,视线移向别处。   “这样如何,这一次我不会一直逃跑——”   无言片刻,伊恩做出了退让。   “这么说也不严谨,划个范围吧,这一次我后退的距离不会超过十步。”   伊恩转身,指向身后的花坛。   “那儿是界限,超过这个距离我就不会再躲避一步了。”   他走了过去,捡起之前丢掉的木棍在地上划了一道线。   “再来一次,妮蒂娅试着攻击我如何?”    第三十六章 无赖 ==============================   不会跑吗……   尽管体力比不过这看不起人的自大鬼,但只在分秒间胜负见分晓我有把握让他吃点苦头。   只刺到一下也好。   “那么——我要开始了。”   事不宜迟,摆出基础姿态,重心压低。   “嗯。”   伊恩应了一声以示回应,稍点了点头,不过却是背对着我的。   直说背对似乎难以描述那谜一般的姿态,更贴切的描述,他是以屁股冲着我,而上半身前倾,双手做出挥臂的动作,两腿分开一定距离。   这是要做什么。   更准确的说,不是对他的目的产生了疑惑,而是这动作与之前的对话完全挂不上钩,他答应不会超过十步的距离,但无论怎样看这都是要高速奔跑的姿态。   短距离冲刺吗,可十步之内能做到何种程度,还是说打算不顾刚刚的约定再次耍我一通。   虽然我觉得那不太可能就是了,只不过眼下二人的姿态看起来就像我打算戳他的屁股一样,被旁人见到百分百会被误会,绝对解释不清。   所以还是赶快结束这他这稍微有点恶心的姿势比较好。   “这次是认真的,我真的要上咯?”   “随时都可以。”   以这种模样说“随时都可以”,想歪也不能怪我吧。   结束了莫名的妄想甩了甩脑袋,集中到眼下的目的上。   右脚蹬地向前跨步,瞄准肋下的弱点,再次以直线突击——当然了,看到伊恩之前的姿势我就有了准备,他又要开始奔跑,不过对方承诺过不会超过十步,也就是说一旦过了这个距离就可以判定为伊恩在耍赖,不仅是我的胜利而且还能稍微挽回一点面子。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将胜利的条件建立在了我赢不了的前提上。   ……六、七、八、久、十——   正如我所想,他踏出第十步的时候不再逃窜,即使想逃前面也没了去路,正当我以为他要开始认真应对之时,这家伙又一次让我对无耻二字该怎么写有了新的认识。   伊恩突然转身,将手里的木棍顺势甩出,不偏不倚,正中我的脑门。   “呀!”   突然受到的伤害教我猝不及防,而且对较小的面积释以成年男性的力气抛出,疼痛度绝不是轻描淡写的皱皱眉就能了事。   “呜啊~~”   无心继续了,立即蹲下来捂住额头,即使有较厚的前发阻隔,但以手轻轻触碰也能感知那个部位肿起来了。   好疼。   毫不夸张,那一瞬间我几乎眼冒金星,木棍飞来的速度加上我向前奔跑的速度给了它极大的冲击力,硬要说就像起床后迷迷糊糊地去厕所结果猛撞到了额角。   “你要干嘛!”   我抬起头冲着伊恩大吼。   我曾说过自己几乎不会生气,但这毫无逻辑也毫无缘由的身体伤害使我开始恼怒。   不过也并不完全是因为这单纯的一个原因,如果对方是陌生人我或许会和颜悦色地询问理由,但既然是伊恩这样和我亲近到一定程度的人,自己只要稍微有点情绪就绝不会掩饰。   换言之,要是在家人面前也要按捺情绪戴上伪装的面具,那就太悲惨了。   “先别生气。”   在我揉脑袋之时他摆着那张无表情的面孔过来,弯腰向我伸出手。   犹豫片刻,我在思量要不要这么简单就原谅他。   首先,对方还没有任何想要道歉的表示,当然我也不会胡搅蛮缠地拽着他的袖子非要他道歉不可,毕竟说到头这也不过是关系亲密的人之间开的玩笑,态度太较真就不太好。   但另一方面,如果在自己的确感到不快后不出五秒就白痴一样立即开开心心地傻笑着原谅他,会显得这边是个很好糊弄的女人。   当然,我绝不希望自己在他心里留下那样的固有印象,否则今后他对我的轻蔑绝对会变本加厉,而且也不会顾虑我的感受。   但我也清楚以上都是自己的被害妄想而已。   不过实际…嗯…我好像的确已经不生气了。   为什么,真是奇怪。   身为女性后脾气好了很多,原本就是草食系的我如今已经成了被怎样对待都不会发火的个性。又或者与性别无关,曾经与人断绝交往的我几乎没什么被惹恼的机会,因此对自己的底线始终没有清晰的认识,现在终于确认了而已。   但可以肯定的是,雄性荷尔蒙确实容易使人暴躁,这是生理常识;不过当然,成熟且明事理的男性也能学会掌握自己的脾气,毕竟人类不是只被本能控制的简单生物。   迟疑片刻,我还是决定拉着他的手站起来。   “先别生气妮蒂娅,好好想想,如果刚刚我们用的是真正的剑的话你现在已经没命了。”   “……”   虽不甘心但也无话可说,琢磨片刻后终于寻到了他话中的一处漏洞。   “你不是说这是剑术大师的招数吗,哪里的杂牌大师会用这种卑鄙下流的剑术。”   “这的确是大师的技术,而且也是货真价实的保命手段,不要说什么‘卑鄙’,对妮蒂娅而言不得不用剑的时刻都是性命攸关的时分,哪里还顾得上品格与尊严,能活下去是最重要的。”   伊恩捡起了地上的两根棍子,将其中一个递到我手中,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伊恩口中说出的话。   保命手段我还勉强接受,但对技术二字保留怀疑。   “具体来说,是哪位大师呢?”   “米夏尔·亨特,却有其名,确有其人,也确有其书,我不过是照本宣科罢了。”   伊恩从不说谎。   这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既然名字都给出来了,或许十七世纪前真的有这么一位不靠谱的剑术名家吧。   “还要继续吗?”   伊恩说到。   我连忙摇头。   “这一次我不会逃跑,双脚更不会挪开一步,正式面对面的较量如何?”   经过整整一分钟的权衡利弊,我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而当我正式面对伊恩认真的眼神时,又开始懊悔自己的草率与愚蠢。   我想的是,就这样让这一天的训练结束自己是不是太没有面子了,让伊恩耍了两次而自己一局也没有扳回,今后要如何在他面前抬得起头,大概是之前那家伙发蠢的举止给了我认真对待或许能胜过他的错觉,脑袋一热就答应下来,但仔细想想,伊恩认真起来我有可能是他的对手吗。   刚刚对方根本没端起态度,说白了不过是过家家似的玩闹,他要是拿出真本事应对恐怕我一回合都难以坚持,本来性别差异导致力量就有很大差距,既然如此就要试图从技术层面弥补,而显然,我的剑术比体力更弱,一次实战都没经历过的、名副其实的杂鱼级别。   “准备好了吗?”   伊恩问到。   怎么可能准备好,至少也要等一百年后才能准备好吧。   说罢,伊恩的左手就向腰后摸了过去。   一般刺剑较量中,或许会以另一手持匕首来辅助战斗,伊恩曾提过这一点,而对于我他的评价则是在右手持剑的动作都不能熟练的情况下分心只会适得其反。   而瞧他如今的态势,莫非是真的要全力以赴吗。   “咕啾…”   吞下了口水。   今天似乎不仅要丢脸,身体的痛苦看来也难以避免了,不禁为自己之前的鲁莽感到后悔;但从另一方面考虑,伊恩平时表现的似乎还像个有修养的绅士,应该不会对女性下太重的手吧。   在深知自己必败无疑的前提下,我把赌注全压在敌人的怜悯上,如果对方不是伊恩而是真正心怀恶意者,绝对在劫难逃。   想到此处,我又不由得忘了自己的无谋而庆幸起幸好对方是个温柔的人。   又或者…一点也不温柔。   要说为什么,就是因为当我提剑刺去之时,伊恩不做招架,而是站在原地冷静地将从腰后掏出的东西前伸,动作不紧不慢,但当我瞧清了它的正体之时则一动都不敢动,当场丢掉了棍子举起双手。   这还是在我知道对方是绝不会伤害我的人的前提下。   那是把枪,尽管不知道上没上弹,而且只是燧发枪而已,但在如此短的距离要我的命简直轻而易举。   “最后一点,妮蒂娅,如今哪还有人会在性命攸关的时刻用冷兵器搏斗。”   他平淡地说到,而在我看来那语气中充满了无赖的恶意。   “时代已经变了。”    第三十七章 百倍 ==============================   “请穿上这个。”   今日到了爱迪生小姐的宅邸后,上述是她的第一句话。   由于对方上次的请求带来了几只鸽子,我提着鸽笼到了这儿,原本是出于对爱迪生感到寂寞的同情,然而对方看都没看一眼,只是把笼子放到了一边,而对我这样说到。   “来吧,穿上吧,要我多付钱也可以。”   她此刻的动作配上那极度不自然的神情,令我不禁怀疑起对方的目的。   如果只是一般的衣服我或许会以为那是卖给我的礼物,不犹豫而且高兴得很,但显然,她手中提着的正是我曾经说过的、附带吊带袜喀秋莎的cosplay用女仆制服。   “不穿。”   直截了当地回绝,因为在要求被提出的瞬间我就是这么想的,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别这么绝情嘛,这可是我重要的参考资料,再者说,妮蒂娅是来做什么工作的?”   “……”   触碰到了敏感线。   说的没错,自己应聘的的确是“女仆”的工作,但一开始我就没想过会真的穿上这种衣不蔽体的服装。   咳、嗯,其实只是稍微有不妙的预感罢了,我以为这是靠劳动和汗水换取金钱的工作,而不是摆姿势供人欣赏的另一层含义。   啊,说衣不蔽体或许有些刻薄,但实际也所差无二,极限迷你裙和半露酥胸的设计,毫不意外是为了满足某些人群兴趣而特化的款式。   但我决定先问出她这样做的缘由。   “参考资料……?”   我注意到了对方言语中所用的一个不寻常词。   “没错,参考资料,我有说过自己在写官能小说吧。”   爱迪生小姐站起身踮着脚尖,以不逊芭蕾演员的标准姿势转了一圈。   面部随着视线在正前方暂留一百八十度,随即以更快的速度扭过,追上了身子,不仅显得身段婀娜美妙,更是以这种方法让视觉骗过了脑子,因此绝不会晕。   长发飞舞,迷离的咖啡色发丝刹那之间将阳光折射成斑斓的色块。   “那么我就摊牌了,妮蒂娅之所以不愿意为我穿上它,是否是因为金钱的原因。”   她停下动作,单脚置于另一腿后,欠身,而右手在空中划了个圈,仿佛拿着礼帽似的,继而将空气帽子扣在胸口,向我伸出了另一只手。   谢幕的绅士礼。   “不是,绝不是那样的。”   “那我这么说,妮蒂娅肯穿这套衣服的话,我就以日工资的十倍付钱如何?”   “也不行。”   我不觉得自己的矜持与残余的男性自尊能被钞票收买,现阶段绝做不来出卖色相的工作。   “比想象的更难打动呢,既然如此,二十倍可以吗?”   默默摇了摇头。   “别想这件事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的。”   “三十倍?”   还是不可以,再度摇了摇头。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给你日工资的一百倍。”   一百倍!   一百倍……   听到这震撼的数字内心不由得颤了一下,陷入了短暂一秒的错乱。   能不能得到这笔钱先不说,如果有那么大一笔自由支配的现金,可以买到些什么?   很久以前就看中的发卡和包,或是连续三个月的高档零食不间断供应,又或是新衣服和奇幻小说合集。   啊~~不由得开始动心了,只要忍耐片刻就能毫不费力得到巨额钱财,这财富来的也太容易,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而且是超大份的巨无霸馅饼。   这样的诱惑下谁能忍得住,可我这边仍存在着巨大的障碍;我清楚自己有要坚守的底线,无论如何也不能踏出那一步,否则就再也回不来了,会不断堕落至无法自拔。   我有自信,妮蒂娅·斯托克,绝不是那样轻浮的女人。   “一百五十倍。”   “我做。”   立即喊出口,毫不犹豫地,生怕对方改变主意。   刚一出口,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即在心头缓缓蔓延。   对自己冲动的懊悔,软弱的无奈,更令我难以接受的则是甚至还有钞票到手后的欢欣。   脆弱的堡垒在金钱洪流下轰然倒塌。   可恶的有钱人!   我想这么喊出来,但仔细一想伊恩似乎也同样有着不见底的财力,甚至受他恩惠的我早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成为金钱的俘虏。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吗,从一开始就输掉了,自己不过是抱残守缺,自以为是罢了,早点明白就早点妥协,坦率一点不是对谁都有好处。   我在心底如是安慰着自己,实际也只是“安慰”而已,我很清楚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只是希望给刚刚的失态和令我失望的表现一个台阶下。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在爱迪生那阴谋得逞的目光下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那轻薄到难以置信的制服。   这真的是衣服吗,拿在手中几乎没有重量,不仅是布料很少的缘故,仔细一瞧更是因为使用了大量薄如蝉翼的纱,设计者创造它的目的并不是能穿,而是更难以言喻的目的,未露出任何羞于见人的部位,却反而有种半遮半掩的保守派性感,不直接给予视觉刺激,而是通过激活想象力来达到引诱目的。   要是用来给男性看的,以我曾身为男性的品格看可以给九十分的高评价,但如今不是作为看,而是被看的那一方我则不知该怎样判断爱迪生的品味,是糟糕还是绝妙。   所以,这穿起来到底会是多么不堪的模样我心里已经多少有点觉悟。   且一说到品味,我就不得不疑惑起她的品味来,女性比男性更能接受和欣赏同性别的可爱与美好,但那一般更倾向于更华丽正式的打扮,眼下这让我说不出话的服装又是怎么回事。   “好了好了,别想太多,快点去换吧。”   爱迪生小姐似乎看不下去我的磨蹭,推着我的背到了床边。   “说到底相互的裸′体都看过了,还有什么可害羞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没错。   正如她所言,我们二人之间不是都已经坦诚相待过了,世上还能有什么比全′裸更羞耻的模样。   出生时的姿态皆已映入眼帘,如今会反而因穿上衣服苦恼吗。   想到此处心理负担便轻了许多,我望了望手中的那团叠的整整齐齐的布料,闭起眼稍微想象了一下。   不对,是我错了。   比那更羞耻的姿态,的确是存在的。    第三十八章 俘虏 ==============================   “正如我所料,妮蒂娅与它的适应性是百分之百,正如为你而生的。”   那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倒不如说这种服装为我而生反而会觉得耻辱。   我的确将这套衣服穿上了,而且在一番的自我斗争与爱迪生的全力拖拽下才愿意不弓着腰、也尽量不用手遮掩着以正常姿态站在她的面前。   但起更多作用的则是钱,被她以“不按我的要求做就反悔了”的条件相要挟,我突然后起悔为什么没叫对方写个字面的凭据。   与我的描述无二,我或许还没描述过那是怎样的打扮,因为仅是说出来就已令我难以启齿。   短到极限的迷你裙,甚至不用刻意压低视线都能见到丝绸内衬的边缘,轻薄的吊带袜完全起不到保护腿的作用,手腕处毫无用处的假袖和脖颈围起一圈、只会阻碍呼吸的蕾丝装饰,甚至鞋背和发卡上还点缀着黑纱的蔷薇。   只是为了看起来更漂亮迷人而存在的设计,丝毫未考虑到实用性,穿上这套衣服的人只是站在那里就好了,只要摆出些姿势使观者赏心悦目就足够了。   因为这就是它存在的本来目的。   像第一次见我时所做的,爱迪生再次绕着我转起了圈,而自己则死命似扯着裙摆,线头几乎要崩开。   “别扯坏哦,这衣服与看上去不同,还挺贵的。”   我觉得那是对方的花言巧语,但我也承担不起判断失误的后果。   对她来说,“挺贵”或许是我数年也赔偿不起的价格,虽然这和婴儿服装面积差不多大的衣服即使使用最高档的材料缝制想必也用不了多少钱就是了。   在这之前说是衣服我都难以接受,因为它根本起不到衣服的作用,也不能穿出去见人。   “手放下。”   对方发出了这样的命令。   犹豫着、迟疑着,但我知道自己必须按她所说的去做才行。   “挺起胸来,腰再直一点。”   同样如是照做了。   “啊、嗯……果然如此,正如我所料。”   “……?”   面露疑惑,对她的言语表示不解。   “我指的是,妮蒂娅并不是真的胖,只是胸部太大了,衣服又穿的很严实所以显得脂肪较多而已。”   不得不说,我很喜欢听这种话。   自己始终对体重问题耿耿于怀,明明清楚那是对方的敷衍但还是觉得很开心。就像化妆品的店家一句“您的皮肤真好啊”或是服装店的店员“您的身材真好”,明知道是为了留住顾客的营销手段,明知道是骗人的但仍会心情舒畅。   “…没有吧,我有110磅重呢~嘿嘿嘿”   稍微有点得意忘形,擅自报出了惊人的数据,自己与普通的女性仍有不同的其中一点即是我虽然会在意体型,但并不在意体重,告诉谁都没问题,只有这一点仍像个男生。   如果是真正的女性,体重增长这种苦恼的秘密即使告诉好友也会心存芥蒂吧。   没错,如今身长只有5.1英尺,换成公制单位即是1.55米的我,体重却达到了110磅,比之前再度增加了一点,这是我一直在烦恼、至今也没有解决办法的事之一。   “那还不能算是胖呢。”   爱迪生小姐托起了下巴。   “仍在标准体重内,更何况肉都长到了应该在的地方。”   她的目光理所当然地在我的胸口和屁股瞄了两眼。   “这样的日子也很艰难吧,有如此沉重的一对负担,是不是切掉比较好一点。”   “请别开这种玩笑,听到就觉得很痛了!”   双手抱住了胸部,但正如她所说,的确给我的日常活动带来了很大不便。   爱迪生坐到了我面前的一把椅子上。   “那么,之前说的参考资料是怎么回事?”   我没忘那四个字,爱迪生小姐曾提过的,要作为某种东西的参考资料,虽然她之前的自我介绍和这身衣服已经说明的七七八八,但自己还是想确认一下。   “当然是作为官能小说和漫画的参考资料了。”   她抱起胳膊,理所当然的态度。   “虽然单纯文字的描述只要脑内能构思好就可以落实到书面,不必具体的表现出来,但由于着实没有见识过因此写出的都是模棱两可的文字,大概如何如何,应该如何如何,最近被读者反馈不够真实,无法获得身临其境的代入感。”   这群看成人读物的家伙还真麻烦,如果知道写出那种下流文字的其实是个美少女态度绝对会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   “更不必提漫画了,图画无法获得详尽的参考是不能画出真实效果的,编辑的来信对我说如果不能挽回口碑,那么三话以内就将腰斩。”   她直视着我的双眸,表情严肃。   “等等,爱迪生不是从不出门吗。”   “当然,消息是由阿吽给我带回来,稿件也是她替我去投递。”   这倒是避免了尴尬的麻烦,但心底不由得替阿吽小姐感到难过。   “因此,已经火烧眉毛了,与其说你要向我索要多少钱财,倒不如应该是我拜托妮蒂娅,请让我看你的胸部才好,当然了请放心,这些都是擦边球产业,没必要做的太露骨。”   “但、但是爱迪生小姐本身的胸部就已经很大了吧…”   “不一样。”   她摆了摆手。   “完全不一样,‘大’和‘巨’是两种意义,是质与量同时产生变化的结果,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她的态度像在说什么严肃的学术课题。   “不过幸好,你已经给出了承诺,小妮蒂娅不是出尔反尔的坏孩子吧~?”   爱迪生眯起眼,侧过身子狐狸般地笑着,而我不知如何是好。   显然自己不愿意放弃巨额的酬劳,但同时这副阴谋得逞般的模样则叫我感到心惊胆战,她接下来要做什么,自己又要做到何种程度毫无把握,她那自始至终的模糊态度使我无法准确把握她的情绪,不能深入内心,自然也没有足够的了解,因此对方会有多过分的要求自己全无半点底细,猜都难猜出三分。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终究成为了钱币的俘虏。    第三十九章 耐性 ==============================   “那么之前说好的,羞耻姿势之一。”   依她所言,我躺在白色的垫子上,做出那个我连描述都会脸红心跳的姿态。   这是重要的参考资料,请以艺术的眼光去对待,那是爱迪生小姐的原话,虽然我认为这真心谈不上什么艺术。   世上以描写男女胴体为主题的画作数不胜数,但那之所以能超脱低俗之行列而与艺术同伍,原因有二。   一是因为画出赤′裸的躯体与姿态只是表达情感与诉求的手段,而非目的;二则恰恰与前者相反,纯粹的为了表达躯体之美而创作,画中并无什么确切的表达,但已经纯粹质朴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美到令人无法心生邪念,总而言之,露骨且肤浅地表现情欲绝上升不到艺术的等级,但的确会给人带来感官上的愉悦就是了。   显然爱迪生的作品并不在这二者任何之一,倒是与最后者更为相称,因此那当然不是艺术,只是单纯的“创作”而已。   不过我无心与她争辩这些,毕竟人家允诺了薪水,而且看到自己如今这般模样的也只有她一人,再多一个同时盯着恐怕就无法忍耐了吧。   “之所以被以腰斩相威胁,并不单纯是因为画工或描写不够精致吧。”   爱迪生小姐端坐在我的对面用速写本快速地刷刷地描绘着,长时间保持尴尬的姿势,我试图和她说点什么缓解气氛。   而自己之所以提出这样的猜想,则是因为既然是满足观感刺激的作品,那么多少也要有男女热恋或是情感纠纷的情节,而显然连门都不愿出的她并不能好好描写如是情形。   “哎,被看出来了呢,的确如此。”   她虽和我说着话,但手眼的工作并未停下,视线在我与方形画架之间来回移动。   “我被抱怨作品的主角太过完美。”   与猜想的完全不同。   “那是什么意思?”   “太过完美指的是,没有任何缺点,符合人类对于美好的一切幻想,不存在一点哪怕可有可无的瑕疵,圣人一般,读者的反馈是,这样个性的主角根本无法代入到x描写当中。”   “那的确有些不好接受呢。”   缺憾无处不在。   或多或少的、身体的、心理的、过去经历的、未来发生的,存于世的每个人都不可能完美,也正因此,我们才渴望与崇尚完美。   而当不完美的我们去观赏文艺作品时,试图将自己代入主角时,却发现他与自己有太多不同,根本无法顺利全身心投入到情境之中,因此不佳的阅读体验就诞生了。   “啊~为什么艺术不能是美的呢,世上丑恶的事已经够多了。”   雷诺阿的话不是这么用的,而且我也说过那根本不算艺术。   心里暗暗腹诽,表面上一言不发。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   爱迪生稍稍搁置了画笔,片刻后又决定边画边说。   “在那之后我决定改变一下风格,因此第二次的作品,笔下的男主角在女主角第一次遇险时没有挺身而出而是逃走了,当时的情况绝非男主角一人所能逆转,出手救援也只是自不量力,即便如此男性读者们也对此感到不快。”   她的下唇微微呶起。   “似乎大家比起选择明智的撤退,更希望看到他的不自量力呢,在他们的眼中,就算被暴打一通惨败,也比显然更聪明的绕路而行好,但在我眼里,毕竟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英雄,既然读者渴望真实性,那么就给他们真实性好了,结果却适得其反。”   她将速写本翻过一页。   “羞耻姿势之二。”   立即按她的命令做了。   改变了当前的姿态,顺便扭动着酸掉的胳膊和大腿的关节。   “因此我不明白,究竟该怎样才能使他们满意。”   舌头舔了舔上颚。   这稍微有点难以回答,不过换个思路去想或许更容易找到出路。   “爱迪生小姐,您认为阅读消遣之用文艺作品的人,他们所追求的是什么呢?”   她并未回答,但停下了画笔,盯着我的眼睛。   “啊,这样似乎不太明确,不如说是,他们为什么要翻开您写的小说呢?”   “是为了消磨时间吧。”   “的确如此,但同时也有另外一层原因。”   我竖起一根手指,但马上被她制止了,理由是要保持便于描绘的姿势,我也只好照办。   “那就是从现实中‘逃离’。”   我如是说到。   “他们不希望在幻想的作品中也得到与现实世界同样残酷的结果,他们希望看到更皆大欢喜更完美的结果,即使现实中连自己也办不到,那么至少希望自己所代入的角色能办到,而这样的希望若是落空当然会造成失落感,同时作为不必露脸就可以发表意见的读者觉得自己的心情被弄糟,也不会顾及与人交往的基本态度和礼节而躲在信纸后以恶劣的态度破口大骂。”   她听了我的话眯起双眼,纤长的睫毛下那隐藏着的、不知瞄向哪里的眼珠转了一圈。   “做着‘羞耻姿势二号’的同时,真亏你能讲出一番道理呢,小妮蒂娅。”   这还不是因为你的要求。   我有点气短,但看在金钱的份上就算了。   “但不得不说,你讲的没错,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我刚刚才提过的,读者对于主角态度与形象的问题。”   我接着说。   “读者虽然不希望所带入的人过于完美,但也绝不希望他是个太现实的家伙,至少要有能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勇气或者救局势于水火之中的智慧,不过这两点本身就已经不是常人所能拥有的品格,因此读者对于主角的要求既是完美的,同时也是缺憾的,至少要高于普通人的水平,但不可以达到圣人的层级;而成长型的主角则是另外一种情况,开场可以起点很低,只是个平凡之人甚至是流氓无赖以至大奸大恶,不过那都是过去的状况,在现在这个快节奏阅读的时代,主角在前头的数章若是不能使读者满意他们就不会耐着性子看下去了。”   “这也是此类角色现今越来越少的原因。”   读者在信息的轰炸中渐渐失去耐性,原本应该趣味十足的阅读也成了快餐产业,大家只想看到简单粗暴的故事而已,无法容忍主角的半点过失和重大缺陷,甚至未曾想过自己在同样的环境下根本不能能做得比他更好,他们这样恰恰忽略了重要的一点。   即是人本身就是不完美的,正如我之前所说。   并不只是有些小小的毛病与瑕疵,每个人都有着致命的缺陷,那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弱点了。   “……”   爱迪生小姐瞧着我,而我接下来无话可说,因此也只好愣愣地望着她。   直至半天后,对方长舒了一口气。   “说的不错呢,莫非妮蒂娅也曾经写过小说吗。”   默默摇了摇头。   我可不能说这些感想是在自己还身为男性时由于体弱多病而不能出门,所以只好日夜读书的结果。   “不过嘛,竟然敢对如此完美的爱迪生大人一口气提出这么多意见,不觉得自己做的有点过分吗。”   如我所想,爱迪生小姐果然是个重度自恋的家伙,从之前的屡次谈话中就已足见三分。   “接下来,羞耻姿势之三。”   她以冷冰冰的口吻发出我无法违抗的命令。    第四十章 技艺 ==============================   “喂、伊恩。”   “谁惹到你了,这么不客气。”   并非被谁惹到了,只是想把态度伪装的严肃些,显得不是那么好糊弄。   “咳咳、嗯。”   清了清嗓子,稍昂着头,挺起腰板。   “有件事我要问一问,希望你不要什么都瞒着我。”   双腿并拢,手交叠置于膝上,极为端正的坐姿,是为了营造说正经事的气氛。   “虽然你经常说‘该讲的时候自然会讲’,但现在请听一听我的请求,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而已,可否直截了当地给出答复呢,斯托克先生。”   “是怎样无足轻重的小事。”   “你曾作为爱迪生的供货商的这件事,能否告诉我详细的内容。”   在对爱迪生小姐住处的推断中我狠狠碰壁了,彻底断了线索没了头绪,因此只好从眼下摸得到的东西入手,比如在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早与爱迪生有所交集的伊恩。   “从谁那里听说的?”   “……特斯拉先生。”   不想暴露自己在与爱迪生长期接触这件事,毕竟对于连家住何方都不想被知晓的她能向外界透露的信息越少就越好,因此我随口编造了个可能向我透露这样消息的人。   “那是不可能的,我不相信你的话。”   似乎没有破绽的谎言,伊恩却毫无根据的拆穿了,使人不得不质疑那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可——”   “先别急着争辩,我会回答你的问题,无论你得到这样的消息通过了何种途径,我都会回答,而且也不会追究到底,非清楚它是怎样泄露的不可。”   伊恩的十指交叉,右手拇指压住左手的,依次整齐地交叉着。   “看吧,这就是我与你的不同,对方不愿意说的,再问出口之前我就知晓,因此也不会追问。”   又是这高高在上的态度,我不喜欢他那显然拉开距离感的措辞,我所期待的交流面对的应该是更亲切的、更平易近人的可靠的伊恩,而不是喜欢压人一头的自大鬼。   不满着,腮帮子有些不自觉地鼓起。   “那就请回答吧,无所不知的斯托克先生,能否请您大发慈悲的解开我的疑惑呢。”   我也赌着气用上生分的词句。   “无理取闹可不是我看好的女人。”   “谁在无理取闹呢。”   “错不在我却没来由的赌气,这不就是无理取闹吗。”   “……”   抿着唇无言以对,我曾说过,即使是男性也会本能地依靠更靠得住更强大的同伴,女性更是如此,但在那之前,我还希望那可以是个能稍微包容一下自己小小脾气的、心胸开阔的家伙。   但仔细想想,要求他人容许自己的任性,这首先就已经可以划分为“无理取闹”的范畴了,因此无论如何我都摘不掉这四个字的帽子。   看着不甘心的我,伊恩决定回归正题。   “那么就从最开始说起吧。”   他的身子稍稍靠向了身后的椅背。   “最初向我索要只有我才能提供的材料的人,并非爱迪生卿,而是另一个人,那个人你也见过几面,即是尼古拉·特斯拉。”   他接着说到“最初知晓我这儿有着世上罕有的素材与原料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在雾之都的好友,那位时代的宠儿,独一无二的骄子,杰出的硕学特斯拉先生。”   连用了三个赞誉之词,看来伊恩对他的印象非同一般的好,话说回来,能与性格如此古怪的伊恩成为朋友,只有那个温柔且平凡的天才,特斯拉才能办得到吧。   “事情的起因是他的研究遭遇瓶颈,竭尽全力也难进一步之时,我从旁提供了些小小的帮助,而在那之后他则成了我稳定的客户。”   在我听来倒像是伊恩在设法诓骗人家的钱财,还说“客户”什么的。   “特斯拉的交际面比我更广,因此也有与之志同道合者遇见了相同的情况,而我为了敛财则来者不拒。”   “等、等一下,你是说敛财吗?”   “没错。”   他波澜不惊地给了确定的答复,对我的惊讶早有预料。   “否则能在雾之都买下宅邸,还享有无尽财富,妮蒂娅以为我是凭什么办到这些的。”   艾达曾向我提出建议,想得知伊恩的经济来源,那就亲自向他问吧,而我则认为那会被他划分至不可透露的范畴,没想如今却毫不犹豫地告诉了我。   莫非是到了他所说的“该说的时候”了吗。   那往往意味着要发生什么大事了,可我看不出来眼下的时刻有什么特别之处,也无法从现有条件推测出不久的将来可能发生什么不妙的状况。   换句话说就是,现在的我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考虑都看不出丝毫危险的预兆。   “当然,钱财不过是能顺利生活下去以便实现抱负的保障,如果温饱都不能保障理想更无从谈起。”   可住着这种奢侈的宅院早已超出温饱范畴,更别提你哪有半点像在为理想努力的人,你的理想是什么我也根本无法理解,他曾谈及,我却不明白。   “久而久之,我的名声在盛名斐然的学者中口耳相传,爱迪生卿知道这件事并不奇怪,像她这样的人需要的材料必然更是其他人的数倍,因此我才成为了她最大的供货商。”   原来如此。   听完伊恩的话,我总算对这件事有了些了解,但从自己的目的出发,对弄清楚爱迪生小姐向我隐瞒的事这一方面则毫无用处。   稍微有点失落,本以为能得到更有用的信息。   “似乎并不开心呢,妮蒂娅,能解开疑问本该是值得高兴的事。”   我没理会他,倒是对伊恩之前所言及的一点有了些兴趣。   “你向那些硕学家们提供的材料,都是伊恩自己制造的吗?”   他点了点头,而我则面露疑惑,这转瞬即逝的情绪显然被他捕捉到了。   “妮蒂娅能接受我使你起死回生,却不能接受这显然更可能发生的状况吗。”   毕竟前者是既定事实,而后者我一无所知,自己对伊恩的万能有些认识,但没想到竟了得到两位举世闻名的天才都不得不求助于他的程度。   好吧,既然伊恩这么说,那我也只好相信,毕竟从现有条件看,伊恩没有欺骗我的理由,我也没有怀疑他的证据。   深吸了一口气,将所了解到的信息囫囵吞下,强迫自己接受。   “最后一个问题,伊恩是如何制造那些现有技术力无法创造的材料的?”   引得爱迪生小姐不得不奔赴雾之都、众多学者不得不用尽手段从他一人手中购得的原料,显然不是随便哪里都能搞得到的,加之爱迪生小姐之前所说的话,似乎只有他一人才有能力创造那些稀少而珍贵的宝物。   “关于这个。”   伊恩将身子倾过来,像要说什么秘密。   “我最擅长的东西,就是‘制造’,以现有的事物创造新的事物,这是我自始至终掌握着的技艺。”   他抱着胳膊如是说到。   “毕竟,这也算是我的本职嘛。”    第四十一章 累积 ==============================   在独自一人去替伊恩取预订的甜点时,遇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妮蒂娅。”   人群川流不息,她像分流的桥柱一动不动,只手插腰立于大道中央。   我也停下来望着她。   “你好啊。”   她如是说着。   当这一幕映入眼帘时,我清楚了一件事。   从没主动与我接触过的、只有一面之缘的、态度强硬的阿吽小姐,是故意在这里等候的。   要说我为什么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而且觉得奇怪和意外,那是因为我们并没有相遇的必要,没有利益冲突,没什么交情,更不是旧相识,作为爱迪生小姐忠诚而可靠的保镖,她不是会轻易显露感情的人。   而眼下,正如我所见,对方正对我微笑着,温柔而轻松地微笑着。   “啊,你好,阿吽小姐。”   微微欠身,弓着背说到。   这是我不自觉做出后才察觉的习惯之一,即使没有鞠躬的必要,在与魄力十足或是太过开朗的陌生人相处时,我总会自觉地把自己的地位放到较低的位置,稍弯着腰与对方交谈,或许是不善长交际的自卑表现,也是卡洛琳评价我“像个受气包”的原因所在。   “现在很忙吗?”   对方开口问道。   “啊…嗯,要这么说的话,我的确——”   “不对,并不忙吧。”   正想找个借口避免谈话,却被她擅自打断。   “手中提着甜品盒子,身上散发出蛋糕店的香甜气息,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显然并不忙的。”   小小的熊猫从阿吽的西装胸口探出头来,幼嫩的爪子扒住领口的边缘。   “既然不忙,请和我到这边坐一会儿如何?”   “……不,但是…”   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完整的话,原因则是一时之间编不出第二个像样的谎言。   “好吧…”   拖延太长时间就会显出不愿与对方交谈的心情,那无疑是种冒犯,万般无奈之下我点了点头。   顺着阿吽的指引绕过了大道,并肩坐在了步行街侧的一条长椅上,也就是我曾和伊恩一起去的那条街道,彼时落英缤纷,而如今枝头已被薄雪覆盖。   说是并肩,其实只是对方单方面的想要拉近距离,而阿吽小姐刻意往我这边靠过来的时候,我则以恰当而不明显的姿态挪开适当的距离。   面对这个人我还是会有些紧张,尽管曾在浴池坦诚相待,但她的好说话态度只持续在我们谈论熊猫的期间。   “怕我吗?”   与我所给她的评价一致,是个有话直说的人。   “不,不是那样的。”   稍微组织一下词句。   “我只是不习惯和不太熟悉的人相处。”   和伊芙在一起的时候也是一样,被陌生人过分亲密在我这边只会起反效果。   “那好,我明白了。”   与伊芙不同的是,她是个更直白的人,不像会窝藏诡计的类型,因此面对阿吽的时候其实也没必要那么小心。   “最近和大小姐相处的如何?”   显然,她口中的大小姐指的是爱迪生卿。   “除了会要求我做些奇怪的事,穿些奇怪的衣服,提些奇怪的要求,其实还好。”   不,这些条件累加在一起就已经相当不妙了吧。我在心底默默想着。   但并没有我讨厌的事,尽管都是不寻常的、不合常理的请求,但我并不讨厌爱迪生小姐对我做的任何一件事,倒不如说,我对她有股莫名的亲切感。   像是同属于某种类型,同归于某种存在似的感觉,但仔细一想,我与她又处处有所不同,只有相貌和身形有点相似罢了,在旅店时还因为这一点被伊芙认错。   但总而言之——   “请忘了刚才的话吧,我和爱迪生小姐相处的非常好,我很喜欢她。”   “原来如此,那样最好。”   她从裤子的前兜掏出几片嫩竹叶,饲喂着胸前的小熊猫,一边这么做一边说到。   “我还以为以大小姐的个性,没人能和她相处得来呢。”   的确如此,要是普通人被她提了那种要求,而且每次见面都是莫名其妙的失忆体验,绝不会想见她第二面。   我自认为也是个普通人,却被她离奇地吸引着,正如我之前所说,她那里有着我缺失的某种归属感。   “并没有那么夸张,阿吽小姐把她想的太过分了。”   其实不是那样的,爱迪生却实难相处到了那般地步,我深知这一点,只有自己不会介怀罢了。   又或许是来到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后,经历了太多艰险磨练出的心境吧。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对自家的大小姐是怎样的品格还是最了解的,妮蒂娅小姐这是谦逊的话呢。”   阿吽对我讲话的同时,双眸盯着前方树杈上一块累积到极限,快要坠落的雪。   “无论她犯了怎样的错误,甚至包括我在内对妮蒂娅小姐有怎样过的冒犯,请都算在我的头上吧,我真的很抱歉。”   抱歉。   我有些不明白她所讲的。   我很清楚地表明了自己并没感到不悦,甚至和爱迪生交往的不错,自然也没有道歉的必要。   而她却向我道歉了,只是一般人我或许不会计较,毕竟像我这样一旦遇到状况就不分青红皂白一通对不起的家伙还是大有人在,可阿吽小姐绝不是此类人群。   她是个少言寡语态度强硬的女性,要说她会没来由的给人道歉,我很难想象那是怎样的情况。   回过头想一想,难不成她曾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吗,可搜索遍了记忆的每个角落也找不出蛛丝马迹。   “总之,今后大小姐也要拜托您了。”   她说到。   雪块仍随着洋洋洒洒坠落的雪片增加着重量,其下的枝条则随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轻微嘎吱声。   “今天就到这里吧,非常感谢您抽出时间来陪我,妮蒂娅小姐。”   阿吽随即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四十二章 囚禁 ==============================   “妮蒂娅,你曾承诺一定会答应我一件事吧。”   “嗯。”   “那么我现在提出要求,请回忆我说的每一句话,记住我教你的每一件事,然后保证自己的安全。”   “怎么了,突然说这种事情。”   这是今早发生的一段对话,伊恩并未给出我任何缘由,就这么莫名其妙的、似懂非懂的结束了。   而现在,我明白了他所说的含义。   望着素白如雪的墙壁与嵌入墙中的、黑漆漆的仅此一扇的七百七十七号门扉,我不知如何是好。   室内的一切摆设皆如往常,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上一秒我与爱迪生小姐还在为司康饼该先抹果酱还是先抹奶油争辩不休,而眼下却只剩我一人。   事情的起始是,我从床上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随即意识到自己可能在这间屋子里睡着了。   嗯,睡着了。   我立即察觉到这是异常的状况,昨日睡眠质量很好,与爱迪生相处也不会无聊到让人瞌睡,毫不夸张的说,我甚至从未在这个屋子里打过一个哈欠。   但并未引起我太大的警觉,直至我伸了个懒腰,渐渐清醒后环顾一圈,发现除我以外并无他人,且更奇怪的是,我身上正穿着爱迪生小姐平日最喜欢的衣服与鞋子,还戴上了与她同款式的眼镜。   首先,试着呼唤了爱迪生的名讳,并未得到回应,我也不觉得她是会幼稚到玩捉迷藏的家伙,但有可能性总该试一试。   随后在窗帘后、阳台中、柜子里翻了一遍,没发现人影。   可以肯定了,她离开了这个房间,但正如我之前所说,爱迪生小姐是自我囚禁之人,她是绝不会主动踏出房门的。   秒针在咔哒作响,颅内血流之音分外明晰,呼吸声丝丝入耳,双手握紧,心头生出不妙的预感。   我从未觉得这房间里的一切如此陌生,样子、制式仍是熟悉的状态,而以内心的不安点缀则成了致人惊惶的模样。   手脚有些沉重,但总归还能动弹,我要离开这里。   慌忙将双足踏进鞋子,走到了门前,转动椭圆形的握把,随即意识到了更为绝望的一点。   门是从外面锁住的。   换言之,这扇门从一开始就是反着安装,只有在外部才能进行锁死的操作,而屋内的人想出去则只能在没有锁住的情况下。   这般构造的门只有一种情况下才可能存在,即为了拘束、关押某人或物,换言之,这儿从一开始就不是爱迪生小姐蜗居的、温馨的家,而是一座用以囚禁的监牢。   我被骗了吗?   立与门前,开始了自我审视,如果被骗了又是从何时开始的?   爱迪生小姐对我说了很多话,也与我做了许多事,半真半假的、虚中带实的谎言与举措,始终令人捉摸不透的立场;我无法分辨,或许从一开始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撒谎,又或者都不是,只是将目的隐藏于浓雾笼罩的态度后,用与我接触的一切手段作为掩体罢了。   向后退了几步,坐到房间中心的椅子上。   我早该意识到了,只是没将那些细枝末节的、显而易见的东西整理清楚。   我的猜想、我早有预感,但从未正视的推测是,爱迪生小姐从最初就不是作茧自缚之人。   她总在强调自己厌倦屋外的世界,想从某种东西手中逃离,我一直以为那是外界对于她天才身份的排外,而如今才意识到,或许并不是那么回事。   她喜欢更多姿多彩的环境,喜欢漂亮的人与漂亮的事。从她所说的每一句话中我都听得明白,爱迪生小姐是爱着生活的人,每件日常琐事都会认真完成,每个动作都保持着女性的优雅与矜持,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个严于律己的人会是整日宅居无所事事之人。   如果她真的有着厌世情节,无法接受那边的世界,又怎么会将自己想要表达的以图画和文字形于纸上,并渴望被外界的人接受与理解,甚至盼望着读者的来信呢。   当然,这都是我的推测,因危险的迹象从未显露,因此也始终按捺在肚子里的质疑,只是没想到,事情竟发生的如此迅速,以至于我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已落入了精心准备的陷阱之中。   但令我自己都有些惊讶的是,我并没手足无措,当然惊慌还是有的,只不过并没来的那么猛烈。   或许是已经经历了不少事件,因此临危时的心理素养得到了提升,无论如何至少这是件好事,也是我当下仍能冷静思考的重要因素。   第一,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至今所面临的每个危险角色,他们想要伤害我的理由都很简单,无非是受了某个人的指派,并打算取我的性命,而现在显然不同,我活的很好,只是失去了人身自由而已。   那么爱迪生小姐想要的大概就是这个了,她不希望我离开这里,这种行为能为她带来某种利益。   第二,是现今所掌握的条件所能得出的结论。   我与爱迪生小姐很相似,尽管面目全然不同,但除开胸部的大小外身形与背影几乎没什么差别,就连视觉敏锐的伊芙都因此犯了错,在加上现在这一身仿佛在刻意模仿她的打扮,若是不常见面的人把我当成她也完全有可能。   反过来,把她当成我也是一样的。   还有就是,如我上述所说爱迪生小姐既然不是自愿留在这里,那么她是否也面临着与我相同的处境呢?   换言之,在此之前,她也始终被谁囚禁着,而今寻到了我这样的替罪羊。   看似顺理成章,但也不过是粗浅的推断,虽有着不少漏洞,但我觉得事实至少与此会有几分接近。   在没调查清楚前就先放下吧,当前最重要的事是,该如何从这里逃离。   把长裙提起来,手摸到裙底,大腿根部。   那里有两条绑带,分别固定着伊恩给我的剑与一把左轮枪。   这一次不是我从黑市购买的,而是伊恩亲手交给我的武器,上次的剑术训练目的就是为了让我明白,如今的世界只有枪械才是最可靠的武器,剑只是用以应对一般程度的危险,而到“危机”级别则不得不动用更高级的火器,原本我并没打算像女间谍似的在裙子底下藏武器,但伊恩早晨的那番话让我开始了警觉,因此有所防范。   所以,这扇黑漆漆的门对我而言也不再是威胁了。    第四十三章 狡黠 ==============================   动用浑身解数拼命地跑,要说为什么,那当然是身后有不怀好意的人在追。   砰地一道枪声,大门应声而开,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穿着与阿吽小姐同款西装制服的墨镜男,高度统一的着装与姿态抹去了个人之间的差异,复制人似的从各个角落涌出,对我进行围追堵截。   不知情者见了这一幕一定会以为是要拍黑道电影。   这些家伙虽手中有着武器,但并未配备如利器或火铳类的致命凶器,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存在于此的目的是“威慑”与“警戒”,而不是非要把入侵者弄伤不可。   “请停下大小姐,再逃下去我们就不得不采取措施了!”   一边追着,他们一边如是喊到。   这话中的意思是把我当成爱迪生小姐了,既然如此解释清楚如何?   而当我准备转过身去举起双说点什么的时候,那些家伙则举起球棒和其他钝器一股脑冲上来了,看到这般架势我哪里还敢停留,只好继续扭头就跑。   背影真的有那么像吗,我们两个,不仅是伊芙,这么多人竟没一个看出破绽的。   绕过长长的走廊,顺着楼梯盘旋而下,尽管只是下楼,但显然我的耐力不可能比这群男人更好,只是激升的肾上腺素在支撑着自己而已,用不了多久必然会体力透支。   不得不反击,至少要把紧跟在身后的那几个解决掉才行。   说到反击,我的脑子里最早浮现的竟然是伊恩近期才传授于我的米夏尔·亨特流自卫术,虽说看上去滑稽不堪,但说到实用性似乎比其他需要长期磨练的技术更容易掌握也更好奏效。   这种关键时刻我竟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依靠那种显然开玩笑似的技巧吗。   暗自质疑着它的效用,也质疑着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但眼下已容不得考量,当机立断,转身就将那柄刺剑丢了出去。   然而刚刚脱手我就开始后悔,一时冲动就做了,万一真的不小心伤到人怎么办,自我防卫是一方面,做得太过头如果造成了严重刺伤、甚至伤及性命的话——然而下一秒,我又开始庆幸起自己杂鱼水平的剑术与准头,那柄剑只是从紧随于后的人头皮上掠过,锵地一声磕到了身后的墙板。   尽管连皮毛都没伤到,但那家伙的确吓到愣在原地,大张着口冷汗直流。   啊,的确,再偏一英寸就正中眉心了呢。   “不、哈啊——不许再追我了,接下来还有更、更……”   气喘吁吁地发出威胁,然而没等话说完从他身后又涌出更多人来,顾不得解释,我只好继续逃起命来。   穷追不舍、紧随我后,根本容不得半点歇息,他们究竟是被谁雇来的,停下来听我一句话就不行吗。   还是“爱迪生”走出了那间屋子是相当严重的状况,因此非不计一切代价地把她带回去不可。   完全没必要这样,我清楚爱迪生小姐是身份尊贵的人物,但这架势根本就不是保护,而是像动物园的猛兽出笼,众人必须把它关押回去似的。   再一次,身后又有人接近了,此次我采用了伊恩强调的、不到万不得已的状况决不能对男性使用的技巧。   必须说明的是,眼下着实是十万火急的关头,否则身为原男性的我说什么都不会对同胞下如此毒手。   突然转身,左手撑住扶梯,右手按住墙面,以腰部为用力的轴心,以左脚为支点,抬起右腿自下而上地猛踢——脚背打击到某种沉甸甸的、柔软又富有弹性的物体。   那人动作僵在原地半秒,随即五官夸张地扭曲,隔着墨镜我也能看得出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捂着裆部惨叫着倒下了,幸好限于楼梯的狭窄,一人堵住了来路剩下的就很难再追上,我赶紧抓住机会与他们拉开了距离。   那被千刀万剐般地表情留在我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稍一回想我那早就不见的器官也会幻肢痛似的引起一阵鸡皮疙瘩。   希望只是痛就好了,为什么你要冲到第一个追过来,真的非常抱歉、非常抱歉保镖先生,希望不要留下什么终身性的后遗症才好……心里默念着忏悔辞,继续提起裙子快步踏下楼梯。   然而直至一刻钟后,以至于甩开大半距离的保镖们快要追上来了,我才意识到两个严重的问题。   一是体力即将耗尽,抬手扶正眼镜的动作都让我觉得要用上吃奶的力气。   二是这楼梯似乎没有尽头。   以时间估算,我下了差不多四十余层楼梯,可顺着扶手的夹隙向下望去仍有着望不到头的无尽阶梯,层层叠叠,在视线的尽头缩小成黑黢黢的点,这到底是多高的建筑,如此下去无论如何都会被抓住,要怎样才好?   我没被给予思考的时间,只能被动地继续下着楼梯,心头焦急万分,却没有丝毫办法。   不到性命攸关的时刻我是不想使用枪械,但如果只是鸣枪示意他们不要继续是否可行。   “不行哟,姐姐大人。”   前头突然一道女声传入耳中,吓得我心脏差些停跳。   “伊、伊芙?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错,那突然出现的女孩正是万万想不到会在此现身的伊芙本人。   “你现在一定在想,能否凭一己之力逃出去吧。”   她不慌不忙地说着,倚在扶梯边上,毛茸茸的尾巴左右甩来甩去。   依她所言…具体来说不是那样,但总体上也没差。   “那是不行的,姐姐大人,你要是想逃出去的话,必须得有我的帮助才行呢。”   她是来帮我的吗?   得救了,这三个字瞬间从心头闪过,伊芙的话,绝对有办法解决那些紧追不舍的家伙,毕竟那可是连伊恩都能伤到的人。   也顾不得问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我连忙点头。   “是的,请帮帮我,赶快带我出去吧。”   几乎是恳求的语气,希望她能不计前嫌。   但说到底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前嫌,硬要说也该是希望对方不记仇而已。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了,姐姐大人,毕竟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嘛。”   话虽这么说,我却觉得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伊芙凑了过来,一手勾住因长时间奔跑而浑身发软的我的背,另一只手挽住我的腿弯,换言之,就是公主抱的姿态。   被比我还要娇小的女孩子抱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话虽这么说,但她的筋力却实打实的强悍,明明有着如此柔软纤细的一对手臂,那劲头究竟从何而来。   双臂环住她的脖颈,像怕被摔下去似的。   “想要从这里出去,按部就班地下楼梯用的时间可太长了,虽说也不是办不到,但在那之上,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什么办法?”   她没回应,只是信步走到回廊拐角的窗户处,随即抬脚就是一记飞踢,瞬间玻璃就成了满地的锋利碎屑。   室外呼啸的寒风顺着窗子涌入,我本能地缩了缩脖子。   “能这样抱着姐姐大人,伊芙感到很幸福哦。”   这孩子突然低下头望着我,说起莫名其妙的话。   “嗯?诶……?”   “那么,就让我们变得更加幸福一点吧。”   说罢,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态势冲出了窗子,而外界竟是万丈高空。   随即,我发出了这辈子也难以忘怀的、最高分贝的、几乎刺破耳膜的尖叫。    第四十四章 改变 ==============================   “唉呀,啊,嗯嗯,姐姐大人,你太愚蠢了。”   我瑟瑟发抖地缩在伊芙的怀里,听着她平淡的指责。   “不可救药、病入膏肓的愚蠢,要说世上有什么比脑容量只占身体百分之二的考拉还蠢,那么毫无疑问就是眼前这个未知物种。”   面对她的责难我一言未发,原因是惊魂未定,刚刚从数百米的高塔顺着玻璃一路滑下,在距离地面只有十余码的距离时伊芙突然一跃而起,随即平稳落地,在此过程中我没有一刻停止尖叫,括约肌险些失守,但我有自信无论换了谁来都是同样结果,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体验可没那么常见。   脑子里嗡嗡作响,直至现在仍是空白一片,腹腔内有些鼓胀,或许是快速下降失重导致的。   因此无论她说什么我都机械地点着头。   “不知羞耻呢,姐姐大人。”   稍微缓过来一点了,我决定反驳。   “是你做过头了,而且也没必要说的这么过分。”   “啊,真是太不知羞耻了,姐姐大人。”   她没有理我,而是稍微弓下腰,用自己的脸蛋蹭着我刚有些血色的侧颊。   究竟是谁不知羞耻。   “而且我说的一点都不过分,因为你很清楚,爱迪生小姐那边会发生什么事吧。”   “……”   计划是驳回,但显然落空了,我无话可说。   她说的没错,从一开始我就有预感,爱迪生小姐是有目的的接近我。只是那目的不知是好是坏,因为对方不像个图谋不轨者我就一直以模棱两可的态度对待,而今终于尝到了恶果,实际上,在经历了之前的一些事件后我的警惕心本该更上一层,只不过她身上那莫名的亲和力令我放下了戒心。   “话说回来,我们刚刚是从什么里逃出来的?”   心神已定,可以正常思考后我想起了自己始终挂心的一件事,即爱迪生小姐的住所。   “要看看吗?”   理所当然的,我点了点头。伊芙随即停下脚步转身,被她抱在怀里的我也瞧见了身后的景致。   雾之都的高塔,突然现身的、超过五百码的、无人能说清来历的高塔,我们刚刚正是从它顶端球状的节中一跃而下。   望着那骇人的高度,现在想起仍一阵后怕。   从发现爱迪生小姐居所的高度后,我就在怀疑这它与她的关系,如今果然应验。   “说起来也是怪事一桩,在此之前我从没见过那它。”   伊芙如是说到,转身继续走着自己的路。   “没见过吗?”   “嗯,没见过。”   “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没有,就像一夜长出的竹子。”   奇怪。   在这之前,明明无论问谁都会说那座塔始终存在于雾之都,过往的记忆中也像被修改了似的,在每一幕回忆的背景中添上了一座塔。   而现在伊芙却说从未见过,只有她是这样,还是从刚刚的那一刻起众人对世界的认知发生了改变?   如果是后者,那么改变需要的是“契机”,一定是某种现象引发了这场改变。而塔中的变量只有一个,爱迪生不见了。   虽然不能得出某种确切的结论,但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如何,她的消失一定与这件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对我来说想得到答案的途径很简单,问无所不知的伊恩或许能得到结果,因此我现在急切地想与他见一面,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从他那边获得安全感。   处在险境、动荡与变化之中,唯一能确切地使我安心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伊恩,他多次解救了面临危机的我,不管怎样的状况都能顺利解决,曾几何时我对他产生了“这个男人无所不能”的错觉。   “是伊恩叫你过来的吧。”   我说到,伊芙会毫无预兆的出现于此,毫无疑问就是伊恩下的命令。   “哎,猜的没错,是那个丑陋的、可恶的、卑劣至极无耻下流的男人叫我过来的。”   用词真过分,看来这孩子还是相当讨厌他。   “如果不知被告知姐姐大人处于危机之中,我绝不会听他的号令。”   “不要这么说,他其实还是个挺好的人呢。”   “挺好吗?”   “嗯,挺好的。”   “这个‘挺好’,确切的指那些方面?”   “性格平和,学识渊博,值得依靠的方面吧……”   “……?”   沉默片刻。   渐渐地、伊芙瞧向我的眼神逐渐产生了些奇妙的色彩,不信任的神情与不悦的皱眉融合在了一起。   “啪”   对方的双手一松,我毫无预兆地被摔在了地上。   “好痛!”   揉着屁股扶着腰,一边抱怨着,一边以老婆婆似的动作缓缓爬了起来。   “要放下就说一声啊。”   “姐姐大人,你很危险。”   伊芙神情严肃,得意的嘴角此刻成了下垂的弧形。   “现在正处于大危机之中,比眼下的危难来的更急,如果不能及时解决,一生说不定都会毁在这个错误上。”   “是、是什么呢?”   “你,该不会是喜欢上那个面瘫的男人了吧。”   “不、不不,怎么可……”   最后一个字余音被我拉长,恐怕是不能确切说出的缘故。   “…可能?”   “这不是自己都不确定了吗!如此下去可不得了!”   伊芙夸张地叫喊,与此同时手指塞进了嘴里,做出惊恐万状的表情,而我很清楚那是她故意装出来以作夸大情绪之用。   “这可不行,在喜欢上那家伙之前,至少也该先喜欢上我才行吧。”   这又是哪样不可理喻的逻辑,而且我何时承认喜欢那家伙了。   时至今日我们的关系都只是表面上的堂兄妹,实际上的陌路人而已,硬要说也只有收养与被收养的关联,与喜欢和不喜欢这几个字毫无瓜葛。   一边在心里这么说服着自己,一边将眼睛望向别处,想赶紧转移掉这个尴尬至极的话题。   “既然是伊恩叫你过来的,现在我想见他一面,那家伙在哪里呢?”   我决定直奔主题。   “没办法,毕竟是同居的关系,这也是我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虽然是同居没错,但没你想的那么污秽!   我很想这么说,但现在还是专注于正经事要紧,扯些其他的不一会儿话题又会被带偏。   因此我决定不做反驳。    第四十五章 圈套 ==============================   这是一月二十二日,也就是妮蒂娅最后一次去见爱迪生前发生的事。   对我的宣称是打工,而实际每次回来后都是头昏脑涨的模样,那极力掩盖的姿态也颇为好笑。注意到她屡次的不对劲,今天是我上门拜访特斯拉先生的日子。   “有什么事要说吗,斯托克。”   特斯拉坐在他那以充满压迫感的摆设所打造出的充满压迫感的房间中向我询问。   “当然是有事要说,如果我到你这里来是为了什么,那么显然是有事要说了。”   交叉十指。   “毕竟不能强迫你,也不会诱骗你,唯一坐在同等席位上商讨的状况只有‘我有事要说’这一种情况而已。”   无视那无处不在的、无形的压力,我坐在他的面前,交叠起双腿。   “我们来说说妮蒂娅的事吧。”   “新的牺牲者吗?”   “不要这么刻薄,‘牺牲’是达成结果的附带损失,若根本就没有损失自然也算不得牺牲。”   “那么爱迪生要如何衡量,按照你的说法,她不就毋庸置疑的牺牲者吗。”   我不再说话。   理由并非无言以对,而是我注意到了特斯拉的态度,他是个温和的人,今日相见却突然开始针锋相对。   “试图将话锋向着自己希望的方向转移,你想回避什么问题呢,特斯拉先生?”   果然,他同样不回话了,显然那无可奈何的表现,对方已经知道我来此的目的,但至少还要稍微挣扎才肯罢休。   “从一开始事情就已成定局,从你向我求购材料的时候只是怀疑,对此觉得不明所以,但并没有发觉什么不妙之处。”   “实际也不该被觉察,两年的时间还不够抹消你的好奇心吗。”   “不够啊,特斯拉先生,要说活得太久后唯一支撑我继续呼吸的东西是什么,那就是好奇心了。”   身子向后稍仰,靠在椅背,而此刻斯特拉却以手肘架在桌子上,撑起上半身。   凝固的空气开始逆流。   “但不得不说这个计划并无纰漏,从你这儿开始,我的名声逐渐扩大,被更多的人所知晓,直至引来爱迪生卿入驻雾之都,若是没有这两年的铺垫,同时代的两位硕学齐聚同一个城市必然会引起我的警觉,更不必说你们的关系之特殊——”   这一部分的内容是特斯拉不愿提起的过去,但事到如今也不得不轻轻揭一下伤疤。   “当然了,爱迪生小姐是不可能靠自身的意志行动的,因此是我在贩卖原料的消息传到了那一位的耳朵里,他要是被这个吸引来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我接着说到。   “那家伙自以为能骗过我的眼睛,但他必定没想到我的身边还有妮蒂娅,即使‘锁’仍未打开,但与爱迪生那样的未完成品也是完全不同的,借她的眼睛,我认清了雾之都出现了一座从未有过的高塔这一事实,自然也知晓了他的到来,自己的造物所成就的认知竟连自己都能欺骗,这也是不得不骄傲的好事一桩。”   “别再说什么好事了,斯托克,这都是你的罪过,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好事。”   特斯拉的语调有些沉闷,显然,他感到不悦,但或许不是因为我那漫不经心态度,而是因为我将爱迪生小姐称为残次品的缘故。   “别生气嘛,特斯拉先生,你计划做的事不也同样过分吗。”   我没放缓态度,继续坚持着相同的强调。   “你打算开启妮蒂娅的锁,让她变成与爱迪生小姐同样的体质,再作为金蝉脱壳的人偶,在那永无天日的囚笼中代人受过吧。”   对方又一次沉默,视线微垂下,紧盯着桐木的办公桌。   我接着说到“长相或许比较相似,但这只是表面的条件罢了,为了骗过沉眠的那一位,还需要与爱迪生小姐相同的特质,即‘排斥世界,同时也被世界排斥着’才行,否则这股影响力从高塔消失,他一旦察觉便会从沉睡中醒来,即使是我对于他也会觉得有些棘手。”   特斯拉不再望向别处,如今他似乎做了某种决定,直视着我的双眸。   不必说那个人,如今的特斯拉就已经使我开始觉得难办,要说什么样的人最难搞定,那就是意志坚定且下定决心的人。   “你对爱迪生小姐的情绪我能明白,但要妮蒂娅做替罪羊,这是否有些厚颜无耻了呢。”   我揣测着他可能做出的反应,并一一在脑内预演。   “她上次离家时带走了几只鸽子,恐怕也是因为那个人会截取电磁波通讯的情报,因此不得不使用原始的通讯手段吧,将它们带到爱迪生的所在,之后再回到将之精心训练的主人,也就是你的身边,动用了这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用的手段,恐怕是要有所作为了,我这边可不打算眼睁睁的看着她受难。”   “因此,怎么办,特斯拉先生,你打算怎么办?”   给予适当的压力,希望他能说出我想听到的那一句。   若非无路可走绝不会应承我,作为对我创造新管理者这项活动持绝对反对意见的他,偏偏有着我最需要得到的东西,现今正是提条件的大好时机。   换言之,就是勒索。   特斯拉已经付出了两年的心血,准备、筹划、实施,如果不是我让妮蒂娅在他的现身还不知道要继续拖延多久,倒不如说,从一开始安排他与妮蒂娅见面就是我所设下的圈套,妮蒂娅就在那里,等着被他利用,而特斯拉自然也不是愚笨之徒,也不过是抱着侥幸的心思,明知是圈套,但不得不钻罢了。   等待的时间太长,每一秒钟都是煎熬,无论是对高塔外的他,还是高塔内的爱迪生小姐,或许就是这强烈的意愿才教他放弃了权衡利弊,而直接选择了最简短的捷径。   当然,也就是我的陷阱。   不过比起陷阱这更像是双赢的交易,我获得我想要的,他也能获得他渴望的。   无论谁都能得到更好的结果,至少在我看是这样。   终于,特斯拉的嘴唇开启。   “我们来谈谈条件吧,斯托克。”    第四十六章 罪衍 ==============================   关于尼古拉·特斯拉是怎样的人,该做怎样的事,我有着清醒的认识。因为我严于律己、有原则与底线,所以我始终认为,自己不会犯严重的错。   但凡大错的铸成,均是以触犯基本原则为前提,偶然的失误或失手只能算作意外过失,而不是错误。因此,正如我所说,我认为自己不会犯严重的错。   这是一种自信,自信源于成功的积累,积累本身就是一种经验的堆叠,有了足够经验后人就会跃跃欲试地希望更进一步,试图挑战自我以达到新的境界,但凡上进者都是如此,同时也埋下了重大的隐患。   有了经验后,人就会依赖经验。   这也是我答应眼前这人与他共事的理由,认为自己不会越界,即使越界了也能及时停手,自信过了头,已是无责任的自负。   无论怎样的苦学与钻研,终究都会遇见寻常的难关,也就是所谓的瓶颈期,将表象钻研到极致,继而向内里探索时,却发现以现有的知识与技术无论如何也再难进一步了,这并非只是我个人的问题,甚至整个大环境都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一人之力难以推动世界前进,难以撼动定型的格局,眼下我面临的正是这令人绝望的境地。   但这个人告诉我,若是与他合作,只凭我们二人之力就能将世界向前推进百年。   夸大或是骗局,还是说只是个一无所知的、狂妄的疯子?   在我知晓此人的身份前始终有着如此的揣测,但见识到其真容后我才意识到那的确有可能实现。   暂且将他称之为F吧,F先生。   他向我透露了一份秘密,即他得到了一项凡人难以企及的、涉足禁忌领域的技术,若是能借我之手将其完善,实现变革与跨越式的发展也并非难事。   此人向我这样描述他的宏图:   夜晚应有取之不尽的光明,马车应有用之不竭的动力,人可以生出双翼翱翔于天空,也能潜入海底穿梭自如,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只需一日时间,天涯海角的二人想要交谈也易如反掌,钢铁的巨人代人行走于大地之上,飞驰的闪电也将为人所用。   天方夜谭,不可思议,但我心知肚明,F不会撒谎,这位英雄般的、德高望重的F先生是不会说谎的。   因此我相信他,决心放弃钻研半生的事业开始按照他的计划行事,而他不肯让我知道自己实际在做些什么,只给我零碎的蓝图,断片的技术,局限的要求,总之,我是被蒙在鼓里执行着模棱两可的命令,当然,以他的资历绝对有资格令我抛弃疑惑去信任,因此我便不再质疑,一心一意地做着分内之事。   我并不愚蠢,不谦虚的说,自己是世人公认的天才,因此我从制造的这些物件上看出了端倪,那并非什么新的能源,也不是某种机器,而是更狂妄的、难以置信的产物,是对存在于世间一切的冒犯。   “当然啦,特斯拉先生,我们要创造的,是人造的神明。”   我得到的是这样毫不掩饰、直截了当的答案;是因为他清楚一旦被瞧出破绽,继续瞒下去是不可能了,唯有讲清原委,并在那之后将我说服。   F信心十足,而我却摇摆不定。   “说‘神明’或许有些片面,因为这个世界的神已经被某个不负责任的家伙杀了,我们要制造的是比那层级更低的存在,一定要下个定义,应该是管理者,而非高等的神。”   他继续说到。   “二者的区别是,‘神’能从无中创造有,而‘管理者’只能控制现有的一切,而无法创造新的元素,在人之上,但在神之下。”   “如果是货真价实的神明当然更好,但我所得到的这份蓝图只有管理者的层级,不过这也不错,毕竟真正意义的神绝非人能控制的,我想做出能为人所用的工具,而不是无法掌控的东西。”   掌控。   他想掌控什么,恐怕并非管理者那么简单。   当我做到这一步时就已意识到自己或许做错了什么,这并非一时失手,我早就清楚,他是个野心勃勃之人。   只是被想要摆脱困境、达到新的层级的愿景蒙蔽了双眼,这是不计后果——或是说将双眼蒙住、不考虑今后只顾及眼下的结果。   但毕竟只是推测,我仍对F抱有几分信任,但这几分信任显然成了自己被他利用的前提与把柄。   “想想看吧,伪神的力量若能为我们所用,对世界进行‘改变’也不过信手拈来,我所期盼的、对你承诺的一切也都很快就会实现。”   是否要更进一步、踏出那禁忌的一步,未来与原则被放到良知的天平衡量。   而当我选择不再发出质疑的声音,站到F这一边时,我就已经明白自己犯下了一个错误,刻意而为的、违背原则的错误;这使我懊悔不已,也使我激动万分,恍惚间竟有些放下了道德重担的轻松感。   自己也许走的太远了,也许该是时候回头,我清楚他在做怎样的事,我清楚那是不该发生的,但我却任由其发生了。   甚至不是作为旁观者,而是作为犯罪者参与其中,化身为这沉重罪衍的一部分。   当我真正意识到该悬崖勒马时,则是在为时已晚的五年后。   “特斯拉先生,来看看我们的成就吧。”   当年的F如是说道。    第四十七章 傲慢 ==============================   咖啡色卷发的少女,戴着厚重的眼镜,在玻璃的另一侧望着我。   她不言语,也无动作,她不会指责我,但我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罪孽深重,不容宽恕,不仅违反自身的原则,且有悖人伦,创造物种是神的职责,而我们却以凡人之躯行使了神的权利。   天主教的认定中有七宗大罪,然而傲慢与其余六种有着本质的区别,雄山羊见了同类更好的配偶,会嫉妒,想要强夺;狮子被侵入领地,会愤怒,想要复仇;而懒惰、贪婪、淫欲、暴食更不必说,均是从**、即是人作为野兽原始的本性中衍生的罪孽,是栖身于文明的表象后、潜藏于温饱的怠惰中蓄势待发的恶狼,一旦脱离文明社会,一旦基础的三餐都不能满足时,**与人性便会冲突,选择化身野兽,或是坚守人性,这是乱世中亘古不变的选择题。   傲慢则不同,唯有傲慢是从人性中诞生的罪恶,遵从本能活着的野兽会趋利避害,准确地衡量自身的斤两,只为了活得更久;只有人才会傲慢,目中无人、肆意妄为、将自身抬高到本不属于自己的位置,甚至不计后果地讲出豪言壮语,自不量力地勾画未来蓝图。   正如现在的我,正如自始至终的F.   但罪孽之所以被称作罪孽,那是因为它们迟早都要被偿还。   因此我开始畏惧,心生怯意,面对着这个从我和F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心中诞生的似人非人之物,我害怕着它的报复,害怕着它的指责,向更大的方向说,我害怕总有一天降临到我头上的神罚。   可我知道那是不存在的,正如这个女孩也不会指责我,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成长在监牢中的她不会被任何人传授为人处世的道理,从最初就没有自由的概念,那么自然也不会认为自己“失去了自由”,他们都不惩罚我,也没有谁会来惩罚我,惩罚我的自始至终都只有我自己一人。   因此,我这样想,人之所以会有自责心或许就是神最初为了惩罚而设计的,当我们因自责而饱受煎熬时,那或许就已经是“神罚”了。   不过与此同时我也清楚,这样思考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开脱的借口,如果自己能受到某种公式化的、被认可的惩罚,那么内心的罪恶感就会减轻许多,然而这只是自我安慰,是为了逃避自责的、不负责任的奸诈手段。   所以我不敢面对她,甚至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更令我不知所措的是,现今的我成为了她的看护。   看护,正如字面意义所说,即看管、保护,同时担任着教化与照料的指责,为了将她培育成听话的工具,需得自幼灌输那般的意识才行。   “失败了,啊,失败了。”   F曾这样对我说到,爱迪生是失败品,是残次品,是不完善的、不均衡的,他以莫名的自信自以为是地驾驭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技术,结果则是惨败,那不是照搬就能成功的简单物件。   “但次品也不是完全没有用处,即使是垃圾,也要在它衰败之前物尽其用。”   因此,我担任了处理名为爱迪生的垃圾的任务。   而当我瞧见她的第一眼时就明白了,那根本不是什么垃圾,只是平凡的少女。   或者说、希望平凡的少女,我们给予其凡人的意识与思想,却不给予其凡人的身躯,她只能永远渴求着永远得不到的东西,由生至死都只能为他人的目的而活,被监禁在永无天日的囚牢之中。   我做了怎样的事,犯了怎样的错。   这是可以弥补的错误吗,现在哪怕自裁也无法挽回已经发生的事了。   心痛地、无奈地执行着每一日的任务,直至某一天,她这样对我说。   “我想走出去。”   死死盯着我的双眼。   “我不想为别人而活。”   被给予了太多的知识,没有教她人权为何物也能自行领悟,何况向往自由原本就是生物的天性。   她开始企盼自由了,那是我无法给她的,这令我更加痛苦,每一日都在愈演愈烈的压力与自我谴责中辗转反侧,而F的诺言与信仰在我眼中渐渐变得卑劣且一文不值。   内心蕴养的恶魔愈发壮硕,我不能任由它肆意妄为。   究其根源,事情的起因是我夺走了她作为普通人的资格,使她永远得不到幸福,那么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只要一句话,给予她幸福就好了。   穷尽我的毕生所学,总有一天能办得到,即使做不到,我的余生也将只为此事而活。   下定了决心,我要带她离开这里,我要让她获得任何一个平凡的女孩都能拥有的、简单的幸福。   但理想终究只是理想,能否付诸现实则是另外一回事。   面对那位F,我毫无悬念地惨败,既不鲁莽也无破绽的计划在他眼中却不堪一击,F就是这样完美的、没有任何缺憾的家伙,我并不惊讶我的失败。   倒不如说,我没有打算马上就能还她自由,只是为了与F决裂,与他划清界限,至少先获得良心上的安稳,然后总有一天,我要把魂牵梦萦之人从他的手中救下。   然而这样做之后,另一个从未料想的状况终于缓缓显现,直至与爱迪生分开后我才意识到这问题的严重。   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那个女孩的呢。    第四十八章 因果 ==============================   当我被伊芙送到指定地点后才发现,不仅伊恩在这里,爱迪生、阿吽小姐和特斯拉也都齐聚于此。   自然急切地向他询问缘由,他也对我说明了大致的情况。   简单的讲,自己被爱迪生小姐和特斯拉先生欺骗了,而爱迪生被囚禁的理由则是,她是被某个人设计出的、为了执行创造的任务的而定制的工具,是不能为自己而活的人偶。   这二人原本的意愿应该是让我成为替罪羊好一走了之,但仔细想想这计划的破绽很多,我们虽然相似,但长相却完全不同,随便谁都能将我们分辨开来,这是瞒不住任何人的。   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没想瞒住某个“人”,而是不凭相貌进行分辨的某种东西。   “我是多么悲惨呐,妮蒂娅,大名鼎鼎的、人尽皆知的爱迪生其实只是供人驱使的傀儡。”   她这么说着,语调依旧从容不迫。   “是只能苟且活着的、毫无尊严的受害者,也是低劣的、无耻的加害者。”   一众人沉默不语,我也无话可说。   要指责她吗,一般而言被这么对待,被我给予信任,却又用那份信任反过来迫害我的人,值得原谅吗。   但马上我就意识到这种说法的错误,不,不是值得不值得原谅的问题,而是从一开始就从没憎恶过她。   要说为什么,只是因为那莫名的归属感吗。   自我地觉得她与我有着某种相同的特性,从而可以不计过往地宽恕吗。   是在那之上的某种东西,不仅仅只是同情,又或者她不是直接的加害者,因此并未感同身受地觉得痛恨。   话说回来,我没有对谁生出过“痛恨”的情感,错误是错误,过失是过失,要么将之修正,要么沉沦,不再回头,但无论获得怎样的结果都是自找,我从未痛恨过谁。   因此——   “不必这样强硬地维持自尊了,爱迪生小姐,我并不怨恨你。”   我走到伊恩的前面,面对着那三人。   “但在此之前,我有些问题要向你询问。”   又一次开始,像最初见面时一样,三个简单的问题,她知道我要问什么,而我也清楚她一定知晓答案。   “问题之一,为什么你离开那座高塔后,所有人都开始发觉它的怪异。”   刚刚也向伊恩求证,不仅是伊芙,连他也开始觉得那座塔不该坐落在雾之都的中央。   “既然事到如今,也没办法继续瞒下去了吧。”   对方抬起了头,微风吹拂着鬓发,缭乱地贴在侧脸。   此刻已是日暮时分,夜已初露头角,透明的白月与启明星并悬于东方的天空,积雪映着落日惨淡的红光,集群的渡鸦扯着凄厉的嗓门嚎叫着。   仿佛发生了不幸的事,仿佛唱起悲惨的歌。   她稍微向前走了一步,脚下的雪咯吱咯吱地低吟。   “我是先天的未完成品,无法控制作为管理者的特性,即‘排斥着世界,也被世界排斥着’,这一点是与你相同的。”   与我相同,那是什么意思。   “但妮蒂娅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会被世界排斥呢?”   她不顾我显然不解的神情,继续说了下去。   “原因是我们有能力改变世界,即使像我这样的半成品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做出改变,当然的,任何事物都会本能地抗拒改变,那是一切存在的基础特性,无论原子、分子、以至于宏观固态、液态、气态的一切物质,都有相同的属性,即本能地抗拒改变。”   “按下海绵,它会抗拒的反弹,想要掰断枝条,它会给予你反作用力以对抗,世间的一切皆是如此,连‘世界’本身也是如此,它会抗拒改变,因此排斥着可以改变它的我们。”   爱迪生说到。   “而使雾之都的人对世界的认知产生错乱,即无法发觉那座高塔的异常,也是我为隐藏自身的存在而对世界做出的‘改变’,这就是你想知晓的答案了。”   解释完毕,无论能理解多少,都要接着提问。   “问题之二,为什么爱迪生要被关押在‘塔’中,为什么必须是‘塔’,而不是普通的监牢。”   特斯拉先生亦向前一步,安慰似的将手抚在爱迪生的肩头,小声地说着什么。   “正如我对你讲的一样,因我是残次品,是未完成品。”   对方长吸了一口气,继而又缓缓吐出。   “所以难以控制改变的程度,我所接触的一切都会因我的意志而发生程度不同的扭曲,使用电力的设备无法运行,机械构造的工具将被拆解,能使用理的硕学者则会因为本能地对抗改变而被削弱体质,至于妮蒂娅,你与我是相同的,只不过被斯托克先生加上了某种类似锁的保险装置,因此不会对他人造成影响,正因此,你也是与我不同的,经由我的‘影响’造成的损害,也可以由你的‘克制’与锁的‘拘束’来吸收与修复。”   原来如此。   伊恩常发的感冒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因此为了隐藏我的存在,需要将我被动地产生明显影响的周围,即半径五百码的球形空间完全隔离。”   “第三个问题,我与你为什么有着共同的特性,你们和伊恩又达成了什么交易,最后,将爱迪生囚禁的又是谁?”   显然,他们与伊恩谈了某种条件,否则眼下我们怎么可能是相安无事的状态。   “唉呀唉呀妮蒂娅小姐,这可不是第三个问题,而是三个问题吧。”   她无奈地浅笑着,在这种时候仍然笑得出来。   “当然笑的出来了,小妮蒂娅,即使只获得了片刻的自由,要我马上为了这份自由而死,那么也是幸福的。”   “我没有提问。”   “但的确是那么想的吧。”   又一次猜中了,第二次。   “关于你的前两个问题,由我回答似乎不太合适,你向身后的伊恩先生寻求答案如何?”   我转身看了看他,而伊恩也低下头瞧了瞧我。   片刻之后,他做出了回应,长久以来的,面对他一直回避的问题,终于做出了回应。   “一旦眼下的事情解决,尘埃落定后,我会向你说明这些。”   伊恩如是说道。   “至于第三个问题,我的人生究竟被谁掌控着,几十年来究竟成为了谁笼中的金丝雀,又是被谁夺去了自由,塑造为凄惨的人偶呢。”   爱迪生的头略微垂下,而视线却直直向前,盯着我。   “他马上就会过来了,自认为我的主人,自己的东西遗失了,一定会焦急万分吧。”   她说到。   “比起我向你诉说,由那双眼睛亲自确认怎样呢。”    第四十九章 变革 ==============================   “要说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那是因为时候到了,时机成熟,情势所迫,无论怎样的说辞都好——”   陌生的男人歪着头颅,向右侧倾斜三十度。   “总之,我应该现身于此,所以出现,这顺理成章,也无可争议。”   他的身后是雾之都悄然坐落的高塔,与他的头颅一样,以相同的角度倾斜着,显得怪异,不同寻常。   天色渐暗,落日彻底沉寂,归于大地,月色映至银光熠熠的薄雪之上,散射着微弱的白芒。   风吹拂着他灰白散乱的发丝,遮蔽了只眼些许的视线。   首先,我将他称为“那个男人”,这是因为无论从神色、面貌、身高、体态哪一个方面而言都符合男性的特征,但是否能定义为人却令我不得不怀疑。   他身着过时百年的深黑燕尾服,除前发外,银丝均束于脑后,裸′露的皮肤遍布着缝合线,以那缝合线为界限,每一块不同的皮肤都有着深浅不同的、毫无生气的、腐烂的颜色。   黑、灰、青灰、青、紫,令人望而生畏,仅是瞧见便心神不宁;要说像什么,毫无疑问是与伊恩一同观看的电影中那悲惨又可怖的弗兰肯斯坦。   “淑女们、先生们,今日为何如此惶恐不安呢?”   从他的口中吐出问候的话语,但与此同时那歪扭的脖子,刻板的、一成不变的表情和从未移动过的视线却令人不寒而栗,仿佛一具会讲话的死尸站在我的面前。   但若是忽略斑驳的肤色与凹凸不平的缝合线,他的面孔依旧端正俊美,只是这模样令我判断不出年纪,或是在三十左右。   “富兰克林卿。”   伊恩站在我的面前,向他开口。   “自制的、慎言的、秩序的、坚定的、节俭的、勤勉的、诚实的、公正的、宽容的、整洁的、淡泊的、忠贞的、谦逊的、但同时也早该亡故的、不属于这个时代,却行尸走肉般地出现在我眼前的贤者,富兰克林卿,偷盗是为人不耻的行径,你却能如此坦诚地面不改色吗。”   “啊呀。”   故作惊讶的语调,名为富兰克林的、不死不活的怪人如是说到。   “斯托克先生,您不也同样是从神明处盗窃的贼人,又何必指责我的无耻。”   伊恩与他对峙、以话语吸引对方注意力的同时,悄然向前迈开一小步,将我挡在了身后。   “那么,作为十余年未见面的老友,向我陈述为何要做出这背叛的举动总不过分吧。”   富兰克林的头颅柔软无力地扭向了另一侧,颈椎的骨骼发出咔啦咔啦的脆响,仿佛随时可能折断。   爱迪生小姐与特斯拉先生站在身旁,与我一样紧盯着那浑身上下散发着诡异气氛的男人。   “一定要说为什么,那一定就是为了改变吧。”   他一边说着,那始终没有对焦的眼球终于转至伊恩的方向,可头与脸的姿态并未改变。   “啊,嗯,没错,一切都是为了‘改变’。”   尽管是毫无起伏的语调,我也能听得出那着重强调的二字。   改变,算上爱迪生小姐对我讲的,这个词第二次给我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   “对于每个作为人而出生的、拥有人性的人来说,究其一生的愿望也不过是改变,或多或少地、甚至可有可无地给世界留下自己的印记,让世界在某种程度上发生改变,不希望被遗忘、被抛弃,被流放于历史的汪′洋中默默无名。”   “但富兰克林卿能做出的改变已经足够了。”   “不够,远远不够啊,斯托克先生。”   对方终于由面无表情变成了眉头微蹙,微弱,稍纵即逝的神情。   “一人之力几乎做不到什么,却也可以无所不能,关键就在于能否认清当下维持世界运转的究竟为何物。”   “是某种体制,统一的政府,抑或是教育与思考的方式?显然都不是的,支撑眼前这世界,并推动它前进的东西,是资本。”   “所谓的民主亦不过是为了资本而服务,政客与政策也为资本而不断改写着说辞,竞选、投票,在这些仿佛公正公开的活动中,无一不由寡头财团操纵,他们用金钱与人脉将政客送上台面,经过一番看似激烈的角逐,但无论谁人当选最终的受益者都是他们自身,那些人给予民众自己有”民主权利“的错觉,让他们乖乖听话,浑浑噩噩不明就里地活着,可谓新时代的愚民政策,甚至哪一个政党上台,哪一个政党下台,背后也离不开资本家的操纵把持,世界被资本掌控着,人民不再是人民,而是资本的奴隶,被玩弄于鼓掌却浑然不知。”   “那么富兰克林卿的意愿是,彻底清除资本的腐朽与毒害吗?”   “不,恰恰相反,我要利用它,但利用的前提是,能知晓隐藏在资本背后的推进力又是什么。”   月上树梢,夜已愈来愈深,空气逐渐变得冰冷,指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冻得有些僵硬。   “是‘科技’与‘变革’啊,斯托克先生。”   富兰克林举起那不知断掉几次、又再度缝上的、遍布疤痕的右手,伸出一根手指。   “蒸汽机的出现引发了第一次工业革命,唯有机械与大规模的生产,才能实现资本主义大工业,手工作坊、农业生产,那些无论如何都无法促成大型财团与垄断寡头的产生,正是那个年代,这个国家的体制才有了如今的雏形,而眼下,以红玉为能源的发电机正引发着第二次重大的变革,在这个动荡的时代,终究是要发生点什么的。”   他停顿片刻。   “至少依历史的规律看,总该发生点什么的。”   “那么发明者爱迪生小姐,即是你染指世界的工具之一了。”   伊恩做出了如是判断。   “没错,正是如此,既然技术的飞跃不会自行产生,那么由我来促成就好,创造出拥有能改变世界力量的工具,再由它为跳板,最终实现我的夙愿,事实亦是如此,爱迪生小姐做到了身为人类不可能做到的事,她是为世不容的天才,为我创造了技术,开拓了时代,当下世人能用到的、使用电力的机器一半是出自她之手,我控制着爱迪生小姐,控制着以她为名义的公司与工厂,也就是控制了资本背后的推进力,从而控制了资本本身。”   他停顿片刻。   “换言之,即是控制了全世界。”   富兰克林以高大的身躯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伊恩。   “如此,是否能回答你的疑问呢,斯托克先生。”    第五十章 信念 ==============================   “真是宏伟的愿景。”   伊恩说到。   “宏伟的愿景,却也好高骛远,妄自尊大。”   就在此时,伊恩藏在身后的右手向我挥了挥,示意我向后让开,虽然不知是出于怎样的考虑,但还是照做了。   “剥离工业的钢盔,其下也是同样柔软的心,自古至今从未变过的丑陋亦高贵的人心,那绝非物质的力量所能撼动,你却想用现实的手段束缚心灵吗。”   “……”   富兰克林的头颅此刻终于回归了正确的位置,他无话可说,却从容不迫地“微笑”着。   或是、那并不能称之为微笑,数块皮肤拼接而成的脸颊不知还能否做出表情,只是并不慌乱,也不恼火,更不急切,一定要说的话,我认为那是自信。   对自我信念的坚定不移,曾在伊恩脸上也见识过同样的神色。   “随你怎样说,作为走上禁忌之路的前辈,你比我更有经验,阅历也更丰富,显然我无法辩过你,但‘变革’与‘进步’绝非凭讨论就能得出孰是孰非的东西。”   他拖动着修长却又无力的、仿佛随时可能脱落的双腿向前迈开一步。   “唯有实践和时间才能证明一切。”   “我无法说服你了吗,富兰克林卿。”   伊恩的语气变了颜色,降调且略显阴沉。   “哦呀,气氛似乎开始剑拔弩张了。”   对方主动说出缓和氛围的话,但显然没人敢掉以轻心。   “这副身躯,无数尸骸拼接而成的、弗兰肯斯坦一般破烂不堪的身躯,还有这勉强身为人才能使用的、驱使电磁的理,还有踉跄着趟过的、生不如死的百年岁月,皆是为了实现我毕生夙愿的工具,是为了能熬过长久的沉睡抓住时机的必要条件,不如说,本杰明·富兰克林从出生起就在为终有一天的命运判决之时做准备了。”   他双手塞′入上衣兜中,歪斜的站姿此刻也终于开始挺拔。   “更不必说爱迪生小姐与你创造的、新的管理者都在这里,甚至被开启了锁,天赋异禀的硕学者是上天的宠儿,是世界的焦点,自然也是被这两位小姐所排斥的重要对象,因此,她们两个的存在即是对你的削弱,任何能力都无法使用的你,会是我的对手吗。”   “你却不会被影响。”   “为了与爱迪生小姐相处,十余年的时间里怎么会想不出抵消那种影响的手段,即使她们不在此处,我也有着模仿相同压制力的方法。”   富兰克林说着,同时张开双臂,身后正雾之都的高塔,其上的球状节开始闪烁起电光,极力彰显着存在。   “你是天才中的天才,斯托克先生,但也别太小瞧人了。”   继而伴随着一阵刺耳的蜂鸣,以那尊高塔为中心,灯火辉煌的雾之都一圈圈地渐渐归于沉寂,只余下一片黑暗。   灯光熄灭、工厂停工、供暖中止、电话无法使用,最后连冒着蒸汽的硕大烟囱亦渐渐熄灭了。   “一切自工业时代以来被创造的、与电力相干的事物均无法使用,‘理’与不合常理之物也无法发动,这就是管理者的压制力。”   “小瞧人。”   伊恩重复着他所用的那个词汇。   “究竟是谁在小瞧‘人’呢。”   气氛愈发紧张,迫于压力我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   “没错,我的确什么都做不到,但不代表不会去做。”   “斯托克……”   特斯拉在一旁看着发生的一切,但显然,他与眼下的伊恩和我一样,都只是无力的平凡人。   “差点忘记了,那边的特斯拉先生与爱迪生小姐。”   富兰克林用着怪异的强调,不自然地扭过头正视那两人的方向。   “自由很棒吧。”   脖颈一贯地、向右侧倾斜三十度。   “自由真是太好了,不如说,不是为自由带来的快乐而喜悦,自由本身就是一种快乐。”   爱迪生的眉头皱起,神色中满是厌恶,但又有几分惧色。   我第一次见她做出这样的表情。   “但你们有没有考虑过,一切自由都要付出代价,鸟儿为了自由要小心猎人的网,走兽为了自由要小心弱肉强食的厮杀,甚至在此之上,世上根本没有绝对的自由,爱迪生小姐,你所向往的那种自由是不存在的,甚至只要活下去,这个世界对你而言即是囚笼,比我设置的、有形的牢狱更为坚不可摧,只是规模稍大些罢了,即便如此,你也要继续与我作对吗?”   她向后一步,右侧的身躯稍稍靠近了特斯拉先生。   “你说的没错,但那也是我的选择,说不定数日、数月,甚至数年后我会为今日的抉择后悔,但体验选择、并最终自食其果的过程也是我与生俱来的权利,从一开始就没有你干涉的余地。”   毫不留情的说辞,看来她不打算接受那份“好意”并退缩。   她曾对我说过,为了达成她的愿望即使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由此而看那的确发自真心。   “那么你呢,特斯拉先生?”   “我的答案和从前一样,十几年过去,事到如今还打算凭一席空话让我回心转意吗。”   听他言罢,富兰克林卿长叹了一口气。   “并无人能理解我的想法与作为,你又如何,斯托克先生,你是抱着成为英雄的打算来的吗。”   “当然不是,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英雄。”   伊恩如是说到。   “英雄是顺应体制、并在规则之下并遵从规则达成壮举之人,而我不打算附和任何规矩,甚至站在此处就是为了颠覆现有的规则,又怎么称得上英雄呢。”   “我只是为了保护几个在乎的人,并实现我那小小的愿望而来,从这两点来看,伊恩·斯托克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更算不上英雄。”   地面在震动,有规律地、接连不断地震动,仿佛巨人行走在大地之上一般。   “如果在这个过程中,不小心打倒了你,并拯救了世界的话——”   伊恩的身体略微下压,将重心放低。   “那也不过是顺带罢了。”    第五十一章 救赎 ==============================   的确如富兰克林所说,在场的所有人,除开他自己外如今都只是血肉之躯的凡人,没有理的加持,没有我至今也不能理解的、奇怪力量的出现,大家都是被伤及要害就会殒命的普通人而已。   但伊恩不同,唯有此刻我才真正意识到这个男人究竟有着多大的本事。   他曾向我提过自己入伍三年,职位则是“单人步行装甲驾驶员”,我始终以为那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万万没想到现今却成了发生在眼前的事实。   没错,正如我所言,伊恩身处于一台足有二十英尺高的、钢铁包覆的巨人之中,操纵着它,仿佛自己的身躯,那活塞、连杆与齿轮连接而成的,模仿着人体肌肉运作的机械的一举一动都像极了活生生的人。   除他以外的一众人等,包括阿吽小姐在内都只能作为无力的旁观者。   “你以为我很厉害吗,妮蒂娅小姐。”   当我询问她是否能帮得上忙时,阿吽这样反问我。   “或许是很厉害吧,至少与一般人比起来的确有些本事,但如今可不是我能插得了手的场面,随意接近说不定都会命丧当场。”   听了她的话我并不怀疑,原因则是我望着远处伊恩与富兰克林的厮杀,心中茫然地只剩下本能的畏惧与震撼。   炽热的黄铜与钢铁在冬日的冷气中散发着灼人的热浪,那机械巨人的背后,遍布仪表盘的、齿轮与轴承、凸轮和螺母所组成的仿佛背包一般的巨大凸起中伸出了两根烟囱,此刻已被炙烤的红亮,不断喷出大量蒸汽。   不会被对方影响,仍能正常工作,也就是说这具钢铁之躯内并无任何电力,而是完全靠燃料燃烧所产生的热能转化为蒸汽以之为动力。   伊恩会把它事先隐藏于身后的林中,莫非是早就预料到了会有今日一着吗。   每一次都是同样,每一次都似曾相识,他明知我面临的是怎样的危险,却从不肯说明,仿佛他才是躲在幕后谋划的主使。   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能为自己在乎的人——毫无疑问,在场的所有人中,我有自信那指的就是我,他能为自己在乎的人以身犯险,做到这样的程度,正因此我才能抛下这一切的不合理去相信他。   “妮蒂娅小姐,您认为这是谁的错。”   特斯拉先生扶着爱迪生的胳膊向我问到。   突然抛出这样的问题,显然,错的当然是富兰克林卿了,无论由谁来看,错的都是富兰克林。   但既然他这么问,一定是想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我无法做出回答,片刻后特斯拉如是说到:“在我看来,斯托克与富兰克林没什么区别。”   “现有世界的规则与体系纵然说不上毫无纰漏,但总体而言是‘完备’且‘合理’的,不合理的规则总会被人推翻、改写,时至今日虽不是十全十美,但也绝不会有大的错误,而这两个人想做的事从本质讲并无太大区别,均是改写世界的‘规则’。”   弗兰克林正操纵起疾驰的闪电与轰鸣的落雷与伊恩搏斗,巨大的机械人偶全力闪避着那几乎避无可避的强袭,同时在间隙中试图攻击对方。   “他们都太自大了,偏执地认为自己做着正确的事,认为对方是必须铲除的敌人,殊不知他们正是因为走着同一条路,所以才终有一天不得不碰头,犯着同样的错误却毫无自觉,太过目中无人,甚至无法从对方身上瞧出自己的影子。妮蒂娅小姐,您一定认为,伊恩先生是个无懈可击的、了不起的男人吧。”   没什么好否认的,我的确这么认为。   因此我瞧着那边默默点了点头。   “可实际上,伊恩并没有那么完美,他与富兰克林一样,都犯了严重的大错,但好在他没有对方的偏激,因此姑且还能理性地看待问题,但总而言之,伊恩·斯托克并不完美,甚至无时无刻不在犯着错误,因此我才一直反对他的主张。”   “或许现在和你说这些,还无法理解吧。”   特斯拉扭过头,望着我说到。   “……”   我无话可说,不知如何回应,隐约间似乎察觉了什么,但又无法准确地言明。   “但好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人,妮蒂娅小姐,当他再一次犯下致命的错误前,能否请您及时制止他呢。迄今为止依我的观察,要说那个自傲而顽固的人可能听命于谁的话,我唯一能想到的人也只有您了。”   仍是哑口无言。   伊恩会犯错吗。   “您或许是他唯一的救赎。”   莫名地被委以如此巨大的重任,莫名地被期待了。甚至在那之前,特斯拉所指的的是什么我都不甚理解。   “可我……”   “没关系,妮蒂娅小姐只要按照自己认为正确的去做就好。”   原来如此。   只要按照自己所想的去做就好吗,还真是有他的风范。   与伊恩不同,特斯拉先生不会逼迫我做些什么,比起执拗的天才,正如我之前所说,他更像个平凡之人。   暂且将此处的话题放在一边,伊恩与富兰克林的决斗似乎逐渐步入尾声。   如我所想,使用燃料的机械终究没有足够的续航与动力,面对眼前的百道雷光闪烁,钢铁巨人的姿态渐渐变得萎靡,与人一样,没有足够的热量,即使天神一般的男人也会仰面倒下。   步履蹒跚、踉跄着躲避,已没了插手攻击的余地,我不仅担忧起伊恩的安危,可眼下的我仅是担心,仅是心提到了嗓子眼罢了,并无惊慌,也不会害怕。   只有…担心罢了。   或许是时至今日我经历了不少今日似的大场面,已经不会再无头苍蝇似的手足无措,而是认真思考起万一落败该如何处置的对策了吧。   没错,落败的对策,我已经认定当前的伊恩绝无胜算,可他并不是鲁莽之人,明知会送死的战斗怎么可能应承,即使做了也该在事先做好万全的准备才对。   或者说,早就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的伊恩若是没准备什么必胜的手段我才不会相信,自己那毫不慌乱的自信正是由此而来,我相信他一定有获胜的办法。   可随即由这双眼睛确认的事实却狠狠驳回了我的猜想。   还是说有些我没想到的元素,有些被他隐藏着的某种反败为胜的技巧。   考量一番,仅凭我的脑子得不出任何结论,唯一能确认的就是,伊恩必败无疑,而我什么都做不到。   这令我开始感到绝望。   然而接下来,更绝望的一幕开始上演。    第五十二章 羽翼 ==============================   我在做什么?   当下的妮蒂娅·斯托克不能好好回答这个问题。   当然,如果每个人都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正在做什么,那么世界上也就不会有如此之多的失败者了,而自己面临的并不是那么抽象的情况,而是确确实实地不知道“我在做着什么”。   只是在第一人称的视角下俯瞰着离开地面二十英尺的双脚,以及在脚下跪伏于地面的富兰克林卿而已,而所有的动作却像他人替我完成的,更准确的说,自己现在仿佛有着自我意识的提线傀儡。   事情要从三分钟之前说起,这令人惊诧的、不可思议的逆转,正是由三分钟前,伊恩的落败开始。   他被雷光击中,金属巨人的胸口被闪耀的白雷贯穿,继而轰然倒塌,撞击地面之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厚重的黄铜被熔化了,化作红热的浆状,散软着滴落与地上,而那嘶嘶鸣叫着的、不断液化的金属中,伊恩的身躯暴露了出来。   当我看到这一幕时就已经开始两腿发软,肾上腺素水平急剧升高,双拳紧紧攥住,因为我很清晰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伊恩输掉了,那个总是淡然自若的、仿佛什么都难不倒他、仿佛永远不会慌乱的伊恩如今迎来了自己的惨败,而且是在这样性命攸关的决斗之中,他的右颊被划破了一道口子,身上不知何处渗出触目惊心的血,暗红色刺激着我陷入高速运转却又只剩一片空白的神经,张着口呼吸困难。   富兰克林也不是会给对手以喘息之机的人,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道势不可挡的雷电,在这谁都无法阻止他的当下,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   而当那尖端的电弧马上要触及伊恩的胸膛、当我突然开始意识到伊恩或许会命丧于此的千分之一秒间,我瞧见了他的一个动作。   伊恩的视线稍微移向了这边。   我很确定那不是因心情太过焦躁而产生的幻觉,伊恩的确看向我这边了。   而令我诧异的是,即使是在这样危难的关头他也没有半点无措的表现,只是什么都不做地望着我,我知道那具金属的身躯还不到一动都不能动的程度,基础的格挡仍能做得到,想避开这一击雷击也不是难事,而他却选择了不作为,只是盯着我这边。   准确的说,是只盯着我。   要做什么,为什么不躲开,就算是你也同样是血肉之躯,挨上这一下必定会命丧当场的吧!   焦急万分却又无可奈何,这是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如此懊悔自己的软弱和无能,一直都在依靠别人,却从未想过成为可以被依靠的那一个。   但再仔细瞧那目光,似乎并不是坦然赴死的从容,我从那眼神中看出的仍是想活下去的伊恩,仍是那个满怀我无法理解抱负的伊恩·斯托克。   既然不想死,那为什么要接下这一下攻击,还是说……其实是故意如此。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伊恩的神色中想表达的是,他信任着我。   他坚信着我能做到某种事情,虽然难以置信,但我从那眼神中读出的讯息就是这般。   我究竟能做到什么,自己有多少能耐最清楚不过,眼下的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眼睁睁地瞧着这绝望的一幕发生了!   不行、不可以、不要——   伊恩要是离开我的身边,自己该怎么办?   那一刹那——   就是那眼前一阵刺眼光芒闪过的刹那,什么都记不得了,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改变即是从此刻开始。   当我发现富兰克林跪伏于身下时已是数秒之后,我不知怎样做出那样的动作,当意识到或许发生了什么后,该发生的就已经发生。   他剧烈咳嗽着,扶着脖颈缓缓站立起来,双手撑着膝盖,眉头紧皱地望向我。   对方似乎受了伤,膝盖的布料已磨破,手掌渗出血珠,大概是剧烈摩擦引发的破坏,在其双脚之下两道长长的沟壑自伊恩处延续至此,似乎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强行推开。   是我做的吗。   不,在此之前,应该先确认自己这边发生了什么状况。   首先能瞧见的是近在咫尺之物,也就是头发。   刘海的发色显然发生了变化,原本有着一头蓬松而浓密的黑色卷发的我,如今却瞧见了一缕金中泛白的颜色,随着微风散开,弥漫于我的眼前。   不对,不仅是一缕,而是所有的发丝——垂下头去瞧时,能看的见的长发均成了如是颜色,说是金发并不准确,而是比那更浅,在月光下几乎呈银白的质地。   除此之外,则是羽翼了。   自己的双脚离开地面,又并未感受到任何外力的托举,那显然是我漂浮在空中,目光稍稍往右侧瞟去,发觉连接在我脊背上的难以置信之物。   的确是羽翼,但那是只有一侧,只有一只的翅膀,且并非我所熟悉的、常见的符合生物学构造的鸟类羽翼,而是完全由铜与铁构成,它似乎是从背后突然伸出的,撑坏了衣衫,而今上着破损,内衣已露出大半了。   本该感到尴尬、不知所措并躲开的我,面对着当前的局面也顾不得难为情,只好装做更坦然些。   无数细小而精微的零件相互咬合,相互支持与连接着组成肌肉,而泛着金属光泽的翎羽亦似锋利无比的刀片整齐而规则地排列着,零件中心散发着红热的光,仿佛过载的机器。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为什么,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后问了太多类似的问题,我总是在问发生了什么,自己又应当如何去做,但显然,我遇到的难以理解之事永远只会更多。   当下我亦想深究自己变成如今这姿态的前因后果,然而一句话都无法说出,这身躯如今连一根手指都不属于我,自然也什么都做不到。   “哈……”   富兰克林面对着局势的突然逆转,只是由眉头紧锁变为了一声轻笑,语调略微缓和了,但神情并无变化。   “原来如此。”   他直起腰,仰望着不知做着何种表情的我。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计划吧。”   这话不是对我说,他将面孔扭向了遍体鳞伤的伊恩。   伊恩不言不语,只是沉默地盯着对方,但从那几乎没有变化的表情上我看得出,正是如此,他被说中了,伊恩从一开始就有了现今的打算,甚至自己的现在受的重伤也在计划之内。   继而他看向了我。   “妮蒂娅。”   细微地低语,我却听的无比清晰。   “妮蒂娅,我的妮蒂娅……”   不仅是我,这具仿佛有着自我意识的身躯也被那低吟吸引着,仿佛听到主人令号的猎犬。   “你若是想要救下奄奄一息的我、若是我的手足,我的双眼,并对我有着爱与同情的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   “就将眼前之人,死敌富兰克林彻底击溃吧,直至他无法起身,直至他无法反抗,直至他放弃那荒谬的愚蠢的无谓的梦想!”   序、忧心   “那么,既然要解释,就从最初开始解释如何?”   我向伊恩、至今也在一条腿上打着石膏、不得不拄起拐杖行走的伊恩发问。   “关于我为何莫名其妙地击败了富兰克林卿,并且在那之后变成了这样的话题暂且不谈,将我的疑问梳理一番,然后由你回答吧,毕竟都已经给出了承诺。”   右手托起右侧前发中的一缕,在那之后,在我无意识地昏迷过去的期间,据伊恩说他做了某种“处理”,发色基本上变回了原样,但只有这一缕头发仍保持着淡金并泛白的颜色,看上去就像做了挑染一般。   深吸一口气,接下来我将听到的绝对是极其重要的咨询,我有这样的预感。   “首先,很久之前伊芙抛给我的问题,关于‘红玉’,那究竟是什么,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某种类似化石燃料的东西,但伊芙却说它是触发奇迹的媒介。”   伊恩搓了搓手指。   “嗯,要说这个,的确许多事——不是许多,倒不如说现今发生的一切都与它相干。”   他的一只脚抬在茶几上,要尽量保持伤腿始终处在较高位以防止发肿和淤血聚集。   “我就来回答吧,但不得不强调的是,我也只能讲出自己清楚的情报而已。”   “红玉,自十年前开始大范围应用的能源,姑且归于化石能源的范畴,但之所以说是姑且,是因为它与煤炭、石油有着本质的区别。”   “什么区别?”   “煤炭、化石均成型与远古某个固定的时间段,经历千万年的积累从而形成,从其成分、年代也能轻易判断其前身,但红玉不同,只有它是从天而降、仿佛凭空出现似的,无论何处的红玉矿藏,其掩埋的地质年份均不超过五百年,因此大多以露天矿的形式存在,而查阅五百年间的历史记录,却没有任何人能说明它究竟怎样出现、怎样被发现,直至十多年之前,爱迪生卿以此为能源创造了发电机为止,世人才意识到它的重要性。”   没来由的突然出现,却又无人对它感到诧异,简直就像在雾之都那突然出现,富兰克林先生的高塔,同时也是爱迪生小姐的囚牢。   “伊恩只知道这些吗?”   他点了点头。   说实话,我对这个问题的关注程度实际并没那么大,既然无法探讨下去,那就到此为止,既然是几百年都没人弄得清楚的问题现在深究也没意义。   这边有更急切想知道的,始终萦绕心头的疑问。   “接下来,第二个问题,也是爱迪生小姐不肯回答我,而你却承诺告知我答案的问题。”   双手的食指与拇指捏的紧了些。   “我与爱迪生小姐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关联?”   “关于这个,我想也是时候了。”   他虽然断了腿,却也没见有丝毫窘迫,仍旧是平时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   “已被察觉到了如此地步,再瞒下去也没有意义,如果我继续守口如瓶,你或许就要去凭一己之力冒险查访了吧。”   伊恩如是说道。   “好奇心太旺盛可不是好事,但事已至此,那还不如在发生些不妙的状况前告知你真相。”   他说的没错。   一连串的事件使我对伊恩的目的产生了很大的怀疑和不解,如果他不打算说清楚,我大概真的会自己去调查。   又或者是,现今的谎言已无法维持我的信任,他认为该编造一个更合理的。   但我不认为伊恩会那么做,我信任着他,要说在这个世界上我还能毫无顾虑信任谁,那也只剩下伊恩一人了。   人活在世界上终究要信任着某个人,否则首先自己就会被疑心拖垮;我信任着他,正如不久前他在生死关头信任着我,他相信我有扭转局势的能耐,我也应给予其对应的尊重。   “爱迪生小姐是富兰克林用以支配世界的跳板,这件事你已经清楚,也不必我多说了。”   我点了点头。   “富兰克林先生是我早年的相识,而爱迪生小姐则是他从我这儿偷走了尚不完备的人造神明技术,然后试图仿制,却最终只得到了半成品,或是说失败品的结果。”   我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人造神明又是怎么回事。   “妮蒂娅则是同样技术的产物,只不过是我经过改进,可以被控制‘影响’的程度罢了。”   “等、等一下,你说的是‘神明’吗?”   “没错。”   “就这么坦然地说出来,不打算有所隐瞒了吗?”   “不打算。”   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也不清楚在那背后隐藏着什么意义,但神明二字,那高高在上的二字突然被按在了头上,我开始不安。   那两个字太沉重而神秘,是为今后的生活,为如何看待自己,抑或是为怎样待人而忐忑吗,仔细想想并非如此,要说我为何不安,理由只有一个。   我心中那惶恐的理由是——自己是否会被伊恩所利用,是否要负起某种责任。   显然的,富兰克林创造了爱迪生是为了利用她,那么以同样的手段使我死而复生的伊恩·斯托克是否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   但……   嗯,但也仅有不安罢了,我并未对自己的身份是“某种人造物”而感到不适,这一点连我自己都十足惊讶。   又或者是,接受了自己体内有一半内脏被替换,甚至脊被都生着锁孔的这副女性的身躯,自然也就没什么接受不了的了,自我认知被数次碾碎并重建后,接受其它身份也没什么所谓。   “担心吗,妮蒂娅。”   “什么?”   “担心自己是否面临着与爱迪生小姐相同的处境。”   显然伊恩瞧出了我的担心,在他决定向我说出这个真相的同时,应该已经料想到了我现在的反应。   “要说担心还是不担心,那当然是担心的。”   “完全没有那个必要。”   伊恩注视着我。   “完全”   “没有”   “那个必要。”   一句话分为三段,强调着每一个字。   “我之所以这样做,只是因为要让已死的你复活,这是唯一的手段,况且我与富兰克林不同,也没有夺走你的自由,留在我这里,是妮蒂娅你自己的决定。”   似乎的确如此。   说到底,伊恩从未强迫我做什么,我一旦身处为难也是他在出手救援。   “何况‘神明’也不过是我为这项技术取的一个名号罢了,并没任何实际代表的含义,妮蒂娅也完全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时至今日,你有觉得自己哪里像是神明了吗。”   与其说神明,总在伊恩这里被弄到哑口无言的我反而像个仆人吧。   也许这些都是谎言,也许这些都是伊恩为了使我安心留在他身边的欺骗,但没有任何证据的我无法指责任何人,那也同样可能使真心话,伊恩说的每一句也同样可能都是事实。   正如之前所说,我选择相信他。   除了他,我也无人可信了,因此我相信他。   “好吧,那么第三个问题,你与特斯拉先生又达成了怎样的交易?”   “这个相比之前的两个问题就好回答得多。”   伊恩抱起胳膊,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之上。   “他给我的报酬是,答应我的一个要求。”   “怎样的要求?”   “还没有向他说明,等我需要的时候自然用得到他。”   “等等,这不是无赖之举吗。”   又是这样,曾经对我提出的也是这般无理的要求。   “正是如此,但他也欣然应允了。”   伊恩说到。   “爱迪生小姐对他而言就是有这么重要,性命都可以豁出不顾,何况是其它呢。”    第一章 发丝 ==============================   “我来咯~妮蒂娅!”   当我正在卧室内,坐在镜子前用手托着、并琢磨要如何处理额前的那一缕异色的头发时,耳边突然传来房间大门砰地、毫不客气地被推开的声响,继而传来的则是更夸张的尖叫。   “咿咿咿呀啊啊啊啊——你要做什么!”   是玛利亚的声音。   嗯,似乎是有过约定。   昨日约好,她会到我这边做客,但那叫声也太凄厉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儿发生了什么天怒人怨的惨事。   要说我做什么,的确是准备做些什么的,她进来的时机恰好处在那做与不做的当口,此时的我右手持剪刀,而左手则比划着托起那丛淡金色的发丝,刀刃已对准位置,若不是她的这一声惨叫,恐怕现在它已翩然落地了吧。   “剪头发……?”   试探着给出了答案。   对方仍瞪大了眼睛瞧着我,我不知道这回答有什么不妥之处。   “不行的吧,这肯定是不行的吧妮蒂娅,莫非你的脑子坏掉了。”   玛利亚快步上前,从我手中夺过剪刀丢到了一旁。   “这么粗的一缕头发就这样从根部剪断,前发绝对会丑的难以置信,你知道吗。”   “不…我没想过。”   “喔…竟然没想过。”   此时她瞧我的目光已不仅是惊讶,还有几分敬佩与鄙夷,两种对立的神采在她的神色中混在一处。   “没想过就敢拿头发开刀,有时候你真的一点都不像个女孩子。”   不像。   那是当然,虽然大体的自我认知已经建立,但细微处的习惯绝不是一年半载就能改变。   此时玛利亚半蹲下身子,脸蛋贴近我的前额,右手拨弄着我的那几根头发。   “为什么是这种颜色,莫非去染了发吗?”   我不说话,不知该怎样向她描述那段时间的经历。   不知不觉就将应该告诉她作为前提,实际上那些事与她毫无关系,说出来也许还会引起玛利亚的担心,总之现在已经是平安无事的状态,不必提的最好就别提了。   因此我决定沉默。   “如果是染出来的色彩,那美发师的手艺还真不错,从发根处也看不出一点原本的颜色。”   再教她观察下去也许会起疑心,所以赶紧将她稍稍推开。   “嗯…没错,之前去染了头发。”   “哇哦,妮蒂娅,真想不到。”   玛利亚似听了天方夜谭一般,倒退两步,夸张地以手掩口。   “那个土到无可救药的妮蒂娅,竟然还会考虑这种手段!想变的可爱吗,为什么?是有了男朋友吗?!”   一旦对话稍有端倪玛利亚就会全力地往那个方向扯,果然是恋爱脑的思春期少女,男朋友……那种东西与我根本无缘吧,男女之情可是我一直拼命回避的点,因为现今的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身心间的错位。   “不是的,请认真一点。”   我稍微垂下眼皮,与她有些相处不来。   “那为什么要染发?”   “只是…咳、咳嗯,只是有点想改变下形象罢了。”   随口编了个谎,但也没什么纰漏。   “那妮蒂娅一定是对染发的结果不满意,想处理掉,对吧。”   “大体来说是这样没错。”   不,差得远了,我是认为如此张扬的一道金色飘摇在额前自己会害羞到不敢出门。   “就算这样也不能自己动手,如果是背后的长发想自己处理一下也没什么,可刘海这部分剪坏了可就不好修整。”   说罢,玛利亚站起身子,整理了一下外套。   “穿好衣服,妮蒂娅。”   “做什么?”   “当然是去美容院了。”   ……   坐在落地镜前,可升降的椅子上,背后则是态度温和的、大致未到三十岁的女性理发师,此时是正午,顾客较少,只有我和玛利亚在店内而已。   店面中清扫的十分干净,一般而言,理发店也不过能做到整洁,干净则无从谈起,毕竟发丝会不受控制地飞溅,多少会散落些在地上,而这一家却真正做到了“干净”,不知是规格较高还是门面冷清的结果。   但既然是玛利亚推荐的店家,一定不会有问题。   “那么,您有什么要求呢?”   理发师小姐微笑着,用温柔的声音说到。亲切随和的态度,与陌生人相处的心理压力顿时消去大半。   “这、”   开口依然紧张,吃了螺丝,这是我第一次到正规的美容院理发,在此之前都只是艾达在为我稍微修剪,到能见人的程度就好,也没有太在意这边的问题。   “唔嗯…”   稍微蜷了蜷舌头。   “这边……这边的头发,请染回与其余部分相同的黑色。”   我生硬地说到。   “好的,我知道了,还有其他要求吗?”   “还有……”   脑子有点混乱。   “支支吾吾的干嘛,想要怎样就好好说出来嘛。”   玛利亚在一旁开始插嘴,如果不在这里打住她说不定就要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些什么,在这个并非熟人的理发师小姐面前,口无遮拦的她绝对会抖出令我难堪的情报,因此我决定立即强行改变态度。   “还有就是,后边的头发请剪到及腰就好,现在有些太长了。”   顺利说出了这句话。   我的头发长的很快,尽管长发平日处理很麻烦,但留着它也有不可撼动的理由,曾经作为男性的我喜爱着长发的女孩,如今自己身为女性,那么至少也要给以童贞之身了却残生的自己一点慰藉吧。   “好的,这两点我明白,但您的头发似乎有些太过蜷曲了,即使作为卷发也会显得凌乱,是否需要稍微熨直一些呢?”   “不、不不,那就不必了。”   那是天生的自然卷,我没想强行改变它们的生态。   “既然如此,那么我推荐您今后可以将头发束起来,这样就不会显得有邋遢感,两边系成马尾如何?”   连忙摇头。   “双马尾不是小孩子的发型吗。”   “并不是哦,只有高高束起在头两侧的马尾才会显得稚气,由位置的变化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   她双手的食指与拇指合拢暂且作为发圈,将我脑后的发丝分为两缕。   “这样,把头发分开两侧束在耳下,也就是所谓的‘下双马尾’,这样看起来是不是就好多了。”   望着镜中的自己,似乎的确如她所言。   当初为了拒绝与外人交往而以长长的刘海遮蔽眼睛的我如今已经没有那么做的理由,现在的自己有很多朋友,不必害怕什么,也不用再从谁处躲避。   既然内部已经发生了改变,那么外部变化也是迟早之事,而我现在决定借这个契机,人为地推动这个进程。   既然如此……   “我还有一个要求。”   “请说。”   “前发…”   犹豫片刻,随即用手指着额前的发丝。   “前发,请帮我剪短到能看见上眼睑的程度。”    第二章 邂逅 ==============================   一月十二日,北风萧瑟的雾之都,在昏黄闪烁的路灯下,我邂逅了天使。   那一晚,纷飞的细雪折射着点点粼光,呼出的白汽也迅速在冰凉空气中散尽,在街市中央仰卧,倾斜着仰望天空,如今的雾之都、被遮天蔽日的烟尘和蒸汽笼罩的雾之都早已瞧不见星光,代替它闪耀的是迷离的灯火与金属反射的寒芒。   视线下移,不认识的少女伸出双臂挡在奄奄一息、视线被猩红淹没的我面前,在手脚无力,虚弱到连抬头的力气也所剩无几的自己眼中,那矮小、双腿发着抖,却不肯退让半步的身姿深深镌刻在了脑内。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究竟为何成为了现在这副惨状,身前那只露出背影的少女又是谁。   头脑昏涨,血液明明在流逝,颅内压力却节节攀升,不知什么在内部冲撞着头的两侧,形成有规律的耳鸣。   稍微定了定神,我没去死的打算,因此——   显然,因此我得弄清楚眼下的状况。   在那之前,我要先想起自己是怎样的人。   当然,我只是个普通人罢了,随处可见的平凡少年,要说一定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就是叛逆的无法无天吧,不遵从一切管教,不听从一切人的话,只随着性子活着不负责任的混账。   那样做的原因是,我期待着自由。   并非狭义的,而是不被压制在任何体制之下、不被任何事物约束的自由,但同时也清楚,我所渴望的东西并不存在;不存在意味着即使豁出一切也没可能得到,永远只能是大河彼岸的梦幻泡影。   那就让我在不得不负担责任前,必须变得不那么混账前,在青春走到尽头前,偏执地贯彻自己的愿望与期冀吧。   仿佛离水的鱼最后的挣扎,仿佛烟火绽放的短暂且绚丽。   到这里,我想我大概记起自己是怎样的人了。   不被任何人看好,被家人视为无可救药,以拳头表达诉求的不良少年,奥古斯特·罗丹。   正如我所说,除了那些与我同样堕落的蠢货外不会有人愿意理会我,但他们不在此处,而被不知何时招惹的家伙们围住的我拼命挣扎到现在也只剩下一口气。   自己是什么时候得罪的他们,竟非做到如此地步不可,继续下去是想闹出人命来吗。   但转念一想,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嗯,大概…没什么问题,的确应当如此。   我稍微咧开嘴,苦涩地笑了出来。   人都期盼着率性而为,自由自在的活着,可但凡有半点责任心的人就无法做到这一点,只有朽木难雕毫无尊严的自己才可以做到,因此,自然是会得罪上谁的,人是活在规矩里的生物,破坏了规矩当然要承担后果,我有这份吞下恶果的觉悟,却没想到它来的是这样快,如此猝不及防。   而当我终于做好准备即将接下宣判时,那位少女出现了。   一般来说——   不,即使是不一般的人也会有趋利避害的本性,面对着我面前那十几个奇装异服、凶相外露生人勿进的家伙,肯定是要避开的,即便有心相助也只是打上一通电话报警而已,但这女孩……为什么要挡在我的面前?   精神错乱了吗,跑出来趟这浑水,虽然瞧不见长相,但从那穿的规规矩矩与我同校的制服和系整齐的丝带、干净的鞋子与过时的眼镜来看,应该是个普通的学生罢了,平安地入学、放学,好好回家,用餐入睡,每日重复着同样步骤的无聊却也大众化的学生。   既然插手了,莫非我认识她,仔细在脑子里搜寻着,可我的朋友中哪有这样的人物,甚至在那之前我根本也就没有女性的朋友。   “喂…”   喉咙里有股粘又腥稠的东西糊住了,声音无法放大。   “喂……!”   吸足了气,又叫了一声。   “那边的人,你认识我吗?”   她只是死死盯着对面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头也不敢回地发出颤抖的声音。   “没、不、不、不认识……”   已经语无伦次了。   “那为什么跑出来救我,你不怕吗?”   “没、没办法啊,我已经报警了,但再不制止的话就要出出人命了吧……”   两条腿抖的像初生的小鹿,那样子可怜又可笑。   “呀——小姐,你这样让我们很难办啊,在危难关头挺身而出,莫不是这家伙的姘头吗?”   对面的那些混蛋见了是她这样的人在拦路自然也没多害怕,倒不如说这个浑身散发着好欺负气场的女孩根本就是跑出来等着被玩弄的,尽管是很有勇气的行为,但也免不了尴尬收场。   “……”   她不做言语,只是皱起眉继续伸着双臂。   “让开,你拦不住他们。”   姑且劝上一句吧,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不行,流了那么多血,我看着都害怕,再继续下去真的就要丢掉性命了,你就那么不爱惜自己的命吗!”   稍微回过头,我与她第一次有了视线的交集。   “我的命是我的东西,用不着你管。”   “不行!”   声色俱厉地驳斥,这是我见到她后,这不足一刻钟的时间内说出的第一句不带颤抖、像样的话。   明明与我毫无干系,她又懂什么,她怎么可能清楚自己的觉悟,她怎么可能明白自己的愿望呢。   我希望无拘无束地生活下去,可这个世界的拘束太多了,解开了一个还有下一个,永无止境,像没有尽头的梦魇。   但我也曾听人这么说过,流浪惯了的人终究也有落叶归根的一天;自由惯了的人终究也有套上锁链的一日。   或是对磨难的妥协,或是——   有了想被什么牢牢套住的理由。   那些人再次肆无忌惮地前进,女孩大概是终于没法容忍了,向后退了两步,正当我觉得也该是时候放弃了,她却突然从裙子下摸出了某种漆黑的东西,在路灯澄黄的光下泛着油亮的金属光泽。   她将其举起指向天空,随着啪嗒一声扳机扣响,随之而来的是响彻整条街区的轰鸣。   枪声。   普通女孩又是从哪里搞到的这种东西,但效果的确立竿见影,那群人立即吓得面如土色,顷刻间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   此刻我可以认定,自己被这个女孩救下了。   可以松口气了,紧绷的神经放下了。   一丝心安在胸腔弥漫。   我应该有这样的心情吗,暂且放下我那荒谬的执念可以被允许吗。   她小跑过来,明明不到十步的距离却险些摔倒,或许是刚刚一番惊险留下的腿软延续至今的缘故。   她跪伏在我的身边,估量着我的伤势,过了一会儿,托起我的头放在她的大腿上,我一言不发,只是昂着起头盯着她,试图从那双眼中琢磨出什么目的,可琢磨来琢磨去却什么都未捉得到。   她的体温暖和着我的脸颊与脖颈,她的身躯柔软,身上飘来很好闻的香味,莫名地——莫名地,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怎么样了,没关系吧?”   她垂下头关切地问着,声音温和,恍惚间有些被母亲抱着的错觉。   男人无论长到多大,走的多远,永远也拒绝不了母亲的温柔,这句话真是没错。   “很快就会有人到了,请再坚持一会儿,我会陪着你的。”   又出现了,这股奇怪的安心感。   随即,我明白了一件事。   虽然我的脑子不好用,但这与头脑的好坏无关,这是与生俱来的直觉,是每个人当它来临时都能清楚意识到的一件事。   就是在这一刻,我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第三章 心动 ==============================   妮蒂娅·斯托克,在那次的事件后我才知晓她的名字,更巧的是,我们竟然就在同一班级之中,简直就是上天恩赐的一段缘分。   但在此之前,我竟全然未注意到身边还有这样的女孩,尽管没怎么上过课,对自己能否毕业也持无所谓的态度,但至少那几张面孔我还是大致识得的,只有对于她半点印象也不存在。   或许是因为那能看出是刻意而为的隐蔽,对思春期的男生而言,在学校之内最能吸引目光的莫过于女孩子们裙下健康匀称的大腿,不如说除了一些必须集中注意力的事物外,视线有九成的时间都会停留在发育中那青春洋溢的第二性征,即使是我也无法例外,男人根本就是被荷尔蒙支配的可怜生物,我时常这么感慨。   而妮蒂娅,只有她总是例外地穿着长裙,戴着款式过时的黑框眼镜,还有那些刻意而为抹消存在感的行为,例如一到下课就装作睡觉,除了几个朋友外绝不和其他人讲话,从不化妆也不用华丽显眼的饰物,正是这些因素使得她处在在众多蔷薇般绽放着的耀眼女性中也显得不那么惹人注意了。   即便如此,据我那粗浅的调查来看,妮蒂娅虽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请勿接近的气息,但在男生中也仍秘密地有着一些人气,原因则是她那还算可爱的脸蛋与总是弓着背掩盖、却怎么也掩盖不住的丰满胸部,据经验丰富的某人目测惊人地达到了Hcup,但那也只是估测而已,换句话说,这已在他的经验范畴之外——在他那短浅的人生履历中尚未见识过如此丰硕的果实,实属无法凭肉眼测定的区域了。   我是不懂这些,但的确相当不俗还是瞧得出来的,这个年纪应当尚未停止发育,今后会变成怎样的size,就让我拭目以——不、咳、咳,我对这些才不感兴趣。   自顾自地尴尬起来,侧颊有点莫名发烧,视线也不知如何安放。   没错,我对这些一点都不关心,我关心的是她温柔的个性和奋不顾身的勇气。   尽管如我所说,自己也是思春期的男生,但对异性的兴趣也只停留在欲望的层面,就感情的意味而言,我从未对任何异性有过想法,可自从那一天后,这样的念头就从我的心底被连根拔除。   每次见到她胸口都会不由自主地紧缩,望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与神态都会令我深陷其中,即使只是稍微整理头发被我瞧见也会引发一阵心跳加速,随即将那画面深深映刻在视网膜下,夜半无法入睡时拿出来在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放。   抛弃过去的硬派作风而像个发′情蠢货似的胡思乱想,自己竟成了以往最不能理解的一类人,莫不是上天对我开的玩笑。   眼下正在上课中,我趴在教室的角落——那四下无人的专属流放区,鼻梁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并不耽误我一刻不停地偷瞄着妮蒂娅同学,今日的她似乎稍微改变了一下形象。   前发剪短一些,头发分为两束系在耳下垂至胸前,这发型很适合她,而发觉这变化后,我一直在考虑是不是该对她说点什么,毕竟从早晨到现在还没人与她交谈过,作为女孩改变了造型却无人理会,这绝对是件值得伤心的事,但又觉得自顾自地过去装作熟人似的打招呼,是否有些太厚颜无耻。   我不是畏手畏脚的人,面对她时却半点胆色都不剩。   偷瞄着长发下露出的脖颈与耳廓,白皙的手背、纤细的手指、粉嫩的指甲,以及娇小的肩膀和身前饱满的乳袋。   已经连续盯着看了二十分钟,为什么就是不会腻。   “罗丹同学,请……”   突然被教师点到了我的名字。   或许是那显然是走神又没把他放在眼里的行为引起了那家伙的注意,看她年轻的模样,应该是新来的教师,不清楚我的秉性。   因此我使出了惯用伎俩,紧皱眉头,恶狠狠地瞪上一眼,继而恢复原本懒散的姿态,传达了两个讯息,一是不要惹我,二则是只要你不找我的茬,我也不会对你做出什么。   她果然不再吭声了,但对我名字的这一声呼唤却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但对我而言,即使被嘲笑和鄙视也不会放在心上,那些顶着同学名号的人们愿意怎么瞧就怎么瞧吧,我是这么想的。   但除开那些外,我还察觉到一股与众不同的目光。   妮蒂娅同学,她似乎也在看我。   糟、糟了,她在看我,我该怎么办,难道刚刚的偷窥被发觉了吗,若是那样之后该如何解释,不、不对,当然是不可能被发现的,但她为什么要那么望着我。   思维陷入混乱,大脑像卡壳的机枪,一串激烈的爆响后骤然一声不发,内部却似过载的机器不断加热,只能同样呆呆地望着她。   妮蒂娅同学发觉了与我视线交汇后,有点尴尬地扶了一下眼镜转过头,背弓的更厉害,受惊的幼犬般缩起身子趴在课桌上。   Critical strike!   十环,正中靶心。   心脏猛地被揪了一下,继而开始剧烈地跳动,发动机般轰鸣着,连带起呼吸加速,颅内血液上涌,胸腔回荡着声响甚至传达到耳边,右手捂住胸口,里面酸涩地发胀。   那是害羞了吗,一定是被我盯着,所以难为情了吧。   并没被露出讨厌的表情,并没厌恶地瞪眼,也就是说,自己还有一线机会,即使是被所有人敬而远之的我她也并不嫌弃。   这样高昂的情绪持续了足足一刻钟,直至心情平稳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自作多情了。   那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举止,放到其他女孩身上也毫无问题,不过是我的过度解读罢了,我与她除了那一晚的经历外并没什么交集,那么不讨厌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习惯性地认为所有人嫌恶着我,这并非自知之明,而是更偏向自卑的意义。   一定是总和人打架,一直不用脑子,它也跟着腐坏了吧。   我沮丧地这么想着,直至放学的时刻。   直至这一刻,当我收拾自己的东西,继而抬起头时,却发现妮蒂娅同学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桌边。    第四章 晕眩 ==============================   “…之前那件事…我们见过面的吧,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妮蒂娅双手贴在小腹处,拇指相互挤压,脚尖相抵,稍扭捏着,显出主人紧张的心绪。   正如看上去一样,是个很容易害羞、或不擅长交际的女孩,但也正是迷人之处,她稍微向下收着脸颊,大概是习惯性地试图借以往的长刘海遮住表情,但已被剪短的头发起不到过去的作用了。   “奥古斯、斯特·罗丹,叫叫我罗丹就好了。”   “我的名字是妮蒂娅·斯托克。”   奇怪,为什么我也开始紧张,连着口吃两次,自己预想中帅气说出名字的场景去哪里了。   明明不是腼腆的人,这不是留下了错误的第一印象吗。   不、在这之前,那一晚的模样就已经将第一印象彻底毁掉了吧。   “那…罗丹同学,那次之后身体怎么样,有好些了吗?”   她稍歪着脑袋询问。   “都只是钝伤罢了,那些家伙还不敢拿人命开玩笑。”   这是逞强。   细碎的伤痛就不提了,右侧下方的肋骨尽管未断,但仍隐隐作痛了五天,胫骨普通的走路没关系,正面撞上硬物还会痛的要命,不过总体而言都是很快就能养好的病患,不足挂齿,近年总是受伤的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嗯…那样就好…”   “还有什么事吗,妮蒂娅同学?”   啊。   下一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   啊啊,我这个笨蛋,为什么要这样问,这不是不耐烦的时候才会说的话,怎么就突然脱口而出了,莫非是想在她面前出风头的念头太盛却起到了反效果,不知不觉就成了下意识的反应?   想着不能留下坏印象,又怕贫瘠的言辞暴露修养,因此想快结束话题吗。   “只是想问一问罗丹同学的身体有没有好一点,既然这样的话,那就…再见……”   妮蒂娅声音愈来愈弱地说着,而我则为自己的无谋后悔,显然这是稍微使关系由“萍水相逢”向“一般朋友”推进的机会,我不仅没抓住,甚至连修正的时机也错过了。   她转身离开,而我则在对方视野的盲区疯狂地抓了两下头发。   明明想认识那女孩的,怎么亲手把她推开了。   可懊悔也无济于事,现在已经是放学的时分,还是收拾起精神吧,自己还年轻得很,今后有的是机缘。   没错,这是现在的自己最为突出的优势,年轻、有活力,什么都没经历过,因此也什么都不畏惧。   而当我推开门,准备离开教室时,妮蒂娅却仍在我的身后,显然的,教室内除我们以外已没有其他人在,可已收拾完私人物品的她却并未离开。   或许是另一个搭话的契机。   我不懂怎样与女孩相处,丝毫没有相关的经验,但已错失一次时机的我不想犯同样的错,自己如是想着阖上大门,向屋内迈了两步。   “妮蒂娅同学。”   “啊、诶?”   似乎没注意到背后的我,她有些许吃惊,继而转身。   “不回去吗,在这里做什么?”   生硬地问出口,仿佛念着未熟台词的话剧演员。   “今天是我值日,要打扫完才能走的。”   机关学园内雇佣着大量清洁工人,无论走廊或是大道总能保持整齐干净的模样,而教室内的清扫原本也应由他们承担,学生的值日活动只是为了锻炼身心而已,并非节约经费的缘故。   而我现在不得不感谢这自己从未遵守的制度,竟然为我提供了与妮蒂娅同学独处的时机。   “我来帮你怎么样,两人很快就能做完。”   说出来了。   想克服话说不出口的困境?那也很简单,什么都不要想,不要考虑后果,不要想太多,先说出来。   没错,先说出来就好。   呼……   随后心跳的频率稍稍加快。   “不好麻烦你吧,罗丹同学肯定有自己的事…”   “不,完全没有,如你所见,放学后我也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不如做点什么有意义的。”   ?   我在说什么,神经错乱吗。   “噗噗、”   在此话脱口而出的一秒后,妮蒂娅突然笑了。   只在脸上停留须臾的笑容,随后稍微收敛,但发出了声音,她的确笑了。   笑出来总不是坏事吧,我这么自我安慰。   “你好有趣啊,罗丹同学~”   她一边微笑着,一边用食指的第二关节正了正眼镜的位置,除食指外其余的指头均缩进了针织衫的袖口,也许是天冷的缘故。   “那样就麻烦你了,可不要偷懒喔。”   妮蒂娅对我的态度有所改变,只是微小的变化,但确实有所改变。   我大概知道了她是怎样的个性,这是初步判断:虽然与陌生人很难相处,但只要有点熟络很快就能放下戒备。   这种性格很容易被人欺骗,不由得开始为她的将来担心;可转念一想可自己又算哪一号角色,不管她怎样我都没资格插手。   既然如此,就一定要尽力达到有资格的地步,我这么想。   “我去把垃圾倒掉,黑板就拜托罗丹同学了。”   妮蒂娅这么说着,一边挽起袖子露出小臂,眼看就要去提角落的黑色垃圾袋,就在此刻我出言制止。   “怎么好让女孩子做这种活儿,你来这边,我去把它们丢了。”   突然对自己这露骨的献殷勤感到有些尴尬,随即又意识到那只是寻常的一句,放在任何情形的男女间都没有问题,只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想得太多,就是这样,快停下只有在无用之时转的飞快的脑筋吧。   姑且先丢掉胡思乱想,应承了人家就先把事情办好。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当我说到“女孩子”这个词时,妮蒂娅的眼神一瞬闪过了某种异样,眉头微皱,随后又很快散开了。   “不必哟,别看我这样,其实还挺有力气的。”   大概是作为对于那三个字的反抗,她举起左侧的手臂想拼命挤出一点肱二头肌,可那纤细的手腕丝毫没有半点起伏,只是努力的样子有些好笑。   “没事,我说交给我就放心吧。”   上去提起了两袋颇为沉重的废品,掂了掂分量,随后意识到即使自己不主动提出请求,凭妮蒂娅的小身板大概也是拿不动这些的,如果耐心候到那时说不定还能听到她羞赧地请求自己的福利。   又开始后悔,似乎和她在一起我就无时无刻不在懊悔,这是怎么了。   在那之后,她也只好举起了粉擦去清理黑板,而凭她只有五英尺出头的身高自然够不到上面的字迹。   因此她不得不开始蹦跳着擦拭,而随着她的每一次跳跃,身体某处沉甸甸又柔软无比的部位也会随之荡漾、止不住地摇晃着,尽管隔着布料厚重的制服也依然瞧的真切,难以自持地盯着看了一会儿,脑子开始有些晕眩。   糟糕…呼吸再度加重,情不自禁地亢奋着。   正如我所说,男人果真是被荷尔蒙支配的可悲生物,我决不能这样轻易认输。   闭上双眼,暗自调整着呼吸。   很好,现在应该不会被影响了。   睁开眼皮,却发现妮蒂娅同学正掐着腰、一脸狐疑地望着我。   “你在看什么呢,罗丹同学,为什么还不去呢。”   “不、我什么…都没看……”   心虚无比,冷汗直流。    第五章 悸动 ==============================   “竟然是顺路,好巧欸,明明从前都没怎么见过罗丹同学。”   “没错,真的…好巧”   视线飘向一边。   对她撒了谎,并没有那种巧合,归家同路当然是不存在的,这只是为了能多和妮蒂娅相处一段时间的策略,稍微绕个远也无所谓。   “我家的后面除开两道铁路就是郊外了,罗丹同学莫非住在很偏远的地方吗?”   “呃……”   这我可没想到。   “是那样没错,每天都要走相当长的路。”   为了圆上一个谎,不得不撒更多的谎,这往往不是什么好事的开端,所以我决定马上找机会打断这个话题。   “妮蒂娅家与学园间的道路几乎都是直线,这不也是挺巧的。”   “不对哦。”   她提了提肩上挎着的包,当然也是地味审美的款式。   “那不是巧合,是我家的…哥哥为了不让我迷路所以才规划的路线,要让罗丹同学和我一起绕远路才是麻烦你了。”   “不、怎么会麻烦呢,能和妮蒂娅同路是我的荣幸。”   不知不觉间、悄无声息地,我将同学二字省去了,直接唤她的名字,从一开始未称呼姓氏即是我不想那么见外的策略,现在将这两字也忽略不说,她是否会有什么反应。   仍保持着与之前相同的步调慢慢走着,没有不悦也没有尴尬。   很好,看来她并不讨厌这样,可即使我做出了诸多努力,她依然固执地称呼我为“罗丹同学”。   “话说回来,原来妮蒂娅家里有哥哥吗。”   “啊…的确是有的……”   应该能立即确定的事,她却犹豫了少顷。   “现在我和兄长一起生活,两人一起住在家中。”   只有一个亲人在身边,也就是说受管束的力度应弱上不少才对,即便是妮蒂娅的哥哥想必也比她大不了几岁,而年轻的男人多半照顾不好孩子。   就算这样她也没变成像我一样无法无天的家伙,自制力很强或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大概有这样两个可能,后者因为财力充足多半有着严格的家教和规矩。   而看妮蒂娅畏畏缩缩的样子,一定是因为个性如此,天生软弱——不对,我立即意识到那是错误的,她可不是软弱的人。   看上去似是而非罢了,也许是单纯的交流障碍,懦弱的家伙又怎么可能为素不相识之人挺身而出。   而正当我想着这件事的时候,妮蒂娅突然停下脚步。   为了照顾她的步速,我也一直刻意缓慢的走,因此也立即随之止步。   “怎么了?”   我问到。   “罗丹同学,我想知道……那天的纠纷,是只此一次,还是经常发生?”   她的嘴唇微微抿起,神情变化,显得严肃起来。   不再以温和的态度讲话,看来是真心想知道那事的始末。   必须好好回应,别的无所谓,唯有这个不能说谎,否则今后绝没有挽回的机会,我有这样的预感。   “老实说,虽然少有像这次那么严重的,但这就是我的生存方式。”   我不想瞒着她。   “呼……”   妮蒂娅如释重负、又像无可奈何地舒了口气。   “我就知道。”   她如是说到。   一阵微风拂过,撩起她的鬓发,妮蒂娅眯起双眼时的睫毛与发丝织成斑驳的网,教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没有说谎呢,罗丹同学,其实在那之后我也稍微了解了一下,关于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我知道那不是藏得住的,因此也没打算隐瞒,何况也不是值得羞耻的事,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但请恕我直言,下面是我的真心话,因此希望你不要介意。”   隐约有点不安。   “请不要再说什么‘生存方式’了,罗丹同学,我为陷入危机的你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所以,我觉得在这件事上自己至少有一部分的话语权。”   停顿片刻,不妙的预感愈演愈烈。   “是否应该更认真一点,稍微面对一下现实,这样才比较好吧。”   “我知道罗丹同学有自己的想法,但眼下的状态可以维持多久呢。”   突然开始了批判。   将自己抬到高位,突然开始了对我的指责,以往面对如是情形我必然会不屑一顾,想着你又知道什么,不过是自作聪明倚老卖老而已,讲的话自然也半句都听不进去。   但妮蒂娅不同,她要是想说什么我大概会听。   “罗丹同学是否考虑过,你现在的行为……”   停顿少许,也许是在挑选不伤人的语句。   “其实只是幼稚鬼的自以为是罢了。”   估计错误呢,真是毫不留情。   “啊、抱、抱歉,罗丹同学…”   刚说完不一会儿她又开始连忙摆手。   “我不太会讲话,真的非常抱歉……但…我不打算收回那句话。”   “因为我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的确就是这么想的,这可比之前的言辞伤人得多。   更奇怪的是,我似乎并不生气。   向内自我检查,莫非就一点脾气都没有吗,片晌之后得出了的确如此的结论。   突然被击中要害,莫名其妙的冒犯,任谁都会火冒三丈,自己之所以并不恼怒,难不成是因为一直以来…我也恰好想着同样的事?   从很久前就清楚了,明白自己的幼稚与可笑之处,只是他人傲慢的呵斥教我难以接受,从而不愿承认,仿佛认错就是自己输了。   但被妮蒂娅戳中痛处的我却并不气愤,因为她并非是为了抬高自己,也非倨傲地指责,妮蒂娅只是单纯地为了我好,她就是这样纯洁又笨拙的家伙。   “就算不为其它,为了自己的家人……你看,罗丹同学也有父母吧,至少为了他们,能否稍微、只是稍微试着改变一下呢。”   她的双手抓紧挎包的肩带。   “说不定你就会发现,守规矩也不是那么不好的东西……”   我明白了。   这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自以为是我在接近她,但实际上一直是妮蒂娅在主动接近我,她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向我说出这番话才愿意与我交谈,听我的牢骚。   而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她为我做的这些,为一个陌生人做的这一切,都只是出于那颗无法放着身陷困境的人不管的善心吗。   即使对萍水相逢、自甘堕落的我,也能做到这种地步,如我一直以来所顾念的,果然是天使般的少女。   面对这样的人谁会忍心拒绝。   “我…”   得说出来。   有些话得说出来才算承诺。   “我明白,我会考虑你的话。”   听我这样说,妮蒂娅轻松地笑了出来。   望着她的侧脸,心头一阵紧缩。   从未对哪个女孩的微笑感到如此悸动,仿佛心脏都要融化。    第六章 迹象 ==============================   “刚刚和你一起的那小子,叫什么?”   当我走进家门,换掉鞋子,并将挎包交给艾达后,坐在客厅内的伊恩突然发问。   被看到了吗。   一直随着我到了宅邸门前,如果那时伊恩刚好在阁楼之上隔着窗户俯瞰大概是能见到的。   我望向他那边。   又是这架势,仍打着石膏的一条腿放在茶几上,抱着胳膊,兴师问罪般地,仿佛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但不得不强调的是,尽管他的姿态如此,但语气和神情却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轻松得很,像是茶余饭后的闲谈。   “为什么要问这个。”   “对你安全的负责,妮蒂娅应当清楚自己很容易卷入危险,因此对任何刻意接近你的人都要处处留心。”   “哼嗯……”   坐到他的对面。   “只是这样吗?”   “……”   伊恩不再说话。   实话实说,对于他很关心我身边的男性这件事,自己还是稍微有点开心的。   有种受重视的感觉,伊恩会担心我,我因此而高兴,又或是说、某种独占欲?我不清楚,但总之,被伊恩关注着在我看来是比他那粗暴的摸头更好的奖励。   “那家伙只是我的同学而已,因为顺路才送我回来的。”   笑嘻嘻地回答。   “说是同路,在此之前却从没见过。”他说到。   “我也不清楚。”   伊恩的眉头稍皱。   “这不是已经很可疑了。”   明明断了腿,却还是这副嚣张的态度,现在即使被我狠狠作弄也没办法像从前一样逞威风了吧。   “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那小子叫什么。”   “奥古斯特·罗丹。”   “我知道了,之后会调查一番。”   “别调查啊,好歹也算是我的朋友,怎么能这样对待人家……”   “不行,我觉得他不像好人。”   不像好人,那是当然的,原本就是不良,看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就清楚了,但我也知道那孩子秉性不坏,因此才想着要帮一帮他,能劝的话就全力去劝。   “我觉得这是好事。”   突然,一直立在一旁待机的艾达开口说到。   很少见她插入别人的对话中,总是半阖着眼,端正地站在一侧等待着我或伊恩的吩咐,今天却破了例。   “大小姐多几个男性的朋友是好事,少爷就算再有能耐,也难以处处顾得周全,有些事我认为应交给大小姐自己处理。”   只有嘴唇在动,艾达如是说着。   “何况她的年纪也不小了,应当有自行判断的能力。”   “……”   伊恩继续无话可说,而我则悄悄对艾达比了拇指。   很好,就是这样,最好让这个自大的男人哑口无言,毫无疑问在这个家里艾达其实是站在我这边的。   “为什么这么在意,不甘心吗~”   我决定乘胜追击,不怀好意地眯起眼,面带笑意地询问。   “并非如此。”   “嗯~~~?”   刻意拉长了声音,歪着脑袋偷瞄伊恩的表情。   “总之——先来说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吧。”   伊恩的视线移开,向右上方的墙角瞟去,随即马上转移了话题。   这样的反应可相当少见,果然是我的胜利吗。   但竟然还能猜出我有事找他,又觉得有点败给他了。   “你怎么知道的…”   “往常的习惯,如果不是我有要紧事,妮蒂娅回家后第一件要做的就是先去自己房间换掉制服——我猜是处于不喜欢制服的正式感和拘束感,然后才来理我这边,而刚刚我提出的尽管不是非常紧迫的事,你却故意坐到了我的身边。”   所以说我才不喜欢头脑太好的家伙,不管想什么都会被猜透。   嗯,又或者是自己太好猜的缘故。   心事总被说中,虽然也有想要什么未等开口就被给予的情况,但更多时候带来的是秘密被掏空的不悦。   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清楚伊恩就是这样的人,虽然傲慢又常常教人不明白想些什么,但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从不做使我难过的事,因此在这一点上就原谅他的无礼吧。   一番自我安慰后,决定开口。   “其实是关于镜子的梦。”   伊恩散漫的目光骤然集中。   难以察觉的细微表情,但的确在那瞬间出现了,他对我即将说的东西很感兴趣,我有这样的直觉。   “我曾经和你说过,自己会做关于镜子的梦,但最近发作的愈发频繁。”   “尤其是在爱迪生小姐的事件之后,由隔上几天作同样的梦,直至几乎每天都或多或少地有这样的印象,有时因为睡梦中的记忆模糊记不太清,但唯有频率增长的更加迅速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所以妮蒂娅觉得,这是不正常的现象吗。”   “没错。”   “很好。”   莫名地被给予了赞许。   “能察觉这是异常,引起警觉并向我汇报,妮蒂娅终于也有所成长了,艾达说的的确没错。”   有所成长、那是当然的吧,不需要这样特意说明,因为那是理所当然的,被这样强调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确实是异常,也许预示着什么,也许说明了什么,但在我看来,你不需要恐慌。”   “那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妮蒂娅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异常,但并非所有异常都会有害的,这现象说不定会对你造成一些影响,但在我看来完全无需担心。”   “真的…是这样吗?”   我没完全相信,毕竟迄今为止我所遭遇的异常几乎都是有害物,少有不对我心怀恶意,人是依靠经验活着的生物,因此比起他人劝诫往往更容易刚愎自用。   “在质疑我吗,很好,这也是好事,不完全信任任何人,这对你的成长也有好处呢,妮蒂娅。”   伊恩的神情放松下来,抱着的胳膊也放下了。   “既然你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那么如何处理就由你判断,毕竟艾达也说过,妮蒂娅有所成长了嘛。”   原本是为我好的一句话,怎么反倒变成被他利用的话柄了。   “接下来——”   伊恩弯着腰,费劲地从沙发下取出一副拐杖。   “我要去书房,能扶我过去吗。”    第七章 低语 ==============================   午休,我在走廊中闲逛,已经将背包挎在肩上,想着下午干脆翘掉算了,此时却无意间瞧见迎面走来的妮蒂娅同学。   她托着看上去颇为沉重的几个箱子,摞在身前遮住视野,因此步伐不稳地勉强向前移动着。   要是两天前的自己看见了妮蒂娅手头的难事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但如今却开始犹豫;要说为什么,当然是身份的差距。   妮蒂娅·斯托克,我所知道的她只是个温柔又容易害羞的土妹子,与我之间没什么隔膜,无疑是能处在平等地位交往的人选,但由这双眼睛实际确认的信息却令我大吃一惊。   说着谎送她回家的那天,在最后的一段路上瞧见了斯托克家奢华秀丽的庄园,以及院中富丽堂皇的洋馆,向她询问“这真是妮蒂娅同学的家吗”之时则得到了“当然”这样肯定的答复。   抛开别的不谈,能在雾之国的首都购置如此奢华的一处房产,其财力绝对不容小觑,莫非与看上去截然不同,她实际上是个藏得很深的富家千金吗。   大小姐与穷小子,放在戏剧中也许是能制造冲突带来精彩情节的主人公,但现实中——现实之所以教人不愿面对,正是因为它与人们臆造的美好世界处处相悖。   虽然她不管怎么看都与大小姐这三个字不沾边,既没有上流阶层特有的傲慢与凛然,细枝末节也瞧不出有多么严格的家教,礼仪、姿态和普通女孩更没什么区别,但事实就是事实,显然贫穷的我很难和她攀上关系,所以就别再做白日梦了。   原本应该是这样。   而当她身前摞得仿佛巴别塔的纸箱晃悠着终将坠落、而妮蒂娅也失去了平衡要在我几步前摔倒时,自己还是没法就在一旁看着。   显然、人绝对比箱中的东西更重要,因此我快跑两步,随即出手揽住了即将栽倒的妮蒂娅。   啪啦哗啦、箱子散落一地。   右手挽在她的腰间,因重力的缘故臂膀与她的腰腹完全贴合着,另一手则托住她一侧的肩膀。   在此之前几乎没怎样亲密地接触过女孩子,因此当然也不知道女性的身躯与男性竟有如此差别。   最直观的感受即是“柔软”。   难以形容那棉花糖般的柔软,尽管软的不可思议,但与臃肿又有着绝对的不同,女孩子身躯的柔软是贴合曲线的,完美地符合会使人感到舒适的触感,纤弱而轻盈,伴着使人心神荡漾的少女芬芳。   因此我在那一刹那有些失神,恋恋不舍地迟疑半秒才将手腕从她的腰间抽出。   将右手背过去,指头空空地抓了两下回味着那美妙的触感,同时也为自己的卑鄙感到内疚。   “欸、罗丹同学?”   她赶忙站稳身子,扶正眼镜后瞧着我的脸。   “抱歉……”   而我则头稍转向一侧,刚刚那行为虽说算不得下流,但也绝对有违绅士的修养,这下与大小姐的身份不就差的更远了。   “为什么要道歉呢。”   她不解地稍稍歪着脑袋。   “要不是刚刚那一下我就摔倒了,这边才是要多谢。”   “不……不必了。”   心虚地说着,赶紧又弯下腰帮她收拾落地的箱子,妮蒂娅则一排又一排地开始往自己的胳膊上摞。   我将她身上的重物一下托起,抱在自己的怀中。   “我帮忙吧,这么多东西放在妮蒂娅身上走不了多远又要摔跤了。”   意外地,这一次她没有推阻,很干脆地答应了我帮忙的请求,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确没有能将它们完好无损带到目的地的力气。   掂了掂手里的东西,确实是有些分量的,一旁的妮蒂娅自从身上没了货物后也一直在揉着肩膀。   “里面装的是什么?”   出于好奇地发问。   “是玛利亚——欸…罗丹同学知道玛利亚的吧,就是班上那个个子很小的女生,比我还矮上半头,额头非常闪亮的那个。”   别的特征我记不得,说到无与伦比的大额头一下就想到了那个女孩。   “她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叫我把这些搬到三层拐角的教室里去,至于里面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那边不是社团活动区吗?”   “我也不清楚,糊里糊涂地就答应了。”   的确,看着妮蒂娅的样子就像容易糊涂答应别人请求的类型,又或者说是心软、没办法拒绝别人的恳求。   二人走在廊上,上了一层阶梯,片刻后,妮蒂娅对我开口。   “真的不累吗,我还是稍微搬一点比较好……”   说着就要伸手。   “不用,没关系的。”   我将身子扭过三十度,恰巧避开她的指尖,而她看着我毫不费力的模样也放弃了那个念头。   “不愧是罗丹同学,力气比我大好多。”   不不,随便一个男生力气都比你大很多吧。   “我觉得罗丹同学现在这样……有点帅呢。”   少顷,她如是说到,细腻而微弱地。   听了这句话,突然一口气顶在喉咙险些咽不下去,脑内瞬间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意思?   诶诶,莫非我的春天到了吗,没有等到我出手,妮蒂娅同学就先被我的魅力折服了吗,听说大小姐都会喜欢桀骜不驯的坏小子,这句话果然没错!   哈啊~真是没想到,之前的妄自菲薄实是愚蠢,虽然不懂恋爱是怎么一回事,但之前做的那些功课显然并没浪费。   “这规规矩矩的样子。”   正当我得意之时,她补完了下半句。   “还是听了我的话,对吧~”   妮蒂娅对我甜甜地微笑着,而在我看来无异于浇了一盆冷水。   自己…想得太多了,自作多情了。   可显然,我现在并没有任何变化,仍是那副不务正业的模样和态度,制服的领带松松垮垮,袖子挽到手肘,衣衫下摆露出外套,甚至肩上还挎着背包,正准备逃掉下午的课。   我相信妮蒂娅能看出来这些,我没有变化,甚至比之前做的更过分,可她却说我听了她的,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回应她的话,妮蒂娅也不说什么,只是笑眯眯地继续走在我的身边。   一番思索后有了初步的答案。   尽管尚未那么做,但却被给予了夸奖和鼓励,因此作为受者的我会生出无功而受禄的愧疚感。   所以,为了回应她的期待,自己必须要认真对待她的话,非做到她希望我做到的程度不可,说白了就是改变,做个有原则的、更成熟的人。   本该是这样的。   那么妮蒂娅同学,你认为自己有那么大的魅力吗,你认为自己值得我为你那么做吗,是否太自负了。   被小看了,应当气愤,然而自我审视一番才发现胸膛内并没有那样的情感;评估错误,我对妮蒂娅同学的恋慕之情说不定的确值得做到如此地步。   这也在她的意料之内,还是说只是几句无心之言,不过是我又一次的想入非非罢了。   偷偷瞄着妮蒂娅。   不是自己被小看,而是我小看了她吗……   “放到这里就可以,真是麻烦你了,罗丹同学。”   她微微欠身向我道谢,随即又靠近一步,双手扶着我右肩的挎包,稍微向上提了提。   果然被注意到了。   “所以呢,下午就不要逃走了。”   妮蒂娅在我耳边温柔地低语。   “我觉得男子汉应该好好面对眼前的困境,即使是最讨厌的事也不能例外。”   温暖的鼻息撩拨着我的心弦,差点忘记了呼吸。   她捧起箱子道别,望着妮蒂娅离开的背影,我这么想到——稍微……再努力一下吧。    第八章 财力 ==============================   将箱子抬进了玛利亚指定的教室,扑通丢在桌子上,此刻眼前的视线终于明朗起来。   “累死了……”   “不对,根本不累吧,刚刚那个男生我们看到了。”   抬起头来,说话的是爱迪生小姐。   一度怀疑是否看错了,但一番确认后得出了结论,的确是她。   在上次的事件后再也没见过她的面,今天却这样突然出现了,没有半点预备地,仿佛过去什么都没发生。   今天的爱迪生小姐身着男式的西服…不对,若是男式的装束不会刻意做出腰身,也不会如此贴合女性的身材,那应当是仿制成男装的女性服饰,为的或许是衬托出女孩帅气而性′感的一面,戴着装饰性的小礼帽。   但最吸引我目光的并非是她的装束,而是她身下坐着的东西。   今日的爱迪生坐在了轮椅之上,面前是长方桌,她位于长桌的一侧。   这与她的装扮形成了强烈反差,是腿脚不便吗,可那样又为什么这般用心的打扮,仿佛要出席舞会似的。   “很吃惊吧,妮蒂娅,就是为了看你吃惊时这嘴巴张大的有趣模样,所以才要瞒着你。”   如此活泼,一点不像生了病的人。   “不要只注意大小姐啊,我们这边也一直在等着呢。”   抬头向上瞧去,在爱迪生身后双手扶着轮椅推手的是阿吽小姐,刚刚那话也是出自她之口,而在爱迪生的对面则坐着卡洛琳和玛利亚,墙边立着显然浑身不自在的伊芙,抱起胳膊,尾巴甩来甩去。   这些人的共同点则是,全部都穿上了女仆服。   并非艾达经常穿的维多利亚式女仆装,而是与我曾经被爱迪生利诱而穿上的cosplay用款式,为什么?   “不要看啊……妮蒂娅…”   卡洛琳大概是因为暴露的肌肤太多感到了害羞,因此用手遮住了侧脸,玛利亚却是笑嘻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而对这身装束感到烦躁的恐怕只有伊芙一个了。   “为什么要穿成这个样子……不对、你们怎么会一起出现在这里?”   脑子里刹那闪过太多的为什么,对眼前一幕感到无法理解。   “如你所见,我们被爱迪生小姐收买了,拿到了很多的钱,所以不得不要按她的要求来。”   玛利亚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到。   “…没错,不然我也不会答应这么无理的要求。”   伊芙头扭向一边,手指不断敲击着另一条胳膊的上臂。   “毕竟现在急需钱财。”   这么快就结交了爱迪生小姐,被笼络的速度也是一流,我是认识了怎样一群见钱眼开的朋友啊。   “就是这样,妮蒂娅小姐。”爱迪生微笑着说到。   “富兰克败在被斯托克先生手中后,我把名下的公司完全交给别人代理了,现在是坐享其成的大股东。”   “要说最不缺的是什么,那就是钞票,是钱哦~”   她从容地比了个钱币的手势,看得出自信十足。   “如今对属于我的财产有着绝对的支配权,小妮蒂娅要不要也加入我的女仆团,有超高的薪水可以拿。”   “不……”   脑子有点混乱。   “等一下,请先跟我解释一下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问题,我会出现在这里就没有隐瞒的打算。”   爱迪生如是说到,开玩笑的表情也终于有所收敛。   “首先就是、你们为什么会一齐出现在这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于这个,则是你家哥哥的主意了,妮蒂娅没听斯托克先生说起吗。”   拨浪鼓似的摇着头。   “这是斯托克先生认为妮蒂娅在学园内没什么朋友,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为了促进之前所认识的大家的交流而设立的社团,你搬过来的东西则是社团活动所必需的器材。”   “啊呀真是麻烦,明明有我这个好朋友,根本没必要有那种担心。”   玛利亚插了一嘴,背台词一般无表情地念着,可看她的神色全无半点失落,唯一能从那对瞳孔中读出的只有两个闪亮的“$”   “虽说是社团,但本质并非社团,更非同好会,总之,这只是个熟识的人之间闲谈、吃零食、读小说和睡觉的地方。”   那不就是废人俱乐部吗!   伊恩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会搞出这种东西。   “来去自由,不设固定的活动时间,只要有空就可以来这边玩~”   说的像自己家一样……   但转念一想,对我而言或许是个不错的去处,友人不在身边时,自己的校园生活除了装睡觉就没有其他活动,这么一处都是熟人的所在其实不错也……说不定?   而且提到威廉——   “威廉和伊恩呢,他们两个会来吗?”   “会的,但不是现在,斯托克先生将这件事交给了我,目前仍在筹备阶段,一旦搞定男生们也可以加入,今后妮蒂娅有看中的人也可以带过来哦。”   不不不,我才没什么看中的家伙。   那样……   那样的话,大概就能放心了,伊恩在身边,这些不安定的危险分子也许就闹不出什么事端吧,毕竟说实话,我对伊芙和爱迪生仍抱有两分戒心。   “那伊芙呢,她怎么也能进的来。”   “我帮忙办理的入学手续。”   “好吧……”   无话可说。   “既然这样,我还有一个问题。”   就此打住,先说更重要的事。   “爱迪生小姐,为什么要坐着轮椅呢?”   难道是在之前的事故中受了伤,我竟全然没注意到。   “关于这个,小妮蒂娅先回答一下,你为什么要戴着眼镜。”   “这是因为先天的近视……”   “不、不对,那可不是近视,而是世界对你的‘惩罚’。”   爱迪生小姐竖起一根手指。   “世界抗拒着改变,因此会对有能力改变的人做出抑制措施,或者说是惩罚,反映在妮蒂娅身上是视力的衰退,而到了我这边、比较不幸的是,表现为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她如是说到。   “可在这之前……”   “在此之前当然不会有所表现了,富兰克林并没有斯托克先生完整的技术,因此我无法控制改变的程度,这一点他应该和你说过了吧。”   我点了点头。   “而在那之后,我接受了斯托克先生的治疗,现在变得和你更像了,妮蒂娅。”   “和我一样指的是……”   “被限制了‘改变’的能力,对抗世界影响的能力也理所当然地削弱了,因此世界对我施加的‘惩罚’就此起彼伏地体现出来,反映到具体上则是我现在的模样。”   爱迪生的视线向下移动。   “没办法走路了呢。”   听完了她的话,我有些似懂非懂。   “抱歉。”   但至少她遭遇了不幸,这我还是能明白的。   “不必道歉,我如今比从前自在得多。”   她说到。   “与其说是飞来横祸,倒不如认为是为了获得自由不得不付出的代价,而这样的代价对我来说非常合算,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所以呀、”   爱迪生望着我的双眸。   “不必担心我,现在的我比过去的任何时刻都更加幸福。”    第九章 朽木 ==============================   伊恩在书房翻着看上去年代颇为久远的传记,而我在他视线所能及的角落熨着衣服。   没错,我在熨衣服,做着家务,一般来说这都是艾达的活儿,自己之所以从她手中要些工作来干只是出于一个目的。   想被夸奖。   想被伊恩说点什么。   尽管上次伊恩向我询问了关于罗丹同学的事,但在那之后几乎就没怎么过问我了,不知是出于“妮蒂娅有所成长”这种理由还是单纯对我失去了兴趣,总之这让我感到非常不悦。   不希望被伊恩管束,不喜欢他自大的态度和傲慢的言辞,但不被放在心上也不行,他的眼里必须有我的一席之地,否则就无法安心。   不愿往深处想,不愿刨根问底地琢磨一番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心情和举止都是出于怎样的理由,因为我有预感深究下去说不定会牵扯出自己不敢承认的惊人讯息,因此我做出决定,不要再想了。   没错,不要想了,只要随着当下的气氛做出对应就好,顺着自己的心意来就可以,有觉悟面对的时候自然会水到渠成,总之现在别自找麻烦,少女桃色的心事什么的和我不搭。   而如今自己正做着的就是随气氛行动的结果,一小时前我系着围裙把书房清扫了一边,却只被叮嘱了“不要把书弄湿”这种无关紧要的话,而现在已经给他熨了二十分钟的衣服,那个男人仍是一言不发,仿佛我做的都是理所应当的,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书。   这边则坐在地面的毯子上,眼前是专用的木板,而白色的衬衫展在木板中央,摊平,将领口折叠,把褶皱撑开,由中间向两边以熨斗抚过;蒸汽机关式的熨斗仍需要接上电源才能操作,注满水后可以连续工作两小时。   我在努力做着家务,他还在全神贯注地读书,双腿交叠起来,单手捧着书背,自始至终连抖腿的小动作也不见半个。   真的有那么好看吗,看我一眼就不行吗。   稍微、有点生气。   但是又不能主动出击,不能主动和他搭话,否则就有种自己输了的感觉,我要让伊恩自己说出口,亲自来关心我才行。   女孩子常有的独特倔强,不知何时也开始出现在我的身上了。   这样顺其自然发展下去就太糟糕,但不继续之前的努力就会全部付之东流,即使不能主动的太明显,最少该做一点能让他稍稍注意到我的事——“接下来,整理一下书籍吧,是否有归类错误呢……”   小声念叨着,自言自语地,念台词似的寻找理由,实际只是缩短与伊恩距离的策略,嘴巴动着,姿态不变眼睛却往他那边偷瞄。   很好,没有动作,没有引起怀疑。   故作镇定地走到伊恩身边,最靠近他的一排大书架,背过身去佯装检索着书籍的条目,实则又一次用余光偷窥起他的表情。   好,接下来是展现魅力的时刻。   “咳、咳咳、唔嗯……”   右手的第二关节点着上唇,指头蜷作筒状防止飞沫,是否表演的痕迹有些重呢。   啊、有反应了有反应了。   伊恩的视线向这边移动了一下,绝对是被咳嗽声吸引了~趁这个时机,另一只手挽起垂到胸口的一缕发丝,装作平常玩弄头发的样子松松地捻在指间,随即以食指带着头发绕起了圈。   这样做的目的是,希望伊恩能注意到我改变了发型,并且将前发剪短了这一事实。   自从听了玛利亚的建议并付诸实践后,伊恩还没对我做出过任何评价,就算不说好坏也没关系,但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至少给我说个“啊呀,妮蒂娅剪了头发吗”之类的话也好。   而事实就是,伊恩这家伙自始至终都是块朽木,根本不懂我的心意。   正如他刚刚做的,伊恩瞧了一眼后目光就又一次挪回书页上。   将来绝对交不到女朋友,就这样单身一辈子吧你这蠢货。   心头浮现如此恶毒的咒骂。   再度失败,真是令我的自信心大受打击,要是平时的自己大概就会在这个点上放弃,但如今被激起斗志的我不打算轻易认输。   这次可是必杀技,从没有对任何人使用过的,只属于妮蒂娅·斯托克的专用技能。   说专属是因为,在我认识的女性中想学也绝对学不来呢,这个。   没错,就是这对除了给我带来肩酸背痛和运动不便外几乎没有任何好处的胸部,即使最脆弱的劣势某些时刻也可以成为翻盘的关键一着。   上臂紧缩,抱起胳膊,向内挤压、并托举着,使自己身上最显眼的部位变得更加显眼,变成无论任何人,即使只是一眼瞟过也无法忽略,甚至可以说是深深印在脑海的程度。   随即一只手握着垂下的头发,以上述画面作为背景,希望他能注意到。   身子侧过,继续观察着伊恩的表情。   一般来说,在陌生人眼中我是不希望自己被注意的,会刻意让某些难以忽略的特征变得不那么显眼,原本就有轻微社交恐惧的自己要是成为了被不熟的家伙瞩目的焦点对我而言是极大的麻烦,虽然自己不愿意承认,但这种态度在一般人眼中就是叫做“容易害羞”吧。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妮蒂娅此人的确很容易害羞,或者说是怕生,即使我不承认也早就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但在伊恩面前,很奇怪地,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容易难为情,也许是因为他是我唯一无条件信任的家伙。   “妮蒂娅?”   突然听到伊恩的一声呼唤,他随即放下了手中的书。   哦哦哦,终于注意到了吗。   真不枉费我做到了这种程度,即使像我之前说的,在他面前不会轻易觉得羞赧,但刚刚的举动也让快让我脸红到无法呼吸了。   “怎么了,扭扭捏捏的,难不成是身体不舒服吗?”   伊恩关切地望着我。   “需不需要带你去看医生?”   被关心了,但不是我期待的那种。   “……”   说不出话来,气血上涌,胸腔里有什么在向上顶着。   “啪!”   那是我气到跺脚的声音。    第十章 邀请 ==============================   体育教师仍是那个体格健硕的男人,严肃且木讷,不擅长应对女生的请求,因此身为女性在他的课上有着诸多特权。   例如只要稍微编造个“身体不舒服”的理由,以楚楚可怜的表情恳求就能轻而易举地逃脱,尤其是在某些需要消耗大量体力的课程,说起来自己似乎也做过这种无耻勾当,因此也没什么资格评价别人就是了。   尤其像今天这样。   今日内容是体力测定,请假需要提前说明,对我而言最可怕的一项内容即是仰卧起坐,自己实际曾以减少腹部赘肉为理由在家中偷偷做过一些练习,然而第二天剧烈的腹肌酸痛则使我立即放弃,今天应该也像往常似的编个谎话躲过一劫,但教师的一个附加条件使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二人一组”   二人一组。   玛利亚和威廉知道这边怕生的性格,所以在这种情形下会加以照顾,分出一人来陪我,至少不要让我在体育上的学分为0,当然今天也是同样的。   “妮蒂娅,要和我一起吗。”   玛利亚跑过来悄悄地问。   “不必了。”   罕有地摇了摇头,理由是瞧见了一边无所适从的罗丹同学。   最开始只是因为一场意外相识,之后又是出于善意觉得没办法放着他不管,到了现在这一步想收手也有点晚了呢。   妮蒂娅此人,总是不知不觉间将责任揽到自己头上。   一旦开始帮某个人就无法中途停下,如果到了这般地步对方又一次走入歧途就会觉得是自己的责任,是自己没有做到最后的缘故。   今早的罗丹同学有好好穿上了制服,课上也不再一副谁奈我何的态度,尽管全程都是昏昏欲睡的模样也显然什么都没听懂,但我觉得他至少开始试着改变了,是在我的帮助下做到了这一步,偷偷观察着,有点小小的自豪。   我也能做一些好事,也可以试着改变一个人让他重回正轨,可没想到的是一旦开始自己那溢出的同情心就难以收回;中途停手他今后会更加堕落,我有这样的预感。   今日的体育课罗丹同学也没有错过,身着运动服的他在人群中不知所措,自从教师说出了“两人一组”的话语后,显然对于从未上过这门课,并且身负恶名的罗丹同学并没有人愿意理会。   若是平常的他绝对不会面临这般困境,现在他的尴尬处境正是因为我鼓励他做出了改变所导致的,因此他面临的窘境也有我的一份责任。   此时大家都选定了同伴,而孤身一人的罗丹同学也只好坐到了体育馆一侧的椅子寒酸地望向这边,离群的雄羚羊一般,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在我看来有点可怜。   决心走过去,接近后弯下腰。   “罗丹同学。”   “……”   他抬起了头。   “要不要和我一组呢,这边都没人邀请,现在只有罗丹同学能救我了,求求你…千万不要拒绝~”   双手合十,尽力做出困扰的表情,虽然已经想办法照顾了对方的自尊,但我可没多大把握他会答应,如果被拒绝了我这里才是真正尴尬的要死。   “当、当然,是妮蒂娅同学的话。”   嗯……   嗯…?   与我预料的态度好像有点不同?   并不是想象中的盐对应,他似乎比我还要热情。   总之,先不要想得太多,能答应下来总归是好的。   “那到这边来,要按老师的吩咐做哦。”   他点了点头。   “请帮我压住双脚吧。”   找到铺着软垫子的空地,躺下之后对他这样说道,双腿屈膝,而罗丹同学稍作犹豫后握住我的脚背。   “接下来要做了,帮忙计数吧,我可是相当厉害的,别被吓到了。”   先放出大话,之前多少也锻炼过,尽管在那之后马上放弃了,但应该还有残余的效果。   向下望去,视线被胸部挡住,完全看不到自己的膝盖也看不到罗丹同学的脸,基础的杠杆原理,上半身的重量越大仰卧起坐的难度也会随之增加,不得不说这是上天的刻意为难,但对我而言也不是不能克服。   “要开始了——”   双手抱住后脑,腰腹开始用力。   “一”   罗丹同学报出了数字,而我已经开始感觉精疲力尽。   怎么可能,为什么会这样,至少为了我的尊严,也必须得加油——“二”   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三”   肚子、肚子里开始痉挛了!   “四”   放弃了抱头,双手伸到身前以达到省力的目的,按理说这已经能算作犯规,但罗丹同学仍在计数。   “十”   啊、   全身的力量散尽,仰面倒在了软垫之上,已经没法再努力了。   但总体而言似乎做的还不错。   虾子似的弓着腰,试图坐起来,但腹筋刚刚过载工作,现在已完全丧失了力气,甚至不再像我身体的一部分,双手撑着地也一阵阵发软。   “抱歉…罗丹同学,请扶我起来……”   不得不向他求助才勉强坐起。   “虽然很狼狈但也勉强破了记录,诶呀诶呀,真没想到竟然能有这样的好成绩。”   “…好成绩?”   罗丹同学一脸的不可思议,仿佛听着天方夜谭,下巴快掉下来了。   “没错,一般来说我只能做八个呢。”   “……”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保持着眼珠瞪大的表情站了起来。   “我知道这是比一般人的水平低了一些,但是也尽力了。”   我如是说到,跪坐着费力地调整了一下姿势,看他的表情似乎不屑一顾,你又能比我强到哪里呢。   下面估计就要换人,因此我也得做好准备。   “尽力了……”   他若有所思。   “接下来请妮蒂娅帮我计数如何?”   “好的。”   原本也该是这样。   挪开位置,让出了他躺下的空间,伸出手准备按住对方的脚腕。   “啊、这就不必了,只要计数就好。”   开始自大的罗丹同学,但既然是你的要求我就看着吧,说不定会自食其果哦。   “好,那我就开始了。”   然而与我预料的完全相反,接下来,使我目瞪口呆的一幕开始上演。   该说不愧是不良少年吗,还是大部分男生其实都是这个水平?可据我所知这个世界的男性身体素质应该与我所了解的没多大差别。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家伙的身体着实好过头了。   “一、二、三、四……”   “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   “二百五十一、二百五十二、二、二百五十三……”   起身的速度极快,超过三位数后我几乎跟不上罗丹同学的动作,而且还是一次性做完,这真是人类能做到的程度吗?!   “好厉害……”   无话可说,只能发出这样的赞叹。    第十一章 〇〇 ==============================   “妮蒂娅,请发言。”   “发、发什么……”   “嗯……?”   爱迪生小姐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   “明知故问吗,还是心不在焉,这边已经讨论了半天的话题,妮蒂娅真的什么想法都没有吗?”   如我所见,这个被我暂时冠名以废人俱乐部的怪异组织中女性成员基本都到齐了。   还是有些不能习惯爱迪生小姐坐着轮椅却比在坐的任何人都更精神饱满的这一事实,总觉得她至少应该为自己身体的不便有几分忧愁,事实却远非如此。   在第一次的会面后,大家就都不再为爱迪生小姐的金钱而穿上那般羞耻的服装了,说到底这也只是个玩笑而已,毕竟与朋友相处还要索取钱财,我认为那是谁都不好意思做出的事,何况也并没贫穷到非得靠这笔钱生活下去的程度。   除了一人例外。   只有伊芙坚持作为这个部室的女仆而活动,理由则是为了丰厚的报酬,爱迪生小姐允诺了只要谁愿意做就给予钱财,但并不强迫,始终寄住在卡洛琳家的伊芙如今终于有了份“稳定”的工作,因此也在三天前搬了出去。   伊芙的女仆制服很养眼没错,但使唤友人这种事我有点做不来。   “妮蒂娅?”   “欸、”   “请说出来吧。”   爱迪生小姐仍在咄咄相逼。   那种事怎么可能说的出来,要说为什么——   这些家伙们在讨论的主题正是“男孩子如何行走”这样尴尬的话题。   单纯看字面很难理解吧,更确切地说明一下,实际上她们想弄清楚的是,“胯′下夹着〇〇的男生究竟是怎样在不弄痛自己的情况下还能健步如飞”这种羞于启齿的话题,在我看来只是一群搞不懂男性生理的女孩在胡思乱想罢了。   但是,爱迪生小姐不是有在写那方面的小说吗,你这个话题的发起者其实只是想看热闹吧。   “pass……”   声音微弱地答到。   “呋……”   她盯着我的表情琢磨了一会儿。   “好吧,看来纯情的妮蒂娅小姐很难回答这种问题,下一位是卡洛琳同学,请做出论述~”   才不是纯情,只是不好意思开口而已!   “我也不知道。”   她在故作镇定。   卡洛琳那看似嚣张实则胆小的个性我最清楚不过,她又怎么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不行,妮蒂娅就算了,自称男朋友像衣服一样在换的卡洛琳也想糊弄过去吗。”   玛利亚也跟着在一旁添油加醋,我知道的她不是观察力迟钝的人,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不过是想坏心眼地瞧大家难为情的反应,她的确相当喜欢恶作剧。   “……”   糟糕,卡洛琳的脸已经憋红了,这样逼迫她是不是不太好,为了顾全面子这孩子什么都做得出来,这一点我切实见识过。   “其、其实……”   其实什么呢。   “其实、男生的两腿′间长着一个专用的凹槽,是用来盛放〇〇的。”   什么谎都敢说啊你……   我担心的状况并未发生,而是以另外一种形式暴走了。   “…第一次知道…”   “原来如此…”   “竟然是这样,稍微想象了一下感觉有点恶心…”   只有爱迪生小姐在偷偷地坏笑。   竟然、除我以外的大家好像都在相信,莫名其妙地就给我扣上了一顶帽子,其实你们才是最纯情的吧。   “不、我认为不对。”   众人纷纷点头以为正是如此之时,我听到了一道反对的声音,是一直立在爱迪生小姐背后扶轮椅手柄的阿吽,小小的熊猫也仍在扒她的胸口,嘴里嚼着什么一脸幸福的表情。   “在下曾钻研过解剖学相关的书籍,至少从筋肉的分布与走向来看,我认为男性的双腿中并没有可以放置凹槽的部位。”   她凌厉地望向卡洛琳,以看破一切的眼神。   “也就是说,你在说谎,卡洛琳小姐。”   神色如此严肃,教我难以将她的表情与当下我们所讨论的联系在一起。   “没有,没说谎,我很清楚就是那么回事!”   嘴硬呢,卡洛琳,这样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搞不好下不了台哦。   二人的目光相交,不肯退让,两边都是争强好胜的个性发展下去可不得了。   “总之——”   终于,爱迪生出声调停。   “我认为两人说的都很有道理,姑且先保留卡洛琳的描述,接下来……”   她的视线顺着长桌移向了下一位。   “玛利亚同学,请说说你的想法吧。”   “不知道。”   很痛快地承认了,非常坦然地。   “什么都不清楚吗?”   “不清楚,因为根本就没见过那种东西。”   想来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个世界的知识普及水准可不像信息传播极为便捷的时代。   “那至少猜想一下也好,只是为了得出最合理的答案,所以每个人的意见都有参考价值。”   “既然如此,嗯……我想想”   玛利亚的食指关节戳着额头,思索片刻。   “说不定、是用线吊起来的。”   听到这一答案的刹那,呼吸骤停。   你比卡洛琳更能胡思乱想,真是无药可救了。   “你看,既然没有地方放置,那或许其实是用线吊起来,然后绑在某种东西上吧,我认为男生的腰带就是起这种作用。”   不是的,腰带才不是为那种无聊的设备服务的!   一直听着她们激烈的鬼扯,愈发好奇这些天才的大脑构造究竟与正常人有什么不同。   “那么最后,就只剩下伊芙还没说过什么了,你觉得怎么样?”   伊芙皱着眉,嘴角也不悦地落下,显然不喜欢这乏味的话题。   终于有了正常的人,一直叫着我姐姐大人的、看起来脑子问题最大的孩子其实在有些地方意外地有常识?   “我也不清楚。”   她将头转向一侧,穿上散发香甜气息的女仆装却抱着胳膊摆出不屑的表情。   “如果有那种东西出现在我眼前,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把它咬掉。”   听了她的话,突然记起伊芙分享给我的回忆。   从她过往的经历来看,的确如此,并非是假设的状况,而是切实发生过的,那岂不是更可怕。   尽管是悲伤的回忆,但放下这种情形下我着实严肃不起来,唯一能肯定的是她并没有开玩笑,伊芙是个说得出就做得来的人。   真是吓人……   “那至少也猜一猜,不然今天的话题就难以收尾了。”   “谁知道,也许是被什么东西包住了。”   你说的是新几内亚岛的土著民吗。   “那么,综合一下,男生的〇〇果然是被某种东西保护起来,然后吊在腰带上,并且在双腿之中还天然地生长着凹槽,因此才能正常的行走吧。”   爱迪生小姐描述的究竟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原来如此,这就是闭门造车的结果。   “恶心。”   玛利亚毫不掩饰地表达了不适。   “稍微…有点胃痛…”   卡洛琳才是真的无法忍受了。   沉默良久。   “好吧,说到底也只是没有根据的瞎猜而已,真相也许根本就不是那样的,大家。”   爱迪生小姐适时地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她一定觉得众人的妄想继续发展下去自己也无法圆场。   “而且妮蒂娅的脸红的好夸张,再说下去也许会因为过于害羞而休克。”   自己的脸的确在发烫我很清楚,但那并不是因为难为情,而是无法吐槽才被憋的气血上涌。    第十二章 布偶 ==============================   如我曾对罗丹同学所说,回家的路线是由伊恩制定的,全为直线,也都是几乎没什么人在走的路,途经一条人工河,道路一半是桥,一半建在河堤之上。   就是在这儿第一次遇见伊芙,每次瞧见都会勾起彼时的回忆,有时我也会这么想,如果这儿不是偏僻的无人小径,而是人流涌动的主干道,那么第一个发现她的人也绝不是自己;仿佛伊恩是刻意再给我安排事故多发的地段,让我每日从那上面走过似的。   嗯…   大概是错觉吧。   雾之都最冷的一段时节已经过去,一月的阳光有时带着比春天更甚的热度,积雪偶尔融化,气温降低的第二天又重新冻结,因此处处凝着薄薄的冰,阳光下点点闪熠着,风也不再如刀子似的戳上皮肤,而带着清爽的凉意。   总而言之,一年中最好的时令即将到来,心情也被蓄势待发的生机影响,只要出到户外就觉得没什么值得烦心的事,而钻入室内时种种烦恼又顺着脊梁爬进脑海,因此散步的时光显得更加轻松,我也刻意放慢了脚步。   那么,回归正题,正常来说,这条路应该是只有我在走的。   自己刚刚说过理由,这里既非商业区,也没什么亮眼的景致,因此不应该有宣传店面的布偶出现在此才对。   那么我眼前这个浑身漆黑,身着红色背带裤和鹅黄鞋子,造型如此夸张的巨型老鼠——既视感强烈到必须在面部打上马赛克的生物又是怎么回事?   它的手中举着传单,隔着较远也能看出那歪歪扭扭的手写体以及劣质的打印纸张。   “那边的小姑娘,不来看一看吗~”   刻意尖着嗓子,但还能听得出是男性的声线,拙劣的模仿使他的劝诱显得尴尬不已。   稍微扭过头,缩起脖子想快步从它身边走过,然而抬起头来,不知何时这家伙竟然又站在我的前方了。   “这位可爱的小姐,错过可就没有第二次的机会咯~”   不容小觑呢……   因此,我握紧单肩包的带子,再度加速向前走过,如果动作再夸张一点就不是走而必须描述为跑了,可谁知黑色的老鼠竟也以同样高频率的步调走在我身侧,还变本加厉地不停挥舞传单,望向我的、那凝固着微笑表情的巨大头套显得诡异万分。   “错过就太可惜了,这可是甜品店的免费试吃哦~”   等一下、   免费……?   它说什么,是免费吗,大概没有听错吧。   因须臾的犹豫,双腿也跟着慢了下来,态度的动摇演变为身体的停滞。   首先要强调的是,我绝对不是喜欢吃甜点的软弱家伙,对甜味也一点兴趣都没有,不过是伊恩在我眼前鼓动腮帮子时按捺不住地向他要一点罢了,发生过的最过分事件也只是伊恩叫我去取定制的甜品时自己却在半路上偷吃,甚至吃到一点不剩——这种事十次里只会发生七次,所以我并不是那么喜欢甜食,明白了吗。   因此自己小肚子上软乎乎的肉和体重计上不稳定的数字究竟是怎么回事始终弄不明白,是谁在暗地里陷害我,莫非是艾达在我的饮食中掺杂了高脂肪的添加剂吗。   “仔细…说来听听。”   停下脚步,被那两个字吸引了,更确切地说是“免费”,而不是“甜品”,前者的吸引力也许比后者更大。   因为经常帮伊恩取定制的甜点,因此雾之都附近的几家店我都很清楚,而那几家近期都没有举办任何活动,这使我对他的话更加好奇。   “这是新营业的一家甜点屋。”   巨大的黑色老鼠递给我传单中的一张。   “当下正是积攒人气的关头,而且本店主打面向年轻女孩的产品,因此只要是年纪低于二十岁的少女,正如您这样,都可以免费凭学生证明领取甜品一份哦~”   粗犷的男声,却刻意用上了诸多语气助词,有点微妙的恶心感。   不不不,赶紧摇了摇头,这样在心里诋毁人家怎么可以,告诫着自己不能有下一次,同时考量对方的话。   新店吗,怪不得自己不知道相关的讯息。   而且,这边真的很想尝、不,是鉴赏一下这家店的味道如何,要是合乎心意就向伊恩推荐一下,这才是我要做的正经事。   “请问店铺在哪里?”   “很近的,就在附近,小姐跟我来就好。”   布偶热心地带路,附近的确没什么人,离开岗位一时半刻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换个角度考虑,在毫无人气的场所招揽生意怎么看都不像正常店家会做的事。   所以我认为要是跟它走也许并不是个好主意——自己有着这样的考虑,但最近几次使用武器的经历也让我增长了不少胆量。   即使是不怀好意的人,只要稍微教训一下就好,另一方面,我也着实抵挡不住美味的诱惑…咳咳,不对,是品鉴的义务,我有着品尝全城的甜点,然后向伊恩举荐的义务。   因此带着三分警惕跟在了它的身后,拐过熟悉的路段,钻进陌生的小巷,途中它始终一言不发,直至我开始察觉到一丝不妙。   是不是绕了太多偏路,几乎转了个圈,而且也没有哪家主人会傻到把甜点店开在暗无天日的深巷中吧。   “抱歉,我还是……”   停下了脚步,终于决定转身逃走了,或许是圈套或许是诱拐,又或者是另一个弄不明白的危险人物,总之对方绝对不怀好意,我很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然而话还没说完,正当我准备调头时,布偶却突然转身,握住了我的手腕。   “请放开我…”   首先是警告,对方并无动作。   挣扎了几下,显然那里面应该是个孔武有力的男性,论腕力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可仔细想想,我似乎没得罪过什么男性。   除开阻止那群人伤害罗丹同学那次——   好吧,不到万不得已我可不太想用这种东西吓唬人呢。   另一手伸进包中,里面藏着伊恩交给我的火器。   “快点放手,不然就别怪我了。”   刚准备将它从包中取出,身后突然伸出了另一人的手,死死按住了挎包,并从身后勒住了我的脖子。   什——?!   还、还有另外一人,不是单独的吗,这家伙……继而,眼前的布偶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块潮湿的方巾,散发着刺鼻的异味,尽管我拼命挣扎,还是无法阻止他将它死死捂在我的口鼻之上,这边则只能眼睁睁地瞧着这一切发生。   “呜呜呜、唔嗯……”   没法发出清晰的声音。   意识逐渐变得模糊。    第十三章 对策 ==============================   空旷的废弃停车场,离地九英尺的窗户上玻璃只剩碎裂的残渣,像野兽睚眦时的口,时不时灌进来冷风;穹顶的钢结构骨架被完全锈蚀,斑驳不堪,棕红与澹黄掺在一起,地面四处是堆积起、颇有时日的生活垃圾,包装纸袋上书写着某某店面欢迎您的光临、诸如此类的字样。   当我清醒过来眼前就已经是这副光景了,自己则被绑在一把旧橡木椅子上,手反绑着,双脚也束在一起。   头有些胀痛。   奇怪地,恢复意识后脑子里想的第一件事不是惊魂未定的惶恐,也不是为自身安危而担忧,而是自问为何总是这么不幸。   容易被劫持的体质?这样解释说得通吗,为什么我总会被各种心怀叵测的家伙盯上然后成为被利用的对象。单纯的倒霉已经不能解释接二连三的遭遇,莫非真的如伊恩所说,自己被世界排斥着,因此一切“意外”都会毫不意外地发展成对我不利的状况。   但眼下的情形,或许也称不上是意外吧,有因必有果。    第一章 二、三……十三,身边有十三个人,全部为男性、比起“男人”,不如说少年更合适,稍微估计了一下,年纪最大的也不会超过二十岁,且里面有数张我似曾相识的面孔。 ==============================   与罗丹同学相识的那一晚出现的人中,其中有那几个家伙。   那么情况就很明了了,他们不是冲着我来的,因此也不会伤害我才对,这边大概是被当做诱饵,想把罗丹同学钓上钩吧。   稍垂着头,从刘海的缝隙中偷瞄着那些凶相毕露的人,无论哪个都不像好惹的,我的十指相扣着搓来搓去,惶恐不安。   有点问些什么的想法,但他们那不耐烦的模样和生人勿近的气氛则教我半句也问不出来,原本就很难和陌生人交往,更别提是这样一群恶狼似的不良少年。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直至年龄稍长、像是领头人的家伙朝这边走了过来,在我面前蹲下。   好高。   蹲着竟然与我坐下的视线平齐,身子尽力向后仰,目光赶紧挪开,生怕对上了又被说是找茬。   继而,那家伙竟然开始伸手,并向着我的腰间摸过来——“等等等一下、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危机感刹时涌出,扭起身躯,连带着被死死固定在我身上的椅子也向后蹭着退了些许,但并不能阻止那家伙的肆意妄为。   双手碰到了我的腰,继而解开纽扣,伸向制服内侧的口袋,摸索片刻,从里面掏出了某样东西。   没有继续下去,而是站起身拿着那样东西仔细观摩。   “中央机关学园,二年生,妮蒂娅·斯托克。”他念到。   偷偷松了口气。   原来是学生证明,吓死我了,还以为要被做些什么…“斯托克小姐,罗丹那小子是你的什么人?”   领头人再次蹲下,对我说到。   这个男人的动作幅度很大且迅速,给我以莫名的压迫感。   “大概…是朋友。”   “只是朋友吗?”   接连点了点头,但对方仍向我投来狐疑的目光。   “那天晚上你做的事可不像普通朋友能做的来的。”   “一定要说,应该算…挚友…?”   自己也不确定要如何回答。   “……”   他对着我打量片刻。   “算了,什么关系都无所谓,我们今天是冲着他来,也不会对小姐你怎样,放心好了。”   说罢,他将学生证丢在了我的大腿上。   “那天晚上你真是把我吓得不轻,一般的年轻女孩可没有那样的胆量。”   闲谈似的,他留下这样的一句话就不再理会。   与其余人不同,这个人给我的印象并没那么差,也没有其他人身上弥漫着的戾气,言辞还算和缓,因此我想到,和他也许能攀谈两句。   “那个……”   迟疑少许,我决定开口。   “您的名字是……?”   他回头看了看,似乎对我在叫他有点怀疑。   确认了的确是在呼唤自己后他便抱起了胳膊,也许是在揣测我的用意。   “达尼尔。”   “那么、达尼尔先生,我想稍微了解一下,您与罗丹同学之间究竟有怎样的仇怨,非得做到这般地步不可呢?”   “你不知道吗?”   当然不清楚,摇了摇头。   “不知道内情你就能帮他做到那种程度吗?”   “与其说不知道内情,其实在那晚的事情发生之前,我几乎都不认识罗丹同学…”   达尼尔撇了撇眉毛。   “我真是服了你了,斯托克小姐”   “那小子绝不是什么好人,我劝你还是离他远点比较好。”   被陌生人劝诫了。   当然,比起会做出绑架这种下三滥手段的人的劝告我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罗丹虽然误入歧途,但我觉得他还不至于被说成品行不端;这只是心里想的,还没有说出来的勇气。   “究竟发生了什么。”   “既然你想知道,那就和你说说他做的好事吧。”   达尼尔靠在身旁的一根承重柱上,抱起了胳膊。   “在此之前有件事要先和你说清楚,即使是我们这些整日打架游手好闲的人也是有自己的原则与规矩的,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这是任谁都知道的,但罗丹那小子做了不能做的事情,这就是原因。”   “两周之前,他和我手下的一人生出口角,最终演化到斗殴,原本这也是不值一提的事,但他做的太过火,事情发生地是我家经营的餐厅,他竟然在打斗的过程中把桌子掀翻了四张,在那之前还一脚踢碎了大门,打碎的玻璃制品更是不计其数,当然,要是只有这些也不至于如此,那小子竟然还把我家柜台上十几瓶三十年以上的酒全都砸了个干净,事后叫他赔偿又拿不出一分钱。”   达尼尔停顿片刻。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收手,容易冲动又没有底线,一上头就彻底没脑子,所以我才叫你离他远点。”   原来如此,归根结底还是财务纠纷吗。   视线向一旁丢在地上的面包纸袋瞄去。   那家店我是知道的,距离我失去意识的地方并不算远,只是买面包的话谁都不会刻意绕远路,一般而言都是就近购买,因此这里差不多也就在附近,如果这些人派人去给罗丹同学报信,眼下应该快到了。   以他的个性绝对听不进去对方一句话,一场争斗马上就要在我眼前发生,所以说男人为什么总是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暴走的雄性荷尔蒙完全没有魅力可言,只会让人困扰罢了。   抿着嘴唇,思考起一会儿的对策。    第十四章 无谋 ==============================   开始忧心的三秒后,罗丹同学恶鬼般地破门而入。   比起破门,倒不如说是一开始就没有阻拦的打算,大门也并未上锁,只是虚掩着,里面的一干人静候他的到来。   随后他与我的视线交汇,无需多言,见到当下这情形一秒内就自然清楚了来龙去脉,无非是我被劫持,当做诱饵的常规手段而已,但罗丹同学的愤怒也是真实的,无可置疑的,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五官均向着更能表现愤怒的方向而扭曲,眉毛立竖,牙关紧咬,没做剧烈的运动呼吸却已显急促,肾上腺素正为接下来的暴力冲突而做着准备,什么都不思考,将身体完全交给名为愤怒的糟糕指挥官来号令,不计成本、忘却痛苦地挥出每一记重拳。   但显然,这些预谋已久的家伙们也做了充足的准备,一见罗丹同学的面就立即冲上去,顷刻间扭打作一团。   看上去来者显然处于劣势,但实际上又如何呢。   在此之前我仔细观察了这些人所用的武器,球棒、钢管,还有赤手空拳的,并无伤人的利刃,说明今日的目的只是为了给他个教训,并不一定要见血才能收场,因此也许只要罗丹同学表现出服输的态度,或者象征性地挨上几下这件事就可以解决,但被怒火冲昏头脑的他显然没注意到这件事,甚至由于他那几乎要拼命的架势,这些人也不得不认真应对起来。   本来是不必流血的事件,眼看着就要演变为可怕的斗殴。   但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因此我才讨厌滥用暴力的男性,尤其是家庭中,身为更弱势的群体,女性与孩子只能被迫忍受着痛楚与压力,每当我瞧见了狂怒的雄性动物,总会迫不得已地联想起某个令我永远也无法忘却的男人。   曾经的父亲,他就是那样毫无责任心且企图用暴力解决一切问题的愚蠢男人,彻头彻尾的败者,日复一日地给我刻上痛彻心扉的伤口。   开始烦躁。   莫名地,手脚被束缚住,又看见这些暴躁雄鹿一般的男性互殴的场景我并未感到多么害怕,或许是两方都没有伤害我的心思吧,但“烦躁”——有些不明不白。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我有惊诧、痛楚、欢愉,也经历过心痛,但烦躁却并没体验几回,被离奇的经验冲淡,还是被巧妙的遭遇覆写了呢。   牵扯到过往的伤心事。   思量许久,一定是这个原因,想起了那个徒负父亲的虚名,只给家人带来无尽苦楚的人,所以才说我厌恶暴躁的男性,厌恶暴走的雄性荷尔蒙,因此才会觉得伊恩那样无时无刻不保持冷静且温柔的人才能令我安心。   罗丹同学的举动很勇敢,换做一般的女孩绝对能给她留下深刻的正面印象,但我可不是恋爱脑的单纯少女,妮蒂娅·斯托克更欣赏沉着可靠的男人。   所以,对罗丹同学挺身而出深入虎穴这件事,我很感激,也很感动,但硬要说我喜欢这种草率举措则实在难以出口。   他只是凭着一股莽撞劲才在起初占了便宜,说的直白些便是无谋,没过多长时间,人多势众的另一方渐渐占据了上风。   而现在他已经被按倒在地,脸上挨下了数记重拳,流着鼻血,挣扎着想要起身,可之前被他痛殴的人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看吧,这就是冒失的结果。   该怎么办,英雄救美的戏码结束了,我当然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罗丹同学被这些家伙伤害……“停、停下,住手!”   坐在椅子上挣扎着扯起嗓子大吼。   众人被吸引了注意力,视线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不就是因为钱财的纠纷吗,这份钱我来出就好了吧!”   ……   罗丹同学的家中,我正帮着他擦拭前额的伤口,右手的镊子中夹着酒精棉球,轻轻地在伤口来回涂抹。   一身的汗水味还有血迹的腥涩,这就是少年的热血吧,但要再过几年才能成长为成熟的男性呢,罗丹同学。   “近……”   “什么?”   “不、没什么…”   他似乎悄悄说了些话,但询问时又被否定。   “总之…钱我一定会还的,抱歉,妮蒂娅,还连累了你。”   他的视线移向一旁   “不必哟。”   继续专注地擦着伤口,把已经浸红的棉球丢进了垃圾桶,换上另一个,在酒精瓶中沾了沾。   “不行,欠了钱就一定要还,这我还是知道的。”   “那么,我的钱就可以还,那些人的就不行吗?”   “……”   对方陷入沉默。   “所以,不是不能还,而是觉得还了钱就是自己输了——这种想法。”   要说为什么能猜中,当然是因为自己也经历过年少时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无名倔强,现在想想真是蠢到了家。   “但是没关系,我不会说你什么的,罗丹同学不言语就说明知道自己其实错在哪里,对吧。”   点到为止,到这里就足够了,这不是谁能凭说教告知的道理,而是年轻人必须亲身经历并犯下错误才能收获的教训,我觉得罗丹同学今天吃的苦头已经够多,他也不是脑子迟钝的人,因此不用我指责些什么,何况被女孩子说不中用对男人而言可是莫大的屈辱。   但是,话说回来,还是很心疼那些钱,那是我在爱迪生小姐处得来的一百五十倍日工资加上零用钱才能勉强凑够之数,眼前这个人究竟是弄坏了多少价值不菲的东西才会这样。   现在仔细想想,被人家敲了竹杠也说不定……   啊,不能再想了,越想越是心疼。   纱布折叠,贴在患处,医用胶布将其固定。   “好了,别乱碰哦,伤的不严重,两天更换一次就好。”   观摩着我贴的歪歪扭扭的纱布抱起胳膊。   “抱歉…妮蒂娅,你要不要喝点什么?”   包扎完成,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招待客人,但作为照料伤员的我本来也没盼望着会被他热情相待就是了。   尽管拒绝,但他还是执意要去,在他泡茶的期间卧室内就只剩下我一人。   话说回来,这好像还是自己在这个世界第一次进到其他男生的房间。   捏着下颌,若有所思。   那么接下来,要对少年的房间做点什么呢~    第十五章 水准 ==============================   首先,自己是在其他男性的房间中,随意翻弄他人的物品自然是冒犯的行为,我也不会去做那种讨人嫌的事。   但不得不说自己还是挺好奇的,关于此世的男性们都过着怎样的生活,靠什么来消遣娱乐此类的讯息,想知道一点。   这是个极为狭小的单人出租屋,打开卧室的门,隔着窄窄的走廊就是厨房与卫浴,罗丹同学的生活如此艰难我还真是没想到,屋子里姑且算是规整,但也谈不上整洁,但是、嗯,也不是不能理解,独居的男生能保持屋子的干净就很不容易了,至少没让人有无法立足的感觉。   靠南立着一排书柜,其间塞着教材与一些杂志,应该是有些年头的二手货,劣质的油漆已龟裂卷边,书柜之上放着两方硬纸箱,东侧有着仅存的一扇小窗户,是白日里唯一的光源和新鲜空气的入口,温暖的光束投射入室,细小的灰尘在其中飞舞着。   床位于窗子下,被子草草叠起,床头则放着镂空的网格式垃圾桶,几条半湿的衬衫被晾在墙壁的挂钩之上。   而我坐在床上,环顾一圈,随即意识到,除开这些就没什么了。   作为正值大好时光的少年,房间的布置却如此单调,是否因为平日里没什么可消磨时间的,所以才只会用到处惹事来消散那无处挥洒的精力呢。   说到精力旺盛——   莫名地,奇怪的念头在我的脑内渐渐孕育。   自己一直和罗丹同学没什么共同的话题,但至少,作为思春期的年轻男性,无论如何都会有个谁都不能避免的小动作……恶作剧般地,有了那个念头,现在罗丹至少是我的朋友,因此在面对朋友时我不安分的一面开始显露出来。   不能翻弄呢,但没规定不可以观察一番。   首先是书架后。   走过去,脸贴近旧杂志间,寻找着后面可能露出的蛛丝马迹,书并未堆满,如我所料罗丹同学也不是个喜爱阅读文字的家伙,所以散乱的书籍间缝隙很大,也便于我的搜寻。   不过可惜的是,眯着眼睛一番浏览却根本没瞧见半点痕迹,不免有些失望,但也更激起了我一定要找出什么的决心。   接下来是床底。   跪在地面弯下腰,撩起垂下的床单,借着昏暗的光琢磨其下的物件,但事实令我又一次大失所望,下面空空如也,甚至不如书柜更有搜寻的价值。   然而正当我准备拍拍膝盖站起身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罗丹的声音。   “妮蒂娅?你趴在地上做什么?”   糟糕,被抓了个现行。   “没什么…”   思考起对策,在全身因紧张而僵硬了半秒后,迅速将衣兜中备用的的发卡取出来一个攥在手心里。   “只是发卡掉在地上了而已。”   起身伸出手来,歪过头没有看他。   “啊,这样吗。”   单纯的少年,竟然这样就轻易相信了我的显然是编造的谎言。   “请用茶…”   接过他递来的陶杯,贴近唇边抿了一口,并非因为口渴,而是迫切地需要做点什么来缓冲刚刚惊险又尴尬的一幕。   “妮蒂娅同学帮我垫付的钱…果然我还是必须要还的,但是现在没办法一次性拿出来,请允许我分期还完可以吗。”   片刻后,对方决定将对话带入正题。   “啊、没关系哦,怎样都好,不还也没问题的。”   没有去要的打算,不过无论说什么罗丹同学肯定都会一分不差地还给我就是了。   心情仍有些紧张,但还是对之前失败的探索心有不甘。   “那边的箱子……”   目光落在书柜顶的箱子上。   “里面装着什么呢。”   如果是不妙的东西从对方的表情我就能初窥一二,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偷偷将视线集中在他的脸上。   “妮蒂娅想看吗?”   语出惊人。   …   不是慌忙转移话题,也不是手足无措地掩盖,而是问我是否想共同鉴赏。   怎么回事,莫非此世的男生都不知道何为矜持吗,就算再粗神经也不能让进到你房间里的女性看那种东西吧。   其实只要稍作思考就会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然而陷入混乱的大脑已经将那是“不能见人东西”这一印象当做既定事实来参与判断了。   “不不不不必了,其实也没那么想看…”   “……”   罗丹陷入沉默,与我对视一秒后,突然起身搬过来椅子,而自己则站在椅子上伸手将箱子取了下来,动作是那样迅速,也不顾我的推辞将大箱子打开摆在了我的面前,从他刚刚吃力的模样判断,内容物的分量还不轻。   “我还是有点想让妮蒂娅看一看的。”   他这么说到。   “既然罗丹同学都这样讲了……”   一面装作用手遮蔽双眼,一边从指缝中偷窥着眼前之物。   嗯?   不对,好像…不是?   与想象的完全不同,箱子中装着的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而是一些石块,摞的满满的石块。   普通的石头吗,似乎与那又有些不同,有的足有人头大小,有着显然手工雕琢的痕迹,仔细瞧了瞧,不仅痕迹而已,其中的许多已经是完成品了。   是石雕,其上蒙着一层细密的灰尘。   “我可以拿起来看看吗?”   得到了允许。   稍微吹了吹灰,捧出了一尊头雕。   非常沉重。   我并非专业的鉴赏师,也没有任何相关的经验,但只看一眼也能明白那绝非出自庸人之手,而是早已脱离初学者的水平,完全上升到艺术的层级。   栩栩如生?还不足以形容那出神入化的技术,若非不是石膏的质感与颜色,我恐怕会以为自己正捧着个活人的头颅吧,神情、皱纹、甚至发丝,已逼真到使我心生恐惧。   观摩良久。   “这是罗丹同学的作品吧。”   “嗯。”   他坐在一旁,倒是没有多在意,捧着茶杯啜饮着。   “从前有这样的兴趣,现在已经放弃很长时间了,只是想给妮蒂娅看看而已。”   “不行。”   我突然扭头,自己也没发觉态度竟然不知不觉间变得严厉。   “怎么能放弃,罗丹同学有这么出众的才华,难道想浪费上天赐予的这双手与眼吗。”   还真是无愧于这名字,果然此世的奥古斯特·罗丹亦是天纵之才,我就知道自己不会看错人。   放下雕塑,激动地双手捧住了他的右手。   “千万不能放弃,一定要坚持下去啊罗丹同学,你将来一定可以凭这个名扬四海的!”   “哦…,嗯?”   似乎对我突然亢奋的情绪显得无所适从,他身子稍向后倾,歪着眉毛不明所以地应承下来。   “应该还没好到那种地步吧。”   罗丹歪着脑袋,稍挠了挠头皮。   “但既然妮蒂娅同学都这么说了……”    第十六章 概率 ==============================   你看,事情总是发生的那么猝不及防,给我生活中偶然实在太多的错觉,但一切偶然又总是由必然所引导,因此有时我会这么想,世上不存在“可能性”的概念,只有会发生与不会发生,当某事确实发生之后,其概率才能被确定为1,而不发生的概率则为零,如同对微观世界中量子的推演,只有介入观测时,它的状态才会被确定,而被观测前则处于叠加的混沌态。   也就是说,假定的1与0是只有发生后才能确定的,而不存在发生前可以测定的概率值;可宏观世界若真如此,那岂不像薛定谔的猫一样荒唐。   但现实往往就是如此荒唐,正如五小时前自己所面临的状况。   今日午休,当我托着腮望向窗外时,被罗丹同学这样说了,极为诚恳地——“妮蒂娅…放学后请到楼顶等我。”   楼顶。   有着诸多的象征意义。   但是,这不是挺熟悉的地方吗,偶尔会一个人去那里吃午餐,可男女一起在那里现身就有些不妙了吧。   有时候会撞见情侣,彼时的我就会识趣地、悄无声息地逃走,然后转战废弃的厕所,那份尴尬与窘迫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   当然,如果我认定罗丹要说的只是普通的事也就罢了,可对他而言又有什么不能对我当面说明,加上那不自然的语气与他极为不搭的扭捏姿态,我大概已经清楚要发生怎样的事。   妮蒂娅并不是个低情商的孩子,我确切地预计到会发生什么了。   这就是我为何要提到刚刚的一番话,在我的计划中自己只是出于善意而帮罗丹同学的忙,适度地插手,适时地收手,只是为了不让我心目中评价颇高的未来之子堕落至无法挽回的地步,始终小心翼翼地把当下这件事发生的概率控制为“几乎不可能”,但你看,它还是发生了,如今它的概率变为了“1”。尽管最初的目的只是劝劝罗丹同学而已。   这并非自夸,我的确是看见身陷困境者就没法放着不管的人思春期的男生总是会把善意当做倾慕,这我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毕竟是罗丹同学内心中经过加工与构建所形成的想法,绝非外力所能侵扰。   我不认为自己有多大的吸引力,也从没想过能刻意去把谁迷得神魂颠倒,坦诚地讲,在自我评价中妮蒂娅·斯托克根本是个毫无魅力的土妹子,还有些自卑与阴暗,不过我确信自己的估计不会错误,要说为什么,自然是因为我也曾经历过身为少年的岁月。   想象一下吧,如果某一天在此前和你几乎没有任何瓜葛的女孩子突然对你特别亲近,想尽办法去帮你的忙,甚至是舍命相救,在此之后又能确定对方并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你会怎么想呢。   普通的男性必定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啊,这孩子喜欢我。   没错吧,就是男生脑子的运作方式,而喜欢着自己的人在自己眼中只会变得愈来愈可爱。   但是在我这边却不是这样,自己只是真心想帮忙,无论玛利亚、伊芙还是爱迪生小姐,以至于罗丹都是同样的,不是因为怀着某种特殊的感情,只是想这么做,仅此而已。   但是被误会了,被罗丹同学产生了奇怪的想法吧,之前他所说的那句话就是证明。   尽管是误会,但这似乎也是……   不对,不是似乎,而是事实,这是我的人生中即将收到的第一份告白。   尽管对象是男生的也难以自持地感到难为情。   “妮蒂娅…”   “喂、妮蒂娅?”   五根指头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   “怎么了,在想什么?”   终于从胡思乱想中苏醒,是玛利亚在唤我的名字。   “不,没什么…”   歪过头望向窗外,此刻已近黄昏,马上放学的铃声就会响起,那时无论如何也都要做决定了。   真是头痛,该怎样处理才好,如果罗丹同学大失所望,是否会放弃已经做出改变的一切呢,可答应对方自己又根本没有那份心意。   试图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但他满足后我就不得不做一些违逆本心的事了。   “玛利亚,你有被告白过吗?”   听我这样问,她稍微愣了一下。   “究竟怎么了妮蒂娅,我还以为你一直对这种女孩子间流行的话题没什么兴趣呢。”   原来我在她的心目中是这样的印象,但说的也没错,自己对八卦事宜一向毫无兴致。   “其实只是最近看了关于恋爱的书……”   这也不是撒谎,是下午去图书馆草草瞄上几眼的“令人不伤心的婉拒方法”,但其中并没有适合我的条目。   “书?”   她投来狐疑的目光。   “不要管那么多啦,玛利亚有相关的经验吗?”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追问了吧,虽然你不知所措的模样真的很有趣。”   有趣,好像爱迪生小姐也这么说过。   “看书是没用的,那都是用来欺骗毫无恋爱经验少女的文字垃圾——”   “等等、”   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这么说来,莫非玛利亚是经验者吗…”   看她的眼神瞬间发生了改变。   真是看不出来啊,发际线超高的少女其实是恋爱达人什么的。   “不,一次也没有。”   只有态度还算坦然。   “那就算了吧,毫无经验还不是和我一样,建议也没什么参考价值。”   心情有点烦乱,想独自考量该如何处理,却被玛利亚狼狈地捉住了制服的下摆。   “等、等一下,实践完全没有,但是理论经验还是相当丰富的!”   也就等于是变相承认了纸上谈兵的事实。   “听好了,妮蒂娅。”   她插着腰,郑重其事地竖起一根指头。   “我觉得是妮蒂娅的话,只要尽力去用自己的方式说明就好,如果对方真的了解你,那么也一定清楚你的态度与秉性,一味地模仿和寻求建议没有任何作用哦。”   继而,玛利亚用那根手指指向了我。   “妮蒂娅,我觉得你是非常温柔的人,总会从对方的角度去考虑事情,所以是不会说出不合时宜的话的,即使犯了错也绝对能被原谅,因此什么都不用怕。”   什么都不用怕吗……   夕阳已有一半架在地平线上,赤红如血的颜色。   没错,这是没办法躲过去的。   心里想着什么,一定要说清楚才行。    第十七章 戏言 ==============================   残阳斜照,顺着墙壁爬上大楼顶层,罗丹同学与我约好在这里相见。   尽管在上来的路上已极尽磨蹭之能事,每一步都要犹豫一秒余,但这短短几百步的距离还是太仓促了,根本不够我做好准备。   然而实际上,对于毫无经验、从未面对过如此场面的我而言,无论怎样都是不可能做好准备的,已在脑内预演了十多遍,可总觉得怎样的说辞都会让对方伤心,甚至在罗丹做出告白后自己还有没有胆量拒绝都成问题。   今后没办法再普通的交往怎么办,今后见面都会尴尬万分该怎么办?   ——这么想着,脚已经迈到了大门边,随时可以推开虚掩的门,随时可以见他的面了。   仍在踌躇着,然而就在此时,耳边突然掠起一阵风声。   眼下正是初春时节,四处都在起风。   也正是因为室外的这股风,局部的压强差将虚掩着的门再度推开一些,一线落日余晖映在我的脸,暴露了我的位置,而外面的罗丹则正背对着夕阳倚靠在防护网上,视力敏锐的他或许察觉到了门后的我。   “妮蒂娅?”   被叫到了名字,被发觉了,没办法躲开了。   在那瞬间甚至产生了拔腿逃跑的念头,但理智及时扼住这股冲动,被告白那就该好好给人答复,不然留下罗丹同学一人不明不白就太可怜了。   试想一下,曾经作为男性的自己,对心仪的女孩表白,对方却不赴约,被像傻瓜似的晾在那里几个小时,恐怕会造成一生也难以抹消的阴影吧。   给人添麻烦都会内疚半天的我,当然不会做这种会令自己后悔一生的事。   好吧,必须要做了,不得不面对。   推开门,紧张到几乎连路都不会走,勉强蹭到了距他五步的距离,也没敢抬头看对方的脸。   “罗丹同学……”   小声嗫嚅着他的名字。   黄昏,又是黄昏,我似乎与这时分有着说不清的缘分,而今这令我又爱又恨的时刻再度增添一样属性,那就是忐忑了。   “其实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对你说,妮蒂娅。”   对方站正身姿,少见罗丹如此认真的模样,片刻后他开口。   “这是我认真考虑后的结果,因此绝不是信口开河的戏言,我也有承担相应责任和义务的觉悟。”   罗丹说到。   …虽然说你认真,但这也太钻牛角尖了吧,那言辞和语气像打算求婚似的。   “妮蒂娅,我——”   “等等、”   突然打断他的话。   “等等、等、等一下,在此之前我有话要说。”   不知道他讲出来后还有没有适合拒绝的时机与胆量,因此必须要现在说明才行。   “抱歉…罗丹同学,抱歉……”   这也许是很伤人的话,自己说不定要伤害到对方了,潜意识中把那当成了自己的责任,不自觉地躬着身子。   “尽管我知道罗丹同学是个很棒的人,心肠也很好,一旦下定决心做什么就有不回头的魄力,这都是不可否认的优点,但、但是……”   声音又不自觉地变小,暗自捏了捏手指。   “我觉得现在对我说这种话还是太早了,我一直以来都把罗丹同学当做朋友来看待,也从未有过那种想法,所以抱歉…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话说完了,对方没有动作,也不作声,半晌毫无动静。   稍微抬起头,透过刘海观察着他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呢,妮蒂娅?”   嗯…   为什么要这么问?   似乎哪里不对。   “怎么道起歉来了,我这边才有事要求你,在一起又是怎么回事?”   唔诶?   “还说怎么回事…就是…”   “告、告、告、”   卡在嗓子里,因难为情而说不出来,尴尬的情绪愈演愈烈,心情也不再平静。   “你倒是说说你究竟要对我讲什么啊!”   恼羞成怒的我反将一军。   “当然是想告诉妮蒂娅我决定重拾雕刻的手艺,还有就是邀请你去看看最近完成的作品。”   “那、那为什么不能在教室直接告诉我呢!”   “那儿的人太多了,被别人知道那个无所顾忌的奥古斯特·罗丹竟然还喜欢做手工什么的,感觉很不好意思……”   “之前说的‘负起责任’什么的你又怎样解释?”   “当然是负起作为家中长子和学生的责任啊,妮蒂娅不是一直希望我的生活走上正轨吗。”   不对…   抱着脑袋陷入混乱。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难道真是我自作多情了吗。   太丢人了,超绝丢人啊!   竟然当着人家的面自以为是地拒绝,还摆出一副“抱歉,但十分可惜”的面孔,究竟是要怎样。   啊啊啊……   如果没有防护网我干脆一头扎下去算了,自己是怎样思考,又是做了多么愚蠢的决定才得出罗丹同学打算向我告白的结论呢,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从脖子一路红到头顶,连忙道歉。   “不好意思,罗丹同学能那样做我真的很高兴,告、告告辞了!”   连忙慌不择路的逃走,而他还在身后问:   “那我说的去看看雕塑的事——”   “那件事以后再说吧!”   双脚已踏上下楼的阶梯,只有声音传了上来。   ……   告白失败。   望着妮蒂娅手足无措逃开的背影,浓郁的挫败感满溢我的胸膛。   尚未等自己开口她就已经说出了结果,哪里还有继续下去的理由呢,仓促间只好胡乱编了个借口,而紧张的妮蒂娅也无暇考虑它的合理性就相信了。   这边卑鄙地将原本应该由被拒后自己承担的难堪转移到她的身上,随后又深深地感到内疚,没有承担的勇气,也难怪对方不会接受我。   一定要为她的拒绝找到理由,在我看来恐怕是因为相处的时间太短吧,亦或是现在的我无法给她安心感,过去的斑斑劣迹我有自知之明,在将它们完全抹消前也许不应该做什么承诺,那显然毫无可信度,当下的我还不是个值得信任的家伙。   所以,改变仍在进行中,我当然也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   还不是时候,但总有一天我会亲自对她说出那几个字,而在那之前自己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努力,再继续努力了。   转身,夕阳只剩一线余晖,挣扎着铺满大地,也在高楼反向留下一地阴翳。   午夜时分,溶溶月光洒落大地时,光与暗的位置却逆转了,没法接受太阳的馈赠,却能得到清辉的钟情——因此我这样想到,没有什么会永远沉沦。    第十八章 艾达的工作(一) ==============================   这里是艾达,完美潇洒的红石机关驱动女仆,斯托克家忠诚又美丽的守护者。   但是最近,我对大小姐的一些习惯有点看不过眼了,因此原本设定中不会恼火的自己偶尔也会做出奇怪的表情。   就像现在这样。   眉毛和嘴角垂下,眼睛眯起,自上而下地俯视,大家应该将这种表情称之为“不屑”或者“鄙夷”吧,那么可以肯定,我现在露出的表情的确就是“鄙夷”了,当下的艾达正鄙视着自家的大小姐。   原因则是,现在正值清晨六点钟,我进到大小姐的卧室准备叫她起床,然而却看到了眼下这一幕。   大小姐衣衫不整地仰面躺在床上,昂贵的丝绸被也踢到床的一角,睡衣胸前的扣子解开三颗,柔软的脂肪因重力而自然地向两边分散——这一点实在无法强求,如果强行系紧的话她不仅会呼吸困难从而无法入睡,扣子也会不知何时因不堪重负而崩掉,已经有过这样的先例,迸飞的纽扣以巨大的冲击力戳进我的眼眶,如果是人类就不得不进医院了呢。   诶呀大小姐,还真是随身携带着杀伤力巨大的武器。   所以,胸部暂且略过,稍微向下看一看吧。   吸引目光的是肚脐,没错,大小姐的肚子也露出来了,双腿还以不雅的姿态大开着,尤其…看、马上就要发生了,尤其是现在。   右手落下来挠着小肚子,还闭着眼睛“嘿嘿嘿”地傻笑。   在做什么美梦呢,口水都快流出来,五官像要融化似的,头发也乱作一团。   这就是每天第一件使我看不下去的事,即“斯托克家的大小姐睡相相当难看”这件事。   妮蒂娅大小姐虽然平时看上去很安静,似乎非常听话,戴着眼镜头脑好像也不错的样子,然而实际上成绩一塌糊涂,背地里有些地方还莫名地和男孩一样。   “咳咳、”   象征性地咳嗽两声。   “起床了,大小姐。”   首先是礼节性地呼唤,女仆的基本素养使我每天清晨都坚持先进行这一步。   “?…唔姆……嗯……”   她是绝对不会在这一步醒来的,我很清楚这一点,结果也不出所料,她果然在两声听不清说些什么的呻吟后换了个姿势,继续睡下去。   接下来,将分贝提高至一般对话的程度。   “您已经睡过头了,大小姐,请快点起床梳妆吧。”   不快的程度加重了。   “啊嗯……?唔……”   “嗯…嘿嘿……”   通常到这里,我的耐心已经耗完一半,自己是被设计用来为精英服务的,因此并没有对待赖床的耐性。   “必须起床了,妮蒂娅大小姐,否则我就要采取措施了。”   到这里则不得不称之为吼叫,可对方仍是不为所动,只有眉头稍皱起来,我知道她已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我的声音,只不过还想继续磨蹭数分钟,或是测试我的耐心罢了。   好吧,既然如此可就不能怪我咯。   弯下腰,双手捏住那仍做着傻笑表情的脸蛋,稍用力向两边扯。   “起~床~了~ 大~小~姐~”   每一个字吐出所用的力度就加重一分,直至她惊恐地大叫着坐起身来。   “哇啊啊啊——怎、怎么了、怎么了?”   双脚向后蹬,慌忙扭头左顾右盼,直至数秒后她才反应过来现在正是清晨,是该起床的时刻。   随即开始双眼迷离地嘟着嘴抱怨。   “…搞什么啊艾达…吓死我了…”   在此之后她就会睡眼惺忪地进入碎碎念状态,如果不在这儿及时介入大小姐就会一直埋怨我为何打断她的美梦这件事,因此得马上提出对她的要求来反将一军。   “大小姐,我有说过在睡觉前要把头发扎起来吧。”   “……”   果然,被戳中痛处就变得老实了。   “因为大小姐的头发很长,在睡前必须要扎成三股辫,或者用皮筋束起来,您看,头发又被拽掉几根了。”   肉眼可见的数根长发落在枕头和柔顺的被单上。   “为什么不按我说的做呢?”   “因为…很麻烦……”   她揉着眼睛,坐到床边口齿不清地说到。   “那么,小小年纪就变秃头不麻烦吗?”   “……”   又一次的无言以对。   “今后一定要记住我说的话,明白了吗?”   大小姐默默点了点头,但显然只是敷衍。   “算了,先去洗漱,然后坐到这边的梳妆台前,我来帮您梳理头发。”   由于刚刚起床,她整个人没什么精神,洗漱完毕后迷迷糊糊地解开身前的扣子,将睡衣脱掉,换上制服,全程我都不得不紧盯着,以防她因精神恍惚而做出忘记穿内裤之类的蠢事。   看着她一件件地将衣服套在身上,衬衣、领结、袜子、全部完毕,最后的一样是眼镜,这是重中之重,如果大小姐忘记了之前眼镜放在哪里凭自己是绝对无法找到的,只能像盲人一样胡乱摸索,这种时候没有外人帮忙会耽误相当长的时间。   着装完毕,只有头发还是乱糟糟。   “好了,请您坐到这边。”   听话地按我说的做,只有性格很乖这一点还算讨人喜欢。   坐在镜子前,空荡荡的梳妆台上只有润唇膏和防止皮肤龟裂的乳液,硬要说大小姐的背包里还有一面折叠的小镜子,除此之外一般女性会用的化妆品就彻底没有了。   一点也不像年轻的女孩,倒像是男性或上了年纪的老人,不,即使是男性注重形象的话也不会如此草草了事吧。   还好有张天生丽质的脸蛋,否则就真的教人不忍直视了。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将她的头发用手指打散,找出打结的地方,轻柔地捋顺,随后用梳子自上而下地梳三次。   大小姐的发量很大,稍有自然卷,因此非常蓬松,难怪不担心掉头发的事,可至少为了女性的修养也非要让她那么做不可。   “结束了吗,艾达。”   “嗯,接下来请下楼去用餐吧,大小姐。”   而她扭头看了一眼角落的钟——   “不行了艾达,要迟到了,我就这样——”   “不可以!”   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迟到是因为大小姐赖床的缘故,是您自己的原因,而要是让您饿着肚子去上学则是我身为女仆的失职了。”   “没关系,我不饿的~”   转换语气和表情,试图用撒娇解决问题,可惜对我无效。   “那也不行。”   毫不犹豫地否决。    第十九章 艾达的工作(二) ==============================   下午六时半,一般这个时候大小姐就要回来了,我提前等候在门口。   果然,片刻后大门被推开,大小姐款款而入,这边则上前一步接过她手中的包。   “伊恩呢?”   “少爷现在正在书房,暂时不会出来。”   “嗯……”   她快步接近沙发,从茶几的编织盘中取走一个甜甜圈塞进嘴里。   “也就是说,这些甜点他不会碰了,那不能浪费呢。”   又找了个一饱口福的借口,这是她使我看不过去的第二个坏习惯——对甜食全无节制,自己却毫无自觉。   作为女性对身材和体重的敏感度不够,只有体重超过危险线才能意识到危机,不得不限制饮食,平时一点教训也不吸取,只知道沉醉在糖分的海洋中无法自拔。   “呀!”   就在刚刚,她才坐下后就立即弹簧似的弹起来,口中叼着甜甜圈,双手反过去捂住屁股。   “好痛…好像被什么扎到了,艾达快点帮我看看。”   说罢就转过身去,让我好好瞧清楚大小姐那尊贵的臀部是否无恙。   一般来说会这样吗,这般粗俗的动作哪里像是上流阶层的女性了,即使不是少爷的血亲,至少这段时间的礼仪教导也该让您有些自觉了吧。   但现在说出来也于事无补,我要服侍的对象是个处处都很遗憾的人,只能一边接受这痛苦的现实,一边无奈地走过去蹲下。   “叭”   从布料上摘下了一粒全身包裹着刺的种子。   “是苍耳,大小姐。”   起身,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看。   但是…不对,苍耳?   一般而言,苍耳不是最多也只能沾到小腿处吗,那种植物的高度不过如此,为什么会粘在她的屁股上?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大小姐在什么地方坐下了,最有可能是草丛,又一次地,大小姐坐到了不知何处的草堆里,对自己的身份完全不放在心上。   “您到底跑到哪里去玩了,能否和我说实话呢?”   “……”   她不言语,扭过了头,双手捧着甜甜圈,坐下后松鼠似的小口吞下。   “您知道吗,一个甜甜圈的热量需要长跑一小时才消耗得掉,尤其是您现在吃的这种糖霜与油脂较多的,更不知道要做多少运动抵消。”   不动声色地说着,偷瞄着大小姐的反应。   果然,讲到一半时她咀嚼的动作就戛然而止,眉头皱起,一脸牙痛似的苦闷表情。   “说什么呢,艾达,为什么要说出来,继续吃下去的心情完全没有了…”   剩下的半只放回编织盘,大小姐忿忿地抬起头望着我。   没心情继续,那才最好不过,作为女仆有义务监督主人的健康状况,体脂率本来就偏高的您可不能继续对自己的身体肆意妄为,否则脂肪就不会只甘心于待在胸部这么简单了。   “我又不是艾达,不必吃饭也能不知疲倦地动。”   “啊呀,您真的饿了吗,难道不是嘴馋而已吗?”   “但是你看伊恩……”   “如果您也能像少爷一样保持体重不增长,我也可以不管哦。”   大小姐陷入了哑口无言的状态。   没办法应对了吧,尽管被替换了人工制品的内脏,但大部分仍是人类的身躯,怎么可能像他一样。   片刻之后——   “我的包,请帮我拿过来。”   大小姐这么说到。   如她所说的做了,她拿到挎包后拉开拉链,在第二个口袋中摸索着。   “其实呢,刚刚都只是想找借口和艾达多相处一会儿而已,因为自己实在是不太好意思亲自拿出来……”   原来如此。   怪不得今日没有先去自己的房间换掉制服,而是直奔大厅坐下,我还在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大小姐有事要和我说,嗯,一般而言会是怎样的事件?   第一反应是、她该不会闯了什么祸,自己无法处理,又不敢向伊恩说明,所以才向我寻求帮助吧。   大小姐,您真是太不小心了,从一开始就知道没办法承担后果的事就别去冒险,事到如今才知道反悔吗。   ——虽然这么想,但实际上只要不是非常严重的错误,我大概会帮着她瞒住少爷吧,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就开始宠她,也许是因为大小姐笨手笨脚的模样散发着想让人照顾的气场。   又或者是,作为女仆的失职,而大姐姐的属性却开始觉醒……“这个,是送给艾达的礼物。”   她从里面拿出了长方的礼盒,青色的丝带将淡银的包装盒扎起,向我双手奉上。   礼物?   今天是什么的纪念日,还是什么必须要送礼的节日?   “因为一直以来受艾达的照顾了,最近一直想着买点什么,但是又实在猜不到艾达需要什么东西……”   大小姐的脸颊有些泛红,难为情地压低声音。   “只是看到艾达的围裙已经洗到掉色,所以买了新的围裙。”   越说越不好意思。   “如果不讨厌…就好。”   都用礼品盒包装起来了,却又将礼物的正体说明,一般来说可没有这样做的,这样惊喜感不是完全没有了嘛,大小姐。   但是大小姐竟然会送给我礼物,这可是做梦也没想到的事,尽管平日里对她教导颇为严厉,不过我也清楚自己身为仆人的立场,平日里谨言慎行,想着她至少不要怨恨我就好。   可是,她真的对我很有好感吗,自己平时没有做的太过分吗,对她的要求不会太苛刻了吗,此类念头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今天见到了大小姐的举动,那些疑问终于烟消云散。   “怎么会讨厌,我很感动哦,大小姐。”   “真的吗,那就好…”   她如释重负地轻抚着胸口。   “当然是真的,如果我有眼泪的话,现在肯定已经哭出来了。”   一点不夸张,自己的努力和负责能获得大小姐的认可,这对于我、对于人生的终极目标就是将主人服侍的更好的人造女仆而言,这是至高的殊荣。   “我可以抱抱您吗。”   “欸?当、当然了,来吧。”   她试探性地伸出双手,做出欢迎拥抱的姿态。   弯下腰,热烈地扑了上去。   尽管自己一直在抱怨,她也有着诸多让我看不下去的行为——但果然还是太可爱了,我最疼爱的大小姐~    第二十章 质量盈余(一) ==============================   这里依旧是艾达,今天的大小姐有点怪。   要说哪里不同,恐怕最明显的即是神色与姿态,往日举止在外人面前姑且还算得体的大小姐,今天终于发生了某种变化。   并非有多么明显的、可以说出具体在何处的变化,但表情、动作无不显得较之过去更为率直、或是说粗鲁,总之各种微妙的改变汇聚在一处,一定要说句话将其涵盖,那就是态度变差了。   她坐在少爷书房的客椅上,翘起一条腿,视线向少爷那边瞟过去。   隐约地、直觉般地发觉有些不妙,今日的大小姐全身上下散发着陌生的气息。   “在看什么?”   开口了,对另一边的少爷,而少爷的手中则捧着一本书。   “小说。”   “当然知道是小说,是怎样的小说?”   稍等片刻、就是这里。   她的态度恶劣这一点在这一句中显露无疑,不耐烦的言辞,皱起的眉毛,紧绷的小臂肌肉,难以想象这是那个曾经温柔胆小的妮蒂娅,如今像换了个人似的。   “白鲸记,简单来说就是个一心复仇的偏执狂带着整船人送死的故事。”   ……   听了少爷的话后,大小姐的姿态放松一些,眼眸中却带着几分困惑的色彩。   “不对哦。”   “哪里不对了?”   “我记得白鲸记才不是那么蠢的故事,主角的亚哈虽然性格缺憾颇多,也并非那么一无是处的人。”   “既然如此,请妮蒂娅,就姑且称呼你为妮蒂娅好了。”   少爷说着这般意义不明的话,而大小姐的嘴唇不易察觉地抽动一下。   “来回答我几个问题吧。”   “怎样的问题?”   “首先,亚哈船长被白鲸莫比咬掉了一条腿,就此开始了不计代价的复仇生涯,他是否是个一心复仇的人呢?”   少爷竖起右手的食指。   “当然。”   “那么,他为了自己的复仇,无视他人的死活,又对船员威逼利诱,最终赔上了整船人的性命,这般不负责任的行为,可否称得上是偏执?”   少爷接着竖起右手的中指。   “是这样…也没错…”   “最后,全体船员葬身鱼腹,唯独一人存活,这一点我有说错吗?”   他竖起了最后的无名指,至此,三点说明完毕。   大小姐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那是事实,被文字所刻印的既定情节,无可变更。   “既然如此,我说这是个一心复仇的偏执狂带着整船人去送死的故事,哪里有错了呢?”   那是少爷最擅长的,演说、辩论,大小姐怎么可能拗得过他。   不要和他玩文字游戏,否则自己一定是惨败一方,这是我在不厌其烦地相处中从少爷身上上学来的教训。   “我不知道。”   大小姐视线移向别处,言语间有些恼羞成怒的味道。   “没必要知道,因为我说的的确是错误的,是不完全的事实,是片面的论断,但你并未盲从,而是发觉并提出问题,如此看来这位妮蒂娅小姐,你的价值观没什么太大的缺憾。”   这又是怎样的意思,先是使对方无奈地接受了自己的论调,随后又将之彻底推翻,少爷是想说什么呢。   “你错在哪里了,我明明挑不出漏洞。”   大小姐无奈地说。   “我已经说过了,错误即是‘不完全的事实’和‘片面的论断’。”   少爷接着说到。   “亚哈船长的确一心复仇,可他因莫比而遭受的苦难我却完全未提;他也的确是个偏执之人,但他为复仇而付出的代价我同样只字未提,如果清楚了那些使人不得不一条路走到黑的巨大代价,那么对他的一意孤行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除此之外,他也确实连累了全体船员,但在此之上,梅尔维尔先生对于亚哈坚如磐石的意志和顽强不屈的决心方面的叙述却被我完全略过了,因此我才说,自己的话是片面且荒谬的。”   少爷平静坦然地叙述。   “你看,我告知你的完全都是事实,但也只是事实的一部分——事实永远是多面的,而我决定你看到它的哪一面,这就是自己所耍的把戏了。”   少爷放下书籍,双手置于膝盖之上。   “就所见的角度不同,理解的内容也完全不同,善意的故事可能变得充满恶意,愚蠢的故事也可能变得智趣盎然;因此妮蒂娅,当你接触到新的讯息时,是否应该先考虑,这信息是不是发布者希望让你看到的那一面,而非事实的全貌呢。”   到此处时,少爷稍停顿片刻,随即下颌略收,目光却直直射出,定在大小姐的身上。   “比如——我现在所见的妮蒂娅,是否是‘片面的妮蒂娅’、‘部分的妮蒂娅’,而非完全的妮蒂娅,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性。”   听到这话时大小姐紧紧咬住了嘴唇,但只是暗地里用劲的动作,若非仔细观察从少爷的角度恐怕什么也瞧不出。   “你看,现实始终都复杂得很,错综的网连接着每个人的每一面,当你接触某人时,他让你见到的也不过是‘片面的真实’罢了,是他们希望被人所见的一面,德高望重的英雄可能是恋′童癖,穷凶极恶的战争贩子背地里却最爱惜家中饲养的猫——”   少爷稍作停顿,视线停留在大小姐的脸上,仿佛在其中揣摩什么。   “不必那么紧张,我只是想告诉妮蒂娅凡事要多留心而已。”   突然地收住话锋。   是那样吗,可能只有这么简单吗。   我清楚少爷的秉性,他不会为提醒或说明某道理而喋喋不休,他更喜欢使对方亲身经历,继而收获相关经验,当少爷开始健谈时往往意味着将发生什么了。   “接下来,说说瓷之国的案例吧,这个相对简单多了。”   “赵氏孤儿的故事,在瓷之国流传甚广,但为人所知晓的大多是史记——也就是瓷之国名声最盛的史书所载的故事,你看,那是三位勇士为保护赵氏唯一血脉相继牺牲的勇武传说,可事实却远非如此。”   少爷的身躯向后仰,也许是为了轻松些,也许是为了更好地观察大小姐的神情。   “左传所载的赵氏孤儿案,比之前者更为可靠详实,那只是个乱′伦招致的血腥惨剧,门客程婴却被后人传颂为亚伯拉罕的一般的圣人,牺牲爱子以撒来实践信仰与忠诚。”   “……”   大小姐不再作声。   “事实为,那是三家分晋后赵氏后人为了让先祖的名声更好听些所杜撰并特意广为传播的故事,最终被史记所采用,你看,群众比起丑陋的事实更喜欢接受好听的谎言,但谎言若是全盘捏造也就失去传播的价值和可信力了,因此需要向其中加入部分的真相,正如赵氏的骗局,也正如我之前所说,你双眼所见的,实际是大家希望你看见的,然而若着实没有能拿得出手示人的一面,他们甚至会凭空捏造出虚假的一面,专供观赏之用。”   少爷松开十指,继而搭在扶手上。   “那么妮蒂娅,你希望我所见到的,又是你的哪一面呢?”   沉默良久。   “抱歉。”   半晌过后,大小姐终于开口。   “上学的时间到了,暂且……先告辞吧。”    第二十一章 质量盈余(二) ==============================   “妮蒂娅,现在可是上课中哦。”   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是妮蒂娅小姐,当然,正如我所说,上课时间众人皆不在此,除了学识已高到无人可以教育的自己——那位盛名斐然的爱迪生卿之外。   “我知道。”   她不耐烦地拉开凳子,一屁股坐下去,身子后仰,抱起胳膊。   态度变得异常恶劣呢,小妮蒂娅,当然,这也在我的意料之内。   “为什么显得如此焦躁。”   “焦躁…谁焦躁了。”   “进来之后不像往常一样找小说读,而是一脸凶相地坐在此处,食指与拇指相互揉搓,视线望向角落,明明没做剧烈运动却有些呼吸急促,这难道不是焦躁吗。”   判断并没失误,但被说中了对方显然有些不快。   在此之后她不再言语,似乎并不想与我多说话,只是找个能容身的所在罢了,可这样话题就无法继续。   “……”   片刻之后,妮蒂娅不安的情绪缓和了,开始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鼻翼抽动了两下,寻找着气味的源泉。   “在找这个吗?”   我将桌上偏向我这侧的花推了过去,盛在玻璃瓶中的、娇艳欲滴的花。   “郁金香……?”   “没错,是郁金香,常见的花卉果然还是能一眼认出吧。”   “为什么突然想在部室里养花了。”   妮蒂娅的的神情显得放松了些。   “并不是‘养’,它没有根,只是放在清水之中,不过是想看绽放的那几天罢了,最终也逃不过枯萎的命运。”   捉摸着对方的神色,寻找着插入话题的时机。   “妮蒂娅清楚郁金香的花语吗。”   “……”   沉默片刻。   “祝福与永恒,善意与爱。”   “很清楚嘛小妮蒂娅,那你是否知道,在这样的花语背后还有着一个故事。”   她缓缓摇了摇头。   直视对方的眼眸,从空洞的眸子中看不出什么,但出于吸引注意力的用意又不得不竭力从那之中揣摩,我想着,必须完成那个人的嘱托,但也必须得是在不过度刺激妮蒂娅的前提下。   妮蒂娅,就暂且称你为妮蒂娅吧。   每一个故事都有其主角,而眼前之人的世界中主角却并非她自己,从这角度来谈,又不得不对她生出几分怜悯。   但是,看吧,通常来讲无论怎样悲情的故事,反派角色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但今次的故事并不惨烈,也没有半点波澜壮阔可言,损失尚且控制在若有若无,因此我希望恶党也能得到宽容的收场,这并非慈悲的泛滥,而是人皆有之的同情。   由此就引出了另一个问题,想对故事中的恶党施以同情,其前提条件是他们必须知晓自身的愚昧之处,清楚自己做了怎样的事,带来了怎样的后果,并能意识到那是不好的行径且真心忏悔。   “故事是这样的,距今许久之前,曾有一位公主。”   双手放在桌上。   “公主无忧无虑地生活着,端庄、美丽、贤淑,然而某天,对她倾心爱慕的骑士三人同时表白了,三骑士分别为公主献上了黄金、宝剑与王冠,但公主不忍心拒绝其中任何一个,所以就不向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说明心意——”   “是个愚蠢的女人呢。”   妮蒂娅打断了我的话,不屑地开口。   “没错,是个愚蠢的女人,但这个愚蠢的女人却成为了传说。”   我接着说到。   “女神知晓了这件事,便将公主头顶的王冠化作花瓣,手中宝剑化作绿叶,脚下黄金化作根茎,公主就这样变成了郁金香,这就是那种花的由来了,其花语也从这故事上引申而出。”   “什么嘛,这莫名其妙的故事,没头没尾的。”   妮蒂娅白着眼抱怨。   “既然是花语,我还以为是更浪漫的故事。”   “如果是民间传唱的故事,的确是应该更加浪漫吧,毕竟那是经过了无数人加工和修饰的结果,可郁金香的故事并非如此,因为那根本就是个谎言。”   “谎言?”   “没错,谎言,只是资本家为了促进郁金香商品化后的营销而编造的故事,你看,每一种花都有其花语,自家售卖的花卉没个像模像样的故事怎么行呢。”   我将郁金香的花瓶收回,摆回原本位置。   “事实证明,这策略还挺成功的,郁金香不仅名声大振,还因此被赋予了祝福、永恒、善意、爱情、美丽等诸多美好的寓意,但是仔细琢磨便能看出,这些寓意几乎涵盖了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无论探病、访亲还是示爱都能用以表达其含义,适用的场合多了销路自然也会变宽,足见背后运作者的圆滑,事后他们自然也赚得盆满钵满。”   “如此看来,要是人们都知道它被赋予的意义都是虚假的,郁金香又能价值几何。”   妮蒂娅的表情再度凝重。   “它存在的价值又是什么,不能被认可,却又拼命想要证明自己——”   妮蒂娅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收声,或许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郁金香的意义是被人为赋予的,不仅是它,所有花卉的意义皆是人所赋予的,单纯地拿出花来也不过是植物的繁衍器官,为招蜂引蝶才生的鲜艳罢了,事实如此,无可辩驳,但即使不赋予其意义,花本身就没有意义了吗。”   我如是说到。   而妮蒂娅咬着下唇。   “你看,它的美丽本身就是一种意义,生理性的本能也是意义,如果其它花卉抛却自身的意义而迎合人所赋予郁金香的意义——它这么想到,自己或许就能变成理想中的郁金香吧。”   气氛紧绷,对方一言不发。   “如果那样做了,不仅目的无法达成,甚至连自身的存在都会丢失。”   “因为赝品终究只是赝品罢了。”   我尽量用着决绝的语气,不希望对方存留任何侥幸的想法。   ……   无言。   “没错。”   妮蒂娅缓缓抬起头。   “赝品就只是赝品罢了,可如果伪物不能代替本物,而是一眼就被拆穿的谎言,那它就再没有存在的意义,不是连生存的目的都被剥夺了吗,这是何等残忍的现实。”   “不,无论怎样绝望的境地,第二条出路也是有的。”   我立即答到。   “被赋予新的意义,难道就无法被接受吗;或是坚守自我,隐忍且相信着吧。”    第二十二章 质量盈余(三) ==============================   “其实啊,我是个非常会给自己找事消遣的人。”   “……”   妮蒂娅不置可否地向这边看了一眼。   “你知道吗,妮蒂娅小姐,我曾被囚禁着度过迄今为止的大半人生这件事。”   依旧不做言语。   不愿透露心声的人的确是如此的,沉默寡言,动作收敛,减少表情,不经意的嘴角上扬或睫毛翕动都可能表现出主人或多或少的心思,因此最佳的做法就是装作扑克脸,凡事均不屑一顾的态度。   但还要继续。   “这边虽然不清楚你的习惯,但据我所知,妮蒂娅小姐上课时几乎不会听呢。”   “……”   仍不作声,视线向这边偏移,须臾后——   “那又怎么了。”   “课中无事可做时你也一定有消遣的方法吧,不知道小妮蒂娅有没有这样的经历,长时间专注地看着某样东西时,不知不觉间会瞧出完全不同的事物来。”   稍转过头,望着窗外的天空。   “你看,盯着色块斑斓的壁纸,偶尔会从其中瞧出人的脸,看向一些自然形成的痕迹——比如锈迹、霉渍时,甚至还会不经意地察觉其中隐藏着的图案,例如虎的剪影、奔马的轮廓。”   “小妮蒂娅有这样的经历吗。”   对方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说的是,作为被囚禁于笼中的鸟,曾经的我时常借这种方法来消磨时间,当书籍读到厌烦,也无心继续工作时,我就会这样做。”   右手绕起一缕头发,围着手指转了起来。   “我有一幅画,只是随意用画笔沾上各色油彩,然后甩向画布的、不能称为画的画。”   “但对我而言,那就是至高的艺术,是任何大家也无法超越的绝世之作。”   “为什么?”   “这个嘛~我不是说过,自己为了自由可以牺牲一切,甚至包括良知与道德,之前还设计了陷害妮蒂娅的计划,因此,当时的我无论做什么都只会出于一个目的,自由。”   说到画,就回想起了那幅画的模样,但当然,它是没有确定的形态的。   “所以,既然肉体的自由无法获得,那就从其它地方获得宽慰吧,因此我才会喜欢着那副画,因为每当瞧向它时,第一眼完全看不出任何东西,但随着盯着的时间越长,其中蕴含着的图案就会愈发明晰,每次看都能瞧出完全不同的事物,英雄的绘卷、天使的赞歌、壮丽的史诗、无所不包,每当我看见这些时就能意识到,至少自己的思想是无拘无束的。”   “无拘无束吗…”   “这样的图案之所以出现,实际的原因是人类作为原始动物时需要从其它猛兽融于环境的保护色与伪装中辨识它们的存在,因此愈能分辨出斑驳图形中那类似五官或生物形象的人就愈有机会活下来传承基因,长久的积累与沉淀,导致了如今的人类也存有这些本能。”   “真是冰冷的事实,我还以为是出于更浪漫的理由。”   “这不也是挺浪漫的嘛,小妮蒂娅。”   “我才不懂你的浪漫。”   尽管被呛了一句,但气氛似乎活跃起来了,妮蒂娅也终于开始接我的话。   “不过,我今天想说的并非背后的原理,而是更贴近表象的东西,更粗浅的现实——”   “比如说、先后的顺序。”   “那是什么意思?”   “你看,画中的图案是客观存在的吗,对我而言今日的画中看出了持剑的骑士,但特斯拉却看出了完全不同的东西,在他眼中的是奔流的大河,那么画中的究竟应该是什么?”   托起腮,嘴角挂着得逞般的狡黠微笑。   “怎么可能给出答案,你不是都说了,每人眼中都有不同的图样,甚至同一人每一天所见的也有所不同。”   “嗯……~”   阖上眼皮,古怪地拉长腔调。   “嗯~~~~~~的确是这样呢,小妮蒂娅。”   “但是既然每人所见的都不同,也就说明了一件事,那并非是客观的图形,而会根据每人的心境呈现不同的状态。”   “大概就是如此。”   “那么问题就出现了,是先出现图案,之后我才意识到那是骑士,还是我觉得那应该是骑士,所以才将其看成了骑士呢。”   就在这一刹那,妮蒂娅的神色发生变化。   原本刚刚放下的戒备再度提起十二分,目光变得锐利。   “换言之,我们对互相的认知又是怎样的,是我本来就是爱迪生,因此小妮蒂娅才觉得我是爱迪生,又或是小妮蒂娅认为我是爱迪生,所以我才是爱迪生呢。”   “我不知道,绕口令似的。”   “诶呀诶呀,绕口令似的,但要是弄不清楚,对世界的认知也会出问题。”   “不会的。”   “真有自信呢妮蒂娅,为什么这么说。”   “是我的话,为了使画中人成为骑士,就彻底将它毁掉,然后画一幅骑士上去。”   “偷天换日吗。”   “不,正如郁金香的存在,是人们赋予其意义,郁金香才有了花语,那么只要赋予画以骑士的内容,它就只是一副普通的、表现骑士的画而已了。”   话题无法继续,眼前之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倔强。   “用我的例子来攻击我,真是聪明的做法,可这样做可就大错特错了,妮蒂娅,你真的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非常清楚。”   对方抬起头,直视我的双眸。   没必要这么着重强调,可她的身子前倾,双手撑在桌沿。   “原本相信着什么,是不需要说出来的。”   我向后倚靠着,稍松了一口气。   “而且,妮蒂娅只有紧张时才会咬手指,如果对自己所相信的坚信不疑,又怎么会焦虑地质疑它是否正确。”   听我这样说,她立即收起右手。   继而视线从我的脸颊移走,凝视着一旁,不言不语。   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午休了,小妮蒂娅。”   手掌交叠,置于膝上。   下一位进来的,又会是谁呢。    第二十三章 质量盈余(四) ==============================   当我走进活动室时,姐姐大人和爱迪生小姐就已经在这里了。   哇哦。   剑拔弩张。   意料之中,被那个人拜托了,所以我也清楚将会发生怎样的事。   但是对我而言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赶紧换上工作的制服,毕竟当前生活资金的全部来源就靠这份工作。   部室附带一个小小的隔间,里面放置着扫除用具和杂物,我一般也是在这里换衣服的,当然,是屋子里有人的条件下。   丝带、喀秋莎、束腰、毫无作用的短围裙、吊带袜、假袖、蕾丝装饰的花,必须全部佩戴整齐,我以认真态度来对待这份工作,毕竟被给了钱,就要对得起那份资金才行。   将袜子撑着向上捋,把褶皱抹平,双足伸进稍带高跟的皮鞋,双手压着后方的裙摆,尽量挺直腰板走出了小屋。   弯腰的角度超过三十度,或者兴奋时尾巴不小心翘起来就百分百会走光,想在里面穿上短裤之类的东西爱迪生小姐又不允许,不得不无时无刻不注意着仪态与动作是否得体,在那之后又向在做着兔女郎工作的卡洛琳请教了经验,但对方的答复却是——“不知道,我的工作只是穿的比较讨喜一点男性们就会趋之若鹜了。”   毫无参考价值,因为这身衣服并不是穿给男性看的,而是为爱迪生小姐服务,她的眼光如何我不清楚,但一定与男性不同,因此只能尽量按要求做。   “是否要喝点什么呢,爱迪生小姐。”   不清楚一般的女仆该如何行动,我只有这句话可以说,要问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自己作为女仆的技能就只有泡茶和问候而已。   “不对、”   话音刚落,爱迪生小姐就将双手交叉,脸拉了下来。   “完全不对呢,小伊芙,既然是女仆,对我们就都要称呼大小姐才行。”   我当然清楚,不是不知道要怎样说,而是不好意思去说的问题。   不过、为了钱……   “大小姐,您想喝点什么呢?”   “红茶就可以。”   我就知道,原因则是这个部室里除了红茶粉和白开水就没有其他东西能喝了,即使如此也一定要走一遍形式,还是说她更享受被女仆服侍的过程?   将水壶插上插座,静候三分钟,直至它发出嘟嘟地啸叫,随即将茶包丢进玻璃杯,向其中倒入开水。   最后的水滴砸入液面,发出啵地清脆声响,被我敏锐的耳朵捕捉,波纹漾起,一圈圈地,重复着碰壁,之后又退散。   看吧,没有像样的茶具,连红茶都是量产的茶粉泡出来的,像死要面子的落魄贵族一般,完全没有上流阶层的优雅。   又是三分钟,当水温降到可以入口时,端起来放在了她们的面前。   “等一下,托盘呢?”   爱迪生小姐、不,爱迪生大小姐这样询问。   “都用上玻璃杯了,还有必要使用托盘吗。”   “不行、不行啊小伊芙,这可是女仆的修养喔。”   她竖起食指。   “何况你就不觉得烫吗。”   “……”   这样说虽然有点不寻常,但其实的确不烫的,因为手掌和指肚上的肉球比较厚实,因此那里对高温和低温都不怎么敏感。   但是解释起来又觉得麻烦,违背爱迪生的意愿又可能会被苛扣薪水。   “好的,下次会注意的。”   这样敷衍着应付过去。   在那之后立在了二人的身后,偷偷观察着她们的神情,另一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我不太清楚怎样和爱迪生小姐交流,另一人又不作声,气氛向着更深层次的尴尬进发,如果再不打断,如此继续一段时间,那就会变成谁都不好开口打破的僵局。   “姐姐大人,我就先称呼您为姐姐大人吧。”   擅自向妮蒂娅搭话。   “今日的态度似乎有点不同呢,不复往日的温柔和羞怯,眉宇间倒是有点凶恶的感觉了。”   听我这样说,她额前的肌肉立即像要证明我所说的是错误似的松缓了些许,看得出那是刻意而为的表情,也绝对保持不了多长时间。   “怎么了,姐姐大人,压力很大吗,还是累到了呢?”   “谁知道,也许是下决心要改变点什么了吧。”   姐姐大人的话脱口而出时,倒是有些轻松的氛围。   “不对。”   我摇了摇头。   “不是要去改变,而是被改变了什么吧。”   就是此刻,刚刚浮现的松缓气氛又被一扫而空。   “为什么这么说。”   “嗯…为什么这么说呢。”   眯着眼糊弄过去。   “比起这个,姐姐大人应该对我的过去更加知根知底,毕竟是我主动使记忆被你吃掉的,那时以为姐姐大人是将死之人,被告知了什么都无所谓,但现在想起来偶尔也会有点后悔。”   “毕竟无论好的坏的,甚至有点羞耻的回忆也全部被看光了嘛。”   “能说的出口就代表并不以为耻吧。”   被白了一眼。   “哎,没错,只是模仿着一般人会说的话而已,实际上自己不觉得难为情,想说的也并非这个——”   下意识地、头顶的耳朵稍微抖了抖。   “关于我曾一分为二这件事,姐姐大人知道吧。”   “……嗯。”   她点了点头,继而眼睛快速地眨了两下,长长的睫毛触碰,窗子的倒影映在镜片上,并不干涩,也没有风,并没有那样做的必要,但她快速地眨了眨眼。   迫于压力,人就总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动作。   毫无意义地捏手指,不停地抖动小腿,莫名地眨眼,又或是像我这样,尾巴不由自主地稍微摇起来了。   “那么,关于彼时的经验与感受,我想稍微向姐姐大人讨教一下。”   “那不是你的体验吗,我要怎样告诉你。”   “不对哦,姐姐大人。”   背过双手。   “你绝对比我更加清楚。”    第二十四章 质量盈余(五) ==============================   “作为‘伊芙’与‘赫蒂’两个独立的个体时,记忆并非是共享的,将自身的善意和力量放在同一边,恶意与仇恨放在一边,如此形成了两个人格。”   姐姐大人捧起玻璃杯啜饮一口。   “这么做的缘由是,我并不想随意伤害无辜之人,如果恶意与‘理’和‘奇迹’融合的话,那么在暴走的复仇欲下必定会惹出恐怖的祸事,所以我才如此分配,就是出于这样的理由,而当它们合并之后我才会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些怎么样的事。”   “但是无论哪一面都无法成为独立的个体,赫蒂太天真了,纯洁无暇,如同一张白纸,拥有自己无法控制的力量,而原本的伊芙又太残忍,甜美的外表下是嗜虐的心,无论哪一个放出去都是不安定的因素,只有合并为一体,才是有自制力的、也有着悲惨过去的巴普洛夫。”   “到底想说什么呢,伊芙。”   “姐姐大人,我认为人是有两面的。”   ——就在此刻,妮蒂娅这样想到:伊芙眼中的世界比伊恩的简单得多。   伊恩认为人有多面,而伊芙认为人有两面,那不一定是天真,简单的也不一定就比复杂更差,每人都有不同的看法,活在二元化的世界里也一定更加轻松吧。   妮蒂娅的眼皮垂下了,神色变得缓和,她也想更简单轻松些,无论是活下去的方法还是想东西的方式。   我刻意压下了绷直的耳朵。   “如果刻意被分为了两份,那么无论谁都无法只凭一面活下去吧,想象一下,姐姐大人,如果眼前的我不再是完整的伊芙·彼得洛维奇·巴普洛夫,而是曾经的、纯粹的伊芙,你还会接纳我吗,还会接纳这个心中充满仇恨的我吗。”   提出问题后,秒针悄悄跳动三次。   滴答。   姐姐大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滴答   她的右手按在胸口。   滴答。   “我…我不知道。”   神色黯然,她这样说到。   “动摇了吗,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就说明姐姐大人动摇了吧,看吧,终究是意识到了吧。”   嘴角扬起细微的弧度。   “如果不是完整的伊芙,是没办法得到姐姐大人的爱的。”   尾巴端的毛搔着指尖。   “不完整的东西——指的并非有缺憾的东西,即使完整的伊芙同样有着诸多弱点与缺憾,但这份缺憾也同样是完整人格的一部分,在我看来,完美才是‘不完整’,才是‘片面’。”   “姐姐大人,如果某一天您身边的人都是‘片面’的,恐怕也无法信任任何一个人了,无所适从,手足无措。”   “……”   今日的她自始至终少言寡语,似乎不是固执地想要坚持什么,更像希望被人所关注。   “当然,在我们眼中的姐姐大人也是同样。”   关键一着,未被反驳。   如此一来也许多少起到了一些作用吧。   自从最初姐姐大人所啜饮了一小口,那杯茶就在没被动过,升腾的热气渐渐消散,杯中渐渐凝结了气泡,茶汤的颜色也稍稍加深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正当我觉得时候该到了,我也差不多无话可说之时,房间的门再度被推开。   ……   妮蒂娅、伊芙、爱迪生小姐都在屋子里,看来我进入的时机把握的还好,就算不是恰到好处,至少也是迟到,而非情况更严重的提前。   “卡洛琳小姐,为什么急匆匆的,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爱迪生这样问到。   “没有哦,只是想着去打工之前还有一段自由支配的时间,如果能和大家相处就不想浪费到闲逛上。”   我一边将包放在桌面上,一边拉开椅子,坐在爱迪生小姐的对面。   “要喝点什么呢,卡洛琳大小姐。”   伊芙对这份工作——就暂且称之为工作吧,对它的热情似乎还挺高涨的,学着女仆的样子也算有板有眼,她微微欠身,这样向我询问。   “嗯……”   稍微瞟了一眼另外两人杯中的饮品。   “那就红茶吧。”   并不是想喝这个,而是除此之外部室内就没有其他饮料,我也清楚这个。   “那么请稍等片刻。”   说罢,她就转身去烧水,而我则交叉十指,揣摩着眼前显而易见的问题,即她们之间的气氛为何显得如此不自然这件事。   虽然并未被告知我也能猜出三分,或许是被伊恩先生拜托了吧,一定是这样的,正如我来到这里的目的一样。   没错,伊恩先生要我帮他做一件事,爱迪生小姐和伊芙或许也是同样的。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卡洛琳小姐一会儿还有工作吧。”   眼前的爱迪生小姐率先开口挑起话题,而我还正愁不知如何开口。   “是那样没错,家中的经济状况不佳,我也不得不为生计出一份力。”   “真辛苦呢,但正是这股独立感和责任心才是卡洛琳小姐的魅力所在。”   被夸赞了,她这么觉得。   嗯,也许是这样的吧,但我还一直以为自己的魅力更倾向于每日费上一小时的精心打扮和伪装成“自然而然”但实际却是刻意而为的现充装饰。   包包上的挂饰、点缀着可爱星星的发圈、刻意弄短的制服裙,我还以为自己是属于另一方的时尚达人,其实却是类似贤妻良母一般的形象?   不行,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形象完全崩塌了不是吗。   但——   但是,眼下不是考虑这种事的时候,暗自捏了捏手指,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视线向妮蒂娅那边偏移,掂量着开口的时机。    第二十五章 质量盈余(六) ==============================   “也不像爱迪生小姐所说的那么夸张,实际上的我可是个相当胆小的人,也很容易犯错。”   望向了妮蒂娅那边。   “我曾说过自己很怕黑,这妮蒂娅是知道的吧。”   意料之外,却也意料之中地,她并没有马上表示肯定。   妮蒂娅听到这样的问话,首先稍显困惑地歪了歪头,但随后又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瞳孔在须臾间放大、随即又回复正常的大小。   “嗯。”   她这么说着,点了点头。   “但上天总为人们安排接连不断的窘境,像故意为难似的,兔女郎咖啡屋的打工每天都要到深夜结束,所以对我而言最为恐怖的黑暗自己也不得不每天面对,在三刻左右的时间内独自面对漫漫黑夜,那时我的同伴就只有一个。”   脚尖点着地面,像要发泄那无处释放的压力似的,用力抵住。   “照亮黑街的路灯,我唯一的依靠就是它了,自己之所以能完成这份工作,并好好地回家,全都是它的功劳。”   “我觉得……那其实是卡洛琳本身更勇敢的原因。”   妮蒂娅眉微蹙着开口。   “不,要是没有路灯的光我恐怕是无法克服黑暗的,但就算以国家财富维持运转的路灯,有时也会有不那么可靠的一天。”   “发生了什么。”   “坏掉了,但并不是全部出了问题,其中的一盏,坏掉了,但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前后两盏灯的光芒还是足以微弱地照亮那片昏暗的区域,因此我想着,鼓足勇气冲过去吧。”   凝视着妮蒂娅的双眸。   “但就在此时,我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某个地方有着微妙的违和感,于是停下了脚步寻找,可周围并没有任何东西发生变化,继续耐心琢磨片刻,此时我才发现,原来是影子。”   “影子怎么了?”   “影子的数量,由三个变成了两个。”   伸出右手的三根手指,随后收起无名指。   “当有三盏灯亮起之时,影子自然也有三个,少了一盏,光源少了一个,自然影子也没有了一个。”   “就在那个时我突然想到,我很怕黑,而‘黑’的本质就是无光、光被遮住了,那么影子其实不也是黑的一部分吗,像更大的恐惧被割裂的一小部分,只是因为随时跟在我们身边所以才容易被忽略,一直害怕的东西竟然始终就在自己身边,不是挺有趣的吗。”   “在那之后,我对着路灯做了个手势,影子也立即摆出了同样的姿态,原本清晰的手掌、手指,看上去完全无法联想到狐狸的手,在影子中竟然完全变成了狐狸的姿态,甚至比活物更惟妙惟肖,但是就在此刻,一个有点恐怖的念头又在脑海中诞生。”   “只是看着影子,有什么恐怖的。”   “不对,这可不是正确答案,如果是平时的妮蒂娅,一定能想到我要说什么吧,你看,我们两个总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很同步呢。”   所以妮蒂娅,就暂且先让我称呼你为妮蒂娅吧,自己这么想到。   她的口略为张开,随即又意识到了表情的失态,将之闭上了。   “我想的是,如果不是我在做了手势,随后影子跟着我做了同样的手势,而是反过来,影子才是主人,而我们其实是它们的附庸呢,是影子先做出姿势,随即自己才做出了同样的姿态。”   “怎么可能呢,真是荒谬。”   “不,这可不荒谬,如果总能多想一些事的话,偶尔会有很有趣的发现哦,身边的一切都比你眼中的更加妙趣横生——之类的。”   伊芙端着泡好的茶水过来,我接过,温度还是不能入口的程度,但仍放在嘴边抿了一口。   “又像镜子一样,说不定实际上镜另一边映出的是真实的世界,而我们这边才是镜中的景象,正如之前所提到的影,表与里,始与末,模仿与被模仿,这之间的界限说不定并没有那么清晰,相反,稍施障眼法就糊弄过去了,也许有这样的可能性。”   “真相。”   伸出左手。   “与假象。”   伸出右手。   “正如几乎没什么差别的两只手,也正如镜像般相反,我之前说过,这边的人认为自己是主导,而影子则随着自己做着一举一动,那么从影子的角度看来又是如何呢?”   将双手重叠。   “它们是否也认为自己才是故事中的主角,而我们才是类似影子的事物,是它们的附属物呢。”   “谁知道,说不定就是那样。”   妮蒂娅的嘴唇微启,从缝中挤出几个字。   “从影子的角度来谈的话,我们知道上面这一点就足够了,接下来是身为主体的‘人’的想法,人的这边有着自己的世界,有着明确社会的定位和自我认知,在人这里看来,影子的自以为是最多不过是错觉,它们只是愚蠢地误会了什么,误认为自己是主人罢了,毕竟在‘人’的世界里,自己才是主角,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不仅被自身所知晓,也被其他‘人’所认同。”   杯壁的茶液循着重力向下滑落,而此刻连留下的痕迹也被水蒸气所抹消。   “无论影子怎样看待,但在这边的世界里我们才是活生生的主角,这是无论怎样挣扎,怎样努力都无法改变的事实,影子是不能取而代之的,如果不能认清这一点,它恐怕只能永远徘徊于不甘之中,谁都有愿望与期冀,可如果那从一开始就是无法达成的天方夜谭——你看,天方夜谭之所以称为天方夜谭,不就是因为它无法达成吗。”   妮蒂娅一直都是很聪明的孩子。   虽然看着容易欺负,好优柔寡断,又性格软弱,但她明白怎样的时刻该做怎样的事,一旦到了紧要关头哪怕吓到两腿发抖也能强迫自己做出决定,并有将之贯彻的行动力。   我清楚她的秉性,因此我认为眼前的人也是相同的,我相信她,正如在过去的每一分钟都相信着妮蒂娅。   她没有回应,没有做出答复,也未对我的话做出任何评价,但这就足够了。   不说,正是因为无话可说,当没法为自己辩驳时,从任何角度思考都自相矛盾时,人就会向内自省,并对自己所相信的东西产生怀疑吧。   捧起茶杯,此刻的水温终于降到了刚好可以入口的程度。    第二十六章 质量盈余(七) ==============================   这里是阿吽,爱迪生大小姐的护卫兼侍从,当我进入伊恩先生提议设立的部室时,身后还跟着玛利亚和威廉。   “大小姐,您的消息我已经传达到了。”   俯在她的耳边,以手掩口,用不会被外人听到的音量轻声说道。   “那个人马上就会到这。”   大小姐微微点了点头,随即恢复站姿,双手扶住轮椅的握把。   长期训练养成的敏锐直觉让我发觉了妮蒂娅——就先称呼眼前之人为妮蒂娅吧。   我发觉了她的目光,向这边窥视着,不动声色地,与我的视线交汇后立即缩了回去。   “最近的学园真和平,太和平了,但对我而言就算无趣了吧。”   玛利亚坐下了,随后说到,威廉也跟着坐在她的身边。   “我讨厌无趣的生活,就算危险也比无聊要好得多。”   “别这么说啊玛利亚,你要是遭遇危险这边可就又要用尽浑身解数来救你了。”   “正是因为威廉会这么做我才有那种自信。”   这二人自顾自地开始了打情骂俏。   “所以——在我看来,要是太无聊了,还是自己找点事来做吧,比如说,有趣的传闻~”   玛利亚的视线移向了妮蒂娅的方向。   “在这个学园内有着很多未解之谜,均是离奇怪异的故事,有的单纯只是凭空杜撰,有的则确有其事,数十年中流传在一代又一代的学生口中,最近,我对这个有点感兴趣呢。”   或许是被二人的视线所集中了,原本不想搭话妮蒂娅小姐迫于压力也不得不应声。   “是…什么呢?”   “最近引起话题的传说,恐怕就是女厕所中的二重身吧。”   妮蒂娅缩了缩肩膀,头颅稍偏一点,视线移开,嘴角也降下了,看得出来并不擅长恐怖的话题。   “关于这个,我也有所耳闻。”   威廉说着,手肘架在桌面上,上半身俯过,像要拉近距离似的。   “虽然是早已有之的传说,但最近的兴起却是在一周前,据说那时一个低年级的女生在二楼的洗手间对着镜子整理头发时,看到了骇人的一幕。”   威廉接过了话题,声音压低,以讲述故事的口吻继续。   “当日的天气是多云,初春的气温一般较冷,开着的换气口也偶尔与微启的窗户形成对流而吹进冷风,自然又是一阵寒气拂过,那个女生打了个寒颤,继而抱住了胳膊。”   威廉的嘴唇屏住,显得比平日更薄,眼皮轻微合拢,仿佛寓言中的狐狸。   “此刻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并非该快点结束并回到教室去,而是心生疑虑,这股冷风为何如此奇怪呢。”   “奇怪在哪里?”   妮蒂娅问到。   “换气口和窗户均在头顶以上,而冷空气掠过身躯时,不仅上半身,连脚踝也跟着有阵透骨寒意,这是不正常的状况,她这样想到,而不正常的现象背后往往也是不正常的存在。”   “……”   妮蒂娅的身躯开始不易察觉地向后仰了,背稍微靠到了椅子背上,不由自主地将膝盖对着门的方向,那是潜意识中想要逃离的表现,看得出来那是她很不擅长的话题。   “她意识到危险了,于是想要逃跑,但当她转身到门前时,厕所的门周围明明没有任何人,它却莫名其妙地自己关上了,‘吱嘎’一下地。”   “唔…”   妮蒂娅的口中飘出若有若无地呻吟,在她面前镇定自若地讲着恐怖故事,一般而言这种行为就是欺负人了。   “当那个女生试图将它推开时,却发现无论用多大的力气都无法将其撞开,最终气恼又害怕的她无助地踢起了门,希望对面能有人听到这里的声音,可尝试了无数次仍无人应声,于是她渐渐放弃了向他人求助的想法。”   威廉交换了双手上下的位置。   “既然没办法依靠别人,那就自己来努力吧,她这么想到。”   “于是她转而走向了厕所内,她考量着自己的身体能力和跳跃力,是否可以靠墙壁周遭的凸起物爬到窗户上,然后顺着它逃走呢?这样的思考持续了十分钟。”   “结果当然是不可能的,即使双手扒到窗沿,她也绝没有持续将身体提起的力气,于是她无奈地放弃了这样的想法,他人和自己都没有办法,那就只能等待救援,如果外面路过了人看到了厕所的门处于不正常的关闭状态,或许会通知教师帮忙。”   “那种情况下也只能如此。”   玛利亚如是说到。   “没错,这恐怕是最好的办法了,于是她走到镜子前,想着至少等到救援后不要被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这么开始打点妆容,但意外就在此时发生。”   “是…怎样的意外……?”   妮蒂娅问到。   “镜子中的自己,似乎哪里不对。”   接过话的并不是之前讲着故事的威廉,而是玛利亚,她又继续说到:   “怎么看都是自己,但是就是又哪里不对劲,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违和感、陌生感从心底涌起。”   “嗯,一定是眼花了吧,一定是精神紧绷了太久,所以视觉或脑子恍惚了,绝对是这样,她这么想着闭起了双眼。”   “片刻之后,她将眼皮睁开,再度映入眼帘的人果然不再有问题了,果然还是曾经的那个自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半点问题,就是印象中熟悉的那个人。”   “但是——”讲述者再度转换为威廉“但是她又马上注意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处不同,那使她心脏几乎骤停,一口气卡在喉咙无法呼出,刹那全身冒出了冷汗,瞳孔紧缩到极限,镜中的样貌也因此变得古怪不已。”   “她发现的是,自己的肩膀上有一只手,不属于自己的、第三只手。”   妮蒂娅此刻已经面色铁青,再讲下去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举动,该适可而止了,威廉先生。   “接着顺着那只手从她身后缓缓浮现的是一个完整的人,仔细看去,那人与原本的那位女孩无论长相、衣着、饰品、发型、身材都完全一致,双胞胎都在细微之处有着不同,而那两个人简直就是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那位无比熟悉的陌生人嘴角还挂着阴森而诡异的微笑。”   “由于过度惊吓,她眼前一黑后思维断线,就这样失去了意识。”   “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她又是谁?在彻底昏迷的一秒前,无数的疑问从女孩脑海浮现。”    第二十七章 质量盈余(八) ==============================   “之后的故事呢?”   “故事到此就结束了。”   “怎么会,有头没尾的,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了,它怎么可能在人群中传播的开。”   妮蒂娅缩着胳膊,似乎对那有些可怕的传说感到不安。   “不对哦。”   说话的是玛利亚。   “不对,妮蒂娅,正因为有头没尾,所以才能成为传说。”   她竖起食指。   “一般而言,描写恐怖的文字越真实,越贴近生活,就越能带给人身临其境的惊悚感,但如果那是个完整的故事,比如刚刚所提到的二重身的故事,如果有了结尾,那应该是怎样的结尾呢。”   “……”妮蒂娅沉吟片刻“也许是交代女孩的生死,以及怪物的本体了吧,就算不揭露怪物的本体,至少也该给它一个完善的结局。”   “没错,这不是挺懂的嘛妮蒂娅,但人类最大的恐惧即未知,怪谈只有留下悬念才能使人心生畏惧,一旦人们清楚了怪异之物的本体和特性,哪怕对它的生态了解百分之一,那份恐惧感就会被削弱,比如,狼人的传说,所有人都知道那是怎样的故事了,你现在听到了狼人的名字还会害怕它吗。”   不仅不怕,那个被加以各种二次设定的角色倒不如说反而有点帅气的感觉,类似的例子更是数不胜数。   “不过今日的主题并非如何创作恐怖文学,也非研究校园内的怪谈,而是故事中出现的怪异,二重身。”   “那是怎样的怪物?”   “简单来说……”   玛利亚的头稍向上昂起,视线亦向天花板的方向凝望,似乎在思考怎样做出简练的总结。   “就是某日突然出现的,无论长相、身材、记忆、衣着都与你完全相同的另一个人,它将把你从你的生活中取而代之,将受害者无情地放逐。”   “那还真是挺吓人的。”   这一次妮蒂娅的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有种认命似的无奈感。   “没错,但不是吓人,而是恐怖哦,恐怖。”   “身为人,最重要的就是‘自我’与‘身份’了吧,失去了这样的定位,在社会中将无法生存,被人群所排斥,失去本身的属性。”   “对一个人而言这就是极致的伤害了,被剥夺一切,甚至存在的意义也被抹消,有希望时人才会反抗,而陷入如此绝望的境地,任谁都不会生出反抗的心思了,只能悲哀地承认‘自己没有活下去的价值’这件事并痛苦地接受。”   “但是呢…”玛利亚点着下唇“你看,我有这样的想法,如果不是从受害者的角度考虑,而是从怪物的角度来考虑呢,故事是否会发生变化。”   就在此刻,须臾之间,妮蒂娅稍微颤抖了,只有短短一瞬的激灵,似乎听到了什么惊人的论断,随即抬起头来,眼中的色彩仿佛渐渐融化。   尽管是转瞬即逝的表情,但众人皆注意到了这一点。   “你是……怎样想的呢?”   “既然名为二重身的怪物拥有原主人的情感、记忆,那么是否它和受害者在本质上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区别。”   玛利亚缓缓说到。   “人类的‘心’是由记忆与人性所组成的,抛却了这两样属性后,人就与兽没什么区别,反过来,如果类似野兽的某种存在——比如说有着‘想替代某人的存在’这种想法的怪物获得了人性与那人的记忆的话,它是否其实就与本人没什么区别了呢。”   她一边说着,身子稍向后倾。   “因为它获得这些属性的同时,也就拥有作为人的资格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吧,或许就是这样。”   可她的声音并没有那么肯定,视线从玛利亚的双眸移至桌面,略微垂下脑袋。   “所以我才说,自己会从怪物的角度去考虑,我并不认为怪物就是‘恶’,如果说在成为‘人’之前遵从本能所做的的确是‘恶’的话,那么之后的所作所为就只是单纯身为‘人’应当去做的事了,即融入社会,融入自我的身份,并好好地生活下去,从这一点来看它也并不怎么坏。”   “可是、”   玛利亚的语气突然转变。   “即使怪物获得了人的身份,就能成为人了吗?”   随后,部室陷入寂静一片,仿佛那是禁句似的,仿佛是直击灵魂的拷问。   “……我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妮蒂娅才决定答话。   “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怪物就只是怪物,因为它自始至终就只是怪物罢了。”   “……”   妮蒂娅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之前自己说的也只是‘或许没那么大的区别’,并非没有区别,每个人都有独特的自我印记,或许是性格的差别,或许是思考的方式,即使是怪物也有着个人印记,而当怪物与人的属性融合时,印记并没那么容易消失,即便是细微的差别,在亲密之人眼中也会像被放到显微镜下一般明显无数倍。”   “所以我认为,怪物想要替代人的存在是绝无可能的,它太小看人与人之间的敏感与牵绊了,那若即若离的,说不清道不明,纤若发丝却韧如钢铁的细微关联,我们并非只靠视觉和经验来辨识的生物,同样依靠难以言喻的直觉,而这是怪物所无法模仿的。”   “呼……”   而此刻的妮蒂娅倒开始如释重负地长叹,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之前始终弥漫在部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渐渐烟消云散。   “你到底想说什么呢,玛利亚。”   她的脸颊终于浮现出了微笑,但并非出于喜悦,而更偏向无奈的意义。   “真的…需要我再说下去吗。”   态度在此刻微妙地倒转。   平静并不总意味着平和。   妮蒂娅的姿态释然,玛利亚的眉宇间却浮现几分踌躇。   “妮蒂娅。”   威廉开口。   “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我们对妮蒂娅的爱吧。”   他的十指交叉,暗自握紧了。   “抱歉。”   许久后,妮蒂娅终于做出了回应。   “抱歉,我想要为自己再稍微坚持一下呢。”   她的面孔上是凄惨的笑颜。   “被当做任性也好,就请让我……”   “努力到最后吧。”    第二十八章 质量盈余(九) ==============================   这里是妮蒂娅,或者说,另一个妮蒂娅。   正如伊恩所言,每个人都有无数的面孔,妮蒂娅自然也是同样。   我是镜中的另一人,想要夺取郁金香花语的野花,是无序图案中的骑士,是二元化妮蒂娅其中的一面,是路灯下随着主人行动的影子,又或是名为二重身的怪物。   事件的起因是,某一日清晨自己起得格外早,刺目的阳光映在侧脸,双手向后撑着上半身爬起,继而发觉床上有着什么活物。   被吓了一跳,温暖的被子里有软乎乎的某种东西,将其掀开,下面发现的令我大吃一惊。   那是熟睡的妮蒂娅。   但是,嗯?妮蒂娅?   我又仔细地看了看,的确是妮蒂娅,睫毛的角度、指甲的长度、智齿的发育状况、胸部的大小,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毋庸置疑地指向那个人。   那自己是谁。   难道我不才是妮蒂娅吗?   她仍未醒,我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打量着镜中人,发现镜子里并没有我的影子。   即使我也是有着常识的,镜子应映出本人的长相,而我就站在这里却瞧不见任何东西。   看吧,违背常理了,正常的人是无法违背物理规则的,即使是体质特殊的自己在经过伊恩的处理后平时也会保持常人的属性,异常的现象只会发生在异常之物上。   所以,我是异常之物吗。   向内自我检索,我有着妮蒂娅应该有的一切记忆,有着妮蒂娅应该有的一切感情,那我不就是妮蒂娅本人吗。   没错,我应当是妮蒂娅本人的。   可她又是谁。   坐在床前,既不惊慌也不紧张,我甚至都对这股从容感到不适应,自己就那样坐着,无数疑问从脑海闪过,考量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结合过去的经历、回忆与自己的推断,不久后,我得出了一个令人绝望的结论。   自己——也许并不是真正的妮蒂娅吧,或者说,只是部分的妮蒂娅。   过去总是做着镜子的梦,如今镜中真的映出了两个人的面孔,那是不完全是推断,倒不如说更像直觉,就像雏鹿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是被捕猎者,就知道该躲避肉食动物,应该低下头吃草,这并非是谁告诉它的,而是本能,是对自己属性的清楚认识。   我也对自己有着这样的认识,我明白自己并非完整的妮蒂娅,一定要总结的话,我认为自己是妮蒂娅本尊残留的“男性意识”与伊恩用来应急所植入的“备用人格”相结合——妮蒂娅在与富兰克林卿对决时无法控制自己,正是因为备用人格接过了身体的主导权,而我就是这二元意志相结合所诞生的产物。   即便如此,正如我所说,我也有着妮蒂娅应该有的一切,她所经历的全部我同样经历过,因此也有着与她一致的情感,一致的愿望。   但在某些地方也有着略微的不同,比如妮蒂娅对伊恩的喜爱,更确切地说是懵懂的恋爱,应当保存在仍熟睡着的身躯内,而以男性意识主导的自己这边喜爱之情淡化,而对伊恩自大且淡漠的厌恶则更重一些。   好吧。   弄清楚了自己是什么,接下来又该怎样做。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就是人形的海胆。   像曾经写下的观察日记一样,新的个体脱壳而出带来的必然是旧个体的消亡,那是伊恩的前瞻,彼时他就知晓今日会发生的事了吗。   在熟睡的妮蒂娅眼里,自己或许是她的二重身,是会令她恐惧的存在,而在我眼中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希望有自己的地位和归宿,因此必须要将另一人抹除才行,否则我就没有任何价值了,就是低劣的、无人问津的赝品。   看吧,正如挣脱母体的海胆一般,那浑身生着刺,畏惧着可能伤害自己的一切的姿态也和我一样。   所以,我把自己的另一半藏起来了。   原本的想法是,将本物破坏掉那最接近的赝品就会被奉为真品,所以我应该将其抹消,应该不再让她存在于世上。   但自己下不了手。   男性的自己依然是个善良到极点、同时也也懦弱到极点的家伙,当然是下不了手的,这我本该早就明白。   嘲笑着自己的无能,重重叹了口气,随后将她藏起来。   而现在我坐在部室内,自己所熟识的人大多都在此间,听着他们所讲的话,我这样想到:   自己也许和伊恩搭第一句话时,就已经被拆穿了。   否则怎么会听到如此针对性的言论,为何屋子里的气氛会这般一触即发,恐怕是那家伙事先通知的结果。   既然从一开始就认清了我的身份,为什么又不当场拆穿,为什么不将我制止呢,我认为他有能做到那一步的能力,尽管这边并不喜欢他,但我也清楚他始终是那个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伊恩·斯托克。   所以,伊恩,一开始把我抹杀不就好了。   “我是不会那样做的。”   身后悄然响起他的声音。   不知何时,伊恩走进部室内。   他站在我的身后,双手轻轻按住我的肩膀。   那并非是为了限制活动的自由,而是倾向安抚的意义。   “我是不会那样做的,妮蒂娅。”   我并不惊慌,从爱迪生小姐讲述完第一个故事我就已经清楚自己的命运,我只想静静地等待即将到来的审判。   可就在自己已经死心的时候,他却叫了我“妮蒂娅”。   “因为我知道你有着她的回忆与情感,所以在我看来,你也同样是我所珍爱的那个人。”   “而她值得被温柔的对待,所以我也不会伤害你。”   “但是,每个人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世界无法允许两个完全相同之人的存在,即使我不出手,总有一天你也会被世界的意志所除去,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他的声音轻柔而和缓,在我那份虚假的记忆中,连对真正的妮蒂娅他似乎都没有这样温柔过。   “搞什么呀,真是的。”   我无奈地苦笑着。   “搞什么呀,对伪物也如此体贴,对将死之人也这么温柔,我明明都快接受自己的命运了……”   莫名地,眼眶中有酸胀感涌动。   “给这样的我以希望,伊恩,你真是够残忍。”   “……”   是希望我以“妮蒂娅”的身份消失吗,是希望我这短短一天的存在被赋予意义吗。   “抱歉。”   许久过后,他缓缓说道。   “不必哦。”   我站起来,转过身面对着他。   “或许我一直希望得到的就是这个,被你所承认,作为妮蒂娅被接受,作为伪物竭力的挣扎能得到些许的回报,自己已经很满足了。”   闭起双眼,双臂自然地放下。   “开始吧,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接下来,在我耳边响起的是自己那短暂生命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造物——乾达婆。”    第二十九章 质量盈余(十) ==============================   此次的结局——   不,我摇了摇头。   先有事件,在那之后才有结局,今次不过是短短一天内所发生的故事,一定要说,那应该概括为意外吧,而意外只有“结果”,而没有“结局”。   那好吧,这次的结果是,我醒来了,自己所分裂出的另一部分回到了自己体内,重新成为了妮蒂娅的一部分。   乾达婆是幻觉的象征,是幻象的掌控者,作为揭露世界真实面貌的造物,另一个我正是被它所抹消,但伊恩的能力亦有限,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只能消除并非由理和奇迹所创造的异常。   “我”又一次变得完整了,仅此而已,就是这么简单。   对这件事毫无自觉,之后才被告知原委,从头至尾都只是昏睡着,中间似乎还被另一个自己移动了位置,最终被找到的地方是伊恩的书房中,最高的书架之顶,离地十五英尺的高度,我在那儿睡了一整天。   因此我这么想到,她或许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没办法瞒得太久。   我就在斯托克家的宅邸内,即使一天内不会露馅,但迟早要被发觉蛛丝马迹,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你看,反正都会被察觉,何必大费周章呢。   也正是因为她这怪异的举动我才在事后始终疑惑着,既然一开始就知道会以失败收场,自己会被作为赝品而被排斥、消失,那又为何要努力掩饰,尽心尽力地扮演着我,度过那短暂又痛苦的一天。   这样的疑惑始终缠绕在我的心头,最终向伊恩询问时得到了这样的答复:   “这样思考是无法得出答案的,妮蒂娅。”   他如是说到。   “我也来问你一个问题吧。”   伊恩的双目微阖。   “每个人都知道终有一天自己会死去,只能抛下毕生奋斗的成就撒手人寰,那为什么所有人都竭尽全力地活着呢。”   答案不言而喻,活下去的理由并非结果,而是过程。   那么对于我的分身,代表着我的一面的妮蒂娅也一定是这样的吧。   她挣扎着伪装的目的很单纯,作为妮蒂娅被承认,被接受,哪怕只有一瞬间也好,伊恩满足了她的祈愿,因此她才能不留遗憾地离开。   藉由此次的意外,我也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作为妮蒂娅的自己究竟应该怎样面对伊恩,怎样面对友人,怎样面对世界的规则,怎样放下过去——这样想着,得不出确切的结果,只是愈思考愈乱。   但是,也许就该是这样吧,“如何生存,如何处世”这样的问题,自人类文明诞生至今困扰了无数智者,只凭我又怎么可能得出通用的结论。   对于每个人都应有独一无二的答案,但只适用于自己的,只能让我不再困惑,无法将同样的内容安置在他人身上,所以我这样想,自己大概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但那也绝非易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   每一个故事都有主角,而此次的女主角并非自己,而是名为妮蒂娅的完整个体的其中一面,是和我有着相同面容,却有着迥然性格的另一人,但对伊恩而言那也一定是就妮蒂娅本身,有着我完整的记忆和感情,毫无疑问在他的心中与我有同等的地位。   那么他也应该也对我和她有着同样的感情,对伊恩而言所经历的无异于“亲手葬送了妮蒂娅”这般残酷的事。   不必说明,看上一眼就清楚,整日里一言不发,平时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紧张或悲伤的伊恩,今日终于紧锁着眉头度过了一整天。   我没办法劝他,他比我明白的更多,无论怎样的言语——正确的论断对他而言是早已知晓的事,错误的论断则是幼稚的笑柄,因此我是没办法劝他的,他只是因生而为人所必有的情感,即失去亲密之人的伤痛而难过,他在出于这样的理由痛苦着,但过不了多久就一定能自行排解,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   太过完美,没有弱点和缺憾,什么都能办得到,因此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忙。   但没办法帮到他,这对我而言也成了一种苦楚,如苦难的导火索般传至我的身上,看到他陷入这样的状态,我就不由得为自己的无能而自责。   如果我更有能力的话就能帮上伊恩的忙了吧,自己这样想着。   那么,这就是今次的意外,不能称之为事件的事件就这样落下帷幕。   长舒一口气,望着窗外远处为供暖而工作的、蒸汽喷涌的大机关。   雾之都的雪融化了,归来的候鸟开始筑巢。   左手抚着胸口,我这样想到:   另一边的妮蒂娅,不知你是否能听得见。   无论你在心底的何处,我一定会获得幸福。   连带着你的份一起。   ……   质量盈余:一般指核裂变后原粒子多于新生成的两种粒子的质量,依质能方程式,裂变所生成的能量正是由这部分缺失的质量转换而来。    第三十章 幸福 ==============================   对于爱迪生而言,什么才是幸福呢。   依这样的思路很难得出答案吧,那么反过来,对一般人而言,什么才是幸福。   最基础的,有温饱的保障,更进一步,家庭和睦,亲友健康,这就是普通人眼中的幸福了,他们这样想:一生中无忧无虑的时光超过三成就已经算是个了不得的幸运儿,毕竟作为独立的“人”,不幸的时光总是占大多数。   那么不幸又是什么呢。   飞来横祸同样不多见,更多的时候不幸指的是为工作的劳苦而感叹,为他人愚蠢而烦心,为事务繁杂而头痛,正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抹去了幸福感,因此人们总是觉得自己是不幸的。   但这种杂务真的能算是不幸吗。   既然如此,重新来一遍。   任何人的幸福与不幸都是等量的,体感的不幸只是庸人自扰。   现在回归主题,对于爱迪生而言,幸福又是什么。   “是‘自由’与‘爱’,特斯拉老师。”   她这样答到,用着许久之前的称谓,我曾担任她的启蒙者与看护者,因此被称作老师也是理所当然。   自己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我曾立下誓言,作为夺走爱迪生幸福的罪人,我要竭尽全力使她再一次拥有笑容。   做到了吗,我成功了吗,尽管击倒了富兰克林卿,自己也付出了代价,可现在的我确确实实地履行了誓言吗。   惶恐不安,夜不能寐,最使我恐惧的就是——即使用数年时光实践了计划,也达成了想象中的目标,即使将她从囚笼中解救出来,爱迪生还是无法笑出来了。   “那现在的你觉得自己是自由的吗。”   二人步行在薄雪初融的小径,我在她身后推着缓缓前行。   “您说呢,特斯拉老师?”   “对于你而言,自由指的并非身体的来去自如,而是无论做着什么,无论身处何处都不受约束,是出于自己意志的行为。”   初春的阳光很暖,风却依然似冬日冰凉,只是少了几分凛然的气势。   “所以我认为,现在的爱迪生是自由的。”   视线下移,但在这个角度瞧不见她的表情。   “哎,既然您这么说,那么我就是自由的吧。”   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她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一定明白令我急切的源头,但她就是渔翁似的吊着我的念头,像魔术师手中的礼帽,结束前谁也不知里面究竟塞了几只鸽子。   继续慢慢地步行,这条路并不长,但我看来却像没有尽头。   走了多远,几十步,几百步吗,稍回头看去,不过四五码距离罢了。   “那爱又怎样,爱迪生小姐得到了‘爱’吗。”   既然前者都不能给出肯定的答复,自己完全不懂的这边更是没指望。   “嗯~~谁知道呢。”   终于笑了,但不是释然的笑,而是调笑,我不是擅长开玩笑的人,年纪亦不小了,自然搞不明白少女的心思。   但是严格说来,爱迪生小姐也没比我小太多。   “特斯拉老师,帮我买那个吧。”   她指着远处的小摊子,那儿在出售可丽饼。   这点小小的要求我还是能满足的,但没想到她竟然会喜欢甜食。   爱迪生不像喜欢甜味的孩子,她比我更擅长品尝苦涩。   但纯粹的苦不会受欢迎,东方国家更喜爱的绿茶,舶来品的黑咖啡,苦之所以被接纳,原因是在那之后的回甘,倒不如说,失去过后的甜味,苦也就丧失了意义。   从这一点出发,如果不喜欢甜味,自然也就不会去品尝苦吧,所以她喜爱甜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推着她到那边,掏出钱包,在摊主笑眯眯的目光中接过商品,并收到一句附赠的“祝您今日万事顺心”。   真是吝啬,我这么想到,明天的祝福就要明天掏钱来换吗。   继续向前行进,爱迪生用小巧的舌尖舔着奶油。   “对我而言甜品可是一周一次的奢侈,因为现在无法运动,如果不从饮食控制体重,一旦积重难返就后悔莫及了。”   这不便也是我的无能所致,自己这么想着。   斯托克已经尽了全力,如果当年的我能比现在更强一些,也许在那之后的悲剧就都不会发生了吧。   在自责之中叹了口气。   “不要那么想,特斯拉老师。”   轮椅上的爱迪生突然说到。   我依然无法看到她的表情,只能揣测着,希望眉宇间不是怨恨的颜色。   “千万不要这么想,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您的功劳。”   “包括苦难。”   我说到“那同样因我而起。”   “是的,包括苦难,但我并不后悔。”   她双手捧着放下了可丽饼,语调温和地说着,微风送来她身上的香味,发丝在眼前迷离。   “您不是想知道什么我是否得到了爱吗,特斯拉老师。”   眼前之人扭转了话题。   “但爱是无法‘获得’的,是无法被谁给予的,那是靠自己争取,在那之后才能获得的东西,如今的我有了争取被爱的权利,今后也绝对会努力得到它,所以您就这样想吧,特斯拉老师。”   她回过头,微笑着。   “爱迪生已经获得了自由与爱,并无比的幸福了。”   “因此,不要再说我曾经受过的苦,如果没有那样的经历——”   话题在此处戛然而止,骤然起风了,言语淹没在掠过耳际的呼啸中。   特斯拉不会再追问,因为爱迪生小姐没有说第二次,而此刻的她这样想到:   如果没有那样的经历,我也绝对不会这样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你了吧。    第三十一章 节制(一) ==============================   “您最近是不是胖了,大小姐。”   一般而言会有如此直接将这话问出口的人吗,太糟糕了吧,尤其对象还是女性。   但显然,艾达就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正因为了解她的秉性才无法指责,而且更令我绝望的则是,她一般是不会说谎的。   所以自己大概是真的胖了。   不会吧,真的假的,虽然知道自己的体重问题最近愈演愈烈,但已经胖到可以用肉眼看出来的程度吗。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将手中剩下的半个卡马龙全部塞进了嘴里,如果自己真的胖了,那绝对就是因为这种全无自觉地行为,只有舌头品尝到甜味后才开始懊悔,就像现在这样,一边担惊受怕一边把它们咽进肚子。   “还在吃呢大小姐,看来已经到了不得不采取强制措施的程度。”   艾达将桌子上剩下的收走放到一边,随即半蹲下,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用手帕擦着我嘴角的甘甜残渣。   但是、不对,虽然背负女仆的名义,但她从来没对我做过这种事,隐约有不妙的预感。   “在此之前不想伤到大小姐,所以一直采用相对委婉的说辞,可眼下的情形已经不容我继续纵容了,您明白吗。”   她站了起来,稍微推开茶几站在我的面前,目光自上而下睥睨,固定在我身上。   “……”   态度似乎变的非常严厉,艾达的气场不知何处产生了奇妙的变化。   “作为青春的少女您实在太不知节制了,站起来。”   处于弱势的我不自觉地就遵从了她的命令,像兔子见到狼就逃命似的,并非经过思考的结果,更像出自本能的畏惧。   但是,嗯?好像我才是大小姐来着?   缩着脖子站起来了,但艾达并不是瞄准了这边的脸,而是更不妙的位置。   她伸出右手掐住我的小肚子,自己则因痛感而退着步弓腰,然而身后就是沙发没有可以退的空间,因此一屁股坐了回去。   “看吧,这快溢出的脂肪,坐下的时候肯定已经出现三段腹了。”   不不不,才没那么夸张,只是能掐起两指宽的赘肉而已!   何况脂肪不是利于雌性荷尔蒙的合成吗,作为女性太瘦可不好!   因为太想为自己的口腹之欲寻求借口,连残存的一点男性立场也弃之不顾。   “软塌塌的。”   “才不软…”   “软塌塌的。”   无视我的抗议,艾达重复了一遍。   “脂肪聚合物。”   这也太伤人了……   “难听吧,大小姐,但这是为了您好,再不有所收敛,大概就会变成那个吧。”   “那个?”   那个指的是什么。   连暴言的艾达都会觉得难以出口的词汇,究竟是什么呢。   “母′猪。”   ……   还真是够过分…尽管并没被这么说,仅听到这两个字就已产生了十足的空虚感。   “所以,为了让大小姐今后有所自觉,如果您再次不注意控制饮食我就会那样叫您,明白了吗,母′猪大小姐?”   “等等等一下,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之前您不是把半个甜品吃掉了吗,正值消减体重的关键时刻竟然还敢进食糖分,所以要受处罚。”   “‘关键时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根本不知道。”   “就从我对您开口的一瞬间。”   艾达转身,坐在我的对面,我还从未见过艾达在工作时间坐下,她应该不会觉得疲倦,这一举动只是出于想传达“我的身份现在与你对等,甚至在你之上”这一信息。   “所以大小姐,这里有一些条款,请您务必遵守。”   尽管用着尊敬的态度和语调,可隐约间我觉得她此刻嚣张的态度竟然与伊恩不相上下。   “首先,即日起您不许再吃任何甜食——”   “等等,我…我听说想要减肥的话运动比节食更有效…哦…”   心虚地撇过脑袋,冷汗直流。   运动当然是不可能运动的,我只是觉得艾达不过一时兴起,心里想着暂时糊弄过去就好,自己对糖分的依赖有多严重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断了甜品供应无异于吸毒者断了致瘾物,大概会赖在床上痛苦地呻吟吧。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和伊恩都这么喜欢甜味。   “当然,运动也会做的,但上面那条同样要遵守,我会监督您。”   艾达的视线变得锐利,刀子般从我的侧脸擦肩而过。   不妙,她是认真的。   “其次,正餐方面,家中的饮食我会酌情控制,校内的便当只会有蔬菜和水果,这一点请您做好心理准备,顺便一提,我已经拜托少爷和校方打好招呼了,食堂和便利店也不会对您提供任何商品,唯一可以吃的就是我给您带的食物。”   啊……   啊……   “再次就是您所说的运动了,大小姐能有这样的自觉我很高兴。”   那才不是自觉。   就当我没说过好不好……   “我听说您经常翘掉体育课,今后不许再这样做,回到家中我会监督您每日一公里的长跑,时间由我来定。”   艾达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强硬,她是真的要把我赶尽杀绝吗。   既然如此我也不打算示弱,不能反抗那就干脆耍赖吧。   “我不做。”   “请别任性,大小姐。”   “说了不做就是不做,你讲什么都没用。”   一边说着一边捂住耳朵,差点忘了我才是家里的上位者,如果自己一定不按她说的办艾达又能把我怎样,即使惹她生气也是没办法的事,让我这样的阴暗角色走出家门去减肥难度实在太大了。   “您真的要反抗我吗,大小姐。”   “噜噜噜噜噜~”   艾达似乎早预料到我的反应,并没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反倒是那模式化的脸上浮现了一抹阴森的邪笑。   “您真的有这个觉悟吗,之所以能肆无忌惮地说出这样的话,也许是因为您还没见识过我的手段吧。”   她也不反驳,并不抛出可以阻止我的方法,而是这般神秘兮兮地威胁。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态度比威胁更具神效。   “如果您真的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计划必须强制执行,我也会采取更强硬的态度和措施,这是您自己选择的路,我建议您先做好心理准备哦。”    第三十二章 节制(二) ==============================   “这是什么……”   餐桌前手持刀叉,我盯着盘中餐不满地咧开嘴。   “您的早餐。”   艾达站在我的身后,姿容端庄地挺直腰板说到。   半根烤胡萝卜、半根生黄瓜和一杯牛奶。   “我的……?”   放下餐具,右手指着自己。   “诶呀,您不知道吗,黄瓜是人类所能栽培热量最低的蔬菜,而且包含了上午所必须的维生素,胡萝卜和牛奶则考虑了补充蛋白质、碳水化合物、水分以及营养补足的需求。”   “我不是那种意思,这样的早餐是用来喂兔子的吗?”   “您要是这么想的话那大概就是如此吧,当下我的确是将大小姐当兔子来养的。”   家里的鸽子都在吃谷物,我却要啃青菜。   “您的饲喂成本太高了,今后要适当削减伙食开支,不觉得兔子还想吃人类的饭有点奢侈吗。”   等一下,我只是随口一说她竟开始得寸进尺了,竟然用“饲喂”这种词——“你觉得我不会生气吗,艾达。”   本来以为昨晚不过是她的临时起意,没想到是认真的,既然如此我也必须拿出态度,平时被小看也就罢了,现在竟然真的欺负到我头上。   收敛表情,眉毛竖起,回头瞪过去。   可没想到的是,艾达只是不慌不忙地弯下腰,双手拂过我的耳侧。   “眼镜歪了哦,大小姐。”   说罢,便帮我将鼻梁上的镜框扶正。   唔咿咿咿咿——   根本不拿我当回事!   这无懈可击的温柔更是教我无话可说,反抗的气势也顷刻烟消云散。   不愧是艾达,竟然轻易瓦解了我的攻势。   “是大小姐太弱了。”   这边根本没问出口,她却趁势在我的耳边轻轻说着这样的话,随后若无其事地站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想法被猜透,而且还被挑衅。   “不要怪她,妮蒂娅。”   坐在我对面的伊恩适时开口。   “这件事我也赞成,正好趁这个时机把话说清楚。”   寒酸地瞧着他那边的珍馐美味。   大早晨吃那么多高热量的东西,为什么他就是不会胖呢,肌肉要消耗的热量更多,因此肌肉量比女性更大的男性平日里不必太过在意饮食,但不在意到他这种程度还不见赘肉也太可怕了,可怕到诡异的程度。   “妮蒂娅,在艾达为你制定的减肥计划成功之前我不会给你零花钱,如此一来这段时间除家里的饭就没什么可吃了吧。”   啊。   “为为为什么,怎么能这样,你知道少女每天为了维持形象要花多少钱吗!”   “具体来说是怎样的维持?”   伊恩用餐巾擦了擦嘴,瞧着我说到。   “比如饰品的开销、聚会的开销……”   心里想着下一个条目,语速不自觉地放慢,因为那根本就是胡诌。   “——以上都没有,没错吧。”伊恩接过话。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最近妮蒂娅的钱全都投给了那个叫罗丹的小子,更早之前的消费则大多在高档甜点上。”   他放下餐巾,推开椅子。   “虽然和现在的话题无关,我倒真的希望妮蒂娅能更开朗些,和朋友去聚会什么的,每天待在家里不出门,头上会生蘑菇吧。”   “把早餐吃完,不许剩,然后上学去吧。”   他留下这样的话,不顾忿忿的我,出门去了。   ……   尽管被断掉经济来源,但自己怎么可能一点积蓄都没有。   虽然最近开销有点大,但剩余的仍有不少,摸着包里的钞票跑进了校内的便利店。   “那边的巧克力,请给我一盒。”   对柜台前的大叔如是说到。   “您…”   对方先犹豫半秒,随后再次开口:“您是妮蒂娅·斯托克小姐吧。”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是的,有什么事吗?”   “抱歉,今早校长大人为我们配发了这个,命令是见到照片上的人不许卖她任何食物。”   对面的人面露难堪的神色,右手拿出了打印的黑白相片,上面是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舔着冰激凌傻笑的自己。   这是什么时候照下的、不,不对,为了阻止我满足口腹之欲连特斯拉先生都搬动了吗。   艾达的行动力是有多恐怖,决心要做的事无人可挡,换做是我遇到无法跨域的障碍绝对会寻个理由放弃了吧。   “您就卖给我吧,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   “这恐怕不行,斯托克小姐,我可不想丢了这份工作。”   “校长先生只是戏言而已,不必当真哦。”   “我不觉得那是戏言。”   面对我的步步紧逼,他逐渐面露难色。   “真的、非常…抱歉。”   他向我欠身,虽然拒客是不好的行为,可一般而言对一介学生有必要如此礼待吗。   片刻后想通,那或许是因为意识到能让校长大人亲自关照的孩子必然也和他关系不凡吧。   但无论理由如何,被说到这份上也没办硬来了。   拖沓着走到门口,胃一阵痉挛。   终于开始后悔,早晨出于任性就没动伊恩和艾达叫我吃的早餐,现在如果能回到过去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吞进肚子。   捂着腹部,尽管饥饿着,但软乎乎的触感还是相当清晰地传达到了手上。   能掐起来的脂肪……   减肥的确有必要,但实际做起来困难重重。   带了午餐的便当,要不现在就吃了吧,我这么想,尽管肯定也是教人提不起兴趣的胡萝卜,但饿到一定程度无论什么都能接受。   可满足了现在的需求,中午的时候自己吃什么呢,忍耐到午间享用今天就算过去了,可现在吃掉,到中午再次饥饿难耐该怎么办,到时候又不得不经历一下午的煎熬。   在自我矛盾中激烈斗争,抱着脑袋不知所措。   然而就在此时,罗丹同学从我的面前走过——   他似乎还欠着我一笔钱。   是否……从他身上想想办法呢。    第三十三章 节制(三) ==============================   “妮妮妮蒂娅,早早早上好!”   本来是想和罗丹同学打个招呼,可没想到对方竟是这样的反应。   口吃就算了,而且还是强调感超重的语气,在那之后迟疑了半秒,想着自己有做过什么令他如此高兴的事吗。   “早上好,罗丹同学现在忙吗。”   “不忙,闲得很,一整天都是闲着的!”   再一次的感叹句,精神饱满是好事,但这样的态度不免有些神经质了吧。   但眼下这不是重点,我有事要拜托他,所以要用恳求的语气。   把姿态放低,然后语气尽量温和——   “那么…罗丹同学,能否帮我个忙呢…”   “什么事,能做到的就一定尽力做。”   “你能不能帮我去那边的便利店里,买点零食回来…这里是钱。”   从包包里掏出仅剩的两张钞票。   “不到五十米的距离,为什么妮蒂娅要找人帮忙呢。”   “……”   考虑着要不要和他说明真相。   如果坦白因为被强制减肥而下了禁令,那不就等于变相地承认自己最近胖了的事实吗,我可不想这样的消息被别人知道。   “那里的老板和我有些过节,所以不太想在他面前出现。”   望向右侧的远景,说谎时往往不愿直视对方的眼睛。   “什么过节,妮蒂娅的性格怎么会与人结怨,一定是对方故意找茬,不必害怕,我去替你教训一通就好。”   罗丹的个性冲动,我早该考虑到的,竟然编了这样不当的一个借口。   “等一下!”   他话还没说完步子就已经迈开,我快跑两步才赶得上挽住他的胳膊。   “等一下啦,不是那么回事!”   这家伙的力气太大了,也许是还没来得及对我的话做出反应,等他停下脚步的时候自己的双腿已经被拖着蹭出两步远。   “那到底是怎么了?”   “总之…总之不要管那么多,钱给你。”   将手上的钞票塞到他的手心。   “帮我买回来就足够,千万不要做多余的事,那样我就万分感谢了。”   双手合十,做出拜托的姿态。   “……”   他面露疑惑,显然搞不懂我的意图。   “按我说的做就可以,罗丹同学说过想报答我的吧。”   害怕自己没有约束他行为的能力,连这种事都搬出来了,在友人面前不想提什么报答,但肚子打鸣的现在也容不得考虑许多。   “我明白了。”   听我这样说后,他终于决定放下疑问转身去做。   罗丹同学自然不在黑名单之列,因此顺利地买到了我想要的商品。   而现在,我们二人正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自己一口接着一口地往嘴里送着布丁。   “在外面吃可能受凉,而且还是容易沾染灰尘的食物,回到教室再享用比较好吧。”   他在一旁劝我。   “唔…呶呶呶呶,咕姆嗫。”   嘴里塞满食物,口齿不清。   忙着咽了下去,差点连勺子也吞进肚子。   或许是自从来到这边后从未挨过饿,所以一上午未进食的饥饿感就已让我难以招架。   “不行、不行罗丹同学,到那边一定会撞上熟人。”   “谁知道艾达有没有联系其它人……”   后面的那句只是小声的自言自语。   “遇见熟人是什么不好的事吗?”   “至少对现在的我来说,那绝对是不好的事。”   急促地对话,然后用勺子再次盛起一块棕黄色的焦糖布丁递进口中。   “好甜喔,罗丹同学……”   口齿不清地说着。   “真的好甜。”   心灵被糖分所滋润,几乎要感动得流泪,一点也没考虑自己泫然欲泣着进食的模样着实蠢到了极点。   罗丹在一旁瞧着我古怪的表情,捉摸着这边咀嚼的动作,观察片刻后开口:   “莫非…妮蒂娅被家人虐待了吗?”   “为什么要这么说。”   “这明显饿着肚子的模样,是被兄长惩罚了吧。”   因为犯错而被罚没得饭吃吗。   听起来像一般家庭会采用的体罚手段,但伊恩不是那么无聊的人。   因此我摇了摇头。   “我想也是。”   罗丹同学苦笑着说“想来也是呢,妮蒂娅一看就营养很好的样子。”   营养很好。   等等、   在这里停下。   这是指什么,难不成他也觉得我胖了吗。   此句使我顿时失去了继续的心情,放下顷刻间只剩五分之一的布丁,嘴角还沾着糖浆,眯起眼盯着对方。   “这话怎么说,我的哪里有体现出‘营养过剩’的样子了?”   比起正常的询问,更倾向于兴师问罪的语气。   “不…”   他似乎登时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视线没有与我相接,倒是向偏下的方向瞄着。   胸口有什么奇怪的吗。   在那之后对方大概觉得不妥,终于看向了我的脸。   “我觉得妮蒂娅的脸,最近变的很圆润了。”   你这家伙…知道什么是能说的话,什么是不能说的吗。   如果只是“稍微变圆”也就罢了,但他竟然说是“很圆”,有夸张到那种程度吗。   下意识地捧住脸颊,就手感而言似乎没什么变化。   奇怪,应该并没有变化吧。   又捏了捏,仔细确认了一边,的确是没有变化的,我的体重在增加自己清楚,但并没有明显到随便谁都能一眼看穿的程度。   莫非是对方临时编造的谎言,可无缘无故骗我做什么。   思虑许久,我这样想,既然人家那么说,可能就是如此吧。   自己总是对自身的变化无法察觉,人是在不知不觉间变胖的,也总在不知不觉间养成恶习,每日细微的积累最终造就了迥然不同的变化。   “脸变圆了…”   默默重复着,饥饿感已经渐渐消退,此刻罪恶感开始占据主导。   一时冲动就吃了高热量的东西,尽管是被强制执行的减肥计划,但实际上能瘦下来我当然也心甘情愿,加之在明知体重告急的状态下还吃了布丁,负罪感山一般压在我的胸口。   “居然在偷吃啊,大小姐。”   猝不及防地、身后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第三十四章 节制(四) ==============================   “真是没想到啊,大小姐。”   艾达弯下腰掐住我的脸。   “真是没想到啊。”   无表情地、以毫无起伏的语调说到。   “不仅偷吃,还和不知哪里来的野小子在幽会。”   左右挣扎着,甩掉了她的手。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艾达才应该先说明白为什么要跟踪我吧。”   捂着侧脸后退两步。   在那之后艾达直接领着我回到了家里,现在的二人正在客厅之中,明明今天还是周一。   “而且还强行带我逃课了,这被伊恩知道可不得了。”   “逃就逃了吧,难道正常坐在教室里大小姐就会听课了吗,与其在那里浪费时间不如和我做点有意义的事。”   ……   无话可说,她讲的不无道理,只是这种行为使我产生了罪恶感,实际即使身处课堂我也不过是胡思乱想或者信手涂鸦罢了。   对艾达强势的举止有点不服气,但又着实没什么好反驳的。   “那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想知道吗?”   这是故意的,故意想引我追问,因此我选择了缄口不言。   “这可不太好啊,大小姐。”   艾达抱起胳膊。   “您先去把午餐吃了,然后好好睡个午觉,下午有事要做。”   ……   午餐当然也是同样热量低到令人发指的食物,只不过因为着实很饿,之前的一盒布丁也没填饱肚子,所以才全部吃光了,艾达对此非常满意。   然后,按她所说的,时间来到了下午二时。   依雾之都的纬度此刻应正是一日中气温最高的时间,但由于眼下正值初春时节,再热烈的阳光被冰凉的风一吹也都散尽了。   因此,温度反而更加适宜外出,她选择了这样的时间,是打算带我到哪里去逛逛吗。   “总之,先把这些衣服穿上。”   她这么说着,将一套服装递到了我的手中,那显然是相互搭配的上衣与下着,统一的墨绿色调与风格,而且仔细看看,似乎有点像——运动服?   “没错,是运动用的服装,下午的时间就由我来监督大小姐进行长跑的训练。”   晴天霹雳般的打击。   怎么可能去跑。   但我真的有办法逃过艾达的魔爪吗。   即使现在跑到哪里也绝对会被捉回来,她有着不达目的是不罢休的个性,因此必须得有个更像样的理由。   先跑到半途,然后随便找个身体不舒服的借口逃掉就好了。   没错,那样应该行得通,她对我的健康状况如此关注,绝对不会放着身体不适的我不管。   这么想着,将裤子和上衣穿了起来。   “衣服…好像有点紧…”   运动服而已,前世宅居的我常年的穿着,宽松、舒适,不仅能用于居家,出门也没问题,只不过会被人嫌老土罢了。   “看吧,连衣服都在抗议了,大小姐还没意识到减肥的重要性吗。”   才不是那种意思,我说的是只有胸口比较紧而已。   于是,就这样,自己顶着烈日,让我那因长期家里蹲而显得苍白的皮肤暴露在了太阳下。   “路线是从家门前起,绕着环状步行街跑上三圈,我会跟着监督您的,千万不要动偷懒的心思。”   艾达板着脸,大概是想尽量显得严肃,但她那平日素无表情的面孔只要讲话时带上点情绪就已经有足够的魄力。   “但是长跑又不是一两天的功夫,我总不能每天翘课来做这种训练…”   平日里因包含“出门”这项内容而被我讨厌的上学现在竟成为了救命稻草。   “没关系,之后我就帮您请三天的假吧。”   艾达似乎早就想好了如何应付。   “先适应运动的感觉,在那之后的每日傍晚都要跟我出来跑同样的距离,所以这三天也只是适应,我不会对您有太多要求,唯一要遵守的规则只有一个,就是‘不能停下’。”   “不能停下…”   “没错,无论跑得多慢都不可以停下来,一定要坚持到里程结束为止。”   “喔……”   “那您还在这里磨蹭什么呢。”   “……?”   “如果您再不跑的话,我就要叫了。”   “叫什么?”   “母——”   “等等等一下,我马上就开始,马上就开始跑了!”   步行街,正常的工作日虽然这里只有零散地散步的老人和玩耍的孩子,但被公然叫那种外号的羞耻感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抹去,恐怕多年以后也会被当做黑历史而不愿回首吧。   迫于如斯压力,强逼自己迈开了双腿。   哈啊……   运动本来就不适合我,为什么要我做这种事。   每一步都是折磨,就这样跑出两百码左右——   快要死了。   接下来每一步迈开,我都可能当场昏厥吧,自己这么想到。   心肺功能濒临极限,随时有崩溃的可能,双腿的肌肉因过载的机械运动而沉重无比,血液的溶氧量已达到临界点,但仍赶不上消耗的多,每喘息一次眼镜都会蒙上一层薄薄的雾,如果脚下不是一马平川的大路,以现在这无暇顾及路况的状态自己一定早已一头栽倒。   “太弱了,太弱了大小姐,这样的身体可活不到一百岁!”   艾达还在一旁添油加醋。   我也想继续,可疲惫的不仅是双腿,因血氧完全供给了腿,上半身有种软绵绵的无力感,脑子中什么都无法思考,姿态也变得愈发随意,而完全交给平衡感来自行处理跑步姿态的话,就会发生这样的事:   两条胳膊连抬起的劲也渐渐消散,只有肩膀还在晃着,因此份量十足的“那里”就开始不受控制地随着重力做出反应,平日应当是上臂稍微夹着来矫正姿态的。   自己现在的姿态一定蠢到极点,原本想着至少到半途再借口推脱,但现在身体状况显然不容许我那样做。   因此停下了,大口喘着粗气,一手扶着膝盖,另一手扶着腰,即使是这最省力的姿态也感觉随时可能摔倒。   “不、…哈啊、不行了艾达,肚子好痛……”   故意做出、不对,已经不是故意了,自己现在的确很痛苦,那么就是将痛苦的表情展示给对方。   “肚子好痛,我可能跑不下去了。”   见我停下脚步,艾达缓缓自环状步行街的中央向我这边走来,这段时间也给了我喘息的机会,终于能勉强站直腰板。   “身体不适吗,大小姐?”   “嗯嗯嗯”   拼命点着头。   “那可就难办了呢,如果第一天就无法坚持下去,今后该如何是好?”   所以说干脆放弃这个计划不就好了。   “如果真的身体不舒服也就罢了,可我觉得大小姐像是在撒谎。”   “怎么可能,你看我这纯真又痛苦的表情,哪里像是骗人。”   “嗯……”   对方稍皱眉头,沉吟片刻。   “这里人不少呢,大小姐,也许是因为今日的天气不错吧。”   “好像、的确是这样…”   “而且我清楚大小姐的秉性,太容易纵容自己,还没有自觉,因此必须要有人监督才行,有时为了克服这个性不得不超越‘监督’,而到达‘强迫’的层级才行。”   “嗯…、嗯?”   随后艾达深吸了一口气,我隐约有种不妙的预感。   “母——”   “等等、等等、等一下,真的不能再这里叫那个!”   “z——”   “好了、等一下、不要叫、我跑就是了、我继续跑就好了吧!!   在艾达满意的目光下拼命摆动着双腿,我这样想到:   如此痛苦的时光,还要持续多久呢。   ……   序、阴谋论   这个世界在两年前曾发生过战争。   又或者说,胎死腹中的战争。   一切国家、不受管束的地区、无法之地,甚至城镇、乡村,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动的、大规模的反叛、易帜,按理说如此规模的行动本应被载入史册,但我却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无论何处也没见到任何战争留下的破坏痕迹。   原因正如我所说,那是胎死腹中的战争。   并未发动就被提前察觉并结束了,同样离奇地,无论何处的典籍也无法查证战争的发起者为何人,结束战争的又是谁,大家唯一清楚的就是在两年前的五月十六日的午间,十一时二十七分,全世界所有与此战事相关之人在这一刻突然发现,自己的时间减少了二十分钟。   分针向前推进了二十个格子,在此期间,全部国家的国立大机关、以红石能源运作的城市工业圈均在满负荷运转的状态下被火药布满,而工人们则搬运着成堆的易爆品而毫不自知,甚至引火者的手也恰好停在拉下引线的瞬间,国家元首们同时突然发现,疏散难民的公文也刚刚在文案上写好,而自己却全然没有签署过它的记忆,无数的图书馆被点燃,重要典籍付之一炬。   诸如此类的怪异现象数不胜数,并且仔细推敲这一系列破坏行为便会发现,与其说是战争,倒不如说那是希望促成一切体制、系统、文明解体的行动,现今的人们赖以为生的正是以红玉作为能源的大工业,若将其彻底破坏想要恢复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期间必然爆发无数的动乱、政变、暴力冲突,心怀叵测者就可以趁机为所欲为了。   无论幕后的始作俑者是谁,其目的并非无差别的抹消,也并非高高在上的统治,而是使人类的文明倒退,若将此番作为当做计划的第一站,那么恐怕对方的目的是希望人类完全退化至中世界的农耕文明水平吧。   可他失败了,不知被谁所阻止。   这一系列准备完全的行动全部未能实施,大毁灭在爆发前一秒戛然而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就这样结束了。   为了不引起世人的恐慌,政府将之隐瞒,但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事实的真相如今仍流传于坊间,在某些小圈子中被大家所讲述。   “——就是这样的故事,妮蒂娅姐姐。”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对我如是说道。   “如果是那样还真的有点可怕……”   话是这样说,但我的注意力并未放在他所讲的故事上。   那恐怕就是人们常说的阴谋论了,但凡消息灵通的时代总有些人会搞出此类博人眼球的故事,或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或只是随意杜撰的胡诌,总之我不会相信这些。   我的精力完全集中在这孩子的发丝与容颜。   弗洛伊德同学,只有十岁的年纪便升入机关学园的高年级与我同处一室,毋庸置疑的天才少年,四肢纤弱,有着女孩一般细腻白皙的皮肤与精致的五官,碧蓝的大眼睛宝石般嵌在脸蛋上,发丝则以凌乱的深黑为色调,夜一般的早熟和神秘与昼一般的可爱和稚嫩毫无矛盾地融洽于一张面孔,不由得感叹世上怎么会有这般惊心动魄的美少年存在。   超越性别的美,无论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包括我在内。   倒不如说依我这太容易被惊艳到的脆弱神经其实自己早已首当其冲的被攻陷了。   “妮蒂娅姐姐,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嗯?欸,当然了。”   的确在听没错,但大脑所集中的部位并非故事内容,而是婉转的音调本身。   这孩子着实太有魅力,忍不住想和他多相处一点,还是我这阴暗角色第一次生出想主动亲近陌生人的想法。   嘴角不知不觉间挂上了古怪的笑,现在要是有路过的人看到我当前的模样一定会想着赶快报警比较好。   稍微有点能理解正太控的大姐姐们的想法了,不,即使是男性也一定会被他的魅力所折服。事实的确如此,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的焦点,享有着被女生爱慕又不被男性排斥的特权,散发着想让人把他抱起来好好宠爱一番的气场。   而人生赢家的弗洛伊德同学今日似乎只钟情于我一人,正如现在的情形,午间被约了出来,在无人的顶楼听着他的故事。   硬要说这已经算是约会了,不过和小孩子在一起任谁也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唯一不肯承认的就是自己已经被那份可爱所击败了吧。   正如当下自己满脑子想的都是好想揉揉那柔软蓬松的头发,好想捏捏那娇嫩泛红的脸颊,诸如此类见不得人的念头。   “太不专心了,妮蒂娅姐姐,和人交谈时专注于对话本身的内容可是礼仪中的基本。”……?!   瞪大了双眼。   被发觉了吗,我明明什么都没说,他是怎么知道的。   如果这个年代有录像的技术,而我又能看到自己刚刚全程那失态的模样,就绝不会对此心生疑惑,那已经是普通人也能一眼看穿的没品笑颜。   “既然如此,我就给你个特权吧,妮蒂娅姐姐。”片刻后,弗洛伊德竖起小小的食指。   “如果妮蒂娅姐姐能好好听完我的话,并回答我的问题,就让你抱一抱,怎么样?”他阴谋得逞似的微笑着,那是属于胜利者的嚣张表情,只不过在这张脸上实在叫人无法讨厌,但是我仍忍不住想到:可恶的小子,一定是天资优厚所以从出生到现在都不清楚败者的滋味吧,说不定现在正想着我这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但是我拒绝。   那么,今日就由本人来教训不知天高地厚的你一下,我最喜欢的事情之一,就是对那些自以为是的人说不。   “好喔,是怎样的烦恼都可以和姐姐说~”   话到嘴边时已完全变了味道——是连内容也完全改变了吧。   终究是输给了弗洛伊德,但也输的心甘情愿。    第一章 心意 ==============================   “妮蒂娅姐姐,你有喜欢的人吗?”   为什么是这种问题,我还以为弗洛伊德会问更符合他年龄的方面……果然表里如一地是个早熟的小孩,不过既然人家问了,无论如何也要给个答复。   “这是大人的秘密哦,等你再长大一点就明白了。”先敷衍过去,自己都还弄不明白的事要如何得出结论,一边这么说着,稍微移开视线。   “妮蒂娅姐姐还称不上大人。”   少年扭头望向了我。   “其次,刻意掩盖正说明了心上人的存在,看吧,如果不存在喜欢的人,那干脆实话实说就好,妮蒂娅姐姐又没到会为交不到男朋友而倍感焦虑的年纪。”“……”   这孩子怎么回事,说出的话根本不像个十岁的幼儿,尽管天资卓越且聪慧过人,那也不至于连揣摩心思的水准也提至成人的等级吧,毕竟那是需要经验积累才能养成的直觉,又不像天分一样是与生俱来的。   望向弗洛伊德的目光掺杂三分疑惑。   春季已经到来,残冬的冷气中和着炽烈的阳光,正巧是合适的温度,他蜷曲的发丝在高光处折射着些许阳光,化作斑斓的色彩。   “所以,告诉我吧,你所眷恋之人的名字,是哪个幸运的混蛋能得到你的青睐呢,妮蒂娅姐姐。”“……”   缄口不言。   不想说。   ……还是不敢说呢。   面对十岁的孩子这方面的话讲什么都无所谓,被说出去也不会被他人信以为真,吐露心声当然没问题。   没错,问题不在倾听者身上,而在讲述者本身。   下面是提问:   妮蒂娅·斯托克的恋心出了怎样的问题,使自己刻意对此退避三舍?   答案早已不言而喻,她只是不敢接受自己真实的心意罢了,害怕着一旦出口,那份自己早已察觉却没胆量承认的感情将彻底失去缰绳,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此人一直是个无可救药的胆小鬼。   迟疑的原因是“畏惧”,对自己真心实意的畏惧。   “没有,你一定是想多了。”   依然想敷衍了事,如果未来自己不能得到幸福那也一定是咎由自取,我自暴自弃地如是想到。   “不对,妮蒂娅姐姐。”   弗洛伊德稍微向这边蹭了蹭,与我的距离拉近,他身上有股稚气未脱的孩童特有的香甜味。   “不对哦,这是错误的答案。”   他的双手交叉,呈现“x”的形状。   “只是问有没有喜欢的人而已,这样的问题也存在对错吗。”“对我而言不存在,但对你而言一定是存在的,能使妮蒂娅姐姐幸福的答案即是‘正确’,而使你继续沉默的答案——”他的话语在此中止。   “你有听说过海的女儿吗,妮蒂娅姐姐。”   继而开启了下一个话题。   “嗯……”   我点了点头。   “安徒生卿的杰作,如今已经是家喻户晓的故事了。”“没错。”   他转过头,凝望着远处不断喷涌白汽的机关工业群。   “但是、这个故事有个奇怪之处。”   弗洛伊德停顿片刻。   “即——人鱼公主为何不争取自己的幸福呢?”“她为了王子牺牲掉婉转的声音,为王子换取了每走一步都痛如刀绞的双腿,甚至最终为他舍弃了自己的性命,以一般人的价值观来看,那简直是个圣人嘛。”弗洛伊德的眉头微皱。   “可以为所爱之人放弃一切,默默无闻地失去了所有,最终化作虚无以成全王子,心意也完全没传达到,尽管是个圣人,但从恋爱的角度来看根本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世人因怜悯而倍感忧伤之时我在想,如果她能更主动一点地争取自己的幸福,那故事也许就会完全变成另一个版本。”“在弗洛伊德看来应该是怎样的故事呢?”   “尽管失去了声音,但能传达心意的方式还有许多,她之所以不那么做并非因为没办法,而是不想吧。”弗洛伊德的视线移向我的面孔。   “如果她切实地告知王子自己的身份和为他所牺牲的一切,结果又会怎样——至少这样她就算是为自己努力过了,烦恼的问题就丢给花心的王子如何。”“所以弗洛伊德同学的态度是否定在恋爱中的‘牺牲’吗。”可世人都说爱的最高层次即是“牺牲”。   为另一人着想,只要对方幸福自己就能满足,这就是众人眼中最高级的爱,在平庸的我眼中也是同样的。   而如今弗洛伊德抛给我这样的问题,即使为对方牺牲了一切,自己就一定能幸福吗,换言之,一定要把自己的幸福寄托于他人的怜悯身上吗,幸福究竟应该牢牢攥在手心还是任其自由地成长。   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恋爱这种复杂的东西,同样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没经历过,我哪里懂得怎样回应。   “如果不懂的话,就听我的建言如何?”   此刻在我眼中,已经不将弗洛伊德继续当做小孩子对待了。   “如果有喜欢的人的话,妮蒂娅姐姐,千万不要犹豫,心里怎样想的就顺应心意去做吧。”他浅笑着。   “否则就会变成人鱼公主一样的悲剧,付出所有,最终也一无所获。”“所以——”   他的脸蛋凑的更近些,在我的耳边低语。   “你所喜欢的人,他的名字是什么,妮蒂娅姐姐?”“……”   一阵恍惚,须臾的晕眩,随即又恢复正常。   他的声音仿佛蕴藏魔力,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压迫感。   “他的名字是什么?”   “你一定很想说出来吧。”   细碎地轻声问询,似哄婴儿入睡的摇篮曲。   “如此下去真正的受害者可是你自己哦,妮蒂娅。”“说出他的名字吧。”   对方如是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的呢喃。   “一定…很想说出来吧……”   并不陌生的体验,仿佛曾在何处经历过。   没错,差点忘记了。   嗯,我果然是那样想的。   想要让自己坦白。   我所倾心的人,希望被他抱在怀里的人,希望能和他共度余生的人,不知不觉地喜欢、却又不敢令自己承认的人是存在的。   “伊恩……”   “这样很好哦,妮蒂娅姐姐。”   他的声音无比温柔,仿佛鼓励幼儿的腔调。   “说出来的话,一定就轻松多了。”   不知不觉地跟着点了点头。   “伊恩……伊恩·斯托克……”   “我的兄长…我所…爱慕之人。”    第二章 迷宫 ==============================   我醒过来了,妮蒂娅·斯托克今日也安逸地从睡梦中醒来。   但…   安逸只限于意识清醒之前。   而在已经认清现状的当下,自己深深地陷入了恐慌之中。   我在哪里?   眼前的情形是怎么回事?   这一夜间发生了什么?   我正卧在极奢华的大床上坐起身,穿着柔顺似婴儿肌肤的丝绸睡衣,处在巨大的、宽敞明亮的、卢浮宫一般的洛可可风格卧室内。   完全弄不清楚状况。   还在做梦吗,可现在这清晰的认知和直觉应当已经清醒过来了吧。   掀开被子,双脚刚刚沾到鞋,一伙儿女仆打扮的家伙便蜂拥而入。   “抱、抱歉、王女殿下,请您宽恕我们的无礼……”三人惶恐不安地下跪道歉,还称呼我为“王女殿下”。   “今日迟到是有缘由的,请……”   “那种事等会儿再说——”   因为想向她们问点事情便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谁知我一出口这些人竟突然一言不发。   以为只是突发的冷场,还为此等待了半晌,可她们始终保持着头颅低垂的卑微模样。   搞什么……   “这里是哪儿?”   总之,无论对方态度如何,我想先问一些当下最迫切需要知道的事。   “……”   女孩们肩膀颤抖着,不敢作声,只是将头埋的更深。   “请问这里——”   站起来向前欠身,试图拉近与她们的距离,但距我最近的女孩竟被吓得匍匐着连连后退。   “为什么不说话呢?”   我见状也不好继续了,只能坐回床边瞧着这些人。   可等待十秒余,仍无人应声。   “你们怎么回事呀,都是哑巴吗……”   这并非怒斥,只是无可奈何的小声嘀咕,可即便如此也引起了侍女们的一阵惊惶,仿佛不做些反应就是对我的失礼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原因肯开口。   “请您息怒,我们并不是有意的。实在是因为……”“没关系啦,怎样都好,我原谅你们就行了吧。”听我这样说,那三个女孩如蒙大赦般地放松了紧弓着的背,长长地吐一口气,但仍不敢抬头看我。   “但相对的,你们要回答我的问题。”   “是、是!”   为首的人应声。   “首先,这里到底是哪里?”   “……”   听我这样问,她们又不敢吭声了。   怎么又陷入了这般尴尬的境地,想找个能说话的人就这么难吗。   “不要再为难她们了,妮蒂娅殿下,就看在我的份上饶过她们如何?”门口处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抬头望去,却发现那竟然是——   “艾达?”   终于见到认识的人了,总算心安三分,喜出望外地呼唤她的名字。   不过……   嗯…但艾达似乎也有哪里与往日不同。   身上穿着的仍是女仆制服,可并非平日里朴素方便的款式,而是增加了更多无用的饰物,不利于清扫家务,美观度倒是直线上升。   “艾达、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睡糊涂了吗,妮蒂娅殿下,这儿是王城内哦,您正睡在自己的大床上呢。”“王城……什么地方的王城?”   “……当然是鸢尾之国的王城了。”   她稍歪着脑袋答到,似乎对我的疑问满怀不解。   “总之——”   她走到我的身边,搀扶起还是理不清现状的我,在耳边轻声细语:   “请先梳妆吧,妮蒂娅殿下,今日要与国王和王妃殿下共进早餐。”无所适从的我被像提线木偶似的带到了梳妆台前,目光呆滞地盯着镜子中的自己。   依然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人,但似乎变得并不土气了,而且最为关键的是,我的眼镜哪里去了?   “眼镜……”   默默念叨着,双手摸着耳际与鼻梁,明明没戴矫正视力的用具,我却能清晰地看见周遭的一切,一夜之间就能治好的高度近视,有谁听说过这种事吗。   “什么?”   大概是听到了我的声音,艾达在一旁询问。   我摇了摇头。   “不,什么都没有。”   或许是又一次的“异常”。   一定是这样。   我大概明白了,关于我身上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这是再一次遭遇了怪异的现象吧。   惊慌也无济于事,尽管是超脱常理之物,也总有规律和原则可循,目前看来那似乎并非能迅速造成伤害的类型。   经历过、目睹过太多不寻常的诞生与消亡,自己对于奇怪状况的接受度已经提高到相当的层级,恐怕现在的妮蒂娅已经没什么无法坦然面对了吧。   长长吐了一口气。   一边这么想着,三位侍女绕在身边开始梳理我的头发。   目前还搞不清楚幕后之人是谁,目的又是什么,自己大概是像木偶剧中的傀儡一样被套入了某种角色扮演中,当下也只有先暂且接受设定,随遇而安了。   被众人所服侍这还是头一遭,尽管脑子里从未有过欺压他人的想法,但贵族般的生活就摆在那里也无法抗拒不是吗。   她们的技巧都很熟练,只是一直瑟缩,仿佛自己是洪水猛兽。   即使面对“王女殿下”的角色,也没必要怕到如此地步,什么错都没犯,暴君也不会到处没事找事。   正当我这么想着,一阵刺痛突然从头皮传来。   “呀啊、”   大概是被扯掉了几根头发吧,真不小心。   见我有了反应,那位侍女立即跪伏在地。   “抱、抱歉、妮蒂娅殿下,我不是有意的……”如受惊的小鹿一般惊慌失措。   你们这些家伙,就这么喜欢下跪吗,艾达也是女仆,还不是好好地站在我身边,态度也跟平常一样冷淡又严厉,你们最好和她学学哦。   “您要施以惩罚吗,妮蒂娅殿下。”   艾达如是问到。   “没关——”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   从刚刚其他人的反应来看,这边“王女殿下”的角色似乎并不是突然出现的设定,而是在我成为这个角色之前就已经有此人的存在,那么为了不使他们疑心,自己是否应该顺应角色的定位,做些符合王女风格的事呢。   毕竟现在幕后创造这一切的人,他的目的我一无所知,在更了解情况前最好先保持现状。   “那就惩罚吧,按平日里做的就好。”   “我明白了。”   她随即拍了拍手,房门外立即走进了两名卫兵。   等一下,还是真的卫兵。   身着板甲,腰挎长剑或手执长矛的士兵,此前只在奇幻风格的作品里见到过,这不属于骑士的贵族阶级,更不属于平民的、完全不存在的虚构阶层,中世纪哪里的国家会给民兵派发如此精良的装备。   惊讶之余更多的则是疑问,只是小作惩戒干嘛兴师动众,我还以为只是扣罚薪水而已呢。   而即将被执行惩罚的少女则开始脸色铁青,被卫兵架起似乎是想大哭大闹,但又怕招来更可怕的惩罚,因此眼中的绝望快要满溢而出。   “姑且问一下,从前的我会怎样处理这种状况?”“因为是右手不听使唤弄断了您的秀发,因此要斩掉右手。”“什——?!”   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又怕惊叹脱口而出,因此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快点放开她,不再追究了,原谅她就好了吧!”脑子有问题吗,这位过去的妮蒂娅、过去的王女大人,竟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要致人伤残,究竟是哪里来的暴君啊。   望着那位刚刚获得赦免的孩子感激涕零的模样,我心里想着,难怪之前她们之前会怕成那副模样。    第三章 转变 ==============================   “妮蒂娅殿下。”   当被强制性地穿上洛可可式礼服,并在艾达的注视中踏出房门后,我迎来了今日的第一声问候。   来自另一个熟悉的家伙,熟悉到不能更熟悉。   “伊恩……?”   我望着眼前之人心里想着,这果然就是伊恩本人吧。   无论五官、发型、声音都毫无疑问地指向伊恩,但他的着装却与往日大有不同,眼前此人身着双排扣、黑与蓝相间的礼服,带穗肩章的一侧引出绶带,左侧腰间绑着军刀。   果然——伊恩也变得有点似是而非。   但这造型仍称得上帅气,并增添了三分英武。   “伊恩……”   想呼唤他的名字,但有点不敢确认,尽管对方依然保持着那张无表情的冷峻面孔,可一副恭敬无比的态度让我无所适从。   他为什么要对我欠身行礼,不进行每天早晨都要来一遍的戏弄我就感激万分了。   “是、妮蒂娅殿下。”   似乎听到了我在呼唤,因此他立即应声,抬起头来等待我的指示。   “唔…”   稍向后退了一步,有点不知道怎样面对态度突然温驯的他。   但是、不对,如果说眼下的一切都是某位心怀叵测的家伙所设下的圈套,那依伊恩如今的表现,他不是也一同着了人家的道吗,若果真如此该如何是好,我清楚自己的斤两,没有伊恩的帮助只凭我一个人什么都办不到。   “您最好快些行动,让王来等候亲眷可不是好事。”身后的艾达、与伊恩一样让我弄不清楚现状的艾达如是催促。   “请向这边来,妮蒂娅殿下。”   伊恩以右手引开道路。   不知如何是好,但眼下不宜做出异常举止,因此只好顺着他所指引的方向迈开步子。   忐忑地绕过宽而长的旋梯,穿过奢华堂皇的大厅,处处皆是忙碌不已的女佣和仆人,片晌后,二人终于走上了宽阔的石板大路。   就“王女殿下”的称呼而言,自己目前的定位或许是一国公主的身份,那么这规格也的确称得上皇家气派,幸好自己不算见识短浅,没露出什么丢人的模样。   路两侧摇曳着人工栽培的紫罗兰与青兰,我束手束脚地缓缓踱步,因根本不知要到何处去,只能掂量着伊恩所朝的方向大致估计,因此视线也时不时地向他那边瞟去。   目的之一是探路,目的之二则是揣测这个似乎是伊恩,但又有哪里不对劲的家伙。   首先,就今次的异常,就眼前的世界而言,我莫名其妙地被设定为暴虐的王女,而艾达则是自幼与我一同长大的女仆长,而伊恩——……从现有的条件推测,伊恩或许是我的护卫吧。   清早起来守候在门口,只等我的吩咐并与我同行,一定是那样没错。   “伊恩·斯托克。”   “有何吩咐,王女殿下。”   试着叫了他的名字,对方立即应声。   因身份高于他,问些奇怪的问题也不会被追究。   “你的家在哪里?”   “您忘记了吗,直至我三年前还是落魄的战俘,因殿下的恩情才能躲过杀身之祸。”看来他就是这样的角色了。   “所以我是没有家的,如果一定要问家在何处,那便是妮蒂娅殿下的左右。”无论如何先接受眼前的处境。   可是……   你在说什么呢,伊恩!不是愚钝如朽木的角色吗,为什么突然开始讲煽情的话了?!   猝不及防,因受到过大冲击而产生的压迫力自腹腔向上顶,引得我接连咳嗽数声。   “您不舒服吗,殿下。”   他赶紧凑上前,而我则向着反方向退后两步,并伸手阻拦。   要是突然伊恩变成这种忠犬的性格我可受不了,暂时不要过来,谁知道你还会不会做更出格的举动。   低下头,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视线集中在眼前深深的沟壑。   结合束腰的礼服虽然穿起来相当不舒服,但唯一的好处就是能凸显身材,并在原本的基础上挤出一点虚假的乳量。   对我而言完全是多余的功能,只会教人觉得呼吸困难罢了。   扶着腰抬起头,虽然伊恩的态度让我大吃一惊,但不得不承认自己对突然变化的他有极大的好奇心,或者说是、新鲜感?   “咳、咳嗯,那么,斯托克卿、”   装模作样地挺直腰板。   “请问为了我的安危,你能做到怎样的程度?”“是,为了殿下我甘愿付出一切,无论怎样的代价都能坦然接受。”对方抬起头望着我,目光无比坚毅,那绝不是说谎时的表情。   “哪怕拼上性命、刀山火海也能从容面对。”   “咳、咳……呜欸、咳咳咳…”   鼻涕、鼻涕要流出来了!   “您没关系吧?”   伊恩俯身关切地问到。   “没、没关系,只是刚刚见证了突然转性会给周遭人造成多大的冲击。”弯下腰,狼狈地擦着嘴角答到。   我实在难以招架,脸颊已经开始发烫,继续下去可不得了,得赶紧支开话题。   “鸢尾之国——”   此间的国家名为鸢尾之国。   “所在何处,国民又有几何?”   总之,想了解一些刚刚听到的名词。   “北至长袖之海,南抵山岭之都,西达暴风之湾,东邻钟之国——尽是吾国的领土,人民不知亿万荷,皆安居乐业。”教科书式的回答呢,或许是为了应付王公贵族专用的答案吧,即使太平盛世也不可能人人安居乐业,何况是当下这明显是专制的封建国家。   即便是现在这个脑子出问题的伊恩也不见得就是个彻底的傻瓜,也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嘛。   他认为自己是护卫,我可不真的把自己当做王女,性格阴暗笨拙的我要怎样变成一国公主,连伪装都不知从何做起。   一边如是担忧着,一边跟随伊恩的脚步,不知不觉间已到达了目的地。   眼前这气势磅礴的宫殿,就是“王”与“王妃”的居所吗。    第四章 纷争 ==============================   巨大红地毯,黄金烛台,银质餐具打磨的镜子般光滑。   高耸穹顶,精致壁画,正襟危坐的人们雕像般肃穆。   主席位的男性面容苍老,憔悴不已,而女性则青春靓丽且华贵雍容,瞧得出并非原配夫妻。   入席者六人,除开王与王妃外,还有他们的四位子女。   自己姑且占据了幺女的席位,其余三人则均是男性,大王子与二王子年纪相仿,在二十岁上下。   当然,这些人与我丝毫没有关系,我也没心情去了解他们的事,自己的处境尚且弄不明白,何况身处这压迫力十足的大场面都快喘不过气了,怎会有那份闲心。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但确认了其中一人的相貌后,这种想法便烟消云散。   那位一脸阴沉的二王子殿下,难道是克拉尼老师?   长相几乎完全相同,只是贵族的华服使我产生了些许印象偏差才没在第一时间将他认出。   因过往的回忆而倍感不安。   仅是瞧见样貌便心生彷徨,那位诡计多端的、居心不良的恩斯特·克拉尼也在此处,只是共处一室就已经叫我觉得不适了。   但…   继而我又释然,或许是那样吧,和艾达与伊恩同样的,在这个莫名的世界中被套上了另一重身份,个性与过去也截然不同,自认为对突发状况的适应力还算不错,已坦然接受了这种设定。   除此之外,那位年纪最末的王子,莫不是弗洛伊德吗?   并非长得相像,并非眉宇之间有几分相似那么简单,而是他本尊就在面前,睫毛的弧度、眼角微垂的角度如出一辙,不会错,一定是他。   “怎么了,妮蒂娅姐姐?”   或许是注意到了正被我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对此微笑着做出了回应。   天使般的白皙面孔,比女孩更可爱的容颜,再加上纯真的的笑容,我一时间竟忘掉了当下的处境,一时间有些恍惚。   “…呃…不…”   支吾着转过头,盯住桌面。   搞什么,搞什么妮蒂娅,为什么身处这种不明不白的状况中你都能走神,自从成为女性后对可爱的事物就失去抵抗力了吗。   习惯性地想咬拇指,但是随即意识到这是相当正式的场合,不能做小动作;于是又想习惯性地推推眼镜,这才发现眼镜早已不在了。   紧张的情绪无处释放,只好在桌子下面来回搓手指。   让社恐的阴暗角色面对这种情形难度实在太高,幸好身边还有伊恩这个熟人,不然我说不定会因无法承受压力逃走吧。   见我许久不作回应,弗洛伊德的视线移开。   一定如我所想,既然自己身处的此地有着似曾相识但又与过往处处不同的伊恩、艾达和克拉尼老师,那么理所应当的,有与弗洛伊德同学相貌相同的孩子也不足为奇。   目前所见的四人中似乎只有我意识到了自己并不属于此处,而是另一个世界的住民,那么也许今次的主人公就是我…也说不定。   至少就当前状况来看的确如此。   于是,妮蒂娅·斯托克再一次地成为了新世界的女主角。   而男主角似乎脑子还不大清醒。   视线上移,偷看着立在我身后伊恩的表情,他依然像个真正的侍卫般岿然不动,左手搭在军刀的柄端。   继续偷偷以余光瞄着另外的两位王子,他们同样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尽管仪态端正,但大王子眉头紧锁,而二王子则始终狐狸似的眯着眼,瞧得出各怀心事。   此刻,年迈的王终于颤巍巍地伸出右手,握住餐具,随即众人开始用餐。   可我哪里有进食的心情,头快要埋进桌子里,盯着餐盘中精心烹制的美食完全没胃口。   话说回来,大清早吃这么油腻的食物,皇室成员都是如此铺张浪费的吗。   在这气氛比牢狱更沉重的餐厅中,吃的东西再好也味同嚼蜡,不仅我是如此,其余人也不过是举起刀叉装装样子,向口中送的东西根本没有多少,只想着尽快结束这漫长又无聊的煎熬。   时间过去了一刻,面色凝重的长子放下餐具,似乎准备说些什么,而二王子也随之中止了早餐,但并不言语,保持着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瞧向了王的方向,像就是在等候他的这一举动似的。   这种圆滑狡诈的态度倒是和克拉尼如出一辙。   “父王,南方的饥民又在暴动,暴民与外来难民、流民勾结成军,已经连续占据了两座城镇——”他转向父亲的方向,声音卑微而恳切,似乎有些怨气,但又隐忍不发。   “所以,艾利克,你想要军队讨伐吗。”   国王继续用餐,神情不变,若无其事。   “不,我想说的是,请您取消三镇的盐税并拨调赈灾款。”“为何,既已自认匪类就不再是我国的子民,既不是子民,又要为祸,你却想收买他们吗?”国王的目光向着他的脸瞄了过去,但只停留了短短的一瞬。   “并不是收买,而是平息,流民之所以暴动正是因南方的饥荒,今年来天灾不断,田地颗粒无收,地方的征税官却要挨家挨户的索要重税,一旦吃不饱饭,他们除了自己想办法活下去也没有其他出路,如此天灾人祸下,谁想起事自然一呼百应,可如果百姓安居乐业,谁又想沦为匪类,因此只要拨调赈济的粮食,他们有饭吃,军势自然也就土崩瓦解了。”“……”   国王不作声,默默将口中的食物吞入腹内,片刻后转向克拉尼老师——即二王子的方向。   “特洛伊,你怎么看。”   “自然不能让他们吃饱饭。”   简短直白,一言了断。   “已经起事的人,他们既然选择做亡命之徒自然也有相应的觉悟,位高者一旦品尝过权利在手的滋味便再也不会松开,因此叛军头领绝不会同意投降解散,即使这边承诺免罪,那边也自有蛊惑人心的法子,此刻送去赈济粮无异于给敌军送上粮草,因此即使送上赈灾粮也不该送与他们,而是应送往周边城镇,稳固其他城镇的人心,使叛军力量不再得以扩充,随即再出兵将其剿灭。”语毕,他不再作声。   “嗯。”   许久之后,年迈的王慢悠悠地应了一声,算作肯定。   他脸上的褶皱已如湖面细碎的波纹重重叠叠,皮肤没有半点弹性,似揉皱的纸舒展不开。   随即他缓缓起身,佣人搀住君王的手臂,王妃随于其侧。   “艾利克,你是这个国家的继承者,不再成熟点的话,将难以肩负重任。”国王慢悠悠地说着,他已衰老到连肺里的空气都不足以支撑着说完一句话的程度。   二王子不动声色地随着离开了,而嫡子则面色铁青地坐在原处。   而我旁听着刚刚所发生的一切。   王室的权力纷争么……   放下装模作样拿起的餐具。   真是无论哪里的独裁集团都会上演这样的戏码。   大权在握就那么有诱惑力吗,会每天忙到睡不好觉,连头发也会掉的不剩几根哟。   绝对不要搅和进去,自己当前的目的只有一个,是搞清状况,然后回到那个熟悉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    第五章 猫啼 ==============================   蒸汽氤氲,我舒适地倚在巨大浴池的边缘,肋以下浸在温水之中。   全身心地放松,从头皮到脚趾,浑身上下没有一块骨骼肌在工作,头脑昏昏沉沉,但并非不适,而更像即将入睡前十分钟、或是睡醒后意识尚未清醒的阶段,那样舒适的迷糊感。   如果没有硕大浴室那门后女仆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就更好了。   “快点啦…都说是……”   “所以你为什么不去呢。”   “我才不要……那个暴躁的…”   具体的内容听不清,但她们大概是在商量该由谁来服侍我入浴这件事。   这些小姑娘莫非当我是聋的吗,还是从前的妮蒂娅从未向她们提起过这件事。   话说回来,“暴躁”的词显然是用来形容我的,可自己整个人生中也没发过几次脾气,分明是哪怕被无缘无故打两个巴掌也能默默忍受的性格,根本就是在给另一人背黑锅。   片刻后,终于有一人突兀地推开大门,向前踉跄两步,眼眸中闪过片刻的惊慌,随即又赶快欠身行礼。   “妮蒂娅殿下,请由我来服侍您……”   “不必了。”   她的话没说完便被我打断。   估计是被身后的那几个坏笑着的家伙推进来的吧,一看就明白。   “我又不是小孩子,洗澡那里还用得着别人帮忙。”这是原因之一,另外一个难以启齿的理由则是,与女性坦诚相见这种事对我而言难度仍然有点高,和爱迪生小姐的那一回别无他法,今次可不一样。   “是、是我哪里惹您生气了吗……”   小小的女仆惊慌失措,连忙道歉,受惊的兔子一般。   “没关系…”   我也不知该怎样回应,右手抚着额头,想讲些安抚的话,但那反常的举动倒会令她更加惶恐吧,毕竟从前的妮蒂娅大概是不会说那种话的。   “没关系,我今天只是想自己沐浴而已。”   解释起来太费精力,还是干脆这样说轻松些。   “那么、我明白了,如果您需要我的话就请唤我的名字。”语毕,她后退着带上门,老实地守候在门口,透过模糊的毛玻璃还能瞧见那娇小的背影。   转过头来长长地舒一口气,身子向水下沉入两寸。   早餐后的一整天,我想尽办法地旁敲侧击,又从其它方面主动了解,姑且算是弄明白了自己现今的处境。   鸢尾花之国,为王者老迈昏庸,晚年只求享乐又不肯交出大权;为妃者大肆铺张,好挥霍,仅一人便掏空了大半个国库;大王子心怀国事,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天真懦弱;二王子似乎是个颇有城府的家伙,但怎么看都不像善人;小王子只有十岁就不再提,而唯一的王女,即如今我所担当的角色,则是个教科书般的恶女,和两位兄长均是由上一任王妃所生,因出生不久便失去了母亲,所以自幼无人管束,个性暴戾,还喜欢对佣人和平民滥用私刑,王城内甚至流传着她比现任王妃更加残暴的传闻。   实际上也并非传闻,毕竟王妃的挥霍只是增加了民众的税金,只是间接影响的话还能在背地里腹诽几句,而王女的无法无天则直接体现在物理性的伤害,这边曾在出游中被一个贫民窟的小男孩撞到,结果只因为礼服被弄脏了就将他在其父母前鞭笞至死,任凭对方哭喊求饶也不为所动,比这更冷血残忍的暴行更是数不胜数。   不寒而栗。   这个世界的妮蒂娅究竟是怎样一个罪恶滔天的人,若一朝丧失了王女的身份绝对会被愤怒的民众送上断头台吧。   这正是我所恐慌的,理由则是,这个国家的确已经风雨飘摇,不知何时就要崩塌。   南方的义军势如破竹,全国性的饥荒正在蔓延,乞讨者有百万之众,而王室仍只知享乐,为了满足王妃的私欲而滥收重税,国家将人民分为三等,甚至不用自然诞生,而是人为地划分社会等级来加重矛盾,贵族只顾自己的利益,享乐主义大行其道。   “在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总结起来只有一句话——这个国家已经走到崩溃的边缘,即便此刻突然出现救世的贤君也难以挽回局面。   所以,自己被送上断头台的日子可以计日以待了吗?!   巨大的危机感漫上心头。   可就算做好觉悟并准备付诸行动,眼下的我又有什么好做,手中并无实权的自己根本是个空有皇室成员之名的花瓶,没有封地,也没有议政的资格。   那么逃跑又如何。   不。   摇了摇头。   更不可能的吧。   无论怎样现在自己的身份也是一国公主,跑到哪去必然会招来举国上下的追查,搞不好还会被愤怒的民众用乱石砸死,他们之所以还能忍受我的暴虐,正是因为自己还顶着王女的头衔,如果主动放弃它无异于死路一条。   仔细想想真是走投无路,不明白早宴上的那些堂而皇之端坐的人要怎样心安理得的享受这衣食无忧的日子。   绞刑的套索已降至头顶而不自知,大多亡国者都是这样迎来自己悲惨的一生。   人类从历史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人类没有从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   总是在重复相同的错误,于是被推倒、重建,在那之后又继续重复相同的错误。   “哈……”   长叹一口气,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有面对这种与自己八竿子也打不着的烦恼的时候。   而且更重要的,这一次的异常状况与往次不同,以往的危机总是经过了长久的铺垫与酝酿,待准备完全再突然呈现在我面前,教我措手不及,而这一次幕后那不知名的主使者直接将问题摆在了我的面前,甚至并不马上将我逼入绝境。   倒像更希望看我试图解决困境的模样似的,难以揣测他的目的。   但…嗯,但无论如何,温水浴果然太棒了,如果家中有这样的一个大浴池,自己恐怕会一天洗上五次澡吧。   缓缓闭上眼皮,正准备暂时抛下烦恼小憩片刻之时,耳边却传来了异常的声音。   “喵呜~~~”   “嗯?”   睁开双眼,坐起身子。   这里不是封闭的浴场吗,为什么会有猫的叫声?    第六章 宿怨 ==============================   大概是幻听吧。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走在回住处的路上。   也许是把水流的声音听错了,一整天的神经紧绷,连脑子都变得不再清醒。   “哈啊~”   轻轻地舒一口气,傍晚的空气略凉,身上还沾着刚刚沐浴完毕的水雾,二者叠加显得冷风威力更上一层,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唔……”   牙齿稍微打战,抱起胳膊加快了脚步。   “喵呜~~~”   ?   耳朵像动物似的竖起,这一次绝对没听错,的确是猫在叫。   而且不止一声。   有猫在叫,虽然春天是猫进入发′情期的季节,可眼下才刚刚是初春而已,夜晚的猫为何会无缘无故地持续发出声音呢。   即便是家养的宠物也应保留着野生动物的本能,没有必要绝不会弄出动静以免吸引天敌。   循着声音左右观望,终于在右侧的墙头瞧见了一截尾巴,似乎是幼猫的尾巴。   紫中泛黑的色泽,毛发油亮,在月光下黑玉般熠熠闪光。   大概是发现了我在注视着它,猫转过身,澄黄的竖瞳与我对望,一动不动地,连尾巴也停下了轻微地摇摆。   片刻后,它弓起身子,脊椎弹簧般积蓄力量,继而从墙上一跃而下,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   莫名地,我有点想跟上去看看。   最基本的理由,一般家中养着猫的人还是在少数吧,尤其是在不见兽迹的王宫之中,见到了可爱的动物总有种想要追上去一探究竟的冲动。   于是便那样做了,绕过矮墙,却发现它正在墙角下蜷缩着身子,眼眸微眯,正等着我似的。   自己并没抱多大希望,猫从墙上跳下时我想着,它总不会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吧,可事实却正是如此。   向它靠近一步,黑猫便从卧姿站起,脚步轻盈地从我身边绕开,继而三步跳跃,又一次消失在了我的视野外。   虽然没赶得上但至少也确认了方向,随即向着猫所遁去的方位继续探索,在这我并不熟悉的王宫之中中邪了似的,莫名地想要对它一探究竟。   继续追寻,绕过小花园,穿过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大道,最终来到了另一座宅邸。   这儿是谁的住所?   但是、不,那些都不重要。   猫似乎打算在此停下脚步,它立在原地,尾巴温驯地垂下。   而我则趁此机会蹑手蹑脚地接近它。   一路走走停停,简直像故意引我到这里来似的。   不过…到了这种距离都不躲闪,是否意味着自己被允许触碰它了呢。   “妮蒂娅?”   正当我准备弯下腰去抚摸小猫的时刻,身后却突然传来了陌生男人的呼唤。   “谁……?”   恍然转过身才发现,那不是今日才有一面之缘的二王子殿下吗,那个长着克拉尼老师的脸,气质也有几分相像的混蛋,他的身边还有一个身形瘦小的男人,衣着、举止和眉目怎么看都不像贵族成员,更没穿着仆人的制服,他也眯起狭长的眼打量着这边的我。   王宫的规矩,非服侍王家之人或贵族禁止出入,他为什么会和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在一起。   随即,特洛伊对身边的人小声耳语几句,那人便会意离开,只剩下了我与他二人独处。   但我并不关心这个,只是回头看向刚刚小猫所在的脚边,现在已空空如也,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妮蒂娅,你怎么会在这儿?”   相见后三秒,克拉尼老师、又或是特洛伊王子,又一次挂上了那敷衍的假笑。   尽管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设定上的血亲,但不管怎么说基本的礼仪——打招呼我还是懂的。   “追着一只猫过来……然后它就不见了。”   实话实说,反正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低着头没有看他,自言自语似的把话说完,毕竟和陌生人直接对话对我而言有重重障碍。   “猫?”   特洛伊稍皱起眉。   “因为父王对猫的毛过敏,所以王城之内不允许饲养猫,这可是人尽皆知的事实。”“谁知道……也许是别处跑进来的…”   嘀嘀咕咕地说着,眼睛瞟向别处。   如果能尽快和他分开我一分钟也不想多作停留,没有熟人自己独处对我而言才最轻松,更何况那张脸无时无刻不让我感到惶恐不安。   因此稍微欠身道了声晚安,正准备扭头逃走,而就在此时对面的人却突然开了口:   “妮蒂娅,最近过得如何,那女人没再为难你吗?”那女人。   那女人指的是谁?   ……   我怎么可能知道。   自己根本就是个冒名顶替的假货,但这里答不出来恐怕就要露出马脚吧。   “啊、嗯,一切都好。”   先敷衍着答应了。   “那就好,她的恶行迟早会遭到报应。”   特洛伊的笑容收敛了,但我能看出那并非发自内心的想保持这副表情,而是因为“这句话讲出口时不宜微笑”这样的理由而不继续假笑。   “谈到她时你似乎不像往日那么气愤了,妮蒂娅,莫非你已不再怨恨她吗。”这又该怎样应付,话说回来,这个“她”究竟是哪一位都还弄不明白呢。   于是,自己再一次摆出模棱两可的态度,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特洛伊稍后退了一步,抱起胳膊。   “我还以为你的恨意比我更加强烈呢,妮蒂娅,我的妹妹。”虽然搞不懂现状,但既然被这么说了,以往的妮蒂娅大概极端地痛恨他着所说的那个人吧,若真是如此自己这平庸的态度是否显得太过反常了呢。   因此,我决定顺应对方的态度做出反应。   “不,时至今日我也依然痛恨着她,只是最近觉得…即使恨意再猛烈,也没办法做些什么。”一边讲出万金油的应对,一边同样默默后退一小步,这藏不住秘密的距离让我觉得不适。   “那样就好。”   特洛伊放下了双手,神色缓和了些许。   “那样就好,妮蒂娅,只要你还没忘记母亲是怎样死在她的手中,没忘记父王又是怎样无情地不闻不问就好。”就在此时他脸上那面具般的微笑终于消散,余光瞧向他神情,从那眸中读出的是无法以演技遮盖的愤怒。   所以…那应该是害死了上一任王妃的人吧。   且时至今日也活的逍遥自在,在这个封建独裁的国家之中连王室都无法惩戒的人,真的可能存在吗?    第七章 童话 ==============================   循着记忆回到自己居住的地方,推脱掉早已等候在门前的女仆们一拥而上的侍候,逃命一般钻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把大门阖上,背过身去。   哈啊~~   闭起双眼,仰面长吁。   今天一日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身心俱疲。   脊梁失去了弹性似的瘫软,正因无人看着自己,姿态也愈发随意,几乎要穿着华贵的长裙坐在地面。   所以说我哪里像公主了,被设定为某处的村姑或者宅女才比较合适。扮演那样的角色也就不必如此费心费力,只需本色出演就好。   “这般无礼的姿态可不像身为贵族的样子哦。”谁……?   耳边突然响起了人声,似乎近在咫尺,可我分明记得进屋之时里面除我以外别无他人。   睁开双眼,说话之人正是弗洛伊德。   那个与他的相貌别无二致,但却穿着古典黑色礼服和领结的、无论怎样看都不像来自工业时代的此世之人。   他是怎样进来的,还是说之前就已等候在了我的房间呢。   但……随意进出他人的卧室这种没修养的行径更不像贵族的作为吧。   因此我这样想到,一定是因为对方的身形矮小,所以刚刚被我所忽略。   一定是这样。   “不对,妮蒂娅姐姐。”   弗洛伊德又一次摆出了那个手势,手肘交叉,呈“x”形,这或许是他的小习惯,此世的他也是同样。   “我是直接出现在这里的,并不是由门进入室内,而是心中那样想,于是便能实现。”并没听懂,但下意识地稍微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可…不、我刚刚应该没把心中所想的说出来吧,他是怎么知道的,何况“心中所想就能实现”又是怎样的含义?   望着我疑惑的表情,弗洛伊德坐在了圆桌边,交叠起双腿。   “换句话说,这里是我所创造的‘世界’、同样也是你的梦境,妮蒂娅姐姐。”“……”   无话可说,正因想说的太多,一时间才无话可说。   那是什么意思?   如果如我现在所想的话,难道弗洛伊德知晓我最近所经历的一切吗,难道他知道我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吗。   这么说,自己所寻找的幕后黑手,莫非是他?   就这样走到我的面前,告知我眼下一切的异常都是出自他之手、出自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岁上下的可爱少年,但若他的目的是对我不利,又为何要这样早早暴露自己的身份。   “你想做什么…”   我头脑混乱地问。   “并不是‘做什么’,而是‘什么都不做’。”弗洛伊德答到。   “别把大家都想的那么坏嘛,妮蒂娅姐姐。”   少年玩弄着鬓发,稚嫩的脸上浮现出教人猜不透的浅笑。   “陷入‘异常’之中,就一定意味着对方是心怀不轨的坏人吗。”要说之前还不能确定,那么眼下这已经成立的对话则完全说明了他的身份。   此次的布局人,使我陷入这莫名其妙状况的罪魁祸首,正是眼前看似无害的少年弗洛伊德。   “如果想知道我要做什么的话,那么答案就是以上那句——我什么都不会做,只是希望妮蒂娅姐姐能在我所构筑的世界中好好地生活下去。”“……为什么?”   一边盯着他,一边因忐忑而紧绷身子,被束腰所勒住的上腹更加不适。   “想知道为什么,正说明你依然认为我想做的是对你不利,正因无法安心才希望知道我的目的。”弗洛伊德纤细的手指松开发丝,落在桌面上。   “既然如此告诉你也无妨,同样也是为了证明我并非什么恶人。”“我的目的是完成童话。”   “完成…童话?”   “没错,标准的童话主人公,一国王女,我的妮蒂娅姐姐,还有即将到来的、主人公一定会遭遇的不幸,以及女主角天命的王子殿下,我已经为你构造了童话的标准框架,如何将它完成就是你的工作咯~”“工作…”   “正是如此,简单地说即是为童话安排一个妥善的结局,会发展为皆大欢喜的局面或是血腥的黑暗童话,全部都取决于妮蒂娅姐姐的选择。”“那么…选择错误,会变成怎样的状况?”   匪夷所思的事实,但目前能做的也只有先强迫着自己接受,然后在此设定的基础上进行思考。   毕竟在“理”的环境中规则由对方制定,自己只能循着规则行动而已。   “这个嘛,就等到走投无路之时,由你亲自来确认如何。”想要继续追问,但显然,就算问下去对方也不会再透露什么。   自己处于下位,而他则自认为是这个故事的讲述者。   轻松而戏谑地微笑着的弗洛伊德,看似纯真的少年。   “顺便一提、”   少年捕捉着我的视线。   “游戏结束的条件为:妮蒂娅姐姐所认识的、在两个世界均存在的人,其中任意一人的死去进入bad end,或是选择正确进入true end,并且在童话的结局来临之时因妮蒂娅姐姐的选择而死掉的牺牲者,在现实中也会以同样的方式结束生命~”用轻松的语气,稚嫩的音调说着可怕的事。   心头骤然一沉。   自己的处境纵然危机四伏,但不管怎么看都还不像是会遭遇灭顶之灾的样子,可他却说因我而死者——果然,状况不可能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这就是我的‘理’,仿若镜中的世界,在一般人眼中梦是单向的产物,现实的遭遇会反映在梦中,而在我的手中,梦则成为了双向造物,梦中的遭遇也同样会映射到现实,无论那是怎样的硕学,在现实中有着如何强大的力量,终究也无法摆脱梦的纠缠。”弗洛伊德停顿片刻。   “所以不要想着你所眷恋的那位无所不能的伊恩·斯托克先生会再一次赶过来救场,即使是他也无法逃脱梦的惩戒。”如果他所说的全部都是事实,今次自己大概没办法依赖任何人。   正如我总在想的,没有伊恩帮助的自己什么都做不到,那这一回又该如何是好。   “所以,在结局到来之前就好好挣扎吧,我的王女殿下~”“……”   他恶趣味地保持着笑容,而我则五味陈杂。   “但——”   “咚、咚、咚、”   想要问些什么,刚刚开口就被身后的一阵敲门声打断。   “是王子殿下哟,去开门吧。”   弗洛伊德怂恿着我。   “妮蒂娅殿下,请开门。”   那是伊恩的声音。   一边盯着弗洛伊德,一边转过身去,快速地转动把手,看见伊恩正立在门前。   马上扭过头望了一眼,此时少年已不见踪影。   “您在看什么?”   “不、什么都没有……”   无法对他说明情况,只好撒了个谎。   “有什么事吗?”   “明日殿下的婚约者要来王城内探望,特此提前通知您一声。”婚约者?!   那是怎么回事,自己原来还订过婚的吗?   这也一定是弗洛伊德的恶意吧,处处为我设下障碍。   “婚约者……是谁?”   “当然是罗丹殿下啊,您为什么要这么问?”    第八章 不逊 ==============================   奥古斯特·罗丹,在这个世界中的设定为“镇守边关的将军之子”。   年纪轻轻便随父征战,立下赫赫战功,而今则是第一次随军还乡,受到王城上下的礼待。   将戍守边境的军队调回,理由不用想都知道,自然是因义军四起王城告急的缘故,虽然还没有兵临城下的紧迫,但为王者还算有所前瞻地集中了兵力,毕竟并非边关告急,而是国中内乱,边防只得冒着被趁虚而入的危险稍稍放下,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在我看也只是垂死挣扎罢了,完全不能消解心中的不安,何况自古至今被逼至固守都城的王朝有几个能幸免于难,都不过负隅顽抗罢了,那位老迈的王果真有眼光的话就不该任由自己的家族将国家玩弄至如斯地步。   甚至自己现在也不得不背这个暴虐王女的黑锅。   那么回归正题,如我所说,这一次他第一次来到王城,那理所当然,这小子也从未见过我,对我完全不了解,对这位妮蒂娅殿下的印象只停留在各种不良的传闻之中,自己所谓“未婚妻”的身份也只是政治联姻的产物,为了稳定兵权在握又远离朝堂的将军大人罢了。   所以,也不难解释他对我这不屑一顾的态度和敷衍至极的礼仪。   待客厅中只有我与他二人,那个书没有读多少,在我的过往印象中完全只是热血上头穷小子的罗丹同学,竟然也能摆出这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但作为少年与少女邂逅的场景,是否显得太过生硬呢。   “呀……你、你好…”   不对!   话刚一出口就恨不得赏自己一巴掌。   怎么能说“你好”呢,既然身为王女,又是正式的会面,那就应该像模像样地学着人家说个“贵安”什么的,而且前面还加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语气词,甚至吃了螺丝,傻气和土气都快实质化了。   对这种过于正式的场合有点难以应对,尽管面对的是在我印象中开朗又热情的罗丹同学,但现在的气质也已完全不同。   “……”   对方对我侧目而视,随即视线又转向了正前方。   这冷淡的态度,果然是讨厌我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要是我听说了自己将来共度余生的对象是个残暴任性又无法无天的家伙也一定开心不起来。   可如果自己真是那样的角色也就罢了,但现在分明是在给那个与我姓名长相都相同的家伙顶罪。   本来计划和罗丹同学好好相处,至少也要做到能说上话的程度,毕竟弗洛伊德给出的条件是“两个世界所共通的人物死亡,或是找出真正的结局”,既然他这样讲了,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性命攸关的状况也说不定,因此我希望能尽量笼络起散落在这个世界的、我所认识的人们,万一有意外状况也好一同应对。   但眼下这情形困难重重,至少一开始的好感度也应该是零才对,结果登场便是负数,这就是困难模式开局吗。   “远道而来辛苦了…”   一直是我这边在主动开口,他连声都不应。   “未、未、未……”   咬着牙用力也说不出来。   我未来的夫婿大人,这几个字说不出来。   两辈子加起来连恋爱都没谈过的我,突然有了要结婚的对象?这怎么可能坦然面对。   因此像坏掉的复读机似的念了几声,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作罢。   尴尬到了极点。   就算对我的印象不好,至少出于对女性的关心也给我把话接下去或者说点什么来转移话题,如此沉重的气氛你就打算叫我一人承担吗。   屁股下面有刺似的坐立不安,对方始终不吭声话题要怎样继续。   “高墙内锦衣玉食的日子一定相当安逸吧,妮蒂娅殿下,看您这丰腴的模样就知道了。”丰腴?   你这家伙在说什么,那怎么看都不像形容少女的词汇吧。   不说则已,一开口就出言不逊。   那当然是冷嘲热讽,这我还听得出来,这对沉重的负担似乎不满足于在日常的生活中为我带来不便,如今甚至成为了可以笑话的把柄。   “承您谬赞……”   不想让他的谩骂得逞,因此自己选择了装傻。   这边什么都听不懂哦~   如是欺骗着自己。   因他那嚣张的态度不知不觉间也跟着较上劲,完全忘记了本来的目的是与对方交好。   “……”   罗丹同学、不、是罗丹卿微不可查地轻哼一声。   王城的禁卫军因疏于训练而疲软,自己的家族又兵权在握,因此对王室的态度也肆无忌惮。   “您昨日的日程如何?”   听不出他的用意。   一般来说会初次见面有问昨日如何的吗,今后有约的话也该问日后的日程。   “昨天没什么要紧事,所以在寝宫内待了一天。”“具体来说,您做了些什么。”   不明白他要说什么,但至少开始对话总归是好事,因此我决定顺着话题继续。   “早晨沐浴用餐,午后享用了下午茶,下午读了书,晚上则按时就寝。”“也就是说一整天都坦然地享受着王族特有的清闲吧。”话中带刺,只是没明白地将“无所事事”这几个字说出来而已。   但令我无言以对的是,他讲的也的确是事实,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的自己昨日浪费了一整天的生命,战战兢兢地享用着不被伊恩和艾达限制的王室甜点,在那之后又背负着摄入过多热量的负罪感入梦。   “所以您有时间的话,不如去王城下逛上一逛如何?”他如是提议。   “这是约会的邀请吗?”   “请您恕我公务繁忙,这只是提议,而非邀请。”“那里有什么值得看的吗?”   “您到了之后自然就会明白。”   罗丹如是回应,随即起身,明明屋内洁净如新,他却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在下这就回去了,与您会面十分愉快。”   怎么可能“十分愉快”,我看你是想走的不得了吧。   但这种话也只能想想而已,实际上依然得微笑着起身相迎。   “那我送送您如何——哇啊!”   因穿着徒有华丽却极为拘束的礼服,束腰又使我始终提着气难以掌握平衡感,再加上这根本就是第二次接触高跟鞋的双脚,我知道自己迟早会摔上一跤。   但没想到竟会发生在这样的场合下,左脚的鞋子踩到了裙摆,右脚又绊到了左脚,以相当蠢的姿势摔倒在了地面上。   而更可气的则是,罗丹卿完全没有想扶我一把的意思,而是昂首挺胸地坦然走了出去,甚至还在关上房门前故意笑话我似的说上一句“期待与您的下次会面”。   空荡荡的大厅内只剩下四肢与面孔同时着地的自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我默默地爬起来,扶着圆桌的腿坐在椅子上,面色憋的通红。   “伊恩——伊恩——”   突然开始大喊,我知道他一定等候在屋外的附近。   “啪!”   “啪!”   恼羞成怒地徒然敲了两下桌子,结果痛的只有自己的手。   “怎么了,妮蒂娅殿下。”   片刻之后,伊恩关切地推门而入。   “我再也不要见那家伙了!”   虽然只是气话,但也必须要说,不然这不知如何安放的恼怒便无法发泄。   “还有,准备明天的出行,我要去王城下看看!”九、轻叹 城之下是怎样的情形?   若想知道这情报,请允许我先问一句,有谁见过饥饿致死的人是何种模样?   瘦骨嶙峋,这周所周知的四字若是形容其形貌再合适不过,但正因人人都能脱口而出,那贴切地描述也失去了震撼的魄力。   他已奄奄一息了。   能清晰地数出肋骨的根数,眼窝深陷,眼珠如嵌在面孔上的黑枣,侧颊只剩层皮贴在颌骨上,每当他倾尽全力地动弹一下,活动的关节就如寄生物似的在皮下耸动,肩胛骨薄而锋利,仿佛锐利的刀,不知何时就要刺破蜡黄的肌肤。   远离战乱饥饿,平安地度过一生,这样基本的诉求也成了遥不可及的妄念。   更可怕的是这样的人不止一个,而是百万之众,王城下竟无半寸繁华的土地,直接与充斥着世间一切肮脏与悲戚的贫民窟相连了。   地面满是污水、垃圾和排泄物,空气中浮动着刺鼻的腥骚与恶臭,以竹竿支起帐篷、用破布重叠撑起阴凉、甚至干脆席地而眠,这就是王城下民众生存的现状。   想象中的集市、居民区、商铺一概没有,有的只是拥挤不堪的人们和这地狱般的景象。   “咳、咳咳…”   浓重的气味刺激着鼻腔的黏膜,忍不住接连咳嗽了数声。   “您没事吧,妮蒂娅殿下?”   伊恩立即俯身抚住我的背,并关切地问询。   “这种肮脏的地方不适合您,还是快点回去吧。”“不、没关系,我没事的…”   自己所到之处,贫民之中能动的见了我便躲,不能动的则跪伏在地不敢作声,可见自己平日里究竟做了多少让他们敢怒不敢言的事。   裙摆拖在地上,几乎沾染了地面的一切肮脏,但我没有半点像贵族的女性一般提起裙摆踮着脚走路的想法。   这些人悲惨的状况与自己所在的家族有关,一定要说自己甚至也得为他们所受的苦难负一部分责任,所以在自己一手造就的地狱中趟过时,又怎能自作清高地想着不染纤尘呢。   被弄脏了多少会让罪恶感有所缓解,尽管我并非那个暴虐荒唐的妮蒂娅。   这几日的生活已经让我稍微了解了一些她过往的暴行,可即使不是我犯下的罪孽,众人对我那份惶恐的态度已悄然间令我产生了代入感与负罪感。   他们都认为那人就是我,尽管最近几日妮蒂娅殿下的态度有点怪,但绝对还是那个无可救药的恶女没错。   无罪者是无辜的,但每日面对千夫所指也会偶尔想着:搞不好真的是自己做错了——生出这样的想法,我所面临的状况没那么夸张,但也多少有几分类似的感觉。   胸膛内无比沉重,王城脚下都是这般模样,城破国亡还会远吗。   但自己又没能拿得出手的计划,伊恩没办法帮我,如今的他除了忠诚外再不能做什么,把事实的真相告诉他也绝对不会相信,毕竟他并非那个无论什么状况都能坦然接受并冷静处理的伊恩,而是在这个世界上相貌恰好完全相同的一个人罢了。   顺着街区绕过两个巷子,伊恩始终一步不落地跟在我的身后。   当我到了贫民窟的末尾处时,这里的人瞧见有衣着打扮完全不同的家伙靠近,就知道绝对又是哪里的贵族老爷来视察了,于是想都没想便作鸟兽散,我的视野中活动的对象只剩下了两个。   衣着破烂的二人,少年与少女,与我年纪相仿,少年的腿似乎受了什么伤,而少女则费力地拖着他的胳膊,大概是想把他弄到别处去吧。   而更令我惊讶的则是,那两人似乎是……   不,不是似乎,而就是玛利亚与威廉。   快走了两步近前,玛利亚见到我的架势便想快点把另一人拽走,但挣扎了两下少年纹丝不动,就只好作罢了,最终只能额头顶着地面做出跪伏的姿态。   身边的伊恩因我与平民的距离拉近了,右手搭在了刀柄之上,似乎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玛利亚?你怎么会在这里?”   “您…”   对方楞了一下,但还是头也不抬地回应一声,但未形成完整的话。   她想说的大概是“您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吧,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是王女,而玛利亚的设定也许只是个普通的农家姑娘而已,这样突兀的态度难怪会让她吃惊。   “不必管那些。”   身为高位者的好处之一,自己只要说出“不要管”这种话,对方就算有再大的疑问也不敢追究。   “玛利亚,把头抬起来。”   我挽起裙边蹲下,与她的视线齐平,向着另一边威廉的方面瞄过去,他不知出于怎样的缘故昏倒了。   解释起来太费力,我想先知道有用的情报,反正这个长得与玛利亚一模一样的家伙也不是她本人。   “你怎么会到这里的?”   “回您的话,我是因饥荒而逃难的流民,最近才刚刚打算在王城脚下定居。”原来如此,难怪看到我也不像其他原住民一样惊慌,大概只是听过恶名,但未见其人吧。   话说回来,她说不定连这边是何许人都不清楚,只能推断是个贵族罢了。   “这边的少年是谁,他怎么了?”   “他是与我一同逃命的同伴,现在大概是因为腿伤加上饥饿昏过去了吧。”玛利亚的视线移向威廉的面孔,目光中隐约闪烁着什么。   果然就算到了另一个世界,有缘分的人终究也会走到一起吗……“伊恩,我的包里还有多少钱?”   我的钱自然是交给护卫保管的,放在没什么戒心的自己这里不知何时就会被偷去。   他从腰间取出钱袋,打开来数了片刻。   “二十银币。”   二十银币……   话说回来,在这个世界上一枚银币的购买力又有几何,二十银币该算多还是少呢。   “都拿过来吧。”   从伊恩手中接过沉甸甸的钱袋。   “给你了。”   继而交到玛利亚的手中。   既然不清楚,那都交出去就好。   “用这些钱离开王城,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最好到邻国去,找个安稳的地方落脚。”这个国家眼下风雨飘摇岌岌可危,万一叛军抵达王城这里将真正意义上的化作地狱,把他们留在我的身边并不安全,倒不如说留在众矢之的的王室成员身边才是最危险的。   因此最好趁着眼下这还算和平的阶段远走高飞,我是无法逃走的,但至少这样玛利亚就能离开了吧,只要在故事的结局来临前保住性命就好,将身为贫民的二人笼络来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因此还是全力保证他们的安全吧站起身轻叹一口气,望着眼下连忙叩首道谢的昔日友人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回去吧。”   转身对伊恩说到。    第十章 腐朽 ==============================   有气无力的一人,瘫软地倚在小巷的墙边,单腿挡住了道路。   我并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女殿下,因此也没打算勉强他下跪或者让路,就这么跨过去吧,自己这么想到。   于是提起裙边,伸出右腿,稍微拉长了距离,继而落下——穿着并不习惯的鞋子和累赘装饰过多的长裙,所以一举一动都要格外小心,随时都有跌倒的预感。   但这一次显然不是我出了问题。   在右脚落地之前,明显地外来力阻挡了左脚腕,我因此失去了平衡感,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   “妮蒂娅殿下,您没事吧。”   关键时刻还是伊恩快一步挽住了我的腹部,自己也因此免于在肮脏的泥路上摔跤了。   踉跄两步,稳定身姿。   “没关系……”   视线移向刚刚刻意下绊子的流浪汉。   “锵——”   伊恩第一次在我面前拔出了腰刀,一道银光闪过,刹那便抵在那人脖颈。   “你不想活了吗?”   尽管此世的伊恩性格与我所熟悉的那人迥然不同,但态度却仍如出一辙,无论怎样的状况,不管愤怒还是喜悦,总是保持着一成不变的淡漠面孔和冰冷语气。   就是这一点令我苦恼。   无情到难以置信,给人的感觉像蛰伏在草丛中的冷血动物,难以和他好好相处。   “……”   微风被锐利的刃划破,发出细腻的悲鸣,快要饿死的人微闭着双眸,眼中流露迷离的神色,颧骨因饥饿而高耸。   流浪汉似乎已饥饿了数日,说话的力气也不剩几分,但还是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来。   “当然。”   当然…当然什么?   当然不想活了吗?   他的回答令我瞠目结舌。   “想怎么办都随你,我正因找不到利落的死法而烦心呢。”那人抓着刀背,往自己的脖子贴近几分。   “为什么要这么做…”   莫名地被针对了,尽管自己在王城内恶名昭著,但至少也头顶贵族的光环,还没到人人喊打的地步吧。   “反正都要死了,率性而为又如何,让你这恶女摔个跟头心里也是痛快的。”他转头看向我,毫无畏惧地直视着我这个会对平民滥用私刑的王女。   “要将他处死吗,还是带回王宫审问?”   伊恩向我问到。   “算了吧。”   我摇了摇头。   “算了吧,收起你的刀,伊恩。”   待危险的薄刃离开流浪汉的脖颈后,我提起裙边,稍微欠身,拉近了一点与他的距离。   “你说反正都要死了,那是怎么回事?”   尽管对方饿的奄奄一息,但应该还不到会毙命的程度,何况王城内为避免难民作乱,还是有每日分发的赈灾粮的,尽管只是做做样子,但至少能保证不会饿死,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的饥民奔着王城的方向逃难。   但最近随着流民愈来愈多,上边也在考虑是否要中断救济粮供应的问题。   “果然…贵族的老爷和大小姐们,吃了太多好东西,脑子都腐朽了吗。”他冷哼着。   “这个国家已经要完蛋了,南边的义军不出一个月就会打到王城下,而我们那年岁已高又贪恋权财的王又绝不会放弃抵抗,一旦打起仗来你觉得我有机会跑得掉吗。”分给灾民的粮食最多只能保证他们在一动不动的情况下不被饿死,根本生不出多余的力气,横躺在在路上被贵族的马车轧断身躯者也不在少数。   如果说义军的领导者是个货真价实的领袖,那么在这一王朝覆灭后或许能迎来短暂的和平吧,但那是不可能的。   事实与理想相去甚远。   那只是一群由饿疯了眼的暴民所组成的、饿狼般的队伍,唯一的目的就是填饱肚子,而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蝗群一般被求生的本能引导着,因此能舍生忘死地战斗,再加之连年正规军的疏于训练,自上至下层层腐蠹,溃不成军也是理所当然。   我就知道,这不是个能简单抵达结局的故事,弗洛伊德称之为童话,但谁家的孩子听到了这样的故事恐怕会吓得夜夜啼哭吧。   站起身,自上而下地俯视着眼前之人,他却再没有力气瞪我了。   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此处的空气仿佛有千百斤重。   鸢尾之国并不算大国,那是我从这个年代所绘制的、并不算精确的地图上得知的。   正因为国土并不辽阔,因此想要造反也易如反掌,不需要掀起多大的声势,消息会自然地在民众中流传开,不需要多么精良的装备,因为全国兵力加起来也不过数万。   怎么办,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这是无解的局面,如果早上数十年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但现在大厦将倾,无人能力挽狂澜,天灾人祸叠加在一起,简直就是上天要将之推翻似的。   走出小巷,本以为残破的贫民窟到此就结束了,可展现在我眼前的却是绵延至地平线尽头的、望不到边际的难民营,随意搭起的木屋、破布帐篷占据了原本街市的位置,从依稀可辨的店面与招牌还能瞧出此处往昔的繁华,但马上连这点残存的人文标志也将毁于一旦。   有些人看见了站在街口的贵族,快步躲开了,有些来不及躲开的则伏在地面,头也不敢抬。   我难以忍受被这样对待。   向后退了几步,躲回小巷的阴影之中。   “哈啊……”   长叹一口气。   “我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伊恩。”   因独自一人买办法面对这困境,下意识地想往他的身后躲,而我稍退一步,伊恩却也随着我退后了一步。   差点忘了,在这里我才是要解决问题的主人,没办法再依靠他。   一股无力的挫败感漫上心头。   “是,您想到哪里去?”   “这附近…有人稍微少一点的地方吗?”   伊恩稍考虑片刻。   “您是说王城东边的高地吗。”   “那是什么地方?”   听我这样问,伊恩面露疑惑,但又马上做出答复:   “那是您从前想独处时常常会去的地方,妮蒂娅殿下忘记了吗。”我转过身。   “那就去那里吧。”    第十一章 动摇 ==============================   都城附近的高地,称不上山,但的确足以俯瞰整个王城了。   因无建筑物的遮挡,这里的风有些大,但依然勉强处于适合外出的边缘。   曾经的我经常来这里吗……   的确,人的居所已不堪入目,破败的王城内恐怕也只有自然景致一如以往了吧。   贴地生长的草织成茵绿长毯,稀疏的几棵橡树足有二人合抱之宽。   因有着上山的砖道,高跟鞋踏地还算可以忍耐,泥土的道路则完全不同,因此最多也只能到树荫下停留片刻,无法继续深入。   发丝随着时强时弱的风起舞,视野被它迷离。   俯瞰会给人带来愉悦的轻松感。   因为瞧着忙碌的世人蚂蚁似的缩成一点,加之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部,就会觉得生而为人活下去的烦恼也不过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但现在的自己完全无法生出那般感触,因此时映入眼中的只有苦难,依然只有那些连绵不断的贫民窟和饥肠辘辘的穷人。   民众忍无可忍之时,上位者的王座便不再安稳了。   我到这儿来是为了暂时摆脱这些烦恼的,又怎么会想多看一眼呢,因此转过了身。   身后是另一番景象。   穷尽视野也瞧不见人烟,一片未经开垦的荒原,时值初春,万物都发了疯似的生长着,视野中嫩绿的生机将刚刚的苦闷冲淡了些。   轻轻地、以不会被伊恩察觉的声音长叹。   “从很久前,我就一直陪着您在这里玩呢。”   因附近没有人,始终板着脸的伊恩也稍放松了戒备,语调变得舒缓不少。   很久之前——   也就是说…   “伊恩,你是从什么时候起跟在我身边的?”   “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   依我现在的年龄来算,十二年前自己还不过是个五岁的小孩子罢了。   “能更详细地说一说吗。”   我决定用平常的语气来询问,坦然地,不显丝毫慌张地,否则就会被看出端倪。   “您为什么要这样问?”   “只是因为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我的年纪太小,有些细节记不清楚,所以希望伊恩能依照你的回忆将它再说一遍。”扭头望着他。   “因为对你和我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所以想把它牢牢记在心里。”这并不算谎言,那对我而言却实相当重要,想要顺利活下去的话,了解任何一人的信息对我而言都不可或缺。   “您…”   伊恩似乎有些吃惊,眼稍微瞪大了。   “您之前从没提起过这件事。”   没提起过吗。   原本的妮蒂娅,你究竟是怎样的人,对自己如此忠心耿耿的侍卫都不想了解他的一丝一毫,难道真有人能将身边的侍者完全当工具对待吗。   “现在提也不算晚吧。”   我面带笑意地回应。   无论那是怎样的家伙,现在我想以自己的方式对待伊恩。   无论这里还是另一个世界,虽然伊恩的学识与背景变得不同了,但性格仍有许多相似之处,因此对我而言,眼前之人就像熟悉的陌生人一般,存在着难以言喻的亲近感。   “是。”   伊恩点了点头。   “十二年前,我还是邻国的落魄贵族的后裔,只剩下世袭的头衔,封地早已被蚕食殆尽,开战时贵族需从封地中挑选民兵献上,我因没法做到而被迫充军”“尽管没落了,但依然是贵族,那么至少也接受过基础的教育吧。”“是的,正如您所说。”   原来如此。   在这个连书籍都因只能手抄而成为奢侈品的时代,一般的民兵要是想有较高的学识与修养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时现任的王还未另寻新欢——”   话语戛然而止。   伊恩的视线向这边偏移少许,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刚刚听到这话时我还未反应过来,毕竟实际上那根本不是自己的家族,不过当伊恩看向这边时,就算再迟钝我也不可能不发觉了。   “没关系,请说下去吧。”   我如是说到。   “……”   伊恩沉默片刻,似乎在揣测我话中的含义,在那之后似乎是确认了除字面意义外并无它意,于是决定继续自己的话。   “您的生母也仍在世,因此国力依然强盛,在那场战争中,我所在的国家彻底覆灭了。”“你不怨恨鸢尾之国吗?”   既然是敌国的俘虏,那么多少也会心怀不甘吧。   “不。”   伊恩摇了摇头。   “我并不怨恨,因为那个国家已不值得留恋了。”他望向山另一边的方向,或许那是他原本的故乡。   “已经濒临覆灭的国家怎么可能值得留恋,自上而下腐朽不堪,继续由王室统治下去只会给民众带来苦楚。”——正如眼下的鸢尾之国,你一定想这么说吧。   我这么想着,偷瞄伊恩的表情。   “我被宣判在市中心处以绞刑,那时您恰好偷偷逃出了王宫到城下游玩,因此目睹了即将被处刑的我,于是您便坦然地走上刑台前阻止了它的发生。”“阻止?”   描述有些模糊,我弄不清楚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您被行刑官认出了,因不能让年幼的王女瞧见血腥的一幕便及时中止了处刑,在那之后您上前问询:此人犯了什么过错?”伊恩继续说着“他是敌国的俘虏,所以处以绞刑——行刑官如是答到。”“您又说:既然是俘虏,那么在成为俘虏前就是在为自己的国家而战吧,为自己的国家而战有什么过错,没有过错的人为什么要受惩罚?”行刑官也无言以对,并非有错才要被处死,是因威胁国家利益才要被处死。   但和小孩子说这些她也一定不会懂。   “因此,您便下令将我释放,并在今后留在您的身边,给予我新的身份和活下去的价值,因此我才决定终身效忠于您。”“同时,也是因为我想守护您的那份善良与纯真,”善良与纯真吗……   但现在已全然消失不见了,那些值得守护的东西,这对伊恩而言也一定是相当残酷的事。   “自己”是怎样成长的,原本的妮蒂娅又为何会变成这暴戾的模样。   “抱歉…”   “您为什么要道歉?”   “让你失望了,伊恩,我并不是什么纯真的少女,而今说是暴虐的恶女才更合适。”“您不要这样说,不必相信那些流言蜚语。”   伊恩立即后退半步。   “您并没有任何错,无论妮蒂娅殿下是怎样的人我的忠心都不会有半分动摇。”正是因为你一直是这样的态度,身边的人也过度纵容,另一个妮蒂娅才会变成那样无可救药的人吧。   苦笑着,无言以对。    第十二章 过往 ==============================   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此世的妮蒂娅有着怎样的过往,她为何会变成这般令人痛恨的恶党呢。   今日从床柜里找到了一样东西,非常重要的一样东西。   此世的妮蒂娅亲手所写的册子,算不上日记,因为这并非是以日为单位来记录的,而是每逢有那些不能向他人诉说,又想找方式发泄时才会写下的东西,每两篇时间跨度有时短于一日,有时长于一月,但总之还是积累了厚厚的一个本子。   这或许是我了解那个人的重要入手点,尽管翻看他人的私人物品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如今为了自己能更好地将目前的身份扮演下去,我亟需更进一步地明白那是怎样的一个人。   人不会生下来就穷凶极恶,即便生来就有着恶人的特质,但也要在相应的环境下才能触发,如果受着健康的养育与教导,并未受到排挤与不良信息诱导的话,就算天生的恶徒至少也能成长为平凡的普通人。   所以曾经的妮蒂娅必然经受过创伤,或者是单纯的被惯坏了吧。   随手翻看两篇才发现,事实似乎没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并非“创伤”,一定要说,那应该定义为“噩梦”才对。   正如伊恩所言,童年的妮蒂娅只是个善良又娇气的小姑娘,即使算不得娴静也绝非生性顽劣,曾在生死关头救下伊恩的性命,这也是他现今对我展现忠诚的缘由。   那么改变的契机又是什么呢。   事件的转折点,在妮蒂娅六岁的秋季出现,那也同时是这篇手册的起始点。   妮蒂娅原本有个善解人意的母亲,也有宽厚仁慈的父亲,彼时的国家尽管不是太平盛世,但也算是井井有条,如果在当时来看,谁也无法料到十年后竟会沦落到即将灭国的惨状,幼年的妮蒂娅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本应有着健全的童年,但锦衣玉食的王室之中也总会发生些见不得人的惨剧,大多与权利纷争有关。   可今次不同,这一次事件的起因是,妮蒂娅有了新的“母亲”。   王与侍女私通,而野心勃勃的侍女又想借这机会爬上高位,于是便在策划了上位的阴谋,将原王妃毒杀。   年幼的妮蒂娅不知怎地目睹了在这过程中的几个破绽,当时的她还想不明白什么,只以为自己的母亲是被敌国的余孽所刺杀,因此悲恸了半年。   而在那之后随着妮蒂娅的成长,加之这些年的调查,她也终于清楚了母亲的真正死因,而她将这件事向父王说明时,却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那并非证据不足而不能确信,而是即使确信了也不想追究。   “他的睫毛低垂着翕动,眼眸中流转着躲闪的光”——妮蒂娅从自己生父的目光中读到了这样的讯息。   在对父亲的失望与无奈之下,她将这讯息也告知了与自己同母的两个哥哥,大哥似乎因信任着父亲而不为所动,而二王兄则在自己的一番追查下确认了同样的事实。   而在那之后,现任王妃又从王那里得到了一点风声,因此便逐渐对上一任留下的三个孩子产生了不信任的想法,尤其是在自己生下了一个男孩之后。   她似乎有意扶持自己的孩子,因此便对那三人百般打压,中间种种寻衅就不再提。   妮蒂娅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了六年。   最痛苦的并非王城下腹内空空的民众,而是整日衣食无忧却不堪重负的自己,妮蒂娅在册子中如是写到。   她担心自己某一日也会像母亲一样被寻个理由灭口,每天活在惶恐和巨大压力之中,在此同时也痛恨自己的懦弱无力。   如果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终日在沉重无比的压力下度过,最终也许会演化出不健全的人格,展现出病态背景下成长的孩子应有的状态,即与周遭、与社会格格不入,总是游走在人际交往的边缘,终有一天在自我毁灭的过程中彻底崩溃。   而妮蒂娅不同,她并非生活在人人平等的社会,而是身处更高一级的“贵族”。   那意味着在她之下还有着无数被冤枉、痛打、压迫也无法还手的平民,正如踢猫效应,妮蒂娅那无处发散的压力最终转化为了肆意践踏的施虐欲,高层带来的痛楚由自己向着低层级千百倍地释放。   于是在这样的日复一日中,某一天妮蒂娅突然发现,自己即使想回头也无法停手了。   因为那已经成为了自己生存的常态,如果这种行为被中止,那自身就会像濒临极限的气球一样伴随着“砰”地一声爆炸,只留下百世的骂名。   既然如此就变本加厉地去迫害吧,反正已经回不了头了,于是无所顾忌的恶魔便由此展开了翅膀。   妮蒂娅只能日复一日地沉沦,鞭笞着他人的同时自己也无比痛苦,为了缓解这痛苦又变本加厉地惩罚下层阶级,陷入如是恶性循环无法自拔。   即使自己现在没有代替原本的“妮蒂娅”活下去,她也总有一天会疯掉吧,我这么想到。   合上手册,放回原本的位置,今后也再不会碰它了,那里面蕴藏着妮蒂娅从小到大所积累的压力与痛楚,一时间堵在心头,健全的人看了也会心头苦闷,难以承受。   要是不向比自己地位更低的人发泄痛苦,另一个妮蒂娅或许早就不堪重负了。   但这并不能成为她随意施暴的理由。   人人都有自己的痛苦,但那只能由自己承受和消化,平民也没理由为他人的遭遇买单。   但失去了母亲的教导,父亲又不愿理会的妮蒂娅一定不懂这些吧,无人来教育何为正确何为错误,只随着自己的性子长大,因此才展现了野兽般自私暴虐的一面。   走向房间的窗子,王城下仍一片凄切,明明是万物生发的初春,饿殍遍野的惨状却将靓丽的生机全然遮掩了。   最近告急的文书如雪片般飞来,正规军节节败退,而叛军每到一处势力却都在百倍地壮大,如此下去,就算固若金汤的王城又能坚持多长时间。    第十三章 黑猫 ==============================   克拉尼老师——即此世我的二王兄曾说过,王城之内禁止饲养猫科动物,那是因王对猫的毛发过敏的缘故。   所以我一直在想着,那一夜自己所见的幼猫又是从何而来。   王城脚下还有什么人家能有那份闲心饲养养着猫吗,在这吃饱饭都成问题的当下。   或许是从别处流浪来的,或许是跟着难民一路迁徙至此,我曾这么想到。   上次说是偶然也就罢了,可现在我又一次看到了它。   它正立在窗前,上一秒转身前那里还什么都没有,转过身就正巧瞧见了它,那只毛发泛着金属样黑亮光泽的猫。   宛如身披铠甲的骑士,沐浴着牛奶般柔和醇厚的月光。   它是怎么——   它是怎样到我的窗前的?不,要这么问就错了,对野猫而言想爬上两三层楼根本不在话下,更应该在意的是它是如何在对猫极为注意的侍卫眼皮下溜进王城的吧。   “妮蒂娅。”   在此之上,眼前这只猫又一次令我大吃一惊。   它竟然开口了,叫出了我的名字,以女性的声音。   听到自己名字的一瞬间我想着,是不是谁在自己的身后,又或是谁在窗外呼唤自己,可从声音的远近判断又不该是那样,此刻恰好张开又闭合的、猫那特有的三瓣形状的嘴则说明了声音正是由它的口中传出。   瞳孔在这一瞬间放大,嘴巴也合不上。   “妮蒂娅,为何这么吃惊。”   它又一次开口,口似温柔有修养的女性般微微开合,竖瞳镶嵌在澄黄的眼珠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这边。   “能接受世界上有由人化身的恶犬,声音创造的人偶,也能接受世界上有可以改变既定现实的天才,却不能接受梦中有一只会说话的猫吗。”它弯下头舔了舔自己的爪子,眯起的双眸仿佛在微笑。   “不…但是…”   有些语无伦次,因眼前这状况太超现实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眼前有会说话的柴郡猫,那么我应当是坠入兔子洞的爱丽丝吗。   “无论你有多么吃惊,无论妮蒂娅觉得眼前的一幕有多么难以置信,现在能否暂时强迫着自己接受现状,并将思考建立在‘世界上存在着会说的猫’这一事实之上呢。”黑色的幼猫尾巴撇向另一侧。   “我没办法解释,因为现实就是如此,想象一下吧,你能解释世界上为何会有石头吗。”犹豫片刻,向后退了半步后我摇摇头。   “没办法吧,因为石头就是存在的,而存在不需要任何理由。”黑猫稍微歪着脑袋捕捉我的双眸,继而像是为了弥补二人间的距离似的,它向前优雅地迈了一步,如所有的猫科动物一样,动作轻柔而优美。   “道理就是这样。”   它明明没有任何表情,想来猫自然也是无法做出表情的,可我总觉得它似是而非地微笑着。   自己又能怎么办,既然已身陷梦中,那么梦里出现什么天马星空的东西也是理所当然,只好这样无奈地说服自己。   “存在不需要理由,但在此现身却是需要的。”总之,依它所说,只能先接受这个现实,然后在那基础上进行思考。   “没错。”   对方接下了我的话,看来没有像伊恩一样打什么哑谜的打算,而是直截了当地将对话延续。   “我的目的是提出‘警告’。”   “警告?”   “没错,正是警告,我会在此现身是因为妮蒂娅,你即将面临一个重要的选择,自己作为俯瞰全局的旁观者,有点想要耍赖地稍微干预一下游戏的进程。”“那是什么样的选择?”   弗洛伊德曾说过,自己在这个童话中所作出的每个决定都有可能影响身边重要人们的生死,因此无论是怎样信息,只要与此相关我都想了解一下,至于内容是否切实可靠则要靠我自己来判断了。   猫听了我的问题后,轻轻摇了摇头。   “我是‘外来者’,妮蒂娅,你能明白这个意思吗。”我眉头微皱,露出不解的神情。   “简单地说——我是偷偷潜入这个世界的,为了不引起世界的主人怀疑,我才不得不选择了这种不易察觉的形象,如果太过明显地干预故事进展毫无疑问会引起怀疑并被驱逐出境。”“换句话说,我不可以透露太过明显的讯息。”也就是说,眼前的“猫”,也应该对应着外部世界的某个“人”,只不过用着间谍的身份偷偷溜进了弗洛伊德所缔造的世界,这样没错吧。   “所以不要问任何与我相关的事,我只是一个对你很感兴趣的旁观者罢了,决策权始终在你,妮蒂娅。”它的眼眸如一潭深水,清澈却望不到底。   “鸢尾之国大势已去呢,为了活下来还是早做打算比较好哦。”它转过身,扭头看着我。   “你有听说过七只乌鸦的故事吗?”   “那是什么意思?”   我立即追问,而黑猫不做言语。   它的身躯微微下蹲,继而轻灵地从窗台上一跃而下,倏忽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赶忙扒上窗台俯瞰,一片漆黑夜色下它的身躯早与周遭融为一体,当然是什么都见不到了。   诡异地出现又诡异消失的猫,莫名其妙的谜题,性命攸关的状况,我究竟该怎么办,它是可以信任的对象吗?   不,甚至连用来判断是否可以信任的点都没有吧。   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只是个普通人,自始至终都只是个普通人,不像周遭的天才那样无所不能又智慧非凡,我只是个和大街上随便一个人没什么两样的家伙罢了。   但就是这样普通的我,却总是连番遭遇怪异与不幸,在那之后又被伊恩一次次地拯救。   那么今次,自己又能被谁所拯救呢。    第十四章 崩塌 ==============================   距离童话崩塌还有一刻钟,换算成距离的话,还有两千英尺。   期限为一个月,无论自己观察的结果还是从他人口中得知,我很清楚一件事,这个国家的寿命最多不过一个月了。   或许一天,或许两天,或许三周,谁也不知道故事究竟会何时落下帷幕。   那么,在一周后迎来故事的结局,同样也算是合理的事件吧,我望着两千英尺外喧嚣的战事如是想到。   绝对的合情合理,只是因为自己始终无法适应这莫名其妙的新环境,所以才会觉得如此没有实感,经常想着——开玩笑吧,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自己能做什么。   说不定迄今为止的遭遇都是一场梦罢了。   但如今无论梦还是现实,终究要被揭开面纱,已经没有退路可走,只能徒劳地接受现实。   自己会遭遇怎样的命运,伊恩将来会怎样,外面的正规军又能撑多久?心里没有半点把握,但却也正因为这一周内所遭遇的事件缺乏现实感,所以才并不觉得惊慌。   这么说也不正确,应当是不知该用怎样的态度与情绪面对。   举个例子吧,突然一日醒来,某人听说自己患上了不治之症,他可以马上觉得悲伤吗。   没办法吧,因为猝不及防,尽管有着事前的预兆,他或许觉得身体不适,或许某日没来由的干呕,但绝想不到自己的寿命这剩下短短数日而已,因太难以接受这事实,倒觉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自己正处于与之相同的心境。   包括伊恩在内,能对抗义军的人不论妇孺都被强行送上了战场,窗外尘烟四起,王城被围得水泄不通,没有兵器击打的声音,我只听得到惨叫。   初春微弱的绿意被激扬的黄土所掩盖,叛军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推进,不仅是突然袭击导致守城士兵猝不及防的缘故,即便正面交战这些养尊处优的军人也无法充当可靠的战力,对方可有可无的选择恰当时机偷袭无非是为了减少牺牲罢了。   或许其中也有誓死抵抗者,但无论怎样的决心在对方本能的驱使下也变的不值一提。   肚子饿,无时无刻被空腹感折磨着,拼上性命也想从这痛苦中解脱,而他们的对手只为了混口饭吃才选择抵抗。   没什么好看的,结局已经注定。   转身坐在床边,发着呆望着粉刷如雪的墙面,脑子里如旧式黑白电视一般呈现嘈杂的声音和雪花。   好一阵子,我又想着,他们现在大概已经推进到城下了吧。   不知自己那毫无亲切感的血亲们现在如何了,这一周的时间也只能让我勉强地接受他们在此世是自己的血亲而已,并没有丝毫情感可言,此言或许显得冷血,但现在根本无暇顾及他们的生死。   我最关心的三个人,伊恩、艾达、罗丹,这三人现在如何?   我不知道,也不敢知道,罗丹作为将军的儿子,两军对垒之时却不在战场,倒不如说守城失败正是因为罗丹所在的家族不肯出兵所致,而艾达在三十分钟前说是去收拾东西,准备带我逃亡,过去了许久却不见动静,伊恩则如我之前所说,作为王城内卫兵的一员被征去守城了。   到了现在我才明白,或许弗洛伊德所说的“童话”并非指有着完善地开始,逐渐发展的过程以及合情合理结局的故事,自己迄今为止所经历的一切并非故事的“过程”,而只是故事的“开端”罢了。   妮蒂娅的身份是“亡国公主”,这是黑暗童话展开的前提,接下来要发生的或许才算正戏。   地面在晃动,成千上万人涌入了王宫一层,不必有人通知,仅听那隔空传过来的沉重脚步声、侍女们的尖叫和铁器划过地面的声音便能知晓。   此刻我才真正地开始感到一丝惊慌。   这不再是需要接受事实作为前提才能感知的惊恐,而是更加出于生理性地、仿佛有人将刀子架在你的脖子上一般,无需多言,原始的恐惧便涌上心头了。   但我依然不知该做什么,或者说,眼下根本无计可施,除了静静等待外别无他法。   惴惴不安地等候着,脑子里满是胡思乱想。   心跳也终于在此刻渐渐变得急促,胸口憋闷着地焦灼着,不知将面临怎样的命运。   最恐怖的并非知晓危险即将到来,而是当它到来时自己却无能为力。   距离童话崩塌还是三十秒,换算成距离的话,还有一百英尺。   十指抓紧了身下名贵的被单。   十秒。   五秒。   我能听见人们在谈论什么了,能听见他们的呼吸和沉重的脚步,能听见他们高声商议着该如何处理不再是贵族的贵族,如何分割他们的财产,如何将他们送进囚牢或刑场。   “砰”   当大门被撞开时,心中模拟着这样的音效。   不知该想什么,只好在无用处分散精力,否则便会被恐慌感所淹没。   因为我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莫名地,耳膜好似被浸在深水,听到的一切又倏忽地失真,响度微不可查,那些衣着破烂的、手持农具的咆哮着的民众如闸口的河水般涌入屋中时,我依然没做出任何反应。   动作被放慢了无数倍,在那双黢黑肮脏的手捉住我的上臂前一秒我才终于意识到,这大概就是自己要面临的局面。   无处可逃,没法翻盘,只有一周的时间而已,弗洛伊德交到自己手中的从一开始就是个无法胜出的局。   那他又为何要这么做,为了嘲弄我的无能吗,为了某种私欲吗,还是为了高高在上地看着平凡如我的人无能为力地挣扎、最后再理所当然败北的惨状?   时间并不等我思考,当自己回过神的下一秒已被绑住了,沐浴在在流民愤怒的视线中,锐利到几乎将皮肤划穿。   接下来,该怎么办?    第十五章 断头台 ==============================   台下人声鼎沸,我被送上了处刑台。   在王城被攻破的一周后,在饿肚子的流民们瓜分了国库的粮食与钱财后,他们终于有心思坐下来静观贵族们被斩首前吓到尿裤子的情形了。   自己被排在第几位并不清楚,但那仍沾着血污的刀锋已说明了我并非第一位受害者。   像作为晚宴的压轴节目似的,比起那些臃肿的王公贵胄,民众似乎更喜欢看着那位高高在上的、暴虐成性王女殿下屈辱地下跪,再被砍下头颅。   望着那颗曾经美丽的脑袋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继而保持着这种惊恐从台前滚下,被不堪欺压的平民们当做球一样踢来踢去,秀发野草般干枯脱落,最后生着蛆虫被路边的野犬啃食,只有那样多年的怨气才能得以发泄。   不必他们说出来,我已瞧见了,台下熙熙攘攘的人们纷纷露出的狞笑,得意的狞笑,扬眉吐气的狞笑,泛黄的牙齿呲在外面,干枯的嘴唇咧开龟裂的血道子,浑浊的眼珠眯起一条缝,汗水和着污泥大滴大滴地落在地上,或许是刚刚搬空了王宫内的财宝。   他们过往人生中累积的屈辱与痛楚如愈蓄愈高的水位,骤然有了可供宣泄的闸口,人们突然意识到,自己已不再是地位低下的贱民,甚至能将上位者踩在脚下,能像以往想象的一般肆意妄为——在这动力的驱使之下迸发出的破坏力势不可当。   这或许是只为了痛快的暴行,但并不是滥杀无辜,并非失去了理智的胡作非为,如果自己真的是那个罪孽深重的王女的话,眼下这结局毫无疑问是自作自受,没得抱怨。   可我并不是她,自己是妮蒂娅,但并不是妮蒂娅王女殿下,这只是弗洛伊德所捏造的幻觉中出现的荒唐一幕罢了。   不过依然事关生死,在这里掉了脑袋,名为妮蒂娅的凡人依然会死掉。   所以我怕得要命。   华贵礼服的裙裾染着污泥,裙下的双腿打着颤,此刻我只想着,如斯场景有多少人可能经历。   被强迫着跪在地上,高台之下全是巴不得自己死得越惨越好的人,不耐烦地等着大快人心的一幕,仍滴着血的刀锋悬在头上,身旁的刽子手缓缓拉起绳索,风一吹过,带来了浓重血腥味,苍蝇嗡嗡地在台下绕着不知是谁的脑袋打着转,心里想着自己一会儿便要加入这些不幸的人中间。   “锵——”   刀子被拉到最顶端,金属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抬起头来,望着远处那片高地的方向,伊恩所说的、自己以往常去的那片高地。   彼处的城墙上伏着一只猫,毛发如黑玉眼眸如黄宝石的猫,静静地观望着这边,静候着我惨烈的死状。   反抗没有任何意义,想逃跑更是没办法,所以自己的故事大概就要在这里划上句点了吧。   名为妮蒂娅的凡人,经历了无数莫名其妙的状况后,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莫名其妙的梦境中,这样不明不白地被他人左右的人生,实在是——胸口莫名地酸楚,眼眶酸涩地发涨,弗洛伊德现在一定也窃笑着观望眼下的一幕吧。   不甘心。   不甘心。   咬着下唇,不仅是自己,甚至艾达、伊恩和罗丹全部生死未卜,如果这如弗洛伊德所言是个童话的话,那自己一定是最糟糕的主人公。   “妮蒂娅殿下…”   忽然之间,我听见了这样的呼唤。   并不是高声叫喊,但我听见了,在喧闹的人声中听到了叫着自己名字的低吟,仿佛冥冥之中的指引。   那声音,好像是……   循着声音望去,我看见发出声音的人。   伊恩?!   他怎么会在这儿?   他换上了平民的衣服,或许是为了隐藏身份,向前跨了两步,步伐摇摇晃晃,几乎快要摔到,一定是被之前的战事消磨到力竭,身负重伤了吧。   这当然不是巧遇,他是故意来到这里的,而在如此凄惨的情形下相遇二人间注定是发生些什么,好似戏剧中主人公的相遇,终究要发生点什么。   但悬在头上的刀已落下了。   重力不会为人情所动。   然后,时间在这一刻暂停。   前一个瞬间我只瞧见了伊恩扶着胳膊,一瘸一拐地搡开人群,发了疯似的向着这边跑来。   然后,厚重的刀刃落下。   “咔嚓”   清脆地,斩断血肉的声音。   在这一瞬间我想,如果故事是以“两个世界同时存在的一人”死去为结束的前提的话,至少自己死掉,伊恩还是活的好好的,由此看来这个我最糟糕的玩家终究也算留下了一点有价值的东西。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头颅脱离身躯后短暂停留的知觉也未出现,至少脑袋落地时的碰撞应该还能够感受得到。   怎么会这样?   除非——   睁开双眼,眼前只有一片殷红。   赤色淹没了我的视野。   红。   不对,不是红色,而是血色吧。   是伊恩鲜血的颜色。   短暂地发愣后,自己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距离有二十英尺,中间还隔着重重人群,而刀锋落地只有一秒,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做到的,但伊恩确实做到了。   他扑了上来,来不及做其他动作,只好以自己的身躯挡住了断头台,造成的结果则是,他的身躯几乎被斩为两截,血如泉涌。   裙裾被鲜血濡湿,我的十指沾满黏腻腥稠的血浆,脸颊沾染着赤雾。   “伊…伊、伊恩……”   惊吓过度的我连他的名字也讲不出来。   “等、等一下……”   等一下,这是假的吧。   自己一定还在做梦吧。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霎时间脑袋里空白一片。   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挣脱了身后按着肩膀的人,挣扎着伏在伊恩身边,想捂住不断喷涌鲜血的伤口,但那齐腰深的断口已将脊椎斩为两截,我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延长我或许十秒或许一日的性命,在伊恩眼里比他的生命更为重要吗。   怎么办,这样下去伊恩、伊恩会…   “妮蒂娅殿下……”   左耳侧传来了伊恩虚弱的呼唤。   “……”   我的舌头打了结,呼吸失去规律,哆嗦着转过身,至少要叫一声他的名字,但开口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妮蒂娅殿下……”   他强忍着疼痛紧皱眉头,或许是不想再我面前露出不堪的表情。   “抱歉…”   “别……、不、不要道歉…”   不知该怎么做,只好握住了他的手,掌心血污黏滑的触感惊心动魄。   “抱歉,我…”   “我没有……保护好您……”   讲完这句的下一秒,伊恩那竭尽全力才能昂起的头颅落下了,继而与我握着的手也失去了气力。   他的眼眸没有了神采,瞳孔渐渐放大。   我想要哭喊,但哑然失声。   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第十六章 轮回round one(一) ==============================   “这就是今次的结局了,妮蒂娅姐姐。”   时间暂停一般,台下的人群不再涌动,听不到他们喧闹的声音,世界只剩黑、白、红三色。   但不如说,只剩下红色而已,视线被伊恩的血涂满,无暇顾及其他,脑内的弦断掉了,什么都没办法思考。   弗洛伊德出现在我的面前,为了嘲笑似的,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我。   “说实话有些出乎意料呢。”   少年点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若无其事地。   “竟然首次就触发了最糟糕的bad end,说是bad end都不够,这在游戏所有的坏结局中也算最恶劣的,发生的条件即‘什么都不做’。”不顾脸上挂着泪痕茫然又狼狈的我,他自顾自地解释着。   “在这一周的时间内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试着改变,顺其自然地让童话发展至它应有的结局,不是改变‘剧情’,而是被‘剧情’牵着鼻子走,妮蒂娅姐姐,你真是太蠢了。”擅自评判着我的行为,全然没有罪魁祸首的自觉。   “这么想不对哦,从一开始就说过了,我可不是什么坏人。”黑发的少年微笑着,仿佛能猜透我的心思。   “童话是有正确结局的,是因为妮蒂娅姐姐的不作为才招致如今的下场,明白了吗,不是‘我的恶行’,而是‘你的无能’导致的。”为了着重强调似的,他眯起的双眸咧开了一条缝隙,纯黑色的、深渊般不见底的瞳孔对着不知所措的我。   “你一定想着,反正只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而局势已经如狂澜即倒,所以做什么都没用了——妮蒂娅姐姐是这么认为的吧。”不想承认,但他说的没错,尽管我什么都没做到,但无论换做谁来只要是如我一般的普通人也绝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一直如是安慰着自己。   因此只好垂下头,不置可否,但内心已经默默承认了。   “有没有听说过‘蝴蝶效应’呢,妮蒂娅姐姐,微小的改变也许最终会演化成全然不同的结局。”弗洛伊德如是说到。   “但……”   嗓子里黏糊糊的,说不出话。   “但改变被放大…也是需要时间的,七天的时间根本什么都做不到吧!”没错,什么都做不到,伊恩已经离我而去了,若事实真如弗洛伊德所言,而不是一场荒诞的梦的话,我的心快被汹涌的悲伤撕碎了。   “哎,是那样的,这就是‘借口’吧。”   恍然间,仿佛被什么击中。   “妮蒂娅姐姐自始至终都不相信这是真的,我所描绘的世界之只不过是梦境,只不过是天马行空的想象而已,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也无法映射到现实,你一直这样安慰着自己,猜测着无论结局如何都无所谓——”“这么担惊受怕,却也无比安逸地度过了七天的时间。”无言以对,因为我的确这么如他所说。   自身所处的状况超出了我的理解力,因此一直对弗洛伊德的描述半信半疑。   “但看到了这样的场景还能坚持自己的说法吗。”他的视线瞥向几乎断为两截的伊恩,我已经不敢看过去了,那场面不想瞧见第二遍,这比任何解释都更加震撼,更有说服力,就算是假象我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看吧,伊恩哥哥死掉了哟,因为妮蒂娅姐姐的无能和愚蠢死掉了,如果就这样放你返回现实中,妮蒂娅姐姐会变成什么样呢?”弗洛伊德用于外表不相称的戏谑语气开口。   “会不断自责,整日以泪洗面,最终精神崩坏,悲惨地度过余生,或者是因无法承受自我厌恶而选择自杀呢~”残酷的话语想歌谣似的从他口中愉悦地飘出。   “现在还看不出什么,因为只是悲恸,也只有悲恸,但精神的蛀虫需要长久的蕴养才能逐渐成长,变成吞噬身心的毒瘤。”听着他所说的,我这么想,长久下去会变成怎样我不清楚,眼下堆积在胸口的痛苦就已经快将我压垮。   “但是放心吧,妮蒂娅姐姐,我再重复一遍,弗洛伊德可不是什么恶人。”对方竖起一根手指。   “再给你一次机会如何。”   少年这么说着,以崇高无比的姿态,仿佛他是这个世界的神。   “也就是所谓的ex life”   神一样可以随意主宰他人的生死,可以随意让人重新来过。   而此刻没什么可以依靠的我只能将机会完全押在对方的怜悯上,因此听到这话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那是…那是什么意思?”   “妮蒂娅姐姐因为太害怕连脑子都不能好好工作了吗,没关系,就由我像教育小孩一样解释给你听吧。”此刻的我当真如神明脚下的凡人一般,担心着如果弗洛伊德收回这恩惠我该如何是好。   “在惨剧发生重新来过,这就是第二次的机会,童话结束的条件依然相同,如果这一次妮蒂娅姐姐能好好改变一些东西,或许会演变为完全不同的结局……也说不定?”不给肯定的答复,故意这么做只是为了令我更加焦急,然后自己再从旁欣赏。   “……”   我因之前过于激烈的冲击而脑子发昏,茫然地听着,不知作何反应。   “答复呢。”   他问到。   “我、我知道了…”   在不到十岁的孩子面前如蝼蚁般卑微。   “嗯嗯~”   弗洛伊德满意地抱起胳膊。   “那么,第二次的轮回,game start~”   ……   ……   ……   视线被乳白色的光晕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再次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大床上。   被单如绸缎般顺滑,足以并肩躺下五人的大床。   起身,眼前是那陌生又熟悉的洛可可风装潢的巨大卧室。   窗外传来清晨的鸟鸣,鼻梁上没有眼镜的触感。   恍如隔世。   慌忙将双脚塞进拖鞋,走到桌边瞧了一眼日历。   翻过一页后我意识到,这是现在的时间:   距离童话崩塌,还有二十四小时。    第十七章 轮回round one(二) ==============================   “再一次相见了,蠢得可爱的妮蒂娅小姐。”   意识清醒地两小时后,麻木地等待侍女打点好妆容后,毛色如黑玉的幼猫再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就今日所见的一切而言,弗洛伊德重启了这个世界后除我以外的所有人都失去了那一周内的记忆,而它却说“再”。   再一次地,相见了。   “没错,我和那些家伙不一样呢,他们是弗洛伊德梦中的造物,对他们而言弗洛伊德卿即是神,因此才可以任他摆布,而确确实实的‘人’的记忆则无法抹消,在这个世界中真实的人只有三个,就是你、我和他而已。”我已经没有可以相信的人了,从上次的行为看,至少眼前这只黑猫没有对我不利的想法,就暂且听听它的话如何。   “那么,避免浪费时间,咱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喵~”自顾自地,突然带上了口癖,明明上一次的对话根本没有出现过,这么短的时间内也无法养成习惯,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它是故意这么做的,不知出于何种目的。   “上一次失败的教训,相当惨痛吧。”   与其说惨痛不如是一辈子都不愿记起的噩梦。   无论真假与否,那场景都几乎把我吓傻了,从未想过无所不能的伊恩会出什么意外,在他倒下的瞬间心脏仿佛被劈裂为两半。   “……”   不知说些什么,也没语言可已经形容那可怕的回忆,因此默默地、微弱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今次就要吸取教训了喵,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吗?”头昏脑涨地摇了摇头。   “也就是说,不知从何入手吗,这也没办法怪你呢,初来乍到,几天的时间也无法了解什么,既然如此,就由我来提供一些情报吧。”“但是…你不是说过,不能给予太明确的指引……”“是那样没错。”   它舔了舔前爪,伏下身躯。   “但我也说过,自己的目的是帮助妮蒂娅,就之前的状况来看不‘明确’地拉上一把,你很容易又会走到歪路去,所以在被发觉之前我只好尽自己所能,只不过这样做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驱逐出境,所以小妮蒂娅也要提前做好准备喵。”“……”   话句话说,眼前这唯一的提示也会在不知什么时候消失。   “嗯。”   我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就在消失之前物尽其用,绝不会再做错任何一件事。   “那么,第一个问题,妮蒂娅知道上次落幕后其余二人的下场吗?”“不……”   “艾达小姐在收拾行囊的过程中被闯入王宫的叛军捉住,随后处死,而罗丹同学就比较有趣了,他还活的好好的哟。”死。   这个字眼我已经不想再听到了,尤其是……甚至不仅伊恩,连艾达也因为我的错而——最近几日,内疚的情绪愈演愈烈。   但是、   “你说罗丹还活的好好的,那是什么意思?”   在叛军攻入王城时根本没见到罗丹家族所属的军队,他不在前线,而是不知去向。   “罗丹对鸢尾之国王室的无奈与鄙视妮蒂娅应该很清楚吧。”的确,不必多言,之前与他的会面就已经说明了一切,甚至自己都觉得这堕落的皇族不值得效忠,更别提臣子。   “他与其父亲许久之前就已密谋,打算推翻现有的王权取而代之。”……   不知怎地,我听到这消息并不觉得惊讶。   想来也合情合理,多年镇守边关,远离王城,对皇族的忠心恐怕早就消磨殆尽,再加上手握重兵和王宫高墙内自上至下的堕落无能,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   “他们在王城内留下了一支军队,等待着流民占领了王城后未站稳脚跟时,里应外合将之攻下,坐享其成,还不用背上叛国的骂名,罗丹家族的军队可不是皇家养尊处优的正规军,多年的边关作战令他们经验丰富、所向披靡,更别提一群草民组成的乌合之众。”原来如此。   虽然看出了罗丹对王室的不满,可没想到竟然打算做到这种地步。   有这般深谋远虑,越来越难将他与真实世界中那个头脑简单的家伙联系起来了。   “所以,这是第一个问题,妮蒂娅要解决罗丹的谋逆之心,就算无法让他改变想法至少也要让他为你留下一条退路,用以带着伊恩和艾达逃离王城。”虽然这么说,但谈何容易,罗丹对我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去求他只会令对方对我印象更差吧。   “我知道了…”   但无论如何至少知道了应该怎么做。   “接下来,第二个问题,即‘七只乌鸦’的故事,妮蒂娅有想过那是怎么回事吗。”默默摇了摇头。   “时间太仓促,没来得及弄清楚。”   “明明…也不是什么难懂的寓言呢。”   黑猫眨了眨澄黄的大眼。   “名为‘七只乌鸦’的童话中,哥哥为了庆贺妹妹的出生而去打水,又因父母的漠不关心而化身禽兽,至少这个故事妮蒂娅该是有听过的。”家喻户晓的童话,就算细节没法重述,大体情形还是有些印象。   “那么最终七位哥哥由兽身化而为人,又是因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已记不起来了。   “是因妹妹的‘爱’与‘牺牲’。”   黑猫澄黄的竖瞳中映出我的面庞。   “特洛伊王子,即妮蒂娅印象中的克拉尼老师,如今的一切均是他所谋划,叛军为何能势如破竹,为何攻下每座城池都易如反掌,从南方的另一郡攻到王城只用了一周时间,妮蒂娅有想过是为什么吗。”它的尾巴撇向另一侧。   “是因为王城内有着内应,将重要情报,譬如行军路线、粮草囤积位置、何处薄弱、何处是其锋芒统统告诉了敌军,因此才造就了如是局面。”“在妮蒂娅瞧见他与叛军的联络人密谈时,就应该已经想到什么了吧,还是说你的戒心太低,什么都没有往深处想过呢。”这么说,自己那一日在黑猫的引诱下瞧见的一幕,正是他透露情报的现场吗?   “真亏我一路带着妮蒂娅过去呢,竟然什么都没有发觉。”无言以对,是自己太过迟钝,对一些早该发现的事情视若无睹。   七日的时间并非不足,只是自己没倾尽全力罢了。   “话说回来,特洛伊王子也正如童话中的乌鸦一般,他为了向父亲和逼死亲母的现任王妃复仇才计划了这场戏,他认为已没有丝毫责任心的王室没有存在的必要,连自己都将在这场毁灭中一同葬身,而他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妮蒂娅又清楚吗。”“不…我不知道。”   “是为了你哟。”   它捕捉着我的目光。   “为了保护最珍爱的妹妹喵。”   “可是——”   “可是为什么最终连你自己也没能逃出惩戒的范围呢?想这么问对吗。”它说的没错,我点了点头。   “近几年的妮蒂娅已经沉溺与对民众施暴而几乎忘掉了仇恨,偏执的特洛伊王子认为这是对生母的背叛,因此他才认为,这个国家、这国家的王室自上至下没有一处值得惋惜,包括自己在内,包括自己曾经最爱的妹妹在内,全都为了他的复仇陪葬吧——”“就是这样喵。”   “也就是说,我应该试着说服他放过自己吗。”“虽然是低声下气毫无尊严的办法,但只有这样才能进一步确保妮蒂娅和你重要的人能在这场劫难中存活下去,没有他的命令,守城的将士是绝不会放任何一个人出城的。”“那么克拉尼、不,特洛伊王子他……”   “他没办法活下去,无论故事走向怎样的结局他的下场都只有一个,毕竟现实中就是已死之人了。”想来也是的,无论罗丹或叛军哪一边推翻了鸢尾王朝取而代之都不可能留下特洛伊这个余孽,他自己也应深知这一点吧。   即便如此也要实践复仇的计划,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   “既然如此,我又该怎样说服他呢,既然对方偏执到命都不顾的程度……”“不是都说过了嘛。”黑猫停顿片刻“依寓言的故事,当然是凭‘妹妹的爱’啦喵~”十八、轮回round one(三)   时钟无情地向前推动,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两小时后,我决定去拜访特洛伊。   说实话,我并胆量去改变什么,也不会夸口自己将在数日内做出如何深谋远虑的打算,自己目前所采取的行动只是出于一个目的。   不得不去做了,仅此而已。   没错,不得不做,否则伊恩和艾达就会离我而去,自己也将被内疚渐渐吞没。   黑猫给出的提示是以血亲的身份说服他,然而实际上自己对他并没有什么感觉,没有兄妹之实,从未共同生活过,甚至只要看到那张脸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令我不寒而栗的克拉尼老师。   他曾想取我的性命,也是来到那个世界后首次遭遇的怪异,他对我的影响远不是在那之后的经历所能超越。   所以,想和特洛伊王子好好相处,我不仅要清楚自己该怎么做,克服沉重的心里压力也有相当的难度。   仆从推开铁制的大门,叫伊恩等候在门前,然后在侍女的引导下来到了他的办公间。   之所以要带伊恩一起去的缘故是,我并不能确信自己可以说服对方,说不定会失败,说不定会招来比那更可怕的后果,所以要带一个能保护自己的人才可以安心。   随后——   “特洛伊殿下,我的兄长。”   因仆人的提前通知他已做好了准备,坐在桌子后端着茶杯,望着前来的客人。   “三年内的第一次。”   他并未打招呼,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三年内的第一次,妮蒂娅来主动拜访了,要不是这一次差点以为你忘记了还有我这个哥哥。”酝酿着开场的话语,打招呼,或是先言及其他?   思虑片刻,脱口而出的却是——   “我就有话直说了,王兄,能否请您……”   犹豫片刻,咬着嘴唇,十指捏紧了裙边。   “能否请您…饶恕我的性命呢。”   没必要来回地兜圈子,剩下时间不多,自始至终的紧迫感令我想被什么催促着似的,无论做什么都加快脚步,还有则是,就算想用更委婉的说法或说些其他的,我也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妮蒂娅,没有与他相处的经历,脑子里根本一片空白。   因此还是直接讲出目的比较好。   “这从何而谈,妮蒂娅。”   理所当然地,他不会承认,就算大局已注定生性谨慎的他也不想出任何纰漏,只有这一点和克拉尼一模一样。   我没有证据,也没事间去寻找证据,唯一的证据便是我的回忆,用这双眼睛曾确定的一切。   因此无言以对,我当然无言以对,只好默默摇了摇头。   双拳紧握。   不知该如何开口,而紧迫感与使命感又在身后推着自己的背,曾在房间里辗转反侧地谋划着要怎么说,猜测了数十种可能的场景,然而不管怎样想都有十足破绽。   那么干脆就不要想了。   没错,不要想了,我这样说服自己。   “没必要瞒着我了,兄长大人。”   “就算向我坦白也没什么了,从一开始就打算与这座城,这沉沦腐朽的王室一同毁灭的你,哪里还有必要向我隐瞒呢,眼下形式已经明朗,无论谁也不可能改变什么。”“……”   特洛伊停下了小动作。   手指不再敲打桌子,足尖也不再点着地面,如此持续了数秒。   “怎样知道的,因那晚的会面吗?”   “那种东西怎样都好,事到如今我如何获得的这份情报并不重要,你的谋划也注定会成功,无论能否从我这里得到原因,不管是你、我或是高高在上的王都将因此殒命。”依照特洛伊的计划,包括他自己在内都将成为这破败王朝的陪葬品,向这个国家,向缔造了这王朝的历代先祖殉难般地疯狂报复,他的目的并非“取而代之”,而是与这腐朽的王室玉石俱焚,他并不指望叛军能信守承诺事成退兵,也绝不会天真地抱那份希望,无论怎样辉煌的时代也不过持续百年,在那之后的皇室子孙们终将再一次如今朝堕落不堪,特洛伊清楚历史的进程,想不出更好办法的他因此而彻底绝望。   而等将在位者的贵族送上断头台后,对方又怎会留下一个余孽呢,这是谁都能想明白的事。   “的确如此。”   这一点也与克拉尼相同,他不在无谓的事上多费脑筋。   “所以我只想恳求您,能否饶恕我的性命。”   “……”   特洛伊再一次沉默,继而开口:   “为什么这么说,痛恨着王室,自幼在亲人的冷漠与后母的排挤中长大的我,原本的想法是报复属于王室的所有人,凭什么你认为自己可以成为例外,妮蒂娅。”“那是因为,我原本就是例外。”   我对这个世界原本的妮蒂娅的了解,就只有那本日记上的内容了,不过就算寥寥数万字,也能从中提炼出至关重要的讯息。   “我不是你痛恨的对象,而是痛恨的‘理由’吧,兄长。”“事情的起因是,我想你诉说了生母遇害的真相,在那之后你才逐渐变成如今的模样,如果能再来一次的话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出那样的决定,正是那一次的对话才导致了今日的一切。”有些秘密还是永远让它成为秘密比较好。   “在那之后谋划十余年最终展开的报复行动,不仅是为了你自己所遭受的冷眼与淡漠,也是为了我这些年承受的痛苦,无论你是否承认,事实已不言而喻了,兄长大人。”“要说在这个世界上你还有爱着的人的话,那就是妮蒂娅了,是你自始至终都无法放下的、想要好好照顾的妹妹。”三岁前亲自照顾着妹妹长大,五岁时为她替罪而遭父亲的惩戒,十岁时因目睹妮蒂娅的遭遇而下定决心为她复仇,因此而渐渐疏远了最爱的人。   直至三年前。   从那时起妮蒂娅似乎渐渐地不再将仇恨放在心上,她忘记了复仇,沉溺于暴行中无法自拔,只顾着享乐活在当下,因此原本对她的爱也渐渐冷却,最终成了死生也不放在心上的冷漠。   那是因为他无法容忍将杀母之仇抛在脑后的行径,妮蒂娅已经彻底失去了当初纯真的心,渐渐沦为只会对平民肆意施暴的无用之人,从她身上再也见不到半点当初的影子,活着只会给他人增添痛苦。   因此特洛伊才下定决心,他决定让这个已没有半点留恋的王室彻底毁灭,包括自己那已无可救药的妹妹。   “所以,能否听一听我的恳求,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向你开口了,兄长大人。”“我想活下去。”   此话出口。   随即、陷入寂静。   “活下去的价值呢?”   许久之后,特洛伊开口。   让妮蒂娅活下去有价值吗,她若失去了高高在上的地位还能剩下什么,只有一副美丽的皮囊与丑陋的灵魂而已了,还不如死掉的好。   “我……”   早就下定了决心,有必须要说出口的话,有必须要拯救的人。   “我有了爱上的人,无论背负多大的罪孽,无论承受怎样的痛苦,无论多么卑微的苟活,我想和他在一起,想和他一起活下去。”这并非谎言,说这话的不是此世的妮蒂娅,而是我本人,这是自己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眼前又一次闪过伊恩当日的死状,心脏被揪了一下。   “所以求求您了,兄长大人,我想和他一起活下去,只是平平凡凡地活下去就好,事到如今我不敢恳求你的原谅,自己的背叛也已成事实,但只有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能退步,为了他我什么都会做。”“这是承诺,而不是戏言吗。”   “是的,无论刀山火海我都能从容面对。”   这是伊恩曾对我说过的话,他能为我做到这些,同样地,我也能为他不顾一切。   说这话时眼角溢出泪水。   并非妄言,无论前世今生还是梦中虚幻的世界我都不会放手。   “既然如此,迷茫的痛苦的悲惨的活着的、我的妹妹,也找到活下去的意义了吗。”特洛伊凝视着我的双眸,如是说到。   他不做表情,但眼珠的湿润瞧得出来。   在那五秒后,他的口中吐出三个字。   “你走吧。”   不必言他,这已说明了一切。   你走吧。   二人沉默良久。   于是,我深深鞠了一躬。   “……”   多谢?亦或是其他感谢的话语吗。   我说不出来,怎样的言语都无法表达了,因此发不出声。   特洛伊的宽恕或许并非一时的善心,而是必然,我这么想到,他的答复从一开始自己就已知晓,对自己的报复也只是一时冲动的偏执。   人的一生会犯无数的错,大多数错得到了教训就不再犯,只有一种错误无论多少次都会重蹈覆辙。   那便是为“爱”而犯下了错了。    第十九章 轮回round one(四) ==============================   “罗丹卿。”   “这不是妮蒂娅殿下吗,到我这儿来做什么?”为了做出足够的改变只影响特洛伊的主意是不够的,如黑猫所言,为了更进一步地确保自己不会遭遇可怕的命运,更重要的是伊恩不会因我而死,必须要说服罗丹支持自己的逃亡才行。   他的手中掌握兵权,只要罗丹的家族同意出兵抵抗一阵,或是护送我们离开,只要坚持半日就好,那样自己就有机会从王城中逃离。   并不会太大地影响他原本的计划,但原本对我便瞧不上眼的他自然也不愿意为了那位暴虐的公主节外生枝,所以,该怎样使眼前谋逆的臣子做出为王室留存余孽的打算呢。   实际上最便捷的办法即是逃走,不管其他,只顾自己逃走便可,但这是行不通的。   王室成员没有外交或联姻事宜不得擅自离开王城,这是规矩,即使现在和那位行将就木的父王说明这个国家马上就要覆灭了,请让我离开——这种话,他也绝对不会相信吧。   毕竟王城外的耳目都被特洛伊殿下收买,他们仍以为自己过着太平盛世的日子,自己到说不定会被认为发了疯而被不知怎样处理,何况我也不认为昏庸的上位者有值得拯救的价值,他们还是和这个国家一同死掉更好。   从黑猫处得知,早在攻城的一日前叛军便隐蔽地埋伏在了王城一里外,将之围得水泄不通,而叛军中又不乏王城附近的流民,拜妮蒂娅殿下平日里好大肆张扬着作威作福所赐,附近的平民识得自己长相的不在少数,被他们俘虏的话恐怕更加危险,何况就算没有被认出来,在这紧张时刻叛军也绝不会放任何人随便出城——万一是向邻国求援的信使呢。   再者,眼下就算特洛伊殿下同意不让守城的卫兵将我拦下,自己此世的父王也不会同意,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趁叛军攻城之际在可靠力量的掩护下从后门逃出城去。   而这“可靠力量”指的自然是罗丹卿手中的兵力,王城内的正规军软弱不堪无法指望,王绝不会同意,更不会在关键时刻为我分出兵力,不需要太多的人,也不必与对方正面交锋,只要趁乱送三人出城即可。   原本的妮蒂娅殿下,平日里只顾着欺压平民贪图享乐,手中竟然半点实权都没有,也难怪之前的自己在围城之局下只能坐以待毙。   不过这一次,我不会犯上次的错误。   还有七小时,我要在这段时间内想办法说服罗丹卿,在他的帮助下顺利逃亡,打破眼下的死局——向他提出了求援的请求,然而得到的回应却是: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知晓这边打算的,但你以为拆穿了我的计划,我会放你这个王室成员活着回去吗?”他的宅邸中仆人已在收拾行囊,恐怕他马上就要离开王城,然后同上次一样坐山观虎斗了吧。   就算大厦将倾,我在此刻泄露秘密说不定也会造成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同时对方又是那个死不足惜的、恶贯满盈的王女,因此杀掉是最好的选择。   正如我所料,他的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冰凉的刀锋紧贴脖颈细腻的肌肤。   “……”   事到如今我还会畏惧这种威胁吗,连最怕见到的地狱都已见识过。   这么想着,右手拨开了罗丹的刀锋。   “罗丹卿并不是认真在说这话,不然凭我的力气无法轻易移开这把刀。”不管变成了何种身份与态度,他与伊恩一样,秉性是不会改变的,原本的罗丹同学不是随便拿性命开玩笑的家伙。   “我清楚罗丹卿不是会见死不救的人。”   “也清楚罗丹卿做这些的目的是为了结束国家的动荡,让饥饿的灾民过上好日子。”因为我也清楚罗丹同学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所以你不愿意帮助我的目的是,不希望暴虐成性的、无恶不作的王女最终能避开悲惨的结局,逃离命中注定的惩罚吧。”这是理所当然的,最终审判到来时罪魁祸首却不翼而飞,这对曾受妮蒂娅凌虐的人来说不公平。   “……”   罗丹沉默着,打量着我的神情,妮蒂娅殿下的表现与自己所听闻的并不一致,因为恶人是不会说自己是“恶人”的。   “那如果我说,自己并不是妮蒂娅,而只是个无论音容都和她一模一样的人呢,你有办法放着陷入困境的人不管吗。”道德绑架一般的发言,但事到如今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一模一样…”   对方显然稍微吃了一惊。   “那是什么意思,因走投无路就编出如此荒谬的理由吗。”“不是编造,而是事实。”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裙边。   内心焦急万分,但话语却不能显出急切。   “但有一点罗丹卿说的没错,自己的确已经‘走投无路’了,现在唯一可以倚靠的人就是你了。”右手抚着胸口。   “我相信你与另一个世界自己认识的人有着相同的秉性,因此才能说出这番话。”“接下来,请听我将事情的原委讲完。”   随后,自己用了二十分钟,尽量用易于理解的说法想他说明了当下自己所面临的状况,说明了这个世界的真实,说明了此间发生的所有都不过是某人恶趣味的谎言。   从罗丹的角度而言无异于告诉他迄今为止所遭遇的一切,无论荣耀与屈辱、回忆与未来全部都是一场骗局,是谁脑内的幻想罢了,连自己也不过是幻想的产物。   谁能坦然接受这样的现实。   不知对方会作何反应,不安地等候着他的反应。   “所以——”   室内陷入了长达十秒的寂静后,罗丹终于昂起头开口。   “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鬼话吗。”   显然,事情不会像我想象的那么顺利,毫不意外地想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第二十章 轮回round one(五) ==============================   二人的交谈陷入僵局,五秒后,地面突然开始摇晃。   这般规模的地动可不是人力所能为之,也绝不是之前所言“暴民一同踩踏大地,仿佛地面都在晃荡”一般,那只是夸张的比喻罢了,而当下这则是铁打的事实。   大地剧烈颤抖着,明显感到了地面向着某处倾斜,柜台上的花瓶滑落地面摔得粉碎,桌面的银碟碰到大理石地板,发出清脆的金属余音。   “怎么回事,地震吗?!”   在这种状况下就算不苟言笑的罗丹卿也板不住脸了,眉宇间流露些许惊慌的神色。   我也被这突发事件弄得措手不及,为什么,我记得上次可没这种事,如果真的按弗洛伊德所言自己回到了结局到来的二十四小时前,为何又会发生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   我不明白,也没时间去弄明白了,眼下最重要的是让罗丹卿相信我的话。   当然,如果眼下这地动山摇能持续下去造成大的破坏的话,会发生什么转机——也说不定?   但可惜,事实会不如我所期盼,自己也不会天真地将希望寄托在外部条件的改变上,地动在十秒后便停止,看样子也无法造成什么决定性的影响,只不过拖延了无足轻重的十秒时间而已。   突发的小规模地震吧,也不是什么没法接受的事,只是上次的记忆中明明没有的情况却出现了,隐约有些不安。   “停下了……吗…”   扶着桌子站起来,罗丹也恢复了正常的站姿,但随即不寻常的状况再度袭来。   “唔……”   这回只是针对罗丹一人的,他弓下腰,右手捂着额头紧咬牙关,发出似乎是痛苦的轻声呻吟。   茫然地稍稍抬起右手,想关心地问一句“怎么了”,但想了想终究还是作罢,毕竟眼下对方正讨厌着自己,还是不要自找麻烦。   “……”   过了一会儿,罗丹卿收敛表情。   “大概是突发的地动,在这个国家可不常见,妮蒂娅殿下,为了您的安全还是请您赶快离开吧。”如是说着,他让开通往大门的路。   根本是想找个借口把我赶走,从他那不耐烦的语气已听出了。   “但我说的事……”   “别天真了,妮蒂娅殿下,凭这种小孩子的谎言就想把我糊弄过去吗。”“可——”   我已无话可说。   没理由能讲,连借口都想不出半个。   绝望。   “那至少…我们也是未婚夫妇的关系……”   退无可退时搬出了两人都不愿面对的这层关系,尤其是甚至对此倍感屈辱的罗丹卿。   没错,他的未婚妻是个无理取闹横行霸道的恶女,这对他而言只是侮辱。   “就算你知道我在接下来的一天内会被怎样,也不打算搭救一下自己的妻子吗?根本不必做出多大的牺牲,就稍微信任我一下不行吗?!”“只是父辈定下的姻亲罢了,我没打算反悔,但也不会因此而为您做什么。”十指紧握。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恨不得去死的程度,这样苦苦哀求也能弃之不顾。”“是的。”   毫不避讳地回应,也许是因为鸢尾之国大限将至,他们的计划也将得逞,没必要再对曾经的王女卑躬屈膝,因此才能说出真心话。   “不仅是我,王城的百姓无不希望您去死,这条命没有被拯救的价值。”丝毫不留情面。   说完这话,伊恩转过身去,再也不看我的脸。   话已说到这份上,自己还能做什么呢。   但凡识趣的家伙都会灰溜溜的离去,至少为自己保留最后一分尊严,但对于已退无可退的我、对于落魄的妮蒂娅殿下而言,尊严早就被弃之脑后。   只要能让伊恩活下去,只要能平安无事地返回原本的世界,要我跪下也无所谓。   并不只是简单说说而已,而是确实地“下跪”着。   “咚、”   提起裙裾,弯曲双膝,放下矜持与尊严,几乎无赖地哀求着。   但对方不为所动,望着那笔直的背影,我能想象他铁面之上不为所动的表情。   “抱歉……抱歉罗丹大人,我已经没有其它路可走了,如果没有您的帮助我绝对没办法活着离开王城。”一日前伊恩的惨状又浮现在眼前。   扑簌扑簌地流下泪水,走投无路的绝望感要将我溺死。   “还有对我重要的人……”   “至少请让他们离开吧,我真的……”   脑子里空白一片。   “我真的…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自己也会有这样哀求罗丹的一天,如果他至少对另一个世界的我有丝毫的感恩之心的话,我也只能企盼他能有那般的感情,希望他能回心转意。   “求求您……”   幼儿般地、无助地哀求着,心痛如绞。   就在此时,罗丹再次做出了异常的举动。   他似乎有些晕眩,明明地面平整得很,他也一步未迈,对方却莫名向右趔趄了数步,直至扶住墙面才没继续,左手按着太阳穴处,头颅低垂。   我呆呆地望着眼前一幕,不知发生了什么。   “怎、怎么…”   罗丹喃喃自语着,随即他又像头上有什么灰尘似的,左右甩了甩脑袋,像要把什么甩掉一般,但头上明明什么都没有,要说能甩掉什么,也只能是某种“念头”或“想法”了。   片刻之后对方的头痛似乎结束了,他略显茫然地转过身,却瞧见了双膝跪地的我。   沉默许久。   “妮蒂娅殿下、”   或是欲言又止,但终于对我开口。   “您之前所说的事,我可以相信吗?”   怎么……为什么之前还一口否定的事,现在却好像有了转机?   可只要有转机当下的我又怎么会在意缘由,因此连忙点了点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所说的都是千真万确,您愿意相信我的话了吗?”罗丹向我的方向走过来,弯下腰伸出双手,随即挽住手腕将泪珠还挂在脸上的我扶起。   而我看着态度莫名突变的他,有些不好接受现状。   刚刚那几秒钟内罗丹卿发生了怎样的事,为什么态度会突然转变?   “我选择相信您,因为高傲的妮蒂娅殿下是宁死也不会向任何人下跪的吧。”他如是说道。    第二十一章 轮回round one(六) ==============================   罗丹的态度骤然转变,实在太快了,猝不及防。   上一秒还断然拒绝,突然就欣然接受我的请求,是想通了什么,或是意识到了什么吗?   此世的罗丹卿是个心思缜密的家伙,应该不会犯这种错误。   这是异常。   而如果说异常是由什么导致的,恐怕就是三十秒前的那场突如其来的轻度地震吧。又或者是地震后他的剧烈头痛,二者相伴发生实在太巧,要说没点什么关系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   可眼下的自己没办法管这件事,我关心的事只有一件,即保住自己和重要之人的性命,仅此一件就足以令我焦头烂额,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分心。   “罗、罗丹殿下!”   突然,一名卫兵推开房间的大门,神色慌张地叫喊。   不管怎么说这儿也是将军的府邸,怎能这般失礼大吼,瞧他那惊慌失措的模样,莫非发生了天大的事?   “怎么了,说。”   罗丹皱起眉头。   “叛军开始攻城了,比预想中早很多,计划是否要改变?!”开始攻城……   我瞧向窗外,看了眼当下的太阳。   还未升到当空,怎么会?   事件又改变了吗?   要说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惊慌,那是因为此刻与上次经验中叛军开始攻城的时间相差不少,大约有五小时的时差。   “一切不变,继续行事。”   罗丹如是说到,卫兵得令后迅速跑了出去。   莫非如弗洛伊德所言,一些微小的改变,最终会演化为庞大的变动?   可时间过去了一天不到,究竟是哪一步导致了如今局面。   何况…就算是改变,也显然没朝着好的方向。   “妮蒂娅殿下,请跟我来吧。”   ……   自己正带着妮蒂娅向王城西南角走去。   彼处的民居中早被清空,潜藏着今后用以里外合击之用的一支精锐,如果只是分出十几个人护送她离开王城还做得到的。   由于叛军的动作比预想中更快,所以自己本应迅速出城,静待他们将王城攻下后再做下一步打算,然而就在刚刚,大概一刻钟前发生的事彻底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也正是这改变,自己才做出了亲自送妮蒂娅离开的打算,只为了和她多相处一时半会儿而已。   “改变”……确切来说,指的是在轻微地震后突然袭来的剧烈头痛,以及在那后涌入脑中的离奇想法。   不过——   “想法”?   那真的能被认为是“想法”吗?   虽然自己的确有着“应该相信眼前之人的话”这种一闪而过的念头,并莫名地突然对妮蒂娅殿下有了极大的好感,因此比起这种模糊的概念,应更偏向“回忆”的感觉。   模糊的、片面的、迷离的回忆。   啊,没错,应当是回忆。   各类一闪而过的场景,相片般在眼前张张放映,容量庞大的信息涌入脑内——伴随着剧烈的头痛,我有了种奇怪的想法。   自己应当是生活在一个富足年代的家伙,过着放任自流的日子,在充斥黄铜与蒸汽的城市生活,并喜欢着一个名字叫“妮蒂娅”的女孩。   没错,与妮蒂娅殿下无论长相还是身材都如出一辙的女性,自己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她。   可是、不、不对,不是想法,而是事实,那亲身经历过的实感绝对幻觉所能捏造,自己应的确有着这样经历。   可此世自己的身世也非常清楚,自五岁后无论去了何处,每一年的场景都历历在目,甚至清晰的不像儿时回忆,既然如此,那恍然闯入脑内的想法又该怎样说明。   真是天方夜谭。   但…   又或许并非无法解释。   按妮蒂娅殿下刚刚的话来看就说得通了吧,尽管难以置信,也没有其它的办法。   我不清楚,不知该相信自己的判断还是铁打的事实,莫非真如妮蒂娅殿下所言,自己其实是另一个世界的住民,而今生所见的一切都只是幻影吗?   “请您相信我。”   她如是说,我观察着那双清澈的眼眸。   焦急、绝望、无奈、悲伤,种种情绪显露无疑,妮蒂娅殿下不是擅长掩藏情绪的人,而我没有从中瞧出欺瞒。   她没有骗我,无论是自己得出的结论或是回忆所指向的事实均是如此。   现在城中一片大乱,灾民四散奔逃,城外杀声阵阵,尽管早有准备,那份准备也只是为我自己一人而已,身边带着妮蒂娅殿下时却突然觉得有些茫然无措。   只有零星几个平民收拾起行李背着匆忙从我身边跑过,大街上原本就脏乱不堪,现在则彻底成为一片狼藉,往日地皮紧张、摩肩接踵的贫民窟变成了冷清的鬼城。   妮蒂娅或许是被这情形吓到了,稍靠向这边一点,右手轻轻拽住了我衬衣的下摆。   这可怜兮兮的模样完全无法与传闻中那个跋扈的王女殿下联系在一起。   绕过两个十字路口,拐进小巷中。   “大概就是这里了,请您在这儿等候。”   我如是说着,敲了敲民居的门。   “我和护卫罗丹与女仆艾达约好在宅邸后门汇合,待会儿请先到那里去,出城也是顺路。”妮蒂娅殿下如是说道。   “我明白了。”   此时,室内有人开了门。   卫兵探出头来,左右环顾一周。   “罗丹殿下,您打算留守城内吗?”   “不,是有了新的打算。”    第二十二章 轮回round one(七) ==============================   罗丹走在我们的身前,加上他共五人护卫的队伍,装备精良,只是用来将几人偷偷送出城外也足够了。   守城的将士有一处被罗丹卿所收买,原本是为今后反攻方便之用,但今天为自己这一行人的逃脱也派上了用场。   从特洛伊殿下那里获得了离开王城的许可,随后又说服了罗丹让自己离开鸢尾之国,毕竟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谁都不会轻易留下一丝破绽。   但令我没想到的是,罗丹卿竟然会亲自送我离开。   在此世他与我并没什么交情,不仅没交情,甚至对自己这跋扈的王女极度厌恶,能令他相信我的话,放我离开这里已经是奇迹了——那莫名其妙的地震和态度转变,只能用“奇迹”二字形容,在自己几乎不抱希望之时留下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就算姑且理解了我所说的事,也没必要亲自护送一个他原本讨厌的家伙远走高飞吧。   罗丹卿走在我的身前,左右环顾着是否有形迹可疑的人,随行的卫兵亦留意着风吹草动,似乎对我的安危很上心似的。   为什么,只是片刻的不适,随即就对我所说的、在他听来无异于天方夜谭的话深信不疑了。   无法理解。   是又有谁在背后动了手脚吗?   弗洛伊德吗,他似乎并不会做那样的事,就自己对他短暂的观察与判断而言,弗洛伊德大概更喜欢安静地看着事情一步步发展的过程,直至结局到来前都不会做什么影响进程的举动。   有能力做出影响的…是黑猫吗?   黑色的幼猫,不知名的协助者,目的不明,身份不明,是这个世界中“真实的人”三者中的一员,虽然清楚她有弄到一些稀有情报的本事,但也没有影响他人心思与世界进程的能力。   毕竟就之前的表现而言,黑猫应该是站在自己这一边,至少是暂时站在自己这边,如果它真有那种本事,应该早在上一次结局降临前就做出改变。   那么,剩下的一人,无时无刻不在改变世界的一人,就只剩下我自己了吗。   不对。   摇了摇头,更不可能呢。   要是自己无意识间做了什么、这种说法本身就存在问题,作为普通人的妮蒂娅是没有那个能耐的。   没错,无论在哪个世界妮蒂娅·斯托克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我不会期待今后能改变,对别人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事自己却要付出百倍的努力,但这不会成为我推脱责任的理由。   事到如今自己不得不肩负起救出珍视之人性命的重担,如果有可能我半点也不想遭遇这种事,但既然已落在自己的肩膀上除了面对也没有其他办法。   那么——回归正题,罗丹的态度改变依然是个谜,在那场小地震的数秒内他一定受到了某种“影响”,既然不是自己所知道的三人所为,莫非是“世界”本身的意志做出的改变。   伊恩曾说过,世界有自己的意识,但比起意识更倾向于本能,世界会本能地抗拒改变,并排斥和惩罚有能力做出改变的人,尽管是弗洛伊德虚构的场所,莫非也……一团乱麻。   摇了摇头。   “妮蒂娅殿下,您怎么了?”   艾达俯身向我询问,伊恩亦投来关怀的目光。   “不……”   落魄的三人已换上了平常人的服装,这一次事先通知了罗丹和艾达不要重蹈覆辙,因此才能平安无恙地从王宫出逃。   “没什么。”   此时罗丹也稍向后瞥了一眼。   平民穿着的麻布外套有些粗糙,摩擦着肌肤又痛又痒。   但依然皱着眉头忍耐,我又不是豌豆公主,稍微有点难受算不得什么,大家都能平安离开才是最重要的事。   “艾达,你的发卡平时不是别再左边吗?”   身边不断有流民与我们向着反方向逃窜,背着行囊四散奔逃,为了缓解这紧张的气氛,我想着说点什么转移话题。   “说什么呢,妮蒂娅殿下,我不是一直都把发卡别在右侧。”“……”   望着她的额头,也许是自己因为太仓促记忆也变得模糊了,你看,人总是在焦头烂额之时出差错。   脑中回想起过去一周与艾达生活的点点滴滴。   “不、不对,艾达的发卡的确是经常在左侧,我绝对没记错。”尽管只是回忆与现实出了点小小的偏差,只是微不足道的变化罢了,但我却莫名地感到心慌。   总感觉…有哪里会出大问题。   “您是太紧张了吧。”   艾达这么说着挽住我的手臂,大概是想分担我的惶恐,但在这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无异于杯水车薪。   顺带着,由这突然观察到的小变化,我也在其他人处发觉了一点不同。   伊恩的额前应该有道疤来的,可三秒前我抬头望去的时候那里却平整光滑,没有任何痕迹,如果说发卡方向的改变还能是一时兴起,那这一处可绝不能用“偶尔”二字来解释。   突然的发现使我陷入了新一轮的不知所措。   而且仔细观察一番,王城的砖墙颜色似乎变得有些浅了,或许是石头材质不同的缘故,街上原本的农具店莫名变成了花店,除此之外,罗丹佩刀刀锷的形状,鸢尾之国旗帜升起的高度都有些微妙的不同。   这些改变,是从何时开始的,是自己记错了,还是在这二十四小时内的局促不安导致了观察力的下降?   话说回来,之前的地震……   没错,地震。   突然记起来了,自己的慌乱可不能成为理由,如果哪里有了变化我应该早瞧出才对,罗丹态度的改变,周围细微的变化,全部都是从那场不大不小的地震开始的,甚至地震本身就是“改变”,因为上一次的故事中这一天的彼时我可不记得有过任何突发的自然灾害。   “哇啊、”   正想到地震的事,此刻地面竟然又一次开始晃动。   比上次更加剧烈,已是不扶着什么就几乎无法站立的程度,罗丹立刻搀住我的手臂。   持续了十秒左右,地震终于停止,随即不久后,远方响起了大片兵刃交击之声。   “叛军的进攻,又提前了吗。”   罗丹望着还有五百步的城墙,如是说道。    第二十三章 轮回round one(八) ==============================   妮蒂娅看向了我这边,我知道,她一定在疑惑我为何要亲自送她离开王城。   平民在四散奔逃,但这都与我无关。   要说为何,那是因为在四十二分钟前我已经清楚了自己的身份。   我的名字是罗丹,奥古斯特·罗丹,并非谁家的少爷,也非哪里的将军,我只是个普通人,生活在便利工业时代的普通人,是个偷偷恋慕着妮蒂娅同学,并希望自己做出改变的不良少年罢了。   伴随着轻微地震的眩晕,不知为何我清楚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并对此深信不疑,突如其来涌入的记忆与情感——这么说或许有些难以置信,竟比此世十余年的累积更甚。   或许正如妮蒂娅所说的,这里的一切都是出自某人的捏造所以才显得失真。   但无论原因如何,了解了前因后果,现在自己有必须要做的事。   我要送妮蒂娅同学离开这个纷争之地,这倒要感谢那位不知名的幕后黑手,眼下的自己并非无能为力的庶民,而是有能力保护她的罗丹卿。   但没必要说出来。   这种时候妮蒂娅已经足够混乱,没必要让她再添烦恼,何况眼下说出自己的变化事情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回首望了一眼妮蒂娅,她紧紧挽着伊恩的手臂。   这种时刻依然能带给妮蒂娅同学安全感的不是自己,而是伊恩先生。   她总会下意识地依靠伊恩。   尽管与那个男人只有几面之缘,但妮蒂娅经常提起他,所以对我而言也算得上半个熟人,自己不清楚他的为人,不晓得他曾做过什么,但就妮蒂娅对他的态度而言那家伙一定是个世上罕有的好家伙吧。   妮蒂娅同学淳朴善良又单纯,但看人的眼光很准,比起凭经验的揣测更像发自本心的直觉,相处一阵子她就能明白,即便如我披着恶狼的伪装她也不畏惧,只是出自“我觉得罗丹同学是个善良的人”——这种纯粹到教人无话可说的缘由。   所以我相信伊恩先生,正因为我相信着妮蒂娅。   可尽管相信着,心头依旧酸涩不已。   我做出了努力,为了回报妮蒂娅的关怀,为了能和她的关系更进一步,我时常想着如果能令天使般的妮蒂娅同学青睐于我,那一定是上辈子积累的德行吧。抱着如是愿景,一次次地主动接近,然后一次次地临阵逃脱。   面对她的时候,自己胆量全无。   没必要困惑,没必要思考,因为我清楚自己懦弱的原因,我害怕被拒绝,害怕着万一她勉强地微笑着对我摇头,那今后该怎样面对她,不是半点机会都没有了。   出于这样的原因,妮蒂娅与我的距离渐渐地越来越远。   怀抱微弱的希望,不愿放手也不敢前进,这就是奥古斯特·罗丹的真面目,比谁都要胆小,比谁都怯懦的无能之人。   可即便如此我也没想过放弃,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性,那就让我在其上尽情挣扎痛苦,被它绞死为止吧。   至少还能纠结,就说明没有彻底失去希望。   妮蒂娅在瑟缩地环顾四周,她望着破败的城墙,望着四散的灾民,望着脚下肮脏的泥泞。   尽管如受惊的鹿一般畏首畏尾,我常觉得她比我更有勇气。   所谓勇气,并非因为能做到才做,而是危机超出自己的能力范畴也依然能贯彻原则。   那一晚的回忆至今仍历历在目。   “罗丹殿下,您要出城吗?”   不知何时,我们已来到城后的小门处了。   这里只留下了一人进出的后路,也不是叛军进攻的主线所在,尽管也可能散布着伏兵,但无论如何都不会超过正面战场的数量。   所以在这里我们也换上了平民的衣着,伪装成逃出城外的难民应该不难。   “罗丹卿…请回吧,到这里就足够了。”   妮蒂娅看我换了衣服大概猜到了这边的意图,于是说到。   “再出城几里也是一样,之后该怎么做早就交待下去,城中不需要我的指挥。”我要看着妮蒂娅平安离开才能放心。   等守城的士兵推开大门,率先向外面望了望。   尽管正门处还杀声震天,这里倒是一人不见。   “请跟在我身后。”   如是说着,侧身走出城门。   王城外有一道壕沟,深十五英尺、用以御敌的壕沟,翻过这里就能钻进附近的树林,那样就算安全了。   原本应该是这样,如果没出什么差错的话,事情应该按我所想的发展。   然而当我走到壕沟附近向下俯瞰时,却瞧见了骇人听闻的一幕。   里面几乎被填满了,用逃出城外难民的尸体。   尸山血海,浓重的腥味扑鼻而来,难以掩盖的腐臭引来了无数苍蝇,正绕着尸首来回打转。   因二王子不知缘何的慈悲,王城并未限制平民的出逃,但没想到逃出城外的民众竟会落得如此下场,想来是因为叛军怕向邻国求援的信使混在难民中,因此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吧。   仔细望去,其中大多中箭而亡,也不乏肢体残缺者……等等、中箭身亡?   莫非这里,还埋伏着弓箭手,专门狙击逃出城外的人吗?!   因此扭头便跑,并对身后的妮蒂娅殿下一行挥手大吼,教他们马上退回城内,但就在此时——就在此时,此世常年征战的经历派上了用场。   我听到了某种声音。   利器呼啸而过,尾羽掠过空气的声音。   那一瞬间,自己究竟是怎样想的呢。   什么都想过了,人生所经历的一切都在眼前重现。   又或者什么都没想,只有一个念头绝不动摇。   那支箭也许是冲着妮蒂娅同学去的。   无论可能性有几分,自己不能在这种事上赌博。   因此加快了脚步,几乎用上此生最快的速度,没命地朝那个方向跑去,最终的一步,赶上了。   赶上了,挡在了妮蒂娅的身前,心里想着:这样就可以安心了,她不会因我的失误而受伤。   而自己…怎样都好。   幸运并不是免费的,代价立即在自己身上应验。   某种贯穿身体的凉意,以及随之而来的剧烈痛楚。   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妮蒂娅惊恐的脸色,她诧异惊愕的神情,以及无法掩盖的绝望。    第二十四章 轮回round one(九) ==============================   那么,就这样结束如何?   弗洛伊德如是说道。   又一次出现了,展翅的死神般,每回相见噩耗便随之而至。   “就这样…结束,那是什么意思?”   已见识过一次类似的场面,因此我并未像上回手足无措,但震惊与懊悔并不比上次少半分。   今次是罗丹同学。   时间定格在利箭穿心而过的一瞬间,因此并没有伊恩那般惨烈的死状,鲜血来不及涌出,体温也依然尚在。   更像自己的心脏被贯穿,喘不过气,脖子像被扼住,耳道被某种厚重的东西阻塞了,只听得见颅内血液流动的声响。   我应该悲伤吧。   但来不及,发生的太快了。   飞来横祸,措手不及,如今的妮蒂娅尚且不能接受又有一人因我而死的事实。   世界被暂停了,所以我还能瞧清楚他的表情,罗丹在这一瞬的目光望向的是我,比起痛苦与惊愕,他的神情竟更倾向安心甚至庆幸。   他出于某种原因而感到如释重负,眉头舒展着,罗丹认为自己的牺牲有价值,那并非一时冲动,而是考虑后的结果,又或者说,早就有此觉悟,只是到了该实践的关头罢了。   可令我不解的是,此世明明对我厌恶十足的罗丹卿为何会突然扑上来为我挡这一箭?   “那当然是因为他并非这个世界的罗丹,而是你所认识的那个‘奥古斯特·罗丹’啦~”弗洛伊德开口。   我投去疑惑的目光。   “不必如此惊讶,我是这个世界的神,神知晓凡人的心思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不……你说的那是我所认识的罗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不明白呢,可怜的妮蒂娅。”   弗洛伊德抱着胳膊,自负而戏谑地微笑着。   “一般状况下,时间会自然地向前流动,没有常规手段能使其倒退——尽管现实世界中时间或许是虚假的纬度,但在我的世界中它是百分之百地确切存在的、如导火索般不断向前燃烧的一条线,这一点,你清楚吗?”默默点了点头。   “那么,强行使本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强行中断了顺理成章的过程,通常来说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弗洛伊德的眼眸微微眯了起来。   “例如、未到成熟期就将水果摘下、堵塞河流来治理洪水、在冬季为玫瑰施肥,望它盛开,这样愚蠢的行为往往会导致不好的后果,这里也是同样,扭转了时间后,按程度不同,会使世界‘崩塌’。”随即,弗洛伊德坐在了凭空出现的精致木椅上。   “说不定会发生一些上一次没有发生过的事,也许天空会撕裂,也许会突降骤雨、”弗洛伊德与我的视线相接。   “又说不定会突发地震、有谁记起了自己并非这个世界的住民,或者发生一些不易察觉的、微小的改变,发卡的方向?举手投足的习惯?甚至口头禅,这些都是改变的对象。”这么说,自己所观察到伊恩和艾达与往日的不同……“不过只改变了一次,几乎不会产生什么大的变化呢,更何况这个世界是妮蒂娅姐姐的梦境,因此他们所谓的‘忆起了往昔’,不过是觉醒妮蒂娅姐姐对他们原本的印象罢了,他们对真实世界的了解程度也仅限于妮蒂娅姐姐对他们的了解程度而已,所以那并非真正明白自己的身份,而只是你的回忆对梦境的一次‘介入’,能够介入的前提则是,妮蒂娅姐姐对此有强烈的愿望,并且世界也要因崩坏而出现裂隙才行。”随即,弗洛伊德观察着我的表情,眼皮垂下一半。   “妮蒂娅姐姐现在想的是——如果梦中世界的崩坏持续下去,会不会自行解体呢,这种天真的念头吧。”“……”   扭过头,不敢看罗丹的脸,也不愿意瞧弗洛伊德的模样。   但…被说中了。   “那是不可能的,妮蒂娅姐姐每失败一次,崩坏的程度就会加重,但绝不会出现自我解体这种可笑的状况,但不得不提醒你一下,如果这样的变化逐渐持续并加重下去,你是否想过将来会演化成怎样的情况?”“怎样的情况指的是…”   “最可怕的状况即妮蒂娅姐姐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正确答案,在一次次的失败中,世界会变成完全陌生的模样,重要的人将不再记得你是谁,他们的样貌会逐渐改变,最终变成非人怪物横行的世界,甚至口吐杂音,五官扭曲,你希望面对那样的局面吗。”“那么弗洛伊德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正如我最初询问的一样,就这样结束如何?”他在笑,从未见那稚嫩的脸蛋上见过不甘,总是满溢着百分之百的自信与愉悦。   “看吧,就这样结束,罗丹会为救你而死,但相对的,更重要的伊恩先生与艾达却能活下来,我可以履行承诺,就这样将你放回现实世界,一切都将如常,只不过用一人的死换取皆大欢喜的结局,妮蒂娅姐姐不觉得划算吗。”“何况就算再来一次——我当然可以让你再来一次,你是否有把握迎来更好的结局,下一次会为你而死的人是谁?艾达姐姐?还是被你打发走的玛利亚小姐?与她们的性命相比,只不过数面之缘的罗丹又孰轻孰重。”“是接着陪我将这场失败率99%的游戏玩下去,或是带着一点点遗憾退出,哪边更划算,妮蒂娅姐姐应当清楚吧。”弗洛伊德劝诱着,如恶魔的低语。   如果罗丹因我而死,自己却平安无事地活下去……我清楚自己的秉性,长此以往不必弗洛伊德下手,我恐怕就会被自己的内疚杀掉,而这或许就是对方的目的,无论这边做出怎样的选择,选择绝望一生或是带着零星的希望勉强走下去弗洛伊德都有对应的手段。   罗丹同学是我重要的朋友,我也绝不会抛下他苟且偷生,就算风险再大,也要将这场游戏继续玩下去。   因为我做出了负起责任的决定。   转头又瞧了一眼罗丹最后的目光,双拳紧握,拇指指甲嵌入食指的第二关节。   “我要继续,这一次的结局作废如何。”   “喔~~”   弗洛伊德托着下巴,发出意义不明的感叹。   “今后可无法反悔了,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确信无疑。”   “无谋的勇气呢,不过我也尊重妮蒂娅姐姐的选择,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让我看看你今后会有多绝望吧。”他站起来,举起右手,如即将宣告结果的裁判。   “那么,第二次的轮回,game start~”    第二十五章 轮回round two(一) ==============================   时间再次倒转,二十四小时前。   世界的崩坏加重了。   不必弗洛伊德来提示,也并非“发卡改变了方向”这种细微的变化,已经演化至足以明显察觉的程度。   墙壁粉刷的颜色由白变为了鹅黄,桌上原本的银茶壶变成了锡制品,甚至伊恩也由惯用右手变成了左撇子。   总之一切的一切都在与我的回忆拉大距离,重要之人的性格亦渐渐发生了改变。   我害怕这种改变。   如今只表现在细枝末节处,尚且控制在可接受的范畴内,若真的如弗洛伊德所言,随着每一次的世界重启,变化都将逐渐增大——终究,大家都会变成我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伊恩或许会粗俗不堪,艾达或许会变得放纵随意,罗丹彻底成为那个对我不屑一顾的名门之后。   距离扭曲到那种程度还有多少次可以重来。   弗洛伊德将无限地为我重开童话的大门,但自己总有一天将无法承受压力与日益加重的改变。   无论怎样结局都会如他所愿。   唯一的出路即是找到那个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true end”随即对自己摇了摇头。   不、应当是存在的。   并非不能确定,而是绝对存在。   弗洛伊德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与真实世界的克拉尼有几分相似,相同点则是“自负”。   弗洛伊德是自负的天才,正因自负才不屑于欺骗,正确结局是存在的,但它的达成条件绝对苛刻无比,甚至就算清楚做法也无法做到。   但只要存在就有机会,只要还有希望那自己就能死死攥着一丝比什么都锋利的希望不放,直至它将手指割的鲜血淋漓。   自己或许在那两次的经历中变得稍微坚强了。   但与之同步的是,每次重来精神压力都会增加一倍。   万一今次又失败了,万一走错一步无法挽回该怎么办?   我不清楚,一切都只能逐渐摸索着继续,这会无人为我指明方向,甚至那只纯黑的幼猫也再没瞧见。   或许如它所言,被“发觉”并“驱逐”了吧。   在它出现之前只能先做最坏的打算,今后的事件不会再有人为我出谋划策,也没有额外的情报可以获取了。   想要改变上一次的悲剧要做的事只有一个,即告知罗丹上一次的状况,我已经清楚了他的状况,既然成为了自己印象中的那个罗丹同学,那想必会相信我的话吧。   如是做了,他带更多的人突围,自己也在开辟出一条道路后与艾达和伊恩离开了王城,而罗丹也一直护送我们到了王城的郊外。   “没关系,我马上就回来。”   在城外的密林中,罗丹提出了要与我私下说些什么的请求,在艾达关切的目光下我这样说道。   二人移步至树林深处,距另外两人五十步左右,这儿已远离战区,没必要再胆战心惊。   “妮蒂娅同学。”   好久没听过这样的称呼了,神态、动作也更接近我所认识的那个莽撞的、容易冲动却又热心肠的罗丹同学。   “我不能再送下去了。”   “为什么,明明清楚这里的一切都是假象,干脆抛下那些人一起逃走吧。”“不行。”   他微闭双眸,摇了摇头。   “对妮蒂娅同学而言的假象在我眼中也是真实的经历,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自己所率领的军队,城中的子民,对我而言全部都是活生生的人,没办法抛下他们不管。”“……”   沉默良久。   此刻我恍然醒悟,自始至终对这个世界毫无印象的就只有我一人而已。   依弗洛伊德所言,眼前所有的人,包括艾达和伊恩,全部都由我对他们的印象和记忆中诞生,毕竟这是我的梦境,素材取自我的脑海,但也只有我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他们都切实地在这个世界生活过、欢笑并悲伤过,尽管突然涌入的记忆让他清楚了自己的身份,但十多年的情感亦无法弃之不顾。   “所以我只能送到这里。”   他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语,睫毛低垂,视线稍移向一侧。   罗丹没做错什么,我也不想他因此事而感到为难。   “哎,没关系,罗丹同学。”   想通了那一层关系也就能理解他的做法,何况比起与我这个亡国公主一同流亡还是继续和他的军队在一起更安全,我的目的是让所有人都平安活下去,从这一点出发让罗丹同学留下才是最好的选择。   “没关系,我能照顾好自己,伊恩和艾达也会和我在一起。”“……抱歉”   他不知该说什么好,片刻后,吐出道歉的二字。   “为什么要道歉呢。”   尽管暂时脱离了危险,可现在的自己半点都无法放松,即便如此也强行从面孔上挤出三分笑意。   为了打消罗丹的罪恶感。   “我能理解罗丹同学的做法。”   有些东西太有价值,就算明知虚幻也想继续守护,哪怕与它一同毁灭也好。   “何况,罗丹同学将要做的并非毫无意义,而有着比任何事物都更重要的价值。”即便是真实存在的世界中为理想的一切拼搏,最后撒手人寰时还是会落得一无所有,即便如此大家也依然拼尽全力地挣扎着活下去,努力说到头也只是个自我折磨的漫长过程罢了。   可正如伊恩曾对我说的,付出与觉悟的重要性并非体现在结果,而是过程,正是这漫长且痛苦的过程才赋予了牺牲以价值。   “是吗…”   对方似乎终于释然,轻声长叹。   没什么好说,也没什么有必要说下去了,我能理解罗丹同学的做法,罗丹也清楚我的心意。   “那…就在此别过吧。”   须臾的沉默后,我提出如是请求。   他的眉头微皱,随即舒展。   “也是时候了,身后还有上千兵士等待我的指挥。”他退后一步,向我行了一礼。   单膝跪地,右手捧在胸前。   最后一次、臣子对王族的礼节。   “愿您一路顺风,妮蒂娅殿下。”    第二十六章 轮回round two(二) ==============================   三人已逃出王城,弗洛伊德却没有出现,有两个可能。    第一章 故事尚未走到最后,接下来还有其它事件。 ==============================    第二章 我做出了错误的选择,这一回与前次并没什么区别。 ==============================   咬着手指,坐在夜半的篝火边,伊恩烤着事前带出来作为储备粮的土豆,艾达则在一旁收拾行李。   今天整日没有休息,接连跋涉穿过大半密林,循着少有人迹的小径,最终在天色渐暗之时选了一处较为宽阔的平地,以燧石生火,三人准备在此度过一晚。   如果又选错了该怎么办,要是这次又有谁因我的错误而……出了什么意外的话,自己该怎样负起那份责任才好。   我太自大了,又或是一时冲动,选择了与弗洛伊德对抗到底这条路。   做出了选择后又按捺不住去想选择另一条路是否更加明智。   可如果依他所言去做,我更没办法为了自己的幸福而牺牲罗丹。   “哈……”   长叹一口气,却不敢发出明显的声音,大家的心情已经足够压抑,不需要我再加重负担。   “怎么了,妮蒂娅殿下?”   伊恩滚动着火中的干树枝,关切地向我询问。   “……”   稍犹豫片刻,随即摇了摇头。   “什么事…都没有。”   放下手肘抱住膝盖,夜半的冷风穿透了轻薄的衣衫。   “也不要再叫我‘殿下’了,伊恩,现在的妮蒂娅不再是王女,而是落魄的流亡者。”视线向一旁默默听着一切,却不做任何表示的艾达。   “艾达也是,今后没必要再叫我‘王女’或是‘殿下’的敬称。”艾达不言不语,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随即继续手上的活计,沮丧的气氛开始在林间蔓延。   沉默良久。   “可我的这条命是妮蒂娅殿下给的,无论如何,我——”“够了,伊恩先生,你清楚眼下的状况吧。”   没来得及让我开口,这次倒是艾达打断了伊恩的发言。   “现在哪里还有心情恪守王城的尊卑,如今我们都是落魄的难民,维持着那种态度和称呼,你是想在人前暴露妮蒂娅的身份吗?”从这一句开始她不再以敬称唤我。   伊恩无话可说,眼中流转着苦闷的光彩,右手握住枯树枝,继续翻转着火中半生不熟的食物。   这里的伊恩尽管个性与真实世界的本尊相像,但这边的人似乎更容易感情用事。   比起现实中机器般的绝对理智,并且无论何时都能做出正确决定的伊恩,这里的他倒是显得更有人情味些。   弗洛伊德曾说过,此处的人是以我的回忆为素材捏造的,自然也沾染着我的个人色彩,所以实际上我的内心中是希望伊恩这样的吗。   ……   或许吧,我或许期待着那个冷冰冰的伊恩能有些平凡的模样,偶尔能像个普通人似的,会喜怒哀乐,会感到惊讶和意外。   望着跃动的火苗,聆听着耳边轻轻呼啸着的微风与木柴噼啪断裂的脆响。   火光以不常见的方式勾勒出三人的五官,明与暗的分界线在脸庞起伏,恍然间,我似乎什么都不再想了。   思维断了线,一切烦心事瞬间不见,只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起舞的火焰上,跟着放空脑子。   但在那后我又马上意识到,这只是自己在外界压力下的逃避表现罢了,面对必须解决、必须思考的难题,我却选择了“无动于衷”,这是最糟糕的做法。   可除此之外我又能怎么办呢。   “妮蒂娅…大小姐。”   考量片刻,艾达选择了这样的说法,回避了暴露身份的可能性,却让我想起了真实世界线中的她。   彼时的艾达就是这样叫我的,恍惚间有些错愕。   错愕转为茫然,继而又是感伤。   “床铺已经弄好了,您要先睡一会儿吗?今天旅途劳顿,已经相当困倦了吧。”所谓的床铺其实也只是在地上铺开的一张薄薄毯子,出行匆忙,加上出于减轻负担的目的只带了这一张能用来入睡的床具,他们将这张床让给了我。   见我没有回应,艾达盯着我的双眸,于是发觉了我眼中的变化。   她轻叹了口气,说到:   “这也是……没办法的呢。”   因为她看到我在流泪。   眼眶中有酸涩的鼓胀感,扑簌扑簌地落下泪珠。   回忆起往昔平和幸福的每一日,现在的自己又遭遇了什么,莫名其妙地卷入事件,目睹了对我极为重要两人的死状,接着度过了噩梦般的二十四小时,每分钟都似一年般漫长。   如果能平安地回到原本的世界教现在的我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好,这地狱巡游般的经历无论如何都不想再体验了。   艾达向我这边靠了靠,挽住我的头颅,靠向她的胸膛。   有点惊讶。   随后本能地伸出双手挽住对方的腰,像初生的婴儿般,自己也的确像婴儿一样束手无策了。   感受着温暖与柔软,还有能包容一切的温柔。   “没关系,已经没关系了,大小姐。”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轻抚我的头发。   “我们不会离开你的,我一直就在这儿。”   好似母亲的喃喃低语。   “无论妮蒂娅到哪里,我都在您的身边。”   “所以不要哭了,无论怎样的困难都请说出来,我们一同面对就好。”如果能说出来就好了。   尽管对方有那样的心意,我却不能照做,现在正是紧要关头,就算要像对罗丹一样说出他们的真实身份也要等这阵子风波过去,大家的情绪稳定下来之后。眼下节外生枝谁知会有怎样的变故。   何况也没有告诉他们的必要,就算告诉了恐怕也不能改变什么。   但无论如何,被艾达安抚后我的确轻松了不少。   世上没有什么压力无法排解,有时只是缺少可以撒娇的对象吧。   在哭够了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吸着鼻子,擦了擦发红的眼眶,在圆木上坐正身子。   低下头,裙裾早已沾满污泥,鞋子也肮脏不堪,这大概是整日马不停蹄赶路的结果。   “哭出来就好,从此以后无论怎样的苦难都只能由我们三个一同面对。”伊恩如是说着,从火中取出了表皮已略微炭化的马铃薯,看来他也并不擅长野炊。   “不管您是怎样的身份,我都会一直追随您,直至世界的尽头。”他这么说着,将穿着烤熟食物的木枝递过来。   “但眼下最关键的,还是先填饱肚子吧。”    第二十七章 轮回round two(三) ==============================   妮蒂娅殿下走的很吃力,长裙被挽起一节塞进了束腰带,每步都有要栽倒的趋势。   伊恩先生跟在她的身边,似乎想要扶她一把,又碍于曾经的主从关系难以出手。   对王宫内的贵族们而言叛变或许是一日内的城破人亡倒转乾坤,但对我而言,对于时时刻刻注视着妮蒂娅殿下的女仆而言,改变发生在七日之前。   没错,就在七日前的清晨,妮蒂娅殿下起床后一切似乎都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首先,她没有以往常的手段惩治犯错的佣人——这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或许是一时发了善心吧,我这么想到。   但接下来一连串的举动则令我觉得愈发可疑。   与伊恩先生一同视察民情,被罗丹殿下羞辱了也没拿谁来撒气,一贯以来嚣张跋扈的态度亦消失不见。   一言以蔽之,妮蒂娅殿下的态度与性格突然改变了,并非细微处的改变,不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循序渐进的改变”,而是突如其来的转性,简直就像……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对此感到疑惑的我也无法多嘴询问,就算与妮蒂娅殿下的关系更加熟络说到底也只是个佣人,搞不好惹恼了她落得与以往犯错的仆人同样的下场。   因此自己在暗中偷偷地观察,这观察已持续了七日。   要说自己有什么感受,那就是觉得仿佛是儿时那个纯真可爱的王女殿下又回来了,不,应当是那个小小的王女殿下长大之后的版本,简直似梦境一般。   五岁以后的妮蒂娅殿下渐渐变得乖张叛逆,尽管我是照看着她长大的仆人,对她抱有对妹妹一般的情感,但实话说来,面对这样一个整日以折磨平民为乐的主人,无论怎样的喜爱之情也会被渐渐消磨殆尽,甚至近年来厌恶的情绪已多于积累起的好感,自己时不时地生出这样的想法:   尽管这么想很过分,但妮蒂娅殿下某日突然暴毙或是被愤怒的民众刺杀身亡或许是比让她活着更好的做法,毫无意义的人生,只为了给他人增添痛苦而活,印象中那个纯真的小姑娘是怎样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呢。   可就在这七日内她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改变。   被什么影响了?或是经历了什么我所不知道的大事件吗,自己这样想到。   但无论如何那绝不是坏事,所以也没打算仔细追究,自己为之侍奉的主人,这个国家的王女终于变得稍微正常些,终于有值得我奉献终生的价值了,我因此而感到喜悦。   可那份喜悦也没能持续多久。   七日后的事变,叛军突然的攻城,突发状况甚至比妮蒂娅殿下的改变更像梦境,鸢尾之国一日之内便不复存在,传闻愤怒的民兵斩下了国王与骄奢的王妃高贵的头颅,尸体被挂在街市中央展示了三日,直至被蝇虫叮咬发臭才撤下草草埋葬——这一路上道听途说的新闻渐渐拼凑出了事情原本的模样。   可妮蒂娅殿下似乎没有半点伤心的情绪。   与她有仇的王妃殿下便算了,王与王子们就算和她关系不和说到底也是血亲,当我与她说起这件事时,她却像听到了不知哪里的故事一般,错愕片刻,随即垂下了头颅,只是惋惜,并无哀伤。   这同样是反常,原本的妮蒂娅殿下尽管性格恶劣,但因为从小被惯坏了,所以喜怒总是极为明显地形于言表,如果有一点点的难过也应能被自己瞧出才对。   三人穿行在林间的小路,脚下去年积累的的落叶发出咔嚓咔嚓刮擦的响动,风掠过树梢,夺走了太阳些许的热度,一小时前群鸟鸣叫划破长空的白噪音便偶尔响起,提醒着三人当下已是黄昏,不得不加快脚步了。   妮蒂娅殿下娇嫩的脚不能习惯长途跋涉,一路下来总能瞧见她抿着嘴唇忍耐的情景,但从未听她抱怨过一声,只是强忍着酸痛赶上伊恩先生而已。   如果说之前的改变还能用“被某种事件改变了性格”或者“长大了自然也就明白了事理”这两种理由强行解释的话,这一点就彻底叫我想不通了。   要说为什么,自己在这个国家生活至今,还从未听说过贵族会忍耐不必要的痛苦这种事。   轻度的不适或许还能忍耐,但脚下生出水泡的疼痛就算是贤能的大王子也不会咬着牙挺住,而是说出来,指望下人们解决,他们生来就受着这种教育,过着特权阶级的生活,早就将之当做理所当然。   而说那是“不必要的痛苦”的理由则是,妮蒂娅殿下完全可以要求伊恩先生背着她走一路,甚至伊恩先生也早就提出过这样的要求,却被她断然拒绝了。   简直就像她从未经历过贵族的生活,只是王城脚下一介普通的平民似的。   一边注意着脚下的路,一边偷偷瞥着妮蒂娅殿下的表情,近来种种不合理教我觉得她愈发奇怪了。   自己甚至有过这种想法:妮蒂娅殿下的人格是否被哪里的某人替换掉……这种奇幻小说中才会出现的情节。   不、不,那是不可能的吧。   但是…   等一下……   “唔、”   忽然眼前一黑,瞬间的思维短线,紧接着又马上重新连接,但这一下子却叫我脚下不稳向前栽倒,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下意识地按住妮蒂娅殿下的肩膀——“哇啊!”   本来就两腿发软的她怎么撑得住自己呢,因此也往前摔了过去,倒是伊恩先生手疾眼快,及时转身挽住了妮蒂娅殿下的腰。   “怎么了,艾达小姐?”   伊恩先生发问。   “只是没看好路,不小心摔了个跟头,抱歉。”一边解释着一边站稳,此时的妮蒂娅殿下也朝我投来了关切的目光。   正常的那个王女殿下才不会关心佣人的安危。   “安静。”   然而就在此时意外状况又一次发生了,但并非来自妮蒂娅殿下。   伊恩先生突然眉头皱起,伸出右手将我们二人挡在身后,随即竖耳倾听。   “有一队骑兵正在从西边接近这里。”   片刻后,他这样说道。    第二十八章 轮回round two(四) ==============================   “这边。”   声音接近至一般人也能轻微察觉之时,伊恩先生侧身滚进了草堆中。   妮蒂娅殿下和我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能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顾不得身份与仪态,慌张地钻进了草丛里。   伊恩先生按着我和她的头颅,因此只能看见眼前妮蒂娅殿下惶恐的神色,听得马蹄声由远及近,接着又由近及远,飞溅的泥点弄脏了原本还算干净的布衣。   声音消失了许久后伊恩先生才站起,随即拉住了身下二人的手腕,也将我们拽了起来。   “那是怎么回事?”   妮蒂娅殿下心有余悸地问到。   “大概叛军攻下王城后派出的骑兵队吧,为了追捕逃窜的贵族,带回去受刑。”伊恩先生望着小路延伸至的远方如是说道。   “那我们要等他们走远再赶路吗?”   我拍了拍身上的污渍,但污水不比尘土,愈抹愈脏了。   “不,我们继续走,还要加快脚步,追查的人马不会只有一队,前面的人一定是向着当下我们可能走到的最远距离去的,随即又有几队人马会逐次分布在这条必经之路的重要节点上,由点成线式的沿途搜寻,与以往追查逃犯的方法大同小异。”伊恩先生的右手不自觉地按住了刀锷。   “所以这条路已经不能再走了,我们要绕远路,甚至不得不到没人走过的荒原去才行。”“……”   妮蒂娅殿下轻咬着牙,但依然没有作声。   一般的路就已经吃不消,又怎堪跋涉险途。   “大小姐,您的双脚还能坚持吗?”   她大概不会说了,这边不提议恐怕她会继续为难自己。   “…”   依然是沉默。   “从王城带出来的资财还是足够雇一辆马车的,只需走到最近的城镇就可以,您要坐吗?”“最好别那样。”   未等妮蒂娅殿下言语,这话题便被伊恩先生打断。   “目标太大了,说不定会被察觉。”   “但大小姐的模样您没有看到吗,她已经没办法再赶路,脚底有刀子似的一步一趋,随时都可能一头栽倒。”“就算那样也不行,忍耐一时也总好过被带回去斩首。”“只要三天的路程就好了,只休息几日也不行吗?!”近日来的变故使我积攒了不少压力,加上看着妮蒂娅殿下痛苦的模样一直在心疼,所以一时没有控制好情绪,音调在辩论中不自觉地提高了。   而这一幕在妮蒂娅殿下的眼里,一定是我要与伊恩先生开始争吵的前兆吧。   “不能——”   “好了,都住口吧。”   伊恩先生正待开口,妮蒂娅殿下便出声阻止。   “我没关系,别再把我当成那个养尊处优的王女殿下了,亡国的公主还不如街边的乞讨者,哪有资格让别人为我的劳逸担忧。”随即,她转向了伊恩先生。   “不用管我,继续赶路吧,伊恩。”   强颜欢笑。   就算铁石心肠的伊恩瞧见她那隐忍的模样也一定心生不忍。   “尽管……”   看吧,果然。   嘴角动了动,伊恩先生的语气稍松懈了。   “尽管不能选择马车这种夸张的出行方式,但赶路也没必要急在一时半刻。”伊恩弯下腰,从行囊中取出了羊皮绘制的地图,端详片刻。   “向北一公里有一座村落,今天就暂时在那边落脚吧,修整一日,明天再出发。”……   “您要住宿还是用餐呢?”   走进村中的小小旅店,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在打理店面。   “先安排住宿吧,我们打算在这儿住一晚。”   “哎,好的。”   老妇人的驼背比较严重,吃力地走到柜台后,拿出了账本,随即目光又从伊恩先生身后的我们身上掠过。   琢磨片刻后,她开口:   “请问…三位是怎样的关系?”   伊恩稍楞了一下,随即马上给出了看起来最合理的答复:   “是在下的未婚妻和妹妹,来附近镇子探望亲戚的。”显然,未婚妻指的是年龄稍大的我,而妹妹自然就是妮蒂娅殿下。   “原来如此,您二位真是般配。”   只是营业用的客套话罢了。   “可…”   音调一转,视线移向妮蒂娅殿下。   “这边的小姑娘怎么看都不像普通人家的孩子…”大概是因为妮蒂娅殿下的皮肤和发质自幼被打理的太好,硬说是农家的女儿实在太牵强。   “在下家中靠经商为生,只因我常年四处奔波,所以唯一的女儿被父亲当成掌上明珠宠爱,因此没操持过家务,被惯坏了而已。”临时编造的谎言,能骗得过人家吗,何况是阅历丰富,还整天对陌生人察言观色的旅店老板。   “可——”   老妇人欲言又止,对着我们两人打量了片刻,随后释然一笑。   “抱歉,抱歉。”   老人慢悠悠地说到。   “只是因为您和这个看起来像大小姐一样的女孩同行,这附近又有过诱拐案件的先例,所以才多问了两句。”她拿起笔,在账本上快速记下了两行字。   “您的名字?”   伊恩报上了姓名,当然是假名。   对方如实记录。   “但从刚才那位小姐的脸色看来,果然是我多心了。”那位小姐的脸色?   自己刚刚为了配合伊恩的谎话始终板着脸以防露出破绽,那么“那位小姐”自然指的就是妮蒂娅殿下。   扭头看了看她。   尽管因为被说中了有所收敛,但还是能瞧出一丝不甘、又或是恼怒的痕迹。   怎么会做出这种表情,刚刚有哪一句话得罪了妮蒂娅殿下吗?   “三位的身上都沾了不少尘土,一定旅途劳顿了,需要烧些热水沐浴吗?”由她这样一说,妮蒂娅殿下和我才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因半日前在草丛中卧倒的缘故,衣物自上至下沾满了泥污,根本瞧不出原本的颜色,甚至脸上也有两道泥水的印记。   就算眼下逃命要紧,再怎么说也是花季的女孩子,这副狼狈的模样要怎样见人。   “那就麻烦您了。”   妮蒂娅殿下抢在我前面说到。    第二十九章 轮回round two(五) ==============================   “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大小姐。”   出于安全的考虑只租下了位于二楼的一间屋子,隔音效果比较差,但好在没有其它客人,所以也不必计较那么多。   于狭小但还算干净的浴室内洗漱完毕后,我和妮蒂娅殿下先后走进了屋内。   “没什么…只是脚底在发痛。”   妮蒂娅殿下换上了从王城带出来的、仅此一件的白绸睡衣,头发扎成了麻花辫,自左肩垂直胸前。   我不记得她有这样的习惯,又一次了,与曾经的认知出现了偏差。   室内一张大床便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空间,麻布的床褥呈现出原本材质的土黄色,地板年久失修,门槛处完全失去油漆的色彩,踩在上面发出吱嘎的响动。   但这都无所谓,最重要是屋内没有腐败发霉的异味与菌渍,看得出来有经常在打扫,因此环境再简陋也能接受。   妮蒂娅殿下踮着脚尖走到床边,按着膝盖坐下,我出于往常的习惯则走到桌边提起了铜茶壶,这才想起此处已不是王城,自然也没有红茶喝了。   只好向陶杯中倒了点温水,递到妮蒂娅殿下的跟前。   “您喝些水就早点就寝吧,明天还要起早。”   “嗯…”   妮蒂娅殿下微微点着头,捧起杯子小口啜饮着白开水,脚尖相抵,那是心事重重的表现。   “现在想太多只会徒增烦恼,妮蒂娅殿下还是放宽心比较好哦。”她抬起头望向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刚要开口时伊恩先生推开了房门。   他在我们之后才使用了浴室,传闻男性洗澡的速度快的很,看来果然没错的。   进屋后伊恩先生便走到柜前,从里边抱出了床铺,掸开后铺在地上。   “伊恩,你要在那里睡觉吗?”   妮蒂娅殿下双手撑着床沿问到。   “是的,您和艾达小姐睡在床上就好,我在这里也好听得见地面的声音。”曾有从军的友人对我说过,两军对垒的状况下行军时大家往往会将耳朵贴着地面睡觉,这样一旦有马蹄声接近,经验老到的士兵马上就能察觉,伊恩先生指的大概是这一点了。   可这里是二楼,他显然只是想找个看似合理的借口。   “但是……”   妮蒂娅殿下欲言又止。   “但是…”   声音变得微弱了,随即不再言语,稍垂着头继续啜饮杯中的水。   屋内只有一张双人床,除了眼下这种睡法不管怎么想都很不对劲,她大概意识到了这一点。   若不是我和殿下睡在床上,莫非要妮蒂娅殿下和伊恩先生,或是我和伊恩先生同床共枕吗,那种情况才更加不妙。   清楚这一点的不久后,三人都沉默着躺在了床上。   随即,夜幕降临。   在每一日的同一时刻,太阳拉下了夜的黑纱,而今晚已不再是王城的高墙之内,也不是前几日的风餐露宿了。   风声、虫鸣、还有刚刚掠过屋顶那只猫头鹰的嚎叫。   过了一个钟头左右,身边的妮蒂娅殿下缓缓侧过身。   “艾达…”   她小声叫着我的名字。   “艾达…”   又一次地。   一片漆黑,除了窗外投过来的点点星光勉强将眼前的一切勾勒出轮廓,其余什么都瞧不见了,只听得到她的呼唤。   “怎么了,大小姐?”   “还醒着呢,是睡不着吗?”   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又意识到她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于是便开口应了一声。   “嗯。”   “那……伊恩呢,伊恩也睡不着吗?”   ……   “是的,妮蒂娅殿下。”   半晌后,伊恩先生也应了一声,或许是在考虑是否该装睡,自己是否合适参与到女性之间的话题中。   “都说过不要那么叫我了。”   “…”   “抱歉。”   短暂的沉默后他这样答到。   妮蒂娅殿下转过身,三人的脸庞都对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而在夜半的此刻则是空无一物的黑暗。   风声与虫鸣又一次占了上风。   过了一会儿,妮蒂娅殿下的手从她那边伸向我的被子中,轻轻地挽住了我的胳膊。   “我很害怕,伊恩,还有艾达。”   声音略微颤抖。   “没必要害怕哦,大小姐,我们会一直陪在您的身边。”尽管自己对未来也没有把握,还是自欺欺人地说出了安慰的话语。   “我怕的并不是这个。”   妮蒂娅殿下犹豫少许,接着说到“我从未怀疑过伊恩的能力,艾达也无论什么事都能考虑周全,只要和你们在一起眼下的困境算不了什么。”“那您害怕的究竟是什么呢?”   伊恩先生侧过头,望向这边问到。   “我害怕的……”   说到此处,她便不再继续了。   “没什么,或许只是杞人忧天吧。”   “无论那是怎样的烦恼您都不必担忧,如果静不下心的话,就想想您年幼时我们两个还常常陪您一起玩儿的情形吧。”我这样安慰着她。   “是吗,我们还有这样的过去呢。”   也许是忘记了吧,妮蒂娅殿下。   把天真与纯粹当做记忆的陪葬品,统统被近年愈发冷血无情的新兴趣毁掉。   “您忘记了吗?”   她没有立即给出答案。   “不,我从没忘过。”   和想象中完全相反的答案。   的确如此,还是为了宽慰这边而编造的谎言?   但即便是谎言我也就当做事实吧,妮蒂娅殿下没有将过去的自己否定,这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艾达,你的身上真暖和呢。”   “当然了,我又不是冷血动物,倒是手脚发凉的大小姐才该多注意。”“明明从前都——”   又一次地,大小姐没把想说的话讲完整。   “从前怎么了?”   “没有,是我弄混了…”   混淆?   是指我吗,我被和谁、或者什么混淆了?   想到此时,太阳穴深处突然没来由地闪过一阵刺痛。   “唔、”   类似偏头痛,更偏向神经痛的感觉,自己从前明明没有过这种症状,是因为最近总在野外日晒雨淋才导致的吧。   正当自己纳闷之时,一阵敲门声从地板下传来。   随即是一人的脚步声,或许是老板娘。   接着,门栓拉开,听到了几个陌生男人与她的对话。   “这儿是村中唯一的客店吗?”   “哎、是的,几位打算在此住宿?”   “不,最近几天,有没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人带着两个小姑娘来过?”三十、轮回round two(六)   “是这间屋子?”   “……是的,您说的要果真是那三人的话,他们就在里面。”还能清晰地听见那几人交谈的声音。   紧接着为首者破门而入,伴随着木制门栓断裂的脆响,一行人闯入屋内。   “怎么这么黑,把油灯拎过来!”   队尾立即有人拿着一盏提灯过来,待橙黄色的微弱光芒充满室内之时,这些人方才发现——“人在哪里?”   “不清楚…明明没看见他们出去过。”   老板娘支支吾吾地应对,恐怕也被眼前的一幕弄得不明所以。   屋内空空如也,那是当然的,因为三人现在正趴在房顶之上。   听到声音后妮蒂娅殿下慌张地想从窗户逃走,但马上被伊恩先生制止,既然已经进到屋内搜查,如果对方是追捕队的人那附近必然已经形成了包围之势,因此从哪个方向出去都会被抓个正着。   所以与其逃走倒不如干脆藏在最不易察觉的地方,趁着夜色伊恩先生顺着窗户爬上了屋顶,随即将我与妮蒂娅殿下拉了上去。   听着身下翻箱倒柜搜寻的声音紧张到快把舌头咬破,身边的妮蒂娅殿下更是不由自主地打起寒战,比起冷风吹拂的缘故,那脸色发白的模样倒更像惊恐所致。   结合下面的动静与之前的对话,显然对方是追兵没错了。   伊恩先生则将身体尽量贴低,侧耳倾听下方的动静。   “妮蒂娅殿、不,大小姐,请把您的鞋子脱下来给我。”伊恩先生如是说到。   “欸?什么?”   妮蒂娅殿下压低了声音惊讶地问到。   “请把您的鞋子给我。”   看来他不打算解释了,又或者解释起赖太麻烦,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   而妮蒂娅殿下不为所动。   “请您快一点,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殿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来反驳,但张了张口又作罢,只好勾过腿,把右脚的鞋脱下来递给了伊恩先生。   对方接过鞋后倒是先端详了一番。   “别、别闻啊!”   妮蒂娅殿下此刻少女的矜持倒突然占了上风,不由得加大了音量轻声尖叫,结果引来了下面卫兵队的怀疑。   “等等、”   “怎么了?”   “刚刚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从哪里?”   “说不清,但的确是有声音来的。”   “我没听到。”   “……”   “那…或许是我听错了吧。”   屏息倾听着如是对话,直至下面的人不再起疑三人才同时舒了一口气。   “抱歉…妮蒂娅殿下,我只是想看看那是否还是从王城里带出来的鞋,外面太黑才不由得凑近了点……”“别说了,该做什么就快做吧,别再拿得那么近了!”伊恩先生于是挥手便将鞋子从窗户的方位丢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下面再度响起对话的声音。   “屋里面彻底搜查过了,并没人在,但被子尚有余温,窗户还开着,恐怕是顺着窗逃走了。”“什么,你、过去看看。”   显然,一名士兵得令后迅速跑了下去,片刻后,带着唯一的战利品——自然也就是伊恩先生丢下的鞋子上来。   “您看,这是贵族才能穿得起的鞋吧。”   他将那只鞋交给了领队人。   “的确……”   “在哪里捡到的?”   “就是窗户下不远处。”   “一定顺着那个方向逃走了。”   他停顿片刻,或许是在窗前瞭望。   “现在还跑不远,跟我去追。”   话音一落,一行身着铁甲的兵士便哐哐啷啷地走下了楼梯,随即上马朝着那个方向狂奔而去。   我们则始终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直至他们消失在了我们的视线里,马蹄声也渐渐远去,心中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伊恩先生将我们一个个地顺着二层的窗户送回屋里,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起重要的行李,快步跑下楼梯,却正巧撞见了一脸惊愕的老板娘。   “你们怎么……”   “抱歉,这就当做房钱吧,不用找了。”   伊恩先生迅速丢下两枚银币,头也不回地带着我们从大门跑了出去。   ……   连夜赶路,直至第二天晌午才敢放缓脚步。   “从最近的路线偏离了一日的行程,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人追上来了。”他做出了这样的判断,这才终于能停下来歇息片刻。   妮蒂娅殿下换上了更适合走远路的鞋子,但她未经锻炼的体力依然跟不上高强度的跋涉,一路上好几次差点摔倒,还要靠伊恩先生搀扶着才能勉强跟上他的步伐。   甚至不必说殿下,连自幼就在王城内做工的自己都已渐渐力不从心,后半程困倦疲惫愈演愈烈,几乎每走一步都有昏倒的预感。   伊恩先生忙活着去附近找些果腹的东西,而妮蒂娅殿下和我则留在最近的溪水边等他回来。   这儿倒是一处宁静的所在,阳光被粼粼溪流碾碎,散落在水面之上,风掠过林梢,声如细雨连绵。   可惜我们无心欣赏。   “怎样了,大小姐,脚还痛吗?”   妮蒂娅殿下不言语,片刻后才默默点了点头。   于是我弯下腰,缓缓地将她的鞋子脱下来,揭开纱布似的将袜子缓缓摘下,手中娇嫩的皮肤教我感觉只要稍一用力就会连着袜子一同拽掉。   实际的情形……也差不太多。   殿下的双脚根本没经历过一般人的磨砺,甚至出稍远一点的门都非坐马车不可,这几天会落得怎样下场可想而知。   关节发青、皮肤红肿、最严重的当属脚下,足下连一块硬皮都没有妮蒂娅殿下现在当然是起了一脚的水泡,连带着足背都有水肿的迹象。   稍一触碰她就发出轻微的呻吟,眉头紧皱,咬着嘴唇。   “很痛吧。”   “嗯……”   “那为什么不开口呢,如果妮蒂娅殿下说出来,无论如何我们都会想办法…”不,其实不是那样的。   尽管自己有这样的心思,但实际对方真的提出那种要求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出于感性想照顾她,出于理性又不能如此,像伊恩先生说的,目标太大会引人注目,车辙的痕迹也难以抹消。   所以这几天才一直徘徊在是否要询问殿下的关口不知怎样抉择。   一方面希望妮蒂娅殿下不要忍耐,痛苦说出来就好,另一方面又没有解决痛苦的手段,我始终处于这样的矛盾之中。   “因为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妮蒂娅殿下收回了脚后说到。   “现在是怎样的状况大家都心知肚明,这种时候提出要求只会让艾达和伊恩为难,所以不想说。”稍微愣住了。   这真是曾经那个娇生惯养飞扬跋扈的王女殿下吗,她上一次替其他人着想,是什么时候来的?   糟糕,头又开始有点发痛了,与上次同样的状况,由内而外的神经痛。   “总之不必管我,这种状况只要——”   她紧闭着双眼,强行将双脚插′进了初春寒凉的溪水中。   “稍微冰一冰就好了。”   皱着眉头,妮蒂娅殿下对我强颜欢笑。    第三十一章 轮回round two(七) ==============================   避开了骑兵队的追查,三人在最远的一条路上行进了三天。   绕远路虽然有效地甩开了追查者,但也增添了许多问题。   比如更坎坷的路况,无数蚊虫叮咬,以及无处避雨的苦恼,每日昼夜温差极大,这也直接导致了一个迟早都会发生的问题。   妮蒂娅殿下今日的步伐有些不同寻常。   并非指如往日一般因脚掌不适而踉跄,而是步伐虚浮,更像瞧不准路况而导致的重心不稳。   “您身体不适吗,大小姐?”   听到我的询问,她没有立即做出反应,而是慢了半拍,好一会儿才晕乎乎地转过头。   “呜欸?”   脸色好红?!   为什么会这样。   眼皮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脸颊、耳朵与鼻翼都呈现着不健康的潮红,视线涣散,稍微有些鼻水湿润了人中周围。   是发烧了吧。   伸出右手,先在自己身上试了一下温度,随即贴在了妮蒂娅殿下的额头。   “好烫…”   发烧了,而且是高烧,出行匆忙又没来得及带药物,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   “怎么可能没有不适,为什么不早说呢,大小姐。”“不…我…我没关系啦…嘿…嘿嘿嘿…”   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显然已经神志不清了不是吗。   “伊恩先生!”   立即叫住了在二人前一段距离探路的伊恩,随即向他说明了状况。   而他的答复是——   “但现在跑去附近的城镇一定会被发现。”   “可妮蒂娅殿下的病情也不能拖下去,高烧的原因不明,万一染上疟疾该如何是好?”“那——”   伊恩先生沉吟片刻,显然他也陷入了为难之中。   “能否再坚持两天,偏离正路向南四十英里有一座小镇,那里应该有可以看病的大夫。”“我不认为妮蒂娅殿下还能继续坚持两天。”   这边也有不能退让的理由,身娇体弱的王女殿下可不是像伊恩先生一样的军人,依现在高烧的程度恐怕再有半日就会昏倒了。   “你们两个……不要…嘿嘿…不要为我吵架哦…”妮蒂娅殿下的表情像要融化一般,神色飘然,手足发软。   “……”   “……”   看见妮蒂娅殿下晃晃悠悠地说出这句话,伊恩先生和我都陷入了沉默,不必再解释什么。   “看来的确…不能拖下去了。”   伊恩先生这么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了地图,在手中展开,观摩片刻。   “最近的城镇距这里只有十五英里,加快脚步的话,今日之内就能赶到。”“但妮蒂娅殿下似乎没办法再走那么远的路程。”“没关系。”   伊恩先生在妮蒂娅殿下的身前半蹲下来。   “我来背她就好。”   “喔…好怪…”   妮蒂娅殿下又在说胡话了。   “那个木头一样的……一点不会照顾人的伊恩…竟然还会背我…”不知妮蒂娅殿下说的是哪里的人,我倒是觉得伊恩先生是个挺温柔体贴的家伙。   ……   半日后,三人来到了伊恩口中那座最近的镇子。   这里到处都是背着行李的游商或旅者,镇子内十分喧闹,但并不算繁华,据伊恩先生所言,此处是连接附近几座城镇的交通要塞,因此陌生面孔很多,小小的一座镇子每日来来往往的生人却能凑够一百之数,但附近的土壤不适宜耕种,大多人家依靠旅店与酒馆业务为生。   追捕的骑兵队似乎还没来过这里,三人也顾不得镇内的环境与景致,打听了哪里有医生后便直奔最近的医馆而去。   将妮蒂娅殿下放在床上,接诊的是位年纪五十出头的男性大夫,头发已稀疏,发福的肚腩也相当显眼,他先观察了妮蒂娅殿下的瞳孔、脸色与舌苔,我们又详细交待了最近殿下的不良症状,随即对方继续摸摸索索地观测了许久,直至我出言打断了那无论怎么看都越来越过分的诊断后,他方才开口:   “应该只是淋雨导致的高烧,不要让她劳累,静养几日应该就会好了。”“只要静养就好吗?”   “当然,也有更快痊愈的办法。”   对方抚着下巴如是说到。   “灌′肠、放血或水蛭疗法,您要选择一种吗,不过那是要另外收费的项目。”“不、不必了!”   一直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妮蒂娅殿下只有此时表现的异常清醒,瞬间坐起大吼,或许是这些过于激进的疗法对她而言太可怕的缘故。   “放心吧,小姑娘,在我这儿接受过治疗的病人无一不痊愈的,鄙人是镇上最可靠的大夫,就算您到别处去也找不到医术更高明的人。”“不……”   此刻妮蒂娅殿下的头脑又不甚清醒,视线渐渐变得迷离,扑通一下再度瘫倒在了病床上。   “怎么样?”   医生将视线转移到了我这边。   “您要采用我的疗法吗,对病人比较好哦。”   尽管对外宣称是可靠的治疗方式,但自己也在王城中听闻其他医生采用过相同的手段,尽管被吹嘘的神乎其神,实际效果却一般,一定要说的话,我认为也只有“心理效果”这一种疗效而已。   “我们把她带回去静养就好,劳您费心了。”   言罢,我便俯身将妮蒂娅殿下抱了起来,以她的体重即使是女性抱上一段时间也算不得负担。   “但是、艾达小姐、”   伊恩先生似乎对大夫的提议颇为动心。   “没效果的,他在骗人,只是想多要些钱财罢了。”转过身,在伊恩先生的耳边低声耳语。   “是吗…”   伊恩先生似乎有些半信半疑,但最终还是听从了我的判断。   怀抱着妮蒂娅殿下走出了医馆,想找个旅店倒不是难事,倒不如说这个镇中除开一些生活必备的设施外全部被旅店和酒馆占领了。   “就找个能落脚的地方,让妮蒂娅殿下静养三天吧。”我说到。   “的确,三日就已经是极限了,不知何时追兵就会赶上,没办法耽搁太长时间。”伊恩先生的神色凝重。   “到那个时候无论大小姐的病情是否好转,都不得不带着她继续赶路。”三十二、轮回round two(八)   好日子不会持续太久。   身后没有追兵的生活在我们来到这座小镇后的第三天结束。   骑兵队今日傍晚便进驻了同一座镇子,拿着此地领主的信联系了当地官员,封堵了小镇全部的出口,声称明日要在全镇内进行彻头彻尾的搜查。   无路可逃,但并非无计可施,趁着妮蒂娅殿下因高烧困倦而早睡,我将伊恩先生叫了过来。   “伊恩先生,您有什么脱身的好办法吗?”   迟疑片刻,对方摇了摇头。   “那么,就先将当务之急解决掉吧。”   “这是什么意思?”   “您认为追查的卫队是靠什么来分辨哪人是妮蒂娅殿下的?”“王城的卫队自然应认得殿下的长相。”   “没错,可之前趁骑兵队进镇子时我偷偷观察过,虽然他们穿着鸢尾之国的禁卫铠甲,但大多数都是陌生面孔,我自幼就在王宫内服侍妮蒂娅殿下,王城的禁卫不过寥寥二百余人,就算认不得哪个是哪个,印象多少也该有一些。”“艾达小姐的意思是,他们并非叛变的正规军,而是叛军伪装的吗?”我默默点了点头。   “伊恩先生也发现了吧,那些人大多颧骨高耸口音浓重,比起王都的住民,相貌更贴近边境涌来的流民。”“的确如此。”   “鸢尾之国覆灭的消息应该还未传到这儿,所以他们大概是穿着王城缴获的铠甲便急匆匆地赶来了,比起叛军的名号,显然王城特使的身份更好办事,那些人大概也是这样拿到的领主许可。”“这样说来…的确合情合理。”   “可既然并非王城的部队,他们也应该不识得妮蒂娅殿下的长相,只是野外循着一路蛛丝马迹或许还能有所发现,但在闹市之中他们又怎能分辨出殿下是哪一个。”“那些人不会蠢到这般地步,想必是带着认识妮蒂娅殿下的家伙在身边吧。”“没错。”   “难道…艾达小姐知道是哪一个?”   “的确如此,尽管如我所说,大多数人都是不识得的家伙,但只有一人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即今日骑兵队进镇时排在队尾的那个小个子了,他是王城卫兵的一员,原本也有个不高不低的军衔,但因手不干净而被降级为列兵,负责看守城门去了。”“所以,那些人所谓的‘搜查’应该是将特征接近的年轻女子集中起来,再由他来指认吗?”伊恩先生问到。   “恐怕就是如此。”   “……”   伊恩沉默不语了好一阵子。   “我明白了。”   他如是说道。   “抱歉,要让您去做这种事…”   伊恩先生的本事我很清楚,剿灭全部追兵不可能办到,但如果只是潜入他们今晚住宿的旅店,然后将其中一人暗杀的话……“这也是为了妮蒂娅殿下,艾达小姐没必要自责,如果没有您我还不知想不想得到这种办法。”“这也算不得办法呢。”   没错,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解决方案,只是将逼近眼前的一种危机转为为另一种危机罢了。   尽管避免了明日的灭顶之灾,但也势必要打草惊蛇,会演变为怎样的局势谁也无法预料。   “但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做法了。”   伊恩这样说到。   这也同样是事实。   眼下的我们的确也只剩下这一条路可走。   “在那之后,我还需要您故意被他们捉住才行。”我压低声音,说出了这样的话。   ……   “怎么了…艾达…?”   伊恩走后不久,妮蒂娅殿下从房间缓缓走了出来。   大概是刚刚二人交谈的声音将她吵醒了吧。   “没什么,只是叫伊恩先生出去买点药而已。”妮蒂娅殿下的嘴唇干涩,脸蛋却红的不正常,步伐虚浮,要扶着门框才能勉强站稳。   “您出来干什么,现在最重要的是静养哦。”   连忙扶着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坐到了床边。   “现在……”   她因虚弱,一口气不足以把话说完,刚刚讲了两个字便深吸了一口气。   “咳、咳咳…”   紧接着又开始咳嗽。   “现在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我听到外面的喧闹,傍晚的时候追兵已经赶到镇中了吧?”断断续续地讲出了句完整的话。   “别胡思乱想,好好把烧退掉,您走不了我们就一直在这儿陪着您。”“不行!”   “咳咳、”   听到这句话后妮蒂娅殿下的语气忽然变得急促,像击中了什么绝不能提的痛处。   “艾达,听我说,如果我实在走不掉的话,你就干脆抛下我和伊恩一起离开这儿吧。”“说什么傻话,大小姐…”   这真的是那个从来只为自己着想,靠欺辱平民为乐的妮蒂娅殿下吗?   “我们不会丢下您。”   “但是、但是如果我又选错了什么…”   选?选错?妮蒂娅殿下是发烧到脑子也不清楚,开始说胡话了吗。   “总之,您不必着急,也不必这么惊慌。”   自己心里也没有底,但还是尽量安抚着她的情绪。   “现在还没到无路可走的地步,伊恩先生和我会想出办法的。”这话我自己都不信呢。   “办法…”   妮蒂娅殿下的眼神又变得飘忽起来,恐怕是高烧导致的间接性头痛吧。   “您先躺下,现在您能做到最大的帮助就是好好休息,尽快将病养好就足够了。”扶着她的后脑,将妮蒂娅殿下放倒在床上,随即帮迷迷糊糊的她盖上被子。   “把这碗药水喝掉吧,对病情有帮助哦。”   从房间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汤汁,缓缓喂给了妮蒂娅殿下。   随后轻轻走出门去,长叹了一口气。   抚着额头,轻揉着太阳穴。   头颅深处又开始隐隐作痛。   回屋中取出了随行时带上的化妆用品,不是为了打扮,而是早有预料说不定会遇上今日的难关。   自己化妆的技艺还算不错,有让旁人一时半刻看不出的自信,尤其是对这门手艺不甚了解的男性。   拿着瓶瓶罐罐,走进了妮蒂娅殿下的卧室,此刻的她已经在困倦与疲乏中入睡了。   抱歉,妮蒂娅殿下,要对您的脸蛋做点糟糕的事了呢。    第三十三章 轮回round two(九) ==============================   夜半时分,我被嘈杂声吵醒。   窗外鸡啼犬吠,夹杂着男人不满的嘟囔,女性的尖叫和木头与金属撞击的闷响。   “咳…咳咳、”   高烧大概退掉一点了,但咳嗽还没有止住,胸口发闷,双腿虚浮无力。   之前被艾达安抚后姑且睡着了两三个钟头,现在困倦不已,可这突如其来的混乱让我不得不打起精神。   隐约觉得要发生些什么了。   头痛……   胃部痉挛着时不时涌上呕吐感,肺里像火在烧,喉痛肿痛。   撑着床边勉强站起,扶着桌子走到了门前,听着门后有人交谈的声音,于是便稍微撇开了一条缝隙。   “开门!”   是白天骑兵队中的两人,据他们说不是要等到第二日才进行盘查吗,为什么今晚就开始四处折腾。   对面是艾达的房间,我看着其中一人敲艾达的房门,用了极大力气,毫不客气地。   “砰、砰、砰”   “快开门!”   片刻后,艾达走过来把门拉开。   “您…”   她故作惊讶地上下打量了一番。   “老爷,您有什么事吗?”   立即改换了敬称,倒是很像市井小民的态度,但现在不是欣赏她演技的时刻,不必说我也知道,来者不善,大概要发生什么了。   “跟我走,到镇中心的广场去。”   “请问…发生了什么?”   “去了就知道,动作快点。”   说罢,他又一转身,毫无预兆地拉住我这边的门,因为原本就是虚掩着,加上自己身体虚弱没什么力气,一下子便被拽开,吓得自己双手一缩。   “还有你,在这里看什么,跟我们一起走。”   说罢,他便捉住我的手腕,站都站不稳的自己哪能承受这样粗暴的对待,差点一头摔倒。   “等一下、这位老爷。”   艾达马上出言相劝。   “这位小姐看来似乎患上了风寒,您就体谅一下,留她在这儿吧。”艾达刚刚是怎样称呼我的,这位“小姐”?   她为什么要改变称呼在追兵的面前装作与我不认识,是为了与我划清界限吗?   “多说无用,跟我们过来。”   身后那人亮出了腰下佩剑的刀锋。   ……   被带到了镇中央。   但比起“带”更倾向于“赶”才对,一路上也见到了一些与我们同样处境的人,大多是年轻的女性,被一批批地向镇中心聚集。   路上我想向艾达问清情况,强忍着喉咙的肿痛低声问询,但艾达始终低垂着头颅,眼神也躲躲闪闪,一言不发。   我觉得她是知道些什么的。   这样不言不语,她显然是知道些什么的。   莫非终于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想与我划清界限好明哲保身——不、绝不是那样,妮蒂娅,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扳过了头脑中因紧迫而生出的扭曲主意,艾达绝不是那样的人,无论现实中还是此处。   一路无言,直至抵达镇中心的空地。   火把点亮了这片街市,也引来了无数飞蛾,身后的漆黑的夜空,火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摇曳不定。   最中央垒起高台,穿着比其它士兵更坚固气派铠甲的一人立于其上,俯瞰着被聚集起的少女们和因这番折腾而来一瞧究竟的镇民,当然最多的还是少女们的亲眷,他们大多紧张地盯着台上人的一举一动,不敢言语,只能不安地等待对方的指令。   那位显然是头领的男人接近四十岁,胡茬浓密,体格健壮,目光阴沉,嘴角总是略微下坠,面皮下没有多余的脂肪,皮肤仿佛直接贴在骨骼与肌肉上似的。   我与艾达自然也是被捕的一员,被迫跪在地上,与大约七十多个少女一起。   渐渐地不再有人加入了,士兵中的一人走上台去对为首者耳语了几句,他便点了点头,俯瞰了一圈跪着的、或抬头不解望着他或深深低垂脑袋的少女们,又将视线放的更远些,瞧了一遍围观的镇民,随即开口——“我们是鸢尾之国王室下派的缉捕队,这里是授权书。”他将右手中攥着的羊皮卷展开。   “我们有调用当地部分兵力的权利,并能行使当地领主应有的一切特权,当然,只限缉捕逃犯的期间。”王城早就被攻破了,伪造王的笔迹并盖上印章并不是什么难事。   “我们的目的,是捉拿犯下叛国罪行的王女,也就是这个国家唯一的公主、妮蒂娅殿下,一路追查下来,我们获悉最近她来到了这个城镇,因此才将这儿的出路全部封堵,并实行了宵禁三日的命令,这你们是知道的。”什么,宵禁三日?   可我之前明明瞧见艾达拜托伊恩去做了什么,问起她时艾达的答复是购置药品,但既已经实行宵禁,那显而易见就是胡编乱造的谎言了。   我惊讶地望向艾达,而她别过视线,没有看我。   伊恩到底去做什么了,这么久都没有回来,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要是还在镇子中应当马上赶回来照看我们才对。   “原本盘查打算定在明日,我们也没有夜半扰民的恶趣味,但就在刚刚,就在一小时前,发生了一场相当恶劣的袭击事件,因此才不得已将预定计划提前。”他停顿片刻,观察着台下众人的反应。   “不过幸好,由于我们的防范措施做的很好,早有预料会有反贼偷袭,因此只是有惊无险,还捉住了那位袭击的刺客。”言罢,他向右侧一挥手,对台下的士兵示意。   等等、他说刺客,在这里的人会袭击他们的,莫非是……不妙的预感漫上心头,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   片刻后,两名士兵抬着被绑在刑架上的一人走上高台,将之固定在地面上,这我才看清了那人的面目。   是伊恩。   果然,猜测应验了,莫非艾达拜托伊恩去做的,就是这件事吗?   伊恩已遍体鳞伤,看得出通宵拷问的痕迹,紧咬牙关,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似的。   望着台上的他,伊恩的视线瞧向别处,并未集中在我们二人的身上,但以他的眼力一定早就发现了我们,只是不想将怀疑引导至这边吧。   果然,骑兵队的领头人在偷偷观摩伊恩的目光,但并未得逞。   可为什么伊恩要去做这种事,明明是以卵击石,莫非他想凭一人之力消灭全部追兵吗?   不……   仔细看看台上之人,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庞,八成是叛军伪装成的正规军,既然如此他们又是凭什么来分辨哪一人是我。   等等、   莫非、莫非伊恩的目的就是这个,他要刺杀的目标,是“能够将我分辨出来的人”吗?    第三十四章 轮回round two(十) ==============================   “我们将年龄十四至十八岁的少女全部集中到此处只是为了以防有缺漏,是本地原住民且家中有人到在这儿的,请出示房契或其它证明,证实并在这本登记册上有名可查者,马上放你们离开。”他手中拿着的大概是当地的人口清点吧,从领主处借来的。   围观者听完这话大半回去取证据,不消片刻又一股脑儿地涌回来,手中拿着各种羊皮卷、装订册子,争先恐后地挤到一旁已摆好桌椅准备检查的士兵跟前。   “一个个来,再有争抢者,马上滚到队尾去。”为首者一声呵斥,台下人不再作声。   检查在一点点进行,渐渐地,身旁的少女被一个接着一个地被领回了家。   我看了一旁的艾达一眼,她也正瞧着我,似乎并没多不安,莫非是有了什么计划吗。   而刑架上的伊恩始终一言不发。   但现在还没必要担心,我知道的,这座镇子交通发达,往来便利,伊恩也说过,这儿是附近诸多城镇的交通咽喉与贸易中转站,那日进来时虽然意识不算清醒,但也瞧到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皆操着不同口音,衣着服饰也不尽相同,就算当地人有据可查能够分辨,那外来者又有多少呢。   出远门的女性不算多,年轻女孩子就更少了,但…大概还是能留下供我们混入其中之数,艾达不慌张也是因为这个吧。   果然,镇中的女孩马上被领走了,还剩下三十余人。   “这些女孩中有能拿出足以说服我并验明身份证据的,也可以离开。”又是一通的争相辩解,尽管我们也装了装样子,但并无真凭实据,心虚得很。   随即,三十人骤减为十五人。   剩下的十五个女孩子,要么是异乡远游的旅客,要么是从南边逃荒的难民,要么不知出于怎样的原因独自远行,但总归无法证明自己并非这个国家的王女。   有人拿出了邻国住民的证明,但被卫队长一口回绝了。   “他国的物件仓促之间无法验明真伪,你不能走。”他在这些人面前来回转了两圈,指着其中骨瘦如柴的一人。   “你走吧。”   当然,我们出逃还不到一个月,无论如何也瘦不到那种程度,若真到了那种程度也早就无法赶路了。   随即,又在一人面前蹲下,提起了她的手掌仔细揣摩一番。   “你也出去。”   那个女孩掌心有厚茧,骨骼粗大,发质粗糙,显然也并非贵族。   这般挑捡一番,剩下十人而已。   而我在这十人之列。   可自己明明记得,在上个旅馆住宿时明明被店主说过“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农家的姑娘”,今日这位领头人的阅历似乎不浅,怎么就没有看出我的模样与他人不同呢?   抱着这样的疑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蛋,结果指尖却有点黏腻。   稍微捻了捻,尽管不是十分确定,那似乎是这个年代女性常用的……粉底?   自己被化妆了吗,显然是艾达做的,在什么时候?   疑惑地瞧了她一眼,而艾达只是用眼神示意不要做出异常举动。   “还剩十个人。”   为首者又站回了高台之上,看来只凭眼力已无法继续排除多余的选项。   “当然,我是不能带十个人一同走的,办不到,也不能办,何况依上面的命令需得活捉,自然也无法将你们全部杀掉。”若无其事地说着可怕的话,依然被迫跪在台下的人已有人开始掩面而泣。   “所以,能否请尊贵的妮蒂娅殿下自己走出来呢,免去了我的麻烦,当然,也免得我用些不太光彩的手段,当然,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刻,我也不得不那样做就是。”“那么,答复呢?”   台下无人应声。   “果然,这么简单就站出来,换做我也不会傻到那种地步。”他睥睨着台下之人与那些还在围观的镇民。   “我没有慢慢折磨人的恶趣味,所以就让我们直接跳到最后一步吧。”他笑眯眯地说着,只不过那张凶悍的面孔配上温和的微笑,不管怎么看都令人觉得不适。   “锵——”   佩刀出鞘,随即是血肉撕裂的清脆声音。   等等、他的动作太快了,斩向了哪里,有什么被砍断了?   还没等自己找到那处所在,伊恩的双腿就已喷出了鲜血。   殷红而汹涌。   台下霎时传来一阵惊呼,少女们惊恐地尖叫。   命中动脉,触目惊心,血浆化作血雾在空气中弥漫开,腥涩味传到了这边,闻到时便开始发抖。   压抑着胸口呼之欲出的“伊恩”二字,咬着牙按捺住,因为艾达也是这么做的。   “动脉血流不止,他会很快死掉,喷涌的血就权当计时的沙漏,在此之前妮蒂娅殿下站出来,我自然有办法治疗,但如果您选择视而不见的话,后果就由您来承担。”身后的士兵搬来椅子,他故作轻松地坐下,交叠双腿。   “一路追查,我们知晓了妮蒂娅殿下身边必然有一位善于隐遁与侦察的能人在,否则绝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从我们眼皮下逃脱,我们又清楚妮蒂娅殿下离开王城时身边并没什么护卫,因此这位愿意随您出生入死的人,自然也是您的心腹吧。”“如果您还在乎他,那就请现身吧。”   “当然,您更有可能对他不管不顾,妮蒂娅殿下的恶名我们也有所耳闻,可我们对这家伙审问了半夜他也一声不吭,这种紧要关头着实没必要在他身上浪费精力,所以这边倒是没什么所谓——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家伙,还不如让他唯一还有些价值的东西,也就是这条命发挥最后的作用。”“甚至,我们的性命也悬于这场任务之上,如果您实在不愿意露个面,那么无论有多大困难我们也势必要将这十个女孩全部带回去,妮蒂娅殿下要为了自己连累这些无辜的人吗?”台上的他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台下的我我脑中嗡嗡作响。   该怎么办,伊恩又要为我而死了吗。   已经历过一次这种事,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再重复一遍那般情形,看来这一次是我的失败,只好依弗洛伊德所言,重来……一次?   但我已几乎不能再承受重来的精神压力与渐渐放大的改变,下一次的世界又会变成怎样,又有谁会因我的选择而惨死?   “大小姐…”   就在此世,艾达却忽然小声叫唤起我的名字。   接下来发生的事教我始料未及,艾达竟狠狠地掐了一下我的大腿。   “唔…!”   “……?!”   突如其来的举动教我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想要喊叫,可声音到嗓子边却消失不见了,完全发不出,只有闷哼,伴随着干涩与肿痛。   艾达看到了我的模样倒像放下了心,长舒了一口气。   紧接着,更令我始料未及的一幕才刚要上演。   艾达站起身来,缓缓向卫队长的跟前走去。   她要做什么?    第三十五章 轮回round two(十一) ==============================   是时候了。   妮蒂娅殿下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她没办法发出声音,是那碗药水的作用。   来自东方的植物,天南星粉末冲泡的汤汁有使人短暂失声的作用,王城中有机会接触到他国的使者与贡品,因此也见识了许多或有用或无用的新鲜物件,譬如今日,很早前偷偷藏下的东西便派上了用处。   没有回头,但能猜出她现在惊讶的神情。   向前跨出一步,开口。   “您要找的妮蒂娅王女,就是我。”   自己如是说到。   如我所料,当这句话脱口而出后妮蒂娅殿下立即做出了激烈的反应,她猛地站起身,大开着口,似乎想要吼出什么,但只能发出沙哑的嘶嘶声罢了。   士兵听闻此言欲一拥而上,卫队长却摆了摆手将他们制止,与此同时激动地向前快跑两步的人还有妮蒂娅殿下,但那些人怎么可能允许有人在这紧要关头随意乱窜,立即有一人上前从身后握住了妮蒂娅殿下的肩膀,并将配刀横在她的脖颈上,妮蒂娅殿下大概是被吓到了,因此也不敢再做什么动作。   “……”   台上、台下一片死寂。   卫队长一言不发,盯着我。   “你说自己是妮蒂娅殿下,证据呢。”   “鸢尾之国的王宫面向东方,分为四层,其中共有一百二十四个房间,王城大门的浮雕处有一只狮鹫眼已掉了许久仍无人修缮——在这种偏远城镇有人能说出王城的细节,是否算是证据。”“算得上佐证,但这儿是外来游商与别国使者往来歇脚之处,也许有去过王城的人能说得出细节,这也没什么稀奇。”“那么…王城中王族专用的餐厅中墙壁上绘着维纳斯的像,王的耳后有两颗痣,平日里会刻意掩盖,能说出这种细节,总算是证据了吧。”“王族的餐厅除了皇室成员的确没人有资格进入。”“除了看重伊恩先生的人还有谁会愿意为他赔上性命,如果您从王城而来,那也应当知晓伊恩先生是我重要的仆从吧,自幼与我一同长大,除开主仆的名分关系与兄妹无异”“的确如此。”   “那您愿意相信我是鸢尾之国唯一的王女了吗。”“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卫队长的目光在台下人身上再度扫视一遍,片刻后,做出了如是答复,但马上他又将视线集中在真正的妮蒂娅殿下、即身后那位被我化上浓妆,声音也发不出的本尊身上。   “那个人和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看你上来后做出这般激烈的反应。”“我的侍女,艾达,您已承认自己从王城而来那也应该有所耳闻或是见过面吧,王城的女仆长,也是我的贴身侍女。”可显然对方并不是王城的正规军,就算听说过艾达这个人,最多也只是听说罢了。   “嗯…”   卫队长沉吟片刻,微微点了点头。   在此过程中,妮蒂娅殿下没有一刻停止过挣扎,但她自然也拗不过身后成年的男性,声音也发不出,只好眼睁睁地瞧着这一切发生。   伊恩有气无力地垂着头,但眼睛却向上翻着瞧向这边。   这件事已经与伊恩先生商量过,是下下策,也是眼下唯一的办法。   这便是我早已计划好的了。   自己替妮蒂娅殿下被带走,而伊恩则带着真正的妮蒂娅殿下立即远走高飞,等自己被押送到王城被瞧出不对时,他们早就逃出了这个国家,再没人能找得到。   这是牺牲,而我早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尽管自己服侍的对象一直是那个被人咒骂、不值得被拯救的恶毒王女,但就今日的表现来看,她似乎终于找回了一点点过往的影子。   比过去更和善,也更温柔,鸢尾之国的覆灭对举国上下的子民而言是灾难,但或许只有对妮蒂娅殿下而言算得上好事吧。   要说改变的契机是什么,我也只能想到这一点。   所以,要我为你而失去生命也好,我早有了这样的准备,尽管被民众所厌恶,但在我眼里始终将她当做自己的亲生妹妹一般看待。   妮蒂娅殿下,我怎样都好,只要您与伊恩先生能获得幸福就足够了。   ——自己这么想到。   “把他们全部抓起来。”   卫队长下达了如是命令。   当然,十人没办法全部带走,但只是三人,而且还是与妮蒂娅殿下有瓜葛的三人是做得到的,他们自然不会留下有漏网之鱼的机会。   这种情形也在我的预料之中。   从腰后抽出早已准备好、藏在身上的小刀,抵在自己的喉咙之上。   刃薄如纸,甚至已割破皮肤,滑下一缕血丝。   “放他们两个离开,否则你就谁都带不走了。”我如是喊到,身后妮蒂娅殿下喉咙中含糊不清的闷响几乎快演变为怒吼。   卫队长示意手下停停止了动作,这般僵持了十余秒。   他打量着我,似乎在揣测我的决意有几分,而我也不畏惧这种打量,从一开始我心中的决意就只有一个,即是赴死。   显然,就算被带到王城我也不会因自己并非本人而能逃过一劫。   “好吧。”   卫队长下达了这样的指令——   “先给那人止血,然后把他们放了。”   士兵得令,为伊恩的双腿撒上了药物并将之绑好,随即一把将他推到了台下,到了妮蒂娅殿下那边。   而妮蒂娅殿下一被放开立即就要冲上去,她的眼中含泪,竭力张大了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伊恩踉跄着站起,过去一把抱住了妮蒂娅殿下,死死地将她钳住,以免再做些傻事。   已经走到这一步,事情不会再有变故。   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吧。   我与妮蒂娅殿下的主仆缘分就要在此结束。   与这个世界短暂相交,接着便戛然而止。   ……   艾达被那些人带走了。   她的手中一直拿着那把小刀,与追兵一路僵持着,直至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   而在她即将淡出自己已被模糊的视野时,我瞧见她的嘴唇微张。   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口型而已,但显然在对我说。   ——   “永别了。”   震耳欲聋,泪如雨下。   “大小姐。”    第三十六章 轮回round ∞(一) ==============================   “这就是第三次的结局,姐姐大人。”   弗洛伊德出现在我的面前。   “正如我所说,老老实实地选个替死鬼,这件事不就很好地解决了吗。”他站在我身边,挚友般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看吧,这就是你的选择所造就的结果,罗丹那小子的性命难道就比艾达更加重要吗。”“……”   哑然失声,尽管在时间暂停的世界里我的喉咙已能清楚地讲出话来,我了解了这一点,却依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当艾达向我讲出那六个字时我就已明白,她的神情举止并非此世之人,并非陪着妮蒂娅王女长大、姐姐般的佣人,而是现实世界中那个斯托克家唯一的女仆,我最重要的艾达。   只是这个世界的艾达或许不会为我做出这种牺牲,她大概和罗丹一样,在最后一刻觉醒了真正的回忆吧,这也是世界出现“裂隙”所导致的后果。   我不明白。   每一次修正了一个错误后总会有更多的出现,为填补这些错误随之而来的又是接二连三永无止境的错误。   为了保护我他们竟然在背后谋划了这样的事,自己原本的目的应该是保护他们才对,现在却有人因我的愚钝成为了牺牲品。   该如何是好,我已无计可施。   泪珠顺着脸蛋的弧度滑落,我曾认为自己变得坚强了,可一次次更加激烈的磨难总是将我辛苦编织的茧冲破,脆弱的心暴露在利刃跟前,被割得鲜血淋漓。   “妮蒂娅姐姐,现在——”   他向前走三步,转过身,面对着我。   “后悔了吗?”   “有后悔了吧,后悔着曾经的作为,如果牺牲某个人来换取自己与伊恩的幸福的话,一定比当下的结局更好吧。”“……”   我不应声,心虚着,不敢否定,因为被说中了。   我的自私比想象中更加可怕。   “还要重来吗?”   弗洛伊德只是瞧着我的表现,嘴角扬起微不可查的弧度,片刻后,他这样问道。   “妮蒂娅姐姐,还要重来吗?”   弯下腰,像故意要瞧清我那低垂头颅上的表情似的。   “…我不知道。”   “无论多少次我都允许,不过世界的崩坏会渐渐加重,每一次的抉择都更加困难,找出true end的难度也更大,即便如此,你也要重来吗?”“……”   “你总是要牺牲掉谁的,或许是艾达小姐,或许是罗丹,只有这样才能换取你和伊恩先生的幸福,身边的人中妮蒂娅姐姐最重视的,当然是伊恩先生对吧。”“……”   “幸福与平安不是免费的,势必会有人成为它的牺牲品。”“……”   “就算梦境的童话中我不做这种事,现实中你也终有一天要做出类似的抉择。”“……”   “明确地告诉你吧,妮蒂娅姐姐。”   他后退一步。   “如果你选择继续,那么下一次伊恩会变成你根本不认识的人也说不定哦,世界渐渐变形、扭曲,伊恩先生也会忘掉一些东西,也许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他向左侧平伸出左手。   “又也许是重要的回忆。”   继而,伸出右手,以天平般的姿态。   “你想面对那样的伊恩吗,想要最重视的人与自己形同陌路吗。”耳边低语不断。   脑内千万种声音此起彼伏。   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遭遇这种事,为什么偏偏是我,明明只是想一死了之的家伙,却莫名其妙地被救下,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某个人,被赋予了活下去的价值与意义,接下来又被这意义一遍又一遍地折磨,经历了三次地狱巡游般的痛楚。   但……   但就算这样,因为自己无法承受下去,就要让艾达成为自己幸福的牺牲品吗。   做不到,我没办法因一己私利伤害他人。   就算不堪重负,就算…   就算已走投无路,也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如果这样结束,就算自己平安地回去,余生也会被内疚一刻不停地折磨,不比现在的日子好过多少。   “我要继续。”   抬起头,抹掉了眼泪。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弗洛伊德的笑容收敛。   “哪怕最后可能会失去一切,下一次也许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两人、三人、五人为你而死,妮蒂娅姐姐也要走下去吗。”“没错。”   “我说过,上一次支撑妮蒂娅姐姐做出选择的是无谋的勇气,那么这一次,该算是可悲的勇气了吧。”他抱起胳膊,轻点下巴。   “该说的我都已说过,即便如此依然一意孤行,我也不会再加以阻拦,不过此后可以给你一些特权哦,就当是对妮蒂娅姐姐的可怜。”他的眉毛佯作悲伤地垂下。   “‘游戏不再从二十四小时前重复,而是在最初重新开始’今后我会这样做,给你更多选择的机会妮蒂娅姐姐或许就会更早死心,做出明智的选择吧。”“那么,第四次的游戏”   终局的裁判般,右手落下。   “就此开始。”   ……   在王宫中醒来后我已不再感到惊讶了。   世界的崩坏加重了许多,细枝末节处的认知偏差已随处可见,不必多言,这是弗洛伊德已对我言明的必然,也是使我危机感更重一层的元凶。   然而最不同的还是在侍女们闯进寝宫前的这段时间,我睁开双眼后就已发现,黑色的幼猫端坐在我的床前。   “妮蒂娅,你真是愚钝啊。”   它如是说到。   看来并非是被“驱逐”,而是主动地“藏匿”了吧。   “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到达true end的条件。”   “……”   “之所以是true end,而不是happy end,那是因为即使找到了正确的路也不可能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但你所珍视的人们却都能获救,这意味着什么呢。”与它澄黄的双眸视线交汇。   “弗洛伊德对你讲述的‘美人鱼的故事’中他的主张该作何解释,‘七只乌鸦’又与那个故事有何关联,妮蒂娅有好好想过吗。”这或许是重要的线索。   无论如何眼前这纯黑的猫便是我唯一的情报来源,所以决不能错失这次机会。   “我一时半会儿还不明白,但能否请您——”   “不行哟。”   它打断了我的话,慢悠悠地说到。   “我马上就会离开这里了。”   那个“这里”,显然指的是现在这梦中构筑的世界。   “可、等等,我还……”   “不会再提供任何取巧的途径,接下来能否逃出这悲惨的囚笼,就要看妮蒂娅小姐你自己的本事了。”三十七、轮回round ∞(二)   这是第几次。   我记不清了。   三回败北,在那之后经历了不知多少次噩梦轮回。   无论做出怎样的抉择,无论走哪条路,无论怎样绞尽脑汁的考虑,终究会落得同样的结局——有人因我而死,不能带着这样的缺憾逃脱,我一遍遍这样警告着自己,可伴随着每次失败,这信念的根基便动摇三分。   或许牺牲掉谁来换取自己的幸福更划算吧。   与其说眼下自己所面对的是“谜题”,不如说是“囚笼”,弗洛伊德想对我测试什么,又或者令我做出某种事,每一回挫败都使我距那个答案更近。   而他希望我做的是“牺牲他人,成全自己”。   自负的天才不会说谎,他既然有这样的打算那么自己若这么做了他也应当履行承诺,可那样做了现实中的愧疚感将成为终生都甩不掉的负担。   我望着眼前的一切,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没错,绝望,如果说之前的失败给我带来的是急迫与恐惧,现在则彻底演化为绝望了。   这是清晨,又一次重开后。   墙壁变成了扭曲、并不断变换着色彩的旋涡状,视线中的一切都被杂色填满,事物的特征随意拼接,被相互替换掉了,名为“世界”的游戏出现了巨大的bug.   例如、贴图错误一般,茶杯是由不知谁的手指拼接而成,摸起来表面却平整光滑;床单表面变成了似乎是狐狸、又似乎是海豹的皮肤,其上的动物眼睛眨着,鼻孔喷出热气;橡木地板踩上去原本应该发出木制品特有的吱嘎响动,此刻却音频错乱般地时而为女人的尖叫,时而为古怪地歌声。除此之外,色彩也被胡乱填充,一切的一切都变得不再正常。   这是轮回次数太多带来的后遗症,我早就知道这一点。   可依然做出了重来的决定。   坐起了身子,心中默默数着数。    第五章 四、三、二、一。 ==============================   门开了,发出的不是门栓声响,而是某种黏腻物质摩擦的诡异动静。   只有时间分毫不差。   三名女仆匆忙跑了进来,其中一人的头部被替换为腹足类的吸盘,另一个手指化作触手,面孔上滚动着文字,似乎是不知谁人的日记,第三个还有着比较正常的头颅,只是五官全然不见,替换它们的是从脸皮上生出的婴儿手臂,在空气中胡乱抓着。   “乽儁僀儞僩僣乕…”   “乕偺栚棫偨側偄旤偟偄丒怓戺傝偺彮側偄!”“傛傞僞僢僠偺僟僀儗僋……”   她们的口中吐出由各种乱七八糟声响组成的音节,其中夹杂了两三个人类吐出的字眼、蟋蟀的叫声、马的嘶鸣、风吹树叶的响动。   我自然听不懂,也是无法理解的,可之前重复的次数太多,早就将她们话中的内容背了下来。   尽量眯着眼睛,不去看那仿佛是瘾君子眼中的世界,每瞟上一眼便心惊肉跳。   但已经没什么不能接受了。   没错,就算不想习惯,也已经被强制性地习惯。   走到室外,此处的扭曲更加严重,天空不再湛蓝,倒像动物体腔似的,遍布着筋骨与血管,蠕动的肠道与游离的肝脏、胆囊组成了云彩,在空中淡然地飘着。   身边的伊恩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伊恩,艾达也早不是我所相识的艾达。   但必须面对。   没错,面对吧,这是自己的选择,至少先熬过这一天。   ……   晚间,结束了一天的神经紧绷,我闭起双眼、堵住耳朵坐在屋内。   没错,现在闭上眼睛对我而言便是最好的放松。   不堪重负,精神的压力愈演愈烈,接下来那一天突然疯掉也不稀奇。   如果只是表象的变化还好,内在的变化更加严重。   不知从何时起,我渐渐地无法预料事情的走向。   内心被无力感填满,似乎不管我怎么做都不能达成满意的结局,现在的自己随时都可能大声呼唤弗洛伊德的名字,然后跪在他的面前认输吧。   没办法哭泣,就算流泪也没人会安慰自己,只有无尽的不安与无力感。   无能为力,不知所措,想幻想伊恩以往的样子来换取些许安慰,但马上又将自己制止。   如果想起了他的模样,如果想象着自己有谁可以依靠的话,现在依然在支撑着自己坚持的一缕信念也将烟消云散。   没错,不要妄想有谁能来帮助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是自救,或者——或是承认自己的无能,带着无尽的悔恨成为惨烈的输家。   这是赌博,不仅堵上了他人的命运,也堵上了自己的整个下半生,那是一个人能付出的最大代价。   但与此同时我也明白,自己只是在逃避。   我在逃避对伊恩的怀念,逃避着自己的脆弱。   妮蒂娅·斯托克自从来到了这个世界,随即又进入了梦中的童话,无论身处何地,总是在逃避。   逃避着一次次灾祸,逃避本心,逃避着真实的自己,有些想说的总是说不出口,有些想做的也从不敢做,从未率性而为,始终被某种莫名的坚持与条框束缚着,只能被动地做出反应。   该说是尊严吗,还是过往意识的挽留?   我没办法与伊恩在一起。   在下一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了那一点。   我始终觉得自己没办法与伊恩在一起。   是的,就连真正的答案也因我那由始至终的逃避给忽略了。   甚至欺骗了自己,以至于从未考虑过。   答案太残酷,所以才将其深藏于心底,但到了这种时候不可见人的秘密也没必要守口如瓶,破釜沉舟的手段也不得不放手一搏。   “美人鱼”与“七只乌鸦”的共同点吗……   我站起身,决定去做些什么。    第三十八章 轮回round ∞(三) ==============================   黑色的猫向我款款走来。   澄黄的竖瞳,优雅而节制的脚步,光泽闪熠的皮毛。   它在我面前坐下。   “她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   我俯瞰着身下的情形,名为妮蒂娅的少女正在采取某种举措,当然,是以梦境中“神”的视角,她是无法察觉到这边的。   “没错。”   “那么,你打算做些什么来阻止吗?”   黑猫对我问到,投已玩味的目光。   可从猫科动物的面孔上我应当瞧不出表情的含义才对。   “……”   沉默少许。   “不。”   “为什么?”   “因为那是她的选择,约定在先,我不会反悔。”“这是否意味着,自负高傲的弗洛伊德卿打算承认自己的失败呢。”黑猫的前爪交叠,下颌枕在其上。   “怎么能算是失败。”   思虑片刻,我如是答到。   “许久期待的一幕在眼前上演,怎么能算是失败。”视线从黑猫处收回,集中在妮蒂娅身上。   “最多…”   话在嘴边,又临时改变了。   “最多不过有些失落,今后又该去设法证明什么,该找些怎样的目标——只是有这样的疑问罢了。”“比我想象的更开明呢,弗洛伊德卿,我还以为你和那家伙一样,执著过头又容易偏执。”“你说的那家伙,是指克拉尼吗。”   黑猫不作声,权当默认。   “怎么会,要说看透了太多人心后自己得到了什么……”停顿片刻。   “那就是不愿接受现状并为之改变的人,多半没什么好下场。”“……”   纯黑的幼猫盯着我的侧脸,不言不语,好一阵子。   “既然如此,我和你的约定也就到此为止了~”它的语调突然变得轻松,仿佛睡醒后的一个哈欠。   “那丫头就随你的意愿吧,我对她的观测已经足够,没有继续停留的必要。”说罢,黑猫便转身,尾巴随着身体的姿态自然地摇晃,向来时的反方向从容迈出了三步。   “你打算对她做什么?”   不知自己是怎样想的,突然将这句话问出口。   因为那孩子教我看到了多年寻求的答案,不知不觉地开始在意了吗。   没必要自欺欺人,弗洛伊德,无论刚刚闪过怎样的念头都是出自本心,潜意识的决定往往更加能反映真实,我必须承认才行。   “谁知道,或许只是想了解那男人选中的家伙是怎样的人吧。”回头丢下这样一句话,渐渐从我的视野淡出。   不必挽留,于是我接着低下头看着妮蒂娅。   要说自己为何要答应黑猫的请求、做出这样的事,并非仅仅是欠她一分人情罢了。   我有更个人的理由——私心,有想测试的一些东西。   已不是第一次,我对这样的试验不厌其烦,要说总是能将人心猜透的自己继续活下去还有什么乐趣,那么显然就是对自己无法轻易观测的那部分进行研究。   在此之前,有必须说明的东西。   弗洛伊德是怎样的人呢。   每当看到有人笑时,便会不自觉地揣测那笑后的用意,每当听到有人说出一句话时,便会不自觉地琢磨这句话潜藏于表面下的意义,以及对方说出这话的动机和形成那动机的原因。   总是不厌其烦地用最恶劣的理由揣测他人——这并非阴暗孤僻的想法,而是因为人类原本就是这样的生物。   一切行为、对话、关系背后隐藏的都是原始的本能,作为生物的本能,作为哺乳动物的本能,作为社会性动物的本能。   例如:母爱是出于动物希望将自己基因延续下去而演化出的本能,所以一切由此演化出的行为都不值得感动。   家人之间的相互照料是作为社会性动物维护族群的本能,由此衍生的一切行为同样不值得感动。   恋人之间的互相关怀、体贴、以至于为对方牺牲性命也不过是出于作为动物保护配偶的本能,为了保留将自己基因传承下去的机会而已,有些人在恋人去世后不会选择新的配偶,那则是另一种本能,不少大型鸟类、类似帝企鹅,也会做同样的事。   类似的例子数不胜数。   有些人或许会说,这是出于爱,出于人性,绝非冷冰冰的本能与欲望所能解释的,那么“爱”的本质又是什么呢?   “爱”是大脑分泌的有机物,是多巴胺、内啡肽,本质依然是“物质”层面的东西,原本就是冷冰冰的,而不是所谓的“精神”,用爱来解释以上行为非但无法将我说服,反而证实了我的观点——人原本就是冰冷的动物,“爱”是大脑在实践本能后给予的一点点令你感到精神愉悦的有机物,若切除掉大脑司掌感情的部分,人也就无法再拥有那些“高贵”的品格。   甚至看到甜蜜的恋人从我身旁走过时,自己偶尔会这样想:   出于本能,女性总会倾向于选择更富有的配偶,同等财富下又会选择样貌更帅气的男性,男性亦然,这便是人作为动物的本性了。   冰冷的事实使我绝望。   我不愿相信自己的论断,可一次次的耳闻目睹又不断将那论断证实,我想说人应当更加温暖,更有人情味,然而所谓的“人情味”也只是脑内分泌的化学物质反映到整体上所产生的行为与气质。   那么,回归正题。   正是因此,自己总是不倦于做出各种试验。   借由自己的理缔造虚幻的世界,一次又一次地测试人心,测试人是否拥有超越本能,从而达到更高境界的能力,可铁一样沉重的事实总是将零星的希望一遍遍推翻。   弗洛伊德矛盾着,同时也渴望着,孜孜不倦地折磨着自己,活在恐惧、期待与绝望之中。   直至黑猫为我提供了这样的机会。   “我有个想试探下的女孩,弗洛伊德卿,来还我个人情吧。”自己便如是做了。   以往的结果不出我所料,她如每个步入迷宫的人一样,在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中失去耐性与理智,最终一定会自私地选择牺牲他人来成就自己的幸福吧——我是这样想的。   直至一小时前。   一小时前,我在“神”的视角瞧见了她的举动。   至此,我终于明白她被黑猫所关注的原因了。   妮蒂娅·斯托克,直至遇见你我才生出这样的念头。   或许,人果真是有灵魂的吧。    第三十九章 终局 ==============================   “妮蒂娅、妮蒂娅?”   意识渐渐在混沌里清明,深海中的躯干渐渐上浮。   窒息感自脊柱传至大脑,迫切渴求着呼吸,肺部剧烈收缩,气管自下而上地猛烈舒张。   似乎听到了有谁在叫我的名字。   熟悉的声音,是谁来的?   一道白芒从眼前闪过。   “哈——”   猛烈地吸一口气,霎时睁开了双眼。   “妮蒂娅,怎么能在楼顶睡着呢。”   玛利亚双手插着腰站在我的跟前。   “我还以为老实的土妹子怎么会翘课,原来是跑到这里睡懒觉了。”她弯下腰,腮帮子鼓起来。   “这样会着凉……哇啊!”   一脸茫然地听着她的话,三秒后,我意识到了刚刚发生了什么。   因此,什么也不顾地抱住了对方,以猛扑的态势。   自己成功了吗?我做到了吗?从弗洛伊德的轮回地狱中逃脱了吗?   甚至还……   观察着自己的十指,掐了下手背的皮肤。   我还活着,为什么自己还活着?   但……   但管不了那么多,我竟然平安无事地回到了现实的世界,而且成功救下了重要的人,只凭我一个人,做到了。   “欸……”   被我死死抱在怀里的玛利亚不知所措。   “妮蒂娅,怎么了?”   她或许察觉到了什么,因此语调转变为关心的意味。   一边抱着我,一边轻轻抚摸我的头顶。   被比自己还娇小半头的女孩子安抚,我现在的模样一定滑稽到极点,但那都无所谓,自己只想找个能拥抱的人而已。   “为什么哭了?!”   玛利亚察觉到了我默默抽泣的声音,被稍微吓到,于是开口询问。   因我没回答,她便稍稍将我推开了想观察我的表情,但这边的双手还环在对方的腰间。   抑制不住激动、感动、或是喜悦?的心情,想说些什么,但只剩下抽噎的语气与扑簌扑簌不断掉落的泪珠。   “被谁欺负了吗?!”   玛利亚的声音有些不妙,她是个想什么就做什么的人,如果自己不给出个合适的理由恐怕会把机关学园闹个底朝天来找出那不存在的犯人吧。   “是那个叫罗丹的小子?”   “不、不、不是的。”   几乎无法说出完整的话,这个世界的天还是蓝的,人的面孔也好好地生着五官,这真是…“只不过——”   迟疑片刻。   没必要让她知道,没必要让关心我的人为我难过。   “想起了昨天看的小说,有非常感动的情节,刚刚梦到了。”“……”   她的眼皮耷拉下来。   “就是因为这种事?”   “嗯、嗯。”   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还以为妮蒂娅受了怎样的委屈,竟然是这么无聊的事!”“怎么能说无聊,那本书——”   “好了,我才不想听,跟我回教室去,别又在这里睡着。”说罢,她捉住我的手腕。   而我立在原地未动。   “等等、我还不想回去…”   “为什么?”   她也停下询问。   “还想回味一下刚刚的梦境,请留我在这里待一会儿吧。”“……”   ……   玛利亚离开了,而我依然坐在楼顶原本的位置。   现在是几时?听玛利亚说不过过去了一节课的时间而已,果然是梦境吧。   不、绝不是梦境。   我很清楚那不是我的臆想。   只是抱着或死、或成功的心情去做了,也做好了赴死的觉悟。   无论弗洛伊德还是黑猫都曾对我说过海的女儿这则童话,弗洛伊德对人鱼公主的做法百般不满,他似乎认为那故事不切实际,她应更自爱地实践内心的感情。   偏激些的说法,便是“自私”地将王子占有。   而黑猫则强调了海的女儿与七只乌鸦的主人公有某种共同的特质。   切实思考过了,我认为那特质便是“牺牲”。   人鱼公主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包括性命,以此来兑现自己的爱,而“七只乌鸦”中的妹妹则斩断小指作为开门的钥匙。   牺牲的程度不同,但她们确实都在“牺牲”,而牺牲的主体则是“自身”。   牺牲的结果却不同,前者最终一无所有,后者却迎来了皆大欢喜的结局,这是否意味着黑猫也不能确定那答案的正确与否,自己依然要冒着五成的风险去做呢。   恐怕就是如此了。   那么,自己要面对这样的选择。   冒着极大的风险牺牲自己,结果未知,或者是让他人为我的幸福而死。   但是——   从前的我真的不知道这样的答案吗?   不对,我是知晓的,从弗洛伊德提出条件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既然游戏结束的条件是“自己所认知的,在两个世界共存的人物的死亡”,那么自己从世上消失就是最简单的一条路。   可我是自私的。   希望他人无恙的同时,甚至是在那之前,我希望自己能获得幸福,如果能和伊恩一起活下来的话。   因此这是自己走投无路时的选择,或许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我也不会这样做吧。   自己真的曾有让他人去死算了——这样的想法,那又不是我的错,彼时弗洛伊德所设下的陷阱从一开始便与我无关。   但我深知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我要为此负责。   于是,经过深思熟虑,面对自己的本心,面对未来与良心,妮蒂娅·斯托克做出了放手一搏的抉择。   反抗军的目的从一开始就只有王族,换言之,同行者中真正的目标也只有自己而已,攻城前将伊恩和艾达支开并不是难事,甚至激进些干脆限制他们的自由,随后自投罗网,两个仆人又怎么会被叛军为难。   那样做了,现在迎来的则是之后的结局。   宁可牺牲自己也不想违背良知与人性,这就是我做出的决定,我从来不是个勇敢的人,最多也只能做到“贯彻原则”而已。   但在这过程中鼓励自己做出一切的动力,人们或许就将它称为“勇气”吧。   那么,我变得更加勇敢了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现在轻松得很。   不必背负灵魂的谴责,哪怕奄奄一息也轻松自在。   “哈啊……”   长长地、痛快地舒了一口气。   自己活下来了,那或许是弗洛伊德的怜悯,但依照他的条件现在无论罗丹、艾达还是伊恩也都应还好好地活着。   但是、放不下心,一会儿回去看看吧。   没错,现在就回去,得亲眼确认才行。   “妮蒂娅同学?”   “妮蒂娅,现在还是上课的时间吧。”   “大小姐,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没错,如我所想。   True end的达成条件就是如此,从一开始就无需催人泪下的离别,不必跋山涉水,更没有惊心动魄的山崩地裂,只需要一颗纯粹的、作为“人”的心,仅此而已。   话说回来,弗洛伊德同学…他去了哪里?    第四十章 牺牲的意义 ==============================   入夜了,这里是雾之都东侧的火车站。   今晚的夜空竟还能瞧见星星,这在工业污染遮天蔽日的雾之都可是稀罕事,时值初夏,天气渐渐地热起来。   隔着很远便听见车头尖锐的汽笛、连杆有节奏地哐啷,以及车轮紧贴铁轨刺耳且狭长的摩擦。   持续十余秒,火车停下来了。   距下次发车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   候车的人不多,若想去邻近的城市他们应赶上下午那一班途径数个繁华城镇的列车,傍晚这条航线是出国的专列。   途径钟之国抵达北方的冻土,若非有不得已的理由或是家在彼方,谁也不会想到那种苦寒之地旅行。   但这条专线也是两周内雾之都唯一一个离开这个国家的途径,因此那个人要是想不着痕迹的离开这是最好的选择。   之所以我认为他想远走高飞是因为向教师查询,对方从未听说过有什么转校生,到玛利亚、卡洛琳处询问,她们亦没听说过名为弗洛伊德的少年。   是梦吗?   实际上自己的经历全部都是梦中之梦,只是沉浸感太强,以至于把它和现实弄混……?   不,只是他为了掩盖踪迹所使用的手段吧。   名为弗洛伊德的天才少年有各种各样的伎俩可以将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就算别人记不得,对我而言那可是刻骨铭心的经历,无论如何也不能忘怀。   人三三两两,稀稀疏疏,于是很快便在人群中锁定了那个身材娇小、易于分辨的少年。   他正拖着足有自己三分之二高的行李箱,身着与年龄不匹配的米色大衣和帽子,或许是量身定做的款式。   “弗洛伊德。”   不必声张,我轻轻念出了他的名字。   “被发现了吗,妮蒂娅小姐。”   黑发黑眸的少年并未转身,只是平淡地做出了回应,似乎没有回避的想法。   但更值得注意的是,他改变了对我的称呼。   “我可是等了你好久。”   对方如是说道。   “你知道我会来找你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但来的可能性更大一点吧,身为绅士的我可不想让Lady失望呢。”这样小的孩子说出“绅士”什么的,不知情的人或许会认为那是装作成熟的可爱,但了解他真面目的我可一点都笑不出来。   没有周旋太久的想法,我会尽量有话直说。   “为什么要这么做?”   “怎样做?”   “莫名其妙地将我引入泥潭,在我挣脱之后又想悄无声息的离开,这是怎么回事?”如果对方对我不怀好意又怎么会这样轻易撒手不管,就算自己得出了所谓“正确答案”,他也依然有得是手段可以将我永远留在梦中的世界。   可如果对方没有恶意,为什么又会设下这样恶毒的陷阱。   “测试结束了,我没必要留下,就是这样。”   “谁的测试?”   “很快你就会知道的,妮蒂娅小姐。”   他略微回过头,帽檐下锐利的视线从我的身上掠过。   “……”   不打算说明吗。   他每次做出动作我都认为那或许是要做些什么的前兆,但定了定神,决定将对话继续。   依然心有余悸的我有必须弄明白的事。   “那么,测试又是什么意思?”   “我不会说明测试的细节,但不得不承认,你令我敬佩,妮蒂娅小姐。”对方说着,一边转过身。   “我一直在想,人为何身为动物,却不愿承认自己是禽兽呢。”他摊开未提行李的手。   “你并非我的第一个受害者,妮蒂娅小姐。”   “如果自己的幸福、自己与珍视之人的性命都不在了,存留理智、品格、原则又有什么用——世人这样想,当他们为‘爱’而做出牺牲的时候,往往牺牲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人,即便牺牲掉自己,也只是出于本能的驱动。”“但你不同,妮蒂娅小姐。”   微风停止,树叶不再发出浪涛的粼响。   “那些家伙殉难时,总是想着——如果自己也能在这过程中活下来就更好了,但你不同,妮蒂娅小姐,你在牺牲时心中的全部就只有‘牺牲’而已,自己付出某些重要的东西,他人能获得更好的结局。”“而我怎样都好。”   “不是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是为了他人的幸福,这就是你令我佩服的地方。”弗洛伊德沉默少许,接着继续说到:   “生物自利的本能不会教人做出这种事,那种行为的动力是出于人性——这种我原本并不相信的东西。”“……”   因为这个吗。   我从未察觉的点、从来没仔细考虑过的事在对方眼里竟有这样的价值。   自己有弗洛伊德所说的那般神圣吗?   不,不是的,妮蒂娅·斯托克自始至终都只是个普通人,最多也只是个知道什么应该做什么不能做的普通人而已。   “那样就已经超出‘凡人’的定义了,妮蒂娅小姐。”弗洛伊德如是说到。   再一次地、起风了,风声淹没了车站嘈杂的响动,耳膜被淹没,听到的声音都在渐渐失真。   视网膜上的一切都在渐渐远去。   不远处,停靠于车站边的列车一侧喷出了大量白汽,随即传来刺耳的笛声,划破了这短暂的沉默。   “珍惜身边的一切吧,痛苦也好、愉悦也好。”他转过身,拖着箱子缓缓走向入站口。   “拥有灵魂的你,同时也拥有获得幸福的资格。”留下这样的话,弗洛伊德便再也没有回头。   序、应激   “大小姐?”   敲了敲她房间的门。   之前从学校回来后就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顺便请了半个月的假,也不再一起用餐。   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吗,被谁欺负了?   出于女仆的职业敏感不由得担心起她的安危,这个年纪的臭小子和黄毛丫头大多还意识不到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老实又不会反抗的妮蒂娅大小姐很可能受到针对。   出现于这样的担心向大小姐的朋友询问。   无果,她们同我一样莫名其妙。   尽管对她的行为不解,也打算稍微关心一下,但从一开始就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在门口等候了少许,没有得到回应。   将头颅抵在门上侧耳倾听。   这副身躯能听到身为人类所听不见的细碎声响,隔着厚实木板传来的窸窣在我耳中如同放大了数倍。   隐约听到某种类似抽泣,又像闷吭的奇怪声音,很痛苦似的,伴随着略微激烈的喘息。   大小姐似乎哭了…   为什么?   这可不能坐视不管,要是她出了什么事我有协助解决的责任。   果然如我所料,被人给欺凌了吗。   后退一步。   “咚、咚、咚”   平缓而有节奏地,再次敲了三声门。   “大小姐?马上要到午餐的时间了。”   这一次对方倒是马上做出反应,而且是意料之外的激烈反应。   再一次地侧耳倾听。   布料与皮肤快速摩擦的声音、布料与布料快速摩擦的声音、床下的弹簧释放压力的吱嘎声、拖鞋在地面趟过的拖沓声。   她很狼狈的过来开门了,从杂音中得到了这样的讯息。   片刻后,房间的门被撇开一条缝隙。   “艾、艾达,怎么了?”   “是午……”   刚想做出回应,随即马上注意到了几点不寻常之处。   以为大小姐在哭,可她的眼眸虽略有湿润,但脸蛋上并无泪痕,眼眶亦没有泛红的迹象,她一旦哭起来眼眶会红肿得厉害,这我非常清楚。   其次,她的睡衣像仓促间胡乱穿上的,至少是胡乱系上的纽扣,上衣的扣子有三颗接错位置,露出大半的胸部,睡裤将一侧的衣角揶进去,显然是刚刚穿上。   最后、也是最明显的一点,脸红的太不正常了。   因愤怒或羞涩而导致的脸红——并不是那种类型,而是更像血液激烈地上涌,集中在脸蛋才会泛出的、不正常的潮红。   稍微向里望去,床单也乱作一团。   对方意识到了我目光的转移,立即侧过身子挡住了我的视线。   “艾达,到底有什么事…”   “您刚刚在做什么?”   没等她说完便被我打断。   吃午饭这种事怎样都好,现在可有着更有趣的真相等我一探究竟。   “啊…欸……”   显然,大小姐陷入了一阵惊慌,能观察到寒毛细微地竖起了,但又马上强行集中精神。   “读小说。”   原本没必要用这样强调的语气,如此肯定,像非常希望对方接受自己的说法似的。   “明明把窗帘都拉上了不是吗,这样暗的屋子里要怎样读书?”“……”   她抬起头,却正瞧见我一脸恶作剧般的坏笑。   不必言明,一切了然。   大小姐无话可说,大概察觉到我发现了什么,因此害羞地低下了头。   “没、没有…”   嗫嚅着,几乎听不清。   “所以…都说了……”   刘海盖住表情,嘴唇轻微地错开,发出模糊的音节。   “您在说什么?”   故意放大了声音,靠近后侧着脑袋询问。   “——!”   因我向前一步,大小姐像受惊的小鹿般向后夸张地跳了一步。   “呼呼呼~”   多久没有发生这种趣事了,因为大小姐今日似乎变得越来越稳重,很长时间没见她这惊慌失措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开始坏笑。   “没办法呢,毕竟是思春期的少女,偶尔也会有这种事呢~”故作坦然地摊开双手,而大小姐显然已明白了我话中的含义,稍微咬着牙怒视着,似乎为自己被揭穿而恼羞成怒,与此脸颊也红的能掐出血来。   大概有点生气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自己也没有恶意挑逗他人的恶趣味,因此还是适可而止吧。   “您做这种事我是不会说什么,但一定要注意卫生哦。”回头望了望走廊的挂钟。   “午餐时间快要到了,用餐前记得要好好洗手。”“我知道了!”   “砰——!”   卧室的门被很有气势地关上,到底还是稍微激怒了她。   这可真是…   意料之外。   本以为按大小姐的性格不会恼怒,但…果然,少女对这方面的话题比我想象的更加敏感,今后还要多加注意才行。   ……   经历了弗洛伊德所编织的梦中之网,经历了一连串的身心磨难后,自己终于回到了原本的世界。   暂时不想见任何人,于是将自己关进了卧室内,让我独自冷静一段时间吧,不想把这段经历说出去引起他人不必要的担忧,让自己默默地把它消化掉就好。   ——原本是这样想的。   但近期承受的压力太过沉重,需要做点什么卸掉心头的重担、又或者,该叫应激反应吗?总之,我有了些不妙的想法。   想法逐渐生根发芽,化作实质的行动,行动落实后,又上演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状况。   被艾达发现了。   ……好想去死。   本来以为只是应个声没什么,却被她那敏锐的观察力给彻底洞穿。   是我大意了,千万不能小瞧艾达,她跟在伊恩身边不知服侍了多久,就算只有普通人的智慧,积累的经验也绝非我随意就能糊弄,一般人的心思只要瞥上一下便能猜的七七八八。   “哈啊——”   长叹一口气,当然也没有继续的心情。   坐在床边,头发一直没有整理,乱糟糟的遮住了视线。   接下来抽出纸巾,稍微清理了一下。   当初身为男性的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会有这样的一天,竟然以女孩子的身体做出这种事,总有种做了坏事似的罪恶感。   随即,仰面躺下。   不行,告诫着自己。   千万不能再想弗洛伊德的幻境中所经历的事。   好不容易才从噩梦中挣脱,为什么还要自讨苦吃。   没错,就当做真的只是一场梦,唯一需要留下的是教训,而不是回忆。   但我依然需要做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否则最近几周可就举步维艰。   话说回来,之前爱迪生小姐似乎有什么事要对我说,但因为这边想赶快回家便听也没听就拒绝掉,回过头来想想,当时的态度稍微有点恶劣。   得对她道歉才行,顺便了解一下那是怎样的请求吧。    第一章 允诺 ==============================   “妮蒂娅~~”   见到爱迪生小姐的第一眼,她立即撒娇似的呼唤我的名字。   “之前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就跑掉,还以为被讨厌了。”只有话是这么说,表情和举止完全看不出担心的样子,始终浅笑着。   爱迪生可是个相当会随机应变的家伙。   不过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态度的确非常恶劣。   因为心情焦躁,加上还没从幻境的恍惚中缓过神来,所以在对方叫我时头也不回地躲开了,招呼也没打一声。   “抱歉……”   脑筋快速转动着,考虑该找怎样的借口。   “大概是那时候睡得有点过头,所以没有听到…”编造出一眼就能瞧破的谎言,端起手肘,贴着腹部,十指交叉。   “喔…”   爱迪生不知为何坏笑了起来,打量着我的表情。   “不过那种事怎样都好。”   她推着轮椅的外侧轮,由活动室的座位到东侧的角落,从那里堆放的箱子中取出了一沓纸张。   “猜猜这是什么?”   似乎是品位很高的硬质纸,上面有些密密麻麻的格子状图案以及紧凑的打印体文字。   摇了摇头,我当然不知道那是什么,爱迪生小姐只是在卖关子等着我去问,因此便老老实实地循着她的意图去做。   “不知道。”   “是摊位的申请书哦,搞到手了☆~”   今天的爱迪生小姐心情好像不错,语气也变得轻飘飘。   “摊位…?”   “Co**ket的摊位~”   “什么?”   那个词汇——   似乎在哪里听过,莫名的熟悉。   究竟是在哪里,绝对在哪里听过的。   “妮蒂娅没听说过吗,雾之国乃至世界规模最大的同人及原创作品即卖会,这次打算稍微露一下脸。”她的脸上一直挂着兴奋的微笑,我还没见过爱迪生小姐情绪如此高昂的模样,弄到那个…什么来的…的席位是如此值得高兴的事吗。   “毕竟在上次发售的薄本里承诺了,读者的大家都想见一见作者本尊的面孔。”“薄本……?”   好像听到了有些特殊的名词,对那个很感兴趣。   “唔……”   爱迪生小姐立即像说错了话似的收声,稍微捂住了嘴。   “是报告、关于机关设计的文章。”   原来如此。   的确呢,以爱迪生小姐的那份才华应当得到世人的一致认可才对。   “那这件事一定和我有什么关系吧。”   不然她也不会对我说这些东西。   “没错,几日后的会场会相当火爆,自己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就算叫上伊芙也力不从心,所以想请小妮蒂娅也稍微帮个忙。”是这样吗,那一日欲言又止的样子原来就是这件事,只是帮个忙的话原本不该那么扭捏的。   作为爱迪生小姐的挚友被提出帮忙的请求时当然义不容辞,加上我想消除之前事件造成的心头阴云,需要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冲淡低落的心情。   也许忙一阵子就会把它忘掉吧,我这么想到。   “嗯。”   “那是答应的意思吗。”   “是的,最近我也闲的很。”   刚刚请下了半个月的假,总不能整日待在家里无所事事——一般而言家里蹲才是最令我幸福的事,但迫于那桩梦的影响最近什么都不做反而令我心头不安。   “太棒了~”   爱迪生小姐突然推了一下轮子,向着我这边冲了过来,又恰巧在我的脚边停下,随即突然抱住了我的腰。   “啊欸?”   只是应承了帮忙的请求而已,原来是这么值得兴奋的事吗?   总有种不妙的预感,只是无足轻重的小忙不值得她这样开心吧。   可爱迪生小姐又不会对我做什么坏事,所以大概也不必担忧……?   莫名地,从脚下升起一阵寒颤。   “果然我还是——”   “会给钱的。”   “……”   短暂的沉默。   “我才不会因为——”   “就按你之前在我那里打工的价格如何?”   无话可说。   无言三秒余。   “总之…先把脸从我的胸口挪开吧…”   爱迪生小姐的面孔埋进我的胸部中,只露出两枚扮可怜的大眼睛向上瞄着我。   “那么答复呢?”   “我做就是了。”   爱迪生小姐听到了这样的话,坐回轮椅上稍向后退了一点,右手握成拳状,故意地佯装咳嗽两声,或许是作为说什么的开场白。   “那么,既然收了我的钱,要请小妮蒂娅稍微听听我的要求,做点必要的准备才行。”糟糕,果然没那么简单。   “要穿我指定的衣服才行,包括伊芙也是,这次不仅是我个人的兴趣。”像在说什么重要事件似的语气。   “也是出于对Co**ket的尊重。”   又出现了,那个莫名其妙的词汇,似曾相识的感觉,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呢。   “事先说好,露太多的衣服我不会穿的。”   手肘交叉,呈X形。   “提高薪金也不行吗。”   “不行,这和给你看不一样,都说是‘火爆’的场面了,在那么多人面前穿爱迪生小姐的收藏品我大概会当场疯掉。”在她那儿作为作画参考的模特时曾见识过,有着制作cos服兴趣的爱迪生小姐对这一行有多么狂热,但她并不会亲自上阵,而是有着打扮其他人的古怪兴趣。   “开玩笑而已,我清楚小妮蒂娅的底线在哪里,不会叫你穿露出度超高的服装。”“只是‘高’也不行。”   “那么,稍微短一点的裙子可以接受吗?”   对方提出了折中的方案。   “唔……”   犹豫片刻。   尽管自己始终贯彻着长裙直至脚踝的原则,但在已入夏的现在那份坚持也渐渐被高温所侵蚀,不消一日而已就改变了我的想法,雾之都的夏日着实可怕。   自己稍微有一点改变穿着的念头,但还在犹豫不决中,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土到无可救药的我没有露出大腿的勇气。   人是不会因为转换性别衣品就突然提高的,我深深意识到了这一点,最多也只是从雄性尼特变成雌性尼特而已。   但是、能否借着爱迪生小姐提出的这个机会,稍微改变一下形象呢。   不仅出于解暑的目的,还有其他的、小小的私心,至今依然不太愿意面对的私心。   结果因一时的冲动,我做出了如下答复:   “好吧。”   抿着嘴唇小声地说到。   “那就足够了,一言为定~”   对面的爱迪生小姐笑眯眯地wink,而我已经开始有点后悔。    第二章 着装 ==============================   四日后。   今天要陪爱迪生小姐去co**ket的会场,和伊芙一起倒了雾之都的展馆中心。   第一印象是——人山人海。   摩肩接踵,无立足之地,人声嘈杂,队尾举着牌子的家伙几乎要排到街另一面。   暂时还是穿着便服过来的,没有勇气穿上爱迪生小姐交给我的服装走在大街上,所以还是进到展馆里面再说。   因此我非常佩服镇定自若地穿着那简直不知羞耻服装的伊芙,她就在我的身旁,那副装束太过引人注目,一路上自己一直若即若离地与她保持着一定距离,身边有人时就离得更远些,生怕被人当做是结伴同行。   但事实上我们就是同行的关系,爱迪生小姐从刚刚起就在窃笑我的表现,而伊芙则始终旁若无人一般。   那么,就具体来描述一下那是怎样极限的装扮吧;据说为了扮演好那个角色伊芙还向爱迪生小姐借来了整套的漫画。   简单来说,那是少女们身着露出度愈高能力就愈强的装甲进行战斗的故事,具体的模样则类似竞技泳装的基础加上莫名其妙的机械部件,整体瞧上去倒蛮顺眼的,大概归功于原作者人设功力的高超。   但这样模糊的描述也一定令人不明所以。   所以,请和我一起闭上眼。   好,接下来在脑中虚构一下在那描述的基础之上、穷尽想象力所能刻画的最不顾廉耻、最使人难堪的衣装,但又必须保持在不被警察带走的程度内。   没错,那就是伊芙现在的着装了,顺便把耳朵和尾巴也解放出来,被问起就解释成装饰。   我的该不会也是这种——如是向爱迪生小姐询问,得到保证后才敢与她出门。   “在原作中那是用来战斗的衣着吧。”   伊芙向爱迪生小姐这样问到。   托贩卖者专用通道的福,我们能绕开人群率先入场,伊芙一人便轻松扛起了超过六十公斤的巨大箱子,完全没给我留下帮忙的余地。   “哎,没错。”   “那么,为什么手臂和腿部都有看起来厚重感与朋克感十足的装甲,胸腹部、臀部甚至是股′间却只有泳装似的紧身衣覆盖,甚至还裸露着大片的皮肤呢。”“……”   爱迪生小姐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不作声。   “这个我也有点好奇。”   我故作不解地问到。   其实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呢,只是想听听爱迪生的答案,说不定意外的有趣。   “原作女孩子间的友情、热血和可爱之处我都觉得非常棒,唯一不能理解的就是这些奇怪的衣服,作者解释为‘被某种力场保护着’,可既然如此又为何不干脆将全身都做成那种形式,而是保留了四肢的装甲呢。”伊芙继续追问。   爱迪生小姐推着轮椅的速度稍微下降了。   “一定要说为什么,或许就是梦想吧。”   片刻后,她给出了这样的答复,眼中仿佛有火在燃烧。   “少女曼妙的曲线、娇嫩的肌肤与机械感十足的外骨骼,两样男人超爱的东西结合在一起,破坏力超乎想象。”“那么…特斯拉先生也会喜欢这种东西吗?”   伊芙脸上写满了困惑。   “大概…会吧……”   爱迪生小姐扭过头了,视线也从伊芙的面孔移开,这不是根本没有把握。   “斯托克那个讨厌鬼呢?”   “毋庸置疑。”   这倒是没有半点犹豫,毕竟伊恩说到底也是青年的男性。   原来那家伙喜欢这种东西吗,这可是新情报。   “欸……”   伊芙惊讶不已,眼睛稍微瞪大了。   “可爱迪生小姐不是女孩子吗?”   对一般人而言那毫无道理的亚文化很难理解吧,这一点在伊芙身上展露无疑。   “是女性,但并非一般的女性。”   她说这话时似乎稍微有点得意。   “数十年的禁闭生活让我的爱好全部扭曲掉了,和一般人有着极大的不同。”为什么好像还挺得意似的…   “何况就算普通的女孩也有喜欢这种的。”   “怎么会…难以置信。”   “并非出于性的意味,而是更倾向于欣赏她们的可爱和帅气吧…”爱迪生小姐停了下来,目的地近在眼前。   前面就是她申请下的摊位,据说还是动用金钱的力量才争取到的绝佳位置。   “放在这儿就好。”   伊芙毫不费力地将箱子丢在地面,额头上没有一滴汗水,而地板震颤着轰隆作响。   能抱着我从百层高塔一路滑下,还平稳落地的她能做到这种事也不足为奇。   这样想着,开始帮忙布置。   “那么姐姐大人呢?”   “等、等一下伊芙,不要在人多的地方那样叫我…”赶紧四下环顾,确认没有人注意这边后才抚着胸口舒了一口气。   “难道说姐姐大人害羞了吗,可姐姐大人就是姐姐大人,如果不叫姐姐大人的话,姐姐大人不就——”声音甚至还越来越大,迫不得已的我上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对方倒也没有挣扎,只是住口,并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叫我妮蒂娅,叫我的名字就好了,和爱迪生小姐一样!”压低了声音,使用充满强调感的语气。   “我唔呶厄。”   她蠕动着嘴唇在我手掌下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但还听得出肯定的语气,于是我便松开手后退一步。   一不小心就做出出格的举动了,这边也得约束自己才行……“那么,姐姐大人也喜欢吗?”   “喜欢什么?”   “伊芙现在的这种怪装扮。”   看来她不打算放过这个话题呢,伊芙对此依然兴趣浓厚,藉此兴趣说不定会被爱迪生小姐引上某种不归路。   “呀……这要怎么说才好…”   既然伊芙开口问了,我也得给个答复。   “只有喜欢与不喜欢两种选择的话,还是更偏向喜欢的一边吧…”“什么,果然小妮蒂娅能理解我的兴趣吗~”   伊芙还没说什么,爱迪生小姐倒是率先兴奋起来。   “身边竟然有女性的同好,这种事怎么之前没发觉!”没有理会她的夸张表现,今天对爱迪生小姐而言或许比重大专利的发表还要紧,整日沉浸于乐不可支的亢奋状态。   但说是女性的同好并不完全正确,能理解男性对于那方面的执著更多地还是来自于曾经身为男性并长期宅居的经历。   “原来如此……”   伊芙倒像得知了某种重要情报,喃喃自语着开始了手头的活计。   自己或许说错话了,隐约间有这样的预感。   “这是什么。”   从爱迪生小姐的箱子中摸出了一卷薄膜纸,将其展开后放在眼前端详。   大概是她的亲笔之作,印制成海报,打算贴在摊位前的展示牌,内容则是身着比基尼铠甲的银发女孩摆出引人遐想的pose.   “啊、”   爱迪生小姐瞧见了我的动作。   “那个是在下得意之作的主人公,很可爱吧。”的确非常可爱没错……   不过看上去我的心头却涌出某种难以言喻的厌恶?不、并不是厌恶,只是稍微有点窘迫。   这不是女性也能欣赏的“可爱与帅气”,而只是单纯的暴露狂而已,那份布料再少一英寸就非打上马赛克不可了。   爱迪生小姐的品味真是难以置评…   但是、答应了人家的事情今天就好好完成,别想太多,妮蒂娅。   这样告诫着自己,清空了脑中的古怪想法,将其张贴在展示牌上。    第三章 原型 ==============================   “请妮蒂娅大人换上这套衣服吧。”   爱迪生小姐提着袋子,半开玩笑地对我用上了尊称。   “……”   没有回应,但双手接过它,早已做好准备,现在可不能出尔反尔。   “更衣室在那边哦。”   爱迪生小姐指向了展厅的右侧。   “那…稍等一下。”   抱着衣服磨磨蹭蹭地过去了。   大厅容得下五百人席地而坐,雾之都内高楼大厦屡见不鲜,而将整个楼层完全作为活动场地而不加以分割利用的建筑却着实少见。   爱迪生小姐的摊位在三层,更衣室门前已经有不少人集中在这儿,着装可爱、怪异皆有之,如伊芙一般衣着夸张的也有不少。   也不是不能理解这样的爱好,但那种装扮真的可以在人前坦然走动吗?   作为曾经的重度家里蹲,由于体质原因从未出席过任何户外展会或线下聚会,因此对于这些有勇气实践自己爱好的人们即佩服又觉得不可思议,都作为宅或尼特了却还出门在人前露脸,做出这举动的同时就已不符合那种概念的定义了吧。   像干着坏事似的探头探脑,确认没人看我后找了个闲置的更衣间迅速钻进去。   “呼…”   深吸了一口气,打开袋子。   爱迪生小姐的恶趣味我可是知道的,自己说不定会被狠狠玩弄。   是怎样的衣服呢。   打开袋子,将其中的衣物一一摊开。   一套制服、但不是机关学园的制服,而是不知哪个学校,虽然爱迪生小姐向我提出“裙子短一点能否接受”的问题,但实际上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极限。   或许只是我对她的印象太糟糕的原因。   大概膝上十公分,一般女生的穿着就是如此,虽然没有露过大腿,但我觉得那应该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毕竟、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女性的衣物……配套的是天鹅绒短袜、常见的圆头鞋、黑色的发箍和两枚发卡。   嗯……   嗯?   就只有这些吗?   将袋子倒转过来,用力抖落两下,可以确认了,里面的确只有这些而已。   可爱迪生小姐明明说这是cosplay用装扮,为什么除了裙子的长度外几乎和我平时的穿着没什么区别。   拿错了吗。   但她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应该不会犯这种显而易见的错误。   所以、不要想那么多,干脆穿上就好了。   ……   十分钟后,我出现在她的面前。   监管是膝上十公分的制服,我本想将其下再下放一些,但那样拉链就降到胯部根本无法拉上,也只好作罢。   隐约有气流在两腿′间掠过,总觉得无法安心。   “挺可爱的嘛,妮蒂娅,这样就像不知哪里来的JK一样。”虽然原本就是JK就是了。   “但是、爱迪生小姐不觉得这套衣服有点太朴素了吗。”当然是和会场的其他人比起来,这它平时穿出去大概也没什么问题。   “没关系没关系,原本就是用机关学园的制服改造的,这也正好是我想要的效果,果然、妮蒂娅的灵魂还是寄宿在眼镜上呢。”听她这么说,自己下意识地摸了摸眼镜腿的根部,像要掩饰什么。   她推着轮椅向我这边凑近了些。   “这个发卡的位置不是在这儿,而是更偏下一点的位置——”为了方便她的动作向前欠身,随即爱迪生小姐便稍微调整了一下头上发饰的角度。   “很好,这就就是完美的——”   话语戛然而止。   “咳咳。”   她用两声咳嗽代替了之后的词汇。   那之后应该是接上某个人的名字,她想说的究竟是谁。   “那我的工作是什么?”   “只要站在展台前对每个来购买物品的客人欠身问好就可以了。”“只有这么简单吗。”   有点难以置信,爱迪生小姐无论如何都要拜托我过来,只是为了要我做这种事?   “是的。”   她有点得意地点了点头。   可是这种工作只要肯花点钱雇谁来做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一定要是我才行,甚至不惜高价。   “妮蒂娅现在的疑问之后会解释清,不过这份工作真的非你不可,因为原型……”“原型?”   “不、什么都没有…”   她从我身上移开了视线。   “坐到这边来小妮蒂娅,我帮你化一下妆。”   比起突然想起要做这件事,倒更像要转移话题似的。   化妆,化妆吗。   果然要有这种环节吧,花儿一般的年纪中整天素颜面对他人,大约也只有我能做出这种事。   那么、   尽管对这种行为有点不适应,还是坐到了爱迪生小姐面前的椅子上。   “只是淡妆而已,放心,不会让你感到难堪的。”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从随身的包包中取出一个鹅黄色的皮革囊,当对方将其打开时,一股轻微的、但又有点刺激性的气味随着缓缓流动的气流飘来。   是化妆品的味道吧,这个年代的产品可没有原本的世界那么高品质。   于是,自己的鼻子开始感到一阵搔痒。   起初只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感觉,但两秒后便发展为势不可当的刺痒了。   “哈啾——”   竭力压制着喷嚏的力度,于是尾音变得有点滑稽。   “等、等一下爱迪生小姐,暂时先挪开一点——”差点对这她的脸打喷嚏,这可不得了,无论如何都得等缓过来再说。   一手挡着面前,一边弯腰挪开面孔。   “真女孩子气呢,姐姐大人。”   一直在旁边忙活着搭建背景的伊芙突然开口。   “真女孩子气,或者说、更有少女的感觉。”   她这样解释到。   “竟然是‘哈啾~’,而不是更有气势的‘哈嚏!’。”“不是的,绝对不是那样的。”   不知为何全力否定的我。   “一般而言普通的女性也会这样做吧,一开始压低声音余音就会变得奇怪。”毕竟大声的打喷嚏会有点不好意思。   莫名地有点想与她较劲的冲动,又不知自己为何要那么做。   “不对。”   她摇了摇头。   “伊芙的话,绝对会‘哈嚏’、‘哈嚏’的一直打下去,打个痛快。”“……”   差点忘了。   她从一开始就已经不是一般的女孩子,难道是相处的太久所以忽略掉她身上非人的部分了吗。   她比起“女性”,更偏向“小狗”的感觉,但并非贬义,而是倾向于会令人生出怜悯之心的感觉,即便粗鲁之时也率直得可爱。   “哈啊~真可爱。”   心里这样想,不知不觉傻笑着从口中吐出同样的话语,但自己完全没意识到,同时也忘记了为自己辩解。   伊芙皱着眉头,稍微歪着脑袋,盯着我一脸的莫名其妙,大概是我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所致。   “别管那个了,转过来。”   爱迪生小姐捏住我的脸颊,迫使我扭过了头。   “开始化妆了哟,千万不要乱动。”   她手中拿着粉底笔,向着我的脸靠近。    第四章 变化 ==============================   “像爱迪生小姐这样的名人出席公开活动不会很麻烦吗?”她手中拿着叫不上名字的工具在我的睫毛上涂抹着。   “没关系,我会戴上口罩。”   “那根本就算不上露脸了吧。”   “同样没关系,只要那群家伙只要知道这边是位美少女就会趋之若鹜了。”竟然自己说自己是美少女,虽然也算不得吹嘘,但爱迪生小姐的自信教我十分佩服。   “可这种说法…总感觉是在小看读者似的。”   “没有喔,那群家伙以男性为主,男人就是那样的生物。”不是的、虽然多少有点接近但绝对不是那样的!   虽然自己已不再以男性自居,但无论如何都想为过去的同胞说点好话,然而仔细想想的话——确实如此,好像的确是这样。   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好了,站起来吧。”   爱迪生小姐将化妆用具收回了包中,拿出折叠的小镜子。   “怎么样,很可爱吧?”   戴上眼镜,仔细观摩着镜中人,不自觉地用手轻轻点着脸蛋,但又不敢用力,怕破坏了对方认真打点的妆容。   在眼角贴上了假睫毛,显得比原本更加纤长,并且眼睛也大了一圈似的,粉底使脸蛋更加白皙光滑,贴近自然色的唇膏稍微修整了嘴唇的形状。   “这是……”   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惊叹的声音,但又不知怎样形容才好。   那份本人也忍不住赞叹不已的可爱,以这种姿态的话就算机关学园第一位的美少女也不遑多让。   那是照镜子时自我美化的缘故吗?   不、不对,这是妮蒂娅·斯托克对自己客观的评价,我不认为那其中混杂了把自己刻意抬高的想法。   但是、怎么回事,原来我有这种资质的吗?   不对…那种念头!   立即反应过来,这心理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自恋吧,若刚刚的心里话被谁听到绝对会被认为是了不得的自恋狂。   赶快收敛些,妮蒂娅,这不是你天生脸好,而是爱迪生小姐化妆技巧高超的缘故。   一边这样说服着自己,一边整顿表情。   “最后是这个。”   爱迪生小姐打开另一个方形的小盒子,里面是两片淡紫色的、中心开孔并凸起的圆形薄膜。   “这是什么?”   “改变瞳仁大小与颜色的道具。”   说罢,她用手指沾起就向着我的眼睛递过来,而自己则赶忙用手挡住连退三步。   “等、等一下。”   从指缝中露出眼睛。   “有点可怕吧,这种东西。”   那大概就是角色扮演的女孩子们常用的、叫做“美瞳”的装饰品了,这个世界并没有隐形的眼镜,倒是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有便利的物件。   仔细想想看,把那种东西贴在眼睛上怎么会舒服呢,绝对会产生相当严重的异物感,平日进了一粒沙子都痛得不行泪珠连连,这么大的东西不可能塞得进去。   “虽然不知道妮蒂娅有怎样的误会,但这个并不难受喔。”“……”   依然做出防御姿态不肯松懈。   “好了。”   爱迪生小姐似乎意识到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   “我不做什么,小妮蒂娅自己来戴就好了吧。”她竖起一根手指。   “如果感到不舒服,马上摘下来如何?”   盯着桌上的小盒子,犹豫着紧皱眉头。   “好吧……”   于是坐下,摘下眼镜,将盒子拉到自己这边,手指缓缓探入,由于那物品本身重量轻,加之轻微的粘着力,轻易地被手指粘起来了。   没有用过这种东西,过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用这样夸张的饰品。   或许在一般女性的眼中只是普通的化妆用具,但对我来说戴这种东西简直与一场小型手术无异。   手指有点颤抖,另一只手握住这只手的手腕。   好,睁大眼皮,随后轻微地、缓缓地、温柔地塞进去……欸……那只眼睛看见的东西都变成紫色了?!   “等、爱迪生小姐、怎么会这样?!”   “只是偏了而已,稍微调整一下位置就好,因为这种事就吓得大叫,胆子真小呢妮蒂娅。”好像被她给嘲笑了。   不是好像,而是真的在掩口窃笑。   手指稍微转动一下薄膜的方向,这下果然好多了。   视野不会受阻,与往常无异,嗯,至少没有瞎掉。   果然还是有异物感,但并非疼痛,而是只停留在会让人在意的程度,实际上不痛不痒。   “我拿来的东西怎么可能有危险性呢。”   爱迪生小姐得意地笑着。   好像被她给小看了。   迅速地将另一只戴好,像为了证明自己并没对方所想的那么胆怯似的。   “喔哦~~”   做出“看吧,怎么样~”的姿态后,爱迪生小姐明显地露出惊讶的表情,并发出了赞叹。   “伊芙、快过来看这个。”   “……”   “哦哦~~”   她转身招呼着刚刚忙活完背景板的伊芙,对方闻声过来,见到我的脸稍微怔住片刻,随即也发出了古怪的惊呼。   怎、怎么了,我的脸上很怪吗?还是说眼睛很怪?   “啪、啪、啪、啪……”   紧接着,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始鼓掌,不知为了什么。   这是某种笑话人的新方式、还是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恶作剧?   “让我看看…”   赶紧拾起桌上的镜子,对准面孔,那张脸便投在我的视网膜之上。   “谁啊!这女人?!”   被吓到,甩蟑螂似的丢掉了折叠镜,不由得向后缩紧身躯,两条腿也跟着蜷着,仿佛镜中有怪物一般。   好可爱……不对、好可怕?!   像少女漫画的女主人公似的!?   如果说爱迪生小姐的化妆还只是在原本的基础上增彩添色,这下竟连自己都认不出是何许人也。   为什么、只是瞳仁被稍微放大了而已,眼睛瞧上去像变大了五倍一样;太惊人了,这就是化妆品的力量吗,这张脸显然已经不是我的了吧。   “妮蒂娅的反应真有趣,为了看这一幕我可等了好久。”果然、果然她蓄谋已久。   “但是、我建议小妮蒂娅快点适应这副形象,因为……”她望向门前,又看了看挂钟。   “展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哟。”    第五章 疑团 ==============================   “等等等等一下,要开始了?”   “没错,马上就到八点钟了。”   “但但但但是我还没做好准备…”   “说什么啊小妮蒂娅,不是已经做好充足的准备了吗?”“不对、不是那样的,不是那种准备…”   没错,并非着装,而是偏向心理准备的方面。   虽然没怎么想就答应了爱迪生的请求,人会很多这种事我也有所预料,但根本未曾想到竟会是这般盛况,外面的那些家伙们全都涌进来将三层楼填个满满当当也绰绰有余,甚至还要分批次进入才行,到时候除摊位附近绝无立足之地了。   以为那种状况稍微忍耐一下也能应付,但实际做起来仍是困难重重,自己的精神力比我想象的更加脆弱。   手足无措,语无伦次,这要怎么见人,我的脸搞成这种样子不会很奇怪吗,裙子也太短了吧,舌头打结,完整的音都吐不出来。   下意识地按着裙裾,尽管只是膝上五公分的程度再大的风也绝不会暴露点半就是了。   “快点站好哦。”   “怎么…”   “外面等候的人很快就要进来了。”   “哇啊欸?”   因过于紧张发出了怪叫。   就在此时,地面隐隐发出了震耳欲聋的低频声波,连带着建筑物整体开始共振,渐渐演化为震耳欲聋的轰鸣。   “这、这是怎么回事?”   “是大家在楼梯上走动的脚步声。”   开什么玩笑!   ——原本是这样想的。   直至三楼的楼梯口处黑压压的人头开始向这边涌动,我才明白那绝非玩笑,而是铁打的事实,人群以恨不得叠罗汉一般摞上两层的气势汹涌而来。   但会场中严禁奔跑,所以大家都尽量压低速度,以“高于行走,低于跑步”的速度快速奔走着,拼命摆动着胳膊,双腿往返的速度几乎化作残影,若不知情者见到这副姿态还以为是哪里的竞走大赛刚刚开始。   “别害怕,姐姐大人,那些都是非常温和的草食系男性。”伊芙好像很懂似的,看来一直在爱迪生小姐手下打工所以也渐渐耳濡目染了许多没用的知识。   但就算是草食系这架势怎么看也不会是温和的兔子,而是发怒的犀牛吧。   等等、往这边来了!   我该怎么办,找个地方躲起来吗,但附近怎么看都没有隐蔽的所在。   人流中的一支向这边高速走来,踢踢踏踏的脚步雨点般落下,顷刻便到了跟前。   爱迪生小姐似乎还挺有知名度的,刚刚伊芙似乎竖起了表示摊位名的告示牌,上面写的什么来的。   这才想起还没仔细看过,便稍侧过脑袋瞄了一眼。   “这里是腐烂萝卜老师的摊位哦~?”——写着这样的话。   好没品的名字……   人群即刻分为两排,分别在我与伊芙的跟前,尽管每个脸上都挂着相当严肃、极具使命感的表情,但好在还能守规矩,我还担心要是有人来捣乱自己该如何是好。   从我面前过去的家伙们一个个地绕到我的身后,即爱迪生小姐的面前,没有回头去看,但偶尔能听到“沙沙沙”纸张被翻动的声音,随后就是“我买了”,附赠爱迪生小姐的握手与一句好话。   而他们从我的另一侧绕过去时,自己则要搭上一句——“感谢您支持腐、腐烂萝卜老师的作品…”   每次念出那个名字都有点难堪。   除此之外,还有些其它的对话。   “没想到腐烂萝卜老师竟然真的是女孩子,这真是……我还以为您上次尾页的话只是开玩笑呢。”“是真的哦。”   爱迪生小姐用上了与我们对话时从未听过的、稍微有点甜腻的嗓音。   是在刻意讨好读者们吗,还是如她所言“只要读者们知道作者是美少女就会趋之若鹜了”这种原因,所以才要强调女性特质。   类似的话语比比皆是,大多是对她女性的身份感到惊讶或惊喜的问候。   而有结伴者从我身边走过时,离得近一点则可以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   “腐烂萝卜老师竟然是双腿不便的病弱少女,没想到那样重口味的作品竟然……”“没错,刚见到时我也吓了一跳……”   “还以为绝对是肥胖油腻的大叔……”   这种话就当做耳旁风吧,只要没说爱迪生小姐的坏话的话。   但是,也不能全部都当做耳旁风,刚刚有一个名词深深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重口味”   那是什么意思,是指作品的内容相当辛辣吗,或者并非流于表面,而是有相当深刻黑暗的寓意什么的。   稍微回头望了一眼,背后的展板没有张贴与这次贩卖作品相关的海报,这倒有点奇怪;不过更奇怪的是,那些为了预览而粗浅翻过几页薄本的家伙从我身边走过时,总会对这边投以奇怪的目光。   可怜、充满惊讶,又或是下流的目光。   稍微有点怪。   虽然话这么说,实际的体感可不是“有点”的程度而已,已经是令我觉得不舒服的程度了,为什么自己会被这种眼神看着,莫非是那薄薄的几页纸中有奇怪的内容吗。   可要是那样也不应该将目标局限于我才对……   除非那些内容是与我相关的。   怎么会、   回头望了一眼爱迪生小姐,她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边的目光,墨镜下的眼珠转向一侧,稍微回避了我的视线。   心虚了。   你到底在卖些什么,与其他cosplayer对比为什么只有我穿的这么朴素,从一开始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姐姐大人、专心一点。”   因为之前的思考而发愣,从身边走过了两个客人都没有发现,伊芙察觉到后小声提醒了这边。   “啊…”   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还不小心发出了轻声的惊呼。   但你才应该是专心一点的那个吧。   伊芙还没注意到眼前那个家伙的视线停留在你裸露的肌肤上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吗。   话说回来,这里的展厅大多数女孩都穿着露出度不亚于伊芙的服装,海报也尽是些教人无法直视的内容,那些家伙都不会害羞的吗,来时我记得一二层的人可没有这么夸张。   或者说这里是什么特殊区域?   不对,爱迪生小姐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等人少一点后绝对要弄个明白才行。    第六章 少女 ==============================   已过去快两个小时。   老实说,自己脆弱的双腿要忍耐不住了,现在就想不顾形象地席地而坐。   但那是不行的,警告着自己,只是想想的话停留在想象的层面就足够,做不来那种丢人的事。   “感谢您支持腐烂萝卜老师的作品……”   有气无力地答应着,额头因夏日的热浪蒙上了细密的汗水,这种天气穿着以往出行的针织衫的话,中暑倒在街上也不是没可能。   不得不考虑更清凉的装束了。   但眼下的窘境不是换上轻薄的衣衫就能解决,只是热的话还能忍耐,但排着队的家伙们也有不修边幅的邋遢家伙,顺着人流涌到我的面前时,伴随着一股浓烈的酸臭味。   具体的说,即汗水混杂着尿酸、阿摩尼亚以及其它有机废物的腐败味道,为了应对这种炎热的天气我用了香味超持久的沐浴露才敢出门,你们倒是也好好洗澡啊。   除此之外,不乏衣着老土、品味极差或戴着高度眼镜的男生们,卡洛琳要是在这里可能就要说恶心宅之类的伤人话,但对我而言只要能保持干净就已经足够,那些人我眼中那些可是难得一见同族。   没错,身为不懂如何打扮的同胞,就一直这样贯彻自己的作风吧,没给别人造成困扰也就不必为他人改变个性,如果不是现在正帮着爱迪生小姐的缘故,真想给每人一个鼓励的拥抱。   ——只是偶然蹦出的奇怪念头而已,没有那种胆量。   但是混杂在这些男性的人中也有个与众不同的家伙。   是女孩子,有点少见,毕竟贩卖的是男性向的作品……大概。   而且并非一般的女性。   这儿是充斥着亚文化气息的所在,她却穿着与会场风格完全不搭调的轻薄连身裙,白纱半透的质感,腰间的束带勾勒出婀娜的曲线,微卷的淡紫散发上只有前额别着用以防止发丝遮挡视野的两枚发卡。   水润澄澈的双眼如紫水晶般,睫毛纤长,右眼下生着一枚泪痣,眼眸总是稍微闭起一点,似笑非笑,莫名地妩媚。   如果仅是美少女的话,在人山人海的会场最多也只是会引起注目而已,真正使人挪不开眼的并非容颜,而是端庄的姿态。   站姿娉婷,双手折叠于小腹处,挺直腰身,鹤立鸡群般,即使不清楚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从何而来,但只要瞧上一眼那凛然的姿态就能知晓家世绝不一般。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co**ket的会场。   最可能的目的……是为了购买爱迪生小姐的新刊吗?   既然已经排在了队伍里大概就是出于这种原因,但是、这样已经给别人造成麻烦了哦。   看吧,因为那女孩太过耀眼,前后的人都因紧张而不敢接近了,足足空出能容纳五人立足的余地,身上仿佛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一直注意着她的动向,但她只是默默地排着队,既不言语也不做多余的动作,每一步跨出都如机器般精准,距离分毫不差。   终于,她到了我的面前。   这时我注意到,她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由“似笑非笑”变为了“微笑”。   保持着那样的表情,从我的身边走过。   不由得回头多看了一眼。   没有瞧错吧。   她的确对我笑了,我认识的人里有那样大小姐做派的女孩吗?   因为那奇怪的动作,保持着侧身的动作稍微观察着她。   “请给我一本新刊。”   她这样说了。   “我是腐烂萝卜老师的big fan哦,从C530000就一直在关注您的作品了。”竟然还是深度中毒患者。   不对、话说回来、Co**ket已经举办过那么多届了吗?   “多谢您,正是因为有您这样的自始至终支持着我的读者我才能一直坚持下来。”随即,爱迪生小姐将新刊双手奉上。   似乎很平常的对话。   但实际上,爱迪生一直以墨镜下对方察觉不到的角度偷偷观察着对方,从我这边倒是瞧的一清二楚,果然她也觉得那个女孩有点不对劲。   接下来,她从我的身边缓缓走过。   “非、非常感谢您对腐烂萝卜老师一直以来的的支持…”面对这样的美人说话也没了底气。   而她只是再一次投来了温柔的目光,大概是对我紧张态度的谅解。   随后便不紧不慢地缓缓走开,在两侧视线的轰炸下,视若无睹地缓缓走开了。   仅仅这份无数目光下的镇定自若就已经教我十分羡慕,如果我面对那种状况搞不好会撒腿就跑。   但是……   就算外表非常迷人,稍微有点不明所以。   一边想着这种事,一边对另一位从身边走过的人欠身道别。   别想那么多与自己关系不大的事了,妮蒂娅,这里有上千人,出现怎样的家伙都不奇怪。   这么劝说着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眼下的活计上。   最近自己遭遇的烦恼已经够多,我是为了转移掉注意力才跑过来帮爱迪生小姐的忙,为什么还要自寻烦恼呢。   没错,正是如此。   不要再想那个女孩,好好工作吧,毕竟爱迪生小姐可是答应付钱了。   ——如是自我催眠,当人流渐渐稀疏已是正午十二时。   大概是用餐的时间已到,所以会场的场地稍宽松了些,爱迪生小姐的摊前排着队的人也愈来愈少。   而就在此时,爱迪生小姐也终于准备暂时放下眼下的工作,跑去上个厕所。   “稍微帮忙照顾一下,妮蒂娅、伊芙,马上就回来~”留下这样的话,急匆匆地向着会场的左侧去了,看来她也不容易呢。   望着她的背影,确认进入厕所后,左右环顾一圈。   哦~   走开了。   之前就想知道她到底在卖怎样的东西,之前对我鬼鬼祟祟欲盖弥彰的模样令我非常在意,向她询问也不肯透露半分,现在终于有了可供下手的时机。   从岗位上离开,转身向后几步,拿起了摞在桌上薄本中的一册。   得好好鉴赏一番才行。    第七章 薄本 ==============================   “原来爱迪生小姐是这样看待我的吗?”   对面的人冷汗直流地望着这边,终究没有赶上。   她出来后正巧撞上自己皱着眉头端详薄本内容的一幕,尽管已尽量将身下的轮椅推的飞快,最终仍是慢了半拍。   自己则故作恼怒地竖起眉毛质问,实际上气愤的程度比自己预料中轻得多。   “不、不是那样的,请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呢,‘那样’指的又是怎样?”   明知故问地打断了她的话。   “我说怎么一直遮遮掩掩的不让我瞧见内容,原来是这种原因。”薄本的封面并没任何露骨的内容,只普通地描绘了一些可爱的女孩子而已,翻开后却别有洞天。   扉页是一个女孩独自在走夜路,她的形象、嗯,不必多言,换谁瞧上一眼都看得出那根本就是——现在的我自己。   没错,神态、形象、衣着,在换上爱迪生小姐交给我的服装后,那完全是眼下的我本人。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给我换上了这种衣服,是为了与她作品中的人物相称吗,的确如此,尽管由自己来说很难为情,但那夸张的胸部大概也只有我才能表达出来吧。   除此之外,面部特征完全一致,眼镜框的形制亦是同样,也许就按照我的样子来画的。   把我变成漫画里的角色,稍微有点不好意思。   到此为止,还只有“尴尬”这一种情绪而已,直至翻开第二页。   第二页,出现了类似黑道角色的三人,突然把车停在“我”的身边,将“我”不由分说地掳上车了。   原来如此,是战斗系的漫画吗,接下来是妮蒂娅小姐把他们全部打趴下的情节吗,我倒是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能力,但不得不说画功着实了得,尽管之前就已见识过爱迪生小姐的精湛技巧,但被赋予剧情后表现力更上一层楼,无论分镜还是对话都挑不出毛病。   尽管看这个厚度只是短篇,开篇难免会显得有些突兀。   嗯嗯嗯……   稍微点着头,翻开了第三页。   “啪”   只瞄了一眼,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其合上。   心跳瞬间加速,猛地缩起肩膀,连忙将薄本抱在怀里四下观望,生怕之前的举动被人瞧见。   怎怎怎怎回事?!   刚刚一瞬间看到了什么,难道是瞧错了吗?!   但、但是……   尽管视力不佳,戴上眼镜后这么短的距离内应当不会出差错才对。   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来,又一次撇开一条缝隙,稍微扫上一眼……没错,我没有看错,的确是那种内容,并且过程之激烈、剧情之鬼畜前所未见,再向后稍微翻上两页的话,简直就要突破人类想象力的极限了。   已经不是普通那种“薄本”的纯度所能匹敌,而不得不归类为R18-G的程度。   怪不得从之前有人购买后的窃窃私语中隐约听到了一些不妙的形容词,“重口味”“超出一般人类接受范围”之类的东西,原来如此,指的是这种吗?!   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发现。   那个不管怎么看都是我的女主角,在那个过程中的十多个姿势总觉得莫名眼熟,仔细回忆一番才记起,那不是之前与爱迪生小姐初识时的打工中被她要求做的姿势吗。   怪不得,当时就觉得奇怪了,只是作为参考哪可能教人摆出那种难为情的pose,从那时起就一直在为今天做准备吗。   一切都是为了今次的co**ket,为了完成她那病态想象力所刻画的世界,我成为悲惨的牺牲品了,还浑然不觉地被上百位男性用观后感似的目光瞧了一上午。   ——事情就是这样,在我发现这一切的当口,爱迪生小姐刚好不合时宜地出现。   “爱迪生小姐,您莫非对我有什么意见,不满到要用这种方式来侮辱我吗?”“不……”   她的目光低垂,瞄向一侧,满头大汗却一言未发,能让那个无所不能的爱迪生吃瘪,我竟然也能做到这种事。   虽然付出的代价有点大呢。   “抱歉…小妮蒂娅,拜托千万不要生气……”   实际上也没有生气。   没错,自己并没生气,只是故意做出这种表现,希望看她不知所措时的表现而已,结果也令我非常满意,爱迪生小姐这副犯了错的小孩似的表情一般人可难得一见。   要说为何我能理解并接受这种行为,还是那个理由,曾经身为被动的尼特对各类宅文化无所不精的缘故。   因此虽说有点不悦,但更多的还是饶有趣味的新鲜感与怀旧感。   “在说什么?”   伊芙那边的人终于排到了队末,她刚刚就对这边非常在意,时不时瞥向这边,一闲下便急匆匆地跑来,从摊位上捡起本子瞄了几眼。   伊芙的表现也想看一看,无论何时都面无表情的少女对那种场面是怎样的反应?   “……”   她只是默默品鉴着,眼珠快速地左右转动,翻阅五六页后抬起头,对爱迪生小姐说到:   “这个,我也想要一份。”   好像忘记了一件事。   虽然主题的确是那一类的没错,但女主角可是我啊。   伊芙这孩子脑袋有点不正常,尽管从来没说出口,但一直以来对我都抱有莫名执着的好感不是吗。   “咳、咳嗯……!”   刻意咳嗽两声,暂时打断这个话题,然后快步夺下了伊芙手中的本子丢回原位。   “这不是小孩子能看的东西。”   “我在就不是小孩子了,话说回来,姐姐大人知道我实际的年龄吗——”“停——等一下,我不想知道那种情报。”   听见了也许今后再也没办法再用普通的眼光看待她。   “总之,现在把精力集中在我之前说的事上。”扭头望向一旁扭捏的爱迪生小姐。   “你打算怎么办呢,在我受到这种打击之后。”“啊诶……既然如此…用钱是否…”   不愧是物质的爱迪生小姐,首先想到的就是使用资本的力量解决问题。   距我想要的答案相去甚远。   这么做算是敲诈吗,毫无疑问正是如此,但我可不觉得自己是理亏的一方。   “有点类似,但具体来说不是那样的感觉。”   我如是说到,或许是想起到提醒的作用,向亲友直接要钱还是有点难堪。   “那么一年份的甜品供应如何,购买定期提供的免费券我还是能办得到的……”“啊~~既然如此。”   松了口,简单地把自己卖掉了。   “嗯嗯嗯嗯,既然都这么说了~”   糟糕、因为正中下怀答应的太快,搞不好会露出马脚。   “那我就勉为其难的原谅你。”   接下来尽量放慢了语速。   “就这么简单吗?”   “咳嗯,那再附赠每次见到我都要低头道歉的条件如此?”“不、不不,那就这样吧……”   实际上也只是说说而已,我可没有那份厚脸皮要坐轮椅的女孩子对自己低声下气。   接下来,一切继续进行,自己持续着补充问候语的工作,爱迪生小姐则继续贩卖薄本,并时不时投来狐疑的目光。   直至另一轮正午人流的高峰后,她凑到这边问到:   “其实你根本没生气吧,妮蒂娅?”   “没错、不、不是的,怎么可能,现在也在气头上!”八、错乱 迪生小姐让我作这种打扮的初衷是“在上次发行的薄本中承诺了这件事”,实际上也就是下次作品的原型是生活中的友人,并打算将她带到会场——这种事而已。   了解了之后就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稍微去一下厕所。”   压低声音对伊芙说到。   “知道了。”   得到她的回应后,扭头便向东侧走去。   “等一下、姐姐大人,你走错方向了,厕所在右边哦。”你才是给我等等、干嘛要把我去厕所的这种讯息用那么大的声音说出来,我的脸皮可没有那么厚。   被不认识的人注视着,憋着通红的脸颊小跑到了厕所的方向。   实际上刚刚就一直在忍耐,已经过去十五分钟了,眼看着已经濒临极限。   成为“妮蒂娅”后自己才透彻地了解到女生想去厕所无论如何都要尽快解决,膀胱的容量更小,尿道也更短的女性很难长时间忍耐尿意,加上自己平时总是在活动室喝伊芙永远泡不完的红茶,导致每日去厕所的次数比去教室的次数还多。   这是健康的表现吗,我不清楚,但多喝点水总归没有坏处,虽然也带来了不少麻烦。   糟糕糟糕,感觉走快一点就要稍微——   嗯嗯嗯…   然而等我磨磨蹭蹭地踱到厕所门前时,却瞧见了令我绝望的一幕。   好多人。   果然,容纳千人的会场却只有两个厕所,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够用吧,平时还勉强满足需求,遇到这样的大型展会游客就只能忍受排队的痛苦。   但是、自己也已经快——   不,不只有我而已。   前面的那些人无不面色蜡黄牙关紧咬,也有双腿并拢弓着背瑟瑟发抖者,显然比我更急的人亦不在少数,自己在他们面前怎么好意思提出“麻烦请让我先用一下”这种要求。   所以还是老老实实排队吧,没有其他办法。   人群排为两行,一列为男厕,一列为女厕,因为太急了也没管许多,队伍太长更瞧不见标牌,于是便跟在一个哥特风打扮小姑娘的身后,成为了队伍的最末尾者,紧接着一分钟不到身后又聚集了一大群人。   该说不愧是co**ket吗,大家全部穿着华丽亮眼的服装,身前和身后的女孩都有着偶像级别的美貌。   紧闭着双眼、又或是盯着地面,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括约肌,前边稍微向前挪开一点时自己就以蜗牛般的速度移动着靠近。   又是十分钟,不行,这下子真的快到极限了,但好在下一位该入场的就是我,所以也不必——等等等等一下?!   抬起头,满怀希望地即将跨进厕所的大门时,迎面竟走来了一位男性,二十岁以上,应该是工作人员,穿着制服,胸口别着工作证,甚至能明显地看到“性别:男”这样的字眼。   显然是刚刚方便完出来,或许是匆忙之间未将手完全烘干,指尖有点湿漉漉,扯起领口扑扇着夏日胸膛的热气。   可是、男性?   这儿不是女厕来的吗?   回头望了望,身后的孩子的确也是个美少女没错,前面的也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时,我那不太灵光的脑袋终于记起了最基本的分辨方式,向左上角抬头望去,那里蓝色的标志清晰明了地说明了这里的确是男厕所的事实。   欸?为什么?   回头望去,那个无论怎么看都是美少女的家伙突然开口:   “麻烦您稍微快一些好吗。”   如是催促着。   男声!是男性的声音啊啊!   脑子瞬间一片空白,过往的认知在这一刻被统统抹消,只余完全错乱的性别观。   那个就是人们常说的女装少年吧,原来如此,第一次看见活着的人。   没办法,事实已经如此了,现在要转头去女厕那边排队吗。   不行,绝对不行,继续十五分钟的话膀胱恐怕就会炸裂,既然如此…既然如此,没办法,尽管是对诸位男性的冒犯,我也不得不闯一闯男厕了呢。   没必要害怕,没必要紧张,妮蒂娅,刚刚不是也没露馅来的,自然一点,从前又不是没进去过。   倒不如说,在我的人生轨迹中还是进入男厕所的次数更多一些,但现在的身份已经完全不同,如今自己可是以真正的女性之躯走进了男厕所,一定较真的话这可是犯罪行为,被看穿搞不好会被带去见警察。   稍微想象了一下伊恩去警署带我回家的情形,被他知道自己被捕的罪名是“公然猥亵”的话还不如一头撞死的好。   不过,眼下已经没有其它选择了不是吗,自己回到现实的世界后第一件鼓起勇气要做的事竟是“进入男厕所”,被认识的人知道了绝对会被当成无可救药的犯罪者。   “呼……”   深吸一口气,左脚先抬起,继而落地。   这片空间的大地,刺鼻的樟脑味……   在人前走过时,耳边还陆续响起了糟糕的、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水流声。   为什么会觉得难为情,这不是过去的自己应该坦然面对的情形吗。   心脏激烈地跳动,强烈的背德感涌上心头,十指不由自主地紧握。   该怎么说,平日太过压抑自己的人总喜欢在他人无法察觉的地方偷偷做些出格的事,譬如现在的自己,莫名其妙地产生了要不要稍微瞟上一眼的想法。   倒不是对那种东西感兴趣,只是单纯地出于一股想突破常轨的冲动。   只是待头颅转过还不到五度的时候,便强行扭转了脑袋。   搞什么、搞什么。   你在想什么妮蒂娅,做这种事能得到什么好处吗,要是被发现了正体可就不只是丢人那么简单,再说那些家伙有的都还穿着女生的衣服,看了也只会更加混乱而已。   左右瞧了瞧,迅速找到把手附近写着“无人”的隔间钻了进去,继而背靠着门大口呼吸,“咚、咚”如鼓点般的心跳亦缓缓降了下来。   紧接着,在各种使人心烦意乱、令我很难不在意的男性杂谈与噪音中解决了生理的问题。   可是,接下来自己又必须面对更加严峻的状况。   刚刚只是凭着不得不上的冲劲硬着头皮进来,现在要出去时则完全没了之前的胆量。   怎么办,我该怎么出去才好……    第九章 窘境 ==============================   在狭小的空间四下观望,除了门以外几乎没有其它出口。   要从正门堂堂正正地走出去吗?   不行、不行的,能否成功先放在一边,自己根本没有那个胆量。   听着门外熙熙攘攘的男性声音不知如何是好。   被人发现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刚刚前面像女孩子的家伙都穿着能修饰身材的、华丽夸张的服装,而自己被人发现了即便解释成化妆,身材该如何掩盖呢,刚刚闯得进来或许只是凭着一时侥幸。   走出去是没不能了,考虑一下其他出路……   身边没有能利用的东西,于是视线向上偏移。   隔间的上方,有一个小小的、废弃的通风窗,久未打开过了,把手上沾满灰尘。   要不要从这里钻出去。   ……   不行、妮蒂娅你在想什么,外面绝对也是人山人海吧,出去岂不是当场自爆。   将耳朵靠近墙壁,仔细倾听着。   嗯…   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喧嚣。   怎么回事,难道墙外不是展馆吗。   回忆着来时的路线,将一开始所见的场内构造在脑内大致构建了一下,这外面似乎的确不是展馆,而是用以供行人穿过第三层的走廊。   也就是说之前的计划行得通吗。   一下子看到了希望,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那么……   左脚踩在马桶的盖子上,这副身体筋力不足,但幸好柔韧性还不错,手脚并用地接着附近的凸起物爬上去的话——踮起脚站在水槽的顶部向外看,没错,这儿比起大厅的确安静不少,只是还有两三个行人从眼皮下走过而已。   眺望更远处的路径,他们过去后大约两分钟内都没有人会从这里路过。   那么,要做吗。   打量着眼前那排气窗的大小。   记得从哪里听过,一个洞穴只要肩膀能过得去整个身体都可以顺利穿过,只看骨骼的话我算是比较娇小的类型,以自己的肩宽从这里钻过去应该不算难事。   于是转动把手,稍微有点阻力,大概是堆积的尘土夹在其中的缘故。   将之开启到最大程度,右手先伸出试探。   嗯嗯…   这个宽度的话……   继而,脑袋也跟着钻了过去,但此刻脚已经几乎无法挨着水槽了,因此肋骨咯的生疼,但已经做到这一步就算想退步也无法回头了,不如一鼓作气干下去。   然而当我准备接着深入时,却发生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   等等等一下!   胸部!   胸部卡出了,硬往外扯的话,内衣下面的铁丝似乎卡住了窗沿,皮肤好痛!   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要是被人瞧见这副尊容,无论是从外面还是从厕所里面都是社会性死亡,不得不面对人生终结的惨状。   不行,压力越大越想强行挣脱,于是用已经伸出的两只手拼命地抵着墙壁。   只是两坨脂肪而已,只是软组织而已,又不是骨骼被卡住,用力挤过去的话,一定能行。   决定孤注一掷,暂时不考虑身体的感受,猛地向外一拽。   好痛——!!!   胸部、胸部啊啊!   几乎痛的要叫出声来,但还是及时捂住了嘴。   要是把人引来遭的罪不就前功尽弃了吗,必须得忍耐才行。   这样强行拉扯,万一真的如伊芙所说,库柏韧带断掉的话……不能再想了,还是将眼前在最重要的事做好,没错,下半身还在隔间里面呢,何况现在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了腹部,被压迫着很不适。   甚至由于之前的拉扯,胸前的扣子也被窗框拽掉了两颗,平时捂的严严实实的幽深沟壑就这样呈现在自己眼前。   加上还是炎炎夏日,里面的汗水黏糊糊的简直难过到了极点。   但是最困难的一关已经跨过,接下来就好做多了,只剩下下半身而已,只要胯部能过去自己就彻底自由。   这样想着,全身如泥鳅般一齐用着力,双手死死撑着墙壁,但换来的只有盆骨与墙壁压迫的疼痛。   这又是怎么回事,屁股卡住了吗。   明明听其他人说过,只要上半身能过得去就一切都好说的啊,莫非屁股比肩膀更宽吗,换句话说,就是去和伊恩买衣服时被销售小姐所形容的“安产型”?   我可没打算生小孩啊,是否安产毫无意义,只会徒增烦恼而已。   但是、不能慌张,仔细考虑一下该如何处理吧。   唯一的退路似乎就只有再回去。   然而实际做起来的时候,双手伸出去容易,退回来却几乎不可能,可以确认了,自己以腰斩般的姿态被固定在了墙壁上。   该如何是好…这该如何是好……   这不是只能等着被人发现了吗,搞不好会闹出大新闻,被当做变态带走,登上报纸的头条?被伊恩无情地嘲笑?   为什么会这样呢,从来到这个世界后就没遇到过什么好事,从来都是一桩接着一桩的灾难,无一例外地降临到我的头上,危及性命的也是,像这样丢人的状况也是。   想法愈发向着消极的方向走去,窘迫到极点,要哭出来了。   更严重的是,被卡住的时间已经超过三分钟,肋骨好痛。   就在这时,身后的门竟然还咚咚咚地响起了敲门声。   “哇啊啊啊啊欸?”   惊弓之鸟般地发出了奇怪的叫喊。   “抱、抱歉,请问您能快一点吗,这里实在是没有其它位置了。”外面的人大概也被我的声音吓到,一般的男性没办法发出如此高音调的声音吧,这不是要露馅了吗。   “不行。”   故意粗着嗓子,只吐出两个字,说得太多恐怕破绽也就更多。   “但是——”   “不行!”   又一次地重复,依然只有简短的二字。   外面的人或许是被吓到了,没有再搭话,对我而言则是最好的状况。   如果这种时候能有谁来救救我的话…   爱迪生小姐、或者是伊芙,谁都好,拜托快点发现我去了厕所这么长时间却还没回来的异常。   正当我这么想着,拐角处竟走过来一个人。   完蛋了。   第一时间闪过脑海的正是这三个字。   不管那是谁绝对会注意到这边卡在墙上的奇怪女人,怎么办,要装作雕塑糊弄过去吗,像挂在墙上的兽首标本那样?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妮蒂娅·斯托克作为女性的人生马上就要迎来最糟糕的落幕。   但是随着那人的身影越来越近,竟然觉得似乎有点熟悉,好像是认识的某个人。   可看那高大的身形,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女性吧。    第十章 惊愕 ==============================   是罗丹同学。   被卡住只是身体上不适,接下来要发生的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灾难。   “妮、妮蒂娅?”   看到我后他实际的惊讶远远超出我的预期。   当然了,见到离奇出现在墙上的半截女人的身体,无论谁都会吓一跳吧,尤其那还是自己相识的家伙。   然而比起他的惊讶,我的惊愕或许更甚,为什么不良少年会出现在这种场合,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啊…早上好…”   自己吱吱呜呜地说到。   虽然现在根本就不是早上。   “到这里来做什么呢,罗丹同学。”   看样子他打算问点什么了,在开口之前我赶紧先打断了那个话题。   “只是为了腐烂萝卜老师的……”   “什么萝卜?”   “等一下,现在重要的事是这个吗,妮蒂娅才该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在墙上吧?!”看来没办法糊弄过,当然是没办法糊弄过去的,从一开始就不该有那种妄想。   “……”   想着如何找个合理的借口,但不管怎么想从男厕所的窗子里爬出来都不是正常人该做的事。   “并不是出现在墙上。”   “什么…?”   “并不是出现在墙上,而是卡在了墙上。”   说罢,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让他看见了身下的窗框。   “为什么,妮蒂娅怎么会卡在这种地方,这对面应该是厕所吧。”他怎么会知道,罗丹同学竟然对会场的构造如此熟悉。   但的确如他所说,当前关键的事并非纠结于原因,而是怎样摆脱这显而易见的窘境。   “没错,的确是厕所。”   而且还是男厕,这句话着实没有勇气说出口。   “这里面有很深的原因,一时半会儿实在难以解释,总之现在我被卡在这里动弹不得的情况你已经了解了吧。”“是的,但——”   “拜托了罗丹同学,请去叫伊芙过来。”   “伊芙?”   “就在会场的西边,她穿着显而易见的紧身衣,看见了绝对一眼就能认出来,拜托,快点过去叫她一下吧。”无论哪一边都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做了怎样的蠢事,但伊芙一定能很快解决。   哪怕想不出可行的办法,只凭蛮力把我拽出来应该也做得到。   “但是我——”   “求你了,千万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问其它问题,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是实话,要我对其他人解释这件事还不如叫我去死。   “好、好吧。”   对方的视线没有停留在我的脸上,倒是更偏下一点的距离。   “在这儿等一下,我马上就过来。”   他迈开两步,又扭过头来。   “但是把妮蒂娅同学这样留在这儿真的可以吗,不会被谁给…”“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只要罗丹同学的动作够快的话。”拼命点着头。   “那好吧,但是、”   “但是什么?”   他似乎有点不好开口,目光与我没有交汇,而是盯着一旁的广告牌。   “总之,先把胸口的扣子系上吧……”   留下这样一句话,他头也不回地朝着出口奔去,只剩下愣住的我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   视线下移,瞄到了非常显眼的——   刚刚似乎注意到了这边,但慌乱之中将它不自觉地忽略掉了,直到刚刚被罗丹提醒自己才意识到之前究竟露出了怎样的丑态。   自己就是以那种衣衫不整的姿态和他说话的吗?   ……   这一整天都没什么好事,从一开始就不该出门。   难道今天是我的受难日吗,接二连三地遭遇这种事!   蠢死了,啊啊…蠢死了……   陷入了自怨自艾的深渊之中,抱着脑袋痛苦不已。   只是罗丹同学还好,千万不要给我再来其它人,自己真的没法承受被目击两次的尴尬,巨大的压力令我冷汗直流。   可惜,上天就像刻意玩弄我一样,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拐角处便再度出现了两个人影。   谁、谁啊,千万不能被看见脸,要是被谁知道我做了这种事并宣扬出去的话……尽管很少有人会讨那种无良的嫌,但危急情况下不自觉偏向消极的思维方式还是令我做出了白痴的举动。   拼命拽出制服里面的衬衣,想把头颅埋进去,但腹部被卡的太厉害,只能抽出一点有限的布料,因此只够遮住下半张面孔而已。   绝对会变的更可疑,但也总好过被认出本尊。   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滑稽,即使眼前没镜子也能想象出七八分。   可疑的女人在墙上露出半截身子,拼命扯着衣领脑袋埋在衬衣里,胸口的扣子因过度拉扯更是濒临极限。   而那几个人走过来时其身份更是让我大吃一惊。   尽管还有点模糊,瞧不真切,但似乎是伊恩和威廉,他们两个过来了。   但是……   怎么、   欸?   为什么?   怎么一直有与会场氛围完全不搭的人出现,这是co**ket吧,伊恩来做什么,莫非也是冲着会场的薄本去的吗。   脑子一根筋地朝着完全不可能的方向思考去了,根本没考虑实际发生的可能性,现在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千万不要被认出来。   没错,罗丹同学已经去呼叫救援了,不需要别人再来帮忙,因此知道我卡在了男厕所墙上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万一被伊恩知道了眼前这个不管怎么看脑子都有问题的家伙是我的话绝对会被狠狠地嘲笑,至少一个月内被当做笑柄随时被不顾这边心情的提起。   他就是那种人,大多数时间还算可靠,但总有点莫名其妙的鬼畜,不知何时就会想办法来捉弄我。   身体颤抖着捂住脸颊,而伊恩和威廉也老远就注意到了这里的异常,走到附近时,威廉更是瞪大了眼睛,以瞧外星生物般的眼神盯着这里。   伊恩倒是没有惊慌,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面孔。   但与明显打算快步走过的威廉不同,他站在我的面前,像鉴赏壁画似的上下打量。   “伊恩先生,别盯着……”   声音愈发微弱,生怕被这边听到,威廉这正是一般人标准的反应。   而伊恩不为所动,站在那里,继续端详少许。   随后开口:   “妮蒂娅,你在这里做什么?”    第十一章 轻重 ==============================   被认出来了。   想来也是必然的,只遮住半张脸就不会被认出来?这种想法太天真了,整日一起相处的人就算只瞧背影也能认得七七八八。   但我还想继续坚持。   拉着衣领不作声,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希望这两个不懂气氛的家伙快点离开。   “妮蒂娅,怎么在这里?”   伊恩还在继续询问。   “不是的…”   小声嘀咕着,随后又觉得这恰好是心虚的表现,于是决定堂堂正正地说出那句话。   “我不认识什么妮蒂娅。”   面无表情、盯着正前方空白的墙壁。   谁想到,伊恩竟干脆走上来,一只手拉住这边的领子,用力向下拽着,看对方的姿态倒像没用多大力气,可对我而言则是全力拉扯才能抗衡的力量。   接下来,伊恩默默地加大了力度,我也不得不跟着以双手死死握紧。   “嘶——”   理所当然、却万万料想不到的状况发生了,领口的扣子终于彻底崩开,刚刚的自己扯着两边的衣领,而伊恩的右手则恰好握着扣子处,在那种状况下,他的手来不及收住力道,于是便深深插入了……我的乳′沟中。   “啊。”   短促而茫然的惊呼。   对方的手指触电般地收回,倒是没有露出任何失态的表情与姿态,只是轻轻回了一句:   “抱歉。”   这是一句抱歉就能打发的事情吗?!   看吧,旁边的威廉脸色都变得铁青了。   我觉得自己在数秒内肯定要大发雷霆,即便是个基本不会生气的人但多少也会有些恼怒的举动,例如三天之内不理对方之类的无能表现。   然而事件实际发生后倒是没有预料中的心情,自身都觉得难以置信,我似乎没那么生气。   即便不忿,也是更倾向于恼羞成怒的尴尬,并不是对伊恩这种行为本质上的厌恶。   嗯,妮蒂娅·斯托克对于自己被袭胸这件事并没有多大不快,难道变成了不知羞耻的女人吗。   不对、不是那样的,肯定还有更深入的理由,绝对不是——“妮蒂娅,果然是你。”   被伊恩的这句话打断。   看吧,对刚刚的行为毫无自觉,冒犯了对方只是敷衍的道歉,似乎男女之别对他而言只是种可有可无的麻烦事似的。   我终于开始生气了,并不是对他之前做的事,而是对现在的态度,做了这样的事也能面不改色,是否说明我对他而言也无足轻重呢。   根本没被放在心上,难得自己唯一有点自信的地方就是这个…累赘的胸部。   莫名地有点沮丧,自信心大受打击。   “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妮蒂娅。”   “伊恩先生,你是不是该——”   威廉似乎对他的表现也觉得不可思议,想说点什么,但瞧见他那一本正经的面孔又觉得无从下口。   我只好用右手遮住胸口,抿起下唇,心头满溢着难为情与苦闷,以快要哭出来的双眼盯着对方。   “被卡住了。”   身份被识破,无言以对,除了承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但这边是男厕所吧。”   威廉不合时宜地脱口而出。   “是的…”   垂头丧气地答到。   “难道说妮蒂娅你……”   “不是的!”   猛地抬头反驳。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只是误会而已,不小心进来的,想出去的时候没办法,想从窗子钻出去,结果被卡在了这里。”随后零零碎碎地解释半天,慌张不已,反而像做了什么刻意而为的坏事。   在那之后则无话可说,威廉张大了口不作声,伊恩也只是托着下巴。   “原来如此。”   片刻后,伊恩开口说到。   “你相信了吗?”   “没错。”   “这样轻易就相信了吗?”   “是的。”   “为什么?”   “以我对妮蒂娅的了解来说,做出这种蠢事也不是无法接受,何况…”他放下双手。   “我认得说谎的眼神。”   谁会相信这种话,只凭眼神就能看出对方是否撒谎,你是小说中的人物吗。   “你们又是来做什么,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刚刚被盘问了,想讨回一点情报,伊恩会出现在co**ket可比自己卡在墙上更加离奇。   “是为了来看你。”   “什么?”   “为了来看妮蒂娅。”   “但…”   “被爱迪生小姐通知了,叫我来看妮蒂娅的变化与‘惊喜’,现在看来,的确是个意料之外的惊喜呢。”这可真是…   伊恩竟然是为自己来的?   “我也同样,只是陪着伊恩先生。”   为什么是“陪着”。伊恩这种独来独往的性格怎么会和威廉碰巧走到一起。   这样询问了,得到的结果则是“并不是碰巧,是被伊恩先生叫来的。”这可比之前的爆料更加震撼,伊恩竟然会邀请威廉同行。   “为什么?”   “毕竟是从未接触过的地方,听说这儿鱼龙混杂,还有诸多为圈外人所不知的规则,硬要独自前往的话,大概会不适应。”不适应。   这句话该作何解释。   比起“适应”,应该更偏向“胆怯”的意义吧。   没错,肯定是那样的,伊恩这家伙竟然也有畏惧的时候,而且并不是在性命攸关的时刻,而是在这种情形之下。   真是难以置信……   “呼呼呼。”   千钧一发之际我竟然还能笑出声来,自己都不得不佩服我的粗神经,又或者是因为身边有认识的人在所以不觉得害怕了呢。   “在笑什么?”   伊恩如是问到。   “没什么。”   稍微收敛了一点表情。   “只是觉得伊恩稍微有点可爱。”   “……”   对方听了这话后沉默不语,足足十秒的时间一动不动。   紧接着,伊恩转身就要离开,威廉则在身后问他要去做什么。   “当然是从后面把妮蒂娅推出来了,这种状况除此之外也没有其它办法。”“等等、等等,给我回来!”   我在旁边大声呼喊,而伊恩却像没听见似的快步离去。   “已经有人去叫人了,不帮忙也没关系!”   无论怎样说他都没有转身的打算,直至消失在了墙壁的拐角,威廉也只是对着我一脸赔笑的跟在了他的身后。   等一下、我要是没猜错的话这是报复对吧?!是对刚刚那句话的报复吧!    第十二章 报复 ==============================   “谁?!等一下,是谁在后面?!”   大腿的根部被摸了,明显是双手的触感。   “是我。”   熟人,伊恩的声音。   呼……吓死我了。   还以为是哪个不认识的家伙。   不对,认识的家伙也不行,就算伊恩也不能随便碰那种地方!。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我记得门有被锁死吧?”“骑在威廉的脖子上翻过来的。”   声音顺着窗子的缝隙飘出来,他若无其事地说着这种话。   稍微想象了一下,那个一脸严肃木头相的伊恩·斯托克骑在别人脖子上翻过厕所的墙壁,要是被别人瞧见了会作何想法。   大概会像我现在一样,差点憋不出笑出声来吧,可眼下的状况又叫我根本没办法做出轻松的表情,因此只好哭笑不得地捂住了嘴。   紧接着,又一股推力从下面升起,而着力点则变成了屁股。   因为看不见下半身差点就按过去习惯的着装来考虑了,在那之后才想起现在的自己依照爱迪生小姐的要求,是穿着短裙来的。   所以,就现在的姿态而言——即腰部卡在窗子上、下半身弓着的模样,走光的风险可不是一点半点。   “住手、给我住手,快点停下!”   顾不得其它,以几乎能称为怒吼的声音喝止对方。   “为什么?”   为什么,居然还给我问为什么。   “这是为了让妮蒂娅赶快摆脱尴尬的处境脱身的手段,为什么叫我停下呢。”明知故问。   伊恩在装蒜。   即便无法理解伊恩的脑子里总是充斥着怎样稀奇古怪的想法,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相处后至少一般的行为我可以推断出对方的心思。   是为了报复吗,只是自己的那一句话,未免太小气了。   可没等自己想出任何有效的对策那双恶毒的手便再度袭来,因看不见身后究竟是怎样处境使我危机感大增,如果妮蒂娅的心中有“危险指示灯”的话,现在一定已经红光闪烁警笛大作了。   最好的状况只是隔着布料还算厚实的裙子推搡着这边的屁股。   最差的情况,那个、没错,就是那个已经露出来了。   “伊恩,我叫你停下了吧!”   “喔,这可真少见,妮蒂娅竟然还会命令别人。”上半身胡乱挣扎着,但是胯部卡在那里就是出不来,无论怎样努力都是徒劳,这状况下只有把墙拆掉或是盆骨骨折才能出得来。   “那更值得一试了不是吗。”   “试试试什么?”   “当然是妮蒂娅生气的样子了,自从与我相处后尚未见过你气愤时是何模样,成熟的女性也该清楚什么时候做出愤怒的表现。”怎么可能呢,无论怎样处变不惊的女性,哪怕之前见到的那个大小姐般的人物被固定在墙上动弹不得也绝没办法镇定自若吧!   他的话完毕后,手没有任何收敛的趋势,而是托着我的屁股往这边猛推。   这样下去就算不骨折我也会羞愧至死的。   你不懂怎样与女孩子相处吗,不对,你懂的吧,伊恩才不是那么白痴的角色,他只是在装傻而已。   别再碰我的屁股了——真想把这句话大声吼出来,可羞耻心又教自己无话可说。   是故意的吗,伊恩是那种对臀部感兴趣的家伙?或者说和以往一样,只是为了让我难堪而耍的伎俩?!   糟糕,手指陷入脂肪的触感切实地传达到了这边,血液急速向着脸颊涌去,不行,无论如何都得阻止他。   但是,此刻充斥内心的情感更多的并非对身体被触碰的抵触,而是之前艾达说过的“最近变胖了”这件事,担忧着是否这种近距离的接触会让对方察觉出什么端倪……屁股大并不是什么好事,看吧,妮蒂娅小姐如今的处境就已经说明一切了。   于是,某个念头在肾上腺素的加持下愈发极端,迫使我做出了这样的举动——两腿开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胡乱蹬,唯一的目标就是把伊恩踢开!   “等等、别乱踢、”   伊恩罕见的有点慌张。   接下来,右脚明显有接触实物的触感,而且还是狠狠一下。   真正踢到后终于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要说之前的行为只是为了那一句话的报复,现在这一脚踢在他身上又会招致怎样的后果?   之前在大街上因为不回答他的问题就被以“必须抱着腥臭的肉”相威胁,谁知道这次他会怎样应对。   “踢到脸了,妮蒂娅。”   身后传来了冰冷的声音。   伊恩那无感情的、富有磁性但令人寒毛直竖的声音。   “不是那样的,等一……”   关于伊恩的力气自己从未好好考量过。   他能毫不费力地抱起自己在楼顶飞奔,也能徒手撑开化作巨犬时伊芙的血盆大口,我曾以为那是依靠“理”的加持才能做到的事,但实际上自己也目睹过这家伙出浴时半裸的模样,能与那种瘦削而结实的肌肉量相配的,的确应有着相当的力量。   比如,能徒手把腰部卡在墙上的自己不顾对方感受强行推出去的程度。   没错,在他决定真正开始认真的时候,我几乎瞬间便飞了出来。   “欸……?”   在半空中愣了半秒,接着狠狠地落地。   好痛!   不仅是与地面接触的胸部与膝盖,还有胯部,尤其是胯部,皮肤火辣辣的痛,股骨要脱臼般的痛,完全没顾虑我的感受,直接就给弄出来了。   半晌后才捂着肚子缓缓站起来,尽管过程粗暴了点,但好歹也算摆脱了困境,只是以这种方式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仔细想想,不是将绝对不能见人的丑态统统展示给了最不想被看见的人了吗。   “太好了,妮蒂娅,终于出来了。”   敷衍的语调。   伊恩的身高足以支持他站在水管上透过窗子望着下面的景致,简单来说就是我的惨状。   “才不是‘太好了’吧!”   没错,现在这种情况无论怎么看都糟糕到了极点。   ……   这里是罗丹。   通知了伊芙小姐后,我立即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在路上心里还祈祷着,她千万不要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出什么意外。   但抵达目的地后,唯一的问题却变成了——   妮蒂娅呢,她到哪里去了?    第十三章 条件 ==============================   起床了。   嗯,虽然还迷迷糊糊,脑子也不清醒——   但至少,起床了。   最近没了过去那么良好的睡眠,虽然也曾莫名其妙的失眠过,但那是因为富兰克林卿的高塔所造成的干扰,在以往的大多数时间里妮蒂娅的睡眠质量都有十二分,所以要靠艾达叫我起来。   但现在距七点钟还有十五分钟,自己却清醒了过来。   是梦中世界造成的后遗症吗。   心惊胆战着不敢入睡,生怕再次堕入轮回的噩梦。   不过另一方面, 自己对那件事也着实没什么实感,毕竟开始与结束仅在一日之内,恍惚一瞬,在那之后一切就已深深烙在回忆之中,明明清楚是确实发生过的,心底却怀疑着它的真实性。   唯一无论如何都不会质疑的是则事件所留下的教训。   重视身边的所有人,趁着自己还拥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了,与弗洛伊德卿所言略有出入,但对我而言正是如此。   坐起来,稍微整理了一下额前遮挡视线的凌乱发丝,即使没有艾达的监督我也清楚今日是上学的日子,先把衣服换好…等一会儿。   不,不想那么做。   一头栽回去,整个身躯平躺在舒适温暖的大床之上。   暂时别想让自己心烦意乱的事,接下来是妮蒂娅的个人挑战。   就是这样,在之后的三十秒内是否能不用双手够到床边桌子上的眼镜呢。   外人看来或许算是迷惑行为,但不管是谁多少也都做过这种事吧。   莫名其妙的挑战——比如在人行路上每一步必须跨过奇数个砖块的挑战、不踩白线的挑战、必须踢着一块石子回家的挑战。   现在的我也是如此,接下来……   深呼吸,胸膛上下起伏。    第一章 二、三、开始、 ==============================   瞄着对面墙壁的挂钟,三十秒的计时开始了。   不能用手,那最好的选择即是双脚,虽然不像手指那样高度特化能做出灵活的动作,但基本的夹握功能还是有的。   床头的柜子在右侧,于是上半身平躺,而下半身的右脚翘起——好,到这里还没任何问题,这具身躯的体力很差,但柔软度还是相当有自信。   膝盖几乎碰到肩膀,接下来,伸出小腿。   唔唔唔…   有点费力。   毕竟是人类不会常用的动作,腿内侧的筋腱实际没有拉伸到如此夸张程度的必要。   包括动物在内,哺乳类、亲缘再近一点甚至灵长类都没有野生种可以将两腿平直的分开一百八十度。   人类之所以能做得到并非天赋,而是多亏了身体的可塑性,但我这边可能就真的只是单纯的天分了吧。   如果去做芭蕾舞者可以直接略过柔韧性训练了,这种程度的话。   喔喔,大脚趾碰到了镜腿。   按压着大腿,稍微再向下用着力,轻而易举地以两根脚趾夹起了眼镜。   转头瞧了瞧钟表,用时十七秒,哈啊~我真是低估了自己,如此柔软的身躯不管什么动作都做得到呢,即便没有柔术家那般能够直接出演恐怖电影的程度,在一般人里也算得上佼佼者。   然而正当自己得意之时,卧室的门被“吱嘎”地打开。   没错,艾达有这个房间的钥匙,也可以不经过我允许就进来,这并非我允诺的事,而是她的态度太过强硬的结果,实际上在这个家中自己的地位根本比不上那个飞扬跋扈的女仆。   于是对方就目睹了这一幕。   “早上就这么有精神呢,大小姐。”   她的面孔上浮现出看似微笑,但能瞧出绝非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是什么新的玩法吗?”   玩法?   稍微歪着脑袋,考量片刻,琢磨着这两个字的含义。   有点莫名其妙。   “似乎一般的方式已经无法满足您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头也不抬地开始了日常的清扫。   方式……   什么…   等、莫非——   想起了之前自主发电被捉个正着的情形。   难道她以为我在做那种事?   “不、不不是的,艾达,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但和你想象的绝对不是一回事!”虽然实际上是知道的。   “嗯、嗯,我明白。”   她矜持地抬起头来,但视线并未与我交汇。   “我知道的,就当做是那样吧,我就当做没看见好了,大小姐快点把衣服穿好。”脸上的笑容变化了,这次变为哄小孩的模式,即家长看穿了孩子的谎言、但决定不揭穿以便为保留对方一点颜面的笑。   “不对、这不是还误会着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今次自己绝对没有心虚,因为事实正如我所言完全是艾达的一场误会。   “看吧、看啊,睡衣还穿在身上呢,里面的内衣也好好穿着呢!”或许是过于激动,出于想向艾达证明清白的打算我竟然站在床上直接一只手扒开领口,另一只手扯着睡裤的带子大叫。   “这样的姿态太失礼了,我可不想看您没修养的模样。”说罢,艾达像回避什么脏东西似的遮住视线,头也完全没往这边扭。   “真的没有啦!”   “我已经知道了。”   彻头彻尾敷衍的语气,仿佛是对青春期少年的x冲动表示理解、所以不去揭穿谎言的温柔母亲一般。   这不是完全说不清了吗,她根本就没打算听我解释。   无言以对,狠狠跺着右脚,床铺发出了吱嘎吱嘎痛苦的呻吟。   咬着嘴唇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的动作,她还是不为所动地清扫着地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僵持十秒后,我只好坐在床边生着闷气,默默地穿起了衣服。   艾达没打算接受我的辩解,所以再多费口舌也是徒劳。正如两个气头上的人之间的争辩,绝对没有一方会认真听对方的言论。   因为他们的目的是驳倒对方,而非弄清楚谁对谁错,正如艾达一口认定了她所想的事,所以不会听我的说辞。   为什么不听人说话。   我才不是那种脑子里只想着…想着那种的……   明明只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当然,是和之前所经历的生死关头相比,但眼下自己所感受的屈辱与委屈却比从前的总和还要多出三倍。   甚至要哭出来了。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艾达清理完地面,打开窗子通风后。   她向这边瞄了一眼,发觉了依然不抬头的我。   至此刻时,距误会发生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   “诶呀…大小姐,还在不开心吗?”   “……”   “抱歉、抱歉,那只是玩笑而已,因为大小姐的反应太有趣了。”双手合十,尴尬地微笑着,艾达这样的表情倒是难得一见。   “……”   又一次地,僵持十秒余。   “哈啊……”   她无奈地长叹一口气。   “十分抱歉,妮蒂娅大小姐。”   这一次是以十分庄重的口吻,在我面前欠身,对方如是说到。   “的确是我的玩笑的太过分了,如果能得到您的原谅的话叫我做什么都好。”“……”   我依然打算装一阵子生气,最好不要显得太好糊弄,实际上已经没在恼怒了。   “还在生气吗……”   艾达走近后弯下腰,稍微侧着头试图观察我的表情,轻声地说到。   “……”   扭过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这可不像大小姐呢…”   咳嗯,到这里也差不多了。   “要我原谅也不是不可以。”   须臾后,我突然开口。   “不过,你刚刚说了什么都会做的对吧。”    第十四章 酷暑 ==============================   好热……   连说出“热”这个字都令人无法忍受。   正如自己之前所想,的确到了该考虑更清凉装扮的时候,但今日还不得不这样捱过去。   看吧,放眼望去制服的秋装已没人在穿了,夏服更轻薄,布料也更少,只有自己还像个白痴一样坚持着厚厚的外套。   每一次想到自己已经热到无法忍受时便强行打断这个念头,不能去想,如果一味的抱怨天气也改变不了什么,只会令自己更加燥热难耐而已。   上课中偷偷地扇裙子,或者趴在桌子上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汗水顺着额头大滴的滑落,酷暑天气补充水分很重要,但打开水壶时连里面的水都是温的,喝掉后不觉得爽快反而更口渴。   哈啊……   外套脱掉了,但里面还有一层针织背心,把背心脱掉后依然有厚重的衬衣。   把窗子打开就能改变些什么吗,不会的,风也如蒸锅冒出的白汽般灼热,甚至窗外的世界都已经被不断攀升的热浪所扭曲。   眼镜的鼻架有种黏腻的触感,除此之外,全身上下也没有一处是干爽的,无处不透露着闷热与潮湿。   偶尔也能听到男生们叫喊的声音。   是棒球队的训练吗。   这种时候也会羡慕男性,身上有点汗臭味也不会被说什么,肆意挥洒的汗水,青春洋溢的笑容,身为女性的麻烦事可就多了。   首先,要注意体味的问题。   要是被人说了身上有汗味还不如去死,因此每日洗澡的次数要增加,更重要的,腋下或是背部被汗水浸湿也会相当尴尬。   男性同样会感到尴尬吧,但那是能一笑而过不放在心上的程度,这边不遮起来可是连呼吸的心情都没有。   其次,身上黏糊糊的触感简直无法忍受。   大腿内侧、足下、腋下,更重要的、也是最令自己苦恼的则是“乳汗”。   没错,只有胸部丰满的女性才会有的烦恼,即乳下及乳‘沟中会积聚汗水的问题,一段时间不处理的话触感简直就像胸部间夹了史莱姆,难以言喻的微妙恶心感。   为此自己也有着充足的准备。   湿巾两大包,放在抽屉中以备不时之需。   几乎每二十分钟就要擦一遍,但身边都是人的情况下也没办法做出那种举动,因此不得不在课间或是课中请假去厕所做。   用湿巾把胸部、腋下大腿内侧,甚至股′间积聚的汗水擦干净,清爽后后返回教室,可不出一个钟头便会再次流同样多的汗,于是便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种工作。   只是这样平时还好,生理期的话简直就是大灾难。   谁能忍受在如此炎热的天气胯′下还夹着厚重的棉花,如果是干爽的棉花也就罢了,但那迟早要被汗水打湿,所以也要保持着与擦汗同样的频率更换,因此光生理棉就快把挎包塞满。   在这种时候果然还是男生更舒服吧,虽然一个个都像火炉似的散发着惊人的热量,只要靠近就觉得脸颊要被烤熟了,但至少免去了上述的麻烦事,唯一要顾虑的烦恼就只有“热”这一桩而已,真是幸福到了极点。   炎炎夏日的女性,真是太不容易了……   脑子里空白一片,妄想的精力都所剩无几,大脑是哺乳类消耗热量最高的器官,因此只要像苦行僧一样冥想着,脑内空空如也,是否就能稍微降低体温呢——我产生了这样天马行空的念头。   实际上则毫无效果,人间大概是坠入了地狱的汤锅吧,这气势显然是要把世人全部烤熟才肯罢休。   就在此刻铃声突然响起,显然这种天气教师也没心思多说一句话,因此寥寥数语便宣布了课间的到来。   而自己已经无法忍受身上黏腻的感觉了,以尽量平缓的速度、不会引起体温激升的速度全力向着厕所走去。   拿出准备好的湿巾钻入无人的隔间——不仅是我,与我做着同样事的女生绝不在少数,因此不快点就不得不排队。   随后解开胸前的三颗纽扣,右手背过去手指灵巧地摆弄着,自己早在不知不觉间学会了隔着衣服单手解开内衣的技巧。   接着以左手托起胸部,右手拿着湿巾轻柔地、仔细地把汗液积聚的地方擦干净,直至湿巾抹过也没有打滑的感觉,而是变为清水一般略有阻滞的触感为止。   紧接着是脖颈、腋下,随后坐下,解开裙子的拉链。   内裤的内侧也要好好清理才行,可即便像这样擦也免不了贴身衣物沾染汗水后变得潮湿,刚刚清理完毕的娇嫩部位再次接触变湿的内裤时总有种难以言喻的抵触感。   如果每天都带来十套更换的内衣就好了——当然不可能那么做。   呜…   抿着嘴唇心情复杂地穿上。   接着,如经历枪林弹雨的战场老兵般推开了隔间的门。   心情沉重,每一次都是如此。   真糟糕。   糟糕透了。   为什么我非得忍受这种折磨不可。   话说回来,人类为何要出汗才能调节体温,猫或狗不会流汗也没见几个因高温而暴毙,人类如果能像犬似的将汗液集中在某个地方流出来就好了。   鼻子上吗?   稍微想象了一下伊恩的鼻子汗如泉涌的模样,顿时一阵强烈的反感弥漫于心口。   好恶心,太恶心了,要是变成那样我宁可忍受现在的折磨。   无精打采地走出厕所,离开了阴凉处后热浪立即毫不留情地汹涌而来,差点将我撞个跟头。   立即扭头,受了重伤般以左手手扶住水槽的沿,右手则没了命地扭开水龙头。   随后、毫不犹豫地捧起冰凉的水拍在脸上。   哈啊~   好凉快。   如果现在能冲个凉水澡就更好了~   抬起头,镜中的自己脸蛋因体温过高红的像苹果,发丝则因刚刚的濡湿而贴在侧颊与额头上。   这是只属于妮蒂娅的优势,因为素颜出门所以才能像这样毫不犹豫地洗脸,好开心!   哈啊。   好开心。   开心……   应该是开心的才对。   为何会感到莫名的悲伤……    第十五章 陌生人 ==============================   不知何时水池侧面过来了另外一人。   自己低下头洗着脸,因此瞧不见对方的上半身。   她旋开龙头,浸湿手帕,拧干,继而转过身。   为什么要转身,而且是向着我这边?   紧接着,那个女生向我靠近两步,俨然已是亲密朋友的距离了。   但是我那一根手指头都数的过来的朋友中有这样的人吗。   不知对方有怎样的目的,以余光打量着她。   匀称修长的双腿被40D左右的裤袜包裹着,恰到好处的丰满,鞋子的尺寸比我大一码,结合腿长来看,那应该是个身高五英尺半左右的女性,比我高出整整一头。   并非对方太高,而是自己完全就是个矮冬瓜的缘故。   裙子是标准的膝上四英寸,再向上瞧的话——   腰超纤细。   你这家伙是螳螂吗,还是黄蜂?   对方仍站在我身边未走,虽然盯着人家偷看很不礼貌,但你也始终莫名奇妙的立在我身边不是。   已过去了五秒钟。   不清楚她的目的,但我不得不离开。   因此站起身,可刚扭过头,依然有点湿漉漉的脸蛋就被“啪”地一下捂住。   被那个女生用她的双手以笑眯眯的表情捂住了。   好冰。   仿佛不是被人类的双手,而是金属铸就。   自己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为什么突然脸颊就被陌生人捧了。   “天气真热啊,妮蒂娅小姐。”   对方微笑着歪过头。   “这样就好多了吧~”   的确,被高温炙烤、红的像熟透苹果的脸蛋现在非常舒服……但、不对,她刚刚称呼我什么?   “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不就是妮蒂娅小姐,难道你忘记了我是谁吗?”既然这样问了莫非对方是我很熟悉的人,就算不熟悉至少也该能说上话才对。   上下打量着。   微卷的淡紫色长发,同样淡紫色的、水晶般莹润的双眸,微眯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说是机关学园数一数二也不为过的美少女,最重要的还有那副出身高贵的做派——我没这样的朋友才对。   要是真有这样的女性身边的人们也会像被女王蜂洗脑的工蜂般整日环绕在她身边,有那样的朋友自己一定没法过上安生日子。   正当自己准备摇头的时候,脑海中有一个类似、甚至能与之重叠的身影一闪而过。   谁来的,有一面之缘才对,也许还进行过交谈。   “你是那天co**ket上的……”   接下来的话说不出,因为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   没错,她是那天本该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并在爱迪生小姐的摊前购买薄本的美少女,只是同一天发生了令自己至今也耿耿于怀的意外冲淡了之前的记忆,所以第一眼才没能及时记起。   “请叫我艾温吧,艾温·拉姆达。”   “艾、艾温小姐……”   与高高在上的女神般的气质不同,她似乎是个非常好说话的人。   “那我的名字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还没深究呢,她是怎样知晓我的身份的。   “妮蒂娅小姐没有仔细看腐烂萝卜老师的作品吗?”怎么可能会认真看那种东西,何况主人公还是以自己为蓝本创作,那薄薄的几十页纸在我眼里简直就是自己的灾难纪实。   默默摇了摇头。   “还以为妮蒂娅小姐是腐烂萝卜老师的熟人,这么看来只也是打工的cosplayer吧。”“是的…”   撒了谎,我可不想被别人知道那种事。   “薄本中的主人公就叫做妮蒂娅,所以我才称呼你为妮蒂娅小姐。”原来如此吗,爱迪生还真是给我舔了大麻烦,莫非那些买了薄本的家伙们也都知道了我的姓名,这可不得了……“但是看您刚刚的表现难道那也是真实的名字?”虽然很心虚,但事实正是如此。   不得已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和腐烂萝卜老师到底是什么关系,她怎么会用随便雇来人的名字呢,就算从头开始画也来不及、”“总之先别说这个。”   打断对方的话,这个话题我可不想继续下去。   绝不能随便答应爱迪生小姐的请求,这真是我一生的教训,今后千万不能随意信任那个兴趣扭曲坏心眼多如牛毛的家伙了。   “抱歉艾温小姐,这边还有点事。”   显然是推脱的说辞,但自己也没有遮掩的打算,和这样引人注目的女孩做朋友根本不适合自己,还是就此打住比较好。   “那好吧,再见。”   再见。   大概不会再见了,就算在同一个学园内不同班级的人通常也没什么交集。   快步走着淡出她的视野回到自己的教室内,今天的玛利亚和威廉又腻在一起咬耳朵,由于自己的座位离他们稍微近一点,所以也能听到些零碎的对话。   “听说……转校生……”   “新的……什么……”   “真的吗……我可……”   “当然……美少……”   尽是些理不通顺的只言片语,但大概是有新的转校生要过来了。   谁知道,反正也与我没什么关系,妮蒂娅永远不会主动走出寥寥数人的交际舒适区,蜗牛一样缩在壳里才是最能令自己安心的王道。   没错,大家若都能学我就绝不会发生霸凌事件、恶意竞争与勾心斗角了吧,整日仓鼠一般愉快的向嘴里塞进甜点,读着小说消遣才是最舒服的日子。   然而现实又一次降下沉重的铁锤。   “大家好,我的名字是艾温·拉姆达。”   台上的转校生如是做着自我介绍,而男生们则爆发出一阵欢呼。    第十六章 暗示 ==============================   一天前被谜之美少女亲近了。   而且果然如我所料,那家伙无论在男生中还是女生中都收获了极高的人气,一跃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人物。   但与我无关。   没错,妮蒂娅最重视的根本不是校园生活,老实说上课只有睡觉发呆涂鸦三种事可做的自己甚至根本配不上学生的名号。   足不出户的生活才最适合我,何况艾温小姐就算掀起了再高涨的热潮现在也必须暂时落下帷幕。   因为今日是星期天。   喔喔~   星期天万岁。   口中嚼着番茄口味的薯片。   嚼嚼…   咔嚓、咔嚓、   嚼嚼……   “妮蒂娅,你在做什么?”   坐在我对面的伊恩如是问到。   “什么也不做。”   是的,什么也不做,一旦忙起来便会心力憔悴,无所事事最轻松不是吗,今日就吃着零食度过一整天吧。   “最近有遇到什么事件吗?”   他突然开口询问。   “……”   伊恩的直觉非常敏锐,没什么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并非“很可能不”,而是“不会”,几率为100%,只是伊恩同样不会对我不想回答的问题追究到底罢了。   所以自己选择了沉默,推了一下在鼻梁渐渐下滑的眼镜。   “我有什么异常举动吗。”   显然,被察觉到也是要有根据的,我想知道究竟是哪里暴露了自己。   “现在姿态还不算异常吗,你已经盯着我看了两天,妮蒂娅才该回答一下为什么要监视我吧。”嚯…   原来如此。   被察觉了。   当然,不被察觉是不可能的,寸步不离的紧随着,就连他上厕所自己也要在门外等候,原因则是之前深陷弗洛伊德梦境中的经历。   经历了一次失去后才能明白那是怎样的感受,所以绝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我这样想着:妮蒂娅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可凭自己又能做到什么呢,现实之中的伊恩比我强得多,各方各面都是,根本不需要一个仰卧起坐至今也无法突破十次的女性的保护,但什么都不做又会内心不安,所以我选择了这样的办法。   死死盯着,金鱼粪便似的黏在他身上。   伊恩现在在读书,用红色的钢笔在上面标注,快速写下二十个字左右便合上了厚重的书扉,双腿交叠望向这边。   嚼嚼……   为了缓解紧张我依然向口中大把大把地塞着薯片,腮撑得像只仓鼠。   “暴饮暴食、举止异常,妮蒂娅,你最近经历了什么令自己压力倍增的事吗?”“……”   又一次地沉默,因为我除了沉默外无言以对。   “那么,和我说说话吧,就当是减轻压力也好。”说说话。   求之不得。   自己正因为太过在意而不知如何开口呢,明明平时自然而然地就能接上话来的。   “关于第二个妮蒂娅,我的研究有了新的发现。”大概是瞧我不开口,他率先挑起了话题。   第二个妮蒂娅?   ……   哦哦,莫非是在说之前自己的分身所惹出的麻烦吗。   “是怎样的发现。”   只是礼貌性地问上一句,并将话题延续罢了,我的确希望与伊恩说些什么,什么都行。   实际上自己对他的研究结果并不感兴趣,过去的事毕竟已经过去,另一个自己的人生也划下了缺憾的句号,尽管其中有不少遗憾,但至少——结束了,不像现在脑中挥之不去的噩梦,遗忘的日子遥遥无期。   “我认为,另一个妮蒂娅并非本尊意识的分身,而是本尊的’创造物‘。”“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妮蒂娅的身体里并不存在另一个人格,而是妮蒂娅认为自己应当存在第二个人格——换言之,潜意识中认为自己有着第二形态,所以才被创造出的人工制品。”“潜意识?”   “是的,那完全是由你的意志中诞生的另一股意识罢了,因与妮蒂娅有着同样的形貌,便继承了相同的记忆与部分人格。”我认为自己应该一分为二,伊恩的话无疑是这个意思。   但令我惊讶的并非这一部分,而是他所说的,真正的我已经是“完整的一部分”了,并不存在“男性人格与过往记忆”所组成的另一半身。   也就是说,自己的过去早在不知不觉中与现存的生活融合了吗。   过于隐秘地、悄然地进行着,以至于它真正发生时自己都无法察觉。   “但是,你说那是我的’创造物‘,那又是怎么回事?”“显然,妮蒂娅与爱迪生小姐被以同样的手段改造,因此属性均为’人之上,神之下‘的管理者,因此虽不能凭空创造新元素,但却能利用现有的一切进行创造。”“具体而言呢?”   “就是说,另一个妮蒂娅实际上是长久以来对自己施加的心理暗示,’真正的妮蒂娅‘认为应当存在另一个自己来保存某种回忆,或是作为某些情绪的载体,于是你便在内心渐渐勾勒她的形状与色彩,直至创造出完整的人格,但实质上那仍不是你本身的一部分,而是完全凭空虚构的。”伊恩的右手食指点着膝盖。   “而妮蒂娅凭借管理者的能力所做到的则是’赋予其形体‘,这样简单的事而已。”“可你不是说过,使用了某种手段将’伪神‘的能力封锁,因此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了吗。”“原本应当如此。”   他的视线从我的双眸微微向右移开。   “嗯、”   “原本应当如此,但自从不得不借助妮蒂娅的力量击败富兰克林卿后,我的手段便逐渐不那么有效了。”他指的大概是生出钢铁羽翼的那一次吧。   至今记忆犹新,但又恍然如梦。   “至少现在看来不会对未来的生活造成什么恶劣的后果,对妮蒂娅的健康更没什么影响。”“所以咧,伊恩为什么要说这些?”   “我原本想说的也并非这个,只是顺带提一下罢了。”他拿起放在身旁的书,站起身来。   “我真正想说的是,从下周起我就要和你一同去学校了。”“嗯嗯……”   一时间还未完全消化这条讯息的我机械地点着头。   但不到一秒钟后——   “等、等一下,你刚刚说什么?!”    第十七章 UMA ==============================   “妮蒂娅。”   “……”   “喂、妮蒂娅?!”   远处似乎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   等一下。   轻轻晃了晃脑袋,不是远处,而是近在眼前。   “怎么了?”   神情恍惚地答到。   “为什么突然开始发呆,眼皮都快合上了。”   玛利亚如是说到。   并非发呆,而是脑中想着事情,太过专注才会忽略身体的感受。   一直在考虑伊恩下周就要过来入学了这事——他打算做老师,不知和特斯拉先生做了怎样的交易人家才会同意。   记得艾达曾说过来着,伊恩退伍后准备做的是“攻读之前未完成的学位”,大概是想一边工作一边进行吧。   迟早会有这一天,但一下子就要和他长久的相处有点太突然……没有做好准备,仅此而已,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今天还有其他事要做呢妮蒂娅,先把精力集中于眼下吧。   双手扶正眼镜的位置,抬起头来看着正喋喋不休的阿吽小姐。   今天伊芙不在,大概是私事,左顾右盼后没见她身影的我这样想到。   随即将注意力集中在阿吽身上。   她的背后有一块白板,右手则指着上面线路图般的、莫名其妙的示意图样。   仔细看一下。   “魔克巴—姆边贝”   “天蛾人”   “帕卓卡布拉”   ……   她讲着莫名其妙的内容,大家似乎很感兴趣,觉得无聊的只有我一个吗。   “都市传说的产生,基于对正常、但稀少的怪异现象的妄加揣测,加之以心怀叵测者的流言蜚语……”嗯嗯。   “实际上,雾之都内的传说本身就已数不胜数,甚至之前大小姐与妮蒂娅小姐的事件也……”嗯嗯嗯。   “但这一次的事件比起都市传说, 归类于UMA或许更加恰当……”嗯嗯嗯嗯。   “即最近在部室内也出现过的怪物——一英尺的小矮人……”嗯嗯……等等、她刚刚说了什么?   “阿吽小姐,你刚刚说的是’在部室也出现过‘吗?!”“没错。”   对方倒是一脸莫名其妙的瞧着我。   “难道玛利亚没有和你谈起?”   这边一脸惊异地望向玛利亚,她只是摊开手。   “和妮蒂娅说的时候你不是一直在发呆嘛。”   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欸?   有这回事吗…   似乎发生过又没什么印象,于是自我怀疑着缓缓坐下。的确有那个可能,整个上午都在想伊恩的事,脑子没法腾出空间思考其他。   “看小妮蒂娅的表现一定还不知道吧~”   爱迪生小姐一脸坏笑的表情凑过来,她一开口旁边的阿吽便后一步不再言语。   “其实这个传说在机关学园已经流传不知多久,我也是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从未当过真,但是最近似乎愈演愈烈。”坐在我一侧的卡洛琳稍微往这边蹭了蹭,她的脸色铁青,从一开始就一言不发。   “不少学生目击了谜之UMA的出没,有人将其称为’矮人‘、’精灵‘,也有人称之为’哥布林‘,总之,是身形极小的人型生物,总会在不经意间从眼皮下闪过,意识到其存在追上去看时又一无所获的东西。”随即,她从轮椅的下面摸出了几张纸片。   “看吧,这是摄影部偶然拍下的几张相片,只是借来的,千万别弄坏了哦。”她将照片分发下来,我拿到了其中两张。   那是张墙角的特写,有一只脚正从拐角路过,从长袜与皮鞋的制式来看应该是女生,但这并非重点,重点是,在拐角的阴暗处有一只小手正扒在墙面上,受限于这个年代的摄影技术图像有些模糊不清,但仍能看出那的确是手,有着明显的五指。   更使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只手的旁边有着人形的轮廓,甚至能隐约分辨出面孔上的五官。   第二张照片也是大同小异,不过内容变为了一个身高仅有一英尺左右的人型生物在黄昏的长廊上穿过,由于拍照的距离太远实际也只是模糊的身形而已。   十九世纪末可没有修改照片的技术,相片的真实性不容怀疑,但也不排除道具作假的可能性。   谁知道呢,也许是摄影部为了博人眼球而出的主意,但天生的胆怯也使我意识到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学园内有这样一只怪物——同样被吓了一身冷汗。   卡洛琳则更夸张,她从桌子底下悄悄地伸过来左手,死死地抓着我的衣角不肯放开,面色已经由“铁青”变为“苍白”。   差点忘记,卡洛琳与外表不同其实是个相当胆小的家伙,上半身已经几乎贴到我身上。   “害怕就不要看了…”   一边夺过她手中的照片,一边抚着她的背安慰着。   “那之前说的’部室内也有人目击‘是怎么回事?”“目击者就是卡洛琳。”   “什么?”   “目击者就在你的身边。”   爱迪生小姐如是说到。   她话音刚落,卡洛琳就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地、用几乎可称为扑的气势抱住了我。   “好可怕…好可怕啊妮蒂娅……”   瑟瑟发抖着,眼眶溢出泪水,下半张面孔埋进胸部,只露出两只眼睛瞧着我。   “这是我这辈子遭遇过最恐怖的事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   “都说了是目击事件,就是目击而已……”   卡洛琳的声音带着哭腔,双手环住我的腰。   “偶然的一个转身,突然瞧见人形的小怪物从部室的墙边一闪而过,从门口溜出去了。”“那卡洛琳没追上去看看吗?”   “瞥到就已经吓得半死,哪还有胆量去看!”   或许是过于激动,她的言辞也变得激烈。   “虽然说是一闪而过…卡洛琳有瞧清那家伙的模样吗?”她的视线向下移,不再与我的目光相交,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形。   “看不清,移动的速度很快,比老鼠还快三倍,似乎有点红色。”原来如此,部室内也成为了目击现场,难怪要煞有介事地开场会议。   卡洛琳没有撒谎的必要,我信任她,因此那应该是事实。   但是等一下,这么说来不是很恐怖,我竟然身处UMA的目击地点,自己对于这类话题完全没辙,不是不擅长,而是怕的要死,比起恐怖怪谈还是此类在科学上稍微有点依据、更容易让人相信其存在的生物更加可怕。   之前只是还不能完全相信才只觉得那是耸人听闻,现在看来——等一下 是什么?   就在这一刹那我原本定格在卡洛琳身上的目光注意到了背景中的一点不同。   墙边有什么东西在窸窣地动着。   “那、那那那那那……”   伸出右手,食指颤抖地指向视线聚焦后的所在,面无血色,口中已不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   大家一脸莫名其妙地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下一秒,部室所有女性异口同声地爆发出击穿耳膜的惊声尖叫。    第十八章 诊断 ==============================   这是部室发现UMA一周前发生的事——   开始流泪了。   因为看了手中的东西独自一人在部室默默地哭起来,眼眶通红都不自知,时不时地吸着鼻子。   “妮蒂娅,为什么哭了?”   爱迪生小姐推开部室的门,推着轮椅进来,瞧见我这边正扑簌扑簌地落泪,于是赶忙过来询问。   “爱迪生小姐……嘶……”   一边说着话一边抽泣。   “Clan**d真的是部神作啊……”   眼镜内部都被泪水化作的雾笼湿,双手抱着本漫画,脸颊的泪水已经风干,干涸的盐与有机物将脸蛋扯的紧绷绷。   “喔~”   仿佛早有预见的感叹。   “终于看了吗。”   这其实是从伊芙那儿借来的漫画,一直读书也会厌倦,于是就对她不离手的东西产生了兴趣。   “叫做Clan**d是吗,也借我看看~”这样对她说了,根本没考虑过阅毕会产生这样夸张的催泪弹效果。   “我就知道妮蒂娅迟早会看这个,所以早就放在了部室内显眼的地方,是说钓鱼也不为过。”爱迪生小姐似乎有点得意,原来你才是幕后黑手。   “尽管是男性向的作品,但在女性中却有着异乎寻常的人气,尤其是妮蒂娅这样’普通‘的女性。”“唔哝……?”   哭完后嗓子也被糊住了似的吐不出正确的音。   “是的,就是普通,这个活动室的成员几乎都是些头脑有问题的人,只有妮蒂娅看上去比较正常。”“为什么这么说…?”   “我和阿吽就不必说了,卡洛琳自称现充,玛利亚头脑脱线,伊芙甚至不算是纯粹的’人‘,只有妮蒂娅怎么看都是个老实朴素的女孩。”不,实际上不是这样的。   听到这话后立即在脑内反驳,不普通的那一面你们没有看到而已。   简直是开玩笑,算上全部细节我才该是头脑问题最大的那一位。   这也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   “实际也顺风顺水,你不是上钩了吗。”   腐烂萝卜老师笑眯眯地用手指卷着发丝,一副不出我所料的神情。   “咳、咳咳…”   清理了一下嗓子。   “但是,女主角因为难产死掉也太扯了,为什么要作出这种安排……”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喃喃说着。   “实际上自然分娩的女性难产的几率主要取决于盆骨形状,像妮蒂娅这样将来一定能顺利生出小宝宝。”她又在说奇怪的话。   “说的是漫画的内容,为什么突然开始笑话我。”“才不是笑话,在混沌未开的年代安产型的女性才更有机会活下去。”“现在又不是医疗水平低下的石器时代!”   “那妮蒂娅想被剖腹产吗?”   “当、当然不想。”   这个年代可不是医疗发达的二十一世界,剖腹产的死亡率依然居高不下……“这不就好了。”   但——   “等一下,才不好,谁说我打算生小孩。”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大概被她给耍了。   “不会生,这辈子都不会生!”   双手交叉,拼命否定着。   “但是迟早——”   “没有迟早。”   及时打断她的话。   爱迪生小姐也不再做反驳,她推着轮子的外侧钢圈到了桌子附近。   “没必要和妮蒂娅多费口舌,毕竟是个m.”   “什么?”   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妙的词汇,单独的字母,有着难以言明的象征意义。   正因那层意义才不能直接用在他人身上。   “虽然不肯承认,但实际是个隐性m.”   “等一下——”   “隐性比明白表示出的更加可怕,因为不知哪天爆发出来弄得天翻地覆,亲友也要大吃一惊。”“等等。”   因对方不肯住口而轻拍一下桌子。   “那是什么意思?”   部室内只有我和她二人而已,显然除我以外没有可形容的对象,那么爱迪生小姐指的是我吗,隐性m?   “虽然不是很明显,不过就算让妮蒂娅变的强势些态度也根本硬不起来。”这倒是无法否认。   单纯的草食系尼特怎么会强横,能窝在家里老老实实过日子就很满足了。   但还是咬着指头不甘心地盯着她,莫名其妙被扣上了一顶帽子,还是不甚风光的帽子,怎么可能欣然接受。   “那么,妮蒂娅小姐。”   爱迪生突然严肃神情,端正胳膊瞧向了我。   “来问几个问题吧,为了证明你不是隐性的m.”“……”   “是什么?”   “并非’是什么‘,问题也很简单,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足够了。”她的嘴角微微上翘。   “首先,妮蒂娅小姐对现在的生活不满吗。”   当然摇了摇头。   “嗯……这么问或许不太正确,换个问法吧,妮蒂娅小姐,是否想要将自己某些陈旧的、令自己不太满意的关系重构,又或者想打破某些遵循以久的规矩、阶级或常识。”仔细考虑片刻,从弗洛伊德卿的阴谋中苏醒后,自己的确一直想着要稳固与伊恩的关系…不,不仅是伊恩,而是身边所有人,只不过他的位置放的稍微靠前罢了。   但是、稳固?   大概并非如此。   我真正想做的不是稳固,而是“改变”或者“进一步”现有的关系吧。   虽然不想承认,但面对爱迪生小姐的这条问题只能默默点了点头。   “接着,妮蒂娅有对看似可怜的事物,让它变得更加楚楚可怜的念头吗;比如伊芙因被欺负了而哭泣,但妮蒂娅小姐却想着如果她哭的更加伤心一定也会更可爱吧——之类的想法。”“才没有。”   “那么第三个问题,在被人怜悯和关注的时候会产生依赖感和兴奋感吗?”依赖感?兴奋感?   难以考量,但权衡许久,自己果然是有那种感受。   个性软弱的自己总会不自觉地依靠他人,但并非无所事事的蛀虫,只是希望被谁所关注,被大家爱着才会觉得幸福,只是这种性格罢了。   因此也轻轻应声表示同意。   “答复都是发自内心吗?”   “嗯,大概…”   “这就可以肯定了,妮蒂娅小姐百分之百是隐性的m呢。”“才不是!”   “狡辩也没用,事实已经说明一切。”   “那才不是事实,三个问题能证明什么。”   “三个问题就能说明的问题简直太多,例子数不胜数哦~”十九、毛发 伊芙小姐,我的性命可全仰仗您了。“   “没必要说的那么夸张,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扭头对身后的卡洛琳如是说到。   之前受过她的照顾,在她家中暂住一段时间,对方提出帮忙的请求自然不会拒绝,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帮忙的内容竟然是——捉哥布林?   哥布林是某只猫或者狗的名字吗,这样向她询问了,结果得到的回答是并非如此,那是真正的意义上的哥布林,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怪物,一英尺高的人型生物。   向妮蒂娅询问时也得到了肯定的回应,她与爱迪生小姐、甚至身怀绝技的阿吽都吓得不轻,那究竟是多么恐怖的怪物,甚至卡洛琳都提出干脆退学回家算了,无论如何都不想再看见它。   怎么可能让那种事发生呢。   何况不仅卡洛琳一人,大家都因白天的目击事件——我是没有看到啦,而人心惶惶,所以由爱迪生小姐提出意见尽量找齐了能派上用场的人分组出动捕捉UMA,在传言中怪物活动最频繁的地点——晚间的机关学园。   而现在正是午夜十一时,月黑风高,虫鸣窸窣,惨淡月光由窗**入,碎落地上,平日热闹非凡的机关学园在黑纱笼罩的夜晚陌生的仿佛另一片土地。   我与卡洛琳一起,妮蒂娅和伊恩一起,玛利亚、威廉和阿吽小姐一起,爱迪生小姐和特斯拉先生一起。   这样保证了每一组都有自保能力,哪怕克拉尼那样的家伙突然出现也能全身而退,年纪不小的校长大人都搬动了,也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办到的。   但是——   现在先别想这些,稍微捏紧了拳头。   毕竟那可是连爱迪生都畏惧的怪物,谁知实际长成什么样子,我自认为不会害怕什么,但到那种程度就另当别论。   二人在昏暗的走廊内慢慢行进,无人长廊反射着脚步的回音,各个教室的门已闭锁,从外向内望只能瞧见漆黑一片。   明显感受到身后拽着自己袖子的卡洛琳不停颤抖的身躯,她站起来比我高一个头不止,竟然会怕成这个样子。   “没没没办法啊,又不是谁都像你那么厉害……”就算我也不是无所不能哦,只是你胆子太小了而已。   明明打扮的像个——   等一下。   似乎有轻微的异常声响。   自己长在头顶的耳朵可不只是好看而已,听觉的敏锐度虽然不如真正的犬科动物,但比人类不是强一点半点。   毛茸茸的耳朵转过半圈,刚刚听到一点杂音。   现在这个时间巡夜人也已经休息,何况那声音无论如何都可能是人声,更像啮齿类在地面快速爬行的响动。   “怎么了?”   卡洛琳俯身询问,双腿抖得像刚刚长跑了十几公里。   “没什么,大概只是老鼠吧。”   她听了这话   “真是的,别吓我呀啊啊啊啊——!”   突然的尖叫。   我立即顺着她视线的方向望去,虽没瞧见全身但在长廊的拐角处的确有什么闪过去了。   阴影、棕黑相间。   马上回头捂住她的嘴。   “别叫哦,就算发现了也会被你吓跑。”   “唔唔!”   对方连忙点头表示答应。   自己虽然也被稍微吓到,但也就仅此而已嘛,小小的怪物,恐怕一脚就能碾死,为什么会让她们怕成这样?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躬下身子悄悄前进,卡洛琳寸步不离地跟在我的身边。   一寸一寸地、迈着比猫还要轻盈的步伐缓缓接近。   扒在墙面伸出半个脑袋探望,果然,在长廊的转弯处后、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中的确有什么黑黢黢的东西在蠕动。   它似乎在左右张望,可即便借着这双能够聚光、在黑夜中依然瞧得一清二楚的眼睛,看向那边时却依然只是一片暗影,仿佛根本没有实体,本身就是一团烟雾似的。   总之——   “稍微退后一点,卡洛琳。”   她后退一步,我随即从袖子中抽出许久没用过的手术刀。   紧接着,快速调整到适合的姿态,右手持刀向目标抛出,“锵”地一声插入地板,随后便是薄薄刀刃振动的金属余音。   击中了吗?   向那边望去,显然没有,反倒惊动了那只怪物,看了这里一眼便匆忙逃窜,不知逃到哪里去。   这下糟糕了,打草惊蛇。   哪怕是怪物也应该有野生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差点丧命短期内绝不可能再在这一片出现。   “怎么样,伊芙?”   “没射中呢。”   回应着她的问题,也没必要维持小心翼翼的姿态。   难道是最近的和平生活让我的技巧生疏了吗,之前可从未失手过……走到刀子插下的附近将手术刀拔出,上面似乎黏连着什么。   见我盯着刀刃端详卡洛琳也凑过来,当然凭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环境什么都瞧不清,于是只好向我询问。   “发现了什么?”   “毛发。”   黑色偏棕的卷发,与妮蒂娅的发质如出一辙。   接着我将它凑到鼻子边闻了闻。   “真是奇怪。”   “怎么了?”   “上面没有生物的味道呢。”   “没有生物的味道…是什么意思?”   “一般的动物毛发或多或少都会有汗水味、体表分泌物气味、甚至是寄生虫的味道,但是这上面除了腐殖质和自然环境的味道外几乎没有其它气味。”瞧着毛发有毛根的结构,到末端又渐渐收拢变尖,明明应该是属于某种动物的才对。   “但气味简直就像一根枯木。”   不自觉地说出了口。   我也没见过这种怪事,只好把它塞进口袋里,等回去再问问爱迪生小姐或者伊恩·斯托克那个大混蛋吧。   “没必要在这里待下去了,卡洛琳。”   回头对她说到。   “那个怪物暂时不会回到这片区域了,我们要去找其他人还是在汇合点等候?”“还是别在楼内待着,刚刚吓得差点心脏停跳……”的确,也要考虑她的体力才行,看卡洛琳冷汗直流的模样绝对经不住二次惊吓。   “那就去门口的大厅等他们吧。”   我望着怪物消失的方向如是说到。    第二十章 错过 ==============================   “特斯拉老师,那两根长杆是什么?”   “震源发生器。”   他手中推着我的轮椅缓缓前进,口中说出从未听过的名词。   “是做什么用的?”   “顾名思义,创造地震的仪器。”   地震?世上有这种工具吗,自然的伟力可不是人工制品所能模仿。   一边想着也许只是个玩笑,一边关注着周边的风吹草动。   等一下、莫非——   “难道是在布鲁克林大桥做过试验的那个……”“就是那个东西。”   “开什么玩笑!”   他差点因为这件事被判处终身监禁,那的确是能制造人工地震的仪器,最大功率甚至能直接将整座大桥毁掉,幸好那次试验被人告发而及时终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拿这种东西来你是打算把整座学园震成废墟吗?”“并非如此,它也没有传闻的那么夸张,最多能作为自卫手段罢了,只是想着自己已不再年轻,如果真是什么了不得的怪物至少能有反击的手段。”特斯拉老师食指第二关节点着下颌的胡须。   虽然是怪物没错,但看那种身形力气不会比小狗更大,何必动用这种末日兵器。   “才不用啦,不知你说的是真是假总之快点收好,看到它心脏病都快发作了。”“莫非爱迪生还有心脏病吗?”   特斯拉老师立即一脸严肃地低下头询问。   “怎么可能,只是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笑着回应,他似乎不怎么懂玩笑话。   对方听了我的话将两根金属杆收回工具包,之后推着我继续向前走动。   “你似乎比之前更喜欢笑了。”   过了一会儿,他这样说到。   月光被窗与墙分为块段,视野忽而披上柔和的光晕,忽而又陷入昏暗。   “为什么这样说?”   我倒是没什么实感。   “自己大概无法察觉吧,但在我眼里爱迪生小姐的确变得比以往更喜欢笑了。”稍侧过头,从我的角度看不见他的神色,只瞧见侧颜,特斯拉的神情柔和,不知是月光的功劳还是视觉偏差。   “微笑、大笑、恶作剧的笑,与从前刻意而为的假笑不同,发自内心的笑是不一样的,感染力、亲和力与流露出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哪里不一样呢?”   如他所言,我又在微笑,明知故问着。   “能从笑容中察觉出’幸福‘。”   “原来如此,原来我是’幸福‘的嘛,这我都不知道。”“或许是妮蒂娅小姐她们的功劳。”   潜藏的意义即“自己没派上什么用处”。   “千万别这么说。”   我可看不得老男人无奈的容颜。   “一把年纪就别妄自菲薄了,我觉得特斯拉老师很了不起哦。”双手停下轮椅的转动,扭过头。   “没有特斯拉老师做的一切,现在的我绝对无法展露你所期待的笑容。”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出这样的话。   随即,双手转动钢圈,再次缓缓行进。   “何况,我觉得现在的幸福还不够呢。”   “那我能为你做什么?”   “不对哦。”   头也不回地继续着。   “不是你能为我做些什么,而是只有你才能做的事。”……   “阿吽小姐,前面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是的,应该如此。”   刚刚似乎瞧见正前方有什么东西闪过,于是她便主动去探了探路,随即返回。   “呼……”   拍着胸脯长舒一口气。   那种怪物绝对不想见第二次,自己是那受到刺激后说不定做出什么来的人,它若再次出现一脚踩下去也说不定。   “周围太黑了,晚上为什么不把灯点亮啊。”   明知不可能但还是喃喃抱怨。   “怎么还用得着灯,玛利亚的额头就能做灯泡用。”一旁的威廉还在对我冷嘲热讽。   “啊~抱歉,睾酮浓度高才会秃头,女性就算发际线再高也不必担心,你还是顾好自己吧。”中年大叔之所以秃头也是睾酮浓度突破天际的缘故,所以谢顶实际上是男性特征明显的表现。   “……”   他一时无言以对,干巴巴地瞧了我两眼又作罢。   被我噎得无话可说吧,我可知道威廉的父亲和祖父都有脱发的问题,他才是必须精心护理头发的那个。   “而且脱发还会遗……”   “等一下、现在是来捉UMA的吧,这个话题暂且不谈!”局促而狼狈地打断我的话。   “阿吽小姐,有发现什么线索吗?”   威廉想转移话题,阿吽小姐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所以说根本就没什么哥布林存在,我才不相信那种异端邪说。”这是慌张过后的欲盖弥彰吗,他开始说奇怪的话。   “都说了是真的。”   自己做出反驳。   “怎么会,一定是把老鼠看成了别的什么,当时的部室只有女性而已,所以就说你们女生……”他的话没说完,阿吽小姐便停下脚步立在原地。   继而突然转过头。   “所以我们怎么了?”   月色将她的脸勾勒得半明半暗,如修罗恶鬼。   “不……什么都没有。”   威廉伸出双手要阻挡什么似的,膝盖打着弯冷汗直流。   “很恐怖哦,那个怪物,我劝你最好还是小心为妙,伦琴先生。”留下这样的话,阿吽小姐又调头继续前进。   “恐怖的根本不是怪物……”   嘀咕着什么,但恰巧被我听到。   “阿吽小姐,他说你……呜呜呜…”   被那家伙把嘴给捂住了!   “什么都没有,请继续寻找吧,先做正经事。”面对回过头一脸疑惑的阿吽他这样陪着笑脸回应。   “nya——”   “哇啊!什么在叫?”   “是它哦,不必害怕。”   阿吽小姐胸口的小熊猫探出头来,吓了我们一跳。   “为什么突然开始叫了?”   “说……”   阿吽小姐只吐出一个字。   “说?”   “说不定是察觉到了什么吧…”   她面色铁青的回过头,双腿在打颤,刚刚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现在眼眶里却快流出泪了。   喂、你才是这里最强的吧,我们两个还指望她呢,搞了半天你自己才是最怕的吗?!   “没关系,都这么久不还是什么都没发现,也许当时真的只是看错了。”没想到自己竟成照顾别人的那个,拍着她的背说出安慰的话,抬头目光扫了一圈。   “欸、”   “那个是什么?”   顺着我指的方向,三人一同转头,瞧见那里果然有某种东西,眼睛闪烁着青光,恰巧也正回过头看我们。   两边正对上眼。   半秒后才反应过来。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单只有女性的声音,还掺杂着威廉破了嗓的嚎叫。   我和阿吽小姐尖叫着抱作一团,威廉竟然也扑上来,但马上被我一把推开。   “你抱什么啊,刚才不是还说没什么可怕的。”“怎怎么会”   舌头都开始打结。   “刚刚那东西跑到了哪里?”   我望着怪物消失的方向这样问到。   思虑片刻后,阿吽开口:   “好像奔着妮蒂娅小姐负责巡查的区域去了……”二十一、巧遇 之前说的去做老师是怎么回事?“   “当然是赚钱。”   “开什么玩笑,你也会亲自赚钱养家吗?”   阴风阵阵,月笼薄纱,夜间机关学园三层的走廊显得冷清又阴森,心生怯意的我一直喋喋不休地分散着精力,不说点什么就无法安心。   “更主要是为了照顾你,妮蒂娅。”   “咳、…你说什么?”   “为了照顾你。”   伊恩一脸坦然。   “才不用呢。”   “用得到。”   “……”   回头瞧他一眼,想说点什么但一想到伊恩那顽固的态度又把嘴闭上。   之前还说“觉得妮蒂娅有所成长”,现在又摆出这种态度,根本就不信任我。   “你还是好好看路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跑出来了。”赌气地说出这样的话。   “跑出来什么?”   “当然是怪、怪物……”   “连说怪物两字都心生惧意,妮蒂娅真的不需要别人保护吗。”又在一脸得意地笑话我。   “都是因为你没瞧见那是怎样的东西。”   没错,未见其形貌,所以不知畏惧。   比起“幽灵”、“僵尸”这类显而易见不可能存在的、口口相传或是媒体作品所描绘的怪物我并不害怕,男性时的自己也是同样,从未对任何恐怖电影心生畏惧。因为在观赏前就清楚那是虚构的产物,剧本、胶片、道具、完全人造,一旦考虑到这一层无论如何都怕不起来。   真正令我害怕的反倒是那些三流杂志记载的猎奇故事或半真半假的纪实影像,甚至流传甚广的都市传说,这些东西尽管依然很大可能是由造谣者杜撰而出,但哪怕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真实存在也足以令我辗转难眠。   说到底,人类恐惧的本源依然是未知,前者不惧怕是因为对其知根知底,后者惧怕则因为知之甚少。   看吧,利刃能轻而易举地要你的命,宇宙人基本不可能出现在你的生活中,且现实中显然前者令人丧命的可能性更大,但哪个普通人会因害怕刀子而夜不能寐。   “就算看见也不会怕。”   伊恩如是回应。   “是吗…”   不甘地轻喷鼻息,有点不服气地抱起胳膊。   “凭我的阅历怎样的生物都已见怪不怪了。”   这倒无法反驳。   伊芙化作两人高的巨狼时伊恩没像我一样两腿发软,依旧保持着平日的坦然与自信,从这一点来看他或许没有说谎。   “要是连我都害怕那怎么保护妮蒂娅。”伊恩保持着步伐的频率“所以才什么都不畏惧。”脚步停下了。   你刚刚讲什么?!   又开始讲奇怪的话!   我们是来找哥布林的吧,把这种令我难堪的话说出口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伊恩倒是没有停留直接从我身边过去,也没顾昂起头对他想说点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的我。   不知恼怒还是尴尬,忿忿跺了一脚后快步赶上。   总是这样,他总是这样,用饵食试探笼中困兽般一次次撩拨着一触即发的我,又总在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即将爆发时恰好停止,留下不知所措的自己。   ……   哈啊……   话说回来,卡洛琳那边怎么样了,胆小如鼠的她能好好应对突发状况吗,万一和那只矮人撞个正着怎么办。   应该只是杞人忧天吧。   还是别担心其他人,这边才有危险也说不定,伊芙应付不了的状况不多。   没错,那只恶犬还跟在她身边,真正该担心的搞不好是那边没活捉怪物于是只能将它的尸体制成标本了。   默默跟在伊恩身后,我不挑起话题他就一言不发,刚刚还在抱怨,但现在一片死寂我反倒愈发心慌。   想伸手扯着伊恩的衣角或是袖口,但微微向前探出手肘、指尖快碰到布料时又作罢,咬着下唇将手指缩进袖子里。   就在此刻,一枚淡青的光点倏忽从走廊的尽头闪过。   “呜咿咿咿咿——”   差点就放开嗓子大叫,但压抑着尖叫的尾音变成了怪叫。   顾不了那么多,扯着伊恩的的右手腕拼命指着刚刚发现光亮的所在。   “我也看见了。”   伊恩眉头微皱,稍伏下身子。   “你在这等一下,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眼泪汪汪地拼命点头。   说罢,伊恩就压低身体离开,由于走廊内缺乏光照不久便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人声也不敢出,大气更不敢喘,弓着背缩起肩膀左顾右盼。   一秒、   五秒、   十秒、   伊恩一直没有回来,尽管以秒结算但对此刻度日如年的我来说已是相当漫长的等待。   “伊恩……”   小声呼唤他的名字,没得到回应。   至少也给我——   抱怨着稍微扭过头时,余光似乎瞟到了某样不妙的东西。   就在我的身后站着,没敢仔细瞧。   是什么?   冷汗如雨下,心头霎时紧缩。   怎怎怎怎么办   生锈的机械般缓缓转过头,正瞧见一双灯笼般的大眼直直盯着自己,在距我面孔不足五英寸的距离。   “啊啊……”   喉头孕育着惊天动地的哀嚎,但现在只是发不出声音的哽咽。   “伊、伊恩啊啊啊啊啊啊——”   不敢看第二眼,立即流着泪发疯似的向伊恩刚刚消失的方向狂奔而去,很快瞧见了他的身影,此时的他也听到我的呼喊转过身。   什么都顾不得,心中满溢的只有恐惧,瞧见了他立即抓住救命稻草般张开了双臂。   我要做什么?   连自己都不知道。   交给四肢让它们自由行动吧,被恐惧麻痹的大脑无法好好发出指令。   我猛地跳起,原本凭我的身高绝对无法够到伊恩脸颊,此刻的自己却窜到了与他视线平齐的高度。   或许是应激反应?还是该叫自救机制的功劳。   随后张开手脚死死挂在伊恩身上,姿态好似树袋熊的幼崽;即双腿盘在腰间,胳膊用勒死人也绰绰有余的力度环住那家伙的脖颈。   “怎么了妮蒂娅?”   伊恩大概被我吓了一跳,突然承受一人的重量也反应不及,右脚险些没站稳屈着膝盖向后退一步。   “那边有怪物……”   顾不得面子,带着哭腔说到。   “真过分啊,妮蒂娅小姐。”   就在这时,一段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由远及近地。   谁的声音?   算了根本没心思管这个,刚刚被吓得险些心脏停跳。   “真的有那么可怕吗,竟然说人家是怪物。”   等一下……   这个温吞的音调,莫非是艾温小姐?    第二十二章 比上不足 ==============================   捕捉哥布林的计划失败了。   显然,怪物没抓到反倒把众人吓得不轻,事后将艾温小姐带到汇合地点,大家算是简单认识了一下。   被问及“为什么半夜出现在学园内”时,她的回答则是“你们不也同样在这儿,各自都有着各自的目的啦,只是东西丢在这里而已,晚上就过来找找”。   一定是相当重要的东西,不然也不会忙活到那个时间,但事后她倒没显得有多焦虑,只是声称已经找到了,所以不必担心。   谁知道呢,东西没有丢就好。   现在则是第二日上午,课堂之上。   趴在桌子上尽量压低身子,用余光偷偷地瞄着前面讲课的教师——正是伊恩。   提到趴下,就不得不说实际在教室内无论如何都没法睡得安稳,因为那对丰硕果实的缘故不管怎么趴着都很不舒服,不是压到就是成为手臂与桌面的阻碍。   “连杆传动的基础……”   “行星齿轮的组成……”   “差速器的内部构造……”   倒是一点也不紧张呢伊恩,有条不紊地叙述着课程内容,甚至备案的文件夹都没瞧一眼,想必这些基础的机械工程知识对他而言早已烂熟于胸,开口就能娓娓道来。   虽然自己一句话没听懂就是了。   枝上蝉鸣,热浪滚滚,汗水悄无声息地将衬衫濡湿。   不将人身上残存的的水分蒸干不肯罢休,雾之国的夏天真是可怕。   话说回来……还有一个月本学期的结业考试就要开始了,那时该怎么办才好,万一没能顺利升学——一想到麻烦事就开始焦虑,于是立刻将这些念头从脑内清空。   管它什么有的没的,到考试前一晚再说吧~   嗯,没错,想点幸福的事。   视线从伊恩转来转去的身影移到窗外,天上云彩被暑风催促着变换形状。   想什么呢…   一座布丁城堡如何,而我是城中独一无二的王,能用免税价吃到世界所有的甜点。   但是都成为国王了还需要花钱买来东西吗。   立即察觉到幻想的不合理之处,应当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每天沉浸在糖分中不理朝政才对。   可丽饼大臣玛利亚、冰激凌大臣爱迪生、芝士蛋糕大臣卡洛琳,最后,伊恩就封为马卡龙大臣吧。   大家带着可笑的甜点头套手拉着手转圈圈。   呀哈哈哈~奶油的妖精在头顶飞舞。   蠢死了。   为什么最近连幻想都变得愈发女性化,而且还是少女漫画白**主人公般的设定。   不对,不是女性化,而是食欲化吧,内容全部与高卡路里有关不是吗,最近的体重也快超过110磅了,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大不了,但体重不是能用统一标准衡量的东西,结合身高来考虑就相当不妙。   “妮蒂娅小姐。”   此刻似乎有人叫了我的名字,但这边还沉浸在发呆中没反应。   “妮蒂娅小姐?”   “啊欸?”   这次终于意识到,同时还发出了怪叫,在那之后才察觉大家的目光都因此集中在了我身上。   好想死……   循着声音的方向,原来是老师在叫我的名字。不,才不是老师,而是伊恩那个冒牌货。   “妮蒂娅小姐,请回答这个问题,三构件机构的’三构件‘指什么?”“……”   无法回答。   那是当然,从未正经听过课的我怎可能明白嘛,他明知这一点,根本是故意找茬。   糟糕,集中在我身上的视线愈来愈多了。   自己很不擅长这场面,被许多人盯着对我来说简直就是酷刑?算不得酷刑,但至少也有惩罚游戏的级别。   手指在身后拧着,一声不吭低垂着头,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不知道…”   迟疑片刻,如是答到。   “那请坐吧。”   平淡的回应。   太嚣张了!   因为没办法在学园里表明与他的关系就这样耍我吗。伊恩刚刚上任就成为风云人物,年轻高挑相貌还英俊,不到一天就成为了女生们的话题中心,也正因此我才想与他撇开关系,否则谁知平静的校园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不得不多说一句,您的成绩堪忧,妮蒂娅小姐。”他走到讲台后对我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如果接下来一个月内不好好努力,搞不好下学期就变成大家的学妹了。”教师内爆发出一阵轻声哄笑,而我已经没法抬起头来。   又在笑话我,从一开始读书不就是你强迫我做的,没有任何基础当然学不明白,之后自己又离谱地迷恋上了这样的校园生活,无法顺利升学的责任该由谁来承担啊。   稍微想象了一下留级的场面,爱迪生小姐掩面坏笑,威廉摇头叹息,连一直以来无条件喜欢着自己的伊芙都显露鄙夷的神色。   绝对不要那样。   “艾温同学。”   “是。”   在我前面的转校生笑眯眯地站起来,那狐狸般的笑容不管怎么看都不是学生对教师该有的。   “你来回答如何。”   伊恩没看她,而是盯着之前一眼未瞧的档案夹。   “答案是太阳轮、齿圈与行星架。”   艾温不假思索地做出回复。   “请坐。”   看来那是正确答案,伊恩似乎对她很满意。   算了,那种美少女什么都会不也很正常吗,温柔友善无所不能,我没打算和人家比。   因为根本不是对手,妮蒂娅老老实实做个宅女就行了。   又是这种比上不足的想法,正因为这种念头我才一直没法上进,知道满足是好事,但自己的标准是不是有点太低了……之类,偶尔也会有这种念头。   哈啊~谁知道呢。   再次趴在桌子上缩起脑袋,偷偷瞄着伊恩在台上的一举一动。    第二十三章 毛发 ==============================   JK的短裙,对男性来说意味着什么?   青春、希望与梦想,无穷无尽的可能性,纯洁与色气、天真与性感的矛盾融合体,神明的杰作。   简直就是圣物。   对女性而言又有怎样的意义?   首先,“裙子”本身就是一种作弊工具。   可以掩盖不佳的臀型,隐藏腿根位置,加之高腰的设计会显得双腿修长,即使像我这么矮小看上去也能顺眼很多。   除了物理上的好处还有人为赋予的意义,穿上短裙会显得更加可爱,比之端庄知性的长裙增添了活力的色彩,常听人这样说:最美好的年纪不把大腿露出来,难道要等人老珠黄再做吗?   更重要的则是散热。   显而易见膝上四英寸的裙子比长裤能起到更好的消暑作用,有空气流通下半身的汗水就不至于积聚在身上,导致黏糊糊的痛苦不堪。   实际上之前就想着最近天气越来越热,再不换上夏季制服不仅是自己不堪高温煎熬的问题,大家看我的目光也愈发透露出“这孩子的脑子没问题吧”的情绪了。   谁会在夏天也捂的那么严啊,那种打扮的原意就是不想引起注意,这不是起到反效果了吗。   所以换装这件事势在必行。   因为自己是新生,当初特斯拉先生只给了一套秋装,和老师说了这件事后夏服终于在两周前发下来了,但试过后自己并没穿那个,而是特别订制了一份款式相同的衣服……拜托艾达去做,今天才把衣服取回来。   制式的服装虽然衬衫的腰身、短袖的袖长都足够,领结也完美契合,但胸部的扣子系不上,所以就一直拖下去,如今总算能换上新制服了吗………   尽管已经到不得不穿的地步胸口依然有名为难为情的障碍。   对女装的抵触吗,才不是,这么长时间过去现在才反应过来开始抗拒也太离谱了。   是对高露出度服装的抵触才对。   只是亮出半截大腿而已算什么高露出度啊——这是一般女性的想法,但对自己来说却是极大的挑战。   嗯嗯。   最终,还是穿上了。   对镜子踌躇犹疑半个钟头,转过来调过去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把左腿抬起来,到这个角度还没问题……接下来转身,弯下腰够着自己的脚趾。   镜子前做了几个实验,差不多知道了可以弯腰到什么程度,抬腿的最大限度等数据,这样就能避免丢脸状况的发生……了吧?   谁知道,但不穿不行,不出门也不可以。因为马上就到八点钟,再不去就真的要迟到了,这个学期还没有迟到的记录,我可不想被老师或者哪个陌生的同学记住名字。   急匆匆地和伊恩道别出了门,稍微加快了步伐,胯′下凉飕飕的为风掠过,有点怪异的……爽快’感?   没错,不是厌恶的感觉,反而蛮舒服的,微风从皮肤表面拂过,温柔的手一般按摩着肌肤。   话说回来,自己也没有想象中的紧张和扭捏,虽然多少也是有点,但并不似初次穿上女生的制服那步步惊心的感觉。   难道是已经习惯了?   哈啊……   不知为了缅怀什么而长叹口气,看了一眼随身的怀表——尽管是怀表,其实是放在包里的。   剩下的时间不容我瞻前顾后了,还是抓紧赶路吧。   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口中吊着面包片,一边喊着“迟到了。迟到了~”一边奔跑,然后在拐角的路口和某个幸运的家伙撞个正着立下天大的flag之类的……甩了甩头。   那种状况才不会出现,这不是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   紧赶慢赶,终于在铃声响起五分钟前安全上垒,午后打算去部室用餐。   “哇啊啊啊~妮蒂娅~”   结果刚一开门就被卡洛琳扑个正着。   还泪眼婆娑的,被谁欺负了吗。   马上意识到这念头的荒谬,怎么可能,这屋子里谁会欺负她,外面的人就更不敢了。   再稍微向里走一步关上门,这才发现除卡洛琳外的所有人都一脸无可奈何的模样。   “怎么了?”   轻声地向抱着我不肯松手的人问询。   “……”   她不吭声,只是扭了扭头。   “那至少先松开我……”   这次则装作听不见不做反应。   只好走到桌边坐下,与此同时卡洛琳头也不抬地抱着我小步跟上,坐下时她也坐到旁边的位置横下身,面孔对着我的肚子,向下看时她的头完全被遮住了。   幼犬般惹人怜爱。   没办法,只好搂着这可怜的家伙摩挲头发,抬起头望向他人。   “卡洛琳怎么了?”   小声问,像做了什么坏事似的。   “闹脾气而已,要么就是无法安心导致的应激反应,上次的捕猎行动不是一无所获吗,还让她受了惊吓。”伊芙摊开双手无奈地摇着头。   一旦熟络起来还真放得开啊卡洛琳小姐。   倒也够可怜的,胆子这么小还出了那种事。   “就让她撒娇吧,过两天就好了。”   虽然说了这种话,实际心里也没有底。   “说是一无所获,但也不完全如此。”   伊芙坐下去,从衣服的侧兜里拿出了某样东西。   “这是那只怪物的毛发,从刀子上刮下来的。”她这样说后迎着光仔细瞧才看清,那的确是条柔软纤细的发丝。   “刀子……莫非伊芙伤到它了吗?”   “大概是伤到了吧,但最后还是被它给跑了。”伊芙惋惜地轻叹口气。   “也给爱迪生小姐看过了。”   “是的。”   坐于上位的爱迪生应声。   “话说回来夏服很可爱哦,妮蒂娅。”   爱迪生小姐先扯了句无关的话,在我看来更换制服款式是天大的事,她们倒没怎么在意…难道这已经是水到渠成的事了?早就该这样做了?在众人眼里是理所当然的,只有自己觉得难为情吗。   “我的确看过了,但同样一无所获,与我知晓的任何动物毛发都不相同,硬要说的话,应与人类的发丝更加接近。”“人类?”   “是的。”   惊讶地叫出声,又被伊芙接过了话。   “虽然起初没闻到什么味道,但事后仔细嗅了嗅,似乎有点洗发水的味道,不过肯定是被刻意洗涤过,气味很淡,分辨不出是什么牌子。”这么说不就几乎可以肯定是人为造成的事件了吗,虽然暂时还不清楚对方用了什么样的手段。   爱迪生小姐也对我的想法表示赞同。   是谁呢,做这种无聊的恶作剧,搞得整个学园人心惶惶,但只有对卡洛琳来说是好事,至少能确定不是什么怪物。   “正因为告诉了她这一点卡洛琳才没请假回家。”伊芙如是说到。   “否则早就像之前说过的不敢再来了。”    第二十四章 存在感 ==============================   伊恩跑到部室去了。   从其他人口中得到了这样的消息,当即如遭雷击。   开什么玩笑,那家伙跑那儿去做什么,伊恩的口风不知怎样,加上彼处都是我的友人没矜持的必要,搞不好会爆出自己什么黑历史。   有点担心,整个上午连发呆的心情都烟消云散,心头隐隐不安,像要出大事似的。   于是午休时间一到就即刻向部室跑去,没心情顾忌盛夏的炎热,这般酷暑之下稍作运动就出了一身的汗。   然而刚到门口便撞上了恰巧从门口来的伊芙,她皱着眉阖上大门像有哪里不舒服,但还没注意到我;紧接着自己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传到她耳中,伊芙抬头瞧见我正跑过来霎时瞪大了双眼,口亦微张。   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   “妮蒂娅,你怎么过来了?!”   她赶忙转过去将大门掩于身后,背靠着门仿佛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才不是‘怎么’吧,我在这儿不是随便出入吗。”说罢就要去转门把手,显然伊芙娇小的身躯不足以将门完全挡住。   “等、等一下姐姐大人,我们去外面的杂货店吧,去吃冰淇淋。”拨开我的手后顺势又挽起胳膊,不顾炎热地凑过来。   “我请客哦。”   气势十足,几乎拖着我向外面走去,自己则赶忙甩开她。   “那种事一会儿再说,我想先去看看——”   没等我话讲完伊芙又一次横在我身前,这回没打算掩盖目的,直接伸开双手做阻拦的架势。   “里面正在除虫,不可以进去。”   “你刚刚还从里面出来呢。”   “那是因为喷药水的人就是我。”   “那药水呢?”   “喷完就丢进垃圾桶了。”   “可你身上一点怪味都没有。”   “是最新的无臭药剂。”   既然是除虫刚才怎么不说,何必遮遮掩掩,此前我也没收到爱迪生小姐的通知,这态度也太可疑了。   皱起眉头盯着伊芙的双眸。   “就算姐姐大人不相信我,里面可是有蟑螂哦。”她张开手指作爪子状。   “唔……”   “手掌那么大的蟑螂!”   ……   会有就真的见鬼了。   话说回来打算用蟑螂吓退我吗,尽管现在是女儿身可身为男性时对昆虫的抗性却保留了下来,真出现了用手抓也不是不行。   当然这份勇气仅限于常见的昆虫,蜘蛛、蠕虫和脚特别多的虫子我依然怕得很,怕到说起这些名字都头皮发麻,与性别无关。   咳嗯,回归正题,现在该怎么办,她不想让我进去,来硬的我也没可能抢得过伊芙。   “原来如此……”   闭起一只眼偷瞄她的反应。   “我们去吃冰激凌吧~”   “嗯嗯。”   伊芙点着头并朝这边蹭过来,两人转身走出不到五步。   “其实我还带了这个……”   从包包里掏出巧克力盒。   “是送给伊芙的。”   一边微笑着降低对方的警戒心一边递出。   “姐姐大人!”   肉眼可见的好感度暴涨,快从她的头顶爆发了,赶忙伸出双手接过礼物,虔诚的姿态仿佛膜拜圣遗物的信徒。   然而我的心中却打得另一份算盘,跑是不可能跑过她的,就算短距离也不行,只有用伊芙唯一的弱点暂时迷惑,然后尽快钻进屋里去!   这样想着,也这样做了,伊芙反应过来时只好绝望地大叫一声,但此刻我的半个身子已然探进室内。   紧接着瞧见了更加震撼的一幕。   屋子里那个谁、谁来的,叫做艾温的美少女,怎么坐在伊恩的大腿上?伊恩好像也没有反抗的意思。   甚至其他人也对她视若无睹,还有说有笑的。   “都说了叫姐姐大人别进去……”   伊芙在身后捂着额头叹息。   到前天为止大家还都是陌生人吧,就算这孩子交际能力极强很短时间内与大家成为了朋友,她和伊恩那彻底超过一般朋友的亲密距离又是怎么回事!   “咳、咳咳!”   右手圈成筒状,刻意咳嗽了两声吸引众人的注意,然而他们不过向这边瞧了一眼就又继续各干各的。   ???   只好坐到自己的位置,对面就是正和伊恩缠绵的艾温小姐,搂着伊恩的脖子不停扯些有的没的。   “伊恩先生的兴趣……”   “……不是没有……”   “啊,那个我也很喜欢哦……”   之类逢迎敷衍的话,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更怪的是一向嫌麻烦的伊恩竟没做反抗。   对此感到奇怪的难道只有我一个,对大家——扭头瞧了瞧,他们的态度像艾温小姐是这儿的熟人一样。   卡洛琳正捧着一个袋子。   “那是什么……”   我盯着那做工精美的手提袋。   “这是艾温小姐的礼物。”   她都快笑出花来了。   “夏季流行的新品耶,还是xxxx的。”   大概是奢侈品的牌子?不清楚这种事。   爱迪生小姐呢,扭头四处张望,终于在部室的角落找到,她和往常一样在读漫画。   “这是传说中‘那套漫画’的十周年全彩复刻单行本哦,也是艾温小姐的礼物。”抬头对我莞尔一笑。   ……   哑口无言。   除此之外还送了阿吽小姐熊猫玩偶,伊恩也收到了看包装就知道价格不菲的甜点一盒,难怪是那副态度。   甚至自己都有的分。   这什么,不是之前读完上卷就找不到下卷的小说吗,连伊恩的书库中都没有收藏。   好棒……不对!作为见面礼也太贵重吧。   艾温小姐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光瞧见她和伊恩搂搂抱抱的就叫我相当不悦了,难怪伊芙之前不让我进来。   说到伊芙,转过头时她也正一脸不安地瞧着我。   “该不会你也……”   “是的…”   伊芙愧疚地垂下头。   我就知道。   大家仿佛都能顺其自然,只有我坐立不安着无所适从,盯着面前旁若无人的二人,心头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触渐渐漫出。   酸涩、恼怒、沮丧,无论哪样都占了三分,又略有不同。   伊恩就是那样的个性,冷淡着,无论对我还是对她,现在的态度也依然很冷淡,哪怕艾温小姐已经坐在了他的怀里。   但是我看着就是不爽。   嫉妒又寒酸地瞧着对面的两人,想做点什么又不敢做,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这一上午大家究竟经历了什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第二十五章 不甘 ==============================   “伊恩老师,之前你说的那个我不是很懂。”   又自然而然地凑到伊恩旁边去了。   伊恩很受女生的欢迎,刚来的时候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少女,对此感到头疼的他自然也有解决的办法,那就是除上课时间外从学生眼前彻底消失。   铃声一响就马上做简短的总结,继而匆匆离去,不给别人插嘴的机会。   但今日失算了——还是故意这样做的?他在离开前被艾温小姐叫住。   “关于角动量与力矩之间的关系……”   讨论着我听不懂的话题,她似乎还越凑越近。但每稍向伊恩的方向蹭一点,伊恩就恰到好处地离开一段距离。   哼哼~看吧,已经给人家造成困扰了,还不快点离开。   心里默默嘀咕着缩在教室的角落盯着他们那边,目不转睛地。   可就算叫人家离开,我该站在怎样的立场说出这话,现在的这种心情又该作何解释,难道要叫幸灾乐祸吗。   留给我得意的时间并不多,很快伊恩就退无可退,艾温小姐再次若无其事地挤过去,胸部已经贴着他的手臂。   这真的是在请教问题吗?!   好想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吼,但显然没那个胆量。   哈…那也能算胸部吗,没必要为此激动,妮蒂娅。   一边自我安慰一边继续观察事态的发展。   这会儿,她那对莹润的嘴唇说着说着题目竟又愈发靠近伊恩的耳廓,这是请教课业就有鬼了,咬耳朵还差不多。   怒怒怒怒怒……   无名火起,啃着拇指皱起眉头。   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又莫名其妙地对伊恩这么主动,之前你们连面都没见过,难道这就是一见钟情?   尽管状况还不明朗,但一般来说天降系都能笑到最后,就算不想承认这也是事实。   想法愈发朝着悲观的方向演变,心里想着自己是否该采取什么行动但屁股就像黏在椅子上似的抬不起来。   说到底还是出于阴暗角色的胆怯与懦弱。   不对,经历了这么多自己已经不算阴暗角色了吧,虽然为数不多但朋友也是有几个的。   那到底是什么阻碍了我的行动,自我认知的偏差,过去经历的自卑,还是隐瞒自我真相的愧疚?   就在此刻艾温小姐在伊恩无法察觉的角度瞄了我一眼。   眯起眼睛嫣然一笑。   那是什么意思,挑衅吗?   叼着拇指的犬齿加重了几分。   拜托放过我吧,为什么总是遭遇这种麻烦事。   “妮蒂娅~一起去——”   左肩被谁轻轻拍了一下,扭过头一瞧原来是玛利亚。   “呜哇!”   看见了我的脸她话没说完便发出一声惊呼。   “谁惹到你了,表情像恶鬼似的。”   “……”   “难道还在为之前的事生气?”   不置可否地扭过头。   “别这样嘛,艾温小姐只是想和大家搞好关系而已。”才不是呢。   没错,绝不会那么简单,她一定有其它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是嫉妒心催生的偏执想法吗?我不清楚,也不想知道,我知道的是现在自己的心情糟到了极点。   总等着别人来改变只会延误时机,我得主动做些什么才行,攥着拳头,暗自下定决心。   ……   “味道怎么样,伊芙?”   “姐姐大人给的东西都是最棒的。”   双手捧着我递过去的巧克力。   “那和艾温小姐的高级巧克力比呢?”   “……”   伊芙稍微偏过头,视线从我的面孔移开。   “看着我说话,和艾温小姐的比呢?”   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变的这么强势,或许是外部环境迫使自己做出的改变吧——一手按在伊芙头顶强行扭过她的脸颊,额头暴起青筋。   “……”   尽管脸转过来了,目光依然盯着右上方。   “那可是金箔包裹的黑松露巧克力耶…怎么可能比得过……”小声嘀咕,但还是被我听个一清二楚。   “但是这里面有姐姐大人对你浓浓的爱~(比心~)”“的确如此,但…”伊芙停顿须臾“好吃就是好吃。”她大概不怎么会说客套话,想着什么便脱口而出,倒是顾及一下我的感受啊。   有点沮丧,开始泄气了。   那种有价无市的东西她从哪搞来的,想买与之匹敌的奢侈品我就算把这个月的零用钱全搭上也差一半。   “难道你也要背叛我吗,伊芙!”   眼眶迸出鲜血。   “谁都没背叛过姐姐大人吧,‘也’是从何而谈。”“和——”   和艾温小姐关系变好就是背叛——这种话说不出口。   我有什么资格独揽他人的关注,但突然冒出那样一个人把本来属于自己的位置给挤掉说开心完全是自欺欺人。   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妮蒂娅,你的独占欲比自己想象的更强,到自己都恶心的程度。   真是丑恶,竟露出那种不堪的嘴脸。   自我厌恶感渐渐漫上心头,这样放弃又心有不甘。   朋友就算了,至少伊恩——   “伊芙,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双手合十,不自觉用上了讨好的语气。   “有什么事说就好了,姐姐大人今天笑的好恐怖。”“不恐怖的。”面孔凑过去,贴着伊芙的脸,右手指着自己的嘴角“这个叫做‘成熟’哦。”“到底有什么事还是快点说吧…”   她罕有地没过来亲近我,反倒双手挡着我愈发靠近的面庞侧着屈膝后仰避之不及,五官也拧在一起,仿佛这边是洪水猛兽。   “这件事我自己做会显得太过刻意,所以非得是伊芙不可。”咳嗯,清了清嗓子。   “我要你去帮我监视伊恩和艾温小姐,她们要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要第一时间通知我。”竖起食指。   “而且,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必须站在我这边才行。”二十六、约会 伊恩老师,请跟我出来一下。“   今日部室的气氛格外尴尬,伊恩刚打开门准备进来艾温小姐就起身挽住他的胳膊。   尽管不想让她在这里,但也没理由拒之门外,艾温小姐可以在这儿随意出入已得到大家的默许,难道是之前贿赂的效果?   总之,伊恩少有地带着不知所措的表情被半推半搡出门外。   “伊芙,我们该走了。”   门合上的两秒后,我扭头对她这样说到。   “但我还穿着这身衣服……”   大概是指爱迪生小姐发的女仆装吧。   “管不了那么多了,快点跟我过来!”   拉着她的手冲出门外,幸好那两人还未走远,正从下一个拐角的尽头消失。   “等等、姐姐大人,这么做过头了,既然人家想回避一定是隐私的事啊。”“就因为是见不得人的事才不能放任他们自由发展,艾温和伊恩说了什么我每个字都要知道!”“哈……姐姐大人,你这是病态的表现。”   伊芙甩开我的手,把尾巴蜷起来收进裙里。   “自私的恋爱不会有好结果的。”   “才不是恋爱嘞,只是看不惯他和新认识的那家伙走的那么近,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伊芙欲言又止,像有什么反驳的说辞但又决定改口——“既然都这么坚持了,对我来说也不是坏事,正好让姐姐大人瞧清那混蛋的真面目是怎样的。”伊芙一直对伊恩看不过眼,我很清楚这件事,可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这层关系能帮我应对当前状况反而派上了大用场。   “那快点走吧,一会儿就跟丢了。”   鬼鬼祟祟地尾随那二人穿过主楼侧,一路不少人因伊芙的奇特打扮侧目而视,东躲西藏地、最终沿着小径到了学园后山脚下的蔷薇园。   此时还不到花儿完全盛开的季节,但不少已含苞待放甚至初露缤纷,不比七月的华彩,但花色点缀着绿意葱嵘更显生机盎然。   扒在一根石柱后,伊芙在下,我在上探出头来。   只看见那边嘴巴一开一合,不是什么都听不到吗。   而且你们两个给我分开一点,离得也太近了,要做什么、到这种地方你们想做什么,接吻吗?   真发生那种事我就丢石块过去,不是开玩笑,真心会做的,眼皮底下就物色到了趁手的石头。   脑袋稍微往前凑去,依然只听见模糊的音节,此刻才想起身边不是还有伊芙。   “帮我听听吧,他们在说什么。”   拜托了她,伊芙欣然应允,把钻头似的卷发拨开,露出里面隐藏着的犬耳——等一下、   之前还从来没注意过,伊芙有几只耳朵?   顺着刚刚拨开的一缕缝隙观察,似乎只有上面一对,下边则是光溜溜的皮肤,没其它东西。   怪不得平时要用厚重的鬓发遮挡,露出这样的侧脸也太惊悚了……不对,自己怎么又在想奇怪的事。   甩了甩脑袋轻拍伊芙的肩膀。   “他们在说什么?”   伊芙仔细聆听一会儿,回过头来。   “艾温小姐好像……”   扭扭捏捏的,从没见她露出这种表情。   “好像什么?”   “她好像在邀请那个混蛋和她约会…”   心头一惊。   “那伊恩的答复呢?”   “应该是……没有否定…”   ……   怎么办…怎么办……   焦虑不已,咬着手指在卧室转来转去。   第二天是周六,把伊芙请到家里商量对策,然而半天过去都没拿出可行的方案,只有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   去阻止吗,没正当的理由,话题都无从谈起。   那换一种方式,在同一天约他试试呢?   得到了伊恩的答复“抱歉,那天有约了。”   比我重要吗,那个叫艾温的!   时候冷静地想想拒绝掉后来者的约会也理所当然的事。   但、哪那么大的魅力啊,周围的人都绕着她团团转似的,连伊芙都时不时帮她说好话。   ——毕竟姐姐大人又没和伊恩确定关系,人家想做那种事也无可厚非……但我还是更支持姐姐大人这边。   以上就是她的态度,我只在人情分略胜一筹而已。   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破坏那场约会的办法——实际上办法还是不少的,但我把“形式过激”和“方式过分”的都排除掉后剩下的就没几个。   不能明目张胆地阻止他人的恋爱……始终有这样的念头拘束我的一举一动,觉得把它太过绝情地破坏掉是对艾温小姐的伤害,因此总狠不下心。   正如伊芙所说,自己根本没和伊恩明确任何超出堂兄妹以外的关系,所以阻挠她时自己的立场该摆在那一边?   转身,无力地扑在床上,摘下眼镜,面孔向下埋进枕头。   蠢死了。   我真是蠢死了。   什么都不敢做,唯唯诺诺害怕受到伤害,害怕说出真相,因此选择了退避,哪怕现在给我重来的机会恐怕依然会重蹈覆辙。   胆怯——   懦弱——   正是因为它们,曾经无数的机会摆在眼前都无动于衷。   “既然没法破坏,那就不要破坏如何?”   伊芙突然提出这样的建议。   “欸?”   抽出头扭过身子。   “也许那场约会和我们想象的根本不一样,实际上也不会发生什么,毕竟那两个人也才认识一周而已。”“你的意思是……”   “在观察到严重的状况前先别出手,万一他们有什么出格的进展再想办法随机应变,也就是说……”伊芙捏紧了小拳头。   “我们去跟踪吧,姐姐大人。”    第二十七章 尾随 ==============================   尽管向伊芙提出了“看上去是不是有点可疑”的疑问,但她依然坚持这样的穿着。   于是,我被强制性扎起双马尾,还戴上厚厚的口罩。   “这种打扮根本没脸出门”,又提出如是疑问,伊芙对此的解释则是——“都说了是跟踪,形象要完全颠覆才行,变到彻底瞧不出是一个人为止,何况有什么不好意思,戴上口罩谁知道你是谁。”这么说好像也没错,再说伊芙也差不多的打扮,两人一起难堪的感觉就会下降不少吧。   一旦跟着她的想法跑下一秒不知会被带到哪儿去,可跟踪的计划已定下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实际的想法则是自己一个人做这种事没底,这才非带上伊芙不可。因此并不是她强迫我,某种意义上是我把人家拉下水才对。   就这样,我在伊恩出门的半小时前离家,与伊芙会合后埋伏在他一定会经过的拐角。   啊,出来了出来了。   好像还换了新衣服,明明跟我一起出门时都穿得那副万年不变的套装。   出师就遭受重创,但跟踪还要继续。   见面的地点并不远,到步行街后艾温小姐也恰巧如约而至。   遮阳草帽、纯白至淡紫渐变色的夏季连身裙,露肩款式,高跟凉鞋,睫毛似新月初升,嘴唇像八月成熟的樱桃,立姿端正如峻岭高傲的驯鹿,一举一动透露着不逊骄阳的风情。   哈啊——   好刺眼,衣品也好棒,搭配黄金比例的身材就更棒了,简直就是行走衣架,绝世美少女啊——相比之下个子矮,而且穿什么都会因胸围而显无比臃肿的自己……“姐姐大人?!”   伊芙扭过头猛晃我的肩膀。   “姐姐大人,怎么昏过去了,这才刚刚开始呢。”“……”   天旋地转,尾随的计划就这样胎死腹中了吗,明明还什么都没做……“啪!”   随着一声脆响,右脸蛋一阵火辣辣的痛,脑袋也随之撇向一边。   “姐姐大人!”   伊芙在叫我的名字。   “啪!”   紧接着,左脸蛋也挨了结结实实的一个巴掌。   “快点醒醒啊!”   噗哈……   猛吸了一口气缓过神,仿佛溺水者刚刚获救般,她说的没错,这种程度就昏倒了今后怎么办。   脑子不甚清醒,推了一下根本没有下滑的眼镜,也顾不得被打的红肿的脸。   “伊芙,我们跟上去。”   扒在墙角后低声发出命令,紧接着两人便做贼似的亦步亦趋,时而避在店门侧时而佯作攀谈,笨拙地尾随在他们身后。   可恶……那两个人连身高都正好匹配,最佳的情侣身高差吗,艾温小姐侧头就恰好能搭在伊恩肩膀,走在街上像要把全世界的目光都吸过去似的,路边商贩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相比之下狼狈不堪的我们就像两只过街老鼠。   接下来,那两个人接连游历了饮品店、服装店和礼品屋,最值得一提的是后者,出来的时候伊恩提着一个大纸袋,里面满满的不知装了什么,袋上有店家的标志。   还没给我买过礼物呢,这小气鬼莫非还挑对象的,只有艾温小姐这样绝世美少女才能配上他的馈赠?   越想越朝着过分的方向发展。   话说回来,这样炎热的天气我们却要捂的严严实实,鼻子前口罩遮着透不过气,水分消耗太快,这会已是口干舌燥。   “伊芙,你渴不渴……”   右手朝身下按了按,却没碰到伊芙的肩膀只抓到一团空气。   “伊芙?”   扭过头,她不知何时竟跑到街中央去了,还盯着一家店发愣。   赶忙快步过去将流着口水的她拖回阴影。   “被发现就完蛋了!怎么还有闲心发呆!”   “但是那家在卖巧克力味的冰淇……”   “啪!”   不知为什么,就是想给她一巴掌。   “之后要多少都行我买给你,现在拜托千万别出差错!”“好的,姐姐大人……不对,刚刚那是报复吧!”“说什么呢,我怎么会那么小心眼,再不跟上他们就要走远了。”快步迈开,伊恩他们明明就在二十步开外的地方。   “等等、肯定是报复吧,怎么能这样呜呜呜——”捂住了她的嘴。   “这么大声是想被抓包吗。”   压低声音,以威胁的语气。   “但刚才……”   “住口。”   “……”   接下来他们的目的地…   顺着那两人走去的方向看,是花店吗。   果然如此,一般的约会都是男性单方面付钱,半天下来钱包瘪了不说好感度如何还是未知数,哪怕尽心尽力讨好女孩结果依然可能不尽如人意。   我就不一样了,虽然都是花伊恩的钱,但至少是一家人,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等等…莫非一直对我都是敷衍了事的态度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把我当成家人了吗?!   不、不会是那样的。   尽量往积极的方面想,凡事都有多面——伊恩不也这么说过吗。   接着当那两人从花店出来的时候,艾温小姐的手中多了一支粉色的玫瑰。   我有受到多大的震撼吗,才没那么夸张,只是口中汩汩涌出了鲜血而已。   “快住手姐姐大人,耳朵要被你捏碎了!”   未顾及身下人的感受,手边有什么柔软又毛茸茸的东西就不管不顾地使劲掐了起来,这才回过神那原来是伊芙身体的一部分。   “哈……”   身子一软,差点躺在地上,幸亏伊芙及时抱住了我。   双手交叠,按于胸口,口中的鲜血还在不断喷涌。   “墓志铭千万不要写我的死法竟然这么丢人……”“还早得很呢姐姐大人!”   “啪!”   又挨了一巴掌。   “那两人已经走了,你是要继续装死还是跟上去看个究竟,他们做出什么都不奇怪哦!”啊,没错,我绝对不能眼看着那两人做出什么生米煮成熟饭的事。   “但是、伊芙,你刚才打我……”   “刚才什么都没有,再不起来就真的跟丢了!”二十八、实情 行计划还在继续,但显然已接近尾声,炎炎夏日在户外逛上一小时即使体力没问题体液也快蒸发殆尽。   所以显而易见地,伊恩和艾温要么结束约会,要么选个室内的活动。   室内……   啊哈哈,想什么呢。   苦笑着摇摇头,而扭头看向身边的伊芙……   “为什么要吐舌头?”   口罩也摘下来了。   “咔啊……该嗦似本棱呢,怀似不资不觉养层的习断。”半截舌头露在外面当然没法好好说话。   “天气太乐时偶尔就会讷样,平丝李经在尽量控自了。”现在也控制一下啊,吐着舌头不停哈气没发现路人的关注点都集中在你的身上了吗。   “等一哈,姐结大人李看辣边。”   显然那两人有什么异常举动了,顺着伊芙手指的方向望去。   有说有笑地走进了一家建筑,六层左右、不甚豪华也不算庸俗的店铺,门前霓虹闪烁的招牌上书写着它的功用。   “钟点旅馆”——大概就是这种性质的旅店。   大白天租下旅店,你们是想做什么?不,不必自问自答的设置自我欺瞒的障碍了,显然就是要做那种事。   开什么玩笑,你们两个刚刚认识一周而已,怎么会……怎么……   眼珠瞪得再大也没用。   尽管紧张时时常抿着嘴或咬住下唇,有时也叼着拇指,但那也仅限于不会伤害自己的程度,但这一次口中真的溢出血腥味。   和我想象的不一样,那两个人最多不过共进晚餐,关系取得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进步,接下来自己还能保持着胜利者从容的姿态继续研究对策——这样才是正常该发生的不是吗。   可他们却在我眼皮底下踏进了爱情旅馆,就在不到一分钟前,我错过了什么,刚刚发生了某种决定性事件吗。   这是梦吧,伊恩不是那么好攻略的家伙才对。   但无论暑风拂过时真切的感触还是内心轰鸣的嘈杂都在提醒我那是铁一样的事实,他们的确…愣在原地足足五分钟。   现在恐怕已经在激烈地亲吻着,之后也——   脑内妄想愈演愈烈,表情却凝固在面孔之上,直至眼球干涩才察觉已经十五秒没眨过眼。   “姐姐大人……”   伊芙在一旁扯了扯我的手腕,侧过头观察我的神情。   “……”   一言不发,因为无话可说。   似乎多数内脏被替换为了机械,甚至心脏也被机关化改造,我却依然能体会到心痛的感觉。   右手捂住胸口,里面大概还在跳动吧。   因此心头阵阵绞痛。   摘掉口罩,把扎起头发的丝带也扯下来。   “伊芙,我们回去吧。”   说罢,没再朝那栋大楼多看一眼,扭头快步离开了。   ……   “不抱抱我吗?”   爱情旅馆内,艾温正跨坐在伊恩腿上,在另一人耳边低语。   “很多年没做过了吧~”   轻柔而魅惑,似羽毛拂过掌心,微眯的眼眸与涨红的俏脸无不挑逗着伊恩的防线。   “你是故意让妮蒂娅看见的?”   伊恩并未躲避,而是侧目发问。   “没错~?”   与此同时她可人的眨眼在伊恩眼里成了最恶劣的玩笑。   “到这儿要做什么?”   “真没情趣的男人耶,人家只是想逗那小姑娘玩玩而已。”对方实在没有那个意思,艾温只好从他的身上下来,扭头坐在对面,交叠双腿。   “一定要那么说话吗,在这种年纪。”   伊恩如是说到,尽管表面上波澜不惊,但在艾温终于离开自己躯体之时他那微微的颤抖与松懈还是被对方尽收眼底。   “不行哦。”   艾温小姐微笑着回应。   “女性和你可不一样,如果心老了,身体也会跟着衰老的。”“你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我才讨厌你这一板一眼的态度。”   “……”   陈默良久。   半分后,伊恩再度开口:   “回答我的问题,你的目的是什么?”   “观察、测试、执行。”   “执行你那荒谬的计划吗。”   “就算和你解释再多次,你也依然会称其为‘荒谬’,弗拉梅尔。”艾温坐着向前欠身。   “那么,要和我开战吗?”   她的神色第一次严肃起来,尽管平时显得再怎样温柔,但凡瞧见这副面孔的人也不敢再质疑其意志。   “……”   伊恩无言,凝视着对方的眼睛陷入沉默。   “哈啊~就知道你不会那么做的。”   风云骤变般,她变回了平时松弛的表情,背部也靠回椅子上。   “代价太大了,所以不能那么做——我真喜欢你这种贪心的态度,什么都想保全,最终也什么都得不到,教训还不够多吗。”“你怎样想都好。”   平日总是占据话语主导权,今天却异常安静的伊恩终于想好了应对的说辞。   “如果你要打破平衡我也奉陪,但切记,无论想得到什么,付出的代价至少不会比收获更低。”他站起身准备离开了,艾温小姐未加阻拦。   “这是经验之谈?”   她突然开口。   伊恩无言以对。   “既然如此,我就是你所付出的‘代价’吧。”面对这样的质问,伊恩仍旧无话可说。   “抱歉。”   留下简短的二字,他转身离去。    第二十九章 沉默 ==============================   虽然不知少爷和大小姐间出了什么事,但自早晨起这两人的关系显得十分异常。   上午少爷有约,因此起得很早,没想到大小姐也少见地起了个大早,这对于能在床上赖足足两小时的她而言可是稀罕事。   接着在少爷出门前半小时大小姐又率先离出去,又一桩异常举动。   假期的她绝不会出门,除非有迫不得已的缘故。   都想跟出去看个究竟了,但瞧她精神十足的模样不像有什么事所以就没放在心上。   转眼时至午后,那两人一前一后回来时我才发觉事情的不妙。   先离开的是大小姐,先回来的也是她,神情沮丧,目光涣散,面对我的招呼一声不吭,歪歪扭扭地拖着两条腿蹭上楼梯,还差点在房门前摔个跟头。   发生了什么事?   没等我想出个所以然,另一人也推门而入。   有个值得注意的细节,少爷似乎也颇有失魂落魄之感,手中提着个盒子,进屋后将外套交给我,随即将目光转向楼上大小姐的房间,瞧了半秒后大概想做什么,但还是决定先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大概是需要再三考量。   他将手中的礼盒放在茶几上,十指交错踌躇顷刻,又提起它走上了楼。   在楼下打扫地面,竖起耳朵听着楼上传来的声音。   “咚、咚、咚”   大概是少爷在敲大小姐的门。   “妮蒂娅,我回来了。”   “……”   少爷等了一会儿,也许是等对方回应,然而屋内没传来任何声音。   “妮蒂娅?我给你带了礼物。”   呀哈~   这才真叫稀罕事呢,与此相比之前都算不得什么,一直以来都是少爷使唤他人卖东西,怎么今天突然想起带礼物了。   赶忙停下手中的扫把,踮着脚靠近少爷察觉不到的楼梯侧面,在那里侧耳倾听。   怎么怎么,这二人今日仿佛角色互换了似的,大小姐反倒变成沉默寡言的那个。   “妮蒂娅?”   少爷又一次呼唤她的名字。   同样又一次地,房内无人应声。   状况有点不妙。   并非想象中的喜剧展开,故事似乎朝着扭曲的方向发展了,在这个家中连我都能召之即来的妮蒂娅大小姐今日怎么这么冷淡?   再结合少爷破天荒地买了礼物来看,莫非……   “咚咚咚”   少爷又敲了次门,不过节奏更加急促。   “砰!”   半秒钟后少爷终于得到了回应,只不过是并不友好的撞击声,那蓬松柔软物撞击门扉的声音,显然大小姐把枕头使劲甩在了门上。   发脾气了吗。   今天净遇上怪事,从不见怒颜的大小姐竟然生气了,要不是发生在我眼前说天塌下来或许更相信点。   不插手不行。   作为这个家里唯二的女性,我不分担大小姐的苦恼就没其他人了,虽然看上去像少爷做错了事但也不能空口无凭妄下定论。   终于,在少爷无奈地钻进书房后,我跑上楼敲了敲大小姐的房门。   “咚、咚、咚”   “砰!”   又一次的枕头威吓。   “大小姐,是我。”   压低声音说到。   门内传来床褥起伏、拖鞋在地上沓拉的声响,过了一会儿门栓转动,房门被咧开一条缝隙,大小姐用一只眼偷偷瞄着这边。   “伊恩呢?”   小猫般警觉。   “少爷已经去书房了。”   她这才打开房门,然而我刚刚进屋就被猛地关上,门栓锁死。   被这气势稍微吓到了。   走进屋后才有仔细观察大小姐的机会,她已经换上了睡衣,这是一整天不打算出门的表现,其次窗帘也被拉的死死,甚至她的脸……说到面孔,大小姐的脸蛋上还有未抹净的两道泪痕。   我坐在床边,她跟着坐到我的身旁,比平时更加亲密的距离,下意识地靠近大概是想获得安慰吧。   揣测到这心情的我侧身抱住了她摩挲着头顶,不知这具没有体温的身躯是否能带来些许温暖。   “怎么了,大小姐?”   哄受伤的小孩子般,低头尽量温柔地望着她。   “……”   她不吭声。   “还哭了?”   稍微点了点头。   “被谁欺负了?”   迟疑片刻,大小姐摇摇头表示否定,脑袋稍微垂下,向我的胸膛靠了靠。   受伤雏鹿似的,可怜兮兮。   说起来,自己很享受作为大姐姐被依靠的感觉,在那过程中能获得极大的成就感与满足感……当然也是出于对大小姐的关怀与呵护。   但刚刚她犹豫了一下,无疑是口是心非。   “是少爷吗?”   这次她干脆不置可否,头低的更深。   “……”   显然,就是少爷。   看刚刚两人的表现就知道,少爷做了什么让她难过的事吧。   这可难办了。   要是谁家的野小子——比如那个叫罗丹的家伙欺负大小姐我还能暴打一通出出气了事,少爷我怎么敢冒犯。   想着这样的事,手停下来。   停下来、一秒、两秒、三秒、自己仍未意识到。   直至大小姐默默拿起我的右手,放在她的脑袋上为止。   是要我继续摸头吗。   哈啊,会撒娇就好,一人生闷气迟早要出事,想被人安慰才是正常的做法,能把这念头好好表达出来就难能可贵了。   难过的时候说出来,没人会笑话。   都说会撒娇的女人好命,实际上只是因为会撒娇男性就很难拒绝罢了,这么看大小姐将来也……现在可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   赶紧把思维拉回正轨。   既然是他们两个的争端就没有我插手的余地,但至少——“能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吗,说出来感觉会好得多。”大小姐抬头,盯着我的双眸瞧了一会儿又作罢,再次摇了摇头。   不说吗。   “艾达……”   她轻声呼唤我的名字。   “怎么了。”   “我这两天…”   唯唯诺诺地没把话说清楚。   “咳…”   她清理一下嗓子。   “这两天想去卡洛琳家里住,能帮我收拾一下行李吗?”三十、不眠之夜 听说要开睡衣party我就来了~“   一小时前玛利亚如是说到。   本以为只是在卡洛琳家里寄住两天,没想到不知怎地被她和伊芙知道了,结果今天晚上卡洛琳的房间就变成了四人的秘密会议室。   而且还被卡洛琳以“既然来了就不能白住”为理由往每人怀中塞了一个小孩,要一直抱到她们睡着为止。   那大概就是卡洛琳的妹妹们吧。   听伊芙说起过她家中有三个妹妹,平日她一人独自承担母亲的职责,今天正好人多就不必一个个地哄睡着了。   四人坐在地毯上围成一圈。   “妮蒂娅,你别一直哭丧着脸,小孩都被你吓到了。”“才没哭丧着,只是笑不出来。”   “小孩子对大人的情绪很敏感的,就算为了大家的妹妹你也要开心点。”玛利亚说到。   见面才两小时不到就变成大家的妹妹了……   就算要我高兴也——   尽力摆出了温柔的表情,怀里皱着眉的妹妹一号五官也随之舒展少许。   “那么…妮蒂娅为什么要过来住的情况大家都知道的差不多了……”此前用十分钟的时间大致说明了事件的始末。   卡洛琳压低声音,我们也不停微微摇着怀里的妹妹们,这样大概更有助于睡眠,毕竟大多数妈妈都是这么做的。   “大家有什么想说的吗。”   “……”   一片沉默,想法不可能没有,不言语大概是因为怕对我有所冒犯吧。   “没关系…有什么话直说就好……”   得首先表态才行。   “就算要我说也不知从何谈起。”   伊芙瞄着我的侧脸,气氛有些难以言喻的尴尬。   “都说了没关系,只是受到的打击有点大,有不太愿意相信那是现实,所以就…”没错,到现在为止我也认为今天上午所见的一切只是虚像,是酷暑下的幻觉,还是昨日梦境的残影,总之,伊恩就这样轻易地和别人……那、就是那个还是令我难以置信。   毕竟瞧他的言行还有点禁欲系的感觉,没想到一会儿不看着就发展到这步田地。   “首先,‘那是现实’的‘现实’指的是什么?”卡洛琳开口,虽然总听她自诩恋爱达人实际也没见和谁交往过。   “……”   我沉默不语。   “就是伊恩和艾温小姐进了爱情旅馆这件事。”伊芙小声说道。   毕竟那是事实,而且今天就是为了解决这桩心事猜想找人商量,说出来也是必然环节,只不过本该由我来却让伊芙代劳了。   “哈啊?!”   玛利亚和卡洛琳异口同声地惊呼,不过马上意识到怀里还有快睡着的妹妹们就压低声音闭上了嘴。   “真的吗?”   自己当然只有默默点头这个选择。   二人脸上的惊诧不比自己目睹时少丝毫。   “但、但我不觉得伊恩先生是那样的人啊。”   “就是,随便和刚认识的女孩同床共枕怎么看不像他会做的事吧。”“可我都看见了,千真万确。”   “……”   玛利亚和卡洛琳对视一眼。   “就算是这样……”   卡洛琳停顿片刻,似乎是在思考借口。   “也可能只是一时兴起而已。”   “……?”   不太明白她所说的话,投去疑问的目光。   “你看,不是也有那种轻浮的男人嘛,和其他女生做也不过纯粹为了享乐而已,并没动什么感情,所以妮蒂娅你也不必——”玛利亚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快住口,妮蒂娅都快吐血了!”   我倒更希望这个解释行得通,但关键是伊恩根本不属于那一类人,只是为了享乐的话我、我也…不行,就算果真如此我也什么都做不到。   “抱歉…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姐姐大人……”   伊芙很不擅长这种话题,只能看着我的表现。   玛利亚瞧着渐渐陷入僵局的对话,稍微挺直腰板。   “为什么不往积极的方向想呢?”   她这么说到。   “比如,其实什么都没发生。”   “怎么可能。”   年轻男女大白天走进爱情旅馆,说什么都没发生谁会信。   “一切皆有可能,迄今为止经历过的荒谬状况也不止一次了不是吗。”这么一说似乎的确如此。   “妮蒂娅也别总用悲观的想法思考嘛,万一他们只是去——唔姆……商量什么事之类的。”“在爱情旅馆吗?”   “那你相信伊恩是处处留情的风流男吗?”   摇了摇头。   “那不就行了,怎么不去问问他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可是跟踪过去的耶。”   “随便编个谎就好,比如那天他们两个被某个同学撞见了,然后由那个同学告知了你——这样就说得通,不是不能问,而是不敢吧。”的确。   这样一说才发觉自己说不定真是这样想的。   害怕听到真相,害怕事实与最坏的估计一致,害怕失去最宝贵的人所以不敢询问。   “这样说吧,妮蒂娅,你相信伊恩先生吗?”   当然相信,要说在这世上我最相信谁第一人选无疑就是伊恩,他从危难中救下我不止一次,仅这份恩情就不知如何报答。   “嗯。”   “那就去问吧,不问不就说明你并不信任他吗。”“……”   “所以呀,别想太多。”   今天的玛利亚和平时不太一样,看似无忧无虑整天想着恶作剧的玛利亚竟然也有善解人意的一面。   “在事情未明了前别自己吓自己了。”   “就是的,姐姐大人。”   不会安慰人、一直插不上嘴的伊芙也表示同意。   “嘘——”   卡洛琳做出噤声的动作。   她的目光向下扫了扫,我们亦随之向下看去,原来是妹妹们不知何时睡着了。   小孩子天真无邪的睡颜,仅是看着就被治愈。   “轻点站起来,跟我到这边。”   跟在卡洛琳身后走入隔壁卧室,把她们放在各自的小床上,又蹑手蹑脚地返回房间。   “那么,接下来就是我们的活动时间了~!”   刚关上门玛利亚便举起双手欢呼,她的情绪无比高涨,或许是为了缓和之前的凝重氛围,她一直都很擅长这个,调节气氛。   “要做什么~要做什么呢~”   “讲鬼故事如何~那只UMA的传言最近愈演愈烈,据说它还长大了一圈哦,足有半人那么高!”玛利亚没心没肺地说着,卡洛琳身上的寒毛肉眼可见地竖了起来。   “停、等一下……之前不是说要开睡衣party吗,来、来做这个吧,枕头大战什么的……”心虚的不行。   “哈、害怕了吗?”   “没啊,之前说要开睡衣party的人不就是你吗,我只是照顾你的意见而已。”“嗯嗯,我也没有欺负人的爱好,那就——”   “呀哈哈啊——”   玛利亚立即展示了她能折腾人的特性,将卡洛琳扑倒在地,继而双手以挥出残影的速度开始上下挠痒痒。   卡洛琳终于被折磨到有气无力后她意犹未尽地爬起来,闪着凶光的眼珠对准了我。   “还有你,妮蒂娅!”   “等、等下”   刚说完悲伤话题就给我来这个吗。   赶忙往后挪,伊芙此刻向前一步挡在我的身前。   “姐姐大人由我保护!”   “嗯哼哼~”   玛利亚得意地笑。   “天真的小姑娘,你真的有这个本事吗~”    第三十一章 软弱 ==============================   第二天走进部室时才发现,除了我和艾温别无他人。   要扭头就走吗。   那样显得太失礼,见了人立刻离开也许会令对方觉得自己讨厌她,从而制造不必要的麻烦。   实际上也的确不怎么喜欢艾温就是了。   在这里坐十五分钟,稍微喝杯水佯作休息,然后离开吧。   总是考虑得太多,不敢率性而为,瞻前顾后,生怕哪一步走错带来糟糕的后果。   故作姿态地左右张望,装作确认屋内的人,随后从书架抽出上次没读完的小说拉开椅子坐下。   随便翻一页,心思也没在书上。   装装样子而已把这几分钟捱过去,视线在字里行间乱转,脚尖不安分地点着地面。   在此之前从未像这样讨厌过谁,哪怕是敌人,对他们也只有“必须消灭”的义务与“恐惧”这两种感情而已,唯一生出厌恶之情也不过是面对将伊芙劫走的匪徒。   我爱着大家,也被大家爱着,享受着这种感觉,对生活也没有丝毫的不满。   卡洛琳曾这样说…对谁都那么温柔,妮蒂娅是天使吗,不,是博爱的女神才对吧。   大概是开玩笑的话,但转念一想,但凡常人都该对谁或什么抱有不满之心,难道是与大家不同的自己出了什么差错。   那种想法持续到现在,直至现在我可以确定,并非自己与众不同,只是没出现令我讨厌的人罢了。   ——严格地说也不是排斥艾温小姐本人,我没立场指责她的所作所为,自己很清楚这一点,我只是讨厌“伊恩被夺走”这件事,艾温小姐好巧不巧地成为这种现象的牺牲品罢了。   过去五分钟左右,每秒都像一日漫长。   算了,没必要坚持一刻钟……   刚准备站起,臀部只离椅子不到一英寸,此刻的她却突然开口:   “妮蒂娅小姐,冒昧地问一句,你和伊恩先生是怎样的关系呢?”“唔…”   坐回去,万万没想到她开口就是如此尖锐的问题。   该怎么说才能让她离——不对,怎么说根本不重要,我难道还有第二个答案能拿出手吗?   “大概…是堂兄妹…”   “大概?”   “就当我没说那个,只是堂兄妹而已。”   我在说什么。   这话刚出口简直想赏自己一耳光,如此不等于承认了与他尚未确认关系的事实。   “那我就放心了?”   艾温拍着胸脯长吁一口气,从桌下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   “有见过你们放学后一起回家,还以为有什么更深层的关系…”就是有的啊,有的!   真想这么吼出来,然而声到喉头只剩嗫嚅。   “什么?”   “不,什么都没有……”   头低下去,几乎要埋进大腿里。   “如此看来是我想多了呢。”   拜托,再多想想吧,考虑一下刚刚我的话只是谎言的可能性?   “如果妮蒂娅小姐只是妹妹的话……”   那家伙根本就没那我当妹妹看过,只是层对外宣称的名存实亡的关系罢了。   “就能心安理得的说出口了。”   “嗯…?”   有什么能说出口了?   “我已经开始和伊恩交往了~”   “……”   缺氧的鱼般开阖两下嘴唇,大概是想说什么吧,但内容已无关紧要,无论那是惊诧的质疑还是恼怒的呼声,我都没开口的勇气。   “要交往是指……?”   “我对伊恩提出了交往的请求,他也应允了~”大吃一惊,嘴巴合不上。   和我想象的不一样,那日回来伊恩的表现明明没多高兴,只似往常不温不火,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心头一沉,思绪乱作一团,苦涩的味道漫上舌苔,视线也不知何处安放。   不安,汹涌的不安将我淹没,如坠冰窟。   “别、别开这种玩笑啊,艾温小姐。”   抱着最后一点希望。   “伊恩那家伙有什么好的……又冷淡…又不解风情…”“才不是。”   艾温小姐似乎没瞧出我显而易见的沮丧,稍微凑过来。   “就和你稍微说说吧,我们两天前去约会了。”这个已经知道了。   “最后成功上垒了,虽然过程有点辛苦~。”   什么?   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辛苦?辛苦指的又是什么?   莫非他们真的——   “这么说吧,伊恩的技巧棒到没话说,别再提什么‘不解风情’咯。”技、技巧,什么的技巧?   无数明知故问的疑惑在脑内此起彼伏,自我欺骗着维持当下面不改色的神情。   但维持不了多久了,毫无疑问,眼眶正在酸胀,温热的东西自鼻腔向上涌。   “抱歉……艾温小姐,我要早点走…”   放下书也没插回书架,夺门而出,一路跑向了拐角的厕所,捂住嘴巴,压抑着要爆发的某样东西。   开什么玩笑。   她没理由骗我,难道伊恩就这么轻易离开我了吗,和一个仅相识一周的人?   闯进隔间锁上门,坐在马桶上弯下腰,声音有按捺不住。   “呜……”   “咕呜……”   怎么会觉得这么不甘,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样,艾温小姐没有任何错不是吗?   啪嗒。   啪嗒。   泪珠滴落于镜片,汇聚后又砸向地面。   前世今生,多久没流泪了,像这样无助地。   哭泣是为向他人寻求帮助而示弱的生理现象,过去我清楚无论怎样的危机出现都有个无所不能的人站在自己这边,所以不会哭,而现在呢。   本来听从大家的建议,已下决心今天中午要跟伊恩问个明白,如今也没了开口的必要。   在艾温说那句话之前,还不知伊恩对自己有多重要,那句话击穿耳膜后心就像被挖走了一大块。   双手按住胸口。   我变得情绪化了,更加感性,喜、怒、哀、乐都被强化数倍,这就是女性感知世界的方式吗。   幸福感成倍增加,失去时的痛楚亦然。   “伊恩……”   不知为何念起他的名字,但说出口不安却愈演愈烈。   以后自己该怎么办,怎么面对他,怎么面对艾温小姐,见面后该说什么。   更重要的,怎样面对自己才好。   伊恩像我在这个世界的锚,可我已经失去它了。   明明不是性命攸关的时刻,我却感受到了以往都不曾体验的绝望感。   冰冷地、悠长地、仿佛要将我拖入深渊的绝望感。    第三十二章 默示 ==============================   这儿是艾温小姐的临时居所,虽然只是公寓,但也算雾之都数一数二的所在,给五人同居也绰绰有余的大房间,以水色墙纸铺满。   唯一奇怪的是房屋四角摆放着四个纸盒箱,并未集中放在一处。   总之,此刻她正与伊恩在客厅交谈,身着同样水色的连身裙,角落里伺养着孔雀鱼的水族箱内气泵正嗡嗡作响,搅起流水的声音。   室内的燥热异乎寻常,伊恩本以为屋子里至少比外面凉快些,没想到恰恰相反。   他身上流的汗更多了。   “最近闹得人心惶惶的传闻与你有关吧。”   伊恩开口问到。   “哪个?”   “……”   他不应声,这是明知故问,明明两人心知肚明,没有装蒜的必要。   “哎,的确是我做的。”   艾温一笑后应允。   “那也一定与妮蒂娅有关了。”   “的确如此。”   “你对她做了什么?”   伊恩的目光收敛,指关节绷的更紧了些。   “唉呀呀,何必这么紧张?”   艾温向后仰,靠在椅背。   “那不是你的工具吗,直通夙愿的天梯?渡向理想的方舟?是谁无所谓,重要的是‘属性’;但刚刚的模样在我眼中可不像被他人动过玩具的恼怒,而是发自肺腑的不安吧。”她凝视着伊恩,视线并不锐利,对方却做了亏心事似的扭过头。   “对我就没这样呢,弗拉梅尔。”   “这和当初不一样。”   “在我眼里没什么改变。”   艾温立即反驳。   “总是给自己找各式各样的遮羞布——你相当擅长这个,别人完全挑不出破绽,甚至自己都觉得合情合理,但你心底知道那是什么,借口?谎言?甚至现实都能为之扭曲,事到如今……”她稍靠近了些。   “连自己都无法彻底相信了吧,这是又一次自欺欺人的骗局,还是动了真心。”“……”   伊恩无言以对。   “最棒的骗术师以骗过自己为荣,而你从一开始就在以欺骗自己为目标,将这技巧磨练的愈发纯熟,显然,现在你已相信自己是个值得被爱的好人了。”“面具戴的久,想摘都摘不下来,最后甚至连自己戴着面具都忘了。”“回答我的问题。”   这是伊恩无话可说的恼羞成怒,又或者似对方所言的、表层人格的诉求,还是本心呢,他自己也不知晓,但无论如何他现在最想知道的事只有一件。   “你对妮蒂娅做了什么?”   伊恩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沉稳,但眉毛却微微挑起。   “我得到了她的头发~”   艾温小姐的两只手空握在胸口,然后又“砰”——一边说出这样的拟声词,一边像孔雀开屏似的张开十指。   “那孩子的确有着神亦为之感动的温柔,但心思也同样程度的单纯。”狐狸般地哂笑着。   十日前,在艾温小姐与妮蒂娅初次见面时她用冰凉的双手捧住了对方的脸蛋,看似消暑的举动,实则从耳后悄无声息地带走了三根发丝。   “是那个把戏?”   “没错,就是那个怎么玩都不会腻的把戏。”   伊恩的表情似乎绷不住了,细枝末节处的紧张已将他的心思透露。   他捧起茶几上的杯子,稍微抿了一口以缓解口干舌燥。   “弗拉梅尔,你已经注意到了吧,这个房间的怪异之处。”在那之后,艾温小姐突然说出奇怪的话。   “怪异…?”   “角落放着的箱子,是做什么用的?”   “……”   “从你的住处到这里大约两公里的路,街边并无售水的吧台,加上炎炎夏日水分流失速度很快,来这儿后我在你面前倒了一杯热茶。”她站起身来,而伊恩则觉得胸口无比沉闷。   “房间的的纸盒中,装着‘石灰’,将密封环境的湿度降低并维持在10%以下,我们交谈又已超过一个小时,如是外部条件身体对水分的渴望总会超过其它诉求,或多或少,无论如何你都会喝一点的,弗拉梅尔。”“我并未作出任何补充水分的邀请,正是为了降低你的疑心,看吧,最终还是如我所料,生理的诉求远比言语有力得多。”伊恩终于察觉了。   无论她的衣着、房间的布景还是角落里那不断搅起水流的鱼缸都在一刻不停地施加着心理暗示,在这些事物的共同作用下,伊恩大意了。   此刻的他已手脚无力,没法做出反抗。   “就算是我想直接控制你的行为也困难重重,但在药效的加持下就不一样了。”艾温微笑着在伊恩面前蹲下,右手托着腮,而左手故意挑起胸口宽松的衣襟。   “现在不管做多么过分的事,你都没法反抗了吧。”……   这里是罗丹。   已经许久没见过妮蒂娅同学。   上次莫名其妙地不辞而别,难道是被她讨厌了吗。   因为不在同一班级,想见一面也困难重重,就算偶尔遇上最多不过打个招呼,交谈则没足够的话题,更不知该从何谈起。   而现在——   十一时,已入夜的街头,我却在街上瞧见了神似妮蒂娅的身影。   晚上在外面无所事事地闲逛,觉得渴了就来买罐饮料,扭过头时注意到前方五米处的路灯下有个矮小的眼镜妹,怎么看都是她。   她突然蹲下了,一只手扶着路灯的灯柱,另一手捂着腹部,不知发生了什么。   赶忙跑过去,也没顾摊贩递给我的零钱,凑近了一瞧果然如我所料。   “妮蒂娅同学?”   试探地问着。   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便抬起头来,然而映入眼帘的不是预想中的神情,而是从未见过的哭脸。   眼睑被外面夹带灰尘的风吹过当然会红肿,脸颊也挂着两行泪痕。   被谁欺负了?遭遇了不好的事?   该说是男性的诅咒,还是后天养成的自我认知,瞧着她可怜抽泣的模样,激发了心中许久未曾启动的保护欲。   雾之都晚间的治安我最清楚不过,倒霉遇上游荡的混混也是常有的事。   “发生了什么,妮蒂娅?”   “唔…”   “没什么……”   瞧见我后她愣了两秒,随即马上抹掉泪水刻意摆出轻松的表情和语气。   “只是有点腹痛而已…”   弯着腰站起来,双手按着小腹。   绝对不止于此。   我很清楚,以她坚强的程度怎么可能单纯因为肚子疼掉眼泪。   “我是不该多问的,但、妮蒂娅同学请告诉我,你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吗?”如果有谁敢对她出手我就把那家伙两条胳膊扭断。   她默默摇了摇头。   虽然老实又害羞,但还不至于受到伤害也忍气吞声的程度。   看来是没有了。   稍微松了口气。   既然不想说哭的理由我也不好刨根问底,大概是遭遇了什么没法解决的烦心事吧。   “那为什么半夜在街上乱逛,女孩子一个人很危险的。”妮蒂娅不作声。   “自己的家不能回吗?”   她点了点头。   虽然家里还没收拾现在正是一片狼藉,但至少也算个能住的地方。   “在外面过夜就别想了,要不要先到我家去?”三十三、演出 豫再三,我还是对罗丹同学说出了真相,包括自己对伊恩的恋慕;虽没明确地提及,但言辞间透露的讯息已经很明显了。   我又不是伊恩那样迟钝的木头,罗丹同学对我表现出的异常关心怎么可能察觉不到,背后的含义也一清二楚,原本想靠拉开距离来解决这个问题,但下午该死的来了那个,加上之前所受的刺激,情绪难以自抑地有些暴躁了。   并非字面意义上的“暴躁”,而是指对待事情更没耐心,将原本的计划打破——这样的意思。   虽然是更激进的做法但也没错,一直不明不白地将这件事拖下去谁知今后会变成怎样,心里想着另一个人却对罗丹同学模棱两可的不表态——人们通常把这种女性叫做碧池。   于是就这样,在罗丹同学的居所二人陷入了难以言喻的尴尬中。   好吧……   至少现在只是尴尬,不会在可预见的未来演变为席卷一切的大灾难。   他的失落在我意料之中,但他也没想象中的大受打击,看来只是年轻人青涩随意的恋情,不似预料中的根深蒂固。   这对我来说也是好事。   “也、也就是说,妮蒂娅同学对伊恩先生有…呃姆……恋爱意义上的好感……?”“不、不是那样——不对,也不能说不是,总之……”扭过头双手扶着眼镜。   别说的那么露骨啊,我又没法否定,这不是把我逼上只能承认的道路了吗。   默默点了点头。   “但还没确认关系不是吗?”   “是那样没错……”   “而且,伊恩先生似乎和其他女孩子开始交往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眉头微皱,细微的变化被对面的罗丹所捕捉。   于是,他决定打断这个不合时宜的话题。   “要喝点什么吗,天气这么热,又在外面逛了大半天。”“嗯…”   罗丹起身去准备饮品,我则坐在床上打量这间卧室的变化。   最直观的感受是,储物柜的顶端、房间的角落和桌面都被各式各样的石材堆满,偶尔也有整块的青铜,看样子就知分量十足,边角甚至把桌面压出弧度,有的已见雏形,有的还是一块璞玉,墙壁的木架则挂上了各式各样的雕刻工具,斧、凿、锤、铲十余件。   看来真的听了我的建议,没把这项兴趣丢掉就是万幸,否则看他整天无所事事的样子就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似的。   该夸奖他吗?   现在的心没有腾出空间思考闲事的余裕。   “请用吧。”   他回来了,将茶杯放在床前的小桌上。   我捧起杯子稍微抿了一口,就算晚间雾之都也只刮温热的风,甚至比白日更难以忍受,舌苔已像含了口沙子摩擦着上颚了,自己的确有补充水分的必要。   喝下肚后,泪腺大概又有生产眼泪的原料了,于是眼眶开始发胀。   弯下腰垂着头,刘海遮住面孔。   要是伊恩也会这样关心我的话……   马上将这种想法清出脑海,那家伙现在搞不好正和艾温小姐温存呢……一想到这儿酸涩的感触便一点一点没过心头。   “现在一定坐立不安吧,妮蒂娅。”   罗丹同学说着不合时宜的话,我没应声。   “不安的源头则是‘不清楚伊恩先生和那个女生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不…”   吸着鼻子应声。   “不是的,艾温小姐已经承认了,他们——”   说不出来。   “但那只是她的一面之辞。”   罗丹坐正了身子。   “你心底并不相信伊恩先生是那种人,在我看来…虽然只见过几面,但他怎么看都不像轻浮的类型。”“我说的有错吗?”   “……”   “所以,在真正的大哭一场前,先去找伊恩先生确认吧。”他的右手放在我的肩上。   “我会和妮蒂娅同学一起去。”   ……   艾温随着伊恩回到他的宅邸,进门后一句话支开了女佣艾达,客厅内便只剩下两人而已了。   伊恩坐在沙发上,艾温则在一旁靠着他的肩膀。   “这是怎么回事?”   伊恩如是问到。   之所以这么说,那是因为现在的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听自己的使唤,而是照着艾温所想的行动。   “你刚刚喝了加入曼荼罗花粉与颠茄汁的茶。”艾温如是答到。   “除了麻痹与致幻作用外,更重要的是使人易于被催眠,你知道的吧,弗洛伊德卿大为推崇、却被你嗤之以鼻的技术。”她恶作剧般地点着伊恩的鼻子。   “正因为我很了解你,所以才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控,因此就选择了稍微有点恶劣的手段。”艾温瞄着伊恩的双眸,二人视线迷离地相交。   “毕竟人家可是新时代的恶役女主角,绝不计较手段、命中注定要颠覆一切的死亡甜心~”“那么男主角呢?”   “世界。”   艾温如是答到。   “世界即是我的舞伴,只有他才有资格与我共同享用无数纬度的终点、时间与空间尽头最后的晚宴。”“……”   “真自大。”   伊恩似乎词穷了,没料到眼前人竟有这样的野心,迟疑许久后只能用这三字表达心中所想。   “‘自大’这个词只有出现结果后,才能被用在他人身上。”艾温恶作剧般地笑着反驳。   “只有夸下海口最终却自食其果之人才叫自大,而我的未来早已注定,你明知这一点的,弗拉梅尔。”“你真的——”   伊恩刚要开口,喉咙中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因艾温小姐的一个眼神。   “别再多话,否则就无法好好欣赏接下来的精彩演出咯。”艾温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自己也甜蜜地蜷在伊恩怀中。   “你就安静地坐在这里等着看就行了。”    第三十四章 绊脚石 ==============================   跟着罗丹到了家门前,要进去时却没了胆量。   于是停下脚步。   “妮蒂娅?”   他察觉到身边不知何时不见的我,扭头才发现在五步外的身后。   “害怕了吗?”   害怕吗,应该是害怕吧。   常听人说自己在某样事上有多么过人的胆量,面对怎样的状况都能面不改色——我觉得那并不是勇敢,只是单纯的不关心。   没错,不关心,如果目标换成了比性命还重要的事物呢,想象一下,譬如父母、亲人,它现在要消失了,只因你一个决定,还能轻而易举地做出绝对理智的判断吗。   人都会胆怯,有时表现的勇敢只是因为“勇敢”行径背后的筹码他并不在意罢了。   我自认为没那份胆量,因此在门前踌躇。   “我这可是第一次进你的家门,在院子前就觉得寸步难行了,即便如此我还是陪妮蒂娅走了进来,你没理由比我更害怕才对。”所以都说了那只是因为不关心……   “呀、”   见我没做反应他干脆抓着我的手腕将我拖到门口。   “罗丹同学等一下、等……”   话未说完,门已敞开。   玄关处听闻一阵轻盈的脚步,那大概是艾达从楼上过来迎接,声音在客厅内停顿稍许又快步朝着门前走来。   “大小姐?”   她瞧见出去住了两天的我并未露出惊喜或欢迎的神色,而是先朝身后瞄了两眼。   “怎么回来了……?”   随即她注意到了我身旁的男性。   “这位是罗丹先生吧。”   艾达早就知道这人的存在,只是没正面接触过而已。   “您好,我想见伊恩先生一面。”   罗丹如是说。   “……”   艾达先是愣了愣,然后拒绝了他的请求。   “抱歉…少爷现在不在家中,大小姐你也是,先去外面走走如何,大约一小时后就回来了。”“艾达,谁来了?”   此刻大厅传来了伊恩的声音,毫不留情地揭穿她的谎言。   “抱歉…艾达,我们有很重要的事必须见他一面才行。”我如是说到,罗丹抓着我的手腕闯进客厅,艾达大概也明白没法继续阻拦,但还是象征性地遮掩好一会儿才肯作罢。   我与罗丹同学像私闯民宅的不速之客般立在客厅中央,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原因则是我与他目睹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艾温小姐正与伊恩坐在一起,她甚至还倚在伊恩的肩上。   我看不见的地方也这么的……   真的还需要问吗。   绝望感如山般压迫我的胸膛,扭头望向罗丹,他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还没开口就已经输了。   突然有种感觉,自己才是多余的。   看吧,那两人多么合适,一见钟情?伊恩那不开窍的家伙能对谁产生好感大概只有这一种可能。   罗丹同学坐下了,我也只好跟着坐在他旁边。   伊恩平淡地望向我们这边,好像没做错任何事似的——他原本就没做错什么。   马上纠正了自己,切莫因心急连判断的基准也向自己倾斜,伊恩没做错什么,我和他一直以来都只有“堂兄妹”这层敷衍的关系而已,他想做什么都与我无关。   错的是自己,从一开始就是自己,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关键时刻没胆量开口,一拖再拖,于是造就了今日的局面。   心脏内的齿轮咔嗒、咔嗒,不堪重负地激烈工作着。   “伊恩先生,这句话原本不该我来说,但是……”罗丹看了眼坐下后就低着头一语不发的我。   “我有件事要替妮蒂娅同学问。”   “为什么不自己开口呢?”   回应的不是伊恩,而是他旁边的艾温小姐。   “请问您的姓名是…?”   这才回过神,之前和罗丹同学讲述来龙去脉时忘记告诉他艾温小姐的名字。   “这里是新世界的女主角——艾温·拉姆达大人,命中注定颠覆世界之人~”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摆起剪刀手,一张一合,大厅内沉重的气氛丝毫没影响到她。   “kira~”   吐着舌头眨眼。   有点神经质。   “抱歉…但我想问的是伊恩先生……”   罗丹同学也被她不识气氛的举止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好直奔主题。   “那么,亲爱的,人家有话想问你呢。”   她扭头看向伊恩,抱住他的胳膊。   仅是看着这亲密的姿态心头就有股无名的烦躁感,在胸膛横冲直撞,想找个宣泄的出口。   但实际表现也只是攥紧十指,头垂的更深而已。   “我接下来要问的事非常重要,请您务必认真回答,答复前也请您三思。”今日罗丹出奇地礼貌,或许是因为曾经对伊恩留下过刻板的印象。   觉得那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因此不敢随意开口。   “什么事?”   伊恩说到。   “关于您和艾温小姐的关系……能作出确切的回应吗?”“正在交往中。”   “……”   毫不犹豫,立即给出答案,没半点犹豫以至于罗丹都愣住了。   “您、您确定吗?”   “没错。”   “但是、为什么?妮蒂娅对我说你们认识才不过一周而已啊。”“在你们眼中只有一周罢了,我与她很久之前就认识,相互之间的了解比孪生兄妹还深。”是这样吗,原来是早有情愫,只是这一周突然爆发罢了。   随着事实愈发确信,心头的凉意也愈发浓重。   “艾达,你……”   我扭头望向了一直默默无言的艾达,她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有这档事,或许是在我出生前发生的吧。”欸?   艾达的年龄比我更大,也就是说——   “那您是否——”   “等等——”   罗丹同学的话未完,被我打断。   站起身来,握紧双拳,牙关紧咬,抑制着心头翻涌的酸涩。   “接下来这个问题由我来问。”   “……”   伊恩的目光转向我,艾达亦露出自信又掺杂少许得意的神情,仿佛早就知晓今日发生的一切。   “三天前你们去了那家旅馆对吧。”   没有隐瞒的必要了,现在就想知道一切。   “没错。”   伊恩没有否认,也没问我是怎样得知的。   “那你们有…”   难以开口。   “有做过什么吗……?”   “久别重逢的情侣在一起,还能做什么呢。”   “……”   这话已说明一切。   “抱歉……”   无法忍受这儿的气氛了,更加无法忍受的是胸中的苦闷,泪珠在眼眶中打着滚。   抱歉,我这样说了,因为我觉得这应该是艾温与伊恩的家,自己才是他们碍眼的绊脚石。   转过身去,夺门而出。    第三十五章 三头身 ==============================   从伊恩口中得到了确认——   按理说自己应该没什么好别扭的了。   看吧,毕竟事情已经发生,那两个人确定了关系,自己完全成了多余的存在。   多余到站在伊恩的家中都会觉得羞愧。   胸中的黑暗愈积愈深,陷入消极的泥沼中无法自拔。   可恶……   紧咬牙关,现在这种时候还拿那些处世的条框自我束缚个什么劲。   总觉得不是伊恩的错,理性地看待自己遭受的一切,始终认为一切的根源是自己的优柔寡断——事实就是如此,但我为什么要坦然接受!   都到这地步了任性就任性吧,还能怎么样,状况难道还能变得更坏吗!   我没做错,从一开始就没错,都是那个叫艾温的女人,都是伊恩的冷漠无情!   自我欺骗着摆脱责任,情绪愈发高涨。   “去死吧!去死!”   提起裙子拼命踢着电线杆,但痛的只有自己的脚。   “色胚!榆木疙瘩!都去死吧!”   行至与伊芙初遇的堤岸,捡起石子用力往河里甩去,似乎是觉得这样不过瘾,又强行抬起一块大石头,用吃奶的力气举过头顶丢到人工河中。   伴着咕咚一声石沉大海,黄昏的水面漾起波纹,不消片刻便消散了。   怎样都出不了气,但又明白我在这儿发脾气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事情已经发生了。   伊恩……   抱着胳膊蹲下,眼中噙泪,小声呼唤他的名字。   伊恩……   为什么会这样,和我想象的不同…   他不应该跑出来和我解释,说我所见的一切都是误会,就算编个一点不搭边的理由搪塞我也好,就算自我欺骗自己也一定相信那是真的,他怎么若无其事地承认了呢。   而我只能放任这一切发生,什么都做不到。   要是能做出“改变”的话……   我要是像爱迪生小姐、像伊芙那样有力量的人,有勇气实践自己的想法,并做出改变的话——强烈的愿望自心底涌起。   想要改变,改变自己与伊恩的关系,改变他和艾温间的既定事实。   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好,我想重来一次,绝不会再优柔寡断。   金光熠熠的河面依旧波澜不惊地静静流淌,风也依旧闷热地从脸颊掠过。   ……   我什么都做不到。   捂住耳朵,仿佛全世界都在斥责我的无能。   ……   “哇啊!”   部室内只有妮蒂娅和艾温不在,众人正各干各的,此刻忽然一阵地动山摇。   桌子东摇西晃,摆在柜子的花瓶也摔碎了,爱迪生趴下来扶住桌子才勉强没连着轮椅翻倒在地。   “怎么回事,地震吗?!”   阿吽赶忙将她扶稳,随即趴到窗边看了一眼。   另一边的卡洛琳立刻拎起包包,伊芙也抓紧将桌上的一大把巧克力带包装塞进嘴里准备跑路。   “地、地震了,赶快收拾东西!”   “等一下!”   阿吽如是喝止了大家的行动。   “?”   已争先恐后挤在门口的众人回头。   “这种时候还看什么啊!”爱迪生小姐叫着。   “不是地震……”   阿吽凝视着窗外开口。   “那是什么?”   “的确不太像地震,只是猛地一下就突然停止了。”“除开地震还有什么可能性。”   大家讨论少顷便望向阿吽小姐的方向,她却愣愣盯着窗外没了下文。   “乓——”   大家七嘴八舌时突然一块硬物砸破窗户飞进来,幸好阿吽小姐身手敏捷躲掉了,那东西径直飞进屋中,生生扎入了距爱迪生小姐头顶不到三寸的墙壁。   “哗啦哗啦”   碎玻璃落了一地,爱迪生小姐正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的脑袋。   “这儿可是三楼耶……”   这下大家都聚到了窗旁向外张望。   “那是……”   映入众人眼帘的是做梦也梦不到的一幕。   “妮蒂娅?”   “不、那也太大了…”   “可怎么看都是妮蒂娅啊。”   “但头与身子的比例……”   她们瞧见的的确是妮蒂娅,这毫无疑问,不过是三头身的罢了。   不仅三头身,体型更是高达五六米,硕大脑袋像悬停半空的热气球,两只眼珠为黑黢黢的正圆形,嘴巴是木偶般的分离式下颌,而学生们正惊恐地在操场上四散奔逃。   “还挺可爱的……”   “???”   伊芙不自觉地开口,而其他人则用惊恐的目光对准了她。   “什么版本的妮蒂娅在你眼里都可爱吧,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们没瞧见它已经把东侧教学楼的一半踏平了吗!”没错,那只怪物正在操场大肆破坏,刚刚扎进屋子的正是一截飞溅的钢筋。   “好像有点眼熟…”   伊芙退后一步,点着下颌若有所思。   “爱迪生小姐,你有见过那晚没捉到的怪物吧。”“你是说校园怪谈的哥布林?”   “嗯。”   伊芙点了点头。   “就算没看清全貌至少借着月色瞧见了大致形状,你不觉得那只怪物的身形和它非常相像吗。”“……”   爱迪生小姐侧过头又朝外看了看。   “这么一说似乎的确——等等、”   她的瞳孔骤然紧缩。   “过来了、三头身的巨大妮蒂娅朝我们过来了!”怪物的移动速度之快,还没等大家转身那对硕大的眼珠就已贴在了窗户上。   “喵——!!!!!!!!”   它张开血盆大口嘶吼着。   “哇啊啊啊啊啊啊!”   胆小如鼠的卡洛琳最先受不了。   “妮妮蒂娅,我我我们是朋友对吧,拜拜拜托别吃我——”双手合十着跪伏在地连连求饶。   然而它只是盯着屋中的几人瞧了两眼,随即敏捷地爬上了这栋高楼,看着它的脖颈、双臂、躯干、双腿从窗户上掠过,紧接着又是头顶震耳欲聋的踩踏声,最后,它在刚刚窗子正对面的窗户中现身。   只不过出现的是背影、巨大的后脑以及妮蒂娅那好认的蓬松卷发,大概这栋建筑只是阻拦了它的去路而已。   它有明确的目标,要到某个地方去。   “是橙白条纹。”   正当大家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时,伊芙突然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   包括爱迪生小姐在内的众人愣住了,扭过头望着一本正经的她。   “刚刚巨大的姐姐大人从楼顶跳下去时我用这双动态视力堪比忍者的双眼看见了。”伊芙冷静而沉着地说到:   “她的内裤,是橙白条纹款式。”    第三十六章 温柔 ==============================   巨大怪物在城市中横冲直撞。   雾之都随即发布戒严令,市中心警报大作,街上无一人现身。   更可怕的是,怪物似乎每一秒钟都在成长,离开机关学园时只与教学楼平齐,现在至少有十五码高了,以完全违背自然规律的速度疯狂生长着,破坏力亦随之节节攀升,每一步都踏出两三寸深的足印,完全无视地面警察对它的射击。   好在它对破坏似乎兴趣不大,只是一路向着北方走去,由于行动有迹可循,优先疏散了在它行进路线上的居民,这才没造成流血事件,但沿途破坏的建筑、草木已数不胜数了。   从哪里冒出来的?世上怎有这种滑稽又可怕的生物——雾之都的住民们冷汗直流地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目送它沿北边的路走出闹市区,直奔郊区的平原而去。   而在北郊的原野上,伊恩和艾温早等候于此了,倒不如说正因为他们在这儿怪物才直奔北方而来。   “听见了吗,大地震颤的声音?”   艾温问到。   “……”   伊恩不作声,他抬头望了望太阳,估量着时间。   “你还不逃吗?”   “目的就是看一场戏,怎么可能躲起来,那样岂不白费心思了。”瞧着远方正缓缓逼近的、三头身的巨大妮蒂娅,艾温如是说道。   不必谁来说明,它的外貌已表明一切,那只势不可当的怪物正是妮蒂娅的创造物。   而它的目的,则是将“艾温”与“伊恩”从这个世界上抹消。   任谁都会产生疑问吧,温柔到不食人间烟火、有着超越世人宽广胸怀的妮蒂娅怎会制造如此暴戾的产物?   答案正是那份温柔。   她很擅长原谅,那么原谅了他人,自己受伤害的部分该如何弥补。   “原谅”本身就是损耗自己包容他人的行为,由此产生的负面情绪——势必会产生负面情绪的、痛苦、哀伤、破坏欲,这些都要寻找宣泄的出口,然而妮蒂娅用自己的温柔将它们压在心底,微笑着对其他人说一句“没关系”,将纯洁无暇的一面展现给周遭的人,视线无法触及处却伤痕累累。   她没对谁生气过,任性、哭闹一概没有,但烦恼若不排解不会自行消散,只会愈积愈多。   最终,伊恩“移情别恋”的打击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妮蒂娅依然努力压抑着自己的不满与痛苦,可她的潜意识不会。   她希望破坏这段恋情,希望将那个叫艾温的女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虽然妮蒂娅不会承认,也绝不会这么做,但这些阴暗的想法总是偶尔从意识的大海中浮出水面——彼时就将它们全都压下去吧。   她这样做了,结果适得其反。   被压抑的、细碎的、零星的想法汇聚一处,形成了整块的、硕大的阴影,这次任谁都没法将之掩盖了。   甚至愈发扩大,演变为要将伊恩也一同带走的疯狂念头。   如果伊恩不能和我在一起,那就干脆把他杀掉吧——她曾这样想过,仅是轻微地想过,转瞬即逝的小小念头,甚至自己都没意识到产生了如是思绪,但她的阴影意识到了,妮蒂娅的潜意识将这些想法收集起来,默默孕育着惊天阴谋。   这就是此次灾变产生的“动机”。   那么灾变的前提又是什么?   关于这一点,伊恩已经对她明确地说过了,仅仅一周前。   “另一个妮蒂娅”的产生并非她自身的分裂,而是在妮蒂娅的内心中认为自己应有着一分为二的人格,换言之,那是主动的行为,而非被动。   既然是主动,妮蒂娅本身为何没有意识到。   答案依然是潜意识,或者说,不愿承认这一事实,因此才刻意“觉得”那是潜意识的作用。   她有创造事物的能力,这从“第二个妮蒂娅”的危机后伊恩就已知晓的事实,也是此次事件的客观前提。   最后,还差“媒介”。   没错,潜意识算再怎么强烈,终究也只能在表层妮蒂娅的脑海后活动,妮蒂娅将这些阴暗念头压得死死,若非外界的介入,它将永无出头之日。   这份“介入”就是“媒介”了。   艾温巧妙地获得了妮蒂娅的头发,将其捆在了某种人形物上,具备“人形”又有着“妮蒂娅的属性”,足够骗过世界的眼睛,这与“仪式”有着同样的原理。   世界认为,那是妮蒂娅,至少也该是妮蒂娅的一部分,理应由她来支配,但妮蒂娅根本不知晓它的存在,自然无法支配它。   既然如此,就交给一直想获得支配权的坏念头们来吧。   于是,被压抑的恶念打开一道裂口,汹涌而上,势不可当。   它们会藉由吸收妮蒂娅的“负面情绪”成长。   在她读过cla**ad后感到悲伤时,小小的怪物终于获得了一点养分,成长至肉眼无法忽略的大小,同时造就了最近闹的人心惶惶的都市传说,即“一英尺的哥布林”。   随后,伴着妮蒂娅妒念与悲伤的增加,它也迅速增重,直至她知晓了伊恩与艾温的关系最终打破了那层屏障时——此刻怨念终于积攒至顶峰,达到妮蒂娅认为“世界就此毁灭也无所谓”的程度,怪物吸收着这无穷无尽的养分撞破屋顶,成为了所向披靡的末日怪兽。   而它也秉承妮蒂娅的执念,要将伊恩和艾温两人消灭才肯罢休,这就是它一路直奔这二人而来的理由。   而眼下它距伊恩只有不到一百码,伊恩甚至能感觉到它奔跑时带起的风,扑在身上几乎要将人掀个跟头。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长久以来真正令自己感到危机的不是敌人,而是那个看上去善良淳朴的女孩。   可再怎么心胸开阔也是女性,而女性的偏执一旦发作将世界颠覆也不在话下——伊恩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回头看了眼艾温。   身边就有个活生生的例子,怎么就没更早注意到呢。   但现在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造物——紧那罗”   在他与怪物间已不到八十码还渐渐缩短的空地上,一朵硕大的金属莲花凭空而生。   淡金色、包裹着灼热核心的莲花。   花瓣末为枢纽结构,花托由连杆与曲臂组成,莲花绽开,其中包裹着完全由机械部件构成的、兽首人身的巨像,跏趺而坐,右手触地印。   兽首之顶生着独角,胸与上腹连接处有着巨大的空洞,几乎占据半个胸膛,空洞中涡轮风扇发动机般排列着密密麻麻的扇叶,不紧不慢地徐徐转动着,扇叶似即将融化的金属般闪熠着红热的光,这份热度也传递到身躯,以至整个造物都散发炽烈的热度,数十码外也能觉察热浪扑面而来。   紧那罗像不动,只等怪物与它不到二十码时,突然开口:   “呵——”   绵长不绝,胸前的涡轮亦随之提高转速。   声如雷震响彻云霄,所到之处强风卷携,飞沙走石。   声音中带着无比的魄力,到风散尘消时,怪物已被斥退百米不止。    第三十七章 妥协 ==============================   这样就能将怪物阻止吗?   答案当然是否,如果妮蒂娅的创造物只有这么点力量那岂不是伊恩的失败。   毕竟重生的妮蒂娅也是出自他之手,是原本用来“改变世界”的伪神,不可能轻而易举将其击溃,伊恩心中早有准备。   何况紧那罗像原本就不是用来战斗的造物,它的属性是“防御”与“击退”,因此,每当怪物即将接近至危险距离时它就就藉飞沙走石的音波将之推开。   可怪物的精力仿佛无穷无尽,正如妮蒂娅终于展露的阴暗面,无穷无尽。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就算能保持一定距离,那份距离也正在不断缩短,造物的力量与伊恩的体力呈正比,对方不会疲惫,但人是会的。   因此,必须速战速决才行。   “造物——夜叉。”   伊恩念出这般话语后,没发生任何事。   是失败了吗,还是体力不支导致的疏忽?   并非如此,当对面的怪物再次接近时迎接它的不是紧那罗的大喝,而是一记凌厉的爪击。   巨型怪物的右脸出现了三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是谁做的,头脑简单、只有破坏欲的怪物当然想不明白,它扭头四顾,却没看见任何体型大到足以威胁它的生物。   伴随着利刃掠过空气的啸声,又一次,这下是它的左臂,仍是三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但比伤口更加可怕的是当怪物注意到手臂的伤时,它的脸上已了无痕迹。   此刻袭击者才刚刚现身。   并非不存在,而是移动的速度超过肉眼所能捕捉的极限。   蝙蝠般的身躯,头颅生着双角,这就是名为夜叉的杀戮机器,高速、敏捷,携带着威力巨大的利器,不正面攻击,而是潜伏在阴影中等待足以发动致命一击的刹那;同样是黄铜与钢铁构筑的身躯,连接双翼的关节处两枚硕大的齿轮缓缓转动着,双足末端连接着迅猛龙般锐利的指爪。   一个负责阻拦与防御,另一个避其锋芒伺机突袭,伊恩出动的造物足以应对毁灭城市级别的灾祸。   但他知晓只凭它们是没法阻止妮蒂娅的。   就算战力能全面碾压,但对方简直有无穷尽的恢复力,如果不把为其提供动力的源头——即妮蒂娅本人找出来的话,这场战斗根本没完没了。   甚至那只怪物的身躯还在不断增长,如今已达到能一脚将民居化作瓦砾的程度。   我该怎样应付这场灾难,伊恩一边想着,一边回头望向抱起胳膊一脸悠闲的艾温。   而他正无计可施时,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伊恩先生?!”   他扭过头,来人是爱迪生小姐与她身后推着轮椅的阿吽,而在她旁边的还有伊芙、玛利亚和威廉,甚至特斯拉先生也被叫来了。   不必多说,一定是注意到了城中的骚动,光看那只怪物的模样就清楚与妮蒂娅脱不了干系。   得救了,就是无所不能的伊恩此刻也由衷地松了口气,他从未觉得有朋友是这么幸运的一件事。   虽然严格地说应该是妮蒂娅的朋友。   “伊恩,那个莫非是……”   特斯拉先生望向那尊三头身的巨大怪物瞪大双眼,温和平静的脸上鲜有地流露几分诧异。   伊恩点了点头。   “艾温怎么也在这里?”   玛利亚注意到了站在一旁若无其事的艾温小姐。   而对方则故作无奈地抚着脸颊摇头叹息。   “没办法,这大概就是成为女主角要付出的代价吧~”随即她又变脸似的比着心,做出与气氛完全不合的俏皮动作。   “不过大家已经来了,我相信各位的爱与友情一定能战胜一切~~”伊恩虽然不能言明,但他正想着罪魁祸首不就是你吗。   艾温一如以往,伪装的面具教人瞧不破,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一切的发生。   “状况很复杂,我尽量简单地说明。”   伊恩一边望着远处庞然大物们的搏斗一边开口。   “这是由妮蒂娅的‘恶念’所诞生的怪物,因此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要想将之彻底消灭非找到源头不可。”“也就是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的妮蒂娅本人。”   “她的‘恶念’?”   威廉诧异地问到。   “伊恩先生您没口误吧。”   伊恩摇了摇头。   “难道它的模样还不足以说明吗。”   他望向远处的怪物,似乎那家伙的身形又大了一圈。   爱迪生小姐与伊芙对视一眼,男生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但她们已经大概猜到七八分。   她们知道妮蒂娅会沮丧,也知道她心中暗藏的嫉妒,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酿成如此惨烈的灾祸。   “伊恩先生,现在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爱迪生小姐有点不满地问询。   “就算真要拒绝也不能用那么绝情的方式,你明明清楚妮蒂娅对你抱有怎样的感情,还是故意伤害她吗。”“没错。”   伊芙接过话。   “我一直觉得你这头蠢驴在针对姐姐大人。”   伊恩哑口无言。   实际上根本不是我的错——他好久没这么想为自己辩解,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说明无疑要暴露艾温的身份,谁知道那个TNT般不稳定的女人会做出怎样惊天动地的“壮举”。   伊恩可不想品尝第二遍。   “我知道了。”   他默默接受了原本不该由自己承担的指责,并鞠躬赔罪。   “……”   爱迪生小姐也没想到这个固执的家伙会这么快选择退步,而且那诚恳的态度也不像敷衍。   此刻威廉正将背包卸下。   “幸好把必要的装备带过来了。”   他一件件地将护目镜和外骨骼般的格斗装备拿出来,甚至包括之前曾在特斯拉手中亮相的那两根金属杆。   “好吧……”   爱迪生小姐大概对伊恩猜不透的态度妥协了。   “总之,这里就交给我们,你要赶快去找到妮蒂娅。”她竖起一根指头,稍微有点赌气地说到:   “就算我不说,伊恩先生也清楚在那之后该怎么做吧。”三十八、呼唤 蒂娅会在哪儿。   伊恩感到了紧张,紧张对他而言是陌生的情绪。   要说当下世界上有什么对妮蒂娅威胁最大,毫无疑问就是她自己。   正如现在发生的一切,她正“伤害”着自己。   她不会希望看到冲天的火光,也不愿眼见堆砌成山的废墟瓦砾,然而这一切又都是她造成的,毋庸置疑。   如果她清醒过来,终于意识到暴走的阴暗情绪所造成的的严重后果——就算这并非她的本意,而是潜在意识悄无声息做出的一切,妮蒂娅会怎么想呢。   自己是嫉妒心与占有欲的聚合体,比起那只庞然大物自己才是真正的怪物、是为世不容的不和谐音。   但所幸现在的损失还在可控范围内,那边有人帮他拖延,昂头看去那边的怪兽已成长至超过两百码,口中还时不时喷出白色的巨大光束,掠过地面时扬起遮天蔽日的烟尘。   俨然成长为奇谭故事中的末日怪兽了。   这座城市、甚至这个国家会毁在一个看上去还蛮可爱的三头身妮蒂娅手中,而起因则是自己被迫“移情别恋”,导致态度始终含糊不清的少女怨念爆发——要是后人谈起雾之都覆灭的故事,说起这么一段历史绝对会笑出声吧。   但伊恩一点都笑不出来。   他正想着,如果当初没有拆掉她的追踪装置就好了,现在满世界乱找何时才是个头。   好好想想吧,她会去哪儿?   伊恩停下脚步,攥着的双手也放下了。   慌张是作为野兽的本能,只会令人肾上腺素飙升以便更快逃跑,或是更加莽撞以便与捕猎者拼个鱼死网破,而思考是作为人的特有功能,如果想从思考中得出个所以然来就不能惊慌失措。   自己并非不清楚妮蒂娅的感情,伊恩这样想到。   并不是不清楚,而是“装作不清楚”罢了。   自己的目的太卑鄙,没资格接受她的恋慕,如果应允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但他万万没想到即使未确立明确的某种关系妮蒂娅就已经这么疯狂。   “疯狂”、“偏激”,这些词汇怎么看都和那个老实的孩子搭不上边,但表面上愈发压抑自己,有朝一日爆发出来就愈发不可收拾。   那么……这份感情是从何时开始?   伊恩舒展眉头,他已经知道了妮蒂娅的去向,继而迈开脚步,朝雾之都的重建区走去。   所谓的“重建区”就是被克拉尼所召唤的陨石破坏,之后重建的一片区域,原本的厂房挪到别处,如今彻底成为只有一般市民的聚居区,时至今日也未完全竣工,少说也要五六年的功夫。   没错,就是在这儿开始的吧。   在这儿,差不多一年前。   自己不负责任地做出了“会保护她,直到世界尽头”的承诺。   彼时的我是怎么想的呢,那句话或许没错,但并非妮蒂娅所理解的含义,伊恩这样想到。   但事到如今他不打算否认。   他不得不承认,在长期的相处中自己才是改变最大的那个。   因亲眼所见,亲眼所见妮蒂娅赤子的真诚、无差别的爱,与包容一切的温柔。   他变得想要相信了。   相信自己失望透顶的“人们”依然值得期待,依然有似她这般纯真无暇的个体存在,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人是这样充满善意的,伊恩这样想:   这个世界依然值得拯救,退一万步说,至少值得自己继续观测下去。   “削除一切规则,使人类依照统一的律例活在高压之下”这是他原本想做的,如果不能彻底割除人性的“恶”,那就以严刑苛法抑之,而能将这项行动永恒持续下去的存在,只能是“神”。   但世界上没有神,那就自己创造一个。   抛却人性,只存神性;没有同情心、没有爱,没有怜悯,也没有自私,没有欲望,没有恶念,只有规则、条款还有将之彻底执行的行动力的神。   他计划将妮蒂娅变成这样,毁掉她的人格,只留下用来处理信息的、不带任何情感的大脑与躯壳,作为永恒的审判机器。   但现在他的信念正在动摇。   看吧,妮蒂娅已经证明了,人是善与恶的糅合体,即便她这样的人也存在阴暗的一面,可她宁可将其隐藏在不见天日的心底,任其横冲直撞割伤自己也不愿伤害他人,如果没有艾温横插一脚,也许自己会永远以为她是个不知痛苦也不知怨恨的天真小姑娘吧。   人需要理智来克制丑陋的天性。   这种事伊恩早就知道了,但他认为世人少有能成功者,短暂的寿命不足以得到刻骨铭心的教训,永远怀着侥幸心重复相同的错误。   但妮蒂娅的出现让伊恩又一次看见了希望。   他突然觉得这个天真、淳朴,不愿意出门甚至宅太久以至于有点呆头呆脑的少女在身边时,自己那愤世嫉俗的心思消失的无影无踪,天好像晴了,连暴雨都变成了愉悦的鼓点节奏,能摸摸那家伙的头,看着她笑的时候世界都会被融化。   自己大概也是,喜欢上那孩子了吧。   久违的感情,恋爱。   都快忘记那是什么滋味了,也许一直以来偏执的念头都是因为没有爱的滋润,因此才瞧什么都不过眼——甚至产生了这样荒谬的念头。   伊恩抬起头,地面渐渐出现了瓦砾残渣,曾经的狼藉时至今日也没彻底收拾干净。   时近黄昏,目的地到了。   这儿是克拉尼将妮蒂娅劫持的地方,也是故事开始的地点。   少女伫立在空地中央。   “妮蒂娅。”   伊恩开口,呼唤着她的名字。   ——————————————————————————————————在这里要说一件事。   最近很不太平,某站爆破,某特区闹事,上头又严查,我还不得不开始工作——于是在那一天,我有了新的想法……   那就是在下,开新坑了。   目前还在审核中——   希望各位能去看上两眼,口味还对就请点下收藏吧,当然,还是嫁人向的变身文……主角是龙娘~   而这本书会进入很缓慢的更新阶段,新坑写到厌烦时就回头来更这个,说到底还是因为这本书写起来自己觉得非常累,心累,累到不想填了。   这书从一开始就谢绝打赏其实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让各位破费了自己又写不下去实在不好意思,所以我才禁止打赏,也没到处宣扬自己的作品,收藏数够了也没有签约。   所以新书不会有什么庞大的世界观设定,也没有乱七八糟的邪恶计划,只是轻松而单纯的旅行、日常、种田。   当然,我是不会写萌二文的(心虚),每个故事都尽量做到平淡但不平凡,并把自己的谜之知识结构与头脑战融合到文字中去。   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