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请阅读类型说明后在酌情阅读本书! 本书类型属 【变身嫁人】 类小说,指『主角从 男性 性转变成 女性 后,再嫁给 男性』 不喜【变身嫁人】类型者 不必再继续阅读下去,也没求着你阅读,不要太看高自己了 觉得变嫁类型不符合你价值观的话请自觉删除文本,而不是喷人找存在感! ━━━━━━━━━━━━━━━━━━━━━━━━━━━━━━━━━━━━━━━━━━━━━━━━━━━━━━━━━━━━━━━ 下载者不得将下载的文本用于任何非法用途及商业用途。文本仅用于收藏和试读 任何基于此文本进行盈利和非法商业行为者,自行承担相关的法律责任。 本压缩包最新的内容并不是由之前更新变嫁小说合集的大佬制作 那位大佬因为一些原因将不在继续制作压缩包合集, 我代替那位大佬继续更新变嫁压缩包合集 声明:和那位大佬一样制作本变嫁压缩包合集不会涉及任何的盈利用途!更新制作仅为个人兴趣 没有收取来自第三方任何形式的金钱支持,章节都是自费购买,纯属用爱发电 如果觉得压缩包内的文本侵犯到了你的权益,请私聊或者@我删除掉相关的小说文本 「菠萝包变嫁小说合集」https://www.aliyundrive.com/s/AdoxEU3dLy7[阿里云盘] 书籍详细 书籍名称:嫁作他人妇 作者名称:荒野之人 小说序号:350272 小说字数:1658794 是否完结:未完 最后更新:2023-05-05T23:56:13 作者标签:仙侠 嫁人 女性主角 第1章 穿越了, 变身了,嫁人了   临近入冬的时节,离北荒山西麓最近的一座大城——定北府城里面开始变得萧条起来。   北荒山冬天的可怕,这儿没有人不清楚。不提那些潜伏在雪地中随时等着狩猎温热血食的妖兽,也不提第一场落雪后便开始出来满山游荡的阴鬼,单单是每日日落后刮起的凛冽山风,便足以在一炷香的时间内让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猎户变成一座人形冰雕。   因此,往日里喧嚣繁华的集市渐渐冷清了下来,只剩下稀稀拉拉的一些行商从那些大胆的猎户手中收购着价格不菲的毛皮和草药,以及几个衣衫褴褛的蹲在街边,等着人施舍的老年乞丐。   如血的残阳低低地垂在天边,呼啸而过的秋风浸着透骨的寒意,吹落了老槐树上残留的几片枯叶,毛发干瘪的老鸹在光秃秃的枝头扯着嗓子尖叫,仿佛在为自己最后一个冬天嚎丧。   伸出手拉了拉重锦的帘子,将逼人的寒气隔绝在了外面,我斜靠在填充了厚厚丝棉的软榻上。   外面赶车的车夫是个老手,四轮马车走得相当的平稳,几乎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晃动。   手边的暖炉热烘烘的,里面还放了熏香,散发出清幽的香味。萧瑟的街景,与我仅仅隔了一层薄薄的锦帘,却仿佛相隔了一个世界。   体会着这熟悉的疏离感,我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只有小说才需要合理性,而现实从来不需要。   所以,当穿越这种不合理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的时候,我除了表示理解并接受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选择。   哪怕是变成了一个女人。   只要我还没有疯到想要尝试一下自杀能不能重新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接受,然后适应这样的生活和变化,是必然的事情。   值得庆幸的是,我穿越过来的身份并不是平民百姓。   要知道,这个世界普通百姓家的女儿,不仅需要每日辛苦劳作,起早贪黑,却只能吃了上顿没下顿,还得担心不知什么时候因为家中缺粮便**根草标卖出去,换成几袋麸皮糠料。   毕竟,这是一个完全类似古代社会的世界。尽管礼教束缚并不如前世那么严格,然而依旧是一个生产力低下的封建社会,甚至因为有着武功等等的缘故,更加阶层分明,等级森严。   北荒李家,在这个定北府扎根已经有了数百年的历史,家中也曾经出过数个二三品的文官武将,或许在整个大洪王朝算不上什么,但是在北荒这个边地行省,也算得上是上流的世家了。我的大伯李延,当代的李家家主,在关内做巡抚,乃是执掌一省的封疆大吏;而他的二弟,我的二伯,李功,则是在神秘莫测的异闻司中任职,品级不高,但却权势非凡,可以直达天听,哪怕是高品大员都不敢怠慢。至于我此世的父亲,李家老幺,李才,则因为需要镇守府城老宅的缘故,加上无心经学,因此考了一个举人的功名后就没有继续再读下去,也没有进入官场,而是接手了自家的生意,并且将之在短短的数十年内发扬光大,成了北荒最大的商会之一。   而我,身为李才唯一的嫡女,掌上明珠,自然也从小就受到千般宠爱,穿的是锦衣丝履,吃的是山珍海味,入有婢女服侍,出有豪车代步,夏有窖冰冷饮,冬有暖炉熏香。除了没有前世的一些娱乐设备外,生活比之前世一下子跃升了好几个档次,说一句纸醉金迷丝毫不为过。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并非没有代价。   所有命运的馈赠,都已经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马车停了下来。   “夫人,到了。”耳边传来了侍女碧荷清脆的声音。   夫人,这是对于已婚妇人的称谓。   是的,这才是我现在的身份。不是李家的小姐,而是老宅在定北府的另一个世家,赵家二公子的正室夫人。   也是我前十几年吃穿不愁的代价。   作为家族的女子,哪怕在家的时候备受宠爱,然而如果我不想被报个暴病身亡的结果,在年龄到了之后,便必须作为联姻的工具,嫁人来维护稳固家族的关系网。   这个时代的LGBT可不是什么政治正确,而是标标准准的异端中的异端。哪怕LG确实在一些勋贵之家乃至皇室中存在,也只能是避而不谈的阴私之事,不能拿到大庭广众之下言说的。   在这一方面,我这一世的父亲,也算是为我尽心尽力了。   至少,他为我选的夫君,在他所能触及的范围内,算得上是相当出挑的了。   要知道,在这个没有进入到商品经济的时代,即便他已经称得上是豪商,然而由于只有举人的功名,没有官职在身,也不是李家真正的掌权之人,说难听点,只能称得上是守户之犬罢了。能够与一个世家的嫡系子弟联姻,哪怕并非嫡长子,也确实并不容易。   当然,这也与我自幼表现得聪颖早慧,颇得身为李家擎天之柱的大伯喜欢不无关系。   而我最终也接受了这样的代价。现在想来,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这便已经是注定的结果了。   归根到底,我也不是个刚烈的性子。倘若是我刚穿越时,或许可能还会考虑一下鱼死网破的结果——当然,也只是可能而已。然而,到了如今,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七年,已经不比前世性别意识成形后的年岁短上多少。女德女诫天天诵读,针线活日日不停,每天清晨的梳洗打扮,每日晚间的卸妆更衣,还有母亲在耳边“女儿家该如何如何”的不断唠叨,以及十四岁后每月准时而来的月信,都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我的意志。   因此,当去年年底时,此世的父亲告诉我这个消息之后,我沉默了片刻,也就只有一句“听凭父亲做主”而已。   毕竟,所谓的糖衣炮弹,在享受了参杂了软筋散的糖衣之后,再想把炮弹打回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至少,我自问没有这个能力。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走得很顺利,洞房之夜过得也很正常,没有出什么岔子。   然后,我就成为了赵家的二少奶奶。   现在,已经是我出嫁后的第二个月了。   我在侍女的陪同下下了车。   马车所停的地方是一间商铺的门口。这间商铺所占的地皮颇为广大,共有三层,在这个县城里面算得上是首屈一指。   我抬起头,头顶上的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恳德记”,铁画银钩,自有风骨,一看就是书法高手的字迹。   这是一家专门收购贩卖各类珍贵稀罕之物的商铺,由于背靠北荒山,毗邻大荒原,又有走南闯北的李家商队作为物流体系,自是生意兴隆,旺季时候的流水甚至足以让府城里的官宦之家都为之眼热。   它也是父亲给我的嫁妆,同一批的嫁妆还有一块上好的田庄及一间在省城里面贩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兰蔻坊”。   新婚之后,我这还是第一次来这里——作为刚刚嫁入赵家的新妇,婆媳之间,夫妻之间,妯娌之间,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都要重新构建,加上诸多琐碎繁芜却不得不处理的小事,一时间千头万绪,完全抽不开身。   直到近日,我才有了些空闲,能到自家的产业来转转。   上次来的时候还是旺季,那时人来人往,门庭若市。一个多月后再次到来,却已经是萧条的淡季了。   然而这个时候,店铺的门口还是站满了人。   “小人拜见小姐!”为首的中年白面胖子向我行礼,身后的众人也同样躬身,   他正是这家商铺的大掌柜,李福,世世代代都是李家的家生子。在他的身后站着的,都是商铺的账房、伙计、学徒之流。   我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算起来,他也是我用惯的人了。当初年幼之时,我还想着依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个世界打出一片天来,因此十余岁的时候,便靠着不错的数学功底和一些前世的见闻见识,开始帮助父亲打理家业,展现出了不错的商业才华,譬如这家商铺,以及兰蔻坊的名字就是我起的,   李福是我的第一批手下。从到我手下做事时起就一直喊我小姐,哪怕如今我已经嫁了人,也没改口。   虽然雄心壮志早已经被现实给消磨了,但是有着一些自己铁杆的心腹手下在外,到了婆家来也算是有了得力臂助,不至于只能依靠几个丫鬟婆子,终究算是收之桑榆。   “小姐里面请。”   在李福的恭迎下,我带着碧荷来到了三楼,在案桌前坐下。   这儿早有小厮备好了茶水,几个账房先生抱着账册候在了一旁。   我稍稍抿了一口茶水,挑了挑眉。   这是我出嫁前常喝的金针眉,口味淡雅,而且是初春采的早茶,使用特殊手段保存,使得风味一直得以保留至今。   赵家人大多喜欢口味比较厚重的岩茶,这习惯是他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家中常备的也是铁罗汉、水中仙之类香味较为浓烈的岩茶,我出嫁时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加上平时喝茶水时也不太讲究这个,便将就着喝了。这三个月下来居然喝惯了,一时间喝起金针眉来都有些不太适应。   女人真是善变的生物。   我不禁哑然失笑,这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   有人说之前的两篇太bt了,雷点太多,弄篇正常点的发上来,看看哪个受欢迎。 第2章 叮,你的金手指已升级   “小姐,这茶水可是有什么问题?莫非是走了味?”李福是个精明人,又跟我久了,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神情变化,说话也没什么顾忌。   我微微摇头,轻笑一声:“没什么大事,只是饮久了岩茶,忽然品到金针眉的清香,只觉别有一番滋味。”   李福立刻躬身:“既然小姐喜欢,那小人待会儿让人包个三五斤送到府上去。”   当下他便转身吩咐小厮去准备了。   左右不过是几斤茶叶而已,我也没放在心上,放下茶盏,就接过账房先生递过来的账簿,快速翻看了一遍。   这不过是个形式——哪怕是商品经济并不发达的古代,搞商业也是相当复杂的一件事,远不是单单靠一两个新奇点子或是前世听闻的一些管理手段就能成得了事的。   真的入了行,各种小的细节问题多如牛毛。要不是我当初谨慎起见,从帮助父亲研墨开始,以算数着手,先处理小事,然后一步步地学着做下来,而且背后有着李家这个靠山,早就不知道被坑成什么样子了。   就拿这个账簿来说,那些做账的老手们倘若真要做手脚,要瞒过我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毕竟虽然我的数学功底不差,很多知识甚至超出了这个时代,然而天生缺少那份对于数字敏锐的嗅觉天赋,除非花个三五天时间全心钻进去研究,不然就这么翻翻账册,一时间很难找出问题来。   所以我最多也就是看看有没有什么大的纰漏,具体的细节则会在年底有专门的查账老手来审计。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很快地翻完了两三本后,将它们还给账房先生,便不再继续看下去,而是转而看向李福:“最近有没有收到什么新鲜的小玩意儿?”   这十余年来,我学到的东西不算少,但真正极为出彩的却并不算多。书法一直在练,一笔簪花小楷清丽柔美,却不够大气,难登大雅之堂。针线活有着名家指导,功底也还算不错,然而和真正的巧手比,那还是差了一截。练武虽然颇为刻苦,下了一番功夫,但由于没有得到真传,又是身为女子之身的缘故,如今也不过是花拳绣腿水准,难登大雅之堂;至于吟诗作对这个时代文人社交的基本技能,我学了些年头,勉强能算个中等偏上的水准,充一充才女尚可,但在不做文抄公的基础上,要想写出千古流传的章句,那是妄想。唯有古玩异宝的赏玩,因为自身有兴趣,又有着李家商会这种大商行作为后盾,至少在定北府乃至北荒行省的世家圈子内,算是相当有名气了。不少世家子弟收了玉佩珠宝之类的古物,都会托姐姐妹妹们来找我掌掌眼。   恳德记这儿同样也是我收集、赏玩这类玩意儿的一个渠道来源。   李福躬身答道:“有三件收来的货物,算得上是不错,还有一件应该是同一批从地里挖出来的,虽然收下来了,但是铺子里的几位老手都吃不太准,还得请小姐把把关。”   “哦?”听他这么一说,我来了兴致,“拿来给我看看。”   北荒行省这块地方,前朝时候一直是南方皇朝和北方大荒原上蛮族的交界地,和平时候商队往来络绎不绝,战时则是兵家必争之地,不知有多少军伍和商队埋骨于此。连本朝的开国太祖都在稍微靠北一些的荒原上受了围困,差点全军覆没。一直到武皇帝时期,休养生息多年,又有名将出世,才征调大军,一口气将蛮族赶入荒原深处的大漠北边。之后数代皇帝又在大荒原上建堡立寨,兴修城池,招引流民垦殖放牧,才使得这块地方成为了一片安定之地。   因此,直到如今,还时常有人从地里刨出些古物出来。恳德记有一部分做的就是这方面的生意。因为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有时候收的价格低了,事后还会主动找上门再给些银子。有了这等例子作为榜样,再靠着超出这个时代的宣传,恳德记很快就广为人知,名声大噪。所以几年下来,便胜过了许多扎根这个行业多年的商铺,很多人都乐意将东西在这里出手。   两个小厮托了两只盘子上来,一只盘子里放着一双丝质手套,另一只盘子里则衬着一方素色丝缎,上面压着零零碎碎的四个小件,   一只带着斑斑血迹的骨笛,一块带着诡异花纹的石板,一枚玉质印信,一枚一面铭刻文字,另一面雕着龟蛇交缠图案的玉佩。   碧荷取下手套帮我戴上,我伸出手指,轻轻拨弄着这些从尘封许久的地下起出的古物。   “这枚印信是前朝武官的私人用印,看形制应该是偏将军以上的,至于具体是谁……你们查过典籍了?”   我的语气平淡。将军用印在关内稀罕,可是在这隔壁大荒原上埋骨的将军向来不在少数,这种东西数年间看了也有两三枚,刚开始时还颇为新奇,到了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致了。   “查过了,应该是前朝平北将军罗定罗先永的随身私印。”李福在旁应道。   一个只在史书中提了一笔的杂号将军,更具体的信息只有地方志会有记载,不过运到关内应该可以卖出不错的价钱。   我嗯了一声,随手将印信放到了一边——这类事情李福是做惯了的,不需要我去提醒。   然后便看向旁边的石板。   这玩意儿也挺好辨认的。   “这个应该是蛮族的祭祀之物,而且价值应该颇高,异闻司可能会感兴趣,得了空将这个包了送去二伯那儿,多少算个人情。”   “是,小姐。”   “至于这个骨笛……”我将手指探向骨笛,一股阴凉的气息从接触的部位渗入体内,我瞬间眯起了眼睛。   “骨笛是蛮族的乐器,只是这一枚……”一边感受着从指尖缓缓流入的阴凉气息,我一边缓缓开口,“这是用三十年以上的成年金鹫的翅骨所制,哪怕制作手法粗糙,还是可以看得出是花了心血的。”   “金鹫是荒原天空的霸主,成年之后力可生撕巨狼,乃是黄金家族的象征。在蛮族,唯有首领黄金家族自己才可以驯养和捕猎,甚至,大多数时候都是大汗三代之内的直系血亲才能进行捕杀。其余的部落只要敢伤到一点,一律族诛!”   “小姐真是慧眼如炬!”李福赞叹道,“行中的张大师也是鉴定了许久,才敢断定这是黄金家族直系的遗物。”   “张大师也是因为生性谨慎,而且肩负重任,没有九成把握不会轻易开口,不像我,有个六七成的把握就敢说了。”   我心不在焉地谦虚了两句,心神动念间,一个半透明面板样的界面出现在我的眼前。   这应该算是我的金手指了。面板上光秃秃的一片,什么文字也没有,唯有最下方有一行正在不断变化的符号——是这一世通用的草码,也就是商业上方便记录的数字。   这是我及笄之前,开始帮助父亲打理家业时,偶然一次在他的书房中碰到含有那股阴凉气流的不知名物件后觉醒的,然而,我至今都不知道这个应该怎么使用。   又继续摩挲了一会儿骨笛的纹理,待到阴凉的气息消失,我才抬起手指。   面板上的数字已经凝固不动,定格在134.45上面,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这是我这些年来收集的成果——当初发现这个界面的时候我还欣喜若狂,以为获得了什么主角待遇,然而这么多年下来,除了在某些古董异宝上收集这些我成为“点数”的数字之外,完全没有看到什么用处。   不能给身体素质加点,也不能提升什么技能。甚至这气息吸收完了,那原本的古物连一点变化都没有,不仅没有前世小说中崩溃成粉末之类的异状,就连色泽都没有一丝一毫黯淡的迹象。   最多也就是帮我养成了个喜欢赏玩古玩的爱好,顺带着因为要查阅典籍,开拓了不少视野。   时到今日,我早已经放弃了对这玩意儿的探究,对攒这个点数也不再那么热切了,更多的不过是仓鼠癖的习惯使然。   面板就这么开着,我随手拈起了玉佩,同样有阴凉气流的存在。   我的目光顺势撇了过去,下意识地准备吸收,然后,我愣了一下。   只见面板之上,一行小字突然缓缓浮现出来,并且在不停的明暗变化。   “这是……”   我下意识地松开了玉佩,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那行小字上。   然后字迹便消失了。   真是有意思。   我又重新拿起了玉佩,字迹再度出现,依然闪烁不定,时隐时现,仔细辨认了一下,是这一世的文字——“蛇吞龟藏诀”。   算是某个武功功法吗?还是什么道家的吐纳法门?我有些疑惑。   这个世界也是有着武功之类的东西的,只是没有什么真气内力的存在,更多的是像前世那些国术小说一般,搬石站桩,打磨筋骨,熬练气力,壮大血气。练到最顶端的存在传说中就和那些演义小说里的超级猛将,天下第X条好汉差不多,或者类似某些写实流的国术小说中的“丹劲宗师”那种境界的猛人。   很多朝廷的将门世家,都有着这类秘籍的传承。李家和赵家也有,供家里走武官途径的子弟和极为亲信的签了死契的家将修习,当然,只有嫡系的子弟才能够获得真正的全本。   这玩意儿特别讲究传男不传女。我当年跟着府里的女武师练武,效果不显。在她的撺掇下,我仗着父亲宠爱,想去书房偷偷找秘籍看上一二,结果被发现后不仅被狠狠训斥了一番,还被禁足了半年,罚抄了五十遍女诫。至于那位女武师,则被当场拿下,直接杖毙了。   对于父亲的做法,等到后来协管家业的时候,我偷偷翻阅了商会收集到的一些这方面的信息。对于其中的原因,虽然并不完全认同,但也有了一些理解。   所谓“布法如关,尸堆如山”,这种超越人体极限上的每一步前进,都是用无数人命堆积起来的,是每一个世家的传承之物,倘若女儿会了,以后嫁出去,在婆家年月久了,免不了会泄露一些甚至全部内容,成为了对方家族的底蕴。   所以每一家对此都看得很死。   世事如此,练了几年花拳绣腿,见没练出个什么名堂,我也就熄了这方面的念想,安安心心地过自己大家闺秀的生活。   没想到,这个时候居然有类似的东西出现在了面板之上。 第3章 回府   所谓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大概就是如此吧?   我把玩着手中的玉佩,一时间心生感慨。   正意气风发、想要掌控命运的时候,这功法不出现,等到彻底被命运磨去了棱角,认命过上世家少奶奶的生活后,倒却揭开了到了金手指神秘面纱的一角。人生之际遇,也真是奇妙。   只是说来也奇怪,我以前探究面板用法的时候,也曾在看一些粗浅的武功秘籍甚至道藏佛经之时打开界面,可那时候没见这面板有什么变化。而我修行了这么多年的,从城北清妙观中的老道那儿得来的据说可以定魂养魄强身健体滋容养颜延年益寿的道门秘传吐纳术,在这面板上也没有什么反应。   难道,是功法本身的问题,亦或者是这份载体的问题?   手掌轻轻摸索着玉佩的纹理,我一时间有些不太确定。   “小姐?”   大概是看我发愣的时间久了,李福也有些心里打鼓,他不禁开口试探着问。   “嗯?哦……”我这才回过神来,将玉佩丢给他,“这玩意儿有些意思,我有些琢磨不透。你且先把它拿东西装了,回头我带回去仔细瞧瞧。”   “好的,小姐。”毕竟这之前先例,李福虽然有些诧异,但没有多问,很快地便吩咐下去办了。   我这样的动作并不多见。   虽然赏玩古玩异宝是我的爱好,而商行里的货物理论上都是归我所有,然而我并没有将商行里收来的宝物留作自己珍藏的习惯,绝大多数情况下只是欣赏把玩一下,过过眼瘾手瘾,顺带着吸收点阴凉气息罢了。仅仅只是偶尔在看见一些真正感兴趣的东西,才会这样直接留下来。   半个时辰后,我已经回到了马车里面,正在赶回赵府的路上,身边的榻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锦盒,脚边还有两包包好的茶叶。   “夫人,这个是什么啊?”碧荷一脸好奇地打量着我手中的锦盒,她年纪还小,心里一向藏不住事情,这个问题大概已经憋了很久了。   “这个啊,大概是某个道门宗派的传承信物吧?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我懒洋洋地斜靠在软榻上,随口应了一句。   “夫人你也不知道啊?”她的脸上难掩失望之色。   “当然了,我又不是江湖百晓生,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   “那百晓生又是谁?”   这回我不再搭理她,径自从锦盒中取出玉佩,放在眼前继续仔细查看。   面板之上,那行文字继续在闪烁不停,我怕出什么变故,因此并没有去吸收里面的阴凉气流,仅仅只是一边端详,一边用指肚仔细地摩挲着其上的花纹。   龟蛇缠绕的图案粗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很多道门都有这样的画像,然而我总觉得这幅图案里面有一种独特的韵味深藏其中,只是真的当我去探寻的时候,却又如同水中月雾中花,茫然寻不到踪迹。   至于另一面的文字,经过查看,乃是一首歌诀,用的多是道门隐语,每一词每一句中似乎都有颇多典故蕴含其中。细细品味,只觉奥妙无穷,非是在道藏中浸淫数十年的道中贤达难以解出其中隐秘。   稍稍犹豫了一下,我最终还是将玉佩放了回去——以我现在的情况,如果没有金手指,很显然是看不出这里面藏着的信息的,而现在我正在马车上,身边还有碧荷相伴,并不适合继续摸索金手指的用法。不然的话,万一出了什么动静,连遮掩也遮掩不了。   我半躺在软榻上,闭上了眼睛,碧荷也不再多话,车厢里面顿时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我绵长平和的呼吸声音。   马车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已经回到了赵府之中。   我们刚刚进到自家的后宅院落,就看见一个年轻后生匆匆走了出来,正是赵家二爷的伴当,赵忠。   他看见我们进来,面上顿时露出一丝喜色,慌忙向我行了一礼:“二少奶奶,您回来了?二爷刚刚回来,正在书房等您。”   这么早?   我心里有些诧异,不过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点点头:“我知道了,马上就过去。”   随后不等他继续多言,便进了后宅,让碧荷和另一个丫鬟紫菱先帮着我梳洗更衣,然后才带着紫菱出了门。   待我走到书房的时候,便看见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男子正站在屋中,向着赵忠吩咐着什么。   青年长得还挺不错,浓眉大眼,面容刚毅,身材魁梧挺拔,虽然皮肤被晒得有些黑,不似那些翩翩书生,浊世佳公子,但却别有一种威武阳刚之气。   可惜关内崇文,甚至有宰相声称“唯有东华门外跨马游街的进士方为好男儿”。以这一位的文采,不说蟾宫折桂了,便是个同进士也指望不上,不然也可以得一句当世好男儿的称赞了。   他便是我这如今的夫君,赵府二公子赵峰。   赵家上一代嫡脉人丁单薄,赵老太爷的两个嫡亲兄弟俱都从军,却一个染病暴毙,一个战死沙场,俱都英年早逝,未留下子嗣,庶出子弟各奔东西,并未留在定北府。至于这一代,同样是庶出不少,嫡系男丁却并不繁茂。赵峰这一房不过兄弟二人,分别是大公子赵峦,二公子赵峰。大公子年少之时便以文采而闻名省城,却多有波折,前些年才中了进士,如今已过而立之年,正在外省的州府任职,只待磨堪期满,便可入京为官。   而二公子赵峰,名义上是文武双修。然而文才远不如兄长,前些年勉勉强强中了个秀才,算是挣了份功名。反倒是武艺惊人,曾在与友人外出之时遇上自大荒原上入境的数十凶悍马匪,友人仓皇逃窜,而他却大声呼喝,以一人一马抢夺贼人兵器,反复冲杀,直到将贼人杀散,一举生擒了贼首,被时人称赞有古之名将风采。如今年方二十一,却已任职定北府厢军的校尉两年,屡立功勋。恰逢如今的府城兵曹年迈,倘若今年冬防再有斩获,以赵家的势力,说不得便可顶替入职,一跃进入中层将领的行列。   这也是当今普通世家的常态。家族庶子成年后各凭本事,自谋出路,嫡脉中,至少一人走文资。文资需要读经、学史、掌法、治政,历经磨勘,但走得稳,只要不犯大错,以世家之力,靠着恩荫,每一代至少官至四五品,维持个家族体面并非难事。而有条件有资质的可以去搏个武途,毕竟武途地位略低,且征战沙场,凶险莫测,平时磨勘期极长,然而只要一战功成,便可平步青云,一举越过文资十年八年的都过不去的坎儿。   两条路,一条求稳,一条走险,分散投资,和李家差不多,赵家也算深得其中三味。   见我进来,赵峰便摆摆手让赵忠下去,转身向我走来。   我正要屈膝行礼,却见他忽然伸出两条胳膊,一把将我搂到怀里。   男人的气息充斥鼻间,我脑子顿时一片空白,一时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这种亲昵的行为,哪怕是夫妻之间,也不符合这个时代的礼数。   用眼睛瞟了瞟周围,还好还有,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正眼观鼻鼻观心的紫菱,她比碧荷年长一些,口风一向很紧。   用力挣了挣,然后发现,哪怕平时勤练不缀,然而这女人细胳膊细腿的,却是怎么也挣不开眼前男人那铁铸般的胳膊,最后只得认了命。   当下低下头,略略憋气涨红了脸,声音细如蚊蚋:“相公你这是……”   “想你了……”他笑嘻嘻地低下头,用食指托着我的下巴,让我抬起头,在我脸颊旁深吸了一口气,“香靥凝羞一笑开,柳腰如醉暖相挨。好句好句!”   这副登徒子的模样,居然还拿我闲来无事时因为练字而摘抄下来的前世诗句来调戏我了?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当下银牙一咬,脚下用力,奋力一挣。   “相公!”   见我真的发急了,赵峰也只得松手,涎着脸赔礼笑道:“刚刚孟浪了,是为夫的不是,还请夫人多多见谅。”   我深吸了两口气,向他行礼:“未能一解相公相思之苦,是妾身的不是。”   这话说完,我脸上火热,然而该说的话还得继续说:“只是正是如今时日尚早,又身处外间,还请相公注意些体面,也请体谅妾身。”   我无意去做个板着脸训诫丈夫的古板女人,不仅是我的记忆和性格也不符合这种人设,而且这样也不利于夫妻之间的感情,对我在赵府的生活有害无益。   但是也不能太过轻薄,这样容易被人看轻,对于名声不利,赵峰也很容易腻味——你再如何曲意迎合,难道能比得上那些青楼女子放得开吗?   我知道大多数男人喜欢怎样的女人,哪怕时代不同,需要作出一些调整,但总归大差不差,也在努力去扮演这样的角色。   只是赵峰似乎没注意到我的良苦用心,他一边盯着我艳若桃李的脸蛋,一边心不在焉地应着:“是是,夫人教训的是……”   我也有些无奈,只得另起话题拉开他的注意力:“妾身之前一直没闲下来,也是今日才得空,出门去看了看自家的产业,却没想到相公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这也算是交代我之前的去向了,不是什么隐秘之事,我也说得坦荡。   “夫人辛苦了。”   “打点些家俬而已,斤斤计较的小事,也就我们妇道人家做做,谈不上辛苦。比不上夫君,回家了还在忧心巡防的事情。”   我刚刚进来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了他和赵忠的对话,似乎是在安排接下来的巡守任务。   话音刚落,却见赵峰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今日帐中无事,本打算早些回来陪夫人,却没料到刚进家门就收到急脚递传来的消息,五日后要去省城应卯,商议冬防之事。故而不得不先交付一下手中职,打点行装,准备明日出发。” 第4章 暂别   所谓的冬防,便是指冬天的巡防。在这个世界,尤其是在这定北府,乃是冬天里的头等大事。   每到冬闲时节,府城所属的各处乡里村中所有的壮丁都必须组织起来,分发武器,操练军阵。同时以战兵为核心,厢军为辅助,勇壮为后备补充,巡查各处。   一为防妖兽,二为防阴鬼。其中尤以防阴鬼为重。   定北府毗邻北荒山西麓,冬季时分,时常有饥饿难耐的年迈妖兽在头兽的带领下群起下山,围攻村寨,寻觅血食。兼之这里又曾经是连绵了数百年的战场之地,战死在此地的冤魂无数,每当万物凋零,死气大盛之时,便会再度复苏,出来作祟。   没错,与前世不同,这个世界的鬼物是确实存在的,只不过除了极少数外,大多没有什么神智,只会极端仇恨活人、喜欢汲取活人生气以强化自身。   即便曾经是精兵,这些阴鬼严格说来并也不算强,畏惧阳光、火焰,健壮者的阳气、精血也都能对它们造成很大创伤,黑狗血、妇人经血等秽物对它们也是如同硫酸一般的剧毒,更不用说那些拥有驱鬼之术的和尚道士了。然而,此地的阴鬼多为征战沙场的军伍凶人所化,总是成群结队,没有实体,无需补给,位置时常飘忽不定,倘若尤有着有神智的鬼王的统领,汇成鬼军,一旦攻破村寨,便是男女老幼尽遭毒手,连鸡犬都难留的惨祸。   因此,每到凛冬将至之时,省衙便会召集各府县统领厢军勇壮兵的军官至府城,与驻扎附近的战兵统领共同商议巡防之事。一方面是分派职守,定下援护、联络之法,另一方面也是彼此混个脸熟,留下人情,关键时刻也好有个助力。   算算时间,如今确实也差不多时候了。   我对于赵峰的此次出行,其实是无所谓的。这家伙年轻,火气旺盛,又长年练武,身体壮实得和头牛似的。哪怕我自觉身体在一众身娇体弱的世家女子中还算不错,然而这些时日里,每晚依然都会被他折腾得疲乏欲死,第二天还得去老太太那儿晨昏定省,不得不午后补眠。   他出去了,我能多休息几日也是好的。   不过该有的表现还是要做出来,于是我稍稍一顿,脸上略略露出些许失望之色,嘴上却说:“保境安民,守护乡梓,本就是将领之责,亦是夫君之愿,妾身在此先祝相公此行一路顺利。”   赵峰的脸上顿时露出歉疚之意。   “这几日就要委屈夫人了。”   “左右不过是出行十数日而已,妾身在家中有长辈照看,侍女陪伴,能照顾好自己,谈何委屈?”   我有些莫名其妙,这年头讲究好男儿志在四方,那些出门在外求学做官建功立业将妻儿丢在家里的“好男儿”不知凡几。譬如赵峰的老爹和大哥就都是如此。这不过就是出门几天应个卯而已,怎么就这个样子?   然后,我看见他的脸上的歉疚之意更浓了。   不对劲,很不对劲——我知道赵峰是挺宠我的,但是作为一个被称为有名将之资的男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沉迷温柔乡中的人。   我脸上不动声色,定定看着他,忽然一笑,不去纠结这个,而是转了话头:“相公也是,回到家中还忙于公事,竟然连衣服还没换呢!”   他的身上穿的还是朝廷公服,看来真是一到家就意外接到的消息,然后一直忙到现在。   赵峰愣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上,我则招呼紫菱去拿家居常服来,亲手给他换上。   “相公如今也是有官身的人了,赵忠这些伴当武艺是有,忠心也够,但毕竟是男子,一些细节方面考虑难免不周全,相公得自己注意着点。”   我一边为他更衣,一边小声提点,同时还得注意看他的脸色。   只见他讷讷应是,手足无措的拘谨样子。不要说战阵上的侵略如火的英姿,连平日里挥洒自如的风范都不知道抛到哪儿去了。   好吧,我确定了他是有事——刚见面时候的那种调戏不过是种掩饰,掩饰他的心虚。就像那些小男生靠着欺负女孩子的办法来掩盖他们对于女生的兴趣一样。   恶劣的人性到哪儿都是相通的。   不过还没等我想办法去套话,却见他眼睛一闭,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   “那个……茗儿……”   “嗯?”我疑惑地看了看他,“茗”是我的闺名,他这般唤我并不多叫。   “刚刚母亲知道我要去省城,便召了我过去。”   “嗯。”我等着他继续。   “母亲说的也是这事情,她……她觉得府城那儿的丫鬟婆子终究不是用惯了,怕我不趁手,让我带个丫鬟过去,好方便打点细节。”   话音落下,房间里一片安静,我眼角的余光瞥见,紫菱的脸色都变了。   好吧,原来是这么个事儿啊……我这个时候不禁暗自好笑。亏我刚刚还在脑中编了旧情人找上门来,要和他去省城双宿双飞,或是他在外面置了私宅之类的剧情。   我很清楚,他口中所谓的丫鬟当然不会真的只是平时伺候生活起居的那种,而是已经被他收了房的那两位。   世家子弟,又有哪个会真的憋到结婚时候?青春躁动的时候。家里就已经安排了专人教他们通晓男女之事,哪怕是赵峰也是如此。我早就知晓,在我入门之前,他已经收了两个通房丫鬟,名叫晴雅和绿蔷的——这在世家中已经算是节制的了,而且还特意采取了特殊措施,以防止后来的主母难做。   不过在我过门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了。   不是我自夸,这一世我的容姿和身段,绝对可以算是上等的了,谈吐风姿也曾为大伯所赞,称为惜为女儿之身。为人处事历经磨练,至少分寸条理的把握上可以做到“恰到好处”。加上也算熟知男人的需求,虽然为了维护形象,晚上大多数时候只是躺在床上,任凭那家伙施为,但是在关键时候状似无意地稍稍撩拨一下他的敏感点,却足以让他获得超出期待的充分满足。   因此,这些时日,他大概也算是被迷上了,从新婚之夜起就一直待在我的房中,把那两个丫头抛在了脑后。哪怕我月信来的那几天,也是抱着我同枕共眠。   虽然这让我很累——这家伙的体力实在太好,常常会折腾半个晚上,但是也没办法。   毕竟这是个封建男权社会,君权、族权、父权、夫权压在头顶,我没有那个想法,更没有那个实力和能力去改变。更何况,认真算来,我嫁入赵家,可以算是高攀了——虽然我的父亲算是李家嫡系,而且他一直在背后为我两个伯父撒钱开路,在李家的实际地位也很高,但是毕竟只有举人功名,若非背靠李家这棵大树,以及大伯正好是赵家大公子的座师,我没这么容易入得了赵家的门楣。   因此,为了以后的太太平平,一些妥协退让,曲意逢迎也是免不了的。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可不想家宅不宁,以至于哪一天被送到古庙去陪青灯古佛孤苦半生,甚至更糟糕的死得不明不白。   至于这次情形,我略略思量,觉得应该不是赵母动了什么心思——我的这个婆婆目前来说对我还是很满意的,虽然知道我前些日子月信来的时候面色颇有些失望,但是入门时间尚短,她也不至于这么急。   大概还是因为有其他人掺和在其中。   这个老太太有两个不算缺点的缺点,一是宠溺两个儿子,生怕他们吃苦,二是耳根子软,顾念旧情。若是有旧人求情,又是照顾小儿子,这种事情她也不是干不出来。   大洪朝以孝治天下,反正她说什么我也只有受着。   不过,我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   思虑了这么多,外界看来也只是动作略略一顿而已。我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依然继续为赵峰更衣:“婆婆所言甚是,赵忠长于武艺勇力,赵德虽然擅长理事,但终究都是外务,一些琐碎内务还是要有人打理的,带个丫鬟确实方便许多。”   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见我确实没有反对的意思,赵峰似乎一下子松了口气。   然而还没等他喘口气,我又来了转折:“只是……”   瞬间就看见他脸色变了。   我心里偷笑。   这大概也说明了他对我的看重吧,倘若不是这样,丫鬟带出去了也就带出去了,哪儿还会管我的意思?   总而言之,这个趋势还算不错——在这个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的社会,我也不指望他能够从一而终。   “妾身在家的时候也曾帮助父亲准备军中之物,曾经听闻,冬防之议,虽然并非是在军营之内,无须守那十七禁令五十四斩,但张巡抚性格严苛,李将军治军森严,且涉及者多为军伍将校,因此也颇类似帐前听令。相公此去携带侍婢,虽然并无错处,但倘若过分张扬,为人所知,却是不美。因此以妾身愚见,还是选一性格持重敦厚者为佳。”   赵峰的那两个丫鬟,晴雅性格温顺柔和,绿蔷泼辣外向,我偏向哪个自是不问可知。   却见赵峰略微沉吟,然后才道:“夫人言之有理,此事我稍后再去与母亲分说一二。”   我心中略有所悟,也不再多说。 第5章 金手指和修行   晚饭过后,我正坐在灯下翻阅典籍,紫菱碧荷坐在一旁,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闲聊,忽然间,赵峰面无表情地走回了房中。   见他脸色似有不虞,我们忙起身迎接。   好在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翻了翻我正在看的书——那是一本《道德真经》。   “茗儿怎么对道藏感兴趣了?”赵峰似乎有些好奇。   “闲来无事,随便翻翻,”我不在意地笑道,“黄老之学,也自有精微奥妙之处。偶尔读读,也能凝神静气,陶冶性情。”   听了这话,他却不接口,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难怪李伯父曾言,茗儿见识、才学、品行俱为上佳,惜为女儿之身。”   “长辈谬赞,妾身愧不敢当。”   我谦虚了一句,见他没有解释的意思,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用目光示意紫菱和碧荷上来,帮我替他梳洗更衣,服侍他睡下。   这一晚他特别来劲,把我折腾了大半夜,直到最后实在承受不住,不得不放下身段讨饶,甚至起了让紫菱接替的心思,才把我放过。   他倒是满足了,可我第二天清晨,准备起床请安的时候,浑身酸痛欲死,试了几次都没爬起来。   “茗儿你还是再睡会儿吧,母亲那儿我去解释。”这个时候罪魁祸首又来充当救世主了。   解释啥?怎么解释?   是说你赵二公子昨晚大发神威,杀的我丢盔弃甲,举手投降?   还是说我身娇体弱,承接雨露时难禁摧折,不堪挞伐?   这是解释还是示威呢?   然而全身酥软如泥,确实是起不来了,或者就算起来了,这副样子也只是凭白让人看笑话。最后也索性只能自暴自弃了。   等我真正起床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洗漱,用完早膳后,正好赶上对赵峰的送行。   或者说,我也是掐着这时间点去的。   此次出行,赵峰带的人不多,包括他的两个伴当,赵忠和赵德,还有一个侍女,绿蔷。   看了眼人群中正强颜欢笑的晴雅,又看了看那神采飞扬,容光焕发的绿蔷。我也不得不感叹,性格决定命运。有些人,即使已经把路给她铺好了,最后也不一定能走得上去。   赵峰拜别了母亲,又与我依依惜别,然后跨上高头大马,离开了赵府,向着府城而去。   历史的车轮有没有转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伴随着他的离开,偌大的赵府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用完午膳,由于实在太过疲乏,我又多睡了一会儿。等起来后,日头已经偏西了,但离晚饭的点还早。估摸着接下来应该没有什么事情了,便让沏了一壶金叶眉,拿了两块点心,然后以自己想一个人静静为借口,让紫菱碧荷两人下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从锦盒里面拿出了昨天从恳德记那儿拿来的玉佩,坐在桌前,表面上是就着深秋下午的阳光打量鉴赏,实际上心思都跑到了眼前的界面上。   半透明的面板中,那一行小字“蛇吞龟藏诀”依然在时隐时现,虚幻不定,仿佛在催促着我什么。手指之间,那股阴凉气流也在蠢蠢欲动。   我思考了片刻,试探性地一边将心念集中在“蛇吞龟藏诀”上,一边开始吸收蕴藏在玉佩中的阴凉气流。   气流潺潺地沿着手指流入体内,然后不知何时便消失殆尽。仿佛我的身体内隐藏着一只无形的巨兽,正在张开大口,毫无顾忌地将这些阴凉气流鲸吞下肚。   面板上的草码数字没有变动,倒是那行名为“蛇吞龟藏诀”的小字开始脱去虚幻之感,逐渐变得凝实起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玉佩中流出的气流逐渐捡弱,直到最后变得微不可查,然而界面上的那行字迹却依然还有一层虚无之感没有褪去,并且随着气流的不再流入,变得明灭不定,隐隐有一种破碎之感。   我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面板下方的那行草码数字。   刹那间,只见数字微微一震,随即便开始跳动。不过这次跳动,不再是往日的增加。   这是自我能够感觉到阴凉气流之后,第一次看见数字的减少。   而伴随着数字的倒转回去,那“蛇吞龟藏诀”几个字便逐渐褪去最后一层虚妄飘忽,彻底凝固定形。   草码停止了变动。我瞥了一眼,见大概少了五点几个点,便不再留意。   转而看向那已经固定在了面板之上的小字。   字是这个世界的文字,体例是我常用的簪花小楷,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   尝试着将心神投注在其上,下一刻,光影变化,周围的场景忽然消失。   我出现在了一片漆黑幽暗的空间之中。   我有些慌张地环顾四周。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溶进了黑暗的虚空,什么也无法看见,包括脚下所踩着的地面。然而视觉依然还存在,当我低下头的时候,还是能够看见那未着寸缕的修长白皙的身躯。   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我没有感觉到凉意,仅仅只是因为有些羞耻。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周围依然毫无动静,甚至可以说是寂静无声,只能听见我自己因为紧张而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咚咚的心跳声。   我放下了手臂,抬起光着的脚掌,轻轻跺了跺,感觉脚下的地面光滑而坚实,弯下腰,用手指去触碰,触感同样真实不虚。然而无论我怎么观察,视觉上却也只能看见仿佛虚无的黑色空间。   这是一片物质的世界,还是仅仅只是意念中的存在?回忆前世看过的小说,我不禁有些猜想。   下一刻,无数的文字、注解和各种修行中的感悟浮现在我的记忆之中,让我一时间为之失神。   这些全部都是关于“蛇吞龟藏诀”的。   我只觉得,无数这门功法的过往修行者的修行过程、心得体会仿佛都被变做了修行记录,然后一股脑儿地塞进了我的脑海,有粗浅的,有精妙的,有按部就班、一丝不苟的,也有精益求精、于细节处更易优化的,甚至还有突发奇想、在修行中别出机杼的。他们的念起缘由、修行经历、以及修行的成果,都在我的记忆之中,一目了然。   听上去似乎非常美好,我似乎挖到了一个宝藏。   然而,过了一会儿,我睁开了眼,看着那无垠黑暗虚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命运这种东西,总是在你失望的时候赐予你一点希望的火种,吊着你往前走,却又在你开始拥抱希望的时候泼上一盆透骨的冰水,让你只剩下失望的余烬。   蛇吞龟藏功,这是一门非常神奇的功法。然而,也是一门无用的功法,哦,不对,毕竟还能够滋容养颜,百吃不胖,对女人来说,终究也算是有些用处不是?   只不过,和我对它的期望,终究并不相称。   它不能吞吐灵机,也不能强壮体魄,更不要说修成大法力大神通,成为那些传说中的远古神仙中人了。   这门功法的作用只有一个——温养内脏,帮助转化和储存气血。   或者说得白话一点,就是能够将吃下去的食物,更加高效地消化吸收,然后转化成气血,悄然渗入身体四肢百骸,以修补暗伤,滋养身体,还有着还让人无法察觉气血运转的附带功效。   然而,我又不是要参加大胃王比赛,需要吃上许多东西,将自己的胃撑满,同时身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又不需要江湖争斗,上阵厮杀。哪里有什么暗伤,需要这等功法来修补。也就是起个保养身体的效果。   不过,我还是有些不死心,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借着脑海中的那些感悟和指点,双腿盘膝坐下,开始调整呼吸,尝试着修行一二。   气血松散,也不够旺盛,肌肉孱弱无力,法力全无……最重要的,是连能够借以修行这门功法的根基都没有……   不,等等!   就在我打算放弃的时候,我的心念之中,忽然感受到了一缕极其细微的力量,仿佛藏在身体的最深处,一不留神就会忽略。也就是我此时此刻,受到无数修行“蛇吞龟藏诀”前辈的心得加持的情况下,才凑巧将它找了出来。   这股力量极其弱小,却似乎充满了勃勃的生机,与我的身体各处勾连,自本源处滋养我的身体。   这个是……我有些疑惑,然后按照那些记忆中的修行方法去辨别来源。结果却发现,这力量的源头,居然是我自那城北的老道士那儿得来的那道门呼吸法!   说起来,自从我将这门呼吸法练成了本能后,便再也没有生过病了,自小到达都很健康——其根源,或许就是这个原因?   不过,当我仔细再探下去,这股力量似乎也就这样了,量上极其微弱,质上也不算精纯,效果也就是有些延年益寿、养身健体、滋容养颜的功能,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作用——从记忆中的来的修行经验,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   好吧……对于自己的运气,我也已经有些麻木了。   往好处想,虽然弱了点,但总算是有了一个能够修行这个“蛇吞龟藏诀”的根基了。而且,两个功法都自带美容保养效果,今后或许还能靠着姿色一直保持主母地位稳固?   于是我继续按照法门修行了下去,将这股力量作用在脏腑之上,开始修行。   一遍……两遍……   运行路线并不算难,加上脑子中有各种前辈们的修行经验,也不虞有什么差错。   我就像得到了一个新玩具的小孩子一样,反复地依照功法温养脏腑,蕴化水谷精微,玩得不亦乐乎。与此同时,脑中不断地翻涌起各种经验和体会,这种感觉,就仿佛在诗会上突然陷入文思泉涌的状态,让人忍不住深深陷入其中。   这片幽暗的空间中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也似乎完全没有疲惫之感。忽然,在我又完成了一遍修行后,一个念头在脑中闪现。   “该怎么出去呢?”   “对了,出去!”   伴随着这一个念头炸起,下一刻,我的视线中重新充满了色彩。 第6章 抄诗抄出的麻烦   我依然坐在书桌前,手中拿着那枚玉佩。略有些偏西的太阳斜斜地照进了屋内,书桌上的糕点丝毫未动,温热的茶水还在冒着热气,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似乎我刚刚只是做了一个白日梦而已。   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涌上心头,同时我也隐隐明白,刚刚的那个空间大概只是存在于精神世界中,我的身体依然还在这个世界。   我尝试着回忆在黑暗空间中的所学,那“蛇吞龟藏诀”的经文还能记起,一些自己的感悟和修行经历也还历历在目,但是那种无数心得体会喷薄而出的舒畅感,却再也没有了。   心中不禁有些失落。   我又尝试着感受了一下。全身的气血颇为活泼旺盛,和我在空间中修行结束的时候差不多,同样的,脏腑也实实在在地有了强化。   同时,从吐纳法所获得的那股细微的力量,虽然没有办法做到像在空间中那般如臂指使,但是感应中却是实实在在地能起到作用。   毕竟已经在空间中操练熟了的,在我尝试成功了一两次后,这股力量便开始了自发地运转起来,帮助我温养脏腑,蕴化水谷精微,补益气血。   熟悉了一会儿这般状态,我也不去管它,任凭功法自发运转。只是再度打开了面板,只见上面“蛇吞龟藏诀”的小字还存在,下面的数字却是少了0.01。   大概就是我刚刚进入时的消耗吧。   我如此猜测着,又有些惋惜空间里面没有钟表,不能知道这点数和空间内时间的比值。然后忽然觉得腹中有些饥饿——大概是消化得快了些的缘故,便拿起糕点尽数吃了,又抿了两口茶水,还觉得不满足,又唤了紫菱和碧荷,热了些米饭来吃了,才感觉好了一些。   之后稍稍休息了一会儿,我不耐烦继续坐着,从桌边站起身,将玉佩收回了锦盒,便招呼紫菱和碧荷进来收拾桌子。   刚刚在那片黑暗空间里面待得似乎有些太久了,现在待在房间里只觉得实在气闷,于是接下来,我便带着紫菱去后花园里面走走逛逛,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舒缓一下心情。   赵家的祖上是南方人,为避前朝末年的战火迁居至此。后来在太祖的荒原解围之战中出了死力而得以发迹。为了表示不忘本,花园依然保持着南方的风格,曲径通幽,错落有致。   此时此刻,花园里多是枯枝黄叶,残花败柳的萧瑟秋景。然而,虽然不太完美,但是由于找到了开启金手指的钥匙,我的精神还是颇为振奋的。因此,当抬头看着碧蓝澄澈的高远天空,纯洁轻灵的悠悠白云,依然觉得分外明媚。   正好这时一只南徙的白鹤飞过,引吭高歌,声闻于天。我心有所感,不禁念诵起了那首刘大诗人的千古名篇:“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诵读时只觉朗朗上口,十分应景,可是刚一念完,我便有些后悔了。   这些年来,我参加诗会、游宴基本都是靠着自己的才思来吟诗作词,尽量不去做文抄公。   这一方面是因为身为女子,还是尽量藏拙为好——毕竟,这可是个封建的男权社会,一个女子展露的才华太高,甚至压过男人,并不是什么好事;另一方面,那些前世的诗词有些才华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并非我所能为。倘若换个情境,我自己所作的只会让人觉得云泥之别,反会遭人耻笑,甚至怀疑诗词的来历。   好在诗词这种东西,看着艰深,但是倘若掌握了声韵、对仗,明白了规矩,又天天浸淫在其中,弄些二三流的作品并不算太过艰难——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诌,我两世为人,背过的诗词足有上千首,再加上前世我毕竟也是211毕业的,在这个世界,智商这种东西怎么样也能算是百里挑一了,哪怕作不出那种流传千载的佳句,然而在一堆世家子弟中弄些应景的诗词充充场面,被人吹捧为才女,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我今天一时诗兴大发,却诵出了这种传世之作,实在太过孟浪了。   我回头看了看跟着的紫菱,正打算让她回去不要多嘴,就听见墙外响起一个男人的赞叹之声:“好诗!真是好诗!”   然后,就见着一个身着青色长衫,与赵峰有些相似,但年长不少,约三十许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远远地站着一位面色阴沉的妇人,正是我的大嫂柳氏。   他走到院落的拱门口,似是愣了一下,想起了什么,停下了脚步。   只是这个时候,我就是想避也避不得了,只得隔着拱门,屈膝行礼,道个万福:“大爷,您何时回来的?”   是的,这个男人是我丈夫的嫡亲兄长,理应正在外为官的赵峦。   我一边行礼,一边内心颇有些奇怪,按理来说,明年他的磨勘期就满了,这个时候正应该在任上兢兢业业的时候,怎么会突然回来?   早上赵峰出门的时候可没看见他。而若是下午回来的话,应该是家中大门敞开,众人出迎的场面,我又怎么会毫无所闻?   “原来是弟妹,刚刚倒是唐突了。”赵峦回了一礼,“下午刚刚才回来。上官颟顸骄横,横征暴敛,几要激起民变,我劝谏了数次,反遭训斥,实在难以任事,便干脆挂了印回家,顺带着狠狠参了他一本。”   他一脸的无所谓。后面刚走过来的柳氏脸色愈发的阴沉。   我面色不变,和柳氏见礼,心里却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这确实是他可能做出来的事情。   赵峦年少成名,早年曾在我家大伯门下求学,后来不顾大伯劝阻,自行去关内参与辩经,试图一振关外经学声威,结果在别人的的地盘上被别人按照他们制定的规矩喷得满头包,惨败而归,得了个“狂生”之名。其后数年一蹶不振,陷入低谷,寄情于山水诗文,在这期间养成了风流狂狷的“名士风采”。后来靠着大伯之助,才终于再度以诗文扬名,只是后来得中进士后依然不改,据说曾经在任上招朋呼友,带着乐女支,宴饮达旦,连续十几日不理公务。   有属下劝谏,他便让人将积压下来的公文搬到宴席上,一边听女支女弹乐,一边和朋友和诗,一边批改公文,名声顿时震动士林。   看着旁边想发作却强自压抑着的柳氏,我不由得有些同情——这个老公一副名士做派,把老婆孩子丢在家里,在外面却和狐朋狗友鬼混,召女支不说,据说还置了外室,而如今甚至连官都丢了!   不知道赵峰将来会不会也变成这样,希望不会。当然,就算他变了,我也不会太过在意,只要他别天天带到我眼皮子底下晃就好。   不过……等等,似乎有些不对!   我忽地想起,赵阳——赵家老爷子就在京城为官,照大伯曾经的点评,和赵峦不同,那可是个标准的老狐狸。赵峦挂印上本这么大的事件按理来说他不可能不知道。   阴暗点说,倘若那种让赵峦闻名士林的行为是这对父子特意为之,目的是为赵峦扬名,那么借着狂傲之名再来上一次,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官场上的有些东西,真是细思恐极……这是为了养望吗?或是避祸?抑或者……朝争?   我心里默默猜测。   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多了,说不准,他赵大爷就是视名利如粪土之人。   不过,能多一种思路总归是好的。   就在我琢磨着该怎么回话的时候,却见赵峦又向我深施一礼:“今日归乡,心情本有些郁郁,却忽然听到弟妹的诗句,顿觉豁然开朗。李师曾言,弟妹的心胸和才学不输男儿,今日一观,方知李师还是谦虚之语。”   我慌忙回礼:“都是伯父和大爷谬赞,妾身可不敢当。”   赵峦直起身,却是摇头:“弟妹无须谦虚。今日方知,弟妹心胸豁达,胜吾十倍!得闻此诗,我再去品自己那些曾经自命不凡的诗文,都是味同嚼蜡,恨不得回去一把火都给烧了!”   我顿时吓了一跳,这位爷要真回去这么搞,我还要不要在这家里过了?   因此赶紧言道:“大爷的诗词,妾身也读过一些,虽然看似飘逸灵动,实则底蕴深厚,字字珠玑。不似妾身这首,积累不够,却因景生情,天成偶得,不得不强行催发,不仅耗尽这十几年资粮,便是今后十年,怕是也做不得诗词了。”   说到最后,我一脸的黯然。   做戏要做全套,将诗的来历推到偶然的灵机一动上,强调是天成,再说自己此次耗费太过,已是伤了根基,为今后不再碰这玩意儿做准备。   这个世界曾经有过这样的故事。某个诗人,偶然间作出了一首名传千古的佳作,却因为再也写不出比这首诗更为精妙的诗句而再无作品问世,以至于最后郁郁而终。   我暗自发狠,这次之后,别说十年之内,便是十年之后,能不作就绝对不会作诗了。   赵峦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信了我的话。   这个时候柳氏却来插话了:“作不得诗便作不得吧,我们女儿家的,才学太高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反而会被人惦记。”   这话说的……怎么这么刺耳呢?   我抬头看了一眼,只见柳氏面上满是讽刺之意,却是看向赵峦。赵峦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只是在我面前不便发作,只能强忍着。   合着你们夫妻吵架拿我作伐?   我正要开口,却听赵峦对我叹息一声:“弟妹有此一首,足以名传千古,确实不可再多强求。”   我也不方便再多说什么,接下来又聊了几句,看看大嫂已经表情不耐,我便找了个身体不适的借口先行告退了。 第7章 无妄之灾   带着紫菱匆匆的回到了房中,我坐下定了定神,喘了两口气,就打发她出去打探具体的情况了。   赵峦这两口子的状况可不太对劲,今天又不碰巧给撞上了。万一将来火烧起来烧到了我的身上,那可就不好看了。   紫菱的动作还是很快地,我喝了杯茶的功夫,就见她已经回转了来,向我报告打听到的情况。   赵峦是今天下午回来的,回来的时候静悄悄的,从侧门进的门,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还带了个女人回来。   那个女人是赵峦在任上结识的,叫什么彩云,听名字就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据说她颇有才学,精通音律,擅长诗词,在酒席上时常和赵峦唱和,被引为红颜知己,然后就为她赎了身,收入了房中,很得他的宠爱。   而且这女人心气颇高,也不是个省心的。今天进门拜见主母的时候,柳氏想稍微拿捏一二,摆摆大房的架子,结果就被她不着痕迹地刺了两句。初始柳氏没听出来,后来被人提醒,据说气得脸都青了,想要发作,然而赵峦却护着不让动。   想必方才柳氏是连带着迁怒到我身上了。   这算啥?她的无能狂怒,结果却殃及到我这条咸鱼身上?   我也有些无语。   思前想后,终究隔着一层关系,这事情也没法子处理。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前世又不看女频,总是嫌那帮子女人在后宅里面勾心斗角太小家子气。这辈子前十年在李家里面,后宅的事情都是此世的母亲在打理,等到年长一些,又一直在帮助父亲管理家业。也就是确定了婚期之后,才开始和母亲学着管理后宅的技巧,纯属一个粉嫩新人,这种复杂的关系哪里知道该怎么处理?   或许我也犯不着头疼?毕竟,这是他们的家事,暂时我也管不着……应该是这样吧?   我颇有些乐观地想着。   事实证明,就算把头埋到沙堆里做鸵鸟,事情最终还是会找上门来的。   傍晚时分,我按照常例去我那婆婆那儿问安。一只脚刚迈进门槛,就听见柳氏的哭声。   “还请太太做主……”   有心想要避开,可这时候屋内众人已经看见我了,视线和老夫人一对,然后我就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屋子中央,柳氏正披头散发地跪着,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花容惨淡,身子还时不时地一抽一抽的。   老夫人脸色不好看,看见我进来的也没有什么改变。   我心里暗暗叫苦,跪下行礼问安,见她没什么回应,只得继续乖乖地跪在一边,不敢动弹。   然后就听老夫人开了口:“老大挂印的事情,老爷和他自有计较,你一个妇道人家管那么多干什么!”   好吧,这个确实证明了我的某个猜测,赵峰的挂印上本,这一系列的操作确实有深意在其中。甚至,如果事情真的如我所想的那样,搞不好大洪朝国内还会有些动荡。   不过那是大局上的。眼下柳氏居然昏了头掺合其中,对她可不是什么好事。   老夫人的语气十分严厉,柳氏的哭声顿时止住了。   “还有那个叫彩云的,这个事情也要我来做主?老大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就不能稍微大气些?你是主母!那个彩云什么身份?还能进得了我赵家家门?左右不过新鲜几天,你要是看不过眼,在外面打扫出个宅子,把她安置进去不就得了?老大还能说什么?”   老太太越说越气,就差指着鼻子骂了,“你看你弟妹,新婚不到两个月,二爷出远门,要带着丫鬟,你弟妹不仅不阻拦,还帮着出主意,弥补缺漏。这才是主妇气象!”   我有些莫名其妙,这怎么又牵连到我身上了?我是没阻拦,也提出了点想法,可是不是被你给否了吗?   我现在可还跪着呢!   然后我就瞥见柳氏投过来的眼神——那眼神冰冷得让人脊梁上发冷。   这算是挑动群众斗群众吗?老太太这是生怕家宅太安宁啊!   我有些无奈,或许这就是世家后宅的生存之道吧?我还有得学呢。   老夫人发作了一通,似乎有些累了,她靠在椅背上,喘了口气,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好了,你先下去吧。”   柳氏不敢多言,小声应了声是,磕了个头,然后就低着头离开了。   见她离开,老太太神色有些缓和了下来,转头看向我:“听说,你今日作了一首好诗?连老大都赞不绝口,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甚至要把以前的手稿都给烧掉?”   她的面容平和,平和得让我背心冷汗都出来了。   “那是大爷谦虚。今日媳妇不过是偶有所感,穷尽心力才勉强凑出一首。却恰好合了大爷的心境。”我赶忙说道,“而且,媳妇才德浅薄,却起了妄念,为了完成这首诗,不得不涸泽而渔,如今已是文思枯竭,油尽灯枯,再难恢复。接下来得闭门修养好些日子呢。”   “闭门修养吗?”老太太看了我一眼,看上去好像有些意外,也似乎是颇为满意,“吟诗作词也确实伤神。也罢,这几日你就好好在房里修养吧,我这里人多,你也不必来了,好好将养身体,省得老二回来后发现你瘦了,却来埋怨我。”   “太太说笑了。”   说是闭门修养,其实是闭门思过吧?隔了两个月,老太太的杀威棒也终于落下来了。我心中苦笑,却又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也不是那些迂腐之辈,自是知道,母亲才学高,见识广,并不是什么坏事,教养出的孩子也格外优秀。可是我们女儿家,根子还是在德行上,其他的不过是枝节,这根子坏了,枝叶再繁茂,终究长久不了,你明白吗?”   也不知道她这是在敲打我呢,还是另有所指?   我也不想去思考,只是点头,装作受教的样子:“媳妇明白。”   ***   老夫人的板子落了下来,还是落在了两个媳妇的身上,整个府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了起来。   尤其是大房那边,每天都有下人被各种理由责打。   据说闹腾了半天,最后那个彩云姑娘还是被安置在了府外的一处偏宅里面。而大爷自从回来后,就整天不着家,整日的呼朋引伴,饮酒作乐,在席上和彩云唱和,天天夜不归宿,搞得和对野鸳鸯似的。   柳氏房里的物件已经换了好几个了。   托赵峦的福,我的那首秋词已经流传了出去,据说已经传到了州府,想必传遍大江南北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   这也是我这些日子以来唯一有些头疼的事情。   除此之外,我这个当事人,这些日子倒是过得挺舒坦的。   老太太免了我的晨昏定省,又不用我去服侍午膳晚餐,我也乐得轻松。每天早上可以稍微起得晚一些,然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天就窝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面,整日地翻着道藏经文,修身养性,做个道系的宅女。反正吃穿和月供也不会短了我们,有时实在闷了,就找紫菱碧荷聊聊天,或者让她们出去听听新的八卦回来说给我听,也算自得其乐。   这些日子,李福这些自家的老部下们送了两封信件过来。看上去是些问安的内容,实际上里面嵌了暗语,将外间,尤其是府城中发生的一些事情向我透露了一二,让我身处深宅大院之中,不至于对外界两眼一抹黑。   对于正在发生的某些事情,也心里有了底。   “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这是我将信纸在烛火上烧掉时候的感叹。   总而言之,这样的日子并不算难过。   对那片黑色空间和“蛇吞龟藏诀”的探究,我也一直没有放下。但是因为生怕进入空间的时候会有什么异常,每天都是借着诵读道藏,修身养性的籍口,将所有丫鬟都打发出去,然后才细细钻研。   这些天下来,我对于那面板和黑色空间的了解也确实有了一些进展。   第一个确定的是,无论我在那空间里面待了多长时间,外面的时间都仅仅只有一瞬。为了证明这一点,我特意有几次在将一个小物件丢出的时候进入空间,而哪怕我在里面自觉已经过了很长时间,将功法练得都有些吐了,再度出来的时候却还能看到物件下落到桌上的全过程。   第二点,那个空间应该仅仅只是个意识的空间,我的肉身应该还是在外间。至少,我进去的时候,在手上、身上,甚至头上放的东西,等我出来的时候依然还在,不会出现东西落到地上的情况。   在这过程中,作为代价,我的点数大约消耗了1点多。依然没有办法确定点数和时间的比值,只是觉得似乎很长很长。   我的“蛇吞龟藏诀”也似乎修行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至少无论消化食物,还是转化血气,都快了不少。平日里的精力也变得旺盛了些许。   当然,代价就是饭量大了许多。不过,反正怎么吃也不会变胖,我也不怎么在乎。   时间就这样在我不断地吃吃睡睡,偶尔修行一下中缓缓度过。就在我已经产生了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我老死的错觉的时候,赵峰回来了。 第8章 归来   赵峰回来的时候并没有大张旗鼓,也没有事先知会我,所以我根本不知情。   由于“闭门静养”的缘故,我一直窝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面,简直堪称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典范。   具体的过程还是紫菱打探了回来告诉我的。   据说赵峰和两个伴当从侧门进来的时候脸都是黑的,至于绿蔷,则根本就没有看到人,不过有人听见那跟随着的被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中传出过女人嚎啕大哭的声音。   当紫菱回来告诉我的时候,其实距离赵峰进门已经过了很长时间,然而却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碧荷急得在房里团团转,紫菱虽然没有表示出来,但是隔一会儿就往门口张一眼,还是暴露出了她内心的不安。   只有我,依然在悠哉悠哉地读着一本野史杂记,完全没去理她们。   一直到吃过晚饭,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赵峰才一脸疲惫地回到我的房间。   “二爷,您回来了。”看见他进门,我放下书册,刚迎了上去,他便一把紧紧地握住我的双手,盯着我的脸仔细打量,目光灼灼。   我被他看得低下头,俏脸微热,眼珠子瞟了一下四周,见碧荷偷笑,紫菱转脸,顿时作出一副羞恼的样子——我发现,自从有了“蛇吞龟藏诀”后,至少我在拿捏气血上有了很大的进步,表情也更加逼真,连憋气都不需要了。   轻轻抽了一下手,发现抽不出手,不禁娇嗔道:“相公,房里还有人呢!”   赵峰毫不在意地哈哈一笑,摆摆手,示意紫菱和碧荷两个先下去。我还没发话,这两个丫鬟便都已经窃笑着告退出了门。   “越来越没大没小了……”我有些不满。   “还不是你宠惯了?”赵峰把问题归到我身上。   “都是准备给你收房的,哪还不能好好对待?”我没好气地说,“紫菱沉稳可靠,碧荷天真烂漫,你看上哪一个了?”   “讨打!”赵峰放开我的手,轻轻拍了我屁股一下,我惊得“啊”了一声,然后就被他一把将我搂进了怀里:“当然是……看上你了!”   这回,我没有抗拒,只是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声音压得很低:“妾身……本来就是你的人了……”   “这些日子,委屈你了。”过了好一会儿,赵峰才闷闷地说道。   “不过就是你离家了几天,哪有委屈?前些日子自己胡乱作诗,结果伤了神,还多亏了老夫人免了我的晨昏定省,让我安心静养。这些天好多了。”我看起来浑不在意的样子。   他放开了我,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最后叹息一声:“茗儿你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实在太弱了些。”   “妾身非是性子弱,只不过不争而已。”我离开他的怀抱,抬起头和他对视,认真地说道。   他看上去有些不明白:"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女人属水,水性本柔,故唯不争,则万物莫能于之争。倘若事事争先,反倒如同猛火煎沸水,既容易烫伤人,又易将自己熬干。”将某些陈腐得都被听厌了的理论换个包装,改个比喻,看起来就高大上了——我的性格在这里,在这个世界,我也无意去做女权先驱,为了自己日子过得好一点,还是弄点能迎合掌权者的话说为好。   赵峰沉默了片刻:"有些话,茗儿说出来就是透彻。"然后,他长叹了一口气:"真是后悔当初没有听从茗儿之言。"   "相公,这是怎么了?"我看他长吁短叹的模样,看上去有些奇怪地问道——某些事情,我是不应该知道的。   “还不是因为绿蔷那个丫头……”   赵峰摇了摇头,和我原原本本地说起了这次他的府城之行。   虽然大致情形我已经知道,但是毕竟是通过密信传递的,只是简要地提了一下大概,这一会总算听到详尽版本的了——当然,这其中加了不少赵峰自己的主观情感,不够客观。   那一日得了我的首肯后,赵峰便去了老太太房中,和老太太说想带着晴雅去府城,并按照我的理由解释了一遍。却没成想晴雅是个烂泥巴糊不上墙的性子,被绿蔷暗搓搓刺了两句,就退让了,推脱说自己身子不爽利,不适合远行,老太太劝都劝不动。又架不住绿蔷的在一旁软磨硬泡,赌咒发誓。最后还是让绿蔷得了逞。   然而这样一来,赵峰本来心里就有了疙瘩,再加上到了府城,结识的一帮丘八又都是豪爽好酒之人,天天晚上推杯换盏,不醉不归,自然没空搭理绿蔷。让绿蔷气苦不已。   这倒也还罢了,假若绿蔷能够安安心心地待着,最多也不过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让人笑话罢了。可她哪是个能耐得下性子的?在起初绿蔷还算安分,可是几天下来,赵峰都没精力去碰她,只能天天窝在小院里面,难免有些憋闷,有听说省城有一家水粉铺子好,便想着去买点胭脂水粉,好好梳妆打扮一番,重新赢得赵峰的欢心。   没成想在那家水粉铺却捅了漏子。她竟然为了一盒水粉,和一个省衙属官的家眷吵了起来,在理没说过的情况下,为了压过人家,还抬出了赵家和赵峰的名头,最后对方摄于赵家权势,便就退让了。   本来这事情就这么了结了,却不知怎的,被传了出去,搞得人尽皆知。还被那性格严苛的张巡抚知道了,在会议上拿来诘问赵峰,让猝不及防的赵峰在同僚面前出了好大一个洋相。   最后还是李将军以少年人好风流打哈哈,帮赵峰打回了圆场。但是也因此,他这趟去省城,不仅好处没捞到多少,名声倒被败了许多,还被以“少年人需要打磨心性”为由,安排了一堆琐碎杂事。   憋闷之余,除了已经吓傻了的绿蔷外,连火都不知道往何处去发。   难怪回来的时候脸是黑的。   我认真地听着赵峰的话,对于他在话中某些不尽不实之处也没追究——比如所谓和同僚饮宴就真的只是饮宴而已?没有歌舞乐女支作伴?平日里在家火气那么旺,到了省城竟然那么多天都没有碰绿蔷,莫非真的是天天喝到烂醉?还是已经在勾栏里面消过火了?——最后还详尽地问了他被安排的所谓杂事的具体事项。   待他全数说完了,我沉吟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相公也知,妾身出阁前曾帮着父亲打理家务……”   赵峰微微点头,虽然看上去有些疑惑我忽然说这些,但是并没有打断我的话。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由于商会庞大,诸多事务错综复杂,当年妾身最初接触的时候,只觉得千头万绪,一团乱麻,完全理不清首尾。”我说得不紧不慢,仿佛是在一边回忆一边述说,“但是父亲却很有经验,他说我不是天纵之才,先不要理会总体,而是从每一个行当的细务开始,弄清其中关窍,然后渐而理顺掌握整条行当的规矩、做法,并明了其形成的因由,了解完一个行当就继续琢磨下一个,就这样一条条行当不断地做下去,直到我某一天忽然豁然开朗,对于整个家务突然便有了理解。这时,父亲便笑我总算略有所成了。”   “茗儿是说……”赵峰有些迟疑。   我也清楚这个时代世家子弟的性子:一个个都好从大处着眼,却对各种复杂的细节问题不屑一顾,赵峰也是如此——或者说,这些细节问题自有人帮他们去完成,不需要他们操心,不过这其中上下其手的机会就大了去了。   “妾身不通军务,但依妾身的浅薄之见,这天下万物都有互通之处,倘若相公能藉着此番经历,弄清这些军务细节处的关节窍门,对于将来自领一军肯定是有好处的。最不济,也能防止那些小人虚应故事,从中贪墨,以致贻误军机。”我细细地解释,努力将坏事说成好事,顺便给他灌输细节决定成败的理念,“这也算圣人所说的祸兮福之所伏了。”   赵峰听完后一言不发,沉吟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消化我所说的内容。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他突然感叹:“听茗儿一席话,真是豁然开朗。几有胜读十年兵书之感!”   “相公过奖了。”我摇摇头,“妾身不过是根据自身的经历随便说说罢了。圣人所云,博学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妾身狂妄,勉强能与博学和慎思粘个边,但更重要的明辨及笃行,妾身见识短浅,意志不坚,远不如当年为了乡梓百姓,不避刀剑,孤身搏杀的相公。”   “茗儿总是这般的谦虚……”赵峰虽然是说我,可看他那股得意的样子,明显也是搔到了他的痒处。   男人这种生物,有时也很好哄的。   不过,他的心情好,似乎对我并不是什么好事。只见他突然坏笑着低下头,凑到我的耳边,温热的气流搔动着我的发丝:“刚刚茗儿说你的性格是不争,不过我觉得,有些还是要争一下的。”   “什么?”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慌乱,下意识地问道。   “当然是你的夫君,还有我们的子嗣了!”他突然一把把我打横里抱了起来,在我的惊呼声中,向着床边走去。 第9章 处置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我和赵峰既是新婚燕尔,又是小别重逢。最终的结果自然是让赵峰收获了双份的快乐。   作为代价,我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才能勉强从床上爬起来。   我也知道赵峰的心思。作为平时高高在上的男人,整日里被人捧着,称赞为文武全才,名将之资。在外面吃了大亏,丢了面子,回来之后却被一个女人来指点迷津,哪怕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妻子,哪怕这个女人说得很是委婉,然而潜意识里终究会有一种不服气,甚至于愤懑之感。而既然有了这种感觉,理所当然地便会产生想在另一个方面找回来的想法。   作为一个容貌上佳,身段诱人的美人儿,身份又是他的正房妻子,性格又是温润如水,可以任他予取予求,赵峰将这个战场选在床上也不足为奇。   而我最后的讨饶,一方面是真的吃不住劲了,另一方面,也是打算安抚一下他那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和征服欲。   我坐在镜子前,任凭紫菱和碧荷为我梳妆打理,看着逐渐被衣服遮掩起来的斑斑瘀痕,心里想的却是:“等有了个孩子,确实得拉个人来分担一二了。”   不知道这赵二是怎么搞的,也不知道是练武有成,还是因为真的在省城憋得久了,亦或者受了闷气想在我身上找回来,这一回来,真的是龙精虎猛。若是只是一时爆发还好,若是天天这么搞,哪怕是我自觉修行有成,身体比之以前已经好了许多,也实在是吃不下去。   这个人选,可以是紫菱碧荷,也可以是晴雅,或者其他什么人都行。只要不会挑事儿,我都不太在乎。但是,想要扶到妾室的位子上,那得等到我生下孩子,而且必须是男孩才行。   作为主母,长时间没有诞下男孩,在这个世界是一个很尴尬的事情。毕竟,无论这是不是男方的问题,最终都会归结在女人的身上。这也会让主母的地位很不稳固,随时可能被休弃——这是完全符合这个时代的道德和律法的。   倘若有了妾室,如果还颇为得宠,那就更加糟糕了。   说起来,如今的我,哪怕仅仅是为了能够安心的生活下去,维持自身的阶层不坠落,就居然会自然而然地想着尽快为男人生个孩子,也真是有够讽刺的。   人类,终究是基于物质的群体生物,其思想始终会受到身体的变化,以及周围社会环境的影响。   能够始终心志如一,哪怕会碰到头破血流,哪怕面对生命威胁,依然矢志不改的强者,终究只是极少数。   我也不是,如今的我,哪怕是月事来临前后,心情都会有些难以抑制的不小变化。   所以在生下孩子之前,我暂时还得就这么生受着。   早餐之后,我继续在房中修养,翻翻书,喝喝茶,时间也过得很快。   然而,快到中午的时候,老夫人房里的人过来通传,说是让我过去一趟。   紫菱想给她悄悄塞一个小香囊,探探口风。她没收,但也没具体说是什么事情,只是笑眯眯地告诉我们,不是什么坏事。于是我便稍稍定了心,然后带着丫鬟过去了。   当我进老太太房里的时候,还以为那丫头是在诳我,这屋里的气氛实在是有些压抑。   老太太脸色难看地坐在上首,赵峰站在老太太旁边,和我悄悄使着眼色。柳氏似乎刚刚说完话,站在另一边,颇有些意气飞扬的感觉。   中间的地上跪了一个女人。   我偷偷瞄了一眼,正是绿蔷。   此时的她,早已没有了往日里泼辣的样子,披头散发地瘫软在地上,双目无神,涕泗横流,嘴里还在喃喃念叨着什么。   我向老太太行了礼,刚想要让到一旁,却听老太太说话了:“关于绿蔷的事,老二昨天也和你说了吧?你说说看,该怎么处置?”   我愣了愣,赵家后宅都是由你掌管,这种事情,你自己处置不就得了?怎么还来问我的意见?就算你不想管,这不还有大嫂吗?   面对这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情况,我决定还是先试探一下:“老太太和二爷都在,大嫂也同样管着家里,新妇年幼,见识浅薄,没什么主见,觉得还是请老太太和大嫂做主为好。”   “让你说你就说,在二爷面前不是挺能说的吗?”老太太显得有些不耐烦。   我心里一突,拿眼睛看赵峰,只见他这个时候倒是眼观鼻鼻观心了。   我心里暗暗叫苦,这个蠢货不会把昨天我房里劝解他的话都拿去和老太太说了吧?   老太太这算是啥?   犹豫了片刻,见老太太在上面等着,不能不说话了,于是我一边在肚子里盘算着,一边慢慢开口:“新妇见识短浅,还请老太太和大嫂不要笑话。绿蔷这事情,新妇觉得,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往大了说,是辱没了我们赵家门楣,损了二爷的清誉。往小了说,也就不过是买卖物件的时候和人争执了一二而已。谁家出去采买不会碰上一点小问题的?有时候碰巧,几家府中同时有事,大宗采买的时候又撞上了,为了争份额动上拳脚都是常事。只是这次运气不好,见着的人多,被传开了,又入了知府的耳朵罢了。”   我的话音落下,几道视线立刻集中了过来。连绿蔷都似乎看到一线希望,不敢置信地朝我望了过来。   “二爷这次被知府责难,想必不少眼睛都在盯着家里,倘若处置得重了,有违圣人真意,传扬出去,对于大爷二爷的名声都不太好。要知道,此时大爷刚刚挂印,二爷又身担冬防重责,正是需要名望的时候。”我面色不变,继续说道,“只是,绿蔷所为,对二爷的清誉确实有所损伤,因此,以新妇愚见,倘若要处置,便将她打发出府去,在庄子上找个老实人嫁了便可。既不失我赵家之仁德,也和二爷脱了干系。”   长长的一段话说完,屋中一片安静。   柳氏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之色,赵峰则半是早已料到半是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老太太看似表情不变,然而那细微的肌肉变化和动作,还是能看得出是比较满意的——毕竟是房中旧人,又怎么可能毫无感情?   至于绿蔷本人,我悄悄撇了一眼,虽然没有动作,但她那原本无神的眼神中,如今充满了喜意,还有一丝丝的失落。   还不错,有些脑子,是个晓事的,我心里把对她的评价提升了一个等级。如果她刚刚真的被某种情感充斥了脑子,大喊大叫地说不要出府,不要离开二爷,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老二家的就是心慈,考虑得也很是周全。”过了一会儿,老太太慢慢开口,“虽然宽仁了些,但是毕竟是你房中的事情,便依你的意思处理吧。老二,你有没有意见?”   “听凭母亲和茗儿处理,儿子没有意见。”赵峰在提到“茗儿”的时候,还看了我一眼。   老太太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那就这样吧!绿蔷,还不谢谢你家主母开恩?”   “绿蔷谢谢老夫人,谢谢二爷,谢谢主母开恩!”绿蔷跪在地上,忙不迭地连声说道,头磕得砰砰响。   看着她这副模样,我却着实有些心寒:在这种世界,指不定什么时候,跪在地上向那些能对着我生杀予夺的大人物磕头的就变成我了。不,有些时候,甚至连磕头的机会都不会有……   随着一声招呼,便有人过来,将绿蔷带了下去。看着她一脸感激涕零的模样,我知道,她今后的命运就这一两句话的功夫便给最终定了下来。   倘若真能嫁个老实人,安安稳稳地干活生孩子服侍公婆还算好,若是办事的人心再坏上一点,或是和绿蔷有旧怨的,那可就不好说了——她以前仗着老太太的宠爱,得罪过的人可不在少数。   毕竟,她与老太太的情分算是彻底结束了,今后的事情,老太太也不会再管。   这个时候,没再去看绿蔷,老太太转过来对我问道:“休息了这些时日,你的身体可还好些了?”   “托太太的福,已经好得多了。”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好了那就好,伤了神,要恢复起来可不容易。”老太太眯起眼睛,“我知你性子静,也不是个喜欢吵闹的。但是你也不要老是待在房里,多出来走走,多参加些女儿家的聚会,不要太清冷了。”   不是你开出来的“禁足令”吗?我暗自吐槽,当然,面上完全不能表露出来,还得做出恭谨受教的模样:“谢太太提点。”   “待会儿就留下来吃饭吧,和老二一起,也有许多天没见着你了。”   这算是留饭了?真是莫大的恩宠啊……老太太看来是心情真的不错。   只是柳氏……似乎被彻彻底底地无视了。也不知道她刚刚说了些什么,在老太太面前彻底失了分。   莫不是对绿蔷喊打喊杀了?   “媳妇听太太的吩咐。”   我一边回答,一边用余光瞟了柳氏一眼,见她脸上那已经扭曲的神色,以及朝我瞪过来的,简直要吃了我的冰冷眼神,不禁有些叹息。   看来,这梁子是越结越大了。 第10章 忧心   我其实非常不喜欢和老太太一起吃饭。   虽然看着是宠爱,然而按照规矩,媳妇一般是不能上座的。只能在旁边伺候着,端盘夹菜,最后吃剩下的残羹冷炙。   哪怕是老太太赐了坐,你也只能屁股坐半边,累死不说,还得陪着小心,一边变着花奉承讨好,一边继续伺候。   只是既然老太太召唤,新媳妇那是不能不赏脸的,更别提还有赵峰作陪。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没有赵家小姐到场,不然的话,那群莺莺燕燕一来,我会更加头大。   精致的菜肴被各种华美的瓷盘装着送了上来,烹调的手艺相当高超,内容也很丰盛:有北荒山中的因为准备过冬,而变得极为肥美的野兽,也有各式各样的新鲜爽口的蔬果——这个时代的生产力虽然落后,但是玻璃已经被发明了出来,被称作琉璃,还出现了做成大块平板形状,可以用在窗户上遮风挡雨的工艺,甚至连能够种植反季节蔬果的温房都出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某位没有留下名字的穿越者前辈的手笔。只不过因为技术的问题,所以价格昂贵,只有一部分有财力的世家才有这个能力去建。冬季的时候拜亲访友,送上一小篮新鲜蔬果,也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   李家当然是有的,还不止一间。赵家也有一间,但占地偏小,因此只能供少数人敞开来吃,其他人只能限量供应。我那儿也就是隔着几日才能尝个鲜。   我虽然也被老太太赏了坐,但是坐得不舒服,所以干脆大部分时候还是站着跑来跑去,给老太太和赵峰夹菜添饭。   他们也很老实不客气的任凭我忙来忙去,偶尔赵峰嘴上说着不让我忙,但是却没真正劝阻的动作,老太太有时候还会投来些许赞赏的目光,我也就没有停下。   这大概也是一种无意识的服从性测试吧?我怀着恶意想着。在这个世界,一代又一代的媳妇在这样的不断测试下熬成了婆婆,又继续这样折腾着媳妇。   除了间或的“太太吃这个”、“相公,这个菜很不错”之类的场面话,我并没有多说什么话。老太太一直在和赵二说话,我没有插嘴的余地,就这样静静地听着——这样也好,省得我还得为讨老太太开心而头疼。   大多时间都是老太太在说,赵峰在听,还不断地点头应是,偶尔才回上两句。   主要的内容也就是嘱咐赵二接下来的冬防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太过冲动,总是一马当先,冲锋在前之类。   我瞅着赵峰那看似一脸认真,实则心不在焉地朝我瞟来瞟去的样子,心里很想笑。   直到后来,话题转移到赵家老大的身上,他才打起了些精神。   老太太的主要意思是想让赵二去劝劝他哥,不要成天在外浪荡,太过冷落了柳氏。   这些时日我也听说了,自从回家以后,赵峦甚至还没有晚上回府睡过,天天睡在外面那个彩云的别院里面。整日里就是出游赴宴,和一帮旧友吟诗作词,甚至前些天还在郊外搞了个“秋词会”,请了一群附近有名的文人骚客,以颂赞秋日风光为主题,在会上赛诗斗词,弄出了偌大的场面,最后还将会上所做的诗词集结成册,命名为《秋词集》,我所作的那一首被排在了第一,彻底的给扬了名。   听说彩云也和了两首,附在了里面。   而柳氏自然是嫉恨得快要发了狂,追着赵大吵了几次,成功地让赵大彻底厌恶了她。   感情真的会使人盲目。我不禁心里感叹这个时代的女人。   对于柳氏,我自然是有些同情的。   在我刚过门的时候,柳氏就已经在协助老太太管理后宅了。那个时候的柳氏,泼辣能干,虽然有时候说话尖刻,有些小肚鸡肠,不太能够容得下人,但是行事也称得上颇有条理,远不是现在的模样。   而所有的一切,在赵大带着彩云回家的那一刻,就彻底的改变了。   如今的柳氏,丈夫厌弃,下人惧怕,亲朋疏远,老夫人的信任也正日渐消磨,倘若这样下去,一直被她压着的赵大其他的几房妾室怕是要开始蠢蠢欲动了。   别看老太太还在试图找赵二弥合,但是听得出来,她对于两人恢复旧日的光景也不抱太大的希望,只是想着彼此面上过得去,不要弄得太难看,以免有害赵家的“大事”罢了。   他们言语之间,提及了好几次“大事”,没有特别避讳我的存在,但是也只是含含糊糊,没有具体说清楚是什么。   这一方面大概是经过这几次事件,老太太也算暂时认可了我,而且我己经嫁进了门,左右就是自己人,根本逃不掉的……另一方面,大概他们自己也不甚明了,真正的内情只有赵家老太爷自己才清楚。   根据前世的记忆,以及此世的史书,这般的大事,成败都只有一次机会。要么大成,要么大败。成了还好说,论功行赏那是少不了的。但是倘若败了,那么作为先锋的赵家,必然逃不了被清算的命运。元气大伤是必然之事,甚至被抄家灭门、株连李家族人也不是没可能。如果落入那般光景,我自己能被没入教坊司做个倚门卖笑的女支女,怕都是最好的结局了。   当然,这也只是我所担忧的最差状况而已。毕竟,能够屹立数百年不倒,赵家自然有他们的生存法则。而以赵家老爷那狐狸一般的狡诈,若非事情把握很大,也不会贸贸然发动。   然而,这种生死皆操于人手的感觉,实在不是那么好过的。我如今只恨不得没有听过这些事情,那样我至少还能安安心心地做个米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心乱如麻。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理解赵峦的想法了。作为这场“大事”射出去的一支箭,他如今已经是白身,没有任何退路了,生死成败都得看其他人。无论是真实性情也好,扮演也罢,这么多年下来,那不拘礼法作态大概也已经深入骨髓了。在这种情况下,每日里放浪形骸、及时行乐并非不可理解的举动。   思考了这么多,其实现实里面也不过就是短短几句话的功夫。或许老太太和赵峰也没想到,我仅仅是根据他们聊天时候的只言片语,在短短时间内就想到了这么多。   等我调整好心情的时候,他们的话题还集中在如何弥合大房两人的矛盾上。   “茗儿,你有空也去帮着劝劝大嫂,左右不过一个歌伎罢了,让她稍微大度些。”赵峰对我说。   我心里苦笑,柳氏如今不把我看成敌人就好了,还想去劝她大度?不过看着他们娘俩看过来的眼神,只得应道:“知道了,我得空会去的。”   这一顿其实吃得时间不长,但是我却觉得仿佛过了很久。最终离开的时候,还带了不少老太太赏赐的剩菜剩饭回去。   赵峰没有跟我一起回院子,他许久没有去过衙门了,那儿早积了一堆公文等着他处理,我也乐得轻松。   将那堆残羹冷炙分给了紫菱几个丫鬟,我让她们上了些点心,好填饱肚子——刚刚尽忙着服侍人了,饭都没吃几口,老太太赏下的饭食大概也有让我垫垫肚子的意思,可惜我对吃别人口水不感兴趣——然后坐在桌前,打算梳理一下当前的情况。   然而直到太阳西斜,成果却是几近于无,完全没有搞出一个头绪来。   我的老爹,李才,虽然在商业上很有天赋,但毕竟只是一个豪商,大多数时候眼光仅仅局限于商事上,官面上的问题更多的是依靠大伯来解决。而大伯虽然很欣赏我,但是又怎么可能会和我这个女儿家特意分说官场上的事情?能在偶尔为家中叔伯兄弟讲解政事之时不禁止我旁听,已经是格外的优容了。   我既往协管家业的时候,也曾建立起专门的情报系统,打探过各类事宜,取得了不小的成就。然而由于根基浅薄,更多只是涉及各地民生风情,以及商界讯息,还有江湖逸闻,官场上面的大事,只能靠道听途说。加上这个世界讯息交流实在太过落后,故而所获也十分有限。   最多也就知道此时皇帝已在位十年,并不怎么待见世家,今年初新任了个执政,为此闹出不小的风波之类的众人皆知的消息。   情报的匮乏造成了视野上的狭隘。我如今甚至连他们的对手是何人,盟友是谁都不清楚,又怎么能够理得清状况?   烦闷之下,我又去那黑暗的意识空间中修行了一段时间,成功地将“蛇吞龟藏诀”的修行推进了一个层次后,然后心情才稍微好了些。   如果有一个能够强化身体的功法就好了。   当我从空间里出来的时候,不禁心里想着——这样的话,哪怕被抄家灭族,我想必也能逃去其他地方改头换面继续生活下去吧?   我的要求其实也不算很高。 第11章 劝和   晚上赵峰依旧回来得很晚。   许久没有回衙门办事,回来后总要笼络一下人心,加上冬防在即,和下属们聚一聚,喝顿酒,听个小曲,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好在他的酒量颇大,虽然黄汤灌了不少,但是行走之间倒还稳当,神智也是清醒的,没有醉醺醺的说胡话。   身上沾染的脂粉气也不是很浓,这让我莫名的心情好了一些。   我一边安排紫菱去给他端早已备好的醒酒汤,一边和碧荷帮他更衣梳洗。   “相公今后还是少饮些吧!”我闻着他那一身难闻的酒气,还不断王往我这边凑,忍不住开口劝道,“烈酒属火,肝属木,少饮些可以驱寒,饮多了可就伤肝了!”   “不饮酒那还是男儿吗?”赵峰嘿嘿笑着,避过了伤不伤身这一关,从人情说事,"你看大哥都能日饮一斗,我岂能不如他?"   "大兄那是文人,只要手能提得动笔,写的了字就行,"我很没好气地说,"你可是要上阵的。伤了身子,别到时候连马都上不了!"   "哈,那怎么可能!我可不是你们这些妇人之流!"赵峰不屑地哂笑。   我顿时柳眉倒竖,将衣服往他身上一丢,转身作势要走:"那你自个儿梳洗更衣吧!碧荷,我们走!"   "别别……"见我真的恼了,他大概也有些着急忙慌,连忙拉着我的衣服,"为夫错了,是为夫失言,还请夫人原谅则个!"   说完了还行了个大礼。   我也没有真的生气,有了个台阶下,自然就回转了过来,对他回了一礼:"妾身刚刚所言,也确有些过,还往相公海涵。只是妾身虽然是妇人之身,但是也曾观读史书,军中饮酒误事哲比比皆是。相公饮宴,虽是交结所需,但为防微杜渐,还望节制为上。"   "知道了知道了!"赵峰嘴里嘟囔着,活生生地像被老妈子念叨烦了的熊孩子。   我也没有再多言,话说多了让他心生反感就不好了。   “说起来,大哥也真是的。”赵峰忽然间又提起了他家老大的事情。   “他又怎么了?”我有些好奇。   他似乎也有些难以启齿:“晚上我在醉仙楼看见大哥,他喝得连我都…认不出来了,被那个叫彩云的女人扶上车,看方向也不是往府里来的。”   我默然不语。   赵峰似无所觉:“明天你看看能不能劝一劝嫂子,大哥心情不好,让她多担待着些。”   “妾身尽量吧……”我叹了口气,“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或许是妾身的错觉,大嫂似乎对妾身有些意见,能有多大作用还未可知……”我有些犹豫。   “早上的事情吧?”赵峰苦笑,“大嫂当时可是要重重处置的,我也觉得没什么问题。却没想到你居然就这么轻轻放过了。”   男人都是心如铁石的生物,我再次确认了这一点。虽然似乎把前一世的自己也给骂进去了,但是毕竟现在屁股决定脑袋嘛。   “毕竟要顾及赵家和你的名声。”我轻声劝解,“而且终究曾经伺候了老夫人那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   另一句话我没有说,她可还是把身子给了你的枕边人啊。   “罢了,你也就是这个性子。”赵峰不再说这个话题,“你尽量劝劝吧,我明天也会去找他。做兄弟的,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   “知道了,妾身会尽力的。”我如此说着。   之后,一夜旖旎,自是不必多说。   第二日早晨,用完早膳后,我便让紫菱准备了些小礼物,带着往柳氏的院中走去。   柳氏倒是亲迎了出来,虽然面色依旧有些不豫,但总算言语之间还算客气,把我迎进了房中,没有在院子外三两句话就把我打发走。   进屋坐下,侍女奉上茶水。我正一边和柳氏客套,一边轻轻用杯盖拨动着茶叶,思索着怎么开口,却听她轻笑一声:“弟妹此来,是为了劝和的吧?”   虽然我此来的意思明眼人都看得明白,但是我没有料到她居然这么单刀直入。   不过既然她这么直接,我决定还是爽快点,不要再绕来绕去兜圈子,免得被她笑话。   “是啊,大爷的性子,大嫂你这么多年下来,如何还不明白?左右不过年许的事情,又何必和他置气?家宅和睦,老夫人那儿舒心,舒哥儿和翰哥儿那边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舒哥儿和翰哥儿是赵峦和柳氏的两个儿子,将来赵家的嫡脉,一个十岁,一个六岁,都已经开了蒙,在赵家的族学里面读书,据说很是聪慧。   “嘿……”柳氏冷笑,不答我的话,却问我,“你家相公这次离家,还带着绿蔷那丫头,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相公身边总要有人打理的,”我看上去相当的坦然,“而且那些日子伤了神,整日里精神不振,也想不到什么。”   柳氏锥子似的眼神盯着我,仿佛要从我脸上挖出什么来。   我没去和她比谁眼睛瞪得大,敛目继续品茶,良久之后,她才收回视线。   “女儿家的心思,虽然说只有自己知道。”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然而都说诗以咏志,秋词那一首中的隐隐郁气即使掩藏得颇深,但明眼人可不止我家那一个。”   好吧……   我有些愕然,倒是真的没有想到,随便念了一首应景诗,居然引来了这般猜想。   仔细想来,刘大诗人那一首确实是被贬后所作,虽看上去豁达开朗,然而了解背景后察觉出一些苦闷之意自是免不了的。   只是没想到在这个世界却被误认成了“闺怨”……   自古有用“闺怨”来咏怀的,这回反过来了,不知道刘大诗人会有什么感想。   或许老太太的禁足和回来后赵峰的狎戏也有这方面的因素在其中?   我思索着,一时间没有回应,却被柳氏认作是了默认,露出了某种胜利后的得意之色。   “以我的性子,绿蔷那等妄图攀附主子的贱婢就该打死才好,就算饶了一命,也要发卖了才是。却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居然还想给她找个好人家!”她话语中透着的深沉的恨意让人心惊。   “终究是一条性命,”沉默了一会儿,我低声说道,“而且终究也曾是相公的枕边人……”   “嘿,你家相公可没有丝毫顾念旧情的意思!”柳氏讽刺的语气毫无遮掩。   我一挑眉:“嫂嫂!”   语气有些重,然而这个是我应该做的——维护自己丈夫是这个世界女人应尽的义务。   “好了,我不说你家那个就是了……”柳氏似乎把我当成了同病相怜者,语气也柔和了些,“你虽然有些才学,但是心善,又性子软,以后有得苦头吃呢!”   我仿佛也被说中了心事,过了一会儿,才发出幽幽地一声叹息。   “就拿我自己来说,”柳氏大概是近日憋屈得久了,打开了话匣子便一发不可收拾,“辛辛苦苦十年,我日日夜夜寒窗苦守,好不容易把舒儿和翰儿拉扯大,可是他呢?号称文采出众,却连家信也没几封。在外面传来的尽是在外风流潇洒的消息,每次回来,女人一个一个往家带,我却都得装出一副大度的模样,眼泪都往肚子里吞。往日好歹还是良家,这次丢了官,连歌女支都带回来了!我若是不发作一下,他是不是还想把那个彩云也纳回院子里来啊?”   这才是标准的“闺怨”啊……不过也是这个世界的常态。   我微微感叹,面上却显出犹疑之色:“可是……”   “弟妹你还是经历得少了,正是新婚燕尔,还没体会到那种空守寒窗之苦。”柳氏很明显知道我想说什么,“放心吧,为了舒儿和翰儿着想,我也不会闹得太过的。”   换句话说,正是因为有着两个嫡子在手,她也才有些这般闹的本钱,而不至于担心正室之位不保。   她很清楚这点,在这方面,女人其实也有很精明的一面。   “嫂嫂有心就好。大哥那里,老夫人其实也不太满意,相公也会去劝说的,想必很快就会回心转意了。”柳氏也算是给了我保证了,我自然也要给透露点消息。   “回心转意?左右不过是给个面子罢了!”柳氏话里话外透着一股心如死灰之意,“看着吧,过两天又会故态复萌的!”   “大嫂也不必如此灰心。大爷年轻气盛,受此挫折,自然会有段时间的消沉,但只要大嫂诚心以待,想必会明白你的苦心的。”我如此的劝说着,也并不是毫无把握。   这段时间以来,赵峦出的那本《秋日集》,已经传遍了整个定北周边一带,并且迅速地向南方传播,这在这个时代,可以说是极为迅速了,必然有势力在后面推波助澜。   这诗集中不光有我的《秋词》,也有他自己所做的两首诗,我也曾经读过,都是一时佳作。尤其是他为这本集所做的序,很符合这个时代关内人的口味,可以说隐隐有大家之风,一定会受关内人的推崇。   这“望”算是开始养成,接下来如果是有心的,就该收心在家读书了。要是家事闹得太大,传扬了出去反而对名声不利。这柳氏若是愿意退上一步,那就好办了。   “嘿……”   柳氏只是冷笑,却不信我的话。   我也随她,又唠了两句家常,就回自己的院子了。 第12章 送别和来信   过了两日,大概是赵峰劝说成功,赵峦终于不在外流连,而是回府用膳了。   或许我给了柳氏台阶下,也或许是柳氏自觉闹得差不多了,总而言之,那一晚宴席上柳氏服了软,不仅没有耍性子使脸色,还给足了赵峦面子。   当夜,赵峦留宿在了府内。第二天,柳氏的脸色虽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对人和气了许多,还差人给我送来了一些点心果子之类的,说是作为回礼。   总而言之,至少表面上,这对夫妻终于恢复了相敬如宾的状态。   当然,每隔几日,赵峦总要出去睡上那么一两晚,不过柳氏似乎也认了命,不再闹腾。   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状。   大太太恢复了正常,老太太对此很满意,赵府的后宅里面,再度回到了往日的平静。   府中诸事都由他们操心,我也就继续过上了吃吃喝喝睡睡读读书玩玩古董练练功夫的太平日子,偶尔出去巡视一下自己的产业,找一些珍宝赏玩。   当然,也不是没有让人烦心的地方,禁足令的取消,我不得不又继续开始每日的晨昏定省,偏偏因为赵峰很快就要去省城开始协助准备冬防,于是每天晚上都变着花样地折腾我,加上日渐寒冷的天气,使得每日的晨起变成了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这让我居然开始迫切地期盼着月信或是怀孕的到来。   另一个让人头疼之处则在于,老太太开心了,留我和柳氏一起吃饭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柳氏似乎是乐在其中,但却给我增添了不少的烦恼。   好在时间还是过得很快的。   随着几场寒雨过后,每日里呼啸而过的风变得愈发的刺骨,赵峰去府城应卯的日子来临了。   这一日,天空中厚厚的阴云压得很低,并伴随着凛冽的寒风不断地翻滚着。   由于连日的阴雨,庭院中的地面依旧湿漉漉的,散发着阴冷的寒意,仿佛能够浸透入人的骨髓中。   赵府的后宅内却是温暖如春。地下烧着热烘烘的地龙,桌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鸡鸭鱼肉,新鲜蔬果。仆从婢女们忙忙碌碌,小姐公子们交谈正欢。   我和柳氏两个人站在老夫人的身边,分别帮着老夫人和赵峦赵峰两个人夹菜添酒。在他们的下首,赵家的庶子们和孙辈按照地位高低围坐成了一圈,不管平时如何看不顺眼,此时却都其乐融融,充满了欢声笑语,一派阖家欢乐的气象。   这是在为赵峰践行。   他午饭过后,就要带着赵忠和二十几个经历过沙场的家丁再度前往省城,先去处理那些用来“磨去少年心性”的杂务,然后直接奔赴那些安置好的用来接受厢军乡勇的军营,在定北城老兵曹的手下接手冬防任务。   赵德被他留了下来,听候老夫人和我的吩咐,以防不测。要知道,他此次前去,可不是短短的十数日光景,而是整个冬天都再难得回来了。这虽不是他第一次正式的带兵打仗,然而正值能否接任定北兵曹一职的关键时候,之前又在省城挫了锐气,不得不倍加争先。而老夫人担心小儿子,怕他出什么岔子,因此给他带走了赵家大半的精锐骨干,家中尽剩下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和老弱妇孺,正是空虚之时,不可不防。   我看得出来,此时的他,脸上满是红光,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老夫人的教导,一边回应着那些兄弟侄儿们送上的吉利话,心神却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我也能理解,作为不能继承家业的次子,他大概也想趁着这个还未彻底分家的时候,好好搏一搏吧?在这蛮族北遁,单靠荒原上的堡寨就能肆意捕猎、绞杀那些分散的残余游牧部族的时代,这次冬防,是他近期内最有可能捞到战功的机会了,否则,就要白白浪费一年的时光。   然而,就在气氛已经热烈到了极点的时候,忽然,赵府的大管家行色匆匆地跑到了门口,对着老太太的贴身婢女说了几句,那个婢女也一下子变了脸色,赶紧走过来,附在老太太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我能够听见隐隐约约的“老爷,急件,亲手”几个字。   老太太的脸色顿时也变了,猛地一拍桌子,斥责道:“还等什么?还不赶紧带过来?”   整个屋子中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视线全都集中到了老太太的身上。她却若无所觉,只是将目光投向门外。   不多时,一个头发花白,身材精瘦的半老男人走了进来。即便是这么冷的天,他的头上依然满是汗水,后背都湿了一大块,显然是走得急了,连气还没消完全喘匀。   我不认得他,但是在座的却基本都认识。   “赵全,你不是跟着老爷在京城吗?怎么回来了?”当下就有人诧异问道,不过随即就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闭上了嘴。   名叫赵全的半老男人也没睬他,径直走到老夫人身边,“噗通”一声跪下行礼,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捧着送到老太太面前:“夫人,老爷的信。”   老太太一边接过信,一边问道:“老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了,老爷说过,夫人和少爷一看信件便知。”赵全摇头。,他的声音沙哑,眼窝深陷,满脸倦容,身上风尘仆仆,一看就是很久没有休息了。   老太太拆了信封,将信纸展开。我只用眼角的余光瞟到了“闭门待参”几个字,心里咯噔一下,然后便和柳氏很识趣地站到了一边,眼观鼻鼻观心,没有试图去打探信上的内容。   信很短,但是老太太却看得时间很长,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过了很久,她一言不发地将信递给了赵峰和赵峦两个人,这兄弟俩看完后,脸上也同样为之色变。   屋子内一片寂静,不用说仆役了,就连下面坐着的庶子们,一个个都如同泥木雕塑一般固定在了那里,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   “相公,可是老爷身体抱恙?”过了好一会儿,见那三个人都没有开口的意思,气氛越来越压抑,我不得不出声打破了这片沉寂。   “啊?哦,是的。老爷在京城日夜操劳,不慎偶染风寒,此时正抱病在家。”赵峰很快地反应了过来,还发出了一声长叹。   “京城中的大夫已经看过了,说是没什么大碍,但是需要一些培本固元的药材来巩固根基。”赵峦这个时候也回过神来,接口说道,“家中似乎还有一些数十年的野参黄精,捡一些年份久的让人带去吧。母亲你看?”   他转头看向老太太。   “嗯,就这样吧。”老太太这个时候似乎也定下了神,扫视了在场一圈众人,“峰儿冬防在即,脱身不得,峦儿身为嫡长,此时要看守门户,同样离不开。这样,峻儿……”   她点了场中年纪最大,一向做事稳重的那名庶子。   “母亲有何吩咐?”名叫赵峻的那个庶子站起身。   “你回去收拾一下,带上药材,明日启程回京,帮着照看老爷。”   “是!母亲!”赵峻躬身应是。   “赵全你辛苦了,先在家中休息两天,然后再做安排吧。”   她转头看向依然跪着的赵全,示意他起身。   “夫人,可是老爷那里……”赵全有些犹豫。   “老爷信中说了,那儿不缺你一个,这儿有用着你的地方!”老太太语气温和,但也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   “是!夫人!”赵全磕了个头,起身退到了一边。   “那就这样吧!”老太太有些意兴阑珊地摆摆手,“老爷生病,这酒席也吃不下了,就先撤了吧。”   说罢,便首先站了起来,往后边走去,身后跟着赵峦和赵峰,再然后赵全也跟了上去。   主事人离场,很自然地,也没人再有心思继续吃下去了,纷纷告退离去,人人脸上神色各异,至于内中藏了什么想法,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也跟着回了院子,过了大约半个时辰,赵峰终于回来了。   他紧紧抿着嘴唇,什么都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他的随从们牵着马匹,等在院子外面。   我带着紫菱和碧荷帮他整理着最后的行装——这个不过是种仪式化的动作而已,该打理的早就打理完了,行礼也早已装箱押车,现在最多帮他拍拍灰,抹平一些衣角罢了。   到了最后,看看确实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了,我拿起一件大氅,帮助赵峰披上,然后向他屈膝行礼:“那么,妾身就在此祝相公此行一帆风顺,马到成功!”   他看着我的眼睛,伸出双臂,将我搂在怀里,用力抱了抱:“茗儿你……万事小心!”   “妾身省得。”   然后,就见他转身走出房间。   我跟着他走到院门口站定,看着他走出院门。随从牵来一匹骏马,他翻身骑上,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用力一夹马腹。   “驾!”   他再也没有回头。   我一直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就在他快要离开我的视线的时候,头顶的乌云忽然裂开一道缝隙,一缕金色的阳光落下,仿佛为他披上了一层金黄灿灿的甲胄。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可真是一个不错的兆头。   ***   说一下更新的事情。   这一本存稿还有不少,但是下个月初有场考试,所以接下来估计只能保持一天一更的节奏了,不过放心,不会断更。 第13章 内情   距离赵峰离开,已有数日的时光。   这几日,赵家老爷在京城中生病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赵府上下,连外面不少人家都知道了。   颇有些人打着拜访的名义上门来探听消息。   府中的气氛一直显得颇为压抑,神经绷得很紧。哪怕他们并不知道“大事”的存在,然而一直以来,赵家嫡脉的人丁都并不算太旺盛,这一代庶子中暂时也还没有成气候的,在这赵峦如今正值白身,赵峰也才刚刚迈入官途之际,作为赵家的擎天之柱的赵家老爷,一旦有什么不测,出现青黄不接之势,那影响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哪怕以赵家的根基,不会有倾覆之祸,然而这一脉也要沉寂一些年头才能翻身。   更何况,赵老爷的族中兄弟虽然也有不少人在外地任官,但是真正能倚为臂助的嫡亲兄弟们却都俱已在军中殁亡,且没有留下子嗣。在这个关键时候,嫡庶之势逆转,可不是什么好事。   因此,这些时日,连赵峦都一直在家中坐镇,没有外出流连勾坊。不过家中一些怨言还是免不了,在他们看来,倘若赵峦没有辞官,府中暂时也不会陷入如此的困境——挂印辞官,同时又弹劾上司,倘若上司有罪还好,若是经查无罪,那赵峦是一辈子都出不了头了。赵家也会凭白树立一个大敌。   也有些人埋怨到了我头上,这些蠢货觉得,要是我不插嘴,这个信息也不会泄露出来。   对于这些无知之徒,我也懒得理睬,反正这些事情都是赵峦和我那婆婆需要操心的事情,而既然他们连让我插手的余地都没有给,那就让他们自己来处理吧,我没必要为此烦心。   我现在需要的是弄清楚这一切的由来,那些只有少数人知道的深层次的真相,而不是一直糊里糊涂,到最后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前些日子,就在赵峰离开的当天,我让紫菱送出去了一封信,算算时间,应该有消息回来了。   于是,这一日,我便以去城北清妙观为赵家老爷和赵峰上香祈福的名义,坐着马车出了门。   如今已经进入了初冬,不过由于是个好晴天的缘故,定北府城的街面上还算有些人气。一些还活着的衣衫褴褛的乞丐也从背风的墙角和破庙里面走了出来,蹲在阳光下靠抖取暖。   透过帘子的缝隙,我看见了几个穿着土黄色道袍的道士,正在和这些乞丐说着什么,其中一个甚至还塞了一张符咒过去。   这种作风,可是和这个世界流行的高高在上的佛宗道门格格不入啊……   我仿佛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味。   正思考着,马车停在了恳德记的后门,李福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我这趟来,并没有大张旗鼓。毕竟府中有事,此次出来,也是借了上香祈福的名义。   上了三楼坐定,我也没和李福客气,直接问道:“有消息传来了吗?”   李福躬身回道:“有,老爷给小姐回了一封信。本打算过两日找个由头混在杂物里给小姐送去的,没想到小姐等不及,居然自己来了。”   我只能苦笑一声:“如今赵家情况可不怎么好,可我半个外人,也不好随便掺和。如今形势浑沌不明,难以理出头绪,却似乎危机四伏,凶险异常。这种两眼一抹黑的情况真不好受。”   李福在一旁默然不语。我也没指望他回答,毕竟,这只是发泄一番这段日子以来的郁闷和憋屈感。既然自己给自己定好了人设,也享受到了好处,那么苦头也得自己吃了。   伸手接过李福递过来的一个打造得严丝合缝的金属匣子,我取出一把钥匙,小心翼翼地**匙孔,然后慢慢旋转。   只听“咔嚓”一声,匣盖打开,露出了其中藏着的一封书信。   这是此世的能工巧匠打造而成的密匣,用于存放隐秘文书之用。   毕竟,此世的密码体系落后,用作只言片语传递消息尚可,但倘若信息量太大,整封书信全部要用密语,那耗费的精力可不小。更何况为了隐秘起见,此世的大事只是谋于几人之间,让那些大人物去绞尽脑汁就为了写上一封沟通往来的书信,那也实在相当困难。于是便有人干脆就发明了这样一个密匣,外用特殊材质的金属打造,里面设置了重重机关,装有阳属性的腐蚀性物质,只要有人打算强行打开,或是有阴气法力渗入,立刻便会将书信销毁,哪怕是传说中的阴鬼搬运大法也无法获得信件内容。   拆开火漆封口的信封,我展开书信,上面是自家父亲的字迹。   信中并没有提及所谓的“大事”,我也没有这么愚蠢,直接向父亲问起此事——这种事情专心于商事的父亲自己未必能够知道,就算了解,也很可能只知晓一鳞片爪,反而可能对我起到误导的作用——因此,我只是以赵家形势突变,内心惶恐不安为由,向他打听一番,此前京城中赵老爷子到底出了何事而已。   信笺的内容不长,首先叮嘱我要镇之以静,然后大致提起了一下京城之前所发生的事件。   却原来是今年秋税刚刚上缴,以东鲁等四大行省为最,考核上上,赵峦的弹章自是没有激起一点水花。然而赵老爷子却不死心,以苛政残民为由弹劾东鲁巡抚,要求派钦差核查东鲁省中状况,却不料正值此时,东鲁巡抚与异闻司同时上奏,随州府自赵峦挂印后,天降祥云,地笼霞光,三日不绝,有诸多士民为证,乃是祥瑞之兆。这使得赵家老爷在重臣廷议上被宰执宋求以私心害过为由当廷呵斥,不得不回去闭门待参。   只是由于中枢中出身世家的宰执们极力维护,如今的处置一直未能下来。   我合上了书信,沉思片刻,将其在烛火上烧毁,又让李福取来舆图展开,对着东鲁及周边仔细观摩了一会儿,才让他收起。   我一边继续思索着,一边正要起身离开,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转头问李福:“城中那些到处走动的穿黄色道袍的道士是怎么回事?”   李福愣了一下,想了想,然后才回道:“回小姐的话,如果您说的是那些天天走街串巷的黄衣道士,那就应该是黄天道的道士。据说其咒箓符法能避瘟驱邪、解毒治病、强身健体。而且常常深入民间,以符水解救疾苦,不论贫贱。若是家中实在贫苦,无力付钱,便只求香火供奉。小姐也知道,这些年中原灾荒不绝,官府也支持他们,所以这些年来在那里很是盛行,隐隐有压过其余各家佛道门派的势头。定北府这里他们大概也是三个月前才来的,如今便已经抢去了清妙观不少的香火。”   “咝……”听了李福之言,我心中倒抽了一口凉气,不由得便想到了前世那个曾经差点颠覆并最终导致了一个强盛帝国灭亡的道派。   走群众路线,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又有一个宗教核心,加上此世的道派还是确实有着一些超凡力量,这种种加起来,怕是不比那个道派差上多少,甚至犹有过之。   思虑及此,我不由得背心生寒,但是面上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笑道:“这听起来不错,李福你可入了此道派?”   “小人乃是李家人,就算现在跟了小姐,也依然祭拜的李家祖宗,又怎么可能去和这些不清不楚的教派混在一处?”李福毫不犹豫地一口否认,“不过行中倒是确实有一些人为求符水保佑,入了此道派。”   “既然如此……”我的声音一顿,随即骤然转寒,“那么,接下来行中必须要密切注意这个道派!那些信徒能辞退的辞退,暂时不能辞退的也要隔离开来,将其与行中的核心要务分割开来,不能让他们插手!另外,打探到的各种细节都要记录在案,以备我随时查询!”   “是!小姐!”李福先应了一声,然后才有些不解地问道,“小姐的意思是——”   “这等招摇撞骗、妖言而惑众、聚敛人心之徒,如今既已聚起如此大势,要生起事端只是早晚之间而已!”我目光冷凝,声音寒彻入骨。   李福适当地表露出了一些讶异之色,却没什么如我一般惊惧的情感。只是恭维道:“小姐明察万里,小人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关节。”   我看着他的神色,心中不禁一叹:这一世自古而今,远古神话时代不谈。自有史册记载以来,皇朝颠覆从来只在上位者之间,偶有一些贫民骚乱,却因为有着强力武将精兵镇压,旋起旋灭,不成气候,还没有机会见识过那种翻天覆地的底层革命。   因此很显然的,各地官府也没把这个道派当回事,只当是要发展信徒、聚敛香火而已,甚至还因为其能帮助解除贫民困苦,缓和矛盾而大加扶持。   “辞退信徒之事不要太急,省得打草惊蛇。开始辞退后,你多调一些高手护卫,再去清妙观求上一些护身符咒,以防他们狗急跳墙。”毕竟道门的诡异手段还是不少的,我斟酌了一二,然后继续说道,“同时将情况与我的想法向父亲通报,请他定夺,是否要知会大伯二伯。”   “是!小人下午便发出书信,想必后日便能交到老爷手上。”   李福显然知晓事情的轻重缓急,我对此也颇为放心。   只是……   “也不知长辈们会如何看待。”我不禁轻声叹息,“我等能力有限,现在所能做的也就是如此而已了……” 第14章 上香   马车继续回到了大街上,向着城北清妙观缓缓驶去。   我斜靠在软垫之上,双目微阖,陷入了沉思之中。紫菱在一旁伺候着,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   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这是首要的问题。伟人所言,确是至理。   明了敌友,在一片浑沌之中,便有了线头,可以往下追索。   东鲁巡抚陆迁、执政宋求。这是我从父亲中的书信中得知的名字。这两者一者为赵家老太爷攻击之人,另一者为攻击赵家老太爷之人。   我在脑海中已经为这两个名字贴上了敌人的标签。   东鲁巡抚陆迁,我并没有听说过。毕竟二品大员虽然身份高贵,但类似级别的,整个皇朝没有一百也有几十,我身份所限,做不到也不可能将这些官场的势力都尽数牢记在心。然而对于那位于今年年初在天子的支持下进入西府,甚至为此闹出了好大一番风波的布衣执政,宋求,我还是听大伯说起过的。   由于大洪朝科举制度的缺陷,没有糊名誊录制度,也没有皇帝殿试的环节,最终的评判是由数位公认的鸿儒决定。而由于世家经学治家的传统,以及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习性,学问和人望并重的鸿儒自然基本都出自世家之中。因此,历代进士功名多由世家子弟所得,寒门出身而能得中进士者寥寥无几。   所谓君与世家共治天下,而非与民共治天下,前代重臣的话并非虚假。   宋求便是少有的寒门出身的进士,按理来说,这类进士要么娶个世家女子,然后方可飞黄腾达,要么终身仕途不顺,籍籍无名。   唯有这位宋求是个异类。他家有糟糠之妻,乃是贫贱时所娶,即使得中进士后也没有抛弃。他不阿权贵,向来以强项面对世家,身为言官清流,每封谏书必数豪门不法之事。本以为必然会被打压至死,却不料因此被那位皇帝所看中,一路直升,直至中枢重臣,并在今年年初,在多方弹劾之下,依然直入政事堂,成为执政之一。   我至今还记得我最后一次旁听大伯为族中兄弟臧否人物时对他的评价:“意志坚定,手段刚硬,却失之圆滑,且因小户出身,幕中乏人协理,缺少地方理政经验,故而不知细节,所任用之人多为寒门幸进,为邀得上意,只一味图快图急,久之必有大祸。”   作为赵家父子所攻诘对象的陆迁,应该仅仅是一个突破口而已。或许巡抚已经算是一方大员,但是并不值得一个可以让赵家作为马前卒的庞大势力去花费如此大的心力。   那么……这个势力的目标,就是宋求了?不,或许哪怕宋求,也不过仅仅是个代理人罢了。   皇帝为了能让宋求进入政事堂,必然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在世族力量极为强盛的大洪朝,能让那些世家大点头同意,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这种消息大伯也在点评的时候隐晦地提到过。   现在倘若宋求自己发昏,出了岔子被拉下马来,皇帝可就真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还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这种事情,根本就是阳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不过是看最终的两方角力的结果而已。   不过,那个是以后的事了,眼前需要应付的是宋求的反击。   既然当了枪,那受到来自当朝宰执的反击,也是必然的事情。而宰执既然亲身上阵,那这雷霆万钧的一棒子,赵家想要接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赵家老太爷也还真是孤注一掷了。也不知道身后的那个世家,或者说世家联盟是有多么庞大的势力,才能让狡猾精明如他如此做为,又是怎么说服他的——或者细细想想,我一嫁过来,赵大就开始出手,莫非我和赵家的联姻,也是安抚他的手段之一?   或者,李家也被牵涉到了其中,乃是赵家的同盟之一?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是想得有些差了,还是太过妄自菲薄。早知道是这般情况,当初人设就可以做得稍稍强势一些,那样行事也方便不少。可惜如今已经晚了……   我也有些无奈,这就是情报缺失的害处,也是自己当初贪图安逸种下的祸根。一着不慎,步步受制。只是到了如今,人设已定,倘若贸然更改,反而不好。   还是暂时静观其变吧。   “夫人,清妙观到了。”   正在我思虑之时,紫菱的声音忽然在车厢中响起。   我这才醒悟,原来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在紫菱的陪同下下了车。   清妙观是定北府城最大的道观,观主也是个有道高人,法力很是了得。据说某年冬天曾经有厉鬼在府城里面某个商人家中作祟,正巧被他撞到,开坛做法之下,一连召来数记雷光,当场将厉鬼轰成了齑粉。因此平时香火鼎盛,信徒旅人络绎不绝。   不过此时,上香的人却是寥寥无几。不知道是因为到了冬天的缘故,还是黄天道的人过来抢了生意,亦或者兼而有之?   清妙观外,已经有一行道人站在门外等着了——毕竟是定北府城最大的世家,不是什么可以端架子的阿猫阿狗,这些面子总是要给的。   见我下车,一行道人迎了上来。为首的是一位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的老道士,风姿气度俱是不同凡响,望之有若神仙中人,正是那位传说中的观主大人。   看见那老道士走上前,我先行施了一礼:“宋道长,许久不见。”   这位姓宋的老道士便是当初那位传授我所谓“秘传呼吸法”的道人。当初我年幼之时,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穿越过来的原因,总是体弱多病,哪怕我坚持锻炼,又用各种补品滋养,却一直不起效果,请了许多医家过来看诊,却都说不出原因,只能以娘胎里带来的病来打马虎眼,开得也尽都是些不温不火的方子。   后来父亲听闻此处道观的观主是个有本事的,便带我来此,请他帮忙诊治。我当初也是懵懵懂懂,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真的有超凡之力存在,也没有反抗,就给他看了。   我不知道他到底看出了什么,只记得他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了我好一会儿,差点让我以为被看穿了身份,然后就笑眯眯地说这是离魂之症,乃是我命中该有的一劫,开了个温养精神,补气滋阴的方子,又传了我一套呼吸法,让我一直练着。   说来也奇怪,在那之后我的身体就日渐好转,直至康复,后来就再也没有生过病。   我还曾经借着上香还愿的机会向他求学道法,却每次都被他以我命不在此,另有缘法为理由婉言拒绝了。   在那之后,才有了我在女武师的撺掇下试探着想学家中真传,却被一向娇纵我的父亲责骂禁足的事情。   “夫人久违了。”姓宋的老道士向我作了一揖。   “数年不见,道长精神倒是越发的矍铄,想必道行更加精深了。”我笑着说道,这不是恭维。与数年前相比,他虽然看上去老了些许,精血也在逐渐枯败,但是我却能感受到,有一股蓬勃的力量正笼罩在他的身周——最近我那“蛇吞龟藏诀”也不是白练的,虽然不能让自己获得什么超凡力量,但是在感知别人这方面倒是颇有进展。   老道士捻着自己的胡须,谦虚道:“只是有了些许进步而已,倒是夫人,越发的显得贵气了。”   “操心的事不断,不得安心,又何来贵气之说呢?”我摇头叹息。   “夫人天生尊贵,眼前诸事不过小小劫难,必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老道士的话听上去似乎是随大流的安慰,但是连续两次提到“贵”,听在我的耳朵里,似乎总感觉有些意味深长的感觉。   我盯着他深深看了一眼,老道士高深莫测地笑着,一张老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装神弄鬼的老狐狸。”我在心里暗暗骂着,但是脸上却不动声色:“那就借道长吉言了。”   继续和他客套了几句后,紫菱在一旁奉上了香火钱。然后,我们一行便在宋道士的带领之下走向道观的正殿。   正殿之中已经清了场,宋道士递给我三根粗长的檀香。我拿起香,走到着殿上供奉的元始天尊像前,双膝一弯,跪在蒲团上,向着这位传说中的道门大佬叩首行礼。   我一边跪拜,一边低声的念道:“元始天尊老爷在上,小女子请求天尊老爷保佑公公及夫君大人平安顺遂,万事无忧。”   声音虽小,但周围的几位都能听得见。   行礼完毕,我将三根香**了面前的香炉之上,又默默祷告了一会儿,然后看见老道士拿了一个签筒走了过来:“夫人,是否需要解签?”   这个操作有些古怪……一时间我有些拿捏不定。按理来说,香火钱已经给了,香也上了,整个事情到此就算告一段落了,不用再多开这一套。   算是配套服务吗?还是说他有一些无法直接说出的事情要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我?这帮道士一向都是奇奇怪怪的,总喜欢用缘法什么的来解释,弄得人云山雾罩的。   不过一些神鬼之事最好还是按照他们的话来。毕竟在这个世界,他们还是有些本事的,说不定还真的掌握一些望气、算命之类的技能。   我看着他依旧保持神秘微笑的脸,忍住了想打上一拳的冲动。   “如果是宋道长解签的话,那就还请解上一解吧。” 第15章 黄天   反正也看不出好赖来,我便随意从签筒里抽了一支签子出来,拿在手上瞅了瞅签文。寥寥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搞得云里雾里,故弄玄虚,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意味。   装作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我将签子双手托着递给老道士,请他解读。   他接过来看了一看,然后问道:“此签为何人所求?”   我想也没想,便直接答道:“为夫君。”   他又问:“此签所为何事?”   “问前程。”   他装模作样地沉吟了一会儿,又默默祷告了片刻,然后才抬起头,对我说道:“此签之意,乃是所求之人于近期将有些许劫难,但只要诚心敬天,顺天应命,自会得人相助,并无性命之忧,且此节过后,必将鱼跃龙门,乘风而起。”   “这个……”   我有些愕然,赵家有麻烦倒是必然的,然而赵峰身在军中,莫非也会受到波及不成?又或者是此次冬防中会出现一些变故,甚至对赵峰有着影响?   有心想要问个究竟,但是看宋老道这老神在在的模样,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   毕竟这解签的话实在有些模棱两可,怎么解释都能说得通。对于这些借着这个混饭吃的道士们而言,哪怕是有真本事的,糊弄人也是常有之事。不将事情说得云山雾罩的仿佛就显不出本事来,哪怕你去和他们刨根究底,他们也只会最后作出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闭口不答。   反正他说的是最后不会有事,并非什么不吉利的恫吓之言,军中的事情我也管不着,接下来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于是我也不再多言,向他行了个礼:“多谢道长提点。”   “贫道也是结个善缘罢了。”他回了个礼,笑眯眯地说道。   上香及解签之事已了,我便在老道士的带领下出了大殿,准备回府。   一路上,看着近乎空无一人的道观,我状若不在意地问道:“最近观里的香火似乎有些冷清?”   “有些黄天道的左道之徒在乡中招摇撞骗,聚敛香火,因此少了些愚夫愚妇罢了。”老道士倒是不甚在意,“正好观中有些弟子俗根未托,贪恋红尘,此时落个清静,静心修行,打磨道心,对他们也有好处。”   “黄天道?”我看上去有些好奇,“今日在街上看见一些穿黄色袍服的道人,在给一些乞丐发放符咒,那是否就是黄天道的徒众?”   “那应该就是了。”老道士转头看了我一眼,大概是发现了我对黄天道的好奇心,很是慎重地向我提醒,"贫道也知道夫人熟读道藏,向道之心甚固,然黄天道所流传的黄天道诀乃是邪门之术,最是擅长蛊惑人心,夫人可千万要留心,不能不防。”   “哦?可是妾身听说这道派在中原很是流行,而且擅施符水,能治病救人,不少官府中人很是推崇。而且教主张乙也是相当有名气的道门名家,所创的《清平经》也算名噪一时,虽不入道藏,但传言也是因道统之见被打压的缘故?”我有些挪揄地揭道门的短。   近些日子一直在读道藏,顺带着对于这些道门掌故,我也并不陌生。   老道士被我噎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苦笑着解释:“张乙早年曾游历各家道观,所作的清平经虽是剑走偏锋,但也算别出机杼,堪称一时之选。只是年少得志,出身道脉品级低微,又在论道之会上太过锋芒毕露,得罪了各家道派,最终被黜落,不得列入道藏之中。这确是事实。”   “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如今却开创这番气象,仔细想来,这道派虽有些流于凡俗,但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我状似有些认真的点评,其实不过是想从老道士嘴里套点话而已。   “若是如此,倒是好了。”老道士摇了摇头,语气中深有憾意,“然而此人经当年那事后,性格大变,深恶道门,兼又得了一本邪书,受其蛊惑,最终创出一门黄天道诀,并以此为基,立下了黄天道这一左道法门。莫见他治病救人。要知道,倘若用了他的符水,又日日念诵了经文,便会在不知不觉间受到染化,成为黄天徒众,日夜膜拜黄天,不认其他,成为无君无父之辈。”   “听起来,确实是邪道法门之举。”我点了点头,看上去并不太放在心上。   “我知夫人深慕道学,然而黄天道经实乃邪书一流,不可深读,若夫人实在好奇,可在家宅庙宇之中观读,有祖神道尊庇佑,方可保无虞。"这话说得很重,几乎是相当于警告了。   "李道长说笑了,倘若是异端邪说,我又怎么可能感兴趣。"我也知道老道士大概是关心则乱,不过不会纠正,反而适当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既然如此,这等邪门外道,为何各家道门不出面及时揭破,请求官府制止此类妖徒继续散播流毒?"   "此时其恶迹不显,且官府之中亦有不少被其蛊惑之人,故而为免为世所讥道门是因道统之见打压,我等道门目前不便出面,"老道士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不过夫人也不必忧心,此辈中人已然恶了上天,只待时日一到,必有刀兵加身之祸。"   我扭头看了他一眼。老道士神神叨叨的,后面的那番话听起来仅仅像是劝慰之言,若是落在某些人耳里,大概也只是觉得是个恶毒的诅咒罢了,然而我可是确实知道自己前世那个历史上那个道派的最终结局的。   这老道士……是确实知道黄天道的内幕,还是真的了解“天意”的存在?   毕竟,这个世界有武功,有道法,有鬼物,有妖兽,我自己也确实能够感应到“气血”,还曾经懵懵懂懂地修行出了那么一点点的“灵气”。若说真有个“天意”、“气运”什么的,也并不奇怪。   接下来一路无话,我被侍女扶着上了车,和老道士告别后,便一路回到了家。   之后的几日,日子过得还是相当太平。   毕竟这年头通信困难,信息交流太过缓慢,城中除了李家等大世家,几个不相干的几个豪强都是土包子,在京中也没什么门路,得到了“赵老太爷病不重,只是要闭门修养”的消息后将信将疑,却也不得不信。   于是这等风波也就渐渐地平息了。   我依然躲在房中,借着休养精神的名义做着道系宅女,依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家中一切大小事宜皆由老太太和赵家老大做主,我也乐得轻松。   大嫂这些时日风光了不少,老太太事情太多,精神有些不济,给她放了不少权。这些时日整顿这个,惩办那个的,很是有些威风八面的模样。   紫菱稳重一些,碧荷跳脱,倒是和我埋怨了几句大嫂的做派。我却没搭理她——或许是感念我为她和赵家老大说和的关系,柳氏没有试图搞到我头上,我也懒得理会。   老太太倒是也想我分担一些,我却都给推了——不论如何,老大终究是嫡长子,这个家最后终究是归他继承的,大嫂帮着管家也是常理,我这个弟妇参和进去,虽然别人不会说什么,然而大嫂心眼小,搞不好被人一挑唆,还不知道会整出什么幺蛾子。   这样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挺好的。   每日里读读道藏,闲下来练字、做做女红,在屋子里待腻味了,就去院子里面活动活动筋骨,还有固定的时辰去小黑屋里面练练功,日子过得倒也挺自在。   闲暇时,甚至还抽空给赵峰写了一份家书,以表达思念之情。   唯一有些值得忧虑的,便是李福这些时日里传来的关于黄天道的情报。   恳德记和兰蔻坊里面,黄天道的信徒们基本都被甄别出来了——这个并不难,黄天道如今算是显学,普通的信徒们也都不遮掩,甚至还与有荣焉。   李福做得也不错,没有打草惊蛇,只是另册处置,该调的调,能赶的赶,一切都混在普通的整顿和人员调整里面,并不起眼。   只是外面的一些情况,尤其是省城里面,并不乐观。按照李福在信里面所记述的,这些传播信仰的道士,蛊惑人心确实是一把好手,加上平民生活确实困苦不堪,这数个月间,在北荒的乡间贫民中已经流传了开来,   而那些官府中人,看到这些道士确实能够安抚人心,也大多会给予方便,以求个皆大欢喜。   对此,我颇有些无奈——毕竟前世对于这些教派的警惕,是有一代代杀官造反积累下来的记录作为经验教训。   而这个世界,有着世家将领镇压一切反叛,普通造反根本无法带来威胁。而黄天道反迹未显,世上也有着道法显世,黄天道治病救人确是真的,并非招摇撞骗。因此,根本没有由头去抓捕这些道士。   甚至有时候我都会怀疑,是不是我用前世那个道派去套这个黄天道,有些过于刻舟求剑了。   最后,我还是只能让李福继续盯着,保持严密监控——说起来,老道士最后的提醒还是有些用处的,毕竟,这家伙虽然有些神神叨叨,但是有真本事还是确凿无误的,能让他一脸正经地告诫,肯定不能让我完全无视。   他的话,不可全信,但也不能不信。 第16章 彩云   这几日,赵府里面算是热闹非凡,往来宾客如云。   此时,距离赵老太爷传回消息,已经过了十余日。赵家老大在府中憋闷了半月,那副名士狂生作态也终于按耐不住,故态复萌了。   既然不方便去秦楼楚馆,此时外面天寒地冻的,也不是去郊外赏景的季节,赵老大便干脆将那些交好的士子们请到了家里饮宴,当然,是以研判诗词,讨论诗文为借口。   只是风花雪月什么的,真进了家门,风流士子们谈天说地,指挥倜傥的,怎么可能不会论及?   这种文会性质的聚会,结婚后,我便没啥心思参加了。虽然并没有什么礼法或习俗约束,然而,一方面,赵老二不在家,我这般抛头露面确实容易招惹风言风语;另一方面,我对于和赵老大结交的这帮所谓“风流士子”确实没啥交流的兴趣——年轻时候参与诗会文会是为了扬名,还想着做出一番事业,如今都已经嫁了人,被赵二给拱了,还是安心做咸鱼,不要继续参和这些了。   尤其是,赵二自己并不擅长这些,虽然他并非小肚鸡肠之辈,但我也不希望因为这种小事生出什么芥蒂来。   因此,我最近的心思,都放在了小黑屋和新得的那门功法上了——这么多天的修行下来,成果还是有一些的。至少,我发现自己的皮肤变得更加白皙细腻了一些,额头上有时候会泛出的油光也没有了,至于原本偶尔会泛出的一些小痘痘,更是再也没有出现过。   精神更加旺盛,体格也强健了不少,身体一直暖烘烘的,像是随诊自带了一个火炉连带着抗冻能力也增强了许多——自我感觉的话,在床上和赵二那头蛮牛多战上几个回合,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不过,哪怕是我有心去躲,然而有些事情,终究还是免不了的。   譬如现在,我就不得不在赵府的后院里,混迹在一片片莺莺燕燕当中,作为主人家的一员,听她们不断地叽叽喳喳。   这年头,重要的经学和注释都掌握在世家的手中,几百上千年的积淀也并非虚言,加上世家间的交际吹捧,因此,有名气的文人士子,大多都是世家豪们出身,寒门小户只有少数的真正天才才能出头。   至于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平头百姓?那就只能呵呵了……   这些士子们彼此之间都沾亲带故的,他们的家眷自然也是这个圈子内的,大家都很熟悉了。士子到赵府来评文品诗,家眷想要跟着过来串个门,搞个聚会看看手帕交,也很正常。   至于说看着丈夫,防着在外偷吃……嗯……那个,咳咳……还是不说为妙。   作为李家的小姐,虽然并非家主的女儿,不过我在这个圈子里面还算是小有名气的,也算是不少闺中密友。   当然,嫉妒的人也不算少。   “茗儿出阁后,这还是第一次见呢。真是出落得越发水灵了。”角落处,一个少妇捂着手帕轻笑。   “就是就是,茗儿啊,你嫁出去之后,都没来看我们这些姐妹了。”一位闺中密友似真似假的抱怨。   “这算是见色忘友吗?”另一位闺中好友起哄。   我只能半是娇嗔半是叫屈地和她们调笑:“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新妇过门有多少事情。柳儿,你来说说,你当年过门之后是怎么和我抱怨的?还有阿阮,那时候我们有多久没见着面的?”   被我点名的两位只是吃笑,也不来帮我说话。   “茗儿,赵二郎对你怎么样?前些天听说你病了,他没有欺负你吧?”问话的是个待字闺中的老姑娘,定北府朱家的姑娘,比我大上两三岁,对人倒是真心实意,就是这说话没水平得紧。   毕竟他一家都是文人,对关内贴得紧,看不上武夫倒是正常。   “哈,欺负?”一个和赵家走得近的夫人嗤笑,“茗儿可是个好命的,听说赵二郎君宠她都宠到天上去了。茗儿,我没说错吧?”   “夫君对我自是极好的。”我微微低下,脸颊略涨红,做出一副羞涩的模样。   赵家的四小姐也来插了嘴:“就是,我哥天天都和嫂子待在一块儿,有什么事儿都说要和嫂子商量。上次还和娘说嫂子起得晚,要免了晨昏定省呢。”   这天真烂漫的话一出口,场中一愣,然后嫁了人的妇人大多一片娇笑,未出阁的姑娘们有些知道人事的羞红了脸,剩下的一脸茫然。   “凤儿,怎么说话的!”赵家一个出嫁了的姐姐娇喝一声,赵四小娘子虽然不明就里,也知道说错话了,吐了吐舌头,缩到了后面。   “我听我那不成器的弟弟说,赵二郎自从成婚后,别说花酒,就连打猎都少去,日日念叨着家里有人等他,连英雄气都给消磨了三分。”场中一个王姓妇人笑道,“我当时只当是说笑,没想到是真的。”   消磨英雄气,这个可不是啥好话。   我正琢磨着怎么怼回去,却听有人插话:“宝剑入鞘,可非是消磨,而是温养蓄积,以待再出之日愈发锋锐。想必赵二将军也是在等待重现锋芒的那一日。”   这话说的好,我喜欢。   心中暗赞一声,我转头看去,却见是一位颇些陌生的妙龄女郎,身材娇小,面容温婉柔和,充满了南方女子的味道,然而眉宇之间却别有一份倔强。   这位是……我愣了一下,转眼看见了她身旁随侍的那位赵家大爷的伴当,立刻就反应过来这位的身份。   就是那位的红颜知己,新纳的外室,前段时间搞得家宅不宁的彩云……姑娘。   “承彩云姑娘的吉言了。”我语中带笑,向她微微一礼,她的身子侧了侧,还了礼。   场中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彩云看来经过这儿只是顺路,她也没有理睬其他莺莺燕燕的意思,和我客套了两句,便转身离开了。   真是个冷傲的性子,难怪会把柳氏刺得跳起来。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叹息了一声。这年头,这般冷傲的女子,又是出身卑微,唯有一个不太靠谱的男人作为支撑,今后,怕是会很辛苦的。   等到彩云走得远了,场中的气氛才又再度开始活跃起来。   “这位赵家大爷的那位红颜知己吧?”   “长得倒确实不错,娇小可人,真是我见犹怜,难怪赵家大爷那么倾心。”   “看不出这么娇小可怜的样子,却是个冷傲的性子。”   “那般的出身也只有如此作态,才能体现出所谓的风骨吧?”场中不乏有恶意的声音。   “真是个伶牙俐齿的,也不知道赵大怎么就对这狐妹子迷了心窍,惹得柳姐姐……”适才提到我磨了赵二英雄气的那位又开始大放厥词。   只是看到我冷冷地瞟了她一眼,这才停下,有些讪讪地住了口。   这个蠢物,刚刚我已经忍了一次了,居然还敢再来,莫非是觉得我好欺负不成?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她又不是什么真的大世家,充其量整个家族里在世的也就是一个同知,一个盐运司副使,勉强维持着门楣。至于我这一代,更是没有出挑的人物,唯一的一个弟弟在赵二的手下当差,门面主要靠着家中世代经营的商行撑着。   呵,我当年帮着老爹横扫北漠,逼迫那帮吃祖宗饭的商行破产时候的模样,大概已经有人忘记了。   经过这么一场,我也失去了和这帮女眷厮混的心思,勉强又应付了几句,便以身子还没将养好,头有些昏沉为由,告辞离去。   我去了后花园,找了一个僻静的无人叨扰的处所,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将肺脏里面的那股子脂粉气吐了个干净。   举目四望,菊花凋零,梅花未开的时节,周围一片萧条,处处都是枯枝败叶。   不过天倒是很蓝,初冬的暖阳照在人身上,还是很舒服的。   古代无污染的空气也是相当的清新。   左右没什么事情,我在里面走了几步,转过一个弯,正好看见一个刚认识的熟人。   “彩云姑娘真是好兴致。”我主动开口,打了声招呼。   前面正是彩云,此时,她正依着栏杆,望着没有花的花园里面,也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酝酿诗文。   她显然刚刚没有看见我过来,听见我向她打招呼,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向我屈膝行礼:“啊,是二夫人。”   “彩云姑娘何必讲究这些俗礼?”我摆了摆手,“还没感谢你刚刚为我家夫君辩白呢。”   “不过是小人中伤,看不过眼罢了。”彩云摇了摇头,“彩云也曾听相公说起过二爷的过往经历,确实堪称豪杰,夫人的相貌才学也是一等一的,正是英雄配美人。又岂是那等俗妇所能诋毁的?”   “俗妇?”听了她这话,我有些玩味地笑了笑,然后盯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道:“你可知晓,你口中所谓的俗妇,其家族传承有数代,家资巨万,其叔父乃是一府同知,伯父也是盐运司副使?”   她却毫不示弱,直视我的目光:“那又如何?身在如此富贵之家,却不思修身养德,陶冶性情,整日里蝇营狗苟,张家长李家短的,不是俗妇又是为何?”   我和她对视了片刻,然后垂下了眼帘,叹了口气:“彩云姑娘果然一身铮铮傲骨,妾身远远不及。”   “彼此性情不同罢了,”彩云摇了摇头,语气诚恳,“更何况,便是夫人性子柔和,不也丝毫不惧那俗妇吗?只是不喜争斗罢了。”   抬头又看了她一眼,我笑了起来:“彩云倒是了解我,不过我之所以不惧,不过是因为家世出身罢了,远不及彩云自身的风骨。”   “夫人过谦了,”彩云也笑了,这般的美人,笑起来倒也颇有种让人心动的魅力,“都道水性至柔,唯不争,则天下莫能与之争,夫人的性情才是我等表率。”   得,确实有些肉麻了。   “我们这般互相吹捧,外面那些人听了,也不知道牙会不会都酥掉了?”   我们两人对视一眼,尽皆抿嘴一笑,然后转头看向园中。   空气一时间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彩云再度开了口:“夫人今后……是真的不再写诗了吗?   “大概吧,”我的语气略微带着些感伤,“憋了这么一首,确实有些伤了神,至今也没有好透,今后想要再作也是难了。”   “可惜了,”彩云微微叹息,“夫人……大概心里也有些苦吧?”   得,都是明眼人,那首诗里面的怨气大概都感觉得到了。   一时间,我也有些后悔,居然抄了这一首。   “也不怕笑话,毕竟女儿家的,遇到那般情形,终归会有一些的闷气的,”我望着园中的枯枝败叶,语有所指,“大部分会随着夫君的回心转意,或是时间久了慢慢消磨掉了,可是偶尔有些,会一直郁积在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爆发出来。”   “是这样吗……”彩云的语气幽幽,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之后,我们就一直默默望着园中,不再说话,直到赵大的伴当来寻她。 第17章 诏书   这般的太平光景,又过了将近半旬,天气是愈发的冷了。   赵峦的文会倒是一直断断续续地进行着,彩云又来了几趟,不过我都一直没有和她单独见过。   柳氏又吃了几天飞醋,闹了一两日,后来见彩云来得少了,才便罢了,只是对待下人倒是愈发的严苛,好些仅仅只是犯了小错的,也被重重的责打了。   我没有在意——或者在意了也没用,这个家毕竟还是老太太和她在掌管,反正她也没犯到我头上,我自管自家小院清静就好。   前两日,赵峰所回的家信寄到了。信中除了些肉麻的情话外,提到了他如今已经结束了省城那边的琐碎杂事,正在奉命作为前锋,带着手下兵马往离北荒山最近的镇子而去,老兵曹领着剩下的兵马跟在后面,李老将军则坐镇后方大营,居中指挥。   对于这个时代的保密意识,我只能无语——一封家信便将整个军事部署泄露得一干二净,不过也亏得如此,使得我才能对他的动向有个比较清楚的了解。   我也提笔回了封信给他,信中没说什么,只是告诉了他现在家中一切安好,让他放心,同时提醒他注意手下的防寒保暖,多备引火之物,遇到阴鬼时候不要鲁莽冲锋,防止太过深入,前后脱节,陷入鬼等等。   总而言之,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话语,更多的是向他表达自己的关心。   写完信后,我便再度陷入了平静的日常中。或者在外人看来,也可以说是无聊的等待。   读书、练字、做女红、活动筋骨,偶尔出去招待一下旧日的闺中好友,结识一些新的贵妇好友。   每日的生活便是如此,看起来相当的枯燥乏味。   外面的人现在都在说我嫁过来后,性子变得清冷了不少。老太太劝了我几次,见实在劝不动,我也确实没什么怨气,便就随我了。   而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我每日里都会进入小黑屋,按部就班地修行那门功法,虽然不知道具体有什么进展,但是身体和精神确实比往日好了许多,冬日的严寒似乎也没有往日那么难捱了。   这一日,大雪纷飞。   赵峦约了一帮朋友来赏雪吟诗,几个陪同前来的家眷则跟着老夫人和大嫂在后宅中闲聊。   那几位我实在不熟,也没什么共同语言,于是便找了个由头避开了,躲在自家小屋里面烤火读书。   我正裹着一身锦衣,一边随意地看着一些闲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绿荷在讲聊府里面发生的趣事,忽然,房门被人敲响。   绿荷过去开了门,紫菱站在门口,脸上有些发青,很明显不是冻得。   看着她的这幅模样,我的心里突地一颤——外面肯定出事了,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笑着向她招呼:“杵在外面干什么?还不进来烤烤火?”   紫菱走了进来,看见绿荷关上门,面上终于露出了有些惶惶然失措的表情:“小姐,前头出事情了!”   “不着急,慢慢说!”我安慰着她,同时示意绿荷去把着门。   紫菱缓了一下,理了理思绪,然后将事情向我一一道来。   原来,刚刚紫菱正好路过前厅,赵大在那儿和朋友们饮宴正欢,突然府内冲进来一匹快马,紫菱认得那是前些时日跟着赵峻去京城的伴当。那伴当和赵峦附耳说了两句,就见赵峦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当即就开始谢宴送客。   现在前面一片乱腾腾的,正在收拾残局。   京城来的?又出什么大事了?我不禁有些头疼——这帮大老爷们搞事情,却也不给我这个小卒子通个气,真是让人提心吊胆。   而且,这赵峦也真是个扶不起的,天天只知道舞文弄墨,一遇到大事,连个皮都维持不住,也不知道这些年在官场上是怎么混的。   我觉得我这些天叹的气比前十几年都多了。当然,其实我也知道,世家子弟靠着家门,混个太平官维持门面,那是这个时代的惯例。   只不过,现在是搞大事的时候,这般货色可上不了台面啊。   就在我心里正在盘算着应对之策时,门突然再度被推开,又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我吓了一跳,正待呵斥,定睛一看,却是老太太房里的大丫鬟香莲。   她一边冲进来行礼,一边气喘吁吁地说道:“二……二夫人,天……天使来了。”   “什么?”我一下子脑子没转过来。   “天……天使来了,就在前厅,太太让我请您过去接旨。”好不容易气喘匀了,香莲一口气扔出了个大爆竹。   “天使?”迟钝的思维终于反应了过来,然后,我一下子站了起来。   京城刚有消息,这个时候皇帝派来宣旨的人就到了,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当我带着两个丫鬟走到大厅的时候,大堂的正门已经打开,寒风呼呼的往里面灌着,香案摆开,一大家子人乌泱泱的站在堂屋中央,其中还混杂着几个没来得及离开的客人。   面前是一名穿着朝服的官员,身后站着四名身着青衣的伴当,看上去当是朝廷侍卫之流。其中一名伴当的手上,捧着一根尺许长的卷轴,外面用明黄色的锦缎包裹着。   很明显的,这便是朝廷诏书。   官员面沉似水,黑如锅底,身后除了拿着诏书的那位,其余伴当人人手扶在刀柄上。   来者不善啊。我扫视了一眼,心里一颤。赶紧快走几步,走到老太太身后,和柳氏并列。   家里要出大事了,厅堂中人大概也明白这一点。一开始还有小声的议论,到了后来便都凝神屏息,等着最终结果揭晓。   场中一片安静,之剩下门外呼呼的风声。官员扫视了一眼厅中,然后喝问:“府中人可来全了?”   赵峦和老夫人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厅中众人,向官员行礼回禀:“回大人,赵府中人均已到齐。”   官员点了点头,伸手向后一招,那位伴当捧着诏书上前。官员接过诏书,一层层打开丝绢,然后喝道:“赵府听旨!”   我们齐刷刷地伏下身子,趴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支楞着耳朵听着官员宣读诏书内容。   这是我第一次接诏书,还是决定自家命运的诏书,却总觉得自己这般的模样有些滑稽——我的灵魂仿佛和身体剥离,飘在空中,看着自己这一家撅着屁股跪在地上的模样。   真的好像一群狗啊,我的心里吐槽着,同时还得认真听着官员抑扬顿挫的声音。   诏书不愧是翰林学士的大作,写得骈四俪六,花团锦簇,文采飞扬,具体的内容却是寥寥。   听着听着,我的心里一块大石总算落了下来——尽管性质依然严重,然而终究不是什么抄家流放甚至族诛灭门之类的处置,不过是以赵峦诬告上官,对朝廷有怨望,提他入京审问罢了。   这么点事情,亏得诏书能些这么长,这水灌的快漫金山了吧?   诏书听完,领旨谢恩,我心里轻松了不少。那边的赵峦却浑浑噩噩的,只知道颤巍巍地低头领罪。老夫人和柳氏大概也没经历过这般场景,俱都面色惨然,不知所措。   环视一圈,家中鸦雀无声,人人面显慌乱之色。   莫非这是赵老太爷没说清楚后续可能会迎来的打击,没有心理准备?抑或者是连皮都没练出来,事到临头了才觉得水太凉头皮痒?   得,还得我来。   心中叹了一声,我上前几步,对着那位朝官施了一礼,然后道,“上官远来辛苦,妾身这就命人安排食宿,烦请大人和各位差爷留宿一晚,且待家中稍作收拾,为大爷送行。”   官员神色稍缓,但依旧冷峻:“不必劳烦夫人了。”他一边说着,右手一挥,两名伴当立刻就抖开一条白练,搭在了早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的赵峦手上。   居然这这么急?哪怕是我,也是当场吃了一惊:“大人,为何这般急切?”   “身负皇上与相爷期盼,岂敢有片刻停留?”朝官撂下这么一句,两名眼瞅着功夫在身的侍卫手臂一搭,身为一介文弱书生的赵峦便被踉踉跄跄地拖了出去,恍若一具行尸走肉。   得,这位大概是宋求的人,真是不给面子啊。我心里有些点明悟,然后就听见赵府这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儿啊……”老太太反应了过来,瘫坐在地上,正嚎啕大哭呢。柳氏也嚎得伤心,场中一片狼藉。   得,幸好还知道不能去扯自家儿子,不然这边参上一本,宋求和皇帝那儿正愁没有罪名呢。   “赵信、赵礼!”我也顾不上越权了,喊着赵峦的两个伴当,“你们先跟上,此去路途遥远,一路上帮着大爷打理一二,行李什么的等会儿我派人送过去。”   两人望了一眼只顾着哭的柳氏,没吭声,匆匆跟了上去。   “春杏,秋月!”我指了指大房里面的两个丫鬟,又暗暗瞅了眼人群中没动脚步的彩云,叹了口气,“你们赶紧带人去大爷房里面收拾行礼细软,再让厨房准备些干粮,让人装了车,跟在大爷他们的后面,随时伺候着。”   几个丫鬟也跟着走了,处理完了了重头戏,我把场中的闲人一一打发了个干净,包括彩云,也装作没在意地一起让下人给送走了。   接下来的,就是安慰这两位早已经哭得昏天黑地的婆婆嫂嫂了,这可真是件让人头疼的事情…… 第18章 商议   “嘎吱——”   精铁转轴旋转摩擦着,发出让人牙根发酸的声音。   伴随着“嗵”的沉闷声响,乌黯黑沉的赵府大门被紧紧地关上了。   粗大沉重的门栓落下,一道道命令从正厅中发出,各处家丁们纷纷各就各位,守卫的守卫,巡查的巡查。至于打杂的一众仆人和丫鬟婆子们,则俱都被打发回房候着。   整个赵府一片风声鹤唳,人人表情沉重严肃。   这大概应该是今后这几天的常态了。   正厅的大门也紧紧地关上,屋外,几个心腹家丁腰挎着武器在门口看守,外边还有两支队伍在来回巡视。   堂屋之中,火龙地暖熊熊地烧着,源源不断地从地下散发出热力,屋子的几个角落里还放着火盆,将整个大厅内烤得温暖如春。   赵府这一辈的各房血脉都在此聚齐了,下人都被赶了出去,没有一个留下。   老太太坐在正中央,我和柳氏一左一右坐在她的两边,下方两排散坐着十余位赵府的各房庶出子弟,看坐的位置,隐隐约约分成了两三个小团体。   不过此时,他们并没有彼此勾连,一个个一言不发,正襟危坐,但脸色俱都不太好看。一眼望去,好几个还面色苍白,露出惊慌之色,心似乎依然晾在数九寒天之中。   只是不知道,这其中有几个是真心的觉得大难临头了,又有几个是表演出来的?   我心下猜测着。   赵家治家还算严谨,老太太也是世家出身,知道规矩。虽然宠自家骨血,但是对于庶出子弟却并不严苛,该有的待遇都有,平日里也都靠着赵家享受了不少好处,反骨仔或许会有,但是应该不会多。   空气凝重得仿佛汞银,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幸好这个时候,老太太和柳氏已经收拾好了情绪,除了略微肿胀的眼睛,以及周围还隐隐看得出一些发红的痕迹,面色基本已经恢复了正常。   花掉的妆容和乱掉的发鬓也都给丫鬟拾掇好了。   “老爷遭奸相构陷,不得不闭门待参,而如今老大又被奸相遣人捉拿进京,老二还在外带兵准备冬防事宜,府中现无男主当家,又正值多事之秋,各位俱是我赵家骨血,与赵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将众位聚在一处,便是请大家说说,这接下来的事情,该是个什么章程。”   老太太缓缓地开口,语气沉重,丝毫不在乎将之前死死保守的赵家老太爷的秘密公之于众。   也是,都到这个时候了,是个人都能看出赵家的顶梁柱出了大问题了。   我扫视了一眼下面众人的面孔,大多数都依旧保持着之前的那张死人面孔,只有少数消息不灵通者,才面露惊愕之色——在这种没有任何保密条例的时代,外人还可以靠着自小到大训练的“忠心”来防备,可自家的主子想要探听什么消息,并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尤其那段时间,府中主事的,还是赵大这个“狂生”。   “狂生”嘛,自然不可能心思细腻,消息上疏漏得如同筛子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过了一会儿,屋中依然一片寂静无声,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的,看来都不想做这个出头鸟。   老太太等得有些不耐烦,翻了翻眼皮,直接点名:“赵岐,你平日里读书不少,你来说说?”   “咳……”   下排中,一名面色不渝的白衣青年被地叫了起来,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却轻咳了一声,什么都没有说。   坐在一旁的柳氏脸色颇有些不好看:“赵岐,太太让你说话,不是让你装聋作哑的。你平时在相公面前不是争辩得很厉害吗?怎么这时候哑巴了?”   我瞧了瞧柳氏,又看了看这位名叫“赵岐”的赵家庶子,看不出来,这位居然和大房的关系这么差——毕竟刚嫁过来两个月,家里的人也就勉强认个全,各种复杂关系,私底下的弯弯绕还没有完全弄清楚。   想了想,还是为他打了个圆场:“今日太太请大家来,也是想集思广益,毕竟可以说是关系我们赵府的未来。岐哥儿你倘若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说出来,若是没有,向太太道上一句,先听听别人的说法也行。”   我的本意其实就是想缓和一下气氛,在我想来,这位低个头,向太太告个罪坐下,然后做个泥木雕塑也就罢了,赵府也不缺他一个拿主意的。   却不料,这位不知道是被柳氏激得上了头,或者是被我的话给勾起了什么,居然对着柳氏一梗脖子:“我赵岐说话一向不好听,本不想说,让母亲和你生气,可今日既然嫂嫂你让我说,那我便说了。”   我听这语气,便知道事情不大对。然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这家伙便一口气全喷了出来。   “大哥这事情做得确实差了,就算对上官有不满,也应该按照有司程序上告才对,一封弹劾,不待回复便挂印而归,本就不对。这几日在家里日日宴饮,每逢喝高了,便痛斥朝廷,议论君上,这岂是君子所为?如今被朝廷不过是押解进京,尚未论罪,想必是会给大哥一个悔过的机会,只要大哥认真反思,诚心悔过,朝廷必定会宽大处理,法外开恩的。”   听着他在那儿慷慨激昂,我一时间竟然愣住了,小心地往旁边撇了一眼,看见脸色铁青的老太太和柳氏,强忍下了自己以手抚额的冲动——赵家居然还有这等货色,绝对是读书读傻了,被那些关内的圣贤经书搞得脑子坏掉了,连屁股该坐在哪里都不清楚。这在前世,哪怕是在各种形形色色的带路党中,都是那种纯种的极品。   眼瞅着老太太就要爆发,我思忖着要不要说两句,免得太太发话,没有了转圜余地——毕竟这家伙会在这儿大放厥词,也有我的一份功劳,这个时候,一个白面锦衣胖子站了起来。   “岐哥儿这话可说的不在理,说轻了,是吃里扒外,若是往重里说,那是要毁我赵家数代列祖列宗留下的清名!”他一上来便是一顶大帽子扣在了赵岐的头上。   “你……”赵岐还想再多言,只听上首老太太一声怒斥。   “够了!闭嘴!听屹哥儿说完!”   赵岐脸色一白,当即闭上了嘴巴,坐了下来。   名叫赵屹的胖子没有看赵岐,他对着老太太行了一礼:“大哥只是挂印归乡,虽对朝政多有抱怨,然而都是出自公心,并非私人恩怨。此次父亲和大兄之所以出事,皆是因奸相祸乱朝政所为。天下有识之士闻之,必然交口称赞。若是我等让大兄低头,不说大兄自己愿不愿意,便是低了头,又至我赵家风骨谷于何地?”   大厅内只听见那名为赵屹的胖子声音。   “依儿子所见,大哥虽是弹劾上官,针砭朝政,然而却已挂印,按惯例来说不应追究,但此次却被如此匆忙地被召入京论罪。一传出去,必然士林大哗,奸相如此行为,乃是倒行逆施,不得人心。我等此时或可联络各大世家名士,请他们费心奔走,联名发声,必能有效果。至少也可震慑奸相,使他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屹哥儿所言甚是……”   “我等也可以请这定北府城的各大世家,联名上书,痛陈奸相之害。”   “不,不仅是定北府,整个北荒都可联系。”   “嫂嫂和母亲不便出面,我们这儿就数屹哥儿你交游广阔,我推荐这事情可由屹哥儿挑头去奔走。”   下面他那一系的纷纷鼓噪,顺着杆子出主意,同时也在给这个白胖子造势。其他派系的,有些试图反驳,或者推出自家的人选,却因并非提出者,都底气不足,难以和赵屹相争。   至于赵岐这个屁股坐歪了的,根本就没人搭理了——这人今后的日子显然不会好过了,赵家可容不下这等吃里扒外的人。   我见老太太和柳氏对赵屹的提议颇有些意动,嘴巴张了张,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然而,我试图冷眼旁观,却偏有人要往我这儿扯。   “二房嫂嫂家的李伯父乃是一省巡抚,也是大兄恩师,若是嫂嫂能修书一封,或可凭添三分把握?”忽然,下面有个人提议。   顿时,一众视线集中到了我的身上,连老太太和柳氏都眼神灼灼地看着我,似乎就等着我应承下来了。   我心下立刻便是一阵恼火:你们出馊主意便出馊主意,反正赵家老大这个酸儒渣男的死活我也不放在心上,倘若这一局世家能胜,哪怕折了赵大,还有赵二能够继承门楣,反而对我有好处。没成想,我好心不去戳穿你们,你们竟然要把这破事牵扯到我身上。   这件事情,我有八成把握,大伯不会掺和其中——毕竟“大事”才点着火,重头戏刚刚开始,以伯父的脾气和身份,定然不会在此时便亲身下场。这封信是肯定不会有结果的,反而凭白惹得伯父不快。   然而,迁怒乃是人之常情,倘若事后赵大真出了个万一,我这一封信不成,却必然要被老太太和柳氏记在心上的。   好处没有,平添无妄之灾,哪个会愿意的?   既然你们自己不要台子,那就别怪我来拆了。 第19章 提议   承受着旁边和下方一片希冀的视线,我思考了片刻,终于缓缓地开了口。   内容却是和写信的事情无关:“新妇曾经听伯父所言,这奸相宋求,乃是个拗性子。他所认定的事情,旁人越是反对,他却愈要坚持。若是反对者乃是政敌,那他更是会认为自己做对了,一定要铁了心办下去。”   我没有多说什么,只仅仅是把伯父对于宋求的评价抛了出来。   对于这个在世家中被称为“奸佞”的宰执性格,在京城或许有不少人知道,然而在这消息闭塞的古代,又是地处关外边地,那可就是价值千金的消息。   这话一出,全场顿时一片寂静,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所有人都知道话中的意思。   既然都明白这宋求是龙椅上那位扶植起来的,天生和世家绝不对付。那么,倘若真的联络诸多世家发声,岂不是说……   我这句话一出,这简直是把赵屹的主意连根都给刨了。   老太太和柳氏的目光刷地钉在了白面胖子的脸上。刚刚还在得意洋洋,仿佛要成为下一任赵府之主的胖子一下就变了脸色。   不过他似乎想做些挣扎:“二嫂此言可是当真?”   “事关大爷和赵府安危,新妇岂敢妄言?今日所言之事,乃是大伯当日亲口说出,新妇并无一字更改。”我的话斩钉截铁,直接断绝了他的最后一丝念想。   “可……”赵屹居然还意图抵抗,却直接被老太太打断了。   “好了,既然是李相公的话,那定然是真的。赵屹你就不用多说了,这联络其他家府上之事,先暂且搁置吧。”   仅仅只是两句话的功夫,便将这位的台子给拆了个一干二净。   毕竟,这种关系到赵家老大前途乃至性命的事情,向来只能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既然风险不小,以老太太宠儿子的脾性,自然是只能暂且就此罢休了。   “这……是,母亲,这方面孩儿确实有欠考虑,思虑不周,思虑不周……”   赵屹尴尬的笑着,说话都有些结巴,我甚至看见,他的额头上冒出了一滴滴豆大的汗珠。   柳氏狠狠地挖了他一眼,显然打算事后给他点颜色看看。   倒是老太太定力还足够,丝毫没有追究的意思,仅仅只是示意赵屹坐下,然后转头,用那种慈祥得让人发毛的眼神看着我:“茗儿,你一向是个有主意的。老二平时也爱听你的话,你心里头有什么主意,说来给老身听听,顺带着也给大伙儿参详参详。”   看着她那副遍布皱纹的面孔,我心里一抖——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这可是话里有话啊。   论起做事情,十个老太太也比不上我,可是论起后宅争斗,那我和在其中打滚了大半辈子的老太太想比,可是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天知道她现在在想些什么。   不过我也知道,既然开口否掉了赵屹的提议,这时候肯定推脱不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好在我既然说话了,心里自然还算有点谱:“新妇哪有什么主意,不过是心里揣测,老爷仅仅只是被奸相抓到把柄申斥,不得不闭门待参,却并未被论罪,在京中的关系并未受损。因此他身在京城,必然比咱们先得到消息。新妇听下人说,大哥在天使来前曾得到老爷发来的示警消息。那么倘若老爷要咱们做些什么,定然会一并传回来。可既然信使并未带来这方面的消息,想来老爷必是胸有成竹,无需我们多事。甚至,倘若我们贸然有所动作,说不好反而还会坏了老爷的大事。”   我之前压下赵屹仅仅只是抬了大伯的招牌,虽然也很重,能压得住场面,但毕竟是外人,总会有人不服气。这一回,扛上了赵家老太爷的牌匾,暗示英明神武的老太爷必然有着深谋远虑,下着一盘大棋,这下子,就容不得他们不认真思考了。   好吧,我确信,朝廷里面,确实有着一盘大棋。不过,无论是赵家,还是李家,都只不过是摆在面上的棋子罢了,甚至地位不过是马前卒亦或是马炮之流,连车相都算不上,真正的棋手,还另有其人——只是这种泄气话,就不必说出来了。   场中众人一片沉默,依然没有说话,但是神色看上去轻松了不少——抬出镇家之宝的效果就是好。当然,也有副作用,就是一旦老太爷败了,这个家立马心气就垮了。   不过,真到了那时候,也不用我去操心这事儿了。   沉吟了片刻,老太太忽然发出一声轻叹:“我等议论来争论去的,反倒不如茗儿这丫头看得真切。李相公看人,确是一绝。”   “太太这是太过关心老爷和大哥的安危了,才一直没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我谦虚了一句,“事后静下心来,定然会发现此中关节。新妇不过是运气好,碰巧察觉到这一点罢了。”   “茗儿就不用如此抬举老身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这种关节窍门,没有提点,怎么也想不到的,”老太太用着自嘲的语气,一直沉峻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笑容,如同老菊绽放,“李相公曾经说你蕙质兰心,心思绵密之处犹胜男儿,身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这算是什么?是真的想要抬举我,还是说是捧杀?   我心思电转,一时有些捉摸不透这个老太太的想法,于是低下头选择了一个不会出错的应对   “那都是大伯抬举,新妇愚钝之人,难当此评价。”   “好了,你也不用谦虚了,你若是愚钝,那我们都该是什么?”她摆了摆手,“接下来该是个什么章程,你心中应该有个主意了,也不用藏着掖着,直接说来听听。”   “新妇惶恐,各位……”   “不用什么惶恐不惶恐的,”老太太用手点了点我的额头,打断了我的话,“你啊,就是性子太过柔弱,又是个聪明人,总是思前想后的,不逼一逼你,什么都藏在心里,不会拿出来。”   “今天本就是听听大家伙的想法,你看今天峻哥儿说得那般混账话,我也不会责罚他,你想到什么就直接说吧,没人敢笑话你。”   得,这话一出,哪怕日后日子不会好过,今日这位被拿出来当例子的峻哥儿,算是躲过一劫了。   我却是被架在火上烤了。   瞟了一眼坐在角落里面,被其他人离得远远的那个愣头青,心里暗自摇了摇头。   不过老太太这是真的要把我拉出来,作为出头鸟了啊,就是不知道柳氏会怎么想。   “承蒙太太抬爱,那新妇就献丑了,”我悄悄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柳氏,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开口,“以新妇看,咱们赵家这一回风波,乃是以朝堂争端为始,最终必然还是要在朝堂上分出胜负。这等国家大事,非新妇这个妇道人家能懂,哪怕在座诸位,也必然不如老爷精通。因此,新妇想来,以老爷的深谋远虑,大爷的明智聪慧,定然不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之下去与那奸相正面抗衡,此时必然有着后手。”   “只是这后手老爷不说,想必是也不需要,也不应该让咱们知道。在这种情况下,那咱们也不能随便给老爷添乱。所以以新妇浅见,咱们赵家这一回需要的是‘镇之以静’。”   “京城远在千里之外,且关内人向来高傲,瞧不起咱们边人,我等熟识的边地世家在那儿并无太深根基。就算能够插上手,往来沟通,一来一去即便不惜马力也得等上一月,实在难以起到作用。不如静待老爷吩咐,老爷要人,我们给人,老爷要钱,我们送钱,老爷要有动作,我们再动作。其余的相信老爷和大爷就行。”   “这些时日,我们需要做到的的是,全力帮助老爷守好家门。只要我们不乱,老爷那儿就不需要为我们担忧,可以全心全意对付奸相及其党羽。可是倘若我们自己乱了阵脚,散了人心,那哪怕做了再多,只怕也只会徒劳无功,甚至反而会搅乱老爷的心神,乱了方寸。”   我的想法没什么稀奇的,其实就一个:宅起来,做缩头乌龟,剩下的相信老爷子和他背后的势力就行——事实上,在这个时候,也只能选择相信了。毕竟,以赵家的实力,哪怕再加上李家,也顶不住皇帝加上宰相的合力一击,真的面对面放对,这时候大概已经抄完家,我人已经进了教坊司了。   不,倘若真的只是赵李两家的话,那边的反应说不定只会是:我还没用力,你怎么就倒下了?   心里一边打鼓,一边说着冷笑话给自己壮胆,我闭上了嘴,看着沉思中的老太太,等待着她的决定。   按照你的意思,我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现在这个家你是当家的,还是你来做决定吧。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老太太回过了神,她扫了一眼全场:“茗姐儿已经给了章程,你们论论看,觉得如何?”   下面自然是一片附和,彩虹屁一堆一堆的拍过来——毕竟扛得是“相信老爷子”的大牌匾,你反对,就是不相信老爷子喽?   下面这帮顶天了中人之姿的货色,可没人敢去接这顶帽子。   至于说想要更加积极进取一点的,没看见那个要积极进取的已经被大房媳妇给恨上了吗?还有哪个不开眼的会提。   柳氏没有开口,但是看她的表情,也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老太太没有再费什么口舌,拎起拐杖,往地下一顿:“既然如此,那老身就先立下这些时日的规矩:自今日起,赵府闭门谢客,你们各安其位,不要多惹事端。家中大小事务,暂时由老身掌管,凤丫头协理,茗丫头负责查缺补漏。就这样吧,你们好自为之!”   老太太话音落下,下面各房互相看了看,然后齐齐站起,躬身应是。   负责查漏补缺?这个担子,可真是稀奇。我冷眼看着下方各家的表演,不置可否。 第20章 出府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赵家真的是大门紧闭。除了惯常的外出采买,各房都减少了走动,整个赵府一片紧张肃杀的气氛。   不过这般的情形也仅仅只保持了十余日。   大爷出了那种事情,老太太在那一日受了不小的惊吓,情绪变化激烈之下,回房后身体一直不太爽利,只不过一直强撑着,后来由于京中始终没有坏消息传来,拖了些日子后,禁不住大夫们和儿子媳妇的劝说,同时也觉得自己不能一直这么绷着,于是便决定静下心来好好闭门调养,将家中大小事宜都交由柳氏掌管。   一直以来,柳氏也都帮忙管着一些事务,这掌了大权后,处理日常事务也算得心应手,没出太大的岔子。轮不到我去“查缺补漏”。   只不过大概是初掌权,想要安抚人心的缘故,各种禁令都放松了些,她房中的下人们由于主子的关系,也大都不将条令放在眼中。这一来二去,家中的氛围便逐渐松懈了下来。   柳氏也曾将一些事情分配给我,开始的时候我还翻了翻,想着要不要帮上一把,结果发现大多都是些鸡零狗碎的杂事,不算大,却很是繁琐,纠缠不清,真的搅进去,只会让人心情烦躁,于是便用心神尚未恢复为借口,直接给原封不动地推了回去。   为此,老太太还唤我去了两次,都被我用柳氏把家当得很好,不需要我胡乱插手等理由给搪塞了。   之后便再也没有这类的腻歪事儿来烦我了,我也乐得轻松,继续缩在自家的小院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做宅女,平日里读经、看书、练字、做女红,闲极无聊之下,甚至还给赵二绣上了一个香囊。待得闷了就去院中打上一套拳法,锻炼身体。每日定时定点地进小黑屋修行,出来后饿了,便吃上一些点心,喝碗参汤填饱肚子,有时候还亲自下厨做点新鲜小菜换换口味。小日子过得算是逍遥自在。   一切只等待赵二冬防结束,回来主持大局。   直到某一日的清早,李福送来的一封密信,打破了这份平静。   检查了密信的封口完好无损后,我展开信纸,用特殊的手段从头到尾仔细地读了一遍,然后,一直以来的好心情被破坏殆尽。   心情颇有些阴沉地将信纸在蜡烛上烧成了灰,我微微蹙起了眉头——这封信件和目前赵家的困境无关,而是我前段时日叮嘱他搜集的关于黄天道的信息,终于汇总而来。   密信的信息容量毕竟有限,更多的还需要我亲自去一趟恳德记查验,只是,单单是这信上的内容,就足以让人在这小院中坐不住了。   轻轻吹了口气,将纸灰扬了,我唤了紫菱过来;“你可知道,如今出府还有什么禁令,要那儿去领牌子吗?”   紫菱摇头:“回夫人的话,如今已经不需要了,我们下人都可以随意出入。刚刚大夫人还让人备马备车,准备带着人大开中门出去呢。”   “真是……”我摇了摇头,对此不予置评,只是淡淡吩咐,“帮我备车。许久不出门,很有些闷气,既然没什么禁令,那便去恳德记转转吧,大半月没去了,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物件。”   过了一刻钟,四匹挽马拉着我那辆低调内敛,看上去毫不起眼的马车从侧门悄无声息地出了府,沿着大街往恳德记缓缓行去。   行至半途,我撩起厚厚的帘子,往车外看去。今日天气难得的晴好,阳光下的寒风也没有那么刺骨,然而街上依然一片萧条,甚至比之前些时日出来的时候更加冷清,连乞丐都没有两三个。   这就是靠山吃山的资源型城市的常态——靠着摸鱼掏鸟、挖参倒斗是没有前途的,顶了天也就只能混个小康。要说住真正的大宫殿,过纸醉金迷的豪富生活,还是要看关内那些嘴上仁义道德,私底下开钱庄,放印子钱,各种花式割韭菜的老财,哦不,是世家才对。   也难怪关外苦寒之地的边地土包子会受歧视,哪怕我家大伯那等人物,劳心劳力也混不到个宰执的位置——有着这些天生有钱有权有势有话语权的关内高阀,那么好的位置又怎么轮得着关外边鄙之人?   看着颇有些凄凉的街景,我的心里偶尔冒出一些某些小小的心思,毕竟前些日子吃诏书吃得心惊肉跳的,总归不爽得很。   不过我也清楚,暂时这些小心思不过是妄想而已,说出来只会让赵府的人大惊失色,然后立刻将我浸猪笼,报个暴毙身亡了事。不过,人总得有些梦想才是,咸鱼虽好,但倘若随时都可能会被人用各种花式摆弄,端上菜桌,那也是肯定没人愿意当的。   更何况,未来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思虑及此,在某一个刹那,李福密信上带来的压力竟然完全消失了。   马车缓缓而行,在恳德记后门停了下来。我在李福的迎接下,悄然进了店铺中的密室,坐在案几前,翻看着李福整理好的各路呈递上来的情报。   伴随着纸张一页页地翻过,我的心也越来越沉。倘若我是这个大洪皇朝的主事人,大概已经开始心惊肉跳,晚上连教都睡不好了。   无论从组织架构,还是传教能力来看,在这有道法的世界中,黄天道都胜过我前世那个险些倾覆那个庞大王朝的教派不止一筹。   其教主以下,设立三十六方,传说每一方都有一位有着真正法力的大法师主持,能够持咒绘符,除病祛邪,其下有专门的各路传道法师,拥有蛊惑人心之能,还有力士护法,用以除敌卫教。   据说曾经有地方道派不忿它抢夺香火,想要借着斩妖除邪的名义下绊子,却被那力士连同被传道法师煽动起来的信徒,直接伐山破庙,连老家都给拆了。   黄天道如今的发展,除非朝廷强制下令取缔,否则绝对是完全遏制不住了,尤其是在今年遭灾的几个省份,更是如同燎原之势。毕竟大法师符水灵验,传道法师拉人入教的时候说话又好听,甚至传言中,教主还有起死回生的手段,对于安抚民众很有帮助,各路官府世家纷纷大力支持,以求不出乱子。   “这异闻司真是吃干饭的。”我不禁喃喃自语。不过,我也清楚,当今朝堂之上,皇权和世家的争执才是头等大事,至于这等道派相争,在那些大人物眼中,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哪怕是曾经是皇帝心腹的异闻司,如今也早已陷入了争斗之中,一半被世家掌控,另一半则充斥着被皇帝扶植起来的寒门酸儒。平素里只会将注意力集中在打探对头的秘密之上,根本不会对黄天道投注太多视线。   毕竟,在这个世界,那些道士所会的道术,大多也都是驱鬼祛邪,望气点穴的法子,就算有些争斗之法,也上不了大场面。在这个有着强横武力,又没有火药兵器的时代,所谓的民变,倘若没有世家大族参和其中,不过是旋起旋灭罢了。   不,还是有人注意到了这股力量的,只是这使用方法……   我翻完了情报,细细思索了片刻,忽然唤道:“李福。”   “小姐,可有什么要小人做的?”一旁站着的李福躬身上前。   “这黄天道,连湖西这等道庭祖地都有传播,怎么在那东鲁行省,却没有太多的消息?”我的手指一下下地敲着桌面,“莫非这东鲁真的风调雨顺,人人富足安康,不需要黄天道去安抚人心?”   “回小姐,据关内行商所说,这东鲁,今年水旱交加,境况确实颇为凄惨,不过那陆迁陆大人乃是一省总督,民政兵事都掌握在手,行事颇有手腕,异闻司主事又是那宋求的人,因此几番民变,都被他悄无声息地给压下去了,”李福摇头,神色也颇有些疑惑,“只是这黄天道确实在东鲁没有什么势力,似乎对在那儿传道没有任何想法,小人对此也很是不解。”   “黄天道不去传道,世家大族也不愿施舍,官府却催逼酷烈,那民怨自然无法缓解,只能等着沸腾,哪一天就将盖子给掀掉了。”我放下手中的纸张,嘴角勾起一丝冷意,“这做局之人,当真是个鬼才。也不怕哪天兔子皮掀了变老虎,反咬一口。”   李福倒吸一口凉气,面露惊愕之色:“小姐的意思是……”   “照我估计,咱们两家破局之日,大概就在明春,青黄不接之时了。”我长长叹息一声,“无论这世家豪族,还是朝堂上那位,下起棋来,都不把百姓的身家性命当回事的。这一局来回折腾,怕是不知道多少人家要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了。”   不过,这就是这个世界常态,皇族世家轮流坐庄,百姓如韭,割了一茬又一茬。我也只能坐视,毫无反抗之力。   “小姐蕙质兰心,不让须眉,就是这心,太慈了些。”李福奉承了一句,不过话中有话。   我明白,这算是劝谏。   李福这种家族出来的世代家仆,哪怕是常在我身边行事,却因自幼在家中受到的教育,且一直以来,也都是与各路上层打着交道,耳濡目染之下,早已经被这世道中的规矩给束缚在其中。更何况,他除了要伺候主子之外,在外人那儿,向来只有作威作福的份,乃是如今这个世道的受益者,只有维护这个秩序的心思,又哪儿会对我的感慨有丝毫同理之心。   我也无意对此辩解,或对他已经成型的三观进行纠正。只是摆了摆手,让他退下了。 第21章 路遇   接下来按照惯例,便该是鉴赏古玩奇物的时间。这也是我到这儿来的理由,自然要做做样子的。   不过我心里有着事情,没什么心思去鉴赏李福收来的那些小玩意儿。草草地各自摩挲了一回,把那些古董上仅有的几个点数都给吸收了,也没发现什么新的功法,我便将这些玩意儿丢还给李福,打道回府,准备继续去做原本的那个宅女去。   外表简朴内敛的马车在路上缓缓前行,我坐在车厢里面,斜倚在软垫上,闻着暖炉发出的淡淡熏香味道,闭目养神,丝毫没有平日里谈笑的心情。   看我心情不好,紫菱也不敢说话,车内的气氛有些压抑。   突然,只听外面马夫一声大喝,车厢猛地一顿,停了下来。我毫无准备,身体向前一倾,好在还有着练过的底子,脚下顺势马步一踩,稳稳地定住了,还顺带着拉了一把紫菱。   车厢外面传来了一阵女人的哭喊声音。   “怎么回事儿?”见我微微皱眉,惊魂未定的紫菱立刻高声喊了起来。   “夫人,前面有人拦路,说是您的熟人。”马夫在外面慌忙辩解道。   大概听到车厢内的声音,那个女人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隐隐约约听见“救救……小姐”之类断断续续的词句。   紫菱正待要继续发作,却被我伸手拦了下来——我这趟出行,本不在计划之中,乃是突然接到密信后的心血来潮之举,并未大肆张扬。这马匹和车厢虽然也确实有赵府的纹记,但都在不起眼的部位,不仔细看绝对无法察觉,如今却居然有人能够准确地拦下车辆。   无论是故意还是巧合,终究让我提起了一些兴趣。   掀开帘子,紫菱扶着我下了车,就见一个披头散发,花容惨淡的女人甩开马夫,避过聚拢过来的数名护卫,直冲到我的身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女人看着很是面生,看她的衣着打扮应该是个丫鬟之流。但却并不是我熟识的各家小姐夫人家的下人。不过那青衣的料子确实不错,并非什么破落之家。   “二夫人,还请你救救我家小姐!她一边有些惊慌失措地哭喊着,一边向我磕头,白皙光洁的额头撞击在路面上,发出砰砰的声音。   “你是哪家的下人,这么不知礼数!当街拦截夫人车架,还如此大呼小叫?”紫菱拦在我的身前,向面前这女人喝问道。   “二夫人,婢子的主人是彩云姑娘啊!您曾经见过的。”这女人泪流满面,看上去却是相当可怜,“看在她曾经也帮您说过话的份上,求您救救她吧。”   彩云?那个赵大带回来,养在外面的才女?确实,我们曾经见过一面,她也帮我说过话。   她怎么了?   我皱了皱眉,伸手制止了还要继续说话的紫菱,示意她去把那彩云的婢女搀扶起来。   “起来慢慢说,你家主人怎么了?莫非出了什么事情?”   “大夫人,大夫人她要把……”   “住口!”她的话说到一半,我头皮一麻,立刻明白了大概出了什么事情,连忙厉声打断。   “有什么事情到车上来说。”我环视了一圈,见已经有闲人围了上来,舒缓了一下语气,努力让自己的态度显得很亲切和善,不过显然不太成功。   “可是……”   “没什么可是,”终于,我冷下了脸,转身准备回到车上,“想要救你家主子,就跟我上车。”   要是还不识相,那就是逼我动用那些暗中的护卫拿人了。赵家终究是世家,该有的脸面还是要的。   没奈何的,这个丫鬟,只得一脸苦意地跟着我上了车。   “让李旺慢一点,不着急。”我对紫菱吩咐,毕竟是要求低调,车厢的空间并不算大,彩云的那个丫鬟又不敢坐着,考虑到这个时代基本没有什么避震系统,若是稍微快上一些,磕到什么石头,搞不好就能扑倒我或者紫菱的身上。   然后,我转过脸,面对着弓着腰站在一旁的那个丫鬟:“现在,你可以详细说说了。”   这个丫鬟虽然一脸的焦急,对我却只得按下性子,细细回报:“二夫人,自从大爷出世后,小姐和我们便一直待在宅子里面不曾出来。可是,就在刚刚,大夫人突然带着一伙人将宅子大门给围上了。云哥儿说他们是要来抓小姐的,还带了牙行的婆子,让我赶紧从后门偷偷出来找您。”   “云哥儿?那是谁?”我突然打断了她的话,毫不客气地问道。   “云哥儿是咱们宅子中的护卫,是大爷请来帮忙保护小姐的。”   我正要再继续细问下去,却见眼前的婢女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二夫人,求求您了!我来的时候大夫人他们已经开始撞门了,家中全靠云哥儿在撑着。您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看着她苦苦哀求的样子,我往后仰了仰头,微微眯上眼睛——按照这个世道的规矩,无论是侍妾,还是通房丫鬟,都不过是主人家的玩物罢了。家中的主母乃是后宅之主,有权随意处置丈夫的侍妾丫鬟。只要丈夫不发话,无论是发卖还是送人,都是理所当然的权力。   更何况如今的柳氏正执掌一府大权,丈夫又不在身边,若是一意坚持,就算是把赵大的所有侍妾都发卖出去,我也找不到理由阻拦。   过了一会儿,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让我去救你家主子,我拿什么理由呢?就凭她有才华?要知道,当日大爷被锁拿京城的时候,你家主子当时就在场,却没有主动提出要一起陪同。单凭这一点,大嫂说她一句有才无德,哪怕是老夫人都不会站在我这一边。”   彩云的婢女猛地抬起了头:“可是……可是我家小姐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能抵得上侍奉夫君重要?”我懒懒地回应,左右不过是身子不适,旅途劳顿,女眷不方便云云——虽然我觉得有这些理由就绝对足够了,赵大肯定没心情,也不缺个女人服侍,但是,无奈这个讲究“妇道”的世道不认可啊。   “如果,如果是小姐的肚子里,很可能有了老爷的骨肉呢?”她的话让我猛地坐正了身体,也不计较她语气有些冲,有些不敬的意思在里面。   发卖一个“不守妇道”的侍妾,和发卖一个怀有丈夫骨肉的侍妾,那可完全不一样。前面那个,没人能指责柳氏,但是若是后者……可就是柳氏自己“不守妇道”了!   “此话可是当真?是哪家大夫看的?”出于谨慎,我紧紧盯着她哭得红通通的双眼,又问了一句。   然后,没有回应,我只看见她的眼睛有些心虚的避了开去。   我不禁有些失望——前些年帮着父亲打理家业,某一段时间甚至可以说是呼风唤雨,生杀予夺,身上自然也养成了某种气势,最顶峰的时候,甚至只要坐在那儿,商会里的某些人便开始战战兢兢,不敢有一丝大意。在赵家的这段时间一直收敛着,所以没有显现,可如今我一板起脸,某种气场自然浮了出来。   以彩云这丫鬟的见识,我不认为她能扛得住,这不,一下子就现出了原型。   “好吧,看在你一心为主的份上,我也不治你的罪了,你自己下车去吧。”身体向后一仰,靠上软垫,重新恢复了松散的模样,我回过头,看了一眼在旁边的紫菱,示意让紫菱送她下车。   “不,不是的,二夫人!我没有骗你!”这个侍女大概急了眼,身体猛地前倾,一下子抱住了我的小腿,“我家小姐两个月没来月事了,本来打算请大夫来看的,可是后来老爷出了事,我们一直待在宅子里面没有出门,这事情就耽搁下来了!”   我低下头看着她,制止了紫菱过来想要把她拉到一边的动作,“也就是说,其实你家小姐也没确定到底有没有喽?”   “可是……可是我家小姐平时一向很规律的!”她看上去是真的急了,连这种闺房私密都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说了出来,“从来没有停过这么长时间。而且她最近食欲也不怎么好,总说想吐,都吐了好几回了。”   “这样啊……”我仰起头,看着车厢顶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坐垫,想着那个冷傲如梅的女人,最后终于还是做出了决定。   “不管怎么说,这终究是大爷的家事,我也不便插手,”我看着这个婢女的脸色变得惨白,终至绝望,话锋陡然一转,“但是我终究和你家小姐有着一些交情,也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我们现在即刻回府,带你去见老太太。倘若老太太允了,你家小姐自然无恙,哪怕被发卖了,也能给完完整整地送回来,但是倘若老太太不允,说不得你自己也……”   我的话没有说完,意思却很清楚。然而眼前这个婢女却仿佛完全没有理解我们的未尽之意,只是像捞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放开我的小腿,拼命朝我磕头。   “谢谢二夫人,谢谢二夫人!”   我看着她欣喜若狂的模样,心里颇不是滋味,却不知道该怎么排解,只得挥挥手,示意紫菱将她扶了起来,然后吩咐马夫加快速度,尽快回府。 第22章 说动   这般的时节,定北府的街道上本就没有什么人,又走得是大街,马车一路疾驰,晃得人头晕,不到一刻钟就回了赵府。   从偏门进了去,下了马车,连衣服都没有来得及回房去换,我便带着紫菱和那个彩云的丫鬟,名唤朝霞的,匆匆地赶往老太太所在的后宅正院。   在门口请守门的丫鬟通报了一声,结果过了一会儿丫鬟回转过来,却说老太太刚刚梳洗不久,正在用早膳,让我们在院外等上一等。   没奈何的,我们一行只得等在院子外面。看着朝霞愈发焦急地神色,我心中叹了一口气,心中清楚,大概又是老太太给的下马威。   柳氏要做的事情,老太太虽说实在静养,但又怎么可能完全不知道?然而终究是长房的媳妇,很可能将来要继承家业的,又是处理自家的事情,还占着理,我和她不过妯娌关系,平素又不亲近,凭什么插得上嘴?   然而我也没法做到一走了之,无论如何,哪怕在这个世界浸淫了十几年,前世几十年养成的道德观念终究还是让我很难眼睁睁地看着这种惨事眼睁发生在眼前。   人总是要有些恻隐之心的。   当然,倘若没有那个消息的话,我也未必会趟这趟浑水——必败的仗没必要陷进去。   这彩云也真是,这个时候,即便是我,心里也不禁暗暗埋怨——这么大的事情,还拖着瞒着,这不,拖出事情来了吧?   在外面等了将近有半个时辰,直到日近中午,太阳升得老高了,老太太才遣人过来,唤我们进去。   走进屋子,热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外面的风寒驱散得一干二净。老太太正坐在桌子边,端着只茶盏,细细品着茶。   “茗丫头,你不在你房里待着,帮你嫂子处理家务,到老婆子这儿来做什么?”   我向她行礼,她却慢条斯理地吹着茶沫,没有看我。   呵,看来柳氏这些日子,背后没少告我的黑状。这女人的怨恨,真是莫名奇妙。   只是这样一来,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了。   “太太也知道的,媳妇前些日子伤了心神,那些家务实在处理不来,只得劳烦嫂子了。”我依然拿那些骗鬼的话来搪塞,“而且嫂子处理得也确实很好,不需要我插手。”   当然,具体的情况,老太太知道,我也清楚她知道。   “嘿,伤了心神,”老太太嗤笑一声,“伤了心神,却有精神来管别人的家事?”   “女人有才并不是坏事,但是德行坏了,才越高越是个祸害,茗丫头,你是个聪明人,这个道理,不需要我告诉你吧?”   这话算是非常重了,看来老太太对那个彩云,确实相当的厌恶——估摸着,在她看来,彩云的行为,已经算是背叛了赵家老大了,所以才对柳氏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太说得是,”面对着老太太,我也只得低眉敛目,“只是,媳妇此来,并非为的是插手别人家事,而是为了赵府血脉的延续。”   老太太的手一顿,抬起头,终于瞟了我一眼:“茗丫头,倘若是那些卖弄口舌的花头,你就不要说了。”   “媳妇哪儿敢?”我赶紧摇头,“只是今天早上,有个丫头找到我的门上,和我说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媳妇觉得不敢隐瞒,所以才大着胆子来求见太太,请太太拿个主意。”   “至关重要的事情?”大概因为我惯常的行为,觉得我并不会虚言恫吓,老太太终于转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扫了一眼我带过来的朝霞,放下了茶盏,“说来听听。”   “还是让那丫头自己来和太太说吧。”   我将朝霞推了出来,让她自己去和老太太讲去——由她来说,我便只是个引见的中介,就算是朝霞骗人,那个彩云没有怀上,我也不过是识人不明,只会受到小惩罢了。然而,倘若那话是从我口中出来的,那责任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至于柳氏的怨恨——那无所谓,这事情,只要我做了,结果都没差的。   低着头站在下首,我偷偷瞄着老太太不断变幻的神色,心里其实也有点打鼓——虽然根据我的推断,老太太应该不会任凭赵家老大留下的这点骨血流落在外,可是具体的女人心思,谁又能完全猜得透呢?   朝霞倒是声泪俱下,十分动情。哭诉完后,屋子之中,一片安静。估计老太太房中的人都愣了,谁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个转折。   “你说的,可是当真?”老太太也皱眉不语,沉吟了片刻,忽然问道。   “婢子所言,句句属实。若有欺瞒,天打雷劈!”朝霞一脸的坚定。   这年头,毕竟有着鬼神道术,赌咒发誓还是很值得相信的。   老太太却没有回应,反而转脸问我:“茗丫头,人是你带来的,你怎么看?”   “一切听从太太的吩咐。”我想把事情推回去。   却听见“砰!”的一声,上好的青瓷茶盏摔在我的身前,碎了一地,滚烫的茶水混着碎瓷片四处飞溅,连我身上都溅到了不少。   我却丝毫不敢动弹。老太太柳眉倒竖,一脸的怒容:“让你说你就说,还推什么推?都当老身是老糊涂了不成?”   我一下子懵了,没想到老太太发了这么大的火气,身体仿佛应激一般“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请太太息怒,媳妇错了。”   周围的仆人们也一同下跪:“请老夫人/太太息怒。”   磕完头,我才反应了过来——得,这跪得这么干脆,这具身体这么多年来,居然也被同化得这么彻底了。这可真是旧社会把人变成鬼啊。   心中暗自苦笑,面上却丝毫不能表现出来。   老太太用力喘了两口气,终于压下了火气:“好了,都站起来吧,茗丫头,你来说说接下来怎么办吧!”   “不准再给我打马虎眼!”   这下子,我可不敢再推了,谁也想不到老太太会发这么大的火,莫非她真的对老大的子嗣那么重视?   “以媳妇的看法,那彩云是否怀了大爷的子嗣,还没有个定数。可以先将人拿了来,让家中的大夫看一看,倘若真的有了,那便留下来,好吃好喝供着,等着诞下子嗣后再论。倘若没有,那便是罪加一等,任凭太太和大嫂处置,想来大爷回来了也没有话说。”   说完,我转头撇了朝霞一眼——我帮也只能帮到这儿了,剩下的就看彩云的命了。至于这个丫头……   若是彩云没怀上,这欺骗主上的罪名,自然难逃死路,就算怀上了,以柳氏的性子,这位怕是将来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真是可惜了。我悄然叹了口气。   “哼……”老太太冷哼了一声,却没有反对。我说的本就是正常之论,老太太肯定也想到了,不过是让我说出来罢了——这一位看来是铁了心让我和柳氏撕破脸了。   拐杖在地上用力一顿,发出“嗵”的一声。   “赵全!”她猛地喝道。   “在!”   一个身材精瘦的青衣老仆站了出来。   “你去点上十个人。”   “是!”老仆行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出去的时候和我打了个照面,我觉得颇有些眼熟。   细细一想,这位可不就是那个被赵家老爷子从京城放回来带信的那位仆人吗?如今休养了一段时日,缓过了神,与那日那个刚刚一口气跑了千里的狼狈样子完全不同。   双眼精光外放,太阳穴高高隆起。更重要的是,借助着这些日的修行,我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充沛而凝练的血气,仿若熊熊燃烧的火炉一般——这显然是一位武道高手,而且还是很高的那种高手。   这位应该是赵家老太爷留下来护卫赵府的镇宅之宝吧,   地位不一般啊,老太太让他亲自出马,这个待遇……   爱屋及乌吗?终究可能是自己儿子留下的种,而且倘若是最坏的打算,说不得还可能是遗腹子,难怪老太太会发这么大的火,给出这么大的阵仗。   我的心里默默思忖着,却不成想,老太太居然又点了我的名:“茗丫头。这事情是由你捅出来的,那就由你带着赵全他们,还有这个丫头,一起去找老大家的吧。无论如何,一定要让她把人完完好好地送过来!”   她在“完完好好”上特别加重了音。而且直接称呼柳氏为“老大家的”,连平时的爱称都不见了。   嘿,媳妇终究只不过是外人,远远比不上自家的骨血。   不过看来,彩云的这条小命终究目前是保住了,只要她肚子里确实有货的话。   我不愿意去想,倘若她肚子里面没有情况,会是一个怎样的下场。要知道,如果是那个样子的话,哪怕是我,因为搅和进这滩浑水里。也要少不得受到一顿惩戒。   好吧,自己一时冲动惹出来的事情,后果也要自负,大不了再被关个几个月,再罚上几个月的月例呗,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如此安慰着自己,只是想到接下来要和柳氏放对,我就一阵头疼。   我真的不擅长对付泼妇啊 …… 第23章 救人   毕竟是赵家的老人,我带着紫菱和朝霞两个丫鬟才刚刚走出老太太的房门,赵全便已经带着十个家丁在外面院子里候着了。   我稍稍打量了一二,只见这个十个人站得整整齐齐,必然受过真正的军中行伍训练。一个个膀大腰圆,身高体壮,血气充盈,一副彪悍精锐的模样。细细看去,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有着厚厚的老茧,并非是干农活的部位,显然是长久握持某种兵器留下的。而他们的眸子之中,透露出某种凶煞之气,有经验的人看过,便知道是这是上过战场甚至亲手杀过不少人所留下的——我之前执掌商会的时候,偶尔看过一些这样的人。   这里面任何一个人,只要披上甲胄,握住武器,哪怕放在边军的战兵营中,都是数得上的勇壮之士。   纵然大多数的老底子都被赵家老爷和赵二给带走了,赵家留下来的底子依然十分雄厚——这就是边州世家的底气所在。   我暗暗感叹,然后向赵全行了一礼:“此行麻烦全伯了。”   “不敢不敢,”赵全侧身,表示不敢当这个礼,“都是为的赵家血脉,乃是分内之事,岂敢谈麻烦?”   事情紧急,我也不敢继续耽搁时间,和赵全商量了两句,便上了马车,在朝霞的指引下,一路往彩云所住的宅子疾驰而去,一众家丁骑着马匹跟在后面。   按照朝霞所指的方位,我们抄了小路,以颠得七荤八素为代价,很快就到了赵大外宅的附近。此时,离得远远的,已经有不少闲人在围着观望闲谈,只不过摄于赵家的权势,不敢凑近了去瞧。   马车分开人群,到了宅子门口。我下了车,见到宅子大的门完全敞开着,上面新被撞击破碎的痕迹清晰可辨。   两个赵府的下人正守在门口。   看见我们的身影,一个机灵点的立刻往里面跑去,另一个动作慢了一拍,没赶上,只得硬着头皮迎了上来:“二夫人,你们这是……”   我没有搭理他,径直往宅子里面走。赵全眼神一撇,早有一个家丁上前,将他拦了下来。   这个尽忠职守的蠢货还想再挣扎,试图来挡住我的去路,那个家丁抄起马鞭,照着他的脸上直接就是一鞭子狠狠抽了下去。这个家伙惨嚎一声,一下子倒在地上痛得直打滚。   我连看都没看一眼,匆匆进了大门,只见柳氏站在庭院之中,正往我这边瞧来,旁边站着那个刚刚跑进门的下人。   “哟,这是什么风,居然把弟妹给吹到这儿来了?”她的语气阴阳怪气的,脸上一副志得意满的胜利者模样。   “彩云呢?在里面,还是已经被送走了?”我没在乎她的语气,只是看着她,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问她做什么?”见我语气不善,柳氏也收敛了假笑,“莫不是真的才女惺惺相惜?还想救她一救?”   “我只问你一句,她在哪里?”在这个时候,我是真的没心思和她兜圈子,某种不好的预感开始隐隐笼罩在心头。   面对我毫不客气的质问,柳氏的声音一下变冷了下来:“李家怎么教你的。为了一个勾栏里面出来的贱婢,你就是用这般语气问你嫂子?”   “李家的家教还轮不着你来过问。”   我回了一句,懒得再理会她,一挥手,几个家丁直接散开,向着各间屋子里面走去,准备开始搜寻彩云的踪迹。   柳氏被我的态度直接惹毛,她声音尖利,直接喊出了我的闺名:“李茗!你当真要插手我的家事?”   “来人!给我拦住他们!”   几个下人应声从旁边围了过来,想要挡住家丁。   家丁回头看向赵全,赵全则看了看我。我向他点了点头。随后,只见这些家丁一个个抽出马鞭,毫不客气地向着那些阻拦他们的下人劈头盖脸地抽了过去。   哪怕都是赵府的人,可这些人下手根本没有任何留情的意思。一眨眼的功夫,那些下人便倒了一地,痛得在地上屁滚尿流,不住地发出一声声惨嚎。然而这些家丁却连看都不看一眼,自顾自地大摇大摆地进了屋子。   柳氏这个时候已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她拿手指着我:“你……你……”   “柳桂凤,你不要自误!”我盯着她的眼睛,语气冷冽,“太太可是让我来将彩云姑娘‘完完整整’地带回去的。”   “太太?”听到我抬出老太太的大旗,柳氏一下子被噎着了,她用力喘了两口气,然后才咆哮出来。   “怎么可能?一定是你!一定是你在太太面前花言巧语,搬弄是非!不然太太怎么会管这个事?”   看着她那副琼瑶戏女反派疯狂的样子,我悄悄后退两步,让赵全顶在前面——我可生怕她一时冲动冲上来要抓花我的脸来着,不过,这个反应有些奇怪啊……   这个时候,一个家丁已经匆匆走了出来,附在赵全的耳边轻声说了两句什么。   然后,赵全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全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我看着赵全,心里的不祥之兆更加浓厚。   “那个……”即便是赵全,也犹豫了一下,咽了一口口水,“刚刚小林说,说……”   “说什么?”某种明悟涌上了心头,我的心底突地一沉。   赵全看着我,我知道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然而,某种莫名的情绪让我依然不死心,继续追问。   只见他顿了顿,面无表情,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中吐出:“他说,彩云姑娘已经死了,尸体正躺在大厅中间。”   轰!   脑袋仿佛被一个大锤砸中,我的思维短暂地出现了一个空白。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只听旁边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朝霞已经冲进了屋子。   下意识的,我顾不着旁边柳氏的反应,也跟着冲了进去。   屋子中央,彩云穿着一身白衣,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动不动。充满痛苦表情的脸蛋上笼着一层青灰,眼睛瞪大,嘴巴张开,舌头伸出,显然是已经死了。   朝霞一下子跪在她的身边,失声痛哭,咚咚咚地拼命磕头。   我缓步向她走去,紫菱在旁边想拉住我,却被我甩开。   走到她的身边蹲下,我伸出手,触碰了一下她的面庞。还有些温热的气息,显然没有死多久。   尝试着合拢她的双眼,却始终没有成功。我站起身,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柳氏也跟了进来。   她盯着尸体,冷笑了一声,语气刻薄,充满了透骨的寒意:“看不出来,这个勾栏里面出来的贱婢还懂得守节。本来只是想把她送到那些下等的窑子里面重操旧业,没想到迟来一步,居然让她把自己给吊死了。”   “真是便宜她了。还得买张席子,把她卷了送到离人岗上,就是不知道最后会便宜了哪只狗。”   离人岗,其实就是乱葬岗,城内死去的没人认领的无名氏或者没钱买墓地的穷苦人家,都是弄张破席子一卷,在那儿随便挖个坑埋了,草草了事。那里终日游荡着一些猛犬或者野兽,以人肉为食。   连坑都不肯挖,想要曝尸荒野,没想到柳氏这么恨她……这可真是,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朝霞猛地抬头,一双仇恨地眼睛死死地盯着柳氏,目光择人欲噬。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柳氏捂着脸,一脸惊愕地看着我:“你……你……”   “啪!”   又是一声。反正已经得罪透了,再来一下也无所谓了。   “你……你居然敢打我?就为了这个贱婢?”   柳氏尖叫出声,想要上来和我撕扯,却被家丁们组成的人墙牢牢地拦在了前面。   “这两巴掌是替赵家打的,”我揉了揉手腕,长长吐出一口闷气,给自己的动手找了个理由,“你可知道,她的肚子里面,很可能已经怀有你家相公的骨肉?”   我很清楚,一切都完了——不光是指彩云,或者还有她的孩子。同时,也是指我和柳氏的关系。   柳氏逼死了彩云,我没有能够按照老太太的吩咐,把她“完完整整”地带回去。在老太太面前,我们两人完全失去了转圜的余地。   若是彩云肚子里有人,那就是一尸两命,柳氏一定会吃大苦头,可如果她没有怀上,仅仅只是自尽,那倒霉的就是我了。   完全没有任何中间缓和的空间。   所以,既然反正都看不顺眼,干脆就趁着现在,出一口气,感觉确实挺爽的。   我的话出口,柳氏正在撒泼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直愣愣地看着我,连哭闹干嚎也都忘了。   我却没有管她,转头望向赵全。   却见他也在用一种奇异的眼神在上下打量我,像是在看什么奇珍异宝一般。   “怎么了,全伯?”我有些诧异。   “不,没什么,”赵全眼帘垂下,收回了目光,“只是没想到少夫人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得,自己的本性就这样暴露了吗?   我心里摇摇头,暴露就暴露吧,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么下去,早晚都会知道的。   没有搭他的腔,我伸手环指一圈,从那些柳氏的下人到躲在一旁的牙行婆子:“还请全伯帮忙,让下人们将这儿封锁了,莫要走失了一个。”   “明白,请少夫人放心。”   赵全躬身领命,抬起头的时候,嘴角勾起了一丝莫名让人觉得有些狰狞的弧度,“这儿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第24章 处置   赵府的正厅之中,气氛一片沉凝肃杀。   此时此刻,赵府的真正掌权者,赵家老夫人正拄着拐杖,高高地坐在上座,面无表情。   而一贯陪坐在她左右手的柳氏和我,则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跪在下面的地面上。   不知道是不是特意的,厅内的火龙地炕没有开,这青石地面透骨的冰凉,寒气透过数重锦缎,直渗入筋膜肌肉甚至骨髓之中,哪怕是我这些日子修行,气血比之从前旺盛了不少,依然冻得我两条腿发僵,几乎完全失去了直觉,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   然而我却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大厅内没有人说话,心头仿佛压了一块石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沙沙……!”   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逐渐接近,我偷偷瞄了一眼,是赵全走了过来。   他的脚步一直很轻,几乎完全听不见。   接下来,就是谜底揭晓的时候了——是柳氏失了老太太欢心,还是我被勒令闭门思过,都将由他一言而决。   “夫人!”赵全向老太太躬身行礼。   “说吧,具体情况如何?”赵家老太太语气平淡,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宋仵作说……”赵全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才道,“彩云姑娘的肚子里,确实有着胎儿孕育,大约不足两月,但具体是男是女,因还未成形,所以无法判断。”   我的心中忽地一松,如同大石落地。偷眼瞧了一下柳氏,只见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形摇摇欲坠,似乎要昏厥过去。   老太太没有说话,沉默了片刻后,发出了一道听不出任何感情的问句:“也就是说……一尸两命?”   赵全低下头,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也没必要说话了。   “嘿嘿,一尸两命,”老太太冷笑出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就是说,老身在刚刚那么一会儿,失去了一个孙辈,而老大,失去了一个孩儿。”   “这个孩儿,老大甚至连面都没有见到!”她忽地抬高了声音,让我和柳氏的身体猛地一抖。   她低下头,看向柳氏:“凤丫头,你怎么说?”   语气却依然平淡得没有感情,却让我有种几乎窒息之感,而直面她的柳氏更是近乎完全崩溃。   她低下了平日里一直高高昂起的头颅,光洁白皙的额头碰到了地面,声音嘶哑,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风采:“太太,太太,我是真的不清楚!我真的不清楚她有了身孕……”   上一个这样在在我面前磕头的是谁来着?对了,应该是朝霞,那个彩云的忠心婢女。   所谓风水轮流转……不过比起来,那个婢女磕得可比这个凶多了。   毕竟是世家女,终究比下人多了份矜持。   然而,此时此刻,我却丝毫没有一丝的得意之感。只觉得世事莫测,以及,一股彻骨的寒意涌上心头。   说不得,什么时候这般跪在别人面前磕头的,就轮到我了呢?我可绝不会忘记,接诏书那天,心里那如同过山车一般的情绪翻腾过程。   倘若“大事”败了,怕是连头都没得磕了吧?不是直接掉了脑袋,怕就是和柳氏对彩云的安排一样,“操贱业以养身”。   然而,我却依旧无能为力,只能跪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上面的那位向着柳氏倾泻怒火:“不知道?不知道你就可以活生生地逼死她吗?不知道你就能擅自杀死你夫君的骨血吗?”   这一刻,这位老太太大概自己都忘了,柳氏的行动是她默许的。   当然,上位者是不需要记得这些琐碎小事的,她们只需要让别人负责就好。   “我,我也只是想把她发卖了,没想着要她死啊!”柳氏依然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解,“是她自己上吊的!”   老太太气极反笑,正要继续发作。这个时候,赵全忽然插了一句话:“刚刚,宋仵作还说了一句……”   “嗯?”   这个有些突兀的插话,让老夫人、我和柳氏的视线一起集中到他的身上。   “他说了什么?”老太太沉声问道。   “他说,彩云姑娘看着是上吊自尽而亡,但实际上,是被人活生生勒死的!”他的声音并不高,却仿佛一个惊雷在厅中炸响。   这一刻,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太太和柳氏更是完全呆住了。   老太太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仿佛吃人一般瞪着赵全:“你……宋祥,宋祥他敢确定?”   赵全躬身:“老奴也是这般问过宋仵作的,他说,这两种死法看上去很相似,可是在他这类人的眼中,差别非常大。只要办过几件类似的案子的老手,一眼就可以分辨得出来。”   得,赵全这一棒子,是要把柳氏往死里打啊……   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老太太抬起了颤抖的手指,指着柳氏,却几乎完全说不出话来:“柳桂凤!你!你好!你好……”   “太太!我没有!我没有!”这时候,柳氏也终于反应了过来,脸上惊怒和恐惧交织变幻,然后终于爆发了出来,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嚎,“我真的没有!这是陷害!这是陷害!”   忽地,她转头看向我:“对!李茗!一定是你!一定是你在陷害我!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我一时有些愕然——这怎么突然又赖上我来着?   人在厅中跪,锅从天上来……大嫂,你也是世家女子,好歹给自己留点体面;如此胡乱的攀诬,也得有人信啊。   “闭嘴!”老太太一声怒喝,终于让柳氏稍稍安静了下来,不过还能听见她的低低啜泣,以及“我没有……”之类的喃喃低语。   “善妒、杀妾、杀子、诬告弟妇,”老太太咬牙切齿地历数着柳氏的罪名,看上去是恨极了。   想来也是,本来赵大临行前留了个血脉,虽然在我看来,像是立Flag,但是在这个世道看来,可是大大的吉兆。结果因为柳氏的关系,一尸两命,喜事变祸事,反而成了大凶之兆。尤其在老太太看来,是还不是彩云自尽,而是柳氏下的手,怎么能由不得她不恨?   “等事情了结了,我倒要问问,柳家是如何教养出这么个姑娘来的!”   这种质疑别人家风的行为,在这个时代算是很重的话了——然而,不追究一下你儿子自己在外面狂喝乱女票,包养出轨的渣男行径吗?   哦,那叫风流倜傥,风花雪月。可是名士风度,常人学不来的。   在我胡思乱想的功夫,老太太又疯狂喷吐出了一堆怒火,当我回过神来,已经到了结局:“从今天起,你就在房里好好反思吧。家里事情不要管了,具体的处置,等着大爷回来再说。”   她挥挥手,两个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婆子走了过来,把柳氏一架,就要拖回房去。   “不,太太,我没有,我没有杀她,是这个女人在陷害我啊!”柳氏胡乱地挣扎着,头发披散下来,如同女鬼。   那些婆子却没有管她——一个失了势的主母,也没什么好怕的,更何况,真正主事的还在上面看着呢。   我着她被拖走,某一个瞬间,却正好和她的视线对上,她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充满了怨恨的情绪,然后猛地汇聚成了一声尖利的诅咒:“李茗!你等着!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不得好死!”   我没有回话,也没有说的必要。只是心里感叹——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真是难看……”老太太在上面发出了低低的鄙夷。   确实挺难看的。   我继续低着头,默默地跪着。   虽然应该不会再出什么大事了,但是谁知道上面这个老太太又会整出什么幺蛾子?   还是乖觉一点为好。   空气一时间有些沉默,过了一会儿,大概气喘匀了,她才开口:“茗丫头,你有什么想法。”   有什么想法?当然是宅斗太可怕了,我还是赶紧回自家小院待着去吧。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才最适合我这个咸鱼,如果能有什么功法,让我在抄家的时候可以逃到深山老林里面去躲着就更好了。   “媳妇……媳妇没能救回彩云姑娘,犯了大错,还请太太准许,让我回房去闭门思过,二爷回来之前,绝不出大门一步。”我伏下身子,向老太太请罪。   “嘿……闭门思过?你怕是巴不得吧?”老太太冷笑。   我吓得浑身一抖:“媳妇知错……”   “知错?你有什么错?”老太太阴恻恻地说道,“消息是你带回来的,时辰是老身拖的,人是凤丫头杀的,你说说,你有什么错?”   头压得更低,额头触碰到了青石地面,我一个字都不敢说了——刚刚才说柳氏的,现在这不轮到自己了?   “嘿嘿,老身这被你们气得……”老太太深深喘了几口气,差点接不上来,旁边的丫鬟赶忙上来拍背顺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没能力没德行的偏偏是个心狠的,还死命的争,有能力有德行的却是个心慈手软的,给了机会都拼命往回缩。这赵家的位子就这么不受你待见?”   “都是媳妇的不是,还望太太保重身体。”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我真不是心慈手软啊,那只不过是人设,人设而已——却最终只能说出这种万金油来。   还有,这算是夸奖吗?我怎么不知道我在你心目中地位这么高来着?   “好了,老身老了,这个家还得你们担着。从今天开始,这个家就由你来当了。”老太太长吐出一口气,用拐杖敲了敲桌角。   “老身会让赵全在旁边看着,要是你还敢缩回去,就不要怪老身不客气了。”   “一个个都是贱骨头,要用鞭子抽才行!” 第25章 阴影   从厅堂里面缓缓走出来,进了院子,我活动了两下几乎已经被冻僵了的双腿,让近乎凝滞的血气重新开始运转。然后深吸了一口混合了腊梅清香的冰凉的空气,使得自己浑浑噩噩的精神稍微清醒了一些。   外面的阳光非常好,比之门窗紧闭,显得阴森冷暗的正屋中亮堂多了。明亮的光线照在院角初绽的腊梅上,晕出一圈淡淡的光泽,让我的心情也变好了不少。   获得赵家的主事之权,并没有完全出乎我的预料。虽然一直想着躲在自家小院里面宅着做咸鱼,但是当得知彩云身死,腹中还怀有孩儿的时候,我就隐隐猜到,这样的发展并非完全不可能。   毕竟,经此一事,柳氏必然获罪,主事之权难以保留,老太太又身体欠佳,很难长期主掌家业,家中缺乏嫡系男丁,各房的庶子还一个个都各有打算,老太太倘若不想家宅被搞得一团糟,让那些庶子们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给远在京城的赵老太爷添乱,唯一的选择就是只能扶我暂时坐上这个位置了。   只不过,一想到彩云那死不瞑目的狰狞眼神,我的心里就始终有一块疙瘩,难以释怀——无论我的心思如何,但是最终的结果看,就像是我利用了她们母子或者母女的悲惨遭遇,最终获得了这份权柄——虽然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尤其是,我还没有为她们报仇,将她们的仇人绳之以法。   这让我心中更加郁郁。   前世二十多年养成的道德准则,哪怕经过了这十几年的消磨异化,终究还是有一些残留的。   然而,无论如何,在这个世界,这两条人命的结果,也就仅此而已了。毕竟,只是死了一个小妾,再加上一个未出生的庶子或者庶女,而已。   倘若不是在这个特殊的时间,有着特殊的意义,对世家来说,真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如果不是因为有了孩子,哪怕在这个时候,柳氏将彩云发卖到勾栏甚至直接杀害了,都根本不会受到任何的惩罚,最多就是一个饭后闲谈的话题而已。   即便是现在,柳氏也绝对不会有性命之忧,顶了天不过只是丢权、禁足、罚月例罢了,以及失去丈夫欢心——当然,这个本来就没有多少。   而这,对她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惩罚了——你失去的仅仅只是孩子和生命,我丢掉的,可是掌家的权势和主母的脸面啊!   哪怕老太太再恼火,再借题发挥,也不可能以这个理由杀死柳氏,最多只能等着赵大回来,以“七出”条例把她逐回娘家。   甚至,在那之前,他们还得和柳家谈判,商量,并为此付出不小的代价,而且,倘若柳家为了名声,坚决不肯,还不一定能谈成。   因为,她是世家出身的小姐,也是世家家族的主母,还孕育了赵家的两位嫡子。运气好的话,这两位嫡子成了气候,母凭子贵,将来还说不准是什么情况呢……   这,就是世家的权柄!   我也没办法和这个规矩对抗,甚至连对抗的意愿都没有——要知道我也是受益者,受着规矩约束的同时,也享受着这份规矩带来的特权。   屁股决定脑袋,能够背叛阶级的个人,终究只是极少数的英豪。我并不是其中之一。   然而,终究心里有些块垒难以消除。   更何况,我依然有一个疑问——那彩云,到底是不是柳氏所害。   按照我对这个时代的女子的了解,肚中有了丈夫的孩子,哪怕有一丝希望,也会苟活下去,轻易不会选择自尽这条路,以求保存骨血。只要有孩子在,一切就有希望——从这一点来看,无论是赵全,还是那个仵作,应该都是可以相信的,也就是说,彩云必然是为人所杀。   但是柳氏,见到彩云尸身时候表露出的那番遗憾,也确实不像是作假。她并不清楚彩云已经有了身孕,更多的是想报复,让彩云痛苦,而非杀死她。   那么……这个凶手,会不会另有其人?   想了想,我侧头看向跟着出门的赵全:“全伯,彩云姑娘宅子中的人都拿下了?”   “回二夫人,都拿下了,现在都锁在地牢里面。”赵全躬身应道。   这年头,世家大族都有着私牢,用于处置一些违反族规或者背叛的族人家奴,等闲轻易不会送去官府,官府也不会来管。   “有个叫云哥儿的,是大爷给彩云姑娘找来的护卫,不知你可有印象?”这个人,当时能让朝霞来找我,而且还真的碰巧找到了低调出行的我,真是很蹊跷。只不过后来被彩云怀孕的事情给打断了,一直没有能够细问,“据说很是尽忠职守,帮着彩云姑娘顶了大嫂带来的人很长一会儿。”   “这个……二夫人,老奴似乎不记得有这个人。稍后回去问问,再给您回话?”赵全罕见的犹豫了一下,没有给个准确的回复。   “也行,我等你的消息。”我点了点头。反正不急在一时,另一边还有个朝霞呢。   然后,立了这个flag的我,当回到自家后院,试图召朝霞来询问的时候,就听到了一个让人心里一突的消息。   “你是说……朝霞出去了?”我坐在椅子上,皱眉看着碧荷和紫菱,“我不是让你们看好她的吗?”   这个时候,紫菱和碧荷大概也明白自己犯了错误,都低下了脑袋。   过了一会儿,碧荷嗫嚅地说道:“是……是的,她,她说,想回宅子去收拾一下彩云姑娘生前最爱的物件,好给她下葬的时候陪葬,所以……所以,我们就放她回去了。”   呵,非常充分的理由,完全挑不出一点儿毛病来,非常符合这个姑娘一贯表现表现出来的忠心,而且这份心意也很是值得赞赏。   紫菱和碧荷放她出去十分理所当然。   然而,我却完全不放心。   “她出去多久了?”   紫菱默算了一下时间:“大约……大约小半个时辰……”   “你们就没想着安排个人跟着一起帮着收拾?”   碧荷和紫菱对视了一眼,一起摇了摇头:“她说,东西不多,自己一个人就好。”   屋中一时静默了下来,我用手指敲了敲案几,沉吟了片刻:“这样吧,你们着个机灵点的小厮,去彩云宅子那儿看一看,如果朝霞在那儿,就帮着收拾一二,然后告诉她,我在府里等她,有些事情想要问一问,关于她小姐的死亡真相。如果不在……”   “如果不在的话,那就赶紧回报!”   “是!”两个丫头躬身下去了,我一个人坐在屋中,心中始终有些隐隐的不安。   过了一会儿,碧荷过来通报,说是赵全过来求见。我赶紧让他进来。   “全伯,怎么说?”   看着赵全进来,我开口问道。   “回二夫人,”赵全看上去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眉头紧锁,“老奴都一一问过了,彩云姑娘的府中确实有着一个名叫‘任云’的护卫。大夫人带人上门的时候,也确实是他率先堵的门,但是……”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   “但是什么……”我颇有些急切地追问。   “但是……大夫人着人撞开门后,就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他了,无论是原本彩云姑娘的旧人,还是大夫人的人,都没有见着他的身影,就仿佛忽然消失了一样。”   “见势不妙,自己趁乱先跑了?”听了这话,我挑了挑眉,然后立刻自我否定,“不,不对,如果真是这样的人,见着嫂子那么多人上门,肯定当即就跑了。根本不会去堵门,还一直等到破门。甚至在那之前,还让朝霞来找我……”   “这个人的背景查了吗?大爷是从哪儿找来的?”既然有着这么大的嫌疑,那就只能从身份上下手了。   然后,就见赵全苦笑:“这个老奴也查了,这个任云,是大少爷和彩云姑娘在酒楼喝酒和诗的时候结识的,据说彼此义气相合,又见这人颇有武力,便请他做了护卫。因为只是安置在外宅,又是大少爷自己的决定,所以当时府中也没有过问……”   然后就捅了这么大个篓子……   “狂生”真是“狂生”,这做事粗疏得可以,最后连自己的小妾和孩子都给搭进去了。   我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世家的生活,也不是那么好过的。   过了一会儿,就在我和赵全说着话,商量着怎么继续查下去的时候,就见着紫菱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心里隐隐有了猜测,我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问。“怎么了?莫非那边宅子里有消息传过来了?”   “回夫人,是的,刚刚阿玉回来了,”紫菱低着头,躬着身子,一副不敢抬起来的样子,“他说,彩云姑娘的宅子那边大门紧锁,问了留守的人,他们也都没有看到有人回去,他一路上也找了,根本没有看到朝霞的身影,所以赶紧回来回报。”   话音落下,我看向赵全,正好赵全抬头,我们两人视线对上,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黑手,围绕着赵府的周遭,不断地搅动着风云,布织下一张无形的大网,向着赵府缓缓地笼罩下来。 第26章 安内   “这个事情,老奴须立刻向老夫人汇报。”赵全脸色难看地撂下一句话,然后匆匆地告退走了。   我坐在屋子中,闭目沉思,手指轻轻敲着案几。旁边的紫菱碧荷低眉敛目,凝神屏息,不敢发出丝毫声音打扰我。   在定北府,甚至整个北荒,赵家的势力都能踏入最上层的那个圈子。也就是因为一贯的嫡系人丁单薄,所以才不能像李家一样列入北荒最顶尖的那几家。哪怕是如今的近况并不算好,有些风雨飘摇之感,然而这个定北府内,有能力有胆量对赵家搞风搞雨的,也就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方势力而已。   其中,作为娘家的李家,肯定得排除在外,而定北府的知府一贯是亲世家的,算得上是自家人,也可以忽略。   再考虑到如今朝堂上的争端,具体是哪一家,简直已经是一目了然了。   说实话,从那些破绽百出的细节问题上,我甚至能隐隐能看到,某些手摇羽扇,自以为高高在上,谈笑间便能指点江山,运筹帷幄之间,布设下重重精密计策的所谓“谋士”的身影。   世家子弟只关注大局,可还有各种被“家族忠诚”洗脑的家生子下人门客帮忙完善补充。然而那些寒门小户出来的儒生,长年累月读着那些流传出来的经书,仗着自己懂得一些圣贤道理,又看过一些所谓的兵书战策,沉迷于袖手清谈,对于下面那些跑腿的没多少文化但有着丰富经验的胥吏差人却又视若牛马。没有世家那数百年积累下来的沉淀,却染上了世家公子哥儿的病,也真难为龙椅上的那位居然会将他们倚为臂助了。   擅长吹牛,写ppt写得花团锦簇的空谈者永远比埋头苦干死抠细节的实干家混得开,不管是哪个世界都是这样。   然而如今他们得势,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力量颇为可观,赵府留下的核心力量也不掌握在我的手中,就算我猜到了又能怎样?   毕竟,如今赵家是不得不收缩的态势,而且老太爷远在京城,二爷出征带走了又府中大量的精锐,老宅正是空虚之时,自保之力有余,想要大规模出击,却着实有些困难。   加上朝堂之事如今混沌未明,破局之刻尚未到来,打草惊蛇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还是让老太太她们头疼去吧,我做好自己的缩头乌龟就行。   彩云之事之所以会出漏子,不过是因为那是在外宅而已。如今的赵府本宅应该还算是比较安全。数百年的世家积累,世世代代的家生子所培养出的忠诚,并不是说笑的。   或许会有一些蠢货蠹虫别有异心,也可能偶尔会有一些人被收买,甚至还会有个别一两个探子混了进来,但是总体而言,只要不胡乱操作,一心龟缩,这个大本营出问题的几率并不大。   甚至于,守到对手心烦意乱,说不得还能瞅出破绽,捞上一把。   这也是我愿意接下这个摊子的底气。   不过,虽说是镇之以静,以守为主,突出一个“稳”字,适当的整顿也是必须的。新官上任,老太太在盯着,下面各房也在虎视眈眈,柳氏的一些心腹还在把持着某些位置。加上我之前在家中维持的人设形象,不立个威,烧上几把火,怕是难以服众。   好在我心中并不是没有打算——攘外必先安内嘛,凯申公的名言,穿越者都懂的道理。   手指的敲击声停止,我转头吩咐碧荷:“等会儿先派人去趟兵营,请赵德回来一趟。然后通知李福,调几个账房先生来府中,我记得省城往这儿发配了几个前些年犯过错,吃过挂落的账房先生,连家室一起送过来了。我晚上就要见到他们。”   万事财为先——人事调动不先查个帐,把前任的窟窿给捅出来,锅甩出去,难不成还得背到自己身上不成?   李家的人不能调,不然会被怀疑意图引李家插手赵家,但是从作为嫁妆的恳德记调人就没什么问题了,终究算是我自己的产业,不会惹来太多的闲话。   至于要招犯错的,那更简单,使功不如使过嘛,这些人既往也没有犯大错,也算是给个改过自信的机会——真的犯了大过的,都已经直接处理了——想必有了翻身洗白的路子,自然会好好使力的,更何况,还是些有家室要养的特别好使唤的中年社畜。   “是,夫人!”   碧荷下去了,我又转头吩咐紫菱:“去拿我的腰牌,等全伯和太太商量完了,请全伯出几个人跟着,一起去账房那儿,把账册给封了。倘若有人阻止,甚至意图毁坏账簿,直接给我拿下!”   紫菱也领命而去——和碧荷比起来,这种需要谨慎沉稳的活儿,我还是更信任她一点。   屋子中只剩下我一个人,斜斜的阳光从窗户中投进来,被我的身体遮挡,投下了长长的阴影。   “呵……”看着空空如也的屋子,我沉默了一会儿,发出了意义未明的轻笑,“你说我一个总想着当咸鱼的,怎么就忽然掌管了赵府呢?”   “这人的命运,果然还是要考虑历史的进程吗?”   ******   来回奔波了一个上午,然后又跪了小半日,加上最近的消化功能有了显著的提高,哪怕平日里积攒的气血已经非常充沛,不至于因为营养供应不上出什么问题,然而肚子里面终究已经是空空如也,饥肠辘辘的滋味并不好受。   让侍女们上了好些点心,就着茶水,很快的吃了,勉强算是填饱了肚子。看看紫菱和碧荷都没有音信,便又去了小黑屋里练了一会儿蛇吞龟藏决,算是消了食,然后出来后又拿出**藏看了几页,才终于看见紫菱捧着厚厚的一摞账册回来了。   “怎么样?此行可是顺利?”我放下书卷,向她问道。   紫菱似乎还心有余悸,一脸的后怕:“多亏夫人神机妙算,让奴婢事先找全伯要了人,不然真的要出事情。”   “哦?说来听听。”我虽然已经料到事情不会那般顺利,但是对于中途发生的波折还是很感兴趣的——当然,这也是建立在紫菱此行成功的基础上就是了。   “奴婢先去了全伯那儿等了一会儿,等全伯出来后请他调了人,然后就立刻赶往账房所在。当时在守那儿的几位似乎正在商量着什么,看见我们进来还想拖延时日,被我当场喝破,让人闯进去直接封了。当时那些人竟然想要阻拦,还有不怕死的妄图当面销毁账簿,尽数被当场拿下了。俱都被锁拿了,现在押在地牢里面。”说到有人试图销毁账册,紫菱也是一脸的不敢置信,“全伯的人如今都在账房那儿守着,奴婢先挑了几本近些日子的过来给夫人看看。”   “账簿本事易毁之物,要行查账之事,动作必须要快,讲究动若雷霆,一定要在反应过来前便将账簿掌握在自己手里,不然给了他们时间,账簿被损毁或者涂改,那主动权便不在咱们手中了,”心情还算不错,我便笑吟吟地向她提点两句,“无论是前朝还是本朝,朝廷一旦去查粮库,便能听闻火龙烧仓、阴兵借粮一类的事件发生,便是此理。哪怕手法粗糙难看,但是倘若只要推出几个替死鬼便可让事情了结,那便是好手段。”   我一直认为,只要能够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好办法。现实中的好办法,从来都不是前世小说主角的连环套或者此时话本中的那些军师们巧计谋划。恰恰相反,很多所谓的妙计由于太过精巧反而容易发生变故。无论是前世,还是此世,史书上明君诛杀权臣,往往都是寻几个武功好手,将权臣召入宫中直接拿下。反倒这个世界前朝末年的凝露之变,由于计划太过繁复,中途出了一点岔子,便被奸臣看破,以致功亏一篑。策划者被夷灭九族,牵连者不计其数,连累得皇帝也被废,随后被毒杀。   “夫人英明。”紫菱似乎心悦诚服地点头应是。   “至于那几个准备替主子顶罪的,就让他们先在牢里面待着,清醒两天。看看有没有肯出首的。”对于这几个小人物,我并不放在心上,反正账簿已经到手,等恳德记的查账人手一到,便什么都清楚了。   我随手从紫菱手中拿过一本册子,大致地翻了翻——好吧,虽然不是什么对数字敏感的数学天才,但是这些年来账簿看得也不少了,尽管这做账的也算一个老手,然而粗粗一翻之下,虽然并没能立刻找出漏洞来,但是那种造假的气味我一下子就闻出来了。   呵,搞不好还真能挖出一条大鱼来。   现在就等着恳德记那儿来人了。   稍微晚些时候,碧荷带着赵德回来了。   许久不见,赵德看上去瘦了不少,也憔悴了许多——看来赵峰离开后,他在兵营里面坚持得也挺辛苦的。   世家子弟嘛,山中老虎走了,猴子们还不得出来透口气,逞一逞威风?   不过暂时手中没有信任的人可用,也只能让他先顶着。   寒暄了几句,将事情大略地分说了一二,我便让紫菱领着赵德先将那些账簿连同刚到的账房先生带去账房,然后自己用过了晚膳,换了身衣服,在碧荷的陪同下也跟着过去了。   地处关外,冬天本就黑得早,等我到地头的时候,日头早已经从天边落下。呼啸而过的寒风愈发的刺骨。   账房中也已点上了烛火,照得灯火通明。屋子的四角整理出了空旷的地方,安上了暖炉,虽然依旧不甚暖和,但比之寻常人家已经好多了。   账房中整整齐齐地排着几张案几,上面各自摆放着一摞摞厚厚的账簿,旁边放着算盘、笔墨和纸张。几位账房先生面容严肃,正襟危坐。   见我进来,一众人等起身行礼。   我示意他们免礼,然后挥了挥手,几个小厮便将一笼一笼的热气腾腾的馒头包子捧了进来。附带的还有一壶壶滚热茶水。   扫视了一眼全场,我笑着地对他们说道:“想必各位也都知道今晚要做些什么,妾身也不多话,今晚各位确实辛苦。赵府白面馒头、大肉包子、茶水管够,明日想多揣几个回去也无妨,倘若还有什么需求,尽数可以和下人提出来,能满足的尽量满足。要求只有一个,必须将所有的窟窿一个不露的都给查出来!”   “各位都是老手,知道我定下来的财报是怎么个章程。如果查得好,你们既往的过处便一笔勾销,但是倘若有所遗漏,那便莫怪妾身不给情面!”说到最后一句,我收敛了笑容,摆出了当年在李家商会里面生杀予夺的模样。   “不敢不敢。”   “小人一定尽力……”   账房们一个个端正神色,拍着胸脯保证,毕竟这是他们仅有的翻身机会,由不得他们不尽心。   “赵德,今晚辛苦你带着家丁巡守,眼睛瞪大一点,小心烛火,别被人趁乱走了水。”临走之时,我又仔细叮嘱了赵德一句,才安心地回房休息。 第27章 发落   这一夜,我睡得还算安稳,夜间府内也没有出现什么走水之类的岔子。   第二天一早起身,洗漱用膳完毕,让紫菱挽了一个庄重些的妇人髻子,然后又换上一身颇有些贵气的重锦华服。然后才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表情,带着紫菱和碧荷前往账房处。   在账房门口,我见到了已经守了一夜的赵德。此时,他已是一脸疲惫的神色,却依然强撑着不断巡查、呵斥一些已经开始打瞌睡的家丁。   他之前一直在军营苦撑着赵峰留下的家业,如今还被我临时拉来守夜,这让我也颇不好意思,慰问勉励了两句,便让他先行下去歇息了。   然后,我便走进了账房里面。   由于没有开窗通风,肉包子里面的大葱味、脚丫子味、墨汁的臭味、人群聚集产生的人腥味,蜡烛燃烧后残留的气味等等混杂在一起,又经过一夜的发酵,所产生的那股子怪味,差点把我熏晕了过去。   我还能保持面不改色,紫菱和碧荷等人已经是下意识地捏住了鼻子,纷纷往后退去。   勉强在门口站定,我扫视了一眼屋内,一两个做得快的,已经趴在案几上面酣眠,口水都流了出来,剩下的虽然还在做着紧张的核对,但是看旁边写满了密密麻麻小字的纸张,应该也是大致完成了。   发觉大门猛然被推开,他们迷迷糊糊地转头望了望,然后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迟钝地摇醒了那两个还在呼呼大睡的,稀稀拉拉地站起身向我躬身行礼。   我看着这帮刚刚在烛光下熬完夜,一个个眼睛通红得堪比兔子的中年社畜,忽然想起了前世的自己,笑着摇了摇头,让下人去给他们开窗通风换气。   清晨冰冷的空气流淌了进来,洗去了屋内积攒了一夜的腌臜之气,顺带着也让他们脑袋清醒了不少。   “各位都核查完成了?”我一脸轻松地笑问。   “都完成了……”   这是那两个睡得着觉的大心脏的回话。   “还有一两份需要复核,但并无大碍……”   这是个老实的细致人。   “基本都查完了。”   剩下的就是这般标准回答。   “那便好,”我点了点头,旁边碧荷已经过去,一张张地将各个纸张收了过来,“各位辛苦了,暂且先休息吧。这些我先拿去看着,回头自有赏赐。”   看着这些账房先生纷纷露出喜意,连声道谢过后,我又敛去了笑容:“但是——”   我特意拉长了语调,这个转折让下面的人纷纷变色,   “先说一句,你们今日在这儿看到的,一个字都别往外吐露,不然……”   “休怪我家法无情!”   最后这几个字可谓是声色俱厉,当下这些人俱是悚然而惊,连称不敢。   其实我也并不在乎这些东西外泄,不然也不会找他们来查账了——毕竟不过都是些府内的吃穿用度的零碎账目,真正重要的账册都在老爷心腹手中把持着,不是我们这些后宅妇人所能了解的——然而,态度总是要摆出来的,警告也是有必要的。省得这些人不知好歹,出去乱嚼舌根,丢了赵府的脸面,连累我吃挂落。   摆摆手,示意这些人都下去,我又让人将账房仔细整理了一番,然后才坐在一张新搬来的案几旁,细细看着账房先生们整理出来的报告。   这种完全不符合这个世界的体例是我按照前世的一些见闻,结合此世的文章路数搞出来的,虽然用此时文坛的风气看,粗俗不堪、满篇赘言,但是胜在精准细致,很是适合用在类似的财报上。   “呵……蠹虫倒真是不少。”我一边看一边冷笑,随手用笔在纸上记录下某些人的姓名,然后在后面写上批注。   写了大约半个时辰,将那堆纸张粗粗地看完,我抬起头,吩咐紫菱:“先跑一趟全伯那儿,把我的意思带给他,然后去通知各房主事,让他们去我的院子。”   “他们想必早就等不及了,”碧荷在旁边抿嘴轻笑:“估摸着他们大多一夜都没怎么睡,都在等着夫人召唤呢!”   我瞟了她一眼:“就你这个妮子话多。”   语气半是调笑,没有太多的责难的意思。她吐吐舌头,缩了缩脖子,也不敢再多言了。   半个时辰后,我回到自家的院子。   几十个赵府的管事都站在了院子脸面,吹着寒风,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却连一声抱怨都没有,更别说交头接耳彼此搞串连了。赵全则站在院子门口守着,手下二十几个家丁手持棍棒,把守在外面。   并没有发生前世那些小说里,得势的家奴横行霸道,敢忤逆主子的行为——这些行为在这个时代并非完全不存在,但是可以肯定,发生这种情况的家族,必然长久不了。   我暗自点了点头——这赵家,底蕴还是有的,世家里面讲究的上下尊卑一直保持着,家族体制里的规矩也依然在起着效果。   虽然蠹虫不在少数,但是终究只不过是一个体系内正常孳生的腐败行为。不说这个生产力低下的封建时代了,哪怕是前世的那般高度发达的科技社会,依然免不了存在这些现象。   缓步走进院子,下人搬过来一张椅子放在廊下,我一违过去自己精心打造的人设,大马金刀地坐了上去。   “各位都是消息灵通的,想必也应该清楚,妾身蒙了老夫人恩德,暂且掌管这个家业,”扫视了一眼全场,发现人都到齐了,个个都弯腰躬身行礼,甚至有几个浑身发颤,面色苍白,我才满意地点点头,“妾身没有当过家,这也是头一回,所以不得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我不知道你们昨夜睡得怎么样,妾身自是没有睡好的,一直在心心念念这个家业。”   我也不怕被他们揭穿,信口胡诌:“不怕你们笑话,妾身见识浅薄,也许是当年帮着家里打理过生意,沾染上了些许铜臭之气,这思来想去的,就得出了治家之重,德行为先,理家之要,钱财为首这十六个字。”   “妾身才疏学浅,难以担当教化道德,故而昨日里先取了账簿,想着看看有无什么纰漏之处。结果却发现,咱们这家中,有些奴才的德行,是真的坏了!”   说到最后,我是柳眉倒竖,银牙紧咬。   只听“噗通”几声。   下方的几位管事纷纷下跪:“小人该死!”   我就这么看着他们跪着,没有说话,先做足了势,然后才展开一张写满了字的白纸,撇了一眼,念道:“赵顺!”   “小人……小人……在……”伴随着抖抖索索的声音,一个头发花白的半老管事颤颤巍巍地应道。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我的脸上和颜悦色,声音也并不严厉,“无论是太太,还是大嫂,都很信任你,让你负责府中的日常采买。”   然而,听了这个声音,管事却面如死灰。   “可是你却怎么回报她们的呢?”猛然间,我的声音抬高了一个八度,“贪墨、挪用、虚报,你好大的胆子!仗着有个好账房,这府中的窟窿,有近三成是你捅出来的!”   “小人,该死!”赵顺低头,直接将脑袋压进了泥土之中。   “该死?该死就结了?就没什么想要说的?”我挑了挑眉毛。   赵顺不说话,两腿跪在泥地里面,只是砰砰砰地磕着头。   对于这种态度,我也颇感无趣——这些一辈子生活在赵府的家奴,世世代代守着家族的规矩,虽然跟着主子们上行下效,有着贪墨等等行径,然而一旦被抓到,哪怕是马上要死了,也依然坚守着忠诚,连最简单的攀咬牵扯都不做。   包括某些人,居然就这么认了,没一个跳出来炸刺的,亏我还把赵全带过来压阵。   有些事情,确实是我想得太过复杂了。   “算了,”我叹了口气,“念你也伺候老爷太太一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回去收拾一下,把后事准备准备。府里面会给你儿子留几亩田地的,够他过活了。”   这就是给他一个体面,顺带着抄没给他自个儿家里置办的家产——这些年他在外肯定有弄不少田产和生意,不过如今,基本上都名正言顺的归赵家了。   认真算起来,这生意,应该其实不会亏上多少。   然而,听了这话,他竟然抬起头,泪流满面,然后重重地磕在地上:“小人,谢二夫人恩典!”   这话是真心实意的,我能确定这一点,然后摇了摇头,挥手让人把他带下去了。   接下来,我又处置了几个贪污比较大的蠹虫。除了两个在外面放印子钱,名声臭得我都知道的,其他人都给了个体面,没有当场打死,也给他们后代都留了一点生活下去的资本,然后,看着他们一个个感恩戴德、涕泗横流的模样,心里也颇感无语。   眼看着手中的名单一个个的划掉,直到最后一个也被拉了下去,时间已经过了正午。我把白纸折了起来,然后看着下面依然跪着的众人:“这些人,都是府中的老人,资历一个个都比妾身的年岁都大,妾身处置了,心里也不好受。然而,他们吃赵府的,喝赵府的,逢年过节老爷太太各房少爷小姐还都有赏赐,在外面,也都是仗着赵府的名声,无比风光,可是,就是这些人,一个个的都做了什么?一个个的贪墨、索贿,私底下还有放印子钱,逼人倾家荡产、卖儿卖女的!他们就是这么回报赵府的恩德的?他们这是在败坏赵府的名声!是在挖赵府的根!”   “太太大嫂仁慈,不予计较,可是赵府如今正经历风雨,妾身是个新人,眼睛里面揉不得沙子,当了家可不会管你有什么资历,是不是立了什么功劳。倘若在这个关头再给我捅出什么篓子,就别怪我不给情面!”   声色俱厉地训了一通废话,也不知道有多少效果,毕竟,下面的那群被骇的猴子只会砰砰砰地磕头。   就像一群磕头虫。   真是没有成就感——好歹也像那些走投无路的边地商人一样,搞点垂死挣扎的戏码来啊。   “都回去好好想想,”最后,我无聊地挥挥手,“是赵府给了你们今天,你们不要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自己毁了前程。” 第28章 音讯   时间距离我掌管赵府的日常事务,又过去了半个月。   大概由于我的立威起到了效果,这些天来,从上到下,赵府的大小事宜都安排得很顺利,没有想象中的推诿拖延,算是开了个好头。   当日彩云府上的那些人,经过一一甄别,确定没有被安插的细作后,我也都做出了处理。那些柳氏带过去的,除了几个牙行的婆子被我沉了塘,其余的打了一顿板子后都被逐出了府。至于彩云自己剩下的丫鬟婆子,我给发了一笔钱,把她们遣回家也就算了。   如今唯一的烦恼,便是这冬日的寒意变得越发的凌冽。   不知道是不是我所处理的那帮管事中有冤情的关系——我心里也清楚,其中有几个人其实是替自家主子背了锅。不过为了赵府的安定团结,这种事情不可能说破,也只能委屈他们了——这些日子以来,天空一直阴云密布,前些天还下了一场雪,不算大,只飘了大半天,但是由于气温的关系,还是积了起来。   我裹着裘皮大氅,站在花园里面,呼出一口长长的白气。初掌家业,虽然没有人捣乱,但是事情依旧千头万绪。这些天每日里都是一边缩在是在屋子烤火,一边打理各房细务。连进小黑屋都进得少了。实在是有些气闷。今日难得有闲,于是便抽空出来活动活动筋骨,顺带着赏雪景赏腊梅。   皑皑的白雪之中,一枝枝淡黄色的腊梅迎着寒风傲然绽放。   前世一句句流传千古的名诗在肚子里面不断地转悠。   在这个世界待了十几年,也算被那些酸臭文人同化了,看到这般景色就想要吟诵一些应景的诗词。   自己的才学不够,自己作的那些和这些大文豪们的名词名句比起来,根本连拿出手的心思都没有。   只是思及之前那首《秋词》给自己惹来的麻烦,又想到自己如今“伤了心神”的现状,脑子里面的意志好不容易才把那些想要人前显圣的本能冲动给压下去。   这就造成了我看着梅花一直默默无语的场景。   我这儿不说话,那厢碧荷倒是叽叽喳喳的,像只觅食的麻雀:“这绿蔷也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当年自己犯了错牵连了少爷,还是夫人给她求的情。如今自家公公犯了事儿,竟然还有脸求上门来。也是小姐太过心善,居然当真还给她家多留了几亩水浇地。”   听起来很是忿忿不平的模样。   说来也巧,当年我给绿蔷求情,将她打发出府后,就再也没关心过,没想到最后所嫁的丈夫竟然就是赵顺的儿子。我也是绿蔷找上门后才知道。   这消息也真够不灵通的。   以她那一贯心高气傲的性子,大概也是被丈夫逼的无可奈何,才厚着脸皮求上门来的。她显然不擅长做这种事情,言语之间颇多尴尬。   我觉着,左右又不是什么大事,便就做主,多给了她家留了几亩好田地。   反正事后算来,从他家抄没来的土地和商铺,价值竟然比他这些年贪墨的钱财还要多上许多。考虑到这个年代对赵府这种家族来说,除了土地也没啥好的投资项目,把钱存关内那帮奸商的钱庄还要倒贴钱,投资收益简直惨不忍睹。这笔买卖做得还真的是非常划算。   我皱了皱眉,还是解释了两句:“绿蔷终究曾经是相公的房内人,又伺候了老太太很多年,这个情面不好不给。”   “小姐,你就是太过心慈手软了,对那些吃里扒外的货色也要留几分体面,”这个妮子竟然还不服气,还敢还嘴,“要我说,直接当场打死也不为过……”   我用充满奇异色彩的眼神看着她,旁边的紫菱是个有眼力劲的,见我神色不对,拉了她一把。   碧荷大概也醒悟过来自己有些放肆了,小心地看了我一眼,讪讪地闭上了嘴。   虽然这丫头确实有些没大没小的,但是从前世过来的我还不至于将这点放在心上,更多的是对她的话有些惊讶。   一个才十几岁的小丫头,对于那一条条鲜活的人命是如此的轻贱,直言可以“当场打杀”,甚至视为理所当然。让我不得不感慨这个时代的规则对生活在这个罗网下的人们的异化程度。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圣母白莲花,只是心中感叹一二罢了。说起利用规则,享受规则带来的便利,我可比她们段位高多了。   “都是世世代代府中的人,又为府中贡献了一辈子,虽然走错了路,没有个好结果,但是总是该念些旧情的。”我轻轻叹了口气,算是为自己的行为做了个注解。   一时间,花园里面有些沉默,只听见寒风吹过树梢带起的簌簌之声。   忽然,我的眼神瞟过花园的门口,只见那儿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在那儿探头探脑的。   紫菱也瞧见了,她当即喝问道:“阿玉,有什么事?”   花园内,三个人六道视线顿时向那儿看去。那个青衣小厮见躲不了,只得硬着头皮走了出来,躬身行礼:“夫人、紫菱姐姐、碧荷姐姐。”   这个小家伙是紫菱在赵府挖到的,人机灵,嘴甜腿也勤,算是个办事的好手。   碧荷偷偷看了我一眼,见我没什么表示,壮着胆子道:“少废话,你鬼鬼祟祟地躲在那儿,打算做什么勾当?”   “碧荷姐姐,你冤枉我了,我真的没有鬼鬼祟祟的,”青衣小厮连忙叫屈,“二爷遣了人回来给老夫人问安,顺道着还给夫人递了封信,我想来通报一声,却见夫人在赏雪,唯恐坏了夫人的兴致,所以才在这儿候着,不知道怎么是好。”   “相公送了信来?这真是稀罕事儿。”我嘴巴里这么说,脸上却露出一副欣喜的神色,“那就回去看看吧,顺便也问问相公那儿现在情况如何。”   紫菱和碧荷对视一眼,尽是抿嘴轻笑——得,这些日子真是太惯她们了,看来有必要找个机会让她们清醒一下。   面上从容,脚下匆匆——在这方面,我的度把握得很好,非常符合自己现在的人设——我们一行人很快便回到了自家的小院。   一名赵峰的亲兵已经在那儿候着了。   见我回来,他向我行礼问安。随后递上了一封书信。   我接下了信笺,却没有急着拆开,而是又瞧了一眼他的面相,颇有些状若不在意地说道:“总听人说,这军中的伙食不怎么好,原本只以为是传言,现在看来,确是真的。只出去近一个月,连你们这些二爷的亲信也是瘦了许多。”   这亲兵也是个机灵识趣的,闻言笑着向我解释:“别的营帐里的兵丁或许如此,但咱们有二爷管着,隔三差五巡查一番,都砍了几颗脑袋了,现在伙食还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克扣?至于二爷和我们,更是顿顿有肉有蛋,有时二爷还会赏赐些参须给我们补补。只是这些天二爷操练的紧。大阵两日一操,我们这些亲随每日都还有加练,所以掉了几斤膘而已。不过亏得二爷指点,小人这身手确实高了许多,过些时日上阵,也能多砍掉几个阴鬼。”   “武艺涨了是好事,在战争之上也能多几份保命的把握,”我面上看上去宽心了些,感叹着,“近来兵营那边状况可好?二爷是个喜欢带兵冲锋的,总爱亲力亲为,还要多劳你们这些亲随多费些心。”   “夫人哪儿的话,这本就是小人的本分,”亲兵看上去有些诚惶诚恐,“更何况,凭二爷的本事,等闲几十条壮汉都近不得身,我们也就在旁边帮忙打个下手罢了。前几日,二爷还亲手抓了一条黑豹子,本来说着要训好了给夫人骑着玩,可惜被那兵曹知晓了,来了信要送回府中,等着送上京去。”   “小人此番,就是送那豹子回城的。”亲兵的语气恨恨,颇有些不服之气。   “啊……”我没去管兵曹夺了自己的豹子,而是以手捂口——那模样像极了为丈夫担忧的妻子,“那相公可有受伤?”   演技有些夸张,但这儿应该没人会看破。   “没有没有,”亲兵赶紧摇头,“二爷就破了些皮,有些青肿而已,反而借此之助,突破了一个重要的关口,听忠爷说,等稳固些时日,怕是整个北荒,都能称得上是前几条的好汉了。”   “什么第几条好汉,凭白惹人笑话,”我脸上的阴霾扫尽,抿嘴一笑,“你们这些亲随啊,以后话本少听,多读些兵书。二爷以后若是能多立功劳,你们说不得也能别领一军,做个校尉什么的,哪怕读些流传出来的粗浅兵书,也是有好处的。”   这年头,真正的秘传兵书,只在世家中有流传,但是多年以降,总是有些家门破落的,一些粗浅的内容自然而然的流传到了世面上。   “啊,可小人大字不识一箩筐,怎么去看啊。”这个亲兵倒是个乖觉的,会顺杆子往上爬。   “那就去找个教书先生,”我心情不错,笑着指点他,“这些寒门夫子虽然学问不高,但是读个书认个字还是没问题的,你一边和他学认字,一边让他念给你听,顺带着给你讲解。过上一两年自然而然就会了。”   这个家伙傻乎乎地摸摸脑袋,笑颜逐开:“夫人真是个有学问的,难怪二爷在兵营里面常常念叨您……”   我脸上一红,旁边的紫菱和碧荷也是侧过脸去,憋不住地轻笑。   “胡说什么呢!”我做出微怒的表情,把这个糙汉子吓得不敢吱声,然后低下头,拆开信笺,以做掩饰。 第29章 突闻   信的内容还挺长的,开篇依旧尽是些絮絮叨叨的情话,虽确实有些情真意切,可惜文采不足,徒然让人肉麻。   我直接跳了过去,然后剩下的篇章,就都是见他在那儿炫耀自己的武功——他所抓的那只黑豹,可不是普通的豹子,而是名为玄豹的妖兽,甚至在妖兽中也称得上是上上品。以擅隐藏躲避、潜伏偷袭著称,却偏偏生得铜皮铁骨,力大无穷,正面搏杀也丝毫不虚,端得是难应付。   这只妖兽在赵二的驻地处,一连数日行凶,杀害吞吃了十余口人。被里正报上来,赵二带人围剿了数日未能成功,甚至连守在后方的老兵曹都发文斥责。   后来他放下身段,请了一个被征发入伍,时常入北荒山打猎的老猎人勇壮细细查验现场,终于推断出,这是一只带了幼豹的母豹,食量很大,因此才如此凶残。   随后,便借着猎人勇壮的经验,趁着母豹外出猎食的机会,直接摸上了老巢,将幼豹一举活擒,再以幼豹为饵,布下重重罗网,想要捕杀这只玄豹。   却没成想,他们还是高估了厢军的战斗力,也低估了这只玄豹的强横狡诈,罗网箭雨刀枪齐上,各路围剿之下,依然一举连破三层埋伏,还杀伤了数十名参与围剿的兵卒,连赵二的一名亲信家丁都受了伤。   眼见着玄豹就要突出重围,说不得这种记恨的妖兽要开始不死不休的报复,赵二急红了眼,直接脱了甲胄,拎着一条棍棒,独自一人就迎头赶上。   这一人一豹一场好斗,几轮恶战后,连棒子都给打折了。最后是赵二瞅了一个机会,翻身骑在玄豹的身上,用拳头一拳一拳地将这条母豹生生捶晕过去才结束。   当然,前面那几段吃瘪他是略写,这一段更是硬生生突出了他自己的武勇,但是我依然还是很轻松地脑补出了当时的画面,也想到了那种情况下他所面临的凶险境况。   这个家伙,还真是个不省心的。   信的最后,他还颇为可惜。说他本来是想着等现在的境界稳固好了,将玄豹放出来好生驯化,让我换身衣服,骑在上面过一把山鬼的瘾,他也可以一饱眼福——前些时日,我在家中和赵二夜读,正巧读到一篇关于山鬼的志异怪谈,言其身披薜荔、腰束女萝,睇兮宜笑,窈窕婀娜,骑乘黑豹,旁从花狸,觉得此物肖似前世游戏中的暗夜精灵,兴致盎然之下,和赵峰笑谈此类精怪,还撩拨他想不想纳一个回家,结果被他在床上好一番收拾。   一场说来有些羞耻的闺中秘事,没想到居然被他给记住了。   话说回来,我还真没骑过豹子,尤其还是妖兽这种食物链中的霸主。   嗯,其实看在这个份上,给他个面子也未尝不可,羞耻就羞耻点吧,肉反正烂在锅里,说不得还有点莫名的小兴奋。   用力摇摇头,我将心中某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给压下来。   毕竟,豹子最后还是被充了公,这个想法如今反正也实现不了了。我也不是胡搅蛮缠非得骑这玩意儿的。   赵二哪怕身为世家子弟,然而身在军营这个异常严密的体制内,怎么着也无法自由。这一点我还是懂的。   不过,对于这个从来没见识过的物种,我终究还是有些念想。   合上信笺,我闭上眼睛,沉吟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能压抑得住那份好奇的心思,转头去问赵峰的亲兵:“那只豹子……可已经运入城了?”   “已经运进来了,现在军营那儿看着,”亲兵应道,“顿顿都灌**,一直睡着,又有两千号人围着,出不了乱子。”   “可是在厢军军营?”我又问道。   “是的,当时是王真那厮接的,”亲兵撇撇嘴,颇有些不屑,“一个月不见,那厮鼻孔都上天了。”   王真是王家的子弟,之前在赵峰手下当差,我曾经见过一两次,并不喜欢他那种做派。他的姐姐就是那个曾经被彩云怼过,被她嘲笑为“俗妇”的妇人。   半月过去,“俗妇”依然在俗世中过她的贵妇日子,那位薄命的才女却已只剩一缕香魂。   这个世道……不说也罢。   无论是因为膈应他姐姐的原因,还是他本人的缘故,我都不想去接触这个人,当下便熄了这份心思。   却没成想,这个亲兵眼珠子转了转,居然明白了我的想法,“夫人想要去看那豹子?那确实该看看,实在漂亮得紧。小人第一次看眼睛都发直了,天底下还有这么漂亮的畜生。”   “哦?果真如此?”本来只是隐隐被触动了好奇心,可看可不看的,如今馋瘾却是真的被吊了起来。   这时候,碧荷在旁边笑道:“夫人真的要去看,可以找赵德啊,他也在厢军里面,带着夫人去瞅瞅又不打紧。”   这倒是个主意,不过我还是有些犹疑:“这般做,是不是有些不太好?毕竟二爷留他是为了看着军中事务的,上次就已经劳烦他守夜了。如今再为这种小事……”   “啊呀,夫人,哪有什么麻烦的?左右不过是看一看嘛……”这丫头又开始撒娇。   我戳了戳她的额头:“你这个妮子,我看是你想看新奇才是吧?”   “那个……”亲兵在旁边犹豫了一下,突然说道,“夫人想去军营看豹子,又不想劳烦老赵,小人倒是有个想法。”   “说说看?”我转头看向他,颇有些好奇。   他有些不好意思:“小人在军中也有几个相熟的哨官队率好友,这回回来,本打算交了令后就出门聚一聚,喝点酒,听歌小曲,现在他们都在府外等着。夫人若是有事情,可以找他们去办。”   这一下,我对这个亲兵倒是真的感兴趣了,虽然是个大老粗,但是人机灵,也会来事,还懂得提携友人,好好培养一下,将来说不定能成点气候。与之相比,看豹子倒是个小事了。   哪怕在前世,都知道,所谓的“县官不如现管”。有时候,一些中基层的干部,掌握的权力不大,但是却还真能办到不少让人头疼的事情。   换到这个世界,也是如此。中低层的队率哨官之流,怎么着每一个手中也有几十百来号人,也算一股小小的力量了。   “那便麻烦你将他们唤进来,让我问问。”想了想,我笑着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亲兵便带着几个武夫打扮的人进来了,不过,看上去脸色都不太好看,举止之间,也有些畏畏缩缩地。   “怎么了?”我心中暗自咯噔一下,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莫非这事情很难?”   几个武夫互相看了看,那眼神你推我我推你的,到了最后,才有一个硬着头皮站了出来,行了个很不标准的礼节,吞吞吐吐地回道:“夫……夫人,这个事儿……大……大伙儿确实不太方便……”   “不方便啊,那便算了。”我点了点头,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满的情绪。   然后,我看见,包括亲兵在内,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又突然接了一句:“那我能问一问,为什么不方便吗?是因为妾身身为女子的缘故,不便入营的缘故吗?”   “这倒不是……主要是因为赵统领……”那个答话的答了一半,忽然醒悟过来,立刻闭上了嘴。   “赵德怎么了?”我沉下了脸,我很清楚,赵峰走之前给赵德升了官,职位是“权领统领”,也就是临时的统领,管着小几百号人,“难道是赵德不允?”   “不不不,赵统领怎么会不允?”武夫们连忙摇头摆手。   “那么……就是他出事情了?”这一下,我的心也沉了下来。赵德是赵峰留下来,维持他在军中基本盘的。这一干人等,也是赵家在定北府的一张底牌,若是他出了事情……   “这个……”武夫们一个个支支吾吾的,就是不肯说。   “紫菱,备车!”我也不想再和他们打太极玩扯皮,作势欲起,“带我去军营那儿找赵德,问问他到底怎么了。”   “夫人!万万不可啊!”这一下,连亲兵都慌了,一起跪下磕头,想要阻拦我,“统领会扒了我们的皮的!”   我本来也就是摆个样子,吓唬吓唬他们:“那你们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是倘若他们真的继续阻拦,那我就只能把假的变成真的了。   跪在地上的几个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那个之前答话的一咬牙,起了头:“回夫人的话,事情是这样的,自从二爷走后,那个王真就一直不服赵统领,三天两头地找统领寻事。您也知道,那个王真是王家的人,统领一直不好拿他怎样,也只好忍着。半个月前,那小子更是放话要和统领单挑,输的人以后见到赢的要退避三舍。”   “统领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也就允了。没想到那小子特意拜了师傅,加上统领前晚上不知道为什么一夜未归,状态也不好,摔角的时候,一个不留意被他给掀翻了,虽然后来在兵器上找了回来,也就是堪堪一个平手,最后咱们两边立了一个井水不犯河水的誓。”   “现在那豹子在王真的手中,我们是真的没法过去啊……”   话说开了后,几个武夫七嘴八舌地将事情原委给拼凑了起来。   然后,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   我知道我的脸色肯定不太好看:半个月前,一夜未归,倘若没有猜错,就是我喊赵德回来守夜的那一次。   作为掌握赵府的关键一步,我将他调回来本是应有之举,也确实没有什么错,但最终,却造成了这么一个结果——看不看得到豹子事小,让赵峰控制军中的安排遭到了破坏,这个事情才是大事。   手里提着笔杆子,那是关内人的事情,虽然现在大多关外人也讲究这个,然而在我看来,在关外,这北荒山脚下,手中握着刀把子才能安心。   然而现在,这刀把子一半给了别人。   或许是赵德并不认为我这个妇道人家能够起到什么作用,也或许赵德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不妥——甚至连赵峰自己,大概也只是想在军中安个钉子,防止自己回来的时候被人给掀了老家,赵德如今能够维持这样已经算是不错了。   但是很明显,离我的要求差得远,甚至,比起之前的情况,还退了一步。   如果没有控制的可能,也就算了,然而,明明有着机会,却因为我的布置,硬生生地将其吐了出来,那实在太闹心了。   这种状况,必须要改变——比起这个承平已久,文官地位崇高的时代,由于前世的一些教育,使得我对于武力的控制欲,远远高过了这个时代的平均水平。   没了再问下去的兴致,挥了挥手,让几个武夫一起下去,我坐在椅子上,手指不断敲击着桌面。   紫菱和碧荷都知道我的习惯,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地候着。   过了很久,依然很难理出头绪来,心情不禁有些烦躁,毕竟一介女子之身,和军营之间的距离确实有些远。   最后,站起身看了看渐渐昏暗的天色,我摇了摇头。   还是明日里将赵德唤来,听听他有什么想法吧。 第30章 托梦   由于心中有事,当天晚上的晚膳,吃得并不太香,即使专门进了一趟小黑屋,消化了不少食物,腹中依然有些郁结之感。   晚间做女红的时候,甚至还久违地不小心让针刺到了手指,流了一滴血。   烦闷之下,便想着早些入睡,然而没想到梳洗之后,躺在床上依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不容易三更天过半,朦朦胧胧地有了些睡意,却突然听到府中鼓噪了起来。   睡眼惺忪地睁开了眼皮,昏暗的烛光中,正看见紫菱掀开帘子冲了进来,一脸的惊恐:“夫人!不好了!府中进了妖兽!”   “什么妖兽?府城里面哪来的妖兽?”意识依然有些模模糊糊的,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是真的,夫人!大夫人那儿都已经尽数蒙难了!”这个时候,紫菱也顾不得上下尊卑,一把将我从床上拉下来,草草地披上外衣,“那妖兽擅长匿踪潜行,一时间家丁都找不着。这儿太危险了。全伯着人让我赶紧将您送到他那儿去。”   我的意识依然是懵的,像个木偶人一般由她摆弄,然后拖着出了门。   院子之中,寒风呼呼地吹着,那些光秃秃的枯树枝干在瑟瑟发抖,在昏暗的光线下投射出怪异扭曲的影子,仿若群魔狂舞。   没有人,连个过来的帮忙的家丁也没有。   我却没有丝毫的冷意,只是依然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任凭紫菱牵着,在院中小径上奔跑。   远远的,前方亮起了两盏幽幽的灯火。   一个黑影缓缓地走近……   身形矫健,四肢修长结实,身体曲线饱满优美,充满了力与美的结合。它的脚步轻捷,柔软的肉垫踩在地上,没有丝毫的声音。它的皮毛犹如最深沉的黑夜,没有一丝杂色,却反射着远处微弱的光亮,犹如点点星光,洒落在它的身上。   是的,这是它……一只巨大的、凶猛的黑豹!那两点灯火,正是它的一对瞳孔!此时正泛着隐隐的血色,充满了疯仇恨狂的气息。   “啊——”紫菱停了下来,后退两步,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伴随着这声尖叫,只见黑豹猛地的蹬地、加速,如同黑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落在我们的身侧。前爪轻轻一挥,紫菱便如同一只被扯烂了的破布娃娃,飞了出去,摔在墙角,抽搐了两下,不再动弹。   我也很奇怪,自己此时竟然能如此镇定,既不试图挣扎,也没有惊恐大叫,只是直愣愣地看着这只黑豹,看着它向着我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了尖锐的獠牙,向着我的脑袋咬了下去……   咔嚓!   “呼……”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厚厚的棉被从肩头滑下,身上的冷汗将白色的中衣浸得湿透,又被室内空气中的寒意渗入,变得愈发的冰冷。却让我彻底清醒了过来。   心依然砰砰砰地在跳,但是神智已经恢复了。   刚刚做了一个噩梦,我如此告诉自己,一个虽然此时记忆有些模糊,但却非常逼真的噩梦。甚至,最后那张开的血盆大口、锋利的獠牙,恶臭的涎水,甚至那带着腥味的温热吐息,都记得一清二楚。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抑或者是……   稍稍运转“蛇吞龟藏诀”,感受着身周那一丝丝尚未完全散去的阴冷之气,没有花费太多时间,我便已经有了定论——毕竟,虽然没有经历过,但是从小到大,类似的故事总还是听过不少的。   当即,我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翻身起床。此时,在外面听到声音的紫菱和碧荷已经小跑了进来。   “快!碧荷,立刻为我更衣,”我迅速地做着安排,“紫菱,你赶紧去一趟全伯那儿,让他把人集合起来,就说……”   “就说,先祖托梦,今日府中将有妖兽来袭!”   “先祖托梦?”   “妖兽?”   两个丫头惊讶地重复,先是疑惑,然后迅速变得异常苍白。   紫菱最先反应过来,她看了一眼外面黑沉沉的天空,又看了我的脸色,咬了咬牙,急匆匆地往外面跑去。碧荷的反应就慢了一拍,直到我再度催促,才忙不迭地给我更衣。   这个时候,也顾不得涂脂抹粉了,头上随意挽了个髻子,免得披头散发像个女鬼一般丢了体面,外面披上一件大氅,我在碧荷的跟随下,出了房门。   外面黑洞洞的,凌冽的寒风呼呼地吹着,带着刺骨的冷意。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不仅仅是冻得,更是因为我想起了刚刚梦中那个自黑夜中忽然显出身形的恐怖梦魇。   我相当明白,紫菱为什么会那么犹豫一下。   恰好这个时候,主屋那边出现了一片喧哗,无数根火把亮了起来。   我松了一口气,浊气吐出,在夜色中化作一团白雾。   “走吧,去老太太那儿。”我一边吩咐碧荷,一边迈出了脚步。   等我到了主屋那儿,主屋的院子里面已经站满了家丁,一个个面色紧张,腰间还挎着一些长长的家什,右手紧紧地扶在上面。火把光终究有些昏暗,我看不清那些是什么,不过想来都是一些兵刃凶器什么的。   主屋的大门紧闭,四个孔武有力的家丁在门口守着,见我进来,纷纷向我行礼,口称:“二夫人,太太已经在里面等你了。”   我进了房门,只见老太太披着一件厚厚的皮袄,正坐在大厅之中,旁边站着两个童子,正是赵大和柳氏的两个嫡子,赵舒和赵翰。赵全站在旁边,手中还提着一把连鞘长刀,下方紫菱正低着头,站在屋角。   “茗丫头,怎么回事?”老太太神色有些不悦,“怎么又是先祖托梦,又是妖兽的?”   “回太太的话,”我向她行了一礼,“平日里,媳妇一般不怎么做梦的,然而今日夜间突然做了个梦,梦见一只黑豹潜入府中,肆意行凶,甚至连……连……大嫂也……”   说到此处,我顿了一下,将某些不中听的话略过:“媳妇后来惊醒,想及白日里听相公的亲兵提及今日送了一头黑豹妖兽回城,如今正安置在军中,心中惊骇,细细思量,应是家中有险,以致先祖托梦示警,让我们早做准备。”   “哼……怎知你这噩梦,是你日日所思才得的,还是真的先祖托梦?”   房门再度打开,伴随着寒风进入的,是许久不见的柳氏。多日的闭门思过,非但没有将身体养起来,反倒愈发的清减了,略略呈现锥子形状的脸蛋,显得更加刻薄。   此时,她面含怒意,话语之中的讽刺意味丝毫没有任何掩饰。   想来也是,本来就有旧怨,又听到自认的对头诅咒自己,自是不会给任何好脸色。   我没有看她,只是向着老太太:“先祖托梦向来无痕无迹,只是媳妇这些日子吃好喝好,平日里一贯睡得很沉,向来不做梦的。此番噩梦来得突兀,又有白日里的蛛丝马迹,因此想着,必定是先祖有灵,为我们示警。”   先祖托梦,这在世家中并非罕见。倘若没有皇命的人道压制,或是其他极为强大的世家祖灵出手干扰,每逢家族有难,平日里香火祭祀的先祖都会托梦给后人,以为警示。这也是世家的底蕴之一。   不过由于人鬼殊途,每一次示警,都会极大的耗费先祖力量,还不一定能引得注意。毕竟,人之梦极为奇异,有时候稍不留心,便会忘却,或与普通的梦境混淆。   既往并非没有将普通的噩梦当做先祖托梦的先例,每一次都惹来不少后宅中茶余饭后的笑谈。   我之所以没有任何犹豫,能够直接确定,却我从那一丝丝的感应中得来的——无论凝聚香火,鬼神终究是鬼神,身上的那一丝阴气是逃不掉的。   那位赵家先祖托了梦,那耗费的力量还没有散尽,自然被我感应了出来——虽然我很感谢他的警告,然而那场全浸入式的恐怖电影的体验,还是相当的糟糕,让我恨得牙痒痒。   老太太在上面沉吟不语,两个小孩看着我的面色也不怎么好——终究有些懂事了,更何况,估摸着平素柳氏也没少给他们灌输我的坏话。   当然,我也不怎么在乎就是了。   “嘿,才初掌家,随意做了个噩梦,就能说是先祖托梦,搞得府中鸡犬不宁,那等到日后发号施令起来,是不是还能说是先祖附身,不得违抗啊?”大概在房中憋得久了,柳氏这张嘴,真是越发的尖刻了。   我依然没有睬她,只是继续打算劝服家中真正的主人:“太太。先祖托梦所说的妖兽便是二爷的那个亲兵带回来的那只,媳妇只在梦中见过,倘若不信的话,可以唤二爷的那个亲兵过来,媳妇将梦中那只妖兽的模样说给他听,请他辨别真假。”   “哼,都是你家的亲兵,还能说你的不是不成?”柳氏再度挑刺。   “好了——”大概我们的争吵让老太太心烦,她抬起中的拐杖,猛地在地上一顿,示意我们噤声。   我们停止了争吵,这个时候,赵家那个大孙子,年长一些的舒哥儿却开了口:“奶奶,孙儿倒是有一个主意。”老太太一下子来了兴致:“哦?说来听听?”   “以孙儿之见,婶婶说是先祖托梦,那妖兽此时必然已经跑了的。那咱们干脆遣人去军中探问一二,看看那妖兽是否还在不就好了?”   “好!”   “不错!”   厅中几人纷纷露出赞许之色。   “不愧是我的乖孙子!”老太太一副笑逐颜开的模样。   连柳氏都得意地向我投来得意的眼神。   我却毫无表情,立刻出声反对:“此时已是深夜,军营中军纪森严,下人不一定能探听到消息。更何况,这一来一去,必定耽误不少时间,倘若此时妖兽已经潜入,岂不是误了大事?”   其实,如果军中依然是赵德掌控,也不是不行,然而,那豹子,现在可是王真在看守,就算那豹子已经跑了,这个家伙也不一定会说实话啊。   然后,我就看见赵舒瘪了下嘴巴,看上去有些闷闷不乐。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既然是茗丫头你提出来的,那你说说看,还有什么办法?”瞧见大孙子不开心,老太太也有些不高兴了。   喂喂,说这也不行那也不对的是你大媳妇好吧?我这可是为你赵家尽心尽力,你倒好,都这个关头了,孙子的情绪比天还大,必须要宠着惯着?   “媳妇还有一个想法,就是不知道大嫂肯不肯了。”我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hello kitty啊。 第31章 决定   “哦?茗儿你还什么想法?”老太太沉声问道。   “若真是个好办法,那妾身自然没什么不肯的。”柳氏的语气颇有些阴阳怪气的。   我弯腰又行了一礼:“按照先祖的示警,在媳妇的梦中,那妖兽是自大嫂的院子中开始行凶的,而且看那模样,并非是为了满足口腹,而纯粹是为了杀戮。因此,媳妇想着,大嫂的院子,既不靠着外面,人气又不旺,也没什么高手能伤了它,想必是出了什么事情,才惹得妖兽如此发狂。”   “所以,媳妇觉得,此时搜一搜大嫂的院落,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也说不定。”   柳氏一怔,脸上先是震惊,然后柳眉倒竖,杏眼瞪着我,发出一声尖叫“李茗!你不要欺人太甚!”   “媳妇与大嫂并没有什么私怨,此番提议,也不过是出自公心,”我丝毫没有理睬她的意思,甚至连看都没去看她一眼,,而是昂然站立,看着老太太,“倘若太太和大嫂不允,媳妇也没什么话说。只是希望,诸位都以赵府为重,共同度过这次难关。”   我对柳氏房中是否能搜出东西来,大概有个六七成把握——赵家祖宗的托梦,可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每一秒都要耗费大力气,为啥非得先提一句柳氏那房全灭?   不过就算急切之间搜不出来也无所谓,反正赵府真正的核心都聚集在这儿,有着赵全和一众家丁的保护,也不怕出什么事情——玄豹这种妖兽的天赋,终究还是大半点在了隐匿潜伏上。倘若没有准备,一时间被它突了进来,赵府这么多院子拐角,确实很难寻找。但是想要玩正面冲锋精锐家丁组成的战阵,那还是差了点。   搜一搜拖一拖时间也挺好的。   哪怕没搜到东西,也能说时间不够,搜得不够细致。   总而言之,我也尽力了,该苦劝的也苦劝了,该提醒的都提醒过,锅已经算是甩出去了,在赵家祖先那儿也能交差。   倘若真有什么事情,不谨慎不作为的责任,都会落在老太太和柳氏的身上。   只要等到那黑豹过来行凶——在这件事上,我对赵家的祖先有着充足的信心——所谓的打脸,所谓的疑问,自然都会反转,搜不搜得出来东西,只会成为细枝末节的小事。   对于老太太来说,这个决心其实稍稍有些困难——柳氏没什么,一只破落的凤凰而已,主要是在场的两个孩子的脸上不好看。   但也只是“稍稍”而已。   老太太沉吟了片刻,目光扫过两个孩子,又和我的视线对上。   这个时候,我也顾不得什么敬不敬的了,一副坚定的模样。眼神和她对视,一直到老太太将视线转开来,才眨了眨眼睛。   最后,她终于还是下了决心:“这样吧,赵全,你让人去大房那里查一查,注意手脚轻一些,不要弄坏了东西。”   “太太!”柳氏还想说什么,却被老太太给厉声打断。   “好了!你不要说了,在一旁站着就是!”   老太太很明显对她的不识大体不太开心。   赵全领命走到门口,对外面守着的人说了几句,不一会儿,便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显是有家丁被调走探查了。   室中一时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蜡烛在发出噼噼啪啪的炸响。   时间过得有些慢,压抑的气氛,让人颇有些度日如年之感。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或许只是短短的一会儿,也或许已经超过了一刻钟,忽然间,只听外面一片爆出了一阵喧哗之声。   老太太皱了皱眉,咳嗽了一声。赵全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点了点头,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门。   屋外传来了他严厉的喝问声,然后便是一阵压低了声音的交谈,具体内容听不真切,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几句。   “……可确定?”   “小人亲眼见到的……”   “在……槐树下……”   “……”   过了一会儿,赵全推开了门,再度进了屋。   不甚明亮的烛光下,他依旧面无表情,但是依然能够感觉到,那隐藏在面具一般僵硬的脸皮下聚拢的阴云。   看来事情的发展对柳氏不太妙啊……我侧头偷瞄了一眼柳氏,只见她也正在拿眼瞧我,面上有些苍白之色。   赵全走到老太太身边,刚想附耳说些什么。却见老太太一摆手。   “有什么事情,就在这儿说,让大伙儿都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全看了看太太,确定了她是真的想这么干,于是低头躬身:“是!回禀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二位少爷,刚刚下人去了大夫人的房中搜寻,然后在大夫人的院子中,那颗大槐树下面,发现了一块新挖的土,并从中起出来一只形似狸猫的幼兽尸体!小人已经让人去传二爷的那位亲兵来辨认了。”   “老奴狂妄,未得老夫人和大夫人允许,便当即命人将大夫人院子中的人扣了下来,此时正锁在偏院之中。”   “……”   “……”   “……”   这一回,连我都不禁有些失声。不用详细说,我都能猜到那尸体是哪个的,可是这种近乎明目张胆的神奇操作……   而且还不是一次而已,是一次之后又一次!   该赞叹幕后的主事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称赞他吃了雄心豹子胆呢?   赵家的闷不吭声不是因为不能反抗,而是怕误了京城赵老爷的事儿,想着暂时忍忍,等赵老太爷那儿翻了身,这边自然可以一笔一笔慢慢算账,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结果,居然还蹬鼻子上脸了!   这是真把赵府当死猫了?   摇摇头,不去想那些胆大包天的家伙的心理,我将目光转向上首的老太太。   她也同样正在盯着我:“茗丫头,倘若老身没有记错,老二送回来那只妖兽应该是是母兽?还携带有一头幼兽?”   “确是母兽,且育有一幼兽,相公当时也是借此布下陷阱,将其活擒的。”   “嘿嘿……赵家现在居然已经沦落到,什么鼠辈都敢来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计的了吗?”她的脸色铁青,怒极反笑。   下面几个,包括我,包括两个孩子,俱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砰!”   一只空的茶盏落在柳氏的脚前,碎了一地。   老太太咬牙切齿,满脸的怒容,“还有你,凤丫头!你就是这么管你的院子的吗?”   “上一回出事情,终究是在外宅,疏忽也就罢了,现在连你自家管的房中都出了这等事情,还有脸说茗丫头欺人太甚?我看明日里就得让茗丫头将你房中的一个个过堂!”   柳氏低着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就像川剧的变脸。   我已经无奈了——老太太这宅斗技能点满了吧,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挑拨妯娌关系。   接着又狂喷了柳氏一顿,喷得柳氏不得不跪下请罪,老太太似乎才将火气发泄了出去,终于想起了今晚的正事,转头看向我,语气软了下来:“好了,茗丫头,事情是你捅出来的,先祖也是给你托的梦,你来说说吧,接下来怎么办?”   从我通知到现在,才开始正式布置,都过去多久了?我暗自翻了个白眼。   难怪赵家先祖给多留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   “回太太的话,媳妇确实有点浅见,”我估摸了一下,现在二更天已经过半,留给赵府反应的时间没多少了,也不再推脱,“根据媳妇梦中所见,那妖兽来袭的时间大约在三更左右,所余时间不多,当务之急是召来那位见过妖兽的夫君的亲兵,一则请他辨认那幼兽的尸体,二则让大伙儿知晓这妖兽的能耐,好制定方略。”   “这妖兽潜入府中,必然是为了寻找幼兽踪迹,媳妇听那亲兵说夫君是借着幼兽设下陷阱,才让这妖兽现身的。可见这妖兽确实舐犊情深,媳妇以为,咱们可以依葫芦画瓢再来上一次,请府中有经验的猎手出马,布下天罗地网。”   “那妖兽潜行、匿踪之时确实难以发觉。在院中着人手搜寻反而易被各个击破,但是只要知晓其目的所在,那令其现踪并不困难。”   “只是听亲兵说,那妖兽着实凶悍,可连破相公兵马数重围剿,最后还是相公亲自出马才将之拿下,因此,今晚必须尽数动用精锐家丁,甚至全伯可能都要亲身上阵。”   “未免横生枝节,那幼兽的尸体便不要动了,如今大嫂院中无人,正好可以作为设伏之所在,亦可节省时间和气力。至于其他各房,叮嘱他们闭门自守,有情况即刻呼喊就可。”   “接下来的布置,一定要快。妖兽随时可能会到,一旦被它窥见了踪迹,必然会立刻逃之夭夭,反而凭添了变数,甚至可能打蛇不死,被其反咬一口。”   “……”   我一口气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老太太和赵全很认真地听着,频频点头,至于征用柳氏的院子做战场这个小细节,除了她自己,向我投来无能狂怒的眼神,没有其他人在意。   “好了,就按茗丫头说得办。”最后,老太太拍了板,“赵全,你去开密库,拿一些东西出来,今晚必须将这个畜生解决!”   密库?   闻言,我暗暗倒抽一口凉气——是密库啊,并非普通的库藏,这可是一个世家的底蕴所在,所藏的,一般要么是见不得光的玩意儿,要么就是真正的奇珍异宝。   哪怕是我执掌李家商会数年,也只不过对商会的库藏有所了解,真正的李家密库,还从来没有进去过,那是通常只有家族的核心,以及真正的心腹才能进入的禁地。   这一回,老太太是真的要下本钱了——也是,能让赵二带着的军队差点吃瘪的玩意儿,不花点血本,怎么可能搞得定? 第32章 胡思   当赵府这个庞大的边地世家真正决定运转起来的时候,效率是相当可怕的。   一刻钟后,主屋的院子之中,火光熊熊,数十根火把燃烧着,将院中的空地照得恍如白昼。   几十个膀大腰圆的家丁整齐地排成了一列列队伍,一个个挺胸腆肚,眉宇之间煞气十足,在火把光芒的照射下,投射出密林一般的长长阴影。   我看着眼前聚集的这群家丁,心中只有感叹——感叹边地世家潜藏力量的雄厚。   上一回见到这般精锐的武力,还是在前两年和父亲一起,在与那些称霸大荒原的商会联盟在商场上恶斗一场不分胜负后,去商谈条约之时。那一次,大伯为了帮父亲壮大声势,特意调集了一部家中的精锐力量护送,才让我得以一窥这个时代边地大家族的真正势力。   关内太平盛世,费拉不堪,大儒自然可以只以经学诗书传家,而边鄙关外却处处武德充沛,只能以刀把子称雄。   这一次的赵家,也并不逊色多少。   站在最前面的武道大高手一名,赵全,身着厚厚的上位妖兽皮鞣制的甲衣,手中握着一把色泽乌黯的长刀,这一身一看就知道是从密库中拿出来的神兵利器。   后面跟着武道好手近二十名,包括那名赵二的亲兵在内,人人身着精制皮甲,手持经过特殊哑光处理的锋利刀剑。   这些力量,几乎与赵二之前擒拿玄豹时候那支军队的核心武力不相上下了。为了灵活方便,更是只穿了昂贵的特制皮甲,而非军中制式铠甲,同样的坚固,却更加适合这样的场景。虽然赵全已经年老,战阵之上可能体力不足,但是短时间的搏杀并没有问题,甚至,以我的猜测,凭借着秘法和他那其成熟老辣的经验,或许短时间的爆发力还犹在成功活擒豹子之前的赵二之上。   即便没有赵全,只以这些家丁作为锋刃,如果配上一百名普通骑兵,也足以在一场小型的战斗中决定胜负。倘若只是普通的农户造反,即便聚集了数千之众,仅仅这眼前的十几二十人,甚至完全不需要骑兵的辅助,便足以完成直入中军斩首,随后驱赶杀散的任务了。   而这,还不是今晚全部的力量。在这些家丁们的旁边,还站着四名和他们相比,略显瘦削的弩手。   这些弩手一个个面容冷峻,目光炯炯,在光线的映照下,反射着幽深的光芒。他们怀中抱着的,赫然是大洪王朝鼎鼎大名的禁器——神机弩!   这种弩弓,打造极为困难,以大洪皇朝的势力,一年产量也不过上百把,每一把射程都能超过八百步,三百步的距离上,能够射穿数层铁甲,乃是克制武道高手的绝佳利器!   战阵之上几十上百把集中起来近距离攒射,猝不及防之下,哪怕是精修武艺的世家大将,一不留神都要着了道,被射成刺猬。   更何况,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们每个人还都配了一支附了雷术道法的秘箭。这种秘箭更为难得,需要修成真法的道门法师,损耗精气,才能将法力附在由特殊材料制成的长箭之上,每一枝都价值百金。   老太太这也真是下了血本了,眼前这些人,这些装备,可以说,全都是用金子堆出来的!   这个架势,不要说是一头上位妖兽了,即便是顶级武将那种战阵上的人形凶兽,都可以尝试着去狙杀了,至少我认为离家时候的那位披挂整齐的赵峰,除非借助马力,不然在被伏击的情况下,不太可能从中杀得出来。   时间接近三更天,这些家丁以赵全为首,向老太太和我行了个礼,便转身鱼贯而出,除了盔甲摩擦之声外,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   定下大致的方略后,剩下的安排,如何设伏,如何出击,如何应对等等便不用我去操心了,自有他们这些经历过战阵的老手们去操持,其中还有多次进入北荒山狩猎的老练猎户帮忙,我插手其中,反而只会添乱。   而为了保证安全,我们这些妇孺也不会也不可能去近距离观看猎杀现场。   只能在这儿坐等消息。   目送着这些人的离开,老太太、我、柳氏还有两个赵家小少爷,一起坐在堂中,相顾无言。   并不担心有什么安危,毕竟屋子外面还有几十个精锐家丁守护,区区一只妖兽若是能闯进来,那这些家丁都可以去抹脖子了。   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气氛就这么尴尬而微妙地僵持着,倘若不是进小黑屋不会占用外间时间,我甚至都起了进去修炼一会儿的想法。   又待了一会儿,我实在是受不了这种古怪的氛围,很干脆地起身,向老太太行礼:“太太,媳妇实在有些放心不下,想去外面瞧瞧状况。”   然后,我分明听见了赵舒长一出口气的声音。   老太太分明有些失望地甩了甩袖子,没有说话。对于她的失望,我也没什么好失落的,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紫菱和碧荷跟上,便走出了屋子。   我知道,老太太这是考验我的“定功”。毕竟这个时间很是讲究“每逢大事有静气”,“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不过我不喜欢装这种逼格,也不想去和她们比所谓的“定功”。   那纯粹是浪费时间,降低效率。   已经是深夜了,屋外还是很冷的,寒风吹过露在外面的脸蛋,仿若被刀子割一般。即便自己气血饱满,然而还是能感觉到风呼呼地从领口和袖子灌进来。   我拢了拢领口,拖了一张椅子,就这么在屋外的回廊上坐着。   一队队家丁还在不断来回巡逻着,在火把的照耀下,一道道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成了碎冰屑,又被寒风给吹散。   紫菱和碧荷站在旁边直打哆嗦,我瞅了她们一眼,然后点了她们的名。   “紫菱、碧荷,帮我去二爷的书房里面拿一坛子‘烧刀子’温好,再带个杯子来。”   赵老二喜欢在书房里面藏点酒,这是他自小养成的习惯。之前我和他灯下夜读,为他红袖添香夜磨墨的时候还和他对饮过。   在我的推荐下,这些年李家商会推出的“烧刀子”也是其中之一,足够烈的酒性颇受他的喜欢。   反正赵二的书房离这儿也不算远,还算安全。   我吩咐了下去,没管紫菱那略显迟疑的眼神,自顾自地蹙着眉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从今天的这安排来看,真正在老太太眼中称得上是赵家核心的,就就只有在场我们这些人而已。   除去赵家父子之外,也就是柳氏、我,以及赵舒和赵翰两位孙子这四位。至于其余的各位庶房少爷小姐,别看平时有些还颇为得宠,不过是随时可以拿来牺牲的棋子,甚至连知晓内情的资格都没有——说不得死了一两个,还正好可以拿来作为筹码。   其中,柳氏的重要程度也许还在我之上——毕竟是长房夫人,又生有两名嫡长子,并非我这个还没诞下赵家骨血的二房夫人能比的——倘若不是性格和历史问题,又出了今天这档子篓子,本来在证实了彩云那事情有外力插手后,估摸着再过几天,就会雷声大雨点小地将她放出来了。   不过现在嘛,只能委屈她继续在房中待上些日子了。   至少得等到那些幕后的策划者们**掉——是的,在我看来,那些如今估摸着正在弹冠相庆的幕后策划者们,已经是冢中枯骨了。   大概是之前的成功,以及赵家的示弱让那帮自以为精明的“谋士”们有些飘飘然了,居然整出了这么个阴损的计划。   确实相当的阴损,居然想让赵二的功劳变成赵家的催命符,不得不说,这个计划实在伤阴德。   然而,不说世家家族都有着先祖的庇佑,能够托梦预警,就算他们的计划能够成功,确实让赵家伤了一些元气,他们所面对的,也必然是赵家和赵家有关联的世家,不,不止如此,应该说是所有边地,乃至整个王朝的世家的全力反扑——很显然的,这种在朝堂上分出胜负之前就连续对家人下死手的行为,已经违反了这个时代的潜规则,触碰到了所有世家的逆鳞。   只要捅出来,甚至可以说是举世骇然。   自古以来,君王与世家斗,世家与世家斗,从来都是皇朝经久不绝的戏码。而自大洪王朝开创数百年来,这种戏码已经形成了固定的默认规则。在这种看似温情脉脉的规则下,时而皇帝下罪己诏,亲信大臣,嫔妃皇子或被处死,或被打入冷宫,时而世家门阀被斩首灭门,残余势力被其他家族吞吃殆尽。   并非没有人想去违反,然而,每一次的违背规则,都会受到无比残酷的反噬。   这一次,同样也是如此。   也只有那些被关内的圣贤书洗了脑,迷信某个位置上的人的权威至高无上,以为体制的力量是无穷的小门小户出身的人,才会也才敢有如此的动作——这个操作,很明显是某些掌握了些权力,希望抱某人大腿,却并不了解高层玩法的下层的独走。   只是,他们并不清楚,平日里,世家不愿意与他们计较,更多的是讨厌麻烦,不愿意节外生枝,而非真的怕了他们。而当世家真正被激怒,尤其是作为一个阶层的整体,被触碰到了逆鳞的时候,面对着这股浪潮,不说这个计划的制定者,哪怕是他的上级、上上级,都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只会那股庞大的力量碾成齑粉。   要知道,这个朝廷,可是君与世家共天下,而非君王的一人天下。   哪怕是君王,也要受到重重的束缚,难得自由。   “小姐,酒来了。”就在我的思绪不知道飘飞到哪儿去的时候,耳边响起了紫菱欲言又止的声音。   我抬起头,原来是紫菱和碧荷抱着酒坛回来了。   稍微顿了一下,我有些失笑地摇了摇头——自己这也实在是吃着山药蛋的命,操着原子弹的心了。这一位如今住着天底下最大的房子,吃着各地贡上来的山珍海味,睡着全天下搜罗来的貌美女子。还需要我这种边野粗鄙妇人的同情?   果然是夜深人静之时,最易胡思乱想。 第33章 意外   将某些思绪从脑海中抛开,我从紫菱手中接过酒坛,往杯子里斟了满满一杯,对着柳氏那院子微微示意,然后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热辣的感觉充斥在口腔和喉咙口,然后沿着食道缓缓流入胃中,胸膛内如同被烧红的刀子贴上——果然,“烧刀子”这个名字是起对了。   然而,蒸馏酒这个所谓穿越者手中的“大杀器”,至今为止,也只是在北荒及大荒原上的粗豪汉子们中流行,被他们视为真汉子的象征。   而这个,还是李家商会废了老牛鼻子劲才宣传出来的。   至于关内,那就只能呵呵了。不仅没有如同想象中一般的也受到热烈追捧,甚至还被那些有着自家所谓“绝品名酿”的高门大阀斥责为“臭酒”、“馊水”,即使是好一些的评价也不过是“酒性太烈”,“颇有北地酷烈之风”,“乃豪勇壮士之宝,却非文人雅士之酒”。   没有掌握话语权,就挣不了智商税。无论哪个世界,都是一样的。   胃脘和小肠蠕动,将流入其中的酒性蕴化、消融进入充盈的气血之中。原本分散在四肢百骸之中,显得沉寂静谧的气血受此一激,猛地有些鼓噪起来。   连忙运转“龟藏之术”,将突然涌动而起的气血压下,然而终究有些余韵浮现在了脸上。   我能感觉到,两颊之上,有些微热的感觉。估摸着已经可以看到两团红晕了,脑袋也有些醺醺然。   下意识地抬起头,瞅了一眼紫菱,看着她略有些担忧却又欲言又止的模样,我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笑容,示意她不必担心,然后又倒了一杯,轻轻啜了一口。   这一回有了准备,量又少了点,终于没有引出什么事情来。   自己的心里,终究还是有些幻想的——我确定了这一点。当初听说赵二赤手空拳生擒玄豹的时候,那种羡慕嫉妒恨的感情,是做不了假的。   又有哪个穿越者,不曾做过那种主角梦呢?   于危急之刻力挽狂澜,降服妖兽,临阵突破,等等等等,那可是穿越者的标配啊。   然而,这一世却偏偏身为女儿之身,又身处这个等级森严的世界,某些念想最终还是只能在梦里做做,只能成为泡影。   甚至赵家的祖宗给我编排的那个梦,还直接让那豹子把自己的脑袋给啃了。   如今的这番作态,到底有几分是为了那份幻想难以实现的补偿,还是真的为了心中的那些计较,我也说不太清楚。   或许兼而有之吧。我心中微微感叹着。   就在我思考人生的时候,忽然,就听见远处柳氏所住的院子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暴烈咆哮,把在一旁准备伺候着的紫菱和碧荷吓了一跳。   我没有管她们,只是侧耳倾听。哪怕隔了很远的距离,似乎都能够感受到其中的悲伤和痛楚。   那玄豹终于来了,还发现了幼兽的尸体……   我抬头,望向那处方向,却被高高的院墙挡着,什么都看不见。   可惜了,看不到那份让人热血沸腾的场面。我心中有些遗憾。   仔细侧耳倾听,只能隐隐约约的听到有低沉的喊杀声传来,还时不时地夹杂有让人心中一紧的人类的痛苦的嘶喊……   时间听着仿佛很长,其实不过短短的几十个呼吸而已。   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嚎传来,这声音发到一半,却戛然而止,紧随而来的,便是一连串的欢呼声。   隔了好几堵墙,只觉得欢呼声时高时低,却一直没有中断。   “赢了!”   我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松开紧紧压握着酒杯的手,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从板凳上站了起来,将酒杯和酒坛丢给紫菱。   然后,在还有些懵的紫菱和碧荷的茫然眼神中,转身推开紧闭的房门,走了进去。   屋内的几个人还在坐着,一点都没有发出声音的意思——这毫无意义的比谁更能忍受尴尬的静功本事,也是绝了。   看见我进来,数道视线一下子集中到了我的脸上。   “怎么,茗丫头,外面有结果了?”首先发问的是老太太,她的面色依然一片平静,但是放在拐杖上有些颤抖的手指说明了一切。   “回太太的话,刚刚媳妇听见了大嫂院子里面传来了欢呼的声音,想必是成功了。”我弯腰向着老夫人行了个礼,向她报告这个好消息,“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了。”   “是嘛……那就好”老太太淡淡地回了一句,依旧维持着水波不兴的平静,垂下眼皮,似乎在琢磨着什么。   屋子里面立刻又没人说话了。柳氏缩在一边,老太太身边的赵舒倒是眼睛在咕噜噜的打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不喜欢这些早熟的名为“神童”,实则是熊孩子的存在。   果然,过了一会儿,见老太太不说话,他倒是开口了:“奶奶,我想看看那只妖兽是个什么模样。”   “哦?”老太太的思考被打断了,她的眉头动了动,不过毕竟是自家嫡长孙,没有发火,“舒哥儿你又什么想法?”   “孙子只是想看看这是什么妖兽,居然要我们家这么兴师动众才能拿下,而二叔又是怎么一个人就能把它活捉了。”他一脸好奇的模样。   装得真像——我心里暗暗不爽,然而这话听起来皮里秋阳的,让人真是别扭。   跟在柳氏后面,又有老太太的调教,这么大就会耍心眼了,真的比他那个一门心思钻进诗文里面的老爹强了不知道多少。   “有什么好看的!”出乎意料的,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人,居然没有一贯宠溺的顺势答应他这个并不算很离谱的要求,反而有些斥责的语气,“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巴,别到时候靠近了反而被煞气冲到了。”   “早点带翰哥儿回去休息,明天早上还有早课!”   老太太心情看上去不是很好,很干脆地把赵舒给训了一顿。这个耍心机的熊孩子扁了扁嘴,又偷眼看了看老太太的脸色,最后还是低着头,应了一声;“孙儿知道了。”   教训完了这位,老太太终于转头脸来。   我赶紧低眉敛目,等着老太太的训示。   “晴雅,凤丫头那边今晚怕是不能住了,等会儿着人捡间厢房打扫一下,先住上一晚,其余的明天让茗丫头看着办。”   出乎意料的,老太太倒是先安排的是柳氏的事情,而且还是最后扔在了我的头上。不过现在她连续出了错,也容不得她抗拒。   在老太太身边随侍的晴雅应了一声,看了看柳氏,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领着她先出去了。   这个时候,老太太才真正看过来。   “半宿没睡,老身有些累了,”老太太语气平淡,丝毫看不出有一点儿疲惫的意思,“待会儿就带着舒哥儿和翰哥儿回去睡了。反正现在是你当家,这边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没什么要紧的,就别来打扰我们。”   这个倒真的轮到我有些发愣——这处理善后事宜的活儿,就全都归我了?这算是……大撒手?   要知道,这个活儿,虽然累了点,但是真的论起可以插手的余地,可以算是相当不小。可不仅仅是前些日子那个处理一下平日里的家中日常的“管家”可比的,而是能够真正触及赵家的核心力量的机会。   虽然仅仅只是这么一次,而且仅仅只是处理善后,但是有了先例,今后就有机会逐渐正大光明的插手其中。   柳氏争了这么久,给老太太做助手做了这么些年,可是连这个“第一次”的毛都没捞到呢。   我瞄了一眼那赵舒,终究还是个小孩子,掩饰的功夫不到家,听了这话,那看我的眼神看着就有些不大对了。   这也让我稍微有些迟疑:“……这个……太太……”   “嗯?”老太太的眼睛有些眯了起来,盯着我的脸,面露不善,“怎么?不想接?”   这语气很危险啊,要是我说个“不”字,怕不是又得跪下磕头请罪了。   那滋味可不好受,还是不要给脸不要脸的好。   于是我低下头,不敢和她对视。   心里稍微定了定,然后才开口:“回太太,能为太太分忧,媳妇欢喜还来不及呢,只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心里很是有些担不着底,还想请太太给拿个章程。”   “章程?”老太太侧过脸,语气似笑非笑,“你的主意一向大着呢,还用老身拿主意?你自个儿看着办就好。”   说罢,还没等我回话,她便扶着拐杖站起了身。   赵舒这个乖觉的立马凑过去搀上了,赵翰反应慢了一拍,然后也紧跟着跑到了另一边,帮着扶住。   老太太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是有些值得玩味啊——然而还没等我细细思量,给出一个妥贴的回话,她的脚步顿了顿,又撂下一句。   “既然连赵家的祖宗都看好你,那你就好好干,不要让他们失望。”   这个是说……赵家的祖神托梦的事情吗?   只是当下也容不得我继续思考了,只能敛身行礼:“承蒙太太看重,媳妇定然竭心尽力。” 第34章 拉拢   老太太带着两个孙子还有几个丫鬟出了门,屋子里面一下子就空了下来,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同样的安静,不过比之之前那挤了一堆人却没人说话的尴尬场景轻松多了。   “赵家的祖宗看好我?”   我低低地自语了一句,忽然笑了笑,走到了老太太刚刚坐的半旧梨花木椅旁边,伸手拍了拍因为不时的抚摸变得已经光滑圆润的扶手,又摸了摸有些掉漆的椅背,没有尝试着坐上去,转身跟着也出了门。   紫菱和碧荷直愣愣地抱着酒坛站在门口,大概还处在刚刚恭迎老太太出门时候的状态中,见我一个人跟在后面也出来了,一时间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没心思向她们解释,只是直接伸手拿过酒坛,然后吩咐道:“去厨房拿二十个碗来!”   “小姐,这是……”紫菱有些莫名奇妙地地看着我,我却一挑眉毛,斩钉截铁地说道:“快去!”   待她们两个各自捧了一摞碗回来,我让她们在一旁站着,又让依然在周围守护着的剩下的家丁在院中列队。等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一阵喧哗的声音由远而近,细细辨认,尽数是些彼此争功,互相嘲笑之声。   毕竟是猎杀了一头上等的妖兽,虽然比不上战阵之上斩将夺旗的功勋,但是也远比往日里去大荒原上割十几二十个蛮族牧民的脑袋,或者干掉一些不开眼的马匪更值得吹嘘。   不一会儿,长长的火把由远及近,赵全打头,一队家丁缓缓走来,最后面的两个人用一根木棍挑着个黑色的影子,晃悠晃悠的。   深沉的夜色中,我站在院子里面,身着一身白色的皮裘,怀中抱着一坛子酒,静静地看着他们的归来。   大概是看到我在寒风中站立的身影,以及院子中的阵仗,家丁们的喝骂嘲弄声渐渐小了,最后直至寂静无声。一个个以赵全为首,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排成了一列有些歪歪斜斜的队伍。   “二夫人,您这是……”赵全似乎有些诧异。   “太太吩咐,让我负责今日的善后事宜。”我向他解释,本以为可以看见他惊讶一下,却只是见这个老头面上恢复了波澜不惊,点了点头,道了一声“是!”便站在一边,不再言语。   我冲他又看了一眼,然后才扫了一圈面前的众人。   队伍比起出发的时候中少了两个人,有两个人皮甲破了道大口子,那个在彩云家见过的叫赵林的家丁脸上添了一道血痕。   总而言之,损失应该不太大。   心中有了数,我偏了偏头,对那个曾经通报彩云死讯的家丁笑道:“怎么不说了?赵林,刚刚你不是还在说你拼了命挡了那豹子一下吗?妾身也很想听听具体的经过。”   “那个……那个……”   被我点了名的赵林口中讷讷,挠了挠脑袋,仿佛话都说不周全了。   我也并不当真是想听故事,见他不说话,便转头问赵全:“全伯,似乎少了两位……”   赵全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扯了扯,勉强算是露出了点微笑:“回二夫人,他们没事儿,一个断了两根肋骨,另一个送他去大夫那儿了。”   “那便好……”我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挥手让紫菱和碧荷将手中的碗分发下去。   赵全被我一连串的举动弄得也有些发愣,手中捧着碗,抬头问道:“二夫人,这……”   我没睬他,抱着酒坛走到他身前——这酒坛还挺沉的,不过还好我的臂力还够——示意他端好手中的碗,然后修长纤瘦的十指拎起酒坛,微微倾斜。   一道晶莹清澈的水流倾泻而下,很快就将赵全手中的瓷碗填满,还略洒了几滴出来。   热气在寒夜中升腾而起,醇香醉人的酒香往四下里溢散开,我听见了不少人咽唾沫的声音。   赵全的喉咙嗫嚅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拒绝的话,只是低了低头:“谢夫人赏赐。”   我轻轻笑了起来:“这是你们应得的。”   然后,我绕过他,往后排走去,一个一个地给站得笔直的家丁们斟酒。   这些家丁开始时候表情错愕,很快就变成了惊惶,到后来,则是满脸通红,一脸的激动之色。   周围站着的用来充作仪仗的那些留守的家丁,则是一脸的羡慕。   在这个世界,古代的名将有曾经为了收买人心,让自己的妻妾为先登的死士们斟酒送行的先例,然而发展到如今,世家门阀高高在上,所供养的家丁门客为主公效死已经成为了应有之义,这般主家夫人为出征归来的勇士倒酒已经成了绝无仅有之事。   我如今的做法,在世家们看来,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有失身份。这一点,仅仅看旁边的紫菱和碧荷的表情就已经非常清楚了。   不过大概是之前酒精的影响,现在我却一点也不在乎。哪怕这会让老太太认为我有失体统,甚至剥夺我的管家之权也无所谓。   所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在这寒门与世家,皇权与世家矛盾越发激化的背景下,在这黄天道日益兴盛的时代中,哪怕这大洪朝的江山看起来依然相当稳当,哪怕我并没有什么把握,甚至只是某种执念带来的妄想,然而酒精入脑的我依然决定,为心中隐隐产生的某种预感做出准备。   左右不过是费点体力而已。   以这么一点付出作为赌注,赌输了,大不了就是回到前些天禁足的日子,做一条咸鱼,我也不觉得赵二这个粗坯会因为我给家丁们斟酒就疏远抛弃我;可是万一赌赢了,便可以在赵家这支武力的心中扎下一根钉子。   倘若一个大世真的到来了,这点人心说不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救我一命,甚至绝地翻盘。   当然,这些或许仅仅只是酒精上脑的我,给自己不能成为时代的主角而懊恼放纵强行找的理由——反正只要说得通就好。   人心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的玩意儿   昏沉的黑夜中,在一串串火把的照映下,一袭白裘的二房夫人笑语盈盈地挨个为猎杀妖兽归来的家丁们斟酒。   我甚至看到,有些家丁的手有些发颤,碗都捧不稳当,却没有丝毫嘲讽的意思,还笑着叮嘱:“拿稳了,都是二爷收藏的陈年‘烧刀子’,最是烈性不过,洒了岂不可惜?”   当然,我还是知道分寸的,没有和他们有着身体的接触。   就这么一个个的斟酒,一直走到队尾,看着两名挑着死豹子的家丁——他们一只手拿着碗,另一只手扶着肩膀上的木头杠子,脸上的表情不知所措,很有些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的感觉。   我的嘴角翘起,指了指旁边的石板路:“丢那儿吧,扛着也不方便喝酒。”   两个人低声地应了声是,又看了一眼赵全,见赵全没有反对,便将玄豹抬了,往旁边的地上一放。   或许是紧张,没有放稳的缘故,那死豹子落了地,竟然翻了个身,那充满了狰狞的脸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一只眼睛依然圆睁着,另一只**了枝箭,看形制应该是一支附了道法的神机弩矢。血盆大口在重力的作用下张了张,露出尖利的獠牙,像是在朝着我龇牙咧嘴。   说起来,那个梦做得还真像,包括那股子残留的凶煞之气,几乎和眼前这只死了的一模一样。   一时间,我都有点后悔没有带赵舒过来看一看了——这熊孩子被这凶样吓上一吓,冲冲煞气,说不定以后就会变乖了。   一只手拎着酒坛,另一只手伸出,摸了摸妖兽的脑袋——身体还温着,皮毛摸起来手感也很好,真想弄张来做皮草。可惜现在还没处理过,血腥气太重了。   周围一片安静,我回头看了看,只见身后的紫菱和夏荷面色惨白,两腿发抖,像是连站都站不稳了。两个挑着豹子的家丁也是一脸的死灰,看着就差跪下来磕头捣蒜了。   “皮毛不错,回头我和太太说一下,剥下来给二爷做身皮袄,既威风又保暖。”我轻描淡写地收回了手,向着赵全提了一句,然后看向对那两个家丁喝道。   “还杵在那儿干什么?还不赶紧端碗过来?”   这个时候,这两个傻子才如梦初醒,一边“是!是!”地应着,一边弯着腰,双手端起碗来。   或许是错觉,我居然在他们的眼中看到了一些认同?   心中微微摇头,将酒给他们斟好,我走回队伍最前面,给自己也倒了一碗。   “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我端着满满的一碗烧刀子,看着这帮精壮汉子,“各位的勇武,大家都看在眼里。如今赵家正值用人之际,各位奋不顾身,为赵府搏杀,自然重重有赏。今日妾身便代老爷、老夫人、大爷和二爷,敬诸位一杯。”   说罢,一仰头,一碗酒便都下了肚,或许喝得太急了,一些酒洒了下来,落到了皮裘之上。   “为赵府效死!”赵全带头,下面众家丁异口同声地喝道,同样一口饮尽。   只是赵府吗?我放下碗,看着这些正在咕嘟咕嘟地大口喝酒地家丁,心中略有些遗憾。   不过还早,墙角慢慢挖就好,我不着急。 第35章 对峙   某种遗憾的情绪在脑子中微微泛起了一点波澜,随后便消失无踪。   我也并不在意——左右不过是个念想罢了,时间还很充足,我等得起。   将这些微妙的感情抛出脑海,我看向下面。一个个家丁将碗中的黄汤吭哧吭哧灌完,正目光灼灼地看过来。   于是我准备当场便定下封赏事宜,给这股高涨的情绪再添上一把火。   便在此时,突然听见远处赵府大门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喧哗。   这么晚了,又有哪个不开眼的在赵府门口闹事?   我皱了皱眉,正要着人去看个究竟,就见一个门子缩头缩脑地从队伍后面小跑着进了院子。   院子中的人将目光都聚在了他的身上。   好不容易酝酿的气氛被打断,我自然不可能给他什么好脸色,不过却没有发火,只是沉声问道:“什么事情?”   “回……回禀……夫……夫人,”我的不满,加上上百个充满煞气的凶恶汉子的视线可不是那么好承受的,这门子平日里只需要做些看门收门包的活计,专精都点在察言观色上了,此时连话都说不周全,“之前,那……那……衙门里的差头上门,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可有要效劳的。”   “然后呢?”我强行按耐住火气,继续追问。能做门房的,都是伶俐人,没有主人的命令,这点小事情,肯定直接一句“府上无事”就直接打发了。   至于什么差头?一个胥吏,算什么级别?   “小人和老李正要打发走,”机灵人终究是机灵人,说了两句,心定了下来,也就能把事情勉强说周全了,“可是紧跟着那厢军的王统领来了,还带了百来号人,在门口嚷嚷着府中有喊杀之声,必有事端,一定要进来看个究竟。”   “老李还在门口挡着,小人见情况不太妙,便赶紧进来通禀。”   “王统领?”我脑子转了转,便知道他说得是哪位——好端端的豹子没了,这儿又喊打喊杀的——不来查个究竟才怪。   不禁冷笑出声,“王家的王真吧?也真难为他还敢上门。”   我转头看向赵全:“全伯,还得麻烦你带着人,跟着妾身走一趟了。”   看这势头,这位可不像是负荆请罪的模样,那么,终究还是要靠刀把子的威慑了——在关外如今不断紧跟关内,越发讲究吃相的时代,这种情形不算多见,但是总有些人胆子比较肥。   赵全一躬身:“为赵家效死,乃是职责所在。”   片刻之后,我便带着这几十个一脸煞气的家丁,走到了赵府的门口。   只见外面一片明晃晃的,几十上百个厢军打扮的兵卒人人手执火把,腰挎刀剑,堵在了赵府门外的石阶下面,打头的正是王真,一脸不耐烦的模样。更远的地方,十几个衙役在差头的带领下,缩在一边看着热闹。   石阶之上,门房老李正在和两三个家丁模样的士兵争吵着。   隔的远远的,我脸色冰冷,侧头向着赵全哼了一声:“这年头,还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上门来了。”   赵全的脸色也相当难看,他一挥手,那刚刚和玄豹恶战一场,甲胄都没有离身的精锐立马冲了出去,在赵府门口排成了一道防线。   随后,伴随一声呼喝,“呛”的一声齐刷刷地拔出了长刀,雪亮的刀口对着外面,在火把的光照下反射出一道道变幻的光彩,仿若映照出对面的人心。   没有人说话,然而这沉默肃杀的气势,将对面原本乱糟糟的嚣张气焰一下子压了下去,场中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终究不过是厢军而已。   我跟在赵全后面,看着对面有些慌乱的场景:王真带着的几个家丁一下子退到了台阶之下,拦在了王真的身前。而其他的厢军士兵看着这副场景,纷纷往后退去,面上露出犹疑之色——毕竟曾经是赵峰带的兵,存着些敬畏之心,甚至有些打过交道的,对于赵府家丁的实力多少也知道一二。   看着那些领头队率纷纷看向王真的神色就知道,不过是看在王真如今是他们直属统领的份上,勉强还待在这儿,不然早就一哄而散了。   扫视完全场,我心中有了底气,见场中也安静了下来,便走上前,和赵全并列,面对着脸色阴晴不定的王真。   定北城的世家圈子就那么大,嫁给赵二前,彼此间多少有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意思,我和王真虽然不熟,对他印象也不佳,但多少也见过几次面。   “王真,深更半夜的,你这是打算做什么?”我丝毫没有给他面子——今晚这事情一出,他王真少不了要被扒层皮,如今不想着找赵家补救,反而还敢明火执仗的上门。   这是真以为赵家只剩下孤儿寡母的好欺负了?   看着被一众家丁挡在身后的我,王真脸色变幻了好一会儿,然后才上前,双手抱了个拳:“原来是李家嫂子,小弟这是在军营里面,听着贵府上喊杀声不绝,唯恐除了什么岔子,所以便带了人来看看。”   “那真是劳烦王统领关心,隔着半个城都能听见府中的声音,”我依然保持着薄怒之色,冷哼了一声,“不过是一只妖兽潜入府中罢了,如今已经解决。天色已晚,赵府多有不便,便不多留王统领了。”   说罢我挥了挥手,赵全上前,对着王真做出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这……”王真脸上急切之色一闪而逝,正要上前,却见赵全双目微瞪,刚刚斩杀上品妖兽的凶威煞气显露无遗,硬生生地将他的动作给压了下来。   他踌躇了一下,面上数变,最后带上了一丝恳切之色:“妖兽可是逃窜了?但是那妖兽擅长潜行,倘若假作逃跑,实则匿藏在府中,对各位少爷小姐也是……”   “哦,妾身还未说是什么妖兽,王统领便知道是什么了?”我神色稍微缓了缓,带上了一丝讥讽的笑意。   “呃……”王真被噎了一下,好半天才勉强找了个理由,“能潜入府城的妖兽,自然必是擅长匿踪潜行的……”   “呵……”我也懒得去揭露他了,直接说道,“幸得祖宗保佑,那妖兽已被全伯和各位家丁斩杀,不必劳烦王统领费心。”   然后,我就看见王真的脸色大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李家嫂子,这玄豹尸体,能否拿出来检视一二?毕竟下官身负巡城之责,出了这事情,终究要向知府给个交代。”   尸体拿出来,明日大概就变成了一头普通黑豹了吧?,然后过些日子,再报个玄豹暴病身亡——我心中冷笑,这货居然不想着如何补救,居然还以为自己能瞒得下去?   而且也不怕吃相太难看!   我一时间不禁为这位蠢货的脑洞感觉有些吃惊,这姐弟俩,不愧是一个爹妈生出来的,连愚蠢都这么相似。   “不必了,”我不想继续扯皮,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明日我家要上书知府,这便是陈堂证供!也不知这些时日你们军中是如何巡逻的,竟然让这等凶兽混入了府城,若非是不开眼直接闯入了我赵府,不知有多少家会遭受祸害!”   既然发生了妖兽入府,这些事是必然的要做的,还要大大地为自家表功,不然别家还会以为是你自家心虚。   我也没必要藏着掖着,正大光明地在这个场合说出来,语气中也颇有敲打的意思。   虽然其实我也清楚,这个背后谋划的另有其人,王真也就是一个失察的罪名,不过能借着这个机会闹一闹,和他谈判,借此拿回一部分厢军的权力,也是好事。   只是我没想到,蠢人的思维,有时候真的是……   我预想中的王真勉强道个歉,然后留下人来谈判,进行利益交换的场面没有发生,反倒是修行后后变得敏锐的眼力发现,他的视线瞟向了他身后队伍中的某个人,而那个队率打扮的厢军,和他对了一个眼色,然后居然开始暗中和队伍中的其他人打手势,手也暗暗地扶上了腰间的刀把。   哪怕是我,一时间脑子中都是空白——这厮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居然就这么不管不顾,打算继续强闯赵府?王家,是要和赵家直接在府城里面开战吗?   就算最后将豹子抢出去了,又有什么用?   这王真,莫不是被下了降头吧?   只是唯今之计,也容不得我犹豫了,我那目光直看向赵全。   赵全瞬间心领神会,同样做出了让下属做好准备的手势。   而就在这个关头,长街之上,又出了惊变!   在一片喧哗声中,数条火把长龙忽然从街头的那边涌了出来,短短十数个呼吸的时间,数百名身着皮甲,手持长枪、刀盾的士兵杀了出来,在大街上齐刷刷地组成了战阵,将王真带来的队伍连同看热闹的差役们一起围在了中间!   领头的一位头发散乱,甲胄歪斜的将领,正是赵德!只见他一脸的气急败坏,面上的肌肉都变得扭曲了。   他看见王真,顿时一声暴喝:“王真!你居然敢来赵府撒野?” 第36章 暴露   又是一波突变,顿时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整懵了。   包围圈里王真带来的士兵,一个个面面相觑,脸色刷的变白,至于那些遭了无妄之灾的衙役们更是傻了眼。   我倒是立刻反应了过来,心里松了口气。   赵德终究还是忠心的,反应也够快。   这样一来,想必王真也不会动手了,两家不会彻底撕破脸皮——不是我怕了王家,别说眼前这点兵丁,就算王真把他家的所有家丁拉过来,面对着赵全领着的这群精锐,也只有扑街的份。   北地一流的世家,可从来都不是吃素的。   我心中计较更多的,一方面是不想让幕后黑手称心如意,另一方面,还是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背下这个锅为好,这王家虽然势力不大,可是和柳家有着姻亲的。带着赵府一口气接连和两家翻脸,我的小身板再硬,可也吃不消。   果然,面对着这种场面,王真的脸色一下子也变得阴晴不定起来,他看了看我这边,又扭头看向街道那头,咬牙切齿:“赵——德!”   前面是赵全带领的精锐,后面又被赵德抄了后路,整个已经被包了圆——就算他自己想打,也得看那些厢军们自己愿不愿意啊。   至少,我就看见看了好几个胆小机灵的悄**地往边上挤,似乎随时有将手中的武器扔掉的打算。   不过场面上一时间还是有些僵持着,终究是世家子弟,王真虽然吃了瘪,但真要低头,还是拉不下这个脸来。   他之前看着的那个队率模样的厢军挤开队伍,凑了过去,似乎要和他咬耳朵——这位大概是他看上的某个谋主吧?不像是他自家的家丁,倒像是后来招揽的。   我不耐烦再这么搞下去,凭白给人看笑话——旁边的宅子中,已经有人开始探头探脑的了,于是打算先给他递个台阶,剩下的好处明天自己去府衙里面拿。   却就在此时,旁边站在前列的那个叫赵林的家丁突然大叫了出来:“是你!”   这声音颇大,在这一片沉默的场中显得格外刺耳,一下子将场中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甚至连王真都看向了这个粗汉。   他却不管不顾地,用手指着那个正在和王真咬耳朵的厢军队率,大声叫嚷:“就是你!那天和任云一起吃饭的,我护着大爷和彩云姑娘的时候看见的!”   任云?   就是……那个彩云的护卫?   我头皮一紧,脑后仿佛过了电一般——呵……这条断了头的线居然就这么牵扯出来了。这是运气,还是……   我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这赵林脑门上面那一丝正在缓缓散去的阴冷之气——虽然寒冬之时阴气大盛,阴鬼复苏,然而那只是指还留在阳间的那些。已经进入阴土的鬼神们,即便是在这个时节,想要在阳间托个梦都是千难万难,这般直接干涉阳世,那要付出的代价……   按照世家的秘传,以及道藏中的隐秘记载中所述,即便只是让脑子里面的某个已经遗忘的画面重新变得鲜活起来,或者是造成一个小小的幻觉,所耗费的力量都是以百倍来计的。   然而,倘若仅仅只是为了揪出这个线索……又是托梦,又是干涉阳间的。   想到此处,我心中微震——搞不好,那帮赵家的祖宗们察觉到了一些未来的蛛丝马迹,为了不想再拖下去节外生枝,不惜亲身下场,也要在某个事情发生前,尽快解决这群老鼠。   鬼神们有着神通,他们的消息,总是要灵通许多的。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之前想好的蜘蛛结网,集结世家之力,慢慢自上而下一步步绞杀的策略要改一改了。   哪怕为此暴露一些实力来,也在所不惜。   毕竟,连赵家的祖宗都在关注着,不惜代价来干涉,这棋,绝对是至关重要的,可千万不能走歪了。   很多时候,面对变幻的时局,争取时间比彻底清理干净更加重要。   赢了会所美男——嗯,这个还是算了,会被赵二打死的;输了的话,怕是连下海干活的机会都不一定有。   既然如此,眼前的目标就更不能放过了。   看了一眼莫名奇妙,带着些狐疑神色的王真,我转头,向赵全打了个眼色。   赵全点了点头,面色不变,身体却微微弯腰躬下,手指紧握着那柄神兵,一副随时可以冲出去的模样。   然后我看向那个赵林:“究竟是什么事情,你给我说清楚!”   赵林转过身,向我行了一礼:“回夫人!当日大爷和彩云姑娘遇见任白那贼厮鸟的时候,是俺在一旁护卫的。这厮当日一身便装,坐在那贼子的对面。彩云姑娘遇害后,咱们也去查过这厮,却一直没找到,没想到竟一直躲在军营里面!”   这粗汉子的声音洪亮,场中众人尽皆听得清清楚楚。   王真脸上的狐疑之色愈发的浓厚——彩云遇害这事情,赵家虽然没有往外面大张旗鼓的讲,但是世家圈子里面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不清楚内情,这个事情总归是知道的。   这一位终究是世家子弟,虽然蠢了一些,但是不少事情,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能看见,他悄悄地退后了两步,和那个厢军略略分开,手也在刀柄上不停地摩挲着。   至于那名厢军,突然成为了众人视线的聚焦点,一时间也有些慌乱,脸色也白了白,好不容易勉强镇定下来,对着赵林怒喝道:“兀那汉子,你嘴里在嚼什么鸟蛆!”   场中忽然一片安静。   “呵……这话,可不是正经的关外口音啊!”   过了片刻,我发出了一声轻笑,向前走了几步,前面家丁组成的护卫墙分开,让我可以直接与王真隔着台阶对视。   “王真,你也听到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咱们定北城的厢军,招的可都是本乡本土的关外汉子,什么时候混进了一个南方来的蛮子?”   终究只是古代人,培训没那么上道。哪怕平时借着假身份,掩饰得很好,可是关键时刻,想爆粗口来掩饰自身的惊慌,却没想到急切之下暴露了自己的关内乡音——这年头,乡土之别可是很重的。   “哼!”王真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但是身形暴退,几个身边的亲笔围了上来,顿时将那厢军的退路给封锁了。   “今晚之事,是我不查,受小人挑拨,事后定会给赵府一个交代。”他狠狠地剜了那厢军一眼,转头恨恨地对我服了软。   “既然是有奸人挑拨,那你今晚的行为赵府也暂且不追究了,只要将你身边这个人留下,妾身便让赵德让开一条路,放你们回去。”   我的神色傲然,语气中也丝毫没给他留情面。眼下自己大占上风,大家族自然要拿出该有的气势来。   “这……”王真面上露出一丝青气——大概是这位所谓的“谋主”知道得太多了,怕他泄露什么吧,也或许是恼怒自己受了蒙蔽,想自己来拷问,不过我并不在意。   现在的情势很清楚了,是他理亏,落在下风,还有把柄落在我的手里,还怕他不就犯?   “王真,你可想清楚了,这一位,可是和涉嫌谋杀我赵府的血裔的案犯有着联系的……”我语带威胁——话外的意思很明显,你若是敢不让,那也是嫌犯!到时候可就别怪赵府不给情面了!   王真死死地盯着我,倘若目光能杀人,他怕是早就杀了我十遍八遍的了。   可惜的是,这只是个低武世界。   “收队!”最后,他恨恨地用力一挥手,示意亲兵收刀入鞘,准备打道回营。   远远的看到这边的态势,赵德也很知趣地让军阵分开一条缝隙,算是给了个善意的回应。看到这一幕,王真麾下的那一众兵卒们,都纷纷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轻松神色。   王真气冲冲地掉头,带着队伍往回走,他手下的亲兵们缓缓后退,自然也放松了对那厢军的防备。   就在此时,只听“呼”的一声,劲风扑面而来,我的身旁一道黑影冲了出去,伴随着一声惨叫以及骨节断裂的咔嚓声,赵全突然便出现在了那厢军的身后。   “当啷!”此时,厢军手中的腰刀,才落到地上。   这个细作眼见情势不妙,刚想借着这混乱的时候抽刀去抹脖子,却没想到被一直盯着他的赵全趁机突袭,一把扭断了关节,成功拿下。   不……不对!   我正想说些赞赏的话,却看见那厢军苍白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惨淡的笑容,随即,一道黑血从他的嘴角流出。   他晃了晃身子,嘴里喝喝了两声,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后,脑袋就像没了骨头一般耷拉了下来,   “噗通!”   赵全松开手,那厢军的尸体仆倒在地。他那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也少有的显出了一抹怒意。反倒是正在离开的王真,愣了愣,然后一脸的幸灾乐祸。   连续吃瘪了一个晚上的他,终于看见我们也着了道,大概也心理平衡了些。   我没去管他——这个混球,明天自然有让他哭的时候——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甚至都觉得耳边传来了一声“哼!”的不悦声音。 第37章 敲打   终究还是小瞧了这个世界的人——我心中暗暗叹气。   并非不知道还有口中藏毒这一招,前世的小说电视剧里面类似的这一套海了去了,只不过现实中,以这个时代的生产力,要做到能够藏在嘴里包裹住毒药保持不溶解,足够密封,又能很轻易地被咬碎,平时还不会被误嚼。这样的材料可不好找。   加上之前从来没在这个世界见过相关的记载,我急切之间也没有想起来这一茬,去提醒赵全,导致这一条线索就这么断了。   不过嘛,也不是没有补救措施,只不过动作得尽快了,我心里盘算着——这般看来,该动用的关系还是要用上,该暴露的事例还是得暴露,没有什么捷径可以走。   至于赵家祖宗的不悦——那倒并不是问题,或许现在他们觉得自己耗费的力量白费了不少,不过等个几天,看到结果,他们就差不多该消气了。   或许还会喝个酒,唱个“小贼你哪里逃”的小曲也说不定。   心中计较已定,我抬头瞟了一眼正得意地退走的王真,随后看向赵全:“全伯,将这尸体送到宋仵作那儿,请他掌掌眼,说不定能看出一些什么来。”   “是,夫人!”赵全愣了一下,大概一时间没有想到这一茬,随后躬身应是。   我却悄悄地眨了眨眼——赵全这称呼,似乎少了个字啊,是无意中漏了,还是……   嗯,还是不要太过自信的好,我给自己提了个醒。   这时候,赵德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他走到石阶下,不顾身上甲胄俱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小人该死,让夫人和赵家受惊了。”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语盈盈地摆手,示意他起来:“起来吧,后面还有那么多兵卒看着呢。今晚你做得很好,来得很及时。”   “小人——”   赵德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我打断了:“起来吧,先把你的人散了,然后等会儿和我回府里,我还有事情要问你。”   赵德抬头,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了身。   这才对嘛——要是还跪着,我都要以为他这是在借着身后的士兵来逼宫了,那可就真是找死的行为。   我转头,没去管他安排手下的事情,对着赵林吩咐:“等会儿你和紫菱一起去账房那儿领些银钱出来,一部分给今晚出力的家丁,作为赏赐,另一部分明日里亲自送到军营里面,一一发到兵卒的手上,作为今晚辛苦的开拔费。你也是老行伍了,具体的数字应该能拿捏清楚,算不清就找紫菱一起算,若是还有不懂的,就去问全伯。”   虽然他能揪出细作来是赵家祖宗的庇护,而且结果线索还是断了,不过他终究也算是立了功,我也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赵立,你先不要回二爷那儿了,这几日,就跟在我身边。”想了想,我又对那个赵峰的亲兵说道。   “这个——”赵立看上去有些犹豫,面露难色。   “二爷那儿不差你一个,有什么事情,我担着。”   我斩钉截铁地命令——这个时候,对赵二那儿要封锁消息,不然谁知道他冲动之下会搞出什么乱子出来?   “……是!”没奈何地,这一位只能弯腰领命。   安排完这些杂事,又将一众家丁打发了走,我转身,在赵立的护卫下,领着赵德进了赵府。   这一次,没有后宅,而是直接去了刚刚待着的主屋。   主屋里面的暖炉尚在燃烧,脚下和空气中还算暖和。我没有坐在老太太的主座,而是坐在了旁边柳氏曾经坐过的位置上,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站着面前的赵德,慢慢地收敛了神色,清冷的脸上带上了一些霜意。   赵德没有说话,双膝缓缓跪倒在地,空气中一片沉默。   赵立大概没有看过这样的我,一时间手足无措,连站都不知道往哪儿站了,我招了招手,示意他站到我的身前,将我和赵德半隔开,然后才将视线又放回到赵德的身上。   “赵德!你可知罪?”   “小人知罪!”赵德脑袋低下,伏在了地面上。   “哦?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   我淡淡地说道,声音没有丝毫的感情。   “小人今日救援来迟,让主人受了惊,罪该万死!”赵德的嗓音低沉中带着点沙哑,听不出一点儿愤懑的感情。   是真的这么觉得,忠心耿耿,还是伪作出来的感情?   人心隔着肚皮,我也不清楚——甚至,说不好今天是真的忠心耿耿,过几天受了刺激,又突然反叛了也说不定。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这男人们在“忠心”这个问题上,也向来都是薛定谔态的。所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无论前世还是此时,都有太多的正反例证了。   不过,只要他眼下的心还向着赵家就好——在这一点上,我对赵家的向心力还是有些信心的。   “王真这一次出动的只有百来人,应该都是厢军中的心腹,却只带了短兵,连甲都没披,想来没有大张旗鼓,乃是悄悄出动。你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出动大部手下,且甲胄兵器俱全,估摸着是他出营往这边来的时候就开始整备了,如此神速,又何来‘救援来迟’一说?”   我的嘴角微微挑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低伏着略显佝偻的身体。   “这……”赵德一时间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继续伏地。   “我且问你,相公离家的时候,是如何吩咐你的?”我不以为意,循循善诱,像是老师在教导学生。   “二少爷让小人操持军务,尽量稳定军中人心。”   对于赵二的命令,他倒是记得很牢嘛。我心中冷笑,语带讥讽。   “那你做到了吗?”   “这……小人惭愧……”都发生了今晚这般的事情,若是他再敢说做到了,怕是这舌头是不要想要了。   “我也知道,让你这个出身的去与王真他们相争,确实有些为难,”我语气稍稍缓和,却只是欲抑先扬,随后陡然变得愈发严厉,“然而我再问你,当日你要与王真相斗以争兵权,事先事后有没有与我报备??”   “甚至,那日我召唤你来府中看守账房,你也未曾与我分说,你第二日要与王真相争?”   “是看不起妾身,以为妾身这个妇道人家不识你军中之事吗?”几番连问,说到最后,我可说是声色俱厉。   “小人,小人绝无此心!”   赵德连连叩首请罪,却不向我分辩——这似乎也符合他一贯给我的印象。   不过我却没有放过他,既然敲打了,一次性便要敲打个够,省得这些骄兵悍将一个个觉得自己只要听赵二的就好,剩下的可以自作主张。   刀把子,只有牢牢地握在手里,才是真正的自己的。   “倘若你当日没有大意,胜了王真,那玄豹有可能从你军营中逃脱,又掀起如此大的风浪吗?那王真,又怎么可能骄横至此?”   这个时候,赵德只剩下磕头的份了,然而我却依旧没有放过他,继续恐吓。   “如今兵曹不在,大军出营可是要知府手令的。今晚你出营出得这么急,没有拿到知府的手令吧?若是知府是个有别样心思的,以此为借口,将你和王真一起拿下,这定北城的军权,岂不是一夜之间便要换了主子?”   “你就是这么执行相公的吩咐的?”   这一下子,赵德连头都不磕了,整个身体都僵在了那里。   “小人该死!”   过了好一会儿,“咚”的一声脆响,赵德的额头重重地磕在了青砖上,一动不动。   呃……这一下,听着都觉得是真疼。   我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缓缓开口:“我也知道,你一向是忠心的,无论是对相公,还是对赵府。”   教训得差不也就行了,棒子打完了,甜枣也应该赏上那么几颗。反正作为被钦定了掌家的,又是赵峰的夫人,好话坏话都在我一张嘴上。   “今晚这不顾一切的带兵来救援,虽然鲁莽了些,但也已经说明了你的忠心耿耿。赵府和相公待你不薄,你也确实做得不错。”   “小人不敢……”   赵德才说了半句,便被我给打断:“做错了要责罚,但是做得好的还是要夸。这是你应得的。”   同一件事情,从不同的角度来看,既可以打棒子,也可能得甜枣,运用之玄妙,完全存乎一心。   这一下,赵德再也不敢说话,只是趴在地上,听着我继续训话。   “知府那儿你不用担心,陈知府终究是妾身大伯的学生,家里也是北地出身,不会太过为难我等,明日我修书一封,大概就能轻轻揭过了。”   虽然前世很厌恶这种官僚体系中盘根错节的关系,然而真的到了自己如今这个份上,果然还是自己人好办事。若是来个像宋求,或者省城的张巡抚那种寒门出身的知府,今天这事情可就难以善了了。   “至于王真……丢了玄豹,又被奸人愚弄,擅自出兵意图强入我赵府,犯了忌讳,陈知府是不会保他的。当然,那之后或许会有其他人插手,但是,无论如何,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从明日起,一直到相公回来,整个厢军的兵权必需牢牢地把握在你的手里!”   “若是办成了,便记你一记大功,之前的罪责一笔勾销。若是再出岔子……”   我盯着他,话没有说尽。   赵德又磕了个头,抬起头来的时候,脑门上一片乌青。   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坚定:“谢夫人开恩!小人必定竭心尽力,将厢军掌握在赵府手中。若是不能成,小人必自刎以谢赵府!”   “说什么自刎什么的就不必了,你终究是忠心的,为这点事情丢了性命那也太可惜了。若是事不成,你自己回头去找相公,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清楚,请他决断吧。”我微微阖上眼睛,往后一仰,有些懒散地靠在了椅背上。 第38章 善后   赵德毕竟是赵老二的人。虽然说夫妻一体,在这种关头,我找个由头敲打敲打他实属正常之事,然而倘若他真的事情没干好,想不开抹了脖子,即便并非是我的过错,也终究很可能会在赵峰的心中留下不小的芥蒂。   人设崩塌的反噬,可是很难弥补的。这种风险,我没必要去冒。   不想再多说话,我摆了摆手,示意赵德可以下去了。   他谢了恩,又趴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然后才爬起来慢慢地退了出去。   我眯着眼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不禁有些叹气——这就是空降领导的坏处。   倘若是在经营了多年的李家,不说所有人,但是主要的手下是什么性格,有什么能力,忠心程度怎样,基本上都了解得七七八八,彼此间也都知道做事的风格和流程,碰到事情自然知道该用哪个人,使唤起来也驾轻就熟,如臂指使。   而在这赵家,一切都得在别人的框架下面从头再来,还偏偏又是赶鸭子上架,上台就要直面风口浪尖,只能逮着只羊就开始薅,无论是赵全,还是赵德,都是如此。   他们的能力、性格、做事风格都是完全不清楚。   如今,只能相信赵家老太爷和赵老二的眼光了。   摇了摇头,我把这些烦恼抛在了脑后,继续开始处理其他的善后琐事。   明早呈交给知府的书信自然得亲自来写,而且内容和措辞都要细细琢磨,免得不经意间得罪了人;柳氏院子的整理自有下人去做,但是统计各项损失的安排还得我去做;那些家丁的赏格虽然交给赵林和紫菱了,然而最后的批阅签章还是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的。   其他的诸如让赵全将密库的收藏收回、放置、家丁继续的巡逻安排等等事情不胜枚举,等我都一一处理完成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云层不厚,能够看见碧蓝的天空,一扫过去几日的阴霾。红彤彤的太阳高悬在东边,从窗户中投进清晨的阳光。   我停下了手中的笔,伸了个懒腰。   忙碌了一整夜,好在并非没有收获——靠着在去赵全那儿的工夫,装作不经意间摩挲鉴赏了几把准备放回密库里的武器,总算是收获了面板上的几个点数。   只是,除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剩下的收获,也就仅此而已了。   几乎一夜未眠,仗着平日里积攒的血气滋养,我并没有太大的不适,也没有去补觉的打算。   回房稍稍做了洗漱,又草草用完了早膳,然后又要开始见人——那些各房的庶子庶女们,已经或派出下人们,或亲自出马,来打听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我没有遮掩的意思——反正也瞒不了,索性在应付了亲身前来的颇得老太太宠的几位后,直接吩咐知情的下人们不用隐瞒,一概照实回答。   如此这般,将大多数人打发了回去,看看差不多日上三竿了,我让打着哈欠的紫菱和碧荷回房补个觉,然后带着赵立到了昨晚临时安排的柳氏的住处。   从自己的本心来讲,我是一点儿都不想和柳氏打交道的。然而老太太有吩咐,我也只能过来看一看,这一位对于住处还有什么要求。   柳氏已经起了床,大概是知道大势已去,她居然没有将我拒之门外,虽然很是冷淡,话里话外也是阴阳怪气的,但是终究还是让我进了门。   进屋的时候,我略略扫了一眼厢房内外的布置,略略有些惊讶——这儿虽然比柳氏原本住的地方小了些,但是无论是周围的环境,还是房内的陈设,都相当的不错,不算是委屈了她。   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并打扫出这么一间屋子,看不出来,晴雅还真是个有心的。   “今儿早上主事过来汇报过了,嫂子的院子要清理出来,大概还要十余日的时间,而且见过血,怎么说也不算吉利,弟妹想着,嫂嫂一直住在这儿实在太委屈了,便想让人今日里将毓秀院打扫出来,不知嫂嫂……”   在屋内坐下,侍女上了茶,我也不打算云山雾罩的,直接开门见山。毓秀院也是赵府一个不错的院子,不比柳氏之前住的差,不过已经有几年不住人了,虽然一直有人打扫,但终究不会像主子们住的那么上心。   柳氏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语气很是冷淡:“不必了。待罪之身,住这儿也挺好的。那边院子住惯了也不想动,等什么时候修好了搬回去就行。至于吉利不吉利什么的,反正有赵家祖宗庇佑,有什么好怕的?”   她一直克制着情绪,但是说到最后一句,眼中终于还是忍不住闪过一丝愤恨。   我装作没听见这最后一句,朝着她点了点头:“嫂嫂既然愿意等一等,那弟妇也就不多事了。只是这儿终究有些简陋,若是嫂嫂有什么不便的,直接遣人来和弟妹说就好。”   她的丫鬟们都被赵全给拿下了,现在伺候的都是后来晴雅给安排的,难免有些使用不惯——我其实更多的是担心那些下人们会被她拿着出气。   “没什么不便的,晴雅这丫头安排得很好,”柳氏话中有话,皮里秋阳的,“这么好的丫头,难怪老太太那么早就指给了二房,也就是你进府了才领回去。”   都这副模样了,还不忘搞事,居然来挑拨我和晴雅的关系?而且还这么直白?有必要吗?   我心中暗暗皱眉,脸上却不露声色:“晴雅确实是个好姑娘,既然嫂嫂满意,那弟妹便放心了。”   话音落下,对面的没有接,屋中一时间没人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我有心想提一提她院子中那些下人的事情,然而思忖再三,却觉得不方便提,毕竟这提了像是在打她的脸,说不准便要翻脸。   可是不提的话,感觉就像在无视她的存在。虽然已经得罪她狠了,也不在乎这一点,但是我自己总觉得该做到位的还是要做到位。   然而指望她自己提出来,似乎也不太现实,毕竟,而于她而言,终究是她自己房里出的事情,算是她出怪露丑,不愿意提也是人之常情。   就这么相顾无言地坐了一会儿,正好有下人来通报,我松了口气,藉着这个借口,起身告退了。   下人是老太太派来寻我的,我自是不敢又丝毫怠慢,赶紧往老太太的院子里面行去。   一路上我试探着问了问,下人倒是没有瞒我,一五一十地说了:原来是老太太已经起床,用过早膳后听赵全说了昨晚后来发生的事情,便来唤我过去。   估摸着是想再问个究竟——我心中如此猜测着,悬着的心也定了下来。   等我到了老太太的院子里,老太太已经坐在庭院中间,一边喝着汤药,一边晒着久违的太阳了。   身后晴雅在给她轻轻地捶着背。   看见我过来,老太太抬起手掌,晴雅很知趣地下去了,院子中只剩下了我们两人。   我恭恭敬敬地向老太太行了礼,待直起身,老太太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茗丫头,坐吧。”   又行礼谢过。我才小心翼翼地坐下,屁股只挨了点椅子边。   老太太瞟了一眼,忽地笑道:“怎么一副拘谨的模样?昨晚在门口的那威风劲儿哪去了?”   “哪儿有什么威风,”我摆出一脸心有余悸的模样,“昨晚上那么多人在门口对着,还拿着刀剑,媳妇也是被吓得心肝直跳,不过是想到咱们赵家的门楣,不得不强撑着罢了。”   一边说着,我一边起身谢罪:“昨晚上媳妇处置不周,让那个与害了大爷血脉的贼子有涉的贼人得以自我了断,以致断了线索,还请太太责罚。”   “那是贼人狡猾,连赵全都着了道,与你又有何关碍?”她状若毫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让我重新坐下,然后感叹了一声,“你一个妇道人家,在那个场面下能强撑着,已经很不错了。今早上起来听赵全说起昨晚上发生的事情,老身也是吓了一跳,想着都让人心惊肉跳,真难为你撑下来了,还没落咱们赵家的脸面。”   “都是祖宗保佑。”我双手合拢,向着赵家祠堂的方向行了一礼。   无论如何,昨天晚上祂们确实帮了不少忙。   “你也不必谦虚。光是祖宗的保佑可做不成这样,其中自有你自己的一份功劳。”老太太摇了摇头,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一直看到我心里发毛,然后次啊开口,“说说看,茗丫头你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   “媳妇愚昧,还请太太指点。”我摆出十分恭谨受教的态度。   “老身能有什么可以指点的?”老太太往后仰在椅背上,貌似自嘲的一笑,“都知道你一向心里面是又主张的。都这个时候了,也不必在藏着掖着,有什么需要老身做的,一并都说来吧。”   “太太说笑了……”我陪着笑脸,还想再踢个皮球,可是话说到一半,却说不下去了。   老太太的眉头挑了起来,毕竟多年执掌后宅,脸板起来自有一番威严:“老身一向不会说笑。老身对自己有自知之明,区区一个妇道人家,只打理支撑着后宅或许还行。但是咱们赵家到了这个关口,外面到处都是虎视眈眈的,稍有不慎,便可能滑落深渊。这个风口浪尖,老身自认为应付不来。凤丫头的作为你也看到了,也是个扶不起来的,这个家,现在只有你能撑着,茗丫头,你明白吗?” 第39章 准备   面对着老太太的肃穆正容,我一时间也有些说不出话来,各种心思不住地在脑子里面翻腾着。   这番作态,是打算面对风浪,将我推出来做个背锅的;还是看我确实有些能力,先用着试试看,若是事有不谐便过河拆桥?又或者确实认为这是赵家先祖的决定,所以准备真心实意地扶我上位?   悄悄看了眼她那张保养得不错,皱纹并不算明显的脸,我心中不住地打鼓——这一位毕竟在后宅中打滚了一辈子,戏精的修养早就已经渗透进了她的骨头里面,浸入了日常的每一个细节,我这个只有几年修行的,自然是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破绽。   因此,我也只能选择一个保守些,但是挑不出错的应对来。   面上露出一脸有些惊慌的神色,我赶紧再度起身下拜:“媳妇实在惶恐……”   动作做到一半,却被老太太所阻止了:“茗丫头你也不用惶恐。我赵家的祖宗认可你,而且这么多天以来,你掌家时候应对、主张,老身也看在眼里,除了心慈了些,魄力不太够外,确实处理得很好,老身自问一些细节关碍上,也没有你考虑得周到。”   “李巡抚的鉴人识人功力,能让老头子赞叹,果真不同凡响。这些时日,老身算是见识到了,他口中这位‘惜为女子之身’的女儿家风采。这个媒,确实做对了,”这时候的老太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嘴里各种夸赞的话不要钱一半的撒出来,“在这个关口上,家里也确实得由你来掌舵。说说吧,接下来,你还有什么打算?”   我侧着身子,虚坐在椅子上,颇有些不自在,但是碍于礼节,却只能尴尬的听着。   此时闻得她再度发,又悄悄地瞧了一眼她的脸色,觉得老太太确实不是在说反话,待得思量了片刻,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媳妇确实有些浅薄的想法,说出来还望太太不要笑话。”   “说吧,说吧,不要怕,老身都听着。”见我开了口,老太太微笑着点了点我,“你呀,就是这点不好。性子太过沉静,跟个闷葫芦死得,有什么想法一向都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   “媳妇惭愧,让老太太费心了,”我先是道歉,然后一边做出组织语言的模样,一边缓缓开口,“首先,王真昨晚上的行止确实有些越界了,虽然是受奸人的挑拨,然而毕竟损伤的是咱们赵家的颜面,不可不给一些教训。更何况,无论那玄豹是如何来到府中,但终究是在军营之中丢的,他的失查之责总是免不了的,可否请太太行一封文书,遣人递交府衙,以弹劾王真昨晚的失职、滥用职权之罪?”   和我仅仅只能依靠大伯的关系打同窗牌关系牌不同,老太太可是有着正经的诰命在身的。虽然平时不轻动,但是真的发动起来,递交上一封弹劾文书,哪怕是知府也得小心应对。   更何况,王真也是确实犯了错,这小辫子是逃不掉的。只要知府追究,至少几个月内,这厢军的军权,是不要想拿到手了。这就是赵德的机会了。   但愿他能抓得住吧。我如此希望着。   “唔——”老太太沉吟了片刻,然后展颜笑道:“许久没有动弹,倒把这一层给忘了。也罢,老身这便行文一封……”   话说到一半,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老身只是粗通文墨,茗丫头,还是你文采高妙,连老大都赞叹的。这文书,便由你来代笔把,老身到时候只要用印画押便好。”   “媳妇不胜荣幸。”我略略欠身,答应了下来——这本就是我提出时便有所预料的,自然不会推辞。   “除了这个,还有其他的打算吗?”老太太似乎来了兴趣,继续追问。   我犹豫了一下,心里略略盘算,最后还是开了口:“媳妇确实还有个其他的想法,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说说看?”   “关于那些幕后黑手的处置,媳妇想向太太借全伯一用。”我咬了咬牙,还是将这话说了出来。   这无异于是一场赌博,赌得便是老太太对我的态度。   我的意思相当明确,所谓的借赵全一用,自然不是只是赵全本人,根本的目的,便是要有自由动用昨晚上的那群精锐家丁武士的权力。   这几乎可以说是明目张胆地向老太太宣告:我要染指赵家的赵家压箱底的核心力量了。   然而这也是无奈之举,想要剁掉那群阴沟里面老鼠的爪子,就不得不用这些人。李福那儿为了避嫌,陪嫁过来的更多的是文职,能打的就没有几个。就算我有本事挖出那群老鼠,凭着那点儿力量,也肯定是打不过的。   果然,谈及此事,老太太的脸色便有所变化。她微微皱眉,靠在椅背上,沉思了好一会儿。   我也不着急——毕竟,哪怕仅仅只是分出一部分的权力,甚至这些权力目前她随时都可以收回,然而这力量的交接本身,就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牵涉到太多的利弊,也关系到她自身未来的权位和权威,自然不得不慎重。   不过,我相信,如果真的是以大局为重,又确实看重我的话,她应该会交出来的。   当然,就算不交,我也无所谓——那这份重担,就给你自己去扛吧,我乐得轻松。   偷眼看了看她阴晴不定的脸,我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的,静静等着她做决定。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她盘算良久,终于下了决定:“也罢,既然茗丫头你要,老身也不问什么缘由了。今天下午起,便让赵全去你那儿,听你差遣!”   听她这么说,我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急忙起身行礼:“多谢太太信任,媳妇定然不负太太所托。”   “罢了罢了……”一场谈话,却分出了不少的权力,老太太心情自然不会太好,也没什么心思和我继续聊下去,她挥了挥手,我很知趣地告辞离去了。   回到自家的院中,紫菱和碧荷已经起来了,我打发了她们去帮我准备午膳,自己一个人坐在书桌边,拿出文房四宝,开始写文书。   老太太的那份弹劾文章并不算难,由于早已成竹在胸,我连草稿都没有打便写完了,几乎算是一挥而就,   将纸张拿在手中,又在日光下细细读了一遍,我颇为自恋地点点头,对自己的文采很是满意,然后放在一边晾干,等着下午送到老太太那儿用印画押。   接下来,便是另一封了。   我换了笔墨,拿出从自家里面带来的特制墨料和纸张,在桌上摊平了,然后思量了好久,才缓缓开始下笔。   这一封写起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写得磕磕绊绊的,时不时的,我还中途停下来,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仔细翻看。   虽然看上去不过是絮叨一些家常的普通家信,却足足花费了我将近一个时辰才完成,写完后,又对着书册细细反复检查,唯恐出上一点疏漏。   直到确认再三,没有问题,我才将它仔细折好,装入信封中,用火漆封好,又放入一只看起来相当精美的箱子中上了锁,放进了书房的暗格之中。   然后,我才去唤已经在外等候多时的紫菱和碧荷,让她们午膳端上来。   这个时候,已经过了正午。一夜未眠,今早上又是一整个上午都在跑来跑去的,不是和人勾心斗角,便是绞尽脑汁写文章,实在耗费了不少能量。   即便有着气血的补充,我精力上没有什么问题,然而还是感觉饥肠辘辘的。   看见热气腾腾的饭菜,顿时食指大动。   哪怕一贯的家庭教养让我的吃相保持得相当完好,但是也禁不住筷子不停地从盘子中夹菜,不一会儿的功夫,半桌子的菜饭就只剩下光溜溜的盘子了。   这一幕场景,让紫菱和碧荷看得都有些咋舌。   将食物全都送进了肚子,让下人们撤了席。   我坐在边上,一边消食,一边慢悠悠地用茶漱口的时候,顺带着稍作休息。趁着这个机会,碧荷在一旁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夫人,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将茶水吐到递过来的盂盆里面,我有些奇怪:“怎么了,你不舒服?”   “不……不是……”碧荷欲语又止,最后还是有些憋不住,“夫人,奴婢看您胃口这么好,是不是……有了?”   旁边的紫菱听了,脸色顿时大变,伸出手去扯碧荷的衣服。   “有了?什么有了?”我有些愕然,然后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到底是什么,脸上微微泛红,没好气地说道,“你小脑瓜子动什么心思呢?不就是腹中饥饿,多吃了些吗?想什么有的没的?”   赵峰走后,我已经行过月信了,加上这些日子时常进入小黑屋去修行,对于身体状况还是很了解的。   这个丫头,得让紫菱教一教她人事了。也就是我,换了个主子,说出这种话来,怕是都得给当场打死——这是在说主母偷人吗?   碧荷这时候也醒悟过来说错话了,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语。   不过,我也没有责罚——她的话,终究还是勾动了我的一份心思。   一个以前绝对不会有的念头,情不自禁地从脑海中跳了出来:倘若这个时候,自己真的怀上了赵峰的孩子,是不是说话的分量和底气,便就不一样了? 第40章 送信   这个想法在心中盘旋琢磨了好一会儿,然后我忽然醒悟过来,不禁有些失笑。   借着孩子上位,这样的心思,不用说前世了,就算是前几年在李家掌管家业的时候,我也是连考虑都不会考虑的。然而如今,我居然会认真地思考这其中的可行性。   从结婚,到同房。又到于床笫之事上的配合,现如今,甚至开始考虑怀孕生子的事情,果然,人的底线就是这么被一步步地突破的吗?   我心中如此感概着,却没有太过抗拒——毕竟,事情已经发展到了如今的程度,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接受了现实,也没有必要再去后悔。   更何况,赵峰这个家伙……似乎也不赖?   呸!   暗自啐了自己几口,我回过神,看了一眼在正旁边候着的碧荷:“你这妮子,既然有时间编排自家主子,看来闲的皮痒了,那便帮我跑个腿吧。”   “夫人请吩咐。”知道自己刚刚说错了话,碧荷赶紧凑上来卖好。   我拿出刚刚写好的那封公文递给她:“这封公文,待会儿老太太午睡醒了,你帮我送过去请她审阅签押,然后好了带回来。”   待她接过,我又拿出早上写好的给陈知府的信笺,递给紫菱:“回头用火漆封了,等赵全来的时候,将那公文连着这封书信一起交给他,让他着人送到知府衙门去。公文走官家的路子呈递,这封信是私信,从后宅送到陈知府手中便行。”   紫菱接过信,小心地收好,这时,碧荷在一旁开口问道:“小姐今日下午是有事情吗?”   这丫头,虽然跳脱孟浪了些,但反应还是很快的,也不乏一些小聪明——这也是我一直留着她,甚至一度动过想让赵峰将她收了房的念头的原因。   聪明人总比那些王真之流的蠢货好打交道,加上主仆身份,不会在后宅里面搅风搅雨的,让人不得安生。   “下午我确实有事情,要去李福那儿一趟,你们就不用跟着了。”我点点头,没有过多的解释。这两个也清楚我的规矩,自是不敢多问,各自安心做事去了。   又休息了大约一刻钟——中途我还进小黑屋去修行了一通,将胃囊中积存的食物大半转化为了气血,算是成功地消了食——然后回房拿了些物什,便让下人们安排车马,准备出行事宜。   马车从偏门出去,一路相当低调地行到了恳德记的后门。   这一回迎接的阵仗便小了很多,只有李福一个人在候着。   随着他上楼,进了密室。由于没有其他人在场,李福便自己动手,为我沏了一杯茶,还是我熟悉的金针眉。   碧绿色的茶叶根根如针,泡出的茶水却透着淡淡的金黄色,散发着清雅的香气。   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依旧是那份喝惯了的口味,我满意地眯起了眼睛:“李福,这么些日子下来,你的手艺还是没变啊。”   他依然是那一副恭敬的态度:“只要小姐喜欢便好。”   “罢了,”虽然早已习惯了他这副作态,然而我还是感觉有些无趣,丢下茶盏,开口问道,“上次收来的那块蛮族祭祀用的石板还在吧?”   李福点点头:“在的,离二老爷的生日还有几个月,店里便没有急着送出去。”   “那便好,”我拿出那只装了书信的宝盒递给他,“等会儿派你的心腹,连着这盒子一起送过去,并就在那儿等着二伯的回信。”   看着眼前的这只盒子,李福的脸色也不禁变得严肃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盒子,然后问道:“那……这时日上,可有要求?”   “六日!”我抬起头,相当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伸出了一只手,比了一个手势,“我只给你六日的时间。若是六日内消息没有回来,那你这个位置就不用做了!”   以赵家祖宗着急赶着揪出老鼠的动作来看,变化应该很快会发生了。不会留给我多少时间。   这个日期是我自己心算过,综合考虑的最短时间,虽然很赶,但是并非不能做到,脚程快一点还是能够赶得及的。   “是!小姐!”   李福一个激灵,凛然应命。   我点了点头:“你办事,我还是放心的,你先下去把这事情给安排了,剩下的事情等会儿再说。”   李福应了一声,下去安排人手了,而我则在密室中,状若无聊地翻看着一些记载着各种名字消息的册子。   等李福回来的时候,我手中的册子才翻了一小半。   “小姐,送信的已经出发了,”李福走了进来,躬身向我回报,“走得是最急的路子,一路换马不换人,直接到二老爷府上。”   我点了点头,扬起手中的册子,向他笑问道:“这些乞儿们现在做得怎么样?”   “做得不错,提供了不少有用的消息,”李福恭维了一句。“都是小姐善心。”   “呵……”我轻笑了一声,也不知是讽刺,还是遗憾。   我所说的,是我在李家最后一年搞的计划——暗中收拢一些平日里在城中游荡行乞的无父无母的乞儿,每天给他们一顿饱饭,让他们在城中闲逛的时候四处探听各路消息上报。若是打听到有用的消息,便计功劳给予赏格,或是做乞儿头子,或是能进铺子里面打杂做学徒,甚至有些立了大功,又够机灵的,还会给找先生教习文字和算术,将来有望做个账房先生——这已经算是这些乞儿们顶了天的福气了。   毕竟,这些人将来也不可能大用。终究是无父无母之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忠诚度不能一直保证。古代人都知道,所谓有恒产者,才能有恒心。没什么牵挂的人,哪怕从小各种洗脑,最后都有可能会因为一些莫名奇妙的原因背叛——前世小说电影电视剧里面各种背刺之类的狗血剧情实在太多了。   身为家大业大的世家,那些世世代代都在府里面讨生活,各种和主家利益捆绑的家生子们用得不香吗?   因此,当时我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只是准备做一个长线投资——除了打探消息外,还能一方面为这些小孩子提供基本的生存保障,可以让李家商会在下层中赢得不少口碑,另一方面,也是准备着为未来铺子里面储备相对可靠的人手。   加上后来自己忙于婚事,我便没在怎么关注这方面的安排,基本都是李福在做。如今看起来,他也没怎么上心,不过是当做日常的慈善事业在做,效果看起来也不咋地,到现在也就只能够干些打听消息之类的事情,而且很多消息还是杂七杂八的,没有可靠的分析系统,很难找出太多有用的线索。   认真算来,整个投入算是基本亏掉了。李福也只是恭维而已——好在投入不大,这点钱,无论是他还是我,都不在乎。   当然,这其中,还是有一些的闪光点的——至少,这些毛孩子,对于整个城里的犄角旮旯都很熟悉,找人找物倒算是一绝。   两个月前,有个被发现贪污了钱的伙计跑路,便是被这些小孩子从一个暗巷里面给寻出来的。   想到此处,我开口对李福说:“这两天天气不错,便让他们动上一动吧,帮我寻两个人。”   “寻人?”李福愣了愣,“哪一位?”   “一个叫任云的,还有一个叫朝霞,不过应该改了名字,”我手指敲着桌子,完善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等会儿你调个不错的画师随我回府,我让人给他讲述相貌,让他画出来,你找人临摹几份,给那些乞儿们传着看看,然后到城里城外面各个角落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出来。”   “是,小人马上让人回府去请马师傅来。”虽然这不过是我的突发奇想,但是李福还是立刻就应了下来,“至于那些乞儿,小人晚上散粥的时候会着人去安排的。”   我略略思考了一下:“不要请马师傅了,他更擅长写意。还是让徐师傅来吧,他会一些素描,画这类人物,还是更适合一些。”   作为世家女子,琴棋书画那是必备技能。当年我学画画的时候,曾经展露过一些素描的技法,本来想着或许能够惊一惊这些画师,却没曾想,这时代关内那些文人雅士们,更讲究写意缥缈的作风。对于我的作品,那些眼高于顶的关内请来的画师们的评价只有一句——匠气太重,毫无灵动之气。   唯有那两三个出身关外,原本画风就偏写实,不懂得关内飘逸灵动之风的的画师觉得不错,和我讨教过这些技法。   这徐画师便是其中之一。   “是!小人这就着人去请徐师傅。”李福点头应下。   “对了。你和那些乞儿说,让他们小心一点,那任云是个练家子,应该身手不错。不要打草惊蛇了,你找到后也不要急着去揪出来,回来给我消息,我让赵全带人去抓。”想了想,我又和李福叮嘱了一句。   “小人省得。”   “既然如此,那我便先回府了,那边还有不少事情,这儿就拜托给你了。”今天过来的事情已经了结,我将茶水饮尽,站起身离开了密室。   “请小姐放心,小人一定安排妥当。”   李福弯腰,跟在后面,送我出了门。 第41章 四十一章 回信   接下来的几天,定北城里掀起了一点小小的波澜。   赵王两家在赵府门口对峙的消息一日间便传遍了整个定北城,然而还没等各家将其中内情打听揣摩个通透,赵家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始了大动作。   这是赵家自从赵峦被带走后,第一次展露獠牙,其结果,便是两日内王真因治军不利、失职、妄动部属等罪名被知府严厉斥责,然后勒令其暂停职守,闭门思过,等待后续的决断。   王家如今的守宅之人为此不得不恭恭敬敬地带着礼物登门拜访——这一位虽然地位不高,然而论辈分,却是我的长辈,因此,按照礼制,我不得不去请老太太出马。   两人闭门谈了谈了些什么,我当时并没有旁听,故而并不清楚,不过在那之后,王家确实安分了下来,没有再添其他乱子。   加上或许是被揪出了尾巴,老鼠们一时间没有敢妄动,军中并没有弄出哗变来,赵德则借此人心动荡的机会,恩威并施,成功镇住了厢军两千多号人,得以上位,将整个定北府的军事大权牢牢地掌握在了手中。   而在不起眼的角落,柳氏的院子中人被从上到下细细审了个遍,最后有一个刚进来没两年的后生吃不住刑,招了出来——却是原来这位之前对朝霞有着非分之想,不过碍于自家主子和彩云的恶劣关系,没有声张出来。此番出门的时候,在路边被乔装打扮的朝霞所勾引,才犯下了这桩事情。   这人性命自然是没得保——老太太得知了后,直接越过我,下令活活打死,尸体拖出去喂了狗。而第二日,则传来了他那住在城外的庄子上的全家都遭了马贼,无人生还的消息。   我得知情况后,也只能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却没法做出任何的反应。   与之同时,朝霞和任云的画像已经成功绘制出来,几个看过的人都说很像——至少在我看来,和我见过的朝霞有着九分的相似,然后经由李福的手,传遍了恳德记控制下的每一个小乞儿团伙。   正好这几日天气晴好,乞儿们纷纷出动,城里城外的各个角落里面四处寻找着他们的踪迹。   我稳稳地坐着钓鱼台,一边和赵府的各房谈话,安抚赵家的人心,另一边则耐心地等待着李福那边的消息。   过了六日,李福那儿终于传来了消息——两只和我上次送出去的宝盒极为相似的盒子,被他混在送入府来的物什中,成功送到了我的手上。   按照特殊的程序,我用专门配制的钥匙打开了盒子,里面各自放着一封书信。   一封是二伯送来的,另一封上的字迹,则是李福的。   我先打开了二伯送来的那封信笺——与我送过去的类似,里面的内容不过是一些家常琐碎之事,还有叮嘱我谨守妇道,安心侍奉丈夫,孝敬公婆之类的话。   看起来很是寻常。   我却郑重其事地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册,又铺开一张洁白宣纸,一边心中默读书信,一边在书册中逐页逐行地寻找着字句,然后将其记录下来。   这种原始的人肉反编译信笺的方式,就是如此费时费力——也就是二伯身为异闻司的一方指挥,做惯了此类勾当,才会如此作为。往日里与大伯他们通密信,只需要外面这只藏了机关的匣子就够了。   随着白纸上一个字一个字的落下,我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果然如我所料。同为异闻司的下属,一边是宋求一手提拔上来的过江龙,另一边则是属于世家的势力,还是本地的地头蛇,作为私下里狗脑子都快争出来的对手,本身又是搞情报出身的,又怎么可能对此不了解?   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正是你的敌人——倘若这个敌人还同时兼着上司的同僚和本地地主的身份,那更是连老底都能给揪出来。   白纸之上,本地异闻司的各处据点、暗桩几乎都罗列在其中,从店铺,到赌坊,到青楼,从各路世家,到军营府衙,很显然,这份家业并非几年之内就能完成的,应该是本地历任潜伏者这么多年以来辛辛苦苦的积累。   然而这种事情,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既然世家已经打入了内部,即便各地互不统属,但是使起法子来总是方便许多。这么些年下来,这定北城内的据点便自然算不上秘密了,不说全部都暴露出来,但是被泄露了个七七八八却是少不了的。   很明显的,这是一个决定胜负的消息。   隐藏着的老鼠,对于将点数都点在了刀把子上的北地世家来说,自然并不好抓,但是既然连老窝都给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那也就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然而,我却对着白纸,久久地没有动作。   无论是对陈知府,还是和二伯,我之所以送出书信,除了是请求帮助外,另外一个原因,便是试探——试探这一次的“大事”,赵李两家的牵涉到底有多深。   尽管我已经隐隐猜到了,李家也被牵涉其中,甚至,我和赵峰的婚事,也不过是预付的“订金”之一,然而,这一次的试探的结果,还是让我有些吃惊。   对于我的请求,无论是陈知府,还是二伯,都全部尽数给予了支持,这其中的含义,不得不让人深思。   这是真的打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而能调动这般势力的世家,又会是哪家?抑或者是某个联盟?   坐在桌边,我沉思了好一会儿,又看了一遍纸上的这些信息,拿出数张白纸,重新誊抄,顺便将那些世家里面藏着的老鼠尽数隐去,只留下了军营和城中的那些,然后将这些放在一边等着晾干,又拿起李福的来信拆开。   来信只有短短的两个词,我回忆了一下,应该是北城外的一个庄子,离城门不算太远。   没想到那些乞儿还真挺卖力的——这么几日,连城外都找了一遍,而且还找到了——仅仅这一点,过去这一年的投入就算值了。   我放下信笺,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桌上敲着,静静思考了片刻,然后睁开眼,又仔细看了最初录下的那份名单,将世家中的那些暗子尽数记下,起身走到暖炉边,将名单丢入炉火之中。   看着洁白的纸张被炭火吞噬,我猛地抬头,低声轻喝:“来人!”   外间守着的紫菱和碧荷进来,我一脸的肃容,吩咐道:“紫菱,你去请全伯来此;碧荷,你着人去唤赵德,让他今日务必来府中一趟。”   两人应命而去,我在堂中静静地坐着,不一会儿,便听得外面赵全求见。   赵全进来后行礼,刚起了身,我也不待他开口,直接便将手中的纸张递了过去:“今日得来的消息,全伯你先看看,然后再说话。”   赵全接过,展开看了一眼,便见他微微色变,从牙缝中传来了嘶嘶之声,手指捏着信纸的部位青筋暴突,简直让人以为下一瞬间就要将这纸给撕得粉碎。   他的视线便仿佛死死钉在了纸上一般,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细看着,似乎要将所有的名字和地址记在心中。   过了好半晌,他才抬起头,语气略有些迟疑,但是那兴奋却充满煞气的眼神却完全出卖了他的心情:“夫人,这是……”   “异闻司在城中的暗桩,”我嘴角微翘,勾起的却是一丝冷意,“付了好大的人情,才从二伯那儿拿到的。”   开口要价这是自然的,亲情归亲情,但是价钱得算分明,这毕竟是赵府的事情,我负责提供沟通渠道,但是这个人情,还是得老赵家来担着,不是吗?   “李指挥的消息,那定然没得假。”赵全没有接这个茬。也不知是没听出其中的含义,还是耍花头故作不知。   我估摸着应该是前者,因为这老货不知不觉中散发出了那股尸山血海中杀出的森寒之意,语气中也充满了凛冽的杀气:“有了这个,老奴可以今晚上就让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异闻司,变成没爪子的瞎猫!”   若非我也是个心智坚定的,只怕这时候都要被他给惊着了——看来这家伙这些天也憋了不少气啊,居然一时间都有些失态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看向他的眼神,才猛然醒悟过来,连忙收敛气势,俯身下拜谢罪:“老奴实在太过惊喜,以至于失态惊扰了夫人,罪该万死!”   “无事无事,”我一脸的平淡,抬了抬袖子,示意他起来,“我赵府正是有着这般气势,才能在这定北府乃至北荒有着立足之地,若是没有全伯这般定府之宝,妾身这些时日,大概连睡觉等不得安宁呢。”   “夫人谬赞了。”赵全起身,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冷淡。不过,或许是错觉,我觉得他对我,似乎又亲近了不少。   “对了,还有一个消息,”我轻飘飘地又抛出一个炸弹,“也是恰巧今日刚得到的,那任云和朝霞,应该就藏在城外的小王庄上,你今晚行动的时候,可别忘了一道解决了,也算了了老夫人一桩心事。”   哪怕赵全依旧勉力维持着他的面具脸,然而我还是听到他压抑下的粗重呼吸。   “是!小人,定会将这个吃里扒外的贼子碎尸万段!”   得,听着他话中这抑制不住的愈发浓烈的杀意——这一位晚上肯定是要杀个痛快了。   对于此,我自是乐见其成,最后还不厌其烦地叮嘱了两句:“动手的时候,约好时间和信号,几路一起发动,务必要清扫干净,千万别打草惊蛇,叫这些老鼠给逃了。”   “还有,动手之前做好掩饰,不要让知府难做。”   “多谢夫人,夫人的嘱托,老奴一定牢记在心。”   赵全俯身应命。我只觉得他的语气略有些奇怪,似是满意,又或者是夹杂了佩服等奇怪的色彩。   不过我没有追究的意思,抬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赵全起身离开。   看着他逐渐挺拔起来的背影,可以想见,今晚的定北城,一定不会太平了。 第42章 暂歇   稍晚一些时候,赵德安排好了军中事务,来到了赵府。   我正在主屋之中处理府内的事务,就在那儿见了他。   “近来军中可还安静?”我斜靠在主屋主座旁边的位置上,一脸的轻松,“王真的旧部们没闹出什么事儿来吧?”   或许是上次被我敲打得很了,赵德的脸上似乎略微有些拘谨之色。   “回夫人的话,近来军中都还安好,没了王统领从中作梗,那些人还算安分。”他恭恭敬敬地回道。   “那便好,”我点了点头,抬手将纸张递给他,“不过,仅仅只是安分,那还不够。有些老鼠,还是要清一清的。”   “这是……”他双手接过,低头看一眼上面的姓名,略有些疑惑。   “异闻司在厢军中埋下的暗桩,和上次那个蛊惑王真的是同一类人。”我略略解释了一句,没告诉他信息的来源。   “那夫人您的意思是……”赵德抬起头,看他的表情,他大概也知道要做些什么了,不过是和我确认一下。   我面色不变,依然带着笑容,然而语气却与表情完全不符。   冷峻而充满杀气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因为抹了胭脂而显得血红的嘴唇中吐出:“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我的要求只有两个,第一,不能引起军队哗变,第二,这名单上面的所有耗子,不能有一只看见明天的太阳!”   大概是被我的语气吓到了,赵德悚然一惊,身体猛地绷紧,抬头挺身,大声地应命:“小人谨遵夫人命令!”   我抬手往下压了压:“没必要这么大声,不过是几只见不得光的耗子而已。把力气留到晚上吧。真的有劲儿没处使,以后若是有大战,在军前再这么用力吧。”   当然,只不过是说笑而已——以后真有大战,在军前也是他对赵二这么喊,又轮不到我上战场。   “是!”赵德再度俯身,不过这一回,是压低了声音的。   “好了,军中事务繁忙,你也得回去准备准备,我就不继续耽搁了,”   交代完事情,我挥了挥袖子,放他离开,   房门关上,我坐在椅子上,原本端庄从容的面具一下子消失,露出了几分疲惫之色。   老太太做甩手掌柜,赵府的大小事务都得我来处理,还得安排布置对付那些暗地里的黑手,即便是我,也难免有些吃力。   还偏偏,自己平时得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身体上还好,有着气血的支撑,没有什么问题,但是精神上的压力,却实在难以舒缓——哪怕对于自己的实力和安排有着充足的信心,也认为那些沉迷于纸上谈兵的腐儒并非对手,然而,面对如此大事时,依然有些紧张。   毕竟,自己面对的,可是这个世界最大的势力,虽然这仅仅是它身体上的一只小小触角而已。   就在这个时候,紫菱走了进来。   “夫人……”看见我的模样,她略有些担忧地看着我——虽然做不少事情的时候,我都让她们在外面候着,不过毕竟是贴身侍女,总是能够知道一些事情的。   “没事儿,”我温和的笑容,“不过这些天睡得晚,有些累了而已,不算大事儿。今晚早点睡就好了。”,   “只不过,今晚上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睡不着觉了。”   晚膳之后,我进了小黑屋,疯狂地进行着修行,直到把精力消耗一空才罢休。当天晚上,我睡得很早,也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   慢悠悠地起身洗漱,更衣,正在用早膳的时候,碧荷进来报告,赵全正在外面候着。   “请他进来吧。”我抿了一口口中的药粥——里面添加了参片、黄芪等药材,最是补益气血,喝了一口,身上都觉得暖烘烘的。   “参见夫人。”赵全进来行了礼——看得出来,这老头子一夜未眠,眼睛里面都带着些红血丝,不过精神上却十分亢奋,那一身浓烈的血气,压都压不住。   “坐,”我指了指旁边一张小卓,“还没用早膳吧?我让紫菱给你盛一碗,新鲜的参片粥,最是补益气血。”   “老奴不饿……”他还想推辞。   “坐吧,一夜未眠,辛苦了,”我打断了他的话,示意他不要再谦让了,“我还指望着你能再保赵府十年呢。”   “能为赵府分忧,是老奴的荣幸,谈不上辛苦。”赵全又行了礼,然后才用一个半蹲马步的姿势坐了小半边的椅子——其实我觉得他的屁股应该没有挨到椅子上,不过我也没有指出来。   紫菱给他盛上了粥,我也端起了碗,示意他先吃完,然后再谈正事。   一主一仆就这么地喝着大米粥,这么多年的淑女教育下来,我的吃相还算优雅,赵全也不差,虽然其实应该已经饿了,但是整个过程还是透着一股谦卑谨慎地味道。   喝完了粥,让下人收拾了桌子,我才不紧不慢地问道:“昨晚上怎么样?”   “行动很是顺利,异闻司的十六个暗桩被全部拔除了,没有走了一个。”赵全轻描淡写地回答,然而这背后,至少牵涉到了几十上百条人命。   “都做了掩护了吧?”知道应该没有问题,不过谨慎起见,我还是问了一句。   “做了,都是装作赌资纠纷或是马贼行凶,衙役们都跟在后面看过了。”赵全点头。   在这种纠纷中,衙役们也就只能做些洗地定性的活了。昨晚上这么多案子,一定非常辛苦。   “任云那边怎么样了?”   “昨夜我们摸上庄子上,试图趁夜活捉,却没想到那贼子十分警觉,兼又武艺颇高,最后只能斩杀了事。尸体已经拖了回来。”   这人就这么死了啊,还以为会是个大反派的……我摇了摇头——其实,在这种争端下,所谓的武功好手,也不过是小人物而已。   “等会儿将这个消息告诉太太吧,问问她怎么处置。”   我将这事儿推了出去,然后想了想,又问道:“那朝霞呢,也死了?”   “那女人趁着贼子拖住我们的功夫,妄图从冰上逃脱,却没成想踩碎了冰层,落进了水中。昨夜天色太黑,又是天寒地冻的不能下水,因此没搜寻到尸体。不过想来是活不了了。”   黑夜之中,又是在这么冷的天气,落入冰水之中,活着的可能性确实微乎其微——哪怕是武功好手,,在那么冷的水中也坚持不了多久,更别提一个弱女子了。   按理来说,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不过,我还是有些不太放心——实在是前世小说电影中,这般脱困的主角们,真的是太多了。以至于没有看见尸体,我都无法安心。   “嗯,今天白日里,再让人捞一捞吧,实在是没见到人,不太放心。”我吩咐了一句。   赵全也应下了,不过看上去没有太过在意。   我也没有要求一定找到——毕竟这时节,数九寒冬的,河上的冰面还很厚,想要隔着这层冰盖要找到一具尸体,实在太过困难了。   赵全离开后,我又看了一会儿府中近些时日的账簿。李福的消息送进来了。   终究是正经上过学堂,又跟着我做了多年事情的,汇报材料就是比赵全这粗胚杀才的口头报告强多了,一看就是从知府衙门里面誊抄出来,又经过润色整理的。   一夜之间,平日里看着安静祥和的定北城一下子就成了强人盗匪们的游乐场,两家赌坊因为出千被外来的豪客给砍了个干净,三家青楼因为提供的小姐让恩客不满意,被人挑了场子,还有酒肆、农户被劫匪给血洗一空的,等等不一而足——整个定北城看着简直就跟个贼窟一样,让昨晚执勤的差役们疲于奔命,叫苦不迭。   而军营之中,昨夜似乎也鉴于这些混乱,进行了紧急的集合,尽管最后没有出动,然而据说为了整肃军纪,有些兵卒乃至军官,因为未能及时点卯,而丢了脑袋。   还算不错,赵全和赵德还算有些脑子,知道给知府留点面子。   虽然做得糙了些,有些侮辱智商,不过本来就是边地世家嘛,刀把子比嘴皮子和脑子来得利索,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强人所难了。   反正勉强足够给知府做个交代,也不能苛求更多。   当然,事后该给的好处还得给——我觉得倘若可能,陈知府大概会要求和赵府联姻,他的大儿子差不多到岁数了。陈家不算大族,能娶个赵家的庶女也差不多。不过这就轮不到我插嘴了,最后还是得老太太来定夺。   嗯,似乎想得有些太远了——我抬起手,揉了揉额头,将发散的思维收了回来。   经过这一番打击,哪怕很可能没有完全清理干净——即使是二伯,也不可能完全掌握异闻司在定北府的全部暗桩。不过,最起码这一年半载之内,是翻不出什么大浪出来了。   这样一来,只要宋求和龙椅上那位不掀桌子,维持赵府,熬到世家们出招的时间,似乎不成问题。   然而,还没有到可以完全放松的时候——我如此警告着自己。赵家先祖那十分急切地反应说明,很有可能还有一场风雨在后面等着呢。 第43章 中场   接下来的几日,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定北府倒是相当的平静。   大概也和知府大人发动的整肃行动有关——那一夜疯狂爆发的案件,让一贯温文儒雅的知府勃然大怒,第二日重重责打了当班的衙役和差头后,直接命令赵德带领厢军关闭城门,连着衙役们一起,进行了全城的大搜。   效果相当不错,很是抓了几个想借着风浑水摸鱼的倒霉蛋,还有两三个上了海捕文书的贼寇也被一起清查了出来。   结果自然没有出乎意料,为了震慑全城,知府大人借了他们的人头一用,在菜市口斩完了,现在还冻得硬邦邦的,挂在城门上示众呢。   顺带着,那晚上的那些案子,也一起被栽到了他们的头上。   总而言之,除了这些没了脑袋的,以及那晚上死掉的耗子,对于所有人,都是皆大欢喜的结果。   城中太平无事,幕后黑手也被斩断,这些时日里,我倒是清闲了许多。   借着对老太太晨昏定省的机会,将很多权力转回到了老太太的手里,也没再去召赵全来见面。   老太太取笑我是偷懒,但是对于那些权力,却也没有放弃,顺理成章地继续接管了。虽然这些时日,她比之之前享着清福是忙碌了些,但是对我的笑容却反而更多了,态度上也更加慈祥。   很显然的,我的识趣让老太太相当满意,而得了空闲,我也没有什么不开心的。   读书、练字,甚至有了时间,一边在院子走廊上晒太阳,一边顺带着做做女红活儿,准备给赵老二织上一副围脖。   今天没有风,冬日里难得的暖阳斜斜地落在身上,照得人暖洋洋的。   我低着头,灵巧地拨弄着手中的两根长竹针。羊毛纺成的毛线在竹针的挑动下不断地编织出了一道道花纹。   这个也是个新鲜玩意儿,在这个世界来说,应该算是我的发明,这些年在定北城甚至省城都很是流行,各家后宅的巧手们已经逐渐玩出了很多花样,有些织法连我这个创始人都不太会。   这是我结婚后第一次捡起这玩意儿,好在还没有太过生疏。   刚织了没一刻钟,便看见院子外面碧荷喜气洋洋地走了进来,足下带风,手中还拿着一封书信。   “什么事儿这么开心?”我略微有些好奇。   “夫人,二爷又给您来信了。”她一边带着某种促狭的娇笑,一边双手将信递给我。   “哦?这可来得真勤快!”我颇有些惊讶,低低地自语了一句,接过信封,然后将信拆开。   虽然文笔不佳,然而我刚读了两句开头,还是感觉到了那行文用词中的幽怨之意——大致是责怪我这些时日为什么没有及时给他回信,还追问我为什么将赵立给留了下来。   天可怜见,我也没啥办法——让送信的小厮给赵二隐瞒消息,那可以说是老夫人的爱子之心。我用自己这儿缺人为理由扣下赵立,事后也勉强说得通。可要是我回了信,却在信中说府中无事,那可就是欺瞒了。   所谓多写多错,不写不错。   即便可以说是为他好,然而这终究是个把柄,万一以后赵二厌了我,可是能拿出来说道说道的,还不如干脆不写,日后问起次就用此时府中诸事繁忙,无心回信来搪塞回去。   好在赵二终究是个直爽的汉子,跳过了这一段,后面的这股怨气倒是缓和了不少,开始吹嘘他自己武道修行的进步,以及干掉了几只妖兽,消灭了多少阴鬼。到了最后,那股得意的劲儿,几乎溢满了字里行间。   甚至某些字眼用词,还隐隐地透露出,等他收兵得胜回来,一定要对我这段时间的怠慢进行清算。所谓犁庭扫穴,以振夫纲,展示他身为丈夫的威风。   对此,我只是心中暗自呸了一声——这些时日我也不是吃干饭的,天天在小黑屋里面修行那“蛇吞龟藏诀”,别的不说,气血倒是凝练收束了许多,爆发力上或许没什么变化,但是论起耐力,我可不虚。   即使他有了突破……嗯,大不了就是半身不遂个半天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到最后,我还是有点心虚的——不过输人不输阵,死鸭子也得嘴硬。   两颊不自觉地升腾起了一丝微热,微微抬头,偷眼看了碧荷一眼,只见她正歪过脸看着外面,心中稍定,然后赶紧跳过了这段。   信件的后面终于谈起了正事,或者说,我觉得是正事儿,其实是泄露军机。   原来是赵二的军队要开始调动了——这些时日,虽然驻兵们一直在努力清剿妖兽和阴鬼,然而依然有不少村庄遭受了损失,里正和基层的吏员们将情况上报到巡抚衙门。寒门出身,一贯以爱民如子自诩的张巡抚便很快以保境安民的理由,给老兵曹下了文书,让他领着本部人马离开靠近城镇的营地,将驻地往北荒山推进,以最大限度地在山脚下堵住阴鬼和妖兽下山的途径。   当然,这遭到了包括赵二在内下面军官的一致反对——一方面,在这隆冬时节,远离温暖方便的城镇,去往荒郊野外驻扎,谁也不愿意,另一方面,赵二也是认为,这般前进,会使得队伍和其他驻军和乡勇的联系脱节,很有可能会冒上许多不必要的风险。   按照大洪朝的祖制,文武分属,军中李将军还在指挥,理论上张巡抚是管不着他们这支厢军的。这封文书也没有李将军的署名,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不过现如今乃是文官得势,越过主管,插手军务乃是寻常之事,加上老兵曹又是个性子媚上欺下的,让他和巡抚顶撞,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在打了几个没背景的军官几十军棍立威后,厢军也不得不出发了。   当然,以上内容有不少是我的脑补——赵二的意思其实是告诉我,他要拔营了,暂时收不到,也回不了家书,让我过段时间,等他安静下来再回信。   真是自作多情——我心里呸了一句,手上的活儿却紧了两分。信最近写不了,但是东西还可以送的,等过段时间,他安定下来,围脖也织好了,便着人将之前绣好的香囊和这个围脖一起送过去,表示一番心意——主要是让他的怨气不要太重。   不过,一封文书便想在这种时节出动兵马,连个开拔费车马费也不给——也只有这种完全不通军务的文臣才会做吧?亏得赵二他们镇压得力,不然的话,那群丘八们搞出哗变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放下书信,我如此想着。哪怕我并不熟悉这个年代的军中事务,然而那些丘八们的作风和作为,还是有所耳闻的。   当然,这些事务和我没什么关系,也只是随便地想想罢了。我的心思更多的还是放在了手中的围脖上——本来只是兴之所至,打发时间的玩意儿,现如今可不能随意了,可是关系到赵二回来后的生活。   还得费些心思,搞出点花活出来,我心里有些恨恨地想着——不然若是不够精美,赵二这个混球不满意,我又得吃上些苦头。   日子便这样在平淡的等待中度过。   一般来说,没有事情发生的时候,冬日里北荒的后宅生活是相当枯燥乏味的。我将自己急着给赵二织围脖的消息不经意间透露给了老太太,老太太顺势相当乐呵地又接过了许多琐碎的家务事情。   于是,我的空闲时间又多了不少。   为了做好准备,我不惜将自己变成了半个饭桶,饭量增多了将近一倍,在小黑屋中的修行时间也增加了不少,花费我了不少的点数,以滋养、壮大气血。这些时日来,紫菱和碧荷都说我的气色愈发的好了。哪怕是在这寒冬腊月里面,脸上的皮肤也依然保持着水灵,如若凝脂,透着玉润般的光泽。   壮大自身的同时,我也不忘加紧对于对手情绪的削弱——为此,我将大半的时间都花在了织围脖上,搞出了不少的花式,终于在月底前,将最后的成品搞了出来。   对于这件作品,紫菱和碧荷都是赞不绝口,我自己的感觉也还算满意,在周围的妇人圈子中,凭这个,应该能博个“巧手”的称号了。   一切都准备就绪,算算时日,赵二应该已经到达新的驻点了,不过他的信还没有来。具体在哪儿,他的信中没有说,我也不太清楚,围脖个香囊只能暂时先放着了。   手头上一时间突然没了要做的事情,我的心中居然有些空虚——前些时日一直忙着支撑赵家家业,等情况稳定了,又开始在赵二的威胁下全身心地投入到做女红上,只觉得日子过得飞快,一下子停下来,心态上居然短时间内没办法回到以前的那种混吃等死的咸鱼状态。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贱骨头?   一连两三日,偏巧又是天天下雪,连晒太阳都难。我在后宅里憋着烤火,待得颇为烦闷,无论是练字,还是读道经,都没办法让我心定下来。   于是,等到雪后放晴,略略思索了一会儿,我便决定,再去李福那儿瞅瞅,有没有新的好玩意儿,给我薅点点数的羊毛——正好这些时日,点数消耗得挺快的,今年以来的收获,已经基本都填进去了,找一点来源回回血也好。 第44章 出门   马车从赵府的侧门驶了出来。   由于正值多事之冬,因此我出门的时候,老太太特意让我多带了些护卫,以防不测。因此队伍比之往日,看上去臃肿了许多。   撩开车帘往外面看,迫于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护卫队的威风,街上的行人和路边的车辆都远远地避了开去,显然是畏惧于这般的奢遮阵势。   总算有了几分世家出行的样子——上次享受这份待遇,还是我做姑娘时,在李家执掌家业的时候享受到的。到了赵府之后,为了低调起见,防止长辈拿这个说话,我一直都是轻车简从,早已经习惯了。   今日甚至刚出赵府的那一会儿,一时间都有些不太适应。   一路畅通无阻,车队行到街道尽头,正要转过弯,行到东街大道上,前面的家丁护卫却突然勒住了马。   车队自然也跟着停了下来,从前面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   我将车厢的帘稍稍掀开,只见车队前面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发生什么事儿了?”不用我提醒,身边的紫菱很自然地替我问了出来。   “回夫人的话,”前面一匹马转了回来,马上的家丁下马行礼,正是那赵峰的亲兵,赵立,“知府出行,衙役们已经将前方东街大道上封住了,还请夫人稍稍忍耐。”   “哦?知府出行?”对此,我很是讶异——这正值大冬天的,外面积雪还未完全消融,庄户上也干不了农活,都缩在家里烤火捱冬,这几日又不是什么重要节日,向来没什么庆典活动的,这陈知府是打算往哪儿去?   “是,听说是巡抚召唤,令知府往省城一行。”我本是自言自语,没成想赵立居然一口答了上来。   “你是如何得知的?”我颇有些好奇,“还有,你还知道些什么?”   “呃……这个……”赵立一时间有些吞吞吐吐的,不敢作答。   “说吧,我又不会怪你。”看到他那副模样,我便知道不是什么正经法子。   “嗯,这块地方把守的差头以前和咱们一起喝过花酒,都是熟人,小人凑上去使了点银子,便打听清楚了。”说起喝花酒,这个精明的大老粗颇有些不好意思,“据他说,是巡抚大人风闻咱们府这个冬天外面庄子上死的人比往年多了几个,便令知府去省城做个解释。”   死人多了些?这定北城外,哪年冬天不死人的?   并非知府不去治理,而是整个北荒,无数年来都是如此。   这个年头,生产力就是这般,寒冷、饥饿、阴鬼、妖兽,这些冬季里的威胁,随随便便出现一个,便能带走数条、十数条乃是几十上百条人命。   根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力所能扭转的。官府的赈济、减税,各路兵丁、勇壮的巡逻,驱赶妖兽,斩杀阴鬼,也只能稍稍缓解而已。   因此北荒才被称作边鄙苦寒之地,也正是经过这般筛选,才能养出无数吃苦耐劳,凶猛彪悍的军士——如果不能提高生产力,在这个时代,北荒这地方条件困苦,资源有限,就只能这么卷来卷去的,根本成不了米粮仓。   也就是去年这位去年春末才出关上任的,一贯以体恤贫民自诩的寒门巡抚,才会对这种事情大惊小怪。   又想到赵二的来信,提到这位还擅自插手军务,我不禁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说正义的话,所行的却只是自以为的正义,完全不去体察现实——若是如今龙椅上的那位所扶植起来的力量都是如此这般,那作为通常意义上的反派,所作所为也确实劣迹斑斑的世家豪族们,还真不一定会输。   反正都是菜鸡互啄嘛。   啄起来才好,最好再加上黄天道一起啄,不啄伤了,又哪儿来的入关吃大鱼大肉,住温暖的大房子的机会?   某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逝,我细细去找寻,却再也把握不住了。   于是我微微摇头。放下了帘子。   百无聊赖地在车上待了有一刻钟的时间,陈知府终于出了城,车队再度开始缓缓而行。   这一会没有什么阻碍,很快便到了恳德记。   左右不过十余日的时光,又是数九寒冬,这儿自然没什么变化。   同是嫁妆,与自从结婚以后就一直没有去过的远在省城的兰蔻坊不同,恳德记我跑得是相当的勤,尤其是赵家出事的这段时间。   我或明或暗地已经来了好几趟了。   不过却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爱好,更多的是同李福联系,以方便动用自己私下里的关系和路子,那些古玩珍宝什么的根本顾不上。   因此,这么长时间下来,铺子里面搜罗积攒下来的小玩意儿,已经有了近十件了。   好不容易有个空闲,我自然得好好地薅上一把羊毛,顺带着在囤积点点数,不然这些日子天天进小黑屋,看着点数在往下掉,我这个仓鼠党总觉得浑身不得劲。   坐在铺着厚厚毛皮坐垫的椅子上,口中品着热腾腾的香茶,旁边还有美婢服侍,我一边戴着真丝手套,鉴赏把玩着手中的书册,一边品读着上面那苍劲挺拔的文字。   “前朝官员的真迹,虽然有残缺,然而以这学问和笔迹来看,若是关内世家,一定会被称为大儒。这本书册也定会被当成传家之宝的。”感觉到从书简上传入体内的阴凉气息渐渐微不可查,我将书简放下,轻轻发出一声叹息,“只可惜这位出身关外,又非世家子弟,虽然学识惊采绝艳,却一直不被关内认同,以致名声不显……”   “小姐明见,”李福在一旁恭维道,“张大师也是如此这般说的。他说,这书册在咱们关外还好,还能卖出几文钱,若是想像其他物件一般运入关内售卖,怕是连路上花费的本钱都收不回来。”   闻得此言,我微微愕然,然后不禁哑然失笑:“堂堂一位大家的心血之作却在这儿被你称量值多少钱,若是这一位在地下听得你这番沾满铜臭气的话,怕是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李福也笑了起来:“还不是小姐说的,不被关内承认的大儒,那就不是大儒,只不过是个穷挫大罢了,棺材板又怎么可能压不住?更何况。我们让他身后作品能卖得上价钱,说起来,他在阴土还得谢我们为他扬名才是。”   这确实是我说过的话,没想到李福现在居然也拿来应付我的调侃了。   摇摇头,我将书册丢还给他:“既然是前辈的心血之作,还是不要沾染上铜臭气了。好好保存,带到大伯生日时送出去做个贺礼的添头也好。”   “是。”   李福闭上了嘴,躬身接下。   看看这些时日积攒下的小物件已经基本的鉴赏完,该薅的羊毛也都薅到了手,我低头抿了一口茶水,然后问李福:“这些时日,铺子里面还安静,没有出什么大事情吧?”   李福罕见的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答道:“大事到时没有发生,只是前两日和黄天道有了一些小小的纠缠。”   “哦?黄天道?”我眼皮猛地一抬,“什么事情?什么时候发生的?”   “就是昨日,城东的一个商户宋家,似乎是家中有了些周转困难,便想要将一件祖传的檀木串珠来变卖。据他家说,还是有正儿八经的高人开过光的。当时正好是张大师坐堂,他拿来看了,开光什么的不确定的,但确实是一件古物,当时给那位开了个不错的价。没成想正在讨价还价的功夫,一个黄天道的法师过来搭话,许了高价想要横插一杠买回去,却一时半会儿凑不够钱。便有些夹缠不清。那个法师看模样有些地位,小人想及小姐的叮嘱,便没有动粗,只是一直口舌争辩。后来那商户大概是觉得奇货可居,便又拿了回去,我们两家都没有收到。不然今日小姐还能再多个玩物。”李福看我的神情,赶忙解释,将前因后果一一向我道来。   “檀木手串?”我双眼微微阖上,手指敲了敲桌子。   能让黄天道看上眼的玩意儿,必然不是凡品,说不得真是某位道行深厚之辈开过光的。我若是能弄到手,搞不好还真能开出个技能来。   心下里思量再三,在积极进取赌箱子,还是顺其自然保自身上,我最后还是选择了从心,放弃了这一个念头——如今正值紧要关头,既然已经招惹了异闻司,还是不要再和黄天道这个能横跨整个皇朝的庞然大物纠缠吧。   一念及此,我睁开了眼睛:“既然已经放弃了,那便暂且算了。想来黄天道也不会为了这事儿和咱们怎样。你平日里稍留点心就好,若是那商户再来,你稍稍抬点价格买下就是。”   李福应了下来。   房间中一时间安静了下来,稍微等了片刻,左右看看无事,我便准备站起身,打道回府。   正在此时,李福的副手突然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李福皱了皱眉:“什么事情,这么慌慌张张的?”   那副手气喘吁吁的,匆匆行了一礼:“小姐、掌柜,老爷,老爷来了,就在外间。”   “什么?”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 第45章 父亲   伴随着我的动作,李福也下意识地直起了身体,将视线投向门外。   帘子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掀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大约五十岁左右的年纪,生得白面方脸,阔口大耳,嘴角微微带着往上翘,仿佛始终带着笑容,看上去很是亲切。他的身量颇高,因此微胖的身材倒也不怎么显得难看,反而有一种雄伟宽阔之感。内着锦衣,外面披着一身貂皮大氅,显然非富即贵。   见得这个男人进来,我和李福,以及紫菱等人齐齐下拜,口称“父亲”、“老爷”等等。   是的,这个人便是我这个身体的生父,李家这一辈的老三,同时也是北方的首富,李家商会的执掌者,李才。   “都起来,都起来,跪着做什么?”李才看上去笑呵呵的,和他商人和气生财的气质非常匹配。   待的我们谢过起身后,他然后看向我,笑着调侃:“茗儿许久不见,嫁了人后怎么都这般生份了?”   “女儿哪有生份?都是父亲的教诲,让女儿到了婆家后定要端庄持礼,娴静淑德,女儿可是一直铭记在心,不敢忘却。”我抿了抿嘴,努力做出一副端庄的模样,让自己的笑意不显露出来。   “你啊,还是这么牙尖嘴利……”父亲状若无奈地叹气。父女二人对视一眼,然后尽是笑了起来。有些僵硬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下来。   侧眼看了一眼李福和紫菱,两人很知趣地告退。   看着屋内没有其他人,我一下子松了下来,卸下了外面的那层伪装。   真是许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和这个时代讲究“严父慈母”不同,李才是个好脾气的,除了涉及到关键之处,一般很少责打斥骂,加上我自幼表现得聪慧乖巧,因此父女关系相当的融洽,有时候甚至接近朋友。我帮着执掌商会那会儿,有时候意见不和,甚至彼此争辩之时,他也从未动用辈分压人。   接下父亲的大氅挂在一边,见他大喇喇地坐了下来,我便给他倒了杯茶,然后给自己也倒上一杯,坐在了他的对面。   “无论如何,虽说你已经是赵家的人了,但是有空也尽量多回府看看,和你娘说说话,她可是很念着你的,日日担心你会不会在赵家受欺负。”看着我一副轻松的样子,李才笑呵呵地向我叮嘱。   我点了点头,却带着一些歉意:“女儿省得,不过父亲也知道,近些时日,赵家正处在风口浪尖上。女儿回家多有不便,还得请娘亲多等待些时日,待得风波止歇,女儿自会去向娘亲解释。”   李家的祖籍和老宅虽然都在定北城,不过由于商会日渐庞大,为了方便起见,李家的产业和各方面的力量大多数都转移到了省城,母亲也去了那边,老宅中只留了些族老和家丁看守打扫宅院和祖祠。因此,这个时候,我也确实不方便去见母亲。   “我知道,这些时日,苦了你了,”李才微微摇头,语气中透着一股内疚,“这场联姻也确实仓促了些,不过大兄的提议,为父也很难拒绝。”   这桩婚事是大伯指定的?这我倒还是第一次知道,不过这更加让我确认了,这场婚事,不过是许出的一个“定金”的猜测。   “女儿在赵家吃饱穿暖,无论是姑婆,还是夫君,都待女儿很好,又谈何辛苦。”我微笑着劝慰道。   “赵峰那小子,确实是个不错的人才,不然哪怕是大兄,我也不可能这么爽快地同意的,豪勇刚烈赵,这么多年沉寂,也就出了这么一个配的上我家闺女的,”李严有些自傲地拈了拈下巴上留的胡须,随后却转为冷笑,“不过那赵大的那婆娘,嘿……跟着赵大这么多年,他的老辣滑头没学到,胆小贪权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豪勇刚烈”,那是赵家的先祖在拼死解了太祖之围后,得太祖亲口所得的称赞,不过在赵二成名之前,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说赵家了——上两辈赵家连续两代试图走武途的嫡系,都半途凋零,使得赵家伤了不少元气,只剩下文臣支撑门楣。以赵老爷子那性子,很显然是与“豪勇刚烈”无缘的。   父亲话中的此赵大非彼赵大,正是指的赵家老爷子,他的婆娘,自然就是指的赵家老太太。   父亲和她是平辈,虽然语气颇有些不善,但是私下里说说无妨,但是终究是我的婆婆,我也不能应和,只能沉默不语。   好在父亲也意识到我的尴尬,很快话锋便转过来了:“好在为夫看茗儿你的气色,比起在家时还要好些,估计是没受什么委屈。为父看来是白担心了。也是,以茗儿你的能耐,应付那个婆娘也没什么问题。”   说到最后,还是显露了对于老太太的一些怨念。   这两人有过一些矛盾或者瓜葛?我脑海中某些不敬的念头在转动着,不过涉及长辈隐私,还是不要打听为好。   我不方便搭腔,父亲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房间中一时间气氛有些奇怪。   过了片刻,还是我开了口,硬着头皮有些强行地将话题给转了开来:“这个时节,父亲怎么有空闲回定北?莫非是老宅中出了什么事情?”   我拿眼神去看周围,李福却早就已经出去了。   父亲注意到了我的小动作,他摇摇头,苦笑道:“不是这儿出了问题,而是在省城之中,为父这是来躲清静的。”   “省城那儿出了什么事儿?”我吃了一惊,这段时间一直关注着赵家的事情,眼光局限在了定北,对于省城那边已经很久没有过问了。   “还不是因为十六叔和张巡抚那些事儿?”父亲叹了一口气,“自从冬防以来,十六叔不忿张巡抚总是插手军务,屡屡顶撞巡抚,还上书朝廷参了他一本。巡抚拿他没辙,只好将气撒在我们头上,这些时日屡屡被他叫过去训斥,商会里面也吃了不少麻烦。”   十六叔便是总管整个北荒行省军务的李将军,也算是李家的远房,虽然只比父亲大了几岁,但辈分却长一辈,族里排行十六,因此父亲唤他十六叔。这些年李家商会的生意,没少受他照拂,因此他和巡抚斗气,父亲难免要吃挂落。   我听了却是一愣,同时有些好奇:“如今这天下州府,真的遇上动兵之时,又有哪个文臣主官当真不干涉军务的?此已经成了惯例,十六爷爷如何敢和张巡抚相争?又怎能让张巡抚无可奈何?”   要知道,如今的大洪王朝乃是以文为尊,虽然由于那些顶尖的武夫们披上甲胄后有着人形凶兽一般的力量,还没到前世大怂或者带明后期那般文贵武贱,甚至只为了立威,可以随意打杀的地步,但是随着承平日久,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如今在朝廷上的地位是远不如大儒。即便那张巡抚乃是寒门出身,然而身后有着宋求的支持,自家这位十六爷爷也要也不过是李家旁枝,背景上甚至还有所不如。他哪儿来的底气和那位去争?   “还不是侯家的人在后面撺掇?”父亲撇了撇嘴,“侯家的那位小的着人送来了一封书信,连着大兄也同意了,十六叔自然有了胆子。”   “侯家……”我倒抽了一口凉气——那可是关内的最顶尖的世家,所谓一科五进士,祖孙三执政,这些年可是出尽了风头,已经隐隐成为世家之首,也唯有另一门刘家才能与其媲美。   有了侯家在身后撑腰,难怪十六爷爷敢于顶着文武之别,去和这位掰手腕——不,或许更深一点细想,也只有侯家这种级别的豪门,才能让赵李两家作为马前卒,去和宋求对着干。   此举是对是错,我不方便去说,因此只能笑道:“能得到侯家青眼相顾,想来十六爷爷经此一事后,必然会平步青云,更进一步了。”   父亲对此却不屑一顾:“十六叔这次真是利令智昏,我看人家不过随意下了一着棋,着门客代写一封,用了下印而已,便巴巴地贴了上去。却不知连那位信使也不过是顺路而已。”   对于自家这位父亲直指本质的能耐,我还是相当信服的——虽然在外,不过是一个“守户之犬”的称呼,然而事实上,以他的本事,若非不愿下苦功学经,只愿专心杂学和商事,怕是不会比大伯差上多少。单看他接手商会后,短短二十年时间,李家商会便从定北府中的一个地方商会,一跃成为了北荒的顶尖势力,其能力便可见一斑。   因此我只是略微有些疑惑:“顺路?这怎么说?”   “那信使交了信,也不等回书就匆匆而走了,看着就不像专为此时来的。更何况后来跟着的商会里专门的探子看见他鬼鬼祟祟的进了北荒山,没敢继续追下去。也不知道是哪儿发现了宝贝的传闻,让他来追索的。”父亲解释道。   传说中,北荒山乃是上古遗迹,每隔些年都有不少的宝藏传闻出来,尽管从未有人找得到,但是寻宝之人依旧络绎不绝,侯家的这一位倘若又得了身份消息,有如此动作,也不算稀奇。   因此,我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说了句:“那这位胆子也真大,这大冬天的,也敢进北荒山。”   “呵,北荒山的冬天……”父亲也冷笑了一声,“南方的人不晓得那儿的情况,也不来问上一声,那也怪不得咱们不提醒了。” 第46章 突变   既然已经断定了侯家来人的结局,我和父亲便相当默契地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我略有些担心地问道:“父亲既然出来躲张巡抚,那商会之中,现在是谁在主事?如今这般情况,可能否撑得下来?”   “为父自是将事情都丢给了著儿,这么大了,也是时候磨练磨练他了。”李才毫无愧色地将甩锅这种行为形容得如此高大上。   他口中著儿是我的嫡亲二弟,也是李才的嫡长子,商会未来的当家人。   虽然在外人看起来并不如我出色,甚至可称庸碌,不过我很清楚,他的才智并不算差,只是性格保守了些,。开拓或许不足,但做一个守成之人,是相当称职的——正逢这时候的李家商会,多年以来的积蓄已经在上一轮的爆发中消耗殆尽,到了一个瓶颈期,所需要的是定下心来沉淀和再度积累。   李著恰好是非常适合的一个人选。   毕竟是亲姐弟,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利益纠葛,我又是早熟,一直带着他长大,他的很多东西,都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几乎算是半个母亲了,因此,他和我的关系相当好。   对于他的遭遇,我只能说是幸灾乐祸了:“哈,说得也是,一路顺风顺水惯了,著弟也确实需要些磨练!”   “干我们这行的,就是要能哪怕别人的唾沫吐了你一脸,你依然能够笑眯眯地继续和他做生意,”父亲看了我一眼,“在这一点上,我也不得不说,你不如著儿。”   “女儿家的,又哪儿需要这份本事?”我半嗔地叫了出来,“若是女儿被人欺负了,父亲你和著弟怕是早就让人去报复了。”   嘿,什么时候,自称女儿家的,已经变得如此熟稔和自然了呢?某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然后瞬间陨灭。   “这倒也是,”父亲对于我的话,自是表示了赞同,“茗儿,你且记住了,咱们李家,一直是你的后盾,若是被欺负了,不要委曲求全,你父亲和你弟弟自会为你讨个说法。”   他的话意有所指,我却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女儿如今在赵家,有着夫君维护,婆婆也很是宠爱,哪儿会受什么欺负?”   父亲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也是,茗儿你本就是极聪慧的,虽然总喜欢把心思闷在肚子里,看起来柔弱,但总归是不会吃亏的。”   这个话题便就此打住,接下来,便是一些家常的唠嗑,我问了母亲近日的身体情况,以及打算进学之途的三弟李蓬的学业,明年是否可以开始参加乡试。父亲也告诉了我,他之前纳的那个小妾又为他添了一个女儿,得到了我的一对白眼和一顿不轻不重的埋怨。   不过我也知道分寸,小小的表示一番不满便可,再多,那可就逾越了这个时代的伦理纲常——毕竟,这是个男人可以随意纳妾的时代,我并没有能力指责什么。   整个房间笼罩在了一份其乐融融的温馨氛围中,我仿佛回到了一年之前,还是待字闺中,父亲一起主掌家业,讨论未来发展的时候,一时间都忘却了时间。   就在我们谈性正浓的时候,忽然,房门被咚咚咚地敲响。   “夫人,夫人!”紫菱的声音很是急促,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皱了皱眉,停下和父亲的交谈,声音顿时冷了下来:“进来!”   紫菱掀开帘子快步走了进来,她看上去神色惊慌,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的感觉。   我的心中咯噔一下——很明显的,必然是哪儿出了事情,不过我的面上依旧保持不变:“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紫菱的第一句话就将我惊到了:“夫人,府中传来消息,老夫人突然昏倒了!”   我再也无法保持原本的平静,猛地站起身:“怎么会?”   要知道,今天早上我才去请的安,那时候老太太的精神看上去相当的好,并没有什么不适。   “回夫人,刚刚阿玉过来回报,说是老太太突然晕倒,如今府中正一团乱着。奴婢听到这个消息,也来不及细问,便就赶忙先来和夫人通报了。”紫菱低头,声音都有些发颤。   “让阿玉上……”我话说到一半,却醒悟了过来,“算了,让他先进马车候着吧,我们回府!”   然后转身,向着李才行礼:“父亲,府中有事,女儿暂时不能陪您了。”   李才此时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正事要紧,你先回吧。”   稍微顿了顿,然后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倘若有什么事情,不要忘了李家也在你的身后。”   我露出了一个宽慰的笑容:“多谢父亲提点,女儿省得。”   然后也没有再多停留,匆匆地随着紫菱走出了房间。   走到楼下,亲随们已经上马候着了,待我们上了马车,不用催促,几名护卫立刻在前面打马开道,马夫一声吆喝,马车立刻在街道上面开始飞奔。   我坐在马车中,在我的对面,弯腰站着一个小厮,年约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那个名唤阿玉的小厮。   “说说吧,到底什么情况。”我的面色沉凝,直接进入了主题。   “回夫人的话,今日上午本来好好的,可是突然来了一个信使,全身穿得破破烂烂,说是二爷派回来送口信的。老夫人见了他,两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老夫人便一声大叫,晕了过去。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回转过来,各房的少爷小姐都去了,到处乱哄哄的。全伯见得势头不好,便赶紧派小人来通知夫人,赶紧回来。”阿玉语速颇快,看上去很是紧张。   我的心也突然拎了起来——二爷的信使,穿得破破烂烂,然后停了口信,老太太便晕了过去,这很明显的,不是一个好兆头。   联想到赵二之前信中提到的改换驻地,却一直没有音信。我的心中顿时隐隐有了一些猜测。   心跳变得急促,如同正在奔驰的马匹——我很清楚,这个时候,我的脸色定然不好看,某种情绪不自觉地在心中翻腾着。   努力地调整着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大夫请了吗?怎么说的?”   “小人出来的时候,孔大夫刚刚入府。”   “孔大夫吗……”我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说话。孔大夫是定北府中最有名的大夫,医术高绝,一直是世家高门的座上客,既然已经请来了,那就只能看他的了。   接下啦,马车中一直保持着安静,气氛非常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不过我们都没有说话的意思。   很快的,马车便到了赵府,让马夫驱赶着车直入府中,在老太太的院子前停下,我赶紧下了车,径直闯入院中。   此时,从院子一直到门前,确实如阿玉所说,到处乱哄哄的,赵家各房的庶子庶女们都挤在这儿,围成几个小圈子,乱哄哄地议论着。   只有老夫人的门口一丈处,才稍微清静些,赵全正带着亲卫把守在门前,脸色冰冷严峻,让下面的那些人,都不敢靠近。   不知道是谁,见了我进来,小声的喊了一句:“二房家的来了。”   顿时,十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到了我的身上。   毫无惧色地扫视了一圈,和每个人的视线都对过:呵,基本上都到齐了,甚至连被禁足的柳氏都出来了,她的身边正站着赵舒和赵翰两个小辈,此时俱都用着某种不善的眼光看着我。   我对此自然是保持着无视的态度,扫视完全场后,径自往老太太的房门前走去。   伴随着我的前进,赵府的众人纷纷退让,人群被分开了一条路。   我走到老太太的房门前,看着赵全,和他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说话,此时,“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在晴雅的陪同下,走了出来,和我打了个照面。   “孔大夫!”我微微躬身,向老先生打了个招呼——我们也算是熟人了,小时候身体不好,在遇上那宋道士前,便是这一位帮我调理身体的,“老太太如今情况如何?”   “啊,是李小姐,哦不,应该称呼李夫人了。”孔大夫向我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老夫人这是一时间惊恐伤心过度,以致气血不畅,经脉瘀滞。老夫已为她行了针,再辅以一些通脉行气的药物,性命暂时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   “只是什么?”我头皮有些发麻——但凡一声说到但是,必然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园中众人也一时间凝神屏息,侧耳仔细听着。   “只是老夫实在惭愧,老老夫人性命虽可保无恙,但醒转之日,却无从得知。”孔大夫一脸的无奈之色,“头脑,乃神智之中枢,老夫人的气血瘀滞在中枢,自是神智无法复苏,只能等待淤血慢慢吸收发散。即便是以药石之力,也只能徐徐图之,却无法速成。”   换句现代点的话说,就是脑血栓了,只能保持在植物人状态,哪天能醒,不知道?   在这种时候,开什么玩笑? 第47章 处置   在赵家这个紧要的关头,老太太居然成了植物人?   脑门上如同一盆凉水泼下,我瞬间手脚冰凉,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院子中也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短短时间内,便从从小声地议论,迅速发展为了巨大的喧哗。   忽然,我耳朵微动,听得有人小声地问道:“那个二房的信使呢?将他提出来问问,他说了什么消息?或者就是他害了老夫人?”   心头猛地一抽,我暗自叹了一声——还是来了。   要知道,这不仅仅是老太太倒下,赵家群龙无首的局面,更重要的是,倘若真的是赵二的信使带来的消息让老太太一病不起,哪怕并非本意,然而传扬出去,一顶“不孝”的罪名,很有可能会被扣在赵二的脑袋上。   本朝以“孝”治天下,无论皇室、世家还是寒门,都讲究个“孝”字,若是真的犯了这个忌讳,罢官撤职都是轻的,若是真的被追究起来,说不得甚至要自尽以谢天下。   幸好此时场中一时纷乱,七嘴八舌的什么都有,这声音一时间还没有太多人听见。   不过也没有时间犹豫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喝道:“统统给我闭嘴!”   场中一时间安静了下来,或许是从没见我这番作态,一个个面露惊愕之色。   我没去管太闷,侧过头去问孔大夫:“敢问大夫,可还有什么其他的方法,让老太太早日转醒吗?”   孔大夫拈着胡须,却没有正面作答:“以老夫之见,世间的医道终归能力有限,即便是关内的医道大家,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医道能力有限……也就是说……   我的心思电转,正要张口询问,却听旁边的晴雅突然有些怯生生地开口。   “婢子……婢子,斗胆,敢问大夫,那道门的符水法力是否可能会有效果?”   这晴雅……   我侧过头,瞟了她一眼。我记得印象中,她可是一直都以温柔软弱的形象示人,甚至有些烂泥巴互不上墙的感觉,被当年的绿蔷刺了两句,便畏畏缩缩地退让了。因此,虽然很得老太太欢心,但我一直都没把她当做威胁。   可今天,不,应该说是这些日子以来,这一位,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虽然依然有些胆量不足,但是……   “所谓法力符水,俱是道家所长,老夫不懂也不清楚,因此无从置喙。”孔老先生皱着眉头,一挥衣袖,似是面露不悦之色。   不过无疑也默认了可以一试。   晴雅似乎也听出了他的意思,面上闪过一丝喜色,转过脸来,向我行了一礼:“二夫人,婢子上次回家省亲,听得家中人说,这世间有一道门,名曰黄天,平日里扶危济困,救苦救难,教中符水,能治病救人,甚至还有高人法师,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大法力,或可请来一试……”   “够了!你给我闭嘴!”我听了一半,脸色顿时冷若冰霜,疾言厉色地打断了她的话。   黄天道?这晴雅,什么时候和黄天道搭上了?是真的回乡省亲时候偶然听说,还是……   真是乱七八糟的,什么事情都搅和到一块去了,我的脑中一阵生疼,语气也变得愈发不善:“什么黄天道,什么符水治病,不过是邪门外道用来迷惑乡野村妇的把戏罢了,你要将这等旁门左道引入我赵家,是打的什么心思?”   或许是被我突如其来的暴怒语气吓坏了,晴雅的脸色刷得一下变得雪白,连忙下跪:“二夫人恕罪,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只是听家人说……”   “只是听家人说,你就敢让他们来给太太治病?若是那些妖道心生邪念,出了个三长两短,你担得起吗?”看她那连连磕头,泫然欲泣的模样,似乎确实只是心忧老太太的病情,有些急切。不过我依然趁着机会继续呵斥。   这黄天道真是无孔不入,不借着这个机会震慑一二,让下人知道我的想法,趁早绝了心思,怕是还会继续往府里面渗透进来。   “弟妹这就不对了。”突然,柳氏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我的话。   我抬头,冷冷地盯着她。都这个时候了,她居然也想横插了一杠子进来,搅风搅雨?   柳氏对我的眼神仿若无视,一脸的得意:“晴雅这也是担心老太太的安危,所以才提出这个想法,本心是好的。更何况,我听说,这黄天道在关内很是流行,治病救人,扶危济贫,名声很好,不少地方都颇为赞许,可并非是什么旁门左道一流……”   “嫂——嫂——”我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恢复了古井不波的模样,但是倘若是熟知我的人,譬如紫菱碧荷之流,必然清楚,我此时已经是对她怒到了极点。   “倘若我没有记错,嫂嫂现在应该是被太太禁了足了,怎么这时候跑了出来?是觉得老太太生病了,就可以不遵从了吗?”我的话中充满了冷飕飕的意味。   我不准备和她掰扯黄天道是不是旁门左道的事情,这个事情涉及太广,连那么多地方官都不清楚,一时间也不可能扯得完,只会被陷入泥坑里面,越来越糟。   因此,我不等待她继续说话,直接转头看向赵全。   “全伯!”我唤出了他的名字——这个时候,我只能赌了,赌我这些时日的表现,让他能够信任我,在这个时间点上支持我。   赵全和我对视了一眼,我的视线没有让开——现在,表现出自己的坚定,比什么都重要。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终于弯腰应道:“老奴在!”   果然,我赌赢了!   心中顿时一松,然后冷冰冰地命令道:“送嫂嫂回房休息去!”   “是!”这一回,赵全应答得很干脆。下一刻,从人群中挤出来两个略有些健壮的仆妇,一人一边,将她夹在中间。   “李茗——你!”突然发生的让人眼花缭乱的变故,让在场众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柳氏也是一脸的愕然,然后惊怒交加。   然而,两名仆妇并没有给她继续开口的机会,其中一人伸手在她的脖颈处轻轻一按,柳氏便顿时成了哑巴,然后这两人往她的肩头一扶,然后起身,便像夹鸡仔一样把她夹了出去。   赵瀚想要过去拉柳氏,却被旁边的家丁阻隔了开来。   场中一时寂静无声,只听赵瀚的“母亲母亲”的叫唤,还有赵舒的“婶婶”这般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完全无视了他们,毫不犹豫地继续吩咐道:“全伯,两位少爷今日的学业还未完成,不可耽误了。送他们去夫子那儿,继续念书!”   “这……是!”   这一次,赵全却是稍稍迟疑了片刻,不过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两名家丁上前,对着赵舒和赵翰行了一礼:“两位少爷,请——”   “哼……”   赵舒死死地盯了我一会儿,最后终于冷哼了一声,一甩袖子,带着赵瀚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的表现,我心中却是暗自舒了一口气。   还好,这位不是个真正刚烈的性子,若是他执意要闹腾,即便我真用了强,对赵家的人心也是个很大的打击。   毕竟,他才是正儿八经的赵府长房长子,第一顺位的继承人。   名义,事实上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正是因为之前老太太给了我执掌赵府的权力,因此,我现在才能在这里发号施令,但是倘若另一个天然有着名义的人出面和我相争,无论结局如何,赵府的人心都会开始涣散,即便我靠着之前的表现争赢了,威望也会大大减低。   那是两败俱伤的结局,并非我愿意看到的。   院子中一片鸦雀无声,我的视线一一看过去,一个个都纷纷低下了头,不敢和我对视。   很好,杀了三只鸡,剩下的这些,暂时给吓住了。   这下下来的事情,才好安排。   让下人将孔先生送走,我看了一眼旁边跪着的晴雅,当着众人的面,对着紫菱吩咐:“紫菱,你现在去城北清妙观宋道长处,请他出山,看看能否有法子。宋道长乃是有道真仙,远非那些哄骗人的旁门左道可比,想必会有办法的。”   那个神神叨叨的宋老道的名声,在定北府还是相当响亮的。这个安排,自然不会让人说什么闲话,反而会更觉得踏实安稳。   然后,我转过头,看着院子中的赵府众人,缓缓开口。   “近日我赵府连遭大变,妾身不才,承蒙老太太关照,暂时执掌家门,对此深感忧虑。如今鉴于连太太都抱恙在身,妾身决定,自今日起,我赵府对外,再度闭门谢客,对内,则开始戒严,各家丁配刀剑,日夜巡逻,各房安静自守,未得手令不得无故出府,直至太太醒来,或者二爷回府。违者,家法伺候!。”   “诸位可有意见?”嘴上说着征求意见的话,语气却冷得如同数九寒冬,同时眼神灼灼,逼视全场。   在场的各房一个个面面相觑,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也无人敢挑头出来反对。   最后只得无奈地躬身行礼:“我等……并无意见。” 第48章 惊闻   望着鱼贯而出的众人,我面色不变,依旧冷凝,但是心中却短短地呼出一口气。   示之以威,终究还是有效果的。   接连遭逢大变,固然有可能人心散乱,但是倘若凝聚力足够,却反而可能产生所谓的“聚旗效应”,让他们更加紧密地团结在领导者的周围。尤其是在我表现出了足够的魄力和意志,并且也确定掌握了武力后,这种效应只会更加明显。   毕竟,群居的生物,总是需要一只主心骨的,而数百年的世家传承,其凝聚力也可以值得信赖。   当然,这也只能是短时间内为之而已,柳氏和她的两个儿子不可能甘心束手就擒。只待局势稍微有所缓和,人心必然会有所松动,然后,反扑定会接踵而至。   好在我如今是以军法管制家中,令自上出,各房难以串联,只要赵全不反噬,至少一段时间以内,我还是安全的。   挥了挥衣袖,我没有去理睬跪在一旁的晴雅,而是转身,跟着赵全进了屋子。   走进老太太的房间,掀开床帘,老太太正安静地躺在红木的雕花大床上,双眼紧闭,面上有些灰败之气。呼吸倒是还算均匀,显然生命体征还是稳定的。   不过倘若一直不能进食汤水,最多再捱个七八天,终究还是不成的。   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那个神神秘秘的宋老道士了。   俯下身,接过侍女送过来的热毛巾,我帮她擦了擦脸面和嘴角,然后放下帘子,吩咐道:“这些时日,多给太太翻翻身,腿脚也要多搬动,免得血脉不畅,生了疮。”   “是。”旁边的侍女乖巧地应下了。   到了外间,屏退了左右,我问赵全:“那个相公派来的信使呢?”   “老夫人晕倒后,我们就将他送到旁边的屋子里面锁着了。”赵全回答。   真是个倒霉催的家伙。   “把他带过来吧,妾身问问到底是什么事情。”我毫不犹豫地吩咐,然后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你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赵全似乎有些犹豫,迟疑了一下后,然后才说道:“……是,虽然老夫人见他的时候,老奴并不在旁边,但是将他关进屋子的时候,还是听见了一点只言片语。”   “那他说了什么了?”我有些急切地追问。   “这个……夫人还是亲自问询吧,当时老夫人那儿要紧,老奴只听他说了两句,便来护卫老夫人了,因此没有细问。”赵全没有直接告诉我,反而卖起了关子。   这也让我的心情更加沉重。   我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摆摆手,让他去带人过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全身衣衫破破烂烂,仿佛被烟熏火燎一般,甚至还沾染了不少血迹的中年人被带了过来,他的脸上看上去稍微打理了一二,并没有太过糟糕,但是面色憔悴萎靡,充满着惶恐和不知所措。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确定了他是那天跟着赵峰一起出门的亲信,然后我的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不过没来得及让我细想,这一位一见着我,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夫人,小人不是故意的……”   “好了!”我抬起衣袖,打断了他的自辩,“有没有过错,等太太醒来再说。今日我不是听你说这个的,我只问你,相公那边发生了什么?我要你将你对太太说的话,原原本本地都说一遍!”   某种萦绕在心中的不安情绪,我连谦称都忘了。   “这个……”那个家丁看上去有些迟疑,或许是之前老太太的表现将他吓到了。   我沉下了脸,盯着他的眼睛,齿缝里面冷冷地蹦出了一个字:“说!”   “鬼潮!”那家丁被我的语气一惊,猛地叫了出来,“我们遭遇了鬼潮!”   “鬼潮!”听得这个词,我也顾不上保持自己的风度,倒吸了一口凉气。   所谓鬼潮,便是北荒山附近的一种特殊的灾害。每当北荒山中,数名鬼王一同复苏之时,彼此之间相互接近、互相影响,便会同时掌握一种名为“阴风蔽日”的神通,数名鬼王共同施展,便会召来乌云蔽日,阴风怒号,使得鬼兵们在白日里也能自由行动,丝毫不受日光侵害。   然后,它们所统辖的阴兵汇聚,便会聚集为庞大的阴兵军阵,自北荒山中杀出,四处寻找生人气息,杀戮活人,掠夺血食,汲取精气,不断发展壮大。直至被朝廷征兆的大军所剿灭,或是满足了鬼王的胃口,退回北荒山中,等待下一次复苏。   这种情况并不常见,但是每隔数年,或是十数年,都会发生。我自来到这个世界后,也只在幼年时候听闻过一次,那次鬼军攻破了数个村镇,然后便被北荒行省征调的大军所灭。   虽然本朝尚未有过被鬼潮攻破县府的先例,但是每朝每代的末年,当朝廷军队无法掌控局面的时候,总会发生这般的惨事——史书记载中最惨的一次,乃是七百年之前,前朝开国之前,十八位鬼王于冬初复苏,一直肆虐至次年春天才退回北荒山中,当时,除了少数几个大城外,大半个北荒几乎被十室十空,数百里见不到丝毫人烟。   心脏怦怦乱跳,气血上涌,眼前一阵阵的发黑,金星直冒。   我的手脚在一瞬间变得冰凉,冷汗一下子变流了出来。我可是记得,赵峰所在的厢军如今的驻地,可是在靠近北荒山的荒郊野外,而非是之前的城镇外围!缺少了城墙的保护,仅仅只靠着地势——在北荒,尤其是靠近北荒山的稍微大些的城镇,垒砌城墙的夯土可都是添加了黑狗血和符咒烧成的灰,以抵御阴鬼渗透的——对于那些几乎轻若无物,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阴鬼大军,几乎可以说是毫无作用!   勉强用功法强行控制住气血,让自己维持着镇静,而不是像老太太一般昏厥过去,我嘶哑着声音问道:“相公呢?相公情况如何?”   “少爷……”家丁闻言灰败着脸,又磕了个头,“少爷的情况,小人不知!”   “不知?”我的声音猛地抬高,手指握紧,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的肉中——无论如何,赵峰终究是自己这一世的丈夫,更何况,相处两三个月下来,他的品性如何,待我怎么样,我也是看在眼中的。不可能毫无感情。   更何况,他的存在,可是关系到如今,我在赵家地位的合法性的问题,倘若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岔子,我被掀翻下台,那是必然的事情!   那家丁却只是不断磕头,并不说话。   赵全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我悚然一惊,深深地吸了两口气,继续运转法诀,压下不断上涌的气血,勉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焦躁,沉声道:“说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家丁抬起头,哑着嗓子说道,“那一日,近乎毫无征兆的,鬼潮突然来袭。那密密麻麻的,阴鬼数量足有数万……”   “数万!”我和赵全异口同声地重复了一遍。   数万阴鬼,那所形成的鬼潮,已经算是相当大的了,整个大洪朝数百年的历史中,也没有多少。   “对!足有数万!”家丁肯定道,“少爷也是这般说的。”   我与赵全互相对视一眼——赵峰在兵事上的能力,那是不用怀疑的——然后便急不可耐地催促:“继续!”   “由于鬼潮来得突然,当时兵曹正带兵在外巡视,因此猝不及防之下,当即便没入了鬼潮中……”   一个领着数千兵马的的中级武将一下子说没就没了,征战沙场就是这般凶险、   “少爷正在军中带兵操练,见得事情不妙,当即便命令咱们几个携带火药磺硝逆风引火,以火势暂时阻遏鬼潮,好方便整队以作应对,临出发时吩咐小人和其他几位亲随,倘若能够趁乱突围,便直往城中而来,将情况知会府中。”   “所以,如今就你一个回来了?”听了他的话,我的心中稍定:至少,不是我想象中的最坏情况。   不过也好不到哪儿去,以数千厢军,面对数位甚至十数位鬼王统帅的数万阴兵,其结果,并不难猜。   除非,发生什么奇迹。   我并不指望发生什么奇迹,我只希望,他能够借着大火带来的机会,能够有机会逃出来就行,以他的武力,应该还是能够做到的。   赵峰,你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事情啊……我心中如此祈祷着。   “是……”家丁脸上露出黯然之色。他的其他几位同袍,大概不是亡于火海之中,便就是陷入鬼潮,再难返回了。   不过这个时候,我也顾不上对这些士兵的阵亡表露什么伤感了,眼皮微阖,保持着沉默,手指敲着椅子扶手,试图梳理着心中纷乱的思绪。   过了好半晌 ,我才睁开眼睛。   “你带来的消息,我会去继续核实的,倘若属实,自会记你一功,那些阵亡的将士,想必相公也会为他们请功的,不过暂时,就先委屈你一段时间了。”   说罢,不等他回话,我便挥了挥手,两名亲随进来,再度将他带了出去。 第49章 道士   屋中只剩下了我和赵全两个人。   过了良久,我才幽幽地发出一声长叹:“只愿三清老爷保佑相公平安无事……”   “二爷武艺高强,福泽深厚,定会平安无事的。”赵全在一旁安慰我,不过却只是空洞无物的敷衍之语。   我从他的眼神中看见了一丝迷茫之色——呵,这一位,如今怕也是有所动摇了。   然而我却毫无办法。   自身在赵府存身的根基都已经松动,又凭着什么来坚定他的信心呢?   如果自己像柳氏那般有个孩子,不,哪怕只是肚子里有个孩子……此时此刻,我第一次为自己竟然没有能够怀上孩子,而感到了一丝无奈。   倘若自己这次能够平安度过,一定要……   思及此处,我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一丝无奈的苦笑——这几天来,已经是第几次生出这般想法了?自己如今,居然已经沦落到了这份田地了吗?   正在这时,碧荷走了进来禀报:“小姐,宋道长就要到了。”   “哦?”将纷乱的思绪暂时放下,我强打起了精神,“赶紧开中门,迎接宋道长!”   “这——”旁边的赵全似乎有些吃惊,似乎想要阻拦——我很理解他的顾虑。毕竟,能让赵家大开中门,这份礼节,对于一个道士,哪怕是具有法力,有着很大名声的道士而言,都相当隆重,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逾越了。   然而,如今这一位已经是我的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赵二遭遇鬼潮的消息不可能瞒住太长的时间,因此,老太太的醒转与否,对我尤为重要。   我必须抓住一切的机会。   “太太的性命要紧,哪怕礼遇重一些,只要太太能够醒来,也是值得的。”我找了个理由,向他解释。   “是,是老奴思虑不周。”   万事孝为先,赵全俯身,接受了这个解释。   我却暗中微微叹气:果然,根基有了松动,仅仅只是这么一个有些逾越的命令,就连赵全都开始有所质疑了。   不过我却只能装作毫无所觉的样子,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往外面走。   屋外,晴雅依然跪在门口冰冷的石砖上,螓首低垂,面色青白,很是有些摇摇欲坠的模样,看着我见犹怜。   我瞥了她一眼,停住了脚步,微微转身,冷声问道:“知道自己错了吗?”   “是,奴婢知错了!”晴雅勉强维持着,伏下身子磕了个头。   “那么你说说,你错在哪儿?”我的语气稍缓。   “奴婢不该擅自开口,更不该妄自举荐黄天道为夫人治病。”她的额头贴在地面上,声音被压得颇为沉闷,显得有些怪异。   “呵,知道就好。”我冷哼出声,“你也是自小在府中长大的,我赵家乃是堂堂世家大族,所往来的道门教派,不说都是高门大派,但至少也应是有名有姓,在道藏上留有文字的,区区一个被道门众位高修黜落,只能糊弄乡村愚夫愚妇的旁门左道的徒子徒孙,你也敢延请入府?”   “弄出了笑话,辱没了赵家的门楣,惹得别家笑话不说,延误了太太的性命怎么办?这个责任谁来担?你担得起吗?”   晴雅没有说话,她的头似乎越压越低,几乎埋进了地砖里面。全身抖若筛糠,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支撑不住。   看着她这副模样,我莫名地生出了份恻隐之心,叹了口气:“罢了,等会儿我去迎接宋道长,你就不用去了,先回房歇着,顺带着给老太太做祷告,老太太什么时候醒来,你什么时候再去伺候着吧。”   “谢,谢二夫人恩典……”她似乎松了一口气,说着谢恩的话,语气中都似乎带着一点喜悦的感情。   似乎牵扯不深,还是个可以救药的,我点了点头,然后不再看她,转身出了院子。   等我到门口的时候,赵府的大门已经敞开,一辆马车正停在了府外,那个神神叨叨的宋老道不用别人搀扶,自己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身后跟着他的亲传弟子。看上去步履轻盈,配合上那副鹤发童颜的仪表,一身华贵的杏黄道袍,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我紧走两步迎上,弯腰向他做了一个万福:“宋道长,许久不见。”   老道士侧了侧身,然后作了个揖:“李夫人安好,旬月不见,贵气真是愈发逼人了。再过些日子,老道就真不敢受夫人此礼了。”   “道长真是说笑,不过一后宅妇人而已,又未得诰命,哪儿有什么贵气可言。”我笑了笑,只当他在恭维我的气色,也没有当真。   老道士只是微笑不语,又开始故作神秘。   没奈何的,我只能再度开口,这次却是开门见山——和这些喜欢云山雾罩的道士打交道,绝对不能打什么机锋。论起故弄玄虚,他们才是行家里手。   “想必道长也已经知晓,家中太太突发恶疾,昏迷不醒,即便是请来了孔大夫,也只能勉强维持生机。如今太太滴水不进,危在旦夕。妾身一个妇道人家,没什么本事,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拜托道长前来,看一看能否有什么法子,救上一救。”   闻得此言,宋道士捻了捻胡须,却没有像某些招摇撞骗的道士一样直接大包大揽,而是略作沉吟,然后道:“论起医术,贫道也只是略通罢了,远不及孔大夫精擅医理,通晓针灸、汤药之学,若说有什么擅长的,那便只有一手粗浅的炼丹之术和阵道法门了。想必夫人唤贫道而来,为的便是那丹药了。”   我弯腰,又行了一个大礼:“道长学究天人,又何必谦虚?不过妾身的想法确实如此,还望道长施以援手,赐以仙丹,我赵府上下,必不忘道长的恩德。”   “夫人开口,贫道又岂敢不尽心尽力?”这一回,老道士倒是坦然地受了,“不过丹药之学博大精深,贫道也不过略通,还请夫人带贫道去老夫人床边一观,贫道也好心中有数,选取所炼制的丹药。”   “那就麻烦道长了。”我抬手虚引,领着他往老夫人房中行去。   不消片刻功夫,便已经到了老太太的院子。   这个时候,晴雅已经离开了。   我和宋老道进了房内,他看了看老太太的气色,分辨了唇齿颜色,又为她搭了搭脉搏,然后才和我一起到了外间。   稍稍谦让一番,两人落座,道长的徒弟和赵全立在一旁,紫菱和碧荷奉上茶水。   “道长,情况如何?”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老夫人乃是颅中血脉不畅,气血瘀滞,”老道士捋着自己长长的胡须,神情平和,并无凝重之色,“贫道前些时日炼制了一炉丹药,却正好有些效果。”   我和赵全脸上顿时露出喜色。   “只是……”   然而,这一位随即便来了个转折。   我心中一突,有些急切地开口:“只是什么?”   “只是老夫人如今难以吞咽,故而丹药需得用无根水化开,然后涂抹在老夫人天府、太阳两穴之上,每日三次。然而,如此这般,那丹药的药力终究会损耗不少,故而不如直接吞服快速,需得多出两三日时光才能得见效果。”老道士慢悠悠地解释。   这货的脾性还真是恶劣,话不能一次性说全吗?这般耍弄人很有意思吗?   我心中抱怨着,不过还是略略松了下来——只要不是没效果就好,迟个两三天,我和赵全还是能压得住的。   然而,这无根水……   我抬头看了看窗外,这些日子天气晴朗,一直没有雨雪,本来以为是好事,如今却成了碍难,怕是只能等夜间看看能否收集霜华来作为药引子了。   “前些日子飘雪,老夫恰好用玉盘收集了一些无根水,如今正好用得上。”就在我思索着如何寻找这无根水时,老道士已经帮我解决了这个问题。   这货不是事先准备好的吧?我心中嘀咕着,面上确实露出大喜之色,赶忙起身,向着老道士深深行了一礼:“道长的大恩大德,我赵府一定铭记在心。”   老道士侧过了身体,确实难得的谦虚了一回:“夫人福泽深厚,自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贫道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听着像是吉利话,不过我总觉得说这话的时候看着我,似乎另有深意。   不过我也来不及细想,这个时候,老道士已经唤他那身边的弟子:“世靖!”   那弟子上前行礼:“老师,有何吩咐?”   这个时候,我才仔细地打量了一眼他这位弟子,年约十七八岁,生得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尤其那一双泛着精光的眼睛,却已经看得出颇有些不凡的色彩。   老道士吩咐道:“你速速回观中将我那青皮葫芦中的丹药和玉净瓶中的无根水取来,不得有误!”   “是!”这位名叫世靖的弟子领命,正要出门,却听我喊了一声:“慢!”   三人目光看向我,我转头看着赵全:“全伯,麻烦你跟着走上一趟,千万护得这位小道长周全。”   赵全看了看我,俯身应是,然后便跟着一起出了门。 第50章 气数   房间中一时间有些安静。   我看了一眼正在微眯着眼睛,拈着胡须,端着架子的老道士,又看了看在旁边随侍的紫菱和碧荷,然后吩咐道:“紫菱、碧荷,你们先下去吧。”   两人行了个礼,退出了门外。   屋中只剩下了我和老道士两个人。   老道士依然摆着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空气渐渐变得沉重起来。老道士的动作渐渐变得僵硬,到了最后,那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也只能勉强维持着。   看看压力够了,我这才缓缓开口:“还要多谢道长当日为妾身解签,若非道长当日的批语,妾身如今怕是已经慌了神,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其实这一位的解签,不过是那些模棱两可的套路话而已。我并没有完全信他。   就算这个世界有着神鬼法力,那签文也确实说的是未来之事,但是所谓的“劫难”也可能只是那只豹子。毕竟,赵峰也在事中得到了猎户的帮助,在事后也确实实力上得到了突破。   完全可以说得通。   因此,我这一番话,不仅仅是感谢,同时也是一个小小的试探。   “贫道解签,是依据夫人所求签文而来,乃是天命。浩浩天威,无穷道理,并非凡人所能尽知。贫道只能按照法理推测一二,得出些许片段而已。能安夫人的心,也算不负平生所学。”   老道士继续说着云山雾罩的话,这大概已经成了他的本能了。   不过我并不打算放过他——哪怕他试图掩饰,然而,大概是由于没经历过,在这方面,老道士还是嫩了点。   很明显的,从他这几次动作来看,是打算在自己或者赵府的身上下注的。   既然已经下了注,那必然希望获得一些收获。   这个时候不死死拽住这头肥羊,狠狠地薅上一把,又怎么对得起自己这么多年的经商?   “妾身知道道长是有大能耐的,因此也不瞒道长。今日传来消息,外子如今正遭逢大危险中,而家中支柱婆婆也突染重疾,妾身在家中,实在惶恐难安。唯有思及道长的批语,才能略做镇静。今日恰逢道长当面,妾身愿奉上重金,只望道长不要推辞,给予妾身一个明确的指点。”话音落下,我站起身,向着老道士再度深深行了一个大礼。   呵……都到了这个份上,这老道士若是再不拿出些真货来,那前面的那些投资的恩情可就要用一点金银给打发了。   老道士慌忙起身回礼。只是在他再度坐下后,沉默了片刻,最后苦笑了一声:“罢了罢了,不愧是李夫人,贫道既然动了妄念,那终究还是要入得局中的。”   听得他的感叹之语,我抬起头,露出一丝惊讶之色:“道长,您这是……”   终究是世外高人,我的心思,这一位这个时候大概也是反应了过来。   “和夫人无关,实在是贫道为贪念所误,卷入红尘之中,乃是自作自受罢了,”老道士摇了摇头,然后端容正色,忽然换了话题,“夫人可曾听闻,那大河之上的鱼跃龙门的典故?”   见他这般动作,我也知道,他是要说正事了,于是收敛了神色:“自是有所耳闻,不过传闻中,此乃上古之事,自有史书以来,便再也未有记载。因此,甚至有不少名家认为此类传闻,乃是妄言。”   “妄言不妄言,贫道也不去评述,”老道士对这些说法未予置评,而是继续问我,“夫人可知,这天下之人,俱有气数?”   他之前那般作态,如今又是一连串的问题,必然有所教,因此我认真回道:“妾身在道藏中见过相关著述,传说这所谓气数,乃是一个人的命势,常人不可辨,即便是道门高人,也唯有精修此术的高人,多方推敲,才能分辨一二。”   “那夫人认为这气数为何?”老道士抛出了第三个问题。   我略作思索,然后回答:“以妾身的浅薄之见,这气数乃是人之家世、才情、运数等等的总和,并不恒定,因人事、家事、世事而变。”   老道士闻言愣了愣,然后才抚掌赞道:“单凭夫人这一句,便可知夫人才情,若非生在世家中,天生富贵,真是天生的修道种子。”   “道长谬赞。”我谦虚了一句,继续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正如夫人所言,”老道士脸上的神色又恢复了端正,“这人之气数,与家世、才情、运数等等息息相关。然而才情本是天生,家世亦有天数,故而一人的气数,自出生后便大体恒定。身在贫寒之家,除非有着天纵之资,又能得名师教诲,读书明道,不然这气数自然不会太高,而身在富贵之乡,即便才学平庸,若非家道中落,这气数怎么也不会太低。”   我微微颔首,阶级固化的社会,自然就是如此。   “然而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这天下间生民亿兆,总有一些生有异数,才情过人,又有着大运道,能随世事而动,顺乎天理,自然可能勃发上进,突破这天生的气数格局,另开一番天地。”   “然而,这气运勃发,就就如同蛇蟒化蛟,鱼跃龙门一般,乃是破旧立新,自然会有劫难加身,一方面为考验,另一方面也是成就。倘若过去,便是蛟龙,若是过不去,那便打落尘埃,再难复起。”   这话已经说得近乎直白了。   我的心头确实一颤——我可也是熟读道藏的,甚至家中还藏有几本道门中的不传之秘,其中便有着“异数”的说法。所谓的异数,不过是为了防止犯了上位者的忌讳,所用的隐语罢了,   倘若换个词,便就清晰明白了——那便是,所谓的龙蛇之气。   这是上天认可的,成就一番大业的凭证,在太平盛世,乃是封侯拜相的资本,在乱世之时,就是成就霸业的入场券。   那位成了世家眼中钉的“奸相”宋求,传闻中便是有着“异数”在身。   不过按理来说,所谓的龙蛇之气,应是潜藏得极深,若非真正成了气候,掩藏不住,哪怕是最为精擅望气之术的高人也无法察觉。   莫非这个老道士的望气法门,已经修到了前无古人的地步,又或者……   “道长的意思是……”我心中惊疑不定,面色却保持不变,继续穷追不舍,“外子也是那生有异数之人?”   “正是如此,”已经透露了这么多,老道士大概也算是破罐子破摔了,“而夫人也是命数奇特,有着浴火重生,凤凰涅槃之相,暗合凰佐命格,与异数却是绝配。两两相合之下,这气数自是勃发更速,如今已是到了破茧重生的关口。”   得,我的穿越重生,竟然被他看成了凤凰涅槃之相——估摸着小时候他给我治病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甚至搞不好,赵峰的那份“异数”之所以被他察觉,也是因为盯着我的缘故。   这一位,看着高人,原来也是个有野心的。   我心下有了一点猜测,面上却带上了一点笑容:“承蒙道长夸奖,妾身却是不敢当了。”   “夫人也不必谦虚,此乃天数,却非贫道妄言,”老道士解释了一句,然后面容却是严肃了许多,“只是夫人须知,赵二公子的气运勃发既是有着夫人的佐助,那这份劫难,自然夫人也要分担许多。”   “啊……”我略略有些吃惊——这本来是赵二的事情,怎么又牵涉到我的头上来了?   “贫道上次已经算过,赵家气运深厚,赵二公子亦自有福泽,自是不难逢凶化吉。唯有夫人这儿,却依然有劫气盘踞,想是还要再经过一番波折。”呵,既然上了船,老道士也是不管不顾了,那些什么天机,像是不要钱一般洒了出来。   “那道长可知,这劫难为何?”我赶忙趁着机会再度打听,“或是有什么渡劫之法?”   是老太太?柳氏?自己的那两个侄子?或者是其他的一些……   然而这一回,老道士却终究是掏不出东西来了,他摇了摇头:“贫道之力,也只能仅此而已,天机难测,若要再推算下去,已非凡人所能为之。”   “至于渡劫之法,贫道也未有掌握。”   也确实,无论是看破劫难,或是助人渡劫,他能够做到这一点,怕是那探究天机之术,已经到了震古烁今的地步。   很显然,这并不太可能。   我略感失望,不过还是起身,向他道了谢。 第51章 推测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老道士那名唤“世靖”的弟子,终于回来了,赵全跟在身后,看上去一路平安,并未出什么岔子。   他进屋向我们两人行了礼,双手捧着将装着丹药和无根水的葫芦交给老道士。   老道士接过一只玉盏,倒入一些无根水,又亲手取出丹药,化入其中,然后将那变得浑浊的药液,涂抹在了老太太的两边的太阳穴和头顶的天府穴上。   “如此一日早中晚各一次,连涂抹三日,老夫人便当苏醒无碍了。”   老道士抚摸着自己的长须,看上去很有把握。   我再度弯腰谢过,然后着人打扫院子,安排这师徒二人住下——哪怕是对他们有着信心,然而防着一手,将他们限制在府内,不让回去道观中,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好在这师徒二人也是晓事的,并没有提出异议。   又待了一会儿,将一众杂事处理完毕,我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面。   坐在书桌前,只觉得自己的脑仁一阵阵的抽疼——从见到父亲的欣喜,到老太太倒下后的措手不及,又到得知赵峰遇险的惊慌,还有得知自己还将有一番劫难后的困扰,这大半天下来,经历的事情太多,实在让人有些目不暇接。   心情仿佛过山车一般上下起伏,哪怕控制能力再好,到了这个时候,也已经完全麻木了。   我往太阳穴上抹了一点自己按照古方调配的醒神精油,一边轻轻揉着,一边琢磨着心思。   按照老道士所说的,赵峰要破劫,我也得担上一部分。倘若没有出错,很显然的,就在这些日子了。   然而,我却丝毫找不出劫难来源的蛛丝马迹。   劫难劫难,好歹也得能危及到生命吧?   柳氏?还有赵家两个公子?家族内的权力斗争,尤其是我和柳氏这种关系的,又都是世家出身,通常都是有着底线的,罚个禁闭,等着丈夫来接手,也就差不多了。   更何况,老道士说老太太还有三天就能醒转,这个赵全也是知道的。有他的支持,那么最起码这三天内,他们掀不起什么幺蛾子。   过了三天,倘若老太太能够醒来,那肯定更出不了岔子,若是醒不过来,那宋老道就是个骗子,我自然也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已经残废了的异闻司?如今他们伸出来的触手,几乎被一扫而空,单凭剩下的力量,我这些天必然天天待在府里,又怎么可能受到影响?   至于其他的世家,同样的道理,赵府之中,如今已经近乎军管,我并不需要担心。   难不成,那些阴鬼,还能跑到定北府里来?   我正要摇头失笑,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身体却是一僵,然后猛地站起,甚至连不小心带翻了砚台也管不着了。   “紫菱!碧荷!”我一边往外边走去,一边喊着。   “夫人,有何吩咐?”守在门外边的两个丫鬟一起赶忙走了进来。   “碧荷,你随我去二爷的书房;紫菱,你去将那个二爷的信使带到书房去,立刻!”我匆匆地吩咐这,脚下不停,径直往赵峰的书房走去。   赵峰的书房,我并不陌生,前些时日经常和他一起在这儿夜读。他读些兵书战策,或者志怪志异的杂书,而我则读一些道藏古史,或者练字抄经,读到兴致高昂时,还会互相交流,或者开上一小坛子酒水,增益气氛——往往这个时候,气氛便会变得暧昧起来。   因此,对于某些东西藏在什么位置,我是一清二楚。   在墙上捣鼓了两下,打开一条长长的暗格,露出了一个长约两三尺的卷轴。   小心翼翼地将卷轴取出,然后松开系带,和碧荷一起缓缓展开。   这是一幅关外的地理舆图,乃是以“计里画方法”绘制而出,并且图上还加有多种符号图例,已经相当成熟完备,虽然比不上前世的那种等高线地图,但是比之那种随意手绘如同涂鸦一般的普通地图,强上了不知多少。   这副地图的绘制,仅仅只是堪舆,就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心血,那些绘图方法,也是一代代琢磨发明出来的,都是家族中的机密,也只有这种驻扎在此地数百年的世家,才能有所珍藏。   我和碧荷将它挂在墙上,这时候,紫菱已经带着那个信使来了。   “当日,兵曹带着你们驻扎在何处?”见他们进来,我也不等行礼问安,便直接问道。   “在青石口上。兵曹说那儿地势险要,乃是扼守北荒山口的要道。少爷也并未反对。”信使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个地方我没有去过,不过这般要道,在舆图上应该有标注——我没有指望这个亲兵会懂得阅读地图之法,也没让他去碰这宝贵的舆图,转过身,然后很快的在舆图上找到了标注。   确实是一块险要之地,可惜面对那些无有太多实体,轻若无物的鬼兵,甚至还不如一盆黑狗血有用。   我的目光向着青石口内移动。   靠着青石口最近的是两座邻府的县城,不过都需要跨过一道低矮的山脉,再稍微远一些的,就是定北城了。   而且,这条路最为好走。   两个点之间,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几乎没有任何阻碍,仅仅散落着一些零零星星的村落或者城镇——北地气候严酷,又多有灾害,因此人烟并不繁盛,村镇之间隔着几十上百里没有人烟,乃是常事。   也就是说,倘若鬼兵破了青石口——这几乎是必然的事情——然后只要一路往南横扫,很快便能到达定北城!   “你从青石口到定北城,花了多少时间?”我面容冷肃,扭头看向那个信使。   “小人自己骑了一匹马,又牵了一匹殁于鬼兵军阵中的同袍的一匹,一路换骑,马不停蹄地大约跑了三天。”亲兵这个时候大概也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脸色苍白,但还是很详细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这样的速度,可以说是极快的了,然而鬼兵们即便速度上不如奔马,但是能无视地形阻碍,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同时也不需休息,就算攻破那些村镇,杀戮村民耽搁了些时间,算算日子,估摸着也就这两三天的事情了。   要知道,那可是数万的鬼兵。而此时的定北城中,那些守城的厢军,已经被赵峰带走了将近一半,剩下的那些在赵德的掌握之下的,其数量不过两三千之数,质量更是不如。   此时此刻,正是定北城中最空虚的时候。   莫非,所谓的“劫难”,就应在了这个上面?   我心中若有所悟——恰好,赵峰也直面了这股力量,倘若是接着轮到我继续应付,确实能够说得上。   若是能够在定北府城将这股鬼潮拦截下来,那算不算便是度过了呢?   我的心中有了一个猜测,但是却并没有太大的把握——算了,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若是鬼潮来临,反正,自己也是无法逃跑,必然要参与其中的。   不说赵德此时正主持着城防事宜,就算我能抛下他,却怎么做也不能拉下老太太自己一人逃走。然而若是带上老太太,以她如今的状态,怕是在那没有悬挂的马车中颠个几下,就要一命呜呼了。   因此,事实上,自己根本没得选择的余地。   于是,我立刻转头,毫不犹豫地吩咐:“碧荷,你去寻赵立,让赵立去军中唤赵德立刻前来见我,记住,是立刻!”   听着我的语气,碧荷一脸的茫然,但是却不敢啰嗦,立刻出门去了。   “紫菱,你去请全伯来上一趟。”没有丝毫停顿,我又命令道。   紫菱也领命而出。   房中只剩下了我,和那个赵峰的亲兵,还有两名负责押解看守他的家丁。   我拖了张椅子,在舆图前坐下,一边继续看着地图,一边随口问那个亲兵:“对了,你叫什么名字的?”   “小人名唤赵用。”亲兵回答得毕恭毕敬。   “嗯,赵用,”我念了一声,然后问道,“在你去纵火前,相公他有没有说接下来要怎么做?”   “小人领命的时候,只听到少爷和忠爷,还有其他统领一边集结人手,一边在商量着突出去的事情。”赵用回忆了片刻,然后答道。   “具体往哪儿突围,怎么突围,你可知晓?”我继续追问。   “小人只是模糊地听了几句,具体如何,小人并不清楚。”对此,赵忠也只能摇头。   我没指望他能够知道,不过闻得此话,我还是叹了口气。   这种两眼一抹黑的情况,实在是不好受——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战场迷雾。与前世在电脑前指手画脚不同,在缺乏可靠的远距离联系手段的这个时代,军队撒出去就找不到北,不知敌军在哪里,不知敌人有多少,也不知己方何在,何时能够出现,实在是太过常见了。   现如今,也只能祈求三清能够保佑赵峰了,希望他能够像宋老道所说的,鸿运当头,能得人相助吧。   也不求他能带着多少手下突出去,只要能够自己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好——毕竟,这次这本就非战之罪,就算有惩罚也不会太重。甚至运作得好的话,还能保住现在的位置。   摇了摇头,我收敛了有些担忧的情绪,然后继续看向地图。 第52章 行动   赵全很快就跟着紫菱过来了。我微微侧身,向他点了点头,只是让他在一边等着,然后依旧看着地图。   地图的比例尺很是粗糙,但是大致算算路程时间还是可以的。   又等了大约半个时辰,赵德急匆匆的赶过来了——大概是因为我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他这个速度已经相当快了,大概是直接将军中的事务抛到了一边。   “相公在青石口遭遇了鬼潮。”见他过来,我转过身,向他宣布了这条劲爆的消息。   “鬼潮?这……”   赵德看上去确实很是吃了一惊,不过很快便反应了过来,然后问道:“那鬼潮有多少鬼王?阴鬼有多少?如今战况如何?”   看上去丝毫没有担心赵峰的安危,这份充足的信任,这让我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还是让赵用来和你说说吧。”我朝着赵用看了一眼,示意他出来回复。   果然不愧是上过战场,有着统兵经验的,赵德对赵用的盘问很是详细,各种细节都考虑到了,问到最后,赵用几乎是张口结舌,我在一旁听着,都学到了不少。   过了好一会儿,赵德才询问完毕,然后向我行礼。   “夫人,小人问完了。”   “说说吧,有什么想法。”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仅仅只是从这个表现来看,赵峰能够留下他来坐镇定北府,并非没有原因的,我之前倒是小看了他,白担心了一场。   赵峰的眼光,还是值得信任的嘛。   “回夫人,赵用并非斥候出身,又是深陷阵中,带来的消息太过散乱,故而小人只能略作猜测,做不得真。”   赵德的回话让我愣了愣,然后撇了一眼正面红耳赤的赵用——这厮还真是嘴下不留情。   不过从这一点来看,赵德并也不是那种传统常见的喜欢胡吹大气的军将,性子应该是偏向小心谨慎型的,性格却是刚硬正直,算是比较合我的心意。在这种时候,宁可谨慎保守,却不能乱浪。   那天夜里气急败坏的模样应该是特例。想到之前的那个场景,也让我稍稍安心了些:会在那种时候让情绪失去控制的,应该算得上是很是忠心的。   “你太谦虚了,妾身不懂军事,多听一听有经验的,多个参考也是好的。”我摆摆手,示意他继续放心大胆地讲出来。   “是!   赵德抱了抱拳,然后开口说道:“从赵用带来的消息,此番鬼潮,所聚集的阴鬼,大约有数万之众,虽然是近年来少有,但规模实则并不算大。其中核心的鬼王大约只有四只至六只,能够统辖的鬼兵,已经到了极限,难以再度扩张。”   “而少爷当时兵少,又是突然遇袭,才有些猝不及防。但经过放火烧山这一番阻拦后,应当便能聚集起兵力来,加上军中马多,只要能够突围,疾驰之下足以甩开那些鬼兵,故而小人认为,少爷定能够及时走脱。”   “唔……”   这家伙也不傻,其实清楚我想知道的是什么嘛。   不过,他的话却打开了我的另一条思路。   并非是关于赵峰能是否够成功突围的,而是他的话,让我想起了之前的一个有所忽略的地方。   那关于鬼兵和鬼王的。   按照道藏和古籍的记载,一只鬼王,依照法力的深厚程度,大约能够控制数千到上万不等的鬼兵。这也是它们的极限,若是再多,除非获得晋升,否则的话,那些并无神智,却充满杀念的鬼兵,便要反噬了。   按照常理来说,北荒山脉那种地方,刚刚苏醒的鬼王,往往身边的鬼兵并不充足,那些能够攻城掠地的大军多半是在后来杀戮的过程中慢慢壮大的,然而,这一次,赵峰他们却是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突然遭到了近乎满编的鬼军袭击。   要么,这些鬼兵已经悄无声息地屠杀过数个县城,或者一座大城,丝毫没有任何消息传出——这显然不太可能,要么,便是这类鬼王,是曾经在历史上复苏过,行完了杀戮,收获了精气后,再度回归山中沉睡的鬼王。   也只有这些携带大军的陈年鬼王,才可能一出现便携带如此多的鬼兵,也如此精通兵法,擅长潜行突击。但是,事实上,这种鬼王往往都在沉睡,积蓄更进一步的力量。除非被人主动惊醒,不然一般是不愿再度醒来的。   如果说,这些鬼王是被人特意放出来的……   那么,这里面的水看起来很深啊……   我心中如此对自己说着,决定不再去追究这个问题。然后又开口问道:“以你对相公的了解,相公可能会采用哪种方式突围?”   “这……少爷用兵如神……”赵德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要打马虎眼。   说起来,这个家伙心思还真是细,连我顾虑什么都能猜到。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哪怕妾身不懂军务,但也知晓,那种仓促遭遇,哪怕是盖世名将,能动用的法子也没几种,”我立刻打断了他,眼睛紧盯着他,“直接说你的想法。说错了也没关系。”   “少爷……少爷,大概会选择择一个薄弱些的军阵,然后选择精锐直突中军,趁乱重创或者斩杀鬼王,然后趁着混乱一举冲突……”   “嘿,选择精锐?”我咀嚼了一下他的用词,然后冷笑一声,“怕是自己亲身出马,领着精锐突进吧?”   赵德低头不语。   “算了,他也就是这般的性子,等他回来,定要好好说教。”我摇了摇头,不再去提赵峰,而是再度发问,“倘若相公突围成功,你觉得那鬼潮会如何行动?”   赵德这一回回答得很是干脆:“自然是南下,以寻觅活人生气。首当其冲的应是扬武、军威二县,按照时日来算,此时应已经战起来了。”   “若是鬼潮没有去往那儿,而是一路直往南下呢?”我忽地问道。   “可能性不大,那些鬼王通常都是就近……”   赵德刚想要反驳,可是忽然却愣了愣,然后意识到了什么——很明显的,所有人都依照着常理,想着鬼潮肯定是如同往常一般,按照远近挨个进攻。但是,又有谁会说,那些已经复苏过的鬼王们,会不会来个舍近就远,直接先开个大城市呢?   这些可都是在那一次次和活人军队厮杀中磨练出来的鬼中强者,远不是那些刚刚复苏,还有些懵懂无知的新生鬼王可比。   更何况,从赵峰他们所受的突袭来看,这支鬼军,对于潜行突击可是相当擅长的。   而说起来,定北城如今正是空虚的时候,城中的厢兵们可不比那些县城多上多少。   一瞬间,赵德的脸色就变了,几欲直接起身。   我扫视了一圈,只见包括赵全、赵立等人都反应了过来。一个个都是脸色铁青。反倒是紫菱几个侍女,一脸的莫名。   “我刚刚推算了一下,若是鬼潮没有去往扬武、军威二县,直接往定北而来,依着速度,大约也就这一两日了。不可不防备,”我缓缓地开口,“赵德,你先回军营布置,然后和我一起回一趟老宅,去请父亲出面,一起往府衙走上一趟,面见同知大人。”   知府被巡抚召去了省城,如今府衙中主事的是同知。只是这一位虽然祖籍是关外,也非寒门出身,不过家中已经基本都迁移到了关内,成了“关内人”,和关外的世家并没有太多往来,因此,我和他的关系是相当陌生。   陌生,就意味着没有交情。   倘若只是通秉一声消息,也就罢了,但是我很是清楚,这一位已经在关内读经读傻了,成了个只会死搬圣贤书的呆子,知府不在的时候管着些日常,有着手下的典吏在也就罢了,倘若鬼潮真的来了,指着他指挥若定来保护定北城,那还不如干脆弃城逃跑呢。   因此,必然要借着他的名义来施展一些手段,只是这却不能单单由我出面了。毕竟自己只是一介妇人,而如随着老太太的昏迷,如今的赵府也已经找不出一个足够分量的人物。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自家的父亲,才勉强有着这份资格。   真是幸亏他回来了。   虽然在诸位世家当家人的眼中,这位只是个“守户之犬”,然而在这定北城中,他们那一辈还在留守的,又有几个不是“守户之犬”的?   在一众“守户之犬”中,论起资历、威信、能力,他还真当得起那个挑头的人。   于是,来不及再继续多说什么,我当即便起身,让下人们安排车马,直往自家的老宅而去。 第53章 同知   李家的老宅,如今的守宅人李才的书房之中。   雕花的木门紧闭,地龙熊熊燃烧着,散发出滚滚的热气,屋角放置着的暖炉中,一缕缕烟气升腾而起,将沁人心脾的熏香散发到屋子的各个角落。   “……大约就是如此了。”   将事情简略地介绍了一下,我闭上了嘴巴,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的男人。   李才眉头轻皱,两眼微微上抬,手中把玩着一枚白玉镇纸,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过了良久,他忽地展颜一笑,有些促狭地看着我:“说起来,才过门三个月,你对赵峰这小子倒是很有信心啊,一点儿都不为他担心。”   这画风突转的,让我也不禁一愣,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过也难怪,这些年领兵,无论是冬防,抑或者是驱逐马匪,都没少听过他的名字,少年英雄,确实值 得钦慕,”李才根本没管我的反应,自顾自地感叹,“真是让人嫉妒啊。”   这是……在吃哪门子赵峰的飞醋?   我终于反应过来,一边好笑,另一边脸上却是微热,语气中带着微嗔:“父亲!”   不过心情却轻松了不少——这个时候还能和我开这种玩笑,这位看来是胸有成竹了。   终究是多吃了几十年的米粮,这一手举重若轻的静气功夫,比我是强多了。至于老太太那种强行为之的所谓“定功”,在他的面前简直是个笑话。   大概是看我有些羞恼的表现,李才不再逗我,哈哈一笑:“玩笑而已,玩笑而已。”   我不去管他是真的玩笑,还是心底下确实有那么一丝情绪,很是强硬地把话题掰了回来:“对女儿这个想法,父亲怎么看?”   “没什么看法,”李才将镇纸丢下,往椅背上一靠,神色相当的轻松,“乖女儿当然是要支持了,反正既然闹鬼潮已经是确凿无误的事情,咱们去通报一声,让同知大人做好防卫,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那关于那件事情……”我有些犹豫,虽然是自己提出的想法,但是事到临头,还是有些不敢确定。   多谋而少断,非得让人逼着——这是我对自己的评价,相比起真正的人杰,自己终究还是缺乏了那么一点决断力。   “总归要做的,区区两三千厢兵,就想守着这个城池,怎么着也不现实。不那么做,这城也守不了,咱们两家合力,又是起头的,同知大人定然不会阻拦,加上赵德,兵权拿到手里不成问题,”李才脸上依旧带着笑,语气却透着冷意,“到了咱们手里,怎么用,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那王家那儿……”   “王老六就是个窝囊废,”李才脸上不屑一顾——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展露自己的那份锋芒,“强硬的压一压,再同意把王真放出来戴罪立功,他一定会答应的。”   “真是浪费了,好不容易抓到机会把他压下去的。”我微微有些可惜。   “怕什么,等赵峰那小子回来,他还有翻身的余地?”李才看了我一眼,“那一夜他确实有些过了,你家相公不会放过他的。”   “父亲说得是。”   我也只是说上一句,并没有真的把这个家伙放在心上。   计议已定,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已经戴着面纱,和父亲,还有赵德站在了同知的府邸门口。   门房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同知大人便亲自迎了出来——这其实纯粹是看在大伯的面子上。   同知年约五十余岁,相貌普通,头发花白,看起来很是古板,一副老学究的模样。   “朱大人。”父亲向同知拱手。   “李老爷,请——”同知还算客气,只是瞥了我一眼,然后抬手虚引。   我们一起进了宅子,在客厅中落座,我坐在了下首,赵德站在一旁。   上茶、寒暄……   一套程序走完,父亲便首先开了口:“在下此次冒昧拜访,乃是受人之托,有重要事情禀报大人。”   “哦?”同知抿了一口茶水,看上去并不是很在意的样子,“不知是何人所托,又是何情报?”   “茗儿!”父亲转头看我,唤了我的名字。   我微微一怔——这事儿,居然让我上场?不过随即便调整了心态,站起身,向着同知弯腰,行了一个万福。   “同知大人万福,妾身乃是厢军校尉,赵峰之妻。”   “哦,原来是李夫人。”这位同知显然是听过我的名字的,“夫人的一首《秋词》,实在惊采绝艳,乃是近些年来少有的佳作。”   好吧,这种文人酸儒的圈子,果然是要靠着诗词来扬名的……   “大人谬赞了。”我谦虚了一句,然后就见这位大人转头就将事情抛到了脑后,居然开始打算和我讨论诗词的事情。   这可真是……   我心中无语,随意地应付了两句,然后找了个空,将话题转到了正事上面。   “妾身今日冒昧打扰大人,实乃是驻守在外的外子有消息传来,妾身见军情紧急,不敢怠慢,故而托了父亲,匆匆上门求见,还望大人见谅。”   “哦?”哪怕听到了是军情,同知也依然面不改色,还将茶盏端起,呷了一口,“不知是何军情?”   “回大人,鬼潮,是鬼潮来了!”   “当啷!”   同知手上一抖,茶盏落到了地上,摔成了碎片,茶水溅了一地。   场面顿时有些尴尬。   “这关外的窑,就是烧不出好瓷来,稍一冷热变换就容易碎,倒是让大人见笑了,”好在父亲开了口,“同知大人,素知您平日里念着家乡。只是这关外的瓷器,实在是不争气了些。若是大人不嫌弃,鄙人今晚便送些关内的好瓷过来。”   李才睁着眼睛说瞎话——同知用的确实是关外的瓷,不过都是我们李家商会里烧出来的,水平如何,我自然清楚,无论是质量,还是色泽,都不比关内的差。   同知顿了一下,最后还是装模作样地叹息了一声:“确实如此,这关外偏鄙荒芜,民风野蛮,终究是不如关内人杰地灵,繁华昌盛,咱们的教化,实在是任重道远啊……”   两人这一唱一和的,总算把这尴尬场面给过渡了去了。   “这关外蛮荒,也是有缘由的,单说这鬼潮……”李才接口,兜兜转转地又回了来。   “对,鬼潮!”同知转过脸来,“李夫人,你刚刚说这鬼潮来了……”   “是,大人!”我恭恭敬敬地回道,“外子遣人回来通秉,他们在青石口的驻地遭受到了鬼潮袭击,数量足有数万,兵曹大人已经阵亡。”   同知顿时大惊失色,脸色苍白:“兵曹阵亡了?此事可当真?”   “回来的信使是如此禀报的,说这鬼王甚是狡诈,趁着兵曹大人外出巡视,突然袭击得手,然后意图挟此威冲阵。信使回来的时候,外子正集结兵力,拼死抵御,但无奈兵力单薄,唯恐拖延不了许多时日,故而急遣人回来通报军情。”   我当然不能说赵峰已经准备直接突围了,反正瞎说说,展现一下他的忠心和顾全大局,也没人会指出来。   “这……莫非是要派遣援兵?”同知的声音开始颤抖,话都说不利索,很显然是惊骇过了头。   我和李才对视了一眼,眼中尽是喜色:尽管知道这位大人应该是个不通兵事的,然而没想到竟然如此的外行,那种状态分明就是一战定胜负了,哪里还轮得到援兵过去?   不过这对我们也是好事,忽悠个两三下就找不着北了,更加方便我们执掌军权。   “回大人,外子并非是求援兵的,他也清楚如今咱们定北城留守的军力不足,难以支援。他只是担忧这些鬼军善于潜袭,倘若他难以支撑,说不好会鬼潮会直接潜袭定北,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因此让信使前来禀报,让咱们做好准备。”   话都丢到赵峰身上,身在前线,他的话说出来更加让人信服。   “是的,是的,确实要做好准备……”同知连连点头,“那个,现在主管城防的是……”还想着人去唤他的师爷。   得,这位这些时日都在忙啥呢?读书?作诗?连现在厢军的头儿是谁都不清楚。   “小人赵德,蒙兵曹大人和校尉大人举荐,暂时管理军中事务。”在我的眼神示意下,赵德上前躬身行礼。   “嗯,赵德,”同知立刻摆出一副威严的模样,“你速速去整备军中,严加守备,以防鬼潮来袭,不得有误!”   “是!”   赵德大声领命,然后又小声问道:“大人,如今这情况,可是要封城?”   “封城?”同知念叨了两声,“对!封城!立刻封城!传我的命令,自即刻起,城门封闭,给我拿东西堵上!没有我的手令,不得开门!”   这鬼潮还没来呢,就想着堵城门了,这风彩真是眼熟啊……我心中感叹着,示意赵德不要废话,赶紧去照办。   万一指了出来,这同知下不来台,文官脾气上头,想要斩个人头立威,那可就不好了。   赵德出了门,就在我刚想开口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外面一阵喧哗。   一个下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大人,鬼潮!鬼潮来了!” 第54章 商议   “什么?怎么这般快?”   闻得此言,我心中一惊,一股触电般的感觉从尾巴骨一直升到头顶,背上白毛汗立刻就冒了出来。   旁边的父亲也是勃然变色。   至于坐在上首的同知更是刷地一下站起了身,然后又噗通一声坐了下来——大概是腿软得站不动了?   我看见他那两条腿正不听使唤地颤抖着。   “什么?在哪儿?”   他已经顾不上失态不失态了,眼看着六神无主,惊慌失措。   “大人,在林泽镇!鬼潮侵犯林泽镇!林泽的信使到了!十万火急!”   那下人叫道。   噗……   我差点忍不住破口大骂——这位不带这般唬人的,那林泽镇离定北府城还有上百里路呢,好歹也是个大镇,不是说破就破的。就算加上这信使在路上的时间,那鬼兵也得过个一天半天的才能到。   那同知听了,顿时也愣了一会儿,用力喘了两口气,脸色发白,然后又突地涨红,猛地咆哮起来:“来人!”   “是!”   在那下人摸不着头脑的视线中,又进来了两个下人。   “将这胡乱诳言的蠢货给我拖出去,直接打死喂狗!”同知须发皆张,戟指着那个刚刚那个进来通报的下人,怒火冲天。   那个下人一下子傻掉了,旁边的那两个刚刚进来的也呆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赶忙大声应了声是,一边一个拽着胳膊,就要将他拉出去。   “老爷冤枉啊!”   “小人没有虚言,那信使就在门厅里候着!”   “老爷饶命……”   那下人胡乱拉扯着,一路被拖到了门外。   他一边蹬着腿,一边大声哀嚎,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看上去可怜万分。   “让他闭嘴!”同知继续大声喝道。   很显然,吓了同知大人一跳,让他的面子被扫了,这使得他极度恼怒。   “是!”   门外应了一声,然后那声音就消失了,变成了“唔唔”的被堵着嘴的低沉声音,然后随着远离而逐渐消失。   厅中一片安静。   同知大人的这番发作也让我有些醒觉——这一位虽然平庸,虽然无能,但终究是能够决定这定北府中大多数人生死的官员,并非可以随意欺瞒糊弄的对象。   某些小动作,还是需要更加小心些为妙。   又喘了几口粗气,同知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轻轻咳了一声:“下人不知所谓,让两位见笑了。”   客厅中的空气似乎又恢复了流动,李才摇头摆手,表示不敢。我却做出了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同时收敛气血,面纱下的自己脸色变得很是苍白。   做戏也要做全套嘛。   同知大约发现了我的异样,略作思索,便想明白了我的担忧,宽慰道:“李夫人,赵二公子武勇不凡,虽然一时受挫,但吉人自有天相,定能杀出重围的……”   “多谢大人吉言……”我让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然后坐到了一边,不再言语。   同知也没心思照顾我这个妇道人家的心思,他转头,看向李才:“李老爷,这鬼潮眼看着已经到了林泽镇,你们看……”   大概是我们事先给他通报了情报,让他有了准备,这位暂时六神无主之下,暂时将他视作了他的谋主。   先入为主,这也是我们想要实现的目的,现在看来,完成的不错。   “大人,鄙人来时问了赵德,如今这定北城中,所余的厢兵不过两三千之数,与那数万之众的鬼潮想比,似乎略显单薄……”   李才装模作样地沉吟了一番,然后说道。   “确实,这兵力实在是少了太多……”同知手抚长须,长长叹了一口气,“直面鬼潮兵锋,我定北府自身尚且难保,若是出去救援,两三千兵马再陷入鬼潮中,这定北府就成了空城,又如何能够防守?吾身为同知,又岂能行此不智之事?”   “为了大局,这救援林泽之事,就不用再议了!”   足足有几千人的镇子,就这么在“大局”的名义下,轻飘飘地被牺牲了。   即便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知道这确实是当下唯一的选择,然而我心里仍然有些不舒服。   只是面上却依然做出钦佩的模样,和父亲一起躬身赞道:“大人英明。”   “不过是为保大局罢了,老夫不得不忍痛舍弃那些百姓,有违圣人训示,实在惭愧。”同知嘴上说着痛惜的话,面上却颇有自得之色,显然是在为自己的“英明果断”而颇为赞许,“只是这样一来,少则半日,多则一两日,那鬼潮也即将席卷而来,李老爷,你可还有其他计策?”   “大人,防备鬼潮,与防备活人不同。那些鬼物,多位阴气所化,唯有寄托之物方为实体,以鄙人之见,咱们应尽快收集那些驱鬼之物了。”李才思忖了片刻,然后说道。   “李老爷思虑确实周到,难怪能成为这北荒首富。”同知夸赞了一句,“待会儿,本官就让差役们去挨家挨户搜罗黑狗、妇女经血等秽物,还有童子尿这等蕴含阳气之物,都收下来,然后令人抬到城墙上放着。”   “道观中人,也让他们尽速绘制示警、驱鬼之类的符箓,然后供给兵丁们使用。”   “大人此计甚妙,”两人似乎王八看绿豆,对上了眼,一个劲的互相恭维,“待那鬼潮来临,无论是直接泼下去,抑或者是让兵卒们以这些洗刷刀枪箭矢,都能重创鬼军。”   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两人的互相吹捧中,防守的大致思路渐渐完善,理出了一个眉目出来,只要下面赵德这些将领们根据实际情况补全就行。   最后,就剩下了唯一的一个碍难之处。   “只是这城防兵丁,委实太少,兵力太过单薄,且缺乏高手,实在让人不放心啊……”同知一声喟然长叹,面露忧色,“征发的勇壮,做些打下手的活计,让他们搬运物件、兵器或许还行,若是去对付那些阴兵,怕是只是看上两眼,便就两股战战,口唇发干,能站着都算好的了。”   这些都是我们之前给他慢慢引导后让他自己得到的结论,效果很是不错。   “大人,妾身倒是有个想法,只是唯恐大人会得罪一些短视之辈……”过了片刻,似乎恢复了一些的我犹豫着说道。   “李夫人有计?快快说来!”听得有办法,同知立刻精神一振。   “大人也知道,咱们这些世家,家中都有些家丁护院,平日里看家护院,防贼御寇的,身手也确实不错。咱们这城中大大小小十几家,若是再填上那些富商,怕是也能凑出几百上千的人手,若是大人能够将他们集中起来,虽然良莠不齐,也缺乏配合,但是作为补充,却应是足够了,”我组织着语言,慢慢地说道。   眼看着同知听得的眼睛发亮,我却忽然转了话锋。   “只是大人也知,咱们关外,民风彪悍,家家都将这些家丁们看得很重,若是强令征兆,唯恐某些短视之辈会出言反对,甚至会动武,抗拒征兆。”   哪怕关外的世家们已经受到关内的感召,开始家家读经,户户学文了,但也还没到费拉不堪的时候,论起武德,还是相当充沛的。在这种情况下,家丁的规模和强弱,依然还是一个家族实力和势力的象征。   “哼……”同知冷哼了一声,“如今正是举城危亡之刻,本该人人奋战,方有希望保得平安,若是此时还有人藏有私心,只顾着自家的势力,就莫怪本官不客气了!”   “事后本官定要重重参他们家族一本!这些自私自利,鼠目寸光之徒,也配与吾等同列?”   听得这话,我和父亲对视了一眼。   “大人,我李家愿尽出家丁五十人,送入军中,以抵御鬼潮!”李才起身,躬身应道。   嘿,尽出才五十人?呵呵……   “大人,我赵家愿送出家丁四十人,”我同样起身,只是看上去有些赧然,“大人,您也清楚,我赵府如今并无男丁支撑门楣,因此需得留下数人看守家宅,还望大人恕罪。”   “李夫人这是说得什么话,”同知也站了起来,,“那奸相兴风作浪,赵家老太爷和大公子也是为了澄清朝堂,方才蒙受不白之冤,赵二公子更是抵御那鬼潮,拖延了许多时日。依本官之见,赵府就不必出人了。”   “赵家乃是定北府人,守卫府城,乃是我赵家的应有之责,想必外子也是这么认为的,”我坚定地拒绝了同知的好意。   同知也不以为意,反而十分赞许,沉吟片刻,然后说道:“李夫人深明大义,真是不让须眉,这样吧,赵府出三十人便好,剩下的,俱都留在府中护卫家眷。”   我想了想,便没有再推辞,躬身谢过同知的好意。   同知摆了摆手,然后大声喝到:“来人!”   数名下仆立刻小跑了进来。   “去,你们即刻前往城中各世家、富商宅中,给他们传我的口信,让他们当家之人,立刻前往府衙!一个时辰后,我要在府衙中见到他们!”同知面色威严,浑身散着某种王八之气。 第55章 前奏   又在府中和同知商量了些许时候,我和父亲告辞,先行出府,往府衙而去。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略有些暗淡的太阳斜斜地挂在西边,投下暗红的光芒,将周围的云朵染上了一层血色的光芒。   街上的人群变得稀稀拉拉的,赵德带领的厢军已经开始行动起来,街头巷尾站着几个身着戎装的兵丁,开始驱赶剩下的行人,看上去是要准备开始执行宵禁。   失去了冬日里阳光的温暖,寒气变得愈发的刺骨,飕飕的冷风吹进了车厢,鼻子有些痒痒的。   我拉上了帘子。   “这朱二,变得真是太多了,”李才仰面靠在对面的软垫上,摇晃着脑袋,叹息着,“小时候见过三五次,还挺机灵的,打架虽然不行,但是好歹跑起来也是一把好手,怎么到了关内这些年,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死读经读的呗,”我撇了撇嘴,冷笑一声,“经学是个好东西,但是也不能死脑筋。上位者的态度是合用者取,不合用者弃,下位者投其所好也无不可,只是得心里清楚;同知大人这般的,就是读经读傻了。”   “茗儿的嘴还是这么不饶人,幸好只是私下里面才这样,”李才笑着打趣了一下,然后说道,“不过也怪不得他。毕竟是关外人,不死命读经,在朝廷里面也成不了事。关内人可以对经学随意注解,嬉笑怒骂,可是咱们关外人,只能按照他们来,亦步亦趋。想要自己搞点独门的,稍微嗓门大点,直接就会被拍死。赵家老大就是这般,白白蹉跎了十几年。”   对于他的话,我是真的有些诧异了——这种情况,我能够理解也就罢了,毕竟是事关话语权的争夺,前世网上的各种论述可以说是相当频繁。没想到,自家的父亲虽然没有接触过相关的理论,但也是了解得非常通透,果然,还是不能完全小看古人的智慧。   不过,这是大伯的观点,还是他自己的看法?   “父亲是因为不愿这般,才放弃了学业的?”我犹豫着试探着问道。   李才看着我,却一笑而过,不置可否。   得,这些人,一个个看着面上笑容满面,其实鬼精鬼精的,真有什么心思都埋在肚子里。不使点手段是问不出来的。   我也不打算刨根究底,因此便换了个话头。   “不过,同知大人既然是个如此模样,也是好事,一些预备的后手都没有必要了。”   “有了他在上面顶着,做个恶人,我们自然轻松了许多,反正就算有些怨恨,也落不到咱们头上,”李才冷笑,“心在关内,一直试图往关内挤的关外人,本来就是两头落不着好。”   父亲面上看着和善,其实有些愤世嫉俗,这我是知道的。   熟知他脾气的我听得出来,他的话中有话,似乎意有所指,但是由于缺失了不少信息,我并没有听懂。   好在我并不是奇心太太重的性子,因此只是笑道:“那剩下的,就麻烦父亲了。”   “都是些小麻烦,那些家伙们哪怕蠢些,也知道轻重缓急的。就算他们能跑。老宅丢了,祖宗震怒,他们也落不着好。不过是都想着能自个儿掌管,或者再敲些好处罢了。”对于应付剩下的那些家族,李才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审视了我一会儿。   “说起来,真是女大不中留喽。赵峰那小子,真是好福气。”   我很清楚他的意思——事实上,如今李家的重心和势力,已经转移到了省城,定北城里的军权、话事权,都已经不再重要,也没有真正有分量的族人看着,没法去把持,攫取最大的利益。   他本不需要这么卖力。这一番作为,出人出力,最后真正便宜的,还是赵家,尤其是走武途的赵峰手上。   不过听起来,他也只是感叹而已,并没有太多介怀的意思。   “父亲这又是哪儿的话,女儿永远是父亲的女儿,李家也永远是女人的娘家。”我这算是给他承诺了,事后定然会说服赵峰,给与补偿的。   “希望如此吧,你如果是个男儿该多好。”   车厢中沉默了下来,从小到大,这般的话语,我已经听了无数次,都有些麻木了,实在不想回答。   或许是在父亲的面前,让我有些放纵,我的表情,让父亲看了出来。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戳到了我的痛点,有些尴尬,不过身为父亲的尊严,却让他没有办法低下头来道歉。   “著弟才干出色,远胜女儿,父亲又何必介怀?”过了良久,我呼出一口气,幽幽地说道。   李才的嘴唇动了动,最后却自嘲地一笑:“也是,上天已经赐予了我一块美玉,又何必幻想还有更多的珍宝呢?”   尴尬的气氛一时间回复不到正常,好在马车很快就到了府衙,父亲下了马车,我则继续往赵府行去。   在父亲的陪同下去同知那儿通报军情是一回事,真的要和一群比我长一辈的老男人一起待在府衙中,挤作一团,去吵架,争权夺利,可并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应该干的事情。   更何况,我也很讨厌这种尔虞我诈的场合。   因此,将按照商量好的,将剩下的事情丢给了李才,我回到了赵府。   唤来赵全,将和同知商量好的事情简略地和他说了一遍,让他自己去点三十个精锐的家丁,去赵德手下听令,顺带着帮他压制一下其他家族过来的那些骄兵悍将,让他们知道规矩,然后我便去往了宋老道所在的院子。   这个时候,他们刚要准备进行晚课,却被我打断了。不过看上去我和他们师徒都不怎么在意。   他们将我迎入屋中,屋中似乎没有想象中的暖和。虽然不如屋外冷意森森,寒风刺骨,但是没有暖炉,地龙也没有升火。   “倒是下人怠慢了。”我向他们赔礼,就要去叫负责此时的下人过来,却被老道士拦住了。   “夫人误会了,是贫道让他们不要升火的。”   “哦?”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贫道倒是无妨,只是这个徒儿,心性尚未打磨圆满,还需多吃些苦头,不能繁华迷糊了那点向道之念。”老道解释。   看不出来,这位倒是个坚持苦修流派的。   我看了一眼那个一脸赞同之色的少年,笑着调侃:“不怕吃多了苦头,日后反而更加贪慕红尘繁华吗?”   “夫人真乃天生道性,一言便道破了我道门教养弟子的两大流派之间的分歧,”老道士看上去略有些诧异,然后哈哈一笑,开始拍上了彩虹屁,“咱们这一派认为,少年人心性未定,自然要吃些苦头,等日后心性定了,再去红尘中打几个滚,这般几番磨砺,然后才能成道。”   另一派,自然就是走的天生富贵,然后经历世事,最后看破红尘,一朝得悟的路子。   无非是穷养富养,还参杂着佛门“时时勤拂拭”、“本来无一物”之间的争辩。   各有各的道理。   “不过是多读了几本道藏,有些浅薄的想法罢了。”我谦虚了两句,略过了此节,转到了鬼潮上面,“妾身今日得了消息,那北荒鬼潮再起,如今已至林泽镇,即将兵临府城。因此特来向道长请教,不知道长可有教我?”   听了这话,老道士却似吃了一惊:“鬼潮竟然已经起了?”   说着便以手掐诀,似乎在演算着什么。   “道长竟然不知道?”   他那吃惊的神色不似作伪,我也有些愣住——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份神情,这道士神神叨叨的,如今也算是破了功了。   过了片刻,他才回过神来,神色严肃,向我行了一礼:“这天数变幻,本非人所能尽知,妄图以己心测天心,确实愚不可及,贫道倒是让夫人见笑了。”   “贫道这些年修行,自以为心性圆满,却不知骄惰之心渐起,多谢夫人提点,让贫道如梦初醒。”   “妾身只是提前知道了消息而已,”我摆手表示不敢居功,然后状似好奇地问道:“这般看来,此次鬼潮不在道长的推算之中?”   “贫道也不瞒夫人,”老道摇头苦笑,“贫道所学中,确实有推算鬼潮复起时间之法。只是耗费甚多,并不准确,往往会有数月甚至年许之差。上次鬼潮后,贫道曾经算过一卦,卦象显示,鬼潮本应在四年之后,却没成想,如今便已经起了。”   果然,这次鬼潮有些问题啊……   我心中默默想着,然后却假装没有在意,又将话头跳了回去:“此次鬼潮来势汹汹,如今这府城兵力空虚,妾身素知道长法力高强,这些时日,还望道长及小道长能够出力相助,护得府城安危。”   “抵御鬼潮,乃是应有之义,”老道士手抚摸着长须,慨然应道,“无论是描画符箓,抑或者布设法阵,只要夫人需要,贫道自然竭尽全力。”   夫人需要……这个词,可真值得玩味。我心中细细咀嚼着。   这是,真的决定下注了吗?还是只不过是我的妄念?   一时间,不少的心思在心中转动着。   最后,我还是躬身行了一礼:“那妾身就多谢道长高义了!” 第56章 终至   等看着老道士又给老太太用过一次丹药,回到房中的时候,已经是晚间时分了。   府衙那边父亲传来了消息,在同知大人的强硬威逼下,又经过一番利益交换,各家基本上都出了些家丁,送到赵德的麾下听命。总数大约有五百余名。   那边自有专门人去检视,以防止那些小家族们用普通人去滥竽充数。   要知道,能在关外的家族中成为看家护院的家丁,这些人最次的,也都有些不错的武艺在身,基本上也都见过血,不会畏惧普通的阴鬼之流。虽然彼此配合上差了些,上不了大阵,打不了野战,但是论起单打独斗或者两三人合击,只比会比那些厢军高明许多。只要赵德能够压制得住,便可以算得上是守城时候的一支强大的生力军。   唯一的一个令人不爽的消息,就是王真被解除了闭门思过的禁令,给放出来领着自家的亲兵,可以戴罪立功。   当然,作为代价,王家这次出了八十个人,算是把家底子掏空了大半。   我并没有太过在意,只是让人给赵德递了消息,让他注意着点,不要被王真反客为主了。   用完了晚膳,我一个人坐在房中——该做的准备都做完了,总不能让我这个不懂军务的妇人去军帐中指导赵德守城吧——忽然没有事情打扰,一时间让我都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想了想,我便进了小黑屋,打算再修行一段时间,纯粹当做是消消食了。   只是,感觉中还没有一会儿,我便不得不从里面出来了。   在外面的时候还没觉得,然而进了小黑屋,那全面提升的对身体和气血的感知中,周身的气血在不断地毫无规律的波动,尤其以小腹那儿最为紊乱,甚至还隐隐地有些疼痛。   勉强尝试着修行了一会儿,感觉确实无法继续下去,我不得不浪费了点数,提前从里面出来。   在外间,感知削弱的状况下,气血的波动确实没有那么明显了,但是小腹位置的隐痛却始终没有缓解。   坐在那儿发了一会儿呆,想着是不是什么时候吃坏了肚子,然后我忽然反应了过来,拍了拍脑袋。   才修行了几天功夫,就以为自己可以斩赤龙成功了?能够拿捏凝练气血,拖延些时日已经算是进度不错了,就不要指望着能够永绝后患了好不?   不过,在这个关头来了,按照这个时代的观点,那可是血光之灾临头,大大的不祥之兆啊。   心里呸呸了两声,老老实实地翻出自己的骑马布——这个是关外的称呼,关内还有另一个名字,乖乖地穿上,然后召来紫菱碧荷帮着自己洗漱上床。   好不容易有个早睡,然而半夜时分,我还是自动醒来了。   两腿之间湿漉漉,黏糊糊的,小腹部仿佛浸在了冰水中一般透着凉气,腰间感觉像是绞了又绞的酸菜,酸痛得厉害。   真是熟悉的感觉。我睁着眼睛,看着拉上的床帘,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感受了一下身体的气血,果然,随着血液的流失,还是散去了一些,但是并不算多,比想象中要好上许多。   翻身起床,给自己换了一条骑马布,又坐在床边,摆个架势,搬运了一会气血,感觉好了不少。正准备躺下在继续睡上一觉,给自己补补精神,就听见外面响起了一片喧哗之声。   发生了什么事情?   正是睡意惺忪的时候,只觉得脑子里面有些混沌未明。我正打算理理思绪,就看见紫菱一脸慌张,小跑着进来了。   “啊,夫人您醒了?”看见我正坐在床上看着她,她似乎吃了一惊。   “外面什么情况,这么吵闹?”我微微皱着眉头。   “回夫人,外面都在传,说鬼潮,鬼潮来了!就在城外。”紫菱看上去有些惊恐,说话都有些结巴。   “终于来了吗?”   紫菱的话入耳,我坐在床沿,有些发愣,让这个由于身体不适而有些混乱的脑子慢慢接受并且反馈了这个消息,然后浑身一个激灵。   鬼潮比想象中的要快,是林泽镇因为被突袭所以没能有效的抵抗,还是鬼军们没有仔细清扫,破了镇子,只是草草杀戮了一番就直接往定北城赶来了?   无论是哪一个,都没有意义了,当务之急,还是尽早做些安排。   就在我让脑子开始转动的时候,碧荷也跑了进来:“夫人,赵全说有紧急要事求见。”   鬼潮到了城下,赵全过来通报,也是应有之义。   “让他在书房等着,我换好衣服过去。”我点点头,吩咐道。   碧荷出去了,我让紫菱给我更衣,稍作洗漱,然后才进了书房。   赵全正板着他那张一贯没有表情的脸,站在里面,看见我进来,轻轻抽动了鼻子,然后略带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又恢复了正常。   如果不是我时刻盯着他的表情,都没有发现他有过微妙的变化。   我没有去管他,径直在书桌前坐下,然后问道:“具体情况如何?”   “回夫人,赵德刚刚来报,今晚鬼潮趁着夜色突然来袭,试图偷上东城城墙,幸得守城兵士早有准备,身上带着示警道符,及时发出了消息,才将鬼军打了下去。现在鬼军见偷袭不成,便转为强行攻打,不过连着数次都被打退了,”赵全向我汇报。   “现如今四面城墙都受到攻击了吗?”   “只是北、东二城受袭,其中由以东城更为猛烈,赵德如今正在城楼上督战。”   我嗯了一声,又问:“赵德可有说他是否有信心坚守,若是不能,能坚持多久?”   “赵德的意思,以如今的攻势,不敢说万无一失,但是只要物资充足,坚持个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只是如今鬼王尚未显露身形,他担心今夜的攻城,不过是试探而已。”   也就是说,目前的情况还行了。   这场鬼潮到底有多大,如今只不过是猜测而已。毕竟我能想到,现在正是深夜,鬼军们又不需要火把照亮,哪怕是武功高手,目力也不足以远其全貌,因此赵德不敢将话说满,这也是应有之理。   “其他各家如今的动向呢?”我将鬼潮的事情放在一边,然后又问起了城内。   赵全看来早有准备,立刻回道:“如今各家主事的正在前往府衙,准备商议此事。”   “父亲也去了吗?”   “李老爷已经动身,让人带了个口信过来。”   “嗯,那我就不过去了。”我点了点头——身为女子之身,辈分又低,以如今世道的规则,在那种场合不说占便宜了,反而容易被压制,就算死硬着不低头,场面也不好看。所以索性由父亲扛着就好。   只要能够坚持让赵德掌握着兵权,就一切都没有问题。   我沉思了片刻,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发出点点脆响。   过了一会儿,忽地开口:“倘若以此刻家中人手为限,由你带领,护着老夫人、嫂子、两位少爷和我出南城,去往省城,你有几分把握?”   赵全愣了一下,然后权衡了片刻才开口:“家中现在能战的家丁还有百余人,若是仅仅是一辆马车的话,只要不遇见两位以上的鬼王,或是数千鬼军伏击,老奴必然可以保的主子们的安全。”   也就是说,赵全一个人大约可以顶得上一个鬼王的力量,这差不多也在我的估算之内。   我倒不是真的打算现在就弃城逃跑——不说老太太受不受得了,单说是赵家祖祠和密库都在这儿,为了给赵家祖宗和赵老太爷一个交代,我也得守到最后一刻。   只是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该留的退路还是要留的,用不用是一回事儿,但是准备不准备是另一回事儿。   “你即刻派人前往四座城门看着,只要看着就好,不用参与战斗。一旦发现有城破的可能,即刻回来通报!”我斩钉截铁地命令。   “……是!”赵全大概明白了我的意思,立刻应了下来。   事关自己和赵府主脉的性命问题,在这一点上,我绝对不容许赵全有任何的犹豫。   “你家丁们都准备好,刀不离手。还有,将大嫂和两位侄儿都安置到太太那儿。太太没有醒来,府中无人做主,万一需要离开,说不好府中可能会有些混乱,先做好准备。”我继续吩咐道。   都是在为最坏的情况做打算——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是倘若赵德真的撑不住,需要转进,在我们离开的时候,某个搭不上车的后生不开眼,想要生事,那可就不好了。   顺带着也是将柳氏和她两个儿子给控制在眼皮子底下,省得这关键的时候再闹什么幺蛾子。   这个时候,我十分庆幸,前些日子将那些异闻司的触手给灭了大半,不然趁着这个混乱的当口闹起来,还不知道会出什么状况。”   看着赵全领命出去,我在书桌前又坐了一会儿,点了紫菱的名:“紫菱,你拿我的手令,去开府中的粮库,命令各房的厨子都起来,开始和面蒸馒头,再蒸上百十斤的腊肉,人手不够的去街上雇,明日早上,我要去劳军!” 第57章 军心   之后,便是一夜未眠。   外面的喧哗声,整夜都没有消失,甚至还能隐隐听见城楼上断断续续传来的咚咚的擂鼓之声。   赵府之中,也并不宁静,我让紫菱开了粮库,运出了一袋袋今秋新磨的面粉,交给后厨蒸出一笼笼热气腾腾的馒头,然后又用棉被捂好,不让热气散了。   馒头香味混合了蒸熟的腊肉香气,将整个赵府都给浸透了。   由于人手不够,又找人去街上敲开了几家包子铺的门,半强制半利诱地将老板全家给雇了来,一起搭把手。   整个夜里,赵府几乎都是灯火通明,繁忙异常。不断有下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这般的吵闹,那些被关在自家院子里的各房庶子庶女们这个时候自然也坐不住了,纷纷遣人出来打听情况。   我不耐烦一个个的说明情况,干脆直接让各房聚集到大厅,然后宣布了鬼潮到来的噩耗。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个消息当场便让这些公子小姐们炸开了锅,也就只有两三个人还能保持平静。   那个读圣贤书读傻了的赵岐也是其中之一。   在那一群面如白纸,两股打颤的不中用货色中,这位居然成了立在鸡群中的鹤,也是难能可贵了。   他从那群惶惶然不知所措的人群中走了出来,站在我面前,向我问道:“敢问嫂嫂,这鬼潮临城,不知城中与我赵府有何应对?”   “城中厢军由赵德统领率领,俱都已经上城守着,知府大人此前因故前往省城,如今同知大人正坐镇府衙,以安定人心。”   “妾身此前已与同知商议过,遣了数十家丁前去帮助守城,此外,妾身已经令大开粮库,开灶做饭,准备明早前去城墙,犒劳众位军士。”对他的问话,我并没有隐瞒,很干脆的坦然相告。   “只是数十而已?”   这赵岐却是微一皱眉头,“可否再多出些?嫂嫂须知,保城池就是保我赵府,此时可不能存有自私之心。”   “倘若人人都只顾自家宅院,那鬼潮进来了,哪一家都保不住。”   呵……   我故意模糊了人数,就是防止这位关外的儒生叽叽歪歪。没想到这货还嫌不够,想要准备撺掇我再出人手,莫非是准备搞毁家纾难那一套?   龙椅上的那位和政事堂中的那一位,可不会念着你的这份忠孝之心。若是真的人数尽出,这这定北府中的各个家族,怕是牙都要给笑出来。   “已经无法再出了。我赵府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 府中多为女眷,剩下的男丁又尽数是些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书生,”说到“手无缚鸡之力”这个词,我特意看了一下他,见他脸上居然毫无愧疚之色,心中暗自叹息,继续说道,“如今外边又是兵荒马乱的,我身为赵府主事,必定要留些人手护着家宅。”   “可……”这榆木脑袋还待再说一些混账话,我略略使了个眼色,旁有识趣的便将这书呆子给拉了下去,不让他再继续搅合下去。   走了一个,接着站出来的又是上次那个赵屹——这两个人是商量好了来说串口的吗?   “嫂嫂,单单我赵府去犒军,是否花费太大了些?不如和几家说好了一起……”   “咱们赵府犒自己的军,和他们牵扯做什么?”我冷哼一声,“更何况如今那馒头腊肉都已经蒸好,正好趁着热气腾腾地送去。其他家有心的倒也罢了,若是没有准备,难道我们还要分他们一份?或者等放凉了再去劳军吗?”   本来就是为自家拉拢人心的举动,居然还想着和别家一起分。这位还有着长袖善舞的名声,我看怕是崽卖爷田不心疼还差不多。   连着呵斥了两个没有眼力劲的蠢货,剩下的其他人都缩了脖子,再也没敢出来炸刺。   我见再也没人敢出头了,挥挥手,将他们打发下去,然后出了大厅,走到院子中。   时间已经接近五更天了,然而天空依然阴惨惨的一片昏暗,厚厚的乌云笼罩在天空中,看不见一丝阳光。寒风呼啸着吹过,森冷的寒意直浸透了数层寒衣,往骨头里面渗去。   从昨日的天象来看,今天应该是晴天来着。   这就是鬼王的‘阴风蔽日’神通吗?我仰面看着天空,心中默默地思忖着。   在院子中站了一炷香的时间,紫菱过来报告,说馒头和腊肉已经准备好了,足足装了两大车。   我点了点头:“着人去赵德那儿通报一声,然后就出发吧。”   很快,一辆马车便被牵了过来,我上了车,一声令下,便在十几名护卫的护送下出了门,直往东城门而去,后面跟着两辆拉满了馒头和腊肉的货车。   骑在最前面的是赵立,那个很有几分小聪明的赵峰的亲兵。   街道上一片冷清,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只能偶尔看见一些衙役们在不断地来回巡逻,敲开一家家的家门,索要一些童子尿之类的能够驱除鬼物的玩意儿。   随着车队越来越接近城墙,周边的环境也越发的混乱。   我掀开帘子向前看去,只见靠近城墙根的一圈民舍已经被尽数征用,用作安置轮换下来的兵卒,和临时处置受伤的伤员。一些破旧的草屋已经被拆除了,清理出来的空地,摆放着各类的物资,一队队被征发的民夫喊着号子,一边壮着胆子,一边将物资往城墙上搬运。   高耸的城墙上正传来一阵阵巨大的喧哗声和急促的擂鼓声,喊杀声震动天地。   很显然,又是一波鬼潮涌了上来。   我抬头看向那充满压迫感的城墙,只见厚重的乌云压迫下,城垛之上一片明晃晃的,无数的火光正冲天而起,若非那些民夫们正被士兵们加紧催正往城头搬运油料等物资,几乎让人以为城头上是失火了。   看见马车行驶过来,几个正在巡逻维持秩序的小头目试图上来问个究竟,却被赵立一声大嗓门给喝退了。   “赵府夫人前来犒劳将士,哪个敢阻拦?”   干得好!我在心中暗自竖起了大拇指——正是需要这般嚣张的狗腿,才能展现我的仁慈与大度。   我自然不会辜负他的这份狗腿。   “停!”我在车中命令。   马车立刻停了下来。   我没让侍女搀扶,自己下了马车,在护卫们的簇拥下走上前去,向着看上去是领头的那个头目微微躬了躬身,温和地说道:“妾身乃是赵府赵二公子之妻,闻得各位正在前线为保护阖城百姓,拼死抵御鬼潮,与恶鬼搏杀了一整夜,唯恐各位饿了肚子。特命家人蒸了些馒头与腊肉送来,还望各位不要嫌弃粗陋。”   那个小头目听了我的自我通报后,愣了一下,很明显被吓了一跳:“二公子夫人?”   他呆愣愣地又重复了一下,然后仿佛突然被惊醒了一般,一脚狠狠踹在旁边的一个年轻后生的腿弯上,把他踢跪了下来,然后一边跟着跪倒,一边往周围喊道:“二公子夫人来看咱们了,还不赶紧来拜见?”   周围顿时仿佛炸开了锅:“夫人?在哪儿?”   “听说二公子夫人来了!”   “在这儿,长得和天仙似的,和二公子绝配啊!”   “呸!瞎了你的狗眼!二公子夫人也敢死命地瞧?”   “你不也在看?”   “听说夫人是个心善的,和菩萨似的……”   乌压压的一群士兵围了上来,朝着我又跪又拜的。我倒是反而被吓了差点楞在了当场。   这就是赵峰在这群士兵中的地位吗?   果然……不,简直比传说中的还夸张。我这算是被……爱屋及乌了?   这种感觉,真让人心中百感交集——既有着一种莫名的自豪,也掺杂了一丝丝的嫉妒和难以说出口的某种异样的情愫。 第58章 人设   “各位都起来吧,莫要耽搁休息,误了战事!”   我在人群中温言安抚了好几次,又让着护卫们帮忙,总算让这帮丘八三三两两地站了起来,但却依然都围在周边,不肯离开。   这军中的秩序,一下子没了影子。   头顶上战鼓隆隆,喊杀阵阵,赵德一直没有下来,我也不好破坏了自己的形象,只能让几个护卫看着三辆马车,剩下的人在周围支撑起了一个圈子,将他们拦在外围,不让靠得太近。   最后还是赵立发了威,大声喝骂着,手脚并用,连打带踹,将这群士兵赶开了些:“一群狗杂种,夫人要犒劳军中,你们一个个围在这里堵着路作甚?想要造反?”   “是立地小鬼!”   “哪个哪个?”   “黑面阎王跟前的那个立地小鬼!”   “这个恶鬼怎么搭上夫人了?”   这个时候,终于有人认出了赵立,纷纷小声叫嚷着他的诨号,然后乖乖地一个个往后退,让出了一条路来。   “立地小鬼?”我没急着离开,反而继续站在那儿,微笑着看了眼赵立,“你这个诨号倒也有趣,看起来挺唬人的。”   赵立大窘,恨恨地骂道:“夫人明见,都是这帮狗杀才乱叫,回头非得挨上上一揍才能安分。”   我见他不肯说,便转头看向刚刚那个嚷出我名字的小头领:“你说说,赵立这个诨名是怎么来的?那个黑面阎王是哪个?是相公吗?”   “不不不,二公子对小的们是极好的,从来不克扣军饷,有困难的还时常接济一二,有空还肯指点我们武艺,小的们都是感恩的,怎么可能起这么个诨号?”那小头目看上去相当惶恐,连连摆手。   “那是哪个?”   小头目支支吾吾地,看了看一脸恶相的赵立,又看了看笑吟吟地盯着他的我,最后一咬牙,一闭眼:“回夫人的话,那黑面阎王说的是忠爷。忠爷负责操练咱们,向来抓得严,稍微有些躲懒便要吃上一顿鞭子,挨几下军棍,而且向来六亲不认,即便是平日里交好的,该吃罚照样得吃,下面小的们便给他起了这么个诨名。这位立爷就是常常跟着忠爷,名字又有个立字……”   “哦,所以便唤作阎王跟前的小鬼是吧?看来是挺遭人恨的。”我瞟了眼赵立,见他刚刚还恶狠狠地看着那个头目,见我看了过去,立刻便换了脸色,做出一副谄媚的模样。   这货变脸变得还挺快的,也真是个奇葩,亏得居然能跟赵忠那个愣性子后面干活。   得了,还是给他说两句好话吧。   我转过头,声音抬高,对着那头目和周围的士兵言道:“不过诨号起了就起了,平日里私底下说笑,抱怨两句也无妨。可是如今上了战场,你们念着他们的好了没?”   “平日里多流些汗,多吃些鞭子,总好过上了战阵吃刀子流血,你们说是不是?若是赵忠那个阎王和这位‘小鬼’不那么狠地操练你们,和关内那些少爷兵们一般日日放羊,平日里轻松是轻松了,可你们今日对着这鬼潮,可还能顶得下来吗?”   “你们的妻子儿女可还这么放心地将城池交给你们,相信你们能护得他们周全?”   周围“嗡”地一下议论开了。   那小头目砸吧了几下嘴巴:“夫人的见识就是高,难怪他们总说二公子常常赞夫人的学识。咱们这些大老粗就想不到这一层,还真的是错怪了忠爷和这立地……嗯,立爷了。”   一边念叨着,然后忽然醒觉过来,偷眼看了看我和赵立,见我没有什么反应,连忙弯腰,给赵立唱了个喏:“咱们还是得多谢忠爷和立爷的活命之恩……”   他的身后,还有周围一圈,大半人没听到刚刚我们在说什么,但是不妨碍他们有样学样,跟着一起鞠躬唱喏:“多谢忠爷和立爷活命之恩!”   这倒把赵立给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好在这货脸皮厚,只是一会儿的功夫,便又挺胸腆肚,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   正在这时,城头上大概发现了这儿聚集的人群,一个哨官匆匆跑了下来。   “不好好休息,恢复气力,随时准备上城顶着,都聚在这儿干什么?想吃鞭子吗?”   他一边大声呵斥着,一边虚抽着鞭子,试图赶开人。   然后就看见了正拼命朝他使着眼色的赵立,接着发现了我的存在。   “啊,是夫人来了!”他赶忙丢下鞭子,过来行礼。   我稍稍辨认了一下,这位看着有些眼熟,应该是上次跟着赵立一起过来见面的那几个小军头之一。   “怎么,现如今城头上吃紧吗?”我向他问道。   “还成,兄弟们都很卖力,那些鬼东西一时半会儿还上不了城头,”队率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统领大人正在上面看着,小人这就去请他……”   “不必了,你去和他说一声,就说我这儿不打紧,只是给大伙儿送点吃食,顺便在下面看看,让他安心在城头上守着城墙,等打退了这波鬼潮再说。”我打断了他的话,吩咐道。   自己前来劳军,自然是为了拉拢人心,另一个附带的,便是在这些人心中立下人设,自然得每一个细节都得考虑到,可千万不能小看了这群看上去没什么文化的下里巴人。   就连伟人都曾经说过,卑贱者最聪明,反而高贵者,往往是愚蠢之辈,我自然不会疏忽大意。   “……是!”那队率还想犹豫,赵立在旁边悄悄踢了一脚,便醒悟过来,立刻答应了。   看着他快步离去的背影,我又扫了一眼周围,见差不多已经稳定了下来,便回头做了个手势,在后面守着马车的几位,一把将车上盖着的油布揭开。   车上那一只只大而饱满的白面馒头顿时露了出来,不断地散发出腾腾的热气,混合着腊肉的香气,向周围弥散,瞬间便让那些士兵们精神了不少。很显然的,这些食物把这些已经劳累了一夜的士兵们的馋虫给勾了起来。   不仅是他们,就连在后面那些拎着皮鞭监督民夫的士兵们,都伸长了脖子,直勾勾地看过来。   至于那些饥肠辘辘的民夫,更是一边搬着重物,一边大口嗅着香气,口中都流出了哈喇子。   我抬高声音,对着周围笑着说道:“各位辛苦一夜,怕各位来不及做饭,饿着肚子,特意让府中现做的。一个个排好队列,按照行伍过来领,每个人都有份,吃饱了好继续消灭那些恶鬼。让这些鬼东西见识见识咱们关外好汉的力量!”   “哄!”   周围的士气一下又热烈了几分。   “你叫……”我转头看着那个小头目。   “小人张顺,在二公子麾下做个队率。”小头目胸口一挺,立马自报家门。   “嗯,就你了,你领着他们在这儿排队,”我点了这个幸运儿的差,然后又对赵立说道,“你这个立地小鬼看来有点儿威信,训起人来大概是一把好手,便让你在这儿维持着秩序,不要乱起来。”   “是!”这个是那个叫张顺的。   赵立就多了两句废话:“是,小人保证完成任务,绝不辜负夫人的信任!”   “嗯,去吧!”我点点头,然后又对周围的士兵喊道:“都散了,都散了,都去排队领馒头去,还有新鲜的腊肉,按照顺序,一个个来,不要放着凉了!”   “多谢夫人!”   “多谢夫人!”   “……”   赵立和张顺带头,下面乱糟糟的一片谢恩、赞美之声。   伴随着张顺声嘶力竭的喝骂,还有赵立领着一帮护卫们拿着棍子连打带踢,那群兵卒总算排起了长队,一个个乖觉地走到马车前,从护卫手中去领自己的那份馒头和腊肉。   看着排得还算整齐的队伍,我心中暗自点了点头——虽然也就和前世的中学生的队列类似,但是这已经比我想象中的要好了许多,看来平日里赵峰和赵忠几个没少下功夫。   别看后世那些所谓的各种“军阵”被人嘲笑,那些纸上谈兵的一个个说起随机应变、兵无常势来头头是道,其实在古典的冷兵器时代,“步兵列阵”乃是军队级别对抗的最常见也是最有效的正规手段。   而能够更快地列阵、根据地形、战斗形势更好更快地变阵,更是一支军队能够生存的有力保证。   前世的时代,列成阵势的大怂军队,哪怕是辽金乃至蒙古,都不敢轻易与之作战,非得想法子拖垮拖瘦,或者等泄了士气,阵势散乱了,才会抓住机会一鼓而下。   这个时代也是如此,那些如同身披重甲人形猛兽一般的世家将领,也只能依靠着密集阵形和连绵不绝的箭雨才能抵挡,对于阵势的讲究只会更加重要。   能把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粗汉子训练得规规矩矩,能够和前世练了十几年排队的中学生相比,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相当不容易了。   窥一斑可见全豹,这支厢军的力量,怕是并于并不比那些普通的战兵营中的士兵弱上多少。   如此看来,决定拉拢这支军队的军心,确实不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第59章 伤兵   头顶上战鼓敲得愈发急促,我抬头看去,只见火光熊熊的城头上一片人头攒动。   不停地有人在呼喊着什么,用于指挥的唢呐、喇叭声不绝于耳。   隐隐约约还能听见有人在大声喊:“干死这些鬼东西!二少奶奶特意带了馒头和腊肉过来犒劳咱们,等干完了这一波,咱们也能下去吃白面馒头和腊肉了!”   得了,馒头和腊肉也成鼓舞士气的工具了。   当然,我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   视线压低,无论上边怎么热火朝天,那厚实的夯土城墙依旧牢固异常,没有丝毫动摇的迹象。   只要想一想,仅仅隔着这堵墙,便是一片尽数由恶鬼幽灵组成的海洋,就让人不寒而栗——也亏得在建造的时候,往那些夯土中添加了各种驱邪之物,还洒上了有法力的法师书写的符箓燃烧后的灰烬,城门使用的也是驱鬼的木材,上面描画了各种禁咒符箓,才让让那些大多没有实体的阴鬼无法渗透进来。   不然怕是这城中,早就成为了人间地狱了。   我正在默默地想着心事,一不留神,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吵闹的声音。   转眼望去,只见正在排队领吃食的地方,此时已经挤成了一团。几乎将正常的秩序给完全打乱了。   赵立和那个张顺一个人踢打,另一个拉扯,想把一个陌生的士兵给从人堆中拽出来,那士兵却仿佛在护着怀中什么重要的物什,死命地赖在地上,不肯起来。   旁边的士兵们,似乎都围城了一堆在看热闹,并没有出手帮助哪边的意思。   我不禁皱了皱眉头:“发生什么情况了?”   一个护卫凑了过来:“回夫人,刚刚是那个士兵拿了一人份的食物还不够,还要再拿两份,那张顺和立爷没同意,便这般拉扯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士兵终究力气不够,被两人拉了出来,然后就是一顿暴打。   殴打过程中,士兵怀中藏着的几个馒头掉在地上,沾染了不少的尘土。   他却哀嚎一声,顾不上被那两人拳打脚踢,拼命地弯下腰,把那几个馒头抱起来搂在怀里。   “住手!”   看着眼前这副场景,我忍不住喊出了声。   听到我的声音,张顺和赵立这才停了手。赵立大概看见我的脸色不好,赶紧小跑了过来,向我解释:“夫人,这可不怨我们。这贼厮拿了一份不够,还要再拿一份,说是给他弟弟的,咱们看他说得可怜,便给了,没成想他还想要,说是他另一个兄弟也要。咱们不给,他居然还动手抢!”   我没搭理他,走到那蜷缩在地上,护着怀中食物的士兵身前,蹲下身子,看着他脸上的青肿,声音温和:“不用怕,告诉我,刚刚赵立说得对吗?”   他那破了块皮的嘴唇嗫嚅了两下,然后沙哑着声音:“立爷说……说得没错……”   “那你为什么已经多拿了一份,还要再多拿呢?要知道,虽然咱们赵府不缺粮食,但是馒头蒸出来还要时间的。眼下你多拿了一份,就有一个勇士暂时吃不到食物,万一等会儿必须上城墙了,到时候说不定就因此送了性命。你忍心吗?”我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和他讲着道理。   “小……小人……错了……”那士兵脸上的肌肉抽了抽,开始小声的啜泣,“小……小人也不想的,可是俺弟弟和俺兄弟都中了那鬼物的刀子,大夫说那阴气入体,就算伤口缝上了,可能不能挺过去还得靠命。小人……小人想给他们吃顿热乎的白面馒头……”   话说到一半,最终没有忍住,再也说不下去了,变成了嚎啕大哭。   周围听到的人渐渐安静了下来,我暗自叹了口气,有些后悔自己的多嘴——在这般情况下,这种话说出来,可是相当打击士气的。更何况,这些刚刚听到他的话的士兵,若是再度上了战场,脑子里面想的尽是些生死之事,怕还不知道要多死上多少。   上了战场,越是想到生死,手上越是犹豫,死得就越快。   等会儿赵德和那些军官知道了,嘴上不说,心里怕还不知道会怎么嫌我多事,给他们添乱呢。   只能想些办法补救了。   “你弟弟他们在哪里?”我静静地等着,待他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些,继续柔声问道。   “在……在那边。”士兵用手往远处胡乱地指了指。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离得远远的有一间小院子。估计就是那儿了,暂时充作伤兵营的所在。   伤兵营通常和士兵的驻地不会靠的太近,有着一段距离,目的是防止那些受伤士兵的哀嚎惨叫和拖出来的尸体影响大多数士兵的士气。   回头看了看几个护卫,我随意点了三个人:“你,你,还有你,各拿上一包馒头,和我去一趟那边。”   然后又看向那正在从地上爬起来的士兵:“你来带路!”   没等士兵回话,赵立顿时急了,顾不得身份的尊卑,试图拦住我:“夫人,您……”   我面色一沉:“怎么,你想阻我?”   “不,小人不敢!”   赵立低头,然后又说道:“夫人,小人带着些吃食送过去就行了,您身份尊贵,还是不用去那等腌臜地方。都是些伤兵,到处血呼啦撒的,瘆得慌。”   “你是怕我被惊着?”我面色稍微缓了缓,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地方,难道比玄豹还可怕不成?”   我其实知道他的意思,那种血淋淋的场面,前世电视电影上也见得不少。不过,在这种时候,却更是不能退缩。   “不,那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赵立支支吾吾的,说不上来,大概也不方便说。   于是我柳眉倒竖,瞪了他一眼:“让开!那些都是为了护着咱们满城百姓受伤的勇士,看一眼又怎么的了?妾身还害怕他们嫌弃妾身过去添乱呢!”   “夫人去看是他们天大的福气,哪儿还敢嫌弃……”赵立嘴里嘟嘟囔囔的,终究还是让了开来。   这个时候那个士兵也反应了过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夫人仁慈,夫人大慈大悲……”   “好了好了,起来带路吧。”我摆摆手,让旁边人将他扶起来,然后抬高声音,对赵立说道:“你继续在这儿维持着,若是赵德来了,就说我过去看一看,一会儿就回来。”   “张顺,你跟我一起去一趟那边。”   “夫人,您……”张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我的视线给堵得噎了回去,“……是!”   安排好了这儿的首尾,我便带着张顺和几个护卫,跟在那个士兵的后面,往那边的小院子行去。有几个看热闹的士兵想跟着,却都被赵立用刀鞘和腿脚给送回了队列中。   快走到院子的近前,我便听见一阵阵痛苦的呻吟声,夹杂着有一声没一声的大声叫骂从院子里面传了出来。   一个老兵懒懒散散地在院子门口守着,看见那士兵领着我们过来,也没仔细看,就打趣道:“大牛,又来看你弟弟了?这回从哪儿找了这么漂亮……”   那叫做“大牛”的士兵顾不得身上的伤,赶忙冲上去用手捂住老兵的嘴巴。   看来这两人关系还挺不错的。   老兵还要挣扎,就听大牛在他耳边小声叫道:“老头,你发失心疯了?那是二少奶奶,过来犒赏的,你瞎叫唤什么?”   这家伙以为我听不见,却想不到我经过气血温养后的五感灵敏得很。   老兵拉开大牛的手,看了我一眼,然后小声问道:“二少奶奶?哪个二少奶奶?”   “赵二公子的夫人,赵家二少奶奶!”   “啪!”老兵一个激灵,一下子站得笔直,只是那脸色看上去煞白煞白的。   “二,二少奶奶,我……”看见我走过去,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在意,柔声问道:“这儿主事的是哪位?”   “是……是,孙……孙大人,小人……小人立刻就去通报!”说罢,还没等我回应,这位便已经跌跌撞撞地冲进门去了。   那模样像是在躲避瘟神。   我不禁失笑,转头去问张顺:“妾身看着很可怕吗?”   这张顺也是个机灵的:“若是夫人也算可怕,那天下人人都是恶鬼了。”   旁边的护卫都笑了起来,那大牛也跟着有些不好意思地讪笑,周边那股因为士兵们的惨叫而带来的压抑气氛,随之消散了许多。 第60章 猜测   过不多时,一个小吏匆匆走了过来,看见我,直接俯身行礼:“下吏孙灵,见过李夫人。”   唔,总算来了一个知道我姓氏的了。   我微微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妾身是来犒劳这些为守城负伤的勇士的,只是冒昧前来,唯恐打扰他们休息,不知现在是否方便?”   那吏员抬起身,看上去颇有些为难:“……回夫人,夫人能来看他们,乃是幸事。只是这院中狭小,环境颇为腌臜,甚不雅观,恐怕会污了夫人的眼。不若让小人代为……”   “不了,些许污秽,比起这些勇士的牺牲来,又算得了什么?”我摇了摇头,“若只是如此,还望先生行个方便。”   “这……”那吏员依然有些犹豫。   一个护卫走上前去,颇有些恼怒:“你这小吏好不晓事,我家夫人特意来犒劳伤员的,你在这儿推三阻四的,究竟有何打算?莫非里面藏着什么?”   这位我记得不是赵家的家生子,也不知是不是老太太从自家带过来的仆役的后人。大概是没上过几次战场的,因此不明白伤兵营真实的情况——我如此想着,这位大概是看着赵立眼热,试图在我面前表现一二,可惜话说得不好听,徒然暴露了自己的见识浅薄。   不过我没有开口阻拦——本来就是要进去刷存在感的,哪怕知道里面大概是个什么样子,我也不会退缩的,想来那副景象,前世的电视电影里面见得多了,心理准备也有,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   果然,这般话一出口,那吏员再也没敢阻拦,只能侧开身子,将我们迎了进去。   一进院子,一股血腥之气便扑鼻而来。几间厢房大门紧闭,院子两旁草草地搭起了几座茅草窝棚,地面上用干草铺了厚厚的一层,几十个伤兵或坐或躺在上面。大多数是胳膊或者腿上受了伤,只是用粗布草草地包了包,暗红色的血迹顺着布料洇了出来,又被寒风给吹得冻上了,变得硬邦邦的。   窝棚里面的稻草上,到处都是斑斑的血迹,这些大头兵也不在乎。那些伤势不重的,聚在了一块在聊天,其中几个精神地,甚至还吧嗒吧嗒抽着烟锅,一边大声叫骂,一边胡吹大气。   几个窝棚里面单独躺着的,伤势看上去比较重,正在有一声没一声地发出阵阵呻吟,却没人去在意他们的死活,有那么一两个眼见着屎尿都糊在了身上,散发出一股骚臭的味道。   其他两个护卫还算好,那个刚刚训斥那位吏员的护卫脸色却变了,悄悄地朝我的脸上瞄来。   我却没有表现出丝毫被惊吓到的模样,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厌恶之色,只是在脸上露出了一点悲悯和伤感之色。   怎么说呢,这已经比我想象中的要好上很多了。毕竟是冬日时节,天寒地冻的,战斗又是刚刚才发生了一夜,自然不会有什么伤口化脓生蛆,恶臭遍地,污水横流的场面发生。   而且伤员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细细想想也是,整个守城的兵丁加上征兆的家丁也不过两三千号人,倘若这个时候这儿已经躺了几百个,那仗还要不要继续打了?   我注意到,旁边的小吏也一直在悄悄地观察着我,见我流露出的表情,脸上却居然没有露出失望之色。这让我的心中略略有些至少诧异,看来,这一位的表情管理还是很到位的——我可是很清楚,他刚刚带我进来,大概是存了几分想看我的好戏的意思,只是可惜,我没有如同他想的那样。   既然没得好戏看了,他便转过头,便在前面紧走两步,高声喝到:“起来!起来!有贵人来了!”   “贵人?什么鸟贵人?关咱们什么事儿?老子背上受伤了,起不来!”   院子尽头的窝棚里面,一个背上开了一道大口子,正面朝里面的大汉猛地抽了一口烟,然后吐了出来,豪气干云地嘟囔着:“这定北城,除了赵二公子,老子哪个来了也不站!”   “这个贵人,那个贵人的,上次那个王什么来着,也说自己是贵人,说是要带着咱们去打马匪,给个大富贵,结果反手就叫人家给埋伏了,若不是赵二公子带人在后面跟着,一个冲锋便把那匪头儿脑袋给摘了,老子怕是早变成肥料了。”   “你不要命了?那个可是王真,王家二公子!”旁边有人小声地提醒。   这个汉子脖子一梗,面上不屑一顾,声音却小了不少:“我怕什么?他会到这儿……”   “喂!小声点儿,真来贵人了!看上去是个娘们儿,长得可真好看……”   “能有多好看?有赵二公子的夫人好看?我听说啊,那可是美如天仙……”   我隔得远远的,看着坐在院子那头的粗汉一边胡吹大气一边转过头来——灵敏的五感就是这个好,哪怕隔得远,啥悄悄话都能听得见。   “乖乖,真好看,比那怡红楼里的小丹霞都好看上百倍!”那汉子一边眼睛发直地看着这边,一边流着哈喇子。   让我颇有些恼怒——这该死的灵敏五感,将那汉子的痴呆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心中稍稍一动,我扫视了一圈,然后指了指这个粗汉,和吏员说道:“你去把那个壮士请过来,妾身想问些事情。”   吏员皱了皱眉,但是有了前次的经验,他也没有劝阻,走了过去,唤着那人:“李贵,过来,贵人要见你!”   那汉子完全没了刚刚胡吹大气时候的模样,一边哎呦哎呦地叫唤着,一边扶着后背,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歪着身子行了个很不标准的礼:“小人见过贵人。”   “壮士身上有伤,不用多礼!”我赶紧摆手,免了他的礼节,正要说话,却听旁边刚刚拍错马屁的护卫口气不善地抢着开口:“你这伤势,怎么会在背上?”   这一位怕是昨晚喝酒喝昏头了吧?   我瞟了他一眼——前面拍马屁拍错了也就罢了,现在居然敢抢我的话,这是想表现想得发了疯,还是觉得我性子好,不会和他计较这些小节?   嗯,其实平时我还真不介意,但是这位连着出这种低级的错,那可就有些显眼了。   不过我没有当场训斥他,我也想听听这汉子的解释。   果然,听到这近乎指责他“逃兵”的质疑,这汉子当场就暴跳如雷:“你这贼厮是什么意思?老子昨天夜里巡逻城头,被那鬼兵从后面偷袭,还当场砍死了三个,那边老王,朱四都看见了,背上有点伤怎么了?倒是你,这副白嫩的模样,怕是连鸡都没杀过,靠卖**混上来的吧?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你……”那护卫一张白脸涨得血红,气急败坏,若不是手中还拎着包子,怕是就要去摸刀子了。   “焦平!退下!”   看了看周围,一个个都在看好戏,没人出来反驳,知道这个汉子说得大概都是真的,我一声呵斥,制止了这个不开眼的护卫。   然后面对着那个汉子,微微欠了欠身:“护卫无状,是妾身管教不严,妾身代他向壮士赔个不是,还望壮士不要计较。”   我的身段放得低,那汉子有些局促地摸了摸头,看起来也有些不好意思:“不不不,俺的话太粗鲁了,其实刚刚俺也是气得很了,真的没有别的意思,贵人您不要……”   “刚刚听壮士说,壮士是受到了那阴鬼的偷袭,不知可否说说详情?妾身对那鬼潮也是好奇得很。”我没兴趣听他的解释,打断了他的话。   “也没什么不可说的。那些鬼兵狡猾得紧,身子又轻,趁着黑偷偷抹上来,根本没什么声音,咱们一不留神也瞧不见。它们那时候就跟在咱们后面,还想一个个地捅刀子。若不是赵统领发下来的那符纸突然烧了起来,咱们怕是都得给交代在那儿。就是这般,赵四也被捅了个透心凉,当场就断了气,猪头现在还躺在厢房里面,给大夫缝着肚子呢。”说道这儿,哪怕是这个汉子,也不禁面色有些黯然。   我的面色也不太好看——并非是因为这些士兵死伤,而是因为鬼兵的行为模式。   按照常理来说,初生的鬼兵们,往往都是懵懵懂懂的,跟随着鬼王行事,除了一些厮杀和渴求生命的本能,其余的能力几乎一概都无。   能够这般跟在士兵后面,试图敲闷棍捅黑刀的行为,都是鬼兵中的精锐,哪怕没有进化出自我的意识,也离这一步差不了多远了——这些可都得是杀戮了许多人之后才能获得的。   也就是说,原本只是猜测的,如今已经可以完全证实——这些鬼兵,确实都是曾经在北荒肆虐过的那些,在经过了漫长的沉睡后,又重新被唤醒了起来。   那,这到底是哪一方唤醒的?这其中的幕后黑手……是那一位?   赵家的先祖不惜耗费法力托梦,意图让我剿灭异闻司的触手,是否也有着这一方面的考虑?   这汉子的短短三两句话,便带起了许许多多无端的猜测,让我的心中一时间翻起了不小的波澜。 第61章 大夫   微微怔了片刻,我才反应了过来,对着那汉子宽慰道:“如今定北城依旧安全,多亏了各位的牺牲。想必各位上官都看在眼里。待此次事了,府衙内定然会不吝赏赐,该有的抚恤也不会短了的。”   “嘿,抚恤?赏赐?”这粗汉冷笑了两声,然后扭头又看了看那些护卫捧着的馒头和腊肉,一脸的不屑;“像贵人这般善心、和气,又肯体恤咱们的,真是少之又少。依俺李贵看,在咱们定北城,大概能排第二位。”   “李贵!你胡扯些什么呢!”旁边的小吏孙灵猛地喝道。   这听上去像是呵斥,可是听在我的耳朵里,更像是维护更多一些。   我却伸出手摆了摆,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然后笑着问道:“只能排第二位?那第一是哪位?赵二公子吗?”   “赵二公子那是响当当的好汉,武艺好,带兵也带得好,俺佩服得紧,可是操练得也凶,和和气善心可搭不上边。”李贵立马摇头,“俺说的是赵二公子的夫人,听说那夫人温柔贤惠,知书达理,连二公子都佩服,还长得是个天仙样的,和二公子般配得紧,自然得是第一位的。”   呃……听听,这个马屁拍得才叫高明!   无招胜有招,比那焦平的段位高得太多了!   脸上微热,扫视了一圈,只见几个护卫都板着一张脸,一看就是在憋着笑。那叫孙灵的吏员,脸上也仿佛松了一口气。   回头又看向这个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汉子,我有些好奇地问道:“那你见过赵二公子的夫人吗?”   “自然没那个福气见过。”李贵似乎有些遗憾。   “那你怎么知道她温柔贤惠,知书达理的?”   “大伙儿都这么说啊,听说连赵二公子都这么说,那定然假不了。”这粗汉一脸地理所当然,“前些日子王狗子那厮搭上了立地小鬼的门路,见了夫人一面,也没帮上什么忙,回来后却得意得跟个什么似的。呸!”   说到最后,这糙汉子还啐了一口,不忿之色尽显。   焦平踏前一步,试图再说些什么,却被我拦住了:“好了,第二就第二吧。妾身也打扰的太久了,焦平,你和张顺,还有孙管事,将那些吃食给大伙儿分了吧,别等得冷了就不好吃了。”   然后,我转头看向那个一直想说什么却不敢说的“大牛”,打算再去看看他的弟弟和兄弟。   就在这时,只听“啊”的一声惨嚎声,突然从旁边门窗紧闭的厢房里面传来,将人吓了一跳。   紧接着便是“砰”的一声重物撞击的声音。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院子中再度恢复了平静。   我们面面相觑,孙灵似乎想说些什么,那“大牛”却再也按捺不住,喊了一声“猪头”,也顾不得和我说一声,便往厢房里面冲去。   “那里面是?”我侧头,向孙灵投出探寻的神色。   “是鲁大夫在给受伤的兵卒缝着肚皮,”孙灵瞥了一眼那厢房,苦笑道,“不过手段粗鲁了些。”   “缝肚皮?”这个古怪的词让我的好奇心顿时升了起来,对着他们吩咐道,“你们在这儿继续,我进去看看。”   说罢,不待孙灵伸手来拦。我便跟着走了过去。   厢房里面生着火炉,比外面暖和了许多,同时血腥味也浓厚了许多,直冲鼻子,让人不禁产生一些作呕的感觉。   我屏住了呼吸,控制住气血,平复下了有些翻江倒海的胃脏,然后缓缓地、轻轻地吸气,吐气,如此这般呼吸了数次,感觉才稍微好了些。   地面上、桌面上,遍布着斑斑点点点的血迹,有些已经干涸,呈现不祥的暗红色,有些还未干透,鲜红得刺眼,看上去很是瘆得慌。   屋子的角落上,一个火炉正不断地散发着强烈的热力,几件烙铁一样的玩意儿在里面搁着,被火焰烧得通红,放出刺眼的光芒,   这样的场景,不像是医生治疗伤患的场所,反倒更像是一个屠宰场,或是一间刑讯室。   倘若再加上房中那位身材高壮,满脸横肉,络腮胡子,一脸凶样的中年壮汉,如果不是那孙灵事先提醒,我简直就要认为这就是一个屠宰场了。   此时此刻,那壮汉“医生”正满脸不耐烦地和大牛解释:“那**的药性实在太弱了,我肠子缝了一大半,眼见着就要收尾了,你这兄弟忽然转醒过来,我没奈何地,只好让他再睡上一会儿了。”   嗯,看他手边放着的那根粗木棒子,这“物理麻醉”的方法确实简单粗暴。看上去他对于这一手十分有经验,也已经非常熟练了。   “能不能活下来?这我哪知道?我早就和你说了,反正将肠子缝起来了,等会儿放进去,再将肚皮缝上,若是不泄气,只要顶过邪气入体那一关,自然就能活下来。若是泄了气,那神仙也救不回来!”   “会不会泄气?这俺哪儿知道?管你怎么缝,十个当中总有三五个泄气的,剩下的还有三五个挺不过邪气入体那一关……”   “可否用鸡血涂抹在缝合处,待其凝固,以防气泄?”听着大牛和这像屠夫胜过像大夫的大夫的对话,我不禁在旁边插了嘴。   “哪儿来的无知愚妇……”那大夫眼看着是个没耐心的燥性子,听见有人打断他的话,开口便骂,骂到一半,却忽然醒悟,“妙啊!这么简单的法子俺怎么没想到?”   当下也顾不得搭理我,也不去寻找鸡血,直接扯过那伤患的手,用那血淋淋的刀子在手指上一割,放出些鲜血,就往那缝合好的伤口抹上。   过得片刻,这大夫将肠子塞了回去,用粗大的手指拈过针线,飞针走线,将那破开的肚皮缝了起来。   这套动作一气呵成,那缝合的速度也很快。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已经缝好了。虽然针脚丑陋了些,但是却意外的结实。   我就在一旁看着,整个手术的过程,没有消毒,没有清洗,这等操作,让我心中直咋舌头——这样的伤势处理,伤兵若是能够活下来,简直是祖坟上冒了青烟。   还得有着这寒冬腊月的,伤口不易化脓生蛆的天时加持才行。   缝完最后一针,用那锈迹斑斑的剪刀剪断线头,这个时候,那大夫才转过身来看我。   然后,大概是看到了我的服饰打扮并不一般,愣了愣,又看了看我的头上,踌躇了片刻,才有些心虚地小心问道:“不知夫人是……”   这位看起来粗鲁,但是也是有些文化的,知道我头上挽的髻子是妇人的发式。   那叫孙灵的吏员这个时候也赶了进来,一边对着那大夫使着眼色,一边喝道:“鲁达,休得无礼!还不赶快见过李夫人?”   “见过李夫人……”名唤鲁达的大夫心思转得也快,虽然一脸的茫然,但也不妨碍他弯腰行礼。   只是如果把手中的剪刀和线头放下来就更好了……   “不必多礼。”我点了点头,对这些细节并不以为意,只是笑道,“不过是对鲁大夫的医术有些好奇,故而不请自入,若是有所打扰,还望海涵。”   “不打扰,不打扰……”鲁达连连摆手。   这个时候,孙灵插话进来,算是给他解释了我的身份:“这位是赵二公子的夫人,听闻城头上战事紧急,特地前来犒赏的。”   “啊,原来是二公子夫人……”鲁达恍然大悟,然后脸上却是一脸地憋闷,看上去有什么想问的,却又大概是碍于我的身份,不敢开口。   “鲁大夫可是有什么想问的?”见他几番欲言又止,我不禁来了兴趣,自己先开了口。   这鲁达微作踌躇,然后咬了咬牙,还是问道:“不知夫人所谓用鸡血涂抹,是灵机一动,还是从书中所得?”   我略一思考,便知道他的意思——这创口的缝合、封闭之术,乃是很高明的技巧,而我所言的用鸡血涂抹,虽然听着简单,但无论是周边的物什,还是环境,都和“鸡”搭不到边,不太可能是临时想出来的,若是说用人血,倒还差不多。因此,倒是有可能是从书中看来的。   “妾身平日里喜欢看些杂书,应该是幼年时候从某本医书上看来的。”我并没有将这个点子揽在自己身上的意思。   “小人斗胆,不知可否借阅一番?”那鲁达看起来很是急切的模样。   “那书是妾身年幼时候随意翻阅的,本就无甚记忆,兼且家中搬迁,已是不知去向。”那是前世看得,如今我上哪儿找去?只得很抱歉地拒绝了,“不过家中倒是藏有数本关内的方脉和方剂著述,不知先生可有兴趣?”   “小人专精的是金疡科,那大小方脉从未学过,无论号脉还是开方,都几乎一无所知,还是不要丢人现眼了……”鲁达闻得无法借书,一脸的失魂落魄。   我倒真的有些不解:“观先生缝合的手法精熟,应该也算是有传承的,怎得会不通大小方脉?”   这年头,各家医学都是自关内传出来的,传承自有法度,虽各有专精,一十三科不会尽皆通晓,但是尽可能都会有所涉猎,而大小方脉乃是基础中的基础,可以说有学艺不精的,但怎么会有没有学过的?   ——————   贴段关于古代腹部手术的记载   隋 《诸病源候论·金创肠断候》   夫金疮肠断者,视病深浅,各有死生。肠一头见者,不可连也。若腹痛短气,不得饮食者,大肠一日半死,小肠三日死。肠两头见者,可速续之。先以针缕如法,连续断肠,便取鸡血涂其际,勿令气泄,即推内之。肠但出不断者,当作大麦粥,取其汁,持洗肠,以水渍内之。当作研米粥饮之。二十余日,稍作强糜食之,百日后乃可进饭耳。饱食者,令人肠痛决漏。常服钱屑散。 第62章 论医   听了我的问话,那鲁达刚要回答,却听孙灵招呼一声,令人进来,将那诨名叫做“猪头”的士兵送了出去,连着大牛也被赶了出去。   “多谢孙兄为我遮掩。”   厢房门关上,鲁达苦笑了一声,向孙灵道了一声谢,然后才转过头来面对着我:“也不怕夫人笑话,这儿待得久的都晓得的,小人其实并没有什么传承。”   “小人家中世代屠户出身,轮到小人这一辈,却是遭了大难,家中长辈多人重病,求医问药,费了大笔的银钱,都毫无效果,反而使得家中一贫如洗。后来,一游方道士上门,言小人家造了杀孽,故而怨气深重,入了阴土都不得安宁。唯有小人有些气运,若能行医救得万人,便可能得解脱。小人也是没奈何地才放弃了祖业出来的。”   “因为家中已经无甚财物,也付不起那些城中大夫的束脩,便和一年老的游方郎中商量,为他养老送终,他传了我些治疗金疮之术,不到半年便去世了。小人将他埋葬后,便做了江湖郎中,恰好得闻厢军中苦寒,金疡科无大夫应召,便报了名来得此地。”   对于这位的身世波折,我只能是无言以对——对于军中郎中的水准,我也是向来有所耳闻,赵峰回来也没少抱怨过。   和大多数关外人对于关内医学的盲目推崇不同,通过这些年的观察和体验,以及读过的一些古医书,我对于这个行当自有自己的看法。   传承自关内的医疗行当,自从前朝百年前一位名相立下了名言:“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放开了由儒入医的口子,便已经每况愈下了。   再加上前朝末年的战乱,导致无数手艺失传。到了本朝承平百年后,情况更是愈演愈烈,无数屡试不中,上进无望的寒门士子读书匠们在发现做官这一条出路大多被世家豪门垄断,无法走通后,纷纷涌进了医生这个职业。   说是“寒门”,其实家中少说也有百亩薄田,那些大夫的束脩虽然不菲,然而咬咬牙,也能负担得起。以这帮儒生们的死读书水准,莫说一十三科,怕是再翻个倍,将那些医书倒背如流也不在话下,加上读书人的社会地位,自然是很快就充斥了整个行当。   然而,这对于一十三科中的金疡科等脏、乱、差的边缘科室来说,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读书人嘛,斯文清高,熟读大小方脉相关医书,把把脉,论上些阴阳玄理,再拟上几个方子,就能大把收钱的日子多美好?加上花了那么多束脩,又跟在师傅身边做牛做马多年,好不容易才能够脱离师傅的剥削,独立行医,哪个不会竭力地捞回本钱来?   整日里去和那些脓疡、伤口打交道,将自己溅得一身脓血,和那些屠夫一般下贱?又或者往军中做个随军郎中,整日里东奔西走,过着清苦的日子?脑子锈了才会如此选择。   时日久了,加上掌握话语权后自觉不自觉的打压,以及和道门吐纳法的合流,这些年,整个医疗行当已经围绕着大小方脉,尤其是大方脉,异化成了围绕于脉象、玄理、方剂、针灸等玄学范围,专门服务于权贵和富商的医疗保健机构。对于平民而言,花费高,质量一般,性价比可以说是极差。   除了实在平庸,或者吃上了人命官司的,又有哪个肯往军中做个随军郎中,过着清苦肮脏的日子?   到了如今,这本就贫瘠的边地关外,已经沦落到了连庸医都找不着,只能找个学了半年旁门左道的屠夫来锯腿锯胳膊上烙铁缝肚皮的地步。   不过算起来,似乎也能算是专业对口?毕竟前世中世纪的这方面活计,还是理发师在兼职呢。   心里吐槽着,我看着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禁有些于心不忍——这一位壮着胆子向我求借书看,已经算是相当好学求上进的了,就这么熄灭这簇火苗,似乎也不大好。   “虽然具体细节已记不清了,但一些大略妾身还记得一些,”犹豫了一下,我还是说道,“只是这些时日不太平,前方战事正酣,救治要紧,妾身先口述一些尚且记得的,待过些时日,妾身将其记录下来,整理成册,你往赵府来取便是了。”   “……”听了这话,鲁达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都有些呆在那儿。   倒是孙灵反应快,赶紧催促鲁达:“夫人恩德,你还不赶快谢过?”   鲁达这才醒悟,顾不得地面肮脏,双膝跪在地上,连连叩首——按照此世的规矩,我这算是传艺之恩,受几个磕头也是理所当然。   待他象征性地磕了几个后,我让护卫将他拉起来,心中却在盘算着。   这个鲁达出身卑贱,没有那些读书人死要面子不肯认错的傲气,又得了我的好处,对我来说是一件相当大的好事——旁边的孙灵一介小吏,身份也不高,对于医术更是啥都不懂,自然这儿的话语权就由我来掌控了。   若是个只认关内学说的读书人,梗着脖子在这儿和我杠,我还真没啥好办法,争得狠了,说不得事后在圈子里面嚼些舌头,一顶“无知愚妇”的帽子扣下来,坏了我的名声,哪怕是我也有些头疼。   不过如今的形势一片大好,我便可以有了上下其手的空间,既是可以挽回一部分受伤的兵卒的性命,顺带着也给自己弄点名声出来,对于今后也有着好处。   因此,我也并没有太过保留,周围环扫视了一眼周围的环境,皱眉言道:“鲁大夫,你的具体技巧妾身并不了解,因此无从指点,只能谈些大略。譬如那古书上有言,那所谓外邪之气,属木,类阴鬼,畏阳,畏火,喜阴、喜污秽,又好血气,而妾身观此地门窗紧闭,血气甚重,布置并不适宜,更易为外邪所染,故而当有所更易。”   “以妾身之见,这四壁及案几上的血气,当尽皆清除,再以浸以石灰水中以去除邪气,缝合所用针线、刀具,”说到此处,我看了一眼那案几上放着的屠宰用的各类刀具,“应先清洗,后于水中煮沸,再于阳光下晒干,方才合用。”   “至于各类创口,虽可用烙铁闭合,以止血、驱邪,然而书中有言,其火毒甚重,应慎之又慎。妾身以为,一些兼具了火性之水合用,颇有神效,譬如先以放凉了的沸水清洗伤口中的秽物,再以酒水去除邪气……”   “酒水……”   那鲁达听着一直点头,听到此节,却忽然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不顾孙灵在一旁使着眼色,径直言道:“数年前,曾有妄人言其可用酒水驱除鬼邪之气,然而一位大将的亲兵受创后用其反法却仍死于邪气浸染,故而大将将之车裂,此话也成了笑柄……”   一边听着我的教导,一边还敢出言顶撞,直述我之疏漏,这家伙也真是个耿直的。   我闻言失笑道:“那大将可是关内的那位?”   “夫人也知此事?”   “此事妾身自然也听闻了,那妄人,曾在李家做工,”我摇头叹息,“当时妾身于古书上读到此节,曾给家中亲兵试用,效果颇显,却不知怎的,被那妄人听了只鳞片爪,又见得效果,便自以为得了真谛,出去卖弄。只以为关外边鄙,用关内的酒水效果会更好,却不知那关内酒水绵软无力,阳气不足,恰如以星星之火去融化坚冰,又如何能够压制得住?”   “唯有我李家的烧刀子,酒性暴烈,阳火充沛,方能镇得住邪气。”   这算是给自家的产业打广告了。   “……”鲁达和孙灵对视了一眼,目光中都有些犹疑。   也不知道他们是不信我所说的话,还是不相信我就这么轻易的将所验证的秘方拿出来共享。   应该是前者居多,毕竟空口无凭,又近似自吹自擂,只不过碍于我的身份,无法言说而已。   对于他们怀疑的态度,我也没有太过在意,看了看跟在后面的护卫,唤了其中一人姓名:“李腾,你去寻李福,吩咐将去年埋下的那一百坛酒中取二十坛出来,我有急用。”   这名侍卫是少有的跟着我从李家过来的,因此知道我所说的那些酒水是指什么。   他听得此言,却是有些张口结舌:“夫人,那酒是老爷备了,给未来少爷加冠时所用的,如今只过了一年便起出来?”   很好,我就喜欢这个耿直的家伙——我心中暗自给了个赞,脸上却是一板:“正是要新酒才好,新酒火性爆裂,不合饮用,却正合为将士们外用驱邪。今年的新酒还未成气候,也就这去年的百来坛合用。”   “赶紧速去,不要耽搁了壮士们的性命!”   见我面色不渝,这李腾却是不敢再继续说下去,赶紧应了个是,然后匆匆走出了厢房。   那孙灵和鲁达却状似以为我是在置气,赶紧躬身请罪:“夫人,小人……”   我摆摆手,正要打断他们的话。正在此时,却听屋外传来了一片喧哗之声。 第63章 见面   我下意识地向着屋外望去,正见此时厢房门被再度打开,焦平匆匆走了进来。   “发生什么事情了?”微微皱了皱眉,我并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开口问道。   “夫人,胜了!”焦平一脸兴奋的神色,“刚刚城头传来消息,赵统领此番又是力挫鬼军,连斩数名厉鬼,逼得鬼潮又一次退下去了!”   “不过一次小胜而已,鬼潮未退,依旧在围着城,又有何值得如此兴奋?”我的语气平淡无波,没有带上太多的欣喜的情绪,反而隐隐有些斥责之意。“你身为家中亲卫,理当胜不骄矜,败不气馁,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如此小胜便喜形于色,将来如何统领兵马?”   “呃……”我的话如同一盆冰水,瞬间将焦平的热情给浇没了,不得不躬身连连谢罪。   “还有什么事情吗?”我略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他,如果真的只是这般消息,就不经通传,冒冒失跑进来,那我今天回去后,只能去让赵全将他给换了。   “呃……呃……有的!”他大概是被我给打懵了,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赵统领着人通报,他稍作安排,马上就来拜见夫人。”   “嗯……”我略一点头,“这一晚上能够力保城门不失,赵德确实劳苦功高。”   视线在厢房内一扫,又抬眼看了看门外的院子,摇了摇头:“这儿环境不佳,不是见人的好地方,你速速去将吃食发完,等会儿随吾一同出门去迎接赵德。”   “是!”焦平赶紧退了下去。   我转头,吩咐孙灵和鲁达:“这儿的环境你们尽快发动人手打理,若有碍难,你们去和赵德说,就说是我吩咐的,他会帮着处理。等会儿‘烧刀子’到了,你们尽快给这些奋勇杀敌的壮士们用上,莫要害得他们伤了性命。”   两个人对视一眼,颇有些没奈何地应了——看上去对我的信心不是很足。   我倒是无所谓。我的话,他们哪怕打个折扣,但是只要用上了,日后他们自会看到好处。有时候经历过怀疑——确证的过程,反而比盲目信从效果更好。   将事情分派出去,做个甩手大掌柜的我出了厢房,那些拿到吃食的兵卒,能行动的,在张顺和李贵的带领下,纷纷聚拢过来,向我谢恩。   不得不说,这两个人就是会来事儿。   我自然是表现出谦恭的态度,表示这不过是给这些为守城负伤的勇士们的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待得鬼潮退去后,必定会向府衙为他们请赏云云。   画完了大饼,我带着张顺和护卫出了门,往城墙下面走去。   远远的,我看见城墙那面,正在进行轮换,刚刚吃完了馒头腊肉的士兵们上城,换了一批兵卒下来休息,另外还有几辆牛车正拖着人往这边赶来。   那些兵卒一下城楼,就往我们马车那边涌去,幸好大车馒头带得多,应该还够,只是赵立他们怕是又要忙上一阵了。   和那群牛车上呻吟着的伤兵们擦肩而过,就在我们快走到自家马车那边的时候,从城楼上又下来了几个顶盔贯甲的军官。   都不用人开道,伴随着他们走过,原本拥挤的士兵们自动分开了一条道路——看起来很有些气势。   看见这一幕,我停下了脚步。   而那几个军官很显然也看见了我,当先一人朝我这儿紧走两步,然后在离我数尺的距离停了下来,向我抱拳躬身。   “小人赵德拜见夫人!刚刚城头战事紧急,小人未能及时迎接,还望夫人恕罪!”   我赶紧伸手虚扶:“赵统领又是说哪儿的话?今日守城辛苦了。若无赵统领及时领兵御敌。吾等此刻定然已遭浩劫。此番定北城若能得以保全,赵统领当居首功,又何罪之有?”   无论如何,在军中,主将的权威是一定要保住的。我不能因为他是赵家的家奴就可以摆架子,对他颐指气使,反而得好好给他面子,做出信赖他、给他撑腰的模样。   “也多亏了夫人犒赏及时,军心士气大振,此番才能如此快的建功。”   花花轿子抬人,这一位看着木讷刚直,马屁也拍得生硬,但是能做出态度来,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和他的几个下属一一见礼,其中就有王真,不过也不知道是吃了教训,还是心思变得深沉了,这一位此番并没有表现出了以往的嚣张跋扈,反而很沉默地站在一边。这不由得让我高看了他一眼。   “久闻夫人蕙质兰心,仁慈心善,今日一见,果然更胜传闻。”   “下官听闻夫人一来,就去慰劳伤兵,真是大慈大悲……”   “就是就是,夫人真乃救苦救难……”   这些只会抡刀子砍人的糙汉,腹中半点文采皆无,口上也只会胡吹大气,这马屁都拍得如此不着调,也真是难为他们了。   没见王真在旁边看起来都有些不忍卒睹的表情了吗?   不过我也不能真的拂了他们的好意,只得一边在心里默念观世音菩萨我不是故意的,一边捏着鼻子和他们谦虚客套、   到了后来,这吹捧之词愈发离谱,我也只能强硬地转换了话题。   “赵统领辛苦抵御了这一夜,对此番突突如其来的鬼潮,可有什么看法?”   这个本是我随意扯了个借口,借此转移话题化解尴尬而已,本以为这一位在此糊弄两句,说些振奋人心的话也就罢了,却不料赵德听闻此言,却忽的变得沉默,脸色也不太好看。   气氛突然一下子变得凝重了起来,仿佛头顶上那厚厚地笼罩下来的乌云。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是面上却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静静等待着他的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一脸郑重地言道:“回夫人,关于此次鬼潮,小人确实有些想法。”   “此番鬼潮,确实有些蹊跷之处,与往年方志中所记载的颇有差别。其一,这领兵的鬼王,并非那只知掠食生灵之辈,而似颇有军略。无论是意图潜行夺城,亦或者是偷城不成后的强攻,都很有章法,并非胡乱为之;其二,这些鬼军们的甲胄装备俱全,许多也精通搏杀之法,俨然不似初初生之鬼;故而,小人认为,这其中或有隐情……”   果然,这世间并没有蠢人。我都能根据一些只鳞片爪判断出一些问题,更不用说赵德这种看起来还算靠谱,又是亲临战阵的领军之人了。只要对曾经的鬼潮有所了解,定然会生出疑问来。   听了他的疑问,我状似沉吟了片刻:“统领所言,确是有理。不过妾身一时间也理不出个头绪,不若统领写个条文,交至府衙处,请同知大人和各位当家人决断如何?”   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既然其中幕后藏着一些不知道的东西,那当然不能自己单独来挖,万一挖出个大家伙来,自己这小身板可担不起,还是大家一起来抗吧。   赵德的脸上看起来有些失望,不过还是应了声是。   我装作没有看到,然后继续问:“统领可还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唔……”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说道,“还有一个不过是小人的猜想,没有确凿实证,不说也罢。”   “哦?”我倒是来了兴趣,“若是方便,统领不妨说说看。”   一般来说,这些在战场上打过滚的,都有些莫名其妙毫无来由的直觉,但是说不得都还挺准的。   赵德见我确实感兴趣,也不隐瞒:“小人怀疑,眼前这些鬼军,很可能并非鬼潮的全部!”   “以发动此次鬼潮的鬼王们来看,并非毫无经验之辈,应该知晓攻城之法,在于围三阙一,尤其对于鬼军而言,隐蔽、奔袭乃是其所长,而此次却一直猛攻东、北二城,完全弃西、南二城不顾,故而小人有所担忧……”   “统领既然有所考虑,那必然不是担忧鬼军趁乱偷袭,是担心万一有人想出城逃跑,一头撞上吗?”我开口接上。   “……是!”赵德回答得有些沉闷。   这是劝诫,还是凑巧碰上?想到自己的备用方案,看着这位一脸的刚毅正气,我不禁心中有些发虚。   嗯,下意识的,我继续祭起了甩锅大法。   “统领此虑甚有道理,当及时知会同知,提醒各家,莫要误了身家性命才是。” 第64章 登城   赵德依旧简短地应了声是,脸上仍然面无表情,或许是因为头盔的缘故,声音有些发闷。   明明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然而,我却总觉得,这些时日,和这位赵二的心腹所建立的某种默契,又被什么无形的阻隔所斩断了。   莫名的,自己的心中有些慌乱,仿佛亏欠了什么一样。   平心而论,我对他所提出的问题,应付得并没有什么错,虽然走的是官样文章,中规中矩了些,但哪怕是最苛刻的人,也挑不出毛病来。   不过,扪心自问,我真的做到了最好吗?将这些事情扔给那些颟顸不堪的守家奴,和只会袖手清谈的同知大人,真的能起到效果吗?   或者,只能指望着父亲能够做出点什么?   对于自己的这些问题,我无言以对。   心中尴尬之下,我的目光有些游移不定,下意识地望向了城头之上。此时,虽然鬼潮已经暂时退却,然而依旧人声鼎沸,不时地有模模糊糊的大声的呼喊、命令声传入耳中,偶尔还能退听见一些士兵扯着嗓子在吼着一些看似豪迈却实则难听的乡间俚曲。   那儿就是战场,人类和阴鬼的分界线所在。   战场厮杀,碧血黄沙——每一个男人,少年时候都有过这种梦想的吧?   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守护自己的亲人、好友,挚爱,勇士拔出刀剑,矗立于城头之上,将一个个来犯之敌击杀、斩首,大笑着将首级丢下城去,然后在胜利之后高举武器欢呼,大声高歌,痛饮美酒。   这样的场面,在前世的电视剧、电影、小说中,看了不知凡几。   曾经的幻想中,又有多少次希望这样的主角是自己呢?   思想飘飞到了不知何方,我一时间立在那儿,有些魂不守舍。   “夫人?”大概是看我站在那儿,盯着城头不言不语,赵德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这儿太过混乱,毕竟靠着城头,不太安全,万一有鬼兵潜伏进来……”   我知道他是好心,为了我的安全着想,想着让我赶紧回府,然而,某种莫名的火气还是不禁在胸膛中升腾而起。   当然,我还是知道轻重,没有直接发泄出来。只是,在这中情绪的激发下,某种一直以来萦绕在心头的某种想法,已经从蠢蠢欲动,发展到了喷薄欲出的地步。   心海之中,一点火苗燃起,便迅速扩大,短短一句话的功夫,便酿成了燎原之势,   微微屈膝,向着赵德行了个礼:“赵统领,妾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赵统领……”   “夫人请讲!”赵德赶忙侧身,表示不敢接受。   “妾身自小到大从未见过鬼潮,心中很是好奇,不知今日,能够上得城头,一睹这鬼潮的真容?”我嘴上说的是问句,然而语气中的斩钉截铁,却完全没有任何保留。   此言一出,周围尽是一片惊愕,随即,一众视线都望向了赵德。   看着赵德那终于有了变化的表情,我的心中突然有了种舒畅通透的感觉——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成为了女儿之身,绝大多数时间都走得不是那么顺心。小时候在家,读书、交际要看大伯的眼色,回了房中又须听从母亲的教导,也唯有稍微长大一些,大伯外出治理一方,帮着父亲执掌商会的那会儿,才稍许轻松了些。   可惜好景不长,在大伯的指令下,一纸婚书,又将自己送到了赵府,成了赵二的房中人。为了不陷入赵府内各种繁琐的争端,自己结婚后一直龟缩在自己的小天地中,尽量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和媳妇,对外展露的也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性格。虽然这是自己的选择,也很适合自己的“宅”性,也并没有感觉到什么特别的不适,甚至时间久了,都感觉这些起初的伪装已经成了自己的本色,然而日复一日之下,终究盼望着能舒上一口气。   只是,哪怕后来暂时执掌赵府,每一个决定的做出,也依然要看赵家祖宗,以及老太太的心思,完全没有恣意妄为的资本。   现如今,老太太昏迷不醒,赵家老祖宗连番显灵,这边又是阴鬼袭城,估摸着也管不着我,而自己得了老太太的令箭,又有了父亲做后盾,似乎……也可以稍稍放纵一下了?   哪怕事后会受到一些非议,可是那有怎样?若是城破,自然一切休提,可若是城未破,自己就是力挽狂澜,危难之际保住赵家的功臣,区区一点责难,又算得了什么?   给自己找到了借口,某些刻在骨子里面的性情,那便再也压抑不住。   目光盯着着犹豫不决的赵德,我轻启樱唇:“怎么?莫非军中有什么条例,妾身不得上城楼不成?”   这年头,军规一向粗疏,自然不会规定得这么细致,或许有一两条能够套上边,但是在这个点上,可不会有人敢来自讨没趣,哪怕是王真都在冷眼旁观,打算看赵德的笑话。   “……并没有,”过了好一会儿,赵德才艰难地开口,“只是这兵凶站危,夫人千金之躯,贸然涉险,小人唯恐……”   “城楼之上,乃是中军所在,又有尔等在旁,若是那儿都危险了,怕是这定北城,也已经危在旦夕,在哪儿又有何区别?”不等他说完,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直接将路子给堵死了,“统领也不用虚言搪塞,可或者不可,统领可一言而决。若是不可,妾身定转头就走,绝不勉强。”   我这已经算是逼宫了。   果然,赵德这下子再也吃不住劲,沉默了片刻,才终于言道:“既然夫人要观战,那便请随小人上城。只是这城头上乃是险地,还望夫人小心保重。”   这是让我听话,不要乱跑?   我微微颔首:“这是自然,妾身只是一观鬼潮,解了好奇之心,定然不会搅乱了统领的指挥。”   被我强逼着做了决定,哪怕是赵德心中也不会好受。他虽然礼数不缺,但是一举一动还是看得出有些怨气,不过我并不在意,跟在他后面,带了两个护卫,一同顺着阶梯上了城楼。   城楼之上,狭小的空间中,各路兵丁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不时的有一些信息送上来,又有一道道命令从刚刚被赵德留在这儿看守的部下口中发出,传达下去。   赵林也在这儿守着,作为亲兵护卫,他的责任也同样不小。看见我上来,他先是一愣,然后便想过来拜见,却被我摆摆手,让他去忙自己的事儿去了。   赵德开始接过指挥之权,而我则按照赵德的示意,没有靠近墙头,只是站在略微靠近处,远远地向外边望去。   然后,呼吸便是一窒。   城墙外边,北面的野地之中,一片漫无边际的黑色正翻腾不休,仿若滚滚的潮水,与头顶上压得极低的厚重乌云相互应和,在不断地蓄势,随时可能再度冲刷而来。   所谓兵上一万,无边无沿,眼前这股宏大的场面,怎么着也不止一万了。   虽然由于没有经验,我也无法清点出这股力量的大致数字,但是修行功法所带来的强化的视觉,使得我能够轻松地看到,那组成这股黑潮的一个个个体。   那是一团团黑色烟雾之气,勉强构成了一个个的人形形状。不过大多数都无法凝实,使得那副形容,都殊为恐怖。黑色雾气不断的翻腾,所构成的形状也在不断地变换着,没有固定的面孔,没有却定的轮廓,只在雾气的外面,套着一层锈迹斑斑,沾染着暗红色血滴的盔甲,能够看出这是一个固定的实体。   而在那潮水的正中,无数黑色旗幡正随着阴风飘扬,而在旗阵的中央,矗立着三顶黑色华盖,华盖之下,则是三名黑气几乎已经凝固成实质的鬼物,这三名鬼物俱都身材高大,几有丈许,身穿黑色铠甲,面目狰狞,其上两点赤红的星芒隔着数里,依然看得清楚,周边围着数十名同样黑气凝而不散的强大鬼物。   这大概就是鬼王了。   就在我望过去的时候,其中一名鬼王似有所觉,回望过来,彼此的视线交错。   隔着这么远,也谈不上什么气势对抗,我也没有任何回避的意思,一人一鬼就这么遥遥对望了一眼。   甚至,我也不知道它到底看到了我没有。   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真的对上了,就见它一只手高抬,前方那无数阴鬼头盔下那一团团可称作“头部”的雾气,齐刷刷地向着城墙做出了一个“仰头”的姿势,一双双猩红色的光芒猛然绽放而出,那勉强能够称之为“手臂”的提握着一把把锈迹斑斑的刀剑的烟气触手,忽地整齐高举而起。   明明并无声音,然而我却感觉到,一声寒气森森的厉啸声在心头激荡而起,下一刻,滚滚的黑色洪流,如同海啸一般,向着城墙这儿,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第65章 碰撞   不用我来提醒,城头上的瞭望哨已经开始大声地呼喊着,将鬼潮再度来袭的消息传了下去。   “夫人,鬼军来袭,此地不安全,还请先随护卫下城楼吧!”赵德向我抱拳行礼,如此劝道。   我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此番大战,敌众我寡,当以士气为先。如今鬼潮势头正猛,妾身若是此刻匆忙下城,怕是恐动摇军心。”   “可是……”   “此番鬼军攻城,妾身就站在此地,与诸位将士一起,半步不退,观统领破敌。”我脸上带着笑容,盯着他的眼睛,丝毫没有任何退让的意思,“焦平,你且去取一壶烧刀子来,替我温上。此战结束,妾身亲自替赵统领和诸位斟酒。”   得,自己斟酒还斟上瘾来了?不过既然自己不能上阵,又不能让众人觉得自己杵在这儿碍眼,用这个鼓舞士气,应该也还行吧?   我心中打着鼓,看着旁边那两腿打颤,面色苍白,连个应声都说不周全的焦平,心中更是嫌弃。   却没有料到,这个效果出奇的好,出了赵德黑着一张脸外,其他的那些哨官、队率,纷纷轰然应命,那表情那神态,和打了鸡血一般。他们看着我的眼神,也和之前变得有些不一样起来。   关外野蛮的糙汉子认可人的方式总是有些奇怪。   人心所向,赵德也不敢违逆,然后他只能黑沉着脸,不断喝骂训斥着,一条条地发出命令。   城头上,沉闷的号角开始发出呜呜的鸣叫,哨子声、唢呐声响作一团,和各种口令声交杂在一起,整个城墙上,顿时像开了锅一样,忙乱起来。   我收回了望向城外荒野的视线,看向下方的城头。   城墙上,每隔一段距离,便点起了一团炉火,熊熊的火焰不断燃烧着,驱散了阴鬼所带来的的阴寒鬼气。炉火上架着一口口大锅,里面的水正在沸腾翻滚,散发出白色的腾腾雾气。   凭我的视力,隐约可以看见一些布条在其中随着滚水上下翻腾着——嗯,大概是从民户中搜刮来的骑马布?   正在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此时,恰好一个半身赤膊的大汉走了过来。他揪着一条黑狗的后颈走到锅前,手中的长刀熟练的对着狗脖子一划拉,一股鲜血喷涌而出,浇灌进了沸腾的热水之中。随即,在他的身后,一队队人快速冲了过来,将自己手中的刀剑和箭矢在锅中浸了一浸,又返回到城头上,严阵以待。   经过一夜的连番鏖战,这些士兵们,对于这些准备,已经算得上是非常熟悉了。   我正要满意地点头,忽的,眼神微微一凝。   只见下方这些来来往往的士兵中,突兀地出现了几个相当扎眼的身穿土黄色道袍的道士。   他们正一边和一些士兵说着些什么,一边手中拿着符箓,没走过一口大锅,便开始不住地念咒、点燃符箓,然后将符灰撒入沸水之中。   死死地盯着他们的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收回目光,在城楼内扫过。   赵德心情不好,此时正在忙着指挥,分身乏术,这个时候也定然不能打扰他。我便唤过刚刚停下来喘口气的赵林。   “下面这些道士是怎么回事儿?”我不动声色地问道。   “道士?”赵林愣了愣,探出头看了看,然后才反应过来,“哦,那些是黄天道的道士,自己要求上来帮忙的。”   “这些歪门邪道的,符箓都得用火来点,看着就不像有法力的,不怕他们上来添乱?赵德怎么会允许他们上来的?”我装作对黄天道一无所知的样子,继续套话。   “嗨,赵统领哪儿会信这个?还不是同知大人给塞进来的?”赵林也有些无奈,给赵德辩解了一二,“听说他们的那个什么传法上师昨晚知道鬼潮临城的消息,自己上门,给同知大人表演了一手,得了同知大人的信任,许了定北府的传教之权,然后便将下属门人都送了上来。”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效果,但是昨晚到今天,这些道士都挺卖力的,很多都一夜没睡,听说有一两个画符甚至画得吐了血。比咱们城中原来供奉的那些道长们倒是上心多了。”   “……”   哪怕已经猜到了大半,然而听了赵林的话,我的心中依然忽地一冷——和之前需要打通关节,让官府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同,有了传教之权,从此之后,这黄天道在定北府,便算是得到官府的承认,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哪怕依然不被道门所认可,但是再也不能将其视作歪门邪道一流。   若是定北城安然无恙,这接下来,这群看着就不安分的道士,怕是会有一波极大的发展了。   然而此刻,我却完全不能指控他们。   不仅仅在于他们此时恶行未显,更重要的,这些道士如今正站在抵御鬼潮的第一线,这成为了他们的护身符,没有人能够在这个时候攻讦他们。以他们那天花乱坠的口才,还不知道会拉拢多少士兵向着他们。   既然如此,那只能先装作看不见。等到鬼潮退去后再想办法。若是赵峰能够回来,回头得给他吹吹枕头风,让他将军中清理一番再说。   就在我心中已经开始思考战后问题的时候,阴鬼组成的潮水已经涌到了距离城下不过半里之地。   此时城墙之上,却早已经做好了准备。   待得鬼军的阵势离得又近了些,伴随数声连续而短促的唢呐声响起,城头之上,密密麻麻的箭雨顿时一波连着一波泼洒而出,落入鬼阵之中。   虽然阴鬼并没有固定的实体,可避寻常刀剑,然而由于箭头上浸满了驱鬼破邪之物,鬼潮之中,依然有着大片的黑气升腾而起,许多阴鬼发出无声的惨嚎,一些中箭的弱小鬼物甚至当场便化作了飞灰。   整个汹涌的鬼潮前锋,顿时气势便为之一滞。   然而,不成鬼王,这些阴鬼们便终究不会有情感和智慧,只保留了杀戮生人,掠夺血气的本能,这些伤亡,并没有造成任何的退缩,只是略作调整,便在鬼王的命令下,继续涌向城头。   数轮齐射后,唢呐声转为了长音,弓手们不再保持齐射,转为了自由射击,泼天盖地的箭雨在又坚持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再难保持原本的那种密度。   稀稀拉拉的阴鬼们终于突破了箭阵,来到城下,没有攻城器械,甚至连最简单的云梯都没有——没有完整灵智和实体的它们,在这方面明显受到了限制,然而,这却难不倒它们。   由于身体本就是由阴鬼之气凝聚而成,使得它们身体极为轻盈,仿若鸿毛,几乎不受大地元磁所制。只见它们的那些鬼气凝成的手掌在墙上一抓,便在那几乎完全垂直的城墙上毫无凭依的一下子往上窜了数尺,直往城头上爬来。   借着它们自身的特性,哪怕只是蚁附攻城,也成了极大的威胁。   唢呐声音忽然变得尖锐,数十名身披甲胄的士兵探出头来,随后将手臂伸出了女墙,一瓢瓢煮过各种秽物的沸水顿时泼洒而下。这些鬼物的虚幻的身体,一沾染上这些沸水,便立刻化作实质,转而沸腾起来,化作起一团团黑色的烟雾,四散而去。   只有少数几只阴鬼侥幸躲过了这些攻击,爬上了城头,却即刻被早已有所准备的士兵们所围杀。   仅仅这两波打击,便有上百只鬼物还没有取得任何的战果,却已经灰飞烟灭。   然而,鬼潮能够横行北荒,成为一灾,终究不是仅仅只有这般功夫,伴随着潮水涌动,数百名看似普通的阴鬼在其它鬼物的遮掩下偷偷接近城下,然后忽地齐齐举起藏在身后的那些破破烂烂的旧弓,向着城头射出了一轮轮缠着黑气的箭矢。   一瞬间便有十数名士兵中箭,惨叫着倒地。   城头上旗帜一阵挥舞,唢呐声音再变。数十面大盾举了起来,在盾牌的掩护下,那些弓手迅速从压制鬼潮转为了和城下的鬼物们对射。   虽然占着高度和射程的优势,然而毕竟数量有限,又在刚刚的急射中消耗了不少体力,加上这些鬼物的身前,同样有着身材高大的阴鬼高举着盾牌做着遮掩,弓手们虽然处在上风,但竟然没有能够在短时间内完全压制住。   这也让鬼潮的推进完全失去了阻滞,变得愈发的猛烈。   一时间城墙之上,竟然挂满了鬼物,看上去密密麻麻的,仿佛生出了无数正在蠕动的肿瘤,仅仅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手足冰凉。   然而,赵德却并未因此而有丝毫动容,他只是眉头微皱,简短地发出了一个号令。伴随着令旗的抛下,唢呐声音再变,数十根两头栓着铁链,周身浸满了暗红色血迹的滚木由士兵们喊着号子抬上了墙头。   在这过程中,数名士兵又中箭倒地,然而剩下的人却没有丝毫犹豫和退缩,将滚木举过女墙,沿着墙壁抛了下去。   城墙上仿佛过了刷子一般,那些丑陋的肿瘤一下子便被刷掉大半,变得清爽了许多。 第66章 鬼王   时间一晃便过去了将近一两个时辰。   城头上依然杀声震天。彼此之间的攻防已经进行了一轮又一轮,鬼潮依然在城下翻滚肆虐,却始终没有能够成功地涌上城墙。   我静静地站在一边,沉默地看着。   此时此刻,我的视野已经变得与寻常有些不太一样。   不知道从何时起,体内的气血便在战场上某种特别的神韵气机的引动下,开始自发的运转。在我的眼中,那人类与恶鬼的沿着城墙厮杀的场面依然存在,然而另一幅别样的画面却悄然渗透了其中,与之相互交织、勾连,却又格外匹配。   那是一股正翻滚着滔天巨浪的黑潮,与另一股血红色的赤潮,迎头相撞的场景。   黑色的潮水裹挟着狂风暴雨,铺天盖地,来势汹汹,大有借着一股劲儿一口气彻底将赤潮压下之意,然而那赤红如血的潮水,虽然处在下风,却是一张一缩,一起一伏,转折如意,自有法度,在黑潮之中辗转腾挪。看似危若累卵,实则稳如大山。   两者之间,赫然呈现了一个相持不下的状态。   鬼潮意图借着那些劣等的初生之鬼消耗城上的物资和体力,这边便稳稳地把握着节奏,以分批休息、轮换上城来应对,熬煮着的大锅中也一直及时添加清水及各种秽物,确保不会有中断。鬼军在城下布置了强力的厉鬼,来砍断滚木的铁链,这边就借助轱辘等工具,及时回收,顺带着还使用了床弩等强力器械,对这些厉鬼进行专门的射杀。一些厉鬼潜伏身形,躲藏在那些蚁附攻城的鬼兵中,意图趁着城墙不备,发动突袭,抢占城头,却每每一爆发,便早已准备好的由各家家丁组成的猎杀队及时赶到,迅速斩杀。   鬼潮的种种策略、伎俩,尽数都被预料,化解于无形之中。   到了这个时候,只要鬼王不出马,这场仗已经打成了彻底的消耗战。   看着城头上依然忙而不乱,甚至可以堪称井然有序的模样,我侧眼看了看赵德——这一位的在这方面的才能,真是不容小觑。   伴随着他的命令一条条发出,我能看到,赤潮便跟随着不断地涨落起伏,恰到好处地抵消着黑潮的每一波攻势,任其怎么变化,却始终只能无功而返。   不,不止是不容小觑,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天生的将种才对。   此念刚刚生出,恰在此时,修行功法自发运转所引发的某种冥冥中的感觉,借着刚刚的一瞥的时机,让我偶然之下把握到了,这一位的血气与赤潮之间的联系——他看似在那儿安坐不动,然而,事实上,那股周身的血气,正在随着赤潮的涌动,而一波波地奔涌、抬高,每一次成功地抵御住了黑潮的侵袭,他那周身正在不断运转搏动的血气,便愈发凝练一分!   这是……   心中猛的一个闪念,这是,将与军合——兵家修行的精要,那种有着数百年传承的将门世家出身的将领越战越强,能够在短时间迅速崛起的不传之秘!   很明显的,他不是第一天修行了,也并非偶然悟道的野路子,看他那不忙不乱,条理明晰的模样,很明显是有章法,有规矩的正规修行之法。   这一位,居然得赵峰如此看重,连这将门中世代秘传的法门都给予传授了?   难怪会将他留下来,作为镇守军中之人,他也终究没有辜负赵峰的看重——在这一点上,我之前对他的某些担忧,倒真是多心了。   毕竟,即便以赵峰豪爽的性格,这一位想要获得这般珍贵的传承,也非得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经过重重考验,证明了忠诚和能力才行。   在教授传承这一点上,世家向来是慎之又慎。   唯一可惜的是,赵德的本身武道资质并不算上佳,气血的积累也不够浑厚,不然此番大战过后,说不好便能够接近到那道门槛了。   即便如此,以着这一位的指挥才能,此番大战,他的收益也绝对不会小,那一飞冲天之势,眼见着就在眼前了。   下意识的,我扭头看向城头,那位世家中的菁英,王家的王真,正带领着家中的亲卫,搏杀着一头刚刚爬上城墙的厉鬼。   他的身形依旧矫健,刀法依然凌厉,展现出了不俗的修为。甚至本身的气血搏动,也在努力地与赤潮相互应和——很明显的,这位也有修行兵家秘籍,只不过和赵德的相比,粗浅了许多。   只是,即便他连续数刀劈砍,在家丁的协助下将那只厉鬼斩杀,表现得异常亮眼,然而在这股赤潮之中,也不过是一朵比较大的浪花罢了,其所悟所得,与城楼上这位几乎主宰着赤潮的统领相比,几乎是潺潺溪流与大江大河只见的区别。   从此之后,赵德大意之下被王真掀翻这种场景,再也不会出现了。   我默默地下了判断。   “轰!”   就在我以为,这场战斗就会这么一直延续下去,直到其中一方消耗殆尽的时候。在那奇妙的视角之中,黑色的潮水,忽然再度翻起了惊涛骇浪。   与此同时,远处,鬼潮的核心地带,伴随着数杆缭绕着黑色雾气的玄色旗幡急速挥舞,一顶黑色的华盖,竟然在此刻动了起来!   “鬼王!鬼王动了!”   几乎就在同时,城楼上响起了瞭望手撕心裂肺的喊声。   “哗啦!”一直安稳地守在城楼中,只是时不时往外瞅上一眼,然后抽出一支支令箭发令的赵德,再也按捺不住,起身快步走到了墙边,向外望去。   伴随着黑色华盖的移动,华盖的周边,一直守着的数十名骑在黑气凝成的战马上的厉鬼催动战马,开始小跑,然后加速,向着城墙直冲而来。   明明并没有任何声音,仿佛一出黑白的默片,也没有溅起飞扬的尘土作为背景,然而,伴随着阴风呼啸,乌云之下,这仅仅这数十骑的冲锋,却带来了仿佛千军万马正在席卷而来的惨烈气势。   四里,三里……   那愈发快速的冲锋之下,黑色的伞盖再也遮掩不住下面那位鬼王的身影。   黑色的雾气,凝结成了一个足有丈许高的人形狰狞之物,周身披挂着黑色的厚重甲胄,头盔之下,两点血红色的星芒泛着妖异之光。名为“手臂”的器官中握着一柄布满了锈迹的厚重长刀,**骑着一匹同样由黑色雾气凝成的头上长角,吞云吐雾的恐怖四蹄野兽。   这野兽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使得原本在众多厉鬼护卫下的鬼王,在这冲锋过程中,不知不觉地变成了锋矢阵中最为突前的那位。   它高举着长刀,刀尖所指之处,正是城楼的方向!   原野之上正在列队,准备蚁附攻城的群鬼纷纷让开道路,来不及让的,瞬间便被铁蹄踩踏,爆裂成了一团团黑色烟雾。   “崩!”“崩!”“崩!”   不用吩咐,城头上的床弩已经主动地将望山瞄向了这群厉鬼,弓箭手们也纷纷开始抛射,然而仓促之下发射的弩矢和箭只,除了侥幸射穿了一两只厉鬼之外,大多都被狂飙突进的鬼物们甩在了身后,少数几支近了身的,也都被鬼物们用手中的武器拨打开来。   两里,一里……   汹涌的鬼潮如同被伟力分开,现出了一条通往城墙的道路,而这群鬼王所带领的厉鬼,仿佛就在向着城墙冲锋,然后……   一头撞上?   才怪!   我很清楚,它们只会蹄子在城墙上轻轻一点,然后便直接跃上城头,展开一场腥风血雨的杀戮。   “哗啦!”   便在此时,一直抿着嘴唇,站在城头的赵德,忽地抬手,向下丢出了一面令旗。   长而锐利的唢呐声突兀地响起,早有准备,蹲在女墙后面的士兵,猛地抱起一个个坛子,将其中晶莹的液体倾泻而下,有些甚至直接将坛子抛了出去,砸碎在城下。   然后,便是无数根火把抛投而出。 第67章 败敌   轰!   熊熊的火焰瞬间腾空而起,伴随着连在城头上,都觉得皮肤灼热发烫的热浪,汹涌的火焰之潮席卷了整个城下,将黑色的潮水彻底淹没,照亮了半个天空。   无数的阴鬼在火光中哀嚎、扭曲,然后消散成为袅袅升起的黑烟。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油料和火焰——无论是普通的食用油料,还是那些寻常的守城用的猛火油,都达不到如此夺目的效果。   除了没有爆炸效果,这燃烧的速度,几乎接近前世的汽油了。   定然是某种特殊的调配油料,甚至可能还有道门参与炼制了。   价值定然不菲,存量估摸着也不多——不然我早就听说过了。运气好一点,还剩下一两次的用量,运气差一点,说不好就是这一锤子买卖。   由于鬼潮攻势正猛,无数的鬼物正集聚在城下,等待着跟随鬼王的脚步踏上城头,因此,仅仅这一轮突如其来的火攻所造成的杀伤,便几乎堪比之前的所有战果。   然而,城楼之上,除了焦平这种没有见识过战场的菜鸟,包括我在内,却根本没有人露出喜色。   就在火焰燃起的那一刹那,那鬼王手提缰绳,及时拉住了它**那匹正在急速冲锋的野兽,几乎强制着令它停在了火墙之前。   从急动转为极静的状态,几乎没有花费它任何的时间,也没有在地面留下任何的痕迹,惯性这种物理量,在这个时候,仿佛从它的身上消失了一般。   在它身后跟着的厉鬼,也纷纷勒住了战马,唯有两三个没来得及停下的倒霉鬼,冲进了火海之中,然后再也没有出来。   “崩!”   还没等它再有所动作,墙头之上,一只足有人小臂粗细的涂满了暗红色血迹的弩矢抓住了这个鬼王忽然停下的机会,猛然从床弩中射出,向它的胸膛急速飞去。   这个时候,鬼王终于展露出了它身为鬼王的真正本事。   就在弩矢飞出的刹那,他猛地站头,赤红色的星芒死死盯着弩矢,手臂挥舞,那柄杀人无数的长刀伴随着它的动作,急速斩落,划过一道闪电般的利芒。   “当啷!”矢锋和刀刃相撞,爆出点点火星,反震的力道将鬼王的身形压迫得向后一仰。就在这瞬间,那锋矢上系着的一个薄皮水囊鬼突然爆开,大片的黑血连着秽物劈头盖脸地向着鬼王的身体泼洒而出。   猝不及防的一击。   即便鬼王猛地一拉缰绳,催动坐骑借着弩矢的劲道一连后退了十几步,然而,无论是被厚重甲胄包裹的身体,还是坐骑之上,依然沾染上了大片的污血。   大片的黑色烟雾升腾而起,那坐骑更是一个趔趄,差点将身体上的鬼王甩了出去。   很显然的,这一连串的暗算之下,即便是强如鬼王也无法全身而退。   这个时候,城头上的弓弩手也及时反应了过来,一蓬蓬箭雨一窝蜂地向着它急速攒射而来。   即便是再厉害,已经身受创伤的鬼王,也不敢硬接这么多涂满秽物的箭雨。   只见它一提缰绳,重新控制了坐骑,然后一边急速挥舞长刀,拨打雕翎,一边带着那些跟着的厉鬼,拨马便往回走。   “哎呀!”   “可惜!”   周围传来了一阵叹息之声,甚至有不少沉不住气的直接拍起了大腿。   “确实可惜了……”我看着那正往鬼潮中退去的鬼王,心中也同样遗憾。   若是能够将其留下,以此作为震慑,那接下来的战局就几乎稳了。剩下的鬼王们也不会再有这个亲身突进的勇气。   不过,借着鬼王贸然冲阵的机会,抓着鬼王的弱点,连番算计之下,也仅仅只是取得了使其受创,顺带着斩杀十余名厉鬼的战果,这个世界的顶级战力,真是殊为可怖。   这还仅仅只是一只鬼王的冲锋,若非这些鬼王顾忌着城中隐藏着的手段和陷阱,不敢全力而出,三只鬼王同时带队冲锋,那种场面,真是想想就令人胆寒。   即便我已经从史书和各种笔记、杂书中预料到了这种场面,也亲眼看过高手们在演武场上的试手,甚至自己如今的枕边人也是如此人物,然而这一级别的将领在军阵之上的赫赫凶威,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鬼王已经如此,那连赵德都坚定地认为,身手犹在鬼王之上,定然能够从这般的鬼潮中突围杀出的赵峰,自己如今的夫君,在战场之上,又该是何等的风采?   也难怪帝王和世家们从来没有将那些泥腿子的反抗放在眼中。那些既不通上乘武道,也不明白军阵布设、军械配合的农民,无论聚集起了多少人马,看起来有多声势浩大,在由这种几乎超越了人力极限的人形凶兽所带领的武装到牙齿的兵卒面前,都只不过是待割的韭菜而已。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又看向了城下依然在不断忙活的那些黄天道的道众——如果,他们真的如我所想,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心思,那他们的依仗,又是什么?又或者,真的只是一群不知所谓的愚氓之辈?   就在我以为今日大局已定,心思不断转动,甚至开始考虑后续事宜之际,耳边忽然有惊呼声传来。   我抬眼望去,只见那已经跑出七八百步,几乎处在了床弩射程边缘的鬼王,忽地勒马回转,从手下的手中接过一张长弓,双臂较劲,径直拉满,如同圆月。其上搭着一枝长箭,赫然是对准了城楼的方向!   伴随着尖利的鬼啸之声,那支缠绕着黑气的长箭如同闪电一般,划过了数百步的距离,直冲城楼而来,最终,“铎”的一声,穿过门洞,钉在了头顶上的坚木横梁之上,直入三分有余,尾羽依然颤抖不休。   城头上一时间寂静无言,超过半数的人等,都面色大变,甚至如同焦平之辈,两腿打颤,几乎坐倒在地。   能够保持面色如常的,仅仅只有我、赵德等寥寥数人而已。   事实上,这支长箭,最终距离我不过数尺之遥,相对于那越过的数百步的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倘若射出时略微偏上一分,或是刚刚风向稍稍偏转一二,那结局便是完全不同了。   然而,我却没有感到丝毫的惊慌。   并不是我的心脏已经坚如铁石,也并非是我天生的神经粗大,没有恐惧感,仅仅只是,体内的功法,正在疯狂地运转,控制着周身的气血,努力压制着不让自己的脸色和身体有所变化。   “这鬼王的箭术,倒真是不错,”看着一片死寂的场面,我扫视了一眼在场的众人,脸上一片平静,语气中甚至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赞许意味,“虽然只是勉力而为,也有些运道,不过能开得如此硬弓,直中横梁,此鬼生前之时,必非是凡俗之辈,也定然精通射术。无怪乎今日能够逃脱死劫。”   “只是终究不过是死物,也就只能做到如此罢了。”   最后一句,略含有贬低的意思,不过想到自己的身份,以赵峰的夫人的身份,自然是以赵峰作为标杆,看不起他应该也没啥。   也不知道是为了配合,还是真的事实如此,正立在横梁下的赵德竟然也点头称是:“此鬼确有些非凡之处,不过比之校尉,还是差值甚远,其不过是勉力凝气一射,以泄其愤,又恰好运气极佳罢了。若是校尉在此,这一箭射来,怕是小人头上的红缨,此时便已经没有了。”   我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想要确定他说的是不是真的——这半里地的距离,纯靠眼力,用的又是这种没有瞄准具的强弓,还能直接射落头上的红缨。岂不是说,赵峰那货,还能兼职个狙击手?   不,哪怕是狙击手,也得靠手中的狙击枪和瞄准具才行啊。   只可惜这货一贯面无表情,我也无法确定这是吹捧,还是真的。   场中等级最高的两人发话,即便是有些打气的成分在其中,原本颇有些凝重的气氛依然缓和了些。   至少在场的一众军官的表情看起来好了不少。   “就是就是,若是二公子在,哪儿还容得下这些鬼物如此横行?”   “二公子怕是早就出城,将它们的脑袋给拧下来了……”   “……”   各种彩虹屁不要钱一般地喷涌而出,嗯,反正本来就不要钱,只是费了点唾沫而已,可惜赵峰不在,听不到他的手下如此夸张的称赞了。   无论是自我安慰也好,真是如此想的也罢,总而言之,场面上的空气,总算是活络了起来。 第68章 暂退   眼见着士气渐渐恢复,赵德却是个煞风景的,他抬起手,止住了众人的讨论。   “哪一位去将这箭拿出去,谢过那鬼王的赠箭之情?”他抬头望了一眼头顶上那根仍插在梁上的长箭,淡淡地说道。   众将一时哑然——这个活计可不是什么好活儿,看着轻松,然而倘若刚刚那鬼王不是凑巧,也不是勉力而为,还能再射一箭,这把头探出去,可就是真的作死了。   鬼王可不会和人有什么话好讲的。   我瞥了一眼焦平。若是这一位这个时候能够站出来,那还有几分勇武和知耻,还能够让我眼前一亮,挽回点印象,算是将功赎罪了。   只是可惜,预料之中的,他低着头,几乎要把脑袋给埋在土里面,好让赵德看不见。   无声地叹了口气,将他从自己心中的名单上划去。   就在这个时候,赵林忽然开口嚷了一声:“不过就是骂阵嘛,这个老子擅长!”   说着,他也不等赵德回应,纵身一跃,将那长箭取下来,径直走到女墙边上,一边将长箭举起,一边将头伸了出去。   然后就是一通污言秽语。   很显然,这位以前是专门练过骂阵的,无数不干净的肮脏字眼从他的嘴巴里面倾泻而出,舌头都不带打磕,简直和前世那帮玩RAP的差不多。嗯,粗俗也没太大区别,从鬼王的卵蛋到屁X问候了个遍,顺带还挥舞着那支箭,表示将来要将这玩意儿**那XX地方去。   倘若我真是个世家闺秀的话,此时就应该红着脸捂上了耳朵。   赵德一脸铁青地试图想要阻止赵林的举动——那位的脑瓜子不够,没能想到我在场,估摸着是会错意了。   我却抬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这位的嗓门够大,下方的大半个城头的士兵都听到了这段骂阵,一边鼓掌欢呼,一边哄然叫好,很明显的,士气大涨了许多。   而反观对面的鬼潮,尽管那些阴鬼们并没有什么士气可言,然而下方的火焰还没有完全熄灭,加上刚刚的损失也确实十分惨重,连鬼王都受了伤,自然无法再继续下去,不得不暂时退兵,重整攻势。   那鬼王终究没有再射上一箭,看来那一下子确实是爆发技,不能连用的。   阴鬼这种东西,没有灵智,也不会思考,只有些杀戮,嗜血的本能,全在鬼王的操控之下,并没有什么士气可言,退下的时候也是如同落潮一般,几个呼吸间便远远地落到了数里之外,其间除了武器碰撞外,近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看得人背上凉嗖嗖的。   不过城头上的士兵们或许是习惯了,倒没有这方面的恐惧,反倒欢呼声更加热烈了一些。   毕竟终于又成功地守了下来,确实值得庆祝。   眼见着鬼潮退了下去,赵林得意洋洋地回转身来,试图想要说些什么,却正看着我走到桌边,执起了酒壶,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他就焉了下去,嘴巴张了张,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见他知道自己犯了错,我也没有开口说话,径直开始斟酒。   “夫人,您……”   赵德试图来拦我,却被我用眼神给逼了回去。   “之前说好的,今日小胜一场,妾身在此,为诸位庆一小功。”   给十几个杯子都倒满了酒,我端着酒杯一一奉上——幸好之前的大半都领命下去驻守了,如今还在这儿的不过十几人,这活儿还算轻松。   每一个人都行了大礼,虽然大多不太标准,但足见诚意,然后才双手接过。   “各位军务紧急,妾身也不再耽搁,只能请诸位满饮此杯,以为庆贺。此战之后,妾身再与夫君一同为诸位庆功!”我端起最后剩下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愿为夫人效死!”众人哄然应诺。   呵……虽然不过是场面话,可是听着也挺顺耳的。   很干脆地放下酒杯,我也不再多言,转身下了城楼。   身后隐隐传来一些感叹之声。   “以往只是得闻夫人之名,今日算是见识了。”   “相貌不说,单这份定气的功夫,果真不凡。”   “真乃公子佳偶也。”   “……”   此时鬼潮退去。城头上留了一些人手看着,剩下的都在忙碌地进行着轮换修整。大车那边的馒头腊肉都已经发完了,空了下来,赵立等人在那守着,时不时地往城楼上面张上一眼,一脸的紧张。   看见我们下来,这才舒了一口气,赶紧过来行礼。我没有和他多说什么,示意他准备回府,然后便上了马车。   斜靠在软垫上,我很不端庄地仰面看着车厢顶部,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   这次过来,考虑到要深入军营中,多有不便,因此并没有带上侍女,这个时候倒是给了我一个放松的空间。   斜靠在软垫上,我很不端庄地仰面看着车厢顶部,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   仅仅只是一两个时辰的功夫,却仿佛过去了一整天。之前的伤兵营还好说,事先是已经有所打算的,无论是军队消毒措施的建立,还是“烈酒驱邪”这一套,都并非一两日能够见效的,不过是徐徐图之,等着这次鬼潮后渐渐将名声传扬出去。   却没成想,竟然因为一时的心理波动,便赌气上了城楼,还见证了一次小小的攻城之战。   这实在是不应该的,我认真反思着:没有内甲护身,甚至连护心镜都没有,若是鬼王那支箭稍微偏上一点,自己岂不是就弄巧成拙了?这着实不是自己惯常的风格。   也难怪赵德那时候会由于那么久。   莫非真的是在赵府憋得久了,终于爆发了的缘故?我摇摇头,将某些想法暂时丢出了脑海。   不过权衡一下结果,结果貌似还算不错。   或许今后在士林中的名声会受到一定的影响,倘若老太太醒了,大概也会因为我的冒失举止受到一些责难,不过问题不大,只要赵峰能够认可就行——以他的性格来说,说不定我如此这般,他反而会更加欣喜也说不定。   甚至,若是老太太没有醒来,连这点责罚都不会有了。   当然,前提是,赵峰真的能够回得来,若是没能回来,那自然万事皆休。   然而,以此为代价,我终于将自己作为一个具体存在的形象,印在了这些中下层军官的心中,也成功地赢得了一些人心,而非是如以前那般,仅仅不过是赵峰的附属品而已。   不要小看了这点印象,真到了关键的时候,这点儿人心上的印记,说不得便能翻了盘。   这对于我这个将“枪杆子里出政权”始终牢记在心的穿越者来说,实在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大事。   总而言之,此次之行,还是颇为值得的。   ——————   今天白天出去有事,晚上刚码的,短了点,实在抱歉。   看着后面还剩的短短200字存稿……希望啥时候眼花了可以看成四个零…… 第69章 关系   回府的时候,马车行驶得不算很快。   街道上依然很是萧条。尽管时间已经接近正午,然而行人依旧很少,大多的商铺都关着门,唯有米粮店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周围零零散散的几个兵丁凶神恶煞地手持刀棒,在一边守着。   偶尔还可以看到两三个差役推着装了几条黑狗的笼子经过。   到了府中,赵全已经在门口守着,迎接我的到来了。   过去了这么久的时间,我并不相信他没有得到我在城楼那边的消息,然而,他却相当恭谨地将我迎回了府中,一直到正厅坐下,也一个字都没提我在那边发生的事情。   我也乐得轻松。   “太太那边情况如何?”我在正厅中的椅子上坐下,先问起了老太太的事情。   在这种以孝治天下的时代中,问话的顺序还是很重要的。   “回夫人,老夫人依旧未醒,不过今日宋道长施用丹药时,小人在旁看着,似乎面色红润了些,晚些时候侍女还看见手指仿若动了一二,应是有所起色。”赵全恭恭敬敬地向我回报。   我的面上露出了些喜色:“那便好,待会儿须得去夫人房中看一看,服侍一二。”   赵全应了一声,然后又提醒道:“那宋道长那边……”   “先不急,等太太醒来,再决定行止,”我沉吟了片刻,“今日晚些时候还得请他们过来一趟,问些事情。”   然后,屋中便一时间有些沉默,赵全也没去问什么事情。   过了片刻,我忽然问道:“那焦平是怎么回事?”   今日焦平的表现,很显然和赵家护卫这个身份是完全不匹配的。不管赵全事先知不知情,问责也该问到他的身上。   出乎我的意料,赵全表现得相当的光棍,直接跪下请罪:“此事是老奴疏忽,还请夫人责罚。”   我皱了皱眉头:“你先起来,不过是胆气不足,谈不上疏忽什么的。不过是想问问,这般的人等,怎么会成为护卫的?”   要知道,作为边地的世家,府中的护卫哪个不是精挑细选的?最起码也得是握得了刀剑,上得了战场的。   焦平这样的人,能够成为护卫,还能够让赵平给他顶罪,必然有些隐情。   赵全没起身,回答得倒是相当坦然:“这焦平本是朱嬷嬷的侄子。其父母早年病亡,全靠朱嬷嬷接济。前些年朱嬷嬷临去前托了老夫人照顾。老夫人怜其身世,又见其人生得威武雄壮,便将他安置入了护卫中,平日里也无须操练巡守,只是领一份钱粮便可,却不料这些日子府中亲兵大多都被抽调,他又是自告奋勇,那管事的便将他放了进来。老奴之前一直都在老爷身边,近些时日虽梳理了一番家中事务,但此中关节却有所疏忽,还望夫人责罚。”   “那朱嬷嬷是?”这个人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   “朱嬷嬷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一直伺候着老夫人,未曾婚配,对夫人很是忠心,可惜前些年因病去了。晴雅姑娘便是她收的干女儿。”   得,牵扯到老夫人身上,又是个去世的亲近人的亲属,那便不要想着什么太重的处理了。打狗也得看主人嘛,尤其老太太这时候还病倒了,为了防止她多心,更不是处理的时机。   所以说,这种世家里面的种种关系纠缠最是繁琐。三个月时间也就只能让我了解一些面上的关系,实际的下面盘根错节的联系,水还深着呢。   哪怕绝大多数以我的身份都可以无视,但是一不小心,还会吃上些苦头,摔个跟头。   这一次,也幸亏我够谨慎,多问了赵全一句。   “罢了,此也非你的错,”沉默了一会儿,我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不过如今外面局势混沌不明,护卫之人责任重大,也太过凶险,此辈暂时还是先去做个清闲的主事,回头再问太太做打算吧。”   论起来,护卫虽然可以亲近主人,但是级别比主事还低了不止一级,这样还算是高升了,面子上也能说得过去。   赵全站起身,应了一声。然后,我便让他领着,去了一趟老太太的房间。   老太太依旧躺在床上,没有知觉,不过确实如赵全所说,气色很好,甚至比之昨日,都大有好转。   两日未进水米,这可真是个奇迹。   侍女在一旁递过来热毛巾,我伸手接过,替老太太轻轻擦拭着脸颊——其实不过是走个形式,这些工作侍女本就时时刻刻在做着,若是真的被发现有所疏忽,脸上的一些污物没有及时清理,拉出去打板子都是轻的。   回头瞅了一眼赵全在远远地站着,没有跟上来,我心中一动,一边低下头,认真地擦拭着,一边开启了之前在城楼上偶然获得的那种视觉模式。   只见老太太的额头和两侧太阳穴上,正散发着一股清幽幽的灵光,沿着两处穴窍,缓缓向体内渗透,具体的作用机理我并不清楚,但是看她的血气,还是相当平稳,甚至可说是饱满,没有一丝枯败之意。   完全不像是一个中风昏迷的病人。   这个世界的道门,终究还是有些力量的。   我的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下——既然血气依旧保持,那老太太能够醒转应该是大概率事件。   这对我来说,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借着赵全掌握的力量压服赵府,终究不过是权宜之计,此时压抑得越狠,将来的反弹就越重,得有个人出来背书才行,无论是赵峰也好,老太太也罢,都比我这半个外人要强。   有了底气,自然心中舒畅,我这服侍婆婆的工作,做起来也就颇为心甘情愿了。   好好表演了半个时辰的“孝心媳妇”,又叮嘱了侍女好好伺候着,我才离开了老太太的屋子,回到了房中。   昨日一晚未眠,但是有着功法的加持,我还算保持着清醒,又遣人去唤了宋老道和他的徒弟过来。   “道长曾言,太太三日可以醒来,不知……”看着依然作高人状的宋老道,我向他又确认了一边。。   “贫道明日再施用两次丹药,最迟明日晚间,老夫人便可醒来。”宋老道捻着胡须,罕见地如此确定。   我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妾身也就放心了。”   “不过,有一件事情,还望道长周知,”我见他还算上道,便有言道,“妾身今日在城墙之上,见着了许多黄天道的教众,在随兵卒在守城,还颇为卖力,据说甚至有教众因绘制符箓而吐血……”   一边说着,我一边看向老道士的脸,希望他能够理解我的意思。   然而,我得到的答复却是:“这等妖邪,意图不轨,不过是自寻死路之举,时候一到,上天自会降下责罚。”   然后,然后就没有了……老道士依旧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好吧,虽然我已经很清楚了,这帮道士总是喜欢结好高门,鄙夷泥腿子,平日里还一副清高自守的风范,然而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是觉得就算城破逃跑,我也会捎上你们一程吗?   就在我思忖自己是不是提点得更加明确一点,却听他那弟子忽然抬头说道:“师傅,总让那等妖邪如此妖言惑众,总非好事。况且城中正遭受阴鬼侵害,吾辈何不也展现一番,让城中士兵、百姓也知晓吾等的威仪?”   很好,我就需要这样的人才!   却见宋老道捻着胡须的手突然一顿,拿眼瞧了一下他那徒弟,喝道:“混账东西,你学了两手三脚猫的……”   “道长且慢动气,”我忽的出声,有些急切地打断了宋老道的话,“妾身觉得,小道长此言,也非胡言乱语。”   “那黄天道随时妖邪之辈,然而蛊惑人心总有一手,那些兵卒多是些愚昧之徒,若是真被蛊惑了,反倒可能成了祸害,但此时守城要紧,却难以清理。妾身愚昧,对此无计可施,不知可否请道长亲身前往,展现威仪风采,以正清源?”   站起身,我向老道深深施了一礼:“妾身也知,此请托颇为孟浪,然而为满城百姓,也为此府道门计,还请道长不吝法力,展露真正的仙家威仪。”   我这架子抬得够高了,老道士一脸的苦意,不过也不敢受礼,慌忙侧身。   “夫人之意,贫道已是知晓,定然竭尽全力,以助赵统领守城。”   这老货终于答应了……只是回答得这么爽利?嗯,还知道是赵德守城?   我心中颇有些疑惑,不过面上还是露出了喜色,又行了一礼:“那妾身就代阖城百姓多谢道长了。”   两名道士又是一番辞让,然后便表示现在便要出门去看一看城头情况,是否可以布设法阵之类。   对于这般急切的举动,我自然举双手欢迎,当下便让人领着他们去了。   直到他们出去,我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然后才回过味来——这师徒二人,看上去是早有预料,不会是看出我的意图,早就准备着出手,却搞一唱一和,借着我的嘴再说出来吧?   只不过有必要这样操作吗?有什么好处? 第70章 软弱   摇摇头,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我唤过了紫菱和碧荷,让她们将午膳送了上来,草草的吃了,又将府中的大小事务处理了一番,布置下之后的安排,然后才回到自家的房中,换上新的骑马布,然后才睡了下去。   或许是这些时日操心太多,也或许失了不少血的缘故,总而言之,这一觉睡得并不是很安稳,一直在不停地做梦,但是却偏偏没有醒来。   当我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晚间时分,屋内已经点上了蜡烛。   火苗突突地颤动着,时不时地发出噼啪的爆裂声,一行烛泪缓缓流下。   朦胧间,我盯着都豆大的烛火发了一会儿楞——刚刚的那么多梦境里面,貌似看见最多的,就是眼前这般不断摇晃着的烛火。   那么多场梦境,都是不断在单调地循环着什么来着?   心中发出了幽幽地一声长叹。   终究还是忘不了,三个多月前,洞房花烛夜的那一个晚上。   对于这个世界的女人来说,大概是最为难忘的一夜。对于自己来说,也是同样如此。   那一个晚上,自己的心情是什么样的?恐惧?紧张?担忧?夹杂着某种好奇?亦或者全部兼而有之?唔,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的,还是那一张不断摇晃着的颇为刚毅的男人的脸,灵魂被撕裂的疼痛,极为陌生的舒畅感,放弃的抵抗,无尽的疲惫,突然爆发的抽泣,以及最后被他搂在怀里,轻声的安慰。   隐隐约约地感受到,有力的臂膀,厚实的胸膛,以及充满雄性气息的身体,包绕着自己。   “啪!”   自己的巴掌拍在了脑门上,让我略微清醒了过来。   紫菱在外间听到声音,忙小跑了进来:“夫人,您……”   “帮我更衣。”我用手撑着床栏,翻身坐起,用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吩咐。   “是!”   安静地坐在价值不菲的镀银玻璃镜前,我看着正在熟练地帮我梳着妇人髻的紫菱,板着面孔,保持着沉默。   事实上,我很清楚,之前想到那个男人的原因。   鬼潮临城,家中又暗流潜藏,昨日在城楼上的惊心动魄,后来发现自己实际上连区区一个护卫都处理不了的失落,加上家中的大小琐事,又恰逢生理上的不适带来心理上的波动,一起堆积在心中,让我的烦躁郁闷之感已经难以遏制。   一时的爆发,一时的软弱,让自己想着找一个人来帮自己扛着。   而赵峰,这个自己如今名义上和实质上的男人,便是自己潜意识中所认可之人吗?   相信他能够杀出重围,相信他会安然无恙,相信他一定能解决自己的困境,相信他一定会帮着自己分担,相信他会安慰自己……   呵……我的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丝弧度,略带着些冷意。   果然,身体变了,这灵魂,这思想,也变了吗?   物质决定意识?这个世界也是如此?   微微眯眯眼睛,我深深吸了两口气,然后睁开:然而,就算一切都变了,又能怎么样呢?   我冰冷地打碎了自己的想象——幻想终究只是幻想,无论如何,这个时刻,在此间,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   自己想要依靠的那一位,还不知道在哪里舔着伤口,或者孤独,甚至在哪儿找个女人陪着,也说不定。   做人,还是只能靠自己。软弱,只会让自己变得虚弱。   我盯着镜中的那个美人,如此告诫着自己。   而镜中的那个人,却似乎在流露出某种嘲讽地笑意——你真的这么认为的吗?   我闭上了眼睛,不去看她,不再去想这个问题。   过了一刻钟的时间,紫菱打理完毕,我的心思似乎也平静了下来。让下人上了些点心,填饱了肚子。随后碧荷送上了半个时辰前李福送来的情报。   我打开看了看,又在心中默默思忖了一二,将信纸在火上烧了,吩咐碧荷:“去唤赵全来。”   约莫一炷香左右,赵全便赶来了。   “今早吾去劳军,在城楼上没见着同知,应是一直坐镇府衙中,可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一边批阅着手中的册子,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吾的行为举止,没有惹出什么闲话来吧?”   赵全显然对此早有准备:“回夫人的话,夫人去犒劳军士,提振士气,还帮着减轻些府衙中的负担,同知大人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有不满?只是后来同知大人以夫人的义举,想请各家分担些钱粮物资,倒是扯皮了好一阵子。可能因此传了些闲话出来。”   “唔……不过是有些不满咱们先出头罢了,这倒不打紧,”我点了点头,看上去并没有在意,“还有些其他事情吗?”   “有的,”说道这个,赵全有些犹豫,“主要是关于宋道长师徒的。”   “哦?什么事情?”我放下了笔,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今日下午,夫人午睡的那会儿,宋道长师徒走了城中好些地方,又上城墙走了一圈,查看了风水和地势,然后和赵统领言称,可在东南西北四座城墙上布设下四座破邪法阵,能召来昴日星君之力,以阻鬼潮再度来袭。”   “宋道长是个有本事的人,他肯出力,这是好事儿。”我淡淡地点评着。   赵全却是苦笑:“然而宋道长的口气也太大了些,一口气便是数百只毛色鲜亮的打鸣公鸡,数十斤上品朱砂、上百刀上品符纸、百年甚至千年的桃木心等等。现如今,城中府库,除了公鸡,哪一个都不是那么好找的。还一开口就是几十斤上百斤的,委实让人难办。”   “其实各家凑凑,问题也不大,多的不说,哪怕不开秘库,单只府库中挑挑拣拣,那上品朱砂和桃木心,咱们赵府勉强也能拿得出来。”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轻轻敲了敲手边的账簿。   赵全也知道我不过是说笑:“夫人说笑了,这些都是各家的收藏,又各自有着心思,怎么肯轻易拿出来?当然还是先紧着府衙库藏为宜。”   “呵……”我带着嘲讽地呵了一口气,赵全眼观鼻鼻观心,权当作没看到。   “所以?”   “所以赵统领也没法决断,便就将道长的要求报了上去。同知查点了库房后,又和宋道长商量了许久,宋道长将阵法改了又改,将威力减了足足一半,府库中留存的物资才勉强能够支撑七成。后来见实在没法再减了,同知大人便请各家协助,各家又是推脱,情急之下,同知大人大发了一顿脾气。最后各家主事面子上却不过,商量了半个时辰,各自凑一些材料上去,好不容易才勉强凑齐。”   “咱们赵府的那一份,本来说要出的,不过李老爷帮着垫上了,”赵全抬头,看了我一眼,“说是您今日辛苦,不用为此多费精力。”   “父亲的好意,就暂时先收受了,”我点了点头,“不过你且先记下来,待二爷回来,或者老夫人康复了,请他们定夺,如何还上这个人情。”   这份人情,虽然是父亲给我的,但收益的是赵家,自然要记下来,然后关键的时候还回去——世家之中,人情债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得还的,而且是加倍的还。虽然也可以翻脸不认,但是名声上终归不好听。当然,倘若出了傻缺,做好人好事不留名,那就是另一回事情了。   只是因为事情牵涉到我娘家,并不方便出面,以免落下话柄。好在现在李家情况甚佳,并没有太多需要帮助的地方,暂时也不急着需要这个人情。   “是!”赵全躬身应道。   “对了,宋道长师徒呢?”想了想,我忽然问道。   “宋道长和小道长此时正在城墙上忙着监工,建设阵图,需要让老奴请他们回来吗?”赵全的回话让我有些惊讶,这可一点儿都不像这两位高人之前那份懒散的模样。   他们这么勤劳任事,还真让我一时间相当不适应。   “不用,既然宋道长在忙军务,那便算了,我只是好奇问一句罢了。”我顿了顿,摇了摇头,然后挥挥手,示意赵全退下。   屋中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第71章 突发   待在房间里面,又处理了一些杂事,大约到了二更天的时候,我才彻底清闲了下来。   下午睡了实在太久,一时间也没什么睡意,我便走出了书房,打算出去转一转。   凛冽的寒风吹过,拢了拢衣袖,抬头向北面看去。   城北不知何时,又隐隐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喊杀声——很明显的,鬼潮在缓过来一口气后,又开始了连绵不断的冲击。   也不知道这个时候,法阵建好了没有。若是没有,一边顶着鬼潮的冲击,一边还得调配物资建阵法,也真难为赵德了。   我遥遥眺望着火光冲天的北城方向,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转移开了视线——这事儿我也帮不了他什么忙,只能靠他自己了。   相信他能够做得到吧。   心情依然有些烦闷,我下意识地沿着小径走出了院子,随便闲逛着,试图驱散心中的阴霾。   然后,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一处相当熟悉的地方——赵峰的书房门前。   呵呵……这算什么?念念不忘吗?   又或者,心里不要,腿上却很诚实?   暗自嘲讽着自己,手上却很自然地推开了房门,跟在身后的紫菱赶忙点上了灯。灯光不算明亮,小小的火苗照在颇大的空间中,显得有些昏暗。   赵峰离家之后,这儿也就鬼潮的消息传来的那天开启了一下,其他时候,便一直都关着。   陈设和他离开那天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抬手示意紫菱在外间守着,我随意地在里面一处软塌坐下,然后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兵书——那是以前和赵峰一起夜读的时候见他看过的。   我翻到了某一页,漫不经心地翻看起来。   古代兵书就是这个不好,哪怕是世家传承,为防泄密,要么是口口相传的秘籍,要么是口口相传的带兵实操要领,真正记述下来的,大多是些提纲挈领的东西。只有从基层带兵带得熟练了,有了一定的实际经验,然后再去看这些概括性、纲领性的东西,才会有用。   说穿了,就是高级军官进修教程,真正的如同前世《纪效新书》那般的类似操典一般,适合基层军官去读的玩意儿,都在将领们的心中记着,属于“秘法”的范畴,概不外传。   以我的水平,读这种玩意儿,大概就是像前世大家人手一本的《孙子兵法》差不多。能读懂,但是读完了,对于军事还是两眼一抹黑。   于是我很无聊地翻了两页,尽是些什么“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之类玄之又玄的词句,便又把它放了回去。   从桌子下面的一个暗格中掏出了一个小坛子,里面放的是关内酿制的“碧水清流”,口感软绵甘甜,赵峰并不喜欢,是专门给我留的。   我也不客气,直接将封给拆开,也不用杯子,直接就着坛子抿了一口,然后取了一本数百年前的杂谈笔记,   很显然,这本书赵峰也看过,上面还用他那手四不像的字迹做了些批注——赵峰的字本是按照馆阁体来练得,然而却又没有练得到家,不,简直可以说是南辕北辙。方正规矩没见着,反而充满了个人风格,说得好听是锋锐豪放,说不好听就是张牙舞爪。   某个晚上,看他心情好的时候,我也曾调笑过他两句,当时他看着笑嘻嘻的,也没着恼。不过没多久我就吃到了教训,然后就再没有过了。   真是小肚鸡肠的男人。   呸……怎么又想到了他?夜晚时分,就是喜欢胡思乱想。   我又抿了一口,将笔记翻到有关鬼潮的一章,就着昏暗的灯光读着。   鬼潮的来源已经不可考证,笔记中也就模模糊糊提了一笔,大约是与上古年间的战争有关——这个也是我早就知道的,然而却始终没有具体的细节,这本上也是如此。   笔记中记录了一些抗击鬼潮的方略、方法,可惜时代不同,没什么值得借鉴的。   成书的年代,正是鬼潮最为猖獗的时候,因此当时的朝廷对此很是上心,比如花费大量人力物力成立专门的瞭望哨、在北荒山外建立有大量专门的堡垒、营寨,派遣部队驻扎。   笔记中还自行画了一幅防线图,记录了一些大的据点所在,赵峰也在上面圈画了几笔。   不过这一切都在王朝末年的战乱中荒废或者被毁弃了。   本朝起家自关内,对开发关外兴趣不大,仅仅只是开国时候作为针对草原蛮族的一个侧翼出击的据点而已。   自从蛮族北遁后,就更是不加重视了,视之为边鄙蛮荒之地。因此,根本没有恢复防线的意思,多数都是交由关外的驻军和世家自行处理。   世家们也没有这个财力物力维持这条防线,好在这几百年来,鬼潮也衰弱了下去,并不算猖獗,就算爆发,也多是三五位鬼王复苏,大多数情况下关外驻扎的军队完全能够应付。   因此,到了最后,我也不再试图从中挖掘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也就一边喝着酒,一边当个解闷的闲书看得玩了。   时间慢慢过去,一坛子酒也逐渐见了底。   我伸了个懒腰,正准备起身,忽的,耳朵动了动。   原本那只能隐隐约约听见的喧哗声,骤然变得响亮了数倍,而且那方向……   南城?怎么会?   我放下手中的笔记,抬起头,耳朵竖起仔细听了听,不,没有错,确实是南城的方向!赵府在定北府城偏南的方向,因此听得更加清楚一些。   鬼潮趁夜偷袭?还是?   猛地站起身,顾不得去理睬匆匆过来的紫菱,我直接进了院子中。   抬头望去,南面城楼的方向,天空已经被冲天的火焰映得通红,在火光的照耀下,滚滚浓烟夹杂着火星冲天而起,混入了低矮的浓云之中。   虽然看不见人影,然而那不断飘来的吼叫声,厮杀声,完全证明了此时战斗的激烈程度。   不用我着人去唤,赵全已经匆匆地走了进来。   “发生什么事了?”我的脸色也难以维持,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鬼潮突袭吗?但也不应该如此程度才是?”   虽然重点把守东、北二城,但是我相信,以赵德的能力,应该不会将西城和南城疏忽掉。   该有的准备都不会拉下,哪怕是鬼王偷袭,也会有相应的措施。   “刚刚探子回报,是夜里严、钱两家私通了南城守卫,打开了城门,意图举家潜逃,却刚出城门,便遇上了意欲偷城的鬼王带队的鬼军突袭,”赵全的脸色也是铁青,语气急促,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沉稳,“守卫举止失措,竟然又开城门放这两家进城,如今被衔尾追杀。鬼潮意欲挤开城门,正被守门的兵卒堵在城门洞里。只是探子言说,若无增援,定然堵不了多久……”   他的话还没说完,哒哒的急促脚步声响起,又一名家丁顾不得礼节,直冲进来,跪在我的身前。   “报!赵统领传来消息,三大鬼王齐聚北城外,正联手冲城,赵统领难以分兵,还请夫人早做打算!”   刹那之间,仿若一盆冰水在这数九寒天里面劈头盖脸浇下来,整个人都有些怔住了。头脑中的血管崩崩地搏动着,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发闷,心脏仿佛被人用力攥住,让我无法喘气。   万丈高楼一脚踏空,扬子江心断缆崩舟。   我忽然体会到了这种前世话本小说中常常描述的滋味——哪怕是赵峰遭遇鬼潮之时,我也没有如此深切体会过。   之前所有的一切谋划,眼看着就要在这两个小世家和一个守门军官的让人可笑的作为面前,统统化作了泡影?   这算是命运的嘲弄吗?   呸!怎么可能?   运转着功法,努力平息着急促的心跳,我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赵全,银牙紧咬,没有给他任何插话的机会:“赵全,三十个呼吸,只给你三十个呼吸,我就要看到之前让你备着的所有人,包括你在内,全部出现在大门口!”   “是!”   赵全没有任何废话,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我也完全顾不得身份贵妇风度,向着左近吼叫了出来:“来人!备马!”   “紫菱!帮我着甲!” 第72章 激战   夜间的寒风呼啸而过,吹在人的脸上,宛如刀割。   很显然的,如今这个情况下,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是立刻从其他城门弃城而逃,要么,就只能咬着牙硬顶上去了。   然而,无论是还没有醒来的老太太,还是之前的百般布置,都逼得我在这个时刻,不可能选择前者。更何况,弃城而逃的结局,那两个小家族已经指明了——虽然西门未必会再有埋伏,只是,如今可不是赌鬼潮的兵力安排的时候。   赌输了,可就是全家整整齐齐的结局!   剩下的,也就只能搏上一把了!   而且,从探子的回报上看,境况还没有到事不可为的地步,定北府中隐藏的力量,也并非不能一搏。   伴随着我一声令下,无数马蹄声在深夜之中急促响起。   数十名信使,从赵府之中奔出,直往城中各大家族的府上疾驰而去。他们带上了我的口信。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定北府危在旦夕,我赵府李氏第一个顶上去了,你们这些关外男儿呢?   很粗浅的激将法,然而这个关键时候,再去一家家地去扯什么利益,什么回报,都不过是笑话而已。唯有期望这些守着老宅的家伙们,有几个身上祖宗流传下来的关外男儿的血性依然还在流淌罢了。   不用多,几十个里面只要有四五家肯出头,能顶住一会儿,剩下的,观望一段时间后,大多就会一窝蜂地跟上了。   终究是自家的老宅,看到有守住的希望,还是会有勇气守着的。   当然,能做到这一切的前提,自然是我带着赵家最先顶上去。   若只是“给我上”,得到的大概率只是大难临头各自飞,比比谁的脚力快得结局。   唯有“跟我上”,才是激发血性士气的一剂灵丹妙药。   虽然要冒着一人冲锋,众人逃难的风险。不过我觉得,这些糙汉子,终究应该还是有几分血气没有被磨灭才是。   既然已经决定了,那还不如相信直觉,将所有的筹码都扔出去,接下来,就看看操弄命运之人,到底是站在那一边的了!   此时此刻,放出豪言的我已经身披软甲,骑在马上,双腿用力夹着马腹,马鞭急甩,沿着城中直通南北的大街急速往南城门冲去。   身为关外之人,哪怕是女子之身,我也是有着一手好骑术在身的。   身后是数十名赵府最为精锐的亲兵,一个个全身披挂,手持兵刃,骑着清一色的高头大马,而唯一骑在我前面百步的,赫然是身着皮甲,手持长槊的赵全!   按照法令来说,这种大街上不允许纵马奔驰,不过这时候,又哪儿还顾得上这个?   眼见着城门遥遥在望,门洞边上的十数名衣着普通的士兵,还在一个队率的带领下,奋力厮杀,城门下的的这道防线眼看着摇摇欲坠,但却始终勉强维持着,没有丢失。那两个家族的老爷公子,亲兵护卫,倒是一个都没瞧见。   我心里一喜,还好,城门洞还被堵着,我们算是及时赶到,只要没有放鬼潮进入城内,我们的优势就还在。   及时赶上去,冲上一波,来个骑兵骑脸……   伴随着FLAG立下,就听“轰!”的一声,伴随着一声惨叫,站在阵线中间的数名士兵,突然口喷献血,筋断骨折,倒飞了回来,眼见着就活不了了。   一个浑身缠绕着黑气的高大阴鬼,骑着瞪着血红色眸子的狰狞鬼兽,手中的长刀鲜血淋漓,裹挟着腥风血雨,第一个冲破了这道脆弱的防线,直撞进了城中!   它高举长刀,仰头发出一阵鬼啸。   那身体之上那厚重到如同实质的阴气,完全凝固成形的躯体,都赫然说明了它的身份——鬼王!阴鬼之潮的最高统领之一!   竟然这儿还有一只鬼王?该死的,赵德不是说三只鬼王都在他哪儿吗?还是说,又多了一只?   我咬着牙,正待有所反应,只听得前方一声厉啸,身前的那一骑一抽马鞭,身形陡然加速,朝着鬼王径直撞了上去。   马上之人怒目圆瞪,须发皆张,全身血气汹涌澎湃,肌肉骤然鼓胀,整个人仿佛都大了一圈!   正是赵全!   在那近乎响彻云霄的长啸声中,他猛地抬手,人借马力,长槊破开空气,全力向前递出。   “当!”猝不及防的鬼王抬起手中长刀,勉勉强强算是架住了这一击。然而整个鬼身,连带着坐骑,却被这股凶猛的冲击力道给强行推了回去,重新退回了门洞之中,顺带着也将身后的鬼潮堵在了外面。   “好!”   我看着这一幕,不禁大声喝彩。不愧是经验老辣之辈,打的就是立足未稳!   猛然遭受打击,鬼王的反应却也很快,将长刀往赵全这边一扔,从腰间拔出一柄长剑,趁着长槊在门洞中转折不便的机会,向着赵全连劈了几剑,逼得他不得不后退自保。   待得赵全丢下长槊,抽出马刀,意欲反扑的时候,鬼王已经借着身后鬼潮的压迫,再度冲了上来。   “当!当!”   刀剑不断互相交击,裹挟着鬼潮的鬼王,借着从两边窜出来的鬼物,不断地压迫着赵全,使得他不得不一步步后退。   眼见着赵全就要再度退出门洞,恰在此时,我拍马赶到。   根本来不及细细思考,顺着刹那间的灵光一闪,我俯身一捞,一扯,在那一人一鬼再度刀剑互锁的瞬间,从赵全马后探出头来,猛地挥手,丢出了一物。   正和赵全较量着力气,又身处门洞之中,无法躲避,那物什非常精准地落到了鬼王的身上。   “啊——”   仿若一瓶硫酸砸在了它的肩膀,伴随着灵魂层面撕心裂肺的巨吼声,鬼王猛地仰头,大蓬大蓬的黑色烟气从它的身上爆出。半个身子在这一刻,竟然再也无法维持具体的形状!   赵全微微一愣,却没有放过这个机会,马刀连番斩出,鬼王仓促间举起手臂,试图用臂甲抵挡,却被锋锐的刀锋轻而易举地划开,卸下了它的一条手臂。   又是一声震天的惨嚎。   只是借着这略微一缓的机会,鬼王已经成功地避让开来。连遭重创之下,它再也不敢在门洞中停留,用力抛出长剑,稍稍阻了赵全一下,然后立刻舍弃了坐骑,猛地向后鬼潮中跳去。   “咔嚓”   赵全的马刀斩断了鬼物坐骑的脖子,使其爆成了一团烟气,然而此时,鬼王已经几个跳跃,落入了黑色的潮水之中。   缺少了鬼王庞大身躯的阻挡,汹涌的鬼潮蜂拥而上,顺着城门这个狭小的入口,疯狂地向城内涌来,也顺便彻底消除了赵全继续追杀的可能。   在这种时候,狭小的门洞中,马匹不过只是拖累而已。赵全翻身下马,左手从地上捞起鬼王丢下的长剑,右手执着弯刀,迎着鬼潮反冲了上去!   一人一刀一剑,借着门洞这个有利的地形,竟然在短时间内掀起了一阵杀戮的旋风,无数的阴鬼在他的身前化作飞灰散去,硬生生地以一己之力,将沸腾的鬼潮暂时阻遏了下来。   一时之间,我竟然很难将眼前这位狂猛暴烈,宛若传说中的怒目金刚一般的强大战士,与之前那个一板一眼,恪尽职守的老管家一般的人物联系在一起。   勒住马头,我停在了距离他身后十余步远的地方,紧挨着城门洞,近得甚至能看见那些鬼物脸上黑气的流动,   当然,我知道自家能耐,没有上前帮助在门洞左劈右砍的赵全,或者说是给他添乱。而是抬头看了一眼城墙之上。那儿喊杀声依旧激烈,直冲天际,好在听起来暂时还没有丢失之虞。   于是拨转马头,朝着紧跟而上的那几十个亲卫喝道:“全部下马,一半留下,帮助全伯堵着门洞,其余的上城,去看看千斤闸怎么还没放下来!”   亲卫们齐齐应了声是,除了两个人过来,守在我边上,剩下的一个个翻身下马,自动分成了两队,一队手执短刃,冲进城门,帮助赵全抵御鬼潮,另一队直往城墙上冲去。 第73章 援兵   门洞中,赵全领着十几个亲卫,组成了两排单薄的人体堤坝,将鬼潮死死地挡在城外,没有漏过一只阴鬼。   只是,纵然他们都是人类中的精锐战士,甚至赵全自己还是最为顶尖的武道大高手,然而人力毕竟限制,时间一长,面对着那密密麻麻的鬼物悍不畏死地冲击,体力终有耗尽的一刻。   我又抬头,看了看城墙头之上,刚刚冲上城头的家丁还没有消息传下来,那用于阻断城内外,重逾千斤的黑铁闸门,也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   瞟了一眼幽深黑暗的街道,援军尚没有任何到来的迹象。   必须要想着备用的方案了。   我扫视着那些刚刚从鬼王的刀下逃出,算是劫后余生的士兵——赵全他们顶了上去,让他们几个活下来的倒是有了喘息的机会。   领头的那个队率,头盔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头发凌乱地披散下来,脸上已经沾满了尘土和鲜血,然而火光的映照之下,那副眉眼依稀还是辨认得出。   是个熟人,此时,他正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   “张顺。”我唤了他的名字。   “夫人!果然是夫人!”张顺惊喜地呼喊出了声,然后顾不得有伤在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夫人救命之恩,小人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   “起来起来!”我翻身下马,让护卫将他拉了起来,“应该妾身谢你们才对,若非你带人拼死抵抗,这定北城,此时怕是已经破了。事后妾身定要为你们请上一大功!”   张顺正要再说些什么,这个时候,城头上终于有亲卫急匆匆地跑了下来。   “夫人,千斤闸的机括已经被人损坏,难以放下,如今属下正以利斧劈砍铁索,只是那铁索为精钢所锻,怕是还需费些力气。”   机括损坏?这个时间?   哪怕我已经预料到了可能存在这个结果,然而一时之间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竟然有人……   耳边传来了张顺恨恨的沙哑声音:“都是那该死的严家,那帮杀千刀的!第一波退进来后,眼见着那些阴鬼要混在队伍里面冲进城,怕我们放闸将他们的老爷关在外面,竟然骗我们说要上城帮着抵抗,结果上去后却强占了闸口,还把机括给砍坏了!”   “……”   哪怕我自认为定力足够,修养很好,听得这个消息,也差点喷出一口老血,骂出一句粗话来——这猪帮队友,真的不是鬼潮的奸细?   “今日侥幸生还下来,下次若是给我见到那帮天杀的,必定要让他血溅三尺!”   “好了,张顺!”我出声阻止了张顺,这个时间,可不是赌咒发誓的时候,就算要那群蠹虫付出代价,前提也得是先守住城,“我有事情要吩咐你!”   “小人在!”张顺闭上了嘴。   “千斤闸暂时放不下,你带着兄弟们去推一辆塞门刀车来,浇上秽物,临时先顶上一阵。”听得耳边门洞那边传来的喘息声,我语气愈发急促,“尽快!全伯他们挡不了多久了!”   “是!”   张顺带着士兵,急匆匆地去寻塞门刀车了,我转头看了看依然在不断厮杀着的城门洞,短短的几句话的功夫,除了赵全,其他的几个亲卫身上已经大口喘气,有两个人身上,甚至出现了几道血痕。   由于来得匆忙,这些护卫们并没有披上重甲,也没有携带大盾,仅仅只是一件皮甲和一面小盾,在这种激烈的厮杀下,防护力显然不够,若非赵全一个人顶住了一大半的鬼物,怕是已经出现折损了。   略作犹豫,我正要让身边的两个护卫上去也跟着顶上去,听身后的街道上,传来了雷鸣般的马蹄声。   扭头去看,只见一名身着厚重铠甲的中年武者,正领着数十名兵丁疾驰而来。   “小姐!李璟来迟,还望小姐恕罪!”到得近前,武者翻身下马,在我身前抱拳行礼——正是定北府李家老宅的家丁首领,李璟。   果然,哪怕相隔远了些,第一个赶来支援的还是老爹派来的!   “你们来得正是时候,何罪之有?”我欣喜地看着这数十名来援的家丁,俱都是老宅中留下的好手,其中大多身披重甲,腰佩长刀,正是适合这般场合,剩下的十余名,也都是身着轻装,身背硬弓,腰悬箭壶的精锐弓手。   父亲这次真是下了血本了!   彼此之间也来不及继续客套,当下便吩咐他们摆好阵势,随时准备替换赵全他们。   身后有了替换的人手,赵全他们也终于不再继续死扛下去,而是且战且退,眼见着快要退出城门洞的时候,只听赵全一声唿哨,一行人顿时齐齐一矮,以地趟之术向后滚去,与此同时,已经列成两排的弓箭手连珠箭齐射,一时间,数十支箭向着门洞中攒射而出,整个城下顿时为之一空。   虽然鬼潮只是稍稍一顿,随后便继续扑了上来,不过这点儿时间,也足够完成轮换了。   李璟带队,十数名手持大盾的重甲武士齐齐冲上,接替了赵全等人,扛下了鬼潮的冲击。   我转头去看退回来的赵全,这个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平常时候的形态,正坐在一边的石墩上,大口地喘着粗气,原本在家里看起来还算挺拔的躯干,一时间竟然变得有些佝偻。   大概是发现了我看过去的眼神,赵全站起身,向我行了一礼,叹息了一声,显得很是落寞:“老不以筋骨为能,就这么一会儿厮杀的功夫,便快没了力气,倒是让夫人见笑了。”   “岂敢,”我连忙拉住他,“今日若非全伯大展神威,妾身怕是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全伯实乃茗的救命恩人才是。”   这话我是真心实意的。   刚刚鬼王突进来的时候,如果不是赶上赵全突然爆发,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直接重创了它,换个稍微普通一点儿的护卫头领,我们这一队人马,怕是当场就会成为割草无双的背景了。   “不过是凑巧而已,”赵全摇头,“那鬼王凶猛,也亏得夫人的符箓神威,不然,老奴也伤不得他。”   符箓吗……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侧过脸去,不再说话,略过了此节。   两人正沉默着,忽然,城门洞里面传来了一声惊叫,我连忙望去,只见就这么短短的一会儿,李璟他们所组成的战线,便差点有了折损:一个护卫一时不慎,往前突了一点,便被一群阴鬼扑到近前掀翻在地。   好在身后援护的家丁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拖回了队伍里面。然后立刻有跟着的家丁补上了他的位置,才保住了他的性命。然而,就这么一会儿的混乱功夫,几只阴鬼就差点突了进来。   他们不得不举着盾牌,开始缓步后撤,往城内的方向收缩。   毕竟没有赵全这般级数的高手,李璟他们能够坚持的时间也并不会太过长久。   看着眼前略显窘迫的战况,赵全挣扎着再度站起身,握着刀剑,随时准备接替,十余名弓箭手也做好了准备,死死地盯着门洞之中。   就在这时,身后的街道上,又传来了阵阵马蹄之声。 第74章 冲锋   数十名身着褐色甲胄的士兵从黑暗之中冲了出来,领头的一人未戴头盔,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肆意飞扬,脸上布满了皱纹,神色却依旧张扬,充满了一股桀骜之气。   “程爷爷,您怎么来了?”看着来人,我惊讶地脱口而出,然后赶忙上前迎接。   “哈,李家的女娃娃都第一个顶上了,老夫又怎么敢落后?”姓程的老者哈哈大笑,“难道像那帮守尸鬼一般,挤在西门等着被人耻笑吗?”   这个叫程进的老家伙辈分高,论起来是我爷爷那一辈的,家族不算小,又曾经做过官,讽刺挖苦起那些论起来是他后辈的守宅之犬起来也没什么顾忌。   “西门?”碍于辈分,我不能和他一起嘲讽,但是却不妨碍我打听情况,“有人打算从西门出城吗?”   东门和北门都是直面鬼潮的方向,南门就在眼前,要逃跑,也就只能走西门了。   “嘿,当然有,还不少,一群没卵蛋的废物,”程进语带不屑,“西门那边的头儿倒是个有种的,愣是不放他们出去,据说连床子弩都搬过来对准城内了,真是……”   “现在那帮怂包正挤在西门口那儿哭丧呢。”   我能够想象得出,此时西门那副被马车挤得水泄不通,无数人破口大骂的场景。   不过,这可真是一个好消息……我心里松了一口气——不管守西门的是哪位,我都得真切地感谢他。若是真的开了西门,让一帮人走掉了,剩下的哪怕故土难舍,自然会有样学样。我再在这儿顶着,可就成了笑话了。   现在这般正好,断了他们的后路,看样子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过来了。   我想着事情,一时没有接话,程老便已经自顾自地潇洒地翻身下马,一挥手,数十家丁抽出长刀,发一声喊,往城门冲了上去。   “这一阵,就让老夫的属下来试试手,如何?”这个时候,他才转身对我说道。   “那便劳烦程老了。”我状若恭敬地说道。   呵,老家伙看上去还有些不服气,想倚老卖老,抢班夺权?   那便让他上去试试成色。   伴随着箭雨攒射,李璟的队伍撤了出来,程家的家丁紧跟着顶了上去。   然后,短兵相接,只是短短的几个回合,程进的脸色便变得凝重了不少——虽然同为边地武将世家,然而他带来的这伙人中,既没有赵全这样的猛将,也没有李家的财大气粗,能够将一身重甲,长刀大盾配齐,只是凭着身上的皮甲长刀和一腔武勇顶上去,自然很快就吃了亏。   没多少功夫,就有一个家丁一不小心,一刀没能把阴鬼砍死,反而被它死死拽住,往前冲了两步,脱离了阵线,然后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蜂拥而上的阴鬼给七手八脚地拖进了鬼潮之中。   他的身形在那阴鬼的潮水中挣扎了两下,发出了两声惊恐的叫声,随后便消失在黑暗中,再也不见了。   短短的几十个呼吸间,便出现了伤亡,程家原本高昂的士气一下子落了不少。程进的脸色也瞬间阴沉下来。   终究是来帮助守城的,哪怕嚣张了些,也是一片好心,不好太过打击,我侧过头,喊了一声:“李璟?”   李璟应了一声,却没有冲上去,而是走到弓手队伍旁,点了三个人,然后见其中一人弯弓搭箭,箭矢如同流星一般从人群的缝隙中穿出去,将一头潜伏着正欲偷袭的厉鬼给射了个透心凉。   几个人连续数箭射出,射死了几只强大些的阴鬼,门洞中的场面顿时改观了不少。   程进的脸色变了数变,最后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老夫确实错了,李家虽然走了文资,可是这武勇竟然也丝毫没有减弱几分,甚至借了甲兵之力,还强盛了不少。”   “程爷爷谬赞了。”我在旁边谦虚,“也是多亏了程家的敢战之士在前面顶着,李璟他才能如此轻松。”   “你们这些李家人就是虚伪,”程进瞟了我一眼,那张闲不下来的嘴巴又开始开喷,“老夫虽然是个文官,也是上过战阵的,又不瞎,这场面是个什么状况,我还不清楚?”   呃……我闭上了嘴巴,不敢继续说话,只是继续看着战局 。   谁让这老混蛋辈分高呢?总不能和他对喷吧?   “而且,我还知道,这里面有你这女娃娃一份功劳。本以为你就是个善经营的材料,没想到胆气也够。拿你身边赵全来说,他我还不清楚吗?看着勇猛,也有些武力,实际就是个听人使唤的榆木脑袋罢了,若是没有你这个这个不让须眉的李氏女,嘿,换了你家那个老的,怕是早就拔腿开溜了。”   “今晚上这烂仗,还多亏了你这女娃娃反应快,胆子大。咱们这些人,是真的老喽。”   得,这算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吗?不过这也算是低头了吧。   看了一眼这个摇头晃脑的老头,我如此寻思着,只是嘴上该给自家婆婆分辨的还是要分辨的,至少样子得做出来。   “太太不过是抱恙在身,若是知晓今晚的事情,也必然会做同样的选择。妾身不过是见贤思齐罢了……”   才怪……   程老爷子冷笑一声,也不知是笑老太太,还是笑我虚伪睁眼说瞎话。   好在我脸皮厚,装作没听见,扭头自顾自地盯着战场看。   这一看,就看出了问题来。   “不对劲!”   “有些薄了!”我和程老头同时出声,然后对视一眼——虽然话不同,然而意思是一样的!   “前排后退!”   “后排举盾!”   我猛地喝道。李家的战士齐刷刷地起身,举起盾牌。倒是程家的,或许阵前喧闹,也或许是不习惯我的命令,略微有些迟疑。   “先退进来!”直到程老头发话了,他们才缓缓开始往后退下来。   我皱了皱眉头,又看了一眼:“扔支火把出去!”   一旁的赵府家丁将火把甩了出去,越过程家亲兵的脑袋,扔进了门洞,伴随着一只阴鬼被斩杀,火光的映照下,它背后的景象暴露了出来——在它的身后,原本被鬼潮塞得满满的门洞此时,竟然空无一鬼。   而在门洞的对面,齐刷刷地站着一排阴鬼,正手执弯弓,箭压弦上,瞄准着门洞!在它们的身后,赫然是两队整整齐齐的骑在鬼马上的鬼王亲卫!   “快退!”   不用我说,所有的程家家丁立刻举起手中的小盾,遮住面孔,同时弯腰蜷身,加速向城内飞退。   然后,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一般迎面扑了过来,在将寥寥几只残存的鬼物射杀后,一头扎入了人类的阵线之中。   由于城内的家丁举盾及时,除了两个倒霉蛋伤到了盔甲缝隙处外,包括我和程老头在内,其余的人并没有什么损伤。反而是顶上去的程家家丁,有三四个没来得及退出来,直接几声惨叫,被射成了刺猬。   然而这个时候,已经没人有心思去管他们了——迈着悄无声息的脚步,鬼王亲卫们已经驱赶着坐骑,从阴鬼弓手让开的通道中,开始提速,小跑着往城内冲来! 第75章 惨烈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这些鬼骑已经完成了加速,裹挟着身后无边鬼潮的凶厉气势,直冲进了门洞之中。   由于阴鬼的特性,马蹄近乎无声,然而踩过门洞中刚刚那些倒地不起的程府家丁身体的时候,却变得异常沉重。伴随着一声声垂死的惨叫,脑浆体液迸裂飞溅,血肉糊满了城门洞中的墙壁地面。   “嗡!”   几名反应快的弓手从重甲护卫的身后探出头来,也顾不上喊号子齐射了,各自几串连珠箭射出,当先的两名厉鬼顿时被射穿,爆裂成了一团团黑烟。   然而,稀疏的箭矢却根本挡不住厉鬼们前赴后继的冲锋。在它们的身后,那刚刚被堵住的黑色潮水,再度紧跟着蔓延而来。   十步!   五步!   “弯腰!顶住!”   根本来不及调整队形,李璟只能立在队伍的一边,大声呼喝着。   “轰!”   就在我身前十几步远的地方,丝毫没有减速的鬼王亲卫和刚刚调整好姿势的李家家丁们,撞在了一块儿,场上顿时一片人仰马翻。   哪怕是久经训练的重甲精锐,仅仅数十人,仓促间列成的两三排的阵势也根本无法抵御这般的骑兵冲击。仅仅是一个照面,阵线的最中央就被冲开了一个大口子,一名厉鬼丢下刺穿了人体的长枪,高举着马刀,向着我迎面冲来。   一时间,周围仿佛失去了声音,整个战场成了一场正在播放着的默片,无论是呼喊声、刀枪刺入人体声,濒死的哀嚎声,都似乎离我而去。   整个世界,只剩下了那名正在对着我,缓慢冲过来的厉鬼。   逃?   不,来不及了!   肾上腺素分泌入血,心跳加速到了极限,气血充斥着脑门,我根本来不及招呼旁边面无人色的程老头,下意识地用有些颤抖的手抄起挂在马背上的短弓,试图抬手搭上箭矢,对着他射出去。   然而,肾上腺素过度分泌所造成的松软肌肉,根本无法及时拉开弓弦。   我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那即将挥劈过来的缠绕着黑气的刀刃。   砰!   一支长槊从旁边飞来,将这只离我不到一丈远的厉鬼,连鬼带马一起给钉在了地上,然后爆裂成了烟气。   世界再度恢复了正常。   一个身影飞奔而来,正是赵全。   他带焦急之色,一边挥刀,将又一只冲来的厉鬼砍翻在地,一边急声说道:“夫人,顶不住了,先撤吧!”   “……”   我大口地喘着粗气,险死还生的遭遇让我根本没去管旁边已经开始准备拨马后退的程进。   眼看着赵全就要过来拉我的马头,突然,我侧头了一眼远处的黑暗之中,然后猛然一带缰绳,躲过了他的动作,抬高声音:“不!还有机会!”   “赵全,不要管我,冲上去,把口子堵住!就这一波而已!”   “夫人!”   “我就在这儿看着!一步也不会退!”我目光凛然,声音冷冽,直视赵全,“无论赵家,还是李家,绝没有抛下自己同袍之人!”   “……是!”   赵全深深看了我一眼,不再管我,转身怒吼一声,向着汹涌的鬼潮反冲上去。   长刀挥舞,一连将数名强突进来的厉鬼砍下马来,刚刚冲入门洞的阴鬼骑兵的气势,顿时为之一顿,旁边被冲散的队伍迅速堵上了缺口。   有了他的参与,双方一时间在城门内的这十几丈方圆的地方,形成了僵局,然而,鬼潮依然还在往城内疯狂地涌进来。   进入城内的阴鬼数量急剧增加着,仿佛愈涨愈高的潮水,只等着一个破堤的机会。   “哒哒哒……”   密集的马蹄声再度响起。   黑暗之中,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呼喝声,上百名身着各色服饰盔甲的人类骑手突然在城下数百步远的地方现出了身形。   领头的三人高声大喊:“陆玄/常开/张义,奉族中长老之命,前来助阵!”   随后这上百名精锐的骑兵,便排着并不整齐的队形,一边高声呼喊着,一边沿着城墙根,对准阴鬼的侧翼席卷而来!   “冲啊!”   “立功的机会到了!”   “干死这帮鬼东西!”   正堵截鬼潮的家丁们纷纷让开道路,面对着汹涌的鬼潮,这群骑兵们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一头撞了进去。   长枪戳刺、弯刀劈砍、马蹄践踏,冲击起来的精锐骑兵,对上毫无防备的阴鬼侧翼,简直就是如同砍瓜切菜一般,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彻底碾碎了这波刚刚突进来的前锋。一直冲到了阵势的另一边。   整个城门口,立刻变得清爽了起来。   “……”   看着这一幕,我一直捏着的手掌,终于松了下来,心中长长吐出一口气——该来的援兵,终于来了!   各家看到了守住的希望,自然将自己压箱底的队伍都送了过来,而不是放在西城和守城的军官大眼瞪小眼。   这只不过是第一波而已。   然而,也已经足够解眼下的燃眉之急了。   冲了一阵后,这队骑兵分出一大半整队,准备返身继续冲击接着涌进来的阴鬼,剩下的,则跑到近前,领头的三名武士上前,和我见礼。   “多谢陆家、常家、张家援手,今日救命之恩,我赵府定然铭记在心!”我抢先一步,在马上给他们行礼。   “夫人哪里话,若无夫人在这里顶了这么些时间,这定北府此时怕是已经沦陷了,吾等也要成为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只往夫人不要嫌我们来迟就好。”   这短短的寒暄功夫,城墙边上的骑兵们已经又冲了一阵,再度碾碎了一波鬼潮。   或许鬼王依然在后面操控着,城外的阴鬼们没有继续无谓的送死,弓手集结,又开始放箭。   一时间,箭雨纷纷,城内只能靠顶着盾牌硬扛,却怎么也不敢将城门放空。   “塞门刀车来了!”   身后一片欢呼之声,夹杂着嘎吱嘎吱的声响。经历了看似很久,实则只是短短一小会儿后,张顺他们终于将塞门刀车给拖了过来,插满刀剑的那一面上甚至还浇上了新鲜的热血,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不过这时候,战场上到处都是这个味儿,倒也没那么冲鼻子了。   在我的指挥下,被箭雨压制得没脾气的一众家丁立时绕到后面,从张顺这一帮伤兵的手中接手刀车,然后喊着号子,手持盾牌护着两边,顶着箭雨,成功地将车子推进了城门洞中。   历经小半个时辰的鏖战后,城门终于第一次被阻断了。 第76章 暂歇   “噗!噗!”   长枪刺在刀车挡板上的声音。   “砰!砰!”   这是鬼物们拿着钝器敲击开始敲击刀车的声音,时不时地,还有一些阴鬼变换形体,从两边缝隙中渗透过来,企图再行袭击。   好在门洞中的家丁并不少,一部分顶住车子,防止鬼物将它拉走或者推进来,另一部分则在旁边护卫着,负责砍杀这些渗透过来的鬼物。   塞门刀车并非万能的,作为一件消耗品,它所能维持的时间,也并不长久。不过它维持的时间,已经足够给刚刚经历过激战的这些战士留下一些喘息的时机了。   同时,也给援军的到来,留下了充裕的时间。   “李夫人,单家前来助阵!”   “李夫人,老爷吩咐,孙家唯您马首是瞻!”   “……”   伴随着时间的延续,一家家的人马陆续到来。到了后来,包括赵、李、程三家在内,整个南城下,竟然汇聚了有十八家,共计近五百的兵力!   一时间,大半的中小世家都遣了人到这城下,而家丁的数量,也差不多是作为主战场的东、北二城将近一大半的精锐兵力。基本上是定北府中,最后剩下的大半家底了。   一时间,这狭小的城门后的空地上,竟然显得有些拥挤。   充盈的血气激荡,在特殊的视野中耀人双目,看得眼晕。   人数的增多,手中可用兵力愈发的充裕起来,也给了我充足的底气。在和众位领兵者商量了后,只留下了上百人在城下守着,剩下的俱都打发上了城墙,帮着将那些城上的士兵,将鬼兵们赶下去。   一时间,城头之上的厮杀声都大了不少。   想了想,我看向赵全:“全伯,你……”   “老奴休息够了,也即刻上城,帮着驱赶鬼物。”赵全从休息的石墩上起身,准备登上城墙。   “顺便帮着看一看千斤闸,”我叮嘱了一句——那几个上城的家丁力气不够,砍不断铁索,换这个武道高手试试看。   “是。”赵全应了一声,转身上了城墙。   都是各府的精锐,尤其还有这赵全这个能力拼鬼王的大高手作为生力军的加入,城头上的战事很快便有了逆转,加上鬼王已经重伤,只能躲在鬼潮中指挥,仅仅只是等了半个时辰,城头之上便响起了欢呼之声。   一时间,连破坏塞门刀车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轰隆!”   又过了一刻钟,姗姗来迟的千斤闸终于摇晃着落了下来,铁青色的闸门阻断了视线,成功地将贼心不死的鬼潮,牢牢挡在了外面。   “呼……”   我和程进、李璟,以及剩下的十五家位来援的家丁头目一起长长舒出了一口气。   一直提着的一颗心,直到这个时候,才完全回到了肚子里面。   鬼潮的凶猛,只有亲临现场之人,才能有所体会——若非时机凑巧,鬼潮还没有完全入城,若非有着家丁拼死,赵全这个大高手把关,身后又有精锐弓手压阵,还有源源不断前来支援的援兵,单单是开始的那一轮冲击,便足够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即便有着如此,自己也差一点便身陷死地。   如今回想起来,自己是真的孟浪了。所谓无知者无畏,就是这个道理。   心中暗暗提醒,这次是运气好,然而,福星可不会一直眷顾着自己,下次可一定得好好想清楚,可不能再一时头脑发热了。   我在这边一边反省,一边和各家的头领们互相恭维,推让功劳,这个时候,赵全挟着一人,从城头上下了来。   “扑通!”一声,那团人影被他重重地扔在了地上,然后向我躬身行礼,“夫人,幸不辱命。”   我点了点头,又拿眼睛看了看地上的那个人——一个不似世家出身的军官。   “这是南城的城守,就是他私通了严程两家,开了城门。”赵全向我解释。   “哦……”   “呸!”   “……”   各家的领兵各自发出莫名的声音,纷纷拿眼睛看我,却不说话,似乎在等我的决定。   我去看程老头,然而这位场中地位最高的老家伙,却笑眯眯地看着我,一副今天这儿由你做主的表情——我觉得,这老东西其实更多的是想看好戏罢了。   “……”我又看了一眼赵全,这老东西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程老头还真说对了,这货就是个榆木脑袋,这么个烫手山芋不趁乱一刀砍了,竟然还带回来。   然而,还没等我下定决心,这个守将居然先开口了。   “我妹妹是王老爷子的宠妾,你们不能……”直到这个时候,军官似乎还昏头昏脑的,完全没有弄清楚状况,打算仗着自己的身份,狐假虎威一番。   这可真是自寻死路。   “斩了吧。”我收回了视线,叹了口气,淡淡地吩咐着。   王老爷子的宠妾的弟弟?隔了几层关系,那算什么?还是这般浪费粮食,害人性命的蠢货。今日就算是赵老爷子,也挡不了我的杀心。   “不!你们不能!”愣了愣,那军官才意识到我在说些什么,正要挣扎,却见赵全手上微动,刀光一闪。   “咔嚓”一声脆响,人头飞起,一腔污血喷了出来。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幕场景,直到那脸上凝固着惊慌恐惧与难以置信之色交杂的人头落到地面上,又滚了两滚,沾满了尘埃后,然后才冷冷地点评:“真是便宜他了。”   周围一时间,一片安静。   我扫视了一眼全场,明知故问:“王家没有来人?”   “呵,王通那孬小子,八成正抱着宠妾,在西门那边的马车里面发抖呢。”程进开了口,打破了场上的沉寂,顺带着讽刺了一番这位王真的叔父。   “既然这样,全伯我这儿还有用,赵立,你走一趟,拿着这个人头去王通那儿,”我看了看赵家的人马,点了赵立的差。   “顺便帮我们带个口信,告诉他,他的小舅子闯了大祸,我们一十八家合力,死伤惨重,才救下定北府和他的命,可不能就这么算了。让他拿出些诚意来,若是不满意,休怪我等让他在定北府,再无立足之地!”   话音落下,我环视周围,并没有一人对我的代表有异议,甚至连程老头都似乎微微颔首。   那便成了——我心中一定,在场的一十八家,已经占了定北府世家大族的大半,只要他们不明确反对,我就确实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来。   之前王真不知好歹,意图围攻赵府,欺负孤儿寡母的过节,也正好趁此一起算了。   “是!”   赵立低头,一脸兴奋的表情,声音洪亮而干脆。   ——————   周末肝了两天,感觉快要死了。明天恢复3k 第77章 北城   头顶城头上的鬼兵终于被彻底清理干净,和程老头谦让了一番后,由我带头,众人一起上了城墙。   刚刚经过一场战斗,城墙上一片混乱。到处遍布着横七竖八的尸体,以及丢弃的武器、守城器械。火焰尚未完全熄灭,烟气缭绕中,一团团黑色的烟雾在火光的映照下,向着黑色的夜空袅袅升起。煮水的锅灶被掀翻了无数,内中原本煮着秽物的沸水此时已经冷却,与鲜血、体液、油脂等等混杂在一起,四处流淌,散发着恶心的气味。   不过对于刚刚经历了生死的我来说,这算不了什么。   我毫不在意地率先迈开脚步,践踏在其中,往女墙的方向行去,诸人跟随在后面。   远远地向城下眺望,只见庞大的阴鬼阵势,正如同退却的潮水一般,向城头的火光无法照到的黑暗中缓缓退去。   我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   “终于退了……”   程老头走了上来,在旁边吐出一口长气,水汽在寒风中凝结成了白雾,然后又被夜风吹散,“老夫此生历经四次鬼潮,还是第一次这般危险。”   “故而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我微微摇头,“定北府,安逸得太久了。”   “以前的定北府,可不是这样的,”程老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碍于身份不敢上前的众人,冷笑一声,“若是一甲子之前,哪轮得到你这个女娃子来挑头,得了消息,怕是一个个早就都嗷嗷叫着赶着冲上去了。”   “也就是这些年这关内靡靡之风大盛,有一个算一个,俱都泡在温柔乡中,泡得骨头都酥了,简直和关内的那些娘娘腔,没什么两样。”   也是,这一次各家的表现,实在太过费拉不堪了,连程老头都看不过眼。   看看身后的那些家丁头目就知道了,除了老头子之外,竟然没有一个真正看家的过来,美其名曰将手下交出来,听候我的差遣,实则都在等着手下的消息,决定下一步行止。   是弃城逃跑,还是留下抵抗。   “故而这次也是好事,也是给各家提了个醒。在咱们关外,终究还是刀把子说了算,武德充沛些并不是坏事。”我点了点头,“多难兴邦,确实至理名言。”   “此番过去,咱们这定北的风气,或许该会有一变。”   “变?你真的这般觉得?”程老头扭头看我。   呃……我不禁哑然——当然不会了,这只是随口一说,聊作安慰而已。堕落都堕落到骨子里了,哪还会再有雄起的可能?倘若这次城能守住,受这次的刺激,那些人或许会坚持个三五天,个把月的,再花费一点小钱,搜罗、培养一些武者,然后大概也就是如此罢了。   关内的丝绸、美酒不香吗?那些精雕细琢的精巧玩意儿不香吗?那些珍稀的菜式样不香吗?那些软塌熏香不香吗?   这些不需要银钱吗?把钱都花在了这些玩意儿上面,又哪儿还有足够的银钱去养武德?   所谓穷文富武,不肯使银子,就不要想有充沛的武德。   如今事事以关内为准,关内有大儒,有大德,有大房子,有各种珍惜菜肴,有各种奇珍异宝,京城乃是人间极乐之地,必须要仿效的。鬼潮也就过来闹腾了一番,最后还不一定能进得来。那般好日子,你说不过就不过了?   见我不说话,老头子也长叹了一声,不再言语。   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自幼受到的教育,和如今定北府的境况格格不入,也难怪会有颇多愤世嫉俗之语。只不过仗着辈分大,没人能管他罢了。   于是只能转移话题。   “现在说这个还为时太早了,鬼潮不过一时小挫,并未完全退去。”我眺望了一下鬼潮退去的方向,又转头看向北方依旧杀声震天的城墙,“更何况,看眼前这些鬼物,应是往北面去了。”   程进也回头看了一眼北面:“北面毕竟才是主力,的那个赵德看上去撑得很勉强,再加上这批,怕是有些困难。”   “不如同去?”我看着他,挑了挑眉毛。   “不如同去!”程老头哈哈一笑,大手一挥,转身便走。   我留下了一个头领,带着二三百号各家的家丁,连同城上原本的士兵一起守着城头——虽然鬼潮不太可能再来,但是该有的防备还是该有的——剩下的兵马,便浩浩荡荡地一同穿城往北城门赶去。   我们到达的时候,北面城头的战事仍是一片胶着。   城墙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阴鬼,士兵们在奋力地浇着沸水、抛掷滚木、浇着火油,试图将它们砸下去。而城头之上,已经被厉鬼突破了数个口子,占据着女墙边缘的一小部分区域,源源不断的阴鬼杂兵,正沿着这些厉鬼开辟出来的通道,源源不断攀援而上。   为了能守住城墙,所有的士兵都被派了上来,再也没有什么轮换修整之说,刀盾、枪阵、弓箭,所有能够拿出来的武器,都在不断地向着冲上来的阴鬼们招呼。一些家丁组成的小队,与士兵们配合着,正在与这些厉鬼们拼杀,看上去十分卖力,不过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实质上,这大多数的家丁其实都是在出工不出力,一边打着,一边还分心留意着撤退的后路。   王真在这其中尤为突出——他带着数十个家丁,围攻一处十几名厉鬼占据的墙头,一连打了将近一刻钟,却始终没有打下来,杀死的阴鬼,恰好和登城的鬼物们,维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只是稍微看了两眼,我便看明白了他的小九九:他在的那处地方,恰好距离下城的阶梯最为靠近,万一情况有变,可以说是是相当方便撤退的一个点。   看来刚刚有人告诉他之前南门发生的事情了,而这,只不过是战场中的一个小小的缩影而已。   看着这么多援兵到达,赵德也不能无动于衷,带着一干人等下了城楼,前来迎接。   刚一见到他,我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仅仅大半天不见,便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子。头发散乱,眼窝深陷,眼白充血,颧骨却愈发的通红,身上的盔甲沾满了尘埃,多了数处破损——看来他也没有少亲身上阵厮杀。   忍不住换了个视野看了一眼,只见他周身的气血沸腾动荡已经到了一个极限,甚至已经开始压榨自身的本源,进行极尽燃烧,无论是本身平日积累的底蕴,亦或者是今次之前所得的收获,都被他给填了进去,勉力维持着。   可以说,他已经将身家性命都压上去了——若是本次能够胜利,自然会有大的收获,说不得可以借此一举达到那些靠自身打熬气力数十年才能达到的成就,可若是败了,军气反噬,怕是当场就会油尽灯枯,吐血而亡。   “夫人,程大人!”赵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略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才抱拳行礼。   “不用多说了,战事要紧,”我换回了视野,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多礼,“我只是负责给你送援兵的,既然到了,包括全伯在内,就都交给你指挥了。”   也没有去和其他人征求意见,我直接便将所有家丁的指挥权,都交给了这个家奴出身的统领。   我可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莫看刚刚在南城表现得还算不错,不过是因为那场战斗本身就是一场狭路相逢的遭遇战,拼的是勇气、决心和援兵,根本没有多少玩花头的余地。   最后能赢,不过靠得是赵全足够强悍,这帮家丁都足够精锐,知道该怎么厮杀而已。   只要推力足够大,板砖也能飞上天。打仗,尤其是这种遭遇战,也是如此,只要实力足够强,哪怕是鬼王,也能给车翻。   而实际论起指挥来,连纸上谈兵都不会的自己,和这位有着智将之才的赵德,根本无法比较。能有在旁边加加油鼓鼓劲的份儿,已经是靠着自己的身份了。   几个领队脸上露出了惊讶之色,甚至连程老头,都带着探究的意味看着我。我却没有理睬的意思,只是盯着赵德的眼睛:“这些都是各家凑出来的最后的力量,你一定要好好利用,切莫辜负了大家的希望。”   赵德一个激灵:“是!小人必将全力以赴,护得定北的安宁!”   “去吧,去吧!莫要耽搁了战事。”我挥挥手,让他赶紧带着人手去安排。   一时间,城楼之上,只剩下了我们这几个领头的。   簌簌寒风吹过,燃着的火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呵,你倒是挺信任这小子的。”程老头开口笑道,打破了场中的气氛。   “妾身不过一介女子之身,不通军务,之前敢对上阴鬼,也不过是仗着几分不知好歹罢了,现在细想起来,还有些后怕。”我说的是实话,就是不知道他们会信几分,“这位赵德,乃是相公亲信之人,临出发时,将整个军务都交给他打理。妾身自然是信任的。”   “赵峰那小子看好的人……”程进捻着胡须,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   发烧了,幸亏有存稿。 第78章 鸡鸣   有了数百名家丁的加入,城头上的战局一下子便有了立竿见影的变化。   这些刚刚在南城痛揍阴鬼,正士气高昂的精锐之士,一上战场,顿时便如同猛虎下山一般,冲击着各只厉鬼支撑着的城头据点,顺便也带动了那些原本在勉强应付,寻找退路的家丁。   尤其是当他们知晓南城已经守住,鬼潮已经退却后,更是一改之前的士气低迷,开始奋勇拼杀,甚至连王真,一时间也变得积极起来。   猝不及防之下,短短的时间内,便有数十只厉鬼被斩杀,化作了袅袅飞烟,强行占据的城头之地也被重新收复。   绝大部分的阵线一下子便又给推到了城墙边上,只余下少数几处还在负隅顽抗,不过眼看着,也拖延不了多久了。   原本大好的局势一朝反转,那些躲在黑潮之中的鬼王们再也按耐不住,华盖纷纷前移,以压住阵脚,甚至还借着夜幕的掩盖,进行了数次冲锋。   尤其是当南城来的那一支鬼潮汇入后,鬼王们有了余力,甚至一次性出动了三只鬼王,带着超过百名的鬼王亲卫,联手进行冲锋,借着前一次冲击拉出的空档,直接冲上了城墙。   城头之上,顿时一片腥风血雨。   最危险的时刻,这三只鬼王们甚至已经将近杀穿了整条城墙上的战线,无数阴鬼借着这个机会扑上了城头。   然而最终,却依然在赵德的精妙指挥下,借着赵全的强横武力以及一众家丁们的拼死冲锋,以极其惨重的代价,终于成功地守了下来。超过三十只亲卫被斩杀,一只鬼王受创,最终不得不退了回去。   这一仗凶险万分,几经波折,看得我和城楼上的一干人等是惊心动魄,手心中俱都捏了一把汗。   “此战若是老夫指挥,此时怕是已经身死城破了。”眼见得最终化险为夷,程老头松开紧握着的拳头,手扶着栏杆,摇头叹息,之后又面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老天待赵家何其之幸,这一代有你们这等人物,竟然还出了这般出色的下仆。这一辈的兴旺,怕是指日可待了。”   “都是相公眼光出色,妾身此时也不过是依仗着相公的威风罢了。”   我很谦虚地回道。   “呵……”程老头又是一声笑,其中夹带着不少讽刺的意味,大概又实在嘲笑我的虚伪之类的。   我却并不以为意,没有争辩什么,继续看着场中的形势。   鬼王们在又强行冲锋了几次后,见得未取得什么效果,场面也并没有什么改观,便重新转回到了鬼潮之中,不再投入精锐的厉鬼,反而继续驱使无数阴鬼,以蚁附攻城之法,不断消耗城头上士兵的体力和耐力。   只不过这份强度,以及投入的数量,比之前一日,强上了几近一倍。使得城头上的士兵,根本再无余力进行轮换修整。   战事又恢复到了原本的胶着的节奏上,一晃便又是数个时辰过去,鬼潮的攻势,却依旧连绵不绝,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这一回,鬼王终于掐到了赵德的命脉——城中守军本来就少,又得分守四门。此时南门残破,西门顶着世家们的诘难,东门正承受着一支鬼潮偏师的攻击,哪怕其他门都维持着最低限度的守军,此时此刻,也已经完全抽不出来力量了。   当所有的火油都消耗完后,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伴随着士兵们的体力逐渐耗竭,伤亡愈发地增多起来。   到了后来,就连城楼上观战的我们都看了出来,这些鬼王们,是铁了心指望着依靠这一番没有停歇的攻击,将城头守兵的体力给彻底拖垮。   哪怕那汹涌的鬼潮,比之昨日已经肉眼可见地单薄了少许,却依然没有停止的意思。   赵德不得不安排着,将一些实在无法支撑下去的士兵们撤了下去。   眼见着残夜将尽。往日里这个时候,天边已经出现了蒙蒙之光。然而此时,有着鬼王的神通法力裹挟而来的阴风乌云,兼且无数火焰升腾而起的浓浓黑烟,天空中依旧黑暗无光。   一如城楼上我等的心情。   “最多两个时辰……”程老头忽然说道,语气十分凝重。   我侧头看向他,正要说话,却忽地心有所感。   这城头上的气机,似乎有些不对!   修行功法带来的敏锐感知力,使得我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了城头上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个地方,黑灯瞎火的,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搭起了一座祭坛模样的台子,十几名士兵在旁边守着。一个老年道士,正在独自一人披头散发地在祭台上面迈着禹步,踏罡步斗,掐诀念咒,朝拜星宿。   定睛细看,赫然便是那位一夜未见,和府衙索要了大笔材料,言说要布设法阵的宋道长。   祭台下面,他的那位年轻徒儿也正在念着咒文,时不时地点燃一些符箓,将符灰洒落各处。   昨夜战事太急,我都将这一位给抛之脑后了。没有居然还真的是在搞什么阵法。   而且还颇有些意思,确实引动了冥冥之中的某种气机。   心念微微一动,我正要改变视野,细细观望。   却见他对着某个神像躬身一礼,然后猛地高举的桃木剑,指向东方,手中掐诀,念了一声。   “叱!”   随后,便是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直从高台上跌落下来。好在他的弟子早有准备,一把将他抱住,免了鼻青脸肿之厄。   然而,此时我已经顾不上看他的结局了。   伴随着老道士喷血倒地,天地间的某种气机终于被他成功地搅动,整个城头忽然为之一静。   “喔喔喔!”   一声清越的鸡鸣毫无来由地响了起来,这声音高妙清远,不似人间之音,仿佛来自天上,充满了圣洁涤荡污秽之意。   “喔喔喔!”   在这个声音的引动之下,那祭台之下,无数毛色鲜亮的公鸡扑扇着翅膀,直立而起,齐刷刷地昂首向天,齐声鸣啼,几如一声,响彻了城头。   “喔喔喔……”   城中剩余的无数公鸡,这个时候也仿佛突然惊醒,开始了每日的打鸣,一时间,整个城中都满是鸡鸣之声。   三声鸡鸣之后,天地之间,忽有清风生,其起自城头,拂过众人之面,掠过诸面旗帜,直入云霄之中。   天空,忽地裂开了。   不,不是天空,而是那黑暗的,不祥的,遮蔽了太阳的厚厚云层,裂开了。   恰在此时,那红彤彤的太阳自天边一跃而起,出现在了世界东极。   一道初生的阳光洒落,透过那道狭小的缝隙,照耀在了城头之上。   “嗤嗤……”   密密麻麻的正攀附在城墙之上,意图爬上城头的阴鬼,就这么暴露在了这缕阳光之下。   无数的黑烟升腾而起。   这些阴鬼张着可称为“嘴”的器官,仰头发出无声的嘶嚎,然后在阳光之下融化、化作了一团团黑烟,最终消散于无形。   不到二十个呼吸,整个城墙之上,原本密密麻麻如同肿瘤一般的阴鬼,已经消失殆尽。城墙又现出了它原本的颜色,在阳光的照耀下,似乎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整个战场,一时间近乎寂静无声。无论是鬼潮,还是守军,都仿佛失去了发出声音的能力。   “这就是道门的力量吗?”望着眼前着如同奇迹一般的场景,程进不禁喃喃自语。   “这便是道门的力量。”我叹息了一声,肯定地说道。   对于道门有着颇多了解的我,面对着眼前的景象,虽然有些惊讶,却也并没有过于为之动容:“论起杀人战斗,道门自是孱弱不堪,所谓的护道者,实力也不过尔尔,一支小小的军队,便可轻易伐山破庙。然而若是论起呼风唤雨,引动天象,驱鬼除邪,却是行家里手,能武道兵家所不能。”   “不过是术业有专攻而已。”   确实如此,虽然远古神话中,那些天神真仙能够移山倒海,挥袖间倾覆天地,然而到了如今这个世道,道门所能做的,也就是这些工作了。   然而,面对着阴鬼,这些法术却有着奇效。   这位宋道长,借着近乎布满整个城墙的庞大阵法,引动了昴日星官之力,成功地将鬼王的神通破开了一丝缝隙。   阳光之下,这些鬼物,便再无立足之地。哪怕鬼王自身能够抵御烈日,然而缺少了铺天盖地的鬼潮,却也对城池再无威胁可言。   持续了数个时辰鬼潮,终于不得不无奈地退下了。   现在,唯一的问题便是,宋老道的这道法术的威力,能够维持多久。 第79章 绝境   我匆匆下了城楼,正看见老道士在徒弟的扶持下,勉强站了起来,唇色雪白,面如金纸。很显然,已是元气大伤。   见我过来,老道苦笑一声:“贫道这回是真托大了,如此庞大的阵法,又缺少诸多材料,又岂是老道这般法力所能驱动的?这一回,怕是搭进去了十年法力。”   “多谢道长高义,舍身以救全城。”我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个大礼,随后跟来的程进、赵德等人,也纷纷弯腰行礼。   老道士喘了两口气,又吐出一口血痰,然后才摆手,叹息着言道:“谈不上,谈不上,贫道法力微薄,此法也不过只能维持两个时辰而已。”   “两个时辰之后,法阵自会消散,那鬼潮,定会再度席卷而来。赵统领还请做好准备。”   两个时辰吗……也就是说,到了午时,这阳光便会再度被遮蔽了,这可真不是一个好消息。   闻得此言,周围原本面露喜色的一众将官,也不禁脸色难看起来。   “终究为战士们挣得了些许休憩的时间,道长今日义举,我等日后必有所偿。”这算是我和各家族给老道士的许诺了,无论是程进,还是各家头领,都没有反对的余地。   遣人将宋老道送下去调养,赵德便下去分派士兵修整,安排人手在城头值守,盯着对面依然蠢蠢欲动的鬼潮,   我们几人对视一眼,然后便各自分开,安抚了一番自家的人手,然后才又回到了城墙之上。   正午将近,洒落城头的暖阳却逐渐消散,密布的阴云翻滚着,挤压、弥合着那道形如“伤痕”的裂隙,最终将它彻底填满,天空再度阴暗了下来。   站在城楼之上,森森阴风吹过,带来了彻骨的寒意。城下半里开外,庞大的鬼潮再度汇聚成形,黑色的潮水,沉闷却无可动摇地继续直往城墙席卷而来。   “崩!”   纷纷扬扬的箭雨落下,中断了两个时辰的战斗,终于重新开启。   喊杀声、惨叫声、落木声、泼水声、火油爆裂之声,此起彼伏,毫无体力问题的阴鬼们再度祭起了它们最为擅长的消耗法,无数的阴鬼作为炮灰,涌了上来。   而反观城头之上,尽管士兵们得到了两个时辰的休息,然而从昨夜一直持续到今晨的彻夜大战,却依然让大多数厢军的士兵疲惫不堪,只是靠着一腔热血,以及身后城中的家眷作为信念,在勉强支撑着。我甚至看到,好几位汉子,因为一时拿不到能够对抗鬼物的武器,直接用刀刃割开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阳刚热血,去换取对阴鬼的杀伤。   至于家丁们,虽然由于身体的原因,要好上不少,但是之前被胜利压下去的各种私心,却再度翻腾了起来。   也就是赵德亲自出战,带着精锐左冲右突,四处救火,到了傍晚时分,整个城头还依然岿然不动,没有一只阴鬼能够攀登上来。   只是看着城下,依旧密密麻麻等着蚁附而上的阴鬼,仿佛丝毫没有任何减少,这般的场景,又能维持多久呢?   城楼中的各家统领,伴随着天色渐晚,一个个地告辞离开,或言战事紧急,下去助赵德一臂之力,或言家中有事相召,却没有一个再度回来。便连程进,都在一个管家模样的催促下,带着愧色,向我辞别。   到了最后,在我将唯一一个留下来的李璟,打发到城头上帮着守城后,整个城楼中,最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呵……终究还是……”   站在暮色之中,望着城下不断升腾而起的火焰,以及血肉纷飞,黑烟四起的战场,我不禁无奈地笑出了声。   事实上,就在半个时辰前,我灵敏的听觉,便已经从他们的窃窃私语中得知了,此时的西城,已经彻底沦陷的消息。   世家们将那西城的城守骗出来露了一面,说是要和谈,却暗中由严家埋伏了弓箭手,将他一箭穿喉。之后,群龙无首的士兵,便再也没能拦得住世家们亲兵们的破门而出。   外面并没有鬼潮的阻拦,因此,逃跑的行为非常顺利。   然而,他们的这一逃跑,彻底将最后仅剩的一点军心士气给彻底打崩。   各家的家丁先得到消息,抢先撤退了。很快的,那些守城的士兵也将得到消息。   定北府的沦陷,已经成了定局。   这时,赵全面色青黑,一步一步地上得城楼来。   “什么事?”我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道。   “夫人,老夫人醒了。”他借着向我行礼的功夫,低声含糊地和我说道。   老夫人醒了?   唔,这确实是近期唯一的一个好消息了,说明宋老道那边的丹药,还是有些效果的,只是……这个时候?   我悚然而惊。   不,这可不一定是好消息。   若是昏迷刚醒,身体虚弱还好说,可若是那丹药滋补作用太强……   “太太什么时候醒的?可曾进食米水?”我忽地发问。   “今日午时过后,因为腹中饥饿,还吃了一碗小米粥。”   也就是说,整个神智都没有问题了,甚至身体,应该也没有大碍。然而,却一直都没有消息传来,直到这个时候,才遣了赵全过来。看来府中此时已经都掌握在手了,那么,接下来就是……   “太太可有什么指令吗?”   赵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说:“老太太让您……”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让您带着赵府家兵,即刻回府!”   “是吗?”听到这个命令,我的面上居然很是平静,没有丝毫的惊怒,“她有没有责怪我?”   “……”赵全没有说话。   “那就是有了?让我猜猜?言我不守妇道?太过莽撞孟浪?还是白白消耗赵家人丁?”   “夫人!”赵全这个时候,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我的话。   “呵,我知道,她是我的婆婆,赵府的老祖宗!我们都得听她的,对不对?”说到这儿,我突然爆发了出来,“可是,可是你看看这些正在奋力厮杀的兵丁,这满城无处可避的百姓!我们能逃,逃得远远的,逃到省城里面!可是他们呢?他们除了坐在家中等死,或者靠着两条腿,被鬼物们在荒原上追上杀死,还能有哪儿可以去?”   某种绝望的情绪之下,我已经完全失了态,不断地喘着粗气,白皙的脸蛋涨得通红——这回,再也不是用血气逼出来的了。   “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再拼一拼呢?哪怕等到真的没有希望了,再退走,难道不行吗?至少那时候还能说,我们已经尽力了,问心无愧!”   赵全木然地看着,完全没有回应。   我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够理解我的心态,或者说,连我自己也无法理解自己此时的心态——明明此前,自己已经做好了撤退的准备,此刻,却完全没有了这个想法。   当一个人,面具戴得久了,哪个是面具,哪个是真实,就真的再也分不清了。   呵……   人,可真是奇怪的生物。   发泄了一会儿情绪,我颓然地坐了下来。   “罢了罢了,赵全,你带着赵府的家丁们撤离吧,顺便知会李璟一声,就告诉他,我先离开了。   “对了,赵德就不必管了,这场仗输了,他也活不下去。”   “夫人,那您……”   “我?”我回头,看了一眼城中正在由于世家的逃难,逐渐变得越发慌乱的场景,摇了摇头,“算了,我就待在这儿吧,反正早就是该死的人了。苟延残喘了十几年,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夫人!”   我抬起眼睛,逼视着他:“快去!”   赵全却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鞠了一躬:“夫人,老太太的命令是,带夫人回去。”   “请恕小人得罪了!”   “你!”   心中猛一闪念,我刚要喊出声,却见赵全身形一动,已经出现在了我的身边,右手高高举起。   然后,他却猛地僵住了,目光看向城外,一动不动。   我下意识地扭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远处的天边,地平线上忽然现出了滚滚的烟尘,一杆殷红如血的大旗在尘头上冉冉升起。 第80章 冲击   昏暗的光线下,一面火红色的旗帜,正越过地平线,伴随着滚滚的烟尘,在呼啸的阴风中猎猎飞扬。   那旗面上,分明绣着的,是一个“赵”字。   这是……   呼啸而过的寒风,带来了如同闷雷一般的马蹄声。   我的身体微微一震——在这震动天地的马蹄声中,竟然隐隐夹杂着一人隐隐有些熟悉的豪迈歌声:   “万众一心兮——”   “荒山可撼!”   领头的一句唱完,赫然是众人齐声的应和,声音粗犷、沙哑,恍若怒雷滚滚而来。   “惟忠与义兮——”   “气冲斗牛!”   站在城楼之上,眼看着一位身披赤红色甲衣,**一匹赤红色战马的骑将从荒原与天空的边界处跃出,我顾不得赵全就在身侧,也情不自禁跟着这些军汉们,甚至是城头上残余的士兵们一起,喃喃地低吟: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苍天兮,下救黔首。   杀尽贼寇兮,觅个封侯!”   真是熟悉的嗓音,熟悉的歌词,熟悉的曲调……   这首《凯歌》,是我抄了写给赵峰,他改了两句后,去寻乐师谱的曲子。   本来是他回来抱怨军中士气不振,我便随意找了个颇为粗俗的打发给他,让他试试在军中拉歌,看看是否能够有些效果。没成想他却十分喜欢,强令着在军中传唱,甚至唱不会的,还要吃板子。   如今,终于再度听到了这熟悉的歌声。   在骑将的身后,无数的赤红色衣甲的骑兵紧紧跟随着,铺天盖地般地席卷而来。   他们高唱着粗俗简陋的曲调,与为首那人相互应和。嗓音沙哑、也有不少走音跑调,却充满了关外军汉的豪迈无畏。哪怕向着人闻之色变的鬼潮发起冲锋,也没有半分退却乃至迟疑。仿佛只要跟随着最前面的那个人,便真的能踏破北荒山,碾碎眼前一切之敌。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敌人,鬼潮激烈地收缩着阵型。   城头上的阴鬼,也纷纷往城下撤去,有些已经登上了城头的,急切之下甚至直接从城头上跳了下去,直接摔成了一股黑烟。   而鬼潮的后阵,则迅速地变阵,后队转身,变作前队,向着赤红色的骑兵潮水迎了上去,试图拖延他们的脚步。   二里!   一里!   眼见着赤红色的潮水与黑色的堤坝迎头相撞。在这一刻,我的心一下子抽紧了——无他,那赤色潮水的数量,实在太少了!   仅仅千余骑的赤色骑兵,与数量高达数万的同样悍不畏死的黑色鬼潮相比,简直如同天上的雷火与地上黑色的潭水相汇,哪怕雷火的温度再高,怕也……   便在这时,战场之中,忽然又有声音悠悠响起。   “至心皈命礼……”   这声音清朗悠扬,并不高亢,却因勾动了天地间的某种气机,瞬间穿透了整片战场。   这是……宝诰?以此为开头,我立刻辨明了来由。   “紫微宸极,勾陈天宫……”   确实是宝诰,不过,怎么会是这一位?怎么可能?   声音并未因我的惊愕而停止,反而愈发高妙悠远,响彻整片天地之间。   “九光宝苑之中,五炁玄都之上。体元皇而佐司玄化,总两极而共理三才……”   我侧头看了一眼身侧茫然的赵全,又看了看城头一众莫名其妙的士兵——也是,这一位,乃至于“四御”,自从前朝末年,道门各派参与争夺龙脉,互相攻讦,却致使天地间灵气愈发倾颓后,便再也没有于世间降下过威能。所谓的宝诰,也只是各道门常规礼祭时候拿来念念罢了,世间凡夫俗子,所能得闻的并不多。   “主持兵革之权衡,广推大德。统御星辰之缠次,毋失常经……”   颂念宝诰的音调忽的一转,隐隐透着一丝杀伐之气,与战场气机相互应和勾连,竟然没有半分不谐。   忽的,我心头一动,昨晚上看的那本杂记,如同流水一般流淌过心头。   难道说是……   就在我心思电转间,音调再转,最终化作一道响彻天地之间的恢宏赞颂之音:   “上象巍峨,真元恢漠,大悲大愿,大圣大慈,勾陈上宫,天皇大帝!”   “喝!”   与此音相应和,那赤红色的骑兵于赞颂之音落下之刻,以领头的骑将为首,齐刷刷地放平了骑枪。   随后,便见以那雪亮的枪尖处,一点火光绽放,如同星星之火,散落四方,继而轰然爆开。   赤红色骑兵手中的武器,在这一刻,俱都燃起了熊熊烈火。   轰!   下一刻,赤红色的潮水与黑色的堤坝迎头相撞。   不,完全没有激烈的碰撞,仅仅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赤色的潮水便突破了黑色的堤坝,更准确地说,是漫过,整个地将黑色的堤坝淹没,再也不见。   那骑兵手中,燃着熊熊烈火的武器,劈砍在阴鬼们的身上,宛如点着了油料一般,只需轻轻一擦,便将之点燃,化作飞烟四散而去,丝毫没有任何的阻拦。   赤甲骑兵们没有任何减缓的意思,在为首的那名骑将的带领下,继续提速直往鬼潮的中心——鬼王的罗盖处直冲而去。   赤焰碧水?   我喃喃自语着——这是我昨晚上刚刚从那本杂记上看到过的,曾经的王朝为了对抗鬼潮,令工部联手道门,经多年潜心研究,配置出的珍贵奇物,其状透明若水,性烈似火,涂抹于兵甲之上,以勾陈宝诰为引,便会激发出其中的诛邪破魔之火,却于人无害,却是天地间一切妖魔鬼邪的克星。   只可惜,由于配方繁复,又需众多道门繁复仪轨的配合,炼制之法已经在前朝末年多年的战乱中失传了。   如今,居然又再度现世了?   这算是凑巧,真的运气好呢?还是……   “蹬蹬蹬……”   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往城楼上奔来。   “夫人!少爷,少爷来了!”   赵德直接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原本有些枯败的脸上满是喜色。   “知道了。”   我平静地应了一声,然而瞟了一眼正立在我的身边,面容已经变得僵硬无比的赵全。   “老奴该死!”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这老货还真是干脆。   我并没有什么记恨他的意思,无论是不是老太太的命令,他终究也是为了保住我的性命,我也不好太过责罚他。   不过……这么多天彼此配合,所积累下来的信任和默契,今日算是一朝丧尽了。   旁边的赵德一时间都愣住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再度扭头看了一眼场上的局势。   城下的阴鬼,正在以一个令人咋舌的速度退去,往着鬼王的罗盖处不断奔涌。而以鬼王罗盖为核心,那股庞大的黑潮,则在以一种让人眼花缭乱,人类近乎绝无可能达到的速度,不断吸纳着这股力量,并调整着队列。   而为了能在赤潮兵锋直插入鬼潮核心之前调整完毕,那些原本处在大阵后方外围的阴鬼,不得不就地组成一支支队伍,往赤红色洪流前进的方向奔去,毫无畏惧地拦在了洪流的身前,试图用自己单薄的队伍,减慢一丝丝赤潮的奔流。   随着一支支阴鬼队伍被迅速冲垮,赤红色骑兵的冲击速度,肉眼可见地缓慢了下来。   “出击吧!”   我盯着战场中的战况,眼睛一眨不眨,“将所有能骑马的,都集中起来,开城门准备出击!”   “我们也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转过头,眼见着尚未反应过来的赵全,以及一脸狂喜的赵德——这个,大概才是他上来的真正原因吧?   “赵德,你居中指挥,赵全,你做前锋!务必牵扯住鬼潮,给相公留出冲击的空档!”   我看着赵全,意思非常明显:这个时候,你听我的,还是听老夫人的?   “老奴,得令!”赵全地低下了头颅。   “出击吧!立刻!”   我站起身,示意他们下去。 第81章 大胜   城门前,一片人喊马嘶。   我站在城头之上往下面看去,短短的一炷香时间,以赵全作为锋尖,赵德居中指挥,一干骑兵已经俱都在城下准备完毕。   虽然依旧面容疲惫,衣甲破损,上面尚还沾满了烟尘和血迹,然而每一个士兵的眼中,都充满了灼灼的火焰,仿佛随时可以将眼前的鬼潮给彻底撕裂。   军心可用。   我点了点头,离开城门上方,越过累累的尸骸,走到城头上高高立着的那面用作指挥的一人高的战鼓前。   早有一个膀大腰圆的士兵手持鼓槌,站在了旁边。   “夫人,您……”   士兵是赵府中人——司职这个职位的,都是赵德的亲信,自然得是自己人——因此认得我,我却不知道他的名字。   但是并不妨碍我对他下命令:“给我!”   “什么?”士兵一愣。   我却没有给他发愣的时间,趁着这个时候,一把从他的手中接过了鼓槌,然后转身,面对着鼓面。   嘎吱——   转轴转动,关闭了两日的城门,终于再度开启,杂色的骑兵队伍,以赵全为首,从忍耐了许久的定北府城中,奔涌而出。   便在此时,我手持鼓槌,胳膊抡圆了,重重地往前面的牛皮鼓面上砸去。   “咚!”鼓面震动,将鼓槌高高反弹而起。   惊天动天的声浪横扫天地之间,音波肆虐,震得我耳中嗡嗡作响,气血震荡不休。   然而,我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顾不得胳膊有些麻木,我咬牙运转着功法,努力压制着震动的气血,猛地一压鼓槌,又是一记敲击。   “咚咚咚咚!”   一连串的鼓声响起,与荒野之中的喊杀声相互应和,几要震动天地。   剧烈的反震从鼓槌传入身体,震荡着我全身上下每一处皮膜,每一处肌肉,每一个骨节,然而气血却在不断地运转着,一边震荡,一边修复、加固着每一处出现细小损伤的部位。   一时间,我只觉得浑身酥麻,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张了开来,汗水不断涌出,湿透了中衣。   视野再度变幻。   一红一杂两股潮水,正在怒吼着,裹挟着无边的怒火,以及满腔的杀意,往黑色的腥臭潮水席卷而去,黑潮则不断扭曲回转,盘旋缠绕,收缩着身形,试图负隅顽抗。   我的鼓点,则恰到好处地引导着城内涌出的那股潮水,协调它的步调、节奏,冲击正在撤退的阴鬼之潮,搅乱它们的阵势,打断它们调整的步伐。   仿若心意相通一般,和远方的那股赤潮相互配合,使其统一在一个人的指挥下。   下意识的,我抬头看向天边。   此时,那位赤色骑将,已经带着队伍冲刺到了黑潮的本阵之前,烈火缭绕的长刃左劈右砍,手下并无一合之将。无论是密密麻麻的阴鬼,凶恶凌厉的厉鬼,甚至鬼王亲卫的决死反冲锋,都根本无法阻碍他的冲击。   就在我看向他的时候,他似乎也侧头向城头看了一眼,彼此的视线相互交错。   由于距离太远,我也不清楚他到底看见了我没有,不过,这并不妨碍我继续更加激烈地抡动鼓槌。   冲锋!   冲锋!   鼓声隆隆,两支骑兵杀透了重重阻截,近乎同时杀到了鬼王的本阵前后,随后,近乎同时的,几乎没有进行任何调整,一前一后,就这么携带着那股蛮横的冲劲,一头撞了进去。   鬼潮顿时被撕裂开了两个大口子   “哗啦啦……”   黑色的旗帜飞扬,鬼王们的罗盖,在这一刻,终于动了!   四面罗盖齐齐斜指向前,所向着的,赫然是那股赤色的骑兵的方向!   四大鬼王同时出击!完全舍弃了后方正在突袭的赵全和赵德,携带着剩下所有的亲卫,目标直指赤色的骑将!   赤红色的骑将却没有丝毫避让——或者说,被赤色潮水推上潮头的他,已经没有任何避让的余地。   “轰!”   四张黑色的罗盖,与一面赤红的旗帜,终于撞在了一起。   “赵峰!”   遥遥观望着这一幕,在这一刻,我喃喃念着,近乎有些窒息。   闭上眼睛,不敢再去看战场中的变化,我猛地扭头,手中的鼓槌重重地敲击而下,这一刻,我的全身力气,仿佛都已经融入到了鼓槌之中,似乎此时这里,便是我的战场。   第一声响,鼓声轰鸣,黑暗之中忽有幻景浮现:红烛高烧,笙歌盈耳,女子羞怯垂首,男子挑起盖头,脸上满是得偿所愿的极尽欢喜。   来不及细思,第二槌紧跟着落下,幻境动荡,又一副画面浮现,秋日的荒原之上,一匹赤马纵情奔驰,背上两人相倚,一人仰首长啸,一人低吟作歌。   手臂随着惯性继续挥动,第三声鼓鸣,幻境再变:昏暗云层之下,二人依依作别,女子倚门眺望,男子回首流连,一缕阳光自云中罅隙落下,照在男子身上,仿若披上一层金甲。   手臂酸软麻痹,再也无法举起,我不得不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忽的,城头之上,荒野之中,有些突兀地安静了下来,喧哗的声音渐渐止歇,连时刻   不止的风声,都仿佛停止了脚步。   幻境也跟着消失,我睁开了眼睛。   一缕暗红色的阳光照在泪珠上,泛起七彩的光泽,直到此时,我才发现,自己竟已是泪流满面,汗流浃背。   顾不得这些,下意识的,我抬头看天——一,二,三,天上密布的阴云之中,此时此刻,现出了三道巨大的裂痕,并迅速向两边扩大。露出了暗蓝色的傍晚天空。悬挂在西边的夕阳,从裂痕中探出了头,为整片大地投下了温暖的余晖。   “鬼王死了!”   “将军神威!”   “胜了!”   “大胜!”   “万胜!”   一阵又一阵的欢呼,此起彼伏,从荒野,到城头,尽是一片欢腾。   转头看去,战场之上,那原本只觉得恐怖狰狞的四顶黑色罗盖,此时已经有三面倾倒在地,任凭马蹄践踏,剩下的一顶,也在狼狈地歪斜着,往着战场外围落荒而逃。   它的身后,那面赤色大旗,正在迎风招展,猎猎作响,紧追不舍。   而作为背景,天空中,无边的阳光洒落,一只只片刻前还在肆虐不休的阴鬼,却只能不断哀嚎着,散发出一阵阵黑色烟气,融化、发散,最终在阳光下消散殆尽。   刚刚还在耀武扬威黑色潮水,此时此刻,已经成了仿佛烈阳之下正在的浅浅小水洼,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份。   “大局已定!”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放下鼓槌,缓缓走到城墙边上,目光紧紧追着那位意气风发,立下赫赫奇功的赤甲将领。   便在此时,他转过头,拉开面甲,同时看向了城头。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是否眼花了,远远的,我分明看见,他的嘴角似乎向上扯了一个笑容。   “呵……”   我也忽然笑了起来,收回了视线,随手将鼓槌丢还给了在旁边已经看傻了的家丁:“辛苦一夜,实在是疲累了,回头赵德他们若是问起来,便说我有些困乏,先回府歇着了。”   “晚间府中自会大摆宴席,为相公庆功。”   一边说着,我一边自顾自地轻笑着,飘然下了城墙。 第82章 回府   当我一个人回到赵府的时候,府中正是一片兵荒马乱。   门口唯有一个门房,正心不在焉地看着,直到我一直骑到了门口,下了马,才匆匆忙忙地上来迎接。我也没心思训斥,只是将缰绳随意地丢给他,然后进了府中。   或许是我回来得太急的缘故,赵二回军,阵斩鬼王的消息尚还没有传回来,只见诸多仆从家奴正在神色匆匆地来来去去,忙着收拾行李装车,府中一片凌乱。   就算是要逃跑的时候,还要带着这么多坛坛罐罐?   真遇上鬼潮破城,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府中没了我,也没了赵全,亲兵也没剩几个,这行止就整个的乱了套了,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在暗中贪墨财物。   我摇着头,拦住一个下人:“这是怎么了?府中怎么这么乱?”   那下人正急匆匆地去做事,却忽然被拦下,开始还有些不耐烦,后来发现是我,浑身一个哆嗦,赶忙下跪:“回二夫人,太太醒来了,下令我们尽快收拾行李,准备撤离。”   “我知道了,”我皱了皱眉头,“你通知下去,先别整这些了,把东西都回归原样。”   下人没敢动身,低着头,不敢起来:“可是老太太那边……”   “太太那边我去说,二爷回来了,鬼潮已经退了。”我佯作不悦,“府中这么乱,晚上怎么迎接二爷回府?”   下人猛地抬头,面上似是不敢置信:“二夫人,您……您……是说,鬼潮退了?”   然后恍觉自己说错话了,犯了尊卑,赶紧低头叩首:“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小人,小人只是欢喜得紧了……”   “休得啰嗦,赶快去做!”我摆摆手,示意他别光顾着磕头了,赶紧去办正事,“二爷阵斩鬼王,立下不世奇功,晚上府中还要摆言庆功的,如今这般混乱。赵家的体面还要不要了?”   “若是因此耽搁了,我晚上拿你是问!”   赵家体面不体面,和我无关,反正赵二此番立下的功劳,足够吃上一辈子了,没人敢说赵府什么不是。不过不妨碍我拿着这个理由吓唬吓唬他。   “是!是!”那下人一边应着,一边赶紧起身,一溜烟地跑了,一边跑,一边还喊着:“鬼潮退了!鬼潮退了!二爷阵斩鬼王!将鬼潮杀退了!”   得,之前的慌乱让赵府人心浮动,连规矩都弱了不少——至少以前这般在府中喧哗的,少不了一顿板子。   我摇着头,连房也没回,衣服也没换,就这么慢悠悠地往老太太房中行去。   老太太房中这个时候也正在收拾行李,老太太自己坐在一旁,看着还挺精神的,不像是昏迷了三天的病人。   柳氏不在,两个小少爷也不在,不知道是在收拾行李,还是先行上了马车,准备出发。   晴雅正在一旁服侍着。   进屋的时候,我瞄了她一眼——这一位,如今可真有些本事,完全看不出之前那副烂泥巴扶不上墙的模样。这老太太一醒,就破了我的禁令,把她给召回来了。   说不得那些老太太昏迷期间服侍的人中,就有她的人。   “太太,媳妇来了。”我向着老太太行礼。   老太太没说免礼,也没有看我,只是指点那些下人收拾,过了一会儿,才状似不悦地问道:“赵全呢?”   “全伯出了城,正和二爷一起剿杀鬼潮的残兵。”我毫不在意老太太对我的刁难,径直将实情说了出来,“即将入夜,唯恐残余的阴鬼趁夜走脱,因此还要再杀上一阵。”   我可没有欲扬先抑,先惨兮兮地被责难,然后再翻身打脸的习惯——那样只会让老太太下不来台,把矛盾越搞越大。   闻得此言,老太太愣了愣,随后手一抖,猛地转头看向我:“二爷?老二回来了?还打退了鬼潮?”   然后看着我依然恭敬地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才说道:“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模样,像个什么样子?赶紧起来说话。”   “是!”我这才起来,将整个事情大略地说了一遍。   当然,忽略的是前半段我在守城中发挥的作用,至于后来事态紧急,城破在即,赵二忽然神兵天降,大发神威的段子,倒是得细细描述的。   说到那阵斩鬼王的关节处,老太太那是眉飞色舞,心花怒放,就差手舞足蹈了。旁边的晴雅,也听得是眼冒奇光,一脸的崇拜钦慕之色。   看得我心中一阵腻歪。   “二爷一阵斩杀三位鬼王,救得定北府城,立下奇功,今晚府中可要大摆宴席庆贺一番?”   说到最后,我装模作样地询问道。   “那是当然!”不要说老太太宠溺小儿子了,就算不亲的,立下这份泼天的功劳,也得捏着鼻子大肆庆祝啊,“茗丫头,此番守城,你带着咱们赵家第一个顶上,没有堕了赵府的威名,也算立了不小的功劳,这宴席,就由你来负责吧。”   这算是奖赏了?可是很烦啊……   “是!”不过,我还是躬身应下了这个差事。   “夫人,”这个时候,晴雅忽然在一旁插嘴,“奴婢想着,二夫人在城中厮杀了一夜,如今怕是也乏了,还得回房沐浴更衣。不若再遣个人,帮衬着些?”   我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一位,这是受什么刺激了,今日这么主动?   若是往日里也有这股子勇气和闯劲,也不至于被绿蔷压在头上了。   老太太也颇有些惊讶,不过略作犹豫,看了一下我:“茗丫头,你看……”   “那真是太好了。”我没有表现出丝毫芥蒂,笑着说道,“媳妇正好疲累得很,又是新妇,对府中的宴席惯例了解不多,有个人帮衬着,那是再好不过了。”   老太太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盯着我,端详了一下,见我确实没有勉强的意思,然后才点点头:“既然这样,晴雅,那你就过去给茗丫头搭把手吧。精细些,千万不要出了差错。”   “是!”晴雅面露喜色,干脆地应了。   出了老太太的屋子,我忽然收住了脚步,跟在后面的晴雅反应很快,也一下子停了下来。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乏得很,”我看着天边已经落了一半的血红夕阳,没有回头,“这身衣服也不适合,得先回房换换。宴席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府中之人,管事以下,任你差遣,若是有什么问题,遣人来房中寻我就是。”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就走了,留下晴雅在风中站着。   将事情完全交出去,倒不是我在打什么主意,而是真的懒得动了——一天一夜的沙场经历,心潮几度起伏,哪怕身体能靠着血气撑着,心理上也差不多已经到了一个极限。   准备宴会是一件相当繁琐的工作,有个人自愿帮着分担,我当然相当乐意。 第83章 转变   回到自家院子的时候,紫菱和碧荷已经接到了消息,正在院子外面等着。   见着我回来,两人俱都是眼眶通红,泪眼涟涟,显然是在我不在的那会儿,吃了不少苦头。不过或许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身上并没有什么伤痕。   “怎么了?一个个的这般模样,受了委屈怎的?”我笑着问,看上去是在打趣。   实际上,在这种即将得势的时候,除了老太太外,若是真的有其他哪个不开眼的惹上门来,我也不介意拿来立个威。   “没有委屈,是看见夫人安然归来,又闻得少爷破了鬼潮,护得定北府安宁,婢子们高兴得坏了。”碧荷抹着眼泪,笑着说道。   我又看向紫菱,见她也在拼命点头,心下里面有了谱,叹息了一声,也不再多问。   进了房中,紫菱和碧荷带着下人端来浴桶,倒上烧好的热水,撒上些梅花瓣,因为是特殊时期,没法泡澡,只得脱了那一身沾满尘埃和汗水,已经有些散发出味道的衣服,光溜溜地坐在椅子上,让紫菱和碧荷帮着擦身。   这种相当腐败的待遇,刚开始的时候,我其实还很是不习惯,哪怕现在也是如此。不过这么多年下来,也就学会了忍耐,就这么僵硬地坐着,任由她们折腾了。   享受,那是不可能的。   传说中,关内顶级豪门的贵妇,洗个澡都得数十个人服侍。   澡盆要用银制的,还得分上半身和下半身两个盆,上身是天,是清,下身是地,是浊,地不能盖过天,清与浊也不能相互混淆。   每一个步骤都有讲究,都得有四五个人服侍,用的香皂得是特制的玫瑰皂,用的毛巾也是由专门的织工纺织,洗的时候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湿。服侍的侍女,还得憋着气,不能把气吹到主子的脸上。一个步骤出错,轻则挨板子,遇上主子心情不好,说不定事后就没了。   仅仅是想上一想,都觉得够奢侈。和她们一比,我这个更加喜欢自己蹲在浴桶里面泡澡自己搓身的粗胚,被称作关外边鄙之人,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擦完身子,在紫菱和碧荷的服侍下换上干爽衣裳,我又回了榻上小憩了一会儿。   待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再度黑了下来。   这一番,或许是卸下了心事,有了安全感,恰好晴雅也没来打扰我,倒是睡得香甜,连梦也没有一个。   起了身,任由紫菱为我梳妆打扮,又挑了一身盛装,然后才出了门。   此时,赵二于危急关头突然杀出,力斩三鬼王,大破鬼潮,解救了定北府的消息已经传遍了阖府上下,   府中张灯结彩,来来往往的仆从下人,俱都没有了我刚回来时候的惶恐茫然,而是人人面带喜色,连胸口仿佛都挺起了三分。   厨房之中熙熙攘攘,烟火气十足,无数制作精美的蔬果冷盘端了出来,摆放在了桌子上。一坛坛的酒水,也都起了出来。   正个赵府,此时一改前几日端正冷肃的气氛,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没有声张,四处走走,看了一圈,我才着人去唤来了晴雅,又详细问了一些准备的情况,见她确实安排得井井有条,便继续了自己的甩手掌柜作风,自顾自地回了院子。   将前些时日就织好的围脖和香囊拿了出来,又用积存下来的玫瑰花瓣,调了一杯醒酒茶,看看赵峰还是没有回来的意思,便拿出了一本杂书,坐在书房里面,平心静气地看着。   一场大仗,战斗的过程仅仅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哪怕打完了仗,事后要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无论是追杀残敌、士兵们的重新聚集,伤亡的统计、事后抚恤,赏赐的计算、还是和忽然得知城池已经保住的同知、还没有离开的各路世家之间的打交道、庆功,都是非常花费时间的事情,因此我并不着急——当时之所以匆匆离开,除了不想去抢赵二的风头外,也是有着想要借此避开这些繁琐事情的打算。   直到又过了半个多时辰,赵忠才回了府,传来了赵二的消息,说是同知和各家守家的,正在设宴款待,大约再过个一刻钟,就可回来了。   府中一时间欢呼雀跃。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憨货居然往我这院子跑了一趟,说是奉了赵二的口令,让我此次必须盛装出迎,不准再躲。   我一时间也没想到赵二那二货居然交代的是这句,让紫菱和碧荷在旁边听到了,一个个都忍俊不禁,掩嘴轻笑。   我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打发这糙汉走了,然后又让紫菱帮着我修整了一番,看看衣服确实还算合身,才出门去了主屋。   主屋之中,此时也是热闹非凡。或许是多日的禁足令一朝得解,家中大大小小的各房都出了樊笼,一个个都很兴奋。几个莺莺燕燕正在围着老太太,叽叽喳喳地不断地说话,连柳氏和她的两个儿子也都出来了,坐在一旁,时不时地插上两句。   “二房来了。”有眼尖的看见我进来,小声地说着。   场中气氛为之一顿,莺莺燕燕们顿时散了开来,给我流出了空档。   老太太见着我出现,一副乐呵呵的表情:“茗丫头,来了,这些天辛苦了,快来,来这儿坐!”   她指着的是柳氏平日里坐的位置。   场中的哪个都是精细人,自然清楚老太太的心思,因此哪怕刚刚莺莺燕燕们围了个严严实实,那儿也没人坐。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柳氏,见她面上隐隐约约现出一抹青气,随后便强忍了下来。赵翰依旧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知道,赵舒倒是看出来了一些,但是也仅仅只是露出不忿之色,却没有说话。   这一家吃了些苦头,终于有些长进了。   心中这般想着,我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然后迅速地便加入了话题之中——不喜欢不会不要紧,只要把老太太说开心了就行,至于剩下的,都到了这般地位了,难道还得配合着她们的话题吗? 第84章 夜深   就这般心不在焉地闲聊着,过了一会儿,外面终于传来了消息:赵二少爷即将回府。   厅中众人一齐起身,簇拥着老太太,走出了主屋,进了院子准备迎接。   过不多时,“嘎吱”声中,中门大开。   赵二一身便装,满身酒气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帮各色人等,我认得的,便有交好的世家子弟,刚刚在城头奋战的军中众将,以及赵忠赵德这般的家丁家将等等。   除了老夫人等人,其他迎接的众人一齐躬身相迎。   赵二这货一脸的志得意满,春风得意,俨然走到了人生巅峰。直到走到老太太面前,才咚地一声跪下:“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起来起来!”老太太乐呵呵地将他扶了起来,又是一阵紧张地端详,“让我看看,受伤了没?”   “不过区区小鬼,孩儿又怎么可能受伤?”这货很显然,已经喝大了,那关外闻之可止小儿夜啼的鬼王,万鬼之主,在他的口中也成了小鬼了。   “瘦了瘦了,”老太太根本没有听进去自家儿子在说些啥,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一脸地心疼,“这些日子苦了你了,整日里风里来沙里去的,回头我得让厨子好好炖几碗参汤,给你补补元气……”   呃……   只能说,果然,婆婆和媳妇的视角,实在差距太大了。我可没看出来,赵二这货有什么变化,若说有的话,满脸的红光,意气风发,看上去比之从前,似乎还神采飞扬了许多。   就在我心里吐槽的功夫,赵峰拜完了母亲,走到了我的面前,定定地看着我。   和他灼灼的视线相接触,不知怎的,我忽的有些心虚,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   心中突兀地砰砰跳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襟,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什么好。   就在我绞尽脑汁,想着先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见他弯下腰,对着我行了一个礼。   “这,这怎么使得?”我脱口而出,下意识地伸出手,试图去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掌。   粗糙而布满老茧的手指摩挲着娇嫩的皮肤,我的脸忽然有些热了起来。   “这一礼,是代全城百姓行的。”耳边响起了这货熟悉的声音,隐隐约约地,只觉得他的呼吸声,喷到了自己的脖颈,“若非夫人,只怕此刻定北府,已经成为鬼蜮。我赵峰,也将铸成大错。”   “……”   这算什么?在这儿表彰我的功劳吗?体现我在守城战中的重要性吗?可是,这怎么可以?   无论如何,今晚的主角一定是他,也必须是他。   “此事全赖赵统领指挥有方,各家士兵拼死力战,以及夫君的勇武和救援及时,妾身不过是凑了巧,有着些许微末功劳罢了。”我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赵峰,“夫君若欲行此礼,更应向这些奋战的勇士们,而非是妾身这等躲在后面的妇人。”   这已经不仅仅是谦虚,而应该说是劝谏了。   场中顿时变得有些安静。   赵峰挑了挑眉毛,却没有丝毫不悦的神情,反而带着些舒朗的笑意:“夫人说得有理,确实如此,是为夫孟浪了。”   说着,一只手伸出,赵忠似乎早有准备,为他奉上一只斟满的酒杯。   他手上微微用力,我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转了个方向,和那些正望过来的诸多将领打了个照面。   “这一杯,便由我夫妇,敬各位壮士!”   “轰!”   那些糙汉子轰然应诺,场中的气氛顿时活络了起来。   **********   整个庆功宴十分热闹,毕竟来了不少军中将领,一个个都是海量,又是刚刚得了个大胜,兴奋异常,到了酒酣耳热之际,便开始互相比拼酒力,吵吵嚷嚷的,让习惯了安静的我,有些头痛。   而我坐的女眷这一桌,那些莺莺燕燕也一个个叽叽喳喳的没玩,变着花儿和我搭话,其中一些不乏攀附之意,我也只能面带笑容,勉强应付着。   酒过三巡,实在忍受不了这般场面的我,便以不胜酒力为由,先行离席,回了屋子。   脱下那些繁琐沉重的盛装,我换下了便服,坐在书桌前,拿起一本书,随意地翻看着,可是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子中一片纷乱,思考着赵峰今日举动的用意,思考着他话里话外的是否有其他含义。   思绪繁杂,到了后来,已经变得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些什么,就这么发着呆,愣愣地看着书页。   “在想些什么呢?这么入神?”   忽的,一个温热的身体出现在身侧,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充满酒气的鼻息喷在耳垂上,热烘烘的,带来一种搔痒之感。   我心下一惊,下意识的抬头,脸颊却恰好与两瓣薄唇相碰。   两颊顿时腾起两团热意。   一阵突如其来的羞恼之下,我正要作色,却抬头看见了赵峰脸上那无辜的表情。   一腔的恼意顿时冷却了下来。   毕竟,虽然是他轻薄在先,然而最后那一下子却是纯粹的是我自己作出来的。   用力喘了两口气,我正要说话,却见眼前这货抿了抿唇,又伸出舌头舔了舔,仿佛在回味着什么。   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挑逗?   冷静冷静……   我在心底按压着自己的火气。正容敛色,站起身向他行了一礼:“夫君回来了。”   “嗯,那帮蠢东西不自量力,竟然想和我拼酒。一个个被我灌得东倒西歪的,连路都认不得了,最后都是遣人送回去的。”这货一脸得意地和我炫耀,仿佛这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   “那军营之中可有安排,若是有敌……”话说到一半,看到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便知道说错话了——这一位久经沙场的,又怎么可能不防着这个。   “是妾身浅薄了,相公久经战阵,又怎么会毫无准备?”没等他说话,我抢先自嘲地一笑。   “夫人也不必妄自菲薄,但凡能想到这个,已经超过这关外半数以上的所谓沙场宿将了。”赵峰一脸的自矜之色。看似在表扬我,实则是在吹捧他自己。   看来经过这一场大战的洗礼,这一位骨子里的高傲性格,至少,在我面前是不加掩饰,显露无疑了。   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没搭理他这可以算是自吹自擂的话,只是和紫菱一起为他服侍更衣,同时抬手示意一旁的碧荷去端醒酒茶来,双手捧着为他奉茶。   这货毫不客气,一把接过来,摇头晃脑地嗅了嗅香味,然后轻轻抿了一口。   “夫人所制的花茶用来醒酒,真是暴殄天物了。”   我却不以为然,随意地说了句:“不过是些许玫瑰花瓣罢了,若夫君喜欢,妾身明日再给夫君泡上些。”   “那便劳烦夫人了。”赵峰眨了眨眼睛,立刻打蛇随棍上。   “……”   好吧,虽然有些麻烦,不过论起来,也不过是增添一点小小的琐事而已,而且他这有一搭没一搭的兴趣,还不知道能够持续多久,我对此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只是接下来,他一边饮着茶,一边眼睛却不断地四处瞅着,简直和捉奸的没什么区别,不知道在发什么酒疯。   “相公这是……”到了最后,我实在忍耐不住,有些好奇地问道。   “听闻夫人给为夫准备了些礼物。此刻却没有见着,心中颇有些痒痒……”赵峰转头看着我,那嬉皮笑脸的模样,简直是讨打。   这些东西可本来是准备给他的赔礼——等为自己今晚的特殊情况赔罪的,却没成想,却事先被人给泄露出去了。   我狠狠的瞪了紫菱和碧荷一眼,然后无奈地起身,去房中将那藏着的香囊和围脖拿了出来。   “冬日里闲来无事做的一些小玩意儿,还望夫君不要嫌弃简陋。”   “不不不,很精致,夫人真是有心了,为夫很喜欢。”赵峰很开心地收下了,而且还小心翼翼的将香囊挂在了自己随身的玉佩上。   这样的细节,让我的心里也不禁油然而生了一股暖意。   我正要说些什么,却见赵峰忽然一挥大手:“你们先下去吧。”   然后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紫菱和碧荷便已经告退出了门,紫菱还很贴心的将房门给关了上。   房间中顿时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看着他逐渐向我走近,我的心脏顿时怦怦跳动了起来,脑海中思绪烦乱,想着怎么向他开口,眼见着他走到近前,我吸了一口气,正要主动提起,却见他身子一歪,坐到了旁边的软榻之上。   “啊……这两天几乎都在马背上度过,骨头都给颠酥了。”赵峰这货状若无忌地伸了个懒腰,“还是家中舒服,这房中的软榻,尤为合适。”   我却被生生地噎着了,差点一口气没接的上来。   他睁开了眼睛,拍了拍榻边留下的空位:“过来坐啊,杵在那儿干什么?”   狠狠喘了两口气,迟疑了片刻,我才侧着身子坐了下来。   “都说夫人性子柔弱,可今日城楼擂鼓助阵的风采,堪称飒爽英姿,丝毫不逊色于男儿,真是让人心折。”赵峰睁着眼睛看着我,脸上满是揶揄的笑意。   “都是被相公的武勇所激发而已,”我早想好了说辞,然后又有些诧异地问道,“相公隔着那么远,竟然还能看见妾身?”   “哪怕是隔着一里远的红缨,为夫都能一箭射落,看见自家夫人为自己擂鼓助威,又算得了什么?”赵峰很随意地说着,仿佛是在说一件很是平常的事情。   我却知道,这事情并非像他说得那么轻松——也就是说,赵德所说的他的箭术,是真的了?这厮的目力和臂力,还真是恐怖。   说他是关外第一条好汉,或许有些夸张,但是若是论起有数的武道高手,他却定然位列其中。   思绪正有些飘远了,去忽然听他说道:“一个不小心,居然差点被你岔开了。那你深夜领兵出府,身临一线,与鬼潮夜战,也是被为夫的武勇所激喽?”   我的心中一突,正要说话,赵峰却突然起身,一只大手直压在我的左胸口。   毫无防备之下被袭,我正要惊呼,却听他又说道:“心跳得这般快,想必又是在想着什么推辞的说法吧?”   这个时候,我也顾不上被他轻薄了,只是勉强笑着:“相公说哪儿的话。”   他却并不答,另一只胳膊揽上,一把将我搂在了怀中。   我试图挣扎,然而细胳膊细腿的,却被他铁铸一般的胳膊搂得死死地,完全无法动弹。   “相公……”一时之间,我都有些觉得自己喘不过气起来,只能细声地求饶。   赵峰略略放松了些,却没有完全放开,只是搂着我,自顾自地说着,温热的鼻息喷薄而出:“我知道你是喜欢将心思藏着的,喜欢躲在后面,不爱出风头。有什么功劳都不喜欢揽着,都爱往外推。不过这一回,为夫是真的要多谢你。”   “倘若没有你,此时,我看见的,怕只是一幅人间惨景了。而母亲她也……”   说到最后,他似乎都有些动情了。   我也一阵沉默。这个时候,感觉说什么都有些不对劲。   过了好半晌,感觉他的心情平静了些,才好声好气地安慰着:“此次也并非全是妾身的功劳,都赖大家拼死用命,相公又及时赶到,才能得解此次之厄,乃是相公洪福齐天,妾身不过是做了一点应该做的微末之事罢了。”   “不,无论如何,夫人此次的恩德,为夫都难为报,”赵峰忽的抬头,“所以……”   “所以?”   我正诧异着,一阵天旋地转,我又被他一把横抱在怀中,往床边走去——忽然感觉,这个已经成了标准姿势了。   我拼命挣扎着:“相公,妾身今日身子不便……要不,妾身着人去唤晴雅过来……”   赵峰只是充耳不闻,一直将我抱到了床边。   “若是不愿,紫菱、碧荷也是可以……”   赵峰并没有说话,一把将我扔了上去,一脸地坏笑:“喊她们干什么?身子不便自有身子不便的谢法。” 第85章 赵峰   时已夜深,罗帐半卷   微亮的烛光照进帘子里,赵峰歪了歪头,看着身旁已经熟睡的枕边人。   她的眉头微蹙,眼角还沾着点点泪光。   轻轻叹了口气,赵峰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的地抹去了那一点泪痕。   这点小小的动作似乎依旧惊动了她,睫毛微微颤了颤,两瓣樱唇中飘出了两句模模糊糊的话。   大致似乎是“不,不要”之类的。   赵峰屏住呼吸,停止了动作。枕边人咕哝了两句,随后翻了个身,似乎又陷入了熟睡之中。   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赵峰捻起了她落在枕上的一缕青丝,下意识地在手指中缠绕摩挲着。   他其实有些后悔。   原本他以为所谓身体不便,不过是枕边人羞怯的托词而已——毕竟她的日子一直很规律,按常理应该早就过了,没想到居然还在。   是因为这段时日操心太过了?   只是昨晚酒喝得有些大,又恰逢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便就只能像他之前所说的,身子不便有身子不便的做法。   虽然她开始的抵抗很激烈,不过在他的面前,那点挣扎和挠痒痒没有什么区别。   对于筋肉的拿捏和关节的控制。他才是行家里手。甚至不需要太多的力气。他就已经彻底制服了她。   唯一的问题,即便当时他很有征服感,然而,事后回想起来,当时她那泫然欲泣的表情,以及如今这不安的睡姿,都让他隐隐有些愧疚。   毕竟,倘若没有她在这段时日的辛苦打理,以及关键时候的果决,这赵府,怕是早就已经散架了,定北府城也不可能保得下来。   真是没有想到,自己离开的这短短的一个一月余的时间,竟然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兄长入狱,兄长的妾室被害,妖兽袭府,母亲昏迷,乃至于鬼潮攻城。   而她居然也就一个人默默的扛下来了。没有写信向他诉苦,事后也没有向他邀功,反而是将功劳能推的都推到了别人的身上。   似乎她所完成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丝毫不值得称道一般,那种云淡风轻的模样,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或许这也是他一直喜欢逗弄,乃至于近乎折辱她的原因?   不过,这也的的确确是她一贯的风格,从十几年前就开始了。   探出手,轻轻抚摸着枕边人垂下的青丝,赵峰刚毅的嘴角勾起了一个柔和的弧线:算了,男子汉大丈夫,做就做了吧,就当是对她忘了自己的惩罚。   他的性子,可是一向都很记仇的。   是的,他们在很小的时候,曾经见过一次面,眼前这个倩影在他的心目中,已经驻留了十几年。   而非是她自己以为的新婚之夜才第一次见面。   那个时候自己还小,当时也并非这个家中备受期待的具有名将之资的神童,不过是有着一把力气,喜欢打架的混世魔王罢了。   那时候的自己,由于自小便受到母亲的宠溺,因此性格一直顽劣不堪,欺负人来是一把好手。   那一天,自己随着父亲去李家拜访,在李家的后院,一言不合,便与李家的几个兄弟打成了一团。当时李家的几个小孩合起伙来一起上,最后却都被他打的屁滚尿流。   虽然自己当时不会什么武功,也被打得鼻青脸肿,但是看得那几个小屁孩哭着喊着要去找父兄,还是很得意的。   然后,自己就看到了那个在竹林边上,捧着一本书在专心读着的女孩,一位如同空谷幽兰一般,带着病容的瘦弱白衣女孩。   由于当时实在太过惊艳,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也有些记不得了。   只记得自己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拿着那根打倒了李家诸人的竹棒和她炫耀自己的战绩,她的表情却很平淡。   既没有那种看不起他这种粗鲁行为的高傲,也没有对于他凶神恶煞的害怕。   那个女孩声音很清冷,令他至今依然记忆犹新:“你拿着这根棒子,就算打倒了十个人,一百个人,也不过是百人敌而已,我看你资质很好,为什么不静下心来去学学万人敌呢?”   “万人敌?”幼年的自己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是的,万人敌很厉害的,学会了之后,就能一个人去打一万个人了哦。”   女孩子那完全是哄小孩子的口气。   但是自己居然就信了。   父亲寻来的时候,竟然傻乎乎地去和父亲说,自己这场架打完,觉得打十个人太简单了,要学就要学万人敌的功夫。还按照她的要求说,万人敌是自己曾经在书上看见的,觉得很威风。   嗯,完全把她给摘出去了。真是她一贯的风格。   然后,自己一头雾水地听见了李伯父的大笑,以及自家父亲脸上的无奈,以及期许。   从那一天开始,自己的人生就变了。   父亲对他的要求突然严格起来,识字,练字,读书、蒙学,私塾,每一日都严加督促,无论是自己撒泼打滚,还是母亲说话,都不好使。   等稍微大一些,家传的兵书战策武功秘籍等等等等,便被父亲一本本的灌入了自己的脑子中。   随着年岁渐长,他从一个顽劣孩童成长为了被世人所称赞的兵家将领。   而他所默默关注着的她,被城北的那个老道士治好了先天之疾,从一朵空谷兰花成长为了关外闻名的才女,后来又帮着父亲打理家业,颇有成效。   一直暗中寻觅机会的自己,最后终于借着赵李两家的联盟的机会,向父亲提出了那个要求。   当时父亲和母亲都并不是很同意,毕竟,她曾有先天之疾,又是商贾之女。   他们的意向是李伯父的女儿。   最后,依靠这自己的一力坚持,加上大哥出于才学的缘由也并不反对,最后才终于得偿所愿。   新婚之夜,当自己搂着那怯怯的娇嫩身体时,那种多年心愿,一朝满足的感觉,真是的无法言喻。   然而成婚后,她却没有如同自己希望的一般,展现自己的风采,而是继续保持了自己在家中的低调,伏低做小,小心谨慎,有时候连自己都看得心疼。   至于曾经偶尔有所听闻的锋芒,则更是被小心地收敛不见,仅仅只是偶尔在和自己挑灯夜读的时候,才能偶尔窥见几分。   她真的没有怨言吗?怎么可能?真以为那首《秋词》中的郁郁之情,他这个她口中的糙汉子读不出来吗?   只是身处府中,连他自己都要有些约束。本以为要等到自己再年长一些,搬出府去居住,才能让这颗自晦的明珠重现光芒,却没成想,这一次鬼潮临城的危机,倒将她的光华给彻底逼出来了。   这可真是一件幸事。   倘若定北府城沦陷,哪怕最终赵府能够及时逃出,作为如今定北府武官级别最高的他,也得吃上不小的挂落。   降职去官是轻的,若是运气不好,那朝中奸相死死地咬着他,以赵家如今的颓势,怕是会落得和兄长一般的入狱论罪的下场。   如果不是她的话,自己的野心怕是没有开头,便已经宣告结束了。   是的,野心。   他是有着自己的野心的,而且野心很大很大,甚至大到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或者说,狂悖逆乱到了连他自己也不敢说,最多也仅仅只敢在夜深人静之时,想上一想罢了。   因此,他一直隐藏的很好。无论是父亲、大哥。亦或是诸位上司同僚都没有能够察觉。哪怕是枕边这位蕙质兰心的女子也……   不,也不一定。   或许她已经隐隐有所察觉了。   毕竟她曾经无意中说过,他的字,若非是天生顽劣狂妄,便是有大格局、大心胸的。   当然她为了弥补失言,也开玩笑说,以她看来,自己应该是前者居多。所以同样是玩笑一般的,自己就真的“顽劣狂妄”地小小惩罚了一下她,让她第二天都下不了床。   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提过这一茬。   话说回来,这份野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唔,已经记不得了。毕竟,当年那个疯疯癫癫的老道士在算命摊子上对自己轻轻耳语,说他身具龙蛇之资的时候,他也不过是幼年孩童,懵懵懂懂的,并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在日后的成长之中,慢慢的懂得了龙蛇之资的含义。也或许是随着官职的日益提升,他已经不再满足于这个狭小边鄙的城池,也或许是从父亲和李伯父的口中,得知了那位在关内操弄风云的人物,也仅仅才二十余岁,也说不定,就是在这次在荒野上有所收获之时?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他有能力压制这样的野心,就如同这位枕边人说地底鸣蝉那样,安静地在泥土里藏上数年乃至十数年,直到一日时机成熟,才会褪去外壳,冲出地面。   那一天还早,可是他不急,他还年轻,比大多数人都年轻,等得起。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乃至四十年,他都还有着机会,并不急在这一时。   当务之急,还是先和她多生几个孩子。   毕竟,他的心很大,在野心之余,还能给她腾出足够的地方,他的心也很小,小到只能容许自己和她生出的孩子,作为自己将来的继承人。 第86章 上架感言   上架了,然后……   好吧,也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已经是老书虫了,也看过无数大佬小牛的上架,然而轮到自己的时候,确实有些不知所措。   先感谢一下编辑小姐的指导与帮助,感谢一下潛行大佬的时常解释,感谢DoKizofia的每日打赏,紫冰幽竹的每日“芜湖”,还有其他在写书过程中给与帮助与指点的各位,每日写完了,看看各位的发言,对于一位萌新来说,实在是一种继续下去的动力。   其实写小说,对于我自己来说是个意外——自己本来就是个闲来无事看小说的,怎么看着看着就写起来了呢?   嗯,实际原因是去年疫情前的那段时间,正好工作调整,手上有了一段清闲的时间,摸鱼的结果是看书看得相当乐呵,然后就……书荒了……   搞到最后最后实在没得看了,无聊之下,就打算自己写上一本,顺带打发时间,结果……电脑里面就塞了好几个几万字到十万字左右的开头,这篇就是其中之一。   单机写书实在有些无聊,才有了发出来和大家一起乐呵乐呵的想法,中间算是几经波折吧,最后才有了这篇的上传。   然后写着写着,就上架了。   明天凌晨是例行的两万字更新。   写书写得不快,可能有不少老爷不太满意,不过相对而言,我自认为是个对自己要求比较高的人。每一段稿子,只要不是当天赶的稿,第二天发出来的时候,都得再过上一遍,修改一下,所以码字的速度不快,算是个手残党。更新的速度,就只能说一句抱歉了。   比如最近这几段,从周末开始,我反复写了几遍,中间改了很多,今天中午出来之前,我还在改,花费了很多时间,最后出来的成果,感觉还算勉强让自己满意,希望也能够让大家满意。   如果老爷们还不满意,只能等自己的笔力再涨涨,回头重写了。   写书有时候很开心,有时候也很痛苦,作为萌新,自己的笔力还很稚嫩,节奏的把握也可能还有些问题,同时一边写着一边也发现自己的语言积累、古典知识积累、政经知识积累……都很是不够的,不过这个这些都是日积月累的东西,得在日后的慢慢积累,慢慢在读书写稿中磨练提高了,还望各位能够给予理解和支持吧。   至于订阅,我的要求不高,目前来看,只要能够付得起每日中午陪伴我写稿子的瑞幸就可以了。毕竟真“资本主义羊毛收割机,”“国货之光”还是很香的。   说什么也得强力推荐一下,不能让它倒闭了,至少比星巴克良心多了。   好吧,有些偏题了,最后,感谢各位的支持,希望大家多多吐槽,让我每日的闲暇也能得到一点快乐。   我也会努力,争取写出让大家满意的作品的,谢谢。 第87章 太太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身边人窸窸窣窣的动作给惊醒的。   他轻手轻脚地正准备起床,朦朦胧胧中,我甚至听到了他示意侍女噤声的“嘘”声。   下意识的,我也用手扶着床,准备起身。   然后,就是温热的大手压在身上,将我重新压回了温暖的被窝中。   “乖,再睡一会儿,昨晚上太累了。”赵峰的声音莫名的有些腻歪,像是在哄小孩子。   昨晚上……   他不提还好,一提昨晚上,那羞人的场景再度出现在脑海中。   “哼……”   羞恼之下,我鼻子里面哼了一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闭上眼睛装睡,不再说话。   屋子里面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听见我和侍女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没忍住,悄悄地睁开了眼睛。一张大脸出现在眼前,两只眼睛瞪得和铜铃一般大小。   我被吓得一哆嗦。   赵峰得意地哈哈大笑,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脸颊:“好了,乖乖地再睡一会儿,母亲那儿我就说你前两天太累了,起不来。”   “一切交给我就行了,对了,晚上给你带点礼物,算作昨晚上的赔罪。”   “望夫人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昨晚的冒犯。”   听起来像是在赔礼道歉,可最后分明近乎带着唱腔的那句是啥意思?炫耀吗?   心中努力地叫着“忍住”,可最终还是没忍住。然而,当我起身打算找赵峰麻烦的时候,他却已经推开门出去了,只留下了一个宽阔的背影。   胸中的火气一下子没了发泄的对象,我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又躺了回去。   这次回来,赵峰这死鬼,貌似放纵了许多啊……   是本性的暴露,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躺在床上,一时间我倒再也睡不着了——说起来,那修行功法倒真是个不错的东西,昨晚上虽然疼了些,累了些,但是也就是那时候的事情。睡了一觉,又有积攒下来的充足气血补充,早上醒过来已经恢复了满血,神清气爽的,倒真没有前些日子里面被他折腾得那么辛苦。   不过既然有了充足的理由躲懒,我还是乖乖地蜷缩在被窝里面,好好享受了一把赖床的滋味,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梳洗打理完毕,用完了早膳,我便带着紫菱,去了老夫人那里。   大概是干掉了鬼王,连老天都很开心的缘故,今天的日头依旧不错,难得的连续晴好天气,也没什么风,日光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   老太太气色相当好,正在院子里面晒太阳,看见我来了,看上去乐呵呵的,让晴雅给我搬来了椅子,坐在了她的旁边。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好好歇着就是。老身这儿你也不必每天都跑了,累得慌。”老太太嘬着参汤,看上去心情很是不错。   我赶紧赔上笑脸:“媳妇不累,都是些分内的事情。更何况,每天和太太聊聊天,媳妇也能学到很多,”   “老身那点见识,也就在后宅里面有点儿用。你是做大事的,哪儿还能教你什么?”   老太太这回倒是谦虚了起来,只是这话,听着总觉得有些怪。   于是,我赶紧回道:“太太这是说得哪儿的话。媳妇以前晓得些书本上的道理,觉得自己知道得不少。可是前两日太太有恙,独自管理府中事务,却总觉得力不从心,各方难得周全,远不如太太坐镇时候得心应手。时时刻刻都盼着太太好起来,帮着媳妇一把。可见单单这后宅事情,就有着大学问,媳妇要学得还多着呢。”   我话说完,老太太却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慢慢喝着参汤,过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手中的汤碗,脸上又多了几分笑容,那些皱纹,仿佛都绽成了一朵菊花。   “你啊,就是这般谦虚的性子。”   她用手点了点我的额头,然后忽然唤过了晴雅:“晴雅,过来。”   晴雅乖巧地走了过来,噗通一声在我面前跪下。   “晴雅这丫头,也是被我宠坏了,什么话都敢乱说。只是啊,老身被她伺候惯了,而且当日里也是关心则乱,既然如今老身已然无事,那黄天道也被同知大人所认可,茗丫头你看……”   老太太依然笑着看我,仿佛只是一件小事一般。   却吓得我赶紧起身:“太太说得哪儿话,媳妇当时也是咋闻太太有恙,着急上了火,如今想来,处置起来确实有些不太妥当,太太能帮着弥补一二,也是媳妇的福气。”   “坐下说,坐下说……”老太太对于我的回答看着似乎很是满意,抬手让我坐了下来,又让晴雅起身站到一边去。   然后,她才感叹道:“老身知道,茗丫头你向来也是个心善的,待人也很宽厚,可为什么一直对那个黄天道有些偏见呢?总是说那是什么旁门左道,可依着老身看,他们平日里能治病救人,这一回为了守城也很卖力气,看着也并不是什么邪门歪道嘛。”   我心底猛地一个激灵,不着痕迹地瞟了远远站在一边的晴雅:这一位,竟然还不死心?   然后想了想,一边组织着语言,一边肃容言道:“太太有所不知,这牵涉到道门一贯以来的道理。媳妇也曾经请教过那清妙观的宋道长,宋道长也是这般说的,这黄天道行为不端,大违道门祖训,实乃取祸之道。”   “哦?这是何故?”听我提到了宋老道,老太太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媳妇平日里喜欢读些道藏,对道门典籍也算有些了解。知晓道门虽流派众多,然有一者为共通,俱都贵‘清’,喜出世,崇高洁,不入俗流;然此黄天道,自诩道门,那教主亦是道门出身,却一贯亲近凡俗,尤喜哄骗那愚夫愚妇入教,平素里结交的亦多为俗人。此便犯了清俗混淆之厄,太太也知,此乃大忌,久而久之,必有祸端相生,故媳妇当日一时惊怒,才过于严苛了些。”   这些话都是我临时胡诌,道理也是半通不通,不过用来搪塞老太太,蒙混过关应该没什么问题,反正想来那宋老道也不会不开眼的随意来拆穿我。   老太太沉思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清浊不能混淆,这确实有些道理,倒是老身一时糊涂了。”   “这也是那黄天道太过狡诈,惯于掩饰,”我笑着帮老太太下台阶,“道门又俱是清高之人,不屑出来辩解,连关内诸多官吏,甚至同知大人都为它所惑,若非宋道长提点,媳妇怕也是要蒙在鼓里。”   “说得也是,老身回头还要再说说这晴雅,必要严令她与这邪魔外道断了联系才是。”老太太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晴雅。   只是说说而已吗?   我心中有些腹诽,不过面上还是说道:“晴雅姑娘聪慧心善,定然知晓太太的好意的。”   当下便略过了此节。   又说了两句,老太太忽然感慨:“说起来,吾家真是受宋道长恩惠良多,此番老身出事,还没有多谢宋道长的救命之恩。茗丫头你看看什么时候……”   我刚要回答,却心中一动,这是真的忽然想起了宋道长,还是信不过我,想着套他的话,看看他对黄天道的态度?   倒不是我多疑,实在是这位的心思,我一贯琢磨不透。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回道:“回太太的话,宋道长昨日里施法守城,法力耗尽,遭了反噬,如今应该正在静养,怕是不太方便……”   老太太闻言,叹了一口气:“这可真是不凑巧,宋道长真乃是人品高洁之士,为了这定北府,也算是呕心沥血了。那便这样吧,茗丫头,你先张罗着给送些滋补之物,以及香火钱过去,若是道长有什么需要的药物,尽管开口,咱们赵府竭尽全力也要满足。等过上些时日,宋道长身体大好了,老身再亲自登门拜谢。”   “是,太太,媳妇待会儿就去办。”我赶紧应了下来。 第88章 下不为例   当我从老太太的院子里面出来的时候,心情已经没有了早晨时候的那般轻松,颇有些郁郁之感,连落在身上的太阳,感觉上都比出门时候暗淡了几分。   这也导致了。那些聚在我院子中的各房主事们,很显然是得不到往日的好脸色了。   坐在院子中,我板着脸,眼睛扫过了这一个个站在屋子里面,低头屏息,噤若寒蝉的各房主事。   “莫非我赵府的门风,已经败坏至此了吗?”我的手指轻轻敲着椅子扶手,面容冷若冰霜,“仅仅一天的功夫,没有家丁看着,仅仅只是做个搬家的准备,就丢了多少东西?”   “这还没有搬呢,若是真的搬了,我赵府的家当,是不是就要少了一半?”   “你们这些主事的,就是这么当的吗?”   一众人等,俱都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很好,上一次的教训,还记在他们的心里面。   “焦平!”我忽的点了一个名字。   “小,小人在!”那个被我放出去的护卫,如今的主事,从人群中颤抖着站了出来。   “你那儿缺的最多,说说吧,什么原因。”我的声音没什么怒意,很是平淡。   他管的是多是些零碎物件,又没什么本事,还是刚刚上任,对事务一窍不通,自然会有手下趁着这个机会给他上眼药。   事实上,他负责的那块,丢失的东西虽然多,其实并不值太多钱。有的人手上,丢的一件物品,就抵得上他的大半了。   不过其他那些人“丢”的,往往背后都牵涉到一些无法言说之人,毕竟真正胆子肥的下人,经过我的整治,剩下的并不多。也唯有一些大家都姓“赵”,抹不过面子去的,越是这个时候,胆子越大。   若是老太太未醒,还是我当家,抓着把柄处理了也就处理了,可是如今老太太归来,赵全又不可信任,那还是讲究些默契为好。   所以只能找上他了——虽然他的背景够硬,不过级别太高了,抓着这种鸡零狗碎的事情,恰到好处地敲打上一番,起个杀鸡儆猴的作用,连老太太都说不了什么。   “小,小人刚上任,还……还不清楚……”焦平噗通一声跪下,结结巴巴地给自己找着理由。   “刚上任?这也是理由?”我冷笑一声,“我也没做过当家的,也是着急就章,匆匆忙忙接的手,虽然做得差了些,但好歹维持着赵府的门楣不倒,一直到二爷回来。你呢?上任三天有没有?就捅了这个大个疏漏?没这个能耐,你做什么主事?回头我把你丢鬼潮面前,你是不是还要说你是第一次,不晓得怎么挥刀子啊?”   “罢了,”我摇摇头,扫视了一圈,“也不要说我严苛,我给你们三日时限,自己想法子把东西补齐了。有下人偷拿偷捡了的,只要将东西拿出了来,自请外出去庄子上,我当事情没发生过,也不会计较。”   这次鬼潮来得突然,外面庄子不少人手没来得及撤出来,损失不小,这个时候急缺人手,去了倒也不是什么苦差事。   “三日之后,若是东西和账册对不上,我也不多话,直接交托给全伯,请全伯来审,审什么,怎么审,最后审成什么样子,我不打听,也不插手。”   说起交给赵全,众人尽皆是全身一个哆嗦。   很好,就是要这样吓唬,才能让他们后面的人将东西吐出来——不然人杀了,火是发了,可东西被吞了,又有什么用?   “我的话,你们也知道,说到做到。机会给了,剩下的,你们自己把握。”   “……是!”众人齐齐躬身行礼,“谢夫人恩典。”   “嗯,你们自己好自为之吧。”   我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众人告退后,我忽的失笑,摇了摇头:“都是一帮不省心的。”   昨日的混乱,造成的破坏还有一些,不过并不算重,因此处理起来并不麻烦,很快我就已经处理完了。   闲了下来,我也不打算太过多为府中未来的事情打算。   毕竟老夫人已经醒了过来,精神头也不错,眼看着身体好了,我就该乖乖地将大权双手奉上,然后回归之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修身养性,坐等生娃的日子,又何必多操这份心呢?   于是我在房中发了一会儿楞,就很干脆地躲去了赵二的书房,继续去读那本记载着鬼潮相关的杂记了。   这一读,便是大半日的时间,连午膳都是在书房里面草草吃了的。   直到夕阳西下时分,看看时间不早了,我这才放下书籍,回到了自家的院子。   我这回来得倒是凑巧,刚刚开始琢磨晚上吃些什么,就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赵峰手里拿着个东西,满面春风地回来了。   心中颇有些惊讶——昨日刚刚大胜,这货晚上不出去和狐朋狗友喝酒的吗?不过我还是面色如常地起身:“相公回来得倒是早。”   “事情都丢给赵忠和赵德了,”赵峰一脸的得意,“赵德这番算是历练出来了,事情交给他,我也可以放心,就早点回来了。”   “那晚上的饮宴?”我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去给他更衣,   “都给推了,尽都是些颟顸之辈,没什么好见的。”他看上去满不在乎的样子,这副刚刚暴露出来的狂态,倒是真的和赵大有些相像,“可以结识的,已经约了过些时日一起去射猎,不用急于一时。”   该说不愧是亲兄弟吗?   “终究是长辈,该有的礼节终究是要尽到的。”我一边给他脱衣服,一边劝道。   他看上去相当的敷衍:“嗯嗯,那夫人你明日帮我送几分礼物出去,就说我军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只能聊表谢意了。”   得,我就知道,这就要成了我的事了。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嘴上却答应了下来。   就在我转过身拿了常服,正要给他换上的时候,赵峰忽地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我心中一惊——第一个反应是,这货不会又要……   下意识地去挣扎,然后却见他拿了一本书,放在了我的手上。   书页古旧,显然是多年前的旧本,应该价值不菲,封皮上用端端正正的楷体写着:《山海志异》。   这是……我愣了愣,然后才想起来,这是本记载上古秘闻的古书,传说是千年前某个无名史家所作,内容荒诞不经,颇多奇谈怪论,但是早在多年前,便已经失传了。或许某些世家会有少数珍本收藏,但以这些家族的性子,大概都是不会示于人前的。   我曾经也借着李氏商会的渠道去找,但是一直都没有找到,不知他怎么会突然搞到手的,而且还特意送给我……   “早上说的礼物,怎么样?喜欢吧?”赵峰一副“我很棒,快夸奖我”的样子,二十多岁的人了,真活像个小孩子。   心下一暖,正要开口,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换了说辞。   “谢谢相公,妾身很喜欢。”我淡淡地开口,装作并不在意的模样,接过书籍,放到了一边,接着给赵峰更衣。   赵峰脸上的得色显而易见地垮了下来,我却没管他,只是继续做自己的活儿。   忽的,他又抓住了我的手:“茗儿,你还在生气……”   “不,妾身没有。”我尝试着抽了抽,如同铁铸一般的大手紧紧握着我的手腕,根本动弹不得。   于是我放弃了挣扎,抬起头,双眼和他对视。   “如果是昨晚……”   他有些犹豫,很显然,这个世界高高在上的男人自尊心让他很难就此低头。   差不多到火候了,不能逼得太紧,我心中对自己说。   事实上,对于昨晚上的那颇有些不堪回首的经历,我也就是早上醒来的时候有些恼羞成怒了一会儿,等到平静下来,理性思维占了上风后,倒也真的释然了。   自己成了他的女人都过了三个月了,最难接受的一关都过去了,再难堪上一些也没什么。更何况,这一位哪怕是自己生理期,都不肯去碰别的女人,在这个世界的男人来说,对自己算是很好得了,这般一想,便真的能够接受了。   只是,这种任他予取予求的风气,可不能助长了。   我叹了一口气,直视着他的眼睛,表现得相当恳切:“夫妻敦伦,乃是人伦大礼,妾身能得夫君垂青,乃是妾身之幸。只是夫君须知,妾身虽是商人之女,然也是您三媒六聘的正妻,总还是得有应得的体面,而非是任夫君把玩的烟花女子。”   “妾身也知晓,夫君年少气盛,又多日于行伍之中,忍得也很辛苦,”说到这儿,我暗暗动了动气血,让自己两颊上飞起两团红晕,做出欲要低头,却依然努力抬起的感觉,“故而妾身也不愿多加苛责,只望夫君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不知夫君可否应允?”   嗯,说到最后,我连自己都觉得动情了,这演技分数,能打满分了吧。   可是这赵峰却死死地盯着我的脸,一直看着,也不知道是看呆了,还是真的被我说动了。   过了好半晌,我实在被他盯得有些忍受不了,终于羞涩地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才又抬头,试探着问着:“夫君?”   “嗯嗯,下不为例,下不为例……”这家伙似乎才醒悟过来,心不在焉地答着,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真的将我说的话听进去了。   不过,总算有了个承诺,我也不好再多做要求,只能面带感激地行了个礼:“那就多谢夫君体谅则个。” 第89章 夜读   无论赵二这货到底有没有将话听进去了,但是终究算是得到了一份承诺。   为了安抚一下他,也算是表示自己刚刚给他脸色的歉意,在给他更完衣后,我更是亲自下厨,给他做了几个小菜,算是慰劳一番他的辛苦。   赵峰对此表现得很是开心,筷子一夹,风卷残云。赵家温房不大,冬天里的新鲜果蔬不多,我这儿的供奉更是少,因而分量有些不够,有些菜我都没吃上几筷子,就被他给夹完了。   好在我也不在乎这点儿吃食,到了最后,就光给他添菜了,顺带着微笑着看他吃得很欢,面上表现得也很欢喜的模样。   一口气连灌进去几大碗,这货充分诠释了“饭桶”这个词的含义。   大概是吃饱了,赵峰放下碗筷,摸着肚子,一脸笑嘻嘻的模样:“还是夫人做的饭菜合胃口。”   我自家人知道自家水平,若说真的有什么绝活,大概就是里面稍稍放了点海肠子磨成的粉——放在前世,那是烂大街到名声都坏了的玩意儿,在这个世界,倒可以算得上是秘诀了——其余的无论刀工,还是火候的掌握,亦或者色香味的调配,都没法和家中的大厨比的。   赵峰这么说,也就是想要抓我做苦力而已。   “相公喜欢,妾身以后多做些就是了。”不过见他高兴,我也没扫了他的兴致,反正说多做,也不是每天都得做,到时候三五天做一顿,算不上什么负担。   饭后消食、闲谈,散步,日子仿佛一下子又回到新婚后的那三个月,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哪怕中间隔了那么多时间,那么多的事情,然而重新恢复,却只是短短的一顿饭的时间而已。   只能说,那种莫名的默契,有时候确实挺莫名其妙的。   明亮的琉璃灯光,将书房照得宛如白昼。   这是我对赵峰少有的奢侈要求,这货常常在书房办公和读书,为了保证他和我的视力不会因为昏暗的灯光而快速的退化,我对于这儿油灯的亮度和光照范围,要求很高。   当然,这点儿花费,对于赵府来说算不了什么就是了。   赵峰坐在书桌前,正伏案批阅着公文——一仗打完,还是个大胜仗,总得写份像样的捷报上去。   当然,现如今,让他这个打了大胜仗的名将屈尊亲自来写这个是完全不可能的,手下的幕僚已经写完了送上来,正等着他改呢。   我坐在旁边的榻上,正随意地翻着他今天送来的那本《山海志异》。   毕竟是一千年前的古书了,句读和文法与今文都有着很大的差异,一些典故,如今也已经失传了,真要细细去读,远不是这点儿时间可以完成的,我也就是先看个大概。   更何况,还得时不时地给他磨墨,陪他闲聊,并非静下心来读书的好时候。   所谓红袖添香,素手研墨,那帮酸臭文人的梦想,这货倒是享受得挺好。   “啧,这文人的笔,真是乱来,”一边在呈上来的文书上圈画,赵峰一边咂嘴,“明明也就数万鬼军,到这厮笔下,就变成了十万鬼众。本将好歹带了千五的骑兵,还有全伯赵德的数百精兵作为牵扯,到了他笔下,就成了八百骑兵。”   “这般写来,报上去徒惹笑话,这位同知大人荐来的,还真是不靠谱。”   “……”   我将视线从书本上移开,有些愕然地看着他,顿了一下,然后才说道:“虽是夸张了些,但是于此战来说,只算是略加修饰,并不为过……”   说到一半,我才反应过来,忽然失笑:“相公以前公文都是自己写的吧?”   “是……”赵峰承认,“之前有老兵曹在,事务并不繁杂,也不需要写太多,索性都是自己来了。昨晚同知大人向我推荐了这位幕僚,为夫却不过情面,便收下了,没想到写出来的却是这般……”   我点点头,然后继续好奇地问道:“相公以前,就没有虚报过军功什么的?”   “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此乃军中惯例,自是有的,不过多是那些破敌数百,写作破敌近千,杀敌数十写成斩杀百余之类……”   “……那相公还真是少有的实诚人,”我颇有些无语地看着他,然后打从心底里面夸赞了一句,“以如此实诚之人,还能凭战功得升此位,相公能得少年名将之名声,真是理所当然。”   这句话我是真的夸赞,类似那种学渣看着学霸的那种仰之弥高的感觉。   大概本以为要受到我的嘲笑,结果反而得了这么高的评价,赵峰一时间看上去脸都有些红了,脸上颇有些不好意思。   然后,他终于醒悟过来:“莫非,这里面有什么说道?”   “这本就是如今的朝廷惯例,省城的李将军,妾身的十六叔爷,当年带兵围猎荒原部族得胜后的捷报,都这般算的,敌军以倍论,己方借机减掉空额,以实数上报。”我微笑着和他解释,顺带着恭喜他,“恭喜相公,得了个深谙此中三味的幕僚,说不得还是个老手。相公明日可以找来细细问问,若真如此,今后有些官场上面的事情拿捏不住,可以向他询问。”   看不出来,那个读书读傻了愣了的同知,居然能推荐出这样的幕僚,也真是有意思。   “……”赵峰一时间也有些没反应过来,“这般说说来,那以前看的荒原上的战报……”   “嗯,大多都是这般来的,”我点头肯定,“若是关内镇压暴乱之时,虚数还会更大一些。”   以前大伯讲政时,连如何计算实情,都有一个近乎公式的算法,端得是神奇无比。   “那这次……”大概从来没这么大胆的虚报过,赵峰敢和鬼王对冲的这傻大胆此刻看上去竟然有些心虚。   “唔……”我低下头,思忖了一下,“八百破十万,确实有些显眼了,大概是相公这位幕僚不清楚相公的人数是实数,按照关内的空额来算的。”   “若是夫君不想太过显眼,便将出战的兵马都报上,这般就有差不多两千人,鬼军的数量,便以五万算吧,四只鬼王,一只万余,也差不多了,按照兵部的估算方法,也能有两三万之众。虽然鬼军没有斩首,有三只鬼王的遗骸压底,上面也不会认为咱们虚报。如此这般,也差不多了。”   嗯,两千战三万,也是很夸张了,不过总比八百破十万好得多。   耳边却没有传来赵峰的回应,我诧异地抬起头,看见他正呆愣愣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莫非妾身算得有误?”   “不不不,茗儿算得很好,很好,”他反应了过来,慌慌张张地连忙低头提笔,开始在纸上圈圈画画:“便按茗儿说的数来……”   真是奇怪……   我摇了摇头,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书册上面。   过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情况有异,微微侧脸,只见赵峰已经放下了笔,将文书放在一边晾干,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得,这般被人盯着,没发现就罢了,真看见了,再怎么专注,也看不下去了。   心中微微叹气,我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相公忙完了?”   赵峰嗯了一声,继续看着,看得我愈发的不自在。   不得已,我只得又问道:“可是妾身身上有什么不对?”   “没有,很好。”   “那……”   “夫人读书的姿势很好看……”赵峰终于收回了视线,坏笑着开口。   我面上一热,然而还没等我开口,下面紧跟着的一句,却让我的心情顿时有些莫名的郁郁,“和我小时候的一个朋友很像。”   努力地将那一丝不悦挥去,我强笑道:“哦?能得相公夸赞,真是妾身之幸……这位是相公得青梅竹马吗?”   “嘿嘿……哈哈……你还是问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问的。”   赵峰看着我,忽的一乐,让我更加糊涂,不知道戳到了他的哪个笑点。   “妾身……有什么不能问的吗?”   “不不不,很好,很好,”赵峰又莫名地笑了好了会儿,然后才说道,“不是什么青梅竹马,就是见了一面而已。”   “能让相公一直都记得,想来应该是位很是美丽惊艳的女子。”我猜测着。   “不不不,她一点儿都不好看,一脸的病容,脸上白得跟只鬼一样。”赵峰否认,然后又笑得只偷吃了猫食的老鼠一样。   “……”我瞪着他。   他却完全不加理睬,又笑了好一会儿,才稍稍止歇,然后挥挥手:“好了好了,都是以前的事情了,你就不要问了。”   得,他不让我问,那我就不问好了。我有些赌气地低头,继续看着手中的书册。   原本就诘屈聱牙的词句,在这一刻变得愈发的陌生了。   我依旧看着,视线直勾勾地盯着书页。   “话说……茗儿,你怎么就不问问,为夫这些天的遭遇呢?”耳边忽地传来了赵峰幽幽的声音。 第90章 遭遇   “话说……茗儿,你怎么就不问问,为夫这些天的遭遇呢?”   赵峰幽幽的声音传入耳中,我头也没抬,声音有些生硬:“夫君若是想说,自然会告诉妾身,若是不想说,妾身问了也没用,又何必多问?”   “所以,你就真的一点不好奇?”   这货还真是穷追不舍了?   我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抬起了头,看着他,认真地解释:“相公,无论是昨日那不知名道人的勾陈宝诰,亦或者是不知来源的赤焰碧水,都并非寻常可见,定然事涉夫君的私密之事。妾身若是不打听还好。若是打听了,又不能说,岂不是让相公为难?”   话还是要说清楚了的,反正赵峰也知道,我算是熟读道藏,《勾陈宝诰》自然清楚,而那赤焰碧水,杂书上也是记载得明明白白,说出来也没什么打紧。不然,若是给他留下什么芥蒂,日后说不得会有什么苦头吃,尤其是他今天状态有些奇怪,就更得小心一些了。   听了我的解释,赵峰似乎有些释然,然而,却又继续追问:“茗儿又非吾,安知吾是否愿说?”   我都这般解释了,这货竟然还不放过,是想刨根究底吗?   火气一上来,索性回了句:“相公又非妾身,安知妾身不知相公是否愿说?”   反正套娃呗,看看谁套得过谁?   赵峰一时愣住了,大概在脑子里面在排着那堆“否定之否定”的顺序来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哈哈大笑:“茗儿这不是挺牙尖嘴利的吗?何必平日里那么收着?让人看着都觉得好欺负。”   听了这话,我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没好气地抱怨道:“妾身平日里过得挺好,没见谁欺负过,也就是相公欺负得多。”   说到“欺负”,一时间实在没忍得住,狠狠剜了他一眼。   他倒反而更加乐呵了:“欺负?为夫怎么欺负你了?”   “你……”我瞪着他那张无赖的脸,急促地呼吸了两下,把头扭到了一边去。   “是这般吗?”   只听得一声坏笑,然后,便是两只粗壮的胳膊搂了上来,厚实的胸膛紧紧贴着脊背,喷薄的灼热鼻息吹打着脖颈。   我身体顿时一僵,这货……这两天怎么这般的放纵了?   正要挣扎,却听他忽然开了口:“其实倒真的没什么不可以和你说的……我相信茗儿你,不会出去乱说的。”   好吧,是我有些想想多了。只是……还是不要说了吧,知道得太多,可不是好事。   我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却如同蚊子的嗡鸣一般:“能得相公信任,是妾身的荣幸,若是相公觉得可以说,妾身听了,也只会烂在肚子里,任何人问起,都不会说。”   一般这样说了,就是事情闷在肚子里面,想要找个人倾诉,我自然不能不赏脸。   “哪怕岳父……”他挑了挑眉毛。   好吧,知道了,连父亲都要防着。   “哪怕父亲问起来,妾身也只作不知!”我颇有些没好气地说道。   “唔……其实也没什么,当日……”   赵峰别看文采不高,但是说起故事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抑扬顿挫,有时候还会蹦出两句评话里面的常用习惯词句,很显然是小时候评话听多了。   我很快就沉浸了进去。   却原来,前些驻扎在青石口上,所谓防着妖兽阴鬼,其实赵峰他们,包括老军曹,都知道,这不过是应付巡抚布置下来的差事而已,因而都有些懈怠了。   驻扎安定下来两日后,老军曹就带着一众亲信,出去射猎游玩了,美其名曰巡视周边。将一众军中事务尽皆就给了赵峰。   然后,就是鬼军潜行来袭,一举斩杀了老兵曹,危急关头,赵峰抓准了风向,趁着冬日枝枯草黄的时节,遣亲兵放火烧山,才争得了给军队集结披挂的机会。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由于定北城靠着北荒,马匹并不缺少,故而军队都是骑兵,机动力是足够的。   赵峰将主力隐藏在营帐之后,领着少量亲兵,趁着鬼潮被山火冲散了的时机,突然向南杀出,一举突袭了一个鬼王的本阵,差点直接斩杀了一个鬼王,并以此将其余的鬼王的主力吸引到了南边,然后迅速杀穿阵势回头,打了个时间差,返身领着整支军队顺利地从鬼潮的北面冲开了口子,扬长而去。   甚至连随身的干粮都给带上了。   中途鬼潮分出一支军来,试图仗着能日夜兼程,紧追不舍,却被他领着精锐连续数次返身冲锋,连破数阵,使得鬼王不得不败退而去。   最后他凭着看书时候的记忆,在北面的荒原上,找到了前朝留下的防线遗迹。   那儿毕竟被驱邪的禁制浸淫了上百年,虽然如今已经残破荒废,但是寻常鬼物,一般也不会上那儿去。   赵峰原准备在那儿稍作休整,然后带兵绕个圈,绕过鬼潮肆虐的区域,去往邻府借道,却不料在那儿遇见了个出来游历的道士。   那道士自称是关内道门的某个旁支弟子,因门派衰败,又于道论上数次落败,因而不忿之下,打算出关来寻祖师手札上记载的一处宝藏——他那祖师,活跃于前朝末年至本朝开国之初,曾经在关外驻守,知晓前朝驻守鬼潮前线的军队返回关内,参与争夺龙脉之时,曾经将一些于战阵厮杀无用的道门器物、笔记、典籍以及驱鬼破邪之物埋藏起来,就藏在那处驻地的附近。   典籍和笔记,都是前人经验总结,自是珍贵非凡。至于那些器物和驱邪之物,在前朝时候可能只是大众化的制式装备,然而到了灵机倾颓的今天,不少已经成了难得一见之宝。   赵峰和他一拍即合,赵峰出人手,道士出藏宝图,并负责堪舆寻址,千余人大撒网之下,不过小半天,便找到了痕迹。   然后就是一番颇有些惊心动魄的探宝经历——哪怕只是匆匆埋藏的,不过还是留下了不少的陷阱。由于食物和水存量有限,时间紧迫,赵峰也没有时间细细勘察,只得以人力探路,中途死了数名探路的兵卒,最终才获得了那份前朝秘宝。   两下里分了赃,道士取了典籍和一些前朝的器物,并且同意为赵峰效力——这也是很多入世修行道士的做法,赵峰则得了那些驱鬼破邪之物,一路匆匆往定北府赶来,恰好赶上了守城的最危急之刻。   后面的事情,就是我都知道的了。   赵峰的话音落下,屋内始终保持着安静,我久久地都没有说话。   事实上,从他有些刻意略去的地方,我能听出来,他的这段经历,到底有多危险和艰难。无论是带着少数人马亲身突袭鬼潮,亦或者是抓住鬼军的空档突围而出,又或者是寻觅宝藏之时,若真是如他所说的那般轻松,以他的脾性,早就开始自吹自擂了。   也只有我这样了解他的,才能从那看似平淡一笔带过的的描述中,挖出其中的凶险。   “怎么了?”赵峰的声音打破了这份静谧,带着股莫名怀念意味的调笑,“莫非被为夫的说书给迷着了?为夫和你说,为夫小时候特别喜欢听评话,最后母亲还特意找了个讲评书的,上门专门给我说,我可是专门学过的……”   又是这幅不正经的模样,曾经只是在婚后的生活中偶尔展露出一丝,如今却不断地展露在我面前。   是生死关前走了一遭后,本性暴露,不再掩饰了吗?   我心下里思量着,手上却没有停止,挣扎着试图从他的怀抱中脱了出来。   好在他也没有继续用力,于是我站起了身,转身面向他,庄重地向他行了一礼。   “夫人,你这是……”他看上去是相当的愕然。   “妾身须向夫君致歉,”我的脸上露出一股发自内心的歉意,“妾身并未想到夫君此行竟然如此凶险,因此回来后诸多行止颇有怠慢,也未能好好为夫君接风洗尘,确实是妾身的不是,还请夫君责罚。”   无论是做戏也好,内心确实有些触动也罢,总而言之,这番诚恳的态度是表现出来了。   “不不,不用责罚,不,不是,是不凶险,哈哈……”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很显然一下子打乱了赵峰的步调,让他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   不过他的反应还是相当快的,很快就回过神,将我扶了起来,重新坐回了榻上,顺带着转移话题:“你我夫妻一体,谈这些干什么?告诉你这些,其实是想让你知晓为夫近日的情况。而且过些时日,会有一些物件,从军营中送入府来,茗儿你安排些人手,小心地接一接。”   我皱眉思考了一下:“这些物件,怕是还是要和太太说一声。毕竟事涉隐秘,这些物件都是应该放在秘库中的。”   “你没有……”赵峰看上去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反应了过来,改了口风,“嗯,是得和母亲说上一声。只是这些物件的来源,却是要好好解释一番了,母亲那边……”   他一边说,一边大摇其头,也不知是想得什么。   我在旁边冷眼旁观他的表演,没去插嘴,却不想,这货大概是觉得表演还不够,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忽然又凑过来:“对了,刚刚茗儿说的那个惩罚……”   “啊,这个……”我一时间慌乱了起来。 第91章 提点   看着赵峰一脸贼兮兮的奸笑,明知道他这个时候是在转移我的注意力,然而心中还是免不了的一阵惊慌。   踌躇了半晌,看着赵峰愈发诡异的笑容,我索性心一横,牙一咬。运转气血涌上脸面,两颊都被红晕所染透。   将头低下,我的声音细如蚊蚋:“若是……若是相公真的想要,妾身……妾身也不是不可以……”   然后偷眼瞧着赵峰。   就见他先是一脸狂喜,然后面上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显然是心中是在天人交战。到了最后才颇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为夫只是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而已,你这些时日也确实累得狠了,今晚就不必了。”   我悄悄的松了一口气:果然赌对了!   不过,那一丝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失望,是怎么回事儿?   带着某种鸵鸟的心态,我努力地不去想它,带着某种莫名的心思,开始撺掇起赵峰:“只是,相公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妾身身子不便,不若今晚召紫菱她们……”   我的话说到一半,便见赵峰那张脸开始虎了下来,然后不得不心虚地停了下来。   “若是你下回再提这般的混账话,那惩罚,为夫可就要当真了!”赵峰如此警告着,我心中一抖,于是闭上了嘴巴,不再言语,低头继续和那本古籍较着劲儿,只是偶尔地偷偷看他一眼。   “抬头!”过了一会儿,看着似乎还在生着闷气的赵峰忽然发声。   我有些不明所以,抬头看着他,然后就见他站起身,从怀里取出了一枚穿着红绳的木牌,轻轻地挂在了我的脖颈上。   木牌温热,带着赵峰的体温,嗅之还隐隐带着香气,看模样是檀木雕琢成的。触感细腻滑润,显然是上好的木质。尤为可贵的是,我能隐隐感觉到,其中有一股活泼的灵机在以特殊的规序在不断游走着。   “这是……”我用探寻的眼光看向赵峰。   “这是从秘窟里面发现的,据那道士说,上面封存着一道法力,可以用于辟邪,”赵峰终于不再摆着那副臭脸,但还是看起来有些别扭,只是简单地向我解释道,“我这儿也用不上,不如给茗儿你戴着,也算起个防身的用处。”   我手轻轻握着木牌,暗自感触着那股灵机:这股法力,可不像赵峰说得这么轻描淡写,我估摸着,佩戴在身上,一般的阴鬼都近不了身,哪怕是厉鬼——鬼王亲卫那种级数的,以其碎裂为代价,也能造成一定的伤害。   尤其是,这玩意儿不需要又任何的法力或者血气,哪怕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也能起到效果。这样的物件,就相当珍贵了,哪怕在关内,也是如此。   “那便多谢夫君了。”   我没有推辞,收了下来——这件玉牌,对于能够一挑三挑翻鬼王的赵峰来说,也确实用不上,不过,看他那副模样,怎么着也得给个回礼,让他开开心才是。   想了想,我从怀中将那枚贴身放着的纹刻着“蛇吞龟藏诀”的玉佩拿出,递给了他。   反正我如今已经将上面纹着的那门功法学会了,如今除了作为收藏的物件,也没什么大用。   “这是妾身前些日子收得的一枚玉佩,似是道门之物,妾身因喜其玉质和纹理,便留了下来。今日妾身身上也没什么好的物件,便以此作为谢礼,还望相公不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赵峰这货竟然连客气都不客气一下,就接了下来,一把收进了怀中,那动作,简直怕是以为我要反悔。   藏起了玩意儿,他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开始得意地哼起了歌:“投我以木牌,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那神态,那语气,真是让人想要揍他一顿!   当然,揍是揍不了的了,这一辈子怕是都揍不了了,也就是只能喘几口气,然后低头继续啃书,努力装作看不见,心情才能好上一些的了。   几番来回下来,赵峰的心情终于恢复得不错,这使得在这之后,一切太平。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赵峰也只是搂着我,没有动什么太多的手脚。我开始还有些不安,担心他趁我睡着了会使什么坏,后来实在乏了,便在他的怀中就这么的睡着了。   然后,一夜无梦。   我醒来的时候,外面天还没有亮。   赵峰还在呼呼睡着,还带着轻微的鼾声。我则蜷缩着躲在他怀里面。他那根粗壮的胳膊压着胸口,让我的呼吸有些憋闷。   稍稍挣扎了两下,那铜铸铁浇般的胳膊根本挪不开,于是我只能稍微翻了翻身,让自己面对他。   感觉稍微好了一些。   翻动中,我的左手撑到了他厚实的胸口,“咚!咚!”的心跳从他的胸口传来,缓慢却充满了力量。   下意识地用用手压在自己的左胸——嗯,比他还厚实一点,不过心跳比他快了许多。   屋外传来了四更鼓声。   赵峰的眼皮动了动,然后睁了开来,正好和我的眼睛对上。   “早,相公!”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他打着招呼,顺带着悄悄地收回了手掌。   好在他才刚醒,没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懵懂的状态中醒来:“啊早,茗儿。”   既然他已经醒了,我便将他的胳膊搬到了一边,准备翻身坐起,然后,他大手一伸,又把我压了下来。   “起那么早作甚?天寒地冻的,好容易有些闲暇,再多睡会儿。”他嘴巴里咕哝着,手上却多了不少小动作,脸也凑了过来。   “昨日起迟了,今早要去给太太请安的。”   我奋力挣扎了好一会儿,直整得中衣愈发凌乱,面上也被偷袭了两下,才勉强借着这个理由逃脱出来。   梳洗打扮,和赵峰一起用过早膳,这个时候,天才刚刚开始蒙蒙亮。   我和赵峰一起出了院子,去老太太那儿。   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老太太起得很早,这个时候已经在晴雅的搀扶下,在院子里面开始溜达了,见到我们两人一起过来,看上去很是开心。   他们母子二人聊了好一会儿,多数时间都是老太太在说,赵峰在一边貌似恭谨地听着,恩啊啊的不断点头应是——至于真的听进去多少,嗯,看他那手中悄悄把玩着玉佩的样子就知道了。   过了一顿饭的功夫,赵峰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借着军中有事的由头告辞,我正也打算跟着,却听老太太说发话“茗丫头,你留下来陪老身说说话吧。”   悄悄和赵峰对视了一眼,我才心下略有些忐忑地应了一声,然后留了下来。   此时,太阳刚刚从天边跃出,红彤彤,像个咸蛋黄,光芒并不刺眼。我和老太太在花园中慢慢走着,一边散步一边闲聊,心渐渐放了下来。   老太太倒没有别的事情,就是说赵峰之前一直忙着军务,如今立了个大功,难得有闲暇回来修整,让我多陪陪他,不要惹他生气之类的。   话里话外,还旁敲侧击地带着“你该有个孩子了”之类的提点。   我也只能不断地应是,做出一副谨听吩咐的模样。   说起来,这两天应该就差不多恢复正常了,想到赵峰那小子又能开始占便宜,心里就一阵不爽。   只是,这年头,哪怕是世家贵妇,也确实得有个孩子才能作为保障。   我心中叹气,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还得不断奉迎着老太太。   溜达了一圈回来,恰好逢到柳氏和赵翰和赵舒一起过来请安——随着鬼潮的消散,以及老太太的恢复,之前我对她们下的禁足令不知何时,就悄然给解除了。老太太不提,我对此也自然是视而不见。   不过,这般见面,终究还是有些别扭,我想要趁着机会告辞,却被老太太拉住了,只能继续留着。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我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柳氏在这儿也颇有些坐立难安的模样,老太太却兴致颇高,拉着赵舒和赵翰聊了好一会儿,又考较了一番学业,才放她们离开。   “茗丫头,对凤丫头,你怎么看?”老太太看着她们离开院子,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问我。   我想了想,然后才小心地说道:“嫂嫂对舒哥儿和翰哥儿下的心血,媳妇实在汗颜。”   “呵,她的仰仗就是这个,又怎么可能不花心思?”老太太冷笑了一声,“这些时日,凤丫头犯了多少错 ,你也是知道的。然而今日还能好好地站在这儿给老身请安,所仗的,不就是这两个宝贝疙瘩吗?”   “老身知道,你是个有大能耐的。老身也听赵全说了,这回老身的性命,还有这定北府,能保下来,你功不可没,峰儿的眼光不错。不过,这个世道就是如此,咱们为人妻子的,没有诞下个一儿半女的,无论什么功业,什么才学,都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一场泡影而已。缺了根基,迟早要塌掉。”   “媳妇受教了。”我赶紧躬身应了下来。   这算是明目张胆地提点了吧?生怕我不明白啊。我心中默默念着——这老太太,估摸着应该不是有什么坏心,只是真的在提醒而已。   毕竟认真算来,结婚已经快半年了,虽然其中有赵峰在外的近两个月的因素在里面,但是也却是有些久了。   接下来的日子,还真有些紧迫。 第92章 小宴   说完了柳氏,顺带着提点了一下我之后,老太太便点到即止,随即将话题转移到了其他方面。   总而言之,气氛还算和谐,她状若随意地和我讲了一些赵府的掌故和秘闻,还有一些特有的细小忌讳——每家每户总会有那么一些不一样的,平时也很难会碰上。甚至去问一些老人,一时间也不一定能想得起来。   不过万一碰上了,被有心人给设计,倘若不知道,也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这算是比较明显的示好了,我自然也很配合,拿一些家中需要处理的事务,尤其是牵涉到一些赵家各房,或者是和老太太她有些牵连之人的相关事情,她也很高兴地给了我不少指点。   说实话,虽然部分格局小了一点,然而有些指点还真的确实很有用处。   中途赵家那些小姐公子也都来问了安,老太太一直让我在旁边坐着——这可是以前连柳氏都享受不到的待遇。   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我们两人就这般在院子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一直聊到了日头高升,为了应付老太太,我可算是绞尽脑汁了。   直到后来,晴雅走了过来,说是赵忠过来了,还带了赵峰的口信,才将我从这份煎熬之中解脱出来。   “什么事情?”老太太聊兴被打断了,自然是有些不太高兴。   “回老夫人,”赵忠进了院子,向老太太行了礼,“二爷今日中午要带两个客人回府小宴,想请二夫人作陪。”   “什么客人,这么重要?还要茗丫头作陪?”老太太连眉毛都皱了起来。   “呃……听少爷说,一位是道门高士,一位是同知大人举荐的关内才子。”   听他的说法,我就知道是哪两位了:一个被迫出关寻宝的道门破落户,还有一个出关来混口饭吃的幕僚。   然而赵忠连眼睛也不带眨,若非这份忽悠能力已经到了一个级别,便是是赵峰就是这么告诉他的——想来应该是后者居多,赵忠这个直肠子,应该没有这个能力。   “唔……”听到这两个身份,老太太的神色终于舒展了开来,“罢了罢了,茗丫头你去张罗吧,莫要怠慢了客人。”   “那媳妇就先告退了,明日再来向太太请教。”   心中长出了一口气,我这才起身告退。   出了老太太的院子,我扭头问赵忠:“中午小宴,相公可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赵忠摇头,“二爷说,听凭夫人安排就可。”   也就是说,随意我怎么准备了?是信任我呢?还是他真的不放在心上?   想了想,感觉不管如何,还是得稍稍上点心——毕竟,赵府在文资方面的资源,绝大多数都掌握在赵家老爷手里,剩下来的一些,也都交给老大赵峦了。赵峰所继承的,大多都是出身背景,以及赵府的武力方面的资源,加上之前官职相对不高,也用不着什么像样的笔杆子。   只是如今立下了这般功劳,眼看着升官在即,这延请幕僚门客之类的事情,很快就要提上日程。赵府的安排是一方面,自己去招揽的,又是另一方面。   眼前的这些人,很可能都是未来的班底。   在院子周围走了一会儿,我在一处靠近梅花的亭子停了下来。   这两日没下雪,不过天气不错,中午时分,坐在亭中一边赏梅,一边饮酒,也算是颇有雅趣——想来那个幕僚和道士,应该能够满意了。   当下便令着几个下人准备了火炉,在亭中摆上,我则拿着菜谱,又仔细研究了一二,准备上几个还算精致的小菜,然后才让厨房去准备食材,   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又指点着下人剪去了枯枝败叶,将周围拾掇得素淡雅致些,又召来琴师准备,忙忙碌碌的,很快就到了临近中午的时分。   伴随着下人的通报,赵峰带着一个道人和一个文士打扮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那道人走在前面,年约三十许,缁衣芒鞋,头挽道髻,颏下留有三缕长须,虽衣着简朴,然风姿气度不似凡人,一副神仙中人的风范,俨然比之宋老道更胜上三分。   在他的光芒遮掩下,那身后身材高瘦,皮肤黝黑,面有皱纹,颇有些经历风霜之感的中年文士,反倒并不太起眼了。   眼看着他们走到身前,赵峰和我介绍:“这位是李伯风李道长,这是梅若明,梅先生。”   我和他们行了个万福。李姓道人拱手作揖以示回礼,那名叫梅若明的梅先生所行的礼节,倒是庄重了些许。   我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只是面带浅笑地将他们引入席中,待几人坐下,吩咐下人上菜。   亭中暖炉熏香,院中腊梅朵朵,耳畔还有若有若无的琴声,可以说,这顿招待赵峰下属的小宴,算得上是相当高标准的了。   连赵峰都有些讶异地看了我一眼,不过他藏得很好,并不是很明显。   我一边指挥着下人布菜,一边偷偷打量着对面坐着的那两位,只见这李伯风李道人一副安之若素的作态,谈笑自若。而梅若明却明显是有些受宠若惊之感,举止都有些拘谨。   其实让赵峰去装公子哥儿也不是不能装,毕竟是世家子弟,该有的仪表谈吐都不缺,不过这货一贯在军营中待惯了,所领着的都是些关外汉子,粗胚杀才,因而多数时候,还是带着些武人的直爽脾气。   于是,他一开口召唤两人开席,便直接将精心营造的雅致感觉降下了一个格调。   我也没有着恼,反而更加饶有兴趣地在旁边听着他们说话,并不怎么插嘴,就当自己是个花瓶陪衬。   这两人明显是听说过我的,然而我不说话,限于身份,这一道一儒在恭维了我一番之后,也不便和我多说,大半时间还是和赵峰闲聊。   只在道士高谈阔论之际,或者赵峰暗暗考较那梅先生的时候,我才会不着痕迹地偶尔说上一两句,大多还是以请教的语气,权当是活跃气氛了。   有我在场,赵峰自然没有敢太过放肆饮酒,只是是微微小酌,不过喝得对面那两人也有些熏熏然的感觉。   到了后来,在我不着痕迹地话术引动下,不仅道士谈起道家典籍、历史掌故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便连那梅先生,也放纵了三分,谈吐之间,透露出了不少东西。   一席酒宴,最后算是吃得是宾主尽欢。   宴后,赵峰去送两人出门,而我则指挥着下人,撤去残席,将院子恢复了平常时候的模样。   当赵峰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一边的长椅上,盯着那几朵腊梅若有所思。   “如何?此番夫人可有所得?”赵峰走到我身边坐下,笑嘻嘻地问道。   我侧头看了看他,却避而不答:“想必,相公心中也有了定见?”   赵峰只是故作神秘地笑笑,却不作答。   呵,这小子,真当我猜不出来?   不过,真的当面再问,或者猜测,未免有些掉面子,于是我想了想,然后笑道:“既然相公与妾身都有了想法,那不若将想法都写在掌心,然后看看是否相同?”   赵峰眼睛一亮:“此法甚好!”   当下我们唤人取过笔墨,各自背对,在掌心写了一字。然后回转过来,一同张开。   抬起头,两人相视一笑、   “正所谓是心有灵犀。”赵峰面上颇有些得意之色。   两人的手上,俱是墨汁未干的“梅”字。   取过清水,洗去墨汁,我有些好奇地问赵峰:“妾身选择梅先生,自是有些理由,不过相公是缘何不去选那李道长?”   毕竟那唤作李伯风的道士,与赵峰曾经共同探过迷窟,得过宝藏,也曾经和他一起奔袭百里,助他大破鬼潮,按理说,算是一起扛过枪的友谊,感情应该更加深厚才是。   而且,那宋老道曾经给的批文中,这位也应该确实是那位“贵人”。   赵峰摇摇头:“正是因为了解颇多,为夫才不会去选那李伯风李道长。”   “这位道长看着平和,然而骨子里实则颇为高傲自矜,只可为友,却不是一个甘做属下的,今次能够请来,也多半是因为迷窟之中欠了为夫人情,加之鬼潮当前,大义为重。为夫也确实没将他作为下属看待。而那梅若明,昨日夫人点评后,今日为夫特意与他交谈过,只觉得此人,看着其貌不扬,实则肯扎实任事,长于实务,是个做事的好材料,并非那些只肯浮于表面的腐儒可比,昨日的笑话,也只是初来乍到,不熟悉情况而已。”   我微微颔首,这赵峰,别看表现得有些直爽,实际上,该有的心机手腕并不缺,看人的眼光也很准。   “只是,夫人选择梅先生的理由是何呢?”这回轮到赵峰来问我了。   “妾身的理由,倒是与相公略有些差异。”我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相公也知,妾身性子有些疏懒,不爱研读经学,一贯喜欢读些道藏野史,因而对于道门各流派、掌故以及各类典籍,虽不敢说精通,但也可称熟悉。以妾身来看,那李道长的来历,实在有些蹊跷。” 第93章 进步   “哦?”这一下子,赵峰顿时来了精神,将身子侧了过来,紧贴着我的身体,“夫人请细细说说。”   我瞟了他一眼,见他依旧厚着脸皮装作不知,却也只能任他靠着,然后继续说道:“那李道长自言是门派早已破落倾颓,意欲振兴道统,故而出关寻宝。然而今日妾身置办的此席,虽不甚奢华,自觉格调却还是有一些的,下人们也特意安排过。以上司招待下属而论,已算是礼遇非常。只是那李道长却一派自然,毫无拘束。所言所行虽看似随意所欲,但丝毫没有逾越规矩,很显然不像从小门小户中出来的,倒似是从小历练出来的。”   赵峰细细回想了一下,然后点头,表示赞同:“夫人所言甚是,此事确实有些蹊跷。”   “当然,这也或许是那李道长幼时出身豪富,见识颇广,亦或者道行高深,已经到了那等境界也说不定,故而妾身在席中,又稍作试探,拿些生僻的道藏经文请他解读,”我也不再给他卖关子,直接揭开了谜底,“这一试,便有了些疑问。”   “这几篇道藏的解读,因牵涉到法理玄奥,故而各家解读各有细微的差别,若非对道门各家主流俱都有着了解,一般无法品味出来。李道长言及的传承,以及做派,都是玉清道的风范,那《勾陈宝诰》,虽然三清道脉都有传承,然而亦多是玉清道的徒众使用更多。只是,他今日解读的这些内容,所引证的法理,却隐隐透出上清的风格,虽然不多,只是一丝半缕,但涉及道基根底,已足够让妾身对其出身产生质疑了。”   我的话说得轻松,然而事实上,在诸般掩饰之下,还能够挖掘出这样的风格差异,也就是我穿越过来后,在道藏上浸淫了多年,才有这样的水平。   “上清道、玉清道……”赵峰细细咀嚼着这两个流派,却是一脸的茫然,“这道统不同,有什么说法吗?”   “……”   我脸一黑,没好气地说道:“不过是理念略有差异,也没什么太多说法。相公只需知道,这李道长多半是隐瞒了身份来历就好。”   “唔,是这样啊……”赵峰的脸色顿时轻松了许多,“为夫只与他为友,论些私交罢了。最多也就是一些事涉鬼神之事请教一二,他的来历与否,倒是并不重要。”   这个处理方式,确实是赵峰一贯的风格,也很合他的性子。   我点了点头:“相公心中有数便好,这李道长,虽来历神秘,但道行确实有的,虽不可全信,但遇事向他询问一二,应是无碍。”   “无碍便好,无碍便好,那梅先生呢?”赵峰将这李伯风李道士放到了一边,又来问我另一个。   “那梅先生……”我闻言一笑。“席间不便考较他实务如何,不过相公说他精擅,那必然是擅长的。妾身只知道,他定然是喜欢读史的。”   赵峰想了想,表示了赞同:“确实,席中李道长所言的许多道门掌故,梅先生都能说出相应年代的史册记载,并能做出点评,并非一般儒生所能做到。”   “而且,往往一段史实,还能引用两家不同的记载,非是烂熟于心,不能为之,”我站起身,向着赵峰道贺,“妾身恭喜夫君得一能人。”   “怎么,喜读史书,便就是能人了吗?”赵峰朝我挤眉弄眼,“我看夫人读的史书也不少,想来也定是能人了?”   这年头,能将史书倒背如流,智商总是不差的,今日这梅若明在席间,初时有些拘谨,但后来放开了也能侃侃而谈,条理明晰,且颇有见地,不是空言大义的腐儒模样。按照赵峰的说法,还是个沉稳务实的人,做事也有些章法。他赵峰寻幕僚,头一个便挑中了这样的人,那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这家伙,是在和我抬杠啊。   “若熟读史书,只是为了将书中所载当做奇闻轶事于酒席间吹嘘,炫耀自己的学识,那自然并非能人,”我正色言道,“然而若是能以史为鉴,晓历朝历代兴亡更替,知古代贤达所作所为,行事谦虚谨慎,崇尚德行,有效仿古人之愿,那自然便可称为能人。”   “以妾身看来,这梅先生,纵然此时并非能人,然若稍加磨练,也必定不逊色多少,将来必会成为夫君的得力臂助。”   至于赵峰后半段的调笑,我根本就没加理会。   见我轻轻巧巧地将话绕了过去,甚至话中还隐隐有着劝诫之意,赵峰也没了脾气:“知道了知道了,为夫晚间若得空闲,定会和夫人一起读史的。”   见赵峰服了软,我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事实上,这三个月以来和他一起夜读的功夫,我对他的水准也心知肚明。   其实他肚子里面的墨水并不算差,各类史书杂记都读了不少,天文地理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兵书战策更是烂熟于心。只不过由于不喜经义,也不愿强拗着自己学,故而在经学一道上有所缺失。加上这货所有的技能点都点在了武学和战阵上,文采那是半点也无,写起文章来只会平铺直叙的写大白话。写个中规中矩的公文还可,要想作出花团锦簇的文章,那是不可能的。   他能考中个秀才,已经算是看在他赵家的份上了。至于要继续去考举人乃至进士,那是完全没有可能的,只会徒惹人笑话而已。   当然,他也不会这般做的就是了。   之后,我们俩人又稍稍闲聊了一会儿,赵峰便出府回军营去继续处理整编及抚恤犒赏之事了,而我则转回了自家的院子中。   先看了看李福送过来的最新的情报,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在经历了鬼潮之后,由于有着跟着赵峰一起回来的厢军及时弹压地方,府城中一切安定,并没有出现什么混乱,甚至由于戒严及街头巷尾的巡查,府城的治安还变得更好了一些。   一些落在后面才退出西门的家族,譬如跟着我一起抵抗鬼潮的那十六家,已经及时得到消息回返了。剩下的或者却不过面子,或者由于跑的早,还没有得到最新的情报,此时还在赶往省城的路上。   放下信笺,想了想,我给他写了封回信,让他重点关注一下严家以及王家的动静。   然后看看左右无事,觉得腹中仍有些积食,又不想就这么午睡,我便心中一动,进了小黑屋里。   这些时日由于鬼潮的缘由,我一直在忙着诸般事务,没空也没想着要进来。好不容易今日得了空闲,便打算进来稍作修行。   毕竟修行这种事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不行,还是持之以恒的好。   小黑屋里面依旧一如以往,黑暗,静谧。我有些怀疑这儿其实是意识的深处,不过没有证据,仅仅只是一种不靠谱的猜测而已。   调整呼吸,我开始按照脑海中不断出现的诸般感悟,开始修行。   在这儿,我对于血气的把控,不知道比在外边强了多少,修行的效果也要好上许多,尤其是,还不会花费外间的时间,实在是上好的练功场所。   然后,便发现了事情有些变化——当然,是向着好的方面的。   这世界的大多数功法并没有明确地划分出什么层次境界,进展如何多数全凭个人感觉。这《蛇吞龟藏功》也是如此。   今日这一修行,我便能感觉到,无论是气血的把控,亦或是提取凝炼的速度,都较前些时日进来的时候有了很大的提升。   在修行上,仅仅这几天的功夫,就取得了不小的进步。尤其是,这些成就,还是在这两天我还没有修行的基础上取得的。   是获得了那奇异视野的缘故吗?还是因为经历了战场的洗礼?又或者当日擂鼓时候的锤锻淬炼?   还是一些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   道门修行向来有所谓大劫大突破,小劫小进益的说法,我此番也算是经历劫难了。或许此番取得的进展,就应在这上面了?   我心中颇为欢喜。   虽然这功法不能让我如同赵峰一样强大得如同人形凶兽,能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但是带来的贮存血气,补益精气,增加持久恢复能力,以及附带的滋容养颜功效,还是很不错的。   而且,谁让它是如今我唯一能够开金手指的功法呢?   精神振奋之下,我在里面好好修行了一番,挥霍了不少的点数,等我出来的时候,之前中午的积食已经消耗干净,浑身气血流转不休,活泼充盈,精力旺盛。   嗯,午睡是更不要想了。   不过,现在午睡的事情,已经不重要了。   另一个让人不知道说好还是坏的消息,摆在了眼前。   经过此番的修行,那原本就只剩下丝丝缕缕的气血流失,已经彻底停止了。也就是说,倘若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月的那几天已经正式结束了——原本今天就快了,这个只不过稍稍提前了一两天而已。   这个消息,要不要告诉赵峰呢?   只是,貌似不太好开口啊…… 第94章 劝说   在心中略路纠结了一会儿,随后我忽然醒悟过来,摇了摇头,微微一哂:“罢了,还是顺其自然吧。”   便将其抛之脑后。   之后,又继续处理了些家务事儿,打算捡起那本赵峰带来的古书细细参读。结果才读了一两页纸,便有几个心中有些想法的赵家女儿和媳妇过来攀谈闲扯。   我也不好拒绝,于是只得搬了几张凳子,和她们去了院子中,一边手中做着女红,一边随意地搭话聊天。   大多数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东家长西家短的,不过偶尔还是能听到一些有趣的消息。比如那初来乍到,管着某档子事情的焦平,东西缺得多了,又一时间寻不到,这两天正在变卖自家的家当试图还债;而大房的舒哥儿正在一心苦读,打算明春去参加童子试什么的。多数时候我都是听着,只是偶尔才发表一两句意见。   时间就这么慢悠悠地晃荡过去了,一眨眼,太阳便已经西斜,到了傍晚。   院子中的茶话会终于散了场,赵峰的亲兵又传来了消息,说赵峰今晚有事,要和同知大人及诸位家族的话事人饮宴,晚上可能会迟些,不回来吃饭了,。   这正合我意,让厨房做了两个清淡的小菜,就着白米粥填饱了肚子,然后便去了书房,趁着晚间的清净时候,再多读上一会儿书。   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明亮的琉璃灯照在泛黄的书页上,我抬起头,揉了揉略有些酸涩的眼睛,正打算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册,对古文中的某段生僻典故进行解读,便听得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了。   伴随着一股寒风穿堂而过,赵峰走了进来。   我忙站起身迎接,帮他脱下外面罩着的那身大氅——出乎意料的,他身上的酒气并不算重,眼神也依旧清明。   很明显,他今晚没有喝多少酒,真是有些稀罕,早先备下的醒酒茶倒是没什么用处了。   “相公今日怎得回来得这般早?”一边挂着衣服,我一边笑着随口问道。   “不过是稍作庆祝罢了,并没有什么大事,只稍稍饮了两杯便散了。”赵峰一屁股坐在了我原本坐的位置上,随手端起我刚刚放着的茶水,一口气咕噜咕噜地喝了个干净。   我看了他一眼,但是没有说什么,只是略有些惊讶:“庆祝?又有什么好消息传来了吗?”   “下午传来的消息,省城的李老将军于今日午时领兵突袭了那股逃窜的鬼军,成功地斩杀鬼王,覆灭了鬼军,此次鬼潮已经彻底平息了。”赵峰脸上带着笑意,他掩饰得很好,不过我还是看出了他藏在笑容下的那一丝失落。   我一时间有些诧异,赵峰可不是会嫉贤妒能的人。更何况,省城的李老将军,也就是我的十六叔爷,北荒行省的最高军事长官,一贯以来都很赏识赵峰,在我出嫁之前便已经提携过他两三次,可以算是他的老上级了。就连上次被赵峰被巡抚斥责,也是他给打的圆场。   这个功劳给他立了,虽然有些捡现成便宜的意思,但无论是对他,还是赵家,都只是一桩好事,犯不上有什么心结。   不过稍稍想了想,我大概便明白了——那一日在城外,赵峰并不是没有机会一举全歼鬼军的,只是一方面因为士兵连续的奔袭,体力已经接近了极限,另一方面,也是天色已晚,与鬼军夜战很可能伤亡过大,最终才选择了收兵,未能竞得全功。   而他这两日都一门心思扑在军营中,说不得便是打着抓紧时间好好修整,好尽快发兵,将功劳一举拿下的主意,甚至,搞不好这个消息便是他派出缀上的斥候们带回来的。   毕竟,中午刚刚发生的事情,下午便知道了。我那位十六叔爷要报捷也是先报给省城,又哪儿会先派人来这定北府通报的?   既然是十六叔爷捷足先登,那赵峰这一人一举平息鬼潮的盖世奇功,就这么被截了胡,连话也说不了,以赵峰那骄傲到骨子里面的性子,也难怪会有些怅然。   这心结得尽快了结了才是——虽然以赵峰的性子,不过是一时气闷,这疙瘩不会持续太久,大概明天就差不多该消了,但是,我也不敢随意地赌人性的万一不是?   想了想,我将紫菱和碧荷打发了出去,然后打开一贯藏着酒的暗格,从中拿出了一坛“烧刀子”,在赵峰有些愕然的注视下,取过两只酒杯斟满。   “鬼潮平息,对北荒,对定北府,对咱们,都是一件大好事,相公当位列首功,确实该当庆贺,”我双手捧着一只杯子奉上,“既然相公今日宴上没有喝够,那妾身便陪着相公再喝上一场。”   赵峰接过一只酒杯,却没有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一声苦笑:“终究还是被茗儿看出来了,枉我一向以英雄名将自诩,却也未曾料到,竟然也是一个小肚鸡肠之人。”   “此番鬼潮,相公于万鬼围困中突围,又奔袭数百里,以区区千余人马,大破数万鬼众,这所冒的风险,所立下的奇功,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乃是当之无愧的最大功臣。”我没有答他的话,只是历数他的功劳,“若非相公及时救援,妾身此时,怕是已经与相公阴阳相隔了。妾身此杯,乃是谢过相公救命之恩。”   端起酒杯,一仰头,我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感觉自喉咙一直烧到了胃中,仿若刀割,真不愧为“烧刀子”之名,勾引得血气上涌,只觉两颊泛起一股热意。   赵峰端着酒杯望着我,神色复杂:“茗儿,你实在不必……”   我却一反常态,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相公觉得自己小肚鸡肠?错了,若是相公无此失落之感,妾身才会失望。”   “相公正值双十之龄,血气方刚,好勇斗狠,乃是常理,便是妾身自己,若是在诗会上,被人捷足先登,得了头筹,即便面上不露声色,私下里亦会闷闷不乐,何况夫君这般沙场征战之人?此乃上进之心,求全之心,非如此,不足以建功立业!”   当然,这不过是劝慰之话罢了,我也不指望赵峰听了这个便能够感觉好些,于是在他开口之前,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只是此回,妾身却以为,夫君却实在不该如此。李老将军此事,对于夫君来说,乃是一件好事,足以解夫君眼前之忧,夫君应该感谢才是。”   “哦?吾有何忧?”赵峰一怔,刚刚准备说的话也不说了,赶紧问道。   “敢问夫君自觉比之古之冠军如何?”我目光灼灼,盯着赵峰的眼睛。   “自是……”赵峰开始大概是准备谦虚一番,不过看到我的眼神,便忽的一挺胸膛,“虽有不如,但亦不远矣。”   “妾身亦是如此认为的,”我笑了起来——反正夸夸也不费什么——然后继续问道,“那夫君此次若能得全胜,以一己之力平灭鬼潮,保得北荒安宁,此等功业,比之冠军初战荒原,潜行数百里,破敌数万,斩杀蛮族酋首,又如何?”   这回赵峰倒是沉吟了片刻,方才回道:“……相差仿佛。”   点了点头,我接着又问了第三个问题:“那相公家世,所得天子信赖,能否与冠军媲美?”   “这……自是不能!”赵峰这一回,终于有些反应了过来,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那古之冠军,出身豪门,与皇族有亲,又是天子自小看到大的,又岂是赵峰这种关外边鄙之地,父亲闭门思过,兄长论罪入狱的小世家子弟所能相比?更不要说,如今的天子,视各个世家为仇雠,恨不得诛之而后快了。   铺垫完成,这个时候,我才缓缓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相公若是一人领军将鬼王斩杀殆尽,全取了功业,固然名声上是好事,可所谓福兮祸之所伏,这却反可能是取祸之道,毕竟省城诸位将军辛苦一冬,却未能分得半点功劳,说不得反会怨相公贪功,多出不少怨言;而朝中奸相,亦会将相公视作眼中钉,必要多方打压,方才心安,万一真的如此,相公所处局面反而会愈发险恶。而如今之境况,相公得了头功,李将军及诸将军亦分得部分功劳,乃是皆大欢喜之局。相公不会那么显眼,而相公若遭攻讦,诸位将军处于同仇敌忾之心,亦多半会出面维护,至不济也不会落井下石。”   “此乃妾身的一点愚见,还望相公慎思之。”   我的话音落下,赵峰坐在椅子上,闭目沉思,久久没有说话。   过了好半晌,他忽地睁开了眼睛,双手举杯,做出向我敬酒的动作。   “相公这是……”我侧身避开。   赵峰却不管我,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然后才哈哈大笑:“夫人所言甚是,为夫实在是思虑浅薄,倒是让夫人笑话了。该罚一杯!”   然后他又倒了一杯,又是一饮而尽:“有贤妻如此,我赵峰又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当再浮一大白!”   一口气连喝了两杯,我正要劝阻,却见他又抓起了坛子,却没给自己倒上,而是给我斟满了:“茗儿说要陪我喝上一场的,可不许抵赖!”   看着那杯酒,我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刚刚不过是一时兴起,我又哪儿知道这货居然兴头真的上来了?   罢了罢了,就当舍命陪憨货了。   我也不调动气血,就这么一杯一杯地陪他喝着,一坛子喝完,他还觉得在这书房中,有些拘束,不够尽兴,干脆又开了一坛,拉着我出门,回到了自家的院子中,也不顾院中森寒,一边看起天空中的月亮,一边一杯杯地喝酒,顺带着胡乱闲扯。   “你说,将来有了孩子,有了茗儿你的聪慧,又有为夫的武力,那该多好……”不知道怎么扯的,这货打了个酒嗝,居然扯到了孩子身上。   “那若是兼具了妾身的武力,和相公的直爽呢?”酒气上涌,这个时候的我也是喝大了,醉眼惺忪,一时间居然和他抬起了杠。   “哈,你这是在取笑为夫吗?”赵峰佯作发怒。   酒精上头的我对他的作态毫不在意:“不过是一种确实的可能性罢了,又怎么能说取笑呢?”   “嘿,若非你身子不便,为夫定要让你知道好看!”赵峰气哼哼地抛下了一句狠话。   这个时候,我的脑子已经彻底的晕乎了,很有些飘飘然不知所云的感觉:“我身子已经好了,你就算让我好看,又能怎地?”   赵峰先是一愣,然后顿时大喜:“你说得真的?”   “当然是真的……唔……”   话音未落,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天旋地转的感觉传来,我已经被他横抱在了怀中。 第95章 调笑   第二天清晨,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神清气爽,并无往日的酸痛难耐之感。   所以说,修行就是好。   昨晚明明喝酒喝断片了,开了飞行模式,只觉得自己飘飘然羽化而登仙,结果胡天胡地到半夜三更,从云端上摔下来,感觉疲惫欲死,昏昏沉沉地睡去。等到一觉醒来,气血补充修复,便又已经恢复了精神。   连那种宿醉后的头痛感都没有。   这感觉实在是太棒了,看来以后定要多多地进小黑屋,好习惯一定要继续坚持下去。   枕边人正在起床——心中感叹了一声这小子体力真好,我又闭上眼睛,背对着他,继续装睡。   毕竟脸皮还是有点薄,也不好意思就这么见他。   直到他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我将身子翻了过来,看着头顶上方的雕花床栏,有些呆呆的发愣。   倒不是真的睡迷糊了,而是在自我反省。   这一两个月发生的事情,赵府的风谲云诡,一次次的大起大落,实在太过激荡人心。我的精神一直紧绷着,突然一下子放松下来,真的有些不太适应。   以至于自己这两天,实在是有些太过放纵了。   嗯,不仅仅是指身体上的——虽然昨晚上仗着恢复力,好像确实是有了些食髓知味的感觉,但是那更多的是为了子嗣而已,根本不是重点!   我如此安慰着自己。   真正需要反省的是,自从鬼潮之后,大概经历了战场和生死的洗礼,将某层心理上的面纱给彻底撕破了,在赵峰面前,那种守拙的掩饰也愈发地少了,似乎更多地表现出了骨子里面的真实的自己,而且随着他的纵容,越来越主动地插手他的事务,甚至可以说是近乎放肆了。   尤其是昨天,先是插手人事,晚间对于局势大加评论,乃至于昨晚醉酒之后,放开胆子和他开杠,这一步步的深入,就是一个很不好的苗头。   这样一来,虽然念头通达了不少,郁结之气也有了纾解的余地,但是,这样真的合适吗?   人的忍耐,终究是有限度的,以这个时代的风气,赵峰已经算得上是好脾气的了,但是,他真的能够一直纵容下去,接受自己对他的指手画脚吗?   这是我不得不考虑的一个问题——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家族中,无论自己的才华如何,夫权,终究是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自己的头上。   尤其是当自己还没有生育出儿子的时候,丈夫更是自己在赵府的唯一保障了。   自己必须要考虑到他的想法如何,然后才能决定下一步的行止。   是继续保持着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作风,还是稍稍放开一些,在赵家展露一些属于自己的棱角。   在那之前,保险起见,这两日,还是先稍微收敛一些吧。我如此对着自己说道。   又在温暖的被窝中躺了好一会儿,我才坐起身,唤紫菱过来帮我梳洗打扮。   端坐在银镜前,我看着镜中的那个经历雨露滋润,眉眼间更添了几分慵懒妩媚气息的妙龄女子,一时间心情颇有些复杂。   正巧此时紫菱正在为我打理眉毛,此世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某句诗词又开始在心中打转。   瞄了一眼周围,只有紫菱在场,于是樱唇轻启,轻声低低地吟道: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刚念到一半,忽感觉不对,微微侧脸,正看见赵峰已经站在旁边,在镜子照不到的地方,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   这货怎么突然回来了?还不带声音的?   我顿时住了口,心中颇有些慌乱,顾不得头上还一堆的零碎,刚想有动作,却见赵峰已经抢了上来,手掌按在我的我肩头。   不由自主的,身子一下子又坐了下去。   “正在弄着呢,万一妆花了可不好。”头顶上传来赵峰的声音、   这憨货会懂女人的化妆?才怪呢。看我窘迫的模样才是真的吧。   只不过,迫于这货的力气,我还是只能乖巧地坐着,任凭紫菱给我打理。   “相公不是出去了吗?今日怎得有闲?”虽然头不能动,嘴巴还是能问的。   “鬼潮既已经平息,军中的犒赏和抚恤也已经定下,剩下的自有赵德和赵忠处置,为夫自然没有什么需要忙得了。”赵峰语气想象当的轻松,甚至带着些惫懒的味道,“前些时日一直在外忙碌,如今正好有闲暇,临时休沐两日,也无甚打紧的。”   特权阶级就是好啊,想休息就休息,事情自然有得力的手下打理,前世自己那卷到极点的苦逼社畜生活,可享受不到这一点。   我正在心底吐槽着,却听赵峰继续说道:“刚刚去院子里练了趟拳,回来正好看见夫人一边梳妆,一边还作得新词,为夫记得夫人上次作诗伤了神,一直不能写诗来着,如今看来已经大好了。”   我顿时脸上一红,心中心虚得很:“这……这不是妾身新作的,不过是古书上看来的,一时间觉得有些应景儿,便随口念了出来……”   “是是是,古书上看来的,”赵峰漫不经心地应着,随后问道,“这词是哪本古书上的?何人所作?夫人可否说说?”   “呃……”我一时间卡了壳。   总不能说是异世界某个姓温的才子所作吧?   “紫菱,你跟着你家小姐,读书也不少,你知道吗?”赵峰转而问着紫菱。   紫菱抿嘴轻笑:“婢子才疏学浅,也未曾听过。”   “唔……夫人的见识可真是广博,”赵峰点着头,话中充满着浓浓的讽刺意味,“连这等子虚集、乌有选中的偏僻诗词都能记得住。”   我不说话了,只是闭上了眼睛——早上还在告诫自己不能再肆意妄为了,这以为赵峰不在,一时大意,竟然又搞了一出,还将自己给绕了进去。   这个时候就不要辩解了,越解释越黑,躺平任嘲就好。   “世有神物,性类老庄,自晦其能,其名不彰,每每刻意观之,则不见锋芒,唯不经意间,方得窥其灼灼之光……”   耳边传来了赵峰神神叨叨的声音,他不继续开嘲讽,怎么反而胡诌起这些半通不通的话来?这等文采,说出去还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忽的,他停了下来,向我问道:“夫人可知此神物为何?”   我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只是这般的夸赞,不,或者说是对“神物”的评价,简直有种将自己外面虚伪的躯壳,一层层剥开,细细剖析的感觉。   抿了抿唇,我才睁开眼,开了口:“妾身愚昧,不知此物。”   赵峰低下了头,凑到了我的耳边,呼吸出的气息搔动着耳垂——这般动作,已经近乎调戏了,更何况,紫菱还在一旁看着。   只是我却没法动弹,他的双手压在我的肩头,手指在关节筋肉之间轻轻按捏,我的整个身体便几乎都不听使唤了,成了他手中的木偶。   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几乎如同蚊蚋,只我一人能够听见:“夫人不知,为夫可清楚得很。并且已经侥幸将此神收入囊中,每每日间细细观赏,夜间摩挲把玩,只觉甚是满足,感慨此乃为夫此生之幸也。”   “轰”的一声,热气一下子涌上了脸面,我看见镜子中的那个少妇打扮的女子,脸颊顿时艳若桃李,眉眼间尽是羞恼之色。   “赵——峰!!!”   我咬着牙,从齿缝中蹦出这两个字来,只是这罪魁祸首却哈哈一笑,返身便窜出了房间,只剩下一脸茫然的紫菱。   无奈地对着空气发作了一通,我只得坐下来,让紫菱继续打理梳洗。   这股闷气一直等到吃早饭的时候,都没有消去,我和赵峰面对面坐着,却只是低着头,就着小菜喝白米粥。   这货倒是脸皮厚,状若无事一般,继续不停地和我说着话。下人面前,我也要维持着礼仪,却是不得不答。   加上他话里话外的刻意吹捧讨好之意,几次三番下来,那股子气居然也就消散了大半,回答得也不那么生硬了——莫非这货还真的吃准了我的性子?   心里面正有些疑惑,却听得对面赵峰又问道:“夫人今日可有何打算?”   “待会儿先去太太那儿问安,然后若是有了些闲暇,妾身想回老宅看一看。”我也没有什么好掩饰的,父亲难得回来一趟,总得去看看,尽尽孝心。尤其是前些时鬼潮攻城之时,父亲还给予了我很大的帮助,更是需要去感谢一番的。   “那正好,”赵峰掰下一块白面馒头,牙齿一磨,便进了胃中,“为夫也有些事想去上门拜访岳父,恰好今日有空,一同去拜访。”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一时间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确实有事,还只是找个理由跟着我。   毕竟,他和父亲,一个将领,一个商人,又不是一路人,怎么可能聊到一块儿去?当初的婚约不过是作为政治交换的“定金”而已,大伯做的主,父亲也不是非常乐意的。   难不成还能是借钱?还是说,是关于赵家和李家同盟的事情?   心中有些疑惑,不过我还是应了一声。   反正也没差了,到时候去了,不就知道了? 第96章 街上   用完早膳后,我和赵峰一起去了一趟老太太那儿。   今天的天气不如前两天那么好,天空中铺满了厚厚的云层,遮挡住了早晨的阳光。   老太太的谈兴看上去也不是很高,聊了几句家常后,便挥挥手将我们放了出来。正好这时候遣去李府报信的下人已经回来了,我们便让人备好车马,从侧门出了府。   话说自从鬼潮退后,我便再也没有出来过,一时间,我的心情也颇为不错。没去管赵峰就坐在旁边,掀开帘子往外瞧着街景。   然后,我就是微微一怔。   街道上面依旧有些清冷,好几家门外都搭上了灵棚,一个个老的老小的小,正披麻戴孝,或站或跪,男的摇头晃脑,长吁短叹,女的垂首不语,默默流泪。旁边的火盆里面还燃烧着没有烧尽的纸钱。一阵寒风吹过,纸灰裹挟着火星四处飞舞,仿佛恋恋不舍的幽灵,在挣扎着随风远去。   仿佛还能听见隐隐的呜咽之声。   原本颇为轻松的心情,一下子变得低落了下来。   我的手指死死地攥着帘布,想放下,却怎么也放不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一幕幕场景,似乎想要将这些战死者家属伤心欲绝的表情给刻在脑子里面。   这时,便听赵峰在一旁说道:“此战府城厢军殁亡、失踪者共计五百二十九人,轻重伤者千余,即便是我赵府亲卫,死伤也超过三十之数,乃是自为夫任官以来,伤亡最为惨重的一次。”   他的声音低沉发闷,完全听不出早晨时候的轻佻。   整个府城的厢军,一共也不过将近四千人,这一战便阵亡了八分之一还多,加上受伤的,伤亡了近半之数,完全可以用“惨烈”来形容。   尤其是,这还是一支封建时代的军队——事实上,在这个时代,这样的军队,,在并没有后世的组织和精神加成的情况下,伤亡达到一两成,便已经完全维持不住士气,崩溃在即了。   而赵峰和赵德,一内一外,竟然依然能够保持组织度的基本完好,甚至赵峰的麾下,竟然还能跟着他奔袭百里,直冲鬼王中军,这等的领导力,绝对可以用出类拔萃来形容。   只是,哪怕再是名将指挥,战果也极为辉煌,然而鬼潮席卷,甚至还险些城破的情况下,这伤亡,始终还是实实在在的。战争结束后,所要舔的伤口,也还是带着彻骨的痛楚。   加上城外那些正好挡在鬼潮行进路上的庄户,这定北府里面,说不上家家缟素,户户戴孝,但是这么随意望去,便有数家在办丧事,终究还是有些触目惊心。   更何况,还有不少的伤员,正躺在那伤兵营中。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这些人能不能活下来,完全看天——只希望,鲁达那个二把刀,能够将我的建议听进去,并执行好吧。至少能够多救得一些性命。   “终究还是值得的,救了这满城百姓的性命,想来,他们地下有灵,也不会有太多怨念。”看着外面的场景,过了好半晌,我才勉强地安慰着,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既是安慰赵峰,也是在说服着自己。   “这也是多亏了茗儿你,”赵峰看着我,表情认真地说道,“若非是你甘冒奇险,及时带着人马出战,如今这城里,怕是连给他们烧纸的人,也不会有了。”   “妾身也不过是恰逢其会……”   虚伪的话说到一半,就止住了,我从一户人家中,看到两个身穿土黄色道袍的道士走了出来。临走之时,还和那户主行礼致意。   黄天道吗……   也是,大灾前后,正是这等邪魔外道泛滥猖獗之时,哪怕是到了现代社会,也是一般无二,不过是轻重程度不同罢了。   尤其是同知大人,竟然还给他们开出了传道的许可,大开方便之门,这一番下来,不知道会有多少户人家被他们所引诱,成为黄天道的信徒。   如果军队里……   我略带着担忧地看向赵峰,却见他也正收回了视线,和我对视,那表情仿佛已经看透了我的心思:“前两日确实有几个这般的黄天道的法师,意图来军营中布施符水,说是要治病救人,驱邪避祸,俱都被我以擅闯军营,妖言惑众为由,一顿乱棍赶了出去。”   “嗯?”   我不禁挑了挑眉,很明显的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茗儿对这黄天道的观感,为夫已经听全伯说了,既然一向宽厚的茗儿都认为他们是邪魔外道,为夫自然必须要小心谨慎,”看着我惊讶地神色,赵峰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得意,很有一些邀功的意思,“甚至为夫还下令,让赵德和赵忠在营中小心排查,有无兵丁及他们的父母家人是这等邪门歪道的信徒。若有发现,须得及时处理了。”   得,不用我提醒,这货就已经办完了,下手还真是快。   只是……   “那同知那儿……”我略略有些担心,毕竟这个传道的许可,是这位发出来的。   而如今赵峰虽然立下这等泼天的大功劳,然而毕竟赏赐还没有下来。他如今正儿八经的官职,不过是一介校尉,只是兵曹战殁,临时代管着城中的军务而已。这同知又是个不晓事的,万一冲突起来……   “哼……区区一个颟顸之辈,”赵峰一脸的不屑,甚至语气中有些愤愤,“若非是他,又哪儿需要茗儿你亲自上阵,入得那般险境?”   这话其实说得在理,如果知府没有离开,以他的手腕和在府城的人望,协调各个大小世家,动员起大半的家丁帮着守城,还是没问题的,而不是像此次这般一盘散沙,各自打着小算盘,最后甚至出现将千斤闸的机枢给毁了的事情发生。   这次定北城倘若被攻破,这位同知,至少要负上一半的责任。   “也就是这几天面上应付过去就可,等过两天知府回来,自有他的好看。”赵峰冷笑一声,看模样有七八成的把握——看来这货应该也有着自己的信息渠道。   既然他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那我也就不再多说,松开手掌,放下了帘子。   车厢中一时有些安静,我正想着怎么开口,打破眼前这似乎有些尴尬的场景,却听赵峰开口了:“说起来,看着刚刚那场景,为夫才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情得感谢夫人。”   “嗯?”我有些疑惑地转头看他。   “就是伤员营中之事,”赵峰看着我,眼中满满的都是赞叹之色,“为夫昨日去巡视了伤兵营,见营中格外整齐干净,里里外外都用石灰水撒过。巡访伤兵之时,本以为会见得诸多惨状,却见多数的伤兵恢复得都很好,甚至有两三个肚破肠流者,伤口都缝了起来,而气色也都有了好转。”   “为夫本要好好嘉奖那管事的小吏孙灵,以及医师鲁达,却听他们言及,此间条例、方法皆是夫人亲自指点所定,甚至,夫人为了能让士兵们清洗伤口,驱除外邪,甚至将自家新酿的酒水都挖了出来。伤兵营中如此的景况,夫人的功劳占了大半还多。”   “那间的消息传扬出去,军中的士气顿时就恢复了大半。下午巡营的时候,眼见得那些士兵,比之前日已然精神了许多。估摸着,再过些时日,那市面上的‘烧刀子’,怕是要被哄抢一空了。”   唔……   “烧刀子”卖得怎么样,我倒不是很关心,那生意现在已经不归我管了,而无论如何,这边的供应总不会少了的。   我真正惊讶的是,那孙灵居然真是个肯干事、能干事的,而鲁达也学得很快,我只是提醒了一些要点,这两位便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下去,而且,还真让他们给做成了!   这样一来,接下来府中因伤而死的士兵想必会减少许多,而刚刚见到的那般惨景,大概也会少上不少。   我心下略略宽慰了一些。当然,面上的谦虚还是要做的:“妾身只是提及了几个要点,真正做事的孙管事和鲁大夫,才是真正值得奖赏的。当时妾身有些急躁,所提的要求颇为繁琐,连自己都觉得很难做到,但听相公所言,这两位竟是能在短短时间内便就置办改造,并且推行下去,这等才能,值得相公重视。”   “这两位,为夫自然已经赏赐过了,”赵峰点了点头,却依旧看着我,认真地说道:“但是,夫人不声不响地,便又立下这么一个功劳,实在是让为夫汗颜。”   “相公过誉了,不过是将摘寻古书中的词句而已,真正能够将之执行者,才是真正的功臣。更何况,夫妻本是一体,妾身的功劳也便就是相公的功劳,又何必分个彼此?”我和他对视着,眼神中满是诚恳,“此事并非妾身谦虚,只是妾身所求,并非建功立业,只愿多积攒些福气,此生平安喜乐,幸福安康,顺遂地过完下半辈子而已。”   “平安喜乐,幸福安康……”赵峰咀嚼着这两个词,语气有些奇怪,“夫人所求,仅此而已吗?”   我摇摇头,不禁失笑:“即便是天潢贵胄,亦各有烦恼,相公可知,仅仅这两个词,便已胜过时间绝大多数人家,又何谈‘仅此而已’?”   “是吗……”赵峰深深看了我一眼,垂下了眼皮,不再说话。 第97章 李家   马车沿着大街,横穿了定北府的南北,又拐了两个弯,终于在李府的老宅外停了下来。   和“豪勇刚烈”的赵家以传统的武勋起家不同,“铁算盘”李家的发家,在边地世家中,乃是一个大大的异类。   当年太祖皇帝北伐,李家的先祖只不过是跟在身边转运军需的一个小官,后来太祖在荒原上被蛮族围困,好不容易才狼狈脱身出来,为了安抚军中,不得不大加犒赏,李家的先祖也沾了光,得以在定北立足,打下了最初的一份基业。   不过这份基业并没有保留长久,历经数十年风雨,家族坐吃山空,日渐衰败,最初的那份积累,几乎被挥霍一空,到了武帝时期,更是到了近乎山穷水尽的地步。而此时,李家当时的嫡长子,也就是我们这一系的先祖,面对着这种局面,毅然决然地下定决心,不顾其他家族中人的劝阻,变卖了所有的家当,连老宅都典当了出去,舍弃脸面和家族荣光,作为随军商人加入了武帝时期的北征大潮。   那个时候,由于国朝初年的失利,加上蛮族正值巅峰时代,黄金家族凶威赫赫,在北地几可止小儿夜啼,武帝的北征起初并不为人所看好,朝中的阻力极大,诸多文臣都极力劝阻。而这位李家嫡子的举家投靠,则让武帝精神大振,视作边地世家支持的典范,因此千金买马骨,大加封赏,从而一举名声大噪。   在那之后,出乎所有保守之人的意料,仗着国朝数十年苦心经营的积累,又正逢名将辈出之时,武帝的北伐虽然艰辛,然而经历多场血战之后,最后终于一举功成,打得蛮族大败亏输;其后数十年间又是倾尽国力,连续数次征伐,追亡逐北,大小阵仗数十上百,杀得蛮人血流漂橹,号称斩首数十万,掠获马匹牛羊等牲畜无数,最终逼得黄金家族不得不退出了大荒原,越过大漠,仓皇北遁。   而作为北地世家典范的李家嫡子,不仅藉着转运军需物资和战利品之机,从中攫取了大量的利益,顺利赎回了老宅,还广施钱财,靠着攀扯祖先的老关系,为自己的家族铺路织网,同时尽心竭力地搜罗北地各家儒生武师,来调教下一代,甚至用了不少不光彩的手法,巧取豪夺各家的书册秘籍,充实家族底蕴,最后终于在武帝的晚年,族中文资武勋两开花,一举成功步入了北荒世家的最顶层,达到了先祖都未能达到的地位。   之后数百年沧桑下来,李家几经沉浮,但靠着那份精打细算,却始终屹立不倒,即便没有如同那些关内真正的世家大族一般,族中有人入得两府,身登执政之位,但直到如今,依然牢牢占据着北荒家族的最高位置中的一席,隐隐压了由武转文,却嫡脉依旧人丁不旺的赵家半头。   从马车上下来,看着头顶上那看过无数遍的,由数百年前中兴家族的先祖亲手写的牌匾,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位一直是我深深佩服的。   与大伯,以及多数家中的子弟对于他那毅然选择武帝的独到眼光的极为推崇不同,我并不是因为他当年孤注一掷地下注武帝北伐而佩服。   毕竟,这年头,舍弃身家乾坤一掷的赌徒从来不缺,赌赢了一举翻身,抱得青楼花魁的传说也偶有听闻。也就是前世常常所说的,哪怕是一头猪,在风口上也能飞得起来嘛。   我对他的佩服在于,在他赌赢了之后,能够忍住眼前万般诱惑,及时转移了重心,借着这豪赌得来的第一桶金,厚植根基,没有贪婪地坐在这金矿上继续深挖,也没有急于求成地打算一口吃成个胖子,而是目光长远地将希望放在了经营多年积攒的人脉关系以及培养子孙后代上。   所谓好运不常有,赌赢当收手,武帝晚年财政困窘,那批在历次战争中赚的盆满钵满的商人,很多都最终晚景凄凉,成了被宰杀的肥猪,而这位先祖,却靠着及时抽身转行,以及尽心竭力培养的族中子弟,带领着李家,一举登上巅峰。   这份沉稳耐心与深思熟虑,实在是值得后人赞叹的——当然,这点见解,也从来只是在自己的肚子中想想,对于大伯的观点,我可是从来都只有附和的份。   “许多年没来了,也不知道里面是否还是当年的模样。”耳边传来了赵峰的声音。   我侧头去看,发现他也在同样地仰头,看着牌匾。   “上次接亲的时候来得匆忙,也没来得及细看。”   “哦?夫君以前曾经来过?”我顺口问道。   “小时候和父亲一起来拜访过李伯父,也就一两次而已,不过记忆深刻。”赵峰脸上带着某种奇怪的回忆神色,看了我一眼,有些突兀地笑了笑,我背上莫名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是来不及细想,门口的下人已经迎了上来,随后我们便跟着他进了门。   老宅是从太祖年间一直流传下来的,虽然中间几经修缮,保养得很好,然而各处不起眼的角落,依然显露着被时光研磨所留下的痕迹。   倘若是初入其中,若是有些见识的,便能感觉到仿佛是一卷沉重的历史书画,正在向着自己展开。   当然,我是待惯了的,倒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想。   只是赵峰走到一处小径的入口处,却忽然停了脚步,若有所思地向小径的深处望去——那边是通往后宅的入口。   “相公?”我跟着停了下来,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这条小路我还记得,”赵峰眼神飘忽,似乎在想着什么,“就在对面那一头,我小时候来的时候,在那儿和你几个堂兄弟打了一架。”   “那谁赢了?”虽然对他居然将这么小的事情都记得,我有些奇怪,不过还是给他捧了个场,男孩子嘛,总喜欢争强好胜的。   “当然是我赢了,一个打十个,他们最后都哭着去找自家爹娘了。”这憨货一挺胸口,仿佛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由于此世小时候一直就是个病痨鬼,因此对于这等少时便武德充沛之事,我自然是兴致缺缺,吹捧也显得很是敷衍:“小时便有如此威风,也难怪相公会有今日风采。”   说起来,那边有棵老桂花树还是很不错的,我养病的时候,秋天里面就常常喜欢到桂花树旁边,一边闻着花香,一边读书。   我正回想着那棵老桂花树的模样,突然就见赵峰投来若有深意的一瞥,那眼光复杂难明,似乎透着许多重的意思,让我不禁心头一跳。   然后,这眼神就收了回去,让我几乎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那也不过是十人敌而已,怎比得上万人敌威风?”   赵峰的口气怪怪的——万人敌?这个世界也有这般说法吗?   不过我也不好问个究竟,只好顺着他的口气说道:“相公如今平定鬼潮,破灭阴鬼无数,算起来也是力敌数万,应是得偿所愿了。”   “得偿所愿?”赵峰回头,又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起来,“应该算是吧。”   我看着他忽然就好起来的心情,很是有些莫名其妙——这货怎么和那帮小孩子一样,心情说变就变的?莫非武功高了,还真可能练成什么赤子之心?   不过见他又开始往着主屋那儿走去,我也只得赶紧跟上。   父亲已经在客厅等着了,我们按照礼节上前行礼问安,然后又是一番嘘寒问暖,过了好一会儿,才坐了下来。   下人奉上了茶水,客厅中的气氛却有些微妙——我坐在赵峰的身边,总觉得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似乎在交流着什么,无论是眼神,还是一些肢体动作,又或者低头轻抿茶水的时机,都似乎透露着一些我所不能理解的信息。   真是奇怪的感觉。   下意识的,我抢先开了口,打破了这种颇有些尴尬的气氛:“女儿此次前来,一是多日未见,又历经鬼潮,很是挂念父亲,二来,也是多谢父亲前两日的相助之恩,若非父亲及时倾力相助,女儿怕也未能及时将那鬼军赶出城去……”   “都是自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父亲抬起了手,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了,“真要一笔一笔的算,若是没有茗儿你的奋力一击,为父此时也只能狼狈逃回省城了,八成还会被那叶何两家耻笑。”   “说起来,这一次茗儿你这次虽然冒失了些,担了不少风险,但也算是让这北荒,见识到我们李家的武勇了,大大涨了咱们的威风。”   一边着称赞着,他还一边微笑着捋着胡须,显然对我的行动十分满意。   嗯,这语气,怎么听着觉得似乎很是有些怪异啊。   我偷偷瞄了一般在一旁坐着的赵峰,见他神情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想了想,觉得还是再抬一抬他,顺带着巩固巩固李赵两家的关系比较好。   “也是多亏了夫君及时赶到,才及时平定了鬼潮。说起来,撇开远在省城的叶何两家不谈,整个定北府,也就咱们两家最能说得上话,这次能够守住定北府,都是靠了两家的通力合作。以女儿之见,咱们两家各有所长,恰好可以互相补益,今日之后,也要多多走动走动,及时沟通才是。”   我的话音落下,两道带着探究的诡异视线顿时投射了过来。   我这是……说错了什么吗?   望着父亲和赵峰两人俱都饱含深意的眼神,我忽的有些不知所措。 第98章 演戏   就在我心中一片七上八下的时候,父亲突然开了口:“茗儿,你这么多天没回来了,各位姑姑婶娘都很念着你,你待会儿多去走动走动,探望一二。”   这是……让我先出去?这么直接的吗?   我看了看他,又侧头望了望赵峰,见他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斜眼看着我,腮帮子往门外撇了撇——得,这货看起来是真的有些恼了。   不过,也能看出来,他和父亲是有默契的,是真的有事情要谈。   “是,那女儿先告退了。”   于是我很乖巧地起身退席,将客厅留给了他们两个人。   走出屋子,冷风吹在脸上,我看着头顶天空中逐渐聚集起来的阴霾,长长吐了一口白色雾气。   好好的气氛,怎么会变成了这副模样了呢?   按道理来说,不是应该先闲扯几句,然后稍微暗示一下,我主动提出告退,给这两位留下空间吗?   怎么忽然搞得这么严肃,还刻意将我赶了出来,就算是要谈赵李两家联盟的“大事”,也不至于如此啊?   如今定北府中,赵李两家能够主事的,也就赵峰和父亲了,“大事”刚刚进行到一半,偏偏又生出了鬼潮这档子事情,两家子要聚集起来商量下一步的行止,也是应有之义……   唔……   想起了“大事”,我忽然醒悟了过来,不禁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刚刚自己说些想要赵李两家力量联系得更加密切之类的话,确实有些失策了。   毕竟,有些事情,自己虽然已经猜到了,甚至借着一些细节,能够将这般“大事”给推测了个七七八八,以至于那时候,下意识地就将结论拿来用,自然觉得两家力量联合起来并没有什么差错,因此语气说得很理所当然。   然而,我当时没想到的是,到目前为止,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赵李两家联合起来要搞大事这个事情,无论是赵二,还是父亲,抑或者其他人,都没有和我透露过分毫。以我目前的身份,理论上也是不应该知道这事儿存在的。   要知道,赵家没有继承权的老二和李家做商人的三房家姑娘联姻,这在世家中并不罕见,属于拓展关系网络的手段,并没有什么出奇的。   可是赵李两家暗地里面结下共同进退的盟约,在朝堂上面搞风搞雨,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尤其是在伯父,以及伯父身后的那支庞大的力量,依然如同深海之中的巨兽,静静地潜藏在深渊之下,不动声色,等待某个时机的这个时候,更是不能见光的。   就连这次赵峰过来和父亲说话,也是相当谨慎地借着我回来省亲的机会。   按着如今的朝堂之上的局势,赵家的父子,正在宰执宋求和东鲁巡抚陆迁的不断攻讦之下,勉强地挣扎求生,还有龙椅上的那位做裁判,哪怕是有着赵峰新立的功劳,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顶了天也就替他们减免些罪责,想要安然脱身,很明显是相当困难的。   赵家的倒霉,就近在眼前了。按照目前的情况,赵家老爷少说也得是个降职罚银的处罚,至于赵峦,能够只是追夺出身以来文字已经算是幸运了。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却提出将两家力量继续联合起来,怎么看怎么诡异——以我的性格和脑子,倘若不清楚内情的话,根本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提出这种拉李家下水的不智的建议的。   这两个男人又都不是省油的灯,自家父亲李才就不说了,商场上面有名的狡诈如狐,赵峰看着直爽,其实也是个精细人,还俱都对我十分了解,我这么一说,他们自然就从中嗅出了什么。   不,看他们那副状态,估摸着是已经确信我已经知情了。所以这一只老狐狸一只大老虎才默契地把我赶出来。大概正在商量着怎么套我的话呢。   所以说,如何装傻也是很难的一个活计啊。   这几个家伙,怎么一个个都这么不省心呢?   不过还好,他们最多也就猜到我知道了那份盟约的存在,应该猜不到,我已经摸到了大伯他们谋划的脉络,这个是打死也不能说的!   我心里念叨着,颇有些无可奈何地带着紫菱和碧荷,拎着带来的礼物,在后宅之中开始一家家地拜访。   由于生病调养的关系,我自小是在老宅长大的,和她们都很熟悉了,加上我们这一支,已经基本上都去了省城,离得远了,和她们没什么矛盾纠纷,因此带着礼物各处串门聊天,也没什么心理压力,比和赵家那几家子打交道要舒服多了。   唯一的烦恼是,或许是李家家丁回来有意的传扬,加上父亲也没有刻意压制,我在鬼潮入城那夜的表现,已经在后宅之中传遍了,一个个姑姑婶婶,纷纷拉着我的手,要让我说一说那一日的故事。   我由于开慧得早,很小时候就开始自己看书了,没怎么听过评话,也没有赵峰的本事,能开口便把那场景说得活灵活现的,因此只能绞尽脑汁地回想着那天的事情,然后努力组织语言,给她们讲讲那天发生的事情。   虽然我的语言干瘪无趣,表情也不够生动,不过那种惊险的场景,依然让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们听得异常神往了,顺带着还将开城门的严家和钱家痛骂了一遍。   以这样的情形,这两家子,今后是肯定无法继续在定北府立足了。   当然这故事他们也没有白听,女人间的聊天,无非就是那些东西,日常琐事,丈夫和生娃之类的。   鉴于我过门了快半年,肚皮还没有什么动静,这些三姑六婶们自然表现的相当焦急,甚至比我这个当事人看上去还要心急,一个个为我传经送宝,什么送子汤的秘方,应该避讳哪些事情,去哪个道观求子比较灵验,哪个道士画的符有效果,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一个年纪大的婶婶,甚至凑在我的耳边,教了我一些所谓的“闺房秘术”。为了表示自己认真听了,我甚至还动了点血气,红着脸表示点头受教。   等我将这一圈都拜访完,时候已经不早了。   估摸着那边事情已经谈完了,我让紫菱和碧荷将收到的那堆乱七八糟的礼物都带回车上去,才一个人慢慢悠悠地走了回去。   走到院子门口,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放慢了脚步,然后进了院子。   赵峰正站在院子里面,仰面看天,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见我进来,也不吱声。   “相公,您出来了?”我小心翼翼地和他打着招呼。   他这才低下头,审视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才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稍稍愣了一下:“什么?”   “别装傻,你知道的!”赵峰看上去有些不耐烦。   好吧,这货看起来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前些日子吧,”这个时候,我也不敢打马虎眼,只是小声地说道,“父亲回来的时候正好在恳德记见过,闲谈的时候,他提到当时的婚约是大伯定下来的,而且有些仓促,然后,妾身就猜到了……”   很显然,他对我简略的回答很不满意,皱着眉头:“就这?还有呢?”   “之前,之前赵全回来之后,妾身出于好奇,就找人打听了一下京城发生的事情,”我只能无奈地又给小声地补充了一些,“当时对大爷和公公突然那么激烈的弹劾觉得有些奇怪,大爷一贯狂放不羁的性子还好说,可公公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也突然这么激烈了……”   说到这里,听到赵峰的鼻子里面哼了一声,我赶紧停了下来——议论长辈,尤其还是自家的公公,赵峰的父亲,虽然看起来诚实是很诚实了,可是终究不太好。   顿了顿,他却从齿缝中蹦出了两个字:“继续!”   我一副怯生生的模样,看了他一眼,然后才继续小声说道:“所以,当时,当时妾身就留了个心眼,一直关注着。等到后来听父亲说到了当时订婚时候的情况,妾身就猜想,这时机这么凑巧,会不会是大伯和公公暗地里面有些约定,咱们赵李两家共同进退,下一盘大棋什么的,当然,这不过是猜想……”   说到最后,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几近于蚊蚋嗡鸣。   “哼……猜想?”赵峰冷笑道,“我看你是十分确定吧!”   我低着头不说话,手指绞缠着袖口,一副默认的神情。   赵峰狠狠地呼吸了两下,然后终于放缓了语气:“既然你猜到了,为什么不来问为夫呢?”   “妾身觉得,这等大事,不是妇道人家应该打听的……”我扯了扯面部的肌肉,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   “所以,你就一直闷在肚子里?”赵峰气极反笑,“嘿,李茗,你还真是属闷葫芦的,不压着你往外倒,你就不说了是不是?”   “可,可是那时候相公不在家,家中事情繁多,后来又遇上了鬼潮,等到相公回来,又日日忙于军务,妾身哪儿有空……”我猛地开口,话说到一半,又忽然止住,眼眶发红,强忍着泪水。   “你……”赵峰又要说些什么,听了我的话,却又一怔,然后话就说不下去了。   场中一时间有些尴尬。   看着他那副生着闷气,却又不知道往哪儿发得模样,我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一关,暂时算是过去了。 第99章 无题   院子中一时间一片安静,连呼啸而过的风声,都显得有些喧嚣。   我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因为一肚子怨气无法发泄,而显得有些别扭的男人。   并不明媚的光线照在他线条刚毅的古铜色脸上,还能隐隐看到一些细细的汗毛——唔,在他这个年纪,其实应该还是大男孩吧?   倘若是在前世,他应该还在大学校园里面,无忧无虑地肆意挥霍着青春才是,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背负着家族的重担,在努力地挣扎奋斗着。   刚刚二十岁,便已经经历了尸山血海,在父兄面临牢狱之灾,母亲昏迷不醒的情况下,带领着数千兵马,往来数百里奔袭,大败传说中的鬼潮,拯救自己的家乡。   在那之后,还得在众多各怀心思的世家中转折周旋,继续维持着自家的门楣。   回到了家中,在我和其他家人的面前,也不能放松,还要摆出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以安定人心。   他其实,也很累的吧?   忽然,我想起了昨晚上那个对着月亮一杯一杯地痛饮,纵情高歌,放浪形骸的男人——或许,这些天,他的放纵,是正在排遣着自己的寂寞和压力?   也或许,之所以想要全取平灭鬼潮的功劳,也有着想要万一大事有了波折,可以以此来给父兄抵过的原因在里面?   真是可惜,昨晚上没能察觉到这一层心思,没有及时给他劝慰。   一个孤独而骄傲的大男孩,对于配偶的隐瞒,偶尔发发脾气,又何必和他斗气呢?   顶完了,还是给个台阶下吧。   轻声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眼前还在生着闷气的家伙,我放弃了继续和他僵持下去的念头,慢慢走上前去,伸出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   这货低头瞥了一眼,又把头扭了过去。   得,给个面子,倒还端起了架子,他这不是骄傲,分明是傲娇啊。   我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不过面上还得做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又拉了拉他的袖子,有些怯怯地说道:“妾身,妾身错了,还不行吗?”   “错了?说说看,你哪儿错了?”赵峰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妾身不该和相公顶嘴……”   “还有呢?”这货将声音抬高了一些。   我低着头,扁了扁嘴巴,嗫嚅着:“妾身……妾身有什么事情,不应该闷在心里……”   “那你以后还这样吗?”   “不了……”我赶紧摇着头,“妾身有什么事情,一定会和相公说得……”   才怪,你以为我没听出来你话里面的那股子得意劲儿啊?这货刚刚有一半是在演戏来着。   当然,我也不在意——反正这回糊弄过去就好了,只是以后回去得更加注意一点,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和他说说也无妨。如果真被他再抓住一次,失去这份信任感,就糟糕了。   赵峰这才转了过来,看了我好一会儿,忽然说道:“拉勾!”   “什么?”我抬头看着他,这次是真的被震惊了。   “我们拉勾,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赵峰一脸的理直气壮,“以后不许反悔!”   这货是玩真的?他到底多大了?   我盯着他,一直见他伸出了手指,然后才终于确定了,他不是在说笑。   心中一阵无语,不过还是翘起了小拇指,和他的指头勾了勾。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和他玩着这种幼稚的游戏,我自己都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可以钻进去,因此,一直侧着头,不去看他。   结果却似乎被他误解了。   拉完勾,他却没有放开,一把又把我的手掌握在手心里面,露出贱兮兮地表情:“都老夫老妻了,还这么害羞?”   呸!   我剜了他一眼,手臂猛地一缩,一下子把手抽了回去,转身向着屋内走去:“父亲还在里面等着呢!”   赵峰一边得意地哈哈大笑,一边跟在我的身后。   屋子之中,父亲正坐在椅子上,看着一前一后进来的我们,抬起头仔细端详了一下我们两个的表情,脸上笑眯眯地:“说开了?说开了就好,茗儿啊,你也真是的,夫妻本是一体,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真的?可是我也从来没见你回去和母亲说什么商会里面的事情,一次也没有。   我有些放肆地用带着鄙夷的眼光看了他一眼,他却毫不在意地生生受了,然后厚脸皮地问道:“话说,为父也还不知道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可否说来听听?”   仔细看了看他的表情,这番疑问应该是真的,我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看来李福还算是可信的,当初我在他面前露的口风,没被他转告父亲,不然,知道我连接下来发动的时间、发动的方式都大致猜出来,怕就不是眼前这副作态了。   于是我将刚刚对赵峰的话又说了一遍。   父亲摇头叹气:“生了一个这么聪明的女儿,就是这个不好,稍微有点儿漏了口风,就能给你猜出个七七八八来。”   他转头看向赵峰:“所以,峰儿啊,你以后得小着心点,不然有你苦头吃的。”   赵峰微笑不语,我却表示了抗议:“父亲,哪有你这么说话的!”   父亲没理我,继续转头和赵峰说道:“我这女儿,什么都好,就是有三点,你得留点神。”   “还请岳父指教!”赵峰拱了拱手。   他们这是在做啥?看着他们着一唱一和的,我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第一啊,这丫头,看着柔柔弱弱的,不喜争斗,心又仁慈,对谁都狠不下心来,其实被逼急了,骨子里的那股刚烈血气,一点儿都不逊色于男儿。我想,这一回,你也算是见识到了。”   “是,茗儿此回的武勇,真是让我等北荒男儿都为之汗颜。”赵峰做他的捧哏,做得一板一眼的。   这一老一小两个货色,什么时候搞到一块儿去了?我一时间目瞪口呆,然而,还没等我想个透彻,父亲又开口了。   “这第二呢,你别看这丫头面子上谦虚,对谁都客客气气,哪怕对下人,都十分和气,可实则骨子里面傲得很,不是真的肚子里面有货的文坛宗师,或者真正的英雄豪杰,轻易不肯服气的。”   “不过这一点,峰儿你倒不必担心。无论是你既往的功绩,还是此次的大破鬼潮阵斩鬼王的殊勋,称一句英雄丝毫不为过。我这女儿,嘴上不说,心里面必然是服气得很。”   “小婿惭愧。”赵峰嘴上说着惭愧,一脸恭敬受教的神色。   喂喂喂……做岳父的,夸夸女婿也就罢了,有这般拆自己女儿的台子的吗?   这两人在一边唱戏,我却插不上话,只能在一边张目结舌地看着。   “最后一点,就是这闷葫芦性子。她自小聪慧懂事,却身体不好,又怕我们担心,有个什么病啊痛的,自己忍着,也都不开口,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么个性子,什么都看得透,却什么都不说,都闷在心里。”   “都说慧极伤身,虽然这丫头的病被宋道长治好了,可是这心思多了,一直闷着,终究不是好事,这一点,还望峰儿你平日里,多开导开导,和她多说说话。这丫头这些年一直跟着大兄和我,说一句狂妄的话,也算是见多识广,谈吐格调颇为不俗,连大兄也称赞的,想必也能给你出点儿主意。”   得了,我是真的服气了——天地底下还真有这样的父亲,看着是夸我的聪明,顺带着给我辩解一二,解释了一下性格的由来,可是实质上,就是把自家女儿的底细给抖搂了个干净。   莫非这赵峰,真的有什么王八之气,吸引着父亲纳头就拜不成?   “是,茗儿的见识,小婿一向是十分佩服的,这些日子以来帮了很大的忙,小婿今后还要多多请教。能够娶得茗儿这般的女子为妻,小婿真是三生有幸。”   赵峰这话听起来倒真是诚恳,我瞅着竟然看不出有丝毫演戏的痕迹,这厮的演技真是愈发的出神入化了。   眼瞅着话音落下,这一老一少相视一笑,那模样像极了商量好了交割货物的商人,想到我就是那件交割的货物,我的心中就是一阵气闷。   然而,就在我盘算着怎么开口的时候,他们又聊了几句,父亲忽然摆了摆手:“看这时间也不早了,峰儿你这些时日事务繁多,今日就不留你们在这儿用膳了。”   于是,在我憋了一肚子话的情况下,他就已经开始端茶送客。   我和赵峰上了马车,离开了李府。   收回回望的视线,马车中有些沉闷,我和赵峰两个人一时间有些相顾无言。   “刚刚你和父亲……”我先开了口,可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岳父谈吐不凡,看着很是和气,可每有所言,必然切中要害,比之所谓的名士也不逊分毫,为夫很是佩服。”赵峰大力夸赞着父亲,却轻飘飘地将话题绕了过去,我自然也识趣,不去多问了。   刚刚将头撇了过去,却听见了赵峰在耳边有些犹豫的声音:“茗儿,你对这婚约……”   婚约?哪个?   就是我和赵峰之间的吗?怎么突然想起来说这个?是因为刚刚提到了吗?   我侧头想了想,决定还是实话实说——毕竟之前拉过勾了嘛。   “起初之时,乍听到这个消息,妾身自然是有些不知所措的,毕竟太过仓促,不过既然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妾身也不好违逆。”   偷偷瞄了一眼他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我还是决定不逗他了,将话锋一转,“只是新婚之后,这么些日子相处下来,妾身发现相公英武不凡,实在是当时好男儿,却对妾身实在是极好,对于妾身的一些小性子小毛病也能够包容。咱们世家女子,能得夫婿如此,实在是妾身之幸。”   我这话说的诚恳,不过也是因为这话也确实是心有所感。赵峰这货无论如何,也可称得上一句当世英雄,而且虽然有时候粗暴了些,也很喜欢逗弄我,但是某种程度上来说,对我确实是真心的,我也能感受到这一点。   “真的?”他看着我的眼睛,又确认了一遍。   “嗯,妾身确实是这般想的。”我和他对视,认真地说道。   然后,我就看到,他的脸上云开雾散,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第100章 练枪   接下来的两三天,日子过得算是波澜不惊。   府中那些主事的,基本上都将那些丢失了的物件给“找”了回来,哪怕是焦平也是如此,只不过仅仅三天的功夫,他便看上去老了许多,很明显费了很多心思。   只有两三个人,或许是缺失的数额太大,也或许是其他的原因,没法和帐对上,我也没什么好说的,直接请了赵全将人带走,剩下的我也就不再过问了。   还有十几个人被打发到了城外的庄子上,去填充那儿缺失的人口,不过他们看上去都是挺心怀感恩的——我一向说话算话,无论是不是顶罪的,只要交了东西认了罪,自请去庄子上便既往不咎。更何况,这个时候天寒地冻的,庄子上也没什么活计要干,我也没那么不讲情面,于是还给了他们宽限的时间,可以等到在城中过完年后再动身。   将这些事情处理完,我便开始慢慢往老太太手中交还事务,当然,是打着请她指点一二的名义。   只是老太太虽然恢复了,但终究受了不小的打击,精力是大不如从前了,因此在了应付了几天后,除了两三件紧要的事务,她依然时不时地问上一二外,剩下的俱都放还给了我,不再过问,每日里安安心心地喝着参汤,修养身体,时不时地给我送些枣子、花生、桂圆还有莲子之类的零食。   正式操掌了家中大权,我并没什么大的动作,一切按照既往的规矩运转。由于身后有着老太太压着阵,赵峰也在家中,各房虽然都各自有些小动作,但都没有放到明面上。因此,府中也一直显得十分的安定。   剩下的唯一有些困扰我的,便是赵峰了。   今日的日头正好,我拉了一张软椅,坐在赵府中的小校场边上,腿上盖着一条毯子,手边暖炉烘着,手中颇有些懒散地做着针线活,时不时地还往场中瞅上两眼。   校场的中间,赵峰正在耍弄着两个石锁。   眼看着两个百来斤的带把大石头墩子,在他手中玩得和前世女子健身用的小哑铃似的,耍出了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花活,甚至见我看过去,还得意地将石锁高高抛起,然后轻巧地接住,再抛起来,再接住,各种炫耀。   我撇了撇嘴,放下手中阵线,拍了两下巴掌,算是给他精彩的耍猴把戏一点儿鼓励,然后便开始了神游天外。   自从那日之后,他便一直赖在家中,美其名曰调养休息,实际上就是躲着不见外客,顺带着做了甩手掌柜,将事情都丢给了手下处理。   现如今,他文有梅先生,武有赵德和赵忠,只需要晚间处理一些必须亲自回复的公文,其他的尽可以放下心来吃喝玩乐。   因此,整日里尽和我腻歪在一块儿,简直让我不胜其烦。   每天早上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一起用完早膳,给老太太请过安后,便拉我到府中的小校场上,让我一边做事一边看他锻炼体魄,午后搂着我睡一个午觉,到了晚上两人一起挑灯夜读,或者处理几份公文,再时不时的调戏我一两句,最后回房大被同眠。   他是夜夜笙歌,我却倒了大霉。   这货作为一头人形凶兽,现在正处在这个年纪,又天天打熬力气,有精力无处发泄,搞得我哪怕有着神功护体,也依然有些吃不住。   偶尔提上一两次,让他再收个人入房中,帮着分担一二,无论是哪个丫鬟都行,哪怕是去找老太太把晴雅要过来我也不介意,结果却是被他好一顿收拾,最后也不敢继续提了。   这几天,有他天天在身边,我什么事情都没法干,李福那儿去不了,通传不了消息,甚至连小黑屋都不敢进,功法也不敢继续修行,生怕被他发现什么端倪。   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现在我只希望什么时候真的能够怀上孩子,好可以正大光明地甩开他。   正这般胡思乱想着,忽然,校场上传来了“砰砰”两声沉闷的声响,地面都仿佛震动了两下。   我收回了视线,这个时候,赵峰已经将两把石锁丢到了一边,抄起了一支大枪。   这货的枪耍得不算好看——至少比我之前的那个师傅朴实多了,来来回回就是拦、拿、扎三招。当然,我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他这般的才是真正的战场上的玩意儿,而不是大街上玩杂耍的,看着热闹,实则中看不中用。   继续在旁边做好观众兼啦啦队的活儿,给他鼓鼓掌,免得场面太过冷清了,却见他忽的转身,收枪站立,面对着我,向我招了招手。   他要做什么?   我放下了手中的针线,走到他面前,刚想说话,却见他把手中的长枪往我手中一塞。   下意识地拿住,入手温暖,打磨的相当光滑的枪杆上还带着他的体温,然后我才反应过来:“相公,你这是?”   “听岳父说,你在家中也练过的,来,咱们来耍耍!”赵峰一脸笑嘻嘻的,伸手操了一只短木棍在手中,便准备拉开架势。   这货是脑子进水了吧?   我虽然确实是练过些武艺,可是又没练过秘术,这女子天生的体格力量在这儿,加上荒废已久,就算是手上有一些不错的技巧,也就是能和一两个普通士兵的有来有往来个几招,又怎么可能和他这个人型凶兽,北荒第一条好汉对练?   “这……妾身不过是练了些花拳绣腿,又怎么敢和相公对练?”我赶忙推辞,低头又看了看自己的穿着,“而且这衣服……”   得,他是早有打算——这身皮裘短袄,还是他早上点了名要我穿的,说是看着精神。我对穿着也没什么讲究,自然也就无可无不可地从了,没想到在这儿等着呢。   果然,就听他说道:“也就比划比划,顺带着让你熟悉一二,你是上过战场的,知道那儿的凶险,万一今后再遇到这般的情况,总比这回让人放心些。”   呸……有一回还不够?以后还得再上?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其实就是在趁机看我笑话,或者想要占我便宜。   他却一脸的无辜。   想了想,又看了一眼周围——为了怕偷学,家丁丫鬟们都被赶了出去,四下里也没人看着,不会有人泄露出去——于是我最后还是拿起了长枪。   不管这家伙打得什么心思,练一练总是没害处的。以前尽管习不得秘术,那股子心气被泄掉了,但是在家中时常还是会打打拳,练练器械,纯粹当做是锻炼身体。自从到了赵家以来,由于一直步步小心,因此将近半年来,除了前两天上了战场之外,几乎没有摸过这些兵器,手确实有些痒痒的。   当下认认真真地活动了一下身体,确保关节都拉开了,身体也热乎了起来,我才端起长枪,摆了一个中平枪的姿势。   枪尖锐利,指着赵峰的身侧——开了锋的枪头对着自家人,总觉得有些奇怪,因此我把枪尖挪了位置。   “不用怕,往这儿来!”赵峰拍拍自己的胸口。   我依然有些犹豫。   “怎么,你还怕你能伤了我不成?”赵峰笑了起来,语气中有些激将的意味。   “那……妾身得罪了!”   我抿了抿嘴,正正枪身,调整了一下握姿,然后猛地扎出。   “啪!”   “啪!”   两声清脆的响声,然后就是我的“哎呦!”轻叫。   赵峰轻轻松松地一棍子抽开了我的枪头,第二棍子拍在了我的胳膊上。   他的劲用得很轻,胳膊上只是一麻,带着点刺痛,估计连个印子都没有留下,但是若是在战场上,我这条胳膊就已经没了。   我脸上一红,停了下来。却听赵峰在一旁指着自己的胸口:“夫人这是在担心为夫吗?扎得软绵绵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没关系的,来,狠狠地扎过来!”   语气中带着嘲弄的意味,我看着他脸上一脸的促狭笑容,咬了咬牙,抽枪再扎!   “啪!啪!”   “啊!”   这一回,棍子落到了手上。   再扎!再挨揍……   来来回回了数趟,头上,腰间都挨了打,我才终于醒悟过来,这货是在变着花在拿我取乐呢。   想了想,强忍着某种情绪,又挨了两次打,然后才用枪杆撑着地面,装作气喘吁吁的模样。   “相公武艺高强,妾身,妾身,惭愧,实在不行了。”   这货竟然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过了一会儿,才装模作样地说道:“夫人的武艺其实已经不错了,刚刚这几下,便是比之战兵营中的士兵们也不差上多少,不过,有几个架势,还得再改一改……”   “夫人终究是女子,力量不足,这几个动作难免有些不得劲,应该这样……”   一边说着,一边给我比划了几下动作。   我听着,觉得也挺在理的,便跟着他一起摆起了动作。   他不断地帮我纠正姿势,同时仔细地给我讲解,对于各种招式,他的应对方式,然后我的破法。我一时间也沉迷了进去——他的武艺确实很是高明,也很会教人,每一句都能说到点子上,而且教授得还挺严格,我动作一不到位,他便一棍子下来,虽然不疼,但是也很伤面子的。   伴随着棍子抽在身上的“噼啪”声,我的感觉倒是越来越好,颇有些一朝拨开迷雾见月明的感觉,到了后来,连赵峰都对我的进步速度有些惊讶。 第101章 弄巧成拙   有时候,沉迷一样事物,时间会过得很快。   不知不觉间,便已经到了中午。   我双手平端着长枪,在赵峰的指点下,一下一下地往前突刺,不断地练习着扎枪。   冬天的日头并不温暖,不过这般的运动下来,我头上已经渗出了不少的汗珠。   棍子落下的频率并没有减少多少,并非是我没有进步,而是随着技巧的愈发熟练,赵峰对我的要求越来越严格。   而我也没有为此抱怨什么,依旧严格按照他的要求做着,有时候,甚至还希望棍子早点落下来——这样我好能够更快一点地取得进步。   毕竟,如今的我,已经能够有模有样地和赵峰来上两三个回合了。当然我也知道,这不过是他在让着我罢了,但是能够看到确实的进步,我依然很是开心。   “好了,先这样吧!”忽然,赵峰先喊了暂停。   我停了下来,收了枪,用手绢擦了擦头上的渗出的汗珠,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武艺习练不能太过,不然容易伤身。你平时不经常操练,时间若是长了,说不定会拉伤筋骨。,还是先歇歇的好”赵峰伸手接过长枪,随手一扔,长枪稳稳地落到了枪架上。   连抖都没抖两下。   这一手真是漂亮,充分展示了他对力量的控制。   其实我倒真没觉得太累——主要是积存在身体各处的血气不断地在体内流转流,补充着消耗的元气,滋养各处筋骨肌肉——不过这话也不能说出来,因此乖巧地点了点头,任凭他来决定。   “说起来,茗儿,你还真是可惜了。”赵峰眼光落在我的脸上,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怎么了?”我有些好奇地抬起头。   赵峰微微叹息:“你是为夫这么多年以来所见到的资质第二好的,即便是赵忠都远不及你。若非你是女子之身,又没有修炼秘术,不然哪怕不去带兵,如今至少也应该到了那临门一脚的地步了。”   我对他的吹捧并不以为意——不仅仅是因为听多了,更是因为我很清楚,不过是因为有着功法滋养身体而已。如若不然,以我真正的体魄和耐力,此时的我,怕是早就已经筋骨酸麻,不得不放弃了。   或许是幼年生病的原因,哪怕调养好了,自己本身的资质也相当普通,这是我很早之前就知道的事实,也是我当初最终选择放弃的原因之一。   “妾身志不在此,也无需遗憾。”我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瞟了他一眼,看他着心痒难耐的模样,就是不说话。   “这个……茗儿,你不问问资质第一的是谁吗?”看着我去收拾针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没有憋住,开口问道。   “难道不是夫君你吗?”我转头看着他,一脸诧异地开口。   “呃……”   看着他那副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的表情,我心中偷偷笑了好一会儿。   ***   稍作收拾,我们一起回了院子。   我因为一身的汗,怕冷下来受风着了凉,之前便叫紫菱带着下人去准备热水,一回来赶紧进屋子里去擦身更衣。   然后等我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放了满满的一桌子菜。   猪牛羊肉,尽数都是些大荤大腥,上面浇着厚厚的一层酱汁油料,看着就让人发腻,根本见不到一点儿我喜欢的时令果蔬。   我拿眼睛去看赵峰,这货却一脸关心我的模样,拉着我坐下来:“刚刚练了武,正要补补身子,茗儿你赶紧坐下来吃吧。”   这货绝对是在报复我——他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饮食清淡的,为此还笑话过我,说我不愧是属兔子的。   只是这货已经一口气叫了这么多菜,连桌子都快放满了,我又不好让厨房再继续做下去,只得勉强坐了下来。   最近有他看着,我又进不了小黑屋消食,因此吃得不算多,眼前这些菜又相当的倒胃口,于是我便低着头,吃着碗里的白米饭。   刚扒拉了几下筷子,便见一双筷子夹了几块油晃晃的大肉,送进了我的碗里。   抬头瞪着赵峰,只见他一脸的得意,继续一筷子一筷子地夹进来,在我反应过来之前,碗里面的肉菜就堆成了一座小山:“来,茗儿多吃点,你身子瘦,身上全是骨头,摸着都硌手,就是要多吃点肉,才能长起来。”   我的两颊瞬间涌上一团热意,紫菱和碧荷在一旁窃笑。   呸,老娘标准身材,该凸的凸该瘦的瘦。昨晚上你还夸赞来着,怎么今天到你嘴里就成了全是骨头,还摸起来硌得慌?有本事你晚上不要摸……   啊噗……怎么又窜到这上面来了。   恼怒之下,我忽的抬起头,看了一眼依然在偷偷笑着的碧荷,唤道:“碧荷,你过来。”   “啊?小姐。”碧荷吓了一跳,赶紧走了过来行礼。   我没理她,只是牵起她的手臂,将袖口往上一拉,露出了半截雪白的藕臂,然后对着赵峰笑道:“相公既然喜欢丰腴的,这妮子身段一向不错,要不今晚就让她来陪您?”   碧荷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想抽回手,却又不敢,颇有些不知所措的感觉。   “……”   “李——茗——”   赵峰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硬了,过了好一会儿,话才从齿缝里面出来,冷飕飕的,“你是不是又欠收拾了?”   呃……   这货怎么搞得,早上还好好地,怎么这么轻轻逗弄一下子又毛了?   场中气氛忽然有些尴尬。   我有些讪讪地放下了碧荷的胳膊,让她退到了一边,看着她低着头,羞涩中却又带着明显失望的表情,又看着赵峰那一副恼火的模样,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此时此刻,我都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只能将头埋在碗里,十分没有形象地一下一下地扒拉着饭菜。   那肉吃着确实很是有些发腻,又没有蔬菜清口,吃得人胃里堵得慌。可是我又不敢剩下来,也不敢抬头去看赵峰,只能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去瞟上一两眼。   这货生了一会儿闷气,然后也开始低头吃了起来。   或许是带着火气,他吃饭的时候连骨头都不吐的。也或者是没这个必要?他那口牙齿真是和铜浇铁铸的一般,不要说食物了,就是那些硬邦邦的大骨头,到了他嘴里,也不吐出来,嚼了两下,臼齿一磨,就碎成了渣渣,直接咽下肚去。   看得让人咋舌。   我本来以为会浪费许多,还准备吃完结束的时候讽刺他一番,没想到这货真的敞开了肚皮,就是个地地道道的饭桶。   等我好不容易将半碗白米饭和他夹过来的那几块大肉吃完,他已经风卷残云一般的将桌上的猪牛羊肉一扫而空,仿佛他的肚子里面真的有个无底洞一般。   在我吃惊的眼神中,赵峰又添了一碗饭倒进肚子里,然后才停了下来。   将饭碗一推,他看我也已经放下了碗筷,站起身,面色不善地看着我:“走吧,跟我来。”   “……”   不就是调笑了两句,顺带还给你找个暖床的,这么凶干嘛?   我磨磨蹭蹭地站起身,正准备跟在他的身后回房,却听门外这个时候有人通报:“二少爷,赵忠求见。”   “哼……”赵峰冷哼了一声,看了我一眼,还是说道,“让他等会儿进来。”   过了片刻,等下人将桌子收拾干净,赵峰将人都打发了出去,赵忠这才走了进来,朝着我们行礼:“少爷,夫人。”   然后,似乎察觉到场中气氛有些不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头一低,就闭上了嘴。   “说吧,什么事情?”赵峰还是臭着张脸,语气也有些不耐烦。   “呃……”赵忠悄悄看了我一眼,然后才说道,“知府大人就要回来了,按照行程,今日下午应该就到。”   陈知府要回来了?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赵峰这货终于不能继续待在家里了。   不过我虽然心里松了一口气,不过面上却还是不能表现出来。果然,听到这个消息,赵峰侧头看了看我。   我摆出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反正就是听任他的安排。   然后,他的头又转了过去,朝着赵忠摆了摆手:“知道了,你先去安排吧,我等会儿就到。”   赵忠退了出去,我依然乖乖地站着。   赵峰慢慢地踱着步子,走到我的面前,低下头看着我。   仿佛带着钩子的视线落到我的身上,我如同受惊兔子一般,往后缩了缩。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说道:“杵在那儿干什么?还不过来帮为夫更衣?”   “……是!”   我如蒙大赦,赶紧去给他寻衣服了——他今天要去迎接知府,肯定不能穿着寻常时候的衣服的。   拿了公服,小心翼翼地给他换上,有些细微皱褶的地方拉了拉,又仔细看了看,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正打算行礼送别,肩膀却突然被他一下子压住。   他的头微微低下,吐出热气喷在我的额头上:“暂且先便宜你了,晚上回来再好好收拾你!”   不至于吧……这么记仇?   我不敢抬头,心中哀叹着,然后便见他一转身,潇洒地出了房门。 第102章 偶闻   日头有些西斜。   抬首望去,薄纱似的云雾飘了过来,将太阳遮挡得有些模模糊糊的,仿若隔了一层帘幔。   我坐在书桌前,暖炉熏香在侧,手边青瓷的茶盏中飘荡着几根金针似的茶叶,碧黄的茶水上,一丝若有若无的水汽腾起,带着一股清新的香气。   身前的檀木桌子上,摊着那本赵峰带回来的《山海志异》,却丝毫没有翻动的迹象。   内中所记载的瑰丽景象,玄奇事迹,一时间仿佛完全失去了吸引力,怎么也看不进去。   不知道是不是上午练得狠了,整个人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还不时的发着呆。   明明腹中还有些腻得慌,却完全没有想要进小黑屋消食的意愿。   自从赵峰离去之后,我整个人心里都有些空落落的,有些失魂落魄的感觉,就连习惯性地去床上躺了一会儿,都觉得枕边仿佛缺了点什么,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眠。   只得躺了一会儿后,又爬了起来。   是担心他临走时放下的狠话,还是这些天已经习惯了他的陪伴,一时间失去,有些失落?   托着腮帮子,我发了一会儿楞,忽的自嘲地一笑。   有人陪的时候嫌他麻烦破事多,没人陪又嫌空虚寂寞冷。   “这女人啊,可真是个奇怪的生物……”   我喃喃自语着,干脆将书合了起来,站起了身,打算去花园里面走走,散散心,透透气,顺带着消化腹中的积食。   唤了紫菱,陪我一同出了院子,沿着小径往后面走,花园里面的萧瑟景象,比之深秋之时,更是枯败了许多。   池塘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冷峻的假山矗立在旁边,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枝干,也就是稀稀疏疏的几枝盛开的腊梅,以及一些四季常青的松柏点缀其中,才勉强算是看上去有了点生气。   没有皑皑白雪的遮掩,画面并不好看,我一点儿诗兴都提不起来。   今年气候有些异常,冬天干得很,都没有下几场雪,算起来也比往常暖和了不少。虽然没有了雪灾,冻死的人也少了,然而这却让我很有些担心明年的庄户上的收成——即便明春雨水一切正常,然而没有融化的雪水杀死土壤中的害虫,明年也很可能会闹出虫灾来。   这在没有农药和杀虫剂的古代,可是无解的死局。   倘若这般的干旱,再持续到明年的春夏,再加上正在泛滥的黄天道……   这可真是多事之年。   前世的那个正处在巅峰的盛世王朝的崩溃,不就是由几场大灾和那个道派拉开的序幕吗?   我微微皱着眉头,一边沿着池塘边散步,一边想着,颇有些心事重重。   忽的,前面传来了人声。   由于隔着假山,看不见人影,不过灵敏的听觉,还是让我一下子听出了说话人的身份。   竟然是赵岐和赵屹。   看不出来,这两个人面上针尖对麦芒的,私底下竟然也有着一些交情。   “岐哥儿,不是我说你,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说话的声音是赵屹那个白面胖子,“我听那几家说,这回可是省城的李将军挑的头,那可是二房家的十六叔爷,断是没有不允的道理,说不好早就已经串通好了,就等着有人挑明了。你和咱们一起去和峰哥儿说,怎么着也能卖个好。”   “你上回说了胡话,恶了娘亲,全家人都不敢和你多说话,你不趁着这个机会在在峰哥儿面前露露脸,请他和知府大人托个人情。明年春闱,说不得连大房家的都要在你前面考上了。”   “我赵岐一向都是秉持着正道,凭自己的本事,又哪儿需要别人托情?”不用看,听这语气,我都能想到那赵岐梗着脖子的模样,“更何况,巡抚大人为官清廉,一向勤政爱民,乃是我辈楷模。我是不信他会做出这般举动的,分明是受到了污蔑。这些武夫不分是非善恶,一味叫嚣,吾等不去为他分辨,已是有违圣道,你还劝我要同流合污?”   巡抚?省城的张巡抚吗?还有十六叔爷?   就这几天不问世事的功夫,竟然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这两人话说得急,信息量又大,我一时间竟然愣在了当场。   十六叔爷同关内走得近,仗着背后有侯家作为靠山,一直和省城的张巡抚不对付,这我是知道的,上回父亲也和我有说,他此次来定北府避风头,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听这两人的口气,这回他立了功,便又开始挑起什么纷争了吗?   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又得了关内,亦或者是大伯的指示?   脑中思绪纷乱,各种猜想纷纷涌起,等我稍微定了定神,再去听时,那赵屹似又劝说了两句,但是那赵岐已经一甩袖子,愤愤地走远了。   两人声音渐渐远去,我却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忽的转头,对着身边的紫菱吩咐:“先回院子里,然后着人去唤阿玉过来。”   过不多时,那个名叫阿玉的机灵小厮便小跑着进了院子。   嗯,他现在不是小厮了,连着几次立了功,尤其是老太太晕倒那次,更是因为他的通报,使得我才能及时赶回府中,稳定住了局面。因此事后论功行赏,我也给他升了职位,如今领着十几个手下,守着个虽然清闲,但是却可以在府中到处往来的岗,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小人拜见夫人。”阿玉见了我,下拜行礼。   “嗯,”我抬了抬袖子,示意他起身,然后直接开门见山,“这两天岐哥儿和屹哥儿有什么动静?”   阿玉是个机灵的,他想了想,然后便回道:“回夫人,岐哥儿那边没有什么动静,一直在房中苦读,连门也不出,准备着明年的春闱,倒是屹哥儿那边,这些天到处走动,跑得有些勤。”   “哦?”我眯了眯眼睛,“他跑了那些地方?”   “起先是和朱家还有叶家一起饮宴,后来回来后,便开始去各房一一拜访,至于具体说了什么,小的不敢打听主子的话,便不太清楚了。”阿玉将他打听来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和我通禀。   “朱家,还有叶家……他们回来了?”我微微沉吟着,这些天被赵峰缠着,我看起来错过了很多的事情啊。   朱家是北荒少有的纯粹以文传家的家族,他家的小姐和我还是手帕交,至于叶家,则是省城叶家的分支,虽然在定北府不过是个存在的象征,但是背后的力量也值得玩味。   尤为重要的是,无论是朱家,还是叶家,屁股都是坐在关内那一边的。   “回夫人,他们是前两天回来的,刚回来便摆了酒席,请了不少人,说是要压压惊。”阿玉点头回道。   “呵……”我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们之前是跟着严家和钱家第一批逃出西门的,若说是受惊,怎么也比不上我们这些抵抗到最后的家族。   而且,他们这回来得也够快的,怕是一接到消息,就马上动身返程了吧?   手指轻轻敲桌子,我微微阖上眼帘,思考了片刻,然后对着阿玉吩咐道:“这样吧,你回去着人盯着赵屹,看看接下来去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人,一一记录下来,回头送到我这儿来。”   “是!”阿玉躬身领命。   让他先退了下去,我坐在位置上,想了好一会儿——今日天色已经晚了,再去李福那边不太方便,也没有合适的理由。   那么,也只有去找赵全了。   我如今也算是执掌赵府大权的主母,有些事情问问他,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很快的,赵全便过来了。   他见了我躬身行礼,态度一丝不苟,完全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尽管共同经历了老太太昏迷时候的混乱,一起抵抗过鬼潮,击退过鬼王,算是经历过“三大铁”之一,然而由于他在最后关头的出手,我们之间的关系算是完全冷了下来,恢复到了最初的公事公办的状态。   “严家和钱家怎么样了?还在省城吗?还有王家呢?”虽然对于目前定北府中的状况很是关心,然而我却并没有第一时间问他,而是先打听了省城的情况。   “回二夫人,严家和钱家已经启程,离开了省城,正在赶往关内的路上,说是准备去投靠在关内的亲友,”赵全用他那一向平稳而恭敬的语气回道,“至于王家,则是去拜访了叶家,不知道许下了什么,不过据说叶家许诺给他在省衙中留个位置。”   唔……严家和钱家做出这种选择来,倒也并不奇怪,他们的名声已经臭了,倘若继续留在关外,出了一封接着一封的弹劾外,不会有任何容身之地,张巡抚也不会容得下他们。反之,若是彻底放弃了基业,及时跑进关内,看在他们识相的份上,估计也不会太多人对他们喊打喊杀的。   倒是王家,这付出的代价可真够大的。叶家能够给出这种承诺,王家定然是已经决定彻底卖身投靠叶家,成为叶家的附庸。   对于世家来说,这个代价可真不小。   并不会比出上一大笔血,给赵家和其他参与守城的家族上贡,换得我们的宽恕来得轻松多少。 第103章 流言   又是叶家……   我一边沉吟,一边用手指轻轻扣着桌面。   真是老对手了。   叶家,不,确切地说,是叶家和何家——这两家一向是联系紧密,世代姻亲,几乎可以算是一体的——一直以来,都是省城最大的世家联盟,两家联手,在北荒的地位,并不亚于我自家出身的李家。   尤其是与大伯近些时日才同关内合作不同,他们在很早之前,就投靠了关内的大族门阀,这尽管使得他们一直以来并不怎么受北荒传统家族的待见,但是也令他们有了突破关外本土地域的局限,更进一步壮大的资本。   尤其是到了上一代,关内的奢靡之风刮到了关外,崇尚效仿关内成了风气,当今主事的一代愈发的向着关内靠拢。这两家借此东风,终于打破了老一辈的敌视,拉拢收买了不少小家族。同时依仗着关内的扶持,这两家的家主,在朝堂上的任职,并不比大伯逊色太多。甚至在父亲执掌商会之前,以这两家为后台的商会,依靠关内的商路渠道,一度将李家的根基之一的李家商会的压得喘不过气来,直到父亲正式掌握了商会,对商会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后来又有了我的加入,提供了不少异世界的见识主意,才一举反压过了他们。   这也导致了李家和这两家的关系,并不怎么和谐。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如今,这两家商会在省城依然有着不小的影响,父亲这次被巡抚找麻烦,他们的出力也不会小。。   至于赵家……赵家是相当传统的北地世家,多是以田庄土地收入为主,兼顾着一些挖参打猎的活计,并不怎么太过注重经营产业,与这两家并没有什么竞争关系。虽然出于本土观念,也不太待见这两家,但是毕竟一个在省城,一个在定北府,相隔遥远,论起关系来,倒是没有李家这么恶劣。尤其是柳氏出身的柳家,和何家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再加上如今同关内的合作,这之间的关系,就更不好说了。   世家之间,就是这么麻烦。   在心中盘算了一会儿后,我暂时将这些放到了一边——王家跑了也好,在这定北府,他们终究还是有些人脉的,真的硬着脖子回来,想要联合其他家族打压容易,但是彻底打死却是基本不可能的事情。   如今定北府里面波诡云谲的,与其在眼皮子底下凭白多个死敌,还真不如就这么远远地放着呢。   抬起头,我又问道:“那近些时日,城中可有什么变故?”   “夫人所说的是哪一方面?”赵全的态度依旧恭谨有加。   我面带微笑,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你就先捡一些重要的说说。”   赵全的想了想,然后说道:“若说最大的事情,便是陈知府今日回城,在城外洗尘宴上,当场斥责了同知大人,言其颟顸无能,致使城内世家离心离德,又坐视城门失陷,险些让鬼潮攻破城池,‘只知空言大义,全无做事之能’,‘胆气才情甚至不如一妇人’,‘全凭赵家救得性命’,逼得同知大人当场羞惭而退,回家闭门不出。”   呵……这个事情,是刚刚才发生的吧,赵全便已经得到了消息,这耳目也确实挺灵通的。   陈知府这回估计也是恼怒得很了。   毕竟他是知府,守土有责。即便是上司召唤,事出有因,不得不离开职守,但若是真的城池失陷,还是免不了要吃上一些挂落,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也要毁于一旦。   我很理解他的心情,出去一趟,回来发现自己老巢差点被抄了,定然心中冒火。只是唯一有些不爽的,就是这头狐狸将我抬出来作伐。当然,考虑到有着同窗之谊,他这也算是抬举我,顺便有向着赵李两家卖好的意思也说不定。   点了点头,表示已经知晓,我继续饶有兴致地问他:“还有呢?”   “还有,便是夫人您的名声这两日愈发地传扬开了。”   “名声?我能有什么名声?”   听到这个并不在预料中的消息,还是关于自己的,我心中打了一个激灵,又是关于击退鬼潮的?亦或者是……   “夫人前些日子去了伤兵营劳军,见得里面杂乱不堪,特意为他们立下了规章条例,又传授鲁大夫秘传医术,还将自家新酿的烧刀子挖出来启封,为伤兵们清洗伤口,祛除外邪,活人无数,甚至几个肠穿肚烂的都活了下来。”赵全低着头,细细的解释着,“如今那些伤兵许多都痊愈出营,便将夫人的名声传扬了出来。听说不少厢军的父母妻子都在家中供上了夫人的长生牌位,为夫人祈福。”   “不过是点微末之力罢了,又有何德何能得此名声……”   听得是这话,我心中一松——自己提出的那点儿浅薄的见识,终究还是有着效果的——然后摇了摇头,轻声叹了一声,转了话题,“罢了,且不去说他,近些时日,这府中各家族中可有什么变化?”   “这些日子以来,当初退避出城的家族们,除了严、钱、王等几家外,陆陆续续地都回来了,现在正互相走动,颇多饮宴。”赵全回答得相当利索。   鬼潮既然已经平息,这些家伙们是应该回来了,毕竟这儿才是他们的老宅,没看到连朱家和叶家都回来了吗?   不过,真的只有这些?   “那么,有没有什么奇怪的说法,或者是流言传出来呢?”我死死地盯着他的脸,眼睛一眨不眨。   “……有的,”不知道是不是抵挡不住我的压力,沉默了一会儿后,赵全终于说道。   “说来听听?”   赵全低着头,声音平淡中似乎透着一股迟疑:“……流言是说,此次鬼潮,巡抚大人其实事先已经知情了,不过故意隐瞒不报,借故将厢军调到青石口,直面鬼潮兵锋。又令知府大人前往省城,使得城中群龙无首,一盘散沙,好方便鬼潮攻灭定北府。”   “呵呵……听起来真是有鼻子有眼的,”我冷笑了一声,“那原因呢?堂堂一位巡抚,二品大员,又是熟读圣贤书的正人君子,好端端地让一个府城失陷,百姓遭受屠戮,总得有缘由的吧?”   “说是老爷和大少爷在京城触怒了奸相,张巡抚是寒门出身,乃是奸相一党,为了帮助奸相除掉咱们赵家的根基,故而有此动作。”   “……”我忽的沉默了下来,一时间没有说话。   “这个流言,你信吗?”过了好一会儿,我忽然问他。   “小人信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主子们信不信。”赵全停顿了一会儿,低着头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将皮球踢了回来。   “嘿……”   我看了他一会儿,见他一副坦荡荡的模样,也没有强逼他,挥挥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赵全告退出了门,我一个人待在了房中。   此时已经到了黄昏时分,却还没到点灯的时刻,太阳斜斜地挂在西边,将周边的云彩映照得血一般红。黯淡的光芒从窗户中透了进来,周围朦朦胧胧的,一片昏沉,什么都看不清楚。   “这个留言,可真是直指人心哪……”   坐在椅子上,黑暗中的我闭上眼睛,轻轻地敲着桌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了一声感叹。   张巡抚是宋求的人吗?是的。若非宋求一力提拔,以张巡抚这般的出身,这样严苛又常常得罪人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在这个年纪便做到一省巡抚的位置?   虽然关外苦寒,但是名义上终究是和大伯平起平坐的。而大伯为了这个位置,究竟耗费了多少心血和人脉,那已经完全无法计算了。单单银钱一项,我当年是亲眼见着父亲将一箱箱的银钱流水般的搬出来,派人送去关内的。朝中有没有贵人提携,这差别便可见一斑了。   赵家老爷触怒了宋求吗?很显然的,父子两人一前一后弹劾陆迁这员宋求的麾下大将,赵峦甚至不惜挂印辞官,也要将这位顶头上司掀下马,分明已经触到了宋求的底线。不然这位以堂堂宰执政之身,也不会亲自出马,勒令赵老爷子闭门思过,连已经去职的赵峦也被打破惯例,锁拿进京。   厢军是张巡抚调动的吗?是的,甚至是他越过十六叔爷下的命令,为此还和十六叔爷发生了严重的争吵。   知府大人为何恰好在那个关头去了省城?也是因为这位巡抚大人的一纸命令,而原因仅仅只是妖兽阴鬼袭击,多死了几个乡民。   这番零零总总的诸多事实上的巧合,倘若加上一个很有些道理的对人心的猜测,这条流言,确实非常具有说服力。   无论什么时代,阴谋论总是很有市场的。   如果再加上自己所知晓的,赵家的先祖,在之前不惜耗费力量,也要将埋在军中的异闻司隐秘力量挖出来,简直可以说是相当明显的指向了——定北府的异闻司,一直以来都是龙椅上那位的地盘。   倘若不是我对此还另有一些想法的话。 第104章 醉话   太阳渐渐沉了下去,随着天边最后的一抹暗红余晖的消失,整个房间渐渐沉入了黑暗之中。   我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周边一点点逐渐亮起的灯火。   房门被轻轻地敲响。   “进来。”我没有回头,漫不经心地应道。   “小姐,可要点上灯?”进来的是碧荷,她的声音也是小心翼翼的,和往常的跳脱活泼不太一样。   我侧了侧脸,黑暗中,在没有开启特殊视野的情况下,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我却没有说要不要点灯,而是问道:“是紫菱让你来的吧?”   “是!”碧荷低头应着,声音有些闷闷的。   我忽的笑了起来:“怎么?心中还有些闷气?”   “奴婢不敢!”碧荷连忙躬身行礼。   “有什么敢不敢的,被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无视,即便是我,心里也不会好受的,”我摇了摇头,“相公终究还是个鲁男子,不懂女儿家的心事。此事也是我做差了,太心急了。”   我的话出口,却将碧荷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不不,是奴婢不好。奴婢蒲柳之姿,又没什么才学,而且夫人对奴婢这么好,本就不该巴望着……”   “跪什么?”看着她的表现,我忽的有些失笑。“你也知道我的性子,除非必要,一向不喜欢人跪着说话,还不赶紧起来?”   碧荷又磕了个头,谢了恩,然后才爬了起来。   黑暗之中,我的声音幽幽响起:“这不是你巴望不巴望的问题。正好如今屋内正暗着,看不见人,可以说些让女儿家脸红的话。这进门快半年了,相公只要在府中,一直待在我的房中。这些时日也是如此,倘若一切顺遂,过些时日,我也该有了,到时候身子多有不便;而若是不顺,也要开始为他张罗着纳妾,为赵家传宗接代,接续香火了。”   碧荷插了一句嘴:“夫人这么好的人,定然是多子多福的……”   我没有理她,自顾自地说着:“无论如何,房中都该再有一个人的。只是今日这趟,其实是我孟浪了,我也没问一问,你心中可还有没有其他人。”   “如今我问你一句,你心中可有没有属意的对象?无论有没有,你无须顾忌,放心地说便是。若是有,哪怕相公要你,我也不会让他动你一根汗毛,还会给你一大笔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你也知道你主子我,一向不会扯谎。”   “夫人,我没有……”碧荷回答得很快,并没有什么迟疑。   “没有吗?”我微微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对你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紫菱姐那边……”忽的,碧荷开了口,似乎有些犹豫。   “紫菱那边,我也会过问一二的,你放心好了。你们都是跟着我这么多年了,又怎么可能让你们吃亏?”我忽的转头,有些狐疑,“或者……你知道紫菱那边有什么情况?”   “不不不……”她的头摇得和拨浪鼓一般。   “……”   我也没继续追问——反正到时候问一问紫菱就好了,我相信她也不会欺瞒我——而是继续说道:“既然房中终究需要再有一个人,那我当然希望是你或者紫菱,都这么多年了,大家都知根知底的,也不会闹出家宅不宁的事情,凭白让外人笑话了。”   “只是,老太太那儿,很可能是想让相公挑中晴雅,毕竟,晴雅也是相公的老人了,身子也是给了他。”   “你们也知道,我不是个善妒的性子,有人分担一二也是好事,不过这晴雅,这一两个月来,性子变化太大,我有些分不清楚,她是真的有了转变,抑或者是一直以来都在伪饰,有些不太放心。万一万一进门来搅风搅雨的,谁都不开心。”   “当然,这最后还得看相公的意思,我也不敢说相公到底会挑中谁,说不得和大爷一样,在外面带一个回来也不一定,所以提前和你们通个气。你们若是愿意争一争,我也会扶你们一把,若是不愿,我也不强求。”   “夫人,我……”碧荷抬起了头,正要说话,却被我打断了。   “此事也不急在一时,你可以回去想一想,回头过段时间再和我说也不迟。先把灯给点上,然后让厨房做几个时令果蔬,再配上白米粥,不要粘了荤腥。”   中午被那几口油腻的大肉给塞得胃里腻得慌,晚上我可不想再碰一点儿油花——反正今天知府回来,赵二那货肯定没法回来吃。十成十还是会一身酒气的回来。   碧荷躬身应了一声,然后点起灯盏,出门去了。   房门关上,屋中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险死还生的关系,老太太近日是愈发的心急了——这从她这些时日送来的那些零食就能看得出来。   我估摸着,给我的时间,也就这两个月了,顶了天过了上元节,决定挨不到明春的。   这两个月内,能够怀上也就罢了,倘若真的怀不上,就得给赵二那货找个妾室了——与其到时候由老太太自己提出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还不如我自己提前找一个,主动提出来。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赵峰那头驴……   我心里叹了口气,这货性子死倔死倔的,怎么说服他,还真是个问题。   说实话,他为了这事儿和我生气,我是真的挺感动的——这个时代男的,尤其是世家公子哥儿,家中的正妻,新婚之后个把月也就腻味了。而除了正妻外,有几个十几个小妾才是正常之事,有些效仿关内的,家中还养着诸多美婢用来寻欢作乐,款待客人,甚至当做货物一般相互赠送、转赠,还引以为风流雅事,   像赵峰这般半年下来,连之前的通房丫鬟都依然丢到一边的,怕是绝无仅有了。   然而,有些事情,并不以个人的想法为转移,还是得要早些做准备的。   只是……   我看着那刚刚燃起,还有些暗淡的火苗,细细体味着心头的那抹不知何时,悄然生出的失落和黯然,   无论怎么告诫自己,然而人类终究并非草木,这么长的时间下来,一直被真心以对,终究会产生一些感情。   或许还比不上赵峰的那一份,但是其中的那份独占欲,是共通的。   胸中久未现踪的郁郁之气再度升腾而起,我有些烦闷地站起身,出了门,在院子里面又晃了好一会儿,吹着夜间的冷风,直到饭点才回了房。   晚膳吃得相当清淡,赵峰见到了,大概又要说我是属兔子的,不过却很解荤腥,我就着白米粥吃得很开心,连粥都多吃了一碗。   饭后,我终于收拾好心情,哼着小曲给赵峰泡好了解酒的花茶,然后翻开《山海志异》开始看了起来。   至于什么“晚上回来收拾”,我虽然有点儿心虚,但是以他一贯的做派,不过是口头上的威胁罢了——他的那些套路,我已经基本上上摸清楚了。   这一看,就看到了深夜。   我又翻过了一页,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看了眼桌边计时的沙漏,然后吃了一惊——刚刚一时间沉迷了进去,没想到竟然这么晚了。   转头看了看周围,我问了一直在旁边候着的紫菱一声:“紫菱,相公回来了吗?”   “回夫人,还没有呢。”紫菱回道,“一直都没有消息。”   还没回来?这可不像他的作风啊,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我想了想,然后才说道:“再等会儿,如果还没有消息,就让阿玉去跑上一趟,问问情况。”   “是!”   站起身,稍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我看了眼一直被温着的花茶,皱了皱眉。   本来以为他不会这么晚才回来的,所以泡得早了点。如今被泡了这么久,又反复温热,怕是味道已经被捂坏了。   当下,我让碧荷将它拿去倒了洗干净,自己又拿出材料来,配了一壶。   又坐在那儿等了好一会儿,就在我打算让紫菱唤阿玉出府走一趟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   还没等我起身打发人出去看个究竟,房门呼地一下被人打开了,赵忠扶着赵峰这货,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看着他那副脚下发飘的模样,皱着眉头走到他的身侧,刚准备伸手去接,便是一股子冲天的酒气扑鼻而来。   这货……究竟是喝了多少?   心中疑惑,我又唤着紫菱和碧荷,连着赵忠一起,终于将这醉醺醺的家伙扶到了椅子上坐下。   帮他解开外衣,我去给他端来了花茶,正要劝他喝上一点,便见这货嘴巴一张,一大堆的酸臭之物混合着黄汤的臭气喷了出来,溅了我一身。   又是一片兵荒马乱,等我转进屋里,匆匆换上一件便服再度出来的时候,或许是吐掉了一些,赵峰已经能够自己坐在桌子前了,只不过一直闷着头不说话。   端着一杯花茶,走到他的身边,我随口抱怨了一句:“相公怎么喝了这么多黄汤?还把自己搞成了这般模样?”   这句本不过只是随口一说,却见一直闷头坐着的赵峰猛地抬头,那原本朦胧的眼神忽地转成了饿虎一般,死死地盯着我,直欲择人而噬。   我被吓得退后了一步。   然后,他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却充满了怒意,仿佛恶虎在低声地咆哮:“你们李家不要欺人太甚!拿我爹和我大哥去填沟还不够,还想继续拿我做狗?”   “当啷”一声。   茶杯落到了坚硬的青石地面上,温热的茶水溅了一地。 第105章 求去   赵峰的话,简直如同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响。   我猛地退后两步,脑袋上仿佛被锤子砸了一下,一时间竟然有些眼冒金星,头晕耳鸣,胸口被某种情绪充斥着,憋闷得慌,几乎完全喘不过气来。   顾不得眼前之人会不会发现异常,我努力运转着功法,平息着气血。等过了好一会儿,我定下神来,却见赵峰胡乱发泄了一同,已经坐了回去,继续低着头,闭口不言。   果然,只是在发酒疯吗?   我心中安慰着自己,然而,心中那仿佛被割了一刀的痛楚,却始终无法弥合。   用力忍着眼中的莫名而来酸涩,我转头看了一眼面露惊惶之色的紫菱、碧荷和赵忠,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相公喝多了,不知道发了什么酒疯,你们先下去吧,剩下的我来。”   三人对视了一眼,似乎有些迟疑。   赵忠嗫嚅着,有些犹豫地开口:“夫人,少爷他……”   “嗯,我知道的,”我脸上带着笑着,语气温和,却带着强硬地味道,“我会服侍好他的,你们出去吧,我这儿没问题,怎么,你们还信不过你们家夫人?。”   “小人不敢……”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这三人自然只能无奈地告退,出了房间。   见得房门关上,我又看了一眼依然闷闷地坐在那儿的赵峰,深吸了两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又去倒了一杯醒酒茶,然后端着走到他的身前,恭恭敬敬地俯身递了上去:“相公,请用茶。”   赵峰抬起脸,醉眼朦胧地盯着我看了又看,似乎终于认出了我,一把夺过了茶水,往嘴里面一倒。茶水中夹杂了几朵花瓣,他嚼了嚼,一起也咽了下去。   没再继续发疯,说不定还可以继续交流,我心中暂时松了一口气。   静静地站在一边,没再做任何刺激他的举动,过了好一会儿,看着他的模样似乎好了一些,估摸着醒酒茶应该起作用了,我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了一句:“相公……可是有什么心事?”   赵峰抬起朦胧的醉眼,斜睨着我,发出一声冷笑,对我的话根本不理不睬。   我的心却又定了几分——这番作态,总归能交流,就是好事。   于是我大着胆子,表情诚恳,又说了一句:“妾身不才,但是所谓夫妇一体,自觉与相公还是能同心共德。若是相公愿意,不妨和妾身说一说心事,这般有人分担,也好过不少。”   “夫妇一体,同心共德?”赵峰大着舌头又重复了一下这两句话,有些含糊,但是那份讽刺的味道,却是明白无误的,“好一句夫妇一体,同心共德,你让我和你说心事,你自己的呢?有多少心事没和我说过?上次你和我拉勾,只当是小孩子的玩笑吗?”   “……相公说笑了,妾身……”他这话来得突然,仓促之下,我心中一乱,原本想好的说辞再也出不了口,只得强颜欢笑着试图转换话题。   “你什么?还想再说些什么?”赵峰又冷笑了一声,“我再问你,你日日想着帮我找其他女人,什么紫菱、碧荷的,都往我身上推,到底安的是什么心思?我对你掏心掏肺,你就用这个来敷衍我?你看过哪个真心喜欢的妻子给丈夫找其他女人的?还是说,你想说,你真的很有妇德?”   轰的一声,气血涌上了脑门。   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妾身没有……”   “没有?没有什么?呵呵……”赵峰脸上带着讽刺的笑意,忽的站起了身,凑到我的面前,   我侧过脸去,不去看他,却被他一把将脸掰了过来,直视着他那双遍布着血丝,却带着一丝迷蒙的眼睛,充满酒气的吐息喷在脸上:“让我好好看看这张脸……枉费我当初一力向父亲提出求娶你为妻,结果,你就这这么回报我的?嘿,上次还和我说,李正平了鬼潮残部是为我好,我竟然还当了真,对那李正还颇为感激,真是瞎了我的眼睛!”   原来如此……   我忽地明白了过来。   李正便是我的那位十六叔爷,省城的李老将军……八成是他搞出了什么幺蛾子。   呵呵……我在这儿殚精竭虑,维护赵家和李家的利益,弥补维系着所谓的赵李同盟,这帮所谓在忙“大事”的,竟然在互相拆台子!   听赵峰的口气,定然是那帮人逮着赵家这只羊死命地薅,薅完了老爷子和老大,继续薅到了赵峰的头上。   反正赵家老爷子和赵峦已经陷进去了,也不愁赵峰不入套。   这般的风格,不是大伯的手笔,八成是李正身后那位的,但是大伯也肯定默认了。   无论事后的结果如何,经过此次,赵李两家的信任,只会荡然无存——果然是那位的风格。   只是……大伯这是疯了不成?数十年的交情,就这般的说断就断?   还有,这是准备拿我当弃子了吗?也对,不过是定金而已,弃了也就弃了,所谓的“不弱男儿”,“惜为女子之身”,最终还是女子之身不是吗?   就是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   心中苦笑,眼前却是一片金星飞舞。   头晕眼花之下,我一时间竟然只觉得天旋地转,很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用手扶着桌子,勉强支撑起身体,我闭上了眼睛。   然而耳边却依旧传来了赵峰冷飕飕的声音:“真没想到,李茗你竟然是这种人,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很得意是不是?这次让我上书弹劾巡抚大人,也是你们事先安排好的吧?你再来说说看,有什么新的说法,让我听听,看看还能说出什么花来?”   “弹劾?什么弹劾?”听到这话,我猛地睁开眼睛。   赵峰不答,只是冷笑着看着我,那表情,仿佛在看一只母猴子在上蹿下跳地玩着把戏。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实话,我也没想到,我这个时候的声音,竟然还能如此的平稳。   “相公指责妾身有些想法瞒着相公,妾身惭愧,确实是有一些;便是想为相公寻几房妾室,妾身也是有着自己的打算,相公既然指出来,妾身也无法辩驳,只是这所谓撺掇相公弹劾巡抚大人,妾身实在不知情,还望相公解释一二,也好让妾身知晓自己的错处。”   赵峰仍然闭口不言,脸上的讥讽意味却越发的浓厚。看着他的神情,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直到最后,一片黯然。   我苦笑了一声:“即便妾身对天发誓,妾身对这些事务确实一无所知,相公想必也是不会相信了。”   赵峰依旧沉默着,甚至连那嘲讽的笑意都变淡了些许,脸上甚至多出了不少不耐烦的感觉。   罢了罢了……   人心,本来就是如此脆弱,所谓的感情,所谓的信任,在利益和家族生死存亡的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扯了扯嘴角,才再度开口。   “妾身虽出身李家,然而父亲不过一介商贾,虽可称豪富,能嫁夫君这般的英雄人物,终究算是高攀了,因此自嫁入赵家以来,事事小心,虽然没有多大的建树,但自认为也没有犯下太大的过错。后来蒙老太太赏识,掌管赵家这两个月来,即便没有多少功劳,自觉还是有些苦劳的……”   “你这是打算在我面前卖弄你的功劳吗?”赵峰打断了我的话。   “不……”我摇了摇头,“妾身只是希望……希望相公能给妾身一个承诺,一个体面。”   “体面?”赵峰重复了一下,忽地笑了起来,“呵呵,你想要什么体面?你现在还不够体面的?”   “妾身虽不知李将军究竟想让相公如何,但是妾身想着,必然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事情。若是相公此次遭遇什么波折,妾身自会亲身追随;然而,若是相公此次能安然无恙,待老太爷和大兄回来,妾身当自请下堂,彼时还望相公能够准允。”我没有理睬他的嘲讽,只是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   “下堂?”赵峰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带着某种的不可思议,“你要自请下堂?”   “是!”我闭上眼睛,话语中充满着自暴自弃地,“妾身累了,真的累了,不想再继续这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生活下去;也不想继续费心劳神,掺和各种事务;更不想最后惹相公生厌,落得个如嫂子一般的下场。”   “妾身陪着相公走完这一程,若是诸事顺遂。哪怕事后是去观中修行,长伴青灯,也心甘情愿!只望相公能给个承诺。”   说罢,我躬身向着他行了个大礼。   屋内一时间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赵峰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的声音。   “……”   过了一会儿,他那有些大舌头的嘴巴里模糊地咕哝了一句,我没有听清楚,正要抬头看去,忽然,领口被一只大手一把揪住,整个人近乎腾空而起。   “你是在威胁我对不对?”他低着头凑近我,两张脸几乎紧紧相贴,我甚至能够感受到他充满酒气的鼻息吹打在脸上。   “不,妾身是真心实意的,若是此次赵家能够安然度过,还望相公准许。”我闭了闭眼睛,然后睁开,和他对视着。   “那你是想抛弃我?”赵峰的眼睛忽的眯了起来。   “不,妾身……”我正要辩解,却见他那原本就充满血丝的惺忪眼睛一下子变得凶神恶煞。   “我看你是忘了,中午我和你说过什么了!”   一边说着,他另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   “赵峰——你——唔——”我惊慌的声音刚发到一半,便被堵住了。   然后便是“刺啦”一声响亮的裂帛之声。 第106章 决定   天还未亮,房中被黑暗充斥着,只有一点烛光在幽幽地颤动着,流下点点残泪。   赵峰坐在床边,有些愣愣地发着呆。   宿醉后影响依然还在,一炸一炸的头痛仍在持续着,脑袋中残留的混沌和迟钝,让他的思维有些混乱。   明明只要搬运一会儿气血,就能完全驱除,然而,他却完全不想这么做。   转过头,看向床榻的另一边。   昏暗的光线下,那个女人正如同一个被玩坏了的破布娃娃一般,毫无生气的躺着,仿佛一个早已死去之人。发鬓凌乱,苍白而充满惊恐的脸上满是泪痕。   赵峰心中一揪,下意识地探出身子,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指,在她的鼻翼下面感触了一会儿。   还好,还能感受到温热的鼻息,虽然有些微弱。   心中稍微定了定,他的目光下移,然后在从被子中露出来的半截雪白藕臂上停顿了一下,那上面,还能看到一圈圈触目惊心的青紫瘀痕。   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又看了一眼那张惨淡得毫无血色的脸蛋,赵峰缓缓地伸出手掌。   然而,粗糙的指肚刚刚触碰到白皙的皮肤,那具身体便仿佛感受到了什么,猛地一缩,仿佛带着某种惊慌和恐惧,立刻逃离了他的手掌。   赵峰的眼神凝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抿了抿薄薄的嘴唇,再度伸出手,这一回,他完全不顾女人的反应,强硬地抓着那支胳膊,将它塞进了被子里面。   或许是被子的温暖,让女人感觉好受了些,赵峰松开手后,她也停止了挣扎,渐渐平息了下来,继续躺在那里,如同死人一般安静。   赵峰专注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又帮着她把被子掖好,才直起身子,从床边站了起来。   在屋中来回走了几圈,他走到桌子旁,从茶壶中倒满满了一杯昨晚用来醒酒的花茶,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茶水已经凉透,完全失去了应有的风味,但赵峰却倒了一杯又一杯,每一杯都是直接一口喝干,直到将所有的茶水都被灌进了肚子。   那股透心的冰凉从喉咙一直延续到了肠胃,缓解了一些醉酒后带来的干渴,却消不去心中的充斥的郁郁之气。   是懊恼?后悔?心痛?亦或者是其他什么情感?   赵峰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把一件事情给搞砸了。   这个女人并不知情。听到那个消息时候的那份惊愕和意外,是作不了假的。以他如今逐渐清醒过来的思维去回想当初的场景,很清楚地明白了这一点。   更何况,连之前两家私下里的结盟,都是她自己猜出来的,这些事情,李家又怎么可能和她一个嫁出去的女儿讲?   事实上,她直到最后,都在想着劝说自己,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方略。   然而,昨晚上被那个家将带来的口信激怒,又被烈酒冲昏了脑门的他,却只想着报复,和迁怒。   果然被她说对了,灌多了黄汤,是会误事的。   甚至,那冲昏他头脑的烈酒,还是她自己酿造出来的——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自酿苦果……   “啪!”   赵峰轻轻拍了怕脑门——那些真的只是因为醉酒误事吗?   明明昨晚上进行到了一大半之后,那份酒意,就已经清过来了,剩下的时间,不过是对自己内心最深处的那股压抑不住的黑暗进行放纵,顺水推舟而已。   呵呵……   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黑暗之中,赵峰发出了一声苦笑。   自家的事情,自家清楚。   一方面,自己将当日里未曾劝阻父亲和大哥的举动,都归结在了她的身上。当日父亲召唤自己去商议之时,自己并非没有想到李家会有如今的这般举动,然而一方面由于事关大哥的前程,自己出于身份,不便劝阻和反对,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暗喜于终于获得了那个得到她的机会。最终只是说出了听从父兄意见之类的话。以至于才有了今天的那个局面。   另一方面,也是他想这般做,已经很久了吧?   明明她已经成为了他的妻子,自己也算得偿所愿了,每日里小心谨慎,服侍婆婆,主持家业,夜间也尽力配合,琴瑟和谐。   她尽心尽力地做事,支持着赵家的门楣,在大哥出事后帮着母亲维持着家业,甚至抵挡住了异闻司的那群疯狗,在母亲倒下的日子里,更是顶住了无数压力,支撑着定北府扛过了鬼潮。   她对自己也并不乏谏言,弥补缺漏,若自己有什么不对之处,会用自己的方式委婉地提出来,并敦促自己改正。   对于寻常的妇人来说,只消做到一件,便可称家门之幸,而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做成了。即便是自家挑剔的母亲,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能力。   然而,她却只视为自己应为之事,并不以为功,借此邀宠,甚至还极力将其他的女人往自己身上推。   听起来,真是完美的妻子,只存在于男人们的想象之中。   所谓出得了厅堂,入得了厨房,上得了闺床。   然而,这数个月来,无论是白日里的闲谈,晚间的陪读,夜间睡在他的身侧,除了新婚之夜和踏平鬼潮的那个晚上,她偶尔展露了一丝半点的真实心绪外,其余的时间,仿佛都只不过是一个幻影而已。   自己只是占有了她的躯壳,真正的她,一直将自己藏在那个躯壳的最深处,默默地看着外间的变化,仿佛看透了一切——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赵峰甚至怀疑,那位幕后之人的谋划,她甚至都已经了如指掌,只是却不说出来而已。   看起来端庄有礼,客气温柔,身周却始终弥漫着那股若有若无的疏离之感。   仿佛九天之上的神女,落入凡尘的仙子,不愿意沾染半点儿尘埃,与外间始终隔着一层距离。   这让自己并不满意。   自己想要的,并不这是这样的她,而是那个躲在躯壳里面,总是旁观着世间一切的她。内心深处的某一个阴暗的角落,总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自己,将她的那份骄傲,那始终端着的架子,那个戴在脸上的面具,给彻底撕碎,   好让自己彻底地征服、占有那个女人。   这是一种……自卑,和仰慕吗?赵峰盯着颤抖的烛火,忽的失笑起来。   立下盖世奇功,统领数千兵马的年轻名将,踏破了常人一生都未能踏入的境界,堂堂北荒的第一高手,竟然也会有自卑的时候,也会有仰慕的人?   然而,这是确实存在的,即便是他自己也不能否认。   这种自卑和仰慕,怕是从小时候被比还小上三岁的她,像哄小孩一般的耍弄,然后改变人生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吧?   只是,人心总是会变的,尤其是自己这样的野心勃勃之人。时到如今,这份仰慕,已经转化为了某种征服和占有的欲望,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混杂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一直以来,他的一贯策略都是一面用自己的真心真意去感化,同时在常常在不经意间逗弄她,调戏她。便是为了软化她的抵抗,好在不经意间将她那层坚硬的外壳撬开一条缝隙,让他得以一窥其下那鲜美可口的柔弱内在。   事实上,这些时日,他已经能感觉到这种手段正在逐渐起到效果,那个谨慎小心的兔子,已经从洞穴中悄悄地探出了一点儿耳朵,只要再接再厉……   然而,一切都被昨晚上的那场意外给毁了。   “李正……”   赵峰有些恼怒地喃喃自语,内心的深处,他可从来不是一个大肚的人。   只是,那是以后的事情了,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理善后。   无论是李正提出的要求,还是早前这个女人。   不过,他还有选择的余地吗?父亲和兄长都已经填了进去,倘若他拒绝,那边立刻就有了松手的理由,之前的一切付出,都会尽数打了水漂。   这也是他们敢于一次一次提出要求的原因。   沉没成本……赵峰仔细咀嚼着一次夜读时,那个女人和他谈古时候提出的那个新鲜词。   这是她用来解释那个开创科举之道的古代帝王一次次地不惜耗费国力,投入重兵去征服远方一个蛮夷国家的原因。   虽然他最后成功了,但是代价也十分惨重,数年之后,他的王朝便被那些对他十分不满的世家给彻底崩溃。   按照那个女人的解释,理论上,他应该就此收手。毕竟,哪怕父兄此次被论罪,也不会是什么涉及到家族的重罪。   依靠着他如今军功,接掌家族乃是自然之事。而以他的年龄,未必不能重新振兴,甚至再度开创家族的辉煌。   说不得,父亲未必不是如此希望的。   不过……   赵峰幽幽地叹了口气,自己终究不是那样的人。   而她……   他转过头去,床榻之上,只能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也不是——不然也不会做出那么多事情来。   如今,也只能相信那些人了。   这,也符合她的希望的吧。   赵峰摇了摇头,抽出了一张纸来,给书桌上的砚台添了一点儿水,将墨研开。   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身影,赵峰自嘲地一笑,枉费他平日里以英雄自诩,回头来,却要依靠欺辱一个弱女子来维系自己的尊严,事后还要靠一件自己本来就会去做的事情来安抚她。   不过,自己做了就做了,那又怎么样?   大不了事后多弥补一二就是了,反正日子还长得很。   赵峰张开了自己粗壮而布满老茧的五指,对着烛火仔细地看了看,握成拳头,然后再张开。   呵……听说她还想逃开,怎么可能? 第107章 决定(2)   朦朦胧胧,昏昏沉沉。   似乎睁开了眼睛,眼前却是一片模糊。   我,还活着吗?   第一个念头从脑海中升腾而起。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迟钝地反应了过来,眼皮用力闭上,然后再睁开。   视野终于变得清晰:微弱的光线下,映出的是熟悉的雕花床栏。   不是阴曹地府?   思维仿佛生了锈,每前进一步,都似乎要度过很长的时间。   过了好一会儿,身体上的感觉,终于沿着神经缓慢地传递到了大脑。   痛!   只有痛!   全身上下,仿佛被十轮大卡车碾压过一般,没有一处不痛,没有一处能动弹。哪怕是微微的移动,都能引来钻心的刺痛。   “呵呵……竟然能活下来,还真是一件奇迹。”   我扯动着嘴角,发出无声的苦笑。   哪怕有着气血的修补,然而经过赵峰那头野兽的无情肆虐,身体依然伤痕累累,残破不堪。   真是,狼狈啊……   逐渐恢复的脑海之中,我用各种无情而毒辣的话肆意嘲讽着自己。现实中,却寂静无声,我似乎能听见沙沙的纸张摩擦的声音。   艰难地侧了侧头,我看见了赵峰,那头野兽,正坐在书桌前,借着昏暗的灯光,正在书写着什么。   休书?   怎么可能?我心中冷笑着,毫不犹豫地否决了这个可能——已经投了赵老爷子和赵家老大两个人进去,如此大的沉没成本,赵峰又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和李家翻脸?倘若他能做得到,那便不是“豪勇刚烈”赵家的种了。   他说不定还在庆幸着,昨晚没把我给弄死。   那么,就是投诚的弹劾书了。   这货,终于也有低头的时候吗?   心中一阵快意,然后,却是一阵悲哀升腾而起。   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   我闭上了眼睛,默默积攒着体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之中,似乎一个身影站在了床前,投下了大片的阴影。   眼睛慢慢地睁开,赵峰那魁梧壮硕的身体投入了眼帘。   昨晚上的记忆依旧还残存在肉体中,身体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离他远了一点。   仅仅只是这个动作,却让全身上下又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我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幕场景,似乎让这只野兽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语气有些僵硬地问道:“醒了?感觉好些了?”   过了一会儿,疼痛渐渐变得能够忍受,我才抬起眼睛,和他对视着,没有说话。   “昨晚……是……是为夫鲁莽了……”野兽艰难地学着说道歉的话,“喝了点酒,脑子有点糊……所以……”   我依然保持着沉默。   “这个给你!”过了一会儿,野兽似乎终于忍耐不住这沉闷的气氛,丢下了一张纸,“你们李家想要的!”   移动着目光,上面墨汁淋漓,散发着特有的臭味,显然是刚刚书写出来的。   “休书?”我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而低沉,完全不像是平日里的声音。   “你!”野兽的眼睛瞪起,怒气似乎又涌了上来。   我闭上了眼睛,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过了许久,什么都没有发生。   于是,我轻轻笑了起来:“请相公恕妾身身体不便,无法起身,能否麻烦相公念念妾身的罪状,让妾身也知晓,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   对面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纸张似乎被他拿了起来,然后,熟悉的男声在耳边响了起来,带着某种赌气的味道。   文辞粗疏,平铺直叙,一篇勉强能够入眼的弹劾文章,弹劾的对象,是张文翰,北荒行省的巡抚。   长长的一篇文章念完,我眼睛依然没有睁开,只是淡淡地评价道:“文章写得不错,对于相公来说,算是难能可贵了。只是可惜不是休书。”   “李茗,你什么意思!”赵峰的声音似乎有些烦躁。   “什么意思?”我玩味地笑了笑,终于睁开了眼睛,看着赵峰那张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脸,“相公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是什么?真话又是什么?”或许是见我终于说得多了些,赵峰按捺下了情绪,表面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假话是,文章虽文辞有些粗疏,然而慷慨激昂,一气呵成,颇有御史风骨,作为弹章来说,算是合格了。”   “那真话呢?”   “真话就是,如果相公打算就这般送上去的话,那要么先写张休书,要么就请赐妾身一段白绫吧,妾身可受不了被罚入教坊司的屈辱。”   “你!”两句话,撩拨得赵峰怒气又涌了上来,不过好在他今天似乎相当清醒,及时按了下去,“这不是你们李家想要的吗?你怎么这般说?”   “李家要的,可不是妾身想要的。”我转移了视线,目光失去焦点,连自己也不知道在看着哪儿,语气幽幽,“妾身既然已经嫁入了赵家,只要未曾下堂,生是赵家人,死是赵家鬼,这一点儿道理,妾身还是知道的。”   “……”这回轮到赵峰沉默不言了。   我却没有管他,只是继续说着:“十条罪状,只有三条是确凿无误的,剩下的七条,都不过是捕风捉影之言。风闻奏事,可只是御史的特权。相公乃是武职,天生就不如文资,更非御史台的乌鸦;论起品级来,只是区区一介校尉,与巡抚大人无异于天壤之别,仗着有些微功劳,便想要借着这些虚无缥缈之言弹劾那张文翰。相公是觉得,自己已经深得陛下信重,乃是古之冠军一般的人物,还是真的认为,我大伯和那幕后之人会全力保着相公?”   夹枪带棒地说了一大通话,我也累了,更牵扯到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于是暂时停了下来,喘了两口气。   赵峰出奇的没有动怒,他愣了愣,用某种奇异的眼神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开了口,问的却和话题无关:“你……也知道那幕后之人?”   “呵……唔……”我想笑上两声,却不小心碰到了哪个伤口,一下子顿住了。   赵峰下意识地伸了伸手,只是刚伸到一半,却在我眼神的逼视下停住了,讪讪地缩了回去。   又喘了两口气,我才继续冷笑:“公公和大兄表面上弹劾的是陆迁,目标却是直指政事堂中那位。若是没有外力,单凭我那大伯,哪儿有这个胆子?公公又怎么可能被申斥了这么久,却一直没有其他消息传来?说句不好听的话,咱们赵李两家加起来,还不够那位相爷一只手的分量。”   “那你觉得……”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   “无外乎侯、刘两家之一罢了。”我的语气相当平淡,将话接了下去。   “……”赵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嘴唇动了动,最后才冒出了一句,“茗儿……这话,你,你,当初为何没有和为夫说起过?”   “说起这个?你们又从未和妾身说起过,妾身一个妇道人家,闲来无事猜一猜,又怎么好主动提起?难道还想和相公炫耀自己的这点儿见识不成?”我的眼神飘忽不定,语气却暗淡了下来,“更何况,妾身这一生所求的,也不过就是个平安顺遂,幸福安康罢了。”   赵峰表情有些僵硬,欲言又止,最后转换了话题:“那……茗儿觉得,这弹章该怎么写?”   “妾身一向认为,将自己所有的身家,压在一个人身上,拿来一搏,只不过是唯有走投无路的时候才应该有的行为,即便是我家的中兴先祖也是一般。”对于他的问话,我丝毫没有搭理的意思,而是自顾自地说着。   赵峰苦笑一声:“咱们赵家,还没有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吗?”   没去管他的感叹,我继续跳着话题:“相公和同知大人的关系如何?”   赵峰大概也没想到我会问到这儿上面,愣了好一会儿,才言道:“那等颟顸之辈,能什么交情?”   呵,我就知道。   “那相公可有恶了同知大人?”我继续问道。   “那……倒是没有。”赵峰仔细回想了好一会儿,方才肯定地说道。   “妾身昨日听赵全讲,陈知府在众人面前重重呵斥了同知大人,逼得他羞惭而退,不知可有此事?”   “有……”大概是亲眼所见,这一回,这货倒是回答得快。   “那便是了,”我面无表情地说道,“既然被陈知府用那般言辞训斥了,若是再没有什么补救,过些时日传扬出去,士林里面名声臭了,他便只能自请辞官了。”   “茗儿的意思是……”终究不是傻瓜,眼前那双眼睛里的光忽然亮了起来。   我点了点头,这个动作有一次牵动了伤口,让我又一次皱起眉头。   “你先歇着,等等再说……”赵峰有些笨拙地安慰着。   我没去管他,而是喘了口气,继续说着:“与其坐等辞官,不如奋起一搏。张文翰乃是奸相一党,名声本就不好,同知大人是文官,弹劾了张文翰,大不了罢官去职,不过一个样儿,还能洗刷自己身上的恶名,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更何况,如今城内流言四起,连妾身都有所听闻。各家基业险些覆亡,对巡抚大人必然是疑虑重重,只需要有人挑头串联便好。相公此时前去,和他说起,省城的李老将军正欲发起弹劾,我定北府也欲附骥尾,请同知大人坐上这个发起人的位置,各家族跟随其后,至少有一半的把握可以成功……”   话说到一半,想了想,我又加了一句:“对了,相公终究年轻,程家的程老爷子辈分够高,守城之时又欠了妾身一个人情,性格本身也是豪爽刚烈之人,此次同样也是险死还生,若是能请他出面,串联各世家,把握可能会更大一些。”   “……”   一片安静,我的声音落下许久,却依然只能听见自己因为疲惫和疼痛,发出的喘息之声。   赵峰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带着迟疑开口:“茗儿,你……为什么……”   “呵……为什么?”我笑了一声,声音中却没有丝毫感**彩,“妾身已经说了,妾身已经嫁入赵家,生是赵家的人,死,也只会是赵家的鬼。”   “那……”赵峰抿了抿嘴,最后终于问了出来,嗓音有着干涩,“昨晚,你,怨我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咬了咬嘴唇,吐出了一个字:“……怨。”   空气一时间有些凝固。   “抱歉……”赵峰低着头,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昨晚上……是为夫对不住……”   我却不想继续听下去了,闭上了眼睛,很干脆地下了逐客令:“妾身的话说完了,有些累,相公请自便吧。”   ……   “嘎吱——”   伴随着脚步声,房门被再度关了起来。   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榻之上。   “咯咯咯……咳!咳!”   我睁开眼睛,看着床栏上的精细雕花,忽的笑出了声,声音越来越大,直到最后牵扯到了伤口,发出了一阵阵咳嗽,才有所止歇。   很讽刺吗?确实很讽刺。   在经历了昨晚上那不堪回首的场景后,今天自己还得帮他擦屁股。最后,终于收获了一句道歉。   嗯,听起来像是真心的,那可真是难得。   只是,不这样,还能如何呢?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在这个世界最难的问题,便是倘若缺乏依靠,那便寸步难行,这是我从嫁人之时,便得到的教训。   商会经营得再好又怎样?一句“你该嫁人了”,便将大权收了回去,乖乖地去相夫教子。   想要逃跑?逃到无人知晓的小山村里了此残生?开什么玩笑?   真当山村里面都是淳朴善良之人?   你有田地吗?你能耐得下性子来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吗?你能分得清没有脱粒前的五谷杂粮吗?你知道什么时候种什么作物吗?你会插秧、除草、除虫、收割吗?你肯去挑粪便回来沤肥吗?你有那个力气去挑水浇灌吗?你有那个力量,抵抗那种村庄里面必然存在的流氓混混吗?你有实力,去抵抗到处层出不穷的马匪盗贼吗?   没这些资本和技能,最好的结局是只会被某个马匪头头拖回去做了压寨夫人。   至于回家?   昨晚上那头野兽已经向我证实了,想要回家,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就算回去了,又能如何?大伯已经将我当成了弃子,至于父亲……我并不想去赌他对我的感情。   或许会收留我,然而面对那头野兽的怒火,还敢继续保得住自己吗?当初,可是大伯的一句话,便将我嫁了出去。   说来说去,其实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个选择。   或者说,本来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只是我天真的以为有而已。   加入它,融入它,最后……   前世的时候,什么样的企业很难倒闭?   一个,是自己人的企业,第二个,便是那种“大到不能倒”的企业。   倘若两者兼具……   呵呵。   只是,就算你真的“大到不能倒”了,也不能到处嚷嚷,不然虽然不会倒,但是换个脑袋还是可能的——既要让上面清楚你的分量,又不能到处咋呼,这个过程的把握,相当的微妙。   嗯,这个想远了,还是日后的事情。   先从第一步开始做起——让他们觉得,这是自己人。尤其是在这种共患难时候结下的感情,只会更加牢固。   倘若有些事情没有猜错,只要撑过了这段时间,一旦那些黄天道的道士们,开始展露狰狞,那么,便是赵峰这等武勋将官们的春天到来了。   当然,在如今这个点上,该撒的怨气,还是要撒的,这是我应有的权力。只是这其中的分寸,得把握好,不能过线了。   唔……说起来,我其实还有一个选择的。只不过,有些难,这么多年下来,也就只淘到了一个宝贝。   再等等,再看看,不急,我不急的。   心中念叨着,完全不去管身上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我从被子中抽出了伤痕累累的手臂,放在眼前。   唯一完好无损的手掌纤长瘦弱,在微弱晨曦的映照下,白皙得仿若透明,似乎连血管都清晰可见。   勉强握了握拳,嗯,疲软无力,然后,再度张开。   看着前些时间刚刚修理过,如今又再度长长了的光洁玉润的指甲,我忽的笑了起来。   没有关系,时间……还早得很呢。   一辈子,可是很长的。 第108章 闲子   亵衣被轻轻解下。   “嘶……”我发出了轻轻的吸气声。   尽管已经休息了大半天,然而柔软的丝缎与身体皮肤之间的摩擦,依然让我能感觉到针扎一般的疼痛。   看着白皙娇嫩的身体上遍布着的尚未消退的齿痕、抓痕和斑斑瘀紫,紫菱捂住了嘴巴,我看到她的眼眶似乎都开始变红了。   “夫人……”   她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   “不过是些皮肉伤罢了,”我温和地笑着,不过最后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道,“待会儿擦的时候稍微轻一点……”   “是,奴婢会很轻的。”紫菱低声地应着,然后用细细的柔布,从铜盆中沾了热水,给我擦洗身体。   我咬了咬牙,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   浸湿的柔布覆盖在肌肤的表面,她的动作十分轻柔,然而热水沾染到了皮肤上,依然带来了腌人的刺疼。   不过我却没有表现出来,面上始终带着微笑,还时不时地夸赞着:“紫菱的手艺真好,比碧荷那个笨手笨脚的丫头强多了。”   紫菱没有答话,只是吸了吸鼻子,手上的动作更加轻了一些。   我就这般直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等到她擦洗完,只觉得整个面部似乎都有些僵硬,笑容仿佛凝固在了脸上。   紫菱打开了一个小小的青瓷坛子,用手指从中小心翼翼地挑出了一块碧绿色的膏药。   我鼻子嗅了嗅,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很显然,是上好的药材调配熬炼而成的。   “这个是?”我有些疑惑,以前似乎没看过这药膏。   “这是中午太太特意送来的,说是她家家传的秘方,上好的生肌玉润膏,保证愈合后不会留下一丝瘢痕。夫人你这样的肌肤,若是留下瘢痕来就太可惜了,奴婢就自作主张地用上了。”紫菱一边说着,一边两手轻轻揉搓,将膏药在掌心化开,然后缓慢而轻柔地涂抹在了我的身体上。   创口被融化的药膏覆盖,清凉而酥麻的感觉传来,火辣辣的疼痛顿时缓解了许多。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苦笑了一声:“老太太也知道了?”   “嗯,听说把二爷狠狠训了一顿,然后便遣人送来了这个,还有三根百年的人参,说是让夫人您补补身体,这几天好好休养,不用去了,”紫菱点着头,手上也不停歇,继续帮我涂着药膏,语气中颇有一些解气的意味,“夫人您那时候还睡着,奴婢看着有用,便收下来了。”   “嗯,收下便收下吧,过两日身子好了,挑几件太太喜欢的物件上门去拜谢就是了。”对于老太太的慰问,我并不怎么在意,左右不过是帮着儿子打圆场罢了。   只是,另一点,我得提醒一下紫菱。   “紫菱。”我轻声地唤了一下。   紫菱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着我:“夫人?”   “你要记住,回头和碧荷也说一声,是昨晚上相公喝醉了酒,手上动作不小心重了些,明白了吗?”我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是,奴婢记住了。”   紫菱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对此我倒是很放心。   心情轻松了下来,我倒是忽的想起了一件事情:“对了,紫菱,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紫菱头一低,脸刷的一下变得通红,甚至手上的动作都有些乱了,手指一下子按在了一处伤口上,疼得我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   “奴婢,奴婢……”   紫菱一脸的慌张,连忙收回了手,正要下跪请罪,我一边嘶嘶地吸着气,一边摆了摆手:“嘶——没事儿,和你无关,继续。”   “……是”   这一回,她愈发地小心轻柔了。   看着她手上动作恢复了正常,身上的疼痛也感觉好些了,我才好奇地问道:“看来是有了,不知道是哪家的这么幸运?要不要我去帮你提亲?”   “他……他还小,”紫菱脸上红通通的,“而且,他说,他要立下一番功业再回来……”   “说什么胡话呢?”我对于那些年轻雄性被青春期荷尔蒙刺激出来的雄心壮志嗤之以鼻,“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功业哪儿是那么好立的?我看你年龄也差不多了,要不,我去和他说说,挑个好日子就娶你过门?”   “不麻烦夫人了,他终究是男人,有自己的想法,我不能耽误了他的前程,”紫菱温柔却坚定地摇着头,“更何况,夫人这边也要人服侍。”   我看了她一会儿,见她依然坚持,最后只能无奈地道:“好吧,好吧,随你了。不过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定会给你准备好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的。”   “奴婢多谢夫人恩典。”紫菱红着脸,和我谢了恩。   涂完了药膏,换上了柔软干爽的新衣服,我斜躺在榻上,半盖着一条毯子,借着下午的阳光,懒散地翻看着闲书,这是一本前朝的杂记。至于赵峰的《山海志异》,已经被我丢在了一边,懒得多看上一眼。   碧荷端来了参汤,我轻轻抿了一口,温度刚刚好,味道略微有些重。确实是好参,就算不足百年,至少也有七八十年了——毕竟幼年时候喝多了,在这方面也算半个内行。   慢慢地啜饮着,体内功法运转,缓缓蕴化胃脘中的参汤,将其中的药性引出,伴随着气血在体内不断地流转,渐渐发散入四肢百骸及五脏六腑,不一会儿,身体便热了起来,伤口处也出现了轻微的麻痒之感。   这是好事,只是……这下子书再也看不进去了。   待碧荷将汤碗收走,将书放下,想了想,我唤来了紫菱,让她将我扶到了书桌前面。   取了一张信纸,我拿起笔,一边在上面写着,一边随口吩咐:“紫菱,待会儿去将阿玉唤来。”   “……是!”   紫菱悄悄抬头,看了我一眼,见我面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然后才应了下来,转身去了。   这丫头……   我看着她离开的身影,轻轻摇了摇头,继续伏案书写着。   待我一封信写完,放到一边晾干的时候,阿玉已经在外边候着了。   “进来吧,阿玉。”我姿势略有些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朝他招了招手。   阿玉进来行了个礼:“夫人!”   “嗯——”我先是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过了片刻,才开了口,“今天屹哥儿和岐哥儿有什么动静?”   这是我昨天给他布置的任务,现在便来要结果了。   “回夫人的话,”阿玉抬头,不假思索地回道,“岐少爷依然在房中读书,屹少爷带着几个少爷去和二爷说了会儿话,之后便被二爷安排了事情,出了府一直到小人过来的时候都没回来,听说是要去各家府上拜访。”   呵,那货居然也学会了人尽其用,倒是有长进了。   我点了点头,又盯着阿玉看了好一会儿,转过身,将已经晾干的信纸折好,放进信封里,用火漆封好。   “这个给你。”我将信封递给了他。   阿玉恭恭敬敬地接过了信,却依旧躬着身子,目不斜视,似乎在等我的下一步指示。   这小家伙……   算了,就他吧,反正试试看也没什么损失。   于是我吩咐道:“回头你先去寻全伯,就说是我说的,让他给你配两个侍卫跟着,然后去恳德记找大掌柜李福,把信交给他,后面的事情,你听他的就好。”   “是!”他大声地应着,脸上的兴奋之情再也掩饰不住。   看着他那跃跃欲试的模样,我微微失笑——终究还是个少年郎,随后摆了摆手:“赶紧去吧,莫要耽误了时辰。”   阿玉很快地退了下去。我在那儿坐了一会儿,随后往后一仰,倚在软靠上,双眼阖起,手指头不住地在扶手上轻轻敲着。   紫菱和碧荷知道我在想着事情,连呼吸都变得轻了不少。   养伤归养伤,不代表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至少,可以先落下几个闲子。   那帮子乞儿,一直都是李福在管着,他平日里没怎么上心,就当做是开善堂了。除了在找人这方面有点儿效果,外加给几个铺子添了学徒的来源外,其他的看起来都不咋的。   如今倒是歪打正着。   开善堂嘛,正好符合我的性子。这些日子闹鬼潮,定北府战死了不少士兵。虽说在赵峰那货的手下,抚恤肯定是不会短了的,但是家庭中缺了壮劳力,那些阵亡士兵家属的日子定然不好过,更何况,这年头吃绝户、欺压孤儿寡母的事情,是从来少不了的。   因此,把这块事情独立出来,交给一个人专门打理,在保留情报线的同时,将这些士兵的遗孀、子嗣养起来,给他们一个温饱,似乎也是一个情理之中的选择。   这种善举不需要瞒着,让赵全派两个人看着,也让人安心。   虽然看起来没什么用处,顶了天也就能收拢一些下层人心,不过养着也不费多少钱,甚至,将来有机会还能和赵峰说说,让赵家也负担上一部分。   更何况,阿玉是个机灵人,打探消息什么的是一把好手,也有着干一番事业的雄心,说不定那些乞儿交到他手中,就能起到什么不错的效果呢?   反正也只是闲子而已。 第109章 李家   想了一会儿心事,我觉得身子有些乏,加上身上的伤仍然没好透,便又回榻上躺着了。   不过大概是今天睡得有点儿多,一时间也睡不着了,只是将眼睛合上,努力放空头脑,按照小时候宋老道传的那套法门,开始吐纳呼吸,休养精神。   等我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了西天,将云彩染得一片暗红。   精神恢复得不错,身上感觉也好了不少——唔,看来功法有必要稍微压制一下,不能这么快恢复,以免给赵峰或者其他人看出端倪来。   紫菱见我醒了,过来扶了我坐起身,斜靠在软垫上。   略略倚了一会儿,我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有些好奇:“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二爷刚刚遣人回来,说今晚有宴,会迟些回来,让您吃完了先自个儿休息。”紫菱看了看我,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说道。   哦,预料之中的事情。   又要说服同知,又要和各家搞串联,免不了要在外面胡吃海喝几天的,我还有好几天的清闲日子可以过。   也就是紫菱这样不知道具体内情的,才会想多了。   唔……也不一定,这种宴会,又怎么可能没有歌伎献舞,美婢陪酒?搞不好那货已经乐不思归了也说不定。   我有些恶意地猜想着,脸上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嗯,那便让厨房准备晚膳吧,晚上弄点儿荤汤,不要太素了。”   “……”   紫菱惊讶地看着我,一时间都没有应声。   “看着我作甚?”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今天脸上又没上妆,不存在花了的问题。   “夫人……您……确定说得是不要太素?”   她有些结结巴巴地问道。   我这才反应了过来,有些好笑:“这几天身子有点弱,给自己补补元气,光吃素可不行。”   “……是!”   紫菱低头看了看我脖子上的紫痕,抿了抿唇,然后才有些声音发闷地应了声。   晚上端上来的是老母鸡人参汤,加上一些羊肉之类,我吃得其实很是发腻,不过硬逼着自己吃了很多,鸡腿和鸡翅都吃了,参片也都嚼了吞下肚子里,喝了整整三碗鸡汤,最后还特意将厨子召了来,称赞了他的手艺。   等撤了席,我右手轻轻按在有些撑得难受的胃部,苦笑了一声:“再这么吃个几天,怕是会变成大肚婆了。”   “夫人说哪儿话呢,夫人还是瘦了些,要多长一点儿肉才好。”碧荷在旁边笑着调侃,大约是想活跃一下气氛。   我瞟了她一眼:“怎么?你们扶着有些硌手了?”   场面上突然有些僵硬。   两人的脸色都有些变了,尤其是碧荷,看着腿一软,就要跪下来。   稍微顿了一下,我嘴角翘了起来,摆了摆手,笑道:“开个玩笑而已。这么认真干什么?”   一边说着,我一边撑着扶手站了起来。   “吃太多了,来,扶我走上两步,消消食。”   “是!”   两人低着头,小声地应着,走了过来。   冬天的晚上,院子里面寒冷彻骨,风呼呼地刮着,并不是一个散步的好去处,我身体也没完全好,走路也不太方便,因此就在房中走了一小会儿,我便躺回了榻上,将她们打发了出去。   微微阖上了眼睛,心念一动,我再度回到了小黑屋中。   独自一人,身处在静谧而黑暗的空间中,我竟然产生了一种回家的感觉,放松、安心、舒适、惬意。   缓缓吐出一口气,稍稍享受了一会儿,然后才熟门熟路地开始打坐搬运,消化腹中食物,凝练气血,并将这些凝练出来的气血散入周身各处沉寂下来,顺便着,还从脑中那些自然而然浮现出的修行心得中,挑出了一些偏门的技巧来压制住这些气血,以阻止它们帮助修复身体。   到目前为止,除了增加耐力,修复身体伤势,顺带着有一些姿容养颜功能外,我并没能探究出这些气血的其他功用,不过我依然还是不断地积累着,期待着说不定某一天就如同那些点数一样,能够起到其他的用处。   黑暗之中无法计算时间,总之,在我觉得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修行,将投入的点数耗尽后,终于退了出来,此时,腹中那腻味郁结的感觉已经消失了,不过精神上稍微有些疲惫。   稍作休息,我让紫菱她们帮我草草地洗漱一番,随后上了床,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或许是受了伤,也或许是精神消耗有些过的缘故,这一觉睡得很沉,等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了。   只是,尽管睡眠充足,血气也得到了补充,身上各处的疼痛也得到了一些缓解,然而整个人还是有些困倦。   于是我躺在床上,在半睡半醒间眯了一会儿,才唤紫菱过来帮我洗漱更衣。   在扶我起来的时候,紫菱仿佛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昨晚上二爷来过了。”   我心中微微一跳,脸上却是依旧平静,只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快二更天了,二爷回来见夫人您睡熟了,吩咐我们不要吵醒您,然后就去了书房,在那儿睡了一晚上。”紫菱看了看我的表情,详细地描述了一遍,“今儿早上又来看了您一趟,见您还在睡着,便出门去了。”   “……嗯,我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语气依旧波澜不惊。   紫菱见我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便不再吭声,继续帮我打理。   坐在镜子前,我发现身上的瘀痕比之昨天已经淡了不少,不过雪白的脖颈上,那几处紫色的瘀斑依旧有些显眼。   紫菱取来了敷粉,一层层地盖了上去,忙碌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遮掩住,不仔细去看,已然是看不出来了,回头再穿一件领子高一些的外衣,加上围脖,哪怕是要见人,问题应该也不大。   心里刚刚想着要见人,然后便见碧荷推门走了进来:“夫人,老爷刚刚那儿遣人送来消息。说是和您说一声,他今日下午便要启程回省城了。”   碧荷口中的老爷,自然就是我这个身体的父亲,李才了。   “似乎有些赶了,这么急的吗?”   喃喃自语了一句,我沉吟片刻,然后忽然说道:“待会儿让人备好车马,我要回老宅一趟。”   “夫人,您的身体……”   “您的伤……”   两人同时出声,试图要阻止我。   “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我抬起手,止住两人的话,“只要稍微注意着点,动作不太大就行,你们等会儿也注意着点儿,不要露了口风。”   “……是!”见我态度坚决,紫菱和碧荷对视了一眼,只得无奈地应了。   仔细地梳妆打扮,小心地遮住全身各处可能暴露的伤痕——为了防止露出破绽,我的妆容甚至稍微重了些,完全不似往日的淡雅——然后用完早膳,我坐上了马车,带着紫菱和碧荷二人,往李府的老宅驶去。   老宅依旧和往常一样,幽静古朴而充满了沧桑之感。   我在主屋见到了父亲。   他抬头看见我进来,脸上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茗儿,你这是……”   “听闻父亲要离开,女儿前来送别,自然要打扮庄重些……”我笑着随意给了个理由,略过了此节,转而问道,“父亲不是说要躲一躲张巡抚的吗?怎么这般急着回去?女儿差点就赶不及送您了。”   父亲看了我一眼,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思索了片刻,然后挥了挥手,将下人斥退,就连紫菱和碧荷也跟着退了出去。   屋中就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相对而坐。   没了下人在旁,父亲的脸色,渐渐变得沉凝,过了一会儿,他摇头叹息了一声:“嘿,若是为父再不回去撑着,怕是没几天,咱们这李家商会便要给那姓张的给拆了。著儿终究是差了些火候,而且太过年轻,一些人脉他也用不了。”   他的这番话出口,连我也吃了一惊:“怎么,省城竟然已经发展都这般地步了吗?连著弟也撑不住了?那大伯呢?张巡抚连大伯的面子也不给?”   “大兄?现如今这局势,大兄也不顶用。你可知道,十六叔如今与张文翰已经势同水火?平日里事事和张文翰作对,”父亲的面色看上去相当严肃,“这次突袭鬼王,便是他没理睬张文翰的命令,私自带兵出城的。”   “此番他立下了大功,狠狠削了张文翰的面子,现如今更是以此为凭据,递了一封弹章上去,意欲掀起一波声浪。张文翰若是再没有反应,才是怪事。”   “所以咱们商会,便成了靶子?”我不禁皱起了眉头,“十六叔爷怎么会变得这般的冒进了?他莫非忘了?他终究是武官,就算背后有着侯家支持,也不该这般跋扈。不然便是张文翰倒了,后面的巡抚也不会待见他的。”   “嘿,怕是得了侯家的什么许诺吧?所以开始肆无忌惮了。”父亲冷笑了一声,“你可知,现如今,他已经是到了连为父都不放在眼里的地步了。” 第110章 内情   由于中兴先祖的缘故,和北荒乃至于皇朝其他的世家都不太一样,铁算盘李家的商会,一直在家族中有着特殊的地位,乃是家族的支柱之一。   而到了父亲李才的手上,由于有着临危受命,重振家业的功绩,加上身为家主大伯的嫡亲弟弟,虽然在外界不显山不露水,甚至由于商人的身份,被外人当做“守户之犬”看待,但是在家族内部,始终都是家主的左膀右臂。而在身为家主的大伯李延远在关内的当下,一直镇守家宅的父亲,更是一直被看作是大伯在关外的代言人。   即便是高上一辈,同时身为一军之主的十六叔爷,按理来说在家中也要敬上三分。   能让一贯和气生财的父亲用这般口气说出来,很显然,这一位的跋扈,已经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竟然到了这般地步?”我的眉头皱得愈发的紧了,“那大伯知道吗?”   “大兄自然知道,只是……”父亲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作为纵横北地的大商家,向来以慈眉善目、好好先生的形象示人,这些年来,他可是很少有这幅模样的,我也只是在当年小时候他初掌商会的时候才见过。   “相忍为家?”   我低低地笑了一声,“那么,这次大伯投靠的对象,就是侯家了?”   “是合作,不是投靠。”父亲稍稍纠正了我的话,却对我的猜测并没有否定,也没什么吃惊之色。   对于父亲试图盖上的遮羞布,我却是嗤之以鼻:“那是,鬼王和阴鬼,也是合作嘛。”   “茗儿你怎么说话的?”父亲呵斥了我一句,却见我那不以为然的模样,最后只得再度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茗儿你或许因为婚约的事情,对大伯有些怨气,可是……”   “相公对女儿很好,实乃良配,女儿对婚事并没有什么意见,”我罕见地打断了父亲的话,“只是,即便女儿已经嫁了出去,可看着咱们家对侯家这般卑躬屈膝,心里也很不好受。”   “谈不上卑躬屈膝,不过是有求于人罢了……”父亲还试图解释,   “有求于人?有求于人就能看着人家眼睁睁地将咱们家里搞得一团糟?连句话都不说的?”我的声音渐渐冷了下来,“甚至还欺到了赵家头上来,十六叔爷这回让相公上书弹劾,竟然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的,随便派个阿猫阿狗过来,就要让相公照办。若非相公明事理,只是抱怨了两句,换个鲁莽点儿的,咱们这两家的同盟还要不要了?女儿岂不是也要吃上大苦头?”   “……”   这一回,父亲终于沉默了下来。   看着他的神色,我心中一动,有些意外:“莫非,这事儿,连父亲也不知情?”   “这事情,为父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父亲苦笑着摇摇头,“十六叔事先根本没给为父通气,派了个家将跟在知府车队的后面过来,将话传完了,才来寻我报了一声。给的理由是关内讯鹰送来的紧急消息,十六叔来不及和我商量,便直接安排了。”   这一下,连我都吃了一惊,“竟然如此?他还真是唯关内马首是瞻了?”   这样敷衍的态度,难怪连父亲都再难忍受下去了。   弹劾这么大的事情,真的就差这么一会儿工夫吗?左右不过是急着想完成侯家派下来的任务,又怕父亲在中间阻拦,妨碍他在那边露脸罢了。   堂堂的一省军头,做关内豪族的狗,还巴巴地往上凑,真的就这么舒服?   我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该恨他,还是为他感到悲哀。   屋内安静了下来。   “这事情终究是咱们李家人做的,为父亲也没脸去见你家相公,回头若是你有机会,帮为父道一声歉吧。我也会回头写信和大兄说一说的,看看他到底具体是个什么章程,”过了良久,父亲才吐了口气,然后开口,“这次幸亏峰儿他想得出来,找上同知大人,不然……嗯……咦?”   话说道一半,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这个手笔可不是那小子一贯的风格,是茗儿你的主意?”   “相公抱怨了几句,后来便当真写了一篇弹章,可是女儿心中歉疚,觉得不太妥当,又想到如今赵家就剩相公一棵独苗了,做事情总得小心一点的,别把他好不容易搏命得来的功劳,被人给丢到泥坑里面去,”我点了点头,轻描淡写地说着,“然后正巧知道了同知大人的困境,便帮他想了这么个借鸡生蛋的主意。”   “借鸡生蛋,嘿……”父亲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也不知道大兄知道了,会不会后悔把你嫁出去了。”   “女儿总归是要嫁出去的,或早或晚而已,”我对此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只是有些好奇地问道,“然而大伯这次究竟是怎么个打算?女儿都有些看不明白了。”   确实,一心跟着侯家,连家族里面的混乱都顾不上了,甚至搞不好将和赵家数十年的交情也舍了出去,这可不是大伯一贯的风格。   父亲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起头,看着屋顶,那眼神,似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我并不着急,静静地等着。   “侯家找上门来的时候答应了,事成之后,给大伯一张清凉伞,”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了口,声音有些沉,“大兄幼年时候就极为聪慧,又有一手相人之术,一直想着带领咱们李家更进一步。靠着诸般本事,十余年前他便已经坐到了二品的位置上,同时也给二兄和我寻到了前程,可是之后,限于朝中无人,这十余年来却毫无寸进,每每政事堂上有了空缺,却总是差上毫厘,自然心有不甘。此回与侯家合作,为的便是最后再搏上一把。”   所以,大伯这是打算进了政事堂,成了执政之后,再来收拾家中?倘若真的成了,倒是确实高屋建瓴,什么事儿都可以给抹平了。   只是,事情真的会这么顺利?我对此表示怀疑。   那可是政事堂——那里面的位置,真的就这么好让出来的?   当然,我并不会将不看好说出来——这也没有我置喙的余地,只是又问道:“那赵家呢?赵老爷子又怎么会趟进这趟浑水?”   却不料,父亲瞪了我一眼:“你应该唤公公才对!”   “呃……”我一时间被噎到了,毕竟除了新婚的那几天,其余时间基本没怎么见过面,这叫得总觉得有些别扭。   “呵呵,”看着我的表情,父亲心情稍微好了点儿,笑了起来。   然后才和我解释:“赵大那是爱子心切,赵峦当年少年时候不知天高地厚,仗着有几分本事,去关内辩经,结果恶了几位大儒,从此断绝了上进之途。”   “即便后来靠着大兄说情,加上于诗词之道确有所成,才得以入得仕途,然而上限已定,若是没有意外,此次磨勘后,便会入京做个闲职,此生仕途也就到头了。”   “而侯家经学传家,世代书香门第,出过好几个大儒,又和诸多大儒都有着深厚的交情。若是有着侯家说和,加上此次弹劾陆迁得来的名声,赵峦之后的晋身之路就彻底敞开了。”   “为了这个?以赵老爷……嗯,是公公,”看着父亲再度投来的目光,我不得不改了口,“以,公公的性子,不像是会为了这个,便顶上宋相的人啊?”   赵峦好歹也是个不小的官儿,这次磨勘后,只要不出大的岔子,还能再上半品,哪怕只能落个闲职,今后再也升不了,但也足够维持门面了,犯不着来赌这么大的,甚至连家业都快赔进去了。   “本来没打算对上奸相,说好的只是弹劾陆迁,”父亲苦笑了一声,“本来按照章程,弹章上了,廷上各自辩论一番,再下令让陆迁自辩,这一来一去,总得个把月的时间,回头再遣人去查个究竟,怎么着也得过上小半年,有这个时间,侯家的后手早就该发动了。”   “后手?”说到这儿,我插了一句嘴。   “嗯,大兄是这般说的,但是为父也不清楚具体究竟,”父亲解释了一句,然后继续说道,“却没想到,弹章刚上,奸相便不知道嗅到了什么,竟然连廷辩都没有经过,便立刻不顾规矩,舍弃脸皮亲身下场,还派人将赵峦锁拿进京,这形势一下子就全乱了套。”   呵,原来如此——也不知道计划是哪个拟的,一股子昭和参谋的味道,认为对手就该按照自己设下的套路走,却不料久经宦海的宋求一开始就嗅到了不对,直接打乱了套路。   我刚想在心里嘲笑一句,恰在这时,忽然联想到之前的某个猜想,心中一个咯噔。   不,不对——那只是一个片面而已,若是从全局来看,如今的朝堂上,宋求的一只胳膊已经被赵老爷子扯住了,甚至连自己都半个身子下了水,而在关外,另一只胳膊也即将被十六叔和同知的弹章给绑住,这是两面夹击的节奏啊。   而侯家只是为了将赵老爷子捞出来,动用了一点儿明面的力量,水面下的势力,却连面都没露出来,这可不是乱了套的局面。   只要这般再拖上个两三个月,真正藏着的刀子,就该磨好了。   到那时…… 第111章 阴谋论   “奸相乃是久经宦海之人,虽说有天子的宠信,但是经历了这么多年,依旧屹立不倒,自然有他自己的本事。”   心中想着事情,我嘴上自然也就随意地应和着。   “只是苦了赵大,谨慎了这么多年,到了这把年纪,终究还是栽了进去……”父亲感叹了一句,“宦海险恶,身处其中,确实步步惊心。”   “想必公公他们会吉人自有天相吧……”   我状似自我安慰地说了这么一句。   “现在就看大兄他们的后手准备得如何了,”父亲又看了看我,“赵大和他家老大不在,赵府如今就这一个男丁,峰儿近些日子也会比较辛苦,你多帮着他点。”   我点了点头:“女儿省得。”   “为父对你还是很放心的,你眼光深远,能力足够,也不是爱折腾的性子,赵家由你来打理,为父和大兄都能放心。”父亲的话中似乎有些深意。   然而,由于我的心不在焉,只是应付了两句,这个话题便就此打住了,没有继续深入下去。   之后便是闲聊起了商会中的事情,我也由此知道了,为了大伯的事情,就在我过门后的这几个月,商会中的银钱不知道花出去了多少,尤其是在赵老爷子闭门待参,赵峦入狱后,由于需要上下打点,那些银子更是哗哗如同流水一般流进了关内那个无底洞,连商会的正常运转都有些受到了影响。   难怪父亲会这么担心张巡抚过来找茬——这年头官府的吃相和不像异世界那般文雅,还得找些消防安监之类的借口,而叶家和何家手下的商会,也正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若不是有着共同对付宋求的大局在,他们这个时候恐怕已经扑上来了。   就算如此,他们肯定也不会介意在某些事情上下一点儿小绊子。   不过或许是怕我担心,父亲并没有说太多这方面的事情,很快就转到了母亲和两个弟弟,李著和李蓬的近况上。我问了问李蓬的学业情况,托了父亲向母亲转达了我的思念之情,之后又随意地聊了几句,便向父亲提出了告辞。   父亲想要留我午饭,却被我拒绝了,他也没强留,只是将我送到了门口。   我在紫菱的搀扶下上了车,掀开帘子,面带不舍地和他挥手告别。   马车行驶了好一会儿后,我终于放下了帘子,随后便一仰头,往软靠上面倒了下来。   “夫人……”   紫菱和碧荷低低地惊呼一声。   喘了两口气,我抬起手:“没事儿,只是有些累了,想要歇歇。”   身上的那些伤口,由于我对功法的压制,并没有好得那么快。刚刚无论是走路,还是坐在那儿和父亲交谈,我一直强忍着没表露出来,直到现在到了车上,没有外人,方才放松了下来。   由于缺乏足够的避震系统,马车在路面上不断地摇晃着,时不时地还颠上一两下,好在垫子还算软和,没有磕到伤口。   我闭上了眼睛,躺在软垫上,按照之前的吐纳法的节奏呼吸着,脑中却没有办法安静下来。   一些沉淀已久的想法在不停地来回翻涌。   朝堂之上,宋求不按常理的出牌,使得政争一时间陷入了僵局。甚至可以说,由于成功打乱了倒宋派系的步调,宋求还隐隐占了上风。然而恰恰就在这时,那场充满着诡异气息的鬼潮之灾,便突如其来地降临在了北荒大地上。   事实上,那些并非人力可以操控的鬼王和阴鬼们,完全没有任何打算隐藏的意思,种种异常之处,只要亲临过一线,读过一些过往鬼潮记载的军官,便都能发觉出来。   虽然各种流言,纷纷将矛头指向了张文翰张巡抚,这位宋求的麾下得力干将——他确实有着这般做的理由,而疑点之下,各种蛛丝马迹也相当的符合。   就连赵家在阴土的先祖,种种举动隐隐间似乎都支持这样的想法。   然而,我却不怎么相信。   张巡抚的名声并不算好。由于出身寒门,身边缺乏合用的人手,又因晋升过速,缺乏基层的经验,哪怕在任上要求十分严苛,手段也很刚硬,却依然时常被下面各路负责执行的胥吏们所欺瞒。   他所推行的种种对付世家的手段,经过层层官吏的曲解篡改,几乎尽数被化解于无形;那些试图转移到大户身上的负担,最终却全部都落在了普通的平民百姓的头上,徭役不见减少,税负甚至犹多了几分,加上世家大族们私下里面的挑拨,胥吏乡老们的煽动,这些年,北荒的民众对这位巡抚大人的态度,简直可以用怨声载道来形容,   加上乃是宋求一系的缘故,士林中的名声也很差,种种的非议之下,落得了个“酷吏”的名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是,讽刺的是,由于商会的事情,和他打过一两次交道的我却知道,与擅长投机钻营,急功近利的东鲁巡抚陆迁不通,张文翰他是个“好人”——嗯,尽管有些讽刺,但是,在这个年代,他确实是个难得的“好人”,或者,换句这个时代的话说,他能算得上是个“正人君子”,这并非是反讽,而是这位确确实实的是一位品行端正的儒生。   严于律己、廉洁奉公、不畏豪强、关心民生,可惜的是治事的手段差了太多,不然也可以算得上是“好官”的楷模了。   听说他的经学造诣也很不一般,若非名声差了些,那水平当个“大儒”倒是绰绰有余了——当然,缺乏层层的关系人脉,没有士林的相互吹捧,“大儒”的帽子也轮不到他一个寒门出身的来戴就是了。   这样的人,让他坐视定北城灭亡,使得数十万生民遭难,甚至按照某些说法,说是他引动的鬼潮,我是不怎么相信的。   何况,即便定北城真的亡了,赵家的根基被挖,对于已成死狗,全靠外力撑着的赵老爷子和赵峦来说,除了让他们拼死一搏外,又有什么其他的用处呢?   更为关键的是,将一府之地沦陷于鬼潮,即便算是天灾,可是他身为一省之长的巡抚大人,真的不需要承受种种压力,最起码做出辞官请罪的模样来吗?   我在心里冷笑着。   若是换上一个思路,向着相反的方向,将这个流言改一改,甚至,想得更大胆一点,更加阴谋论一点,似乎也完全能够说得通。   一个千里迢迢而来,赶在冬天里进入北荒山的信使,一场没有丝毫征兆,连能够引导昴日星君之力的宋老道都没有算出来的鬼潮,这中间难道就不会有什么联系吗?   至于厢军的调令,以及对知府的传唤,是完全可以解释的。毕竟,限于出身、年纪以及晋升过速的缘故,张文翰的性子和作为,并不怎么难猜。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将必要的信息递到他的眼皮子下面就好。而这,对于能将王家安插到衙门里面的世家们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们之前也都是如此这般操纵着这位巡抚大人的。   那些阴土之中的先祖,也并非是完全不可以欺瞒,无论是道行够深的道门高人,或是年头久远,积累深厚的鬼神,都有着蒙蔽那些法力薄弱魂灵的灵觉,混淆天机的能力——这些情况,一些道门典籍中多有记载。而偏偏,那一家乃是千年传承的家族,跨过了数个王朝,先祖鬼神的力量,都远非到了本朝才兴起的赵李两家可以比拟。   当然,这些都只不过是强行联系,勉强找到理由,但是,终究是一种能够自圆其说的解释,不是吗?   甚至,让定北府沦陷,说不定还是他的剧本中本来的安排呢?   要知道,那晚捅出大篓子的,严家和钱家,可都是平日里言必称“关内”如何如何的关内铁杆粉丝,而在出了事情后,也是第一时间就想着往关内跑。   我和赵峰两个人出乎意料的抵抗,说不定还是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也说不定?正是因此,之后才有了急匆匆逼迫赵峰出头弹劾的命令下来。   “……”   伴随着这个念头的生出,我睁开了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旁边的紫菱:“紫菱,你说咱们这车子驶得这般快,若是回府的路上,不小心压到了路边的蝼蚁,它心里会怎么想?”   “夫人你太心善了啊,”紫菱还没回答,碧荷在旁边倒是嚷上了,“这么冷的天,哪儿会有蝼蚁出来啊?”   我没理她,只是看着旁边的紫菱。   紫菱想了想,然后才小心地说道:“蝼蚁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夫人,您若是觉得它们被压到了可怜,那便让车子缓一缓……”   我继续直勾勾地看着她。   “夫人,您这是?”紫菱被我看得有些不安。   “没什么,”继续看了一会儿,我终于收回了视线,“被车颠得身上有些疼,让马夫稍微慢些吧。”   “是!”紫菱应了一声。   车速渐渐慢了下来,我睁着眼睛,看着车厢的顶棚,忽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带着讽刺的笑意。   说得也是,在那些大人物的眼中,达成伟大目标的过程中,不小心毁了你,和又你有什么干系呢? 第112章 琐碎   从李家老宅到赵府的距离不算很远,哪怕马车放慢了速度,也不过一刻多钟的时间就到了。   这个时候刚刚接近午时。   厨房正在准备午膳,我特意吩咐了紫菱,菜与昨晚同样,要多加一些荤腥,不要如往常一般,以素食居多。   于是到了饭点,桌上摆着的,尽是些猪肉羊肉什么的,虽然做得很是精致,有些还特意和时令果蔬一起炒了,然而一眼望去,一片油汪汪的,看得人眼晕。   我闭了闭眼睛,然后配着大半碗白米饭,强行往胃里面塞了许多,最后还硬生生地喝了一碗荤汤下肚,   一顿午餐之后,肚子中又尽是些油水,腻得让人反胃想吐。   强行忍着作呕的感觉,也不和往常一般,去走走消食了,我让紫菱扶着自己回到房间,然后就上了床躺着。   待紫菱出去后,我便再度进入小黑屋中,开始了消化食物,凝练气血的修炼过程,直到腹胀腻味的感觉完全消失后,才从那地方出来。   不知道是否是心理因素,我觉得自己的气血,似乎比之从前又凝练了不少。   可惜因为压制了修复伤势的缘故,身体还没到能练武的地步——唔,等这次伤好了,一定要好好利用,继续开始端枪练习,至少也得让身体更加强健些。如果运气足够,能够从赵二那货身上榨到一本武道秘籍,那就更好了,不过那得看机会,现在不急。   心中盘算了一会儿,然后便感觉到了精神上一股疲惫传来,看来刚刚还是损耗了不少精神。   于是我便闭上了眼睛,放空了脑海,渐渐陷入了浅眠。   由于日常作息规律的缘故,这不过是一场午后小憩而已,当我醒来的时候,时辰还早,日头刚刚偏西。   精神已经恢复了大半。   听到声音的紫菱走了进来,将我从床上扶了起来,顺便告诉了我父亲已经出城的消息。   看来省城那边的情况确实很急——也是,哪怕是张巡抚自身品德再怎么高洁,终究是以性情严苛而闻名的,这回那么大的靶子是明晃晃的摆着的,不好好整治一番也对不起他那名声。   希望父亲能够度过这一关吧。   对此,已经嫁出去,不能再染指家业的我也无可奈何,只能心中默默念上一句。   从房内出来,我便一直斜靠在软椅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靠着暖炉,手中捧着一卷昨天没看完的杂记慢慢读着,边上还放着一杯金针眉,时不时地抿上一口。   中途老太太的另一个侍女香莲过来了一趟,替太太送了一些黄精和燕窝来。   我谢过了赏赐,让紫菱给她封了点银子,留了她一小会儿,稍稍打听了一番老太太房内的事务。   从她的口风中,我大概知道了老太太近些日子恢复得不错,精神愈发的好了。而晴雅做事也变得爽利了许多,比之以往更加的伶俐贴心,很得老太太喜欢。   我猜后面这段她是特意告诉我的,甚至,从她的口中,我还听出了一股子的酸味。   哪怕是在后宅之中,下人只见,争斗也依然是无所不在。   和她聊了几句,香莲看眼色的水平也不差,见我的精神有些恹恹,露出了一丝疲态来,便笑着找了个借口拒绝了挽留,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香莲走后,我坐在椅子上,稍稍发了一会儿呆。   连着两天送药过来,老太太的想法,那几乎是明摆着的了。虽然她现在不怎么管事,然而,那只不过是因为身体原因管不过来而已,无论身份还是威望,依旧还是赵家后宅的真正主人。她的意见,我是不得不去考虑的。   更何况,这事儿最初毕竟是李家先挑起来的;老太太这般两次三番的慰问,已经是看在我为赵家出生入死,立下诸多功劳的份上了。   碰上这种事情,闹些情绪发点小脾气可以,但是心中还是得有些数,可千万不能持宠而骄。   我默默地告诫自己。   只是……终究还是心有不甘啊。   嗯,今天香莲过来看过了我的情况,回头通报过去,若是没什么问题,再拖个一两天应该没问题的。   就让赵峰这货再睡上一晚上书房吧,太快了也不好,反而显得不太自然,有些刻意了。   我如此想着,然后便继续捧起了书册。   下午的闲暇时光,就在读读书,和两个侍女聊聊天,听听府中新传出的一些鸡毛蒜皮的八卦中度过了。   靠近傍晚的时候,赵二依旧着人过来通报了一声,晚间有宴,不回来吃饭了。随后,我便在紫菱略有些担心的目光中,泰然自若地定下了晚膳的菜谱。   嗯,仍然是以荤菜为主,我是铁了心要将自己彻底养成肉食动物。   这年头,哪怕肉食者再鄙陋,食草系也是没有任何前途的,只会被榨干了然后吃掉而已,说不定尸骨还会被被人指着鄙夷。   一顿晚餐,再度将肚子里面灌满了油水,我稍稍休息了一会儿,便以身子不舒服,有些乏了为理由,让紫菱和碧荷帮着我洗漱卸妆,然后上床歇着了。   钻进小黑屋例修行,顺带着消化食物,凝练气血,一直修行到精神耗竭才终止,出来后便很快地沉沉地睡去。   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日上三竿的时分了。   坐在梳妆台前,紫菱正在给我梳妆打扮。   我仔细端详着镜中的那个清雅中带着妩媚的年轻妇人,她今天的气色还算不错,已经不需要敷上厚厚的粉来掩饰,而脖颈上的痕迹也开始有了消散的迹象。   差不多该是时候了。   看着头顶上那个逐渐成型的妇人发髻,我微微张了张口,然后面上露出了点儿犹豫之色,过了好一会儿,似乎下定了决心,才有些迟疑地问道。   “……昨晚上夫君有来过吗?”   紫菱和站在一旁的碧荷对视了一眼,两人脸上都显出了一丝喜色。   “来过的,昨晚上二爷一回府就直往房中来了,只是见那时候夫人您已经歇着了,才退了出去,又在书房过了一夜,”紫菱赶忙说着,“今儿早上也过来看您的。”   “这样啊……”我轻声感叹了一句,闭上了眼睛,似乎没有了下文。   碧荷似乎有些发急,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眼睛一亮:“对了,这两天晚上二爷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没有什么酒气的,看上去很清醒的样子。”   “嗯?”我有些疑惑地看向紫菱。   紫菱肯定道:“没错,奴婢虽然不清楚怎么回事,但是这两天二爷确实都没怎么喝酒。”   “是吗……”我低低地喃喃自语,伸手握住了脖颈处挂着的那枚赵峰送的木牌,似乎是下意识地摩挲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放了下来。   之后,我便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一茬,只是任凭紫菱帮我打理;紫菱和碧荷也很知趣地没有继续说下去。   由于今日身上感觉好了很多,也有了些力气。我便召人问了问,得知这两天府中都知道了我的身子有些不爽利,老太太正好精神头不错,便接管了后宅,帮我处理了一些事情,只留下了一些零碎繁杂的小事。   我对此自然没有表露出什么意见,心领神会地召集了各位管事,给这些小事定了调子,让他们自己回去处理。   只是事情终究有些繁琐,花费了我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等到尽数处理完,已经快到正午了。   用完了午膳,照例的修行、消食。   小憩后起身的时候,紫菱和我通报,阿玉过来求见,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稍作收拾,我便将他唤了进来,问了问前日里吩咐他办的事情,如今情况如何。   他倒是给了我一个惊喜。   “回夫人的话,此番战死和伤残者所留的家眷,已经尽数登记造册,剩下的依然在伤兵营中养着的那些,也都有了留案,可随时增添。”   阿玉向我汇报了一番工作的成绩,然后才说道,“只是,接下来如何行止,是按时发放钱粮或是其他,李掌柜和小人都有些拿捏不住,还请夫人指点。”   “做得不错,”我向他赞许地点了点头,“这些士兵终究是为了咱们定北府牺牲的,总得让他们在阴土能够安心不是?相公做了他能做的,咱们这些人,也得尽些心力。你能这么快地将事情完成,足见是用了心的。”   “都是借着夫人的名声,还有李掌柜的大力帮助,小人不过是帮着打些下手罢了。”阿玉谦虚道。   “你也不用太过谦虚,李福的性子,我还是知道的,商人习气太重。若是没你,这种只会花钱的事情,他能拖上个十天半个月的,”我摇了摇头,然后想了想说道,“这般的事情,各家各有自己的见解。你们若是问我,那我的想法便只有两句,大恩成仇,以及,以工代赈。”   “夫人的意思是……”阿玉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回去好好想想,然后写个条陈上来给我看看。”   我这般说着,随后便看着他面上露出了难色,支支吾吾的,没有立刻应声,不禁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碍难吗?”   “那个……夫人……”阿玉看了看我,表情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小人学识不够,只是识得几个字,读些蒙书还行,可是写……”   “唔……”   我忽然想了起来,这年头的识字率可还是惨不忍睹的——说起来,他一个下人,能够读上些蒙书,已经算是很用心的了,八成是偷偷学来的,或者……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紫菱和碧荷一样,有着我这样的主人。   想到紫菱,我转头看了紫菱一眼,忽然轻笑了一声:“没关系,你先回去想着,明日里空闲的时候,腿脚勤一些,找紫菱来说说,请她帮你润色便好了。”   “夫人……”紫菱脸上一红,就要说话。   “怎么,没有空?我那就找碧荷了。”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转头看向正在窃笑的碧荷。   “不不,有空……”紫菱急忙应声,话说到一半,却忽然反应过来,脸红红的,跺了跺脚,“夫人,您就会欺负奴婢。”   “哈哈……”   看着她这副窘迫的模样,我终于开心地笑了出来,似乎终于扫尽了近些时日的阴霾。 第113章 赔罪   调笑了一会儿紫菱,我挥了挥手,将阿玉打发了出去。   让依然有些窘迫的紫菱去帮我沏一壶金针眉来,只留了碧荷在一边守着。   我看了一眼碧荷,随手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刚准备翻看,随后手上突然停了一下。   书的封面上,分明写着《山海志异》四个字。   拿在手中,轻轻地摩挲着陈旧得有些泛黄的书册,我似乎发了一会儿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将它放下,拿起昨天看的那本杂记继续读着,可是过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只翻过了一页。   这个时候,紫菱已经端着茶进来了。   我叹了口气,将那本杂记合了起来,放到了一边。捧起泛着清香的茶杯,小心地喝了一口,然后直愣愣地盯着那片升腾而起的雾气,仿佛又想了一会儿心事。   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将《山海志异》再度翻了开来,开始细细地阅读起来。   这一读,便到了晚间。   一个人用完了晚膳,我并没有如前两天一般,早早地便让紫菱她们帮我梳洗,上床歇着,而是休息了一会儿,消了消食,便继续坐到了书桌前面,在灯光下继续读着这本古书。   平心而论,这本古书写得非常棒,虽然语法用词与今日有些差异,言语也偏艰涩,但是真的读懂了,读进去了,只会觉得十分引人入胜。   它记载了皇朝各处山川河流湖泊的分布、范围以及走向,更多的还有关于它们的远古神话及传说。   这些神话传说,有些在世间有着流传,另一些却是几乎闻所未闻,也不知是这位无名史家编纂出来的,还是确实曾经存在过。   但是基本都堪称想象奇瑰,恢弘大气。   其中就有关于北荒山的记载。   或许是书册的作者确实对北荒山有着考察的缘故,书中对于北荒山的描述十分详细,至少以我的知识来看,算是相当的精确,甚至许多出产、妖兽,以及历次鬼潮的爆发,都有着完备的记载。   不过这些基本上都是我已经了解的,我对它最感兴趣的,其实是那些围绕着北荒山的神话记载。   其中,有一些我是听说过的,而绝大多是则是第一次见到。   毕竟七百年前北荒曾经经历过席卷全境的大鬼潮,除了几个大城市外,生灵几乎尽数灭绝,不少神话传说失传,也是正常之事。   譬如其中就有一条,是关于北荒山形成原因的。   传说上古之时,仙神仍存于世,有一异神自天外而来,为众仙神所阻,双方在九天之上征战数日,终于将那异神战败,驱赶出去。却不料那异神不忿之下,竟舍弃了性命,以自身与星辰相合,撞向了大地,几乎直撞入冥土之中,当时地脉碎裂,山河动荡,日月无光,生灵几乎遭遇灭绝之灾,诸多仙神束手无策。此时幸得玉清大老爷赐下符诏,方才弥合了天地,将那星辰化作了如今的大荒原以北的土地。   北荒山便是星辰与大地相撞形成,故而有着冥土气息留存,可以让阴鬼存身,又有诸多异种妖兽在其中繁衍生息。   即便此世是个有着阴鬼、灵机等等的世界,有着道法、武道的流传,然而,这般离奇的神话在此世的人听起来,也只不过是个荒诞不经的奇谈怪论而已。   只是,有着另一个世界的知识的我却不这么认为,撇去那些仙神不谈,那星辰撞击大地后的描述,确实十分符合我的想象,而这个故事也确实相当好的解释了北荒山情况的特殊。   在这个世界,反而更加的真实。   其他类似看着荒诞,细细思量却很值得深思的传说也是不胜枚举。   我一时间完全沉浸了进去,甚至可以说是欲罢不能,几乎忘记了原本的计划。   直到房门被人推开,一个身材高大,披着大氅的身影,裹挟着一阵寒风走了进来,才恍然醒觉,从书本中的世界中清醒过来。   我手上略略一顿,站起身对着那个进来的那个身影,遥遥地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唤了一声:“相公,您回来了?”   听起来像是问候,可是表情冷淡,声音也没有什么感情,甚至可以说是空洞。完完全全的相敬如宾,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赵峰的身体僵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脸上才挤出了一个笑容:“嗯?茗儿你今晚没早睡?”   “相公送来的书很有意思,看得有些入迷了。”我回应得相当坦然,只是声音依旧冰冷。   “那也不要太晚了,你的身子……”话说到一半,赵峰忽然醒悟到了什么,一下子停住了。   屋子中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紫菱和碧荷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   “不过是些皮外伤罢了,太太送来的药很好,今天已经觉得好多了。”我淡淡地说道,似乎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这两日妾身身子不便,还请相公帮着谢过太太的关心。”   “嗯,好多了就好,不,我是说……我会带到的……”赵峰胡乱地应着,看上去很有几分狼狈的模样。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赵峰站在那儿,似乎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氛。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咳了一声:“那……茗儿你身子既然不便,那为夫便不打扰了,你早点休息。”   说着,他便要往外边退去。   就在这时,我忽然喊住了他:“相公。”   “嗯?”赵峰立刻回了头,脸上露出一丝期待之色。   “妾身近些日子身子不便,但是相公住在书房,那儿也不能没有人伺候,”我看着他的脸,语气相当的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若是相公准许,妾身明日便请太太将晴雅姑娘调过来。她毕竟是相公的旧人,熟悉相公的脾性,不会触怒相公的。”   “李茗!你!”赵峰的眼睛猛然瞪大,随后,脸上原本的各种表情渐渐敛去,眼睛也缓缓眯了起来。   似乎是他真正发怒的征兆。   一股沉甸甸的压力笼罩在心头,旁边的紫菱和碧荷脸色发白,甚至腿都在颤抖——这,便是传说中武将的气势吗?   然而,我却直视着他的眼睛,寸步不让。   “你们,先下去吧。”对视了片刻,赵峰忽然收回了视线,挥了挥手,对着紫菱和碧荷说道。   紫菱脸色苍白,没有动身,而是先看了我一眼。   我向她点了点头,她却依然没有挪动脚步,而是愈发担忧地看着我,直到我又使了个眼色,她才咬了咬牙,带着碧荷出去了。   房门关上,屋内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气氛又变得压抑起来。   赵峰面沉似水,缓缓地向我走来。   无形的压力再度席卷而来,空气仿佛变得粘滞了许多,沉重地压在了我的身上,那一声声吧嗒吧嗒的靴子落地声响,仿佛在一下下地敲打着我的心头。   看着那那我的眼中越来越高大的身影,我闭上了眼睛。   男人愈发的靠近了,我甚至能够感受到他因为愤怒而发出的沉重鼻息,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体味——他确实没有喝酒,身上也没有任何的脂粉香气。   强壮的身体在我的身前停了下来,我站在那里,身子有些微微的颤抖,却依旧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然后,两瓣温热的嘴唇,落到了我的额头上。   轻轻的一个吻,一触即收。   我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惊讶地睁开了眼睛,有些愣愣地看着他。   “怎么?以为为夫会怎么着你?”赵峰似乎有些好笑地看着我,“为夫今晚可没有灌黄汤,而且,以后也尽量少喝,省得误了事。”   他的眼神柔和,一点儿都没有之前的那种凛冽而充满煞气的感觉。仿佛刚刚那发怒的模样,不过是我的幻觉。   这是……在表演变脸吗?   脑中稍微顿了一下,然后,我便有了一种明悟——这货是笃定了我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想靠着这套蒙混过去。   这算不算是古代的PUA?   原来,不光是我在准备着戏码,他也藏着他的套路啊……   我心中有些好笑。   不过也好,还省下了我一番功夫。毕竟,原本的计划还是繁复了些,中间表演的成分有些重,若是中途出了点问题被他发现了,那可就不好了,毕竟,这货武道太高,感觉可是十分敏锐的。   倒还不如不如顺着他这般自然。   姑且让他得意一番吧。   于是我抿了抿唇,继续冷着脸,没有说话。   “为夫那晚上喝多了,确实说了些错话,也做了些错事,”赵峰看着我的表情,脸上神色诚恳,“现在细细想来,深感不安,特来向夫人赔礼。”   说罢,他向我行了个礼。   我连忙试图去扶他,却根本扶不动,于是我只能侧身,表示不敢接受,同时口中说道:“相公不必如此,此事本是十六叔爷引起,妾身身为李家女儿,受些责难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赵峰直起了身,没有接我的茬,而是仔细看了看我的脸,忽然露出一丝苦笑:“看来,夫人的心中还是有些怨气啊。”   “不,妾身……”我刚要说话,却被他给打断了。   “那为夫就先告退了,等什么时候夫人气顺一些,再前来赔罪。”说罢,他便作势往外走去。 第114章 拉勾   “相公请留步。”看着他迈开了脚步,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叫了一声。   赵峰脚步停了下来,转头看着我,面上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   “妾身原谅相公便是了……”我眼帘垂下,低低地说了一声。   “什么?茗儿你说什么?”这货竟然还装着听不见的模样。   “妾身原谅相公便是了,”我加大了声音,一脸的无奈之色:“相公都如此说了,妾身若是还不谅解,那岂不是真的如相公所说的,毫无妇德了?”   在这个时代,能让这个骄傲的男人如此的行礼作揖,道歉赔礼,也确实不容易。不管他心中是怎么个想法,至少在外人看来,他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如何,这一场,的确该到此为止了。   只是,也不能让他就这么得意下去。   “为夫那日说得是气话,做不得数……”赵峰的脸上泛起一丝喜色,然而听着我拿他当日的话来作伐,随即便有些尴尬。   “不,所谓酒后吐真言,那些话,相公已经憋在心里很久了吧?”我轻轻地摇了摇头,面上露出一抹落寂,“枉妾身一向自以为 端庄守礼,可称幽闲贞静,孝敬公婆、侍奉相公也尽心尽力,却不料在相公眼中,竟然如此不堪。”   “不,没有,那个……”赵峰原本的喜色荡然无存,慌忙想要辩解。   我却开了口,打断了他的话。   “可是细细想来,相公对妾身一片真心,一直护着妾身,甚至在鬼潮之时还救了妾身性命,妾身却因为一己之私,让相公起了猜疑之心,确实是妾身的罪过;而因十六叔爷之事见疑于相公时,不想着如何辨白,让相公安心,却万念俱灰之下,起了临阵脱逃之念,妾身受到责罚,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加上相公当日的情状。公公及大兄都陷入朝堂之争,自身难保,相公作为家中仅剩的男丁,肩负着支撑家族的重任,即便面上不显,但是内心定然已经苦闷至极。刚刚立下大功,得以稍缓口气,却又突然受到十六叔爷如此对待,一时间酒后失态,按捺不住火气,也是常理。”   “然而,妾身乃是相公堂堂正正,明媒正娶的妻子,纵然出身鄙陋,纵然此事确是李家有负相公,纵然是受罚,但是相公也不应该以如此手段,如此凌虐折辱妾身。这委实让妾身太过寒心。”   我的声音不大,但是话说到后面,语调却带上了点儿哀怨的控诉。   “茗儿心中还是有怨气啊……”赵峰苦笑了一声,喃喃地重复着刚刚说过的话,却没有再做出离开的打算。   “相公那日那般的折辱、凌虐,身为女儿家,若是没有怨气,才是怪事,”我幽幽地说道,“妾身自幼也算是备受宠爱,也不怕相公笑话,虽说称不上是小肚鸡肠,但是一点儿小脾气也是有的,受到那般对待,心中的气终究有些不顺。”   “所以便说出了那般的气话?”听到我这般说,赵峰的神色反而轻松了不少,“那如今可好些了?”   “让相公这般英雄如此折腰相待,便是铁石心肠,也该有所动容,更何况妾身呢?”我叹了口气,抬起头和他对视了一眼,“只是,妾身确实有些小心眼,相公若是要妾身真心原谅,还得和妾身约法三章才行。”   “哦?说来听听?”听到此处,赵峰的神色一松,赶忙问道。   “第一,相公以后不得酗酒,”我正色言道,“日常同僚间的饮宴,乃是应有之事,相公酒量也大,妾身不会对相公有所约束,只是酒非好物,切记不可过量。”   “这一条为夫应下了。”赵峰毫不犹豫地一口应下了。   “第二,妾身若是有错,相公可以指正,也可以责罚,但是切不可如前日那般折辱、凌虐妾身。”   “为夫自然不会了。”赵峰立刻答道,然后想了想,大概是觉得语气不够,将一手举起,“为夫指天发誓!”   “发誓倒是不必了,妾身相信相公,”我摇了摇头,然后说道,“这第三……”   “第三是什么?”赵峰看起来相当的急切。   “第三便是,”我看着他的眼睛,语气相当的认真,“妾身不求相公事事和妾身说,只是,若是相公将来遇到了大事,或者遇到了什么碍难之处,切不可一人独自面对,也不许藏在心中不说,须得告诉妾身,让妾身与相公一同分担。”   “茗儿你……”听了这话,赵峰似乎有些发愣,过了好半天才叹了一口气,“你这是何苦……”   “妾身上次和相公说了,”这一回,我却表现得罕见的强硬,“妾身既然入了赵家的门,只要相公未曾将妾身逐出家门,妾身便是死了,也是赵家的鬼,有什么事情,自然要与相公一起面对。又怎么能缩在自家院子里面,自守着一方天地,以图自己清净,却将负担都压在相公身上呢?”   “为夫是男人,自然得……”赵峰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再度被我打断。   “相公这是看不起妾身吗?或是认为妾身帮不了相公的忙?”   “这又怎么可能?”   “这便是了,”我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沉闷,“妾身是以前自己浅薄了,只想着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便好,却不曾想,相公乃是当世英豪,生来便是在风口浪尖上,是要操风弄雨的,身边又哪儿有清净可言?其实之前的鬼潮,便已经给了妾身提醒,然而妾身却仍存着妄念,试图逃避,此次才被相公所疑……”   “不,我……”赵峰试图辩解着什么,我却没有管他,只是抬起头,一双眼睛看着他,语气近乎恳求:“相公,所谓夫妇一体,无论如何,未来请让妾身一起承担,可以吗?”   “那种被相公怀疑的滋味,妾身不想再尝上一次了……”   “呵……这便是你这次的想法吗……”   赵峰喃喃自语着,毫无意义地干笑了一声,然后低头,和我对视:“既然这是茗儿的要求,为夫……也只能答应了。”   “是吗?那么……拉勾吧。”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出了手指。   “什么?”   赵峰一时间有些发愣。   “和相公的承诺,自然要靠拉勾来定下的。”见他那副愣愣的模样,我忽的笑了出来。   “啊?哦,哦……”   赵峰看着我的脸,似乎有些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伸出了手指。   两只小拇指再度勾在了一起。   “拉勾,上吊,一辈子,不许变。”   一个清脆,一个浑厚,两个声音在屋中同时响了起来。   这样,从今往后,应该便算是自己人了吧?   我低下头,看着这两根连在一起的手指,心里低低的说着。 第115章 后续   拉完了勾,赵峰却没有立刻松开,反而手腕一勾,顺势握住了我的手。   我一个愣神,脸红都没来得及做出,抬头看他:“相公这是……”   “夫人此时气顺了没有?”或许是觉得拉完了勾,我的气该消了,他胆子登时大了起来,恢复了之前的那种惫懒感觉,甚至,另一只手还要往我的胸口伸来,似乎是想帮我顺顺气儿。   我用力将手抽了回来,一巴掌拍掉了他的禄山之爪。   “气顺是顺了,可是妾身近些日子身子不便,还望相公见谅。”   “身子不便有身子不便的……”   看着我登时变得微愠的神色,他咕哝的声音越来越小。   “相公若是再如此,那便请回书房安歇吧。”我瞪了他一眼,“若是嫌书房冷清,妾身此时便可去寻晴雅姑娘过来。”   “你……”赵峰脸色刚刚转阴,转瞬却回过味来,一边搓着手,一边讪讪地笑道,“嘿嘿,不了,不了,夫人气顺了便好,气顺了便好……”   我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实话,有时候我是真的分不清楚,眼前这个混不吝的货色,战场上毫无惧色的英雄,和那晚上那个怒火中烧的暴君,到底哪个才是他真实的一面。   或许,这个也是他的套路之一?   算了,不去想这些了。   暂时将这些想法抛到脑后,我走到他的身边,帮他把那身一直没有解开的大氅脱下。   正好身子有点儿弱,熊皮的大氅又分外的沉重,一不留神,扯到了一处手臂上的伤口,我微微皱了皱眉。   一只强壮的胳膊伸了过来,将大氅接了过去。   “身子没好,就别逞强,让紫菱她们来嘛。”赵峰一边嘴里抱怨着,一边自己将大氅挂了起来。   得,看这情形,今天是做不了贤妻这份工作了。   于是,我便去将紫菱和碧荷唤了进来,让她们帮着我们更衣洗漱。   这两人原本一脸担心的模样,进来看见这情形,立马就喜笑颜开,做事情都比往常利落了许多。   不去管赵峰那混货,我自顾自的任凭紫菱帮着我打理清爽,然后便径直躺到了床上,脸朝着里面。   不一会儿,被子被掀开,一个火热的身体也钻进了被窝。   伴随着皮肤与丝缎被套的摩擦,我的身上一阵颤栗划过,鸡皮疙瘩顿时起了一身,往里面缩了缩,尽量不去碰到他。   然后,出乎意料的,那个壮硕的身体一直没有凑过来,那双向来很不安分的大手,也没有什么动静。   有些诧异地翻了个身子,正好看见赵峰这货笑眯眯地看着我。   两人视线对上,不知怎么的,我脸上一红。   “睡吧睡吧,今晚我不碰你就是了。”赵峰的语气像是在哄着小孩子。   “哼!”   对他的语气,我很不满,不过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干脆便又翻身向着里面,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   我本以为有着他在旁边,晚上会睡不着的,没想到,不知道是因为这两天习惯了早睡,还是精神确实有些萎靡,不一会儿,便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开始蒙蒙亮。   关外的冬天,白天向来短暂,这个时候也不算早了。我正要起身,然而,忽然反应过来,身体却是一顿。   缓慢而悠长的呼吸从耳边传来,一股股温热的鼻息时不时地扑打在耳畔。   自己整个人已经蜷成了一团,正缩在某人的怀里,脊背紧紧地贴在厚实的胸口上。   那人的手倒是十分的安分,放在了身体的两侧,没有触碰到我的身子。   这算是什么?习惯了吗?   我嘲讽着自己——前段时间经常被他这般搂着睡着,结果睡成了习惯,如今自己倒是送货上门了。   轻手轻脚地地挪动着,试图让自己移到里边去。   然而,刚刚一动,耳边的呼吸顿时变快了不少,粗重的鼻息喷在耳垂上,有些痒痒的。   我的身子一下子变得僵硬,那边的呼吸也忽然停了下来。   耳畔一阵安静。   好吧——我只得认命地翻了个身,果然,那货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见我看过去,他撇了撇嘴,一脸的无辜:“为夫没有动,真的,一点儿都没有。”   这话的意思,就是我动的喽?   看着他脸上那副拼命憋着,却一脸得意的劲儿,我很干脆地一把掀了被子,坐了起来。   “喂!”这货想要抗议,我却一脸的坦然。   “几天没去太太那儿了,今天感觉好了不少,得早点儿去请个安才是。”   理由很老套,却非常充分,成功地把那货的抗议给堵了回去。   洗漱完毕,用完了早膳,我跟在赵峰的后面,去了老太太的院子里。   老太太也是刚刚吃完,正捧着参汤在喝着。   看见我们一起去请安,她一脸乐呵呵的模样,脸上的皱纹绽成了一朵菊花。放下手中的参汤,拉着我的手,盯着我看了又看:“这几天苦了你了,老二是个粗人,又喝醉了,手上没轻没重的,你没什么大事就好。”   “媳妇本来就没什么事儿,只怪茗儿自己身子弱,受了一点儿小伤。也就是趁着太太恩典,偷懒多休息了几天,还望太太不要见怪。”我盈盈地笑着,一脸不在意的模样,轻轻将事情带了过去。   “你这丫头,说哪儿的话呢,身子不好,就多休息几天,”太太也被我说得笑了起来,伸出指头,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以老身看啊,你就是心软,这老二被我宠坏了,一向胡天胡地的,粗鲁惯了,你就该再冷他几天,让他多尝尝被人冷落的滋味,以后才会晓得心疼。”   要是真的像你说的这么搞,过个三五天,怕就不是这个话了。   我心里腹诽着,但是面上却还得笑着给赵峰辩解:“不过是一点儿小伤罢了,相公也是喝醉了酒,无心之失,媳妇心眼再小,生个一两天气也就差不多了;而且相公这两天东奔西走的,实在是累了,媳妇看了都心疼,这个节骨眼上,媳妇也不能给他添乱不是?”   “你看看,这才叫有德行,这才叫识大体,比你嫂子强多了,”老太太看了一眼坐在旁边插不上话的赵峰,“峰儿,你可知道你媳妇的好了?”   呵呵,这个时候还拿柳氏出来做反例,她可真是躺着也中枪。   “那是,那是,茗儿一向是极好的,又贴心,又……”赵峰的马屁还想继续拍下去,被我横了一眼,才闭上了嘴巴。   老太太满面慈祥地看着我们的眼神互动,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转而和我聊了聊一些滋养身体,补气固元的方子,我很知趣地一脸认真的听着。   嗯,听听就知道了,其中的大多数,都和李家那些姑婶给的方子有着不小的重合——定北府就这么点大,女人嘛,又都是好八卦的,基本上后宅中有点儿什么秘方,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   看来老太太是真的有些等不及了。   其实,若非考虑到羞耻心,以及怀孕所带来的风险,我也有点儿心动——不然,学着柳氏,仗着有两个嫡子护体,就算再搞七捻三,和丈夫关系再僵,最多也就是宅在院子里面不出来。   拉拉杂杂说了好一通,最后还是赵峰这货实在耐不住性子,出言打断了老太太,才将我解脱出来。   反正老太太一向宠着他,也不以为忤,又叮嘱了两句,才将我们放了出来。   从老太太院子里出来的路上,我看着赵峰一脸悠闲的模样,不禁有些好奇:“相公今日竟然这般清闲?”   “军营那里,有赵忠他们看着就好了,”赵峰一脸的得意之色,“刚刚大战结束,虽说是要休整,但是也不能立刻就放了鸭子,不然怠惰之心一起,再想收回来就难了。所以嘛,这个得罪人的差事,为夫就不出头了,还是让赵忠那个‘黑面阎王’去做为妙。”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果然,还是小瞧了他——这货看着粗莽,其实心思盘算得细着呢,看来,派那赵屹出去沟通关系,也并非一时起意。   “至于另一边,有同知挑头,程爷爷出马,再加上为夫居中串联,事情基本上已经定下,只待同知将弹章写出来便可了。”赵峰忽地回头看着我,“说起来,多亏茗儿你出的点子,不然,此事也不会如此顺遂。”   “妾身不过是弥补一二罢了,”我摇了摇头,“虽说是十六叔爷自作主张,但是终究还是李家辜负了相公的信任。”   “竟然是李正自作主张?”赵峰挑了挑眉毛,停了下来,等待着我的后续。   “相公或许不信,但确实如此,”反正已经选定了边,我也不介意将家丑说给他听,毫不犹豫地便将十六叔爷给卖了,“前日父亲急着回省城,妾身便回了趟老宅,听父亲说的。十六叔爷是得到了关内的讯鹰紧急传书,然后便立刻遣人来寻相公了;父亲也是后来才得了消息,却已经来不及了。”   “……原来是,关内吗?”   赵峰低低地念叨一句,然后仰首望天,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冷哼了一声。   “迟早要他们好看!”   PS;py一下,推荐微妙大大佬的《才不要被攻略》,写得真好。 第116章 书房   空气一时间有些沉闷,连四周的风仿佛都安静了下来,不敢再在周边盘旋喧嚣。   赵峰对关内有所不满,这是我能够预想得到的——甚至,我特意将消息透露给他,目的就是尽量将锅给甩出去,不要一直扣在自己的身上。   不然,即便这次的安排给化解了,将来再来一回呢?十六叔爷现如今给关内当狗可是当得很欢呢,父亲都拦不住他,而利益牵扯的关系,大伯又态度暧昧不明。   我可吃不消一趟一趟的给他们擦屁股。   然而自己终究是李家出身的,本身也是作为盟约的一部分,头上已经打上了标记,有些东西,不是想分开就能分得开的。   干脆早点让赵峰知道幕后之人不安好心,有所准备,将来分锅的时候,也好让自己的黑锅更加小一点,更加安全一点。甚至表现好一点,说不定还能让他护着自己。   可是他的反应别忽然这么大啊——就在这货沉默的那一会儿,我甚至觉得周边的大气压一下子上了一个台阶,自己的胸口有些发闷,连话都说不出来。   即便是那货后来开了口,气势泄了,可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那句话,语气中透露出的那股子冷冽森寒,依然让人汗毛不自觉地竖了起来。   这货哪来的这么大的杀性?还是……之前和关内的那些人有过过节?   我抬头看着他,面上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同时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将那些关于幕后黑手的乱七八糟的猜测告诉他,不然,以他的这般性子,还不知道要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话说了出口,赵峰才回过神来,转头看见我脸上的神色,忽然似乎有些慌乱:“……刚刚,刚刚有些生气,又想起了一些事情。没吓到你吧?”   “没有,妾身也是上过战场的,没那么胆小,”我轻轻摇头,颇有些好奇地问,“不过,妾身能问一问是什么事情吗?”   “唔……不过是咱们家的一些陈年往事罢了,”赵峰没有和往常一般爽快,回答得很是含糊,“不是什么大事。”   嗯,八成是曾经有过什么过节了。   我看了看他,见他没有打算详细说的意思,便也没继续问下去,只是说了一声:“相公的这些话,虽说是有感而发,但是以后还是少说为好。毕竟如今朝堂上还得需要他们出力,不能生出嫌隙来。今日亏得只有妾身在侧,不然,若是其他人听见,泄露出去,可就不好了。”   “夫人说得是,刚刚是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一时有感,按捺不住,以后自是不会了。”赵峰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然后,我们两人便默契地岔开了话题,闲聊了些其他的事情,回到了自家的院子。   在屋子里面又稍稍坐了一会儿,赵峰活动惯了的,耐不住性子,自己去了小校场打熬力气。   我因为身体还没大好,没法去练枪,也不能出去多吹风,便和他一起出了院子,去了赵峰的书房,烤着暖炉喝着熬好的参汤,顺带着找了几本医书,一边翻阅,一边伏在桌上写着东西。   过了大约半个多时辰,赵峰便回来了。   他身上只着了一身单衣,额头上还有着微微渗出的汗水,周身血气翻涌沸腾,散发出一股股的热力,如同点着一只火炉一般,热烘烘的。   若非是他事情繁多,不能总在家里面,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暖炉都没必要点了。   “不好好休息,在这儿写什么呢?”他一进来,瞧了一眼,便挥挥手,将紫菱和碧荷赶了出去,然后径直走到了我的身边,低头看向我正在写的内容。   “一些古书中关于金疡科,尤其是军伍之中伤病治疗的记载。之前答应了鲁大夫,要帮他录下来的,”我抬头看了一眼,默许了他的动作,便又低下头,一边写,一边给他解释,“这些日子事务繁杂,便将这事儿忘了。今日忽然记了起来,正巧身体好些了,也有些空闲,便想着先写上一些。”   “把书拿出来,随便找个人帮着抄一抄就是了,何必这般辛苦?”对于我的亲力亲为,赵峰很是不以为然,“你的身子还没大好呢。”   “那些是妾身在家中早年看到的,而且散杂在好几本书中,如今也记不得收在哪儿了。刚刚在相公的房中查了一番,也没几本相关的。”   这玩意儿本来就不会有,都是前世看过的东西,还都是现代白话文,得按照这边的用词习惯给翻译过来,上哪儿找原本给人抄去?   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说着话的功夫,我将垂下的发丝捋到了耳后,在砚池上舔了舔笔,继续往下写着:“本来是只打算写上几条的,后来越写越多,便寻思着,干脆按照自己记得的,先理出个条理来,然后在按章节慢慢回想,尽量用些浅显直露的文字写成册子给鲁大夫——他的学识不够,看不了太深奥的——顺便让他用这个多带几个徒弟。虽然迟了些,但是将来若是再有战事,对伤兵们,甚至对相公或许都有些好处。”   “……嗯……夫人有心了。”   稍稍停顿了一下,赵峰短短地说了一句,然后便不再说话,头顶上只能听到他低低的呼吸声。   感觉到气氛有些异乎寻常,我将一段写完,抬起头,发现他没在看我写的内容,而是正直直地盯着着我的侧脸看,眼睛一眨不眨的。   “怎么了?”我摸了摸脸,应该没沾到墨汁吧?   “啊不,没什么,只是夫人认真的模样很好看……”   仿佛突然惊醒一般,他回过神来,一下子便把话题岔开了:“忽然想起来,这回伤兵营中,真是多亏了夫人了。前两日听赵忠说,按照夫人的留下的法子,鲁大夫已经成功治好了三个肚子被捅破了的兵卒。虽然身子还弱,还得再调养数个月半年的,今后也上不得战场,但是性命总是保住了。伤兵营中上下都很感念夫人的救命之恩。”   “尤其是其中有个叫李贵的,更是以夫人的同族自称,在其中威风得很。”赵峰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好笑地补充了一句。   “李贵?”那个伤兵营中的士兵我还有点儿印象,一个看着粗鲁,喜欢吹牛,但丝毫不乏下层人民的狡黠和小心思的糙汉子。   真看不出来,他竟然还有敢打着我的名字。招摇撞骗的胆子,真不怕被揭穿了,回头被砍了脑袋吗?   “可有惹出什么事情没有?”我微微皱眉,“妾身的名声事小,但是若是坏了相公的名头……”   “没有没有,非但没有犯事,甚至说还立了点儿功劳。”赵峰赶忙一口否认了。   “咦?”   这一下我倒是有些好奇了。   有着这货在场,今天估计也写不下去了,我索性丢下笔,看着赵峰问道,“相公可否详细说说?”   “那个……”   赵峰正要开口,忽然看了看我,眼珠子一转,面孔却一下子板了起来:“茗儿,你这就不对了,你就让为夫这般站着说话的?”   可惜嘴角的那一丝坏笑,泄露了他的心情。   看着他那副“我就是要卖关子,要逗逗你,你能怎么滴”的模样,我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混世魔王当惯了,这货惫懒起来,分明就是个无赖。   不得不从椅子上站起身,让了开来,做出一个恭敬的姿势:“是妾身的不是,还请相公谅解。请相公入座。”   “嗯——这才像话……”   赵峰嘿嘿笑着,也毫不谦让,大摇大摆地一屁股坐了下来,将我的位置给占了。   我正要去旁边搬凳子,却不防他大手一伸,搂住了我的腰肢,随后,我一个愣神,只觉得自己腾空而起,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坐到了他的腿上。   腰上缠着两条粗壮的胳膊,热烘烘的胸口隔着几层布料贴着脊背,一股熟悉的汗腥味扑鼻而来。   我的身子一僵,下意识地便要挣扎,却听他在耳边小声道:“轻点儿,弄到伤口就不好了。”   我只得停了下来。脸上憋出一抹红色,回头看向他。   “相公你——”   “想你了……”赵峰一脸的奸笑,“你不知道你昨晚上缩在怀里有多诱人,为夫却只能一动不动,可是憋了一肚子火气……”   “……”   都不用去憋气了,我脸上顿时热气腾腾的,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只能对着他怒目而视。   他却对我的表情丝毫不管,只是将脑袋搁在我的肩膀上,在我的耳畔轻声低语:“为夫知道之前对不起你,所以也不求别的,就想这般抱着就好……就一会儿……”   这种套路……   我试图还想再挣扎一二:“现在还是白天……”   “反正两个丫头已经出去了,没人看得见。也不需要做别的,你就让我抱一会儿……”赵峰彻底展现了他无赖的本质——我敢肯定,这个套路,是他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设想好的。   除非我撕破脸皮,不然……   “……嗯……”   过了片刻,我身子松了下来,无奈地从鼻子中发出了一个低低的声音,不再说话。 第117章 书房(2)   书房内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   我脸上有些发烫,侧着头,盯着旁边熏香暖炉中袅袅升腾而起的淡薄烟气,眼睛一眨不眨地,似乎在发着呆。   赵峰倒是熟络得很,脑袋搁在我的肩头,呼吸声有些粗,两只胳膊搂在我的腰间,手指还不住地上下不安分地动弹着。   一开始我忍住了,不过后来只觉得随着他的按压,腰间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传来,身体中血气的流动也有些细小的变化。   下意识地想要重新恢复,心中一动,还是将这份心思按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见我侧着头不吭声,赵峰大概觉得是得到了默许,手上的动作更加放肆了。   我只觉得那股酥麻之感,慢慢地往四肢开始蔓延,浑身有些发软,连呼吸都变得粗重了许多。   猛地伸出手,压在他的手上,制止了他更进一步的动作,我扭头瞪了他一眼:“相公这是在做什么?”   他却一脸的无辜:“为夫不过是帮着你推血过宫,加快恢复罢了。这可是我赵家独传的武道秘法,专为疗伤之用,如果配合专门的药油,效果更好。为夫小时候练武,全伯没少给我用过。”   看着他那一脸的理直气壮的模样,我是真的分不清他是真的这样打算的,还是趁机占着我的便宜。   这货的脸皮,是愈发的厚了。   于是我很干脆地转移了话题:“相公还没和妾身说那李贵的事情呢?”   由于我的手压着,他也不好再继续轻薄下去,只得无奈地停了下来,然后手腕一翻,和我十指相扣,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开了口:“夫人有所不知,伤兵营本来就很是晦气,而那个鲁达,由于出身的缘故,平日里一贯没什么好名声的。至于孙管事,虽然有些能力,但却只个不入流的小吏,也就只能做做事情,论起管兵来,还不如一个队率。平日里那儿没什么人,也就罢了。此次去了那么多伤兵,哪儿还管得住?”   “一坛坛的‘烧刀子’就那么直接在院子里面摆着,一些伤势不重的士兵看到眼睛都直了,哪儿顾得上这些是给他们外用的?听说当时就有人以为这些是拿来犒赏的,便要上去抢,拦都拦不住,有一个坛子都被打烂了。也就是那个李贵,被孙灵撺掇着,借了夫人的名头,带着一帮子亲近的,抡起棒子才将那些杀才给赶开了。”   “后来他这个名声就传出来了,那个孙灵也算聪明,干脆借着这桩子事儿,将管理伤兵的事务都给了他。他也倒也是个人才,管得还算有条理,帮了不少忙。平日里那些撒石灰、煮布料的事儿,都是他安排那些轻伤的做的,没有出什么岔子。”   “……”   我倒是没有想到,自己提出了一些建议,又将酒捐出来之后,竟然还发生了这么多的故事——这也和我说了一通话,然后把东西捐后便一走了之有关。   毕竟当时情况紧急,我没顾得上叮嘱和关注后续,而赵峰回来之后,事情又全都交给了他,反正他做事,我是肯定放心的,然后便回到了后宅中天天宅着,也没有继续留心。   “这倒是妾身的不是了,”我尝试着缩了缩手,试图从那货的手中挣脱出来,结果很显然没有成功,于是只得无奈地说道,“以为将酒捐出来便大功告成了,没想到竟然还惹出了这些事端,若非孙管事和这李贵反应及时,那些伤兵将烈酒哄抢一空,不说没法子灭杀外邪,就是他们喝醉了出来闹事,怕也够相公头疼的。”   “和茗儿你又什么关系?”赵峰脸上很是不以为然,“若是连这点儿事情都管不了,压不住,那还是趁早滚蛋的好。这人嘛,就得给他历练的机会,才会有些经历,能经得住考验,上了战场才能顶用。不然,太太平平坐上来,看着四平八稳的,真撞上了事儿,那大多是连屁都不顶一个。”   果然,他和我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我再一次地确认了这一点——我之前做的是相对太平的商业,有着后世的知识和眼光,很多时候,都是确定目标,布置人物,顺带着将做事的方法也一同传授布置下去,让他们按部就班的去做就好,不需要去刻意挑选人手。   而他则不一样,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儿,天资高绝,又是年少成名,心高气傲,自然眼中只能看得下那做出一番事情的人物。   他通常只给要求,完成任务是下面人的事情,借此不断地给予考验,成功了就是能人,在心里记下一笔,将来有机会便给提拔,甚至让他独当一面;可若是失败了,那就是碌碌无为,只会占着位子的庸才。   “比如……”我看了看他那那副不屑的模样,猜到了他话中说的是哪个。   “嘿嘿,茗儿果然知我!”面对着我,赵峰也毫不掩饰,“比如张巡抚,比如兵曹大人。”   这货对于压了他一两年的兵曹,果然还是有些怨气的——真是个小心眼,我心中腹诽着,然后提了一句:“兵曹大人终究是战殁的,尸骨都未找回来,虽然出身小门小户,相公你……”   “为夫自是知道,”赵峰懒懒散散地回道,“前些日子还去了他的府上,吊唁了一番,顺带着还帮他那家子孤儿寡母撑了撑腰,该尽到的也都尽到了。”   “撑腰?竟然有人敢欺负他们家?”   “无外乎就是叔叔伯伯之类的,”赵峰摇了摇头,“兵曹大人老来得子,却不怎么成器,想要再撑上一两年,等儿子年龄长些,给他争个前途,却没成想,这一趟没能回来,这些年积累的家业,也没做安排,惹了人眼红,丧事还没办完,便一个个都跳了出来。”   “连兵曹大人家里也是如此……”我轻轻叹息了一声,抬头看着赵峰,“对了,相公,妾身有一事相求,还望相公准允。”   “你我之间,还说什么求不求的?当为夫是外人吗?”赵峰看上去有些不满,松开握着我的手,在我脸上刮了一下,“为夫准了!”   “相公不问问是何事?”   “不管什么事,只要你茗儿开口,为夫一概准允许!”他摆出了一副豪气的模样。   “包括军营中的事情?”   “包括……嗯,包括!”话已经说出了口,这货也不好意思改口,只是打了个补丁,“不过为夫可以问问具体究竟吗?”   我没回答,只是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他似乎有些赧然,随后一昂脖子,手指又开始在我身上动了起来。   酥麻瘙痒感再度袭来。   “啊,不要!”   伴随着我扭动着身子,低低地叫了一声,赵峰停下了手,然后威胁道:“还敢再取笑为夫吗?”   “不敢了,不敢了!”   没奈何地,我只能和他求饶了。   “那夫人要求的是什么事情?还不赶紧一五一十地招来?”赵峰犹自不满足,继续威胁着。   面对着他的**,我也不敢继续卖关子,自只是老老实实地说道:“妾身想着,相公能否将营中缝补浆洗的事情让出一部分来,交给妾身来处理。”   “这个不过是小事,”赵峰松了一口气,表示完全没有问题,然后好奇地问道,“不过茗儿,你要这个差事做什么?”   “是交给那些战死兵卒的家眷的,”我叹了口气,“妾身的那个铺子,开了个善堂,平日里给城中的乞儿们散一些稀粥馒头之类的。这几日来了几个战死兵卒家中的遗孤,听说是被吃了绝户,连抚恤银子都没了大半,不得不沦落街头。”   “嗯?”   赵峰眉头一皱,握着我的手上面的力气稍微大了些。我轻轻叫了一声。   “呃……”   他赶忙撒了手,我终于将手抽了出来——还好,只是有点儿发红。   “抱歉,为夫……”   “相公忧心士兵而已,妾身应该高兴才是。”我摇了摇头,示意没有什么。   “那么……究竟是哪几家?”赵峰的脸冷了下来,“竟然连本将发的抚恤银子都敢抢?”   “不是哪几家的事,或多或少都会有点儿的,”我想着阿玉带回来的消息,也颇有些无奈,“而且大多是父母和族中拿走了,又分给了家中其他的男丁,请他们代为照顾孤儿寡母,相公还能说什么不是吗?”   “……”赵峰也无话可说。   这是完全符合这个时代,尤其是关外的道德规范的,哪怕是赵峰,除了责备那几家照顾不用心,出口恶气外,没什么其他的办法。   “妾身当时想着,他们终究是为定北城战死的,总该有个好结局才是,便想着帮他们一把。只是后来考虑到这般帮下去,也不是个头,便想到了相公的军营中,应该有不少浆洗缝补的活计,可以给那些家境困难的家眷做做,至少可以补贴些家用的,而且终究是同袍,照顾起来也方便些。”我侧了侧身,让自己坐得稍微舒服点,对着赵峰细细阐述着自己的规划,“至于那些半大小子,若是有心的,也可以介绍到店中做个学徒,既可以学份手艺,也能帮着家中省下一份口粮……”   我的声音不紧不慢,一条条地给赵峰讲着,很快的,便见他的眼神越来越亮,很有几分惊喜的色彩。 第118章 书房(3)   一口气将诸多的计划说完,都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为了能够得到这货的支持,我是真的毫无保留,将能想到的都说了——不管是阿玉那小子定能想到的,或许想得到的,肯定想不到的,都给画了个大饼出来。   正准备拿起旁边的茶水喝上一口,然后听听他的评价,猝不及防之下,只觉得胸口一闷,赵峰这粗胚一下子收拢了两条胳膊,将我紧紧搂在怀里,然后,还没等我有所反应,他的头一低,粗重的鼻息扑在脸上,便将我的嘴唇给含住了。   “唔……”   我拼命地挣扎,这货却毫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地亲吻着,直到我都觉得有点儿窒息了,他才松开口。   “你……”   我面上火热,胸口起伏不定,不停地喘着气,想要瞪他,却因为缺氧的缘故,整个人都软软的,连话说出口,都有气无力,更像是在撒娇一般。   “啊哈哈……”这货舔了舔嘴唇,得意地笑着,满脸偷袭得逞后的小人得志之色,“夫人讲得实在是太好,为夫一时情不自禁,情不自禁,嘿嘿……”   “哼……”   拿拳头在他硬邦邦的胸口锤了一下,见他毫无反应,我扭过头,不去看他。   “为夫确实粗疏了,没想到这些后续,”赵峰大概见我生气了,又拢了拢手臂,在我耳边温言细语,“夫人真是心细如发,那些将士们知晓了夫人的善举,解决了他们的后顾之忧,想必军心士气定会更上一层,今后上得战场,便更敢搏命了。夫人确实帮了为夫的一个大忙。”   我只是抿着嘴唇,不搭理他的话。   “夫人立下了如此大功?想要什么奖赏?”赵峰见我仍然不睬他,在书房里面看了一圈,忽的在耳边奸笑道,“要不?为夫费点力气,帮夫人去那边榻上继续推血过宫?书房里面还有些药油,保证夫人的伤势可以早些时日恢复。”   说罢,便作势要将我抱起来。   “不,不要了!”我一脸的惊慌,挣扎着反抗——只要想一想刚刚的他动作的结果,就能知道倘若真的开始,会是个什么情状。   而且……还要涂上药油……   大白天的,等会儿还要不要去见紫菱和碧荷了?   “好了好了,夫人不肯为夫也不勉强就是了。”赵峰状似有些遗憾,实则已经达成了目的,于是便也不再继续,而是换了个收买的法子,“这样吧,这笔帐是茗儿给为夫收拾善后的,也不能一直让你的嫁妆来往里面贴,干脆直接转到赵们家的帐上来,反正都是茗儿负责,做起来也方便点。”   “那也好,妾身会将账目理清楚的,”庆幸与他没有坚持,我根本不打算推辞,很干脆地应下了,“只是突然多了笔开支,相公回头还得和太太说上一声。”   “嗯,有着茗儿管账,为夫就放心了,母亲那儿也定然没身问题。”赵峰乐呵呵的——他对收买士卒的人心一向很有一套,很有异世吴起之风,这等行为也确实很符合他的心意,“只是,茗儿你的身体,可还吃得消?”   “妾身也是能拿得到刀枪,上得了战场的好不?”我白了他一眼,“更何况,大部分事务,妾身已经交给了阿玉,让李福先带他一程,先熟悉一二,过些时日就能上手了。”   “阿玉?”赵峰想了半天,似乎才想起了是谁,“那个小厮……是不是小了些?”   “虽然小,但是妾身看他够机灵,便想着给他一个历练的机会,就像相公说的那般,让他历练历练,说不定能练出来呢?”我稍稍解释了两句,“而且有紫菱帮着他,应该没什么大碍。”   “行,便让为夫看看夫人的眼光。”   赵峰很显然也就是随嘴一问,根本没放在心上,倒是对另一句话敏感一点,“紫菱?你派了紫菱帮他?”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俩看对眼了,”我抿嘴笑了起来,“正好看他也有些机灵,妾身便想着,干脆给他一个机会。”   “……紫菱也有了心上人啊……”赵峰念了一句,忽然有些沉默。   我看着他的表情,忽然醒悟了过来,有些忐忑不安——这货,不会对紫菱有什么念想吧?这下子可糟了……   “相公,你……”我有些犹豫,是不是得想个法子打消他的念头。   赵峰回过了神,看着我不安的模样,似乎又好气又好笑,伸出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你这脑瓜子里想什么呢?你家夫君是这样的人吗?”   “那……”我不禁有些迷惑。   “只是……”赵峰认真地盯着我的脸,叹了口气,咕哝了一句,“有些嫉妒罢了……”   嫉妒?嫉妒什么?嫉妒阿玉?   我脑子里面转了半天,对这货的深沉心思,还是不太了解,又有点儿后悔于自己的一时口快。   我不说话,赵峰也闭上了嘴巴,屋子里面暂时安静了下来。赵二这货也没了什么动作,只是搂着我,似乎乐得如此,很享受这般的气氛一样。   我却不太习惯这样亲昵的狎戏,这样被他抱着,坐在他的腿上,总觉得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过了一会儿,才下定了决心,有些怯怯地开口:“那个……相公,能不能……放妾身下来?”   “嗯?”   赵峰挑了挑眉毛,表情有些不悦。   “妾身……还想再写上两笔,早些将册子整理出来……”   我的声音低低的,细小地如同蚊子嗡鸣。   赵峰似乎被我气乐了:“你这个时候竟然还想着写书?”   “……”我头低了低,忽然又抬了起来,“妾身想着,早一日成稿,对将士们也有些好处……”   理直气壮的大帽子扣下来,赵峰也一时有些噎住。   “就这么坐着写!”   过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的要求,顺手拿过毛笔,塞到了我的手里。   唔……明明是李家商会出产的上好狼毫笔,握在手中却仿佛有着千钧重。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只得俯下身子,看着纸上的文字,继续写了下去。   由于别扭得紧,刚开始的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完全没了之前那笔簪花小楷的秀气,我回头看了那货一眼,见他正朝我挤眉弄眼,似乎在嘲弄我的字迹。   咬了咬牙,我转回头,闭上眼睛念了十遍:“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觉得不够,又念了十遍:“自己正坐在一张熊皮坐垫上,不过有些厚实而已。”   将自己给催眠了,然后才开始继续写了下去。   随着慢慢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外面的情况,渐渐被抛到了脑后,一心只想着怎么将那些知识翻译成这个时代所能理解的文字,然后复现出来。   我一时间都有些忘记了外面有些的旖旎场景。   直到一个章节的内容写完,我才恍然惊觉,似乎已经过了很久;微微侧脸,悄悄看了赵峰一眼,却发现他并没有什么不耐烦的意思,而是盯着我刚刚完成的手稿,微微皱眉,似乎在细细沉思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正好这时候,一缕阳光从窗缝中投下来,照在他的脸上。   凭心而论,这货虽然不太符合这个时候的审美观,然而微黑的肤色,浓眉大眼,刚硬的线条,放在前世大学校园里面,也算是个硬朗阳光的帅哥了。   在篮球场上打球,会有不少女生给他喊加油的那种。   只是可惜……   似乎是感觉到了我视线,赵峰回了神,投来了探寻的目光。   视线一对,我忽然有些慌乱,赶紧找了个话题:“相公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你写的书,”赵峰眉毛动了动,没有追究我的异常,而是拈起我刚刚写完的,墨迹未干的纸张,细细地读着。   “……解渴不可饮生水,须取活水,以柴火煮至沸,放凉后方可饮用,不可过夜……”   “这等法子,虽是繁琐了些,倒是与我家传的南方行军法门暗自相合,”赵峰读完一遍,评论道,“茗儿也知,我赵家本族在南方,虽已分家,但一些简单的军阵之术还是传了下来,其中就有言,南方多瘴疠、蛊虫,行军之时,最好自配凉茶,便是不得不饮,也须去寻活水。”   “此便是暗合医理,”我点了点头,“煮茶所用,必是沸水,且茶叶本就有解毒之用,故而可化解水中外邪。”   “水中亦有外邪?”赵峰看上去颇是诧异。   “以那书中所言,天地之间有大毒,万物皆附有外邪,不过或多或少罢了。”我点了点头,“这等言辞,听着荒谬,可是依照那书中所行,确实有些效果。故而妾身也只得姑且信了。”   赵峰皱起了眉头:“这可与如今医书所言,并不相符。而且,此言悖逆常理,若是那些儒生们听了,说不得会斥之为异端邪说。”   自古练武的,总是会碰到一些跌打损伤的情况,懂得一些医术也是常理。   “故而妾身只是采用其‘术’,并未记述其‘道’,便是此理。”我笑道,“不过是相公在身侧相询,说与相公以作谈资罢了。”   “那夫人可否详细说说那所谓的‘道’?”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赵峰居然顿时来了精神,让我给他细说。 第119章 万人医   对于赵峰这突如其来的兴趣,我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那等论述,甚是枯燥乏味,又狂妄悖逆,相公真的想听?”   “那是自然!”赵峰直接摆出了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弄得我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这货是真的喜欢这些理论,还是把它当个奇闻异事来听?亦或者仅仅只是年轻时候那种喜欢与世俗相悖逆的冲动感觉?   好在前世的那些科学理论,具体应该怎样翻译过来,我已经在心里有了个腹案,因此也并没有深究,只是顺着他的话,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那几卷书中所言,天地之间,乃有大毒,无数邪气充塞其间,附着于万物,意欲吞噬万物。而人之身,则仿若一个小国度,以心颅为枢机,统辖全身,以肌肉筋骨脏腑为工农,劳作生产,以筋脉为通衢,以精血为商贾,转输营气,沟通往来,以卫气为兵,以毛发皮甲为边境城塞,抵御外邪侵袭。”   “如此比喻,和世传的道门说法,天地大世界,人身小世界,略有些相似,但却别出机杼,颇有新意,”赵峰插了一嘴,看上去听得很是认真,“国度之中,若中枢有德,政通人和,万民顺服,兵卒精锐,自然阴阳相济,天下太平,可若是中枢倒行逆施,天下纷乱四起,兵卒孱弱不堪,则五行失衡,病魔自生,外敌亦可趁机入侵。这般道理,用在人身上,似乎也是同理,细细思来,确实有些意思。”   “相公明鉴,只是非是新意,而是古意才对,都是多少年前的书了,”我笑着稍稍纠正了一句,然后继续言道,“外邪充塞于天地之间,生生不息,万物生则其生,万物存则其存,故而灭杀易,除根难,一有疏漏,便可再度死灰复燃。其性属木,性阴,尤喜阴暗、潮湿,于阴湿之地可大量孳生,以万物为食,书中言道,譬如食物腐烂,桌椅朽坏,俱都是外邪所致。忌阳气、火气,火、光皆可灭杀。故而南方潮湿之地,邪气殊为浓厚,诸般疾病丛生,万物皆易腐坏,而北地大漠之中,却少之又少,食物等皆可存不少时日。”   赵峰想了想,似乎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按照这般说法,南方湿热,外邪繁盛,死水又多处于阴、湿之地,自然外邪积聚,若是直接吞入腹中,无异于开门揖盗,故而不能饮用。这等言辞,虽听着荒谬,甚至那‘天地有大毒’之语,听着颇有大逆不道之感,但确实有些道理。”   “所谓户枢不蠹,流水不腐。流水之中,外邪难以积聚,再以烈火将水煮沸,取其火气,将残余的些许外邪灭杀,便可保得无恙。”我补充了一句,又稍稍捧了他一下,“仅仅听闻一些描述,相公便能够举一反三,真是天纵之才。”   见这货脸上露出得意之色,然后才继续言道,“按照书中所述,人身皮肤破损,,便好比边境要塞被攻破,外邪则可轻易长驱直入。若创口小些,或是身体强健,卫气旺盛者,自是可以轻易抵御,可若是创口深长,外邪可源源不断进入,亦或者伤者体弱,卫气不足以防,,甚至让邪气入了要害、枢机,身体便入了险境。此时以兵法而论,一者补气养元,壮大卫气以御邪气,一者断绝外邪援兵,迫使残留体内的邪气在与卫气不断争斗之中,逐渐消磨。”   “以治国喻人身,以战阵拟伤病,以兵法破外邪,这等惊世骇俗之言,难怪世间难有流传,”赵峰喃喃自语,然后看着我道,“也唯有茗儿你这等不拘泥于世俗之见,博览群书之人,方可见得此等学说。”   他这忽然冒出来的夸奖,让我有些受宠若惊:“相公谬赞了,也不过是当年妾身不喜经学,只好杂书,偶然凑巧读到罢了,这几卷书现如今都不知道放哪儿了。彼时未曾放在心上,随意乱丢,却不想如今也能派上用场,早知如此,便好好珍藏了。”   说到最后,我似乎也有些赧然。   “无妨,茗儿能列出来的,定然都是精华,其余的想必不看也罢,”赵峰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我心中一跳,也不知道这货话中到底蕴藏着什么意思,因此只能谦虚了一句,然后将话题又拉了回来。   “论起补气养元,似乎是兵法正道,当今方脉科亦有各种汤药滋补身体,然而外邪入侵甚急,于数日之间便可分出胜负,若非道门有灵机蕴化,或者要药材乃是天材地宝,多缓不济急,而封闭创口,断绝外邪后援,金疡科虽有烙铁灼烧创口之法,但烙铁火毒过甚,用于人身,后患甚大,沸水亦是同理,而放凉了的沸水又火气尽去,无有灭杀之效。妾身在家之时,时常思考着借此理是否有改进之法,正好当年家中有‘烧刀子’这般阳气充沛的烈酒,便尝试着给那些与马匪的争斗中受伤的护卫使用,发现确有神效,再辅以汤药滋补,多半能够恢复,仅有少数实在伤重之人没能熬过去,比之以往确实好上许多;故而此次见伤兵众多,妾身也顾不上藏私,将这等法子拿了出来。”   “于是便将许多士卒给救了回来,”赵峰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语气相当诚恳,“茗儿虽不通那些医治一人之术,所行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医万人之术。”   嘿,他这算什么?是说万人医配万人敌吗?   我心中暗自吐槽着,嘴上却谦虚道:“相公缪赞了了,不过是一点拾人牙慧的浅显道理,点透了实在没什么,若是能够救得百十人,便已不负过往的辛苦,实在比不得相公,今次力敌万军,拯救万民的功劳。”   “……”   我的话音落下,赵峰却没有接口,而是盯着我的脸又看了看,直到看得我心中发毛,忽然松开手站起身,将我放了下来。   “……”   这货,莫非转了性子不成?   我站在桌边,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却见他嘿嘿一笑,又露出了那副惫懒的表情:“怎么,茗儿舍不得为夫的怀抱不成?那咱们……”   “不不不……这般便好……”   他的装腔作势吓得我赶紧坐了下来,然后才回过神,这货刚刚又是在调戏我,仿佛这样就能让他得到某种满足一般。   就像那些幼儿园的小男生去欺负女生一样——真是幼稚的行为。   可惜我还没法子抗拒——我敢肯定,刚刚我如果不按照他的步调走,他肯定会继续把我给抱着,丝毫不带迟疑的。   就在我发愣的当儿,赵峰给砚池里面添了一点水,拿起一块墨,手腕用力,开始轻轻磨了起来。   “相公你这是……”   我这下是彻底震惊了,这活儿,可一向都是我来给他干的,这货今天是怎么了?这么殷勤?   刚要伸手阻止,却被他另一只手给拦住了。   “夫人此作,乃是救死扶伤之书,今后定然会流传后世,说不得百代之后都有人细细研读,”赵峰一边研墨,一边对着我笑道,“为夫文墨不够,附不了骥尾,便给夫人磨磨墨,算是沾点儿文气吧。”   “可是……这不合礼法……”我依然迟疑着。   “哈,夫人竟然这般敝帚自珍,连文气都不让为夫沾沾吗?”赵峰佯作恼怒。   “那……”   我犹豫了片刻,见他确实是要这么干,便也不再阻拦:“那便麻烦相公了。”   赵峰脸上顿时露出了喜色,手上磨得都快了两分——嗯,这货一看就不是做这事的料子,虽然手上力道控制得不错,但也仅仅只有这条了,那手法,那磨出来的效果,还是惨不忍睹。   当然,我也没有去嘲笑他,而是就着他磨出来的墨汁,便这么写了下去,反正也只是草稿而已。   他则一边在旁边磨墨,一边读着我的文字,还时不时地和我讨论上一两句,气氛看上去十分和谐融洽。   时间一晃就到了中午,不知不觉之间,这一份草稿,竟然已经有了了几分雏形。   我放下了笔,抬起头,扭了扭有些发酸的脖子,看着只有赵峰在场,便想不顾形象地伸个懒腰——这货反正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见过了,在这方面,我也不打算再继续装下去。   结果刚伸到一半,或许是坐久了,身子有些僵的缘故,不小心牵动了伤口,我倒抽了一口凉气,龇牙咧嘴的样子,被赵峰看了个全。   “茗儿你……”这货愣了一下。   “不小心碰到伤处,有些疼罢了,”我扯了扯嘴角,摆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嗯……”   赵峰被堵得噎着了,过了一会儿,才有些讷讷地说道,“你身上有伤,还是我扶你……”   “一点儿小伤,没什么大事。”我一边说着,一边自己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他的目光微微闪动,手指似乎动了动,然后又放了下去。   我看着他那副不吭声,头低下有些发闷的模样,心中忽然有了点儿解气的感觉。 第120章 培养   略有些尴尬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便被轻轻的敲门声所打断。   “进来!”看了闷不吭声的赵峰一眼,我淡淡地说了一声。   紫菱推门走了进来,行了一礼:“二爷、夫人,今日午膳……”   话说到一半,似乎是察觉到了书房内的诡异气氛,猛地停顿了一下。   我回头又看了看赵峰,见他仍然没有丝毫开口的意思,便稍稍想了想,干脆自己报了几个菜名,让紫菱去交给厨房,还特意叮嘱了要分量多上一些。   基本上和昨天的菜式很类似,都是荤腥居多,没有太多的果蔬。   然后,我分明注意到,赵峰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   待得紫菱出门之后,他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还是开口问道:“茗儿今日莫非是改了性子?怎么没见多少素食?”   我正要没好气地说是受了伤,为了补补身体,只是转念一想,刚刚已经刺激过他了,短时间内也不宜反复地搞这套,万一不小心过了限,反而不好;于是便改了口,只是瞟了他一眼:“相公不是嫌妾身瘦弱,连胳膊都硌得慌吗。为了不让相公嫌弃,妾身当然得多吃点,想着再长点肉了。而且相公向来肚量大,每日的锻炼修行也很辛苦,自然也要多点些肉食。”   “呃……嘿嘿……”   明明没什么好笑的,甚至还有讽刺他饭桶的意思在里面,赵峰这货的心情却忽然好了起来,有种傻乐的感觉。   “茗儿这样就很好,摸着很舒服,一点儿不硌手……不不,还是多吃点,多补补身子……”   话都有点儿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了。   看着他这幅模样,我心中毫无来由地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觉。   同情?遗憾?怨恨?感动?亦或者……   一时间,我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回到了院子中。   饭菜一一上了桌,同一个厨子,花样也和昨天大差不错,只是分量多了许多。   这顿饭,吃得倒是还算不错,唯一的不爽之处,便是赵峰又给我的碗中不断地夹菜了。   当然,这一回,他看上去倒是没有恶作剧的意思,而是真的想让我多吃一点,似乎这样就可以把身体给补好了。   我也没有拂了他的好意,只是皱着眉头,慢慢咀嚼着,勉强自己将碗中那堆蛋白质和脂肪含量丰富的小山,混合着高淀粉的白米饭,给咽下肚子。   这个时候,那饭桶已经早就将桌上的盘子给一扫而空了。他放下筷子,盯着我一边呵呵笑着,一边劝道:“慢慢来,不着急的……”   惹得我又瞪了他一眼。   好不容易吃完那堆高热量食物,我找了个借口,借着解手的时间,将赵峰甩开,进到小黑屋里面好好修行了一番,直到将大半的食物尽数转化成了血气,那种饱胀腻味的感觉逐渐消失了,感觉好了些,才再度出来。   或许是午后到了点,或许是身体没有恢复,也或许是刚刚消耗了精神的缘故,总而言之,坐着消食的时候,刚刚和赵峰稍稍聊了一会儿,我便再度感觉到了有些困倦。   想要如同往常一般,上床小憩一会儿,赵峰又死皮赖脸地凑了上来。   我也没奈何地,只能再度和他一起钻进了被窝,背对着他。   这一回,他那双手开始有些不安分了起来,一把将我搂在了怀里。   两具身体隔着单衣紧紧相贴,脖颈处感受到了他粗重的呼吸,我的身体稍稍有些僵硬,刚要有所抗拒,却听他在耳边轻轻地说道:“别动,为夫就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那种恳切,担心被拒绝,仿佛小孩子害怕失去心爱玩具的语气,让我心中幽幽地叹了一声,身体也不再挣扎,任凭他施为。   好在他就真的只是抱抱,没有其他的任何动作。   这样的姿势,这样的怀抱,我已经很熟悉了,没什么太多的不适,于是很快的,我就陷入了梦乡。   睡梦中,似乎感觉到两只大手在身上抚摸着,一些受伤的地方,还有些酥酥麻麻的感觉,便扭动着身子,信手一挥,将两只手赶到了一边。   过了好一会儿,手都没有再回来,于是我便继续沉沉睡去了。   当我再度醒来的时候,那个热乎的怀抱已经消失了,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枕边空荡荡的,没有人。   一时间,迷迷糊糊的我竟然有点儿怅然若失的感觉。   好在感觉来得快,走得也快,很快的,我就清醒了过来。只是既然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我便继续懒洋洋地缩在被窝里面,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冬眠狗熊。   日头略有些偏西——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再过上些日子,就到年关了,然而仔细的想想,今年冬天竟然没下过几场雪,一直都是以晴天居多,最多也就是偶尔阴上几天,就连鬼潮来临的时候,也只见乌云蔽日,阴风怒号,雪花都没飘下来几朵。   这鬼天气,真的是那个苦寒的关外吗?   我自小到大,也没见过这样的冬天,虽然确实挺舒服的,冻死人的几率也小了不少,然而……如此的气候异常,可不是什么好事。   一个暖冬过去,缺少了雪水冻毙土壤中的害虫,明年田中的虫害,定然十分严重,而若是来场倒春寒,或是这样的干旱延续到明年春天,甚至是夏天……   那样的场景,我已经不敢想象了。   回头得叮嘱李福,趁着这个时候,多囤积点儿粮食,之前赵府开仓慰劳士兵,消耗了不少粮食,也得尽快地补回来。   嗯,考虑到得给关外百姓手中多留一些,还是尽量地从关内运来吧,我在心里暗自琢磨。   我如今是顾不到那么多了,反正关内的那些大地主大商家手中粮食充足,少上一点也无所谓。   也不知道关内的情况如何,回头得让李福去打听打听,尤其是东鲁行省的——若是赵峰或者有路子,也可以问问他们,不过我估计赵家的手应该伸不到那么长——毕竟按照推测,再过上几个月,那儿就要开始发动了,若是今冬也是这般干旱的话……说不定时间还会提前,这对急于脱身的赵家,可是利好消息。   这般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着,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躺着有些无聊,赵峰一直都没有回来,我也没有继续赖床的意思,起身来坐着喝了一会儿茶,得知赵峰已经出去好一会儿了,便想了想,让紫菱将阿玉召了回来,给我看看他拟定的计划。   白纸上的字迹确实不咋地,歪歪扭扭的,就像是未出蒙学的幼童所写。   我瞧了一眼低着头的紫菱——尽管笔迹不是她的,然而那纸上的内容,很明显有她的参与。两种不同的思路混杂在一起,泾渭分明,很轻松便能辨别出来。   一种颇为粗疏,漏洞不少,但很接地气,同时确实很有些想法,另一种则更为接近我的一贯思路,是如今的他决计想不到的,这必然是紫菱出的主意,其中有一些说不准还是我平日里闲谈中透露出来,被她给听去了。   不过,已经很符合我的心意了。   提起笔,在上面批改了一下,又添了许多内容,然后才将纸递还给了他。   “你回去再看一看,然后按照这上面的想法,拟出一个具体的方案来,有什么不会的,可以去寻李福,他知道我的一贯要求,”我看着眼前这张还有些稚嫩的脸,见他面上有些紧张,却又有些跃跃欲试的表情,便微笑着叮嘱道,“这段时间你就不用回府了,顺带着和李福学学如何处理具体事务。我的做事风格,和府中有很多不一样,接下来会很严格。你趁着这段时间多看看多学学,多向李福和其他人请教,许多细节的东西,只有老手带着,亲身体验过、做过,才能很快地真正掌握。”   这个少年我是打算着重培养了,不仅仅是因为和紫菱的关系。   更是因为,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些特别之处。   这个条陈,我要的有点儿急,但是很明显,他已经草拟出了一个大概来。同时,没有一味的依靠紫菱和我的关系,也没纯粹靠着紫菱的想法,而是将自己的想法也加了进来。那些想法尽管大多有些疏漏,然而当中确实不乏一些闪光点,有一些可以称为土方法的意见,甚至能够让我眼前一亮。   不仅如此,他竟然还考虑到了一些我由于身份地位,以及时代的原因,未曾考虑到的问题,并且给出了解决方法,这确实让相当我满意。   就像赵老二说的那样,既然觉得是人才,那便给他一些压力和考验,不然还是上不得大场面。当然,我比他仁慈的一点是,在考验之前会先给他先学习的机会,多上一些准备,不至于猝不及防地就被直接拉上了战场——毕竟,他的手下不乏人才,可以如此挥霍,而我,则只能看见一个就先用上一个了。   “接下来好好干,别让紫菱失望。”最后,我勉励了他一句,便让他退下了。   阿玉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紫菱。”我喊了一声在旁边有些愣神的紫菱。   “夫人!”紫菱连忙走了过来。   “等会儿去和他告个别,这些日子,你就不要联系他了,让他全力以赴吧。”我看着紫菱,表情有些严肃,“是不是金子,就看这一遭了。”   “是!奴婢明白!”   紫菱神色认真,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奴婢不会拖他后腿的。” 第121章 昏沉   赵峰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了傍晚。   我正缩在房中一边烤火,一边看着他那本《山海志异》,见他看上去心情很是不错,便笑着问了一句:“相公下午去哪儿了?这么开心?”   “呃……去军营了一趟,看了看那帮小子的操练,看上去士气还算不错,”   赵峰很快地回答道。   听着很正常,然而……他答得有些过于利索了,就像是早就背好了答案,等着我询问一般。   我不禁有些狐疑,仔细地端详了他一下,总觉得他面对我,似乎有点儿紧张的感觉。   站起身,去帮着他更衣,顺便轻轻嗅了嗅,身上衣服上都没什么脂粉香气,也没有酒味,加上时间点也不对,应该不是去喝花酒了。   我更加有些好奇了,但是没有吭声,只是将疑问压在了心里。   接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心虚,还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赵峰开始喋喋不休地和我谈起军营中发生的事情。   我做出了一副认真听的样子,时不时地应上两句,有时候还刻意地插嘴问上一些军中的布置和安排,这让赵峰的兴致更加高昂了。   说到高兴的地方,拿起我的茶杯,咕噜噜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喝完了,他还舔了舔嘴唇,咂了咂嘴,仿佛在品尝着什么。   我剜了他一眼,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反应,这货的脸皮已经比城墙还厚了。   没奈何的,最后只得借着机会,将对阿玉的安排和他说了。   很显然,赵峰对这事情,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只是随口一句“茗儿有了安排便好”就给打发了。   这通莫名其妙的聊天一直持续到了晚膳时分,饭桌上他倒是稍微安静了下来,不过那是因为他在不停地干两件事情,第一,给我夹菜,第二,闷头往肚子里面塞东西,吃得简直比白天还要多。   那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这货真是愈发的饭桶了。   用完了晚膳,我照例寻了个借口躲开他,进小黑屋去消化食物,凝练血气去了。   当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让厨房煎好了参茶,正捧着一杯在喝着,还将那参须一根根地嚼进了肚子里面——难道他去练了一下午的功夫,还得到了什么突破?不然那也不至于肚量这么大,晚上还得继续找补。   可是这明明是好事儿,又不是不能说,为什么非得瞒着我?   只是他没有说的意思,我也不想去刨根究底,于是干脆打了声招呼,自顾自地回了里屋——我可不想再和他扯上一晚上军营内务。   坐在桌前,我又摸了摸《山海志异》,想了想,还是放了下来。   已经摸鱼摸了一个下午,有着他在外面,我也不好意思继续偷懒,于是拿出纸笔,开始接着琢磨着自己那份“万人医”的草稿。   就这么在灯下,一边想,一边慢慢写,中途赵峰进来了一趟,十分狗腿地送来了一份参汤,让我是受宠若惊,连忙起身谢过,接了下来。   “茗儿安心写,为夫就不打扰了。”他打了个哈哈,逃也似地溜了出去。   这货今天真的不对劲,从早上就开始了。   回头有空,还是问问吧……我如此地想了想,然后趁热喝了参汤,继续开始写了下去。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刚刚修行的时候耗费了精神,连参汤也没有起到提神的效果,写了没多一会儿,脑子里面便昏昏沉沉的,再也写不下去了。   勉强坚持着又写了两行,上下眼皮直打架,到了最后,连自己写得是啥都不知道,字也变得歪歪扭扭的了。   没奈何的,只能揉了揉眼睛,丢下笔,唤来了碧荷,让她帮着草草洗漱,然后便上床休息了。   赵峰这厮自然也跟着钻进了被窝,只是我已经顾不了他,身子一挨着床,便已经不知人事。   朦朦胧胧中,自己似乎在做着一个诡异的梦。   被子不知何时被人掀了起来,身子有些冷意,我瑟缩了一下,随即,一个巨大的火炉凑了过来,暖烘烘的,让人感觉十分舒服。   我下意识地贴紧了暖炉,暖炉熊熊燃烧着,变得愈发的热乎,全身的血气在暖炉的烘烤带动之下,开始加速运转,不一会儿,我便觉得自己全身发热,仿佛都要冒汗了。正要试着离开,就在这个时候,暖炉似乎突然成了精,长出了胳膊和手,小心翼翼地将我的衣服解开。   唔……确实凉快了不少。   然后,暖炉精的那个大手,开始在我的身上来回抚摸着,很轻很柔,带着一股清凉的气息,似乎将什么东西涂在了我的身体表面。身体变得很是阴凉,甚至,在一些还隐隐作痛的瘀伤表面,还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很是舒服。   大手压在了身体的表面,开始缓缓地**、按压、敲打身体的每一处皮肤、肌肉、筋膜,它的动作很轻巧,很柔和,但是手法却很稳重,力道精准,每一下都恰到好处,其中还隐藏着繁复玄奥的血气变化和冲击,不断操纵着我的血气流转。   伴随着血气的蕴化,身体表面涂着的东西渐渐融化、顺着纹理、毛孔渗透进了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全身上下完全松弛了下来,软绵无力,一阵阵酥麻酸爽的感觉传来,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发出点儿声音,尤其是从各处伤痕传来的麻痒之感,几更是使得全身战栗哆嗦。   喉咙口积聚着的一口气,再也无法憋住,从口中冲了出来。   嗯……声音似乎有些娇弱无力,但是很有种诱惑感。   迷迷糊糊之中,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声音发出来后,仿佛感觉好了许多。   似乎被我吓到了,火炉精的动作停了片刻。直到见我再没有什么动作,它才继续了下去。   隐隐约约的咕哝声传来:“吓死老子了,孔大夫不是说那药能睡上一整夜嘛?怎么这么快就有声音了?”   “不过茗儿这声音真……唔……”   赵立?茗儿?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不过迟钝的脑子没来得及细思,一阵困意袭来,我又变得迷迷糊糊的了。 第122章 作茧自缚   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传来了阵阵拉风箱的声音,火炉的热意隐隐有些消退,似乎已经燃尽了薪柴——看来做这个活儿也确实是一件消耗非常大的事情。   啪嗒!   一滴水珠滴到了我的脸上,受到这个刺激,模糊的意识仿佛恢复了一点儿。   啪嗒!   又是一滴,这次是落在了胸脯上。   敏感的肌肤被触动,全身顿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眼皮颤抖了两下,有些茫然地睁开了。   烛光依然还亮着,不算微弱,能够看得清眼前的景象。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有些熟悉的男人的脸。线条刚毅,浓眉大眼,带着从未见过的疲惫之色。他正在喘着粗气,那精壮结实的胸口不断起伏,额头上满是汗水。   这是……   赵峰?   眼睛眨眨,生锈的大脑正在缓慢开始启动,给迟钝的思维加上机油。   眼睛再眨。   对面似乎也在发愣,一时间同样没反应过来。   然后……   “赵——峰!!!!!”   我发出了一声尖叫,猛地翻身坐起,一把将眼前的男人推翻在了床上,接着扯过被子,将自己的胸口牢牢地裹了起来。   就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小兽,缩回了自家的巢穴。   红烛昏黄,罗帐半卷,一男一女在床上近乎坦诚相对,女人抱着被子,雪白的香肩露在外面,怒瞪着对面,男人则躺在另一边,光着上身,不断喘息着。   气氛一时间变得十分的诡异。   “夫人!二爷!”   门外传来了碧荷敲门的声音。房门似乎被反锁了起来,她进不来。   和躺在床上爬不起来,正一脸尴尬的赵峰对视了一眼,我抿了抿嘴,向着门外叫了声:“没事儿,刚刚魇着了,现在没事了,你退下吧。”   “那奴婢就在门外守着……”   “不用了,赶紧去睡去。”我的语气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是”   碧荷应了一声,脚步声渐渐消失,我转过头来,继续和赵峰对视着。   过了好一会儿,我深深吸了口气:“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腿间并没有太过异样的感觉,很显然,并非是这货真的太过急色——虽然他确实挺急的。我不着痕迹地看了他身上一眼。   而且,就算是急色也没什么,这个身体,和他本来就有夫妻之实,床笫之事也很频繁,他该看的都看过,该摸的都摸过,该做的事情也都做过了,刚刚不过就是刚刚被惊醒一时的惊慌和恼羞成怒罢了,现在反应了过来,自然也就渐渐平息了。   “那……那是之前和你提过的,我赵家家传的秘术,推宫过血,修复暗伤,调理筋骨,是一等一的有效,”赵峰似乎是急于解释,有些结结巴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打广告。   “然后?”我继续盯着他,不动声色地说道。   “然后,为夫见茗儿你身子一直都没有好,又都是为夫惹出来的祸事,所以就想着给茗儿你用上一用,只是施行之时,需要在全身抹上秘制的药膏,再配合专门的手法及血气运转,效用才会最好,而茗儿你脸皮太薄,定然是不肯的……”   赵峰的声音低了下来,看着越来越心虚。   我却抬高了语调,声音有些冷:“所以……”   “所以……所以下午为夫就去找了孔大夫……”赵峰看上去垂头丧气的,将一切都交代了,“请他配了一副能静心入眠的药物,说是能一夜睡到天亮……”   “然后好方便你为所欲为?”   “没有……”赵峰猛地抬起头,“为夫只是涂了药膏,然后推拿了一二,真的没有动其他的……”   “所以你就很有道理了是吗?”   我瞪着他那张的脸,咬牙切齿。   面对着我怒火中烧,近乎气急败坏的表情,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脸色看起来有些灰暗。   心中一颤,我忽的停了下来。   似乎是由于精神有些颓败,他脸上那疲惫的神态再也掩饰不住了——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模样,哪怕是之前奔袭数百里,打破鬼潮之后,也没见到他露出如此的疲态。   刚刚能我轻易便将他掀翻,甚至刚刚半梦半醒之间,所感受到他体内的气血消耗……   花了如此代价,本打算给人一个惊喜,却被人当头一棒,那份心情,怕是会……   我忽的想起了前几日的自己。   沉默了一会儿,我闭了闭眼睛,话锋陡地一转,“说吧,要几天才能恢复过来?”   “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的……”他双眼无神,不在意地随口答道,然后忽然回过神来,睁开眼睛,急忙改口,“不不不,多吃点老参,五天,不,三天就能恢复过来!”   我冷冷撇了他一眼:“莫要糊弄妾身,类似的秘术,我李家也有,没听过三天就能恢复的,有些甚至还会损伤本源。”   “不不,为夫已经突破了那层界限,这点儿消耗,也就是稍稍大了些,只要元气足够,很快就能恢复的!”赵峰一脸急切地辩解着。   “真的?”我盯着他的眼睛,有些怀疑。   “真的!”他一脸的真诚,我也无法分辨真假。   “好吧……”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未得妾身允许,下药,轻薄……”   我一一数落着他的罪过,看着他的头越来越低。   “但是念在相公是为了妾身好的份上,妾身也不予追究了。”   “……”   他头猛地抬起,脸上满是喜色。   “只是……”在他开口之前,我的话头却再转,“相公也得答应妾身几个条件。”   “什么条件?为夫一定答应!”   只是,这回转折也没法让他的喜色消失,反而越发的急切,连要求是啥都不问了。   当然,他大概也清楚,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太过份就是了。   “第一,那剩下的药,明日里尽数处理干净,妾身不想再看到一丝一毫。”我现在对于那个孔大夫,简直是深恶痛绝。   “当然当然!”赵峰连连点头,没有丝毫的犹豫,“为夫明日一早就处理掉,绝对不留下分毫。”   “第二,这样的事情,请相公事先和妾身说上一声,请相公不要自作主张。”   “是是!”赵峰这回不仅点头,还拿手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模样,“为夫保证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嘿……   “这第三……”   我一时间卡了壳——暂时似乎也没什么大的要求;而那些不相干的事儿,反正就算提了要求,他到时候他找个借口绕过去。   唔……   感受着身体上的轻松——经历过刚刚的那场“按摩”,全身不仅伤痛尽去,甚至,我还能隐隐感觉到,全身的血气流动时的那种通畅活泼,几乎整个身体有种焕然一新之感。   要不?撩他一下?算是给个奖励?毕竟他也下了这么大的血本,反正他身体也亏空着,做不了什么。   某个念头一起,全身竟然有了种燥热之感。   我咬了咬嘴唇,脸上一片火热,声音都似乎小了许多:“这第三,也请相公爱惜些身体,妾身,妾身还想尽快有个孩子的……可是这般损耗……”   说道最后,我头都快压到了被子上,话也说不下去了。   罗帐中一片安静,只听见对面檐口水的声音。   “那个……”赵峰说话间,又咽了一口唾沫,“为夫今晚就可以……”   “啊?”我身子猛地僵住了,然后猛然反应过来,“可,可你的身体……”   “没关系,已经恢复不少了……”没等我抬头,对面那货猛地翻身坐了起来,恢复了龙精虎猛的样子,“而且,你不是说要尽快的吗?为夫这就尽快……”   “可,你……”   然而,没等我继续说话,粗重的鼻息已经喷在了脸上,伴随着一阵凉意,裹着的被子被一把拽到了一边。   眼前一黑,魁梧的身体压了下来…… 第123章 弄巧成拙   我眼睛大大地睁着,借着清晨的蒙蒙光亮,盯着床栏,毫无神采。   全身酸软无力,连手指都抬不了,几乎软成了一滩烂泥。反观身边正在掀开被子起床的那货,神清气爽,精神饱满。   这是怎么了?明明只是看他不行了,撩上一下,逗逗而已,让他憋着的……   结果,竟然是轻轻松松地就被打得丢盔弃甲,直接长驱直入,犁庭扫穴?   莫非?我是被套路了?   可是他的血气明明已经……   脑子里面正在不甘地胡思乱想着,赵峰已经穿好了衣服,俯下身,伸出手指,捏了捏我的鼻子:“乖,累了就再睡一会儿。”   “哼!”   勉强将手探出被窝,想把他的手打到一边,却被他一把握住。   “热乎乎的,比昨天暖和多了,果然要多来几趟……”赵峰一边摸着,一边贼兮兮地笑着,“肉要多吃,参汤也要多喝……”   我啐了一口,用力把手抽了回来,脸转到里面去,不再看他。   “茗儿就是脸皮薄……”   赵峰发出了一阵得意的笑声,推门走了出去。   “嘎吱”一声,门关上了。   我转过头,盯着门口,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然后闭上了眼睛。   一阵疲惫袭来,我很快便再度进入了梦乡。   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身体依然酥软不堪,反正周围没人,如今也不必考虑伤口的恢复,于是干脆搬运了一会儿气血,将身体恢复了过来。   唤了碧荷进来,问了一声,得知赵峰已经去了军营,便起了身,让她帮着梳洗更衣。   碧荷这丫头做事情不如紫菱细致周全,但胜在麻利爽快,因此,不一会儿,我便洗漱完毕,用完了早膳。   想了想,挑了件短袄穿上,我便领着碧荷,拎着点儿礼物,去了一趟太太的院子。   赵家庶房几个妯娌已经过来了,正在陪着老太太闲聊。   我去问了安,又将礼物送上,老太太又是一番嘘寒问暖;没了儿子陪着,老太太相比起昨日,热情要稍微消退了些,不过面子上依然保持得很好,一派婆贤媳孝的风范,也能称得上是其乐融融。   这个场面,我也不好立刻抽身离开,只能加了进去。   一群女人围在一起聊天,又有老太太做主心骨,话题无非就是那几个。   丈夫,儿子,女红,美容养颜,养生,还有八卦。   我多数时候都是带着笑在旁边听着,哪怕是开口,也多数都是附和着老太太。   然而有意无意之间,话题仍然免不了的牵涉到了我的身上。   当然,来这边的都是些有眼力劲的,不会那么直白。话题的开始,是老太太谈到了前两天赵峻——就是被派去京城守着老太爷的那位——家里的正室,之前连生了两个女儿,反倒是一个同房丫鬟,因为生了个儿子被扶作了妾室,然后便被妾室欺到了头上的事情。   说是欺负,其实不过就是他家男人不在家,正室一个人待久了,起了嫉妒之心,然后两个女人拌了两句嘴罢了,当然,在这些世家夫人的眼中,一个婢女出身的妾室,敢和大妇顶嘴,就可是天大的罪过。   这事儿因为那房家里面没有男人,主事的我又“生病”的缘故,就给告到了老太太那儿,老太太给帮着处理了。   总而言之,那个妾室是吃了不小的苦头——好在念在儿子的份上,没给发卖出去,而那个正室,也被申斥了一番。   两败俱伤的结局。   老太太借着这个由头,算是告诫了一番各房,这个关键的点上,别起什么幺蛾子。   然后,就着这个话题,在老太太的有意无意的引导下,那些女人都开始谈起了生儿育女的心得,自己吃了啥,或者在哪儿请了符箓,拜了那个神仙,才生出了儿子之类的……   我在旁边看着,总觉得,这一个个的,明里暗里是在给我递话,或者说,警告,也未尝不可。   面带着僵硬的笑容,我坐在那儿,简直像是在煎熬。   一直到晴雅带了赵二过来,才算是解脱。   这一刻,我对这一位的感激,几乎是溢于言表。   亲儿子就是亲儿子,过来和老太太随意唠嗑了两句,就将我给带走了。   一路上,我跟在赵峰的身后,一路沉默着,胸口有些郁郁之气,憋闷得慌。   拐过一个路口,赵峰忽然停了下来,转过头和我笑道:“怎么?还有些气闷?”   “哪儿气闷了?”我下意识地否认,“老夫人和各位妯娌在传授经验,妾身正在听着……”   “那为夫这就将你送回去……”赵峰拔腿欲往回走。   我吓了一跳:“不,不必了……”   然后看到他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这才反应过来,有些讷讷地低头。   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地说道:“妾身多谢相公体谅……”   “咱们夫妻俩,还说什么体谅不体谅的?”赵峰大手一挥,表示都不是事儿,嘿嘿笑着,“回头茗儿给为夫生个大胖小子就行!”   最后这句话,又暴露出了他的那份不正经来。   我深呼吸了好几口,好不容易没有当场发急,抬头再看他时,却见他收敛了笑容,慢悠悠地说着:“更何况,总不能让人趁了心才是。”   “嗯?”   我一愣,然后迅速反应了过来:今天这一场是有人搞鬼?谁?难道是……   心中顿时蹦出了个名字来。   果然,赵峰继续说了下去:“今天军营无事,为夫去转了一趟就回来了,本想着给茗儿一个惊喜,却不料扑了个空,正巧那时候来了一个丫鬟,将事情和为夫说了,还给为夫递了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晴雅昨天和老夫人提起了一桩事儿,”赵峰冷笑一声,“说是隔壁的庄家二房家的,因为鬼潮出逃的时候动了胎气,现在正在家中养着。”   “庄家二少奶奶……”我低低地重复了一句。   都是世家圈子里的,虽然交往不多,但彼此都认识。她比我成婚还晚上一个月,如今却已经有了……   呵呵,这是无意呢,还是有心?所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啊……   只是估计她也没料到,这事儿竟然被赵峰知道了,还是一个丫鬟递的条子……   下人们斗起法来,也丝毫不逊色啊。   这一棍子,是真的够狠! 第124章 歪打正着   “茗儿有什么想说的?”   大概是见我一直想着事情没有开口,赵峰颇带点玩味地看着我。   “有什么想说的?”我抬起头,斜睨了他一眼,“那纸条是哪个给相公的?哪家姑娘对相公你这么关心,连行踪都打听得一清二楚?还不赶紧和妾身说说?”   “呃……那个……哈哈……”   猝不及防的赵峰一下子卡了壳。   哪儿会有后宅的人这么直接的给他这个当家人递纸条,还是在大妇的院子里?瓜田李下的,不怕被人看见了嚼舌根?   而且,赵峰也是突然回来,连自家院子里的人都不知道,外面的人哪儿会那么快反应过来?   纸条八成是打算过来给碧荷,然后转交给我的,结果正巧给突然回来的赵峰给撞上了。   我甚至都能脑补出他威逼那个丫鬟交出纸条,顺便交代情况时候的模样。   这算是这个时代的偷窥老婆微信吗?   不过说实话,我对赵峰截胡消息的行为一点儿都不生气,甚至,反而很是感激。   婆婆要抱孙子,找人给媳妇压力,除了被提点的我自己不爽之外,以这个时代的大多数男人们来看,这可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也就是熟知我脾性的赵峰,才会当回事儿,去亲自上门做挡箭牌,将我领回来;也就是他能信任我,才会去琢磨纸条上的信息;不然,碰上个类似赵峦之类的货色,看到纸条指不定还以为我在找人监视老太太或者晴雅呢。   当然,感激归感激,一些必要的敲打也是有必要的,不然让这货给飘了,天天整得跟昨晚上一样,那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问了一句后,我没继续吭声,赵峰脸皮够厚,打了两句哈哈,直接把这一节给略过去了,又问:“这个事情,茗儿打算怎么处理?”   “相公你的房内人,相公自己处理便好了,何必来问妾身?”   我才不接这个茬。老太太的贴心人,搞起来可费劲了,一个不好就是两败俱伤,不过嘛,激上一激,自会有人去办。   “那不是……”赵峰想要否认。   “现在不是,以前呢?”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然后见他一脸的尴尬。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叹了一口气:“相公也知道,妾身不是善妒的人,若是相公有意给她一个名分,妾身虽不会违心着说欢迎一类的话,但是也并不反对,也会好好与她相处。”   “你会愿意留着这个祸害?”赵峰看着我,有些闷声闷气的。   祸害这个词都说出来了,那结局已经注定——递纸条的那位命可真好,我如此感叹着。   本来她的计划想得也不错,我在老太太那儿受了一肚子气回来,正好看到纸条,接下来……   既给对手树了个大敌,又在我这个主事的面前卖了好。   这样的计划,抓机会的能力,对这个时代天天窝在后宅里面的人来说,已经算是不错了,倘若实现了,确实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可是真正实行起来,就撞上了赵峰这个莽货搞突然袭击,被一波带走了。   然后却歪打正着,一棒子正中要害。   毕竟,赵峰可才是正主儿,晴雅费了那么大劲儿,暗搓搓地得罪我,最后还不是为了那个位子?   结果却惹火了赵峰。   当然,知道结局归知道结局,我面上的样子总归要摆出来的:“终究是伺候了相公这么多年,又对相公心心念念的,不过是一时糊涂,耍了一些小手段罢了。更何况,也确实是妾身肚子不争气。”   “你倒是心善大度,”想要给他纳妾,这货却是一脸的阴沉,“若是为夫不愿呢?”   “若是不愿,那相公还是早日明说了好,省得人家始终存着念想,反倒耽误了青春。”   说实话,我也烦了,这帮女人在后宅中整天围着男人斗来斗去的,也不嫌烦。   我手上一堆的正事要做,哪儿有空陪她们玩这些小算计的把戏?   还是干脆点,直接摊牌,赵二你如果要了就收房,不要就把她打发出去算了,省得天天在老太太那儿给我上眼药。   “行,那为夫明天就去和母亲说去。”赵峰脸色好了些,立刻就拍了板。   两人一时间有些沉默。   我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又瞅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了,赵峰在后面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来。   见他跟在后面,我便稍稍绕了个路,不一会儿,便到了小校场那边——这个时候校场上没有人,枪架子上还放着我上次端着的那杆长枪。   停下脚步,盯着长枪看了好一会儿,我没有看身后,却忽然开了口:“相公上次提起过,妾身练武的天赋还算不错?”   “啊?”话题一下子从后宅转换到了练武上,跳跃的幅度实在太大,连赵峰都有些始料不及,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了过来,点了点头,“是,上次为夫看过,茗儿你若非练武练得晚了些,又没有修行秘法,以你的天资,怕是赵忠也不如你。”   “那……如今妾身想学点武艺,不知相公可以教我?”我回头看向赵峰,“妾身也知道,此时练武已经迟了,也不求能够学到多少,去做什么百人敌,只要能做个十人敌便好,”   “练武可是很辛苦的,”赵峰张了张嘴,然后才开口,语气有些迟疑,“而且茗儿你的把式其实已经很不错了,但终究是女子,这身子……”   “妾身不怕吃苦,”我盯着他的眼睛,脸上涨起了一抹微红,表情却相当的认真,“正是因为妾身的身子确实弱了些,才想借着修行武道的机会,强健一二。”   赵峰仍然在犹豫着,“然而……功夫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好练的……”   好吧,没这么简单。   看来还得再加上一把力。   我移开了视线,望着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飘忽不定,声音有些压低,似乎是不好意思:“无论妾身能不能坚持下来,总得试试,然后才甘心。自从相公武道得了突破以来,妾身的身子上,实在是有些不堪,甚至连伺候相公都很是勉强……想找人分担一二,相公一直却不准允,”   说到这儿,我的脸不自觉地红了起来,“而且,妾身听说,母亲身子不好,小孩子也很可能天生体弱,将来若是有了孩子,妾身也不想因为自己的身子,拖了他的后腿。”   “……”   赵峰眼睛眨了眨,一脸的愕然,大概是没想到我学武的初衷竟然是这个……   嗯,听起来似乎确实有些荒唐就是了——我忽然间有些心虚,这一位不会是那种将武道看得比天高的那种人吧?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度和我确认:“茗儿你确定要学?”   “确定!”   嗯,看来有戏!我心一横,用力点了点头。   “那你可不要后悔!”一边说着,这货突然露出了一抹坏笑,似乎是某种坏事得逞了的笑容。   我忽然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 第125章 出城   夜色昏沉,涂抹了药膏的雪白皮肉在昏暗的烛光下反射出莹莹的光泽。   我正趴在自己房中的床上,头埋在两条胳膊中间,如云的秀发披散下来,盖住了羞红的面孔。   任凭一双粗糙的大手不紧不慢地在脊背上按压拍打,帮着梳理气血,松弛筋骨肌肉。   动作并不繁复,没有太多的气血变化,更多考较得是劲道的拿捏,以及对人体的熟悉,比之前几日疗伤时候的那套手法,是简单了许多。   因此赵峰没有多费什么力气,不仅一点儿汗都没出,甚至还有空一边按着,一边在我耳边吹嘘这套经由他改良的这套赵家推拿手法有多么优秀、好用。   那副自吹自擂的模样,活像街边上一个卖大力丸的。   我没这个心思搭理他,即便已经强制忍耐,然而按到某些部位的时候,喉咙口依然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的喘息。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能听到他的话音顿上片刻,然后耳边传来咽口水的声音。   而我的头,就会更加埋得深上一点,身体也会略微僵硬一二,却没有半分动弹。   看着很是羞耻,然而这个步骤,也确实是修行武道的一部分——所谓三分练,七分养,这个便是“养”中的一个环节。   将药膏涂抹全身,借由特殊的推拿法,松弛皮肉,开放毛孔,将药力逐步拍打渗入身体深处,借助血气的流转,不断修复、强化全身的皮膜筋骨肌肉。   和它一起的,还有各种药材、补品熬成的汤药,以及顿顿大鱼大肉的伙食。   没有这个步骤,只是按照那些秘术中的锻炼法门死练的,除了那些天生神力,有着特殊禀赋之人,只会不断摧残身体,然后得到几年的光彩,随后便迅速精血枯败而死。   这些药膏是特别配置的,每家都不一样,都是家传的秘方,搭配的练法、推拿法也各有不同,效果自然各有千秋。   这个步骤,起初一般是由师傅给徒弟做,赵峰小时候也是由赵全给他完成的。   至于我……赵家的秘术一贯传男不传女,家中没有女武师,这份工作自然只能由赵峰帮我来做。   这其实算是破例了。   毕竟,这几天来,赵峰教我的,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些粗浅的锻炼法门,而是真正的一代代传承下来,经过数十代先辈亲身尝试,千锤百炼,不断增补、改良后的赵家武道修行秘术。   我在李家,哪怕再得宠,然而几经恳求都没能得到的法门,就这么被赵峰轻轻松松地交到了手中。   虽然学到的仅仅只有入门的锻炼法,没有那些药膏、汤药的配方,也没有这套推拿手法,但是,也已经足以令我惊喜万分了。   即使自己那个鸡肋一般的系统并没有认可这份秘术。   这算是……真正的得到认可了吗?有时候,我也不禁这般想着。   修行起来,自然不会有丝毫的懈怠。无论是端枪、练拳、打熬气力,哪怕是再累,都没有打上一点儿折扣,即便赵峰愈发的严格,稍有不对便拿棍子轻轻抽打,我也没有喊上一声的辛苦。   而所取得的进益。连赵峰都有些吃惊。   用他的话说,倘若我能坚持个半年,只要不是生死搏杀,做个十人敌,哪怕这一什人是出自他的麾下那些不逊色于野战军的精锐,而且日日在一起训练,配合默契,怕也是绰绰有余了。   这让我很是开心。   当然,付出的代价也是必不可少的。   “唔……”   伴随着赵峰用大拇指在尾椎骨上轻轻一按,一股过电般的感觉沿着脊椎直冲上头皮,全身一阵战栗。   推拿结束了。   赵峰轻轻拍了拍我的脊背,我却没有抬头,只是抿了抿嘴唇,然后身子动了动,换了个姿势。   脸上越发的火热。   所谓的心理的下限,就着这么给一步步突破的。   赵峰给出了价钱,几乎可称无价之宝的那种,你也必须得付出代价才对,哪怕在天平上不怎么对等,但是总得交出些东西来。   尊严和身体,也是其中之一。   本质上暂时还没有多少筹码,连家族的支持都开始游移不定的自己,大概也就只有这些,才会被他看在眼中吧?   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厌倦呢?   夜深人静,疲乏不堪之时,我也会如此问着自己。   我等了许久,那具身体没有如同前两日一般贴上来,反而是伴随着柔顺的丝缎与皮肤摩擦,被子被轻轻地盖在了身上。   我惊讶地抬头,看见的是赵峰那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的脸,不知怎的,头一下子又埋了下去。   “等会儿我去书房,省得夜里面憋不住。今天让你歇一歇,早点睡。明早可是要早起的,带你出去耍耍。”   耳边传来他相当遗憾的声音。   “出去耍耍?”   我一愣,头又从被窝中钻了出来。   “嗯,回来的那几天答应了几个朋友,要趁着天好出去游猎。正巧这两天巡查的队伍发现了一个大家伙,就是有点儿远,明天得早点儿出发。”   赵峰一脸的自傲,“顺便让你开开眼界,见识一番你夫君真正的风采。”   鬼潮的时候已经见识过了,我心里想着——唔,其实也不对,那斩杀鬼王的一瞬间,我其实没有看见。   “嗯,听相公的安排。”我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赵峰弯下腰,在我的脸上啄了一口,离开了。   我盯着门口,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收回视线,翻了个身。   或许是不是睡得早了些的缘故,躺在床上,我一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子里面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为了明早能够早起,最后我还是进了小黑屋,一口气将精神消耗了大半,然后才沉沉地睡去。   四更天的时候,赵峰就来喊我起床了。   没有赖床,喊了紫菱和碧荷一起进来,细细地打扮了一番——今日要见外人,可不能那么随便,然后草草地吃了些点心垫了肚子,便跟在赵峰身后出了门。   外面的天还黑着,寒风吹在身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团白雾,然后随风散去。   还有些残留的睡意被一下子驱散了,我拢了拢身上厚厚的皮裘,看着赵忠牵过来两匹赤红色的骏马。   赵峰先上了一匹高一些的,我正要走向另一匹,却被他伸出长臂一捞,然后便坐在了他的身前。   “那匹是赵忠的,这儿才是你的位子。”两只胳膊搂着我的身体,他在身后轻笑道。   我身子扭动了两下:“妾身的骑术也行的。”   “太远了,咱们得快点,你还是安心的坐着吧。”   一边说着话,赵峰一扯缰绳,赤红色的骏马便动了起来,往府外行去。   一路出了城门,随着赵峰用力夹了一下马腹,载着两个人的骏马,更是撒开了四条腿,沿着空无一人的道路开始尽情奔驰。   眼前的景色快速变幻,寒风呼呼地扑面而来,即便头上戴着御寒的熊皮帽子,依然吹的人睁不开眼睛。   赵峰拢了拢胳膊,将我护在了中间。   一口气奔了半个多时辰,由于载着两个人,连身下的马儿都有些吃不消了,呼哧呼哧的直喘气。便在这时,远远的山包下方,一座小小的营地,已然在荒野上隐约可见。   赵峰放松了缰绳,拨马向那边慢慢走去。   走到近前,我才发现,这座营地是军营的规制,驻扎的乃是一队大约数百人的兵马,岗哨守卫一应俱全。   哨骑迎了上来,见来者是赵峰和赵忠,立刻下马见礼。不一会儿,一队人便从营地中走了出来。   我和赵峰下了马,随即便听见刚刚迎出来的那群人中,领头的一名身着文士服饰的年轻人呵呵笑着,站出来和赵峰打着招呼:“赵兄来何迟也!”   我微微愣了一下,这个文士我是有些熟悉的——定北府的世家圈子本就不大,一般喜欢吟诗作对的文人混一个圈子,擅长舞刀弄枪的武夫们在另一个圈子。当年由于出身不好,为了混点名声,我自是在文人圈子里面出没了一段时间,博了个“才女”的名头。   眼前这一位,便是定北府乃至北荒文人圈子中的一位魁首,以才思敏捷,聪慧明达而著称,没想到竟然也是赵峰的朋友。   “刚刚不过五更天,何谈来迟?”赵峰看看天色,笑着说道,然后将我引见给那文士,“这是拙荆,李氏。”   我向文士道了个万福:“见过方先生。”   那方先生则回了一礼:“多日不见,李夫人风采更胜往昔,一首《秋词》,不仅名传北地,连关内都赞许非常,。”   赵峰愣了愣,看着我们两人:“你们……以前认识?”   “方先生乃是定北府文坛魁首,妾身以前参与文会时见过两面。”对于这个,反正又没有什么内情,我自然是坦然相告。   “道年记得,李夫人向来风致高远,颇有林下之风,往往一席谈论便使人受惠无穷,”叫做方道年的方先生则是笑道,“今日一见,竟是清心玉映,兼有闺房之秀。赵兄真是好福气。”   “那是,那是。”   一席话,说得赵峰大是得意。   我则是暗暗叹了口气,其实我对于这种从关内传来的,喜欢随口臧否人物的风气并不喜欢,不过谁让自己是受益者呢?   只能跟在后面,看着他们两个开始称兄道弟,谈笑风生了。 第126章 猎熊   赵峰随后又将剩下的一干人等介绍给我,除了梅若明梅先生以及李伯风李道长外,还有不少我是认识的,鬼潮那晚来援的十六家中的子弟,那天都上过城墙;剩下的就算没有见过,基本上也都听说过各自的名头。   毕竟都是世家子弟,各家之间都沾亲带故的,而且能被赵峰看上眼,自然也不会是泛泛之辈,圈子中早有名声流传。   彼此之间一番见礼后,我们便一起进了营帐。   赵峰和这几个世家子弟以及李道士一边烤着火,一边吹牛扯淡,手下们坐在一边。我也在一旁含笑听着,并不插嘴,只是负责些端茶倒水的活计。   听了一会儿,我基本也听明白了一个大概。   大概是鬼潮回来庆功的那天晚上,赵峰和他们定下出来游猎的约。正巧这几天,附近的村庄中,遭受到了妖兽的袭击,一家四口尽数遇难,尸骨无存,连屋子也遭损毁。   有胆大的猎户跟着脚印走了一遭,确认了是一只熊怪,便回来给报了官。   所谓熊怪,亦是北荒山中的一种妖兽,其形似熊,但要高大凶猛许多。成年的熊怪身高约有丈许,力大无穷,能生裂虎豹,兼又一身厚实的皮毛,不惧普通刀剑和箭矢,速度也不算慢,唯一的缺陷是行动转折不够灵巧,因此论起排名来不如夜豹,但也位列中品上。   赵峰得了消息,先派人来查看了一番,确认那只熊怪吃饱了,正在自家的窝中休眠——一般这样的休眠会持续数日,直到食物消化完后,它才会醒来,继续出门觅食。   于是便呼朋引伴,要过来开一个“搏熊会”,只以短棒这等钝器甚至空手,看看谁能在熊怪的手下支撑得时间长,表现得最好。   说穿了,就是一群武夫冬日里面闲极无聊,好不容易找个机会聚在一起,要在妖兽的身上夸耀自己的武勇。   赵峰做裁判,毕竟他的拳头在这一干人等中最大,人品在圈子中也是众人皆服,那方道年,则是因为和赵峰比较投缘,他本人又对此很感兴趣,便被拉来做个见证。   几个人的话题越聊越开,渐渐的便聊到了鬼潮当夜城中的情形。一个个痛骂了几声严钱两家,然后,不可避免地便涉及到了我的身上。   这些武夫们向来口没遮拦的,想到什么说什么,夸起人来自然也毫无顾忌,夸大其词也是很正常的行为,开始的时候我还能安稳坐着,谦虚几句,说到最后,没见过当时场面的几个人,譬如方道年、李道士还有梅若明等,都有些惊讶地朝我看了几眼。   我头越来越低,两颊微热,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了。   悄悄抬头看向赵峰,想让他帮着解个围,却见他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见我看过来,还眨了眨眼睛,做出一副“原来你那晚上是这样的啊”的模样来。   恨得我牙痒痒。   好在赵德及时进来,打断了这帮武夫们的胡吹乱侃。   “校尉大人,烟熏之物已经准备完毕,场地也已开辟出来了。”赵德向着赵峰回报。   “嗯!”见得没有好戏看了,赵峰点了点头,环视了周围一圈,“各位,那咱们就先出去看看,然后将身子热乎热乎,便准备开始吧。”   众人哄然应诺。   一起出了营帐,我跟在赵峰的后面,向着山包上面行去,山势不算陡,尽管荒山野岭的没有山道,我爬着也不吃力,不需要赵峰的帮忙。   只见半山腰上,恰好有一片平坦些的空地,很明显是平整过了,准备作为预定的搏斗会场。我们在这里停留了会儿,几个人上去走了一圈,熟悉了一番场地,便继续沿着山势往上走着。   靠近顶部,一处黑黢黢的一人多高的洞口处,已经摆放了不少枯枝,就等着浇上油料点火了。   在上风口远远的站定,赵峰看了看洞口,回头叮嘱道:“赵忠,就按照预先定好的,你待会儿点起火,将熊怪熏出,随即引到那边场地上去。”   “为防止熊怪有异动,我在这儿埋伏三十个人,若是你发现不对,便即刻发信号,只消拖得片刻功夫,他们便能赶到,我也会很快过来。”   “是!”面色黝黑,一脸忠厚,完全看不出“黑面阎王”模样的赵忠躬身应道。   “有着‘黑面阎王’出马,自然手到擒来的。”一个张家的公子笑着说道。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赵峰笑了笑,“若是无事,自然一切皆安,但是若是出了变故,没有安排,让这熊怪走脱,可就是愚兄之责了。”   方道年在一旁点头赞了一声:“都说赵兄有名将之风,本以为是指如击破鬼潮那般侵略如火,没想到这点儿小事都安排得如此周密,以小见大,赵兄的用兵自然也是滴水不漏,确实是名将之姿。”   “方兄缪赞了。”赵峰谦虚了一句,随后便开始安排布置各项事宜。   军中的赵峰,和在家时候的那副混不吝的模样,完全是两幅面孔。我站在一旁,默默地关注着,跟随在他的身后。   待到我们回到场地中时,已经是近半个时辰之后了。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山头那边,便有一阵烟雾升腾而起。   “开始了!”赵峰笑道,看上去毫无紧张之色。   我心里却有些打鼓——即便只是在梦中,然而那晚上夜豹凶残的模样依然还刻在残留的记忆中。   唔……对了,那件夜豹的大氅应该快做出来了。年关将至,回头便拿这件给赵峰,作为新年礼物吧。   脑子里面胡思乱想着,稍稍驱散了点心中的紧张感。   不一会儿,赵忠的身影便在视野中出现了。   在他的身后,一只体型庞大的巨熊,正四肢着地,如同一座肉山一般,,以一种丝毫不弱于骏马奔驰的速度,不断地向他追来。   途中的那些枯树枝丫,完全没有造成任何的阻碍,纷纷被它碾压而过。   “来了!”   身边的诸位武夫们,也开始紧张起来,有一些已经握紧了手中的棍棒。   “看来一切顺利。”赵峰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别说,这般镇定,确实有几分名将的风采。   赵忠一口气冲进了场地,这个时候,熊怪已经发现了不对,想要刹车,然而庞大身体的惯性,依然带着它冲了进来。   “我先打个头阵!”   张家的那个子弟已然等不及了,第一个举起了手中的短棒,从侧面冲了上去。他抡圆了胳膊,木棒狠狠地抽打在熊怪的脊背上。   “嗷!”这一棒子用力十足,熊怪也不能完全无视,它双脚一蹬,猛地刹住,人立而起,转身一巴掌,裹挟着恶风,劈头盖脸地扇了下去。   或许是想试试熊怪的力气,张家的那人一边抽身后退,一边将短棒朝着熊掌迎上。   “啪!”   棒掌相接,张家的顿时脸色大变,短棒一下子脱手而出,飞出了四五丈远,随即巨熊那巨大的身形猛地一扑,向着他压了过去。   张家的子弟终究是战场上走过一遭,颇有些临危不乱的味道,身子一缩,一个懒驴打滚。虽然有些难看,但还是避开了这一记扑击。下一刻,已经有人迎了上去,将熊怪给拦了下来,开始继续缠斗。   张家那人脱离了战场,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龇牙咧嘴地捂着自己的胳膊,一边回了队伍。   “嘿,张烈,两招哦!”当即就有人开口嘲弄。   名叫张烈的青年顿时怒了,反唇相讥:“去去去!要不,你们去试试他的力气去!”   “傻子才回去和它硬拼,巧劲儿你不会用啊!”嘲弄的那人也不甘示弱。   “好了好了!”赵峰站出来打了圆场,他一边盯着场中的局势,一边随口点评着,“张小三刚刚撤退时候的冷静很不错,上战场可以保命的。第一下的切入也有些味道,若是手中有把神兵,熊怪这时候至少已经被废了三成。”   出言讥讽的那人有些不服气,嘟囔道:“那也得有神兵才行。”   赵峰没有回头,只是淡淡说道:“陆五,熊怪刚刚那招,就算你上也不够。”   “老子……”那陆五是个暴脾气,刚要反驳,见赵峰回头看了他一眼,便立刻瘪了下来,不说话了。   赵峰继续回头看着场中——如今场中的这位大概是吸取了张烈的教训,一直以身法游走,不过即便如此,在熊怪那巨掌的不断招呼下,躲闪得也愈发的艰难——手中却比划了两下,然后才继续开口:“有皮毛挡着,也难怪你们看不清那熊怪的运劲法门。”   “陆五,你过来!”他忽然点名。   那陆家的汉子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   “我攻,你招架。”赵峰简短地说了一句,然后见对面已经摆好了架势,便简简单单地一巴掌挥了过去,那动作,和熊怪有九成相似。   蹬蹬蹬……   那陆五双手一架,然后便见脸色一红,眼眶一突,随即便是一口气向后退出了十几步,最后差点一个趔趄坐倒在地。   “这是……”   周围众人一下子炸开了锅。   “这熊怪有点儿门道,”赵峰甩了甩手腕,然后指了指场中,“常英已经撑不住了,你们去个人顶一下,让他下来歇一歇。”   当即,便又有人顶了上去。 第127章 真正的凶兽   一连上去了几个人,尽管都吸取了前人的教训,不去主动的硬碰硬,以步法游斗为主,然而最终都在巨熊那充沛的体力,巨大的力量和厚实的皮毛面前败下阵来。   这妖兽简直是个移动的钢铁堡垒,若是没有长枪劲弩,哪怕是数十名正经的官军,也很难拿下它。   熊怪曾经试着逃脱,或者攻击在场的其他人,不过场中的都不是弱手,虽然因为手中只有短棒,难以攻破熊怪的防御,除了击疼,没法奈何得了它,但是仗着灵活的身手,一般的牵扯缠斗还是没有问题的,更何况,周围还有赵忠和赵德领着一干兵丁,手持长枪大盾在守着。   赵峰一直站在场边看着,一边点人上阵,顺带着给予下场之人点评和指点,一边手中还时不时地比划一二。   而那些接受点评和指点的人也相当的服气,一个个很认真地听着。   这货在武人圈子中的威望,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吗?   我在一旁冷眼旁观,看见方道年和那李伯风也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待到最后一个人上场的时候,赵峰盯着那巨熊,手上又动了一下,然后忽然笑了起来:“差不多了,这熊怪使劲的法门,着实有趣,难怪各种巧劲儿都防不住。”   他看了看周围围着着一众武夫:“嗯,等会儿结束后,愚兄给你们分说一二,说不定以后上得战阵,也能用得上。”   “吼!”   在场的众人自然一片欢腾,不过没有太多的惊讶之色,看上去是很习惯这样的的场景了。   暗结恩义,收买人心,搜罗党羽。   我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声——赵峰这货,果然没有这么简单。眼前这帮子武夫,虽然并非都是家中嫡系出身,甚至一两个家门都有些破落了,然而身手都不算弱,至少不比鬼潮之前的赵德差上太多。   又都识字,不少人兵书也看过不少。   在军中稍加磨练,便是一个个合格的中下级军官。   以赵峰在他们心目中的威望,加上赵家的底蕴,只要乱世一起,振臂一呼,立马一个班底的雏形便拉出来了。   比起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底层起义者,不得不经历一次次的淘汰磨砺,还得学会费心拉拢落魄文人的处境,要好得太多了。   即便是乱世不起,这些人以后入伍从军,也都是绝佳的得力臂助。   “茗儿,你上去试试?”   就在我默默思考着赵峰打算的时候,赵峰忽然开了口,带着点儿戏谑的笑意。   “好……啊,不,妾身功力低微,就不去献丑了。”   思路被打断,我愣了愣神,刚想顺口答应,顿时反应了过来,立马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开玩笑,这个庞然大物,是我现在能碰的吗?   “哦……”   大概是没能实现英雄救美的愿望,赵峰面上有些失望,不过也没有再劝,而是脱下了外面的大氅。   我在一旁随手接过,抱在怀里。   他的身上只剩下了一身短靠劲装,就这么赤手空拳慢慢地向场中走去。   所有人的视线,顿时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正好这时候,场中的那人也差不多到了极限。只见他身形摇摆两下,躲过熊怪的一记撕咬,一口气连退了十几步,正巧落在了赵峰的身后。   赵峰则顶在了他的身前。   熊怪被几个人连番挑逗,这个时候的凶性已经彻底地被激发了出来。也不管眼前之人是不是之前那个,怒吼一声,身形往前一扑,巨大的巴掌便落了下来。   “小心!”   即便是对赵峰有着充足的信心,这个时候,我也忍不住喊出了声。   赵峰回头朝我露出一个让我安心的笑容,然后转身,抬脚用力往地上一跺,扭腰摆胯,带动右臂,同样的一个巴掌甩出。   “啪!”   仿佛一个小孩和一个大人在对拍巴掌,一大一小,完全不成比例的两个巴掌相碰,发出沉闷的声响。   “吼!”   小小的人身岿然不动,反而是如同一座肉山般的巨熊,人立而起,发出了震天的嘶吼。   “好!”   旁边的一众武夫顿时一阵喝彩。   这就是……这货的真正力量吗?我看着他那副傲然立在场中的模样——难怪赵立他们会他言之凿凿地称他是北地第一条好汉。   这般的力量,哪怕是赵全,在那种火力全开的状态下,也有所不如!   场中的赵峰却不管我们是什么想法,趁着熊怪露出了空档,他身子一矮,一骨碌钻进了熊怪的怀中,然后起身——一把搂住了它的腰!   这货是要……   看着他的动作,我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哈!”   只见赵峰大喝一声,双膀较力,脚下一勾,头上青筋一闪而过,用力将熊怪往旁边一掀,那庞大的身躯一个趔趄,随后便如同推金山倒玉柱一般,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巨大的重量,让地面都抖了两下。   场中众人一时失语。   赵峰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趁着熊怪被摔得七荤八素的时候,他猛地抢上前去,一把将熊怪的脑袋按在了泥土里,随即提起拳头,一下下地往它的脑壳上猛砸。   “噗噗……”   一口气连砸了十多拳。刚开始,这熊怪还能奋力地挣扎,发出一声声怒吼,几拳之后,便全身软了下来,伴随着时不时地抽搐一两下,喉咙里只能吐出一些微弱的呜咽之声,待到十几拳下去,终于瘫软在地上,再也无法动弹了。   赵峰收回了拳头,直起身,又狠狠地踢了两脚,见那熊怪依旧一动不动,才转过身来,拍了怕手。   “赵兄威武!”   “赵兄的功力又有精进了!”   场中一片喧哗,到处都是心悦诚服的赞叹之声。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夫们嘛,拳头大的总是能得到其他人的佩服的。   尽管知道这货很强很强,然而他踏破鬼潮之时,终究隔得很远,而且最终的正面对决,我也没真正看到,直到今日近距离地看着他和熊怪玩摔跤,我才终于体会到了这货的实力,到底有多么强悍。   真正的人型凶兽,绝世凶人!   赵峰走到了我的身边,我抬头,直愣愣地看着这个已经恢复了那种慵懒笑意的男人。   “怎么?被为夫的勇猛惊呆了?”   赵峰挑了挑眉毛,和我打趣。   “相公英姿,确实不同凡响,让人心折。”   我盯着他的脸,忽的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笑脸,拿起大氅给他披上。   这番举动,倒是让这货呆了一下。   耳边一阵怪叫之声传来。   原来是那帮武夫见到我们之间的互动,开始起哄调笑。   我脸上憋出一片羞红来,低下了头。赵峰却是个厚脸皮的:“去去去,想婆娘了自己去娶啊!在这儿起什么哄?”   “上哪儿去寻嫂子这般既贤惠又能打的啊?”   “就是就是,赵兄这是在炫耀着呢!”   “我家那痴呆文妇,尽会添乱,还成天摆出一副嘴脸来,那儿比得上嫂子!”   一帮子粗胚在那儿嬉皮笑脸,完全没有文人之间的讲究和顾忌,最后那个开腔的是张烈。   嗯……他的妻子,是朱家的三女儿,也算是我的闺中好友……   想起这个,似乎还有点儿尴尬……   毕竟,她曾经和我们吐槽过:“家中父兄尽是饱学之士,往来也俱为茗儿这等才华横溢之辈,不意世间竟有张郎这般人物!”   这夫妻俩……   算了,不去想这个了。我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放到一边,回过神来的时候,赵峰这个时候已经再度掌控了全场。   “少说废话,赵德,你将熊怪拖下去,斩下那熊掌,再把皮剥了,割些肉出来,待会儿咱们一边吃熊肉烤熊掌,,一边喝酒论武!”   此时已经过了正午,大家今日出来得早,此刻都已是一片饥肠辘辘,当下自是轰然应诺,蜂拥着往山下走去。   半个时辰后,营地之中,已经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气氛。   篝火上架着一串串熊肉,厚厚的脂肪融化成了液体,滴在火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炸响。   赵峰坐在中间,手中拿着一只熊掌,就这么一边啃着,一边随手演示,讲解着刚刚领悟到的那熊怪的发劲要领。   讲到高兴处,还起身来比划一二。   围着的一众武夫,包括赵德、赵忠,还有那道士李伯风都听得很是入神,我在旁边离得最近,看得更加仔细些,因此尽管功力低微,但也颇有所得。   大不了回去让他再讲几遍就是了。   赵峰讲完,接下来就是各人上来互相切磋武艺,摔角的摔角,斗拳的斗拳。其余人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大声呼喝起哄,给上面的人鼓劲喝彩。   赢了喝三杯,输了,还是要喝三杯。虽是较技,却不伤和气,氛围称得上是乐融融。   张烈和那个陆五倒是斗了一回,结果却是不分上下。各自喝了三杯酒后,约好了日子,下回再战。   只是说话间,和气了很多,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赵峰则和方道年坐在了一块儿,时不时地交头接耳,这两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交情。   男人的友谊,就是这么莫名其妙。   我在一旁小口地吃着熊肉,心中正感叹着。   就在这个时候,帐门突然掀起,一个士兵走了进来,打破了帐中的气氛。   “校尉,营外有一年轻道士求见。” 第128章 五衰   “年轻道士?竟然找到这儿来了?”赵峰和方道年聊得正欢,忽然被打断,显然有些不悦。   他皱了皱眉,问道:“可有说他叫什么了?”   “回校尉,那道士说他叫卫世靖,说是夫人认得的。”士兵低着头回答。   我认得?   莫名其妙地就牵扯到了自己的身上,我也是一怔。   卫世靖?世靖?莫非是……   “嗯?”   赵峰抬眼看我,我向他点了点头:“城北清妙观的宋道长,有个亲传徒弟是叫世靖的。”   “唔……宋道长的徒弟,”赵峰摸了摸下巴,然后吩咐道,“既然如此,那便请他进来吧,对了,注意态度恭敬些。”   毕竟,宋老道在定北府中的名声很大,鬼潮之时又立了大功,还因为守城负了伤,连知府都得敬重三分,加上还算是他母亲的救命恩人,于情于理,他的徒弟找上门来,都不好不见。   只是刚刚还很热烈的场子不免就冷了下来。   一个个肆无忌惮的武夫们,也不好继续比武较技,纷纷坐了回去,摆出一副还算正经的模样。   不一会儿,帐门掀开,一个清瘦的年轻道士,弯腰跟在士兵的后面钻了进来。   他抬起头,刚一照面,我差点儿没认出来——这叫做“卫世靖”的道士,几乎整个变了个模样。   原本那副俊朗的少年模样,此时已完全消失。他的整个脸都瘦了一圈,眉头紧蹙,眼窝深陷,小小年纪,便有了一丝枯槁之色,眼神也颇为暗淡,尽管努力地保持着平静,然而终究年轻,依然掩饰不住面上那一丝丝的悲戚之色。   我愣了愣,侧头看了看赵峰,抢先开口问道:“小道长,你这是……”   “家师大限将至,临终前想请赵二爷与夫人过去一叙。”年轻道士向着赵峰与我作揖行礼,声音沙哑低沉,透着一股疲惫与哀伤。   话音落下,场中一时间安静了下来,随即,便是一阵低低的喧哗。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经历了鬼潮那一夜的,也都知道,若是没有那宋老道施法拖延了两个时辰,这定北府是八成等不到赵峰兵马赶回的。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宋老道乃是在场诸人的救命恩人,此时突然听说宋老道竟然快死了,自然纷纷惊诧莫名。   我也是吃了一惊。   在我的印象中,那个老道士一向高深莫测,虽然喜欢故弄玄虚,但法力道行着实深厚,天机术法丹药样样精通。别的不说,单是那日能在城头上布下残缺之阵,以一人之力接引昴日星官之力,引动天相变化;整个关外之地,有这般法力、道行的,就算加上那些隐修的出世道人,也不会超出一掌之数。   即便他当日受了反噬,然而看当时的场景,以及老道自己的叙述,顶了天也不过是被削了十几年的道行,回观中静心调养一段时间,加上丹药和各家送过去的补品,道行能不能补回来不好说,但至少身体上应可保无恙。   怎会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若非眼前这年轻道士乃是宋老道的衣钵传人,我怕是要以为他是在胡乱嚼舌根。   和赵峰对视了一眼,他没有经历过那晚,虽有也有些诧异,但是终究无法感同身受,于是最后还是由我开了口:“怎会如此?当日宋道长虽然受了伤,但应该不至于——”   “与鬼潮之事无关,”道士摇了摇头,神色黯淡,“前些时日,师傅的身体已经将将调养好了,只是数日前忽然心血来潮,一直在苦苦推算天机,近几日有了眉头,更是日夜不休,心血枯竭之下,又遭了天机反噬,方才遭此厄难……”   他终究还是年轻,说到最后,声音都带上了一丝哭腔。   我也是心下恻然。   虽说与兵家不同,道家的修行功法一向以进展缓慢,却注重温养生机、延年益寿而著称,历代的天师不乏有年过百岁方才羽化尸解之人,但这并非说修行道门功法便可一帆风顺,得享长寿了。   修炼灵机法力时候的走火入魔,炼丹时候的丹毒火毒,入世后的杀身外劫,以及推演天机时候的天机反噬等等,都是每一个道家修行者所要经历的磨难。   老道士一向喜欢推演天机,相面测字,没想到夜路走得多了,还是遇上了鬼。   只是,他费了如此的心力,甚至不惜以自身身陨落为代价测算的天机,临终前却要来寻我们二人,莫非……   “那……”心中略有所动,我刚想说些什么,旁边一直没有开口,任凭我发挥的赵峰,却忽然出了声:“既然如此,茗儿,那事不宜迟,咱们就走上一趟吧。”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见他向我点了点头,便应了一声。   “是!”   赵峰既然定了下来,又正好符合我的心意,我自然不会反对。   “赵兄,我也去!”   “就是,若是没有宋道长,老子这条命说不得就要交代了,怎么着也得过去见他一面。”   “……”   有了赵峰起头,剩下的那帮子在鬼潮中打过滚的武人,也纷纷嚷了起来。   我看了看那小道士,见他一脸的为难之色,却又不知道如何劝说,于是站起身,做了个手势,将声音抬高了一些:“诸位,请听妾身一言。”   一众武人顿时安静了不少,有几个还想再说的,被旁边人一拉,也闭上了嘴。   我环视了一圈,见赵峰只是朝我笑了笑,颇有几分鼓励的意味,胆子也壮了起来:“妾身知道大家是好心,只是道观乃是清修之所,宋道长也是个喜欢清静之人,咱们这儿人终究多了些,人多口杂的,想必大家伙也不想让道长临去之前再生烦恼。不如请各位选一两个代表,跟着相公和妾身一块去,将这份心意带到可好?”   “嫂子言之有理……”   一帮人想了想,觉得也确实是这个道理,于是低声讨论了一番,最后方道年站了起来:“在下与宋道长有几分交情,若是诸位不嫌弃,在下可前去探视,必将各位的心意带到。”   李伯风也跟着站了起来:“贫道久闻宋道长的大名,只可惜一直缘悭一面,今日闻此噩耗,亦是想着同去探望,看看是否能有解决之法。”   有了这两个能说会道的文人的自告奋勇,人选很快就定了下来。   出了这档子事情,这“搏熊会”自然也开不下去了,只能就此草草地收场。   众人纷纷散去,赵峰将赵德留下来打扫首尾,带着我和方道年、李伯风三人,跟在小道士的后面回了城。   当我们到达清妙观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天边一朵朵染上血色的彤云,渐渐将西沉的落日遮蔽,光线开始变得昏沉。   不知是不是因为观主大限将至的原因,清妙观中冷冷清清的,没有几个香客,连扫洒的杂役都没看见几个。   下了马,我们紧跟着小道士,直接往宋老道的房中而去。   刚刚踏入房门,我便眉头微皱,只觉得鼻腔之中,充塞着一股淡淡的臭秽之味。环视四周,整个房间中,只点了一只残烛,昏暗的烛光下,隐约可见靠内的床上,躺了一具枯瘦的身体。   小道士扑上前去,跪在床边,连声喊着“师傅”。   我则跟在赵峰的身后,紧走了几步,来到床前,低头看去。   然后,我一下子便愣住了。   只见床上这人,双眼浑浊,半睁半闭,似处在蒙昧昏沉之中,眼角甚至可见眼屎溢出,头发灰白,毫无光泽。枯瘦而毫无血色的脸上,皮肤松弛了下来,遍布着深深的皱纹和密密麻麻的老人斑。   与之前所见到的那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仿若神仙中人一般的老道士,完全判若两人。   甚至,此时他的身上,正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臭秽之味,衣服、被子、床单上,也处处可见秽物。   这是……   我很肯定,这定然不是那小道士照顾不周之故。于是侧脸望向那李伯风李道师,只见他同样一脸惊容,和我对视一眼,然后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那便是了。   这是,那传说中的——天人五衰,道门高人行将气绝之时才会显化的异相。能有此相者,定然是修行高深之辈,然而出现此相,也定然说明,此人大限已至,天下间再无灵丹妙药可救。   或许是小道士的呼喊声,也或许是被这么多人进来的响声所惊动,躺在床上的老道士眼皮动了两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睁了开来。   “世——靖——”   他那歪斜流涎水的嘴角颤了颤,从嘴唇中吐出了两个模糊的字眼。   “师傅!”小道士一边磕头一边喊着,“师傅,您看,徒儿将赵二爷和李夫人请来了!”   “李,李——夫——人?”   宋老道嘴唇翕动,含糊不清地说着,眼皮艰难地上抬,我赶忙上前,低下身子:“道长,妾身在此。”   “是,是,李,李夫人。”老道士浑浊的眼球转动着,似乎看见了我,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看向小道士:“世,世靖,拿,拿药丸来!” 第129章 老道   “师傅,你……”   一向乖觉的小道士,这个时候却犹豫了,站在床边,拖拖拉拉地不肯离开。   “快,快去!”   宋老道的眼睛睁大,像是迸发出了全身的力气,才从齿缝中吐出了这两个字眼。   “是……”   小道士咬了咬牙,又磕了个头,才答应了下来,转身出了门,不一会儿,拿了个紫葫芦回来,从葫芦里倒出一颗紫红色的丹药,放在老道士的嘴边。   然而老道士此时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见小道士正要再度出门,去喊个人来帮忙,我看了一眼杵在旁边的三个大男人——包括李伯风在内,一看就都是被别人伺候惯了的主,油瓶倒了都只会去喊下人的那种。   心中叹了口气,走上前去。   赵峰伸了伸手,似乎想要阻拦,最终还是缩了回去。   恶臭的污秽之气充斥着鼻腔,我屏住了呼吸,强行忍住了那被单上的秽物所带来的恶心感,帮着将宋老道扶了半坐起身,然后拿过一个软垫,给他靠着。   小道士小心地掰开宋老道的嘴巴,将丹药塞了进去。   丹药入口即化,过了一会儿,便见 老道士的原本微弱的气息似乎缓了过来。缠绕周身的秽气也渐渐散了一些,又过了片刻,原本灰败的脸色逐渐转红。   不过这种红色,并非那种健康人脸上的红润,而透着一种妖异的病态。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正在燃烧着自己所剩不多的生机,眼前的这一切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   我直起身,退到了后面。   那双眼睛终于再度睁了开来,原本的浑浊昏聩不复,取而代之的是灼灼的逼人精光,锋锐而充满决绝之意。   这才是真正的他?真要论起来,和……赵峰这货在某些时候有点儿类似?   老道士看了一圈,向我点了点头,表示了谢意。   见我微微颔首,他的眼睛闭了起来,似乎是在积攒力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了口:“大限将至,还给各位添了不少麻烦,老道实在汗颜。”   即便服用了丹药,然而他的声音依然苍老嘶哑,中气不足。   在场的几个人,包括我在内,连称不敢。   老道士没有理我们,说完了这句客套话,便开始喃喃自语着,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老道六岁学道,七岁得感灵机,十四岁阅遍道藏,学成一身神通,自诩天资过人,随师傅前往道庭,试图在论道之会上一鸣惊人,以图光大道脉,嘿……”   老道嘿了一声,摇了摇头,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换了话锋,“一眨眼数十年过去,老道本以为自己养气功夫大成,已经看淡了,不料一朝看到机会,贪念一起,便再也把持不住……”   “却没曾想,不过是一场泡影而已,终究还是入了别人的局中,呵……”   他的话中充满了自嘲的意味,有悔恨,也有不甘。   局?什么局?谁设的局?   侯家那人的局吗?可是,怎么又涉及到了老道士?又有什么必要?   毕竟,老道士精通卜卦之术,若想设计他,还得会那颠倒天机之法,那可不是一般的鬼神和道士所能掌握的。   宋老道的话语焉不详,云山雾罩的,我也只能根据只言片语胡乱猜测着,无数的疑问在脑海中盘旋。   悄悄打量了一下在场的众人,只见赵峰和方道年都是皱着眉头,显然也没明白老道士的意思,倒是那李伯风,眼神闪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联想到老道士所说的,赵峰所谓的“遇到贵人”,这李伯风的道脉传承……   这局势,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唠唠叨叨了一通,老道士似乎忽然又醒悟了过来,抬头看向赵峰和我:“赵二爷,李夫人,老道所余时间不多,此番请二位前来,是有一事相询。”   “道长请讲,我等自是知无不言。”赵峰终于开了口。   他和宋老道可没什么交情,能说到这份上,纯粹是因为这老道士当日施法救了全城,又是他母亲的救命恩人的份上。   老道士却一时间没有说话,而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认真地整理了一番衣服,摆出一副端庄肃穆的模样。   即便已经油尽灯枯,然而他的一举一动,依然充满了某种神奇的感染力,连我们自情不自禁地变得严肃起来。   一切完成后,他盘腿坐在床上,目光直视着我。   “赵门李氏,汝可愿与你家夫君,定北府校尉赵峰,此生一体同心,不离不弃,休戚与共?”   我愣了一愣:这老道士,这是在做甚,念结婚誓词吗?   搞了这么多,又是把我们喊来,又是服药燃烧自身的生命,又是整衣端肃的,就是为了问问这个?   然而只是一个恍神,随即便反应了过来:不管他这话问得怪不怪,具体有什么打算,赵峰可就在旁边看着呢。   “此是理所当然之事。”我点头应道。   宋老道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转头看向赵峰:“定北府校尉赵峰,汝可愿与汝妻李氏,此生一体同心,不离不弃,休戚与共?”   赵峰的眼睛眯了起来,不过还是很爽快地答道:“愿意。”   “那……”   老道点了点头,然后——异变陡生!   “噗!”   伴随着一口鲜血喷出,袅袅的青烟自他手中升腾而起,一张不知何时夹在指缝中的符纸无风自燃。   屋中的灵机,顿时沸腾了起来。青石地板上,一道道光影突然显化。   我的眼前一黑,屋内的诸般景象顿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垠的星空,两颗红色的大星正高悬其中,大放光明。   莫名的,我竟然感到了一丝吉庆的意味。   这是……什么情况?   “哼!”   仓促之下,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身边的赵峰冷哼一声,伸出大手,一把将我搂在怀中,随即,磅礴的血气疯狂地在他的体内涌动翻滚,眼见着就要喷发而出!   在这一刻,星空动摇,甚至连头顶的那两颗大红星辰,都开始时隐时现,摇摇欲坠。 第130章 天婚   “赵居士且慢!”   老道士喷了一口心血,刚刚喘过气来,见得此情此景,大惊失色,顾不得抹去嘴角的鲜血,连忙喝道。   赵峰却哪儿会管他?这货一手搂着我的腰,将我护在怀中,另一只手拉开架势,眼见着就要向着星空挥击而出!   “贫道并无害人之心!”老道士急忙说着,见赵峰仍然没有停手的迹象,一咬牙,指向旁边的李伯风,“若是不信,可问旁边的那位灵宝道的道长!”   赵峰迟疑了片刻,拳头终于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李伯风。   李伯风正盯着头顶的星辰,一边手中掐诀,一边念念有词,过了片刻,他才有些疑惑地看着赵峰:“这……似乎引动的是红鸾、天喜二星?只是有些似是而非,掺杂了一些勾引命星之术,又多涉命数玄理,还需细细琢磨,一时半会儿推算不明。但从种种迹象来看,此非恶阵,布阵之人,也并无恶意。”   “红鸾?天喜?”   赵峰自是一头雾水,我倒是清楚一些,只是依然有些莫名其妙。   这是主嫁娶、婚育之星,根本无杀伐之力,用这个作为阵眼,是要做什么?婚配吗?   可我和赵峰,本就是夫妻才是。   心下疑惑间,我和赵峰齐齐看向那宋老道。   宋老道一口心血喷出,又碰上赵峰出手,差点儿被打破阵法,承受反噬,此时已是萎靡不振地跌坐在了床上。   只是这个时候,已经不容他不开口。   赵峰的拳头依然紧紧握着,血气鼓荡间,随时可以再度充塞整片星空。   老道士斜靠在床头,看着我们,苦笑道:“老道并无恶意,这是老道昔年间改良的一个阵法。借红鸾、天喜二星之力,化为牵丝锁链,以勾引命星显化,并彼此相系互锁,使得夫妻二人得成天婚,自此命星勾连,命数相扣,气运相合,往后一体同休,祸福共担。只是须得夫妻二人事先并不知情,且诚心应诺,方才可成。”   涉及到气运、命数的阵法吗?   还是能够勾连命星,成就天婚的阵法。   而刚刚宋老道的问话,就是启动阵法的引子。   这可真是……   我一时间竟无话可说,只是倚在赵峰的怀中,头靠着他的胸口,仰面看向那两颗星辰,只见一道道红色光芒自星辰中发散而出,照在我和赵峰的身上,化作一道道大红色的绸缎,结成一颗颗同心之结,将我们二人系在了一起。无形之中,我似乎听见了锁链在叮叮作响之声。   星空之中,此时已被红色所充斥,一道道红光凝成了红色的盖头,红色的凤冠霞帔,红色的嫁衣,落在我的身上,那锁链的叮当之声连成一片,化作了那一声声迎亲的唢呐,充满了喜庆的意味。   仿佛又回到了新婚的那一日。   抬起手掌,我有些好奇地触摸着那红光所化的嫁衣,料子光滑柔顺,仿若实质。   红色的盖头被掀开了,我抬起头,恰好与一身赵峰的视线对上,他也是一身新郎官打扮,眼神幽暗深邃,似欣喜,似满足,又似乎藏着千般复杂的情绪,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此时已经放松了下来,只是搂着我的腰肢,定定地看着我的脸,再也没有打破阵法的想法。   这老道士的话,就这么让他信任?   唔……出于直觉,我其实是相信的。   我忽的有些好笑——结了人婚还不够,这老道士临死了,还想着要将我和这货给定下天婚,彻底绑得死死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   然而赵峰不动,我根本没有打破这阵法的能力——罢了罢了,既然他愿意绑死,我也自然无法子可想,绑就绑吧。   反正本来就没打算逃。   锁链所化的唢呐之声,响到了极致,便在此时,伴随着头顶红光大盛,我与赵峰头顶之上,隐隐地又现出了两颗星辰。   一颗充斥着凶残暴虐,意图吞天噬地的气息,   另一颗却诡异莫名,周身散发着迷离虚幻之意,即便有着红光的牵引,依旧时隐时现,似乎随时都可走脱。   “咔哒”一声。   落锁之音传来,两颗星辰一闪而逝,再度隐没无形。   冥冥之中,我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气机,似乎和某个熟悉的存在,扣在了一起,再难以分开。   下意识地和赵峰对视,我的心只觉得空落落的,嘴唇张了张,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嘿嘿……哈哈……”   漫天的星辰散去,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声嘶力竭的笑声,打破了屋中有些沉凝诡异的气氛。   那种得意、迷惘、悲怆等等感情纠缠在一起,让人听了自心底里面生出一股压抑愤懑的感觉。   “老道抓住了,嘿嘿,变星,原来是变星,难怪,哈哈,老道虽然错了,但还是抓住了!嘿嘿……”   “你们以苍生为棋,老道也被你们引入彀中,可偏偏就抓住了那遁去的一,嘿嘿,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嘿嘿,哪怕是入了幽冥鬼狱,受那阴风摧神,魔火炼魂之苦,掀了你们的棋盘,老道也值了,嘿嘿……哈哈哈哈——”   法阵一成,老道士一时间竟然变得疯疯癫癫的,不停地大笑着、嘶喊着,说着一些谁也不懂的话,似乎了却了一桩心愿。   “咳咳咳……”   过了好一会儿,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迫使他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的红光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退去。   “道长……你……”   我正要从赵峰的怀里脱身,继续问些什么,却被旁边的赵峰用力一搂,没能再说下去。   “宋道长,你是不是该给个解释?”赵峰的眼睛眯了起来,死死地盯着老道士,某种心灵上的威势再度升腾而起,似乎想要趁着老道士精神不济的时候,问个究竟。   然而,心愿已了,积怨发泄完了的老道士却已经回过气来。他斜靠在床头,再度恢复了往日之态,脸上露出那种我很熟悉的神秘微笑:“无需解释,天机不可泄露,居士日后自然知晓。更何况,成就天婚,不是正遂了赵居士的心愿吗?”   赵峰的气息顿时一滞,威势有些散乱,等到再度恢复的时候,老道已经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赵峰又狠狠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血气如同潮水一般鼓荡不休,所带来的凶煞威势愈发强盛,老道士却依然没有丝毫搭理他的意思。   眼见着情况不对,我拉了拉他的衣角,赵峰转头,见我对他摇头,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冷哼了一声,扭头走出门去。   我紧跟在了后面,就在出门之时,隐隐听见老道开口,喊了一声:“这位灵宝道的道友,还请留步。” 第131章 醒悟   李伯风留了下来,而我,则走到了道观的庭院中。   日已西沉,夜风乍起,吹在身上,即便隔了层皮裘,依然感到一些隐隐的寒意。   赵峰正站在庭院的中央,仰着头,对着初升的弯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相公可有心事?”我走到他的身后,看着他高大而沉重的背影,静静地站了会儿,然后才开口问道。   赵峰没有回头:“茗儿一向蕙质兰心。”   话是称赞的话,但语气却莫名的有点儿沉闷   “若是为了刚刚宋道长……”我稍微停顿了一下,决定还是稍稍解释一下,“他一向如此,喜欢做些神神叨叨的事情,说些故弄玄虚的话,相公不必……”   “不是为他,你知道的,我的耐心一向很好。”赵峰显然不想说这个事情,直接打断了我的话。   “不,你不好。”我暗自吐槽着,面上做出了一副被噎着了的模样,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问道:“那……究竟是何事?”   赵峰没有说话,却转过了头,盯着我的眼睛。   我毫不退缩地和他对视着:“无论相公心中对妾身是如何看法,然而今日天婚已定,自此妾身与夫君休戚与共,生死相依,福祸相连,相公还有什么不能和妾身说的呢?”   “莫非……是为了那位小时候的朋友?”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赵峰愣了愣,终于想起了我说的是谁,原本沉凝得甚至有点儿发青的面容忽然变得古怪异常,似乎想笑,却又只能憋着,看上去甚至有些扭曲,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那份情绪压了下去。   不过,这货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为夫当日不过随口一提,没想到茗儿竟然还记在心上?”   “当然记得,”我没好气地说说道,“免得哪天相公突然带回来一个人,妾身却措手不及。”   “茗儿这是在吃醋吗?都定了天婚,还怕为夫念着其他女人?”   赵峰眨了眨眼睛,似惊讶,又似惊喜。   我做出了一副赌气的模样,撇过脸去,不去看他:“没有!”   “嘿嘿……”赵峰终于恢复了往常的那副模样,“那就是有了!嘿嘿……”   这货得意地笑着,我却一脸的莫名其妙——这货的笑点好生奇怪。   得意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收敛了笑意:“茗儿,你真的想知道为夫在想什么吗?”   我看着他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知道重头戏终于来了。   “是!”我对他认真地点了点头,“妾身确实想知道。”   这货没有说话,只是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一把拉住了我的手:“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没有动弹,手腕挣了挣,却没有挣动。他回过头来:“你不是想要问为夫刚刚在想什么吗?跟为夫去就知道了。”   抿了抿嘴唇,我这才跟上了他的脚步。   走到拴马的地方,他解开绳子,先扶着我上了马,然后跳了上去,一夹马腹。赤红色的骏马往道观外走去。   城内不能疾驰,我们两人点上气死风灯,晃晃悠悠地,一路走到了一条街道上。   这儿夏秋之时,乃是城中最热闹繁华的一条街道,不过如今正值隆冬,寒风凛冽之时,又已经到了晚上,因此街道上十分冷清,两边的商铺都大门紧闭,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   赵峰搂着我,驱马走到街边一棵树下,指着旁边的一块空地:“就是那儿。”   “那儿?”   我看了看那儿,不过是一片普通的空地,地上铺着青石砖块,和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不同。灯光的照耀之下,旁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树,往空地上投下了正不断扭动着的长长阴影。   “对,就是那儿。”   赵峰盯着那边,似乎正在出神。   这个时候,我并没有催他,而是静静地等待着。   “我小时候,是个混世魔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开了口,“父亲忙于公务,兄长潜心学问,都没空管我,而母亲又溺爱得紧,什么都先紧着我,因此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常常喜欢往府外窜。”   我靠在他的怀里,认真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的话。   “那时候,我特别喜欢听评话,一有空闲,就偷偷溜出府来,听那些说书人讲评话,”赵峰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有一天来得巧,正好是有名的皮五开讲,棚子里挤得都是人,又吵闹,听不清楚,我人小,便打算悄悄地从这边的一个算命摊子借道,从旁边钻进去听上一段,然后,就被摊子上的那个老道士拉住了。”   又是老道士……   我心中一动。   “那个老道士长什么模样,我已经不记得了,”赵峰说到这儿,皱起了眉头,“但是,他说的话,我却一直记得。哪怕那时候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懂,然而,到今天却始终没有忘记。”   那么,这句话是……   赵峰低下头,认真地看着我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他说,我生来有着龙蛇之资。”   “龙蛇之资?”   这是说……   我的拳头一下子握紧了。   熟读道藏杂书的我,很清楚这代表着什么意思。   泄露出去,就是抄家灭祖之祸,根本不会有其他的结局——龙椅上那位,是绝对不会容忍这种人存在的。   赵峰他,竟然连这个都告诉我了?   不,不对——我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又想起了今日宋老道的那番作为,又是所谓被人引入了局,又是为我和赵峰订下天婚,又是叫嚣着要搅翻某些人的棋盘,哪怕入幽冥鬼狱受刑也在所不惜。   如果再算上他的那颗命星。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在我的脑海中忽然升腾而起。   我眼睛猛地睁大,和他的视线对上,看到了他眼中的那一丝迷惑和沉重——这货,怕是也已经想到了吧。   所谓龙蛇之资,可不仅仅是龙啊……亦或者,假龙,也未必不是龙。   那种连面孔都记不住,却能牢牢记在心里的话,说不好,也是一门法术?   心思烦乱之下,一种惶恐在心中升起。   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正要开口强行安慰,话到嘴边,看着赵峰的眼睛,却忽的想到了什么,顿了一顿,改了口风:“相公,你这是怕了吗?” 第132章 天命?   “怕?怎么可能?”赵峰下意识地反驳,眼神却有些闪烁不定。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和我对视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移开了视线,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还是被茗儿看出来了,当时听了宋老道的只言片语,心里确实有点儿忐忑,所以急着想问个究竟。”   “然而宋道长碍于天机,却不肯说,相公便有些急了,以至于当场失态,”我帮他把话补完,接着宽慰道,“骤然得闻那般消息,有些惶惑,自是寻常之事,便是妾身,不明就里之下,听了相公所言,联想到某些可能的时候,亦是背上生出寒意,”   “仅仅只是背生寒意?”赵峰视线转了回来,盯着我,话语之中,似有深意。   “大约,还有些惶恐不安吧,”我想了想,然后相当坦然地说,“尽管一向知道夫君是有大志向的,然而妾身一直以为相公意图染指的,不过是那几个将军之位,或者以战功搏个爵位,振兴门楣,却没曾想,相公的竟然有如此的惊天抱负。”   我说的是实话,这货的野心一向不小。然而,一直以来,我以为他的目标只不过是征战沙场,立下不世之功——这也是这个时代诸多武人的愿望,自己之前心里考虑的,也仅仅只是未来在乱起之时,能帮他多拿一份功劳而已。   却没想到,他从最开始的出发点,竟然就是“那个”。   “就没有些其他的?”赵峰挑了挑眉毛,语气似乎有些怪异。   “还会有什么?”我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赵峰犹豫了一会儿,方才有些吞吞吐吐地开口:“比如,这厮……这厮,图谋不轨,狼子野心,大逆不道之类的?”   那些评书上的常用词,一连串地从他口中蹦出。   我愣了愣,然后才反应了过来——作为一个从现代穿越过来的穿越客,我可没有什么“忠君”的想法,对于“造反”这种事情,也向来没有什么抵触,唯一担心和恐惧的,只是“造反”失败之后的下场而已。   因此,对于他的野心,并没有这个时代人的那种顾忌。   当然,说是不能这样说的。   我沉默了一下,才再度开了口:“相公的这件事情,是一次和别人提起吧?”   “……是!”赵峰简短地说了一个字。   “相公这般信任妾身,连这等自己至亲父母都不知的事情都告诉了妾身,妾身又怎会作此想法?抑或者说,相公觉得妾身是这般人等?”   我的语气掺杂了一点儿不快的成分。   “不……为夫没有……”赵峰讷讷地否认着。   “那便是了,民间俗语,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妾身乃是相公的妻子,若相公有不对之处,自会规劝,可如今世道,乱象已初显,相公有凌云之志,妾身又岂会拦着相公?只要相公不嫌弃,自当休戚与共,生死相随。”我抬起头,看着天上的那弯月亮,像是在发着誓言。   “咳……”大概是被我的话所惊到了,赵峰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咳了一声,以作掩饰,然后嘟哝了句,“什么死不死的,真不吉利……”   “相公今日所为,妾身其实心中很是感动,”我没理他,继续说着,“相公对妾身没有丝毫隐瞒,连这等隐秘都据实以告。因此,妾身的所思所想,虽然悖逆,以致难以启齿,但也并不对相公隐瞒。”   “茗儿请讲。”   见我说得这般郑重,赵峰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相公今日,是否有些动摇了?”   “没有!”赵峰断然摇头,然后语气顿了一下,“只是……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是担心,那老道士本身便是个陷阱,一个持续了十数年之久的陷阱?”   “……是!”   沉默了一会儿,赵峰终于点了点头。   也是,说穿了,他一直以来,都是认为自己有着“天命”,因此才萌发了野心,并为此付诸行动,然而,今日忽然被宋老道一通胡言乱语,给抽掉了根基,有如此不安,才是理所当然。   “那么,不说那终究只是宋道长的推测之言,作不得真,便是他所言皆是真的,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棋局,相公难道就会就此认命吗?”   “怎么可能?”赵峰嗤笑了一声,“你家相公会是这样的人吗?”   “那便是了,”我看着赵峰,认真地说道,“以相公的武勇,只要是视线所及,莫说是宋道长这般的人物,便是道庭的那些天师之流,怕也难当相公一合。此等藏头露尾之辈,即便操弄风云,又有何惧之?更何况,朝堂之上,对于他们有着防备之心的,可一直都不在少数。”   “天下间的棋手,不胜凡举,龙椅上那位,政事堂那位,咱们背后那位,都可称执棋之人,又有哪一个敢言自己将一切变化尽操于手?”   “大衍五十,天衍四十九,这天地间的变数总是存在的。譬如那宋道长,给相公与妾身定下天婚,不也是一番变数吗?左右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说到这儿,我稍稍停顿了一下,赵峰沉吟了片刻,方才说着:“茗儿的劝说,总是这么别出一格。”   “多谢相公夸赞,”我轻轻笑了起来,“妾身听过三句话,很是有些大逆不道,相公想听吗?”   “为夫这般人,还怕什么大逆不道?”赵峰扯了扯嘴角,也笑道,“你说说看,为夫听着。”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第一句,唯有自助者,方有天助之。”   “唔……有点儿意思,但是还称不上大逆不道。”赵峰摸了摸下巴,似乎有些明白了我的意思,“下一句呢?”   “第二句,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天命——不足畏!”   赵峰的手僵了僵:“还有呢?”   “第三句,天定能破人,人众者,亦可胜天!”   我的声音压得很低,然而,话音落下,赵峰却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手,压在了我的头发上,轻轻抚摸着:“我赵峰一向自诩豪气盖世,可是为夫今日才知道,李伯父那句不逊色于男儿,还是低估了茗儿。”   这可真是相当大的夸赞了。   我摇了摇头:“妾身也只是拾人牙慧,不过空口大言罢了。相公不嫌弃妾身忤逆伦常,狂乱悖逆就好。”   “茗儿何必再多谦虚,”赵峰忽然哈哈笑了起来,“连茗儿都有如此豪情,我赵峰,又何必畏惧那所谓的‘昭昭天命’?” 第133章 提醒   我没有说话,毕竟,该劝说的已经劝说了,该表达的心意也都已经表达了,所剩下的,也就是看赵峰自己的了。   坐在马背上,静静地靠在赵峰的胸口,我看着天上的那轮弯月,从薄薄的云层中,再度探出头来。   赵峰也没有出声,只是将我搂在怀中,同时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挥去了心中的阴影,重新振作起精神后,他似乎非常享受这等静谧的时刻。   就这样过了很久,我才轻轻地开了口:“相公,我们回家吧。”   “……嗯。”   赵峰有些恋恋不舍地从鼻子中喷出了一个音节,拉了拉缰绳,调转马头,往清妙观行去。   一路上,我们两人都没有再说起过“龙蛇之资”或者“天命”之类的话,然而,彼此却都明白,某些火焰,已经在厚厚的草堆之下开始闷燃,只是在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我并非没有紧张担忧的情绪。   在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所谓的“造反”,所需要承受的压力,绝非现代人所能想象。而倘若成了也就罢了,一旦失败,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也绝不仅仅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死”就可以解决的。   只是,我也很清楚,赵峰自幼年便开始点燃的那股野心,根本不是我所能够阻止。而他将那个秘密告诉我,也绝不是希望我去劝阻他。   这是一个考验,也是一个机会。   既然如此,又何必做无用功呢?   几番事情下来,反正也已经没有了抽身的机会,那还不如给他再添上一把火。毕竟,已经身入棋局,那便再无后退余地,只能一往无前。无数的例子证明,在这种时候,犹豫,只会败北。   而我,作为这一辈子已经和他彻底纠缠在一起的人,无论是出于什么心理,都不希望看见他失败的结局。   事实证明,这一把,我不仅赢了,甚至还超出了他的预料。   从今往后,那便真的是“夫妇一体”了。我低下头,将脸藏在了他肘弯的阴影之中,心中已经有所觉悟。   当回到清妙观门口的时候,赵忠、方道年和李伯风已经在寒风中等着了。   我看了李伯风一眼,他的脸上一片平静,没有任何表情,而方道年,则含笑看着我们两人,眼神中却闪烁着一丝奇异的光泽。   没有再进去和道士告别,赵峰招呼了一声,和方、李二人道了别,便驱马往府中行去。   走到半途,身后清妙观中,忽然响起了悠悠的钟声,一声又一声,仿佛在宣告着什么。   我和赵峰都没有回头。   这一晚,我们两人几近疯狂。赵峰这货似乎放下了什么负担,在我的身上尽情地发泄着自己的精力,而我,也没有抗拒,反而前所未有地主动逢迎撩拨,热切地回应着赵峰的索求。   直到最后,我筋疲力尽,连手指都动弹不了。   “赶紧给我生个儿子吧。”   云散雨歇之后,将我搂在怀里,赵峰轻轻抚摸着我平坦的小腹,一边咬着我的耳垂,火热的鼻息喷吐在脖颈上。   “嗯……”   我已经疲惫欲死,眼皮紧紧地闭着,对于他的挑逗无法再做出任何的回应,只是模模糊糊地吐出了这个音节,然后,便昏昏沉沉地陷入了梦乡之中。   在那之后,府中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每天早晨跟着赵峰起床,去老太太那儿请安,聊上几句;然后回自家的院子,处理完后宅之中一些杂事,伏案开始写那本医书;到了中午时分,赵峰便会准时从军营回来,一起进餐,然后和他小憩一会儿,下午开始接受他的指导,修习武艺,晚间则和赵峰一起品读史书、闲聊趣闻,或者再写上几行字。待得夜里回房后,则躺在床上,任凭赵峰大逞手足之欲,推拿,梳理筋骨,然后,一边按着,一边便开始了夜夜笙歌的生活。   相当的平淡无奇,除了只觉得身子骨比之前些日子好了许多外,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倒是府外,却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便是清妙观的观主,定北府的老神仙宋道长,因为鬼潮之时所受的伤势太重,于某个冬日夜里尸解而去。   本就在城中名声极大,平日里驱邪捉鬼算命画符无一不精,不少人家都受过恩惠,加上由于在鬼潮中立下殊勋,他的身后事可谓极尽哀荣。   排场做得极大,知府以下,一众大小官员,各家主事,包括赵峰,都亲自登门吊唁,申请加封的折子,也由知府亲手书写,递往京城,想必年后便会有敕封下来。   到了送行那日,更是有无数城中百姓前往哀悼送别,连老太太说起时,都叹息不止。   第二件,便是钱、严两家。   如果说宋老道那事情是我们亲身经历,已经有了准备,那这件事情,便是有些猝不及防了。   这两家由于在鬼潮中的作为,再也无法于关外立足,便意图前往关内投靠亲友;却不料,在入关的路上,于荒原之中遭遇了一伙南下避冬的蛮族马匪。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灭口的目的,这两个家族所有人,从家主到仆役,全部被杀了个干干净净。无论青壮年,还是老弱妇孺,尽皆惨死,甚至连出生没多久的小娃娃,都被摔死在车下,所携带的金银细软,也被劫掠一空。由于时值隆冬,事发之地往来行人很少,因此直到数日之后,才有人发现了暴露在荒野之中的尸首。   此时那股马匪已经逃之夭夭,渺无踪迹了。   事情传来,世家之中,登时一片哗然——由于严、钱两家害怕被报复,因此亲近的血脉几乎都跟着走了,这一回,这两家可以算得上是举族覆灭。   整个关外,好多年都没有出过这般的惨事了。   原本就官司缠身的省城张巡抚,则不可避免地再度焦头烂额,因为事发之地虽然地处荒原,临近边界,但偏巧依然还在北荒行省之中,一口大锅牢牢地罩在了他的头上。   众家族兔死狐悲之下,更是弹章纷飞,各家的快马一匹匹地往京城送去。   当赵峰回来和我说起这个消息的时候,脸上是带着一股轻松的笑意的——他和这两家可没什么交情,甚至因为鬼潮的事情,恨不得灭他们而后快,如今蛮族的马匪帮着他完成了这个心愿,自然很是舒爽。   当然,按他的说法,该有的弹章,肯定是不会少的,已经让梅先生回去写了。   我却没有跟着高兴,只是眉头蹙起,轻轻叹了口气。   “茗儿,你这是?”赵峰看见我的表情,登时便是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   “妾身只是想着,十六叔爷之前违令出击,突袭鬼潮斩杀鬼王,抢了相公的功劳,又一直为关内尽心尽力,不惜甘为门下走狗,然而如今却出了这一遭,他一直所期盼的那个前程,怕是没了。”苦笑一声,我摇了摇头,“虽说近些日子生了不少嫌隙,但妾身终究是他看着长大的,这些年家里商会也多有仰仗,却不想最后竟落个如此下场。”   赵峰闻言,脸上的笑意隐去,也不禁沉默了下来。   那两家被灭,主管一省军务的李正,又怎么可能毫发无伤?   这一回,无论是不是无妄之灾,无论巡抚是否真的倒台,十六叔爷的挂落是必然要吃到的,只是看最后程度轻重而已。   那平灭鬼潮的功劳,至少要被一笔勾了大半。   也不知道他背后那人,会不会保他……   不……等等……   想起背后那人,我忽的一愣,然后背上一阵冷汗冒出。   如果阴谋论一点,倘若那严、钱两家遭遇蛮族马匪,并非只是碰巧呢?   也是,哪儿有这么凑巧的事情?要知道,这两家哪怕再费拉不堪,基本的家丁护卫还是有的,能够如此轻易地啃下这两家,连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这股马匪的实力可想而知。   严、钱两家那夜的作为,本就可笑,或者说,甚是可疑,若是他们的背后有人指使,然后在回关内的路上将它们截杀灭口,顺手再给那张巡抚填上一把火。   可谓是一石二鸟啊。   至于十六叔爷……只能算是殃及的池鱼吧,或者说是拿出来和巡抚大人兑掉的棋子?   大事之下,这等刚刚投效的跑腿走狗,便如那两家一般,反正也无需在意,说不得还能发挥些余热,不是吗?   “茗儿,怎么了?想到了什么吗?”   大概是看见我忽然变幻的表情,赵峰有些好奇地问。   “嗯,妾身只是突然有个荒唐的想法,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我稍稍犹豫了一下,“怕说出来惹相公笑话。”   一般来说,这样说,就是在勾引对方的好奇心。   果然,话音落下,便听赵峰说道:“说说看?茗儿所想,定然是有些道理的。”   “妾身说了,相公可不许笑话,”顿了顿,我做出一副不太自信的模样,“妾身总觉得,此次钱、严两家出事有些太巧了,那日鬼潮中,他们的作为也颇有怪异之处,联想到宋道长前几日所言的‘棋局’;莫不是,这背后有人在操弄着什么阴谋?”   反正不管是不是一家,我干脆把自家身后的那人,和宋老道口中的那些人物搅和到一起去,算是给赵峰一个提醒。   “唔……”   然后,我便看见赵峰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第134章 小年   赵峰之后想到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他也没有和我细说,只是黑着脸,说会着手安排人去调查。   我便不再去过问这件事情,抽了个空,让李福去给父亲带了信,劝说父亲等年后,适当地将一部分产业迁回到定北府来,以防着未来万一出了变故,省城的那几家搞什么幺蛾子。   商会在定北府还留有一些产业没有迁出去,正好借着如今赵府艰难的时机和赵家合作,一方面能得到威望正隆的赵峰庇护,另一方面给赵家卖个好,算是雪中送炭。   不过这些都不急,年关将至,所有的事情都得给年节让道。   时值年底,赵府之中一片热热闹闹的气氛,看上去很是和谐,仿佛闭门思过的赵老爷和身陷囹圄的赵大在京城过得很好似的。   唔……事实上,也确实还行。赵峻从京城传来的消息,随着张巡抚连续两次被拉下水,朝堂之上攻讦不断,宋相那一党如今的重心已经转到了如何给他脱罪的方向上,对赵老太爷和赵大的喊打喊杀则不可避免地松懈了下来,给了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员们继续拖延下去的机会。   这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围魏救赵了?   当然,给赵峰的封赏,也不可避免地拖延了下来。不过很显然,他并不在意,我也不会急在这一时。   唯一有点儿让人不快的,便是那晴雅依旧做着老太太的贴身丫鬟——这是我没有料到的,便是赵峰出马,也没能将她拉下来。   据说当日她跪在老太太的面前,哭着说自己一生不嫁人,愿意如同自家的干娘朱嬷嬷一般,一辈子伺候老太太,甚至做个粗使丫鬟也行,只求不要赶她出府。   又是摆出已经过世的朱嬷嬷,又是苦苦哀求,结果便是老太太念旧情、耳根子软的毛病又犯了,连赵峰也无可奈何。   甚至一连好几天,老太太看我的眼神都不怎么好。而赵峰,大概也是觉得自己事情做砸了,心有愧疚,一直在我面前有些陪着小心。   我也只能暂且作罢。   更何况,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摆在了我的面前。   那是一日午膳过后,我依着往常的习惯,找了个独处的机会进了小黑屋修行功法,然而刚刚一入定,便发觉了情况有些不对。   小腹那处,隐隐有丝丝缕缕的气血在缓缓流失。这缕气血的损耗极其细微,若非是在小黑屋中,自己精神敏锐的程度和操控能力增强了很多,我甚至都难以发现。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之前修炼之时损伤了丹田或者附近的部位,气血在慢慢修补,可是细细体察之下,却没有发现任何的细微伤势。   在小黑屋所提供的诸多前辈的经验见识中,也没有关于这方面的叙述。   想要尝试着调整这股气血,然而刚刚心有所动,某种冥冥中的感觉却提醒着我,万万不可如此,倘若如此做了,会有我非常不希望看到的事情发生。   于是,我只能放弃这般举动,顺其自然了。   从小黑屋中退了出来,我站在那儿,静静地思考了一番,终于抓住了一点儿苗头,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当然,还得等一段时间后才能验证。   只是想想那种情况有可能变为现实,一时间,我心情复杂难明,也不知道该是悲是喜。   从那天以后,我便拿着准备年节,实在太过忙碌作为借口,取消了每日下午练武的计划,晚间和赵峰的房事,也重新恢复了以前的保守和拘谨。   搞得赵峰一头雾水,还以为我是因为晴雅的事情在和他生气,因此对我更加小心翼翼了。   我也懒得和他解释,甚至乐得如此——这个时间点,以前世的技术条件,都未必能查得出来,更指望说如今这个时代那些只能依靠望闻问切的大夫了——干脆真的一门心思去忙着操心过年的事情了。   大家族过年,可绝不仅仅只是过年,而是一次相当盛大的社交活动。家族内部的祭祀祖先,聚会交流,家族外面的互相拜访、送礼,都有着无数的讲究。   毕竟是今年刚过门的新妇,没有经历过赵府的新年,族中很多的安排和规矩都不太清楚,加上今年这情况特殊,老太太也没太过为难我,干脆自己亲自出马,带着赵峰,喊上了柳氏,连着晴雅香莲几个在府内待了多年的丫鬟一起,开始安排祭祖的事宜,我则在一边看着学习。毕竟,这个世界,可是有着冥土的存在,祖先在那儿是真真正正地能够享受到香火供奉的,前些日子,甚至显灵托梦来帮赵家度过危难,这方面不能有丝毫的大意。   至于外边送给的各家各户的礼物,则被交给了我打理。   这也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   哪怕赵家在定北府有着不一样的地位,赵峰甚至有着拯救定北府的大功,然而这方面的细节,依然要十分小心。尤其是如今正值关键的时刻,更是需得拉拢各方人心,不能有所疏漏了。   不同的家族,不同的品级、势力,和赵府的交情和关系各不一样,送的年礼自然也需要有不同。而不同家族之间的关系也不一样,彼此交好的也就罢了,若是两家有些不对付的,还得注意着不能让他们觉得厚此薄彼,以至于和赵府生了嫌隙。   而后宅之中,更是麻烦,女人之间事多,大多又见识短,还好攀比,每一点儿的犄角旮旯都得注意。譬如陈知府,他和家中同为世家女子的正妻不和,却在后宅有个十分得宠的妾室。这妾室的娘家还是个和李家商会关系密切的富商,那给这妾室送的礼物自然不能薄了,但也不能让那正妻丢了面子,说出去徒让人嚼舌根。   种种之类的事情,每一点儿都得亲自把关,不能乱了分毫。   也幸好我在李家的时候,一直都陪着母亲干着这样的活计,因此还算得心应手,然而赵家的财力终究不比李家,而且与各家的关系也各不相同,往年送的、收的礼物都得翻出来看看,拿来作为参考。   还得分心去学着安排祭祀、家族团聚的事儿,一时间,几有焦头烂额之感,甚至连写书都给丢下了。   一直到了过小年这天,才消停下来。   祭灶王爷的事儿,自然没我们这些女人的份,都是赵峰领着一帮男丁在操办。不过已经是小年了,男人聚在了一块,女人们也不会各自安静地待着,正巧这一日依然是日头高照,到了下午,便都按照往年的惯例,纷纷聚到了老太太的院子中。   院子里面,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一片喜气洋洋,张灯结彩的,有了过年的气氛。   桌上摆着一盘盘瓜子核桃干枣等等的零嘴,地位高的,得宠的围坐在一处,陪着老太太聊天,一些挤不进去的,也按照亲疏,三五成群地坐在外围,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各自唠嗑着,等待着晚上家宴的开席。   作为赵峰的正房,我当然不好特立独行,因此也去了那边,和柳氏一左一右地坐在老太太旁边,一起聊些女人间的事情。   老太太的兴致相当不错,又有大伙儿捧着,因此开口最多,而柳氏连番吃了大苦头,这个时候没了往日的心气,话少了不少,也只有牵涉到赵舒和赵翰的时候,才多说上两句,尤其是聊到赵翰的学业的时候,脸上更是多了点儿笑容。至于我,由于各房都知道我的性子,有些清冷,不喜欢多说,多数时候也不来扯上我,因此我基本上是在一边陪着笑脸,必要的时候才出声应和几句。   算得上是一片其乐融融。   话聊到一半,老太太有些累,先回房歇一歇——或者说得明白点,回去解手,剩下我和柳氏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坐在那边,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   那个赵屹家,唤作宁氏的,也不知是来打圆场,还是真的有心,拿了本册子出来,笑着柳氏说道:“年后惠儿就该开蒙了,也正巧下月要过生日,打算给他做件衣服,只是花样一时间定不下来,不知嫂嫂能否给出个主意?”   说穿了,其实就是知道柳氏家里养了个文曲星,而儿子也正巧要开始读书,想借这个气氛来讨个彩头。   通常来说,妯娌之间,又没有什么大的矛盾,这种场合大家都会给面子,随意给定个大众化的花样,便算过去了。   顺带将这场面气氛缓和一下。   却没想到,柳氏斜着眼睛打量了她一会,眼睛往上一翻:“你家相公近些日子不是一直在跟着二房家做事吗?李妹妹的针线活可是一贯有名的,还弄出了什么针织法的花样,你该去请她拿主意才是,顺便也让她多沾沾喜气。”   沾喜气?这是……   我眨了眨眼睛,然后反应了过来——这是在皮里秋阳地刺我还没孩子呢。   这婆娘,这张嘴还真是改不了了。   大概是在记恨原本一直跟着赵峦的赵屹,如今正屁颠屁颠地跟在赵峰后面做事吧?正好趁着老太太不在场的机会一损损两个。   也真亏她做得出来! 第135章 宴前   场面顿时有些尴尬,周围正叽叽喳喳的莺莺燕燕们安静了下来。   宁氏大概没经历过这般的情况,涨红了脸,拿着册子的手僵在半空,看了看柳氏,又扭头看着我,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心中叹了口气,我瞟了一眼柳氏,见她还是一副冷笑着的模样,便没搭理她,只是对着宁氏笑道:“惠哥儿都要开蒙了?那可是真是喜事,确实要沾沾喜气。”   我的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没听出来柳氏的言下之意,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接过册子,随手翻看着。   宁氏的脸上露出了感激之色,柳氏大概因为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脸色不善地轻轻地“哼”了一声。   “这个喜鹊,这个荷花都不错,”这种不疼不痒的讥讽,我自然不会在乎,翻了几页,指着其中的两个样子道,“兆头好,颜色也不错。”   然后将册子递了回去,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蒙学的张先生喜爱荷花,嫂子不妨就挑这个荷花吧。”   宁氏接过册子,连声道谢,场中的气氛终于稍稍缓和了下来。   正巧这时候,老太太在晴雅的陪同下回来了,看着我们这幅模样,笑着问道:“在聊什么呢?怎么都不开口?”   “惠哥儿要开蒙了,嫂子想做件新衣,正和媳妇讨论着该绣什么式样呢?”我抢着先把话说完了。   “哦?那定下来了吗?”老太太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顺着我的话问了下去,没再继续追问。   “定下来了。”我正说着,旁边的宁氏也算乖巧,又将册子翻了开来。   “就是这朵荷花。”我指着那个样式给老太太看,“颜色素净,样子不错,花中君子的寓意也很合适。”   “嗯,是挺不错的,茗丫头的眼光就是好,”老太太看了看,点了点头,然后环视了一圈,“所以啊,你们和茗丫头多学学,性子好,能做事,有文采,这女儿家该精通的,也一样不落;别整天里想着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凭白惹人心烦。”   “媳妇/女儿晓得了。”周围的一众女人纷纷低头应是,柳氏的脸一下子冷了下来,一副敢怒而不敢言的模样。   这算是借着机会为着晴雅的事儿和我缓和关系吧?   我自然不会不开眼,谦虚了两句,便将话头挑开,转到了前些日子兰蔻坊新出的胭脂水粉上面。   本来只是打算岔开话题,顺便给打个广告,将省城那边的生意给带到这边来。   却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这帮女人对于“美”的追求,也低估了自家“兰蔻坊”的招牌。   场中忽然就热乎起来,各家的小姐少妇一个个抛开了矜持,纷纷开口,讨论那家刚出的几种新货——都是从那些前些天从省城返回的小姐妹那儿听来的。   然后我才知道,兰蔻坊的名声,她们早就有所耳闻,省城近些年来最有名气的水粉铺子,做出来的上品胭脂甚至比关内来的还要细腻,颜色更加鲜艳,色彩也更多,各种香露更是独门手艺,加上一些很有针对性的营销手段,后宅之中一直都不乏追捧。   尤其是几种特别的限量款式,更是成了各个大族后宅的妇人拿来攀比的工具。   也就是我进门时间短,多数时候都宅在院子里,和一众后宅妇人来往得不多,没几个人知道这铺子是我的嫁妆,不然早就有人让我帮着给捎货过来了。   而当我不小心露了口风,让这些小姐夫人得知兰蔻坊是我嫁妆的时候,这一个个眼睛里面泛出来的热切精光,让我都有些害怕。   就连知情的老太太,都有些好奇地问了两句。   至于柳氏,则被冷落到了一边,一时间也没人顾得上去和她说话了,只得在一旁尴尬地坐着,又不能走,直气得脸色发青。   正应付着这些小姐太太的时候,我无意间瞟了晴雅一眼,见她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刚一愣神,我还没来得及多想,便立刻又陷入了焦头烂额之中。   一直到了天色将晚,赵峰领着一干男丁祭完灶神回来,拜见老太太,才让我解脱出来。   “刚刚聊些什么呢?这么热闹?”和老太太行过礼,赵峰起身笑着问我。   “随便聊了些女儿家的东西。”我自然不想和他细说,但是老太太在面前,我也不好太过敷衍,“都是些胭脂水粉之类的玩意儿。”   “哦?茗儿竟然也喜欢这些?”这货呆了一下,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物什一般,盯着我上下打量着我。   “说什么浑话呢!”老太太笑着骂了他一句,“都以为是你们男子呢,尽喜欢舞刀弄枪的?胭脂水粉,哪个姑娘家的不喜欢?老身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得紧。”   不,我是真的没兴趣,之所以去开工坊商铺研究这些,不过是因为身为世家女子,化妆是必备的项目,而我可不想让那些明显掺了什么铅粉之类的玩意儿荼毒我的身体——当然,这话我是在肚子里说的。   “哦——”赵峰拉长了语调,似乎有些调笑的意味,直到我瞪了他一眼,才嘿嘿笑着,不再说话。   晚间的宴席,分了两边,赵峰和一帮兄弟叔伯坐在了外间,一边喝酒,一边胡吹乱侃,女眷们则在里面一间,各聊各的,互不干扰。   老太太带着赵舒和赵翰坐在上首,我坐在她的左边,对面是柳氏,这儿以前是柳氏的位置,如今我们两人正好换了换。   看着她那副择人欲噬的模样,我也很是无奈。   各种菜肴行云流水一般地上了来。大概是因为给女眷吃的,尤其还有老太太在,因此显得很是精致素净,时令果蔬居多,至少比之前两天我在自家院子里硬逼着自己吃的那些更符合我自己的口味。   也是我一时贪嘴,趁着老太太和其他人聊天的当儿,多吃了几筷子。   然后,没多一会儿,胃里面便开始翻江倒海起来。 第136章 症状   “唔……”   这种滋味可不好受,我放下筷子,紧紧抿着嘴,调动着气血,强行忍了下来,不过脸色显然就不太好看了。   是这菜有问题?吃坏了肚子?不过也不会这么快的啊,而且其他人都没有……   还是说……   正在想到某种可能性,偏巧这时候,柳氏说了句什么,我一时间没有听清,却很明显的,将众人的眼光都引了过来。   “茗丫头,你的脸色?”老太太在上首也看了过来。   略一犹豫,感觉胃里面愈发的闹腾,这么一直忍着也不是个办法,于是我索性站起身,回道:“媳妇可能是昨晚上受了点风寒,觉着肚子里有些不舒服,”。   场上气氛正热闹着,搞了这一出,确实有些败兴致。   老太太皱了皱眉,最后还是面带关心地说着:“可要去请大夫看看?”   “不用了,媳妇回房躺躺就好。”反正在这儿也待不下去了,我正想着要离席回房,进小黑屋看看什么情况,却不防正说着话,胃里面又是一阵前所未有的翻滚,且那份感觉直往喉咙口冲来。   这一下,我可再也压不住了。   只来得及拿手帕捂着嘴巴,那些刚刚吃进去的食物,便一下子从嘴巴里涌了出来。   哪怕有着手帕的遮挡,然而一股子酸臭的味道还是直冲鼻腔。   真是糟糕。   我心中一叹,千算万算,不如天算。在宴席上,那么多人看着,还是正和老太太说着话的功夫,搞上这一出,脸都给丢尽了。   往日的那种清冷端着的人设,这一刻全给毁了。   偷偷看了一眼顿时安静下来的周围,我只想在找个缝钻进去,然而这还不算完,封禁一朝得解,胃里面更是和开了锅一样,不断地兴风作浪。   幸好后面伺候着的紫菱赶忙端了个盆来。得,吐吧,反正吐都吐了,我也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直接低着头,吐了个昏天黑地,直到将胃里面给清得空空荡荡,紫菱又递了条热毛巾来,我擦了擦,然后又拿热水漱了口,才抬起头。   周围尽是些诡异的眼光,对面的柳氏,更是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没管她,赶忙向着老太太赔罪:“太太,媳妇……”   “不忙不忙,”老太太抬了抬手,打断了我的话,脸上表情倒是诡异的很,看不出是喜是怒,“茗丫头,你怎么好端端地将自己搞成这幅模样了?香莲,赶紧带茗丫头往后面歇着去,”   她一边说着,一边唤了声身后的丫鬟,然后又点了晴雅的名:“晴雅,你去请家中的大夫来看一看。”   “是!”   晴雅领命出去了,而我则让紫菱扶着,跟在香莲后面,往后屋而去。对着一路上香莲投来的探寻目光,我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地,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进了后屋,香莲寻了张软榻,让我躺下歇着,又给我抱来了一床毯子盖上,将我安顿好了,然后才回去向老太太复命。   我闭上了眼睛。   即便身边就只有紫菱一个人,然而由于担心进入小黑屋是否会在外间有什么变化,因此,我并没有进去,而是闭着眼睛,凝神静气,仔细地感受着身体内,尤其是小腹处血气的运转情况。   缺乏了感知的增强,对于体内的血气变动远没有小黑屋内那么灵敏,然而在我不断地细细探查之下,还是隐隐感受到了小腹那儿的些微气血流失,以及某种难以言述的悸动之感。   果然吗……连在外边都能感受到这种变化,那基本上没差了。   眼睛睁开,看着头顶陌生的房梁,我一时间心乱如麻。   逃避了这么多日子,终于能够确定下来,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是无根之萍终于终于有了凭依的踏实?是孕育新生命的喜悦?是某种势石头终于落地后的怅然?是某种记忆和坚持所带来的抗拒?亦或者是对于这个时代生产高风险的担忧?   还是各种感情都有?   种种烦恼和感受交织在一块儿,让人心中憋得慌,却又无法发泄出来。   正烦躁着,“砰”的一声,房门被人打开了。   “茗儿,听说你有了?”赵峰大踏步地走了进来,一脸急不可耐的表情。   正巧心情不好,我瞥了他一眼,皱着眉头:“莽莽撞撞的,声音这般大作甚?大夫还没来看过呢,若是只是吃坏了肚子,岂不是让人笑话?”   “哦……哦……”这个时候的赵峰没了往日的骄纵,也没有反驳,将声音低了下来,在房间里面转着圈子,时不时地张口欲言,却看到我暴躁的样子,又闭上了嘴,感觉似乎有些手足无措。   过了好一会儿,门外一阵喧哗之声传来。   老太太带着柳氏等几个人进了院子,身边还带着两个挎着药箱的中年郎中,我认得他们,那是赵家专门养的大夫,方脉和金疡都懂一些,其中一个还是孔大夫的徒弟——看来自从我离席之后,她们的这顿饭也吃不下去了。   我从榻上坐了起来,正要起身迎接,却被老太太用眼神制止了,于是只得按捺住性子,露出有些歉意的笑容,对两位郎中说道:“妾身身子不适,麻烦两位这么晚了,还要走上一趟。”   两名郎中连声称不敢,一个小心翼翼地借着灯光看了看我的脸色,又请我伸出舌头,瞧了瞧舌苔,另一个则让我抬起胳膊,给我把起了脉。   过了好一会儿,给我把脉的郎中皱起了眉头,闭上眼睛,又切了一会儿,睁开眼,向站在旁边的那位打了个眼色,然后两人换了位置。   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凝重了不少,老太太和赵峰似乎都紧张了起来,紫菱和碧荷两个,甚至拳头都握紧了,柳氏倒是挺正常的,站在一边看着,嘴角甚至隐约带起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   这个时候,我倒完全放松了下来,大概在场的人中,只有心里有把握的我自己,才是最镇定的,甚至说不好在他们的眼中,都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   刚坐下来的那位,一时间也皱起了眉头,过了好一会儿,两个人都切完脉了,站起身,却都杵在那儿,不断地用眼神交流着,似乎在互相推脱,谁都不肯先说话。   老太太有些不耐烦了:“到底什么情况?有了就是有了,没有就直接说,你们都在这儿这么多年了,又不是不知道,我赵家向来都是讲理的人家。”   唔……讲理?赵老太爷也就算了,看看如今的当家人,这是要讲物理吗?   在这个时候,我甚至还有闲心吐槽。   “……回老夫人,”到了最后,那个孔大夫的徒弟终于脸皮薄一点,见捱不过去,不得不硬着头皮开了口,“这个……我们也不敢确定……” 第137章 等待   “不敢确定?”老太太愣了愣神,反应过来后,竟然给气乐了,“这算是个什么结果?”   “莫不是没有,只是不敢说?拿这瞎话来搪塞咱们?”柳氏终于开了口,语气不阴不阳的,“这又有什么不好说的?莫非是怕了谁?”   “——嫂子!”   赵峰的脸阴了下来,眼神冷冷地瞥了过去。老太太也很不满地看了她一眼,柳氏讷讷地闭上了嘴巴,没敢继续说下去。   “这……”那孔大夫的弟子陪着笑脸,“回老夫人的话,二夫人这喜脉,有是有的,敝人与朱大夫都能把到,只是……”   “有就是有,只是什么?”赵峰急吼吼地问道。   “只是二夫人这脉象,实在怪了,虽极似滑脉,然较寻常却又显得沉凝而重,又时隐时现的,不似一般喜脉那般圆润流利,咱们二人才疏学浅,从未见识过这等喜脉,因而急切之间,难以下定论。”他一脸的为难之色。   旁边的朱大夫也是跟着附和着:“是啊是啊,敝人行医亦有数十年了,各种疑难杂症也算见识不少,然而这等古怪的脉象,确是第一次见到,实在难以定夺。”   “这——”   老太太和赵峰神色稍稍缓和了下俩,彼此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我。   “茗儿,你——”赵峰张了张嘴,看上去有些迟疑。   我也只能一脸的无奈——我只是闲着没事的时候看过几本医书,所写的东西又都是前世的见识翻译成这个时代的文字语言,根本不通脉象,哪儿知道这两个郎中在说些什么?   只是毕竟关系到自己,眼下这情形,又不能不说话,于是我想了想,然后看向那孔大夫的弟子:“那两位先生……”   两个郎中连称不敢,我没管他们,只是继续问道,“既然这脉象古怪,连两位先生也不能定,那咱们定北府中还有哪位名医能够把得出来?”   “抑或者是先等等,过些日子再给两位看看?”   很明显的,我见到这两个人松了一口气。   “若说还有哪位大夫能定下来,那定然是家师孔老先生了。”孔大夫的弟子毫不犹豫地说道,将自家师傅推了出来。   我就知道他会去搬救兵。   于是,我转头去看老太太,然而还没等她说话,赵峰已经在一旁对着屋外吩咐道:“赵忠,你立刻去孔大夫府上,请他无论如何都要过来一趟!”   “是!”   正在院子里面候着的赵忠立刻应了一声,脚步声便很快的远去了。   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其实我真的不在意今晚一定要出个结果——左右都已经在肚子里了,日子还早得很,迟早会知道的,何必这么着急?   搞得这般大动干戈的。   不过,考虑到这个时候新年将至,这个消息无论是对赵峰自己,还是正处在困境中的赵府,都是一个大大的好兆头,能够激发斗志,提振人心,因此,我也就随他们去了。   屋子中安静了下来。   问完了话,我便闭上了嘴巴,斜靠在软垫上歇着,两个郎中站在一旁,也不敢说话。晴雅和香莲给老太太搬来了张椅子坐着,至于赵峰,则一边搓着手,一边在屋内走来走去,那种焦躁不安的心情,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我估摸着怕是那天在青石口上,鬼潮突然袭来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紧张。   至于柳氏,因为没人给她搬椅子,因此只能自己站在一旁,大概因为没能看到好戏的缘故,脸上有些失望,只是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   就这样过了一刻多钟的时间,门外才又有了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房门打开,几道视线立刻往外面望去,只见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院子,赵忠步履匆匆地在前面引路,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孔老大夫。   说实话,我还真的挺同情这位老大夫的——这么一把年纪,这么冷的一个大晚上的,还是小年夜,还亏得他舍下家人,这么急匆匆地就赶了过来,仅仅只是为了来确认我有没有怀孕。   看他那有些衣冠不整的模样,我甚至能够想象到赵忠是怎么催他的。   孔大夫进了屋子,我眼看着心急火燎的赵峰就要说话,不得不抢先开了口:“紫菱,给孔大夫端杯热茶,先暖暖身子。”   “是,夫人!”紫菱应下,然后去冲茶了。   赵峰扭头看了我一眼,见我在拿眼睛瞪他,于是缩了缩脖子,不再插嘴。   老太太这个时候倒是平静了不少,竟然能有说有笑地和孔大夫寒暄着,感谢他上次的救治之恩。孔大夫则表示那是已经过世的宋道长的功劳,他不过是施了几针,实在不敢居功,两人这般来回谦让了几番,物中的气氛倒是缓和了下来。   紫菱端了茶来,孔大夫接下,眯着眼睛喝了,然后才站起身,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李夫人,又见面了。”不得不承认,这一位终究是行家老手,在医生这个行当里打滚了一辈子,见过的凶险病症不知道多少,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这时候还能相当气定神闲地和我打着招呼闲聊。   “有劳孔大夫了。为了妾身这一点儿小事,这个点儿还将先生请来,实在是罪过。”   我也很客气地向他赔礼,还想站起身行礼,却被他阻止了。   “不麻烦不麻烦,”孔大夫笑呵呵地说着,一脸的亲近之意,“前些时日多亏了夫人和二公子守住城池,不然若是让那鬼潮进得城来,老夫这老胳膊老腿的,跑也跑不了多远,这条命怕是保不住的。今日闻得夫人有些碍难之处,老夫跑上这一趟也是应该的。”   “那也是同知和赵德指挥有方,各家奋勇,将士用命,还有相公回来得及时,妾身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我谦虚着,伸出了胳膊,想要给他把脉。   “不急不急。”孔大夫摆了摆手,先请旁边的紫菱和碧荷各自端来一盏琉璃灯,将周围照的亮堂堂的,然后才开始仔细打量我的气色。   看了一会儿后,又让我张口,看了舌苔,才坐下来,伸出三只指头,按在了我的寸口脉上。 第138章 恭喜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了这老头的身上。   他却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手指头切着脉,眼睛微微眯着,不知道在感知着什么。   名声这么大,这位孔老大夫,还真是有一手的——我可以确认,他的那三根手指之中,有血气正不断地有节律的涌动流转。   是医家的独有秘法吗?亦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手法?因为那其中的变化实在太过微弱隐晦,我不太敢肯定。   过了一会儿,他的脸色变得微微沉凝,似乎确实有些碍难,然后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才收回了手指,闭上眼睛,在思考着什么。   又等了片刻,大概忽然想通了什么,老头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嘴角微微翘起,眼睛睁开。   “孔大夫,情况如何?茗儿他……”又是赵峰这货。   孔大夫微微笑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我问道:“夫人这些日子可是吃了什么滋补之物?”   “滋补之物?”我也是一怔,没想到他居然问了这个问题,想了想,然后才说道,“前些日子不小心受了点儿伤,太太给了三根百年老参,后来还有许多黄精什么的补气之物。”   一边说着,我一边看了一眼老太太,见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便收回了视线,看着老头。   老头点了点头,像是确定了什么,然后又详细地问了我最近的胃口、睡眠如何,小便的颜色等等,最后还问了我最近一次月事的时间。   前面几个问题,我都对答如流,到了最后一个问题,我看了看场中,做出了一副羞涩的表情,迟疑了一会儿,才说了出来。   他掐指算了算,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笑了起来,似乎有些得意。然后忽的转过头,看向旁边站着的学生:“庆安,这望闻切问,你刚刚做了几条?”   至于那位朱大夫,他是连看也没看上一眼。   “这……”那个学生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道,“这最后的问诊,学生确实没做……”   “为什么没做?”   刚刚还绽放着笑容的孔大夫,脸顿时板了起来。   “学生……学生……”那学生被说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一时间说不出话。   “孔老先生,这是因为……”   旁边的朱大夫似乎想要解释什么。却被孔老头很不客气地打断了;“没问你,不用解释!”   “你以为我不知道?因为夫人身份尊贵,又有众多贵人在场,所以不敢问,觉得不方便问,对不对?想着自己本事大了,看看气色,切个脉就能了,是不是?”孔大夫面色严厉,丝毫不给情面地训斥道,“你怎么不想想,咱们这一行,与人命息息相关,当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事关夫人的身子,便是有所冒犯,夫人心里有所怪罪,也得硬着头皮问,甚至穷究根底地问!你是大夫,不是家奴!要知道,许多时候,这差池,就在这一问之间!”   “学生错了……老师教训得是!”   他那学生低着头,面露惭色,一副听从教诲的模样,   这老头也挺有趣的。   我在心中暗笑,看上去是在狠狠训自家学生,甚至让他下不来台,实际上是给他将屁股擦干净了——他都这么训过了,我们也不好再责难;顺带着也给自己解释一番刚刚的行为。   果然,这老头训完了学生,转过头来向我们赔礼:“看着这个不成器的学生,一时间有些上火,让夫人见笑了。”   “哪里的话,也怪妾身自己没有说清楚,”我自然也不会斤斤计较,轻轻笑着揭过了此节,“那孔大夫,妾身这脉象……”   “夫人这脉象……”   老头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笑着向着屋中的各人拱手行礼,“恭喜夫人,贺喜夫人,虽略有异于常人,然,这确确实实是喜脉,夫人有喜了!”   话音落下,屋内静了两个呼吸的时间,然后被赵峰一声惊喜的呼声所打破:“此话当真?”   原本有些凝重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   老太太也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紫菱、晴雅、香莲等表情各异,柳氏的脸上,一丝恼意闪过,很快恢复了冷淡的模样。   “此话自然是真的!”孔老头这一回倒是掷地有声,“以老夫数十年的经验看来,这确是喜脉无疑。”   “可是那脉中的异状……”   刚刚被无视的朱姓郎中,也不知道是好奇心过甚,还是有什么想法,在一旁插嘴问道。   空气瞬间又有些冷,让那些几位不得不暂时按捺下了那份喜悦。   这一位脑子还是不够啊,钻研精神是有了,可是这么败兴的,今日之后,怕是讨不到好果子吃了。   “脉象应指圆滑,亦通畅流利,显是滑脉无疑,那略有些沉凝之感,然显然是因气血沉寂凝练至某种程度所致。”老头的话让我的心中一跳,连赵峰都没发觉的,竟然让他给推测出来了,这……   不过他随即的解释,让我心又松了下来:“以夫人之身,显然并无武道境界在身,应是服用了不少的珍稀补品乃至天材地宝所致。”   偷偷瞧了一眼周围,眼见着没人在乎,我暗中出了一口气。   “至于那喜脉若有若无,时隐时现,便更好解释了,按照时日推算,夫人这胎时日尚短,按理此时应脉象未显,只是因为有着天材地宝滋润,这胎儿天生不凡,生命强健,才有所早显,但也因时日不足,故而仅仅有些征兆。普通的庸医,只会循规蹈矩,遇上这等复杂交织之事,自然只能束手无策。”   说到最后,这老头有意无意地瞧了朱姓大夫一眼,那朱大夫一脸的羞愤,却一时间又不敢说话,只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然而,此时已经无人在意他了,老太太脸上喜形于色——那些脉象之说,她大概也听不懂,只是听到了某句话:“孔大夫是说,这孩子天生不凡?”   “没错,能在此时便造出这般的动静,此子将来,必有不凡之姿,怕又是一位赵二将军,”老头呵呵笑着,又向着赵二行了一礼,“恭喜赵二爷后继有人了。”   “嘿嘿,嘿嘿……”   赵二这货搓着手,侧头看着我,一脸的得意洋洋,不断地嘿嘿笑着。   “夫人……”紫菱和碧荷也凑了上来,脸上满是兴奋之色,紫菱甚至有些喜极而泣的感觉。   场中一时间很是喜气洋洋的。 第139章 交易   “好!好!好!”   老太太站起身,笑容满面地连说了三声“好”——她一向宠自家小儿子,听到这个消息,更是愈发的喜不自胜,脸上的皱纹都绽成了一朵菊花。   “晴雅,去取诊金来!”她赶紧吩咐着。   “不忙,不忙,”孔老头连连摆手,示意先不急着这个,转头又看着我,继续说道,“当然,这胎儿康健强壮,母亲孕育起来,便要辛苦不少,老夫这儿有一套‘五兽戏’,乃是家师所传,动作古朴舒缓,夫人如今正好方便修习,虽不能如武道秘法那般锤炼身体,但是能调理气血,活络筋骨,蕴化精微,于身体和胎儿大有裨益。”   他的语气相当诚恳,似乎是随口之间,便要将这套动作传授与我。   若非我看见他那弟子脸上惊讶羡慕的神色,以及知晓这世界这类秘法的珍稀程度,怕是真的   以为这是如同广播操一般的大路货色了。   “这……”没有立刻答应下来,我脸上犹豫了一会儿,“这怕是老先生的师门秘传,妾身又何德何能……”   话未说完,便听孔老头说道:“夫人解决了恩师的临终之愿,老夫以此套法门相授,也是应有之义,夫人就不必推辞了。”   “临终之愿?”我眨了眨眼睛,怎么忽然又和这老头的老师搭上了边?   “是,家师当年在关内也曾名噪一时,被称作医道圣手;可惜后来呕心沥血,意图重现古医传说之中的剖腹开颅之术,却穷尽数年之功始终难有寸进。十数人之中,只有一二人能活,往往病人行此术后,便始终高热不退,创口流脓,随后哀嚎数日而死。后来家师甚至因此被人诉至官府,名声大损,不得不放弃此为;”老头言及此事,有种不胜唏嘘之感,“此事家师一直引以为憾,临终之时都念念不忘。老夫本以为此事就此过去,却不曾想此次蒙夫人提点,我定北府竟然能重现此术,想必恩师冥土之中,亦会欣喜不已。”   好吧……这话说得真是委婉——也是,哪怕是郎中,好歹也是文化人嘛,当然不可能**裸地和所谓的商人一般,说着什么**裸的交易的话。   不过在场中人,都是人精,又怎么会听不出来他话中的意思。   一时间,原本喜庆的气氛有些古怪起来。   看着我们的眼神,这位年纪大了,脸皮终究不够厚,表情变化间似乎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大概真的是牵涉到师傅的遗愿,哪怕如此,他也依然故作不知。   “孔老先生过誉了,”我赶忙说道,缓解着场中有些尴尬的气氛,“那些条例不过是妾身自古医书中寻章摘句出来的罢了,算不得什么功劳。”   “这古医书……”   看着这老头眼神中的那充满希冀的目光,我有些于心不忍,但最后还是咬了咬牙,残忍地打断了他的念头:“这些书尽是妾身往日于省城家中无意中翻到,如今自是散落在家中各处,一时间也难以找寻。”   老头眼中的光彩瞬间暗淡了下去。   当然,在宋老道死后,他总归是这府城中的医术第一人,我也不能让他真的失望,甚至以为我是敝帚自珍,又赶忙说道:“当然,妾身的记忆尚可,这些时日以来,感念于此次守城的各位将士所受伤痛之苦,便想着将那些记下来的字句整理成册,如今已经完成了几章,只是妾身于医道上并无太多见识,笔录之间,唯恐有所疏漏,贻笑大方之家。不知,能否请老先生抽空校阅斧正?”   “这……”孔老头愣了一下,回过味来后,顿时大喜,“谈不上谈不上,老夫自己才疏学浅,又岂能谈得上斧正?不过是拜读讨论一二罢了。”   如此,便是交易达成,算得上是双赢?   老头儿解开了心结,我也觉得赚到了——作为有着仓鼠癖的我,任何一点儿新的技能,都能让我开心不已,更何况,这功法能让他的弟子眼热,想来也不会太差了。   这些日子学不了武功,学点这个养养身,积累点底蕴也是好的。   事情既然了结了,孔老头自然也不会多留,只是约了这几天每天上午来复诊一次,顺便教习那“五兽戏”,我也允诺了将写好的书册着人抄上一份送到他府上去,然后便由晴雅奉上了诊金,送出了府去。   屋子里面就剩下了我们几个人。   彼此看了一眼,虽然气氛不错,但老太太在场,总是有点儿不自在,加上还有个柳氏在一边碍眼,我也不想继续待着了,便向老太太告辞:“太太,媳妇还有点儿闷,就先回房歇着了。”   如今的我,也总算有点儿资本了。   “嗯嗯,茗儿你早点儿回房歇着去,养胎要紧,养胎要紧。”老太太乐呵呵的点头同意了,“又有些嫌恶地看了一眼柳氏,下了逐客令,“凤丫头,你也早点儿回房吧。”   没去管柳氏的眼神,我起了身,和赵峰一起回了自家的院子。   一路上,若不是顾忌着我,他走路大概都要飘起来了。   刚入了房中,赵峰那份压抑不住的兴奋,便立刻爆发了出来:“哈哈,我赵峰有后了!和茗儿有孩子了,嘿嘿嘿嘿!!!”   一边开怀大笑,一边还凑上来,小心翼翼地抱着我要亲上一口。   有些无奈的用眼神示意那两个正在窃笑的丫头赶紧出去,我任凭他轻薄了一会儿,直到他要把耳朵凑到肚皮上说要听听孩子的动静,才一把将他推开。   “还早得很呢,哪儿这么快就有动静了?”   “可孔大夫说他天资……”赵峰嘟哝着,见我瞪了他一眼,才闭上嘴巴。   我叹了口气:“孔大夫是大夫,他自然可以这般说,可咱们可不能随意往外讲。你也清楚,大凡天资出众者,必有劫数。才情越高,劫数越大。寻常人家养小孩,可都得起个贱名才好养。咱们家虽然不用,但也没必要自找麻烦。”   这是这个世界颠不破的真理,赵峰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   终究是自己的孩子,我可不想他吃上太多的苦。   唔……   我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这么早就开始担心他/她了吗? 第140章 认错   这算不算是某种自身的母性开始苏醒?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忽的醒悟过来,摇摇头,努力地不去再思考这种拷问人性的问题,然后正好听到了赵峰自言自语的咕哝:“好男儿就得多多磨练才是,老子一路不就是这么过来的?温房里面的花,和关内的那帮娘娘腔一样,能有啥用?”   见我挑着眉头看过去,他立马住了嘴。   这个道理倒也没错——如果真的是男孩的话,因此我也没和这夯货争辩,只是和他说起了另一件事情:“明日里请还得鲁达鲁大夫来府上一趟。”   “这是为何?”   “带他和孔大夫见上一面,顺便让他将那稿子抄上一份,交给孔大夫,再带上束脩,算是拜师礼,孔大夫会给这个面子的,”我细细地解释着,“鲁大夫虽然这些时日治好了不少伤兵,然而毕竟非是正统医家出身,根基上还是有着缺失,正好跟着孔大夫学学。加上他也有着不少开腹的经验,和稿子正好相互对照,可以给孔大夫详细解释。”   孔老头终究是关内出身的医生,在定北府这么多年,也被捧惯了,心气够高,不可能真的让他做赵峰军队里面的军医。   反倒是底层出身,一直落魄,受了我的恩惠才发达起来的鲁达更加适合,如果性子合适,再好好培养一番,日后若是开办军医院,那头儿的位置说不好便会落在他的身上。   “茗儿你看着办吧,”赵峰对这种小事很是无所谓,只是依然有些愤愤不平,“那孔大夫真是打得好算盘,一套不知所谓的功法,便将茗儿的心血之作骗到了手,茗儿你也是的,居然就那么答应他了。”   这货有着家传武学,又擅长推演功法,对于那套只能养生的“五兽戏”自然很看不上眼。   由于前世的记忆,我对于分享知识这种行为倒是没放在心上,甚至因为得到了这套怀孕期间还能修行法门,还有些高兴,因此帮着他说了两句话:“也不能这么说,那些终究是古书中的字句,一些妾身验证过了,一些还没有来得及验证,有孔大夫把关,也不至于出大岔子,惹来麻烦。”   毕竟两个世界并不完全一样,有些操作,说不定还有些水土不服,得因时因地制宜,只是我没有时间,也没这个条件一一验证,孔老头有着丰富的经验,可以避免走上一些弯路,为此给他加个署名,也是值得的。反正他也没那个胆子敢把我的贡献给昧掉。   “更何况,有了孔大夫,妾身的这册书也能尽早得到认可,多救些人,也算是给宝宝积福了。”   “说得也是,”加上了这个理由,赵峰想了想,稍微释然了些,却因为听到宝宝,又坏笑着凑了上来。   “对了,给我摸摸,看看这小子怎么样了……”   “别,还小呢……”   “我就摸摸,就摸摸……”   “喂。你轻点儿啊……”   ……   被他调戏轻薄了一番后,我们唤来了紫菱她们,帮着洗漱上了床。   这一回,赵峰倒是真的小心翼翼了,只是盖着被子,轻轻地将我搂在怀里,没有再动手动脚的。   我头枕在他的臂弯上,长长的青丝披散下来。   “茗儿,你……前两天是不是就已经知道了?”   赵峰一边轻轻捋着我的头发,一边状若毫不在意地问道。   “相公为何如此说?”我愣了愣,却没有立刻否认——这货既然这么问,那必然是有些把握的,他的感觉太灵敏,我可不敢离着这么近扯太大的谎,更何况,这个时候否认也没有意义。   “这几天,你一直有点儿怪,武功也不练了,为夫起初以为是晴雅的事,可是后来想想,茗儿你也不是这样的人。”   “是有一点儿心血来潮的感觉。小时候身体弱,宋道长教了妾身一门呼吸法,一直没有丢下,因此感觉有些灵敏,这一回似乎有些隐隐的感应,但是也不敢确定,怕说了让相公空欢喜一场。”我侧过头去,露出了有些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因此,便想着还是先缓一缓再说……”   “啪!”   话没说完,赵峰便略有些重地拍了一下我的屁股。   “?”   我脸上泛起一丝热意,带着疑惑,转过头不满地看着他,却见他一脸的不爽。   “咱们可是拉过勾的,你这次又隐瞒为夫,让为夫这些天一直提心吊胆,该当何罪?”   “这,这不是妾身也不敢确定嘛?”我张了张嘴,最后弱弱地说了一句。   “啪!”   又是一下:“不敢确定就不告诉为夫了?”   “你!”   我又羞又恼,干脆侧过脸去,不睬他了。   然后他竟然也一直没有动作。   过了好半天,感觉身后依然没有动静,再转过头,却见他依旧板着脸,也不说话。想了想,有些忐忑地问:“相公,你……没真的生气吧?”   “你说呢?”这货斜着眼睛看我,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   “那……那妾身错了就是了。”   我嘟囔了几句,最后扁着嘴,委委屈屈的认了错。   虽然我如今不怕他,但是这时候还是给他个台阶下,别再惹毛他为好。   “下次还敢不敢了?”他又抬起手。   我缩了缩,闭上眼睛:“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手掌轻轻落下,抚在了肚皮上,又轻轻揉了揉,语气似乎相当的遗憾:“可惜还是早了点,摸不到动静。”   这货……果然,刚刚又是装的,我撇了撇嘴。算了,他开心就好,因此也没去赶他的手,任凭他抚摸着。   “对了,你还有什么心思在瞒着我?”大概发现了我的表情,这货竟然又开始不依不饶起来了。   “没有了!”   我闭着眼睛,随意地应着。   “真的?”这货的表情是明显不信。   “真的……”我睁开眼看着他,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改了口,只是声音又弱了下来,“嗯,是有一个,只是说出来怕相公生气。”   然而,我就看见他那双浓密的眉毛耸了耸,从薄薄的嘴唇中吐出一个字来:“说!”   “那个……相公,你,你什么时候纳妾?”   我做出了一个有些惆怅的表情,声音越说越弱,“妾身觉得,碧荷……挺好的……” 第141章 心跳   “你!”大概是出乎了他的意料,赵峰愣了愣,随即脸上怒意又是一显,只是看见我脸上的表情,才强行按捺了下去。“不是说好了不提的,怎么好端端的,又说起这茬子了?”   “妾身这不是有孕在身了吗?”我脸上有些红,又似乎有些黯然,“不能伺候相公,而相公正值年轻气盛,又日日习武,精力充沛,一连憋上十来个月也实在太过辛苦。”   “以妾身想来,相公便是不在家中,那去眠花宿柳之地消遣也是免不了的,妾身便思忖着,相比于相公去那地方厮混,和那些不清不楚的烟花女子勾搭,还是家中人伺候着好一些,至少身家清白,也干净放心些。”   以这货的年龄、精力和资本,想让他守着十多个月不行房,那简直就是个笑话,与其让他去那些不干净的地方,还不如在家里找个能拿捏得住的。   我可不想这货在外面搞七捻三的,觉得脏,万一沾染上什么乱七八糟的毛病,然后再传染给我……   反正哪怕被老道士给强定了天婚,在这个世界,也就是个后宫之主的份儿。按照我的估计,这货日后的后宫里,根本不会缺人——他那日显现出来的那颗命星,我又不是不清楚,以后少不了桃花的。   干脆趁着现在,先找个给填上。   “你是在担心这个?”听了我的解释,这货反倒有些气乐了,“担心为夫会去勾栏厮混?”   我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面上露出不解之色:“难道不会吗?妾身之前在后宅,听说大兄可是那儿的常客,有时候也带着相公一块儿去,相公之前在省城里,和同僚们喝酒,也是在那种地方。”   “咳……咳……那……那是兄长和同僚们硬拉着,为夫也不过逢场作戏罢了,没,从来没有过夜的,”被我这么一说,赵峰面上忽然显出尴尬之色,相当生硬地转了话题,“至于其他的,为夫自有打算,茗儿你就不要操心了。”   嗯,抓住了他的把柄,他再没法那么气势汹汹,这气氛总算缓和下来了。   不过我还是有些好奇,这个年纪的青年男子,可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那妾身能否问一句,相公究竟是何打算?”   当然,如果他不方便说,我也不会继续追问下去。   好在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告诉了我:“就是那李伯风李道士在那前朝密藏里面寻到的一门秘术,为夫一直打算修行一二,只是之前始终拿不定主意,如今茗儿有了身孕,为夫便可以放心修行了。”   李伯风……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个道士,在我的眼中一直都挺神秘的,看着像是玉清道的,可实际上却实灵宝道的弟子,连宋老道临终的时候都要留他下来交托些遗言,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他提供的秘法……呵,真的是从那密藏里面寻来的?   出于某种不太放心的念头,我便继续问了下去:“那是什么秘术?能让相公迟疑这么多时日,直到这个时候才能修行?”   “唔,一门能够弥补兵家秘法缺陷的秘法,”赵峰有些语焉不详的,眼神也闪烁不定,“为夫已经翻阅过了,确实是正本,也是为夫运气,没什么缺页和疏漏。只是修行起来有些麻烦。即便以为夫的资质,亦需要闭锁精关一年左右的光景,若是在这期间泄了精气,不仅前功尽弃,还会引来反噬,气血错乱之下,功力也会倒退不少。”   “啊,那岂不是很危险?”我有些惊讶,一脸担心的模样。   “没什么危险的,按部就班地做就可以了,为夫的意志力还是可以的,”他看着我,眼神中带着调侃的笑意,似乎在嘲笑我所打的小算盘。“怎么样?这下茗儿你可放心了?你家夫君不会出去乱搞的。”   “……”   这货还真的打算这么清心寡欲一整年啊?按照星命来说,不应是开始走桃花了吗?   一时间,我都不知道是该感动他的专一,还是该对道藏中记载的星象之术产生怀疑。   “嗯,妾身放心了,”我脸微微红了红,忽然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对了,缺陷?相公所修的兵家秘法有着缺陷?”   修行有缺陷的秘法,这个可不是他的风格啊?   赵峰思索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着语言,然后才细细解释道:“唔……其实并非为夫这一家的,乃是天下间所有兵家秘法所共有的缺陷。或者,也不能说是缺陷。既然试图勇猛精进,借了军气外力,以求短短时间内便有突破,那也必然会有着一失,不可能处处皆得的。”   “人之自身终究有着局限,有时候不得不依靠外力。譬如为夫与全伯,虽然为夫的资质强过全伯,但也不会差得太远。然而为夫在数年前便踏破了那重关卡,如今甚至更进了一步,而全伯到了将近不惑之年,精血即将开始枯败之际,才借着天材地宝的药力勉强突破,之后便再无寸进。便是因他未曾修习兵家秘法,完全依靠自身修行之故,赵忠将来亦会是如此。”   赵忠走得是这条路子吗?缺乏武道天资的赵德,显然就是另一条速成的路子。   “那这门秘法……”   “这门秘法自然也不能完全弥补,但是至少可以补上个三四成,有了这一层,将来若是遇上不对,以为夫的底子,扛过去便不算困难了。”   说话间,他的眼中有些诡异的光芒,但是没有解释到底会面临着什么不对。   我很知趣地没有继续问下去:“既然如此,相公心中有数便好。”   本以为话题到此结束了,却没成想,这货竟然没想着罢休,而是忽然变了脸:“为夫心中自然有数,只是茗儿,为夫觉得你可没什么数啊。”   “此话怎讲?”我愕然,抬头看他。   “又是隐瞒,又是劝为夫纳妾的,”赵峰的眼中透露出了一丝威胁的神色,“你自己说说,你心中有没有数?”   “可是……”我试图想要辩驳,只是看他那模样,很干脆地投降了——这货只是要找个理由轻薄而已。   既然也抗拒不了,那便享受吧,反正他也做不了什么……   于是我很干脆地闭上了眼睛:“这……确实是妾身错了,任凭相公处置……”   过了良久,他也没有动作,我有着奇怪,正要睁眼看他,忽然,搂着身子的两只胳膊紧了紧,随即,两瓣温热的嘴唇吻在了额头上。   轻柔的鼻息吹打着脸蛋,让我心中一颤。   “玩笑而已,只是,下次不许这样了。你家相公心里,可是特意给你留了块地方的。不要瞎想些有的没的,知道了吗?”他的声音很是温柔,没有一点儿平日里的惫懒或是骄横。   “……嗯……”   心忽然跳了一下,过了良久,我才闷闷地应了一声。 第142章 年前(1)   从这天以后,我在赵府中的地位,便进入了一个新的层次。   每次去请安的时候,老太太的脸上,都是充满着慈祥和蔼的笑意,原本就相当和气的语气,变得带上了几分真正的关切——这是往往只有赵二那货才能有的待遇,旁边随侍的丫鬟也一直都是香莲,基本见不着晴雅的面。   闲聊的时候,她给我传授了许多所谓的“养胎秘法”——当然,绝大多数都被后来知晓的孔大夫嗤之以鼻;各种安胎的补品之类,也如同流水一般送到了院子里面。   我自然是来者不拒。   毕竟时日还早,身子没有太大的变化,除了偶尔“害喜”,以及有些嗜睡之外,并没有太多的反应,因此,日常的事务我也没有放下。只是在旁听老太太她们安排祭祖和府中宴席事宜的时候,有了一张专门的椅子。   那些过年时候迎来送往的礼品之类,也老太太在闲聊中也为我做了专门的详尽讲解,让我最后扫尾确认的活儿,轻松了许多。   掌管着后宅家业的活计,比之从前更是轻松了不少——之前老太太总是会留给我的一些鸡零狗碎的事情,算是彻底消失不见了。   因此,从小年夜后,一直到除夕,我每天只需要早上忙活一个多时辰,之后便可以算是无事一身轻了。   比前些时日轻松了不知凡几。   唯一有些麻烦的,便是那些来串门聊天,不乏巴结之意,或是央求着给捎带些兰蔻坊珍稀货物的妯娌和赵家小姐了。不过这些人在老太太发话,不要扰了我的清净后,便消失得干干静静。   当然,说是无事,不过是没有这些日常的杂事罢了,一些该要做的、该要学的,还是不能放松。   比如继续写书,以及,练功。   孔大夫每日都亲自上门来看诊,顺带着教习我“五兽戏”的动作和心法技巧。   第一天上门,得知鲁达要拜他为师,并且见他拿出那份束脩的时候,这个老头所表现出的那种愕然和强行忍耐的表情,实在让人觉得有些好笑。   作为关内医家名门所出的弟子,对于鲁达这种近乎巫医出身的野路子“医师”的观感,又岂是一个“鄙视”所能概括的?   当然,最后看在书册和我的面子上,他最后不得不捏着鼻子收下了这个徒弟。   不过,我觉得他肯定没有想到鲁达的实操经验究竟有多丰富——哪怕是一个杀猪匠,在手术台上开过几十个人的肚子,做过几十台手术后,所积累的经验,也绝非孔老头这个内科圣手,外科小白所能比的。过些时日,等他逐渐了解这个徒弟,大概就要喊“真香”了。   老头的心胸还算宽广,哪怕是有了这一出,依然很认真地教了我“五兽戏”。   所谓的“五兽戏”,便是模仿的龟、蛇、鹿、熊及鹤五种兽类,每一种各有一个基础架势,分别取龟之坚忍、蛇之绵长、鹿之安舒、熊之沉稳、鹤之轻捷,然后以此为基,再演化出一动一静两“戏”。   即便是“动戏”,动作也舒缓古朴,毫无烟火之气,主要是用于活络筋骨,温养内脏,调理气机,壮大本元,并非沙场搏杀之术,难怪赵峰看不上眼。   不过我却学到了不少。   毕竟自家的系统里面有着“蛇吞龟藏诀”这道家法门,至今为止我也已经修习了一段时日,还在小黑屋中接受了许多先辈先贤的见解,对于这个世界所谓的“龟”、“蛇”之道,有着自己的一些想法,如今学着这五兽戏中的“龟式”和“蛇式”,感受着医家的见解,更是有着触类旁通之感。   而“熊式”,则让我有了一些额外的惊喜——赵峰之前所传授的那熊怪的发力技巧,我由于自身武道不精的缘故,只是囫囵吞枣地记了个大概,基本都没法用出来,也难以理解;反倒是学了这“熊式”,体味到了那股“安稳不动如大地”的感觉后,与那技巧两相对照之下,对于那看似简单,但却蕴含着一些玄奥意味的发劲技巧,还真的觉得通透了许多。   因此,这三式我学得还算快,基本上“龟式”、“蛇式”一天一个基础架子,“熊式”则学了两天,虽然细节上依然需要不断打磨,但是到了除夕之前,用孔老头的说法,这三式,我算是堪堪入门了。   即便接下来的“鹿”、“鹤”二式,我的进度一下子缓慢了下来,然而这已经让他足够惊讶了,连连称我资质惊人,世所罕见,甚至说出了他的师父,若是得知这套“五兽戏”有了我这样的传人,冥土之中也该欣慰这样的话。   当然,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并不会因此沾沾自喜。   除了这“五兽戏”,那“蛇吞龟藏诀”我依旧在每日饭后修行着,用于蕴化水谷精微,凝练、积累气血,由于这些天滋补之物一直不断,那份积淀也越发的浑厚起来,使得我每天不得不在下午的时分,多练上几趟“五兽戏”,将其用来温养筋骨内脏。   “这一式有些沉稳守拙的味道了,不过腰再松些,往下去三分,对,这样便可。”   二十九这天的下午,我正在院子里面练着“熊式”,赵峰则在一边看着,顺带开口指点。   由于到了年关,军营里面除了留了些人值守,剩下的基本上都放了回去,赵峰这货也愈发的清闲。   到了今天,更是连军营都不去了。   因此,他除了准备祭祖事宜,每日间打熬气力,修行秘法之外,甚至还有空来看我练习这套导引术。   这货于武道上的天资确实高绝,我恪守着这个世界的规则,没有和他说过一句“五兽戏”的精要秘诀,然而仅仅只是看我做了两遍,他便能找出我动作中的不谐之处,并且指出来。   见他还有着这般的好处,我当然不会因为面皮的缘故而放弃了这座宝山,索性许出了不少的“不平等条约”,请他在旁边指导,以期能够更快的掌握——反正就算不许,平日里也少不了被他摸摸抱抱,调戏轻薄的,干脆正大光明的准了,这样还能换来一些好处。   他自是欣然同意,心甘情愿地做了我的教头。 第143章 年前(2)   我按照赵峰的指点,将腰松了松,又往下移了三分。   “啪!”   一巴掌拍在了屁股上。   全身的肌肉下意识地绷紧,屁股稍稍抬起。   没顾得上看他,我心虚地看了看周围——还好,因为要练功的缘故,院门紧闭,紫菱等下人都远远地避了开来。   心下一定,我正要去瞪那货,却听他反而先开了口:“对,就是这样,让你松腰,可没让你撅屁股的。”   话很粗,但是语气很严厉,一时间也不知道这货到底是真的在指点,还是趁机占便宜。   瞟了他一眼,见他依旧面无表情,于是我没奈何地,只能继续维持着这个架势,专心体悟着“熊式”的韵味。   果然,依照这个姿势,那种连接大地,稳如山岭的感觉,比之刚刚更加清晰透彻。   仿佛仿佛自己如今已经化身为了一只体型壮硕,格外沉重的巨熊,然而却时刻都能够从大地中汲取到充足的力量,因而没有丝毫的笨拙之感。   脑海中,曾经那只熊怪挥掌的动作,自然而然地开始缓缓地回放着,耳边隐隐传来了赵峰当时指点的动作要领。   忽然,我心念微动,整个人与那只想象中的熊怪,仿佛合为了一体,抬起脚,近乎无意识地一踩地面,一股力道顿时从大地而起,传至踵、腿,随后,伴随着扭腰摆胯,脊椎一起一伏,纤细的手臂被带动着用力挥出。   “啪!”的一声,巴掌震破了空气。   “这……”   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全身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一般,身子一软,一个趔趄,差点跌坐在地。   幸好赵峰抢上前来,一把扶住我,脸上满是紧张之色:“茗儿,刚刚怎么了,怎么突然……”   撑着他的胳膊,喘了两口气,气血流转之下,两个呼吸之间,原本有些脱力的身体便恢复了大半。   感受了一下全身,似乎并没有什么损伤,然后我才直起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是妾身有些不自量力。刚刚忽然有一刹那,觉得自己就是一头熊,然后心有所感,便使出了相公你上次教的那一招。”   “那一招?”赵峰顿了一下,终于想了起来,“哦,是熊怪的那一招?对,刚刚的发力确实是……茗儿你竟然学会了?”   他的脸上露出了极其惊讶的神情。   “嗯,妾身觉得这熊式和那一招似乎有些共同之处,心下里琢磨着,便使了出来。却不想一下子脱了力。”   我点了点头,向他解释了一番刚刚发生的情形。   这货闭上了嘴巴,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我有些莫名其妙。   “不,没什么,”赵峰垂下了眼帘,试图掩饰他的惊讶情绪,“为夫知道茗儿你资质极高,却没想到你竟然这么高,竟然能够触类旁通,借形悟术,”   “借形——悟术?”我仔细地咀嚼着这个词。   “对,模仿某种生灵入了神,得以习得某种秘术,这是唯有天资极高者,才能有的机缘,”这货先大大称赞了我一番,然后却表情严肃地告诫我,“只是茗儿今后万万不可再如此莽撞。”   “莽撞?”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刚刚除了有些脱力,似乎……并没有什么不适?”   随着气血的流转滋润,连这点儿脱力,现在都基本已经恢复了。   “那是因为茗儿已得了‘熊’的神髓,而且那套秘法,为夫亦是改良过,可于人身使用无碍,”赵峰说这话间,还隐隐有些自得之色,“由于各类生灵往往与人身并不相通,因此发力、动作也有不同。此类悟道故而最是凶险,发力稍有差池,便会损伤筋骨。为夫身子强健,倒是无甚大问题,可茗儿你于武道并无根基,身子骨也单薄,极易受伤,尤其是你如今有了身子,更是万万不能再行此举,明白了吗?”   看着他一脸的严肃,以及所流露出来的那副担心的模样,即便我觉得自己对于这一招似乎已经有所掌握,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然而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只能乖巧地点头答应,然后停止了习练,跟着他回了屋子。   进屋后,他自去寻茶水喝了,而我,则看见了屋中的书桌上,那放上的两张“万年红”宣纸。   这是我打算用来写春联的,只是一时间没有来得及动笔。   看着喝完了茶,正走过来的赵峰,我眼珠子转了转:“相公,这春联,今日便由相公来写,如何?”   “怎么,想看你家相公的笑话?”这货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当然,我可不能这么说,不然又得吃他一顿调戏。   还是得捧着他。   “哪儿的话,妾身的字虽然不差,但一直以来都是练的小楷,上不了大场面,远比不得相公豪迈大气,自成一体。”   我这也不算睁着眼睛说瞎话,他的字确实挺霸气的,也算是别具一格,不过嘛……   嗯,至少和这个时代流行的风气不太相合。   “真的?”赵峰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自然是真的。”我眼睛眨都不眨地扯着谎,“虽然若论起寻常写字,妾身自问不输相公,甚至敢说犹胜一二,但是这般场合,确实远远不如相公的格局大。”   反正如今赵老爷子和赵大也不在,府中没几个人敢嘲笑他的字迹。   赵二被我一连串的马屁拍得喜滋滋的:“那……为夫就献丑了。”   当下我帮他研好了墨,他提起笔,蘸了蘸,提在半空中,却过了好一会儿都落不下来。   “相公这是……”   我好奇地看着他。   他脸上红了红,似乎有些尴尬:“嗯……为夫一时间想不出该写什么……”   好吧……以这货的文采……   还是我来吧。   “稍微喜庆点的,”我想了想说道,“譬如,天增岁月人增寿,如何?”   “这个好!”赵峰眼前一亮,“那下联呢?”   “春满乾坤福满门,横批便是岁岁平安吧。”我随口接了下去。   “岁岁……平安吗?”赵峰顿了顿,略有些深意地看了看我,低下头,开始挥毫泼墨。   不一会儿,一副张牙舞爪的对联,便出现在了眼前。   唔……这玩意儿放在外面,估计真的会让鬼神退避了,我瞟了一眼正洋洋得意地吹干墨迹的赵峰,心中如此念叨。   “真是好字!”   当然,嘴上是这么吹捧的。   “都是茗儿的文采好。”这货难得的谦虚了一下。   我们两人相视而笑。   嗯,其实我是有点儿心虚的…… 第144章 除夕(1)   第二天,我和赵峰起得都格外的早。   赵峰罕见地没让我多睡一会儿,做完了洗漱,我先帮他仔细整理了一番,穿上那套庄重而繁琐的礼服,送他匆匆出了门。   然后,我才返身坐到了梳妆台前,让紫菱和碧荷帮着我梳妆打理。   今天是除夕,家族中要祭祖、大宴。尤其是这个世界有着冥土的存在,祖先们可是能于冥土阴宅之中享用到香火祭祀,甚至世家之中,法力强一些的,还会于祭礼之中观礼,默默考察、评鉴后人,自然不可有丝毫的轻慢。   因此,作为第一次参与祭祀的新妇,今日的我可不能如这几日一般的不施粉黛,甚至,以往常用的素雅淡妆也不适合。   碧荷从兰蔻坊的锦盒中取出胭脂水粉,帮我上着典雅庄重的妆容,紫菱则为我梳理头发,挽上适合今日场合的发髻,挂上各类环佩、珠饰。   毕竟是自小便跟着我的,尤其是年长些的紫菱,该做些什么,怎么做,都已是烂熟于心,并不需要费心指点。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前的玻璃银镜。   那个原本披头散发的淡雅少妇,随着她们的巧手,正一层层地发生着不可思议的蜕变,最后化作了一名雍容典雅的高门贵妇。   微微抿嘴,镜中贵妇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的笑容也是如此的含蓄,却充满华贵之气,与平素完全不同。   前世的自己,喜欢宅在后院,埋首于书卷、道藏的自己,执掌商会,纵横商场、横压北地的自己,于鬼潮中逆流而上的自己,如今常常在赵峰面前做出发嗔、娇羞之态的自己,以及,眼前的这个展现出雍容之态的华贵妇人。   这些面孔之中,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亦或者,都不过是戴着不同面具的自己?   事实上,连我自己都有些疑惑。   面具戴得太久,如今,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了。   真不知道,这是一种悲哀,还是一种成熟。   心里轻轻感叹着。   毕竟,道家的修行讲究赤子之心,然而,我却早已经迷失在了这红尘浊世之中,哪怕读了再多的道藏,将那些功法练得再多,怕是也难以真正的超脱了吧?   不过,这似乎也没什么关系——毕竟,这个世界的道门,虽然有着诸多的玄异,然而自从上古时代结束后,数千年来,还没有听说哪一个道人,是真正的踏破了那道门槛,求得那份传说中的功果的。   所以,其实并没有什么打紧的。   或许是今日里醒得太早,还有些浑浑噩噩的,也或许是即将迎来新的一年,在这挥别过往,迎接未来那难以预知的大世之际,心中有些忐忑,一时间不禁生出了某些难以言喻的感慨。   微微闭了闭眼,将那份疑虑自心间拂去。   镜中的贵妇露出了一抹恬淡的笑容,我仿佛也随之释然了不少,从那些复杂的心绪之中清醒过来。   画完了妆,穿上比之赵峰那套更加繁琐的华贵礼服,我出了门。   门外已经贴上了昨天赵峰写的那副对联,看上去很有一股子王八之气,转头瞧了瞧张口欲言的紫菱和碧荷,忍着笑,用眼神警告了她们不要多嘴,然后才往老太太那儿去问安。   这个时候的赵府,已经满是过年时候的喜庆气氛,处处张灯结彩,到处贴着窗花对联,门神也都换了新的,往来的下人,虽然都是步履匆匆,然而大多数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   进了老太太的院门,老太太已经穿戴整齐,不过身边却还没几个人,柳氏也不在身边,见我来了,笑道:“茗丫头来得倒是早。”   “相公起得早,媳妇左右也睡不着,索性便早些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笑着回道。   “几个丫鬟就够了,哪儿用得着你帮忙?”老太太似乎很是满意,招呼我坐下,让人送了碗燕窝汤来,“你有了身子,就不要这么忙碌了。”   推了两番,我还是侧身坐了:“毕竟今日有些忙碌,媳妇又是第一次,有些担不着底。还是多学学的好。”   “你啊,心思就是细巧,又肯学,桂凤那丫头,那时候可没你这么勤快。”   老太太又拿柳氏出来批了一番。   正巧这时候燕窝汤送了上来,她便换了话头,和我聊起了其他的事情,顺带着指导我关于祭祀所需要主意的一些细微之处,我频频地点着头,表示受教。   又过了些时间,府中的女眷们尽数都到齐了,看看时辰将至,听得外边小厮传来消息,说是祠堂开了,赵峰正准备着开始主祭。   当下,全场的视线顿时尽皆聚拢在老太太的身上。   毕竟是经历得多了,老太太神色平常,道了一声:“那咱们便走吧。”   随后便在前面走着,当先出了院门,身后跟着柳氏和我。   一众莺莺燕燕依着次序鱼贯而出,往着正屋而去。   此时的正屋里边,已经是大变了模样,帷幔高挂,香火鼎盛,赵家诸位先祖的画像悬挂在上首,青烟缭绕之间,画中人像有些隐约的浮动,仿佛一个个都活了过来。   场中肃穆庄严,即便是家中这群闲下来便叽叽喳喳的女人,这个时候也不敢发出丝毫的声音,都是静静地候着。   等待了小半个时辰,祠堂那边已经祭祀完毕,一众男丁齐齐往主屋而来,不过都停在了门槛之外。   唯有家中嫡脉的赵峰进了屋中。   屋内,以老太太为首,柳氏和我一东一西站在她的身后——毕竟柳氏是长房,哪怕如今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这个时候她还是得在我的上首。   并不需要任何人的指点,身后门内门外的一众男女已经按照地位的高低一一排好,人人凝神屏息,神色庄重,   场中鸦雀无声,等待着家祭的开始。   过了片刻,老太太回头看了一眼,微微点头,随后只听一声磬响,早已备好的祭品一道道自门外传递而至,经由各人之手,最后传至了老太太的手中,由她捧着放在了供桌之上。   待得各式菜肴、米饭、汤点、酒水传完,一一摆上了供桌,老太太才手捧着三支香,恭恭敬敬地对着先祖画像下拜,我和柳氏紧随其后,身后亦是一阵环佩碰撞的叮当之声传来,一时间,人人尽皆跪伏在地,供奉祖宗。   一阵穿堂阴风自门口吹了进来,在屋中打着旋儿。供桌之上的蜡烛不断地发出噼噼啪啪的炸裂之声。   来了吗?   我跪在下面,没敢抬头乱看,耳朵却支棱着竖起。隐隐约约的,自头顶那香火之中,一阵模模糊糊的议论之声传来,却无法听得真切。   忽的,似乎有人说了声什么,冥冥之中,仿佛有数道视线投注到了我的身上,堂中的阴风,似乎也在身边停驻着左右盘旋。   我一动也不敢动,过了片刻,这种感觉才忽的消失。   这个时候,老太太已经拜完,正站起身,将香插入了香炉之中。我和众人这才一一起身,躬身退了出去。   踏出门槛,我只觉得浑身一轻,抬起头,屋外依旧艳阳高照,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我望着碧蓝澄澈,毫一丝云朵的天空,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   之后的一整天,我都待在了老太太的屋中,聊天、喝茶,应付着老太太以及各家妯娌、姑子,虽然场面上十分热络,似乎如鱼得水,然而其实我只觉得十分辛苦。   也不知道她们哪儿来的那么多话。   一直到了傍晚。   除夕之夜,赵府自是一片热闹非凡。大红宫灯到处挂着,院内屋角处处烛火通明,将整个府中照得恍如白日。哪怕是下人们,都穿得花团锦簇的,穿梭往来,人人脸上都带着喜气。   今天府中给的打赏都挺大方的——越是艰难时刻,越是要凝聚人心,也难怪他们晚间都很是卖力气。   府中的宴会也很是丰盛,老太太心情好,新年到头的,没那个敢坏了气氛,哪怕柳氏,也一直在和自家儿子说着话,嘱咐着什么,没有乱说话挑事,因此,桌上女眷个个都相当放松,聊得很是热烈。   我却有些头疼——这身体如今正害着喜,又被她们围了大半天,实在有点儿头晕脑胀的。坐在席上,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尝上几口都怕是要吐出来。   因此,我只能勉强忍耐着,看看酒席过半,却只是吃了几口茶,面前的菜几乎一点儿都没动。   正想着是不是要提前退席,幸好老太太先开了口:“茗丫头,你正害着喜,若是有些不适,便先回去歇着吧,晚间还要守岁。”   我顿时如蒙大赦,稍稍做出了犹豫之态,便起身先行告退离去。   回到自家的屋子中,我一头倒在了榻上,喝了口紫菱和碧荷端来的清茶,挥手示意她们先下去歇着,然后双眼阖上,开始按照宋老道所传授的的吐纳呼吸法调息打坐。   过了大约一刻钟,感觉胸中闷气去了七七八八,舒缓了许多,才睁开了眼睛。 第145章 除夕(2)   紫菱和碧荷都已经出去了,屋中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不过几盏琉璃灯都点着,和屋外挂着的一连串八角宫灯相互映衬,将屋子里面照的明晃晃的,不输白昼多少。   毕竟是除夕之夜,这个喜庆的日子里,有些条件的,都会遍燃烛火,通宵不灭,讨所谓“照虚耗”的吉利,以期来年家中财富充实。   然而,虽然说是喜庆,此时的屋内却是一片冷清,没有人,也没有多余的声音。   唯有一点儿隐隐约约喧闹声从屋外传来,时不时的还伴有阵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不过隔了院子和窗户,听起来感觉有些遥远。   莫名的,一种孤独感笼罩上了心头。   刚刚在宴席上还嫌吵闹,觉得头昏脑涨的,可是如今静了下来,歇了歇,感觉好受了不少,一个人处着,却又心里有些难受了。   平日里一贯都独处惯了,也没觉得独自一个人会如何,甚至还觉得颇为清净,然而在这除夕夜,某种情绪却不由自主地往外翻腾。   人可真是一种容易受环境影响的生物。   我暗自嘲笑着自己。只是,看着头顶的房梁,心中却依然忍不住地在不断挖掘着,那些埋藏得或浅或深的回忆。   已经有些褪色的上一世,一年年的除夕夜,自己和那时候的父母,是如何过的?   这一世之前的十几年,又是怎么在家里和父母弟弟们一起守岁的?是怎么和那些小孩子一起,说着吉利话,去讨要压岁钱的?   今年除夕,我没有和他们一起过,他们如今在省城里面,是不是依然开开心心地守着岁?是偶尔在想念着我,还是已经将我抛在了脑后?那个有些多愁善感的母亲,有没有担心我在赵家的生活?   哪怕因为上一世的记忆,我心中其实和他们依然有着一些隔阂,叫父亲母亲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别扭。然而终究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受了他们的养育之恩,那份积累下来的感情,并不会短了多少。   只是,从嫁入赵家的那一天起,这阖家团圆的除夕夜,便再也不会有他们陪伴了。   环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屋子,落寞和空虚的感觉悄然缠上了心头。   下意识地想唤紫菱和碧荷进来,给屋子里面填充一点儿人气,然而我刚张口,却又停住了。   她们进来了,又能如何?   自己,终究还是一个人而已。   我幽幽地叹了一声,感觉身上有些冷,紧了紧盖在身上的毯子。   恰好在这时,“嘎吱”一声,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抬头望去,正好和探头探脑往里面看的赵峰四目相对。   他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露出了一个笑容:“茗儿你还没睡啊。”   我赶忙用手撑着,从榻上坐了起来:“刚刚在席上有些反胃,太太让我回来躺着歇歇。想着晚上还要守岁,一时间半会儿也睡不着。”   赵峰进了屋,返身将房门关上,然后走到榻前,一把将正要爬起来的我压回了榻上:“既然身子不舒服,那便继续歇着吧。”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解释道,不过看他那强硬的模样,便也没继续挣扎着起身,只是拿了个软垫斜靠着。   见我没在强求起来,赵峰起身,自己将外面的那套华服脱了下来——这衣服穿着麻烦,脱起来也很费劲,尤其是自己一个人,没有下人帮忙的时候。   不过既然他不让我帮忙,我也乐得看好戏。   好不容易将一套给弄了下来,这货明显松了一口气:“这玩意儿穿得气闷,比盔甲还麻烦。”   “礼服嘛,都是这样的。”我随口说道,“毕竟要合乎礼制。”   “都是那帮吃饱了没事干的酸儒搞出来的,”赵峰口中嘀咕着,“也真不嫌费事。”   对于这种明显有些悖逆的话,我自然是装作听不到,岔开了话题:“太太那边宴席结束了?”   “没呢,”赵峰一脸的不在乎,一屁股做到了榻边,和我紧紧挨着,“是为夫听说你有些不适,先退席了,怕你孤单,便干脆回来陪你。”   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了片刻,这货移开了视线,有些尴尬地撇了撇嘴:“好吧好吧,哄你的,不过是和那帮子人喝酒没劲儿。要么软绵绵的,一点儿都不爽气,看着就喝不了多少,要么就一个劲地吹牛拍马,明明没多少酒量,却强撑着要喝,惹得人心烦,索性为夫就先回来了。”   我垂下了眼帘——这货说话向来虚虚实实的,我也不知道这两句,哪句是真话,亦或者,两句都是假话。   不过,心里还是有股暖意在升腾而起。   “想家了?”我正沉浸在某种情绪中,冷不防赵峰忽然开口问道。   “嗯……”我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想要否认,“不,没有,妾身……”   一抬眼,却看见他的眼中满是揶揄的笑意。   情不自禁地脸上一红,低着头,好半晌才讷讷地说了一句:“是,是有一点,只是一点点……”   “刚刚进来的时候,一看见你,就想起了‘赤虎’,”赵峰却没放过这么个机会,继续嘲笑着,“你那眼神,和‘赤虎’小时候刚被牵来我家的时候一模一样。”   “赤虎”就是他**那匹神骏非凡的坐骑。   我的脸更红了,忍不住啐了他一口:“相公瞎说什么呢。”   “唔……”这货却是不管我,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手摸着下巴,“说起来,你的性子和赤虎也像得很,看着温温顺顺的,实际上倔得要死,骑得费劲,非得好好收拾,才会乖乖听话……”   这话,真是越说越出格了。   羞恼之下,我满脸羞红,便要抡起拳头去砸他,却不防被他用手抓住胳膊,轻轻一拽,便拉到了他的怀里。   两条粗壮的胳膊缠住了身子,淡淡的酒气和男人的荷尔蒙味道混合在一起,充斥着鼻腔。   “感觉好点了没?”   我正要挣扎,听见头顶上传来的轻柔嗓音,身体一下子僵住了。   空气一下子变得安静,耳边只剩下了两个人呼吸的声音。   良久,我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原本绷紧的身子松了下来,仿佛被抽掉了力气,软软地靠在他的身上。   粗糙的大手缓缓抚摸着我的头发:“茗儿你不知道,刚刚进来的时候,看着你那副模样,我有多心疼。”   “妾身……妾身只是有点儿……”我头埋在他的怀里,试图解释。   “有点儿什么?”   “……孤单吧……”我的话音有些发闷。   “孤单?”男人重复了一遍,沉默了片刻,拢着我身体的手,稍稍使了点儿劲,随后轻声笑道,“那,现在呢?”   “……好多了,多谢相公……”耳朵贴在他厚实的胸口,听着那缓慢而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有力的胳膊,我的声音压得很低,细如蚊蚋。   “那为夫以后便就这般陪着你,好不?”   “可是,相公你——”我抬起头,正要说些什么,却被他伸出指头,按在了我的唇边。   “你只需说好,或者不好便可。”   我头又低了下去,好半晌,才闷闷地吐出一个字:“好……”   “那便这么说定了,”赵峰语气得意,带上了几分调笑的意味,“还要拉勾不?”   “不用了……”   我抽了抽鼻子,继续将头靠在他的胸口,体会着那份温暖。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靠着,也不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伴随着清妙观中古朴的钟声,屋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越发的密集了。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只说了一声“相公稍等”,便从赵峰的怀中挣脱,下了榻往里屋跑去。   留下一脸莫名其妙的赵峰在外面。   在暗柜里面翻了翻,过了一会了,我捧着两样东西走了出来。   到了赵峰面前,笑吟吟地将东西递给他:“给,新年礼物,祝相公新年大吉大利,官运亨通,一帆风顺。”   那是一件玄豹的皮毛做成的大氅,以及一只我前些时日绣好的荷包。   “多谢夫人!”   赵峰一脸惊喜地接过荷包,和之前我送他的那枚玉佩一起,挂在了腰间。   “来,相公试一试这衣服,看看是否合身。”   我将大氅抖开——这玄豹皮既轻又软,还十分暖和,我看了都眼红——给他披在了身上。   赵府的裁缝还是很给力的,大小正正合身,那黑色的皮毛,在灯光下反射出莹莹的光泽,看上去便很是不凡。   “不错,不错,相公有了这一身,更加英武了。”   对于自己的礼物,我自是毫不吝啬赞美之语,而且确实很不错。   尤其是这玄豹的皮毛,还能够抵御刀剑和箭矢,不逊色于那些厚实的甲胄,更是给常常上战阵,总是冲锋在前的他增添了一份安全。   赵峰这货上下看着,又走到我的梳妆镜前,借着那面镜子,左右打量,一时间乐得合不拢嘴。   “还是茗儿有心。”他嘿嘿笑着,忽然拍了拍脑袋,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出了屋子。   过了一会儿,他手中捧着一个看着华贵精美的锦盒回来了。   只是……这锦盒看着好生眼熟……   “祝夫人新年平安顺遂,明年给咱们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赵峰装着一副斯文的模样,将锦盒递了过来,可惜那咧着嘴笑的表情实在太过出戏,用词也太过粗陋了些。   不过,我却没有顾得上对他嘲笑,因为这时候,我已经认出了他送过啦的这玩意儿是啥。   兰蔻坊最上等的胭脂水粉锦盒,嗯,我今早上用的也是这一套,不,是比这更高级的自用版……   一时间无语中,那憨货却以为我欢喜得傻了:“本来给茗儿的是另一些玩意儿,可是那天听说你喜欢胭脂水粉,我便让赵忠赶着去省城买了,听说是最好的铺子里面最上等的货色,不知道合不合……”   “嗯,很合适,妾身很喜欢!”我一把将锦盒抱在了怀中,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他,“不过,妾身想听听,相公准备的另一套是什么?”   “是几本古书,都从那前朝的遗库里面寻出来的。”大概是觉得礼物讨了我的欢心,这货看上去心情也是很好,“为夫见茗儿你很喜欢那本《山海志异》,便把剩下的几本也一并带了回来。”   “是古书啊,那妾身也要!”我一手抱着锦盒,另一只手伸了出来,一双眼睛对着他扑闪扑闪的,“你家夫人可是很贪心的,小孩子才做选择,妾身当然是全都要。”   然而,我的话音落下,他却没有做声,也没有动作,只是盯着我在看,看上去竟然有些发呆。   我愣了一下,似乎也发觉了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对,一时间窘迫之下,脸上顿时便有些发烧。   “好好,全都有,嘿嘿!”   这时候,赵峰却已经回过神,看着我的模样,突然凑过脸来,在我的脸颊上吧唧亲了一下,然后,趁着我还没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推开门,往外面走去:“为夫这就去拿……嘿嘿,哈哈!”   我猛地跺了一下脚,追到门口,往屋外看去。   此时,一串串的流星正拖着长长的尾巴飞上夜空,在黑色的天穹下,盛开出一朵朵璀璨的烟花。   捂着脸颊,看着星雨之下,赵峰那有些得意的背影,原本的嗔怒忽然间便消散了大半。   我也轻轻笑了出来。   幸福这个字眼,在现实的面前,实在有些太过沉重了。   哪怕是许下了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的两位,最终还是以失败而告终,一者举身赴清池,一者自挂东南枝,只留下了那首流传千古的长诗。   或许这些复杂的情感,无论是他的,或是我自己的,会在今后的日子中,在某个时刻,如同这漫天的烟花一般转瞬即逝,也或许会如同指间的流沙,在时光的冲刷中,无声地悄然流走。   不过在今晚,在这一刻,还是有人在关心着我,陪伴在我身边的。   我能够感觉得到,他的那份真心。   便暂且放纵一回,让我贪慕一会儿这红尘俗世中的片刻欢愉吧。   至少今晚,我不想一个人。 第146章 除夕(3)   松开了一些对自己的束缚,再看正捧着书回来的赵峰,感觉又有些不同。   认真说来,这货其实还挺能吸引人的——长得够英武,武功又高,身上还有着泼天的功劳,加上平日里那种痞坏痞坏的性格,虽然直男了点,文化层次也差了些,但是对于那些不懂事的小姑娘们,吸引力还是足够了。   也难怪这货的命星预示着会有一堆桃花了。   心里不自觉地,忽然有点儿酸溜溜的感觉,看他的眼神也变得不对劲起来。   赵峰手中捧着书册,见我不断地用异样的眼光上下打量着,看上去很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了茗儿?有什么不对吗?”   我收回了视线,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不,没什么,只是觉得相公虽然性子轻薄无赖了些,不过端正起来还是很有一番风姿气度的。”   “什么叫性子轻薄无赖?”这货撇了撇嘴,显然对我的评价很不满意,“为夫在外边向来是被人说相貌堂堂,端正英武,气度不凡……”   “说这话的是哪家的姑娘?”他自吹自擂的话没说完,我冷不丁地问道。   “翠……”赵峰刚说了一个字,忽然发觉我的脸色不对,立马反应了过来,赶忙改口,“自然是赵忠……”   “是哪家勾栏里的姑娘吧?”我只是冷笑——这货还想拿赵忠做挡箭牌?“黑面阎王”是这般的人吗?   “呃……”赵峰顿时哑了火,尴尬地笑着,“逢场作戏,逢场作戏而已……”   “哼……”   我哼了一声,没再继续追究——毕竟是从关内传来的风气,这个时代宴请上司同僚,哪怕是粗通文墨的武夫,都得去那种地方,找几个有名气有点儿文采的粉头陪着,弄点儿音乐,或者拽两句诗词,才算有档次有品位。   赵峰这种身份的,自然更是如此。   算是正儿八经的社交活动,我也不方便管太多,既然他说没有过夜,那便当做没有吧。大过年的,还是开开心心的好。   然而心里还是有些不太舒服,因此脸上自然也没了笑脸。   “嘿嘿,茗儿吃醋了?”我不追究,这货反倒打蛇随棍上,一副得意的模样。   “没有!”我没好气地扭过头,不去看他,却不防他竟然凑了上来:“来,给为夫看看,顺便闻闻这股酸味……”   “看什么看?”   我被他看得有些窘,不得不故作掩饰——这货靠得太近,鼻子都快凑到我的脖颈上了。   “茗儿吃醋的样子也很好看啊,”赵峰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当然要多看看。”   “唔……这酸味儿还不够劲,倒是香气挺足的!”说着,他还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等无耻肉麻的话说出来,我的脸连同脖颈一块热了起来,半晌才气道:“赵峰——你还说自己不是轻薄无赖?”   这货却只是嘿嘿坏笑着,忽然一把将我搂进了怀里。   “茗儿肯吃醋,为夫心里才高兴啊……”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明明是更加轻薄的举动,我却没有挣扎,任凭他抱着,胸口有些闷,又有些暖,过了好半晌,才低低地开口:“相公你就不担心妾身成了妒悍之妇?”   “茗儿若是真成了妒悍之妇倒是好了。”   赵峰说着,低下头,扶着我的肩仔细地打量了我一回儿,然后露出一副有些夸张的失望神色,大摇其头,“只是看这弱弱的模样,怕是不成的。”   这货是瞧不起我?   “哼!”原本心中还有些暖意,这一说,我却立刻气极,“妾身不成?明日妾身就要阅你的兵,你让是不让?”   “哈哈哈哈!”赵峰怔了一下,大概想到了那个典故,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士兵都在家中,明日是不成了。上元节后,夫人想怎么阅就怎么阅,想看一字长蛇阵,为夫就绝不会排个二龙出水阵来糊弄!”   对于这货的脸皮,我也没什么话讲了,只能恨恨地啐了他一口——难道我还真能去阅他的兵不成?那个“请夫人阅兵”的笑话如今可是人尽皆知的,我若是真去了,岂不是坐实了我“妒悍”的名声?   我咬着牙,拿手在他的手背上狠狠揪了一下,只是,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反应。   这货的皮真厚。   就在这时,这货突然又开了口,只是声调有些奇怪:“茗儿生气的模样真像小孩子,也不知道小时候急起来是不是也是这样……可爱,好看……”   我睁眼看去,赵峰正低头看着我,看上去有些出神,似乎在回忆,又似乎是在憧憬着什么。   “谁是小孩子了?”看着他的表情,我原本想要反驳的心思熄灭了大半,撇了撇嘴,“妾身小时候,长得很丑的,病恹恹的,脸色惨白,跟豆芽菜似的,也不喜欢和人说话……”   这货却仿佛根本没听见,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面:“肯定是一身白衣,捧着本书,坐在树下面,娴静淑雅,仿若空谷幽兰……”   呃……   这说的是我吗?我浑身鸡皮疙瘩顿时都起来了,   只是他的神情有些微妙,带着某种其妙的感染力,我也不敢打扰,不过过了好半晌,我才低低地开口,想要从这种氛围中挣脱出来:“那……相公小时候呢?”   “为夫啊……”赵峰这才收回了那份情绪,想了想,然后慢慢地说道,“为夫小时候可是个混世魔王来着。”   他嘴上如此说着,表情却很是奇妙,似怀念,又似自嘲,却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为夫没什么读书的资质,打小就不愿意读书,远不如大兄年少成名。因此一向崇文的父亲并不喜为夫,多数时间都是在指点大兄,对为夫则是放任自流。母亲倒是宠得很,有什么要求都满足。”   “为夫那时候性子暴躁,常常打架,母亲便请全伯教为夫拳法,为夫喜欢听评话,母亲就放任为夫出府去偷听,只是让全伯跟着,反正万事有母亲和全伯兜底,为夫也就养成了骄横的性子。说起来,和父亲比起来,全伯跟着为夫的时间还更长一些。”   “直到后来有一天,为夫受人点拨,一句不经意的话,打动了父亲,又有全伯极力称赞为夫的武道天资,父亲才终于开始重视起为夫来,使得为夫踏入了兵法武道的大门……”   “相公说得是什么,一句话便打动了公公?”   听他这么说着,我顿时好奇心起来了,赶忙问道。   “这个啊……”赵峰拉着长长的尾音,看了看我,忽的露出了一抹神秘的笑容,“这可是个秘密,不能说的。”   得,还卖起了关子来,不说就不说吧,我撇了撇嘴,也没继续细问。   我不问,赵峰反倒问起我来了:“倒是茗儿啊,为夫很好奇,你小时候,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我吗……   一时间,我似乎也陷入了回忆之中…… 第147章 新年   当我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彻底亮起来了,不过应该还不算太迟。   脑子依然有些混混沌沌的,我扯了扯被子,盖住露在外面的肩头,一连打了两个哈欠——还是有些犯困。   毕竟,其实拢共也就只睡了一会儿而已。   不过想着等会儿便要拜年,一时间也不敢再睡下去了。   昨晚上我和赵峰两个人一直守到了天明。长夜漫漫,却没有太过难熬。   有人陪伴着,时间也变得短暂了起来。   上半夜我们两个人就那么腻歪在一起,坐在榻上,一边看着烟花,一边随心所欲地胡乱聊着,回忆一下过往,也没什么顾忌,算是敞开心扉了。   他聊他小时候做混世魔王,打遍世家子弟无敌手的光荣故事,我则回忆着那时候在父亲的陪伴下四处求医的心酸过往;他聊他小时候在家中守岁,看他老爹和他兄长两人在那吟诗作对,他却只能在旁边昏昏欲睡的糗事;我就说自己那会儿哄父亲开心,好讨要压岁钱去买小玩意儿的各种花样;他夸耀他第一次带兵去打马匪时候的各种惊险,我就自嘲我初掌家业时候的手忙脚乱。   聊得兴高采烈,不时地互相笑话、安慰,嗯,还有偶尔被他调戏和轻薄——不过大概是已经习惯,我似乎也不那么抗拒了。   有时候得意起来还小小地撩拨他一下,看他强自忍耐的模样,也很有趣。   当然,往往会招致他更加强烈的报复。   就这么一直聊到半夜,我的肚子咕咕作响,才停下来——昨日晚间宴席上几乎没怎么吃东西,肚子里面自然是空空如也。   唤了丫鬟进来送了点心吃食,然后我们两人觉得就这么聊着也太单调了,于是便想着改了花样,开始玩起了划拳。   紫菱和碧荷两人也被我们拉了进来。   赵峰这货仗着自己武道精深,眼疾手快,一点儿都不肯相让,一口气连赢了许多次。   每赢一次,都让我给他唱个曲儿。   紫菱和碧荷这两个没良心的,不仅不帮着我,还在旁边起哄。没奈何之下,我只得一首首唱着,连一些乡间俚曲都出来了,搞得口干舌燥,不停地喝茶。   最后我发了急,掀了桌子,嚷嚷着不玩划拳了,要改对对子。那两个丫头见我输急了眼,也不敢不从。一通胡搅蛮缠之下,赵峰一个人孤掌难鸣,只能无奈地应了下来。   这一回,便轮到他吃瘪了。   我毫无悬念地翻身做了主人,得意洋洋地大杀四方,让刚刚还意气风发指手画脚的赵峰一番灰头土脸,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   我也没有太过恶整他,只是让他一连讲了好几段评书,   别看在军队里面谱摆得老高的,这个时候的赵峰,也还真放得下身段。   在房中找了块镇纸作为堂木,清了清嗓子,稍稍回忆,便就说上了,无论那神情,那语气,那动作,都和一个街上说书棚里的说书先生没什么区别,讲得活灵活现,连个磕绊都不带打的,说道最后,还会来句“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我和两个丫头,都不禁大声叫好。   这货几段说完了,竟然还凑过来和我们讨口彩,被我用两块糕点给塞回去了。   就这般笑闹着,一直守到了天边蒙蒙亮,最后,我是挨在赵峰的肩膀上睡着的。   醒来的时候,便已经躺在床上,身上的衣服也被……   嗯,算了,老夫老妻,连孩子都有了,就不说了。   盯着床栏,回忆着昨晚的情境,我的嘴角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一只粗壮的胳膊,忽然伸了过来,相当熟稔地将我搂在怀里:“怎么这么早就醒了?还这么开心?想什么呢?”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亲吻着我的脸颊,胡子扎得我的薄脸皮生疼,另一只手还有些不老实地乱摸。   我的手动了动,最后还是放弃了挣扎,任凭他肆意的轻薄。   “在想昨晚上,”在他的挑逗下,我的呼吸稍微粗重了些,但还是勉强地说着,“如果每年的守岁都这般便好了。”   “唔……当然会的。”这货的手脚依旧不安分,嘴上明显只是胡乱地应付着,“年年都会的。”   “希望如此吧……”   我低低地叹了口气,对此,并不怎么抱着期望。   毕竟有了身子,赵峰自己也在修炼秘术,这货也就是逞逞手足之欲罢了,过了一会儿,胡闹够了,心满意足的他,便和我一起起了身。   这个时代的过年,说说忙碌也忙碌,可说无聊,那也是真的无聊。   洗漱、梳妆,我们去老太太那儿拜了年,说说吉祥话,和她一起用了早膳,随后便是和府中各房聚在一块,拜年,送礼。   我也收了一堆礼物,其中最多的,还是包在锦囊里面的“宜男草”,也就是所谓的黄花菜——当然,这个时节,只剩下黄花菜干了。   虽然有些无语,不过毕竟算是祝福——譬如柳氏之类的,还不会送呢,我也只好一脸喜气地收下了。   府中走完,然后便是去各家拜年了。   世家大族中,这个时候,除了完成各种仪式,剩下最多的,就是各种交际。   男人们互相串门拜访,给亲朋好友、上司、同僚们拜年,聚在一块聊他们的事儿,至于女眷,绝大多数时候,则是按照亲疏和关系远近,互相串门,结成一个个小圈子,在后宅吃零嘴、喝茶、聊着各种事儿。   从初一到十五,都是这么个安排。   作为世家大族,这段时间,不是请别人吃酒,便是被别人请着吃酒,整个日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的。   既然没什么烦心事儿,害喜的症状似乎随着心情放宽,好了不少,我便安安心心地做了只米虫,一家家地拜访,一家家地吃过来。   也幸亏有着小黑屋消食,不然我觉得一整个年过下来,自己都要胖上一圈。   就这么晃晃悠悠地到了初四,朱家的小姐递了请柬,说是许久未聚,请了我们这些个闺中密友,过两天聚在一块儿闲聊聊,顺便开个文会。   左右近些时日无什么大事,我便和赵峰说了一声,然后写了回书,应了下来。 第148章 意外之喜(1)   到了初五下午,用完午膳后,我稍稍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让紫菱给自己略作打扮,上了点素雅的淡妆,便坐上马车,出门往朱府而去。   朱家在定北城的西南角,离赵家并不算很远——两家过往的交情也一直都不错,不过那份交情,大半是和赵老爷子和赵大的——毕竟都是文人,又是同乡,很有种惺惺相惜之感——与赵二这个武将可扯不上太多的关系。   朱家的府邸前些年刚刚修缮过,乃是请的关内大匠设计建造,比之赵李两家依旧保持着北荒当年的古朴风貌,添了几分关内流行的雅致之气。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看着朴素淡雅,低调内敛,实则富贵奢华之气暗藏,只可惜如今正值冬日,花木凋零,池塘冰封,不然,凭着那份“多方胜景,咫尺山林”的格局,还要再天上几分与自然相谐,天人合一的诗韵气息。   园子起得好,花费自然也高。按着各家私下里传的闲话,这一通修缮,将朱家这么多年以来的大半积蓄都搭上了。这两年眼见着便有些捉襟见肘。   穿过几道曲折的回廊,我熟门熟路地进了朱家的后花园。   我未出嫁时候的闺蜜,朱家那个依旧待字闺中的小姐,闺名唤做“芸娘”的,还有其他几位的女眷,正在院子里一边吃茶,一边谈笑风生。   见我来了,一众女眷纷纷站起相迎。   “茗儿来了!”   “许久不见!”   “看着似乎清减了些……”   “各位安好,我没有来迟吧?”我环视了一圈,大多都是熟人。   张小三张烈的夫人,同时也是朱小姐的堂妹,朱蓉,叶家二房家的姑娘,叶韵,庄家的二房的少奶奶——也就是程家的三小姐,程芳,都是定北府有些名声的才女。   只有边上一位明眸皓齿的娇小女郎,相貌颇为陌生——这倒有些怪了,定北府世家中的女眷,拢共也就那么些人,就算有些平日里不怎么打交道,但是总是会看着眼熟的。   莫非是哪位外地回来省亲的?我不禁多瞧了一眼。   “没有没有,阮儿和柳儿都还没到呢。”朱芸笑道,见我打量了两眼旁边那位陌生的女郎,便给我介绍,“这位是宋蕙,我前些时日在文会上结识的,才学谈吐颇为不俗。”   姓宋?定北府可没有姓宋的世家。   我注意到了她说话间的细节,没说是哪一家的,加上她坐的位置,以及那份有些拘谨的态度,看来出身的门第不怎么高。   “宋蕙见过李夫人。”女郎向我行礼。   我连忙伸手扶住——刚一接触,我手中忽的一顿,只觉得一股颇有些澎湃的阴凉气流,自她的手腕上向我的身体里席卷而来。   不动声色地将她扶了起来,我松开了手,往她的手上瞄了一眼,露出的一截雪白手腕上,正戴着一串檀木珠子串成的手串。   收回视线,我向她笑道:“朱姐姐向来只重才学人品,不论身份,既然来了朱姐姐的会,便都是姐妹,何必这么生份?喊着夫人什么的,听着心里都觉得奇怪。”   “这——”宋蕙迟疑了片刻,侧脸瞧了一眼朱芸,见她微微点头,才放下心来,“那妹妹就斗胆喊一声李家姐姐了。”   “嗨,本来就是姐妹,哪儿又什么斗胆了。”我脸上带笑,半真半假地嗔道。   旁边的朱蓉也笑着说:“茗儿姐姐性子向来温婉,蕙儿你且放心就是。”   “不不不,茗儿如今可不一样了,”旁边的叶韵忽然轻笑了一声,“可是能胯马舞刀,力抗鬼潮的女英雄,女豪杰,说出去让人佩服得紧。”   这话语气有些怪,明里听着是夸奖,可是在这吟诗作对的文会上说我跨马舞刀,听着总是有些皮里阳秋的感觉。   我自然清楚这是为什么——这女人是叶家的分支。叶家这些年来因为商会等诸多事端,一贯与李家不和,加上一起参加的几次文会,我都是力压她一头,心中有些怨气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都是家中的全伯及诸多家丁一腔热血,奋不顾身,还有相公马不停蹄地一夜赶了数百里,及时回援。”我索性一推六二五,顺便夸赞了一番赵峰,“茗儿只是沾了他们的光而已。”   “茗儿切莫谦虚,”程芳却在一旁插了嘴,“此回爷爷可是在家宴的时候,特意夸赞了茗儿,称便是年轻一代的男儿,论起勇气,亦无几人能够相匹。”   她的爷爷,便是程老爷子。   嗯,这老头,还真是多事……我心里腹诽着,嘴上继续推脱着:“程爷爷谬赞了,那只是程爷爷看在茗儿与他并肩作战,不过是与程爷爷并肩作战了一回而已,当夜程爷爷的风采和武勇,才是真正的让人心折,茗儿实在佩服得紧。”   我们正在互相吹捧,这时候,却听旁边的朱蓉幽幽地叹息了一声:“茗儿也真是好福气,跟了赵二郎,同样是学武的,赵二郎年纪轻轻,便有名将风采,一身的英雄之气,便是茗儿也沾上了不少;不似我家外子,整日里就知道呼朋引伴,舞刀弄枪,不是聚会喝酒,就是打架比武,成天没个正经模样。”   “……”   这位又开始吐槽她家的丈夫了,这两口子,真是两看两相厌来着?   想到上次她家丈夫对她的抱怨,算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   我只得劝慰她:“前些时日我跟着相公见了张三郎一面,听相公言及,张三郎功夫颇有可观之处,兼且能处惊不乱,静气功夫极好,是个武将种子,只要打磨些时日,入得军伍,有着家族帮助,很快便能脱颖而出的。蓉妹妹也不必太过忧心了。”   朱蓉抬头,颇有些惊讶:“赵二郎真是这般说的?”   当然……没有。   他顶多只是点评的时候有些前半段的意思,不过这不妨碍我拉他的虎皮扯谎:“当然如此,张三郎自有内秀,不过是年轻,心性未定,尚需打磨一二罢了。”   “就是……”   “赵二郎都这般说了,蓉妹妹且宽心就是……”   “什么时候蓉妹妹给他生个儿子,做了父亲,自然心就定下来了。”   加上旁边一帮子姐妹的劝说,朱蓉的心情总算暂时好了不少。 第149章 意外之喜(2)   正说话间,剩下的几名世家女子也陆续赶到了,几人一番见礼,才纷纷落座。   座位旁都安着热烘烘的暖炉,加上天上日头正好,因此并不嫌冷,我挑了个宋蕙旁边的位置,不起眼,也够清净。   便见叶韵拍了拍手,侍女们捧着几个青瓷的坛子上前,顿时吸引了一番注意。   叶韵站起身,看了一圈,笑道:“这是我托了好友,从关内带来的桂花冬酿。据说入口绵柔,性子温润,兼有桂花的清香,乃是冬日里的佳品,最适合咱们女儿家饮用。今日朱姐姐开文会,想着有诗不可无酒,便特意带来,与大家一起品鉴一二。”   一边说着,侍女们便上前来,要给各家斟上,开始温酒。   我抬了抬手,示意身边的侍女不用给我斟了,只一杯清茶便好。   侍女看着有些为难,正巧一直留心我的叶韵看了过来,脸色顿时便有些不好看:“怎么?茗儿妹妹酒量一贯很好的,怎得今日却只是吃茶了?”   这女人大概是以为我故意给她颜色看。   这可真是……我只是肚子里有了孩子,担心酒精的影响罢了。   见得一众女眷眼光看来,我只得解释道:“前些时日读古医书,见着有言,胎儿孕育,如鸿蒙分化,阴阳自成,讲究自然而然,最忌杂气相扰;如酒气烟气者,或阳性过重,或夹有火毒,于胎儿不利;故自打有了身子以来,便戒了酒。这新年里,连屠苏酒都未敢饮。”   “咦?竟然有此一说?”程芳在旁听了,愣了一愣。   “书上如此说的,茗儿也不知真假,不过还是小心些好。”我看了看她,恍然记起,这一位也是有了身子,前些时日还动了胎气的。   “那我这边,也只吃茶罢了。”程芳摆了摆手,示意旁边的侍女也将她桌上的酒给撤了。   这下叶韵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只是在这场面上,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强笑道:“茗儿妹妹什么时候也懂医理了?”   还没等我说话,旁边的程芳便已经掩嘴轻笑:“叶姐姐真是孤陋寡闻了,竟然连茗儿妹妹近日做得好大一番功德都不晓得。”   “咦?”   一众小姐夫人更是好奇——也是,这些女人多数时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家中又多是文人,自然不会关心那些底层士卒的伤兵情况。   “我也是听孔大夫说的,”程芳见众人都不知晓,看了我一眼,赶忙说道,“年前孔大夫来我家看诊,恰好说起茗儿妹妹也有了身子,和我聊起的。他说茗儿妹妹前些时日去劳军,特意给伤兵营立了规矩,又传授了他在伤兵营中那个徒儿医道秘法,救了好些人的性命;如今更是写起医书来了。”   “孔大夫读过几章,言说言辞看似浅显,实则有医道玄理暗藏,若能写出来,当又是一件大功德。”   众人纷纷惊讶起来,看着我的眼光,又是不同。   “茗儿妹妹瞒着我们,做了好大一桩事儿。”   “能让孔大夫如此推崇,这书定然不凡。”   “看不出,茗儿妹妹竟然还藏了这一手。”   “该罚!”   “对!该罚!”   不知道是谁起的哄,顿时一个个嚷起来。   我正准备争辩几句,然而还没开口,便有人道:“茗儿妹妹不喝酒,该罚什么呢?”   得,这帮子已经开始商量着罚的内容了。   叶韵眼珠子一转:“就罚,待会儿茗儿妹妹最后一个挑题吧!”   “好!”朱蓉第一个赞道。   “这个好!”   “茗儿妹妹向来作得好诗,就该让她最后一个挑!”众女纷纷附和。   “你们一个个没良心的,就会欺我!”我笑着骂道,但也就认了下来——在这种问题上,我一向不计较的。   笑笑闹闹地又说了会儿话,吃了几口酒,便听此间的主人朱芸站起身来:“如今正值新春,关于这文会,昨日和叶家妹妹议了一番,索性咱们也轻松些,今日作诗,不去求那新巧的诗题,也不去寻那险韵,就以这“冬”和“酒”,拟了几个题目,虽然有些俗套,但是应景便好。”   “那这韵脚……”有人问道。   “不限韵脚,大家随性些,方可作得好诗。”   “是极是极!还是不限韵脚松快些。”   众人纷纷赞道。   当下就有侍女取了诗题来挂在一边的假山石壁上,依着场中的人数来定的。   一番划拳,确定了挑选的顺序,一众人等寻思了片刻,便将诗题挑了,埋头开始推敲起来。   我则是落到了最后一个。   通常这个是最不好写的,看着题目,我微微摇头。   当然,虽是不好写,但是若是抄上一首也并不难,毕竟“冬”和“酒”都是常见的意象,不说这个世界,前世有关的诗句我记得的都很多。   不过我没打算再抄诗——一首《秋词》已经足够了,再弄出一个《问刘十九》之类的名篇出来,怕是还得惹出更多的麻烦,索性便按照格律,化用了前世的几句诗文,自己诌了一首。   说起来,前世觉得写诗是个什么高大上的事儿,如今看来,也不过就是因为没有专门训练过罢了,若是通晓格律韵脚对仗等等规矩,背上几千上百首,再隔三差五自行写上几首琢磨,遇到事儿,诌上一两句应景的其实问题也不大。   加上还有前世的诸多诗文可以化用,虽然舍弃了那些精彩绝伦的名句,但终究也能凑出一首不错的来。   一时间,众人或苦思冥想,或奋笔疾书。   又过了一刻钟,叶韵抢先交了诗,回头得意地看了我一眼,我撇了撇嘴,又稍稍看了一下,放下笔,便将笺纸交了上去。   待得在场诸人均交了诗稿,朱芸又拿了张上好的宣纸,亲自一一誊录了,然后才拿了出来,交给大家赏析。   “……”   “叶家姐姐这首,真是新巧。”   “茗儿妹妹这首也是不错,意象虽多,却丝毫不见堆砌生硬。”   “只是比之那首秋词,还是尚有不足。”朱蓉很客观地点评。   “总是匠气多了些。”我摇摇头,作出一副无奈的模样,“终究是积累不够,一朝催发,便伤了根基,如今退步不少。”   “其实也未见得退步,只是有了珠玉在前,后来者自是感觉味同嚼蜡。”朱芸又细细品了一番,才开口说道。   一番评判后,我与叶韵被公推为并列第一。   我自是无可无不可,只是叶韵似乎有些不服气的模样,不过我也懒得理她。   正巧大家又分散下来继续吃酒,我便寻了那一个人有些拘谨在旁的宋蕙说话。 第150章 意外之喜(3)   见我主动攀谈,这宋蕙看着竟有些受宠若惊之感,对我的问话算是知无不言。   几句闲话下来,便让我将她的家底几乎了解得一清二楚。   她乃是城西一个富商宋家的女儿——这样的商户,倘若家中没有个读书有出息的,也没有攀附上某个家族,在如今这个时代,地位也就和外边乡下的那些“寒门”土地主差不多,甚至还有所不如,也难怪她在周遭这这一众世家女子中,显得格外拘谨。   因为家中殷富,又自幼在家中得宠,请了先生教习文字、诗词,加上天资尚算聪颖,家中也支持——大概是为了让她能嫁个好人家——这两年经常出没于各家文会,作了几首不错的诗词,得了几位大家的称赞,算是搏了一份不小的名声。也由此入得了芸娘的眼中,今日得以被邀请入席。   她的诗作虽稍微纤巧了些,但也确实不差,配得上这份待遇。   这几年,随着名声渐涨,加上执掌家业,除非平日里关系好的,我已经淡出了这些附庸风雅的文会,对于这位圈子中的新人,竟然没有听过。   仔细想想,认真说起来,这位算是个低配的我自己了——同样的商户出身,同样的借助文会、诗词得来的名声。只不过没有李家这样的顶尖家族作为背景,也没有前世的那么多诗词可以供她来化用而已。   借着这个由头,我也和她愈发地亲热起来,不一会儿,便“姐姐妹妹”的喊个不停了。   旁边的程芳笑称我们两个看着就投缘。   见渐渐熟络起来,我便将话题转到了梳妆打扮和配饰上,随着气氛愈发的热乎,我趁热打铁,仿佛不经意间,聊到了她手腕的那个檀木手串上:“妹妹这个手串,看着很是有些不凡,是妹妹家传的宝物吗?”   “是母亲祖上传下来的,”宋蕙点了点头,轻轻抚摸着手串,“前些日子家中有些困难,差点儿将它变卖了出去,后来侥幸得了芸姐姐相助,化解了那场劫难,用不着变卖了,母亲便将它传给了我。”   芸娘出手帮她化解了劫难?怕是朱家借着这个机会,得到了宋家的投靠,所以才出手的吧?我心中暗暗嘀咕着。   唔……宋家,手串,变卖,这听着似乎有些耳熟。   我一时间没想起来是什么,这个时候,一旁的程芳却忽然插了进来:“咦?竟然有茗儿妹妹看得上眼的物件?这可真是稀罕。”   我本是打算私下里借来看看就罢了,可程芳这话声音有些大,将场中的其他女眷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确实稀罕……”   “还是茗儿妹妹主动提起的,东西必然有些来历。”   一众议论之声传来。   得,这下倒是我的不是了。   宋蕙被看得有些不知所措,手放在手串上,摘下也不是,戴着也不是。   见得此景,程芳笑着解释道:“宋妹妹有所不知,咱们这位茗儿妹妹,平生素有三痴。这在咱们姐妹中是出了名的。一痴书,二痴道,这第三,便就是痴鉴赏古物。为了能够多见识宝贝,甚至专门开了一间铺子,用来收宝、鉴宝。”   “这些年,茗儿的眼光可是越来越出挑了,一般的玩意儿,看一眼就能定个八九不离十的,比那铺子中的老手都毒辣,能让她留心甚至开口的,定然非是凡物。”   不得不说,旁边的程芳实在太过直爽,我都不需要解释了,因此只能笑着自谦:“芳姐又在嘲我,不过是个爱好罢了,随口说说,错了顶了天丢点面皮,别人可是吃饭的家伙,哪儿能比得了的?”   那程芳却不睬我,只是对着宋蕙道:“你别听她嘴上谦虚,都是假的。她那手鉴宝的绝活,咱们这儿哪个不晓?各家里大凡有人得了什么稀罕古物,都得寻她掌掌眼才能安心。”   说到此处,她又问问场中其他人:“你们说,我说得可对?”   “就是就是,还是程姐姐直爽,不似茗儿那死妮子,有点儿本事,总是藏着掖着。”   “上次我家哥哥花重金买了个关内的商人带来的物件,连家里养的清客都走了眼,差点儿就给蒙过去了,多亏茗儿妹妹正在家做客,一眼就辨出了真伪,才没让那骗子逃出城去。”说话的那个叫“月儿”的闺蜜,直接用事实将我的老底给揭了。   当时真不该嘴巴那么大的。   如今我只能大声叫屈,却只得来了一片嘲弄调笑之声。   那宋蕙也不傻,程芳话都点到了这个份上,自然毫不犹豫地将手串摘了下来,递给了我:“还请姐姐帮着看看,我家这手串究竟如何。”   我略微作出了犹豫之态,还是将手串接了过来。   这一回,却没有感受到一点儿阴凉之气。   我也并不奇怪,两指拈着手串上的珠子,对着阳光,一颗一颗地细细看着。   上好的黑檀木的珠子,每一颗上,都有着极其繁复细微而精美的雕纹,每一颗珠子上的雕纹,都是某个道经中的故事,仅仅看着这份工艺,就价值不菲。   不过我并不关心这个。   当我触碰到某一颗珠子的时候,那股澎湃的阴凉气息再度席卷而来。   果然是这样,我心下一定,唤出了面板,果然,下边的草码数字在不断地增长中,与此同时,在那“蛇吞龟藏诀”的下面,竟然又有一行小字正若隐若现。   这倒真是意外之喜!   心念一动,那原本正在增长的数字,开始变得起伏不定,甚至有着缓缓下降的趋势,而那模糊不清,若隐若现的小字,正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我将面板暂时放在了一边,仔细观察着这颗珠子,只见上面刻的故事,乃是两名巨灵力士,正在将一座山给搬走。其上的纹路,比之其他珠子略显陈旧,雕工也要粗糙些。然而,这点儿差别极其细微,不是心有定见,兼且眼力高明,根本难以察觉。   八成其他的珠子,都是都来寻了上好的雕工模仿着刻的,用来鱼目混珠的障眼法,只是雕工的手艺更好些,因而出现了差别。   我又略略思索了片刻,觉得珠子中的阴气已经渐渐细微乃至消失,才将注意力转回到了面板之上,只见那“蛇吞龟藏诀”的下面,一行簪花小楷已经变得清晰,且固定了下来。   《力士移山经》   听着不像是正儿八经的道家内门修行法,反而像是那些外门的力士所修的玩意儿。   真是我能修行的吗?   只是如今这场合,也不适合细细琢磨,我便心念一动,将面板关了,放下手串,递还给了宋蕙。   “茗儿觉得如何?”宋蕙一脸紧张的模样,却没敢开口,倒是旁边的程芳好奇地问道。   “嗯,上好的黑檀木芯所制,上面的雕纹亦是大家手笔,而且保藏甚是用心,看这包浆,这纹理风格,应是数百年前之物,雕纹却依然没有丝毫缺损、划痕,确是难得的珍贵之物。”我稍加思索,组织了下语言,然后说道。   “只有这些?”程芳看着似乎有些失望——也是,如果仅仅如此,这玩意儿虽说贵重,但是在座的亦都是世家贵女,这种物件家中也都有不少,算不得非常稀罕。   “唔……还有一事,只是茗儿也不敢确定,”我想了想,侧头又问宋蕙,“这手串传下来时,可有道门的法师开光或者施法过?”   “有的,”宋蕙点头确认,“母亲也曾说过,传说这手串乃是经高人开过光的。”   正说着,她忽然想起了一事:“对了,当日这手串变卖之时,曾经出过一件奇事,有自称是黄天道的法师试图出高价买下,却一时拿不出钱来;等过了些时日,那黄天道的法师带足了钱财来,那时家中已得了芸姐姐的帮助,度过了难关,便想着就此作罢了。可那法师竟然还不死心,又骚扰了几次,起初家中还客客气气的,后来见他实在不知礼数,便着人赶了出去。不知……”   原来是这个……   我终于想了起来,原来是之前李福和我说过的黄天道的法师横插一杠子的那件事情。   只是这样一来,这宋家算不算是惹上了黄天道?那可不太妙啊。   毕竟是小门小户,哪怕有着朱家的庇护,面对着这等庞然大物,怕也……   得,既然碰上了,还是给她指条路子吧。   我看了一眼周围正围过来的众人,点了点头:“那便是了,众位姐姐也是知晓的,茗儿自幼体弱,最后是求了清妙观的宋道长治好的,算是与道门有些缘分,平素里一贯喜欢解读道藏经文。今日茗儿细细打量这手串,只觉其中是隐隐有种道韵流转,因此便想着,此物怕不是什么道门之物。只是毕竟茗儿也不曾修行过道门之术,也不敢确定。”   “如今既然连这黄天道的法师都来求取,怕是真的道门之物。妹妹若是信得过,可以待到年后去往清妙观一趟,请那卫道长掌一掌眼。卫道长得了宋道长真传,应能看得出来历。”   如果能够由清妙观接手,那就好了——作为府中的大观,又有着拯救府城的功劳,一众世家的支持,哪怕宋老道已经死了,也绝非如今在定北府的黄天道所能撼动的。   即便清妙观不接手,若是宋家能够知情识趣,将这串珠子上供给某个家族,譬如朱家,换取些好处,说不定也能逃过一劫。   我看着周围这些眼中泛着精光的女人,尤其是叶韵等人,又看了一眼听了我的话,有些心神不定的宋蕙,心中也有些无奈。   这便是这个时代,小人物的悲哀之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第151章 喜与悲   刚刚发生的事情,对于在座的诸多世家贵女来说,算是个小小的插曲,可以当个事后闲聊的趣闻来说说。   不过,也就如此罢了。   道门器物确实稀罕,在如今这个灵机倾颓的年代,更是弥足珍贵。但是如果没有道门法师用专门的法诀灵机激发,根本无法展示出什么神异之力;或者,就算激发出来了,除了某些辅助的功能,论起攻伐杀伤,在这种近乎末法的年代,也根本算不上什么。较真起来,绝大多数的法器所能展示出的威能,怕还不如赵峰一个巴掌甩下去的效果。   因此,周围的这帮莺莺燕燕对于那手串的兴趣,更多的是出于某种女性对于那种珍稀珠宝首饰的收藏癖而已。   更何况,宋家摆明了已经是朱家的附庸,大家刚刚还姐妹相称,在这种场面上,大家都是斯文人,面子还是要的。   也就多议论了一会儿,除了有些心神不宁,以至于聊天都没什么心思的宋蕙,以及将大多数注意力都放在了小黑屋中收获的我之外,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过了一会儿,我也收了心思,继续吃酒闲聊。   由于挨得近,又都刚刚怀孕不久,我和程芳便彼此交流了一番怀孕期妇女的心得感受。   都还是早期,并未显怀,两人的身段还不错,并没有什么臃肿的,倒还都算灵活。   她的害喜症状并不如我明显,但是因为前些日子由于颠簸劳累,动了胎气,一直卧床静养,用她的话说,几乎快发了霉。   而程芳的丈夫,庄家的二少爷,开始的时候还陪着。过了些日子,便故态复萌,大半的时光,都歇在妾室和通房丫鬟的房中。   这让她心情更加郁郁。   将将养到年前,孔大夫确认基本是好了,这才有机会出来透透气。   难怪她今天话这么多,感情是要将一直以来的郁闷之气发泄出来。   我自然不好再刺激她,只好拿着自己的害喜症状说事,抱怨了一番近日的难受,还在宴会上丢了脸;顺便找机会劝诫了几句,让她自己找些乐子,免得郁闷出心理疾病出来。   一个倾诉苦水,一个劝导开解,两个孕妇越聊越投机,什么诗词,什么文章,尽数都被抛到了脑后,一场文会在我们的两人的眼中,竟然变成了准妈妈面对面交流会。   到了后来,近乎浑然忘我,甚至开始你一句我一句的畅想起未来生出来的孩子该怎么教育。   就差仿着戏文里面,许诺让孩子结为儿女亲家或者异姓兄弟了。   结果就是被发觉了这边异样的叶韵见着了,好一番嘲弄。   我还未说什么,心直口快的程芳已经给怼了回去,说她总有一天也会这样的,而且以她的性子,怕是那般唠叨,还要更甚我们俩。   随后便就是彼此夹枪带棒的一通笑闹,顺带着将身边的一众闺蜜尽数都搅了进去。   闹了好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看看时间不早,晚上还有几个小姐要出去吃酒,芸娘便宣布散场,各自告别回家了。   难得出来放风的程芳还有些依依不舍,约了我有空再上门拜访,才在朱府门口挥手告别。   我也上了车,临行前,看见一辆装饰得颇为富贵的马车,孤零零地往城西行去——那是宋蕙,开始的时候我和程芳聊着的时候还带着她,怕她一个人单着,到了后来,聊得起劲,话题又尽都是关于怀孕生子方面的,她一个大姑娘,也插不进来,倒是真的有些冷落了。   似乎芸娘和朱蓉寻她说了一会儿话,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略微有些愧疚,又为她有些担心——黄天道的人如今看着和善,可是从李福那儿偶尔传来的某些消息,以及宋老道隐隐约约透露出的几句话,都说明了在那份劝人向善的面孔下面,还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阴影。   希望她家能尽早地出手吧——看着这个小姑娘,我隐隐约约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只是自己比她幸运了很多罢了。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   马车回到了家中,赵峰不在——他下午出去和朋友一起吃酒去了,晚间也有饮宴,不回来吃。   我则因为文会的事情,以怕迟到为由,将晚间的酒席给推了,如今屋子里,便只剩下了自己和两个丫鬟。   将紫菱和碧荷打发了下去准备晚膳,我随手拿出一本书,在面前翻开,却没去看,而是闭上眼睛,盯着面板上的《力士移山经》,进了小黑屋里面。   这个时候,脑海中所充斥的,便不是那《蛇吞龟藏诀》的经文和各种感悟了,而是换成了很是陌生的《力士移山经》。   一时间,我竟然有些失神,满脑子都是各种桩法、呼吸、拳架、发力、练劲的法门。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清醒过来。   然后,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所以说,这命运啊,总是喜欢和你开玩笑。   倘若是十几年前,刚得到金手指的时候,我大概会无比的兴奋,然后不管不顾地立刻修炼起来。   即便是到了去年结婚后,将那本《蛇吞龟藏诀》换成这玩意儿,我也会很开心,偷偷地在小黑屋中修行。   而如今……   哪怕是同一个人,不同的时候,这悲欢也大抵是不会共通的……   所以,我现在只觉得郁闷。   和我之前想得差不多,这是一门道家外门的修行法,供那些外门的护法力士所修,走的是所谓的“肉身成圣”的路子,说穿了就是融合了道家心法的武功。   以吐纳法修炼所得的微弱灵机为引,借助各种桩法、导引法、呼吸法、药材以及拳架子,来修炼武道,强壮肉身。   和赵二教给我的赵家功夫,没什么大的区别。   若说有,那就是修行的速度,还更慢一些……   嗯,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不过这确实是实话,道家的功夫都是这幅模样,更重温养,得花更多的时间熬练。当然,也不是没有好处。   譬如全伯,他没有兼修兵家秘法,只是单单修行赵家的武学,四十岁出头,便开始精血枯败,眼见着前路将尽,只能借着天材地宝奋力一搏。而修行这门功法,大概可以保持精血一直到五十岁,才会出现衰败的兆头。   只是,问题是,以差不多的资质,修这法门,想要修到那临门一脚的功夫,也差不多要到五十岁了……   这算不算是某种修行速度守恒定律? 第152章 资本   我继续整理着脑海中泛起的经文和心得。   除了修行的法门外,这功法还附带了一门秘术。   只是……同样的,这秘术依旧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乃是一门类似前世小说中“天魔解体大法”一类的玩意儿,可以燃烧体内的精血,换取自身短时间的强大,付出的代价则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身体虚弱。   用来搏命的绝技。   嗯……这系统真是太贴心了。   知道我正在孕期里,特意给我送来了这门功法。   看功法里面的那些架势,哪怕不及赵家武学中的那些动作,尤其讲究“豪、勇、刚、烈”,但也好不到哪儿去,比之“五兽戏”中的那些舒缓古朴的动作,不知道刚猛到哪儿去了。   根本不是现在的我所能练的。   哪怕是在这小黑屋中,对身体的掌控力高出了无数倍,然而考虑到自己在这儿练功,依旧会对现实的身体造成改变,因此,我是根本不可能修行的,连尝试都不可能。   这其中蕴藏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也就是说,在这将来的一年中,对这门功法,我只能够干看着,啥也做不了。   美食在前却不能享用,人生的起落,莫过于此了。   就这么坐在小黑屋中,心情很是有些烦闷。   过了一会儿,左右见不能修行,我便索性将脑中那些经文感悟给屏蔽了,开始感受起小腹那处气血的变化来。   小黑屋中的感知足够灵敏,说不定还可以察觉到那个胚胎最新的动静,反正也练不了功法,趁着这个时间,看看自己的宝宝也好。   毕竟是自己孕育的第一个孩子——定下心来,感应着那处的我,心中还是带着一丝好奇和点点莫名的紧张的。   大概是经过了这么些天,胎儿逐渐长大的缘故,我只觉得那儿的气血流失变得愈发明显了。   而在气血消失的那处,一团蕴含着微弱生命气息的种子,正在不断地“搏动”着,源源不绝地自气血中汲取养分,缓缓地壮大自身。   这是……   感受着心念之中传来的那份从未感受过的奇妙场景,我一时间有些失语。   生命种子的“搏动”,确切地说,并非是实体的“搏动”,仅仅只是那种玄妙感知下的某种状态而已,或者,也可以称之为。   “呼吸”。   一道灵光瞬间闪过,数句道藏中言缓缓自心中流淌而出。   “盖玄者水也;牝,土母也。世人以阴阳气相感,结于水母,三月胎结。”   “故欲神定自在,有如孕妇之怀胎者,舍降伏其气,使气能归根蛰藏,莫由致也。”   “胎,从伏气中结,气,从有胎中息!”   某种明悟恍然升起。   下意识地,我盘腿而坐,双手结印,以老道士所授的呼吸法门开始调理吐纳,并随着腹中生命之种的搏动而逐渐调整。   一呼,一吸。   身体之内,那多年吐纳所得丝丝缕缕的灵机,在这呼吸之间,忽的开始震荡不休,与其勾连、共鸣。   心神恍惚间,沉浸于某种奇妙的状态之中。   这种欣欣然的**,使得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只觉得自己回到了母胎之中,感受着那份……   咦?母胎?   那不是……   此念一起,我瞬间回过神来,已是自那种状态中脱出。   眼睛睁开,眼前一片黑暗,自己还在小黑屋中。刚刚那份舒畅轻快之感,也依然还在身体之中残留,   只是那玄奥神妙的呼吸法门,已是再难回忆。脑海中所记着的,还是只剩下了宋老道传授的呼吸法。   心中有些懊恼,但是转念一想,刚刚的那种状态,近乎是传说中的天人感应,那等近乎神人的吐纳法,又岂是此时的我所能掌握的?   能得一次机缘,已经是侥天之幸了,又怎么能继续奢求……   不,也不能如此说。   似乎,还有机会的。   我正要说服自己接受现实,某种奇思妙想却忽然升起,心念感知起那仿若浑然不知我刚刚的所感所得,依然“搏动”不休的生命之种。   很是健康的模样,   毕竟,宝宝还在的,不是吗?   或许以后还可以……   没有说话,我如此默默想着,同时感叹了一句,这算不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自己这辈子,大概就是条辅助的命了。   我一边随意吐槽着,一边心念微动,眼前再度亮了起来,已是自那小黑屋中脱出。   今天我并不打算继续尝试这呼吸法了——毕竟,已经获得过那种感悟,运气这种玩意儿,可一不可再。   反正,来日方长嘛,时间,还多得很,我不着急。   小黑屋中不记年,无论多少时间,外边依然仅仅只过了一瞬,依然还是黄昏时分。   在桌前静静坐了一会儿,体悟着体内残留的感触。   房门被轻轻扣响,紫菱走了进来,见着屋内的昏暗,吃了一惊,赶忙帮我点起了灯。   见我依旧坐在 桌前,便笑着说道:“夫人也真是专心,这么暗,怎么还看得进书,小心伤了眼睛。”   “也没怎么看书,”我摇了摇头,“刚刚有些累,做了会儿吐纳法罢了。”   “那奴婢再去催一催,夫人就先吃了,然后早些安歇吧。”   “嗯,你去吧。”我点了点头。   紫菱告退出去了,看着屋内那渐渐亮起的光线,我又站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户推开。   看着那天边正落下的夕阳,以及周遭正不断亮起的星星点点的灯火,我站了一会儿,忽的笑了起来,伸出手去,比划着握了握那血红的太阳,随后又摇了摇头。   自己,终究有了一份能够自己掌握的资本了。   虽然仅仅只是点儿希望,一颗种子,距离真正能够成形,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然而,这是不需要借助他人之力,仅仅属于自己所有,不会为他人所剥夺的资本,完全可以归于自身的力量。   真正的力量。   某人虽好,如今看着也应该可以托付终身,自己也确实心有所动。然而,世事难料,眼看着大世来临,他所要走的那条路,艰险万分,前途莫测,自己也该有着自己的准备。   这样才能在他无法顾及到的时候,给自己一份安全的保障。   只是,如今这世道,已经再非神话中的远古。灵气倾颓,末法之世,某些玩意儿,可以修炼,可以追求,也可以成为一份立身乱世,保全自己的资本,但是,万万不要忘了脚踏实地。   那才是关键所在。 第153章 读书   到了晚间,赵峰一身酒气的回来了。   不过并没有喝得过头,眼神还是很清醒的,我去帮他宽衣的时候,也没有闻到什么脂粉的香气。   这让我原本就颇为轻松的心情更加的好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于这方面,开始关注了起来。   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只是,虽然他的表现不错,值得赞赏,但是该要布置的作业,还是得布置的。   一方面,既然已经答应了和他一体同心,那么有些短板给他补上一补,便是理所当然之事。另一方面,以色侍人,终究不是长久之事。这样的日子好是好,但是过得也心慌得很,继续再这般日日耳鬓厮磨地腻歪下去,激情很快就会给消磨殆尽的。   给他找点正经事做,其他的作为调剂,才是正理。   眼见着这货更完衣,喝过醒酒茶,将丫鬟们打发出去,就要扑过来亲热,逞逞手足之欲,我毫不客气地将几本自己特意找来的文章笔记塞进了他的怀里。   “茗儿,你这是……”这货手中捧着书册,看着那封皮,顿时便傻了眼。   这几本文章,涉猎范围很是广泛,有评述,有诗词,有散文,有野史,还有些是科考制文,但有一点是共通的——都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赵峰的脑子一点儿也不差——能成名将的,智商绝对不会有问题,也并非完全不喜欢读书。   家中的那些兵书战策不仅背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在某些细节上,还能推陈出新,别出机杼,很有见地;各类正史也读过不少,偶尔冒出的一些观点,甚至会让人耳目一新——这都是我以前和他夜读探讨之时,所了解到的。   至于各类话本小说……嗯,放了整整两个书架,这个就不说了。   不过平常的散文、骈文、诗词等等,那就……   因而他的文辞才那般的贫乏。   “这些文章,乃是妾身特意挑选出来的,多是历代关外文人所著,虽然并非名家手笔,水准一般,名声不显,但妾身觉得,俱有可读之处,这些时日相公晚间正好清闲,可以读上一读。”我淡淡地说道。   赵峰张口结舌地看了看我,又低头看了看书册,嘟囔着:“有什么好读的,不过是些文章诗词,玩弄文字的小道……”   对他的这个观点,我持部分认同的态度,但是,这不能成为他不看的理由。   不管这些内容具体如何,限于印刷术的发展程度,和世家对于知识的垄断,这个年代知识获得的途径依旧极其匮乏。文人们作为知识水平最高的一个群体,他们的文章,是这个时代获取各类信息,汲取不同思想的最好途径。   抬头看着他,我敛容正色道:“诗词散文虽是小道,这些文章,亦各有偏颇之处,有些酸腐之气十足,有些有卖弄辞藻之嫌,甚至有些立论不正,颇多悖逆之言,但是妾身以为,其中蕴藏的某些道理,或是某种想法,却不乏出挑之处。相公若是能够了解一二,必有收获。”   “譬如?”赵峰一挑眉,瞅了我一眼,看上去有些狐疑之色。   这货大概还以为我在耍弄他。   “譬如这一篇,这一句,”我早有准备,随意地翻开了一本,“关外,乃是关外人之关外,非仅一人之关外也——相公可想到了什么?”   这句话是其实是当年武帝二次北征之时,为了筹措军需,对关外的世家们盘剥得狠了些,以至于有世家子弟抱怨了两句,记在了笔记里,不过并不妨碍我将它拿来作为未来的口号。   “……”   赵峰不再说话,看着我所指着的那句话,眉毛略略皱了皱,似乎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猛地转头,死死地盯着我看。   我却怡然不惧,和他对视。   片刻之后,他放松了下来,面色有些复杂,摇头叹气:“茗儿真是有心了,为夫确实需要好好学学。”   “相公既然有凌云之志,妾身自然要尽心竭力。”   我也松了口气——这货终究还是心动了。   如果仅仅只是作为一个武将,如今的他,已经是足够合格了,但是,真的欲成大事,仅仅只懂得靠马上取,可是不够的。   辩经不辩经,那是小事,但是当大世来临之时,怎样才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体系,能够团结自己内部的力量,才是正理。   尤其是在这以关内为正统的时代。   作为首领的他,可以不精,但是不能不知。   自打这天起,每日晚间我都会陪着他一起在灯下读书,和他讨论、评鉴其中的闪光点。   这些文章、评述,都是我特意挑选出来的,内中蕴藏的某些信息,也是我想传达给他的。   很明显,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并没有像对付他老爹那样抗拒逃避,反而捏着鼻子读了下去,读到精彩之处,还会兴致勃勃地和我讨论。   过年的日子就这么慢悠悠地过去了。   毕竟大过年的,外边道路上往来的行商都回家团聚了,马匪就算出来,连根毛都抢不到,自然天下太平。   至于城内,自有府内衙役和赵忠安排的巡城兵丁负责治安,赵峰也不需要多费心思。   加上身为定北府的世家之首,只要负责一些大的往来应酬便好,过了前面最繁忙的几天,接下来的时日里,他便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   每日里晨起打熬力气,顺带着指点我那“五兽戏”中所掌握的龟、蛇及熊三形的修炼,然后便出门和一帮子平日里交好的武人们吃喝,联络感情,一直到傍晚才回来。   至于我自己,多数时间也是闲来无事,有了请柬便出门拜访聊天,吃吃喝喝,没有就宅在家读道藏,写书。   剩下的,就是晚间和闲在家里的赵峰一起读书、讨论,还有,做出一些牺牲。   文章虽然有用,然而毕竟与他的性子合不来,为了让他每天都乖乖听话,我付出的代价也不算小。   这货修行起了秘术,一年半载内行不了房,却不妨碍他那顽劣的性子给我使坏——用他某次读完了书,开始搞事时候的说法,既然夫妇一体,凭啥为夫憋得难受,还得在这儿读这些酸里吧唧的文字,你却可以好端端像个没事人一般,还自得其乐?   我当时啐了他一脸,表示你来尝尝这怀孕害喜的滋味。这货却丝毫没理睬,只是自顾自地上下其手。   开始的时候我还试图抵抗,后来发觉实在抗拒不过,加上他还要指点我练习“五兽戏”,手上还握着“不平等条约”,最后也就放弃了,只能随他。   因此,每回读完文章,从书房出来,我都得重新整理一番,顺带着平息一下满脸的红潮。整得这段时日比之前那些夜夜笙歌的日子还要心潮起伏,不得不每日里打坐静气,以收摄某些杂念。 第154章 立春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很快就到了立春。   今年的年节来得有些晚,尚未到上元节,便已经立了春。   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作为一年的节气之首,每年这个时候,天下各州府都得举办立春祭典,也就是俗称的“打春”,或者“鞭春”。下至各级吏员,上至龙椅上的天子,都得从府衙、宫中走出来,耍几下鞭子,抽一抽土捏的春牛,有些讲究名声的,还会下田做做样子,推几下犁,以示劝农之意。   毕竟在这个时代,农业才是一切的根基。   定北府也不例外。   当然,在关外,这不过是个形式罢了,毕竟这时候外面依旧天寒地冻的,土还没完全化开,知府虽然会按照朝廷的要求,在城外的野地上举办仪式,但是也就是应付一下了事。来凑热闹的人也不多,大多还是让里正们抽些丁口过来充充场面的——毕竟距离开耕还早,有这工夫,缩在家里烤火不好吗?   至于推犁,自然更是得免了——除非是赵峰这货亲自上阵,不然哪怕前面有牛,也推不动不是?   这种官面上的活动,赵峰作为目前定北府的实际军队掌控者,当然是必须参加的,而我们这些女眷,虽然也可以远远地观礼,不过老太太身子不允许吹那么久的寒风,我也没那兴趣去看这每年一次应付差事的民俗表演,便就罢了。   只是帮着赵峰仔细打理好那一身官服,送他出了门。   临走之时,老太太还兴致勃勃地让赵峰遣两个家丁去捡块泥牛的碎片回来,算是讨个吉利。   赵峰这一去就是大半天,直到傍晚,才一脸难看地回了府。   我这一天忙于读书写书,除了早间练了会儿“五兽戏”外,连房门都没出几次,根本没太在意时间,也没在意那货的去向,只以为他祭典结束后去寻同僚们吃酒去了。   因此,当我迎上去,见到赵峰那黑沉沉的脸色的时候,竟然被吓了一跳。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春祭仪式上,大概是出大问题了。   果然,还没等我发问,赵峰便一脸晦气地和我说了情况。   原来,与往年不同,今年的春祭规模竟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想。   附近的庄子上的男丁都到齐了,有些更远一些的,据说是赶了两三天路特意过来参加的,比过往年份中那稀稀拉拉的场景,不知道热闹了多少。   这也导致了整场祭典,从一开始就脱离了包括陈知府在内的所有官员的掌控范围。   仪式还没开始,场上就已乱成了一团。四里八乡的人都挤在了一块,彼此之间往日里免不了争水争田的,有些旧怨。平时见不着也就罢了,聚在一块儿,又都是关外武德充沛的好汉,少不了争执乃至打斗。   多亏了赵峰临时把兵营里留守的所有兵丁都拉了过来,才勉强维持住了秩序。   只是,由于事先没人预料到那般的场景,军营中过半的兵丁还在家中放着假,得要去挨家挨户地敲门,或者全城击鼓鸣号才行;可仪式却不等人,得按着既定的时辰开始,在那个时间点,已是很明显的来不及了。   没奈何的,知府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场下有着兵丁控制场面,刚开始的时候还算顺利,一套仪式走完,各级官吏按照级别高低完成了鞭牛,没有出什么岔子,然而,就在众人都觉得可以舒一口气的时候,到了最后,却出了大麻烦。   按照流程,鞭牛之后,便是放一声炮,由得这一众乡民们过来争抢泥牛的碎块,据说可以讨个明年丰收的吉兆。   这在关内很是热闹,有些地方场面极大,可是在关外,往年里,这时候连雪还没化,自然没太多人来抢这个,不过是当个余兴游戏罢了。   然而,今年却完全不同了。   不知怎的,今年祭典上竟然聚集了如此多的民众,而典礼却没有针对性地进行疏导的准备——或者就算有人看出来的了,却因为这等祭祀的仪式,流程和规矩,涉及到“礼法”,没人敢吭声。   结果便是一声炮响后,场上的形势顿时大乱,无数人蜂拥而上,挤向泥牛,只为了捡上或者抠下一块泥块,完全不顾周遭的情况。   也亏得赵峰反应及时,一发现情况不对,没等陈知府发话,立马下令厢军出动,用刀鞘和棍棒将众人驱散,然而,却已经迟了一步。   数个农户因为在争抢中不慎倒地,被人群踩踏而死,还有十数人受伤,在这原本喜庆的祭典上,酿出了一出惨剧。   赵峰刚刚便是在府衙中和知府等人一起商量着处理这事情,一直到刚刚才有点儿头绪。   听着赵峰的叙述,我的眉头是越皱越紧,最后忍不住问道:“可有问出来,今年为何有这般多人来参加?”   “问了,”赵峰一脸的无奈,“听说是因为今冬天气异常,许多村子中的老人都说今年必然是个灾年,要早做打算,而又有关内流传来的传言,说是泥牛的碎块可保收成,所以就都挤过来了……”   “……”   对这种情况,我一时间也无话可说——连我都能察觉到气候的异常,那些种了一辈子庄稼的老农们,自然早就嗅到不对劲了,而偏偏这年岁,田里的那点关系到贫苦农民身家性命的收成,都得靠着老天爷赏脸;这种情况下,农民们为了一点儿保住收成的可能,都纷纷过来抢泥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又问道:“那……这般的情形,知府大人打算怎么应对?”   “自是上奏章请罪,为夫也得一起。”赵峰摇头苦笑——这种事情,一众大小官员、各村民众都在场,还不知道有多少是别人的眼线,瞒是瞒不过去的。   作为暂代的军事主官,没有能够维持住场面,他的罪责是肯定跑不了的,还不如主动早报请罪的好。   只是这样一来,他之前的功劳,还不知道要被削掉多少。   不过,这也是无奈之举。   “对那些百姓呢?”   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府衙不仅对上面得有个交代,对下面也总归要有个说法的。   “知府大人已经让下面出安民告示辟谣,言说各地的流言乃是无稽之谈,让百姓不必惊慌。并且让各县各村派出乡老安抚了。同时连夜遣出人马,下去捕拿那些散布流言之人。”赵峰显然并没有太过在意这方面的事情,随意地说着。   “包括明年乃是灾年的流言,也是无稽之谈?”   “当然了,茗儿你……”赵峰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然后,便看见了我的脸色,停了下来。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相公,妾身说句不吉利的话,若是……若是明年确实是个灾年呢?”   “……”赵峰一下子没了声音。   “相公,往年此时,还是积雪未融,可看看如今,哪儿又有一丝半毫的雪迹,若是接下来的春日亦是如此,陈知府可打算怎么交代?”   这帮家伙莫非真的是打算不到黄河心不死?   “只能到时候奏请朝廷减免些税赋,多加赈济,再请世家大户们开仓放粮,多开些粥铺了,”赵峰停顿了片刻,然后吐出了一口气,“茗儿你不知陈知府的难处。他也是实在没了办法,若是此时不安抚,任凭流言四起,怕是都等不到那时候,民心就乱了。”   “……”   这一回,轮到我沉默了。   也是,都是在官场上混久了的老油子了,陈知府又不是那等只知死读书的酸腐文人,又哪儿不清楚这样的害处,只是,以如今这个时代的能力,面对着这样的天灾,就算不去辟谣,又有什么办法呢?最多也不过是让这些百姓们过早的人心浮动而已。   到时候乱起来,耽误了春耕,说不定情况还更加糟糕,死上更多的人。即便到时候来了雨水,也没法子补救了。   屋内静了片刻,赵峰才有些迟疑地问道:“茗儿……如今家中粮仓可还够用?”   “妾身趁着年前,已经充实过了,绰绰有余。”我想了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怕我之前犒赏军队,消耗太过,当时候会有不足,于是赶忙解释,“妾身前些日子觉得气候不对,怕出什么万一,便从关内加紧买了一批,也让父亲囤积了不少。便是到时候要开仓放粮,也能顶上好一阵子。”   “那便好……”赵峰安下心来,“茗儿做事就是让人放心。”   “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我摇了摇头,心情却依旧有些闷闷不乐。   “茗儿也不必为这事太过操心了,”赵峰看着我的模样,凑过来安慰道,“知府已经去请清妙观的道长,看看能否祭天祈雨了,李道长也同意帮忙,他们都是有法力的高人,想来应该会有些办法的。”   “希望如此吧……”   我无奈地叹了一声——真正能让人放心的宋老道已经死了,也不知道清妙观剩下的人中,譬如那位卫世靖卫道长,或者那位神神秘秘的李伯风,有没有这个能力了。 第155章 上元之前   我的意识,正处于一种特殊的状态之中。   无悲无喜,无念无想,甚至连自我的存在,都已经完全忘却,仅仅只是本能地,跟随着某个特殊的节律,一呼一吸。   呼吸之间,仿佛有大喜悦,仿佛回归了母体之中,享受着那份生命萌发之初的感动。   昏昏然不知多久过去。   我从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中醒来,眼睛睁开,虽然身周仍旧一片黑暗,却只觉得精神饱满,全身充满了生命之力。   身体内外透着一种清晰明澈之感。   仿佛肉身血气中的一些难以察觉的残渣和暗伤,在这呼吸之间,被涤荡、修复得干干净净,回归了最初的状态。   全身的气血流转顺畅,活泼泼,绵绵然,比之之前又精纯凝练了几分。   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自小黑屋中回归了现实世界。   外边,依旧阳光明媚。   午后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在这依旧有些寒冷的天气中,让人格外的舒适。   刚刚又成功地进入了那种先天胎息的状态,这是这几天以来的第四次了,说明我已经初步掌握了那把钥匙,实在是可喜可贺。   当然,也还有一些令人烦恼之处。   因为我发现,这种胎息法门,尽管最初是由李老道的呼吸法转变过来的,然而,对于如何彻底掌握,能在小黑屋中乃至现实世界中自主修行,我依然没有摸到一点儿头绪。每次都得依靠“引子”,或者说,“钥匙”,才能进入。   而这把“钥匙”,说起来有些难堪,就是我那腹中的胎儿。   我的孩子。   嗯……   这样一来,岂不是说,我只有不到十个月的时间,来摸索这胎息法门的关窍?   若是真的没法寻到头绪,还得再来一次……这个……   考虑到赵二那货旺盛的精力,以及以这年头几乎完全没有的避孕观念和避孕技术……好像……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我下意识地将手探进衣服里面,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平坦而光滑。   想象着其中那个小生命的存在——明明在小黑屋的感知中那么浓烈的生命气息,在现实中,却依然尚未显出迹象。   想到这里,我不禁哑然失笑,才不过一个多月而已,哪儿会这么快就显怀。   只是……真是难以想象,自己竟然怀孕了。   到现在,哪怕早就已经确认了这样的现实,甚至还接受了这个孩子所带来的诸般好处,然而回想起来,依然有些恍然如梦的感觉。   自己竟然就顺理成章地接受了,相当的平淡,不,应该说,还有些窃喜,期盼着这样的事情发生。   甚至到了今天,更是已经开始想象着下一个……   我摇摇头,努力地将某些有些旖旎的想法抛在脑后,好吧,确实想得有点远了,大约这几日赵二给自己带来的某些刺激有些太过强烈了。   这实在是有些……   我克制着自己不再去想这些,却只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喝了几口茶,勉强压下了火气,才让紫菱将早已在外间候着的阿玉唤了进来。   “夫人安好。”阿玉进来后,俯身跪地,行了个大礼。   “这么客气做什么?”   我抬了抬袖子,示意他站起身来回话。   多日不见,这个少年成长了不少,脸变长了一些,下巴上多了些胡茬,稍微有些男人的模样了。精气神和在府内的时候相比,也有些不同,变得沉稳老练了许多。   看上去确实不错。   不过这只是皮相而已,至于真实水平,还是得考较考较。   我翻阅着他递上来的报告——我在商会中所要求的的这种体例,在此世从未有过,便索性按照前世的名字,将它命名为报告——字迹依然颇为稚嫩,显然是他自己的手笔,不过较之年前,却大有进步。   报告也比上次递上来的那份缜密有条理了不少,格式也算工整,显然是接受过李福的指点和训练。   按照常理来说,安排这些战死者的遗孀和遗孤们,是一件很繁琐复杂的事情,很容易便吃力不讨好。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有着恳德记里面诸多老手的考量和安排,又凭借着这个我这些年搭建起来,在我眼中颇为原始的体系架构的渠道和资源,还有赵峰在军中的放手支持下,整个过程竟然完成得还算不错。   遗孀们有着军营中的缝补、浆洗生意,加上安排了一些遗孤进入商铺做学徒,除了偶尔发生的一些意外,以及某些家中有人贪心不足外,终究没有发生流落街头,冻饿而死,或者被迫卖身的惨况。   当然,为了尽可能的从哪些吃绝户的人家手中将抚恤银子掏出来,他们也用了一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手段,阿玉在报告中没有写得太过详细,不过借着寥寥几笔,我能推测出一些大概。   譬如将那些乞儿少年组织成队伍,一家家地去那些人家门口,围着唱莲花落,每天一队,轮换着上场。   反正这些人家中也不会是什么大户,府衙里面早有人打了招呼,若是报官,衙役们会过上大半天才来抓人,然后吃一顿牢饭,第二天再放出来。   若是那些人家想动手,便是直接躺倒在地,一圈人围上,叫嚣着将人打坏了,让家里交伤病银子。   如此几次三番,逼得那些人家将吃下肚去的抚恤银子吐出来大半。   白的黑的一起上,总而言之,这个年节,各家战死士兵的家眷算是勉强过去了。   我看着报告,一边微微颔首,一边随口问着阿玉一些问题。   有些是报告中有的,有些报告中没有,却是做事的时候,会碰到的一些细节问题。   大多数他都能对答如流,有些不太确定的,也能基本说出了个大概,看得出来,是确实在扎扎实实地做事的。   是个可塑之才。   我微笑着看了一眼旁边因为有两三个问题,阿玉没答上来,而显得有些惴惴不安的紫菱一眼——这丫头的眼光还真的很好。   “做得不错。”我放下了手中的纸张,望向阿玉,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赞许之色,“没有辜负紫菱的期望。”   听到我的认可,紫菱顿时松了口气,脸上显出一丝喜色。阿玉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不过,还得继续努力,争取夏天之前,能够不依靠李福,独自将这块掌管起来。阿玉,做得到吗?”   这是给他加担子了,不过我对他的能力,还是有着信心的。   “能,小人一定做到!”阿玉拍着胸脯保证。   “嗯,有信心就好。”我点了点头,正要让他下去,忽然想到一事,又问了一声,“这两天街面上的粮价如何?”   阿玉怔了怔,大概没有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个无关的问题,不过只是稍微想了想,便回道:“前些日子涨了些,不过府衙遣人寻了几家粮铺的掌柜说了话,这两天已经下去了。”   “好吧,那你先下去吧。”我摆了摆手,让他下去了。   阿玉出了门,我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这几天,赵峰一直在忙着府衙中的事情,连和朋友吃酒耍乐的功夫都没了。听说派下去的衙役和厢军抓了不少人,有些枷号示众,有些打了板子,最重的两个还被判了流刑。   既然粮价未涨得太狠,那流言终究还只是流言而已,看来官府强压的效果还是有的。这些粮商背后的世家大族也还算给知府面子,没有硬抗;当然,这也和刚过年节,各家各户还有些存粮,涨价也收不到太多好处有关。   只是不知道,明年青黄不接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望着依旧没有一丝云朵的碧蓝天空,我无声地叹了口气。   过了片刻,大概是见我心情不佳,紫菱走上前来:“夫人,家里的花灯已经准备好了,夫人要不要去看看,散散心?”   唔……   我这才想起来,明日就是正月十四了,按照惯例,从正月十四至十六,天下州府会解除宵禁,放灯三日,京城更是要放到五日。   要知道,年节乃是一年之首,虽然是大日子,然而家家户户都要在家中团聚,街上反倒冷清,立春乃是是农事的祭典,都是在野外;唯有上元之节,才是整个皇朝市民们的狂欢之节。所谓的“无问贵贱,缁素部分,男女混杂”,这一夜,哪怕是世家女子,也可以正大光明地抛头露面,随意行走在大街之上,欣赏各家各式彩灯,猜灯谜,做游戏,并无太多禁忌。   哪怕有些酸儒卫道士对此颇有意见,认为“伤风败俗”、“道德败坏”、“孳生贼盗”,然而却终究抵挡不住天下万民的诉求,哪怕是龙椅上的那位,对于这类的奏章,也基本都是嘴上“诏其可奏”,实际不管不问。   而定北府去年冬天闹了鬼潮,方才好了些,今年立春又出了好大一桩晦气事儿,这个时候安定人心乃是必然之举,府衙里面已经给各家都暗示过了,今年的灯会一定要往大了搞,越热闹越好。   这种喜庆事儿,各家自然纷纷应允。   赵峰回来和我说了这事,我当时正沉迷着道藏和吐纳法,对这事儿没怎么上心,都交给下人们去办了。既然这时候紫菱说起来,索性去一趟,看看成果也好。   “那便去看看吧。” 第156章 花灯   花灯被安放在了后院的空地上,要到明日,才会给拖到正门外边的空地上。   说是“花灯”,其实和平常人家挂在檐下门前的那种完全是两回事。整个灯体约有七八尺高,两三丈长,简直可以说是一座小山了。   它的另一个名号,便是所谓的“灯山”。   纤细的竹篾木片为骨,外罩半透的竹皮薄纸,又做得这般大,几乎可以说是处处“吹弹可破”,因此在花灯的外边还临时搭了个草棚子,以防刮风下雨,给吹破或者洇坏了。   虽然我没怎么放在心上,然而终究是请了本地的能工巧匠费心费时所制,明日就是十四,开始正式上灯了,可没法重新再做一套。万一不小心扯破弄坏,明日摆出来给人笑话,赵府的面上可不好看。   这个时候,棚子里面还有两三个婆子在做最后的修饰,见我进来,连忙站到了一边,等着我询问。我却没理她们,绕着花灯转了两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嗯,其实我对这玩意儿并不算特别满意。   定北府还是偏僻了些,加上时间也赶,哪怕是所谓的“定北府上好的工匠”,造出来的花灯也没什么新鲜的,虽然够大,但是论起式样,连我往日在省城看的都不如——当然,这也和我没上心,动用家里关系,去请省城的工匠们来有关。   以前在省城,元宵时候扎的彩灯灯山,一家连着一家,几个大世家之间,还要较量个高下,比比谁的式样更新奇,色彩更绚丽。那时候李府抬出来的花灯灯山,都是请的关内来的能工巧匠所监造的,块头虽然和眼前这个差不多,或是仅仅稍大上一圈,然而那构思,那模样,那形制,比起眼前这个却要高出不少,点起来金碧相射,锦绣交辉,煞是好看。   至于关内那种繁华胜地,就更是别提了,那可是真正的灯“山”。据说京师各衙门的彩灯,从冬至过后就要开始准备,还有会专门安排负责这方面的官吏,大多数年节都休不了几天,就为了上元节这五天。若是灯会上斗灯斗赢了,压了别的衙门一头,那负责的官吏便重重有赏,据笔记里记载,甚至曾经有一位幸运儿监造的花灯入了太后的眼,天子为表示孝顺,给他连升了两级。然而,若是输得不太好看,或者半途捅了娄子,彩灯破了,磨勘的时候落个下下等都是轻的。   定北府毕竟算是边鄙之地,也比较闭塞,以前没这个讲究,我记得在我小时候待在老宅的时候,也就衙门口上扎上一座,几个大世家各自扎上一座小一些的,应付差事罢了。   按赵峰的说法,也就最近几年,这股关内的奢靡风气才传了过来,但也只是几家和关内走得近的玩得花样多,赵家依然还是老样子。只是今年知府大人想要安抚一下民心。提出要与民同乐,因此场面大概比之往日还要更大上一些。   这样的花灯应该……够吧?   我心中嘀咕着,有些没底气,不过看看木已成舟,也没说什么,只是吩咐人好生看着,便回去了。   刚到了屋中,正看见碧荷领着一个侍女走过来,向我行了一礼:“夫人!”   正是那老太太身前的香莲。   “呦,什么风将莲姐儿吹来了?”我看着一脸春风得意的她,笑着打趣。   自从赵峰和老太太提了晴雅的事情后,虽然靠着养母和自家往日的情分,晴雅没有被嫁出府去,依然被留在了老太太的身边,然而府中众人都清楚,这位已然是失了宠。就连老太太自己,大多数时候使唤婢女的都是香莲,而不是晴雅——要知道,在赵府这样的世家中,被主人使唤的次数,往往就决定着下人的地位。   香莲也笑着回道:“是太太命奴婢过来看看夫人。”   看我?这些日子天天请安的,还有什么要看的?是有什么事情要做吧。   想到这儿,我眨了眨眼睛,问道:“太太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那儿谈得上吩咐,”香莲连忙摆手,“只是太太忽然想起明日就要上灯了,想问问花灯准备得如何了。”   原来是这事情,我顿时松了口气:“秦师傅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今日晚间再稍加修饰,明日定能搏个满堂彩。”   “那便好,”香莲也放松了下来,“太太的意思是,知府今年特意讲了,要大伙儿与民同乐;咱们赵家终究有些地位,哪怕以前不讲究,今年年前事忙也没顾得上,争不到魁首的位子,但总归也不好比人家差上太多。”   “……”   这话说出来,我心中顿时一阵无语——老太太您看重这个,也不早点说的?   我当初可是特意问了赵峰,这货也没说赵家很讲究这个的啊,往年都是随便弄弄的,咋今年这老太太就讲究起来了?   早知道您会在意这个,我就赶着让李福去省城的家中寻几个工匠来了,何至于就在定北这一亩三分地上找人啊?   只是我也不好说自己没太上心,因此只好说道:“还请莲姐儿帮忙回一声,请老太太放心,今次请的都是定北府最出名的工匠,虽然仓促了些,但定不会让太太失望的。”   然后,说了这话的第二天,我就被狠狠地打了脸。   正月十四上灯,赵府那巨大的灯山搬出来,虽是引得了一片围观和惊叹,然而,很快却被城西叶家的风头给彻底盖了过去。   那花灯我没去看,但是当天晚上,消息便已经传到了我的耳朵中。   据下人打探来的消息,今年叶家花了重金,请来了省城内的有名匠师,将一座梧桐栖凤的灯山扎得惟妙惟肖的。   不仅仅只是灯光效果,为了营造氛围,匠师还巧妙地在灯山上设置了机关,点上了灯后,借着火苗周围的热气,那凤凰的羽尾不断上下飘飞,一副振翅欲飞的模样,甚至,每隔上半个时辰,还会洒下一长串的火花,端得是巧妙绝伦。   与这一比,赵家的那体型庞大的灯山,就显得格外的痴肥蠢笨,死板僵硬,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货色。 第157章 上元节(1)   晚间赵峰和同僚吃完酒,回来的时候,拿这个事儿对我好一通嘲笑。   作为赵家的掌家人,他对自家花灯被别家比下去这件事一点儿都没放在心上,反而对我失算惨遭打脸的事情倒是十分上心——这货终于可以抓到把柄好好地嘲讽我了。   而我居然无话可说,憋了半晌,也只是红了红脸,说了些“克勤于邦,克俭于家”、“君子以俭德辟难”之类难懂的话来搪塞,结果惹得他又是一通哄笑。   什么女人“一孕傻三年”真的是至理名言,什么茗儿你如今这模样,现在越来越像“痴呆文妇”了等等一类的话都出来了。   一通骚话说下来,我最后实在是忍不住,恼羞成怒之下抡着拳头对着他一通乱捶。这货一边躲闪,一边还在哈哈大笑,   屋子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这般轻松的气氛一直维持到了第二天,正月十五上元节。   本来应该是个喜庆的日子,然而一大早,我就挨了当头一棒。   早上去老太太那儿请安的时候,正好碰上了柳氏也在。   老太太虽然没有说什么,然而对着我,脸一直拉在那儿,话也没说几句;旁边的柳氏,倒是阴阳怪气地说了好些话。   老太太一直等她说完,才淡淡地说了声,让她住了嘴。只是这表露出的态度已经是很明显了:她对这回元宵的灯会很不满意。   我也只好陪着笑,表示自己确实疏忽了,明年一定早些准备,去请关内的大匠来做个好的,好让赵家扬眉吐气。这才让老太太的面色才稍稍好了一些。   只是也就这样了,不想继续看她们脸色,我又说了两句后,便告辞离开了。   在老太太那儿吃了瘪,心情有些闷闷不乐,回到自家房中,看看时间还早,便又尝试着进了一下小黑屋,结果哪怕是借着“钥匙”,连之前的那种状态都没有能够进得去,更别提那想象中的先天胎息的法门了。   这让我感觉更加的郁闷。   于是只得在小黑屋中修行了好一会儿的“蛇吞龟藏诀”,养养气血。   或许是精神消耗有些大,也或许是怀孕的原因,出来后正好有些犯困,索性我便吃了午饭后,就直接去榻上睡去了,一直睡到快傍晚,赵峰回来的时候,我还赖在榻上不想起来。   “茗儿,该起床了,”赵峰隔着被子拍着我,“要用晚膳了。”   “不想吃!”我拿被子蒙着头。   “待会儿还得出去看花灯,外面有烟火,街上还有好吃的零食。”这货不哄还好,提起花灯我就来火。   “不看,做得那么丑,有什么好看的?”   “还生气呐!”静了一会儿,赵峰对我的话似乎有些吃惊,然后语气又似乎有些好笑,“都多大的人了?还为这事生气,茗儿你还真变傻了啊!”   “没有!”   听他说这话,我更加来火。更加死死地拽着被子,翻了个身,脸朝着里边,不睬他。   “好了好了,”赵峰一屁股坐在榻边,轻轻拍了怕我的背,“别生气了,起来吧。”   我撇了撇嘴,继续不看他。   过了片刻,这货的声音陡然一变:“茗儿你再这样,我可要掀被子了!”   “别!”   我一惊,刚想压住被子,却只听哗啦一下,周身一阵凉风袭来,被子已经被他整个给掀到了地上。   然而这还没完,“啪”的一声,屁股上又挨了他轻轻一巴掌。   “你!”我脸上一热,咬了咬牙,抬头看他,正要啐他一脸。   却看见他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莫名的,我心里一虚,刚刚想说的话顿时被堵在了嗓子口。   “不是已经说好了,明年再扎一个更好的吗?明年为夫去省城绑两个工匠过来就是了,耍什么小孩子脾气?”   这货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状似安抚的模样。   “说什么昏话呢?还绑两个来!”我一把将他的手打开,眼波流转,横了他一眼,“绑来的能真的给你尽心尽力吗?”   或许刚刚没留神,眼神不自觉地带了点儿媚态,这货看得一下子眼睛直了:“好好好,为夫错了,是请!是请!”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脸看。   看着他那副急色的模样,我的脸不自觉地又热了起来,推了他一把:“看什么呢!赶紧出去,我要梳洗了!”   “好的好的!”   嘴上说着,这货又死命地瞅了两眼,正要起身出去,却突然转过头来,偷偷在我脸上吧唧亲了一把,然后才趁着我没反应过来的当儿,如偷着腥的耗子一般笑嘻嘻地出去了。   我捂着脸,直到他出了门,才回过神来,狠狠地跺了跺脚。   赵峰却已经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咬了咬牙,唤来紫菱给我梳洗。   坐在镜子前,却只见紫菱这丫头一边帮我梳妆打扮,一边却抿着嘴,一直窃笑个不停。   这丫头,有了心上人,就越来越放肆了。   “你这死妮子,笑什么呢?莫非是在笑话你主子!”我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当心你家主子寻阿玉回来,给你行家法!”   “奴婢哪儿敢!”紫菱嘴上叫着屈,脸上的笑意却丝毫不减,“奴婢是在为夫人高兴。”   “高兴?”这丫头,又开始找托辞了。   “是啊,夫人好久没这么轻松过了。”她如此这般说着,“整个人看着都光彩照人呢。”   轻松……   我那刚刚上过口脂的樱唇微微张了张,然后却没有说出话来。   是啊,轻松……   刚刚自己在榻上那副近乎撒娇的模样,似乎哪怕在自己的家中,也只表现过几回吧?除了这一世的母亲之外,怕是连父亲和弟弟都没有见过。   然而,却那么自然而然地在赵峰面前展现了出来。   这……   我下意识地看了眼银镜中的自己。   或许是这些时日吃得多了些,也或者是因为怀孕的缘故,脸蛋比之往常略微丰腴了些,带上了点儿那种成熟少妇的风韵,盈盈的眉眼之间,洋溢着某种可以称作“幸福”的感情。   一时间,桃腮上泛着两团晕红,也不知道是刚刚上的胭脂,还是自己的气血上涌。 第158章 上元节(2)   愣愣地看了镜中的那个美人儿好一会儿,直到紫菱弄完了,我才回过神来。   大概因为是上元节的缘故,紫菱今日并没有如同平日里一般,只是抹上点儿淡淡的粉黛,素雅清新,而是稍稍浓烈了些,如雪的肌肤,衬上两颊的红晕,显得分外的娇媚艳丽。   抿了抿殷红的嘴唇,我稍稍收摄了一番有些复杂的心绪,走到了外间,和赵峰对视一眼。   那货呆了呆,一句“夫人今日真美”脱口而出。   刚刚平静下来的心绪顿时又有些不稳,看着两边眼观鼻鼻观心的下人,两颊不自觉地又泛起了热意,只不过当着下人的面,不好发作罢了。   晚膳的时候,我实在没忍住,用绣鞋狠狠踩了他两脚,不过这货穿的是马靴,脚上又硬得很,看上去丝毫没什么感觉,只是朝我笑了笑,那种纵容的意味,让我很有一种挫败感。   用完晚膳,赵峰带着我,取了些散碎银钱,从侧门一起出了府。   今日的定北府,明亮恍如白昼。抬眼望去,一朵朵各种颜色各种形制的烟花,不断地自城中各处升腾而起,在夜空中绽放开来,化作漫天繁星,纷纷扬扬地落下。   无数灯火排列成的长龙,仿佛一条绚烂的银河,在城墙上,在城中的各处道路、各个街坊中流转着,将夜空中的云朵都隐隐地映成了暗红色。   真正的火树银花不夜天。   若非赵峰在一旁挽着我的手臂,街上的行人打扮也有所不同,我几乎产生了回到了前世夜晚的错觉。   毕竟是上元夜。   哪怕繁华精巧之处不及省城,然而终究也算是关外有数的大城,府衙下令,世家配合,真的不计代价地做起来,在规模上,也不会差上多少。   城中人潮潮涌,看服饰,连附近县中村里的乡民们都赶来了,就是为了凑这份多年难见的热闹。   当然,更多的还是城中的市民,多数还一大家子共同出游,稍微有些富贵的人家,每个孩子手中都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他们的父母兄姊,用宽容而宠溺的眼神看着他们。   街道的两旁,树上檐下,都挂着各式的灯笼;有些大一些的商铺门口,还摆了灯山,虽然式样有些粗糙,很有些赶工的痕迹,然而在街道边上一排排下来,在这定北府中,也算是难得的盛景了。   一众小摊贩在街边支着摊子,或站或坐,不断地吆喝着,招揽着客人,有卖花灯的,有卖各式吃食的,也有卖各种小玩意物件的。   整条大街上人来人往,别说骑马了,就连走路,都嫌拥挤,我和赵峰也没有骑马,就这么顺着人流,在街上随意地闲逛着。   由于都穿的便服,式样也是偏素淡,加上护卫们都打扮成了普通人的模样,混在在人群之中,因此我们两人在人群中并不算非常起眼,就仿佛众多的年轻小夫妻一般。   出门的时候还是赵峰领着我,到了后来,看着这般热闹的场景,我放松了开来,却变成了我拉着他到处闲逛。   走走停停,时不时地在路边某个摊子边停下来,寻些小物件摸摸,和那些小贩聊上两句,偶尔买上一两件,给赵峰戴上,然后一边装作仔细端详打量的模样,一边咯咯直乐。   不一会儿,赵峰的身上就挂上了不少廉价的钉钉挂挂,堂堂一个八尺男儿,看着和个行走的饰品架子没啥区别。   见他似乎有些无奈,为了安抚他,我又买了两串冰糖葫芦,和他一人一串,结果这货吃得快,三两口将自己的那串吃完,又来抢我的。我躲了两下没躲过,被他连手抢在了手中,不顾上面还沾着口脂,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咬完了,还拿舌头舔嘴唇,斜睨着我,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态。   我跺了跺脚,往前边走去,不一会儿,在一家卖灯的摊子前面停了下来。   摊子上挂着的是祈福天灯,手艺挺不错的,里面用劈得细细的没有一丝毛刺的竹篾做了个架子,外面糊了个黄纸做成的袋子,上面还用小楷写了几句吉祥的话。   只可惜里面的灯芯有些不美,只是放上一团浸了油的粗布——大约是不舍得用蜡烛的缘故。   将里面粗布点着了,放在天上,这玩意儿大约能飞上小半个时辰。   摊主是夫妻两个,衣服有些破旧,正忙着招呼客人,家里的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就放在摊子旁边的空地上玩耍。   刚刚似乎是哥哥抢了妹妹的小灯笼,举得高高的在前边在得意地跑着,妹妹在后面急得直跳脚。却不曾想,那哥哥正回头看妹妹的功夫,一个不小心,被地上的石子绊倒在地,把灯笼给压破了。   妹妹看着那破掉的灯笼,嘴巴吧嗒了两下,一下子便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哥哥赶忙爬起来在旁边哄着,妹妹却丝毫没理他,自顾自地抽泣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放着哥哥提着个破灯笼,在一旁又是扮鬼脸又是演猴戏,急得直抓耳挠腮。   我看着哥哥那有些不知所措的笨拙模样,忽然想到了什么,轻轻笑了起来。   “看什么呢?”赵峰赶了上来,顺着我的视线看去,却有些不明所以。   “没什么。”我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去,问那两个还在忙着招揽生意的夫妻俩:“这祈福天灯,多少钱一个?”   那妇人抬头看了看我,犹豫了一下,大约是觉得我应该是个富贵人家出身的,伸出那布满裂口的粗糙手掌:“五十文。”   “五十文?”   我皱了皱眉。   “哎呀,小娘子,你看这灯,这手艺,外面这字还是央了学堂里的先生写的……”见我的模样,那婆娘正要开始那套讲惯了的说辞,却被旁边的赵峰打断了。   “五十文就五十文吧,挑一个好的来。”   我瞟了瞟这个败家的爷们,没有说话,接过了妇人递过来的祈福天灯,在妇人和赵峰愕然的表情中,走到旁边空地上,那个一边抽泣,一边从指缝中偷瞄哥哥耍猴戏的妹妹旁边。   我弯下腰,将祈福天灯递给了妹妹:“来,小妹妹,别哭了,这个给你。”   那妹妹一时间也不哭了,有些愣愣地抬头看我。   我看她那被鼻涕和眼泪糊了半脸的滑稽模样,忽然一笑,拿出手绢,给她擦干净了,然后将灯一把塞进了她的手中:“你哥哥刚刚做错了事,不过他现在已经知道错了,也和你道过谦了,原谅他,好吗?”   女孩儿看了看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天灯,又歪过脑袋,看了看在旁边因为太过惊讶而僵住,保持着滑稽模样的哥哥,忽然破涕为笑,狠狠地点了点头。   “嗯!” 第159章 上元节(3)   旁边正在卖灯的那妇人呆了呆,赶忙走了过来,想要把祈福天灯自小女孩手中夺来还我,却被我笑着拦了下来。   “本来就是给娃娃玩的,不必如此。”   “那……”妇人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恋恋不舍地将刚刚收下的五十文钱还了过来,“那小娘子这钱,奴家不能收……”   “你们扎这灯也不容易,”我摆摆手,很干脆地拒绝了,“请先生给灯上题字也得不少钱吧?还是收着吧,给小孩买点糕点什么的也好。”   “这……”   我看这妇人依然有些抹不开脸面的模样,想了想,蹲下身子,对着那小女孩笑着问道:“这样吧,你和姐姐还有哥哥一起把这灯放到天上去,好不好?”   那妹妹看了看我,又看了一眼哥哥,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用央求的眼神看着自家的娘亲。   “娘——”   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十分惹人怜爱。   见到这场景,那妇人便不再推拒,将钱收了回去,又拉过两个小孩:“还不赶紧谢谢姨姨!”   我眨了眨眼睛,看着那两个小孩。   “谢谢姐姐!”小女孩还是很灵光的,抢先脆生生地喊出了声。   “诶!”   我立刻眉开眼笑地应了一声,弄得那妇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小男孩跟在后边,也低低地喊了一声:“谢谢姐姐。”   我顺手摸了摸他乱糟糟的头发,给他身上沾灰的地方拍打了两下。   “以后可要记得了,千万不要欺负妹妹了。你是小男子汉,妹妹是来疼的,不是欺负的,知道了吗?”我蹲下身子,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男孩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抹了把鼻子,用力点了点头:“知道了!”   “真乖!”   我拍了怕他的头,刚站起身来,没成想,赵峰这不要脸的却凑了过来,嬉皮笑脸的:“这个哥哥也要放!”   这货还真是死皮赖脸的,看他那五大三粗的体型,那儿像“哥哥”?   我一脸嫌弃地看他,他却厚脸皮地装作看不见。   顿了一会儿,见那两个小娃娃正眼巴巴地看着我,只得没奈何地应了下来:“好吧好吧,一起就一起!”   “三,二,一,点火!”   几个人聚在路边的空地上,我在旁边倒数着。   小妹妹双手捧着灯,哥哥拿着火折子捅了进去,橘黄色的火苗燃起。   “松手,松手!”   赵峰在旁边喊着,小女孩松开了小小的手掌,祈福的天灯携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摇摇晃晃地升上了天空。   两个小孩追着冉冉升起的花灯跑去,赵峰正要回头,却恰好被路过的熟人认出来,拉到一边说话去了。   我便静静地站在街边,一边看着天空中的那点微弱的火光,一边守着等他。   护卫都离得有些远,周围便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一时间,一种茕茕孑立的疏离感拢上了心头。   喧嚣的街市,热闹的人群,无忧无虑的孩童,无不诉说着此时此地的和平与安宁。   国朝立国数百年,尽管偶尔会有动荡,但自武帝数次征伐,北蛮远窜,西戎南苗尽皆臣服,四方平定,已经数百年未见大的战乱了。   即便是气候苦寒的边鄙关外,然而最多也就是冬天冻死些贫民,或者被妖兽咬死叼走些乡民黔首罢了,哪怕是几年十几年一次的鬼潮肆虐,遭殃的也就是邻近北荒山附近的几个县城而已,至今尚未攻破过一座大的府城。   数百上千年前那种席卷大半个北荒,甚至将整个北地化为白地的大鬼潮,随着灵机的倾颓,已是再也不见。   似乎正是一个盛世年华,然而,在这繁华胜景的外表遮掩下,却是早已藏不住的腐烂朽坏躯干。   世家豪族们占据了越来越多的土地,无数的世家子弟,平日里斗鸡遛狗,赛宝夸富,以豪奢为荣,在他们视线未及之处,却是无数寒窗苦读多年,然而上进无门的寒门子弟,以及有着交不完的税负,服不完的劳役的广大平民。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那些因为各种原因失去田地,只能租种土地的佃户们,一年六成租子只是寻常,李家的五成租子便算是大大的善人。   民间溺婴、埋婴的惨事已成风气。   所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莫过于此。   龙椅上的那位试图改变现状,然而,从诸般行事看来,他实在不是个做大事的人,而同样有心改革的宋求,性格刚烈,行事太过强硬,也太过操切了些。   至于世家的领袖们……呵呵……   他们中的某些人,盯着那个位置,已经很久很久了。   缺乏了合适的沟通和润滑,这个时候没有人会退让的。   那么,当一切的矛盾积累到了最后,开始爆发的时候,眼前的这副胜景……   “啪!”   一只手压在了我的肩头,熟悉的男人气息欺近到了身边。   “茗儿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没有如往常一般掩饰和掩饰,而是抬手指了指那对继续开始吆喝的夫妇:“相公,你说,他们卖这祈福天灯的,为什么却连给自家孩子点上一盏,求点福气都舍不得呢?”   “……”   赵峰看向我指向的方向,脸上的嬉笑神情渐渐消失,沉默了下来,没有说话。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我低低地念了一句。   “什么?”赵峰似乎没有听清,转头问我。   我却摇了摇头:“不过是有感而发而已,今儿好日子,街上这么热闹,不说这些晦气的话了,相公,你看那边!”   街道的另一头,几家说书的棚子也开了,说书先生正在里面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着评话,外面围了一圈的人,时不时地有喝彩声传来。   “走,去听听!”我拉了拉他,往那边走去。   赵峰看了看我,原本的神色舒缓了下来,展颜一笑:“好!”   走到隔着一条街的地方,正听见那悠长而有韵味的声音传来。   “……却说太祖皇帝,见得那昏君奢侈排场,心中大是不忿,回到家后,见四周无人,便指天立誓……”   “——彼可,取而代之!”赵峰接口道.   声音有些低,尽管那语气,那腔调和说书棚中的一般无二,表情却很有几分认真的感觉。 第160章 上元节(4)   这话……很是大逆不道啊。   我用手戳了戳他,示意周围还有人,别太嚣张了。   这货却低下头,状似毫不在意地笑道:“茗儿啊,你看,以后若是为夫丢了官,出来做个说书先生,大概也能养活你和孩儿的。”   我翻了个白眼——这货的戏演得真差。   想要弥补失言,也不是这般表演的。你可是有着“龙蛇之资”的人,结果却想着混到说书先生,那是打算玩哪一出?   正要说话,却见前方人群一阵骚动。十几名身着鲜艳彩衣的莺莺燕燕,正提着灯笼,往这边走来。   一个个浓妆艳抹,搔首弄姿的模样,端的是风情万种,充满了风尘气息。   原来是一些青楼中没有接客的姐儿,也出来玩乐了。   柳腰款摆,莲步轻移,还未走到近前,便闻到了浓烈的脂粉香气。   我对于这些窑姐儿并没有什么歧视,在这古代,各种天灾人祸多了去了,不乏有穷苦人家过去下去,将姑娘卖进火坑的,多数也并非自甘堕落之辈。   譬如那彩云姑娘……   突然想起彩云,我心里一阵隐隐的难受——大时代中,大人物们手中随意抖落的一粒沙尘,落在这些苦命人身上,却是一座沉重的大山。   泛起的心绪,加上此世自小养成的道德习惯,使得我忍不住将眼睛移了开去,不去看她们。不成想,正好和扭头的赵峰对上。   本来这没什么,然而这货却眼神闪了闪,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咦?有故事啊!   我一展眉,正想着该怎么追问,偏巧听得那边有个酥媚入骨的声音响了起来:“二公子!”   下意识地往那边看去,却见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正一脸的惊喜,向着这边挥着手帕。   左右转了转脑袋,然后,就看见赵峰有些讪讪地低头看我。   “二公子,奴家是翠珠啊!”那边矫揉造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翠……   “哼!”   我看了赵峰一眼,连说书也不听了,将头一扭,便转身甩开了人群,往巷子中快步走去。   “茗儿!”   那货顿时急了眼,三步并作两步,跟在我身后追了上来。   转过一个拐角,一处僻静无人之处,我被一把拉住了。   “你去寻你的相好的去啊,何必理我?”我停下了脚步,扭着头,赌气不去看他。   “那个……我跟她真的没什么,真的,”赵峰急着分辩,“上次和陈知府喝酒的时候,她是作陪的,不知怎么就缠上来了,我真的没有……”   “不知怎么?难道不是因为相公你相貌堂堂,端正英武,气度不凡?”我和他翻起了旧账。   “……”   这货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原本自夸的话语,这个时候却成了催命符。   “那个……赵忠,对了,赵忠可以作证的!”嗯嗯啊啊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却只是冷笑:“你说东,黑面阎王还能说西不成?”   赵峰一下子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总不能去揪着陈知府去作证吧?   偷偷看了眼昏暗的灯光下,他那张显得有些忐忑的脸,我心中颇为得意。   其实我并不算很在意,尽管刚开始心中确实有些不太舒服,然而到了现在,我其实相信赵二这货应该不会在这事情上撒谎。   毕竟家中的女人还有很多,不是我自夸,无论是论身段,论姿色,论风度,别说是我,便是碧荷和晴雅,都不是那个女人能比得上的,他也犯不着去和这种女人厮混。   更何况这些时日,他还在修行着秘法,要固锁精元,根本不可能出去寻花问柳。   只是……敲打的机会难得,赵峰这家伙最近是越来越放肆了。既然抓着了把柄,自然要好好整治一下,免得他以后得意忘形,骑到自己的头上。   当然,这个度,还是得把握好,不能太过了,得恰到好处。   我正在心中盘算着该怎么拿捏他,却忽然发觉身边刚刚还在惴惴不安的赵峰,一下子没了动静。   心中一突,下意识地回头,却已经迟了,两只铁铸般的胳膊收拢,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厚实的胸膛紧紧地贴上了身子,随即,火热的鼻息扑面而来,两瓣殷唇被他含在了嘴里,用力**着。   喂喂,这是个什么情况?   在这幽静的小巷中,我被赵峰死死地搂在怀里,唇瓣相贴,一双粗糙有力的大手还在不断地着在腰际巧妙上下探动按压着。   之前在修行赵家武功,被他推拿的时候发现的弱点,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我脑中一片空白,只能任凭他上下其手,不一会儿的功夫,整个身体都变得筋骨酥软,近乎瘫倒在他的怀里。   嘴唇分开,我急促地喘着气,无力地靠在他的怀里,两颊火热,之前的得意劲儿,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货还讲不讲武德?   我明明已经拿住了把柄,按照套路,他明明就应该认错赔罪,然后听我提点小小的条件,最后拉勾确定,点到为止的。   可这莽货根本就不讲武德!   哪儿有这么霸王硬上弓的?这么粗鲁,这么直接,这么……   “为夫之前做错了事,不过为夫现在已经知道错了,也和你道过歉了,原谅为夫,好吗?”   我正在深深地为自己举动后悔之际,却听见了他在耳边低声细语,与此同时,他的舌头却不断舔着嘴唇,似乎在品尝着什么香甜的**,搂着我腰肢的手指也不安分的微微弹动。   这是在求原谅吗?这是在威胁吧?让我好自为之?   是不是我不答应,是不是就再来上一回?   这怎么行……以后,我还怎么……   就在我迟疑的功夫,这货的手指轻轻地在腰间某处一压——仿佛周身过了电一般,某种声音差点脱口而出,呼吸顿时又粗重了两分。   好吧……   现在这模样已经够羞耻的了,再来一次,眼见着是不敢出去见人了。   “妾身……妾身原谅就是了……”我弱弱地压低了声音说道,   “为夫耳朵不好,没有听见!”   他还得寸进尺了,轻轻对着我的耳垂吹气,让我原本就已经羞红的脸蛋,彻底变成了熟透了的苹果。我正迟疑着,他抵在腰间的手指,微微抬高了些。   “不,不要,妾身,妾身原谅相公了……”   我被吓得赶紧放开了点儿声音。   “还有呢?这不知哪门子的干醋,还吃得不?”   他又伸出了舌头,舔了舔嘴唇,呲溜了一下。   我身子一僵,明明知道他只不过是威胁,却还是不得不软软地求饶:“不,不吃了……”   “你说说看,你家相公是不是相貌堂堂,端正英武,气度不凡?”   “是是是……”   “这才像话嘛……”莽货得意地笑出了声,这才稍微松了松胳膊,不过手依然放在我的腰间,做出威胁状。   我靠在他的胸口,喘息了好一会儿,恢复点儿力气,才抬起头,看见他那张得意洋洋却又残留着一丝紧张模样的脸。   这货又赌赢了!   我有些懊恼——这货刚刚分明是在赌我没有真的生气!我如果强硬一些……身体不要这么不争气……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刚刚握紧的拳头,此时已经完全抬不起来了。   “你又欺负我!”到了最后,我只能狠狠掐了一下他腰间的软肉,无奈地发出了一声似幽怨,又似乎娇嗔一般的低吟。   “嘿嘿……”   赵峰这才终于彻底放下心来,发出了得胜的笑声,任凭我这个失败者在他的身上发泄着怨气。   过了好一会儿,身子终于平复了下来,我推开了他的怀抱,整了整有些蓬乱的鬓发。脸上依旧有些发热。   “不生气了?”这货挑了挑眉毛,脸上似笑非笑。   “哼……”   我撇过脸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道,“下次不许再这么欺负我。”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这货连连点头,却看着就没放在心上。   我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走吧走吧,继续听书去。”这个厚脸皮的东西又伸出手来,扯住我的胳膊,往街上走着。   我顿了一下,还是顺从地跟了上去。   两人重新汇入了街上的人流之中。   对面的书棚,依旧挤满了人。隔了一条街,赵峰听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为夫小时候啊,经常在这边厮混,听那么多故事,有时候就会胡思乱想。”   “那时候有个说书人,讲了个仙家故事,里面提到一个国公之子,自小不学无术,在父亲死后,又被哥哥讨厌,赶出了府,最后流落到街上做乞丐。为夫当时正巧不得父亲和大兄喜欢,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心里就想着,怎么着也要学会说书这门本事,至少将来被兄长赶出来的时候,还能摆个说书的摊子,混口饭吃。”   这货居然还真有这想法……   这算是童年的黑历史吗?   “所以相公后来就真的学了?”我有些好奇。   “嗯,”赵峰点了点头,“那时候为夫一边听,一边揣摩那些说书先生的动作语气,回去抽空还会模仿练习,发觉也不是那么难,加上母亲有时候会偷偷请一些先生来单独给我讲书,几番请教之下,后来就渐渐会了。”   “若不是机缘巧合,为夫受人指点,得了父亲的青眼,开始修行正式的武道,如今为夫说不得也是个说书大家了。”   受人指点,是那个无名的道士吗?   我如此想着,口中却是调笑他:“听这话,相公似乎还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赵峰摇摇头,望着某处虽然讲得唾沫飞溅,却依然吸引不了几个人的棚子,语气中带着某种说不清的意味,“城中说书最好的那位,就是本来在那边说书的,前两年投水自尽了。茗儿你知道什么原因吗?”   “什么原因?”我抬头看他。   “因为他家的妻子长得实在太标志,一天过来给他送饭,正好被个路过的大人物瞅见,当天下午他的妻子就被人绑了,直到三天后,才在城外乱葬岗发现了尸体。他去府衙求告,却一直被搪塞,等消息的功夫在路边吃饭,又被人在饭里下了药,给药坏了嗓子。最后走投无路之下,没几天就投了水。”   赵峰嘴上说得轻描淡写,但是我能从他的表情中,听得出某种沉重的意味。   我也是沉默无语。   “所以说,为夫是幸运的。”赵峰低头看我,抬手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没有抗拒,也没有说什么——他能够身在世家,又恰好有机会习得武艺,确实是幸运的,或者说,我也是——只是问道:“那这个大人物……”   “这个大人物啊……”   赵峰抬首望着黑沉沉的天空,避过了我好奇的视线,“为夫……也不清楚……”   他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说?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却见他的神情忽的一变,看向西边的天空。   下意识地,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那边,一道火光正冲天而起,照亮了天空。 第161章 上元节(5)   “走水了!”   “走水了!”   一片惊惶愕然之中,忽然有人大声喊。   仿佛梦中人被惊醒,场面顿时大乱,周围的行人瞬间像炸了锅一般,有些人扭头便往回走,有些人抛下手中之物,不顾一切地往着火之处跑去。   高喊声、叫骂声,惊呼声,小孩的啼哭声,不绝于耳。   人潮彼此拥挤之下,不少街边的摊子都被人给挤翻了,   我和赵峰退到了街边一处空地,躲开了没头苍蝇一般乱窜的人群,然后对视了一眼,见他面上稍显犹豫之色,轻轻退了两步:“相公自去便可,有护卫在身侧,相公放心就是。”   赵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边的火情,点点头:“那夫人小心。”   一边说着,一边做了个手势。   身周的汹涌人群之中,十几个护卫闪身而出,护在了我的身边。   隔着人墙,我向他微微敛衽行礼,赵峰挥了挥手,转身挤开人群,往火场那边冲去。   有着护卫帮忙分开人流,挡住纷乱的人群,我回府算是一路顺畅,没碰上什么乱子。   等我回府的时候,西城那边的火势,已经红了半边天。   和老太太报了平安,见老太太有些担忧赵峰的安危,便顺势请来赵全,让他着人去火场边上候着,每隔一刻钟回来报告情况,然后和老太太一块儿在屋中坐着闲聊,请教些怀孕时候需要注意的事项,或是聊些刚刚在路上看见的事儿,以分散她的紧张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过来回报消息。   我这才知晓,原来这场祸事,最初竟然是叶家惹来的。   说来也是他家倒霉,为了达成每隔半个时辰撒下火星的效果,所扎的凤栖梧桐中,填了不少的火药,结果今儿晚上周围正热闹的时候,不知怎的,忽然从天上落下来一只祈福天灯,还偏巧就砸在了那只凤凰的身上,将那只填装了火药的小桶给砸翻了。火药四溅,整座灯山顿时就烧成了一团。   本来灯山烧了就烧了,最多也就是叶家被人笑上几句罢了,却不曾想,围观的人群中有个酒鬼,捧着坛烈酒正在往嘴里灌喝,那四处飞溅的火星蹦到了酒坛子里,顿时就将他整个人给烧了起来。   那个酒鬼痛得四处乱跑,身上满是火焰,一时间没人敢拦他,结果被他撞进了一户人家,接着火势便烧了起来。   整个冬日里都没有下雨,天干物燥的,火一燃起,便已经迅速点着了附近好几户人家,赵峰如今正在那边指挥着潜火铺的铺兵、附近的市民以及匆匆赶来的衙役兵丁救火。   听得赵峰没有冲在第一线,老太太一下子安心了不少,说话语气也轻松了许多。   甚至有些庆幸,自家的灯山搞得中规中矩,没有弄上一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就连我之前的不够上心,也变成了“稳重踏实”、“还是茗丫头靠得住”之类的。   还特意叮嘱我,明年的花灯,也要如今年一般朴实庄重,不要上那些奇技淫巧。   我当然不会不开眼,自是频频点头应是。   两人就这么一边聊着,一边等着派出的家丁回信。   毕竟这么多年以来,各州各府上元节花灯出事的不少,关内最严重的那场,烧了一个街坊的也有,差点儿让朝廷将上元灯会给禁了。今年知府打算大办,该有的准备自然都有,潜火铺所有铺兵尽数在岗待命,水龙、水桶、斧锯等等都在手边,反应也算迅速。加上赵峰第一时间赶到,指挥着众人拆了条隔离带出来,大约一个多时辰后,那火势便渐渐小了下去。   从院子中往城西望去,满城灯光的照耀下,就只剩下了几道烟气还在往天上升腾。   既然知道没什么大事了,我便向老太太告退,回了自家的房中。   或许是下午睡得久了,也或许是有着各种心事,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睡意,索性便拿起了本书,斜靠在床上看着。   直到过了三更天,赵峰才回了府。   这时候,我其实已经有些睡眼惺忪了,见他回来,揉了揉眼睛,正打算挣扎着下床,却被他一把按住了:“怎么这么晚了都不睡的?”   听着有些责怪的意思,语气中却能感觉到一丝感动。   “睡不着,便看了会儿书,”我不好意思地笑道。   正说着,我却打了个哈欠。   “都这般模样了,还说睡不着!”赵峰弹了一下我的额头,“早点儿睡,宝宝也要休息的。”   “嗯!”   我乖乖地应了一声,刚要躺下去,忽然想起刚刚的火灾,便顺口问道:“火场那边怎么样了?遭灾的人家多吗?”   “不多,也就十来户人家。”赵峰也没去喊侍女,自己脱下外套,一边挂在架子上,一边说道,“火势不算大,也就是第一家是卖油料的商户,院子里囤积了不少油料,所以烧得猛了些,等油料烧完,便好扑多了。为夫过去的时候,潜火铺的铺兵已经用上水龙了。”   “哦……”   我点了点头,“那死伤者如何?”   “问这么多作甚?怪不吉利的。”赵峰皱了皱眉,见我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还是说道,“除了引火的那个醉鬼,最惨的就是第一家了,一个都没跑出来。其他家倒是没什么,大多都在外面看灯,算是躲过了一劫。”   灭门吗?是真的惨,不过这种天灾人祸,真遇上了,也是没办法。   “听说那家还有个才女呢,很有名气的,也被烧死在火场里了。”似乎想起了什么,赵峰摇了摇头,“这叶家,也真是造孽。”   “放个花灯而已,谁能想到呢?”我叹了口气,正要钻进被窝里,朦朦胧胧中,脑子里面忽然一个激灵。   几个词刹那间被串到了一块。   城西、商户、才女……   我猛地抬头:“遭灾的那家姓什么?”   “听旁边人说,似乎是姓……宋?”赵峰愣了愣,看见我的表情,“怎么,茗儿,你认识?”   宋……   如同被雷劈了一般,我一下子呆住了。 第162章 纷乱   “那个才女,是不是叫宋蕙?”   过了片刻,我才反应过来,急忙问赵峰。   “宋——蕙?”   赵峰凝神回忆了片刻,摇了摇头,脸上有些歉意,“只听得他们说宋小姐宋小姐的,没听到名字。”   “这样啊……”   赵峰见我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想了想,便打算出门叫亲兵回去打听,被我拦了下来。   “反正也不急在一时,如今时候不早了,明日再问吧。”   这个时间点已经三更过半,亲兵估摸着已经躺下休息了,再叫起来也不好。更何况,他明天还得去军营点卯,还是早点睡吧——毕竟,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   无论如何,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也不差这么一会儿。   “也罢。”赵峰看了看我,便也没再坚持,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   大概是觉得我累了,他没怎么折腾我,只是搂着我,闭上了眼睛,很快的,我便靠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宁,一连做了几个梦,具体是什么,却始终无法回忆,只记得有个女人在远远地看着我,不断地试图向我接近,和我说些什么,然而每一次,都被守在我身边的一只巨狼给赶跑。   而当我回想那个女人模样的时候,印象中却只有一张完全空白的脸,也根本记不清她所喊的具体内容。   第二天早上,我到了很晚才起床,连赵峰起床出去也不知道。   梳洗打扮过后,只觉得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我稍稍坐了坐,知道怕是昨天夜里伤了神,便干脆便靠在榻上,掐了手诀,修炼起老道士的传授的那门吐纳法。   修行了快半个时辰,我才睁开眼睛,觉得脑袋里面清爽了许多,刚要出门去再练一练“五兽戏”,松动一下筋骨,却正巧见到赵忠回来了。   他带来了赵峰的一张纸条。   我将纸条展开,上面写着昨晚上火灾中遇难者的信息,包括那名醉鬼,以及那宋家一家人的身份。   那酒鬼是个破落户,家中以前是做生意的,后来因为得罪了人,家道中落,前些日子更是连祖宅都典当了出去,整日里买醉度日,眼见着是过不了几天了。   至于宋家……   纸条的下半截,在列了几个人名之后,分明还写着一行小字:宋氏女,闺名蕙……   我的视线顿时凝住了。   果然是她,那个看着有些拘谨的小姑娘。   或许是因为那串檀木手串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经历有些相似的缘故,我对她的印象很是深刻。   当时,我和这个小姑娘聊得还算不错,也对她的诗词做了点评,还劝她等年节后,将那手串交到清妙观给卫小道士看看来着。   却没想到,再次听闻她的消息,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或许是昨日夜里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的缘故,我的心中并没有太过的震惊。有的只是遗憾,以及一些怅然:终究,还是没有来得及。   沉默了一回儿,我将纸条收了起来,然后看向赵忠:“相公可还有说什么?”   “回夫人,”赵忠行了一礼,“少爷说,关于此案,知府正遣人在查,想必不日便会出结果,还请夫人稍安勿躁。”   “嗯,我知道了,”我点了点头,“有一事,希望你转告相公。”   “夫人请讲。”   “那宋蕙的手腕上,有一串檀木手串,我曾经看过,乃是道门器物,价值不菲,黄天道的人已经为此纠缠了宋家很久,一直到年前都未罢休。知府大人若是想查个究竟,或可从此入手。”   昨夜的那场火灾,怎么可能只是巧合?   无论是从天而降的天灯,还是那偏巧在饮酒,着火后却刚好撞进宋家大门的醉鬼,亦或者是连一个人都没有逃出来的宋家,这天下间,哪儿有那么多碰巧的事情?   只是,我也没想到,暗中藏着的某些人竟然这么心急,上元节未过就动了手,而且,一动就是好大的手笔!   为了一个宋家,便敢放火烧城!   是黄天道,抑或是当日中的某个世家?   我暗自琢磨着——若是世家,托人和朱家打声招呼,再给宋家递个暗示,给点儿甜头,这玩意儿还不是手到擒来?犯不着干这种遭人忌讳的事情。   这般肆无忌惮的野路子做法,还是黄天道的人可能性大些。   既然如此,便别怪我给他们添上一点堵了。   “是,小人定会一字不漏地带到。”   听了我的话,赵忠愣了片刻,然后赶忙躬身应下,随后见我抬了抬袖子,便行了礼,告退出去了。   我则在屋中坐了一会儿,让人牵了马车,去了恳德记那边。   由于事先没有打招呼,打了李福一个措手不及。在我进入密室的时候,正好见到他正在和阿玉说着什么。   见我进来,两人慌忙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我摆摆手,有些好奇地问,“两位在讨论些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最后还是阿玉站了出来,有些尴尬地回道:“回夫人的话,小人正和李掌柜商量着,要不要在清妙观外边加派人手盯着。”   “嗯?”听到事关清妙观,我立刻上了心,“清妙观出了什么事?”   宋老道这七七四十九天还没过呢,就有人要闹事?黄天道的人?他们是疯了不成?   “昨晚上,有个小孩过来和我们报告,说宋道长的师弟孙道长,似乎和卫小道长发生了争执……”   不是黄天道,竟然是内乱?这可真是……   我皱了皱眉头,转头看向李福,“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李福躬了躬身,向我解释:“小孩的母亲是此次战死的一位士兵的遗孀,被我们安排进清妙观做些扫洒的工作。昨日正好在后院扫洒,看见了孙道长怒气冲冲地从卫小道长的房中出来,所以……”   “……”   这就是人心吗?对此,我只觉得有些无奈。   毕竟,卫世靖年纪太轻,就算天资绝佳,以他的年纪,无论是灵机积累,还是道法的领悟,都很难达到宋老道那种能压制一切不服的程度。而宋老道走得匆忙,虽然留下了遗言,这清妙观由卫小道长继承,但观内终究还是有几位和宋老道平辈的师弟在的。   若是这几个师弟安分倒也罢了,可若是真有了些其他的心思…… 第163章 甩锅   我微微蹙了蹙眉:“可有说两人争执的缘由?”   “未曾。”李福摇头。   也是,不过一个扫洒的仆妇,能见到那场景,又能够想着报上来,已是运气了,又怎么可能打听到细节?   不过我也只是顺口问一问,本来就没抱多大的希望。   李福稍稍停顿了一下:“那……小姐,是否需要让她打听一二?”   “罢了,”思索了片刻,我最终拒绝了这个想法,“孙道长与卫道长都是有法力的高人,贸然打听,很容易便会被发现,若是惹得他们不快,到时候面上反而不好看了。”   更重要的是,这么多年来,道门一向讲究“出世”,对于世家及皇权插手道门内部的事务非常忌讳,若是真的掺和进去,反而会对卫小道士不利。   “还是遣两个人去清妙观外守着,再请在里面扫洒的那位仔细盯着些,看看会有什么消息吧,剩下的是他们观中自家的事情,咱们也不好插手太过。”   最后,我还是决定暂且观望一二,“对了,给这家的赏赐也得尽快拨下去,不要耽误了。”   “是!”   两人齐齐躬身应道,这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将清妙观的事情暂且放下,我开始办起今日来这儿的正事。   “李福,昨晚的火灾,铺子里可有损失?”我看向李福。   “回小姐,未有损失,”说起火灾,李福面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中倒是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那边靠着叶家,损失的大多都是叶家的门面,咱们在那儿没有分店。”   李家和叶家向来不和,自然不可能在叶家自门口找不快。   “具体的详情你可知道了?”   “小人让人去打听了一些。”   “那个醉鬼的身份,你可清楚?他究竟得罪的是哪一家?”   赵峰给的纸条上太过简略,好多信息不清不楚的,我又不耐烦等他回来,干脆自己找人来问了。   李福没有丝毫犹豫,显然是对此已经打听明白了:“是叶家。那醉鬼姓顾,本是做布匹买卖的,世代给定北这边的叶家送布。几个月前他儿子送布的时候不小心将布料给错了,本该给叶老大家妾室的送到了大房那边,惹得大房当场就闹翻了天。叶老大恼火之下,不仅断了这门生意,还便放了话,今后谁再敢和他做生意,自己看着办。因而大大小小的商家都不敢再给他供货拿货。偏生他之前为了扩充门面,还借了钱庄一笔银子,银根一下子吃紧,整个家业便全垮了。”   “前些日子媳妇病死,儿子也跟着上了吊,他这一走,算是解脱了,只是可惜却拉了无辜之人垫背。”说到最后,李福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呵,不过是叶家的一个分支,真是好大的威风。”   我冷笑一声,然后想到什么,忽然皱了皱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李家呢?咱们李家的商会也断了?”   李家的布匹生意可一点儿不小,若是李家不断生意,叶家的那句狠话不过是一个笑话而已。   “……大概三四个月前吧,”李福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咱们也断了,是老爷的意思。当时家主正和叶何两家讲和,偏巧这边出了这档子事,便给了个面子,当作是个人情。”   这面子是给了,可以后在这定北府的商界,岂不是大家都知道了,李家要让叶家一头地去?   我轻轻摇头——其实我能够理解父亲的意思,这些年来,李家的重心一直在往省城转移,定北府本来就是逐渐放弃的状态,能够不和这边势头正劲的叶家分支起冲突,还是不要挑事的好。正好有个台阶下,便就坡下驴了。   可是老爹,如今时代变了啊……   省城那旮旯,再过些日子,可就不是个好地方了。   然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李家商会这时候可不是我做主了。   我也只能自己嘀咕了一句:“所谓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也。”   阿玉一脸的茫然,至于李福,则低了低头——主人家的事情,容不得他来掺和。   只是小小地抱怨了一下——既然如今李家商会和我没太大关系,我便只能隔得远远的提点儿意见,实际上也管不着太多。因此,不再去想这事儿,而是吩咐阿玉:“阿玉,你让那些乞儿们去仔细打听打听,这顾家人,这些时日和哪些人有来往?尤其注意,有没有黄天道的人。”   “黄天道?”   阿玉应了下来,倒是李福却面带疑惑之色:“莫非,小姐认为此事和黄天道有关?”   “李福,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宋家人上门来售卖的那只手串?”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   “唔……”李福回忆了片刻,终于想了起来,“对,是有这事,那日还有个黄天道的法师和咱们争来着,只是后来此事就没有下文了。”   “对了,这宋家就是昨晚……”说到这儿,李福面色一变。   “就是昨晚满门尽数被烧死的那家,”我点了点头,“那只手串我后来看过,应该是道门的法器一类,价值不菲,说不定还有什么传承之类,被黄天道所看中了。”   “宋家得了朱家的庇护,度过了那道坎,自是不想再卖了,可是黄天道却没有放过的道理,于这些人而言,倘若涉及道途,可没什么话好讲的,”   “小姐是说……”   李福恍然大悟。   “无论是半空落下的天灯,还是那碰巧出现的酒鬼,这世间岂会又这么巧的事儿?多半是法术作祟,”我低低地嗤笑了一声,“更何况,虽说不少酒类都能点着,可火性这般猛烈,一点火星就能着的酒,关外最出名的,也就是咱们家的烧刀子了。这顾家人,如今像是能喝得起的吗?”   “这做得也太糙了些。”   “说的也是,”闻得此言,李福先干笑一声,随后却悚然一惊:“等等,莫非,他们还想……”   “不管他们是有这心思,还是仅仅只是看中烧刀子火气旺,这种事情,自然要先下手为强,”我语气冷冽,断然说道,同时望了一眼阿玉,“若是得了有关的消息和证据,送一份到府上,另一份立刻给府衙递过去,万万不能被他们抢先扣上罪名。”   这种事情,第一印象往往是最重要的,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便能顺着找到许多有关的证据,哪怕不是,也变成是的了。   如果被他们栽到赵家或者李家的头上,就冲着我和赵峰之前放过天灯,那酒鬼喝得又是李家的招牌酒,再加上两家之间的矛盾,虽然没有证据,但八成就信了。   可是若是能抢先一步扣在黄天道的头上——他们露的马脚可一点儿都不会少——那急于发泄心头怒火的陈知府,只会第一个扑上去。   “是!小人即刻便去召集人手!”   阿玉面色一凛,立刻回道。   “嗯,去吧,越快越好,”我向他挥了挥手,然后又叮嘱了一句。   “对了,让那些乞儿小心一些,黄天道的那帮法师,可不尽数都是招摇撞骗之辈,有些还是有真本事的。”   “小人省得。”   阿玉应了一声,转身出门去了。 第164章 安排   “怎么样?这个少年还不错吧?”   望着阿玉出去的背影,我向李福努了努嘴。   “很好,比小人家的那几个强多了。”李福面上露出赞赏之色,“还是夫人的眼光好,这少年脑子灵,又肯用功,虽然商事上还需积累些经验,但是安排刺探消息这类的活儿,已是胜过小人了。此次那传递消息的妇人,便是他力主安排进去的。”   这还给他邀起功来了。   “难道不是因为李福你只想着安心做商事,不愿意沾这些活吗?”   我嘴角嗪着笑,瞥了他一眼。   “……小姐说笑了”李福看上去有些尴尬,讷讷地笑道。   “明知你不愿意沾这些活儿,却依然逼着你做,这段日子,也是苦了你了。”   我叹息了一声。   “不不不,小姐真是折煞小人了,这是小人该做的,又哪儿算得上苦?”   李福顿时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这个少年,是被捡来的弃婴,无父无母的,在赵家这么多年,也没个姓氏,给你做个养子可好?”   我却没理他的话,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   李福毫不犹豫地说道:“那自是极好,小人一定尽心竭力地培养他,早日让他能独当一面。”   侧头看了他好一会儿,我收回视线,摇了摇头:“只是让你做他养父罢了。这恳德记还得你掌着,我才放心。主要是紫菱那丫头看上他了,将来嫁人的时候,男方总归要有个长辈才是。”   “紫菱那丫头?看上了他?”李福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摇头失笑,“这小子倒真是好运道。”   “运道是不错,不过你也不差,”我对他笑了笑,“以后紫菱可得喊你公公了,以后若是苛待她,我可饶不了你。对了,彩礼也不能短了。”   “那哪儿能呢?”李福乐呵呵的,“一定让小姐满意。”   也是,那丫头是他看着长大的,自有一份感情在。   笑了一番后,李福有些犹豫地问道:“只是这小子以后……”   “终究是野路子出身,小时候缺了训练,虽然够聪明,但是基础不够,得先打牢了,才好说以后。如今是想着,先让你带着,看看情况,若是他够忠心,是个可造之材,便打算时候到了,让他把这边的‘眼睛’给慢慢做起来。”   说到最后一句,我看了李福一眼。   “‘眼睛’吗……”提起这个词,李福沉默了下来,似乎在想着什么心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有些吞吞吐吐的开了口:“那,那这‘眼睛’,是……”   “自然是赵家的,”我没有丝毫的犹豫,“所以你只要带一带他就好,也不用你多插手,省得你为难。”   “……多谢小姐体谅。”李福看了看我,欲言又止,神色有些复杂。   我的心里也有些五味杂陈,过了一会儿,我才又问道:“近些日子,你和那边有联系吗?”   李福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有一些,只是不太多,十天半个月才有一次,互相通些消息罢了。毕竟小人已经出来了,虽然主人和少爷不会在意,但是被某些人看见,终究不太好。”   呵……   我心底冷笑——这就是这个时代,宗族为大,至于女人……呵呵。   明明是在我手中才发扬光大,真正成了气候,然而当我出嫁之后,换了个主子,这茶就凉了。   这些世世代代为李家服务的下人,效忠的终究还是李家,而不是我。   “二伯那边请动过一次了,算是用掉了情分,最近还是不要打扰的好,”我微微眯了眯眼睛,“若是可以的话,请他们帮我看着点东鲁那边的风土人情。我总觉得,接下来的日子,那边不会太安分。”   “这个倒是不难,等去那边的伙计回来,寻人问一问就行了,”听着这话,李福松了口气,然后有些迟疑地说道,“小姐是觉得那边……”   我瞟了他一眼:“知道就好,别说出去了。”   “是!”   李福立刻闭上了嘴巴。   “这边的事情就这样了,仔细注意着点黄天道的人,别让他们渗透进来。”看看该交代的基本差不多了,我深深吸了口气,吩咐道,“这帮子人,迟早要搞出大乱子来。”   “是,小人会死死盯着的。”   李福拍着胸脯打包票。   “小心些,还是那句话,他们并非都是愚夫愚妇,内中也有不少高人的。”最后,我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句,然后才转身离开。   到了傍晚的时候,赵峰派人带话,说今晚回来吃饭。   这让我有些惊讶——也真是难为他了,昨晚一场火灾,还有许多后事需要处理,而过了上元节,军营中也要开始点卯、操练了,诸多事情缠身,晚间竟然还能抽得开身。   因此,于是为了表达心意,我下了一回厨房,做了几个拿手菜,准备晚上给他一个惊喜。   晚上他回来得有些迟,好在我有所准备,饭菜做好后一直保温着,不需要重新热上一趟。   就趁着他更衣的功夫,一桌子菜就已经上好了。   在桌边坐下,赵峰拿起筷子,先夹了一块羊肉入嘴,砸吧了两下,忽然扭头看我:“今儿茗儿你下厨了?”   “闲来无事,便做了几样,”我眨了眨眼睛,好奇地看他:“相公竟然吃出来了?”   可还没来得及和他说呢,这货的舌头真灵。   “茗儿的菜,为夫自然尝得出来,”赵峰看着有些得意,一一将菜尝过。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茗儿你做的。”   我瞧了瞧桌上——他竟然真的都挑出来了。莫非武功练得好,还能养出个美食家来?   想了想,我故意轻笑一声:“相公可是猜错了,这冰糖肘子,可不是妾身做的。”   “真的?”赵峰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不争辩,扭头去问碧荷,“碧荷,你说说,这个肘子,是不是你家夫人做的?”   碧荷正要作答,却见赵峰忽然板起了脸:“先说好了,我等会儿会去唤厨子过来对质,若是发觉你是在跟着说瞎话,我可就按谎报军情军法伺候了,你知道的,你家主子一向说一不二。”   “呃……”   碧荷吐了吐舌头,低着头不敢说话。   这妮子,被吓一下就蔫巴了,真是平日里白疼她了。   赵峰得意地回头我,我撇了撇嘴:“没意思,相公就会欺负下人。”   这就算认输了。   “嘿嘿……”   大概看在我给他下厨的份上,赵峰也没有乘胜追击,自觉胜利后便开始大快朵颐,一副狼吞虎咽的模样。   尽管胃里依然有些不舒服,我还是硬逼着自己跟着吃了几口。   用完晚膳,趁着收拾残局的功夫,我和他一五一十地讲了有关我和宋蕙认识的过程,着重强调了一番黄天道对他家的纠缠。   “如此这般说来,黄天道确实有些嫌疑,”听了我的讲述,赵峰略做沉吟,“只是……不过是一串珠子而已,何至于此?”   “那珠子乃是道门器物,说不定涉及某些传承,”我想起了那珠子中所藏着的功法——说起来,那虽是道家外门功法,但论起质量,并不比赵家的武功差上多少,也算是相当珍贵的武学了。若是确定能够得到,确实值得为此搞出这么大的场面,“黄天道的教主张乙乃是道门弃徒,传说其人性情偏激,喜好剑走偏锋,其门徒多半也是如此。若是那珠子真的牵涉了道途,如此行为,也不足为奇。”   “只可惜宋家未曾给清妙观的道长过目,不然就可以知晓究竟了。”   我微微叹了一声。   “就好比是家传的武功法门?”赵峰摸着下巴,想了片刻,“这倒也说得通。” 第165章 说动   “不过,说起来,茗儿你对这黄天道,倒是格外的上心呢。”   赵峰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为夫起先以为茗儿你不过是信奉正道,对这些邪门歪道厌恶之故,可是如今看来,却不仅仅是如此而已。”   我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这货的感觉还真是敏锐。   不过关系已经到了如今这个份上,我也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的。一些能说的,倒是能够交流一二,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相公可知这黄天道的来历?”   抿了一口茶水,理了理思路,我抬起头,不急不缓地问道。   “这个……倒是不太清楚,”赵峰摇了摇头,“只是听说,那教主曾是道门之人,莫非是某个道门旁支?”   他是武将出身,对道门的事务向来不关心,更不用说这种旁门左道了,能了解这些,大概已经是看在我的面上了。   于是我很详细地给他解释了一番:“黄天道的教主张乙,出身于一个不知名的小道门,天资高绝,无论是道藏造诣,亦或是道法修行,于同龄中都是出类拔萃。不过而立之年便著有清平经三卷,虽有剑走偏锋之嫌,但妾身看过一些,见解确实别出机杼,很有一番见地。”   “能当夫人这一声赞,其人必然极为了得了。”赵峰插嘴。   “呃……”我干笑了一声,“相公说笑了,虽是旁门左道,可这张乙如今乃是天下间有数的高人,道行不逊色于道门天师,又岂是妾身可以比拟的?如今不过是仗着私下里闲聊,可以斗胆点评一二罢了。”   “道门天师啊……”赵峰摸了摸胡子,嘀咕了一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则继续说道:“只可惜这位少年得志,自然有些狂傲,于道庭的论道之会上得罪了诸多同道,最终其心血之作被黜落,未列道藏之中,其人一怒之下,退出了道庭,甚至有段时日,视天下道门如仇雠,差点被群起攻之。”   “嘿,这位虽说偏激了些,可这道庭……说是欲出世以求大道,以为夫看来,这道庭,也非什么清净之地嘛。”   赵峰这话嘲讽意味十足,不过我对此却颇为赞同:“有人之地,必然有争执,关内大儒们,这些年来因道统不同,割席断交,互相攻讦,乃至说动朝廷禁绝毁弃的又岂在少数?就算是圣人,当年也还有诛杀少正卯之举。道庭之中自然也不例外。”   “咦?夫人不是一向喜道的吗?怎么对道庭……”赵峰看上去有些惊讶。   我有些奇怪地看他:“妾身喜的是道,又非道庭,有何关碍?”   “咳……是为夫浅薄了,”赵峰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转而岔开了话题,“故而此人离开道庭后,便自行立了这黄天教?可仅仅如此,应当不起茗儿如此重视才对。”   “也是机缘巧合,妾身得了宋道长的指点。”   既然不能解释前世的经验,我便干脆将一切都推到宋老道的头上,反正他也不会开口不是?   “妾身听宋道长所言,此人之所以开创这黄天教,乃是得了一本邪书。具体为何,妾身并不清楚,只是宋道长对此很是看重,甚至特意叮嘱妾身,这黄天教散播的经文,有蛊惑人心之能。唯有于家中有祖神荫蔽之处,或是正经道馆之中,才能观读,其中厉害,可见一斑。”   “经文有蛊惑人心之能?”赵峰闻言,眼睛眯了起来。   “妾身事后着人打听过一二,这黄天教徒,只要是念多了经文,或是喝了他家的符水,多半会极为敬奉黄天,对上师之话言听计从。若仅仅只是一两户信拜还好,尚且知道收敛,可若是一村之中,信仰得多了,便往往以传教的上师为首,抱成一团。莫说乡中的淫祠,山中的野庙,便是朝廷正经敕封的神祠或者道馆,若是有敢诋毁黄天教的,也一定给捣毁了。”   “关内某处曾有沙尘天气,漫天皆土色,上师言为黄天显灵,恰逢一处敕封的龙王庙的庙祝对其信徒言数日内必有雨,会将尘土荡涤一空。此言被黄天信徒听去后,以为是污蔑黄天之言,当晚上便集了上百人,将那庙宇给拆了,连庙祝都给活活打死。”   听了这事,赵峰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严肃:“这般行事,当地的官府竟然没有治罪?”   “事后寻了两个青年去顶罪而已。知县唯恐乡民闹事,也不敢重判,只打了几十板子,就放了回去。”   “怎会如此?”赵峰脸上的惊讶之色终于显露无疑。   “如今各地天灾不断,这黄天道处处行善,施以符水救人,于民间名声极好,又常常劝说乡民忍耐自救,只是偶尔行破山伐庙之举罢了。关内许多官府世家都指着他们安抚民众,以维持自家的政绩,又怎么可能打击?甚至有些还帮着他们捣毁淫祠;便是道门,也只能忍气吞声,任其发展。”我叹了口气,“殊不知此为饮鸩止渴。如今黄天道蔓延数省之地,信徒百万。那些信徒,如今看着温顺,不过是那些上师们劝说他们恭顺罢了。若是那些上师某日起了异心,或是这些信徒真的活不下去,走投无路了……”   我没有说下去,但是赵峰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眼睛微微闭上,手指握了握拳,然后又松开,过了好一会儿,才再度睁开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冷意。   “这些无君无父之辈,若是只在关内也就罢了,如今到了关外,竟然还如此的张狂……”   “因此,妾身以为,如今正是剿灭黄天道的大好时机,”见赵峰被说动了,这一刻,我的态度终于表露无疑,“这黄天道,最擅长的便是春风化雨般地渗透,如今虽然借着鬼潮的时机在这儿扎下了根,但是毕竟并不牢固,此时若能翦除首脑,一举拔根,必难成害。”   赵峰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用某种奇异的眼神,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直到看得我有些心慌,才忽然感叹:“鬼潮之后,所见的尽是茗儿身为女儿家的一面,却好久未见如此锋芒了。”   “呃……”   糟了,话说多了,有些得意忘形了。   被他这么一说,我刚刚积攒起来的气势,顿时给泄了大半,甚至都有些慌乱。   见我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赵峰哈哈一笑:“开个玩笑,茗儿这般,为夫很是喜欢。明日为夫便向知府进言,将此邪教的种种嫌疑之举告知,待查实后,下令禁绝此等邪教。”   看着他有些戏谑的眼神,我脸上一红,讷讷地说了句:“妾身也是为了定北府的安危着想……”   然后忽然醒悟,赶忙又加了一句:“相公其实不必如此大张旗鼓的。”   “咦?”赵峰面上露出愕然之色,“茗儿的意思是……”   “黄天道终究在关内势力庞大,若是咱们挑了头,被他们盯上,以如今赵家的境况,反倒不美。还不如将消息放出去,尤其是给叶朱两家。”   “这两家一家损了花灯,又被烧了店铺,丢了老大的面子;朱家则失了新得的附庸,既面上无光,又没了里子,也定然心中恼火。两家闻得消息后,必然十分积极,咱们只要给他们敲敲边鼓,最后收尾一锤定音,确保无有遗漏便好。”   赵峰稍稍琢磨,抬起头,失笑道:“这还真是茗儿的风格,思虑周密,顺水推舟,于不动声色间行雷霆之事,为夫确实不如。”   “相公乃武人,向来行事正大光明,坦荡磊落,”我赶忙摇头,“只要相公不嫌弃妾身胆小怕事,喜欢计较便好……”   赵峰眨了眨眼睛,我正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却见他忽然作色:“茗儿你还胆小怕事?我看你是胆大包天才是,什么正大光明,坦荡磊落?你是在嘲笑你家相公身为武人,莽撞蛮干是不是?”   “妾身哪儿有?”我立刻否认。   “即便面上没有,心里也定然如此想的。”   这货一边嘴上胡搅蛮缠,一边却已经以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凑近了上来。   喂……   这画风,怎么忽然有些不对了?   说得好好的, 第166章 虎头蛇尾   明明在说着正事儿,也一直都很顺利,结果到了最后,在某个有心人的歪曲之下,这调子却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一番调戏过后,我已是钗横鬓乱,脸颊通红,气喘吁吁,到了最后,不得不放低身段地向他告饶,才让满足了手足之欲的赵某人罢兵休战。   我心里觉得,这货不过是觉得智商受了压制,在某个方面找补回来罢了,最后的求饶,就当是满足一番他的自尊心吧。   至于是不是自己确实快承受不了……   嗯,反正我是不会承认的。   也幸亏自己有孕在身,而眼前这个粗胚也修行着秘术,不然的话,怕是明早又要爬不起来了。   心中庆幸之余,忽然又开始担心起来:等十月之后,宝宝生了,而这货的秘法也修行成功,那日子……   呸呸呸!   这才多久,就又开始想着那么久远的事儿了?   我努力克制着某种不良的思绪,整理了一番妆容,才唤了紫菱和碧荷进来帮着洗漱。   到了床上,两人又是好一番折腾,才沉沉地睡去。   从第二日起,黄天道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   陈知府正愁着怎么给个交代,得了消息,当即便派遣了有着经验的捕头出马勘察,果然在宋家和顾家附近,寻到了许多黄天道的信徒们留下的痕迹——这些信徒终究不是做惯了这种事情的,也并不掩饰自己的信仰,遇着那些探案的老手,自然很快就露了马脚。   而赵家和朱家,盛怒之下,抓到了些蛛丝马迹后,甚至不等府衙的结果出来,便开始在自家的庄子上大肆报复,一点儿平日里的“慈眉善目”都见不到了。两三个没跑掉的“传法上师”直接被揪到粪缸里活活淹死,那些信了教的佃农,要么立刻反正,在村口人多对着黄天破口大骂,朝着被浸在粪缸里的“上师”吐口水撒尿,以示清白,要么全家被立刻赶出庄子——要知道,在这个时节,一家老小被赶出去,和等着被饿死根本没什么区别。   中间也曾有一些“火是赵家/李家放的”之类的传言出来,然而早得了我提醒的赵峰,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哪儿出现这等谣言,立马就派遣亲兵厢军过去排查捉拿,很是抓了几个黄天道的徒众,这下子,反而更加坐实了黄天道的嫌疑。   有着几个大世家的支持推动,知府的重视,捕头差役做事的热情不知道比往日里多了多少,哪怕中途死了两三个,但在足够的烧埋银子的支撑下,反而更加如同疯狗一般咬上了。   在不断的顺藤摸瓜中,黄天道在定北府的脉络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黄天道内部所设的“三十六方”,在关外的这一方,竟然是这定北府,而非是我原本以为的省城。   他们莫非真的打算深扎根基,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路子?   只是不管他们是如何打算的,在已经暴露的当下,在这世家尚算武德充沛的关外,是完全逃不过去了。   当然,这里面少不了我在私下里的一点点推动。   发动人手去府衙告密;和朱家小姐见面,叹息一番宋蕙这位才女的凋陨;去清妙观上香祈福,和几位道长讲一讲那串手串的事情;吹赵峰的枕头风;甚至让阿玉去编织一些半真半假的谣言散布出去,等等等等。   说实话,这种明面上在家安心养胎,暗地里却搅风搅雨的幕后黑手,做起来确实挺有意思。   如同一只藏在角落里的蜘蛛,不断着吐丝结网,一步步地推动着事情发展——这些时日,我竟然找回了一些当年在家中拨动棋子,纵横商场的感觉。   十余天后,在府衙请出了清妙观卫小道士后,再加上李伯风的帮助,哪怕有着道法遮掩踪迹,黄天道在此地的“大法师”,也终于现出了行迹。   赵峰已经和我说过,再等上一两日时日,卫小道长便能抓到那人的踪迹,而城内的厢军,已经抽调出了一支精锐,随时待命,叶、朱两家的家丁们也会出动,通力协作。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二月二,龙抬头。   宜祈福、嫁娶、出行、动土,忌入宅、安葬。   按照预定的计划,今日便应该是动手的日子。   然而整个白天,无论城中还是乡里,却没有任何的动静。   这让我有了些不详的预感。   到了傍晚时分,随着赵全带来了赵峰的消息,更是让我的心情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一切都结束了。   从今日起,从世家到官府,所有针对黄天道的动作都将尽数偃旗息鼓。   叶、朱两家遣出的家丁已于今日下午召回,而知府递送到省衙的卷宗被人半路截了下来,没有入得张巡抚的眼皮,上奏朝廷的奏章也已派人去快马追回,追查案情的差人则被召回府衙后,放了数日的休沐;就连赵峰自己,也被知府传了消息,要求收兵回营,不再过问此事。   “究竟出了何事?”我深吸了几口气,稍稍缓了缓心绪,让自己有功夫消化这让人难以置信的消息,尽量没有赵全的面前露出太多的失望之色。   赵全躬着身子:“老奴不知,少爷只是说,请夫人稍安勿躁,等和知府一起饮宴过后,晚些时候会回来与夫人分说的。”   “是吗……”   我手指轻轻扣了两下桌子,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说道,“我知道了,全伯你先下去吧。”   “是!”   赵全退了出去,我一个人在房间中静静思考了好一会儿,依然有些不得要领,最后只得长长叹了口气。   “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   晚膳过后,我坐在灯下,翻着过年时候赵峰送的书——其实我心浮气躁的,一点儿都看不进去,只是勉强消磨着时间,等着赵峰而已。   到了快二更的时候,赵峰才一身酒气地回来了。   我没有急着询问,而是带着两个侍女帮他更衣,又端上醒酒茶给他漱了口,将一切都安顿好了,才挥手让紫菱和碧荷下去。   虽然酒气有些重,但是他的神智倒没有什么问题,坐在桌边,静静地看着我,张了张口,脸上露出点儿愧疚之色:“茗儿,这事儿,为夫……”   这个时候,我当然只能笑语安慰:“又没什么打紧的,不过是妾身的猜测,想着防微杜渐罢了,既然事不可为,那便罢了,想必以相公的武勇,便是这邪教真的作起乱,也不过多费些手脚罢了。”   赵峰摇了摇头,面上露出不甘之色:“终究还是让这段日子的心血白费了。”   也是,他自己这段时间花了不少心思在上面,也很清楚黄天道可能带来的危害,如今眼见着这些时日的准备尽数付诸东流,不甘心也是理所当然之时。   “哼……这些关内道貌岸然的货色……”   他咬着牙,拳头握紧,发着狠话。   呵,这货心情不好,喝得还是多了点,舌头有些大。   不过我没管这个,而是细细咀嚼着他话中的意味。   竟然和关内有关?   唔……关内的话……莫非是……   猛地一闪念,我想到了一个人。也是,唯有这家,才有这种能力和实力压服叶家,而且在某件事情上,两方也确实有着联系。   不过我的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只是疑惑地问:“关内?这和关内有什么关系?”   “呵……”赵峰冷笑一声,“昨晚上关内一封书信递到了省城的叶家,今天天不亮,叶家就就给定北这边传来了消息,还跑死了一匹马。”   “仅仅只是为了给咱们和黄天道说和。”   “说和?”我做出了一副惊讶的表情,“叶家和朱家会同意吗?”   “不同意也得同意,”赵峰的嘴角勾起,充满了冷意,“更何况,今儿早上,黄天道的人将他们大法师的脑袋送到了府衙,如此这般诚意,便是知府,也不得不暂且放过了。”   “啊……”我顿时惊呼出声。   赵峰这才反应过来,一拍脑袋:“啊,没吓着茗儿吧?”   “妾身也是上过战场的,又哪儿会被吓到,”我摇头做出一副镇静的模样,“只是没想到黄天道竟然这么心狠果断。那首级确定是真的了吗?”   “确定了,特意寻了宋家周围的人辨认过,确实是一直骚扰宋家的那个老道士,后来又请了卫道长和李道长看了,都说从首级残留的气息看,是有着不俗法力在身的道人。这个是做不了假的。”   点验首级这活儿,赵峰是行家,我是十分相信的。   如此说来,黄天道这一回所付出的代价,可真不小——一个大法师的脑袋,在道门中,也是一观之主的角色,说砍就砍了,还把脑袋送来赔罪。   这也可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他们在定北府的布局,有着多么大的意义。   “那手串呢?”我沉吟了片刻,忽然问。   “手串?拿不回来了,”赵峰先耸了耸肩,然后看着我,“还真给茗儿你说对了,黄天道的人特意提了,那手串涉及到他们的传承,因此行动过激了些。如今手串已经送到了张乙处,是万万无法交出来的,故而只能拿大法师来抵命了。”   一套《力士移山经》,虽说也算是绝顶的武功秘籍了,但真的有这么大的价值?   我对此表示疑惑,不过也不好说出来。   只是苦笑了一声:“这帮子教徒还真成了滚刀肉了。”   “谁说不是呢?”赵峰无奈地吐了口气,“有着侯家给他们背书,自然有底气这般说了。”   果然是侯家。   我的心中一叹。   之前和黄天道配合得不错,眼下一切顺利,大事在即,他们不想再节外生枝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这种世世代代都在政事堂中有一个位子的顶级门阀,势力之雄厚,远非常人所能想象。门生故旧遍及天下,爪牙羽翼不计其数,士林之中,还有大儒为他们摇旗呐喊。   和他们比起来,关外的世家,都是一群穷乡僻壤的“土鳖”。   叶家一直以来,都是抱着侯家的大腿。侯家发话,他们不敢不听,朱家也是同理,作为关外少有的诗书传家,朱家老爷子在关内,还得靠着侯家的大儒提携呢。   陈知府是因为李家的关系,至于赵峰……他老爹和大哥的前程,可就在侯家手上握着。   只要侯家这个时候一放手,“隐私非公”和“怨望”两顶帽子扣下来,赵老爷子和赵大,少说也是流放千里的命。   “侯家吗……那确实只能放手了。”我喃喃自语着,这种可以说是不可抗力了。   “也只能如此了……”赵峰跟着摇头叹气,颇有些沮丧,“且先看看后续吧……”   后续吗?   我闭上了嘴,后续是啥,我估摸着能猜出来,反正也不会太久了。   只是,那位幕后黑手先生,他能够看出来吗?   我对这种豪门出身的肉食者,表示怀疑。 第167章 安抚   大概是因为修行道法的缘故,我的情绪控制能力一向不错,加上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很快便从那种失落的感觉中走了出来。   看着醉酒后的赵峰依然还带着些副沮丧的模样,我嘴角微微上翘,从榻上站起身。   这货这些年来一贯顺遂惯了,却在近日遭逢家中大变,又因为父兄的事情,一连在侯家人那边吃了好几个瘪,也难怪心中会有些郁结之气。   在这种时候,言语的力量终究有些浅薄,哪怕你再念再多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都没用。   还不如做些实际的亲昵行动安抚安抚,分散他的注意力,或许会更好些。   在赵峰有些诧异的眼神中,我走到他的身后,抬手抚上他的太阳穴,用不轻不重的力道缓缓揉了两下。   赵峰手微微动了动,放了下来,不过那副皮膜肌肉绷紧的模样,可不像是在放松——这人练武练惯了,要害处被人触碰,总是有些别扭的。   “相公,你放松些啊,不然太硬了,妾身可揉不动,”我拍了他肩膀一下,提醒道。   “哦,哦,”他尴尬地笑了笑:“为夫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闭上眼睛,又调整了好一会儿,指**的感觉才松软了一些。   我却他的话不依不饶:“不过是小小的按摩罢了,相公这般说,是嫌弃妾身平日里服侍不周了?”   “哎,茗儿又是说哪儿的话……”赵峰连连叫屈,正要转头,却被我一把按住脑袋。   “别动!”   一边说着,我一边顺手解开他的发髻,将他的头发放下来,十指稍微捋了捋他那头颇为刚硬的头发,将头发理顺,然后轻轻用力,沿着头皮轻轻地按着。   这个活儿不算费力,并不需要涉及血气的变化和拿捏,我以前给父亲做过不少次,还是很拿手的。纤长白皙的十指时而微张成梳,自印堂往上,一直按压梳篦到头顶百汇处,如此循环往复;时而并拢在百汇和四神聪等穴位所在的位置附近,仔细捏揉挤按。   动作不急不徐,力道轻柔而恰到好处,如同行云流水一般,不带一丝烟火气。   房内的气氛一时间变得静谧温馨起来。   赵峰显然也很享受这样的感觉,头半侧着,轻轻靠着我依旧平坦的小腹,眼睛眯起,嘴角嗪着一丝笑意。   很快,原本有些粗重的呼吸也变得渐渐均匀起来。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感觉手指有些酸了,我停了下来,开口问他:“相公感觉可好些了?”   “嗯——等等,还没够,再揉一会儿。”   他一个嗯字拉了老长,最后竟然还恬不知耻地来个反转。   呸!这货还得寸进尺了!   我暗暗啐了一口,不过想着他之前那副模样,有些心疼,还是给他又按了好一会儿。   见他依旧没有怜惜我辛苦的意思,心中恼火,正思忖着要不要干脆就这么直接撤了,却不防他忽的抬手,一手将我的手抓在手中,另一只手往我的脖子上一勾,就这么轻轻一翻。   眼前一片恍惚,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整个人已经坐在了他的腿上,身子半斜着靠在他的怀里。   一时间有点儿懵圈——他这是要……   赵峰却已经低下头,抓着我的手嗅了嗅,然后亲了一口。   头晕乎乎的,我手上挣扎了两下未果,只得无奈的放弃了,一脸赧然,侧过头去。   赵峰却没有丝毫放过的意思,凑近了仔细地盯着我的脸,一股酒气扑面而来:“真没想到,茗儿竟然还有这一手。”   呃……   哪怕已经被他调戏惯了,我的脸皮依然不够厚,这样暧昧亲昵的姿势始终让我脸上有些燥热,连声音也是有些弱弱的。   “以前父亲有偏头痛,妾身就和一个医家出身的姨娘学了这手,有时候父亲头痛了,就帮着按按。”   其实是那时候天天在家里被母亲盯着背女德女戒,还要反复抄写,实在有些烦了,为了讨父亲欢心,让我去试着做点儿事业,才特意去学的。   当时也确实派上了不小的用场。没想到今天……   “以前你可没和为夫说过,为夫也没有享受过这般的……”   这货的话中怎么酸酸的?连自家老丈人的醋都吃起来了?独占欲这么强的吗?   我心中好笑,抬起头撇了撇嘴:“相公武艺高强,一直龙精虎猛的,又哪儿需要妾身帮忙?”   “可是为夫喜欢啊!”这货一脸理所当然的神情,“为夫以前给你按了那么多次,之前不知道也就算了了,如今知道了,这笔账可得好好算是!”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摸了摸下巴“唔,这样吧,为夫吃点亏,以前的帐一笔勾销。从今日起,茗儿你每天给为夫按上一次,多等生完孩子后,为夫保证一一给你补回来!”   喂喂喂,合着以前你那“按摩”是为了啥,是个什么场景,你自己不清楚吗?   还想全部补回来?从现在到生孩子,至少还得两百多天吧?   那种场景还要再重复两百多次……唔……那个……   一想起之前的那副场面,我脸上顿时更红了,抬手就要捶他,结果却被他一把抓住,然后,那张有些迷醉的脸就压了过来。   酒气混合着男人的气味充斥了鼻腔,温热的唇瓣又贴在了一起。   “唔……”   我想说的,想抱怨的,都被堵了回去。   过了好半天,男人才有些依依不舍地抬起头,我已是有些喘不过气来,发鬓也变得蓬乱了不少。   “怎么样?茗儿答应不答应?”这色胚一脸的坏笑,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眼瞅着他还要再来一次,我也只得赶紧点头答应。   “若是相公喜欢,那妾身天天按就是了……”   “乖,这才像话嘛……”   这货又得了一次胜利,面上看着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完全不见了刚刚的沮丧颓唐。   我的心情也莫名的好了起来,嘴角含笑,看着他得意洋洋的模样——罢了,吃点亏就吃点亏吧,能让他重新振作,总归不亏就是了。 第168章 分别   接下来的数日,定北府一片安静祥和,完全没有了前几日那般暗流汹涌的凶险气氛。   彻底宣告着一场气势汹汹的围捕行动,就这么虎头蛇尾地告一段落。   当然,火灾的事情,知府终究要给个说法,而世家,尤其是叶家的怒气也是需要发泄一二的。因此,在省城叶家的默许下,陈知府大笔一挥,下了海捕文书。   面对着这样的结果,我没有意外,但是却也无能无力、   世家和官府的合力,那就是大势,我没有能力,也没有立场,带着正处在风口浪尖上的赵家,去和这般的大势作对。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衙役,将那制作花灯的匠人一家人尽数捉拿回定北府。   这个在省城颇有名声的匠人,大概从来不会想到,仅仅是想贪上一笔不菲的银子,跑了定北府一趟,竟然惹来了这么一场大祸。   不过,他连喊冤的机会都不会有。知府和世家已经定下了的结局,区区一介白身,又怎么可能翻起浪花来?   至于大清官张巡抚……被一众手下蒙着眼睛,永远看不到世家们不想让他看见的东西,加上正被朝争搞得焦头烂额,如今可没什么心思来体察民情。   没有丝毫悬念的,匠人入得狱中,仅仅数日的功夫,陈知府便拿到了想要的口供——毕竟,三木之下,什么铁人都得乖乖地招认。   有了口供,陈知府当即朱笔一挥,判决便出来了:匠人及其子斩立决,其妻女及儿媳,尽数没入教坊司。   数日之后,菜市口的正午时分,在周遭一片的叫好声中,刽子手的刀下,多了两道冤魂。而城中的青楼,则又添了几名倚门卖笑的苦命之人。   至于黄天道,除了少了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法师外,一切恢复了旧日的模样。   就这样的,上元火灾,以一个大法师,两个匠人的人头为祭,算是宣告结束了。   然而,这个,加上染血的立春,也仅仅只是这个不平凡的年份中,一场序幕而已。   先是上元节后,兵部的文书下来,令赵峰“权掌定北兵事”——虽然面上是确认了赵峰掌握定北府兵权,然而还是让赵峰脸色阴沉了许久。   要知道,这不是因为平灭鬼潮的封赏,而是就老兵曹战殁,定北府兵曹一职空缺的情况,来定下的安排。事实上,以赵峰既往的功绩,若非老兵曹一直占着位子,赵峰又恰好年轻了些,早就应该当上兵曹了。   然而,这次老兵曹阵亡后,明明兵部的大半权柄掌握在世家的手中,却依然没有变动赵峰的品级,仅仅只是动了差遣,也就是说,将来议功的时候,他还是会以“校尉”的品级来晋升职位。   因为京中情况不明,老爷子很久没有传消息回来了,大伯也没有书信过来,因此赵峰和我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此,只能猜想,要么是被人拿来做了交易,要么就是想要压一压了——不管哪个,可都不是一个好兆头。   在这之后,紧随而来的,便是旱灾。   整个定北府,从立春到惊蛰,确切地说,其实是从去年冬天开始,一直过了惊蛰,天空依旧一片晴朗,没有一滴雨水落下。   有些小一些的河流,解除封冻后,很快就干涸了。   除了那些靠着水源附近,能够靠着水车,或者肩挑背扛,能够浇灌的土地外,其余的旱地,早已开始干裂。   乡下的各处庄子中,已经开始有所骚动了。   黄天道自然趁机急速膨胀,很快就卷土重来,积攒了一大批的信众。   马匪们也变得活跃了许多。   而按照我从李福那儿得来的消息,不仅仅是定北府,甚至也不止关外,整个关内中原,大半的土地,都受到了旱灾的波及。   东鲁行省尤甚——由于去年陆迁的苛政,世家大族的残酷盘剥,东鲁行省的那些泥腿子家中根本没有什么余粮。偏偏东鲁今年的旱灾,丝毫不弱于关外。   即便是朝廷减免赋税,怕是也难熬过去。   倘若依着这位陆巡抚的性子……   我一边给赵峰打点着行装,一边开着小差,想着自己的心事。   “茗儿,想什么呢?”赵峰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我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拿着那件披风,已经愣了好一会儿了。   “妾身只是想着,相公何时才能回来。”我笑着掩饰,同时赶忙给他将披风披上。   对我的失态,赵峰也没放在心上,反而有些自鸣得意:“怎么,还没离开呢,茗儿开始想念为夫了?”   “是啊……”我看着这恬不知耻的货色,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相公这一走,咱们赵府便又只剩下了老弱妇孺,妾身可是担心得很呢!”   “呃……”   随着颇有些旖旎的气氛被我化解于无形,赵峰一下子被我噎着了。   看着他那副吃瘪的模样,我眼珠转了转,噗嗤一笑:“妾身讲个笑话而已,有全伯在,又有太太坐镇,相公还不放心?”   “只是见得相公离去,妾身心中忽然有些空落落的罢了。”   赵峰脸上这才转回喜色:“茗儿放心就是,区区毛贼,为夫剿得多了,清明之前,定然回来。”   关外骑马盛行,乡民们也不都是良善之辈,不少的乡民家中养了马,出门换身装束,便是横行乡里的盗匪,甚至有些乡下地主,平日里乐施好善,有着“善人”之名的,实际上背后也干着此类的勾当。   因此,马匪向来是剿不胜剿,官府也就是每年闹得凶了,才派兵镇压一番。   最近些时日,随着民心动荡,各地的马贼愈发的活跃起来,知府怕出什么大案子,便下令赵峰领着厢兵先行出动,剿上一剿,免得有贼寇趁机做大。   “而且,刚刚茗儿说得,可还少了一个。”   “咦?”我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他正认真的盯着我的脸,目光灼灼:“所谓勇烈激昂犹胜男儿,正是因为家中有着茗儿,为夫才能安心地出门啊。”   呃……   我脸一红,正要说些什么,腰间忽的一紧,已是被赵峰搂在了怀中。   这一回,我没有挣扎,只是将头靠在他的胸口,静静地享受着离别前的气氛。   赵峰低下头,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茗儿,这几日家中就拜托你了。不要如上次城楼上最后的那般,太过意气用事,好吗?”   “……嗯!”   我轻轻点头,抿了抿唇,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抬起头向着他的嘴唇上啄了一下,随后便羞红了脸,螓首低垂,喃喃道:“相公,你也多保重!”   赵峰愣了片刻,摸了摸嘴唇,又舔了舔,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茗儿放心!区区毛贼,你家相公数日便回!”   随后又稍用力抱了我一下,便松开了双臂,转身出门。   我站在门边,看着他上马,带着赵忠等一干人等,策马而去,没有回头。   也不知是不舍,还是不愿。 第169章 食言   赵峰离去的日子,过得很是波澜不惊。   府中一切照旧,大小事务依然由老太太和我掌着,配合得还算是默契,其他人,无论是柳氏,还是晴雅,都没有再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只是我私下里听偶尔回来坐坐的香莲说,晴雅或许有些病了,她看到了不止一次,晴雅一个人在房中自言自语的。   这又是何苦呢?天下男人这么多,何必在赵峰这棵树上吊死?   对此,我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   其实我也清楚香莲的意思,想要撺掇我以这个由头将晴雅赶出去。只是现在赵峰不在,而我和老太太配合得很好,暂时不想打破这个氛围——即便要处理,怎么着也得等赵峰回来。   更何况,这也只是香莲的一家之言,谁晓得她有没有在里面添油加醋的?   因此,我并没有给她什么回应,香莲也很知趣地不再提起这茬。   我继续按部就班地读书、写书。   只是总觉得有些不得劲儿——其实赵峰离去的那天,我说觉得自己心中空落落的,并非完全是搪塞之言。   每次早晨醒来,面对着空无一人的枕边,总是有种难言的心绪低落。得好一会儿才能缓过神来。   是命星想连的结果,还是……   我并不敢,也不想去确定。   只是……仅仅这么几天,我都有了这种感觉,也难怪柳氏独守空闺这么多年,会变成如今的那副模样了。   所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吧?   有些感情,真的只有经历过,才能理解。   为了排解那种情绪,我每天都要用宋老道传授的呼吸法门好好修行一番,以平心静气,并且进入几次小黑屋,继续提炼气血,顺带着去和肚中的宝宝学习一番先天胎息之术。   几天下来,我又进入了那种状态几趟,感觉是越来越熟练了,积攒下来的气血也愈发的精纯、凝练,运转起来也越发活泼、得心应手,周身一直暖融融的,连害喜的症状都好了不少。   唯一的缺点是,如何不借用“钥匙”便能进入状态的法门,却依然毫无头绪。   好在我不是个急性子,并不急在一时——反正还有好几个月呢。   就算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唔,这个还是算了吧。   其余的诸般杂事还有很多,年节过后,孔大夫又开始上门看诊了。   每隔三五天都会来上一趟。   或许是终于发现了鲁达的价值,也或许是怕我以为他对鲁达的培养不上心,如今每次过来,他都会带着鲁达,一同看我最新写成的医书初稿。   一边看,一边和我探讨交流一番,有时候还会为某条方略争论一二。大多数的情况,都是我成功地将他说服了,不过偶尔的,他也用自己的案例将我给驳倒。   每一次他输了,都会捻着他花白的胡须冥思苦想,有时候用笔将想法记下来带回去,可若是他赢了,则会很开心地捋着长长的胡须得意地看着我,一副老小孩的模样。   这位虽然沾了些关内医生的臭毛病,但是在钻研医道、探求真理这一块,还真是很值得敬佩的。   而例行的争论过后,便是请他把脉,看看自己和宝宝的身体情况,最后还要对我的“五兽戏”的练习进行指导。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去了。   伴随着“五兽戏”的逐渐入门,宝宝也在一天天的成长。哪怕尚未显怀,每一次进入小黑屋中,我都能感受到他/她愈发强烈的生命搏动。   可惜外面依旧大旱,空气很是干燥,各地的民心愈发的不稳起来。   赵家的土地上也有些骚动,这让我很是焦心,和老太太说了几次,但是老天爷的事情,也没法可想。只能请匠人多造几幅水车,并且托了商会的人,寻了些打井人过来帮着寻址打井,尽量先把春播给过去——我特意嘱咐了,要多打深井,以防旱情一直持续到夏天,连那些浅层的地下水都给蒸干了。   而在州府的层面,知府已经开始考虑着是否要举行祈雨典礼的事宜,在联系着包括清妙观在内的诸多道观了,甚至连黄天道都在邀请的行列。   就是在这种纷乱的情况下,赵峰食言了。   直到清明的时候,他都没有回来。只是在前一天遣人送了封信回来,信中语气不无愧疚,说是虽然他已经剿灭了数股马匪,然而因为如今民心动荡不安,地方依旧不靖,因此他不得不再坐镇几日。   我有些失望,老太太也很不开心——因为这会耽误赵府的清明祭扫。   清明,又名“寒食”,按照惯例,这一日早晨扫墓祭祖,随后若是有闲暇,便会呼朋唤友,郊游踏青。   然而今年赵府的清明扫洒祭祖,因为家中顶梁柱的缺席,只得草草走了个过场,也不知道赵家的先祖在地下会不会不开心。   我由于怀孕的原因,没有去上坟,加上近日有些疲乏困倦,也没什么郊游的心思,便待在了家中。   或许是昨日不小心着了凉,也或许是因为昨晚赵峰那货食了言,心情有些不好,睡得不太踏实,总而言之,上午半天我的脑子都有些迷迷糊糊的,坐在书桌前一个上午,尽发呆了,书也没写几个字。   到了中午,我吃了点儿厨房送来的冷糕点——按照惯例,清明这一天是不能动烟火的,只能吃些昨日便准备好的冷食——偏偏关外这些时日寒意还是有些重,午后躺下歇着的时候,肚子便开始有些不太舒服。   连累得一个午觉都没怎么睡好,做了些稀奇古怪的梦,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脑子比上午更加昏沉了。   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觉得不能这么下去,唤了紫菱和碧荷过来,帮着起床梳洗。   被两个丫鬟扶着起来,坐在梳妆台前,本想着反正也不见人了,就随意梳理一二,却没想到正梳着的时候,胃里忽然翻腾了两下,一下子没留神,一口吐了出来。   难闻的酸味儿混合着食物残渣到处弥漫。   真是晦气……   我摇了摇头。   幸好前些时候,这事儿也偶有发生,紫菱和碧荷也算是处理惯了,赶忙端来热水帮我擦洗了,又扶着我去换衣服,顺道唤了粗使婆子过来帮忙擦洗梳妆台和椅子。 第170章 功法   “你们先出去吧,看看房里面还有什么要收拾的,那个新来的婆子看着有些讷,我怕她笨手笨脚的,打扫不干净。”   在别间换好了干净衣服,我斜靠在软榻上,对着紫菱和碧荷吩咐着。   “夫人,那您这里……”   碧荷看了看我的模样,有些犹豫,紫菱也一脸担心地问道:“是啊,夫人,要不,奴婢去请孔大夫再来一趟?”   “不用了,昨日刚来的,也没什么。不过是昨晚没睡好,中午又吃了凉食,胃中稍有不适罢了,躺一会儿就好。”   我看着她们的模样,摆了摆手,笑着说道,“你们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上一静。”   “是!”   “奴婢告退!”   我都这么说了,两人对视一眼,只得无奈地下去了。   屋中空无一人,我稍稍躺了一会儿,看着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悬浮在空气中不断游走着的细微尘埃,抬手搅动了一番,随后闭上了眼睛。   那熟悉的面板再度出现。   我没有如往常一般去看《蛇吞龟藏诀》那一行,而是盯着《力士移山经》,心中微微动念,接着,眼睛睁开的时候,我便出现在了那片熟悉的静谧黑暗之中。   这才是我将两个丫鬟打发出去的原因,其他的,什么仆妇木讷之类的,不过是藉口罢了——再次进入小黑屋里面,尝试着体验一番“先天胎息”的状态,以活跃气血,涤荡肉身,壮大生命力,对自己的抵抗力做一番强化,防止自己真的着凉感冒了。   至于选择《力士移山经》,那则是我这些日子以来慢慢琢磨出来的法子。毕竟,《蛇吞龟藏诀》我练了太多遍,整部经文都刻在了脑子里,不太容易忽略,进入那种无念无想的状态的几率比起《力士移山经》要低上不少。   唔……   大概那些道门的天师们,知道我挖空了心思,想要进入“先天胎息”,仅仅只是为了增强抵抗力,怕是要气得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飞空吧?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毕竟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我一个孕妇,着凉感冒就像是玩俄罗斯轮盘赌,大概率没事儿,靠着自身抵抗力扛扛就过去了,可是万一真的出事,比如进展成了肺炎之类的,那可就是大事。   就算是请来孔老头给开药,我也不敢随便吃啊。他又不是什么真的药王再世,只是一个有着丰富经验的古代内科医生而已,开出来的各种草药君臣佐使搭配在一起,谁知道里面的哪种成分会不会对胎儿有什么不好的影响?这年头,可没拿小鼠做实验验证药物毒性的法子。   就算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方子,还时常有医生按照药性进行替代、增减,哪怕到了后世,都做不到一一验证对孕妇、小儿的安全性,这年头,就更别说了。   唔……说起这个,以后有机会倒是可以找人培育饲养上一批干净的小鼠,最起码可以用来验验一些毒性什么的。   毕竟这年头验毒的法子,要么靠银针,要么靠下人先尝。银针不怎么靠谱,下人先尝,速度太慢不说,也只能防着一些急性的毒药,对于慢性的药物并没什么法子。   不过,这些都得等到以后了。   深深吸了口气,我开始收摄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盘膝坐下,一边按照宋老道的法门开始呼吸吐纳,一边将神念感知集中在小腹,开始捕捉起宝宝那生命的气息。   然后,似乎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睁开了眼睛,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可能是精神有些萎靡的原因,也可能是运气不太好,我今天并没有能进入“先天胎息之境”——明明之前已经连着三四天都能进入了,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掌握了窍门呢。   很遗憾,事实证明,我还没有。   只能调息打坐一番,稍微温养了会儿精神。   得,今晚早点儿休息,等养足了精神,明日再试一试吧。   我如此想着。   进不了那种状态,左右无事,我便索性站在那黑暗的虚空中,仔细琢磨着这门被黄天道格外看重的功法。   毕竟,这是连张乙都惊动的法门,定然会有些门道在里面。   并不需要睁开眼睛看,只需要微微凝神,这门功法的全部内容便在脑海之中尽数浮现,还附带了古往今来无数修行者的感悟,从粗浅的,到高深的,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些灵机一动,未经验证的点子。   上回只是粗略的了解了一遍,发觉不是我现在能练的,便丢到了一边,刚好又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那“先天胎息”的秘诀,精力便都放在了那上面,一直拖到了今天,才再度拾了起来   这静下心来,细细一观之下,才发觉,这功法确实很有许多不凡之处。   论起精进速度,或许不如赵峰教给我的赵家功法,但那是因为结合了诸多因素后,所给出最终考量。   这门功法,虽然需要诸多药材,所需的分量也不少,但都是一些大路货,基本上找个大点儿城市中的大药铺,多花点银钱,总归是能买得到的,不比许多秘方,需要用到许多珍稀罕见的药材。论起精贵来,很显然的,也比赵峰给我用的那些药膏的配方要便宜许多。   除此之外,这门功法极重温养,修行起来也并不算很凶险,虽然依旧有很多算得上刚猛的架势,但配合上道家的吐纳法门,比之赵家那入门之时需要有武道高深者时刻在旁看着纠正,还得时不时地推血过宫,梳理筋骨,要温和得多了。   就算练错了练歪了,多半也就是进度缓慢,最差的也仅仅是扭伤筋骨皮肉,不会太过反噬损伤身体。   当然,所付出的代价,就是进度要比赵家这种正儿八经的武道法门,要缓慢许多。   总而言之,这是一门只要能够挑选出资质足够的好苗子,又有资源,能耐得住性子,便可以不用太花精力,放着不管,只要等着时间慢慢熬,就能堆出不少精英武者来的量产型功法。   算是一门极其适合道家外门修行的法门——毕竟道家的高人们都要忙着自身的修行感悟,向来不喜欢在所谓的凡俗事情上多管闲事,甚至很多高人连徒弟都是放养的,帮助筑完基后,便只隔三差五的讲上一次道,听得懂就听,听不懂就任其自生自灭。   黄天道那帮人,若是想靠着这个培养出大批的武功高手来,大概是打错了主意——若是张乙不在乎黄天道等他老死后再起事,倒是还有几分可能。   所以,我也不清楚黄天道到底打得是哪门子主意——莫非是后面附带的那门搏命法?   毕竟,这功法所附带的那门搏命法,也极有可观之处。   这名为“博浪一击”的法门,取名自中古之乱后,当时的道门天师,携带着门中护法,对于那位第一次一统天下的帝王的一场震惊天下的刺杀。   那次刺伤,成功地重伤了那位帝王,使得他在尚未稳固政权,安排好后事的情况下,就殒命于归途之中;同时也正式宣告了,原本高高在上的道家,面对灵机日益消退的现实,开始放下身段,掺和进凡间的龙脉之争。   以道门内部的功法,还敢以如此的事件命名,自然有着不同凡响之功效。   世俗之中,大凡此类功法,多是给那些世家大族豢养的死士们用的,有个名号,唤作“舍身法”,意思显而易见的,使用者多半都得抱着非死即残的决心。不用则已,一旦用了,便是不死,也必然要五劳七伤。   可这个法门,倒是一贯的道家风格:温养、惜身;就和那天师和护法一般,刺杀时暴烈无比,刺杀完了,施施然地拍拍屁股跑路,连毛都没伤到一根。   燃烧周身精血,换取三个呼吸的强悍,然后便会气血亏空,虚弱无力,需要长时间的调理,或者大量的药物滋补,但是——绝不会伤到根基!   只要你能及时的调理好,保证又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好汉!这玩意儿的历代使用者,不乏有突破了那道关卡,踏入赵全那个层次的存在。有些人甚至用过七八趟,依旧生龙活虎,活到八九十岁才去世。   仅仅这一条,就足以让无数世人眼热了——或许,这也是黄天道对此感兴趣的原因?   可是,我却毫无兴趣——毕竟,我的那点儿功夫只能说是三脚猫,仅仅大约等于两三个士兵,便是燃烧了气血,顶了天也就来个以一当十,或许就等于赵立那个水平?   还是个龙套。   更何况,倘若连我这个安坐后宅的妇人,都要用上这等搏命之法,这事后会不会损伤根基,大约也没什么意义了。   因此,我只是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看了看几个修行者的感悟,便放弃了进行研究的想法,退出了小黑屋。   我要操心的事情还有很多呢。   睁开眼睛,小黑屋中已经过了很久,空气中飘着的尘埃,却依然是随着刚刚被我手搅动后的气流,激烈运动时候的模样。   时间在这一刻出现了一个断层。   虽然已经习惯了,但是每一次,我都觉得很是神奇——也不知道是在那小黑屋中,时间被加速了,还是那地方有一个独立的时间轴?   我刚刚的那个瞬间,是整个身体进入了那个小黑屋,还是仅仅只是思维进去了,然后造成的结果以一种让常难以法探究的效应投影到自己现实的身体上?   当然,我也只是胡乱地想想罢了,很显然,这种高深的理论,并非如今的我所能理解的。   于是很快地,我便收摄起了念头,将其放在了一边。 第171章 小事   脑袋放空,我斜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经过刚刚的一番调息,已经好多了,头已经不再昏沉,那种恶心反胃的感觉也渐渐缓解了不少。   “当啷!”   忽的,一声清脆的响声,伴随着什么东西碎裂开来的声音,从屋外传了进来。   心中一激灵,我睁开了眼睛,扫视了一圈,见周围没人,略略抬高声音:“发生什么事情了?”   过了一会儿,碧荷匆匆走了进来,一脸的惊慌失措,看着又掺杂了一些心疼的感觉。   见了我,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磕了个头:“夫人,奴婢该死……”   “呃……”   她的这个举动倒把我闹了个措手不及——她们可都是知道我脾气的,向来不喜欢人在我面前跪着;这场景,可好久没见过了。算是把我的好奇心给吊了起来。   “起来吧,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手撑着榻沿,从软靠上坐了起来,示意她站起身来。   碧荷却依然跪着,声音有些发颤:“夫人……奴婢该死,让,让那,那婆子,将您的梳妆镜给打了!”   “梳妆镜?”   我愣了愣,只觉得有些好笑。就为了这事儿,这么惊慌失措的?我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呢。区区一个玻璃镜子……罢了?   哦……   然后,我才想了起来——这玻璃镜子,在如今这个时代,可不是前世那满大街随处可见,想做多大做多大的玩意儿。   这年头,流行的还是那些磨镜匠磨得光滑透亮的铜镜,这能将人照的如此纤毫毕现的玻璃银镜,还真是个极为稀罕和珍贵的物什。   说是稀世珍宝也不为过。   自己这个化学废柴,靠着前世的记忆,弄了一堆匠人捣鼓,甚至还请了一个会炼丹的野道士合力,方才搞出点儿名堂出来——毕竟自己怕死,也怕被人说自己投毒,不敢弄威尼斯人的那种水银镜子,直接打算硬上镀银法。   然而直到我出嫁的时候,整个配方和工艺流程都没有完全搞通透,只是靠着误打误撞,做了几面出来,拿了两面到关内去,当即便引起了轰动,其中最大的一面,被当成了贡品,送进了皇宫里面,也不知被哪个得宠的妃子得到了。   略微小些的那一面,则是被侯家花了高价买了回去。   我自己留了一面,也就是碎了的这一面,后来被父亲当成了嫁妆,跟着我一起送到了赵家,当时端得是在后宅引起了一番惊叹。   如今,这镜子被打碎了……   唔……虽然知道这玩意儿在如今这个时代珍贵,但是我还真的心疼不起来。   “你们没被划伤吧?”因此,知道了这个消息的第一件事,我脱口而出的是这个问题。   碧荷一下子就怔在了当场,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磕了个头,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圈已经是红了:“夫人实在太过心善,奴婢万死……”   “好了好了,别什么死不死的,晦气!”我用手扶了扶额头,有些无奈——这区区一句随口的话,竟然也能引出这种奉承来,也真是……   “奴婢……”眼见着这丫头又要磕头,我从榻上站起了身,对着她板起了脸:“算了,赶紧起来。别像只磕头虫一般,你也知我最不喜你们如此!你再这般作态,我可要生气了!”   “还不赶紧带我过去瞧瞧,出了什么状况!”   见我已经有些罕见的不快了,碧荷自然不敢再跪在地上,赶忙起身,扶着我往那边屋里走去。   刚进了屋子,正好见到紫菱正在疾言厉色地训着一个仆妇,边上还站着几个粗使丫鬟和一个管事。   得,她这幅气急败坏的模样,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了,还真是稀罕。   那仆妇看着是个中年女人,低着头跪在地上,不言不语,就这么听着紫菱的训斥,一脸的灰败之色。   旁边的地上,那只镂空雕花的花梨木镜台倒在了地上,摔断了横梁,镀了银的玻璃碎了一地,在地上反射着阳光,看着闪闪发亮。   见我进来,紫菱赶忙收了口,向我行礼,看着很是不安。   我瞧了瞧这有些紧张的场面,几个下人都在偷偷地瞄着我,忽的笑了起来:“罢了罢了,不过一个玻璃镜子罢了,碎了就碎了,碎碎平安嘛,赶紧收拾了,划着人可不好!”   除了地上跪着的那个仆妇,其他人顿时向我投来了惊讶的目光。   “夫人……”便是紫菱,都很是吃惊地看我。   我没去管她,转头对着地上那魂不守舍的妇人,和颜悦色地笑道:“你也别跪着了,地上碎渣子多,杵在地上不小心被划到了,可没地儿说理去。”   她却依旧一动不动,仿佛傻了一样。   旁边的管事赶忙凑过来,扯了扯那妇人,小声催她:“吴三娘,你欢喜傻了啊?还不赶紧谢谢主子!”   “谢主子恩典……”   这妇人依旧一脸神色木讷的模样,好半晌,才磕了个头,木木呆呆地说道,听着总觉得别扭,有种机械僵硬的感觉。   “嗯,你先下去吧!”   我微微皱眉,但是没说什么,只是挥了挥袖子。旁边的管事和几个丫头,赶紧扶的扶,搀的搀,把她给拉出去了。   估摸着她是给刚刚那错误给吓傻了,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转头看向紫菱。   结果却看见她已经是一副泪眼涟涟的样子:“这么珍贵的宝贝……夫人实在太善心了。这事儿都是紫菱不好,夫人刚刚说了那婆子有些讷,可奴婢看她刚刚抹椅子挺麻利的,还不信,却不成想,头一转的功夫,就让她将镜子给带到地上摔碎了。”   见她这幅自责难过的神情,我也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紫菱你也是大姑娘了,见过世面的,不过是一个镜子而已,何必放在心上了。赶紧和碧荷一起,将这些渣子给收拾了。仔细些,别被伤了手就好。”   “可这面镜子……”   “碎了就碎了,回头问家里找个小些的,大不了先用铜镜顶着就是了,难道你还怕你家夫人,用了铜镜就变丑了?”   “……是!”   听到这话,紫菱竟然哭得更凶了,好半晌才抹了把眼泪鼻涕,应了一声,然后才和在旁边也红着眼睛的碧荷,出门去寻扫帚和簸箕了。 第172章 大事   回来的时候,除了带着扫帚和簸箕,紫菱手上竟然还捧了个锦盒。   我有些好奇:“你们这是……”   “镜子虽然碎了,可这些小的也能拿来照啊,紫菱姐姐说咱们得收好了,回头捡片大的,寻个匠人,重新给夫人做个小点儿的。”   碧荷理所当然地说道。   还真是节约……   或者说,我潜意识里,依然没把这镜子当成是个宝贝。   “罢了,你们喜欢的话,剩下的就都自己留着好了。”   对于她们的好意,我笑了笑,干脆顺水推舟,将这些碎片都丢给了她们。   “这怎么好……”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一时间似乎有些为难。   “碎了都碎了,你们就好好留着吧,回头做个小镜子,将来充作嫁妆也算有些面子。”   我对此浑然不在意。   “谢谢夫人,谢夫人赏!”   两个人连连弯腰道谢,看着这两人惊喜莫名的模样,我也感叹,女人们对于这些闪闪发亮的物什真是没什么抵抗力。   两个丫头弯下腰,小心翼翼地用手将稍大点儿的碎片都挑了出来,放进锦盒里面,然后才用扫帚和簸箕将剩下的碎屑扫干净。   就这么忙碌了好一会儿,负责家中这些零碎物件的管事过来了。   还是个熟人——焦平。   不过如今的焦平,和去年末闹鬼潮时候的那个嚣张跋扈的护卫,可完全不一样了。   可能是在这个位置上受了不少的磨难,如今的他显得苍老了许多,连头发都变得花白,精气神也萎靡了一截。   听说他最近些时日,自觉是恶了我,怕以后没什么出头之日,竟然回去烧柳氏的冷灶去了——当然,其实他的目标也不是柳氏,而是她儿子,这也算是投资未来吧。同样是在准备科考,赵舒要什么,连脚都不用挪窝,只要随口吩咐一声,哪怕是家中没有的,最多半日他便亲自送上门去,还总是最好的那一档;而反观彻底失了人心的赵岐,哪怕东西就在家里,也要每次三催四催的,亲自去找才能拿到。   过年的时候,赵岐家的婆娘和我央过一次。   我不喜焦平的这番作为,但当时也只是轻轻点了一下,让他不要做得太难看,其他的并没有太多过问——毕竟赵岐屁股不正,几次三番的说昏话,算是将全家上下都给得罪了;而赵舒赵翰可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就连老太太对于这场面都乐见其成,我更不好违逆大势。   “夫人!”焦平进来,向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嗯!”我抬了抬手,让他站起身,“许久不见,此时唤你过来,是想问问家中是否还有合用的镜子。”   大约是知晓了刚刚发生的事情,焦平不假思索地回答,“回夫人,有的,家中还藏有好几面,只是都是平常的铜镜,没有夫人用惯了的玻璃银镜。”   我也没指望赵府能买到这玩意儿,因此点了点头:“铜镜便铜镜吧,待会儿取一面过来,先凑合着用。”   “是!”   焦平躬身应道,“这些镜子平日里都养护得很好,随时可用,不知夫人想要何等样式的?”   “淡雅些便好,”我对此并不在意,反正妆容什么的都是紫菱在打理,我只管提要求,放心得很,“镜架不要弄些花里胡哨的,若是有些古意闲趣,那就更好了。”   焦平思索了片刻,然后似乎眼前一亮,想到了什么,才弯腰应道:“小人明白,这便回去取来!”   见他退了出去,我刚想着这事儿还有什么该收尾的,忽然碧荷在旁边开了口:“夫人,那个唤作吴三娘的婆子,该怎么处理?”   吴三娘……   好吧,无论如何,仆人打碎了主人家的宝贝,怎么着也该做些处理,不然那会坏了府里的规矩。   毕竟,那镜子可还是值很多钱的。   “罢了,”我思索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反正就算倾家荡产,她家也赔不上,干脆就这样吧,让管事的教训一下,略施薄惩,然后赶出府去便是了。”   “夫人,可……”   碧荷在旁边有些急了,就连旁边的紫菱似乎也不太认可。   “她家又赔不起,难不成真要为了这件玩物,逼得人家卖儿卖女,甚至家破人亡的?”我难得地板起了脸,训斥道,“区区一个死物而已,没了还能找家里要个新的,可人没了,那可就真的寻不回来了。”   “我可还想要给腹中的孩儿多积积阴德呢!”   见我发了火,两个丫头虽然还有些不太服气,但也只得低下了头,不说话了。   见她们那副模样,我也有些无奈,想了想,点了碧荷的差:“碧荷,你会儿去和管事的说一说我的决定,今天就办了吧。”   “夫人就是心软了些,那婆子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碧荷看着不太情愿地应下了,转身出门去的时候,还是小声地嘀咕了出来。   回头看我,见我拿眼睛瞪他,吐了吐舌头,赶紧跑掉了。   “这死妮子……”我看她那副模样,轻笑着摇了摇头,转头去看紫菱。   “紫菱,回头去和阿玉说一声,等那吴三娘出了府,着人盯一下,看看和什么人有什么牵扯。”   “夫人,您是说——”紫菱吃了一惊,顿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心悦诚服地恭维道,“是奴婢们目光短浅了,还是夫人看得远。”   “也没什么,有备无患而已,”我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或许她就只是真的粗心呢?正巧手上有阿玉在,便想着随手查上一查。就算错了,也就空跑一趟罢了,没什么妨碍。”   “是!奴婢这就去办!”   紫菱便也跟着出去着人传讯了。   我坐在屋中,眼睛微阖,又思考了片刻,没想出什么头绪来——毕竟只是碎了个镜子而已,也看不出有什么阴谋,还是再等等看吧。   于是便随手拿了本赵峰送的古书,继续看着。   看了不到两页,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房门被人一下子推开。   我抬头看去,只见碧荷脸上有些苍白,跑得气喘吁吁的:“夫人,那,那,吴,吴三娘,自尽了!” 第173章 不是大事?   “吴三娘?自尽?”   我手一抖,刺啦一声,手中的那本古书书页被撕了一个口子。   不过我顾不得心疼,有些惊讶地重复了一句,然后看见碧荷的模样,醒悟过来:“你先别着急,顺口气,慢慢说。”   “是!”   碧荷喘了几口气,定了定神,这才开始说道:“刚刚奴婢去了管事的那儿,说了夫人的决定,那管事便着人去叫吴三娘来,却不成想,发现她已经吊死在了屋里面。”   话很简略,事情却不小——这也是她知道我的性子,平时打打闹闹无关紧要,可是这种时候,我不想听到任何不相干的废话。   就刚刚说了两句话的功夫,人居然就死了?怎么会?   我皱起了眉头,沉默了片刻,然后站起身。   “走吧,你带路,先去看看再说。”   人死了,总归是一件不小的事儿,还是要去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情况的。   我被碧荷引着去了下人房那边。   下午时分,太阳有些偏西,但尚未到傍晚。这个点正是下人们有些空闲的时候,狭小的院子里面挤了不少人,有围成一团,往里面指指点点的,有站在一边交头接耳的,很有些乱糟糟的感觉。   不知哪个眼见的看见了我,低低地喊了一声:“二夫人来了!”   立马全场安静了下来,一个个头低着,给我让开了道路。我甚至看见,有几个本来就站在拐角处的,脚步在偷偷地往后挪动,怕是打着如果风色不对,就脚底抹油的想法。   我没去管这些滑溜小人物的想法,走进了院中,扫视了一圈。   吴三娘的尸体已经被拖了出来,靠着墙根,平躺在一边的石板地上,也没用布给盖着。斜斜的阳光被屋檐遮挡着,在她的那青灰色的脸上投下了厚重的阴影。   但还是能看见上吊而死后的那副模样。嘴巴大张,舌头伸出,嘴唇乌紫,唯一有些奇怪的,是她脸上那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得以解脱的神色。   莫名的,看着她,我想起了之前那位被人勒死的彩云姑娘。   那个时候,我也是这般地看着那个可怜女人的尸体,唯一的不同是,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只能跪在地上,等着老太太一言而决的新妇了。   管事的满头大汗地迎了上来。   “夫人……”   我抬手拦住了他要跪下行礼的作态,脸上冷冰冰,很是直截了当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详细些,不要有一丝遗漏。”   “回,回夫人!”管事哈着腰,一脸的紧张之色,话都有些结巴了,“刚,刚刚,小人……小人把吴三娘带回来,狠狠训了一顿,就先让她回房反省,等着听候夫人的处置。后来碧荷姑娘带来了夫人的口信,小人便让人去房内寻她,却见房门锁了,敲门也不应声。当时小人便觉得情况不对,将门撞开,不成想……她已经在在房梁上吊着了。小人赶紧将她放下来,只是却已经断了气……”   和碧荷说得没什么两样。   我眉头紧紧锁了起来,又扭头看了一眼那边的尸体,再度确认:“你确定是她自个儿上吊的?”   毕竟有了前车之鉴,我可是一点儿也不放心。   “应……应该是……”刚到清明,哪怕在阳光下,天气还有些凉,但是管事的还是偷偷摸了一把头上的汗,“听下人们听,她刚刚回来的时候,逢人便念叨自己打碎了夫人的镜子,倾家荡产也赔不起,眼见着是有些魔怔了。小人撞门的时候,门也是从里面锁上的。凳子倒在一边……”   都是些推测之语。   “仵作呢?”我不耐烦听他的絮絮叨叨,直接出声打断,“有没有去请宋仵作?”   “奴婢已经着人去请了。”碧荷在旁边插嘴。   唔,不愧是在我身边待久了,这才像个样子。   我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刚要说些什么,院子口又是一阵骚动,我抬眼看去,正好看见赵全领着宋仵作走了进来。   “全伯,你怎么也来了?”对于他的到来,我有些惊讶。   “夫人!”赵全倒是一丝不苟地和我行了个礼,“老夫人听说了情况,特意着老奴过来探听探听消息,正巧在路上碰见了宋仵作,便一起过来了。”   “不小心搞出来的麻烦,没想到竟然出了人命,惊动了太太,实在是媳妇的不是。”我脸上露出一丝歉意,“只是此时还得处理这事儿,等晚些时间,事情结了,媳妇自会去太太那儿赔罪。”   “夫人也不必太过在意,太太和老奴也听了大概,这等仆妇,弄坏了那等珍贵的家什,按府里的规矩,怎么着也要好好惩治一番的。如今畏罪自尽,也算是知道些廉耻。老奴不过是陪着宋仵作过来看一看罢了。”   赵全向我解释——顺带着也表面了老太太和他的立场,是站在我这边的。这让我放下了一半的心来。   我估计,他之所以过来,更多的还是因为如今多事之秋,赵峰又不在家,担心又会出什么岔子而已。   说着话,我们两人将目光集中到了他旁边的那个中年的枯瘦男人身上。   这人是定北府有名的仵作,家传的手艺,在这方面的造诣很是不凡,曾经靠着这手技术帮着连连侦破大案,连省城都有听说他的名声。只是或许是和尸体打交道多了,身上带着一股阴森的气息,表情也看着冷冰冰的,有种淡漠疏离的感觉。   面对着我们两人的视线,他并没有什么紧张之色,也没说话,向我作了一个揖,算是打了招呼,便走到吴三娘的身边,低下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俯下身,去看她的脖子,还特意伸出手,左右摸了摸。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又稍稍查看了其他的部位一番,他才站起了身,眉头微微皱着,面上有些疑惑之色。   看见他的模样,我心中一沉:“宋仵作,可是有问题?”   “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宋仵作想了想,又看了一眼,表情略略舒展,语气却依旧古井不波,“死者确实是上吊自尽,并无他人勒杀的痕迹。”   “可还有什么疑惑?”我对他的刚刚的神情有些在意。   “那是小人看错了,”他摇了摇头,“小人初一见她的模样,还以为她已经死了许久了,可细细看来,其实不过刚过世而已,皮肤及肌肉也还软着,并无疑问。应该是刚刚影子照在她的脸上,让小人看差了。”   “哦……”   见他这么说,我也放下了心来,“那……这人死因并无疑惑之处了?”   “并无疑惑之处,确是自缢而亡。”宋仵作斩钉截铁地说道,“便是到了知府那儿,小人也敢这么说。”   “不至如此,不至于此……”   我摇摇头,笑着说了一句。   这年头,世家大族为打碎镜子这事,直接把她活活打死都不会有人过问,更别说还是自尽而亡了。知府连状子都不会接的。   于是,我放下了心来,旁边的赵全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很明显的,也是松了口气。 第174章 有备无患   “当然,这只是死因罢了,若是夫人想看看是否有些其它的问题,还得用刀子将尸体的肚子给剖开……”   宋仵作接着说了下去,修长的手指抚摸着腰间的一个小囊包,眼神中透出出一抹奇异的色彩,甚至,有些……狂热?   唔……   这人怎么说呢?   该说他是敬业有探究精神呢,还是说,他这癖好,在这年头还是太时髦了点儿?   其实我是很想赞同一下的——毕竟,不过就是尸体解剖嘛,遇到疑问剖一剖,查得细一点,也放心一点。   只是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让我下意识地瞄了周围一圈,眼见着周围听见这话的的下人纷纷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就连赵全,脸上都露出了一些不太自然的神色。   好吧,这年头,还是很讲究尊重尸体完整的。   毕竟是家中下人,死因又已经很明确了,再进行这种程度的开膛破肚,在肚子甚至胸腔里面扒拉来扒拉去,说不得再来个摘心掏肺,大卸八块,确实很难让人接受。   强行为之,自己的人设说不好会被毁了的,赵家的名声也会……   因此,虽然有些遗憾,但我也只能拒绝了他的想法:“罢了,人死为大,既然事情已经明了,那还是让她早些入土为安吧,不要打扰了安宁。”   然后,我便看见,这宋仵作眼睛中的神采,逐渐暗淡了下去,脸上眼见着可见失望之色。   “是!”他很勉强地行了一礼,语气也恢复了之前的冷淡。   我很能理解这种技术死宅的希望破灭后的心态,因此对于他的不敬也不以为意,转身扫视了一眼全场:“那便这么着吧。人死如灯灭,既然吴三娘已经死了,之前的事情,也就不再追究了。”   “趁着天还亮着,城门未关,赶紧捡一口棺材收殓起来,着人先送到城外义庄去。”   这样一来,就算是尸体有鬼,想要趁着夜里来个大变活人、甚至诈尸索命,也得先爬进了城再说,不用怕会惊扰到府中——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是该防备的,还是得防备一下。   “顺便遣个会说话的,通知家人去那儿将尸体领回去。让他仔细些,将事情前后说清楚了,免得坏了赵家的名声。顺便再看看家中情况,有没有什么需要接济一二的,只要不过分,咱们赵家素来良善,都可以答应。”   一边说着,我一边给赵全使了个眼色——目前家中的探子都归他管,打探家底这种事情,我只要提醒一句就好。   赵全怔了怔,随后似有所悟,恭谨地俯下身来。   “夫人安排妥帖,仁心善慈,实乃我们下人的福分……”   有了赵全领头,剩下的一众人等纷纷俯身行礼,赞叹我的善心。   只是……仁慈吗?   呵……   我心中低低叹了一声,正要转身,忽的想起了什么,又回头和赵全吩咐道:“全伯,家里出了这般事情,总归有些人心浮动,晚间或可多加些人手巡视,以安定人心。”   “是!老奴这就去安排。”   见赵全一口应了下来,我这才转身,带着碧荷走出了院子。   不管如何,这般的安排下来,应该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了吧?   我一边盘算着,还有什么遗漏的,一边往自家房中走去,刚到了院子门口,正好碰见了一脸匆匆之色,刚要出门的紫菱。   看见我回来了,她赶紧停下了脚步,行了个礼:“夫人,您回来了!”   “嗯,怎么了,这么行色匆匆的?”   紫菱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婢子刚刚回房中,正好碰见焦平将镜台送来,听他说了那边吴三娘自尽,夫人去处理的事儿;便催他赶紧安好了,然后稍稍收拾一下,打算去寻夫人。没想到夫人已经回来了。”   “嗯,宋仵作来过了,那边已经处理干净,应该没什么大事儿。”我点了点头。   紫菱看了一眼旁边的碧荷,有些犹豫:“既然如此,那……”   我张了张口,正要说些什么,一抬眼,却看见了从旁边拐过来的晴雅,于是便闭上了嘴。   “二夫人,太太有请。”   晴雅有些时日不见,看着清减了许多,下巴眼见着变尖了,人也变得憔悴,眼圈边上还有些发黑。不过模样看着还算正常,对我表现得也很是恭敬,看不出什么怨恨的痕迹。   只是那种刻板而公式化的语气,暴露了她的态度。。   “巧了,我也正要去太太那一趟。”她对我冷淡,我自然也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着,“前头带路吧。”   去老太太房的一路上,我和晴雅两个人都没有开口。紫菱和碧荷见这场景,也不敢插嘴,一路过来都沉默着。   气氛有些诡异。   我是没什么,晴雅越走越有些别扭,到了最后,动作都有些变形了。   呵……比耐心,比这镇定的功夫,这丫头,还差得远。我心中暗笑。   直到在院中见到老太太,她才松了一口气。   老太太的气色不错,正坐在椅子上晒着太阳,香莲在一边陪着。显然,这些时日从没有间断过的补药将她的身体补了回来,加上熬过了寒冬,天气渐渐转暖,估计接下来会越来越好。   赵全已经回来了,正站在她的身后。   见我进来,老太太挥了挥手,晴雅很知趣地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都是媳妇不好,使得家里发生了这般事情,让太太费心了。”等晴雅离开,我第一时间弯腰向老太太请罪。   “来,赶紧坐下,别累着了,”老太太亲热地拉我坐在她的身边,让香莲上了茶,然后宽慰道,“哪儿的话,都是家中下人笨手笨脚的,连茗丫头你的嫁妆都给祸害了,你又何必自责?”   “终究是一条人命……”我一边叹着气,一边轻轻摸了摸肚子,“本想着少造些杀孽,也算是为了孩儿祈福,却不成想,她却……”   “这快要做母亲了,茗丫头你的心是越来越软了,一点儿也看不出当日里杀伐果断的模样,”老太太笑着点了点我的额头,“那妇人犯了如此大的错,换做老身年轻时候,怕是早就拖出去杖毙了,哪儿还轮得到让她自己了断?如今还赏了口棺材,倒是便宜她了。”   这是在提醒我府中的规矩吗?我瞧了瞧她的脸色,倒是没有什么变化。   严格说起来,我本打算放了那吴三娘,是有些犯规矩的,不过我用祈福来遮掩,也还说得过去就是了。   所以她应该也只是提醒一下,让我以后注意分寸。   我对此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只是忽然想到——随着老太太身体的日益好转,以她对于后宅权力的渴望,府中的事情,我须得好好计较一番。   将来肚子会越来越大,精力大概也会越来越不济,该交出来的,得早些交出来了。   还能讨个好脸色。   反正我也不在意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 第175章 诡事   因此,趁着闲聊的功夫,我便以自家身子不便,以及经验不足,请老太太帮着提点等等为理由,将一摊子家中大权交还到了她的身上。   老太太推辞了两下后,乐呵呵地接了下来。眼瞅着她那嘴角不知道咧到哪儿去了,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嘴巴上却还抱怨着这么大年纪也不得清闲。   我自然不会不开眼,凑趣地说了几句“媳妇没有经验,还得太太指点,让太太受累了之类的话”。   大概是老太太见我上道,对我的态度愈发好了起来,拉拉杂杂地和我说了一大通后宅的治理经验,以及怀孕时候需要注意的事项。   多半都是些老生常谈,或者夹杂了不少神神叨叨的东西。   我听了只觉得无趣,只是碍着老太太正在兴头上,也不好拂了她的好意,只得装出一副认真受教的模样。   一直说到上灯的时分,老太太拉着我和她一起用了晚膳,又闲聊了一会儿,直到身子有些乏了,才放我回去。   这个时候,时辰已经有些晚了。   如今可不是年节那会儿,家里的灯火没有都点着,哪怕碧荷手中也提着一盏灯笼,路上依旧有些昏暗。   自家的屋子中没人,院子里更是一片漆黑,也不知是蜡烛烧没了,还是被风给吹熄了,院门口的灯笼没有如往常一般亮着。   由于我喜欢清静,院子附近除了紫菱和碧荷两人外,一般不会有什么闲杂人等,因此,此时周围一片幽静,只剩下了我们三人的脚步声,哒哒哒地在路上响着。   “怎么这么暗啊,”   碧荷挑着灯笼在前边走了两步,脚下不小心踩到了一块石子,差点儿崴着脚:“哎呀,那帮懒货是不是忘了点灯了?”   “大概是刚刚被风给吹熄了,巡夜的还没到。”我摇了摇头——赵府的规矩还是很严的,哪怕下午出了那种事儿,负责掌灯的应该也不会忘。   又往前走了两步,眼见着离院子门口还有一两丈远,忽的一阵怪风吹过。   周围的树林不断地摇摆着,哗啦啦地作响。   我缩了缩脖子,碧荷手中提着的灯笼,火苗突突突地涨大缩小了几下,啪的一声灭掉了。   缺少了光源,周围一下子黑了下来。   恰在此时,带着春寒气息的风又呜咽着吹过,仿佛黑暗中有人在幽幽的抽泣,阴惨惨的,颇有些人的感觉。   碧荷被吓得一哆嗦,叫了出来。就连我,身上都有些发寒,背上只觉得毛毛的。   当然,镇定的样子还得摆出来。   我摸了摸脖颈处挂着的那个赵峰给的护符,强行壮着胆子,呵斥了一声:“不过是风罢了,小丫头片子,鬼哭狼嚎地作甚呢?家里可是有着祖神在看着的,不会有鬼的。”   这个是实话——每个世家家族的祖灵,都会在暗中守护着自家的门户,差别不过是法力大小,能够庇护的程度多少罢了。因此世家中,基本不会出现鬼物作祟。   不过,我嘴上这么说着,然而越过院墙,看着那黑沉沉如同怪物一般沉睡着的屋子,我还是很乖觉地脚下往后退了一段距离,回到了有光亮的地方。   有光罩着周围,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   “夫人,刚刚你明明也害怕了,不然你怎么知道我在怕什么?”刚刚送了一口气,就听见碧荷在一边撇着嘴说道。   紫菱在另一边捂嘴轻笑。   这两个死妮子,胆子上天了啊,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我望着不远处晃晃悠悠的两点灯光,一边发着狠,一边一边吩咐道。   “紫菱。”   “夫人?”   “去把那两个在附近巡视的家丁叫过来,就说灯被吹灭了,路太黑,看不清,怕崴着脚,让他们给打个灯笼。”   “是!”   紫菱抿嘴,笑着去找人了。   不一会儿,便带了两个人高马大的家丁过来。   这两个人都有些眼熟——大概是鬼潮那晚上见过。见着是我,有了拍马屁的机会,自然不敢怠慢,一个个挺胸腆肚的,在前面打着气死风灯,往院子里走去。   或许是有了人气,也或者刚刚确实是凑巧,这一次一切顺利。   院门口的灯笼被他们用火折子点上了,将周围照亮,看着并没有什么异常的。   院子里面也没什么变化,直到进了房,点上了琉璃灯盏,大放光明,将屋内照得明晃晃的。   我上下扫视了一圈,没发觉有什么不对的,才让紫菱将他们打发到院子外面去守着。   怀了孕的身子终究经不起折腾,下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又和老太太应付了整个晚上,早就有些困乏了。在外间只坐着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就打了两个哈欠,于是便让碧荷去打水做洗漱,我和紫菱先进了内间更衣卸妆。   房内打扫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个新的镜台,看样式乃是黑檀木制,屏风式样的,倒是真的有些古意。装饰也还算不错,台座上一高两矮的三扇泥金镂雕梅花屏风,上面涂了红漆,线条卷曲有度,确实颇为雅致。   焦平也算是费心了。   只是……我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仔细打量了一番这镜台,还有上面的那面磨得光洁如新的铜镜——也不知道是不是光的原因,这玩意儿色泽显得颇为暗淡。   看着总觉得有些阴气森森的,让人觉得不太舒服。   “紫菱。”我皱了皱眉头。   “夫人?”   一边帮我把头发披下来,紫菱一边应道。   “明天让焦平将这个镜子还有台子一起换了,看着有些别扭。”   “是不是夫人用惯了老的,一时间看不习惯?”紫菱笑道,“要不让他换个式样和以前差不多的?”   “随便吧,看着顺眼就行。”我往前凑了凑,仔细看着镜中的那个和之前的玻璃镜子相比,有些模糊的身影,“对了,明天让阿玉派人去盯着义庄那儿,看看吴三娘家有什么问题,但是离着远一些,不要靠近了。”   “……”   紫菱没有回答。   不,应该说是,身边忽然没了声音。   一片寂静。   “紫菱?”我有些疑惑,正要转头,忽然,只见旁边的蜡烛噼啪一声,火苗突突地涨大,然后猛地一缩,只剩了一丝半点微弱的火光。   周围迅速暗了下来。   心中一个激灵,顾不得转头,下意识地看向眼前唯一能够看见自己身后情况的镜子。   这一下看之下,顿时背后发凉,一道触电般的感觉,从尾椎骨瞬间窜到了头皮。全身的汗毛一下子全竖了起来。   只见昏暗的光线下,原本干净整洁的镜台之上,忽然就铺满了厚厚的尘埃,仿佛摆放了许久都未曾动过的陈年旧物。唯有一道道鲜红的血色指印,以及指甲所留下的杂乱划痕,清晰地印在那屏风之上。鼻间浸透了血腥的气味。   变得锈迹斑斑的铜镜中一片昏沉,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的模糊身影。   紫菱呢?还有,这是……   没有丝毫犹豫,我立刻伸手去摸脖子中挂着的木牌,然后就看见,镜中的那个面对着自己的身影,忽然咧开了嘴角,一直咧到耳后根,张开黑洞洞的嘴巴,露出了一丝让人脊背生寒的诡异笑容。   紧接着,一条长长的猩红舌头伸了出来。   我的眼前一黑。 第176章 鬼事   摇摇晃晃,颠颠簸簸,颠得人头晕眼花,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中,我睁开了眼睛。   入眼之处,尽是一片粉红。   这是一个二人抬的软轿。   粉红色的狭小轿厢,粉红色的斜襟嫁衣,粉红色的盖头,粉红色的软垫,粉红色的绣鞋,看得直让人人眼晕。   隐约之间,还有些熟悉之感。   我抬起了双手,修长白皙的手指,长长的指甲上,同样染着粉红色的胭脂。   粉红?为什么是粉红?而且还是斜襟?   我明明记得……   一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逝,然后伴随着耳边忽然响起的唢呐声,迅速消散于无形。   唢呐的声音并不算高,却分明吹出了一种悲凉凄厉的感觉,在周围的一片寂静无声中,飘飘忽忽,断断续续,仿佛随时要断了气一般。   让人听了心绪杂乱,烦闷欲呕。   过了一会儿,唢呐声音渐渐转低,不再尖利刺耳,然而在低徊转折之处却呜咽暗哑,冷涩凝绝,又将一种哀怨缠绵,不甘、愤懑、痛苦等等情绪浸透在其中,似在控诉着什么,声声啼血,如泣如诉。   听着这股调子,我的心中一时间仿佛被压上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胸口愈发的憋闷难受。   忽的,鼻子中有些痒痒的,有什么东西流了下来。   抬手摸了摸,定睛细看,原本光洁如玉的手上,已是沾满了鲜红的血水。   白皙的皮肤,映衬着血红的颜色,显得格外的惊心动魄。   这是……血吗?谁的?我的吗?   这般愣愣地思考着,我却丝毫没有反应,脑子似乎变成了生锈的齿轮一般生涩。   片刻后,整个眼前也染上了一层血色。   我呆呆地坐在轿中,任凭鲜血自眼中、耳中、鼻中、口中如泉水一般涌出,流淌而下,沾染了粉红色的盖头、嫁衣,直到将整件嫁衣,盖头、软垫、绣鞋,连同喜轿,尽数染透。   口鼻之中,充斥着浓厚的血腥之气。   然而我并不以为意,甚至,还缓缓地伸出手掌,在软轿上、嫁衣上,留下了一个个鲜红的血手印。   望着渐渐被鲜血染成猩红色的嫁衣,我并没有任何不适之感,只觉得这种颜色更加的顺眼,更加符合自己的心意。   正红色的才好看,对吧?   “停!”   软轿晃晃悠悠地继续前行,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停了下来。   这种声音我听过,就像深秋的时日里,那些蹲在光秃秃的树枝上,为自己号丧的老鸹一般。   “落轿!”   同样的嗓音再度响起,软轿微微一颤,落在了地上。   血红的帘幕被一只布满了皱褶的,瘀斑累累的青灰色手掌掀开,我抬起手,沾满了鲜血的白皙手掌搭在了这只冰冷死寂的手掌上,身体如同木偶一般,僵硬地下了轿。   青灰色的手掌缩了回去。   脚下是一片暗红色的土壤,仿佛浸透了污秽而不祥的血液。同样浸满了鲜血的绣鞋踩在其上,感觉软绵绵的,如同人的内脏。   人的内脏?我怎么会有如此想法?   念头乍起,瞬间又消失无踪。   周围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明明感觉中是空空荡荡的,却似乎又挤满了人。   “没想到赵大人竟然真的纳了她作妾。”   “原本以为不过是玩玩的。”   “听说花了一百两银子,真是好大的手笔!”   “虽是关外边鄙之地,但终究也是世家啊。”   “区区一介青楼歌妓,倚门卖笑的女昌家,能入赵府,可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哪儿是什么福分,是有心计才对吧?”   “还不是够狐媚,只是可怜赵大人那家中大妇了,在那关外苦寒之地的家里不知守了多少年……”   “是啊是啊,听说这歌妓,一向对人端着,冷傲得很,无数士子为求一睹芳颜而不可得,却对这赵大人百般迎合,予取予求,私底下不知有多风马蚤……”   “嘿嘿……这般说来,这赵大人也算是享尽人间风流了……”   听声音,说话的尽是些三姑六婆之类的人物,话自然不好听,有讥讽的,有嘲笑的,有挖苦的,当然,大多都是嫉妒的……   这……是在说我吗?怎么总觉得有些陌生?   有些不甘的念头在脑海中翻滚着,很快又平息了下去。   “来,拜堂吧。”   一个听着有些熟悉,却同样有些僵硬生涩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喜帕的遮挡之下,我只看见了一双身着暗红色喜袍,足蹬官靴的纤细长腿走了过来,随后,一只毫无血色的惨白手掌伸出,意图牵上我的手。   我犹犹豫豫地抬起手,指腹与那苍白手掌的皮肤相触,冰冷而滑腻,仿佛什么涂着一层厚厚的油脂。   淡淡的臭味传入鼻窍。   心中一颤,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的全身仿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瞬间又将手缩了回去。   那手掌却不死心,继续探过来了一截,似乎要强行握住我的手。   “噗!”   下意识的,我一巴掌扇了过去,将那只手掌打开。   入手之处,只觉得如同击中了裹着皮革的枯木,硬邦邦的,毫无活人……   唔……   活人?   念头刚起,下一瞬间又被泯灭于无形。   苍白枯瘦的手掌终于缩了回去。   一片沉默安静之中,某种力量沉沉地压在了身体上,我毫无反抗之力,被其驱使着,继续向前走去,旁边,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血红的喜帕下,我瞟了一眼,那双有些纤瘦的腿依旧跟在身边,一同往前走着,静默无言。   耳边再度响起了凄婉哀怨的唢呐声,仿佛在葬礼上奏响的哀乐,在为什么人在送别。   就这么慢慢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当脚下由柔软滑腻的泥土变为青灰色的坚硬石质之时,我终于停了下来。   那双穿着官靴的细腿,站在我的身边。   又是那尖利的叫声:“吉时已到,开始拜堂!”   拜——堂?   心中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耳边传来了叮叮当当的锁链碰撞之声。   “一拜冥君!”   冥君?   不,不对,不应该是这个……   某种力量再度席卷而来,意图如同之前一般,将这股细微的念头扑灭。   然而……   就在此刻,受其所激,泥丸宫中,一颗原本隐藏在黑暗中,晦涩难明的星星忽然闪烁了一下,两道喜庆的红光同时亮起,绞缠成了一股锁链,往无边远处延伸而去。   随即,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锁链碰撞之声,一声愤怒的狼嚎沿着红光锁链,自遥远的不知名之处传了过来。   即便到了这边,狼嚎所裹挟的力量已经极其微弱,然而天生所携带的那股子赫赫凶威煞气,依旧让身周的这股阴冷邪祟的力量颤抖着退缩了一下。   当然,也仅仅只是一下而已,片刻之后,反应过来的邪祟再度怒吼着席卷而来,将其淹没。   然而,这已经足够了。   脑海之中,借着这片刻的停顿,一点清明之光显现,如同黑暗之中,点起了一盏明灯,将那痴愚昏聩的迷雾,撕开了一道小小的裂缝。   “拜堂?我不是早已嫁作人妇了吗?”   “对了,我是……”   “我……是谁?”   一个疑惑的念头悠悠升起。   “我是……我是,李茗,对,李茗,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孤魂野鬼,李家的小姐,赵家二房,赵峰的正室夫人!”   此念一起,泥丸宫内明光大放,头脑瞬间一片清明,再无丝毫昏沉之感。   来不及细思,纯粹按照肉身的本能,舌抵上颚,手中掐诀,眨眼之间,我已经自动运转起了那无比熟悉的无名吐纳之法。   细微活泼的灵机流转周身,凝练洁净的气血荡涤肌骨。   “呼——吸——”   “呼——吸——”   “呼——吸——”   短短三个呼吸之后,一口浊气吐出,我霍然睁开了眼睛——原本盖在头上的染血喜帕,如今在我的眼中,已是彻底变了颜色。   陈旧而暗淡的粉色,掺杂了丝丝缕缕的黑气,遮掩住了视线,低头看去,原本的血红色嫁衣,也变作了破旧霉烂的粉黑之色。   “呀!”   一声刺耳的尖啸在耳边响起,阴冷庞大的压力袭来,死死地压在了身上。   周围的空气仿佛变成了泥浆,沉重而黏稠,使得我动弹不得,甚至,还在缓缓地增加着分量,意图将我的腰压弯。   呵呵……诱骗不成,改为强逼了吗?   “嘶!”   榨干了身体中的最后一丝力量,我长长吸了一口泛着阴森气息的空气。勉力将脚抬起,随后,重重地往下一跺!   在这一刻,我仿佛再度变成了一只沉重的熊怪,与大地相连接,感受着自脚下坚硬的石台所传递而来的大地的伟力。   所谓力发于地,传至踵、达于膝,主宰于腰,行于臂、指。   庞大的力量积蓄在身体之中,我一点一点地抬起手臂,仿佛听到了全身的骨骼都在呻吟,艰难地对抗着那股邪祟力量的束缚。   五指慢慢地张开,死死地抓住自己身上的嫁衣斜襟,然后,猛地一扯!   积蓄许久的力量顺势宣泄而出!   刺啦!   一声刺耳的声音传来,身上那破旧枯朽的嫁衣,终究无法经受住如此的力量,瞬间被扯开了一条长长的裂缝。   压在身上的力量,顿时如泥牛入海,消失于无形。   然而,我也到了极限。   短暂的爆发过后,原本充盈于身体中的力量,瞬间人去楼空。   脸色一白,身体晃了几晃,差点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又踉跄了两下,最终,我还是成功地站住了。   用力喘了几口气,我抬起手,将那再也没有丝毫力量的破旧盖头缓缓揭下。   陈旧的喜帕晃晃悠悠地飘落在地,身周的场景终于逐渐出现在了眼前。   这是一方石制的祭坛,并不算大,约十余步见方,由一块块的青灰色石板拼制而成,上面纹刻着一道道繁复而诡秘的暗红色花纹。   不,那不是雕琢出来的花纹,那纵横交错的线条,分明是用鲜血涂抹出来!   其上幽暗的血色光芒明灭不定,不断地流转着,泛着难闻的腥臭之气。   在我的身边,以及沿着祭坛的几处节点,正站着数道干枯消瘦的身影。   它们露在外边的皮肤或惨白干瘪,或青灰枯败,没有丝毫的血色和光泽,零星地散布着一些紫黑色的尸斑。脸上看不见常人的五官,一道道深刻的皱纹纵横交错,仿佛一朵朵正在凋零的残破老菊。眼眶中没有眼珠,好像两个幽暗的黑洞,眼角还处挂着两行暗红色的泪痕。双眼的下方一片平坦,原本应该存在的鼻子被两个小小的黑色孔窍所代替。拉长了的嘴角,一直延伸到了耳朵的根部。   “为——什——么!”   就在我看向它们的同时,祭台之上,所有的身影一同转身,那黑洞洞的眼窝齐刷刷地望向我,一行行血泪流淌而出。   它们的嘴巴同时裂开,长长的猩红舌头伸出,纷乱地舞动着,发出一声声的干枯嘶哑的嚎叫。   “为什么你不肯拜堂?”   “为什么要醒来?”   “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可以毫无痛苦地……”   刺耳的一声比一声尖锐,一声比一声凄厉。   看着这让人毛骨悚然的场景,即便是我,也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   头皮发麻,脊背生寒,两股竟然有些打着哆嗦,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直面鬼潮的那一夜。   唯一的不同,便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为我顶在前面了。   “呵呵……做人,终究还是要靠自己吗?”   过了片刻,我才回过神来,扭头看了一眼黑暗无垠的背后,感受着仅仅恢复了一点儿体力的身体,发出低低地苦笑。   不,这么说也不对,还是有人陪着我的。   我抬起左手,摸向了自己脖颈处。   粗糙的木质纹理与手指相接触,一道道灵机其中正在流转不休,给冰凉的手掌带来一丝温暖。   刚刚的那个声音,是他吗?   紧紧地用左手握住了木符,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战栗与恐惧驱逐出身体,然后又伸出了右手,抚摸了一下小腹。   还有他。   呵呵,作为妻子和母亲,我总不能让他们伤心和失望,对不对?   我轻笑了一声,挺起腰背,站直了身体。   又是刺啦一声。   朽烂的粉黑色嫁衣被我彻底扯了下来,随意地抛在了一边的地上。   “不过是还没活够,不想那么早就做鬼物罢了。”   抬起头,我看向身边的那具身着喜袍的纤细身影,面上笑容消失,语气冷冽。   “只是,我们素来无冤无仇,你,又是为什么要来害我呢?”   “彩云姑娘!” 第177章 祭台   “只是,我们素来无冤无仇,你,又为什么要来害我呢,彩云姑娘?”   冰冷的声音在祭台上响起,很快就消散在空旷的天地中。   空气中一片沉默。   “咯咯咯咯……”   过了好一会儿,身边的那具干枯瘦削的身影方才发出了一连串诡异的笑声。   原本诡异丑陋的面孔如同融化了一般,扭曲蠕动着,最终还原成了一个女子的形象。   果然是她,那位才女,彩云,赵峦的侍妾。   和我之前见到的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脸色苍白了些,嘴唇乌紫了些,以及身上那掩盖不了的青紫尸斑。   “茗儿姐姐还是认出来了。”   她张开口,露出了两排泛着寒光的尖利牙齿,细长的舌头伸出,舔了舔嘴唇,哧溜一声,又缩了回去。   此时的她,已经不再是活人,而是一只鬼物。   而且,还是厉鬼以上的级数。便是不如鬼王,也就差了那临门一脚而已。   我冷冷地盯着她,手中握着木符,没有说话。   “好吧好吧,”彩云看了看我防备的姿势,似乎有些无奈,“妹妹为奸人所害后,虽然侥幸得了这一身本事,但久居此处,未免有些有些太过孤单,加上细细回想,只觉得天下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而姐姐的文采风流,奴家钦慕已久,便一时糊涂,想着邀姐姐一起进来,做对假凤虚凰,每日里欣赏这不一般的风景,吟诗作词,聊聊体己话,排解寂寞,却不料召来了姐姐这般厌恶。”   “进来陪你?怕是如你一般,在这里面做个孤魂野鬼,日日被怨气折磨,直至灵智被消磨殆尽,沦为怨魂,永不超生吧?”   我瞟了一眼这方暗无天日的世界,又看了看脚下的石台,冷笑了一声。   “茗儿姐姐对彩云的误解太深了啊,”彩云模样的厉鬼,脸上一阵蠕动,变出了一副委屈的表情,“奴家真的不过就是寂寞得很了,想有个伴儿,一时情不自禁罢了,绝不会强求。既然姐姐这般不愿,那奴家就送姐姐出去好了。”   “哦?”我挑了挑眉,似乎有些将信将疑,“送我出去?怎么送?”   “很简单,这石台便是进出的枢纽。奴家可以操控一二,姐姐只消听奴家问一声‘愿出去否?’,然后在这儿鞠上三个躬,道一声愿意便可了。”彩云一副毫无芥蒂的模样,耐心解释道,“就像妹妹这般。”   说着,她便先鞠了三个躬,喊了一声:“愿出去否?”,然后自问自答了一句:“奴家愿意”。   随即,整个身体便刷地一声,消失于无形。   过了片刻,她又在原地显现出身来,脸上笑意盈盈:“怎么样,茗儿姐姐可信了吗?”   我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对于我的不搭腔,彩云似乎也不以为意,又喊了一句:“姐姐愿出去否?”   只是这声调和刚刚略有差异,听着像是舌头有些扭曲了。   我依旧沉默着。   空气顿时有些尴尬。   彩云的脸色有些变了,勉强笑道:“姐姐这是舍不得奴家,想在这儿陪着奴家了?”   “……呵呵!”   过了片刻,有些突兀地,我低低地笑出了声,笑声中带着明显的讽刺意味:“彩云姑娘——哦,忘了你不是她,只是她死后残魂所化的鬼物了,不过姑且称呼你为彩云吧——你当我是傻子吗?这般容易便被你诓骗的?”   “你刚刚念的是什么?虽然改变了点儿音调,听着挺像那回事,但难道不是蛮族萨满的神文吗?”   “让我想想,那是什么意思来着?你愿意以身为祭吗?是这个意思,对吧?”   我用看傻子一般的神情看着她:“你是以为我是蠢货呢,还是你变成了鬼,连脑子都不好使了?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伎俩也想拿来用?”   虽然没遇上什么被金手指认可的功法,然而这些年在这北荒收集古物,多多少少会遇上一些蛮族的玩意儿,对于这些萨满的神文、祭纹,我也是下了一番心思研究,并不算陌生。   脚下这祭坛的法阵,虽然大了些,但有一多半和我送给二伯的那片石板都能对得上,剩下的那一部分风格迥异的,则多为道门阵法。   我更是熟悉了。   一眼之下,这祭坛的功用,不敢说能尽数解读,但琢磨个三五分出来,并无问题。   其上的道门法阵,尽是些欺瞒天地感应之用,而蛮族祭纹,则多为置换、血祭之法。至于多出来的那些一时间看不明白的,也大多应和生命有关,我估摸着,应该是行夺舍之用的。   因此,当彩云将那句话念出来的时候,我略留了个心眼,便立刻分辨了出来。   祭坛上再次安静了下来。   或许是被我有些尖刻的话所激怒,彩云的脸上,那伪装出的笑容,终于彻底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厉而狰狞的面孔。   “你知道,你竟然知道,嘿嘿!嘿嘿嘿嘿!”   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停顿了片刻,恶毒而残忍的话语,从尖利的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蹦了出来。   “茗儿姐姐你为什么要如此聪明呢?毫无痛苦地去死,不行吗?还得让奴家多费一番手脚,将姐姐一点一点地吃掉,奴家心有不忍,姐姐也要多受一番痛苦。”   “你还是说出来了。”   对于她的真面目早有准备,我并没有任何动容,只是冷哼了一声,“那么,可以说说,为什么偏偏挑我了吗?”   如果她真的只是要复仇,明明挑柳氏就好,老太太也没什么问题,却偏偏找上了我——是幕后主使之人的意愿吗?   唔……所用的竟然还是蛮族的血祭法,真是奇哉怪哉……   “当然……是为了我的宝贝儿了!”   说着,彩云那扭曲狰狞的脸上突然现出了一丝温柔之色,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腹部。   然后,只见随着她的抚摸,那原本平坦的小腹忽然胀大、隆起。   仿佛怀胎十月被浓缩在了这短短的片刻时间中——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只听“刺啦”一声。   薄如蝉翼的肚皮被完全撕了开来,一只长得如同被剥了皮的猴子一般的鬼物,从空空如也的肚子中钻了出来,爬上了她的肩头。   和她亲昵地靠在了一起。   “邪胎鬼母!”   望着这一幕,即便是我,也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低声念了出来。 第178章 清光   邪胎鬼母。   即便在自己家中所收藏的孤本奇书,记载了诸多鬼物形貌、特征、乃至口感、滋味的《钟馗啖鬼录》中,也是名列“邪鬼”名录下的中上之列。   所谓“邪胎清脆爽口,鬼母柔嫩细腻,二者夹杂,以酒佐之,实乃不可多得之佳品。”   能得此一句赞,自然是相当强力的鬼物。   其一体两身,由“邪胎”、“鬼母”相连而成,邪胎并无灵智,只余本能,性残忍、喜血肉、身手敏捷,爪牙锋利,擅长攻伐之道,鬼母则以狡诈、诡谲著称,善迷乱、惑心之法。两相配合,若非军阵之上,甚至比那些厉鬼级数的鬼王亲卫更难应付。   尤为重要的是,按照书中记载,此种鬼物,并非天然成就,而是由道行高深的邪门法师所炼制出来的,抽取冤死的有孕灵慧女子生魂,连同胎儿未成形的魂魄一道,先以种种炼魂之法折磨,以增怨气,再施秘术炮制,使其母胎相融,,最终再以活人相祭,方才可以功成。   在此过程中,那冤死女子的记忆虽可留存,但其内中本质已经消磨殆尽,再非原本之魂,只是鬼物用来惑人的遮掩罢了。   真是可惜了。   当日匆匆一晤,却未曾想到,她竟会落得个如此下场,连残魂都无法入得冥土,难得安息。   那位有着铮铮傲骨的名妓,终究是无法再见了。   我低低地轻叹了一声,将心中最后一丝犹豫斩断,再听这鬼物的言语,已是毫无情绪波澜。   “奴家要出去,宝贝儿也想要出去看看呢,”眼前的女鬼笑意温柔,吐出来的话语却如毒蛇一般恶毒,让人脊背发寒,“姐姐如今有了身孕,不如发发善心,让我家宝贝儿也有个容身之地可好?”   我定定地看着它,没有理睬它的话语,忽的开口:“既然你久居此地,寂寞得很,那我怀孕的消息,是哪个告诉你的?”   “……”   空气一时间有些凝滞。   “还有,又是谁将你炼制成这副模样的?”   女鬼的脸色阴沉了下来,过了片刻,只听它身边的鬼胎叫了几声,才咧开了嘴,露出那口细密尖利的牙齿:“茗儿姐姐如今还有心思打探这个?”   “不过是想着,哪怕是死,也要做个明白鬼罢了。”我淡淡地说着,语气相当的平静。   “可是,奴家不想让姐姐做个明白鬼呢!还是等姐姐真做了鬼,再来求个答案吧!”女鬼嘻嘻笑着,细长的舌头伸出,舔了舔身边的鬼胎,“真是可惜了,刚刚若是姐姐直接拜了堂,将自己给祭了,就不必再受这般的苦楚,也省得咱们费上这般力气,这一口一口地将姐姐的细皮嫩肉给咬下来了。”   话音落下,那鬼胎似乎有些不满,在她的肩头,挥舞着细长的上肢,发出如同啼哭一般的叫声。   “哦,原来我的宝贝儿很久没有吃到血肉了,想尝尝吗?那真是太好了!”   女鬼发出了咯咯的笑声,那枯瘦的胳膊挥舞间,石台上的那群尸鬼,渐渐地围拢过来,一只只死死地盯着我,露出阴冷的笑容,直咧到耳根的嘴巴张开,长长的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自己牙齿。   我已经被它们包围了。   唯一的出口,被距离我不过数步远的女鬼挡着。   无路可逃。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慢慢向我走来。   那黑洞洞的眼眶中,绽放出幽绿幽绿的诡芒,嘴巴一张一合,尖利的牙齿时隐时现,红色的涎水一滴滴地流淌而出,落在了地面上。   一步,两步……   石台很小,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尸鬼与我,便已经只剩下了两三步之遥,脓厚的尸臭味充斥着整个空间,我甚至能够清晰地看见,它们牙齿上的幽幽寒光,听见它们吸吮着口中涎水的簌簌声。   然而,到了这个距离,它们却纷纷停下了脚步,逡巡不前。   随着我心念微动,脖颈处的木牌,散发出了一道幽幽的清光,笼罩在我的身周,将它们挡在了外边,无法更进一步。   这样的话……还不来吗?   我左右看着眼前这些聚拢而来的尸鬼,眼角的余光却在瞄着那只邪胎鬼母。   果然,见得眼前这幅场景,那只邪胎再也按捺不住自身的焦躁,从女鬼身上滑下,一头撞了进来。   清光与其身周的黑气相互缠绕、湮灭,发出“嗤嗤”的声音,努力地抗拒着,却无力阻止它的突进。   三步,两步,一步!   “噼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幽幽的黑暗之中响起。   我脖颈上挂着的那只木牌,已经裂成了两半。   一刹那间,天地间,忽然变得寂静无声,所有的动作都仿佛都被凝固。   一道清光自木符中飞出,没入天空之中消失不见。片刻之后,便有潺潺水声,自空无一物的黑沉天空传来。   这是……   无论是我,还是一众鬼物,在一种莫名的力量控制下,抬头望去。   天空,在这一刻,裂开了。   无数的水流自裂口中涌出,在天空中翻滚,腾挪,缠绕、盘旋,最终显化成了一尊龟蛇缠绕的玄武法相。   龟蛇头颅仰起,齐齐张口,有清越之颂声自天空而来。   颂曰:   至心皈命礼:   混元六天,传法教主。修真悟道,济度群迷。普为众生,消除灾障。八十二化,三教祖师。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三元都总管,九天游弈使。左天罡北极,右垣大将军。镇天助顺,真武灵应。福德衍庆,仁慈正烈。协运真君,治世福神。玉虚师相,玄天上帝。金阙化身,荡魔天尊!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这是……这竟然是……真武荡魔大帝的宝诰!   继勾陈宝诰之后,真武宝诰,又再度现世了吗?   这世道……难道,真的要变了?   宝诰于天地之间激荡,渐渐变得低沉,天中的玄武之相也随之淡去,化作一道如水清光,挥洒而下,落在了石台之上。   清光笼罩,身周所围绕的尸鬼,顿时如同被泼洒了硫酸一般,惨嚎着寸寸融化,腾起一团团黑气,又被清光消散于无形。   这木符中所封藏的,竟然是一道九天荡魔清光!   真是看走了眼。   即便是我,哪怕知晓这木牌的威能不会太小,也不禁为前朝这种大手笔所惊讶——若非符文年代久远,灵机散失大半,又逢末法之世,这一击之下,哪怕是鬼王之流,也得化作灰灰!   不过如今……   我看了一眼正在清光的正中处勉力挣扎,炸起一蓬蓬黑色烟气的的邪胎,以及拼命往清光中挤来,试图拯救自家胎儿的鬼母,猛地转身,往我之前来的方向跑去。 第179章 生死   身后的清光正在渐渐黯淡下去,而鬼母的惨嚎之声却越发的尖利高亢。   我没有回头,而是继续奔跑着。   几个呼吸之后,我已是赶到了自己之前乘坐的那二人抬软轿的旁边。   此时再看这软轿,已非之前所见的那般光鲜——帘幔破旧朽坏,轿厢四处漏风,上面沾满了厚厚的尘土,几乎看不出原本的眼色。   唯有那两只掉了漆的粗木轿杆,还算是勉强可堪一用。   这也足够了。   将已经烂了的榫头掰开,我抽出了一根轿杆,放在手中掂量了一下——不算趁手,但是还能将就,这个时候,也找不到再好的武器了。   这才转头,往石台那边看去。   此时,那刚刚造出了好大的声势,号称能够荡涤一切邪魔外道的清光,已是彻底消散,化作了点点星雾,渐渐没入黑暗之中。   然而,还有一个娇小瘦弱的身体,依旧弓着身子,孤零零地跪立在那儿。   “宝贝,我的宝贝呢?”   它完全不顾自己已经被荡魔清光灼烧得小半个身子都化作了焦炭,只是低着头,在地上不断地扒拉着,同时轻声呢喃,仿佛怕惊扰到了什么。   “宝贝,你不要骗娘啊,不要顽皮了,你再躲着,你娘可找不到你了,你娘可给你留了你最爱的血食呢……”   一蓬黑色的烟灰,从它枯瘦的手掌中缓缓滑落。   “宝贝……宝……贝……宝——贝!!”   望着那逐渐散落的灰烬,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她呆滞了片刻,低低地念了几声,随后,声音陡然变得悲伤、凄厉。   母子连心,那痛彻心扉的哀鸣,即便是我,心中都有些恻恻然,下意识地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   鬼母抬起了头,原本便已经被灼烧熏黑了大半的脸蛋,已是一片扭曲,其上的疤痕、皱褶不断地蠕动着,布满了疯狂之色,眼角旁赫然流下了两行新鲜的血泪。   喃喃地又说了几句什么,它忽的扭头,黑洞洞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尖利的牙齿咬得嘎吱作响:“李——茗!!!”   我面无表情地和它对视,面对着那副与我不共戴天的杀气腾腾模样,轻轻地吐出了一句。   “欲杀人者,人恒杀之。”   “你——”   此时的鬼母,已是再也不见之间的那种一切尽在把握的气度,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半身枯焦,状若疯魔。   “还我儿命来!”   血盆大口张开,长长的舌头伸出,狂乱地四处抽打着,原本纤细的手指,长出了长而尖锐的指甲,它弓着身子,四肢着地,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嚎叫,向着我冲了过来。   十丈,八丈……   我看着它那张因为刻骨的仇恨,而疯狂扭曲的脸,心中却一片平静——从它将我拉进来的那一刻,便已经是敌人了。   对敌人,本来就不需要任何的留手,不是吗?   我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身周已是一片熟悉的静谧黑暗。   意识之中,《力士移山经》快速地翻过,一直翻到了最后一页——《搏浪一击》。   终究还是要用到它。   真香定律,总是不过时的。   我轻轻地摇头,没有浪费时间,径直将某些自嘲抛开,思维已是沉浸入了这门秘术之中。   诸多前辈们的修行经验缓缓流淌而过,各种气血流转、灵机调动、筋骨伸拔,掐诀、呼吸、调理、温养之法,不断在脑海中循环往复,我如同海绵一般,竭力汲取着种种前人的体会和教训。   不知过了多久,我回过神来。   不敢说尽数掌握,但是借着小黑屋中那极度敏感的感知,以及对身体如臂使指的操控,能够将这门秘法施展出来,还是没有问题的。   稍稍缓了片刻,调动起了一缕灵机与一丝气血,牢牢地护住了小腹中那个正在搏动的生命,随后,便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中掐诀,呼吸暂顿,念念有词。   正在身体中不断流转的灵机忽的一动!   轰!   仿佛一个火星落入了汽油之中,这么多日以来,一直沉淀在身体各处的气血骤然北点燃,然后轰然爆发!   热,燥热!   在这一刻,我只觉得全身炽热,气血如同开了锅一般沸腾,仿佛有一只烘炉正在体内熊熊燃烧,将自己的每一份精血都作为柴火点燃,压榨出其中蕴藏的每一丝能量。   伴随而来的,便是力量,极为强大的力量——甚至,我只觉得自己化身成了一尊巨灵之神,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可以挥霍。   当然,我很清楚,这不过是错觉而已。   努力掌控、疏导着这份力量,使之充斥于筋骨肌肉之中。   一念升起,眼睛睁开,我又再度回到了那个诡秘昏暗的世界。   身体之中,犹如披上了一身厚厚的铅衣,失去了小黑屋内那种操纵由心的感觉——不过,此时的我,已经不再需要操纵了,仅仅只要将这股力量,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便好!   咬破舌尖,吐了一口饱含着沸腾血气的舌尖鲜血,落在那长杆的头部。   嘶……确实有点疼。   我随意地涂抹了一把,端起手中的长杆,缓缓拉开了架势。   微微眯眼,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枪,乃百兵之王,我赵家枪法的真传,号称“极烈”,乃是军阵之枪,讲究气势,着重搏杀,不论胜败,只决生死。”   “呵呵,谢谢了。”   我低低地谢了某人一句,抬起头,身子缓缓弓下,望着一脸狰狞鬼母,喃喃自语:“那便,一决生死吧。”   “啪!啪”   仿佛有着一连串的竹棒,拍在了我的身上。刺痛之中却带着点儿酥麻之感,让我心中战栗,却又有些温暖。   然后,在这酥麻之中,我的身体开始本能地自发调整,弯腰,半蹲,左手在前,右手在后,木棒秃钝的顶端,直指着正在冲来的鬼物。   手腕、肘部、膝盖,所有的细微之处,都在往那个人所教授的姿势不断趋近着。   “将身体调整到最适合出枪的姿势,以枪指敌,所有的精神贯注于枪尖,然后,调整呼吸,按照这门观想法,想象着自己身体内。热血在奔涌,在沸腾,在咆哮,有着一股力量,想要从你的身体之中,喷涌而出。”   “你压抑着它,死死地压着它,直到你再也无法压抑,如同一张弓,被拉到了极限,然后,顺从着内心的渴望,将那一枪刺出来!”   “你会感到,在那一刻,时间甚至都停顿了下来,你会忘记一切,只觉得,这世上所存的,只有你手中的枪,还有你的敌人!”   “真有这么玄乎?”一个清冷的女声,听着有些好奇,又带着一丝疑惑。   “当然了,不过说是说不清楚的,只有当你自己体会到这种感觉的时候,茗儿才能真正的明白。”   “哦。”清冷的女声顿了一下,又问,“那这枪法,可有名字?”   “哪儿有什么名字,又不是评话里面,都得加个诨号才行。不过是个爆发的秘诀法门而已,不用拘泥什么。到了一定的境界,真的用出来,变化由心,收放自如。譬如你家夫君,甚至可以一口气刺出七八枪来,都不是事儿。”   “这样啊……”女声似乎有些失望。   “要不,茗儿你取上一个?”   “我觉得,叫‘摧城’,就挺好的。乌云压城城欲摧,很有种压抑后的感觉,与秘法也挺配的。”   “摧城……也好,那以后就叫摧城吧,茗儿起得名字,总是这般好听。”   其实,要不是犯了忌讳,我还想叫屠龙来着。   望着两丈外那狰狞丑陋的鬼母,我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随后,调整了自己的呼吸,按照赵峰所传授的观想要旨,将体内正在沸腾的气血压抑、凝聚,如同沉默的火山,积蓄着力量,直到,再也压抑不住。   吼!!   所有的力量,在这一刻,尽数喷薄而出,没有枪头的长杆与我的身体合而为一,裹挟着刺耳的尖啸,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突进着。   我感受到了,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种世界正变得缓慢的状态,所有的精神完全凝聚在枪尖,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枪,与敌人。   鬼母的存在、状态、弱点,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清晰。   “噗!”   一人一鬼交错而过。   长杆深深地扎进了土中,我摇晃了两下,裂开了一道长长口子的胳膊,终于还是无法支撑住自己那将精血燃烧殆尽的虚弱身体,无力地跪倒在了地上。   一滴,两滴……   鲜血滴进了土壤之中。   “咳,咳……”   我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听着身后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苦笑着摇摇头。   大意了啊,它竟然没有闪!   居然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与我正面对拼了一记!   结果,虽然我成功地重创了它,然而最后时刻,终究还是被它那不计生死的一击伤到了手臂,使得枪尖稍稍歪了几分,没有直中要害。   没有枪头,果然捅不死人……哦,不,是鬼……   我扭过头,向身后看去。   鬼母正在拼命挣扎,嘴巴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嘶喊,尖锐的指甲一次次地抬起、落下,死死地抠着泥土,蠕动着残破不堪,正不断漏出黑色烟气的身躯,努力往我这儿,一点点地爬来。   看上去真是惨烈。   我调整着呼吸,努力地恢复着自己的精力。   接下来,就看谁先回过气来了。   这方面,我有充足的经验……   “嗷——”   就在我以为,接下来是比拼最后一丝耐力,在地上翻滚撕打的时候,一声痛苦的吼叫,打断了我的想法。   只见那鬼母猛地捂住头颅,额头顶住地面,不断扭动着身体。   “不,我要,我要杀了她!!”   “别,别让我离开!”   “不,不,不要——”   一声不甘的哀嚎在耳边炸响,天地猛然一震,一片天旋地转之后,眼前已经一片明亮。   久违的光明——我竟然已是回到了自家的房间之中。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只见一蓬乌黑的幽光自眼前的铜镜中飞出,往屋外窜去——那鬼母,想逃!   我抬了抬手,欲要站起身,却只觉往眼前金星直冒,头晕目眩之下,身子一个趔趄,便后仰去。   昏迷之前,我只隐约看见,屋子的大门上,忽然腾起了一抹血红色的光华,那幽光,恰好一头撞了上去。   随后,一个雷鸣般的陌生怒吼,在耳边炸响。   “何方鬼祟,敢在赵府放肆!”   呵呵,警察,永远都是姗姗来迟的。   带着这一声嘲讽,我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第180章 余波(1)   赵忠觉得额头上有点湿。   清明刚过,关外的天气还是带着不少寒意,加上主屋宽敞通风,暖炉也已经撤了,屋内没有丝毫热气。   然而他的背上、额头上,依然渗出了一颗颗汗珠。   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脚步,平日里轻不可闻的与地面摩擦声,此时却如同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响,使得他的呼吸又粗重了几分。   这一次,少爷不过是为了老爷和大少爷的大计,从李家那边护送了一趟货去海边,耽搁了些时日,没想到家中竟然出了这般大的事情。   连夫人也……   赵忠抬起头,偷偷瞄了一眼坐在屋中上首的自家少爷,然后迅速又低下了头。   赵峰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这么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也不说话,只是在嘴角处,挂上了一抹似有似无的讥讽笑容。   然而,跟在他身边十几年了,赵忠对自己这位少爷的脾气,少说也摸了个七七八八。   因此,心中更是惴惴不安。   少爷上一次露出这幅模样,是什么时候了?   应该是两年前了,似乎是为了那家说书人的事情,城中那个涉及到那件事情的牙行,还有一些和那个牙行有些牵连的倒霉催的帮派,从上到下,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留下来的。   烧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后来,哪怕是大少爷入狱,老爷闭门思过,都没有让他作出如此的表情。   如今……呃……   刚刚想到这儿,赵忠胸口又是一滞,原本就已经充斥于屋中的庞大沉重的血气,又增了几分分量,空气变得如同泥浆一般凝滞,一时间竟然让他有些难以喘息。   微微侧头,旁边的赵德亦是同样的脸上有些发青,而那个李道士,面上虽然还是一副依旧风轻云淡的模样,只是那苍白的脸色,颤抖的手指……   死要面子活受罪。赵忠暗暗呸了一句。   不过,仅仅依靠着血气威压,便做到这般地步,少爷的功力……真是愈发的深不可测了。   哒、哒……   刻意加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直到了屋中,停了下来,然后噗通一声。   是双膝跪地的声音。   是全伯那个老头子。赵忠没有抬头,仅仅依靠脚步的声音,就辨认出了人的身份。   老头子要倒霉了。   赵忠如此想着,却没有丝毫的幸灾乐祸,反而心脏有些悬了起来——毕竟,他也算是这一位一手带出来的,说是衣钵传人也不为过,将来要给他养老送终,甚至是守孝的。虽然平日里嘴上老头子来老头子去的,但是那份亲如父子的感情,一点儿也不少。   “老奴未能守护好家中,出了如此纰漏,罪该万死!”   老头子的声音响起,比之平日里多了一丝低沉和自责。   这种绝少从老头子口中听到的感情,让赵忠心中一颤:原来不仅是少爷,夫人在老头子心中的地位,竟然也非同一般。   是鬼潮那一晚吗?   没有和夫人并肩作战过,赵忠对于自家的这位主母,其实了解得并不算深。只是从赵德,还有赵立等人的口中听说过一些那位主母的事迹。从他们的口气看来,对她都很服气乃至敬重,而且,这份尊敬的意味,并不仅仅是来自她是少爷的夫人这样的身份。   也是,能得少爷会看重,甚至多方策划,才迎娶到手,这位主母,又怎么可能是个普通凡人?   更重要的是,她如今还怀了少爷的子嗣!   希望这一次……   坐在上首的赵峰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收敛了气势,下方的诸人,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只是赵忠的心依然提着——以自家少爷与老头子的感情,本该早就请老头子起来了,如今这副模样,显然是恼怒得很了。   “罪不罪的这个就先不说了,茗儿如今情况如何?”又过了几个呼吸,赵峰方才缓缓开口。   赵全磕了个头:“回少爷,孔大夫和卫道长都看过了,夫人与胎儿并无生命之忧,只是因为被鬼物侵蚀,精血耗丧,精神也受了创,故而暂时昏迷不醒,如今卫道长已经施用了灵丹,孔大夫也拟了安胎养神,补益气血的方子,双管齐下,数日之内,必能醒转。”   “是吗……”听得自家夫人孩子平安,赵峰面色稍霁,念头一转,却又有些担心地问,“那……他们可说,是否会落下什么病根子?”   “据孔大夫所言,幸得祖神保佑,夫人并未伤到根基,胎儿亦健康依旧,然而卧床静养数个月是免不了的。”   “静养数月吗……也罢,让她好好歇歇也好。”赵峰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了一丝喜色,随即又隐没不见。   “全伯,你先起来吧。”   他对着赵全抬手示意,赵全又磕了个头,方才起身,站到了一边。   “李道长,劳您耗费法力,神游冥土,不知此次面见祖神,可有收获?”   赵峰看着李伯风,这一回,语气很是客气。   毕竟人鬼殊途,两边消息往来极为不便,普通人托梦,只能记得个大概,难以留下太多讯息,而是对于气血雄浑,鬼神难以近身的赵峰来说,甚至连托梦,也是绝难之事。   唯有有着灵机法力,能出入幽冥的道士,还得是道行足够高深,方可作为详细沟通两边的信使。   当然,即便如此,这般往来一次,也是大耗法力之举,至少,李伯风这一回算是花了大代价了。   因此,赵峰也是不敢有丝毫不敬。   “回兵曹,”李伯风躬身作揖,“贫道此回在冥土见到了数位赵大人,确实得了一些消息。”   “据诸位大人所言,此回乃是有邪门妖人,以大法力将那鬼物打入那面铜镜中,又以秘法封禁,施展了颠倒天机之术,方才得以瞒过冥土之中诸位大人的视线,以至于伤到了夫人。”   “邪门妖人,而且有大法力吗?”赵峰冷哼一声,抬起手掌,嘎嘣嘎嘣握了两下拳头,“可知晓是哪位?来自何方?”   “妖人很是小心,极为狡诈,这方面并无半点痕迹留下。”李伯风摇头。   赵峰的动作一顿,眉头皱了起来:“那……那只鬼物呢?可能寻到些许线索?”   “那只鬼物,被木符中的法力所重创,逃窜时又慌不择路,撞上了大人亲笔书写的春联,为煞气威势灼烧,已是灰飞烟灭,再无半点残存,不过,当时当值的大人,仓促之下见了一面,因此以神影照心之法,将那鬼物的形象传给了贫道。”   “贫道侥幸学过一些画艺,将其形貌描绘了出来,以供大人参详。”   李伯风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张卷轴,双手捧着,往前走了几步,递给了赵峰。 第181章 余波(2)   卷轴在面前缓缓展开,赵峰的眼神忽然凝滞。   过了片刻,才从牙缝里面狠狠挤出几个字来:“真是……好大的胆子!!!”   屋中已经渐渐收敛的血气之潮再度疯狂涌动,如海啸一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屋中众人脸色顿时大变,顾不得什么礼仪站姿,一个个连退数步。   其中身子骨最弱的李伯风,甚至一口气退到了门口,方才停了下来。   半晌之后,那狂暴的血气之潮,才渐渐平息。   “邪道妖人实在欺人太甚,本官一时间失态了,还望李道长见谅。”   赵峰看向李伯风,口中说着道歉的话,但是很显然的,心思并没有放在这上面。   李伯风也不是愣头青,立刻领悟了赵峰的意思,当下很爽快地作了一揖:“大人哪儿的话,只是贫道刚刚施了法术,精神有些恍惚,难以久站,若是大人允许,贫道便先行回房打坐了。”   “嗯,道长今日辛苦,好好休息。待诸事平息,本官定设宴相谢。”   赵峰点了点头,抬手示意,李伯风便微微鞠躬告退,转身出了门。   这唯一一个外人离开,整个屋中只剩下了赵家的一众人等。   “全伯,你看看吧!”赵峰将卷轴丢给了赵全。   赵全接过卷轴,只见那画像惟妙惟肖,笔法精湛,显是下过苦功的,然而,他却对那画技毫不在意,所有的注意力,完全被那画中的内容所吸引了。   这画所描绘的乃是一只披头散发的女鬼,半身枯焦,胸口现出了一个窟窿,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创伤。然而大半的形貌,依稀能能辨认出来。   “这是……”   赵全的面色也刷的一下子变得铁青,脸上的肌肉抽动着,近乎扭曲。   “嘿嘿……”   坐在上首的赵峰,忽然笑出了声,笑声似是讥讽,却又透着彻骨的寒意:“咱们赵家,如今已经落魄到这种地步了吗?连大哥的爱妾,都能被人收了魂魄,炼成鬼物!甚至,不得安息不说,竟然还敢堂而皇之地拿来继续加害茗儿?”   此言一出,不要说赵全了,就连没见到画的赵德和赵忠,面色都是大变,一副怒火中烧的模样。   将赵家老大的妾室抽魂炼鬼,又拿来害二房的正妻。这哪儿是打赵家的脸啊,简直就是把赵家的面皮,垫在脚底下拼命地踩,还往上面屙屎撒尿。   若是这都能忍了,赵家在这关外,怕也不要继续混下去了。   “老奴罪该万死!”   赵全噗通一声,又跪了下来——赵峰不在的这些时日,家中的安全都是由他来负责,出了这么大的篓子,他自是难辞其咎。   “我说了,死罪不死罪的,以后再说,”怒火烧到极点,赵峰却忽的平静了下来,示意赵全起身,“说说吧,那个将镜子送来的焦平,如今怎么样了?”   “事发之后,老奴已经将那焦平收押,严刑拷打。据他招供,那镜子和镜台,乃是……乃是大夫人身边一位侍女家的生意,焦平为了讨好大夫人,便做主进了她家的货……”   “柳桂凤吗?还真是巧……”听到这一节,赵峰直呼了自家嫂子的名字,忽的玩味一笑,“那侍女呢?”   “那侍女……”赵全咽了口唾沫,“那侍女,清明前说要回乡祭祖,便请了假回去了,她家在城中的铺子也已人去屋空,老奴正在遣人去乡中捉拿。”   “呵呵,一个个都安排得恰到好处,只当咱们赵家是个可以随意进出的破筛子?”赵峰忽然笑出了声,“我若没有记错,前些日子,全伯你清理异闻司的那帮耗子,可还是很得力的,听说将那些耗子近乎一网打尽?”   “那都是夫人的功劳。”赵全低着头,顿了顿,然后才说道,“是夫人提供了名单,老奴不过是按图索骥罢了。”   “……又是茗儿?”听到这个消息,赵峰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叹口气,“那丫头,又瞒着我干出好大的事情。明明有着十成的本事,偏偏只肯漏个一两分出来,以为我会吃了她不成?”   “等她醒来后,真的要好好教训教训。”   “……”   这番话下方没有人接口,赵峰也没在意,继续开口:“罢了,茗儿未醒,这主意,咱们自己拿吧,赵德,你先说说自己的想法。”   “回少爷,小人记得,大爷那妾室之死,乃是异闻司下的手,”被点到的赵德思索了片刻,缓缓说道,“这异闻司势力庞大,泰半掌握在奸相手中,一向做些鬼祟阴暗之事,多有收拢一些旁门左道的恶徒,这抽魂炼鬼之举,于他们也属寻常。又一贯睚眦必报。若是小人没有猜错,应是上次剿灭后,侥幸逃脱的余党,怀恨在心,又得了增援,因而趁着少爷不在的时候,企图报复所为。”   “……”   这是从常理的推断,赵峰对此不置可否,转头看向赵忠,“赵忠,你也来说说?”   “呃……”   赵忠一怔,过了好半晌,才讷讷地说了句,“小人脑子笨,只会打打杀杀的,少爷怎么说,小人就怎么做!”   “让你说你就说,别耍滑头!”赵峰没好气地训斥道。   “那……那小人就说了,”听了赵峰的话,赵忠缩了缩脖子,“小人,小人觉得,前两次出事,一次大爷的那个妾室,一次妖兽入府,都是大夫人那边出的乱子,只是被夫人给镇压下去了,因而没造成大害;这一次,还是她那边引出的祸端,以小人之见……”   赵忠正说得唾沫横飞,却瞥见赵全冷眼看了过来,一下子卡了壳,没敢继续说下去。   赵峰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赵全。   赵全这一次却没有低头躲闪,而是直直地和赵峰对视,眼中满是恳求。   过了片刻,赵峰摇了摇头,没有让赵忠继续说下去——这老家伙,虽然明明态度上是偏向自己,但是终究忠心的,还是赵家。   这中间牵涉到自己和大兄,还有两个侄儿之间的事儿,一时间纠缠不清,全伯不想自己背上某个罪名,于前途有碍,自有他的道理。   那个蠢女人,也确实不像是能做出这般周密的计划之人。   只是……真的以为,自己就会这般轻轻放过她了?   赵峰心中冷笑。   对了,还有那黄天道……也脱不了嫌疑。   跟着茗儿这些日子,自己好事做多了,有些人大概忘了,这定北城,如今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若是查出来真凶也就罢了,万一查不出来……   到时候,这些有着嫌疑的魑魅魍魉,一个一个的,都别想逃! 第182章 余波(3)   异闻司。   柳桂凤。   黄天道。   赵峰手指轻轻敲着扶手——时间久了,连他也沾染上了一些自家夫人的小动作——在心中一一盘算有着嫌疑的势力,视线扫过在场的众人。   赵忠,这个不用多说,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心腹,被当做自己这一辈的全伯培养的,哪怕是现在就让他跟着自己造反,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赵德,也是经过重重考验,自己安插在军中的得力臂助。   这两个人,代表着自己在军中的势力,加上自己这个权掌兵曹的身份,真的下定决心,哪怕陈知府反对,自己也能将厢军发动起来,大索全城。   而全伯,掌握着家族的秘卫,虽然碍于家族的原因,当自己要对自己那嫂子下手的时候,不仅难成助力,反而会成为阻碍,不过,至少在对付外面敌人的时候,应该不会给自己拖后腿。   两者配合,以家族秘卫为尖刀剔,厢军为重锤,两边配合起来,清扫掉异闻司的残余和黄天道,几乎易如反掌。   就如同前次全伯和赵德两个对付异闻司那般。   然而,前提是,如果找到这些老鼠们的具体位置的话——黄天道还好说,得了侯家保证之后,那些传法上师的活动,虽然不如之前那般明目张胆,但也没有遮遮掩掩的。盯上些时日,不难一网打尽。   之前士兵还特意做过如何对付他们那些邪术的操练,如今再捡起来也不费事。   但是异闻司那帮老鼠……向来就是以潜伏隐秘,行动鬼祟著称,尤其是上一次吃了亏后,更是隐藏得不见踪影,如何揪出来,实在是个难题。   赵家以武立家,就算这些年父亲有向文资转的想法,但也和搞密探没什么关系,素来不需要,也确实不擅长和这种老鼠捉迷藏。   想到这个,赵峰顿时有些头疼,发狠归发狠,整个赵家,包括赵全在内,也就擅长些打打杀杀的。   想要去揪老鼠出来,难道还得去找那些衙役差头?   可是那些是知府的手下。   真不知道茗儿那时候……   “少爷,恳德记的掌柜李福求见。”   皱着眉头,正思索着接下来该如何行事,忽然,一个亲兵进来通报。   “恳德记,掌柜?”赵峰微怔,随即便记起,这一位乃是跟着自家夫人的陪嫁过来,负责帮忙在外边收集古董的心腹。   这是听到风声,过来打听消息了?   正要遣人将他打发出去,赵峰忽的心中一动,侧头去问赵全:“上一次你们对付异闻司前,夫人有没有出府?或者,这李福有没有送什么东西进来?   赵全细细回想了一番,若有所悟,然后回道:“回少爷,那次发动之前的数日,夫人有出过府,说是想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玩意儿;发动的那日,这李福也确实送了些礼物进来。”   “那便请他进来吧。”   赵峰眼前一亮,吩咐了亲兵一句,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问赵全:“紫菱和碧荷那两个丫头怎么样了?”   “夫人的两个丫鬟都已经苏醒,老奴现在正将她们扣着,等候讯问。”   “罢了,找个人恐吓两下,让她们将事情说出来就好,剩下的好生待着,茗儿一向宠着那两个丫头,若是掉了块皮肉,茗儿醒来,可不好交代。”赵峰摸了摸下巴,“最好再透露一点茗儿的现状,看看她们有什么反应。”   “是!”   又思索了片刻,赵峰方才吩咐道:“好了,那你们先下去吧。”全伯,你让亲卫做好准备,赵忠、赵德,你们两人立刻回军营,将上回抽调出来的那支对付黄天道的队伍也重新集结起来,随时待命。”   “是!”   赵德和赵忠立刻俯身应命,唯有赵全有些迟疑:“少爷,剿灭异闻司没有什么,若要对付黄天道,关内那边……还有老爷……”   得,刚说不会拖后腿,这老家伙又开始了。   赵峰不得不耐心地给他解释:“第一批粮食和兵器都已经运过去了,侯家那边这几日就要发动,乃是箭在弦上,顾不了这边的。更何况,茗儿的安危可是涉及到咱们赵李两家的事情,黄天道敢欺到咱们头上,侯家人还敢来扎刺?我们不找他要个说法,已经是看在父亲的面上了。”   “可黄天道没有……”   “你说没有就没有了?”赵峰冷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斥责道,“老子就觉得他们嫌疑很大,说不定那个大法师没死,随便弄个什么玩意儿就过来糊弄了事呢?”   这有点儿胡搅蛮缠了,然而,即便他对老家伙一向尊重,但对他的瞻前顾后,事事以家族为重也实在有些怨气。   这人老了,考虑得太多,拖累太重,难怪武道最后不得精进。   “咱们赵家行事,一个‘莫须有’,难道还不够?”赵峰眯起眼睛,盯着赵全,脸上露出一丝狞笑,“就算找不到证据,杀光了随便自己做一个往关内交差,不就行了吗?反正死人也不会说话。你觉得呢,全伯?”   “……是,老奴听令!”   面对着骤然压在自己肩头的压力,赵全也不得不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艰难地开口。   “你也不要以为我不担心父亲,”见赵全低头,赵峰满意地收回了那份威压,往椅背上一仰,弹了弹手指,“可是事事唯唯诺诺,只会让关内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货色步步紧逼!你信不信,若是不让他们觉得咱们也是有脾气的,哪怕陆迁完蛋了,他们还敢继续找理由扣着父亲,好方便继续勒索?”   “反正这个时候,黄天道也已经没用了。以侯家的性子,这种弃子,少一个也无所谓,咱们给他把面子上伺候好了便是。”   “……少爷英明,是老奴浅薄了。”   不管真心话还是场面话,反正这事儿,他是应了下来。   赵峰也懒得理他,挥挥手,让他和赵忠赵德一起下去了。   过了片刻,李福走了进来,身边跟着一个年轻人——阿玉。   “见过少爷。”   两人齐齐下跪行礼,姿势标准,一板一眼的,挑不出一点儿错处来。   “好了,都起来吧。”赵峰点了点头,目光饶有兴趣地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有什么事情,直接说便好。”   “回少爷,小人此来,是在外面听闻了一些不好的消息,想来打探夫人如今情况如何。”李福站起身,脸上看着似乎有些急切。   “你们的消息倒是挺灵通的。”赵峰啧了一声,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看着阿玉,“这位是……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第183章 余波(4)   “小人阿玉,之前是给夫人跑腿的,得蒙夫人青眼,让小人去了恳德记,跟在李掌柜身边做些事情。”   阿玉弯着腰,恭敬地回道。   “阿玉,听着有些耳熟……”   赵峰想了想,恍然大悟,“哦……原来你就是茗儿说的,紫菱那丫头的情郎?”   这般直接的话语,顿时将阿玉弄了个大红脸,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好在赵峰也只是想起来了随口一说,随即便转过了视线,看向李福。   “你听说的没错,茗儿昨晚上遭鬼物袭击,如今正昏迷着。”   他面无表情,语气也听不出喜怒。   李福神色木然,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犹豫地开口道:“那……小人可否方便……”   “孔大夫说了,她并无生命安危,只是需要卧床静养数日。”赵峰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拒绝了这个要求,但是也算是知会了他一声李茗如今的状况。   “是……”   沉默了片刻,李福并没有继续强求,“既然小姐生命无忧,那小人就先告退了,待小姐身体好转再来探望。”   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要往外退去,同时给阿玉打了个眼色。   阿玉看着有些迟疑,脚步落后了几步。   就在这时,坐在上面的赵峰忽然开了口。   “不急——”   果然来了吗?李福心中一叹,随即问道:“少爷还有什么需要吩咐的?”   赵峰顿了顿,目光盯着李福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我且问你,上次茗儿拿到的那份异闻司的名册,是从那儿来的?”   这话如同惊雷一般,在屋中炸响。   李福面上毫无表情,反倒是阿玉,有些惊疑不定地扭头看他。   虽然够聪明,嗅觉也很灵,是个好苗子,但终究年纪小了些,心性上还是欠缺了些磨练——李福心中暗暗评价着,决定接下来还得给他继续加些担子,必要时候还要受些挫折。   他很恭敬地行了一礼:“回少爷,那是小姐舍了自家的人情,从二老爷那儿拿到的。”   “二老爷……”   赵峰仔细咀嚼着这个称呼,会过意来,“哦,是李二伯吧?难怪对这帮老鼠这么清楚……”   自言自语了一句,他又问道:“那你们如今可还有异闻司的其他消息?”   “少爷是怀疑异闻司下的手?”   李福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问道,声音里也并没有多少惊讶的成分。   “怎么,莫非你们那儿有什么消息?”看着李福的表情,赵峰眉头挑了挑,精神顿时一振。   李福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侧头看了看阿玉。   “好叫少爷知晓,小姐当日吃了异闻司的亏,虽然借着二老爷和赵家之力,将其清理了大半,但也认赵家在这方面有着不小的缺陷,一直都在试图弥补一二。不过由于众位诸事繁杂,至今才刚刚搭了个架子。”   “小人身边的这位阿玉,便是小姐特意挑出来,准备为赵家监察定北府周边动静的人选。”   李福察言观色的本事不缺,很明显的,眼前这位小姐的相公杀气四溢的模样,定然是要大干一场了。   本来小姐便已经做了决定,这份力量早晚也是要给赵家知晓。就算时机早了点,自己有越俎代庖之嫌,但若是能借这位主子的手给小姐报仇,想来小姐醒来也不会怪罪。   当然,至于“眼睛”什么的,关系到李家的机密,小姐不说,自然是不能让眼前这位爷知晓的。   赵峰也没想到,自己试探性地一问,竟然炸出了这么一个消息,一时间也有些愕然。   “茗儿她没和我说起……”   不,不对,她和自己说起过,让这阿玉去帮着李福开善堂,以安抚、资助那些阵亡将士的遗孀、遗孤来着,自己还和她提起,要将这钱拿来交给赵家负担。   这女人……   又是说话只说一半。   赵峰顿时恨得牙根痒痒——哪怕拉了勾,哪怕是为赵家着想,这女人,依然还是这种说三分藏七分的作风,看来是怎么着也改不掉了。   等她这回好了,把娃生下来,有她好看的。   至少得把那“按摩”的次数给尽数补回来,还得再加上利息!   再生上三五个娃才行。   心中发狠,面上神色却不动分毫,甚至有些诧异:“怎么,这人选竟然不是你?”   “小人终究出身李家,并非赵家人,”李福回答得很是坦然,没去管旁边同样惊愕的阿玉,“小姐说了,这些人要帮着赵家盯着周围的一草一木,一定要是赵家信得过的,阿玉虽然年纪小了些,但自小在赵家长大,忠心足够,也够精明,因此只是让小人帮忙传授些经验,主要的活动和消息,还是由他来安排。”   “茗儿她……”   竟然考虑得这般细致,也真是在尽心为赵家打算了……   赵峰心中暖意上涌——嗯,利息可以再加上一成,他一点儿都不嫌多的——同时,对于动手的那方势力,杀意更加浓厚。   “既然如此,此回,你们可是打探出什么消息了吗?”   赵峰的视线转向了阿玉——既然已经这么坦白了,显然是有话要说的。   沉重的威压压下,阿玉咽了口口水,偷偷瞄了一眼李福,却见李福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对他的求助不理不睬。   只得没奈何地,硬着头皮回道:“回少爷的话,这次那吴三娘出事,小人便着了手下一个机灵点的少年去出城去远远地盯着她家里,发现,发现尸首送回之后,她家里,确实来了两个鬼祟之人。”   “哦?”   赵峰顿时大喜——这种事情,他向来不怕对手有多强,大不了自己出马就是,只是苦恼着找不着出手之人,只能考虑着将那些嫌疑之人尽数杀光。   不过那样一来,动静确实有些大。   “可有认出那两人的身份?”他急切地问。   “其中一男人形貌很是陌生,并未见过,但另一女子,这位少年碰巧曾经见过。”阿玉回道。   “是谁?”   “是朝霞,那位彩云娘子的贴身侍女。前次围剿任云那贼子时,她慌不择路,落下了冰面,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冻毙在了河中,却没成想,她竟然再度出现了!” 第184章 余波(5)   “朝霞——”   赵峰仔细咀嚼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他对彩云并不算熟悉,而出事的那段时日他因为军务,也不在家中。由于诸般事情都被自家那位能干的主妇给轻松解决了,没出什么岔子,因此对于相关事宜只是了解了个大概,许多细节关窍都不清楚。   如今看来,还是有不少值得细细挖掘一番。   不过这个不急,如今最关键的在于。   出手的果然还是异闻司的残党吗?   赵峰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盯着阿玉,这个给他带来了惊喜的少年:“还有什么其他的消息吗?”   “回少爷,那个少年很是机灵,发觉有异后,便寻了同伴,一面给小人送信,一面轮番远远地盯梢,记下了这两个人先后经过、落脚的地方,其中有数家铺子,确实有些嫌疑。”   阿玉细细地禀报着,“小人已经着人查过,这几家铺子,都是去年冬日里新开的,日常往来,据说有不少关内人进出。”   “好!”   赵峰重重地一拍扶手,脸上露出某种嗜血的表情,如同饥饿的猛兽寻到了猎物:“算你立了大功!仅此一项,就该重重有赏!茗儿的识人之能,我算是见识到了!”   哪怕已经知晓自家夫人的本事,然而当又一项实绩摆在他的眼前,仍然由不得他不心生赞叹。   作为兵家出身,自小到大打了不少仗的,他自然清楚探子斥候的重要性。而自家那位,仅仅数月的时间,便已经发掘出了这般人才,   “说吧,你要什么赏赐?”   “小人别无所求,只要能为夫人报仇,小人便心满意足了。”阿玉低着头,语气诚恳。   “嗯?”赵峰有些意外,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眼前这个少年,确定了他确实是发自真心,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难得你有这份忠心。我一向赏罚分明,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没有赏赐也不行。这样吧,待会儿我和全伯说一声,让你在府中也领一个差事,不用应卯,只是一个名分,顺便多拿一份月钱;准你今后你可以无须通禀,任意调动十人以下人手,只消和全伯做好报备就好。”   这样的待遇,可以说是极为信任了。   阿玉跪下磕了个头:“小人谢过少爷!”   “对了,你们是否有黄天道的消息?”   毫无来由的,赵峰忽的心中一动,想起自家妻子一直都对黄天道十分上心,小心防备,加上如今背后又有着侯家作为靠山,若是继续发展下去,将来必定是个祸害,   反正此次要动刀子,说不得厢军还要大索全城,索性趁着机会,来个一网打尽,一起解决掉算了。   毕竟,这样有些犯忌讳的事情可一不可再,此次过去,以后可找不到这般的机会了。   “有的,夫人一向对黄天道十分关注,因而小人们一直都有遣人远远盯着,只是因为那些法师都有妖术在身,怕被迷了心智,泄了风声,因而只能隔得远远的确定他们的日常落脚点,对于内部的消息,并不知晓。”   “这就足够了!”赵峰大喜过望,当即便吩咐道,“李福,你先回去整理情报,至于阿玉,你就跟在我身边,随时传递消息!”   “今晚上,就大干上一场!”   “是!”李福和阿玉对视一眼,躬身应命。   ************   关外暮春的夜里,依旧有着丝丝的寒意。   陈知府披着一件单衣,匆匆走进了天井。   昨晚上好一场盘肠大战,他刚刚从爱妾的肚皮上下来,睡了一小会儿,便被下人一阵砰砰的敲门声给吵醒。   将爱妾那雪白似的藕臂移开,打发朦朦胧胧的她继续睡着,他有些恼火地出门,然后就得到了外面杀声四起的消息。   吓得这位知府还以为是哪路贼人潜进了府城意图造反,赶紧出了门,正打算遣人出去打听究竟,便有赵府信使登门,递来了消息。   然后他才知晓,竟然是赵峰那小子突然封城大索,给的理由是夫人被邪人暗伤,如今寻到线索,正在抓捕贼人。   自家那位师妹受袭的消息,他白日里便已经知晓了——虽然赵家试图封锁消息,然而昨晚上孔大夫和清妙观的道长连夜登门,整个赵府一片鸡飞狗跳,直到赵峰那小子回府才镇住了场面,那么长的时间下来,各种传闻是怎么着也瞒不住的,多方打听之下,很快便搞明白了原委。   邪道妖人做法,师妹受伤昏迷……   一贯听闻这小子爱煞了自家夫人,成婚这么些日子,连妾也不纳,窑子也不逛了,酒宴能推的都推掉,整日里出了军营官衙便是往家里跑。若非鬼潮那些时日,这对夫妻大展神威,一个御敌于城门之下,一个一举踏破万鬼之阵,怕是“温柔乡是英雄冢”的传言都出来了。   如今娇妻遇袭,尤其是肚子里还怀了他的种,这莽夫发疯,也属正常。   只是……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望着被烧红的天空,以及隐隐传来的喊杀之声,陈知府也隐隐有些头疼——这混世魔王发起疯来,可不是好受的。不知道是那方的人马,竟然这么胆大包天,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而且看这模样,势力还不弱。   明天又该怎么安排善后……   “大人,这赵校尉,是否有些太过……”   他的一个师爷凑了过来,小声地嘀咕着。   “赵兵曹行事,一向有着章法,今日说不定有着苦衷,相必明日定会给本官一个解释的。”陈知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顿时让这试图进谗言的师爷惭惭而退。   他已经有了将这个不开眼的货开出幕府的打算。   那小子动手之后才打招呼,确实有些没将他放在眼里的意思,不过,这也不是自己这个幕僚所能插嘴的。   一则,自己的恩师、赵家乃至于自己,乃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自己那位师妹,则是居中联系的纽带,这个师妹被袭击的当口,怎么着也不能拆自家的台。   二来,能袭击师妹,便能袭击自家,还在府中藏有这么大的势力,自己是吃了迷神散,在这个时候去拦着那个发疯的莽汉和这种大隐患对上?   当然,最重要的是,府中所有的兵权都在赵家的手上,自己虽然有着节制的名义,但事实上,那些丘八们,只会听赵家的命令。自己此时出面,除了白白丢脸,以及和那小子起冲突外,根本无济于事。   还不如等天明,再借着收拾善后的名义看看如何行事。 第185章 尾声   梁方依依不舍地睁开了眼睛。   与黄天融为一体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妙,比之往日里日日夜夜打坐吐纳、感悟天地、好不容易才能积攒一点儿稀薄不堪的灵机,实在是好到不知道哪儿去了。那种浩浩然仿佛充塞于整片天地,体内充满无穷法力的感觉,让他险些难以自拔,   可惜不能日日沉浸于此。   梁方暗暗叹息。   一来,他自身的修行不够,倘若沉浸得久了,很可能迷失在此,被黄天染化,难以从入静中醒来,从此沦为定居于黄天中的神侍。   另一方面,作为黄天道在关外这一方的传法上师,大法师以下的第一人,在前任大法师自尽谢罪,新的大法师尚未到任的当下,他必须肩负起传法以及维持教派的重任,处理诸般杂务。   说实话,这种手掌大权,对人呼来喝去,时时刻刻有人服侍,动辄就还哄骗几个良家小娘子入洞房的日子,实在是极乐无边,并不比修行黄天道真传法诀的时候差上分毫。   甚至还犹有过之。   在静室中盘膝端坐良久,继续体会了一会儿刚刚那份感悟的余韵,自觉道行又有些许精进。他满意地捋了捋胡须,正要起身,便听“砰!”的一声,静室的大门被人撞了开来。   一名力士裹挟着寒意,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上师,上师,不好了,官兵杀进来了!”   “什么!”   听得这个消息,梁方悚然一惊,猛地站起,随之便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侯公子不是已经递了书信过来?知府大人已经许诺既往不咎,叶朱两家也已偃旗息鼓,为何……”   然而,尚未等他想个通透,自家歇身的院子外面,已是亮如白昼。火光冲天而起,那一声声喊杀之声直贯入耳。   “莫要走了邪人!”   “杀光邪魔!”   “妖道受死!”   紧随而来的,便是自己手下们的惨叫声、搏命声。   周围灵机一片动荡,乱成了一锅粥,显然,许多手下都在施着法术,然而对于有备而来的官兵们,并没有起到太多的作用。   他已经亲耳听得了自己的某个弟子临死前的惨叫之声。   “上师,您先撤离,属下前去抵御一二!”   听得那喊杀之声离着院子越来越近,眼前那名力士猛一咬牙,脸上青筋暴起,身上肌肉筋骨一阵扭曲膨胀,对着梁方行了一礼,转身便冲了出去。   很快,便听得一声“嗷!”的怒吼之声,自院外传来。   “该死的!”   听得外面的喊杀声愈发的激烈,显是刚刚那力士在奋力抵御官兵,不过梁方清楚,那等搏命之法,不过是饮鸩止渴,顶了天也只能阻得一时半会罢了。   必须要赶紧撤退了。   虽然加入黄天道已经有数年的时间,不过前半生久在江湖上打混,招摇撞骗惯了,梁方自然精通逃遁之道。正要施一个法诀,隐去身形,忽的想起一事。   “对了,昨夜赶来的那两位特使,还得知会一声。”   毕竟黄天道家大业大,自己这一番被抄了老窝,乃是官兵正儿八经的围剿,非战之罪。就算有些失职之处,也不会太过责难,大不了换个地方,还可以继续混下去。   若是能给特使卖个好,一起闯出去,说不定还能得他们在总坛那边美言几句,换个膏腴之地耍耍。   心下计议已定,他赶忙给自己施了个法术,脚下生风,三转两转地便拐到了后院的一间厢房中。   里面只有一张床,一男一女两名特使就歇在里面。   还是他们两人特意要求同住一屋的。   “一对狗男女,倒是享得好艳福。”梁方心中暗自腹诽。   说起来,虽然那女子脸色苍白了些,对他的态度也很是冰冷,然而那身姿风韵,一举一动,显然是自小就有着培养,若非大门大户出来,便是那等“广陵瘦马”之流,自幼培养了去服侍人的。   如今在这屋子里面,两人指不定还在如胶似漆,恋奸情热呢。   梁方在外边咳嗽了一声,稍稍整了整衣服,做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算是给两人留出了时间,然后抬手,正要敲门。   嘎吱一声,房门打开了。   一男一女,两名面色苍白,神情淡漠冰冷的特使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梁方偷眼往屋内瞧了瞧,只见床上罗帐依旧挂着,里面纹丝不乱,被褥整整齐齐,显然根本没有动过。   甚至连桌上的茶水都是满的。   心下诧异,不过他也算久经历练,只是一瞬便反应过来,脸上浮起笑容,正欲和两位特使说话。   却见那妙龄女子侧耳听了听,说了一句:“还是杀过来了。”   “看来果真是触动了龙气,不然反噬不会这么快,这般激烈。”黑衣男子接口道。   两人一唱一和,语气声调都一模一样,在这深夜中,显得甚是诡异。   而且,有种熟悉的感觉。   “龙气?反噬?”   梁方听得一头雾水,然而在江湖上多年打混的经历,让他本能地察觉到不对,脚下挪步,身形暗暗后退,一手掐诀,另一只手往望腰间的囊中探去。   只是,却已经迟了!   只见那男子转过头来,惨白如同死人般的脸上,对着他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梁方你反应倒是挺快的,只是可惜了。”   这个语气是……   脑中猛地一闪念,然后,另一个一直被某种力量压抑着的疑惑突然冒了出来。   为何官府的行动这般大,黄天却丝毫没有给自己示警?   此念一升,一身白毛汗炸出,梁方毫不犹豫地运转法力,一直准备着的法术,便要施展而出。   然而,原本体内那如臂指使的法力,此时却莫名地一转,顿时走岔了气,往全身四肢逆流而去,完全不听使唤。   “这是……啊——啊——”   伴随着一声声的痛呼惨嚎,梁方全身僵硬,脸上肌肉不断地发颤抖动,牙关紧咬,似乎在挣扎着什么。   “不,不,我……我是……啊!”   神色几番变幻,最终,随着牙缝中最后一个声音发出,他的身体最终平静了下来,脸色变得冷漠、僵硬,和旁边的那两位特使一模一样。   站直了身体,与那一男一女对视了一眼,“梁方”嘴角扯起一抹诡异的笑容,随后掐诀作法,给自己加上了一个轻身的法术,转身便往前院那喊杀之声最为激烈之处冲去。   那边的厮杀,已经到了尾声。   “还挺耐揍的!”   赵忠一脸的狞笑,也不用兵器,覆着甲片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了那名力士的胸口,咔嚓声中,将他的肋骨又砸断了两根。   那力士双眼赤红,胡乱地挥舞着一柄铁锤,完全不在意自身的伤势,只是拼命地与赵忠纠缠着,声声嘶吼仿若垂死挣扎的野兽。   “好了,赵忠,别玩了!”   一身戎装的赵峰皱着眉头站在一边,心情看上去有些烦躁,对场中的厮杀并不怎么在意。   “是,少爷,小人这就解决他!”   听出自家少爷语气中的不耐烦,赵忠脸色一变,闪过那力士的一记锤击,就要弯腰拔刀。   忽的,赵峰眉头轻挑,转头往后院的方向看去,   “呜——”   一阵裹挟了黄沙的恶风吹过,顿时将赵忠的眼睛给迷了,让他的动作迟钝了片刻。   力士的锤子又砸了下来。   “噗!”   一声闷响,赵峰身形一晃,已是出现在了场中。   场中一片安静,什么声音都消失了。无论是喊杀声,抑或者是嘶喊声。   赵峰就这么站着,手掌伸出,平平地压在了力士的头上。   不,确切的说,应该是力士的脖子上。   力士的脑袋已经消失不见。   仅仅是这么一拍一压,随意地仿佛只是打了个招呼,力士的脑袋,便已经消失在了胸腔之中,连一声惨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   手掌收回,咚的一声,沉重的锤头落地,力士无头的尸身摇晃了两下,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赵峰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只是盯着自黑暗中走出的人影。   “吾乃黄天道传法上师——”   “梁方”自报家门的话尚未说完,赵峰抬脚往下一跺,踩裂了脚下两块青砖,身形又一下消失不见。   再出现时,已是在“梁方”的身后。   至于“梁方”自己,则已是瘫倒在地,原本的躯壳,此时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烂肉,连容貌都难以分辨。   “所谓的传法上师,就这幅模样?”   轻蔑的话语,从赵峰的唇缝中吐了出来。   *****   “真是可惜了,虽然实力稀松了些,全靠黄天的恩赐,可好歹也是个传法上师呢。”   一处黑暗的房间,一个女声低低地响了起来,幽幽的月光反射在铜镜上,映出了一张模糊的脸蛋。   “少……少爷……他怒了,他真怒了……”   话音刚落,那脸蛋上的神色忽的一变,似乎极为恐惧,上下牙齿打架,连声音都变得颤抖了起来。   “你放心便是,所有的首尾,都已经清理干净了,查不到你的头上。”   那说话的语调又是一变,仿佛一个人在扮演着两个角色,还在相互对话,在这寂静的深夜中,有些瘆人。   “可……可是……”之前的那个角色似乎还不放心。   “没有什么可是!你累了,先休息一会儿!”   女声顿时变得恼怒了起来。   房间中安静了片刻,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诡异的女声才再度响起:“若非要靠着生魂遮掩,早就将你的魂魄抽出来炼作鬼姬了,还敢放肆!”   发泄了两句后,女声似乎又开心了起来,咯咯地笑着:“真是造化,大造化!合该我立下这份大功劳!”   “教主有言,石天师曾在北地点了一份龙气,只是龙气善隐,未发之时泯然于众生之中,因此来关外不过是碰碰运气罢了。没成想,不过是满足一个心愿,顺带着削弱世家的实力,竟然引来了如此大的反噬!”   “只是可惜鬼母没能逃回来,无法得知那女人是如何灭掉那邪胎的。”   “不过也无差了,区区一介普通女子,能从邪胎鬼母之下逃生,甚至反而灭杀之。而随后便有大祸降临,本来已埋下多个伏手,将祸水东引,可最终却全然无用,还是追摄到了分坛来。”   “非是龙气加身,气运正隆,遵循因果自主反噬,又怎么可能?”   “也就是有着黄天的庇佑……”   “若是能加以染化……咯咯……”   诡谲的笑声在房间中回荡着。 第186章 苏醒   自己仿佛做了一个梦。   周围是一片熊熊燃烧的火光,烟雾弥漫,遮蔽了视线。我和赵峰两人被困在了里面,正一步步地试探着,企图寻找着出路。   耳边不时地传来种种诱惑之音,试图引诱着我们走上迷途。   我们两人相互鼓着劲儿,一边对抗着这种诱惑,一边在黑暗中不断摸索前行……   然后,我就从一片昏沉之中醒了过来。   眼前是熟悉的罗帐,朦胧的暗淡光线从外边投射进来,我一时间分不清楚,如今到底是早晨还是傍晚。   唔……之前发生了什么?   然后,我终于想起来,自己应该是中了某个法术,被扯进了某个幻境或者阵法之中,和那位彩云化作的恶鬼大战了一场。   还动用了搏命的招数。   对了,那种损耗巨大的秘术。   来不及继续回想,我赶忙凝神,细细体察自己的小腹部位。虽然没有进小黑屋,感觉有些微弱和模糊,但是那种生命的搏动,依然平稳而健康,没有一丝虚弱的感觉。   很好。   我放下了心来,尝试着动了动手指。   还算不错,感觉很是灵敏,没有什么迟钝的感觉。   接着,我试图抬起胳膊,支撑着坐起来。随后,我就感觉到了,使用那《博浪一击》的代价。   整条胳膊似乎灌了铅一般的沉重,只觉得酸麻无力,别说支撑身体了,就连抬起来都很吃力,   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一般,虚弱无比,气血亏损得厉害。稍稍活动一下,便有些气喘,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我顿时软了下来,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这种感觉,我并不算陌生。   当年刚刚穿越过来,直到被宋老道治好之前的那段时间,我差不多一直都是这种模样,还得加上时不时的头疼、恶心。   好吧,接下来有段日子需要调理了。   我心中暗暗叹气,不过,自己的小命,还有肚子中的孩子,总算是保住了,顺带着,还掌握了赵家的那门枪法——这算是意外之喜。   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就算亏,也没有亏太多。   还算可以接受吧。   “夫人醒了!”耳边传来一声呼声,那声音听着有些陌生。   我勉强侧头去看,只见是一个有些眼生的丫头,正端着水盆进来,见我睁开了眼睛,脸上满是惊喜之色。   “……”   我正要开口询问,却见她立刻将水盆放下,转身便跑了出去,一边跑还一边喊着“夫人醒了!夫人醒了!”   这可真是……   摇了摇头,我仰面朝天,微微阖上了眼睛。   也不知道我昏迷了有多久。   说起来,毫无征兆地发生那样的事情,按照惯例,紫菱和碧荷两个丫头也确实需要被单独拿去审问个究竟。   只希望着两个丫头不要吃什么苦头才好。   正有些为她们担心,伴随着熟悉的脚步声,原本虚掩着的房门,又一下被推开了。   我睁开眼睛,侧头看去,那个放了我鸽子的家伙,正一身戎装,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还没走到近前,灵敏的嗅觉,便一下闻到了他身上的那股浓厚的血腥味道,同时,那因为前次的袭击,而一直紧绷着的感知,接触到了到了那尚未完全收敛起来的杀气。   这股杀机是如此的浓烈,感觉中,直扎得皮肤有些刺疼。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看见我的反应,对面这货立刻反应了过来,连忙将杀机收敛。   不过那股血腥气,暂时是去不掉的了。   我眨了眨眼睛。这货……刚刚是去灭了哪家的门吗?   “茗儿,你终于醒了!”赵峰俯下身看着我,一脸的欣喜之色。   “相公……”   我抬起眼睛,和他对视,口中喃喃地念道,一副试图挣扎着试图起身却爬不起来,很是虚弱的模样。   其实精神还好,亏损的主要是精血而已,不过……据说这种样子,能够激发男人的保护欲?   嗯……让他心疼一下也好,谁让他放了我鸽子的?   也算是耍点小小的心机吧?   “别,不要起来,还是躺着吧。”这货手忙脚乱地安抚着,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赶忙吩咐道:“去取参汤来,快!”   旁边的侍女赶忙出去准备了。   “妾身这幅模样,让相公见笑了。”按照他说的,我躺了下来,低声地说道。   赵峰看上去很是自责:“茗儿说哪儿的话,都是为夫不好,回来得迟了些,若是早上一日……”   嗯,还算有些良心。   当然,我面上还要做出安慰的样子:“若是早上一日,有着相公坐镇,这鬼物怕也不会上门了,咱们还发现不了家中竟然已经被恶人盯上了。”   一边说着,我摇头叹息了一声,面上露出一丝哀戚之色:“那袭击妾身的恶鬼,竟然是彩云姑娘。可怜那彩云姑娘,身世本就凄凉,如今惨死后,魂魄也不得安宁,被恶人炼作了恶鬼,驱使着她来袭击妾身,若非相公所赐的牌符,妾身怕是已经……”   “幸好为夫当日一时兴起,把那牌符给了你,”赵峰一脸的庆幸之色,却对袭击我的凶手并没有太过惊讶:“彩云的遭遇,为夫已经知晓。当日那鬼物试图逃跑的时候,被祖神发现了踪迹。李道长施法与祖神见了一面,已经将那鬼物的形貌拓印了出来。”   “为夫刚刚便是寻到了踪迹,前去追杀,只是可惜,又让那朝霞逃脱了。”   原来如此,那这货刚刚进门时候的一身杀气,果然是去杀人了,只是……   “朝霞?”   我诧异地问道,倘若我没有记错,她应当已经……   “没错,就是彩云的那个侍女,异闻司的内应,”赵峰看着我,似笑非笑地解释道,“也多亏了茗儿你安排的那个阿玉,派出的探子一直跟着那吴三娘的家人,发现了她的踪迹,一路追踪下去,才让我们抓住了异闻司的尾巴!”   阿玉吗……也是,倘若发现了线索,在我昏迷,不知何时才能醒来的时候,为了及时采取行动,也只有和赵峰这货联络了。   然而……这也就意味着,自己组建的“眼睛”,已经彻底暴露在了赵峰的视线之中……   更何况,赵峰又不是傻子,之前对付异闻司的事情上,我所采取的行动,以及情报的来源,没留心的时候还好,一旦注意到了,必然是要细细追究的。   心思电转,一瞬之间想到这些,我顿时有些头疼起来。 第187章 惩罚   望着赵峰脸上那似乎含着某种意味的笑容,我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就这么坦白认错吧,面子上过不去——这货还没对放我鸽子的事情给我一个交代呢,更何况,这个时候认错,还不知道要签下多少不平等条约。   然而,不坦白吧,眼见着是瞒不过去的。   幸好这个时候,那侍女端了参汤进来,将我们两人的对话打断。   “来,起来喝参汤了。”   赵峰似乎没有计较什么,只是一屁股坐在床沿,伸手接过热气腾腾的参汤,轻轻吹了两口,然后用另一只手将我扶了起来。   宽厚有力的大手,轻柔地托着我的脊背,我软软地半靠在他的胳膊上,原本还有的些许怨气,就这么不翼而飞了。   侍女拿了一件软垫撑在我的背后,使得我能够暂时斜倚在床边。   仅仅是这点儿动作,已经让我有点喘气,稍稍闭了闭眼,感觉稍微好了点。勉强抬起双手,想要自己端碗。   却被他强硬地压了下来。   “相公你……”我有些发愣。   赵峰没有理我,端着参汤,抿了一口,试了试温度,然后才宋到我的嘴边。   “乖,张嘴!”   好吧,这种超规格待遇……要说一点儿都没有感动,那是假话。   我乖乖地张开了有些发干的嘴唇,赵峰略略倾斜了碗盏,小心地一点点的喂着,防止我呛着。   热乎乎的参汤沿着喉咙流淌入了胃中,也不知道是参汤的药力这么快就起效了,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整个胸口暖洋洋的。   小口小口地抿着,这一回,我很配合,不一会儿便将参汤给喝了个干净。   侍女端着碗出了门,屋内又恢复了安静。   我偷偷瞄了赵峰几眼,见他一副在等待着什么的样子,咬了咬牙,最后还是开了口。   “那个……相公……”   “嗯?”   赵峰声音微微扬起。   “妾……妾身错了……”   我脑袋低着,不敢看他,声音也仿佛蚊子在嗡鸣。   “什么?”这货一脸的疑惑,似乎没有听清楚,“茗儿你身子太弱,连讲话都没什么精神的,要不早些歇息吧?”   不过微微翘起的嘴角,还是显露出了他的得意。   这混账的性子,还是这么恶劣……   “是……妾……妾身错了……”我闭上眼睛,抬高了音量,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茗儿也会错啊——”赵峰拉长了语调,大概是见到我服了软,心情有些不错,“说说看,你哪儿错了?”   “妾身……妾身不该瞒着相公的。”   将声音压得软软糯糯的,带着些讨好赔罪的意思,不过看来他还是很吃这套的。   “说吧,你瞒着为夫,做了些什么?”   见他原本那种有些端着的态度稍稍软了下来,我一直拎着的心中也跟着松了松。   大概……那些城下之盟,不会太苛刻了。   “上次异闻司作乱,妾身有心想要整肃,却根本连他们在哪儿都找不着,最后还是请得二伯出手,方才得以解决。后来妾身就想着,这种事儿,也不能每次都麻烦二伯,一来,时间拖延太久,二来,这帮一次两次的是情分,可帮多了,情分薄了,终究不好,于是便打算自己尝试着组织些探子,至少让咱们的目光敏锐些,不能仅仅依靠那些掌柜的或者庄头。”我半真半假地和他细细地解释着情况。   “所以你就让阿玉负责了?”   “是!”我轻轻点头,“妾身本来考虑的是,正好恳德记的善堂一直在接济着些乞儿,哪些乞儿大多机灵滑头,索性便让他们一起出分力,顺带着也能拿点儿赏钱,那些战死士兵的遗孀、遗孤们也可以组织起来,平日的工作稍稍多留些神,看看周边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或者有陌生的人往来。而阿玉年纪和他们差不多大,出身奴仆,知晓他们所思所需,脑子又活络,说不定能干出点儿名堂来。”   “只是妾身当时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怕失败了相公笑话,因此也没敢提起。”   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我也有些累了,靠在软垫上,喘了两口气。   赵峰沉默了片刻,就这么坐在床沿,忽的抬起手,帮我将有些蓬乱的鬓发理了理,叹息了一声:“茗儿啊,你觉得你家相公,会是这般取笑你的人吗?”   难道不是?   我暗自腹诽着,不过还是很配合地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信不过为夫呢?”他似乎有些小小的不满。   “妾身错了……”   这个时候,反正只要认错就好了。   “说起来,我们是拉过勾的吧?”赵峰突然提起了这茬,“是说什么来着?”   “……”   我就知道他会那这个来说事。   “不……不可对相公隐瞒。”我低着头,小声地说着。   “那你隐瞒了吗?”他抬高了声音。   “隐……隐瞒了……”我憋出了点儿哭腔,试图以此博取点儿同情心。   “那你说吧,该要接受什么惩罚?”这货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不过我敢打包票,那肚子里肯定正藏着一包的坏水。   “听……听……妾身听凭相公的处置。”   这个时候我能说些啥?说轻了,他不满意,说我不诚恳,再加些要求,说重了,自讨苦吃。干脆还是看他画出什么道道来,我能不能再讨价还价吧。   “为夫可就是说了?”   这个时候,这货的得意雀跃的心思再也掩藏不住了。   好吧,我就知道……   “这第一,从今日起,你以后得多吃些肉,养好身体。别学那些道士,什么养清净之体,尽挑些素食吃,都快成兔子精了,”赵峰似乎对我的饮食习惯很是不满,“身上多养些肉,摸着也舒服。”   “妾身已经在努力了。这些时日吃了不少肉的。”我抗议道,对于后面那句调戏,自动省略了。   赵峰对我的话却不理不睬的:“第二,为夫很喜欢你的按压手法,说好每日按压的,只是你如今不能做了,得先记下,以后双倍补回来。”   双倍啊……   唔……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我点了点头:“妾身答应了。”   “这第三,”这货的嘴角忽然勾起来,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本来说好,等你生娃后,为夫给你推血过宫,算是还你给为夫按摩的账,一次还一次,这个,也得双倍!”   啊!这个……   我难道还不知道这货推血过宫是为了啥?这个也双倍了,岂不是说……   “这……”   我有些迟疑,然而这个时候,这货却脸色一板,眼神眯起来盯着我,大有我不答应就加量的意思。   “嗯!”   没奈何地,我只得红着脸,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第188章 交流   “这才乖嘛。”   “然后再给为夫生几个娃娃……”   这是越说越来劲了是吧!是见我低头认命的模样好欺负是不是?我有些不满意地抬头看他。   “啵!”   却不防这货恰巧在这个时候凑了过来,在我的脸颊上香了一口。   “你……”   一时间我又羞又气,抬起手,有心起身想要将他推开,却没想到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刚刚坐起身子,便一下子软下来,那动作简直就像害羞了投进他的怀里一般。   也亏得侍女不在场,不然场这面可着实有些羞人。   赵峰对我的投怀送抱似乎也很是惊讶,呆了一会儿,喜形于色,然后就是愈发地得意忘形了。   “为夫这次可是搞出了好大的场面,不仅将异闻司那群阴沟里的老鼠给剿了,还顺势将黄天道给一起剿灭了。那个什么传法上师,叫什么来着的?出来的时候,为夫还以为有多厉害,用了三成的力气,没想到一拳就给打死了。”   这货脸上一脸邀功的表情,脸上就差写着“来夸我啊夸我啊夸我啊”的模样了。   “黄天道?”   听到这个词, 我却立刻冷静了下来,虽然还倚在他的怀里,有些臊得慌,但是刚刚停摆的脑子已经再度开始转动了。   “相公怎么想起来对付黄天道了?”   “为夫这次为了抓那些老鼠,出动了厢军全城大索。正巧阿玉那小子那儿又有着黄天道聚集点的消息,便想着以后反正也没这么好的机会了,而茗儿你一直说黄天道会成大患,为夫就索性将他们一起剿了算了。”   也就是说,其实是在端掉异闻司的同时,顺手给黄天道搞了个斩首行动,将那教派中在关外的高层给一起灭了。   当然, 应该没有动基层的组织。   毕竟城外各个庄子分属不同的家族,想要一一剿灭确实不太现实。更何况,这种邪教,只要这人吃人的世道不改,总归会有人信的。哪怕在后世那个时代,这种玩意儿也依然顽强地生存着,在这个年代,怎么剿也不可能剿干净。   只是……   动用厢军,全城大索……好吧,赵峰这家伙还真是肆无忌惮了。   虽然想到这大概是因为我受袭的缘故,着实让人感动,但是,也确实有些不太妥当。   “相公提前知会过知府了吗?”   “没有,若是提前让那老家伙知晓,反而动不了。”   “……”   我一时间有些噎住了。   他说得是没错,有着朝廷和侯家作为背景,知府是不会让他去动异闻司和黄天道的,到时候两方争执,反而坏事。   只是……他这不打一声招呼就自行其是,难免会给知府心中留下芥蒂,那可不是一件好事。更何况,这么强行调兵蛮干,其他的家族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甚至还会心有戒惧。私下里串联嘀咕几句,那救了一城性命的情分,可就少了大半了。若是有些有着过节的,给告上一状……   还有那侯家。   想到侯家这个庞然大物,我有些担心地问道:“侯家当日里是为黄天道做了保的,相公此番作为,可否会恶了侯家,对公公和大兄造成影响?”   “没什么问题的,侯家此时正忙着他们的大事,轮不到咱们头上,”赵峰看起来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更何况,他家如今还得靠着咱们,放心,不会出问题的”   “大事?”我有些好奇。   心中揣摩着,莫非是鲁省那边要有动作了?毕竟,如今已经到了暮春,按照李福传来的消息,鲁省那边也是一直旱着,光景差得很。种下的种子大半没有发芽。眼见着粮价一日日地上涨。   民心已经开始浮动,全靠陆迁铁腕镇压着。   只是……再强硬,也终究会有个限度,如今可就差有人点火了。   “唔……”赵峰看着我,似乎有些犹豫,过了好一会儿,看看周围,下人们都出去了,才似乎下定了决心,对我说道,“这事儿本是机密,不过茗儿你……”   “嗯,若是机密,妾身便就不打听了。”我轻轻打断了他的话,在这方面,我一向很知趣的。   “不,为夫觉得,还是知会你一声,咱们俩不是已经拉过勾了吗?”赵峰凑近了我的耳朵,火热的鼻息吹打在耳根,我的脸又红了,“有什么事,是不可有所隐瞒的。”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赵峰对这个倒是十分的强硬,“反正你也知道不少了,剩下的,我说,你听就是了。”   “嗯!”   我抬头望着他,见他一脸郑重的模样,轻轻点了下头。   “说起来,也是怕泄了机密,故而信中没有给你交代。为夫此次回来得迟了些,其实是和岳父在张罗此事。”   父亲?父亲也掺和到这件事情中了?   赵峰果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放我鸽子,看来,某个计划是到了关键的一步了。   听到此话,我脸色也是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茗儿你也知道,那奸相虽然看着势大,事实上如今朝堂之上,依然是个平分秋色的局面,而下到各个外省州府,奸相即使外派了不少人手,然而各大世家经营多年,并非那么容易撼动。因此,其所真正能倚靠的,也就是几个有些能力的心腹罢了。在这其中,陆迁幸进小人,虽然颇有能力,手段凌厉酷烈,但贪功求速,遗祸甚多。故而依照李伯父与侯家的计议,便是由陆迁那处下手。才有了大兄与公公弹劾陆迁之举。”   “妾身晓得。”我点了点头,这些都是已经说过一些的,只不过如今从他口中说出来,更加细了些,“然而那奸相终究狡猾,舍了脸皮亲身下场。打断了咱们几家的谋划,致使公公和大兄有了此番遭遇。”   “此番为了护住父亲,侯家在朝中的一些人脉不得不提前卷了进来,虽然足够小心,但是依然引得了宋求的注意。此时侯家周边,已经安插了不少异闻司的密探,一些大的动作并不方便,因此,很多事情,只能依靠咱们。”赵峰冷笑,“所以,这个时候不必担心他们会翻脸不认人。”   “那咱们两家所要做的是……”   我喃喃自语,隐约有了些猜测。   “粮食,还有,兵器!”   赵峰并没有隐瞒,低声地揭开了谜底。 第189章 解决   粮食和兵器……   饶是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然而听到这个消息,心中还是突的一跳。   和需要应付层出不穷阴鬼、妖兽乃至于马匪等等,以至于武禁松弛,处处能见兵刃甲胄的关外不同,在关内,尤其是离着京城不远的鲁省,世家们自家拥有一些私兵、甲胄还好说,可以用看家护院,防备盗贼什么的搪塞过去,可是运送、囤积大量的兵刃和粮食,那是能够直接定下意图谋反的罪名的。   “侯家想要造反?”   我眉头紧锁,做出一副疑惑的模样,不过心中已是有了答案。   “还没到那个地步,不过是打算煽动些暴民作乱,攻占一两座县城,以达到震动朝堂的目的罢了。”赵峰的嘴角撇了撇,看着有些不屑。   我并没有纠正他的认识,而是顺着他的话继续:“仅仅只是靠那些暴民?”   在这个世界,饥饿的贫民,哪怕成群结队起来,也依然是没有力量的——与原本的世界完全不一样,此方世界数千年来,尽管各大世家起起落落,兴衰不定,但作为一个阶层,却一直屹立不倒,甚至连一次声势足够浩大,能够席卷多省的农民起义都一直没有发生过,便充分证明了这个断言。   君王与世家共治天下,而非与民共治天下,至少在目前来说,依然是一件颠不破的真理。   武道、兵家的存在,造成了正规军与那些饥饿流民们的战斗力鸿沟一般的差距。   别的不提,仅仅将赵家的家丁尽数拉出来,甚至不需要赵峰带队,只要有着赵全的存在,镇压一场由数千上万的贫民组成的起义军,简直可以说是轻轻松松。   以陆迁一省巡抚的实力,哪怕家底薄弱,比之赵家差得很远,然而镇压普通的暴民,甚至都不需要动用省中驻扎的战兵,普通的厢军便已经足够了。   “他们早就已经安插好了。侯家的门生故旧遍天下,受过恩惠的江湖中人也不少。听岳丈所说,近一年来,已经有不少死士改名换姓,投入到那些土匪山寨中,就只等着一朝起事,群起响应了。”   果然……还是这样的套路。   “可是咱们这边的路途……”我依然有些担心。   这年头可不是前世的那个时代,适合商队行走的大道上处处关卡,每每经过一处,都得征收各种牛毛般的厘金税费,除了关内几个天下闻名的高阀,哪怕是世家的名头都不好使。   就算赵峰之前护送那些兵器粮食出了府境,这一路赶往鲁省,几有千里之遥,还得入关、经过京幾重地。少量的还好说,若是大量的粮食和兵刃,又怎么可能打通那么多的关节?   我正说着,心中忽然灵机一动,脱口而出:“莫非是……走海路?”   “茗儿真是聪明,一下子便猜到了。”   赵峰称赞着,又低下头,香了一口。   “不过是以前帮着打理家业的时候,接触过罢了。”我顾不上又被他轻薄了一次,口中敷衍,心中却微微感叹着。   说起来,这海运,还是我的提议。   这年头,大家伙都在土里刨食,莫说是苦寒的关外,便是关内,依然有许多瘴疠、沼泽之地尚未开发。茫茫的大海,风高浪急,又有体型庞大、凶狠异常的海中妖兽出没,除了少数在近海捕鱼为生的渔民,很少有人愿意出海闯荡。   从北地的舆图上看,这定北府的南方,乃是一个往西南方伸出海内的半岛,与鲁省的半岛隔着海相对,中间还有一长串的小岛作为海中标的和避风下锚之地。   自古以来,就不乏一些敢于搏命的渔民两地往来。   我那时候在商会中初步建立了威望,又考虑到关内那多如牛毛的厘金税卡,便借助家中的船坊,重金延请关内有名的造船师傅,以北地森林中的巨木打造能够渡海之船。   同时还请熟悉海路的渔民帮着领航,摸索航路、培养合格的水手。   依靠这这个时代仅有的望星之术,以及改良后的指南针,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前前后后舍出去几十条人命,才将一条安全的海路给探了出来。   至于在两地悄悄建立私港,往来走私货物,差不多直到我嫁人前半年才正式开始。虽然风险颇高,但是由于躲过了各路的税收,因此依然是暴利。   没想到父亲竟然在这事情上,将这个秘密抖露了出来——不,这应该是大伯的主意。   从海路走,确实是一招妙手。朝廷可没有成建制的海军,大海之上还是一片空白之地。只要把握好一头一尾两处,那便最是隐秘不过了。   粮食,我之前让父亲囤积了不少,兵器,自家的工坊就能打造,还都是些普通装备,只要不留下记号,自然很难查出来源。   船只运量大,几艘船只往来一趟,便差不多足够了。   “这般说来,陆迁这回是逃不了了……”我喃喃自语着。   “侯家谋划了数年的计划,又怎么可能让他逃脱?”赵峰的心情看上去很好——也是,陆迁一倒,不说宋求会不会受到牵连,赵家老爷子和赵峦自然是自此安然无恙,甚至可以说是有先见之明,直言敢谏,为国蒙冤受屈了。   “不过全部精力都在那事上面,我们一点儿小小的出格,根本不算什么的。”   望着他神采飞扬的模样,我张了张口,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扫兴的话来。   几个世家的老狐狸一起盘算无数次,家中海量智谋之士推算,自然比我这个连信息都掌握不全,完全靠猜的宅在深闺中的妇道人家思虑更加精深。   对吧?   我所能做的,也就只能帮他打扫些手尾,让他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只是……相公,您这次大索全城,可想好该怎么给知府,以及各世家一个交代?”于是,我岔开了话题。   “嗯……这个,还真没有,”赵峰挠了挠头,似乎满不在乎,又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当时着急上火,生怕那些老鼠跑掉了,为夫也没想太多,大不了就说是替你报仇,下不为例呗。”   “……”   这个确实是个借口,拿出来说说也无妨,只是,这么肆无忌惮地来上一回,自此之后,那其他家族可就有话要说了。   还是得要拿些东西堵住他们的嘴才行。   “既然如此,相公可否那些笔墨来?”我思索了片刻,抬头看着赵峰。   “茗儿你有法子?”赵峰也不是傻子,立刻眼前一亮,反应过来。   “嗯,”我轻轻点头,“只是妾身身子虚弱,还得麻烦相公了。”   “不麻烦,不麻烦……”   乐呵呵地说着,不一会儿,他便拿来了笔墨,床边摊开了一张白纸。   “陈府,宋生。”我樱唇轻吐,念出了一个的名字。   “这是……”赵峰正要提笔,然后便是愣了愣。   我没管它,继续念着,一口气念出了将近三十来个名字,方才闭口,喘了两口气歇着。   赵峰将笔放下,看了看纸上张牙舞爪的字迹,又扭头看着我,似乎是要我给他个解释。   “这是异闻司在城中各世家中安插的细作。前回二伯送来名册的时候,相公你不在家,妾身便只解决了藏在外围的一部分,这些细作并没有去动。”我面上微红,没去看他,眼神飘忽不定,有些躲躲闪闪的,“妾身也不知道经过几次打草惊蛇,如今还留下多少,反正相公就当着是此次搜罗出来的名册,拿去给他们做个交代便是了。”   这样一来,这一回大索全城,帮他们挖出细作,反而要那些世家来承情了。   毕竟,没有哪一个家族喜欢被人暗地里盯着的。   “茗儿你倒真是有心了……”   赵峰嘴角微哂,拿起墨迹未干的纸张吹了吹,丢到了一边,低下头,一只手伸出,托起了我的下巴,逼着我和他对视,“只是……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好吧,虽然之前已经想到要付出些代价,比如色相之类的,然而看着他那闪烁着危险光芒的眼睛,我依然觉得嗓子有些发干,咽了咽口水:“妾……妾身这事儿没觉得有多重要,因……因此此也没和相公说……”   好吧,我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嗯哼?”   “妾……妾身错了,妾身愿意受罚!妾身身子好了,一定好好服侍相公!”   “那么,还有没有什么没说的了?”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的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   “真的?”赵峰的眼光依然有着疑惑。   “真的!”我的声音已经带上点了颤音。   “那——”赵峰的话音拖得长长的,好半晌才落下来,“为夫就暂且相信了。”   我的心一松,然后便听他又开口:“可是——”   心一下子又悬了起来。   我抬头,分明看见了他脸上那仿佛猫戏老鼠的那种神色:“可是,如果下次再被为夫发现了呢?”   “妾身……妾身……”   总不能一句自己愿意受罚说到底吧?   脑子正在拼命转着,就已经听他凑到了耳边,低声说着:“这样吧,你瞒上一次,就给为夫生个娃,让为夫算算,到今天为止,你瞒了为夫几次了?”   “呃……”   我顿时傻了眼——不是说好了下次的呢,怎么又开始翻旧账了? 第190章 好转   关外的暮春,连续多日的晴朗天气,寒气已经渐渐消散,早晨明媚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仿佛这具在屋中闷得有些发霉的僵硬身体,都重新苏醒了过来。   花园里边,冬日里瑟瑟发抖的枯枝,已经重新吐出了新芽,嫩绿嫩绿的,如烟如雾,土壤中,砖缝里,假山石下,顽强的野草也都探出了脑袋,中间间或点缀着几朵或红或紫的野花。几只蝴蝶颤抖着振翅,在初绽的花蕊之间流连。   我懒洋洋地坐在院子中,听着碧荷叽叽喳喳地说着一些近日里府中的八卦消息。紫菱在旁边听着,时不时地插上两句。   自从清明过去,已经有不少天了。   这两个丫头都被放了出来,毕竟跟得久了,还是她们使唤得顺手。用陌生人,总觉得有些别扭,心里也着实不太放心。   这次受袭后,我受到的待遇还挺高的。除了赵峰每日里得了空都陪在身边,连老太太都来看了好几次,府中上下的女眷,也跟着过来看过了。   一些有着心思的,还来了好几趟,说是要陪我说话解闷。   柳氏倒是没有来,只是不咸不淡地着人送了份礼物,然后那礼物就被赵峰给拿走了,不知道丢给了谁。   各种滋补的汤药,人参、黄芪、黄精等等,一日都没有停过,赵峰那货还硬逼着我每日里鱼肉不断。   由于害喜的症状已经逐渐消失了,这些时日,我每日里都被他塞了一肚子,哪怕有着小黑屋帮着消食,我依然觉得自己身子上的赘肉多了一些。   大概也是因此,这些时日,孔大夫来过两趟,上一趟还说着让我卧床静养,补充元气之类的话,昨日里过来,就变成了惊讶我的恢复速度,把完脉后,便宣布我已经可以下床来走动走动,以疏通血脉,活络筋骨了。   于是,今日我终于不用被赵峰那货给压着躺在床上,可以在紫菱和碧荷搀扶下,到院子里面来晒晒太阳。   也不知道是不是补品吃多了的缘由,养在床上的这几天还不觉得,等到真的下了床,才发觉,自己原来有些显怀了。   小腹已经开始有些膨了起来,行走之间,除了有些疲惫,更多了些臃肿之感,或许是久不下床,也或许是因为重心有些变化,总之行走坐卧,各种不得劲。就连偶尔的弯腰,都得小心翼翼的。   梳洗一番后,我对自己这些时日的变化,终于有些了了解。   头发变得浓密了不少,面色也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红润,甚至皮肤的细腻柔软,还比前些日子好上了不少。   而随着怀孕月份逐渐增加的缘故,眉眼之间越发的长开了,随着身子的愈发丰腴绵软,原本还有些依稀可辨的清丽少女影子,已经几近淡若无痕。   如今的自己,已经完全是一副娴静淑雅,风姿绰约、温柔端庄的世家妇人的模样了。   这是我刚刚久违地在梳妆台前见到的景象——父亲已经知晓了我的遭遇,然而因为正忙于诸般事务,没法抽身过来,因此只是写了封家信,聊作慰问,顺带着着人将家中所藏的另一面玻璃镜子给送了过来。   刚刚起床梳洗的时候,看着熟悉的玻璃镜子,我没什么心理阴影,紫菱倒很是紧张,直到将头发梳完,扶着我走了出来,才松了口气。   这也怪不得她,实在是之前的那件事情给她留下的阴影实在太重了。   那日见到我的时候,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   对了,说起来,那面铜镜被那李道士拿走了,到如今还没有给我回个结论呢。   想起这个,我抬头望了望日头已经接近中天,便打断了碧荷的话:“快中午了,碧荷,去看看相公何时回来?”   “是,夫人!”碧荷清脆地应了声,出了门去。   “紫菱,最近和阿玉可有消息通传?”   见碧荷出了门,我微微侧头问道。   这些时日以来,我一直卧床静养,由于孔老头说了句“夫人精血枯竭,须卧床静养,不宜思虑太重”,给赵峰出了主意后的第二日,他便不再和我说相关的事情了,说是要等我身子好了再说。   每日里陪我得时候,尽是和我讲些逸闻笑话之类,说是让我心情开朗,不过依照我的感觉,那些笑话都挺冷的。只能尴尬地笑上两声,至少让他面子上过得去。   为了迎合他,我便连阿玉和李福都没有召唤,省得让他看见了不满,只是让紫菱帮着通传一些重要的消息。   “回夫人,有的。”紫菱欠了欠身,“据他说,近日里,各家似乎都不太安静,城外乱葬岗中新埋了不少人。甚至,连府衙里的一个师爷,都无端得了急病死了。”   “但是知府那边却没有什么说法,因此有些不安,特意让奴婢知会夫人一声。”   这是在动手清理自家的不安因素了。   我默默地想着——既然赵峰的人情已经送出,那擅动厢兵,全城大索的粗暴动作,便自然成了动若雷霆的绝妙突袭,不愧是少年名将。   这场在关内足以引起轩然大波的行动,各家当会很有默契地按下去。   “这事我已经知晓了,且让他安心便是,不会牵连到咱们的,”我随口吩咐道,“对了,让他和李福说一声,近日多和鲁省那边回来的伙计走动走动,看看是否有什么动静。”   “是!”紫菱应了一声。   既然说起了即将迎来大乱的鲁省,我便想起了自己这边,被赵峰清理了一番,应该已经好了很多,但是,依然还有些隐患。   “对了,那朝霞,可发现了踪迹?”   “回夫人,尚未有所发现,”紫菱的语气难得的有些恨意,还带着些不甘,“那女人实在太过狡诈,自那日显了一回踪迹后,便再也没有现身,阿玉已经将人都撒了出去,却仍然没有任何发现。”   “那便这样吧。”我抬手摆了摆,“不用将精力都放在这边,还是将人收回来,然后去乡中,帮我先摸一摸黄天道的势力。”   朝霞的惊鸿一现,让我心中隐隐有些疑惑——我总觉得,她此番现身,似乎就是想着让我们将目光集中到异闻司的身上,甚至,连那停留的几个联络点,都像是刻意暴露出来的一样。   倘若真是如此,便有些让人玩味了。   当然,随着赵峰的搂草打兔子,连着黄天道的核心给一锅端了,这另一个嫌疑也基本可以排除。   只是……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高层是一回事,那些被教义联系起来的底层,本身也是一股有着足够规模的力量。   必须得先探探底了。 第191章 吃醋   “对了,清妙观中情况如何?”   见紫菱应了下来。我抬起手,揉了揉眉心——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太杂,虽然赵峰用蛮横的暴力解决了大多数制造麻烦的人,然而有些事情,终究还是无法用暴力来解决的。   “清妙观三日前已经封观了,”紫菱说道,“卫道长接下了祈雨的事宜,正在闭关清修,持戒净体,准备祈雨大典。”   “祈雨?”   我有些愕然,抬头看着头顶那明晃晃的太阳,恍然醒悟——这在我眼中十分明艳灿烂的太阳,已经挂在天空中接近小半年了。   冬日里还好说,本来就种不了庄稼,可都到了这个时候,若是再不下雨,明年的收成,就不要指望了。   城外的庄子上,此时大概已经有些骚动不安了。   尤其是之前春祭之时,乡中还有今年灾年的传言,被知府硬生生地给压下去了。可是如今看来,这流言岂不是就要应验了?   到时候,这对朝廷的威信,可会是一场相当大的打击。   这年头又没有人工降雨,在众人心目中拥有大法力的清妙观的道长,便成了唯一的指望。   只是……这种改变天象的法术,可不是那么好施展的。我心中对卫小道士有些担忧。   正想着要不要着人去问上一问,是否需要赵府的支持,便见一阵有些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我侧头看去,只见碧荷一脸纠结地走进了院子。   这可真是有些稀罕——我和紫菱看着她那张纠成了一团的脸蛋,有些好奇。   “夫人,不好了——”碧荷一进来,就冲着我嚷道,“二爷要带两个小娘子回来了!”   “……”   我眨了眨眼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一跺脚,似乎有些发急,“真的,奴婢听好些人讲,今早有两顶粉红色的小轿抬进了二爷的府衙。”   呃,这个……还真是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胸口忽的有些发闷,我面上却不动声色:“急什么?不过是些流言罢了。怎么这么毛毛躁躁的?”   “可是……”碧荷还要再说什么,旁边的紫菱扯了扯她的袖子,给她递了个眼色。   碧荷闭上了嘴巴。   等了一会儿,见我不说话,紫菱上前问道:“夫人,要不……奴婢再出去问问?”   “不……”我刚想要阻止,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句,“嗯,你去看看情况吧。”   紫菱躬身行了个礼,匆匆出了院门。   我没有说话,只是往后仰着身子,靠在椅子上,视线漫无目的地漂移着,一时间只觉得连吹过的风都变得躁动了很多,有些吵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短短的一炷香时间,却仿佛过了很久。   终于听到了紫菱有些迟疑的脚步声。   声音停在了我的身边。   “说吧!”等了片刻,没听见紫菱出声,我心里微沉,终于开了口。   “……回夫人,”紫菱的声音有些迟疑,“奴婢着人去打听了,确有此事。听说那是一对同胞姐妹,是叶家送来的。在府衙待了半个时辰,随后便被送到外面的宅子去了。”   叶家……而且没有直接打发回去,而是送到了其他宅子……   是确实没有什么,还是怕我生气,所以特意安置在外边,又或者……   一时间,我没有开口,有些心烦意乱地手指敲打着扶手,   “夫人,咱们……”碧荷这丫头还是沉不住气,想要开口。   “具体实情如何,待会儿相公回来,我自会去询问一二。”我径直打断了她的话,“更何况,就算相公要纳偏房也没什么,我当然是同意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的语气稍稍严厉了些,瞥了她一眼。   这丫头终于闭上了嘴巴。   我伸手拿起本刚刚看过的书册,试图排解一下心中的烦乱,可是视线所及之处,之前明明读得津津有味的文字,如今连一个字都不认识了。   有些无力地丢下了书卷,仰头着没有一丝云朵的湛蓝天空。   阳光刺得眼睛有些痛,让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哪怕明明知道多半不是真的,应该有着其他的缘由,然而,就这一点儿的风言风语,都让我觉得如此的难受。   原来,自己也已经变成这幅模样了吗?   自己之前明明还是想着给他纳妾的,而且,也做好了和其他女人相处的准备。   可是事到如今……   是怀孕带来的影响,还是……   一直胡思乱想着,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赵峰终于回了府。   饭菜已经布好,我坐在桌边,碧荷和紫菱两个丫头站在身后,似乎一如往常,只是气氛稍稍有些怪异。   不过赵峰进来的时候,却丝毫没意识到这一点。   我调息了几下,努力地压抑住了自己的心情,做出想要站起身迎接的姿势,却见他紧走了两步,手熟稔地压在了我的瘦削肩头,阻止了我的动作,一副关切的模样:“茗儿你不在床上歇着,怎么起来了?”   我心里略微好受了些,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在床上待得久了,有些闷,正巧昨日里孔大夫说了要多走走的,便起来坐一坐。”   “那可不能坐久了,还是得多歇一歇。”   “恩……妾身晓得了。”我点头应了声,然后张了张口,说出的却是,“对了,那面铜镜,李道长可有什么发现?”   心中有些懊恼,明明想着直接问那对姐妹的事情的。   “这个为夫倒是不太清楚,下午见着了问一问吧。”   赵峰随口说了句,然后回过神来,又责备道:“你怎么又管起这些事情来了?不是让你少费神了吗?”   “可是妾身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总是躺着也很无聊的。”   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安心宅在房中的生活,我不想再过下去了。   我可以接受自己限于身份,无法直接操控,只能通过吹枕头风来影响外面的世界,但是却无法忍受自己对外界一无所知,甚至连自家认定了的丈夫在外面接触了其他女人都毫不知情。   “没什么大碍?”赵峰用有些怀疑的眼光地看着我,“孔大夫可是说你伤了神的,那可不容易好。你上次作诗伤了神,将养了好久的。”   那个孔老头,就是多事。   “真的!”我赶紧说道,“妾身感觉很好,真的没事了,诗也能作,书也能写的。”   “真的?”赵峰眼睛骨碌一转,“那你现在就作首诗给为夫听听?”   恩,这个简单。   思索片刻,我正要随便背上一首,就听他继续补充道:“……就以这筷子为题。”   “……”   这货是打算给我出难题,继续把我压在床上?   还是说……不想让我知道外面的情况,好方便他……   我看他促狭的模样,心中正泛着嘀咕,就听他开始屈起了手指:“十,九……”   这是还打算限时了?   “二,一!”   这货一脸的坏笑,“夫人可作出来了?若是做不出来——”   听他拉长了声调,明明知道不太可能,可是心中某个小小的声音却告诉自己,他说不定是在想着借着机会继续控制着自己的消息渠道,不让自己知道他在外养着两个小的。   “两个小的,有两个小的……”   心头无名火起,鬼使神差地,我直接就张口念道:   “两个娘子小身材,   捏着腰儿脚便开。   若要尝中滋味好,   除非伸出舌头来。”   说完了,我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啥,嘴唇微张,然后,头瞬间低了下来,脸上顿时变得火热。   旁边的紫菱和碧荷也张大了嘴巴。   至于赵峰,则是愣了一下后,听明白了这诗的意思,忽的爆出一阵狂笑。   “噗……哈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我银牙紧咬,暗暗伸手,要在他身上掐上一把,却发觉,自己根本掐不动这货的皮肉。   “哈哈哈哈……好诗,真的好诗,”赵峰笑得直打跌,“哈哈哈哈,真,真看不出来,茗儿竟然还有这一面……哈哈哈哈……太,太有意思……哈哈哈……”   我气得扭过头去,不看他了。   “我说今天这菜的酸味儿怎么这么大呢……嘿嘿……”过了一会儿,大概是笑够了,赵峰伸手一勾,强行将我搂进怀里,低下头在我别过去的耳边轻轻吹气,“怎么,吃醋了?”   “别,有人看着呢。”我想要挣开。   “嘿嘿,你的婢女可有眼力劲了。”赵峰嘿嘿笑着,“哪儿像你,尽顾着吃醋的?”   我勉强扭头看去,只见紫菱已经拉着碧荷出了门,还很贴心地把门给带上了。   这丫头……   “哼!”   我鼻子里面发出了一个音节,继续不看他。   “看到你吃醋的模样,为夫这冤屈就没有白受,”这货凑到我的耳边,低声说着,然后突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我的耳垂。   湿漉漉的温热感觉,让我身子猛地一颤。   “唔……这酸溜溜的滋味,为夫算是尝到了。”赵峰发出了如同品尝到了什么美味佳肴一般的陶醉声音,“果然要伸出舌头才能品尝,真是人间极乐……”   “你——”   这货越来越不上道了,我羞红了脸蛋,对他怒目而视。   “好了好了,”赵峰大概见我是真的气极了,终于不再取笑我,而是轻轻拍着我的背,“你又不是不知道,为夫这些时日修炼秘法,要固守精元的,有什么飞醋好吃的?”   “都是你自己说的,妾身哪儿知道你是不是在骗人。”   道理其实都明白,然而我却始终过不了那个坎儿,只能继续嘴硬,“你一贯喜欢糊弄我的。”   “为夫什么时候糊弄你了?”   赵峰一脸的无辜。   “每次你都说下不为例……”想起他每每轻薄无状的态度,我就来气。   “啊,那个啊……”这货打了两个哈哈,很干脆地转移了话题,“那两个丫头是叶家送来的,说是代侯家送的礼物。”   “侯家?他们怎么……”明明知道他是在转移我的注意力,然而我还是上了勾——总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智商有点儿不对劲,莫非是真的伤了神?   “左右不过是拉拢罢了,”赵峰一副不屑的语气,“送礼就送礼,还让叶家代送,一点儿诚意都没有。”   “可你还是收下来了。”   我的语气似乎还有点儿幽怨。   “啵!”的一声,又是一口香在了我的脸颊上。   “茗儿这幅吃醋的模样,为夫最喜欢了!”这货一副喜滋滋的样子。   看着他那有些孩子气的表情,我的气也消了不少。   “先说好了,若是相公真的想着收进来,妾身也不会不许。只是会帮着好好管教的,到时候相公可别心疼。”   “你瞎说什么呢!”   赵峰一下子抬起了手,我吓得一缩脖子,然后只见那手掌轻轻落下,最后食指在我额头上一弹,“该罚!都这个时候了,还信不过为夫吗?”   我捂着额头,嘴巴里嘟囔着:“谁让你把她们收下来,还送到外面宅子去了!”   “哦——原来茗儿你是为这个啊!”   赵峰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看上去又好气又好笑,“那宅子是为夫借给梅先生暂住的。梅先生之前一直在同知那儿借住,如今在为夫手下做事,不好继续寄人篱下,为夫便先将那宅子收拾了出来,给他住着。”   “至于那两个小娘,为夫见梅先生妻子早亡,身边一直没人照应,便干脆将她们赠给他了,好歹让他先有个家室,不要整日里形单影只的。”   “呃……”   我眨了眨眼睛,抬起头,看着他那副光明正大的模样——得,敢情自己白白操心了半天,就是这么个情况?   “妾……妾身……”   我脸上愈发地热了,原本不错的口才,一下子变得结巴了起来。   正想着该怎么道歉,这货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猛地低头。   温热的唇瓣又贴在了一起,熟悉的气息充斥了鼻腔。   “唔……”   过了好了一会儿,嘴唇才分开,我气喘吁吁的,身子软倒在了他的怀里。   “茗儿,你说你该不该受罚?”这货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眼睛却眯着,继续盯着我看。   “该……”   咽了咽口水,我弱弱地说道。   “那该怎么罚?”   “听……听相公的……”我的声音细微得几乎不可闻。   “那——”   赵峰得意地拉长了语调,“那便先欠着吧,等你生了娃之后再还。”   “嗯……”   好吧,反正债多了不愁,我也不想计算按他的说法,自己欠他多少了,只能低下头,嗯了一声。   “不过啊……”   忽的,他的手臂收紧,将我紧紧地搂着。   “相公你……”   我有些喘不过起来。   他却依然搂着,低下头,在我耳边喃喃道:“你会吃这么大的醋,为夫真的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吃醋吗?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的头搁在他的肩上,嘴角微微勾起——自从决定放纵的那一天起,自己的心里,就已经被他给填满了吧? 第192章 细思   两人又温存了好一会儿,赵峰才松开了胳膊。   我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鬓发已经有些乱了,衣领也有些开。   我稍稍整理了一番,脸上一片火热,就这么讷讷地坐着,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赵峰砸吧着嘴巴,坐回了桌前,给我碗里夹了一大块肉:“来,赶紧吃,不然都凉了。”   “嗯……”   我小声地应了一声,低下头,就这么有些呆愣愣地扒拉着饭菜。   他夹多少,我吃多少。   过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只觉得胃里面已经塞满了鱼肉之类,直腻得慌。   我抬起头,看着赵峰那张充满了古怪笑意的脸,气得直哼哼,抬脚就在他的靴子上狠狠碾了一下。   明明硬邦邦的,根本没踩动,可这货脸上却做出一副夸张的痛苦表情,知道他是在哄我,不过我的心情还是好了很多。   当然,放过他,那是不可能的。   “那两个小娘子可好看吗?”   我眨了眨眼睛,冷不丁地问道。   “一点儿都没意思,太瘦太小了,比茗儿差得远。”这货一点儿都不傻,在这方面精明似鬼,一边狼吞虎咽地清理着桌上的菜肴,一边竟然还能分心回答问题。   “那真是太可惜了。竟然让梅先生独享那齐人之福,”我嘻嘻笑着,“相公你就一点儿遗憾都没有?妾身现在身子不便,有个小娘子在房里服侍着,相公也可以……哎呦!”   我正说得得意,却不防这货喝着汤,竟然还能腾出手来给我一个爆栗。   “刚刚是哪个吃那么大的飞醋的?”一口汤下肚, 赵峰斜睨了我一眼,“你皮又痒了是不?还想再多点儿惩罚?”   “呃……”   想起那些羞人的场面,我缩了缩脖子,没敢继续撩拨他。只得安静下来看着他的“光盘行动”。   心跳慢了下来,激情渐渐退潮,随着被荷尔蒙烧得热乎乎的脑子慢慢冷却下来,理智终于回归了。   “侯家肯让叶家一次舍出一对姐妹花来,看来还是很重视相公的,”某个念头升起,我摆出一副正经谈事情的模样,“可惜还是端着架子,有些不上不下。”   “真有心的,送两本武道秘籍来,倒还差不多。”赵峰将最后一点儿米饭倒进了嘴里,冷哼一声。   “那可起不到美人计的作用了,”我轻笑一声,“若是相公乃是贪花好色之人,将这对姐妹接了下来,而妾身又小心眼了点,咱们赵李两家的关系,可就又要横生波折了。”   赵峰脸色古怪:“所以为夫这算是歪打正着了?”   “如今想来,这侯家行事,一直暗暗藏着拆散咱们两家的联手之势,”我细细推敲,越想越觉得有些道理,“上回十六叔爷让相公上弹章亦是如此,此次送女亦是如此。相公,妾身以为,咱们还是得谨慎些。”   “茗儿是说……”   “妾身以为,还是得尽快联系京城,只待鲁省发动,便让老爷尽快动用力量,将罪名洗脱,同时将大兄给捞出来,”我思忖着,慢慢说着自己的想法,“那时候老爷动了,侯家总不至于干看着,必然要卷进来,趁着奸相自顾不不暇的当儿,将好处先拿到手,省得夜长梦多!”   赵峰停了下来,摸了摸下巴,有些犹豫:“只是这样一来,事后论功……”   “事后?”   我抬起头,认真的看着他,“真到了事后,可就由不得咱们说了算了。”   “……”赵峰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有着‘坐怀不乱’在前,妾身对侯家的信誉,可真的不敢相信。”我摇摇头,叹了口气,“尤其咱么还是关外边鄙之地,若非今次要借重咱们,大概连看都不会看上一眼。”   所谓‘坐怀不乱’,乃是一桩“美谈”。   据说侯家公子某日微服出行,路遇一位豪商的爱妾。那爱妾女昌户出身,乃水性杨花之辈,见得侯家公子才貌不凡,便百般引诱,甚至坐于他的怀中,试图勾引,侯家公子却毫不动容,还厉声斥责此妇品性不端,不守妇道;那爱妾惭惭而退,事后羞恼之下,自缢而死。   本来此时就此罢了,也算是成就了侯家公子的美名。可那豪商却是个不晓事的,对这爱妾用情颇深,仗着自己父亲当年“禁锢”之祸时,出钱救过一些士林中人,不念着侯家公子教导之恩,竟然造谣生事,企图败坏侯家公子名声,初时侯家念着他父亲的旧情,对此不予理睬,只是后来那风言风语愈发的激烈,那家主有些不耐,便在某次文会上说了一句:“最近的风儿有些太过喧嚣”。   一月之后,那偌大的豪商之家便就此败了,豪商携子投水而死,姐妹妻妾乃至女儿,或被被债主拉走抵债,或被卖入青楼,自此沦落风尘,惨不堪言。   “‘坐怀不乱’?嘿嘿,好一个‘坐怀不乱’!”   我只是顺口一提,却不防赵峰竟然反应极为激烈,咬着牙关,嘿嘿冷笑。   莫非……触到了他的某个心事?   我心中想着,面上却不动声色。任凭他发泄怒气。   过了片刻,他才恢复了过来。   “茗儿,那个……为夫……”他看着我,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有些难以启齿。   “嗯,既然相公不方便说,妾身也就不打听了。”   我笑着宽慰道——说不定涉及什么机密或者家中隐私,我对此也不是特别在意。   “茗儿,不是为夫故意瞒着,只是……”   他似乎还有些愧疚。   “那太好了,便算扯平了?”我故意做出一副庆幸的模样,打断了他的话,“相公之前记下的那些惩罚,可就一笔勾销了哦!”   “……”   赵峰定定的看着我,过了几个呼吸,忽的展颜一笑,“那就一笔勾销了吧。”   看着他的模样,我抿着嘴,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茗儿啊……”   一起笑了一会儿,赵峰停了下来,收敛了笑容,正容对我说道:“既然如此,那李伯父那边……”   “……”   我沉默了片刻,最后摇摇头,叹了口气:“大伯久经宦海,定然有自己的想法。更何况,终究是一顶清凉伞,大伯的毕生之愿,不是一两句推测,便可以轻易说动的。”   “一顶清凉伞啊……”   赵峰也沉默了下来,最后感叹了一句,不再说话了。 第193章 粮价   身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将我从睡梦中唤醒。   感觉到一直靠着的那个热乎乎的厚实胸膛已经消失,迷迷糊糊地,我下意识伸手往旁边摸去。然后才反应过来,那边已经空了。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   春分过后,天亮得愈发的早了,明明应该刚过四更,外面已经有些蒙蒙亮光。扭过头,借着微弱的晨曦,睡眼惺忪的我见到赵峰已经起身了。   对了,今天是祈雨大典的日子,他作为府中武官之首,确实需要早起去祭台那边布置,以护卫安全,维持秩序,免得再出现立春祭典上的篓子。   揉了揉眼睛,我打了个哈欠,侧过身子,用手撑着床,小心翼翼地试图坐起身,帮他整理行头。   赵峰赶忙凑了过来,抬手将我压回了床上:“起这么早做甚?祭典还早呢。”   “可是相公你……”   “为夫自己来就好了,实在不行,还有两个丫头呢。乖,再睡一会儿。”赵峰俯下身,亲了一下额头。   “哦……”   我很乖觉地躺了回去。   确实很困,我又打了个哈欠——怀孕的这些日子以来,我是愈发的嗜睡了,加上这些天调理身体,每天都起得晚,一时间早起,着实有些不太适应。   眯着眼睛看着两个丫头进来,轻手轻脚地帮他换好了衣服,然后出了门,我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算算时间,应该过了五更天,我懒洋洋地唤了紫菱和碧荷,帮着我起身洗漱。   坐在梳妆镜前,我特意让紫菱帮我上了点儿淡妆,看上去庄重些。   毕竟我也要去祭典现场观礼的。   自从醒来后,靠着每日里没停过的补品,以及小黑屋和“蛇吞龟藏功”,我恢复得相当快,不仅已经能够行动自如,如今更是已经开始恢复性做些“五兽戏”的静功了。   靠着这个,前两日在我软磨硬泡之下,赵峰终于同意了我在卫小道长祈雨的那天,去旁边观礼。   当然,得坐马车,不能离人群太近,且只能掀开帘子看看,全程都不准出车厢吹风。   这个要求有点儿苛刻,不过也是担心我,因此我也就点头答应了。   毕竟,我穿越过来的这些年,关外即便称不上风调雨顺,但也没有遭过什么大灾大难,这种正儿八经的道门仪轨,我还是第一次见,确实相当好奇。   所谓“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乃是道家的有名神通,虽然如今灵机倾颓,“撒豆成兵”之法在兵家秘术,军道阵势面前已经成了笑话,血气杀意一冲便会现回原形,几乎断了传承,但是“呼风唤雨”的法门,用来做做人工降雨、缓解旱情,还是相当有用的。   用完早膳,我去老太太那边请了安,聊了一些育儿经,又做了一套“五兽戏”疏松筋骨,然后才慢悠悠地出了门。   此时天气暖和了,街上的行人,比之前些时日也多了不少。马车走得不算快。行于闹市之中,叫卖声、嚷嚷声、车马声纷纷传了进来。   有些时日没有出门,一直闷在府中,此时隔着帘幔,听着外边喧嚣嘈杂,一时间竟觉得有些亲切。   “三等糙米,一百五十文一斗!”   忽然,一个有些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然后,我刚刚抬起的手一顿,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这个价钱……   “停!”   我让车夫将车停到了路边,然后掀开了帘子,只见一间米行的掌柜在门口大声吆喝着,旁边用红漆涂抹了标着价钱的木牌,挂在相当醒目的位置。   在晴朗的阳光下,泛着看着有些刺眼的红色。   下边聚拢了一群男女老少。   “怎么又涨了?”   “前两日还一百三十文的!”   “这些黑心贼!”   “呸!奸商!”   一众人等纷纷叫骂不休,但最终,却也只能一边摇头抱怨着,一边无奈地走进了粮铺。   出来的时候,手中挎着的篮子,都只装了个半满。   一朝脱出樊笼的好心情,顿时就没了。   往年虽然这种时候,粮价会涨上一些,但顶了天也就一百文左右——李家也做粮食生意,我自然并不陌生。这时候可还早呢,关外还没到青黄不接的时候,怎么一下子翻了一半上去了?   “紫菱,这粮价,什么时候开始涨的?”我侧过头,去问旁边跟着的丫头。   “这个……奴婢不知……”   紫菱张了张口,却答不出来,只得躬身请罪——也是,她算是大丫鬟了,自小跟着我长大的,没怎么受过苦,平日里都是在赵府吃住,又哪儿会注意这个?   阿玉应该会知道,可是这些日子都没见过,也没想着打听这方面的事儿。   “夫人,涨了有大半个月了。”这个时候,外面马夫的声音传了进来,“都是给这老天爷给闹的。”   “哦?到底是什么情况?”我挑了挑眉,声音抬高了一些。   “回夫人,开春的时候,外边就开始传今年怕是要闹灾荒,当时粮食就有些涨了,也就是知府老爷传召了一次,有辟了谣,才跌下去的。可到了这些时日,眼见着春播的日子都快过了,可老天爷还没下雨,这人心惶惶的,粮价也就再也压不住了。上个月涨到了九十文一斗,后来甚至两三天就一个价,我家婆娘天天在家里抱怨,再过下去,这米都快吃不起了!”   马夫也有些哀叹。   赵府给下人的月钱并不算少,至少在定北府中,比许多做工的人家宽裕多了,连他都开始觉得粮价贵了……   也难怪知府急着请卫小道长开坛祈雨呢。   去年光景还行,收成不算差,这个时候,去年的存粮还远没到吃完的地步,更多的是粮商们在囤积惜售,等着看天色。   如果能来上一两场雨,等着春播种下,那至少可以暂时稳住。不至于这个时候就开始粮价暴涨。   毕竟,封建社会,农业为本。   粮价这玩意儿,乃是生活基本所需,和果蔬、肉类乃至零食日用多有联动,一者涨了,那其余的几乎是必然跟着上涨。   到时候……   对了,若是我没有猜错,鲁省如今,大概已经进入了下一个阶段了。 第194章 祈雨之前   马车在路边停了一会儿, 又继续前行了。   我仰头靠在软垫上,看着车厢的顶棚,静静地思考着。   在这个时节,占据了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口的乡野之中,存粮多半还有一些积存,没有到需要担心粮食是否足够的时候。   而所谓囤积居奇,大量储存粮食这种事情,也并不像某些人想象的那样,晒干了往屋子里面一堆就了事的。   粮食是种子,是活物,也会呼吸、也会产热,不提那些喜欢上下其手的老鼠——这在各家各户都不少见,执掌李家的时候,我就亲手处理过好几个这样的货色——单单是如何防潮、防霉、防鼠、防火等等,都是一项项相当有讲究的活计。哪怕是赵家、李家这种积攒多年经验的家族,亦或者是官府的粮仓,每年因为种种管理不善,所浪费的粮食,都不在少数。   更别提粮库的空间有限,需要逐渐发卖腾空,以便在将来入秋的时候应对大批新入库的秋粮了。   因此,在这个粮食储备尚可算充裕的时候开始惜售,抬高米价,更多的是各大家族及商户们是对今年秋收的预期罢了。   所谓的市场信心不足,不相信到了秋天能够收到足够的粮食。   这也是今日的祈雨典礼为何如此隆重的原因——若是能唤来一场及时而充沛的雨水,让春播能够顺利完成,米价定然会逐步下降。   民心自然也会稳固了下来。   毕竟,去年入库的新米,若是因为涨价的原因没卖出去,到了秋后,得了丰收,甚至只要收成尚可,那可就变成卖不出价钱的陈米了。   而反观东鲁行省,我简直可以想象到会发生什么。   去岁里,那巡抚陆迁为了完成宋求的施政纲领,强行推行了诸多改革之政,然而那些理论上听着挺好的法子,由于缺乏配套的监督人手,仅仅只依靠原本的那些官吏,走到下面,经过世家大户以及那些胥吏之手,却直接荒腔走板。   一通操作下来,原本强抑兼并、削弱豪强的政策,被随意摊派到了小民的身上。黔首们原本就很沉重的赋税劳役陡然加了近倍,而陆迁又是个善于表现出“强项”的,面对纷乱的民间、士林抗议,只视作世家大族们给的压力,坚决不肯退缩。涸泽而渔泽之下,民间原本就不多的积蓄,几乎被搜刮一空。   如今又遭逢大旱,春播不利——地处关内,东鲁的春播要比关外早上一些时日,此时已经过了时间——加上侯家在背后操控,煽风点火,各大世家囤积居奇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粮价上涨,平民吃不起粮,形成抢购风潮,然后继续疯涨,直到最后一部分贫民完全吃不起。   大概就是如今东鲁的现实。   倘若开仓放粮,求得赈济,确实可以平抑物价。然而这等大事乃是需要上报朝廷的,同时也意味着这年的考评基本与上等无缘,以陆迁的心性来看,怕是决计不肯的——就算要做,也得等其他省份开始上报,他跟在后面捡漏才可。   只是,侯家会允许他继续拖下去?   上边斗法,左右还是生民遭殃。我摇摇头,闭上了眼睛。   对于这些世代居于人上的大人物来说,所谓的平民百姓,不过是拿来随意拨弄的棋子罢了,又怎会在意自己随意一个计划,会带来多少人的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呢?   马车忽的停了下来。   我回过神,这才发现,外间的声音陡然大了许多。   掀开帘子王外边看去。只见马车已经到了城外,停在了一处清理出来的空地边缘。   空地中央,已是起了一座三丈的高台。   周围人山人海,四里八乡的人们都来了,而高台的下面,人群的正中,陈知府正领着一种文武官员肃穆而立,与周围的人声鼎沸看着有些不相称。   几十个衙役在人群中维持秩序,一队队士兵手持盾牌及棍棒,腰佩长刀,身穿铠甲,列队整齐,在一边虎视眈眈地看着,显然是要防着再有相互踩踏的事情发生。   人群中,两个青年似乎起了什么口角,刚动了手,便被一队士兵拖了出来,挥舞棍棒一顿痛揍。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周围挤着的乡民依然很多,不过顶了天也就骂骂咧咧的,谁也不敢再造次。   为了避开人群,马车停得有些远,不过凭借着敏锐的目力,我往高台上看去,还是能看见高台之上,已是用诸多珍贵物什,打造出了一个精密而庞大的阵法。而各处阵眼,俱有铭刻了风伯雨师、雷霆都司名号的金牌作为镇压。   知府此番算是下了血本了。   一众清妙观的道士,正在上面布置着些收尾的工作,而卫小道士,则身穿一身杏黄道袍,盘腿坐在高台正中央,闭目养神,等着吉时的到来。   虽然年轻了点,但看着已经有了些宋老道的仙风道骨的气质了。   我眯了眯眼睛,之前在鬼潮之时出现的那种能够探得诸般气机的视觉又再度浮现。   只见高台之上,以卫小道士为核心,一股轻灵无色的气机,正在有规律地缓缓壮大,不断积蓄着力量,似乎等待着某一刻的爆发。   我盯着那儿看了一会儿,将视线移向了人群之中——难得有这么个机会,聚在一起,远远地看着这些官员的底细。   那团浩大阳刚的明黄之气,是文官一列,借圣旨官印,以圣人之学承接龙脉之气,牧养万民,其中尤以当头的陈知府为重;而对面的武将行列,则是一道道泛着赤红光泽的血煞之气。   至于打头的赵峰,我一眼望去,只见一道有些刺眼的赤色血气冲天而起,如同烟雾一般笼罩于他的头顶上方,隐隐有了华盖的形状,霸道地将一切灵机、气息排斥于外。   “嘶……”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传说中的精气狼烟?   这货……武道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正吃惊着,却见他眉头一动,泛着灼灼精光的目光横扫过来,吓得我赶紧移开了视线。   心脏扑通扑通跳了两下,赵峰似乎没有发现什么,皱了皱眉,又扫视了两圈,才收回了目光。   我长呼出一口气,不敢再随意乱看,将注意力放回到了台上。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台上众道士已经完事,各自站立,压住阵脚。随后,只听得三通鼓响,场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哪怕是那些乡民们,也知道到了关键的时刻,人人屏息静气,生怕惊扰到台上的道士。   卫道长双眼睁开,自蒲团上起身,接过身边童子捧来的符箓及一口桃木剑,缓缓开始持咒舞剑,同时于阵法之上,行踏斗布罡之法。   我分明看到,那高台之上,伴随着卫道长脚下踩的禹步,沿着法阵的纹路,一道道灵光逐一亮起,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机逐渐升腾,直往天空而去。   天地间虽然倾颓,但仍可称浩大的灵机再度被拨动。   “风来!”   高台之上,法阵之中灵机大盛,伴随着卫道士的大声呵叱,一道黄纸符文无风自燃,代表着风伯的令牌闪烁了一下,一道轻灵气机冲天而起。   随即,一阵微风拂面而过,我便见到,场边的旗幡开始飘起。   风,真的来了。 第195章 雨落   数个呼吸之后,风越刮越大,马车的帘布被吹得簌簌作响,城外被连日的干旱烤得光秃秃的土壤,腾起了一层灰沙,迷人眼睛。   我抬手稍稍遮挡一二,眯眼仰头,只见那高台之上,卫道士连走数步,手中桃木剑疾舞,剑尖画出玄奥的纹路,又是望天一指。   “云聚!”   呵叱声中,另一张早已备好的黄符纸点燃,台上一股浩荡清气腾空,直入云霄,拨动天地灵机。   天空忽然暗了下来。   自鬼潮之后,一直挂在这天空的太阳,第一次被云朵遮去了身形。   随着高台之上卫小道士的步伐越来越快,手中桃木剑几乎如同疯魔了一般舞动着,天上的云层渐渐聚拢,越积越厚,眼见着往地面上压了下来。   云朵那原本洁白绵柔的质感也渐渐消失,伴随着越来越大的风,以及随之扬起,在天空中飞舞的沙尘,渐渐变得阴沉、暗淡。   回头看了看远方的城墙,那层乌云几近已经堆积下沉到了城头之上,俨然有了那份乌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   然而高台上的灵机法阵却依然犹有余力,在卫道长的踏步作法间,随着他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不急不缓地运作、收纳、调整,梳理着天地气机,使其不至于过度紊乱,影响后续的天象。   举重若轻,毫无滞涩之感。   单从这一点来看,这卫世靖是得了那宋老道的真传的。   我如此感叹着。   风,越刮越大,云,越积越厚。   我没有拉上帘子,而是在风中抽动鼻子,轻轻嗅了嗅。   在那漫天的土腥味中,开始隐隐夹杂起了一丝湿润的气息。   差不多到时候了。   此念一生,便见高台上,卫小道士右手持剑向天,左手掐诀,数张符纸迎风而燃。   “有请风伯显灵!”   “有请五雷都司展威!”   “有请雨师降临!“   连声疾呼之间,五雷都司、风伯雨师诸位神祇的牌位骤然放出莹莹之光,在昏暗的天际间,尤为亮眼。与此相应和的,天空中阴云翻滚,风吼阵阵,自云层的深处,隐隐传来了沉闷之声。   “轰!”   “咔嚓!”   忽的,一道银蛇般的电光划过天际,头顶之上,惊雷轰然炸响。   哒哒。   一滴微凉的雨滴自窗口飘了进来,落在了脸上。   啪啪   噼里啪啦。   车厢的顶棚传来了被雨滴敲打的声音。初时稀稀疏疏,到得后来,密密麻麻,连声不绝。   终于下雨了。   “下雨了!”   “雨来了!”   “雨来了!”   无数乡民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庆祝着这个好消息,丝毫不顾头顶上的雨滴正在哗啦啦地落下,将他们浇得湿透。   远远的,我看见知府大人,乃至赵峰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喜色。   我却没有丝毫的欣喜,甚至,眼帘低垂,心情反而极为沉重。   手脚冰凉,脸色都有些泛白。   我扭头看向正盘腿坐在台上打坐调息,身边两名童子撑伞为他遮雨的卫道士。   刚刚的那一场盛大法事,哪怕有着诸多珍惜之物布设的法阵作为辅助,依然确实相当损耗灵机。   我却并非担心这个——有着万全准备,他远比那日宋老道仓促之间凭借残缺法阵施法的损耗要小,甚至连脸色都没变过。   而是……   刚刚雷鸣电闪的那一刻,我不知怎的,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了天空之中。   然后,那特殊的视野之中,在惶惶然照亮天地的那一个刹那,便赫然映出了让人心胆俱裂的一幕场景。   乌云之后,正常的视线中,难以看见的无尽昏黄气息如同浊海一般弥漫于天空之上,浩淼无边,其中又不断翻滚出一团团烟气,往下延伸,仿佛伸出无数条触手,吞噬着那不断源源不断汇聚而来的乌云,试图阻遏降雨。   只是法阵连着请来了风伯雨师、五雷都司之力,与天地法理相合,乌云聚集之速远远超过了昏黄之气的吸纳之速,加上最后那卫道人的的灵机腾空而起,与云气勾连蕴化,最终方才汇聚成形,得以有雨落下。   然而,让人心头一寒的是,在卫道人的灵机与云气交融贯通的那一刻,我分明看见,眼见着事不可为,那探出的昏黄烟气骤然崩解,化为一缕一缕微不可查的细微之气,以翻滚无常的云气为遮掩,往卫道人的灵机之中渗透而去,随即便消失无踪!   毫不犹豫地,我运转起体内那一丝灵机,试图看得更加清楚一些。就在此刻,一种从未有过的绝大恐怖却骤然袭上心头。   不能看,不能听,不能感知,不,甚至在此刻,连想都不能想!   女人一贯灵敏的直觉疯狂地向我示警。   脑海中一片空白,心思急转之间,我手中掐诀,直接运起了宋老道所传授的呼吸法门。   无念无想,一念不生。   仿若死人一般在车厢中坐着。   那种邪恶、诡异,又掺杂着生死、轮回等等的气机,在周围一扫而过,随即便收了回去,似乎只是应激而动,并非刻意搜查。   又过了片刻,我才睁开眼睛。   手足酸软无力,脊背后生出一身白毛汗。   那种气息并不算极为强大,然而,那仅仅只是背后那个存在的冰山一角而已。惊鸿一瞥之下,所透露出来的那个“它”的轮廓,望之只觉得磅礴浩淼无边无际,仿佛充塞了整片天地——不,确切地说,那就是一片天!   与之相比,浩浩荡荡,试图淹没一切生灵的鬼潮,那传说中嗜血强悍,超越人类强者的顶级妖兽,乃至各类奇诡怪谲的鬼物,隐隐踏入了人身极限的赵峰,都仿佛茫茫大洋中的一朵浪花,无边瀚海中的一粒沙砾,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那是……天师?或者黄天道的教主张乙。   怎么可能?我撇了撇嘴——若是张乙有这份本事,别说还在百般筹划黄天道的事情,这整个天下,他想怎么**就怎么**,他想说扁的,就绝对不会是圆的。   只能是那一位,不,确切地说,是那一方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虽然让人难以置信,但是,也只有这个解释。   原来,所谓的黄天,并非黄天道所杜撰,或是借法术生出的幻境。   而是,确确实实存在于天地之间的实物。   邪魔,仙神,抑或者是,某方世界?   自远古之后,这些神话传说中的存在,在这末法之世,第一次出现于天地之间。 第196章 寻思   仅仅流传于神话传说中的存在重新现世。   乍一想到如此的可能,即便是一贯自认淡漠从容的自己,也不禁有些难以自持。   好在自己这段时日,也算经历了不少风波,妖魔鬼怪见了不少,还亲手干掉了一只,因此,反应过来后,稍稍运气吐纳,便将纷乱的心绪稳住了。   除了手脚依旧有些有些冰凉的。   “夫人……您是否有什么不适?”   大概是见到我的脸色不好看,紫菱在一旁忍不住小心的问道。   “嗯。这雨的寒气有些重。身子感觉不太爽利。咱们该看的都看完了,还是先回去吧,省得染了风寒。”   我随意找了个由头糊弄了过去,便吩咐车夫回府。   片刻之后,只听外面雨帘之中一声鞭响。马车调转了方向,慢慢往回驶去。临走之时,我从车窗被风吹开的帘布往外间看去。   官员们一个个匆匆赶往有顶棚的马车,以躲避头顶上的雨水,士兵们也在赵峰的指挥下,于雨中整齐列队,准备收兵回营。   而四里八乡的男女老少,则冒着骤雨,围着高台载歌载舞,欢呼雀跃,有些心情激动的,甚至丝毫不顾地上的泥水,在高台前跪下,向着高台连连叩首。   有了这场雨水,他们便有了活命的机会。   而高台之上,那卫小道士,如今的卫道长,依旧盘腿而坐,面容遮掩在油纸伞投下的阴影中,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回府的路上。 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软垫上,脑中不断的琢磨着。   之前受到的冲击太大,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如今静下心来细细思索。至少,这黄天的存在,从道庭的表现上来看,绝对是知晓的。譬如那宋老道。就应该了解个大概。   不然也不会那般郑重其事地提醒我,不要随意观读黄天道的经文,只能在道观或者有祖神庇护的家中才能翻阅。甚至,他很明确的告诉我,张乙得势,乃是依靠的一本“邪书”,还预言了黄天道今后必有刀兵加身之祸。   要知道,宋老道的法力道行虽然高深,但是那只是就关外而言,整个道庭汇集天下众道,天师都有数位,如宋老道这般的,再怎么说,都能超过十指之数才是。   然而,拥有如此力量的道庭,却对出身于道门叛逆的黄天道百般退缩,哪怕观庙被砸毁,也只是忍气吞声,从未有过报复的举止,对于“黄天”的存在,更是讳莫如深——这种行为,可真的耐人寻味。   是惧怕?   怎么可能?   要知道,如今这个灵机倾颓之世,天师的道行法力,已是巅峰,赵峰这等力量,几近人身极限,若是那“黄天”真有全盛时期那种翻天覆地的威能,早就亲自出手,也不至于还需要黄天道偷偷摸摸四处传道,汲取香火,染化信众了。   即便有着黄天道的帮助,能够掀动这种席卷天下的旱灾,然而怕也是已经到了极限——八成还是勉力为之,不然也不至于卫道士一场祈雨法术,便将那股看着层次很高的力量给突破了。   道门真的有心收拾,只消将这个消息放出去,即便皇帝与朝堂诸公、世家与寒门斗得再怎么激烈,也会齐心合力——虽然朝廷对道庭有着提防,然而千年以降,预言灾祸,占卜星象,道庭在这方面的信誉还是足够的。   一封檄旨拟就,政事堂大印一盖,天下禁绝,大将出动,兵马围剿,乃至请动冥土之中的龙庭鬼神助阵,都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情而已。   然而,直到如今,天下各省官府世家,竟然对此一无所知。一个个还真以为黄天道是个扶危济困、劝人向善的良善教派,即便有看出他们心怀异志的,也顶多认为与其他邪门歪道一般,想着骗财骗色罢了,看在他们能够安抚(麻痹)民众的份上,不得不捏着鼻子忍了。就连侯家这等世家之首,还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许多方面都有着合作。   甚至连各家的鬼神,都没有丝毫的警讯传来!   这般对消息的控制、对天机的封锁……真是让人细思极恐。   加上对赵峰幼年时候的点拨,宋老道突如其来的逝世……   “你们以苍生为棋,老道也被你们引入彀中……”   老道士临终前疯魔一般的话语忽然在脑中变得无比的明晰——宋老道沥尽心血,以天人五衰,不惜堕入幽冥鬼狱为代价,所看到的场景,究竟是什么?他又是怎么被引入彀中的?   而他又为什么,非得在那个时候,强行为我和赵峰订下天婚?甚至自言能够抓住遁去的一,掀了那些人的棋盘!   这中间的种种算计,着实让人头疼。   同时也令人心中压抑不安。   毕竟,道庭中的那些个天师,个个都是活了一大把年纪的,精通先天神算之术,布局谋子向来以十几二十年来计数,既然已经入了他们的局,想要破局,可并非那么容易的。   尤其是赵峰这货,他们在十余年前就埋下了伏笔,原本以为仅仅只是谋算龙脉,可如今看来,这棋局,可真是有够大气的。   不过……还是得先确定一二。   我手指轻轻敲着软垫,忽的开口,对紫菱吩咐道:“紫菱,待会儿回府后,你着人给李福带个口信,让他和父亲联络,动用李家商会的力量帮我大致查一查,关内这些时日内旱情不断,各地有多少道观行了祈雨大典?”   既然已经和赵峰摊开,对于这种事情,我也不需要再遮遮掩掩的,用什么密信了。   “是!”   虽然看上去对我的命令有些摸不着头脑,多年以来的习惯还是让她躬身领命。   “还有,过些时日,我要去清妙观上香,为孩儿祈福,顺带着感谢卫道长之前的救命之恩,你回去着人去清妙观问一问,什么时候方便。”   我轻轻抚摸着肚子。   卫小道士的状况,我也是要确认一二的——他和他背后的清妙观,是我对付黄天道的盟友,可不能就此折损了。   至少,不能让他调转枪头,在我不经意间,给我来上一枪。 第197章 参与   当我回到府中的时候,时间才刚刚到晌午。   头顶上的暴雨依旧哗啦啦地下着,看样子是要下个透彻了。这对缓解春旱也是一件好事。   我独自一人用完了午膳,躺回到了榻上。   虽然感觉很是困倦,但或许是早上受到的冲击有些大,脑中反反复复地想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   过了不知道多少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梦中不断地穿插着各种奇异诡谲的片段,时而自己在黑暗偏僻处嘟嘟囔囔地念着什么听不清的咒语,时而感觉到自己变成了什么怪物,被某个自己有些熟悉的身影砍杀,时而又梦见了自己化作了冤魂,要去索命,总而言之,尽是一派荒唐无稽的场景。   我明白这不是真的,有心想要挣脱,却一直难以醒来。   直到接近了傍晚,我才被一个声音从梦魇中硬生生拖了出来。   眼睛迷迷糊糊地睁开,赵峰那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眼前。   “相……相公……”我低低地叫了一声。   温热厚实的手掌压在我的额头上,莫名地让我有些心安。   “还好,没发热。”他嘀咕了一句,然后带着些责怪的语气训斥道,“说你身子没大好,让你不要出去,这不,又受了寒气吧?”   “哪儿有……”   我不满地说道,拨开了他的手掌。   赵峰低头,指头又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还说没有,刚刚紫菱喊了你老半天,都没醒过来,把为夫吓了一跳。”   “不过是困得有些狠罢了。”   撇了撇嘴,我下了逐客令,“妾身要换衣服了,相公请自便吧。”   “都老夫老妻了,看了那么多遍,有什么好避讳……”   赵峰嘴里嘟嘟囔囔的,见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才讪讪地退出了房中。   趁着紫菱她们还没进来的功夫,我又躲进了小黑屋。   刚刚的那场梦魇,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我依然有些心有余悸——要么是之前伤了神,要么,就是观睹到“那位”的时候,不小心沾染上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还是小心一些,尽早清理干净为妙。   幸好,对此我自有办法。   随着腹中小生命的生机越来越强,我进入“先天胎息”也越来越容易,这不,稍稍定下心来感受,便又沉入了那种状态之中。   等醒来的时候,全身又仿若清理一新,只觉得刚刚有些烦闷、疲惫,精力不济的状态,已经彻底地消失了。   精神饱满,一丝儿困倦的感觉都没有。   回到现实世界,我便自行起了身,让紫菱帮我仔细地打扮一番,才出了内屋。   赵峰没在外面等着。   我有些奇怪,看向碧荷:“相公呢?”   “回夫人,刚刚李福李掌柜送了封信过来,少爷便去了书房。”碧荷回道。   “嗯!我知道了。”我点了点头,转身便出了门。   所谓“骤雨不终日”,这个时候,被卫小道士作法唤来的雨已经停了,红灿灿的落日挂在西天,碧蓝的晴空之上拉起了一座七彩的虹桥,看着霎是美丽。   看起来,可真是祥瑞之兆呢。   我心中轻笑,呼吸着雨后清新了不少的空气,往书房走去。   这个时候李福已经走了,只剩下赵峰自己,一个人坐在书桌。   他的手中,正拿着一张纸,正在读着什么。   听到我推门的声音,他扭过头,眼前顿时一亮:“茗儿今日怎么……”   “哼……”我得意地瞟了他一眼,“刚刚还胡说什么妾身身子弱,出去一趟就受了寒气,相公此时再看看?”   这货愣了愣,居然还真装模作样地又仔细地看了看,还牵起我的手摸了摸,最后一本正经地说道:“嗯,是为夫刚刚看错了。”   不过那手,是紧紧地拽着,不肯松开了。   我低头看了看他的手,又看着他那若无其事的脸,磨了磨牙,最后还是放弃了。   随他了,沾点儿便宜就占便宜吧,只是有些好奇地问:“相公刚刚在读什么?”   “岳父刚刚送来消息,东鲁即将有变,让为夫尽早打算!”   “……”   粮食和武器都已经准备好,这件事情,眼见着是就要发生的,不过是或早或晚罢了,倒没有什么值得稀奇的。   该说的,我都和赵峰说了,怎么样具体操作,自有他和赵老爷子传信商量,我也并不会过多掺和。   唯一的问题是——父亲竟然会提前给赵峰透露消息,甚至还隐隐有着提点的意思暗藏其中。   这是……   和我有着同样的担心,想提前留个后路吗?   我暗自琢磨着——虽然我没有参与其中,但我还是知晓的,其实在年后,已经有一些颇为关键,却不怎么起眼的小工坊被搬到了定北府。哪怕其中有些工匠不太乐意离开省城,然而都是签了死契的,也只得过来了。   不过,这是好事。   我脸上不动声色,看着赵峰笑道:“这不是好事吗?趁着这个时候,眼见着公公与大兄就能平安解脱了。”   “茗儿说得不错,”赵峰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道,“还多亏了茗儿你的提点。京城那边,为夫的消息已经递过去了,就看父亲的想法了。”   只要依然还是那只求稳的老狐狸,赵老爷子应该会同意的。   如果他还没有如大伯和十六叔爷那般,被贪念冲昏脑袋的话——我如此想着。   “妾身不过是出个点子罢了,真正的安排,还是得看相公。”   依然是一如往常的谦虚。   赵峰低下头,定定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被他看得有些发窘——这货是怎么了?莫非又不小心碰到哪根筋了?   “相公?”   “嗯……咳……”赵峰轻咳了一声, “茗儿也知道,那梅先生与李道长,还有方先生,都是饱学之士,常常想着借阅家中藏书。茗儿你平日里也总是让为夫多读些书,为夫就想着,干脆每隔数日,请他们到家中来一起品读文章,顺带评点讲解一番,如何?"   我闻言,虽然有些惊愕,但也仅仅只是“有些”而已。我一向知道的,这货不是完全不喜读书,而是不喜读这个时代的“正书”,也就是所谓的经学,以及诗文之类。他对于兵书、史学以及一些杂书,涉猎其实颇广,都有着独到的见解。   只是文笔差了一些罢了。   若是碰上趣味相投的,一起过来探讨研究,也是常理。   “这是好事啊!”我笑着道,“相公于文一道上,寻到了志同道合之人,乃是幸事,妾身应该感到高兴才是,有如何不会应允?”   “那个……”赵峰稍作踌躇,然后还是说道,“能否请茗儿也参与呢?”   “这……”这一下,我倒是真的有些发愣了——这货是个什么打算的?真的让我参与进……   “这是否……”   我正要下意识地拒绝,不过抬头看着他诚恳的眼神,话到嘴边,却又改了口。   “既然是相公的要求,那妾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198章 点评   两日后的下午,在赵峰的带领下,我便真的参与进了他的那个所谓的“读书会”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赵峰提前打了招呼,这几个“饱学之士”对我的加入,并没有太过惊讶。我一介妇人之身,很自然地就融入了其中。   这会刚一开始,还真是有些读书的样子,各人寻出某本书册,细细品读,时不时地点评一二。尤其以方、李二人为甚。   此二人,一者为北地颇有名气的儒生,一者为入世修行的道人,又并非如梅先生那般为赵峰的直系下属,因而更加放得开,能够纵情肆意一些。每每见到心痒之处,便拿出来诵读,大声赞赏,而觉得不合心意,便狠狠批判。   有时意见相左,还会互相争辩。   我大多数时间只是在旁边听着,并不怎么发言,顶多也就是在两人争论到面红耳赤之时,应赵峰的眼神示意,出来打个圆场,调解一二。   好在两人性格都颇为旷达不羁,更多的只是由于道儒之别,于口舌上争个胜负而已,见我出来拉架,也就各自罢兵。   甚至到了后来,言语之间,还有惺惺相惜之感。   总而言之,第一次举办,场面堪称不错,气氛其乐融融的,算是开了个好头。   和前世各个年代中的类似事物一般,这种集社,开始的时候,或许真的只是“读书会”,可是随着时间的慢慢过去,要么渐渐风流云散,要么,便会慢慢吸纳成员,发展成一个组织。   可是赵峰的志向,真的仅仅甘愿只是一个“文会”吗?   我看着场中的景象,侧头去看正在全神贯注听着梅先生点评的赵峰。   他若有所觉,转头和我对视一眼。我将视线移开,嘴角却勾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这可以说是……某个班底的雏形呢。   文人读书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晃便是半天过去,等到“文会”散场,已是傍晚时分。   将几位送走,我和赵峰有些随意地用了晚膳,回了房中。   正襟危坐了那么长的时间,我也有些累,见得房中并无外人,便脱了外衣,斜倚在榻上歇着,手掌轻轻按在肚子上。   “茗儿有些不适?”赵峰在我身边,紧挨着坐了下来。   “还好,”我有些慵懒地开口,“只是坐得久了,有些疲累。”   “只是坐?”赵峰笑着打趣,“茗儿今日怎的不如以往,可是少言寡语得很呢。”   “今日在场的各位都非凡人,妾身每次开口,可都得斟字酌句,省得让人暗地里笑话了,”我有些随意地糊弄,“妾身自己不过一 介愚妇,没什么要紧的,可若是让相公丢了脸面,那可就是罪过了。”   “又说假话!”   赵峰拿手指轻轻在我额头上一扣,“茗儿你又想着藏拙了。”   “啊!”   我轻轻叫了一声,手捂着二头,刚要辩解,   “哪儿有,妾身真的……”   可话说到一般,和他低下来的眼神一对,又瞥见他那用来拉勾的小拇指翘了翘,又有些怯生生地说不下去了。   这货得意地和我挑了挑眉毛。   我哼了一声,歪过脑袋去,不理他了。   他却死皮赖脸地凑了上来:“茗儿你觉得,今日这几人如何?”   “相公请来的,定然都是极为厉害的。”我撇着嘴,只是应付了事。   “好茗儿,详细说说,为夫可就想着听你的点评呢!”   这货凑到我的耳朵边来,一边轻轻吹着气,一边还伸出舌头来,舔了两下耳垂。   身子如同过了电一般颤抖了一下。   我的脸瞬间又热了起来,两腿夹了夹——这货对我的敏感点竟然了如指掌……   羞恼之下,抬起胳膊,试图将他推开,却被他一把抓在手中,丝毫动弹不得。   无可奈何的,我抬头看向这货,只见他一脸得意洋洋的笑容,大有你若是不从,就继续调戏下去的意思。   空着的那只手,已经开始隐隐撩起了衣角。   “停!妾身说就是了……”我有些惊慌失措了,前些日子,被他弄得那副狼狈的模样还记忆犹新呢,“相公你先放手……”   “真说?不糊弄了?”   “真的,绝对真的!”   “这才像话嘛……”   赵峰嘴上说着,又趁机在我身上揩了两把油,然后才依依不舍地才松开了手。   总觉得这货脸上似乎有些失望的模样。   我坐了起来,狠狠剜了他一眼。   “先说好了,妾身行事,更重实践,没有大伯那份观人的本事,也很少臧否人物,只能仅仅就刚刚所见的心得胡乱说一说,只是一面之词,若是有误,还望相公见谅。”   “茗儿说,为夫听着呢。”赵峰也直了直腰,面上正经了些,少了刚才的那份轻浮。   见他这份模样,我也稍稍整理了一下,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才慢慢地开口。   “方先生妾身是见过几回的,这位出身世家,天资横溢,自幼博览群书,文辞出众,才思敏捷,长于谋划,整个天下不敢说,但在咱们北地,乃是一等一的人才。”   “嗯,这个为夫知道,”   赵峰点了点头:“那梅先生呢?”   我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本以为他是要问李伯风的,却没想到,他竟然先问了梅若明。   赵峰见到我的的表情,略一转念,便明白了我的想法,笑着解释道:“这梅先生,跟了为夫也有一段时日了,才学、性子、以及来历,为夫也清楚了不少,想着以后或可担些担子,今日是特意想听听夫人的想法。”   “原来相公是这般想的。”   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更加慎重了,又停顿了一会儿,略作思索,方才斟字酌句道:“这梅先生,大约是经历的缘故,有些谨言慎行,但看得出来,于史学一道,有着很深的见解,刚刚谈至性浓之时,才算露了点儿真性情。”   “此人粗看起来不怎么起眼,但实则锦绣内藏,虽不似方先生那般广博,但胜在唯精唯专,兼且能鞭辟入里,一针见血,心中自有法度,果断干脆,应该是个擅长做决断之人。”   “说得好!”   赵峰闻言,忽的击掌赞道,“茗儿这才叫切中要害!为夫只是心中有些感觉,茗儿却仅仅凭着数次见面,便将为夫心里话,尽皆道了出来。”   “相公谬赞了,妾身不过是随意说说感觉罢了。”   “茗儿还谦虚?你相人之术,已经丝毫不弱于李伯父啊。”赵峰低头看我,一脸的感叹。   这货真是越说越离谱了,我正待反驳,却听他又加了一句。   “不,现如今,应该是犹有过之了吧?毕竟,这一次,他也走眼了不是?” 第199章 点评(2)   “相公你胡说什么呢……”   大伯终究是长辈,这个时代,同样有着“为尊者讳”的原则,哪怕隔了一层,赵峰这般评论也是不太合适的。   然而,话说到一半,我便反应了过来。   “莫非……相公又收到什么消息了?”   “茗儿就是聪明,”赵峰夸了一句,“今日岳父自省城来信,言说朝中的旨意已经下来,就钱、严两家之事严厉申饬了张巡抚与李将军,同时勒令两位大人限期将那群马匪捉拿归案!”   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来。   朝中这很明显的是在一拖一,借着钱、严灭门一案将张巡抚与十六叔爷做了捆绑。   宋求这招可真是恶心透了,两个两看两相厌的死对头的命运,就此给牢牢地牵在了一块——要下一起下,如果十六叔爷还想着保住位置的话,就得给张巡抚卖力。   他会卖力吗?当然了,哪怕捏着鼻子也要去做,这位十六叔爷,可还想着致仕之前,能够更进一步呢。   可是……侯家会同意吗?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要说,那桩案子,搞不好还和侯家有着莫大的关系,就算没有关系,对于侯家来说,用边鄙之地的一个偏将军,兑掉对手的左膀右臂,简直太划算了好不?   至于这个偏将军是自己人……以侯家的性子,还需要问吗?从这次申饬来看,就知道他们的态度了。   换句话说,大伯此次与侯家联手,直到现在,啥好处还没有捞到,反而将老友与自家兄弟给陷进去了。   若是最后清凉伞没到手,这亏空……   也难怪我一提起赶紧让赵家跳出来,赵峰这货就立刻响应了呢。   “那……父亲有什么打算?”   我想了想最后,还是问道——说实话,对于父亲不和我联系,反而一直和赵峰通着消息,我其实是有些怨气的,还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   “岳父啊……”毕竟和他没太大的关系,赵峰看着也没太在意,随口道,“大概就是说,要将一些产业搬回定北府,希望为夫能够照应一二之类的话。”   仅仅只有这些吗……   我有些失望——说实话,父亲肯和赵峰不断地里通消息,就能看出来,他那一贯的眼光和嗅觉还在。   只是,搬迁速度已经有些慢了。   不过我也明白,这怨不得他。毕竟剩下的都是些大工坊,无论是兵器、还是酿酒、亦或者制造瓷器之类,都不是可以轻易动的。若要搬迁,动静实在太大。而且这年头大家都讲究安土重迁,里面做工的工匠,大多都在省城安家落户,重新搬迁,都需要说服,甚至一不留神,还有被买通逃,泄露机密的风险。也难怪他下不了决心。   即便是我,若是依然坐在原本的位置上,估计也会同样一筹莫展。   然而这时候,每多一天的迟疑,就多上一天的风险。一旦十六叔爷被论罪,无论是降职,还是贬谪,叶何两家的反弹,很快就会到来了。   倘若大伯那边,再出点儿什么篓子……   说实话,若不是怕被家中扣个“卖家”的帽子,我都想着拉赵峰进去掺和一股了。以这货的年纪,之前所立的功劳,加上赵家的势力,哪怕李家暂时衰弱下去,大伯和十六叔爷都出了事,也能将架子给撑起来了。   毕竟,由于朝堂的争端,他平灭鬼潮的功劳,可还没算呢。   当然,这也只能想想罢了,毕竟那是李家的族产,真的被赵家插了一只手进去,若是李家真的衰弱时间长了些,商会姓李还是姓赵,可就难说了。   “那相公可得好好帮上一帮啊。”为了帮着家中的产业,我也只能这么说了,带着点儿撒娇的味道。   赵峰低头,看得我脸颊发红,随后便是一乐,大手一挥,毫不犹豫地应允了,“自然的,自家人的产业嘛。”   然后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刚刚被你岔开了,还有个李伯风李道长,茗儿你还没说呢。”   话头又被他牵了回来。   “李道长啊……”   说起这个道士,我顿时有些犹豫,“其实……这个人,妾身有些看不透。”   “哦,还有茗儿看不透的?”   “妾身不过一介凡俗妇人罢了,又怎么可能人人都能看透?”我摇了摇头,“刚刚的所谓点评,也只是看着他们今日的表象,所做的一点儿推测。也不一定准确的。”   “茗儿你又谦虚了,”赵峰笑着问,“那夫人说一点感觉如何?”   “那妾身就随便说说了,”我点头,想了想,然后才说道,“看谈吐,看举止,这李伯风李道长道人应是大族里出来的,肯入修行之门,按理来说,自然应是淡泊名利之人,从今日的谈吐表现来看,也确是很是疏懒旷达。只是……妾身总觉得,他的骨子里应该还藏着点儿什么。”   “哦?茗儿为何有此感觉?”赵峰的脸色正了正。   “只是一点儿推测罢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家三清,虽然源出一脉,然而细微之处,各有不同。当今之世,以元始天尊为尊,讲究顺天应命,收徒亦是尤重根骨资质,太清老君则讲究清净无为,传人多避世不出,于诸道中最是神秘难寻,而上清灵宝,则多好剑走偏锋,以截取天机中“遁去的一”。   “相公也知道,李道长法力道行极为精深,能在这个年纪得此成就,走得又是灵宝之法,心性自然是与灵宝道德法门极为贴合,故而妾身才有这般的猜测。”   我没有说透,但是话中的意味,赵峰已经明白了。   “原来如此……”他沉吟了片刻,“那……茗儿是觉得,他跟在为夫身边,乃是别有所求,或许就是那所谓的遁去的一?”   “自然是有一些可能,”我点了点头,“毕竟,宋道长临终时候将他唤进去,应该也看出了什么,有所交代。只是此等事情,关涉天机,宋道长不愿我们知晓,也不便打听。”   这些事情具体如何,这帮道士一贯的口风紧,基本不会透露出来的。   真要强行去问,那就是撕破脸了。   我知道,赵峰也清楚。   “既然如此,那也只能以朋友相交了。”赵峰有些失望,摇了摇头,看着应该是暂时歇了拉拢更进一步的打算。   “相公不是一直如此的吗?”我笑了起来,强调道,“一如往常便好。”   赵峰低头看看我,顿了顿,随即也是展颜一笑:“茗儿说得对,一如往常即可。” 第200章 胎动   话说完了,屋内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我闭上嘴,身子往后靠,斜躺在榻上,安静地休息着。   赵峰也不说话,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竟然也和衣仰面躺了下来,和我紧紧地挨着。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也亏得是在内屋,没有外人在场。   眼睛微斜,我瞅了他一眼,这货却依旧躺着,很明显在装死。   嘴唇抿了抿,我还是没有说话。   考虑到这家伙一贯的不良作风,说实话,这着实让我有点儿心慌。   于是,犹豫了片刻后,我决定将身子稍微挪了挪,试图留出点儿空间来。   结果,这货身子也动了动,反而贴得更紧了。   脑袋直接隔着一层衣服,贴在我的腰间,甚至头发沿着衣服的缝隙钻了进来,加上鼻子呼出的气息,弄得我腰眼那儿有些痒痒的。   好吧……   确定了他的意图,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任凭他靠着。   气氛很是暧昧旖旎,不过好在他似乎也满足于此,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我便放松了下来。   两人就这么彼此贴着,享受着这份静谧与安静。   说实话,这种模式,似乎有点儿那种老夫老妻的感觉了,真的接受了,其实也挺不错的。   我苦中作乐般的想着。   “茗儿……”   “相公……”   过了好一会儿,我觉得时间不早,想着应该休息了,刚要出声,却不想竟然和他同时开了口。   两人对视一眼。   “相公先请!”   “茗儿先请!”   又是异口同声——我和他也不禁笑了起来,彼此谦让了一番,最后,我刚要先开口,却忽然觉得,小腹中隐隐传来一阵异样的感觉。   似乎小鱼悄悄地游过,又像是被什么轻轻啄了一口。   轻柔,但却如此的清晰,又让人如此的猝不及防。   “哎呦!”   我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手掌下意识地压在了微微有些膨隆的小腹上。   “怎么了?茗儿?”   赵峰反应很快,立刻坐起身,关切地凑了过来,面上的表情看着很是紧张。   微微侧头,耳朵和他的鬓发擦在了一起,莫名的,我想起了“耳鬓厮磨”这个词。   好吧,这个时候还能胡思乱想,也说明了问题其实一点儿也不严重。   甚至……还有点儿让人害羞,不太想去面对。   “那个……那个……宝宝……”   我话说得有些结巴。   “宝宝怎么了?”   “他……他刚刚踢了我一下……”   我的声音压得有些低,心中满是复杂的意味——这个天天陪伴着,和我一起练功的小家伙,终于开始动弹了……   虽然早就已经确定并且接受了这个事实,然而,却从来没有这一刻,如此地这般理解深刻,明白“胎动”的含义。   “哪里哪里?”   赵峰愣了一下,随即便是大喜,“来,给为夫听听!”   说完,也不经我的允许,径直将头贴到了我的小腹上。   热乎乎的脑袋,就这么隔着两层布料与肚皮紧贴着。我一时间有些屏住了呼吸。   可惜那样的感觉,一直都没有再出现过。   “什么嘛,一点儿都不乖!”过了好一会儿,赵峰有些悻悻地抬起头。   我看上去有些幸灾乐祸:“谁让你平日里总是折腾妾身的?八成是宝宝怕你了。”   “为夫折腾你?”大概是没有听到胎动,让他很是不满,“为夫怎么折腾你了?”   扁了扁嘴,我很不客气地指责:“你前几次……”   话到嘴边,却说不下去了——怎么说?难道说这货是怎么调戏、轻薄自己,逼着自己是怎么耐不住求饶的吗?   那可太羞耻了。   “为夫怎么了?”眼见着这货面带笑意,“你倒是说啊!”   原来他就等在这儿呢。   “反正就是折腾了!”我说不出来,索性跺了跺脚,开始胡搅蛮缠。   “那……是这种吗?”   赵峰眨了眨眼睛,忽然压了下来。   唇瓣一片温热,口鼻间尽是熟悉的男人味道。   “唔……”   手掌推在他的胸口,试图将他推开,却只是徒劳而已。片刻之后,我整个身子便酥软了下来,只能任他宰割了。   赵峰有滋有味地抬起了头,我却只能瘫在了榻上,两颊酡红,樱唇微张,不断地喘息着。   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含羞带臊地瞪着他。   “你……”   这货却哈哈一笑,对我的抱怨毫无反应,自顾自地将手熟稔地伸进了衣服的下摆。   我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小腹一凉,衣襟便被他解了开来,将雪白的肚脐露在空气中。然后他低下头,又将耳朵贴在了上面。   这一回,可没有衣服的遮挡了。硬直的头发、微凉的耳廓与肚皮摩擦着,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或许是感受到了我的紧张,忽然,小腹中那种仿佛小鱼吐泡泡的感觉,又来了一下。   我全身一激灵。   “来了来了!”赵峰仿佛听到了什么,忽的站起身,嘿嘿怪笑着,整个人在房中手舞足蹈的,“我就说嘛,这小兔崽子,怎么会不理自家的爹呢?”   “这不是挥手了吗?”   哪儿是在挥手,明明是在踹你!   我咬了咬牙,恨恨地想着,一边忙不迭地将衣服下摆给拢好,以免走了光。   赵峰在一边兴奋了好一会儿,方才停了下来,死皮赖脸地又爬到榻上:“对了,茗儿你可给宝宝取好名字了?”   我深深喘了两口气,决定不和这个新手爸爸计较。   “还没有,相公你想好了吗?”   “也没有,不是想着茗儿你才学够高吗?”赵峰涎笑着凑过来,“要不,你就现想一个,说给为夫听听?”   “仓促之间,哪能想到什么好的?”我有些不满地说着,“起名这事关重大,不都得自古文中寻章摘句,细细寻思,然后再去寻道长们占卜,方才可行吗?”   这货却不死心,嬉皮笑脸的:“快点儿,茗儿你先说着,回头为夫再去寻道长去算。”   我看他这幅模样,算是扯上我了,大有我不给取个誓不罢休的模样。   既然如此,那就随便取上一个吧。   我想了想,没想到好的,最后一赌气,索性说道:“若是男孩儿,就叫政,女孩子,就唤作莹吧!相公觉得如何?”   “政和莹吗?”赵峰想了想,竟然很干脆地拍了板,“得,就这么定了,为夫明日就找李道长算去!”   啊?不是吧?   我眨了眨眼睛——我可真的只是随便说说的啊…… 第201章 融入   之后的几天,倒是一片安静。   宝宝偶尔动上几下,并算不多,但也不少,也没什么规矩,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   而那天关于给宝宝取名字的事儿,似乎真的成了一个玩笑,再也没听赵峰提起过,这也让我后来挖空心思又重新起的几个名字落了一场空。   赵峰这货是越来越懒了,每日里上午去军营里边点个卯,操练一番士卒,然后也不去兵曹衙门,直接就回府了事。   甚至连办公的地点,都给搬回了府中——在这个年代,官员的公务和私人事务是不分的,这倒也不算违规。   用他对外的说法,他自己不过是个“权”的,在那边待不惯,还是别去占了那位子,等朝廷正式封赏下来之后再说。   听着像是挺谦虚谨慎的模样。   可是私底下却嘲讽我,说上次去了衙门,被人送了两个小娘,还没怎么样,结果就惹得我吃了那么大的干醋,还是索性回家,再有人送过来,让我先过过目为好。   惹得我没好气地对他说,下次若是再有人送,来一个我收一个。   当然,对此他自然是毫不在乎,只是呵呵直乐。   那一天,我不理他的时间超过了半刻钟。   随着他将公务都搬回了府中,我自从怀孕后的悠闲时光也基本到了头。   偌大的书房被他占了作为办公室不说,还时常指使我帮他做东做西。整理、誊抄、润色文书,帮着制定军中规程,撰写奏章之类的活儿都归在了我的身上,简直成了他的贴身秘书。   好在这段时间定北府一片安宁祥和,乡间都在忙着补种庄稼,就连匪患都少了很多,要处理的公务并不算多,担子也不怎么重。   加上那本医书的撰写已经接近了尾声,剩下的绝大多数都在等着孔老头尝试、验证,等着进一步完善。   因此日子也不算难熬,除了清闲没人的时候,需要承担一些被他上下其手的代价以外。   唔……说起来,这算不算是那种有事……,没事……啥的?   嗯,这不过是说笑罢了。   说实话,作为一名这个时代的女人来说,这个机会实在是相当的难得,并不亚于我当初去给父亲磨墨。   借着帮他打下手处理公文,以及定期参加“读书会”,我算是半融入了他的那个圈子,开始渐渐正式参与到了他的事业之中。   而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夫人”的花瓶角色,以及仅仅用来生育子嗣的工具人。   然后,我才终于发觉,这货这么些年以来,一直到如今,私下里聚拢起来的羽翼,到底有多么丰满。   除了少数的几家外,定北大小世家中,从武的嫡子、庶子,基本上或多或少都受到过他的点拨和恩惠。虽然碍于各种原因,不一定都加入了他的那个私人小圈子,但是这些年来,树立的威望在那儿。最起码的,只要不是造反,他在城中喊上一声,半天功夫便可以拉起一波人马,将厢兵扩充个三四倍有余,而且各个都是精兵强将,从军官到士兵一应俱全,除了配合差了一些,其余的并不逊色于十六叔爷手下的正兵多少,还都是自带干粮的那种——完全不是鬼潮那会儿,他不在的时候那般一盘散沙的样子。   而鬼潮之后,靠着各种手段,哪怕是他不擅长的文官一系,也得到了突破性的进展。有着方道年为首的鼓吹,尚未去职的同知算和他同气连枝,知府看在赵老爷子的份上也不会多说什么,甚至就连朱家,都感念他拯救城池的恩德,帮他说着好话。   这使得他在士林中的风评竟然还真不错,比一直被瞧不起的的那些普通武将强多了。   加上赵家多年以来的积威,以及赵老爷子尚未真正被治罪的威慑,可以说,在这定北府,哪怕是知府,都得看他三分颜色。   也难怪之前他有着底气,封城大索了。   倘若世界的发展,真的按照想象的那般,乱世一至,中央权威丧失,他绝对可以很快就组织起一个班子来。   看来以后,我得多往一些过往的闺密家跑跑,帮他拉拉关系了——有时候,我也会如此想着。   这一日,处理完公务后,又一场读书会。   这两次读书会,李道长都没有来,据说是修行的时候岔了气,吐了好几口血,需要静心调养一段时间。   没了他和方先生抬杠,梅先生自己又是个话不怎么多的,上一次的读书便变有些平淡如水,太过寡淡了。   此次估摸着也是不会好到哪儿去。   几人进了书房,各自落座。我给几人沏了茶水,捧着茶壶,挑了一处角落坐下。   今日主持之人,乃是方道年方先生。   他并没有拿什么书,只是自怀中掏出一张纸来,看着我们几人,笑道:“关外消息闭塞,这些时日,敝人也是从友人的信中,方才知晓,近些时日,关内文坛倒是好一场风波。”   “哦?不知方先生所指何事?”   包括我在内,屋中几人的脸上都露出好奇之色。   方道年这才细细解释。   说起来也好笑,不过是有个儒生写了一篇新的文章,借着前朝的事儿,抨击当今的世家奢靡之风的。   那文章先说前朝由盛转衰时候的两位世家巨宦,一位茅厕修得实在豪华,宽敞广大不说,还用珍贵丝幔装饰,以俏丽婢女服侍。某个官员去他家拜访的时候,竟然将其当成了卧室,结果被好一番耻笑。而另一位,则是在夏天,用巨冰堆成山来待客,搞得众宾客一个个冻得直打哆嗦。然后以此发挥,直言前朝末年之衰,便是由此而起。   本来不过是一篇平常文章罢了,却不知怎的,入了宋求的眼,将其大肆宣读,甚至还禀报皇帝,给这文的作者赐了官。   内中含义,不问可知。   而那高门巨阀之人,都是心思敏锐的,对被如此编排,自然很是不满。很快的,不少大儒便纷纷撰写文稿反击,表示前朝之亡,乃是帝德之衰,宠信奸佞,倒行逆施所致。“为君者亲贤臣,远小人,此前朝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末帝所以倾颓也……”,诸如此般的话语,诸多文章中,均有提及。   有些“大儒”,甚至还会顺带着还抨击一番那文作者的人品,将其打入“奸佞”、“小人”一列,逼得那作者的几个原本好友,不得不与他割席断交。 第202章 展露(上)   这等吃相,着实有些难看。   我对此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另一个世界的那些“关内大儒”们,各种双标早就已经成了本能,连眼睛都不带眨上一眨的。   然而反观场中,这时候的人到底还是受到圣人之学的熏陶比较重,性子比较单纯,要脸皮,好内省,或者也可以说,见识少了些。   即便是站在世家立场的方道年,对于那些“大儒”们的表演,都有些看不过眼,一边说着这些破事儿,一边摇头叹气。   梅先生也是面有戚戚之色。   至于赵峰,则是冷笑一声。   我知道他是想起赵峦当年的事情了,不过有些话,文人儒生可以说,但是他这种武将却是说不得的,哪怕是这种小圈子内,也得小心为妙,说不定到哪个点上就会引得哪位离心离德。   于是朝他使了个眼色。   这货也不是蠢人,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冷笑过后便闭上了嘴,没有再说下去。   书房里面一时间有些冷场。   方道年叹息了几声,感觉到场中的氛围似乎有些不对,于是赶紧圆了回来:“在下也是见到这文章,想到自古以来,天下各朝兴衰无常,五德轮转不定,便想着索性就着这个由头,与各位论一论各朝兴衰之由。”   “这个题目好,”赵峰接口,点头赞道,“今日咱们就以这个为题,听一听各位的高论。”   “高论谈不上,”方道年捻着胡须笑道,“不过是在下的一点儿浅见罢了。”   本朝开朝也有数百年的时间了,在这个乱象未显的点上,谈论这个话题——我看了一眼方道年,这位才子,莫非嗅到了什么风声?   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注视,饮了一口茶水,随后便开始娓娓而谈:“不才以为,刚刚这篇文章中所述,与那些大儒们的文章,无论文字、立意、论述,俱都有许多可观之处,但同样又都有失偏颇。”   这算是各打五十大板?还是想要和稀泥?我在角落里面微微皱眉。   “宋求偏于君上,将乱由推于世家豪强,而士林众儒则偏于世家,将亡国之由归于君王一身,皆不足取。以在下之见,所谓君与世家共天下,君王与世家,应当各居其位,各司其职,不可偏一。若君王**,则世家力衰,君王无有掣肘,易出独夫,反之,若世家强盛,君王暗弱,则主客易位,野心孳生,而出乱臣贼子!”   “平衡!”听到此节,我不禁脱口而出。   说实话,我是真没想到,这时候,竟然已经有人产生了这种朴素的思想,尽管限于见识,以及这个世界本身个人武力的问题,仅仅局限于权贵与君权之中,只是“中庸”的某一个变种,二方平衡也依然不稳定,然而,终究是一个创举。   同样的,也是大逆不道之言——甚至,说不好,还会同时得罪两家。   我看了看剩下的两人,梅若明微微颔首,却不发一言,赵峰则是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唔……看着还行。   “平衡……”   方道年细细咀嚼了一下这个词,眼前一亮:“准正,则平衡而钧权矣!李夫人此言甚妙,精准恰当,同时亦直击要害!”   “君王与世家持正,便得平衡,便是均权!妙,妙不可言!李夫人文采,当真高绝!”   他当即便向我行了一个礼,我脸上微红,急忙起身回礼:“妾身不过是一时有所得,胡言乱语,当不得方先生如此大礼!”   彼此谦让吹捧了一番后,在赵峰的劝说下,才各自分开,再度落座。   接下来,梅若明与赵峰,也各自讲述了自己的看法。   梅若明是从土地兼并的角度谈的,算是一个比较传统的方面,但在这个世家为尊的时代,亦算是颇为大胆了,尤其讲到深处,还念出了史书中的名句,“豪族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至于赵峰,出身武将,自然论的是军伍之类。认为自古皇朝的心腹中军,虽然饷银最高,械精甲足,然而当盛世来临,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之时,由于地处繁华之地,又少经战事,自然最先受到影响,军心涣散,战力稀松拉胯,需要真正出动的时候,反而镇压不住野心家,而一旦失败,中枢威望大减之下,反而会刺激出更多的人展露狼子野心。   严格来说,他们的观点都有些意思,但都有些局限,偏于实务,论起高屋建瓴之处,反不如方道年。   当然,这话我不会说出来,只是站起身,拿了茶壶,给他们添茶。   却不料,添完了方道年的,这货起身道谢后,却忽的笑道:“今日李夫人可还未讲呢!”   “咦?”   我有些愕然地看他。   “久闻李夫人大名,一向才智高绝,勇猛果决,不逊色于我等男儿,刚刚方某也确实见识了,只是读书至今,尚未曾听得李夫人高论,实在有些心痒难耐,不知可否指点一二?”   他这是……   见他一脸的诚恳,我有些迟疑地看向赵峰,却只见这货一脸微笑,朝我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怂恿我上场。   得,你让我开讲,我可就讲了啊!   我脑子里面转了转,随即便想到了一个切入的论点,于是便笑着行了一礼:“指点谈不上,妾身只是胡乱说些自己的想法,让两位先生与相公见笑了。”   “哪里哪里……”   我对书房这儿很是熟悉,侧了侧身,自旁边的书架上,取下了一只象棋盘,然后走到方道年的身前,敛衽行礼。   “听闻方先生家中有着数间粮铺,妾身今日无米下锅,便想着和方先生买些精米,不知可否?”   方道年稍稍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连忙站起身回礼,含笑道:“不知夫人需要多少,敝人立刻遣人回府中取。”   他还是挺配合的。   我轻笑着摇头,将棋盘递给他:“妾身所需不多,请先生看这棋盘。先生只消在这棋盘上,第一格中放一粒米,第二格中放两粒,第三格中放四粒,如此这般,每一格都是上一格的两倍,直到将这棋盘放满便可。这价格,便以百金如何?” 第203章 展露(中)   方道年没有立刻回话,而是作出了一副沉吟的模样。   我看着方道年,淡笑不语。   这象棋盘,格数委实并不算多,倘若不算中间的界沟,以及“士”的交叉线,也就六十四个格子而已——我的心不算黑,这可比围棋盘小多了。   嗯……其实是赵峰这货不喜欢围棋,更加擅长面对面厮杀的象棋,书房中没有围棋罢了。   至于我所说的粮食,虽然都是精米,但乃是以“粒”来算,听着确实挺少的。而百金……这个世界的百金,可就是切切实实的百两黄金,那等价值,以如今的粮价,上千石的精米,可说是绰绰有余了。   这中间的差距,着实有些大。   这个时代的人,倘若没有真的算过的,猛地纯以直觉来应对,说不定还真要上套。   赵峰一脸的疑惑,掰着手指头似乎在掐着什么,而梅先生则看着若有所思。   方道年手指拢在袖中,大概也是推算了好一会儿,随后抬眼,又看了看面带浅笑的我,思索了片刻,最后却是抬起手,连连摆动:“敝人无礼,夫人这等生意,敝人却做不来。”   “哦?”我有些惊讶——莫非这一位,是真的算了出来?抑或者算到了哪一步,发现了问题?   那可真是不简单。   “这等生意,先生为何不做?”   方道年苦笑一声:“在下才疏学浅,确实未曾发现夫人的关窍在何处,但是却曾听家中商户提起过夫人于商场中的名声,丝毫不逊色于赵公子在战场上的名头,哪怕是叶家与何家都要退避三舍的,因此在下以为,这等明显送钱的买卖,夫人是绝对不会做的。”   “既然摸不着底,那便干脆不做,左右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原来是这个原因,倒是我疏忽了。   面对方道年的退缩,我却并没有什么失望的神色,反而赞叹道:“方先生能抵御诱惑,坚守信念,委实不凡。”   “正如好的将军,向来不在敌人预设好的战场上作战一般,方先生虽非武将,但也深谙兵法要领。”   马屁嘛,还是要多拍拍的,免得他觉得自己丢了脸面,心中落下些芥蒂。   方道年谦虚了几句,我说到一半,却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眼角的余光,分明看见赵峰在念叨着我刚刚的话,目光看着我,有些不怀好意。   不过这时候,我顾不上去管他了。   只见眼前的方道年朝着我行了一礼,有些好奇地问:“请恕在下愚昧,还请夫人教我,刚刚夫人所讲,究竟有何玄机暗藏其中?”   “先生实在太谦虚了,”我敛身回礼,微微笑道,“其实不过是一个小把戏罢了,冒犯之处,还望先生见谅。刚刚先生时间短暂,来不及细算,倘若先生多算几个格子,便能发现其中的关窍了。”   “哦?”   方道年有些疑惑,而场中其他人,包括赵峰在内,也顾不得琢磨我刚才说的话了,精神一振,将目光投向我。   我指着棋盘,向他解释道:“先生请看,这第一格一粒,第二格二粒,第三格四粒,第四格八粒,听着确实很少,可是若是再往下摆呢?若是先生有兴趣,可以回去自行计算,妾身曾经算过,这第十格,应是512粒,可到了第二十格,却变成了52万余粒,而到了第三十格,更是足足有5万万余之数!”   我没说出第64格有多少——那玩意儿很明显的,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竟有如此之多!”场中顿时一片哗然,却没有人不信。   回去一算便知,我没有必要在这儿骗他们。   “若是棋盘放满……”方道年的声音有些不稳,却又隐含着一丝庆幸——虽然都知道我不过是在说笑,然而,随意一个玩笑般的赌约,其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巨大而恐怖的陷阱,还是将他给吓到了。   “全天下的粮食汇聚于此,也没法填满。”我说得斩钉截铁——何止无法填满,那差得可是数量级呢。   “嘶……”方道年倒抽了一口凉气,随即便苦笑一声,“夫人这玩笑,可是开得实在太大了。”   “笑话吗?”   我若有深意地看着他,慢慢地揭开了谜底,“倘若并非玩笑,而是将这米粒,换做是丁口,先生觉得如何?”   “这——”   方道年顿时又是一惊,场中却是鸦雀无声,连梅若明和赵峰,都同时皱起了眉头。   我却没有管他们,而是自顾自地问道。   “若是有一对夫妇,能生两对儿女,两对儿女与人结亲,又生四对儿女,先生能想到,这十代、二十代后,将是何等情况?三十代,四十代呢?”   关于王朝兴衰的问题,前世的论文可谓是汗牛充栋,各种刁钻角度的解释都有,什么土地兼并的,什么门阀斗争的,什么经济危机的,什么疆域范围过大、通讯能力限制导致无法有效控制的,什么生产力不够的,什么系统熵增的,若是要说,我可以讲上几个时辰都不带重样。   不过没有必要,有些实在太过高端了,讲了他们也听不懂,还不如挑个大家都能理解的马尔萨斯理论出来,搞个耸人听闻的暴论吸引眼球,顺带着还能给下一步铺路。   “这丁口数量……”方道年声音沙哑,显然被我所指出的情况给吓到了。   “王朝初年之时,经过前朝大乱,丁口十不存一,故而土地丰裕,只需休养生息,便能安居乐业,可经过数百年传承,以十五年为一代来算,恰好经过二十余代。哪怕因为各种原因夭折泰半,又有些家中亦未曾生养,丁口比之设想的少了许多。可即便天子圣明,天下并无豪强兼并土地,人人有田耕,可试问,这天下间每人又能分得几亩田地?若是再过上数代呢?”   “……”场中无人作答。   “道祖曾言,福兮,祸之所伏,妾身曾经翻阅历代史书,各朝盛世之时,无不应着丁口急剧增加,每逢此时,都视作吉祥之兆,并未有人深思背后隐患。然而,每每伺候,便见着各种争斗显化,现出衰败之兆,”   “故而夫人以为,所谓历朝兴衰,便是人口繁茂,田土不能养活之故?”方道年受到的冲击太大,一时间没有说话,反倒是梅先生,这个时候皱着眉头开了口,   “不过是愚妇的一点胡思乱想,”我轻轻摇头,“历朝兴衰,各有根由,难以全然归罪于某种原因,然妾身以为,无论如何,此事终究有着推波助澜之效,不可不重视。”   “那……夫人可有法解?”梅先生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继续问道。   “妾身愚昧,并无根治之法,”我叹了一声——我当然清楚,生育的意愿,当生产力水平发展到一定地步后,自然会逐渐减退,不过这个世界,距离那种如今看来,仿若天堂般的日子还早得很呢,“只是有些治标之策。”   “还请夫人指教!”   “在下愿洗耳恭听!”   不仅是梅若明,便是方道年、赵峰二人,都表露出了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妾身的办法只有一个,”我扫视了一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那便是,用天朝的剑,去为天朝的犁,开辟出新的土地!” 第204章 展露(下)   这话音落下,屋中一片寂静无声。   这种**裸的霸道之言,在这个世界上,可谓是惊世骇俗。   毕竟,圣人所传,依旧还是“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的道德之言,哪怕是武帝之时,武风炽烈,驱逐四夷,也依然只是王霸夹杂,用王道的“表”,来掩饰霸道的“里”。   倘若有正儿八经的儒门大德在此,怕是要直斥我妖言惑众了。   幸好在场的几位,要么就是北地土生土长,要么就是在北地待了一段时日,已经被此地的民风武德所感染。   因而,我之所言,他们非但没有反对,反而似乎被这话所感染,要么眼前一亮,细细思索,要么就是直接露出了兴奋之色——嗯,这个说的就是赵峰。   这个结果,正是我想要的。   此世有着兵家武道,有着道法显世,世家手中掌握着强大的武力,与前世的古代相比,有些东西并不能够一概而论。   而真正能够派上用场,终结这个时代,让平民也能够反抗的武器,譬如火器,若要从无到有开始研发,没有一个稳定的环境,以及足够长的时间打磨工艺,根本不可能完成——这其中还有泄密、或者家主、丈夫一句话便能将工坊收走的风险,并不为如今的我所取。   更何况,我还得投这儿真正的主人——赵峰,这个武人所好。   那些什么生产力、生产关系之类在如今看来佶屈聱牙,近乎需要花上一整篇文章来论述的名词,根本不适合在这种更加类似演说、辩论的场面上提出。   因此,我思虑再三,最终还是选择了前世容克贵族的政策,作为自家论述的对象。   毕竟,真正论起来,那些前世掀起一场又一场战乱的容克土包子们,和这帮子关外每年都得和妖兽、马匪、游牧民族对抗的土鳖,还是有不少的相似之处的。   手中掌握着足够的暴力,根基来自于传统的乡村经济,和关内相比,依然残留的充沛武德,大多经受过武学与军事相关训练。只不过由于一直以来的不团结,加上关内的压制,重文轻武的传统,让这些土鳖们的真正力量,一直难以显现。   两者内心深处的思想和愿景,其实有着共同之处的。   我所需要的并非其他,而是能够将思想、口号,借着话术,引起他们的共鸣就好——在座的都是年轻人,便是最年长的梅先生,也不过三十许,正是可以用宏大的叙事来激发他们情绪的时候。   虽然仅仅只是谈古论今,点评文章,有些空口大言的模样,然而,并不妨碍我将这些思想,借着这种时候,传递到他们的脑子中。   只要他们能够留下印象,便是胜利,若是能够思考、琢磨,那就更好了。   既然赵峰有着野心,那便干脆慢慢地就将他的野心纲领化,化作能够鼓动人心的口号,可以实现的步骤、可以供人幻想的蓝图,才是我应该做的。   至于其他的那些,还是等到自己坐到了那个位置,才能谈及。   “鬼潮后,世人纷纷传说,夫人的豪烈勇武,并不逊色于男儿,”过了良久,方道年感叹了一句,“可以在下看来,夫人的雄烈豪迈,宏图壮志,又何止不逊色,怕是远远超出了才是!”   至于其他两人,梅先生脸上露出赞同之色,至于赵峰,则又多了些惊讶,以及兴奋等神情。   我连忙谦虚了几句,随后继续解释:“其实真要说起来,妾身最初也不过是听闻了几句关内南方的民俗,又想起了咱们关外,心生不忍,才心生妄念,勉强想了这个法子罢了。”   “夫人是指——”   “咱们这关外,虽然苦寒了些,每年却只听闻有婴儿病亡,或被野兽叼走,却从未有溺婴之事,”我抬眼看向方道年,指了指南边,“可关内的南方,却时常有溺婴惨事发生,甚至诸多地方,已经隐隐成为民风民俗,先生可知原因?”   “因为关外荒地甚多,从来只听说缺人耕作,却从未听说丁口嫌多。”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方道年不假思索地开口,“而关内之地,父母便是生下小孩,也无法养活,索性便一了百了。”   他话说到此处,忽的顿了一下,恍然大悟:“夫人之前所言丁口繁盛所伏之祸,便是应在这儿了?”   “确实如此,这也确实是妾身所思!”我点了点头,“反观咱们关外,由于气候苦寒,冬季难捱,兼而又有妖兽、鬼潮作乱,关内人人视作绝域,不肯前来,故而土地充沛,咱们这儿一眼望去,尽是森林草原,可以纵情驰马,根本不虞寻不到地方耕作,百年之内,都无需担忧丁口之危!”   看上去实在解说着,可不经意之间,我的话中便隐隐带有抬高“关外”,贬低关内的意思。   关内关外的分别本来就有,然而之前更多的只是类似于古代的乡土之别,甚至还有着关内对“边鄙之地”的地域歧视。   原本关外确实苦寒,各类生产、生活物资条件都不如关内,被歧视也就罢了。   可是倘若闲谈时候时常用此作为区分,慢慢在脑海中固化这种“想象的共同体”,又一直在发掘自身的亮点,深挖“关内”的黑点,那么这些依旧有着热血的年轻人,当受到不公正的歧视的时候,还会再轻易地忍下去吗?   我很期待,这招“闲子”,什么时候会发挥作用。   “所以夫人是说……”   “这天下土地,四域之外,不知凡几,便如寻常人家分大饼,与其挖空心思争着想着自兄弟口中夺食,给自己多分上一块,不如多抓一把面粉,将饼子摊得更大一些。”   “咱们这块关外土地,乃是先辈们披荆斩棘,挥洒热血,用剑自北蛮、妖兽、阴鬼手中硬生生夺来,虽然贫瘠了些,但是让吾等后辈,只需与天挣命,无需为土地之事发愁,”我感叹着,“追思前人,又想及历朝历代兴衰不休,如若轮回,生民苦难尽在其中,难以超脱。只愿今后吾辈若有机会,亦当为子孙后代,留下充足的土地,让他们能够过上居大屋,食大肉的生活才是。”   屋中又是沉默了片刻。   “夫人所言有理,”忽的,旁边今日一直一言不发的赵峰忽然朗声说道,“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既然吾辈执三尺剑,便当为子孙夺下足够的疆域,又岂能如那些蝇营狗苟的大儒一般,龟缩于区区一地之中?”   这……我不过是搞搞思想污染,他怎么忽然跳出来了?   我眨了眨眼睛,看着他,又看了看旁边点头赞同的两位——莫非,这场读书会,我是把画风带歪了,将这帮子的中二魂,哦,不,是雄心壮志给激发出来了? 第205章 夜谈   那日之后,时间晃晃悠悠地又过去了两日。   大概是我大概口号喊得太响,将赵峰内心的躁动给勾了起来。   这些时日,明明定北府太平得很,这货却每日里白天带着士兵出城剿匪,驱赶残余妖兽,直到晚间临近睡觉的功夫才回城。   巧合的是,还真有一股不开眼的山匪给撞到了他的头上,被割了脑袋,当做功劳挂在城门上示众。   也让他赢得了一片赞誉之声。   在这般的情况下,他每日间给我的担子也重了不少,许多原本需要他处理的文书,都得先交给我审核一遍,还必须要附上意见。然后他只要批上一个“阅”字便可。   若是不从,那便“家法”伺候。   反抗过一次后,我便半推半就地从了。   这种压榨孕妇劳力的行为,让我既痛苦,也快乐着——话说,自己是不是被洗脑了?为他日夜操劳,还有些乐在其中的感觉?   说实话,我真的挺后悔的。   本来想着在自家丈夫未来的班底面前,稍微展露上一些本事,为今后更加深入地参与到他的相关事务中可以埋下一个伏笔。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被人绑上了战车,没法子再如同曾经想的那般,宅在后宅继续做条咸鱼就好。再加上那点儿野心也被撩拨了起来。   如今的我,可绝不甘心,仅仅作为一个生育后代的工具人的存在,或者只是作为一名旁观者,只是等待着赵峰未来道路中的莫测凶险。   哪怕如今限于身份和性别,只能帮着做些思想方面的工作,但也算是在为将来做着准备。   然而,我没想到,第一个被煽动起来的的,反而是赵峰这个本该作为领头的人物。   这个是好是坏,我也难以分辨——毕竟,虽有说法说上位者需要保持清醒,可事实上,若是那些理念,连上位者自己都不相信,不去投入心力,又怎么能说动自家的收手下呢?   更何况,事情都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了,我也不可能说我这是在忽悠下面人的不是?   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这一日晚间,已经快接近一更天了。   前些时日的暴雨,大概将附近积攒的水汽都消耗殆尽了,夜晚的星空月明星稀,看不见一丝云朵。   即便已经到了暮春时分,关外的夜风,依然有些寒意,我拢了拢袖子,走在有些黑暗的小径上。   赵忠在前面打着灯笼引路,紫菱在旁边护着。   随着日渐显怀,小肚子那儿已经变得沉甸甸的,走路的时候,仿佛腹部挂着点儿什么,重心都有些改变。   因此,夜路的时候,更加需要小心些。   一路走到了赵峰的书房门口。   里面的灯还亮着。   今日赵峰出城巡视,晚上没回来用膳,正巧午睡醒来,去了老太太那边,陪着老太太说了些话。大概是碰上老太太开心,留了我在那儿用晚膳,然后就一直唠嗑到了刚刚。   这不,刚结束就碰上了赵峰派来寻我的赵忠,随后便带着过来了。   摆了摆手,让赵忠和紫菱在门外候着,我轻轻推开了房门。   赵峰这货正一脸专注地在灯下写着什么,见我进来,也仅仅只是略一点头,随后变继续写下去了。   大概是弄着什么正经的公文,为了保密,旁边没人服侍,灯油快被熬干了也不知道去加,因此灯光有些暗淡。   我便去给琉璃灯盏里添了点儿灯油,拨动了一下灯芯,让屋内变得明亮了不少,才走到他的身边,帮他给砚台里面掺了点儿水,拿起用了半截的墨块,挽了挽袖子,露出半截白玉般的手腕,开始缓缓磨了起来。   这个我熟,用力均匀,速度不疾不徐,保证磨出来的墨汁浓淡相宜。   赵峰抬头,和我对视一眼,眼中噙着一丝笑意,低下头,用笔蘸了蘸墨汁,继续用那张牙舞爪的字迹写着什么。   我很有分寸地没有去看,只是静静地帮他磨墨。   过了片刻,大约是写完了,赵峰将笔放在了一遍,那双刚刚用来写字的粗糙手掌压在了我的手上:“茗儿辛苦了。”   掌心穿来的温度,让我的唇角略弯:“不过是磨上一会儿磨,又何来辛苦可言?”   “不,为夫说的是这些时日,茗儿你辛苦了。”   他手掌牵着我的手,放在灯下细细看着,十指纤纤,指甲圆润,如白玉一般,在灯下散发着荧光。   美中不足的是,在一处食指上,隐约可见一处新鲜针眼。   “这是……”他的眉头微皱。   “中午给宝宝绣肚兜时候不小心扎到的,休息一晚上就好了。”我说得轻描淡写。事实也是如此,做女工活儿,哪怕是熟手,又怎么可能不被扎到?   赵峰的脸上露出一丝愧疚之色:“是为夫疏忽了,让你日日为案牍之事操劳,还要忙着家中和孩儿的事情……”   他的话说到一半,我已经抽出了手掌,用食指压在了他的嘴唇上,阻止了他进一步说下去:“这是妾身自愿的,能给相公帮上忙,妾身真的很开心。”   手指下的薄薄的嘴唇温热,还带着湿润,和身体其他部位的感触,并不完全相同。   嗯?湿润?   然后,我才反应过来,这货竟然张开了嘴,用嘴唇轻轻**着食指的指尖。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正要收回手掌,却被他抬手再度握住,与此同时,腰肢被一条有力的胳膊搂上,随后,便是一阵经历了无数遍的天旋地转。   视线再度恢复的时候,已是坐在了那个夜夜躺着的怀中,脊背贴着厚实的胸膛,感受着那道道熟悉的肌肉纹理,手指依然还在他的口中含着。   “嘿嘿,红袖添香夜磨墨,那是那帮子酸儒们的享受,”赵峰在我耳边轻笑道,“为夫还是喜欢软香温玉在怀的感觉。”   一边说着,一边还在我露出的半截脖颈上嗅了一口:“嗯……真香!”   热气扑打在耳边,我仿佛感觉到了他的鼻尖、他的唇瓣,在耳垂边划过的触感,让人自骨子里都变得酥软起来。   我勉强挣了挣,手腕却被他的大手箍着,抽不出来。   “那个……相公?”我只得小声开口。   “嗯?”   “手……”我只说了一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见我满脸臊红,赵峰哈哈一笑,将食指吐了出来,低下头,在我耳边轻声问道:“还疼不疼了?”   “不疼了……”   我低声回答,低垂着的螓首微微摇了摇。   心里却是一种温暖升起,原本被他肆意轻薄所带来某种淡淡的屈辱感,似乎也消散一空。 第206章 夜谈(中)   抬起头,看着那张熟悉的脸。   如同刀刻一般的刚毅线条,浓眉英目,鼻若悬胆,薄唇似刀,虽然略显凶煞的气质与古铜的肤色并不合此时人们的审美,然而不可否认的,这位只要站出来,绝大多数人,都得赞上一声“伟丈夫”。   这位,便是自家的丈夫,以及,腹中孩子的父亲了。   我一时间有些发呆。   说实话,对于这桩婚姻,我一开始只是抱持着无所谓的态度,自从有心作出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破灭之后,本想着就这么在后宅中,咸鱼一般的度过一世,然而却没想到,各方作用之下,事情竟然演变成如今的这幅模样。   所谓机缘巧合,也真是奇妙。   “为夫……脸上有什么吗?”   见我愣愣的有些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赵峰有些奇怪,抬起手,摸了摸脸。   手上原本沾着的墨汁,一下子被糊了上去,在脸颊上留下了一点墨痕。   “沾了点儿墨汁……”   我回过神来,忽地笑了起来,抽出手绢,在他脸上擦了擦,将墨迹拭去。   指间与他的脸皮触碰,感觉到脊背后面,僵硬了一瞬的肌肉,又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心中情不自禁地涌起一股冲动。   抬手捋了捋耳边垂下的发丝,脖颈猛地扬起,脸蛋凑了上去。   唇瓣相贴,鼻腔中弥漫的,尽是他的气味。   “唔……”   大概是被我突然袭击,赵峰一开始有些措手不及,但是随即便回过神来,双手放在我的脑后,开始回吻。   主动权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这个时候,哪怕是我想撤退,都有些困难了。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我差点儿喘不过气来才松开。   软绵绵地靠在他的怀中,好好喘了几口气,我的脸颊火热,目光有些迷离地看着他:“相公可还满意否?”   “满意满意……嘿嘿……”   赵峰嘿嘿笑着,大概是我第一次这么主动,让他很是得意,甚至,还有着点儿……受宠若惊?   呵呵,看来主动点儿,也有好处嘛。   嗯……这点手段,只能偶尔为之,不能太过,要注意矜持,矜持。   我如此告诫着自己,又喘了几口,正要继续说些什么,腹中却是猛地一动,让我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   “哎哟!”   “怎么了?”赵峰顿时又紧张起来。   “宝宝动了一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抬起手掌,轻轻在肚子上抚摸着。   冷不丁地,另一只大手也同样伸进了衣襟,压在了肚皮上。   小东西立刻不动了。   我有些不满地看他。   “这小家伙,这么小,就会吃醋了?”赵峰又摸了摸,大约没感受到宝宝的动弹,似乎有些不满。   我抬手敲了他一下:“胡说什么呢?”   赵峰也不以为忤,没有说话,手掌继续放在那儿,时不时地抚摸两下。   感觉屋内的温度,又升高了几度。   我抬眼,盯着他的眼睛。这货的脸皮却足够厚,没有抽出手来,而是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相当僵硬地扭转了话题。   “下午和母亲聊什么了,谈得这般晚?”   “聊些女人家的话题,”我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依旧不为所动,眼珠子一转,“还有一些相公小时候的事儿。”   “哦?”赵峰顿时来了兴致,“说为夫什么了?”   我却没有立刻作答,而是低头看着他的手。   “啊,哈哈……这么久了,小家伙也不动一下……还挺文静的……”赵峰干笑着,将手掌抽了出来。   然后,那小家伙便抗议一般地在肚子里面又挥了挥小拳头。   这一大一小两个活宝。   我有些好笑,也没和赵峰说,只是手掌继续轻轻抚摸着肚子,稍作安抚,然后才开始开口说道:“太太说,相公小时候可是个拗性子,认准了的事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又是个坐不住的,偏偏又有一副热心肠,常常偷偷溜出府在街上玩,但只要见到有其男霸女之事,都会挺身而出,和别家撕打,为此惊动府中也在所不惜,为了这个,没少挨公公的打,却从来没有悔改过。”   “啊……哈哈……”赵峰听着有些尴尬。“母亲和你说这些作甚……”   其实还说了很多其他的事情的,比如你在武学一道上多么有天赋,才学了几天武艺,就能在街面上行侠仗义,把好几个习了几年功夫的欺压良善的坏小子给打趴下。比如你的文学其实也不差,只是不如老大,而且后来练武荒废了等等等等。   我看了他一眼,还是觉得不告诉他了。   恩,反正在母亲眼里,自家的小儿子嘛,总是各种好的。哪怕天天打架,也能挑出优点出来。写得张牙舞爪的字,也能说成是龙飞凤舞,有王八之气,不是吗?   “不啊,听太太讲这些挺好的,”我如此说着,语气中带着一丝促狭的意味,“妾身今日也算多了解了相公小时候的模样。一直以来只知道相公小时候很调皮,却没想到相公还有着这么横行街市,侠义心肠的一面。”   “这话怎么听着像是在说府中恶少年……”赵峰砸了咂嘴,显然听出了我话语中意犹未尽的味道。   我一扬眉,露出一脸的疑惑之色,嘴角却噙着一丝笑意,:“难道……相公不是吗?”   “好哇!你居然敢编排为夫!”赵峰做出一副恼羞成怒的表情,伸出禄山之爪,往我身上抓来,做出一副要惩罚我的模样。   “夫君饶命……”我咯咯笑着,在他怀里扭动着躯体。   两人又笑闹了一番,方才停下。   屋中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我有些气喘的声音。   “那个……茗儿……”   赵峰顿了一下,忽然有些迟疑地开口。   “嗯?”   我抬起头,等待着他的下文。   “……今日下午,父亲已经着人带了回信回来,对茗儿你之前的想法很是赞同。决定等过些时日,一旦东鲁事发,便开始发动。”   他说这话,有些吞吞吐吐的,眼神似乎有些闪烁。   “这是好事啊!”我说道,然后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莫非,还有什么变故?”   “那个……父亲特意叮嘱了,这件事情,就暂且先不要和茗儿你提起了,免得李伯父那边提前知晓……” 第207章 夜谈(下)   “……”   我看着他有些不安的神色,脸上的笑容忽的变得有些僵硬,刚刚还一片温馨暧昧的气氛,顿时便有些冷了下来。   很显然的,之前那段时间的凶险经历,使得赵老爷子对于大伯的谋划,已经不再信任。   只不过之前深陷险境,需要盟友支援,这才一直没有撕破脸,勉强维持着。   如今看到自己跳出坑的希望,自然不希望大伯因为所谓的“大局”出来搅和,因此决定先瞒着——反正最后也能用“距离遥远,往来不便、怕泄密之类”的理由糊弄过去。   加上十六叔爷之前的一些鲁莽举动,恶了赵峰,事实上,所谓的赵李同盟,或许在大伯那边觉得依然牢固,然而在赵家眼中,却已经成了一纸空文。   在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之前的承诺却始终如同水中月镜中花一般,那么,以赵老爷子本来的性子,及时止损才是首要的任务。   说来也好笑,对于侯家手段的百般提防,可最后,拆散赵李同盟的一步棋,却是我怂恿着走出来的。   而结果却是,我,作为这份濒临破裂的同盟的“订金”,在赵家的身份一下子便变得有些尴尬了起来。   刚刚还在感叹命运的奇妙,这不,这报应就来了。   如今,我唯一能够依靠的,便只有……   “那……公公有命,相公怎么还告诉妾身了呢?”我沉默了片刻,勉强笑着,故意做出一副责怪的模样。   “父亲在京城,对这边情况丝毫不了解,听他做甚?”赵峰一哂,似乎丝毫没放在心上。   “可是……”   “没什么可是!”赵峰大手挥了挥,看着有些不耐烦,“茗儿你就是这点不好,事事小心谨慎,注重规矩。父亲不在,定北这边为夫作主,为夫觉得,这主意是茗儿出的,也定然不会说出去的,自然是想告诉就告诉喽。”   “……”   我抬头,看着他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心中略略安定了些——无论他是不是为了宽慰我,不过至少,这棵大树,现在还是靠得住的。   加上还有腹中的孩子作为筹码,暂时应该……   我安慰着自己,心中却只觉得空落落的。明明已经做出了决定,然而,当碰到这种问题,心理上仍然有些难受,乃至煎熬。   毕竟,那也是自己在这个世界待了十几年的家,而原本两家算是和睦的关系,眼见着往后要生出波澜。   大概是我的不安表现得有些明显,赵峰又开了口,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茗儿,这个事儿,父亲那边……”   “我明白的……”我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神色却有些落寞,“大伯所求甚大,与侯家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风险更是不知凡几,公公不愿意继续掺和下去,及早抽身乃是正理。妾身也是如此觉得的。”   “只是……委屈茗儿了。”   我低着头,目光盯着衣角上的花纹,语气黯然:“谈不上委屈,妾身也说了,既然嫁给了相公,只要相公不嫌弃,那妾身这一辈子生是赵家的人,死是赵家的鬼。”   “然而,终究是自己娘家,眼见着两家关系走远了,心里面有些失落,也有些不安罢了。”   大伯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成功也就罢了,若是他谋划失败,李家几世的积蓄,还不知道要赔进去多少。   而且,这事情,会不会牵连到父亲……   “放心吧,父亲也仅仅只是不想继续掺和李伯父的这件事情罢了,其他的不会有什么的。”赵峰安慰着我。   可是听他那语气,那怕是连他自己也不相信。   是啊,这怎么可能呢?   作为盟友,都开始各怀鬼胎、作壁上观了,在其他事情上又怎么可能一如既往?   除非,大伯能够一举功成,侯家也信守承诺,让他入得政事堂,朱紫加身。   当然,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屋内再度陷入了安静。   赵峰看着有些愧疚。   过了一会儿,我平缓了一些低落的情绪,不想让这种沉默继续下去——这种牵扯到两家关系的事儿,并不是单单我们两人可以扭转的。   更重要的是,自己需要摆正自己的身份。   赵家二房的夫人,而非李家小姐。   于是,便扭头看向赵峰刚刚写完的那张信纸,寻了个话题:“所以,相公刚刚这是在给公公写回信?”   “啊,这个不是。”听到我说话,赵峰似乎松了一口气,拿起信笺,递给了我,“是今日张巡抚与李将军发下的公文,让各府加紧搜捕,务必寻找到那股马匪的线索。为夫觉得这些时日的出行,有些随心所欲,甚是杂乱。便想着学学茗儿,草拟梳理了一份下来数日巡视的计划,务求将各乡各里都巡视一遍。茗儿你给为夫看看?”   十六叔爷也真是病急乱投医,我如此想着。这种含糊不清的公文,又有哪个知府知县会真的放在心上?左右不过是做个样子,应付差事而已。   不过赵峰这货竟然还当真了。这是转性了?真的要帮十六叔爷做事?   因为我的缘故?   “相公还要继续巡视?”我接过纸张,一边低头看去,一边随口问道。   计划得很是详细,这货显然是不知从哪儿寻到了我在商行里商队出行计划的范本,参照着那个写的,而且自己还做了改进,行进路线,何处止歇,粮草、银钱的分拨都有安排,考虑得很是周全,有点儿正规化的影子了。   于是,我心中一动。   “差不多吧,”赵峰笑道,努力恢复着刚刚的气氛,“怎么,想念为夫了?”   “家中没有相公,总觉得担不着底,”我也有些害羞地地笑说,迎合着他,努力驱散低落的心绪。   然后,再加点儿劝谏的话。   “而且,也怕相公太辛苦了。更何况,士兵们日日外出奔走,很是劳累,是否会有什么怨言?”   “呵呵,茗儿你有所不知,”说到了他的本行上,赵峰立刻变得神采飞扬,“如今关内变乱在即,为夫可不敢随意将那帮子丘八放羊。这不,放回去过个年,回来一个个心都散了,整了大半个月才回了点精气神。可也不能日日都关在军营里,闷得久了不得出来,日日操练,指不定反而会生出怨言来。就得如现在这般,每日带一批出去放放风,和知府拿点开拔银子,顺便捞点功劳,才能让他们有些盼头。”   “所以……这也是相公的治军手段?”我恍然大悟。   亏我还以为这货是因为被我的那席话打动了呢。   “当然,”赵峰不无得意地笑道,“一点儿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没想到,连茗儿你也瞒过了。”   “妾身不过一介愚昧妇人,不通军务,又怎么能识出相公的手段呢?”我白了他一眼。   “哈哈,”见我情绪似乎恢复了,赵峰心情也好了一些,“茗儿若是愚昧,这定北府,怕是没有一个聪明人了。”   “相公乱说什么呢,”对他的胡言乱语,我撇了撇嘴,没再理他,细细将文书看完,闭上眼睛思量了一下,然后才开口夸道,“相公这份文书拟得甚好,很是周密,妾身也挑不出什么刺来。”   “只是,相公,您是否想过,如今只是数百人的出动,而且只是出城数里,相公能够考虑得如此周全,可将来带领数万、数十万人,出奔数百上千里呢?妾身也知相公天资异禀,能够顾得过来,可相公扪心自问,便是有梅先生在,也能做到毫无疏漏吗?更何况,相公终究是要放权的,若是换了个平庸些的将领呢?” 第208章 晨起   第二天早晨,我醒的稍稍有些晚,起来的时候,赵峰已经往军营点卯去了。   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安抚了一番腹中大概同样醒来,有些躁动的宝宝,慢慢坐起了身。   由于怀孕的的缘故,胸口有些发胀,内里的亵衣感觉有些紧了。加上这些天来,小腹又膨起了些许,暮春的时候,衣服比之冬日里单薄了许多,已经能够看出几分臃肿之态。   看来以后只能挑些宽松些的穿了。   一边等着侍女帮忙梳洗,我一边百无聊赖地想着。   坐在梳妆镜前,任凭紫菱帮着我打理。   昨晚上和赵峰一直谈到半夜,但是上床后有着赵峰陪在身边,后来夜里睡得还算不错,并没有在脸上留下太多的熬夜痕迹。   镜中的妇人,依然明艳,比之从前,少了几点清冷,多了一份温婉柔媚,以及几分端庄和雍容。   仿佛一朵正在成熟绽放的花朵。   容貌姿色,这是我的一大利器。正在孕育的子嗣,也是一份保险。   至于情感……   说实话,赵峰对我的情意,我是明白的,在这个时代,尤其是被视作粗人,轻视女性的武将之中,可以称得上是极为罕见,细说起来,简直能写进话本中的那种。   而我对他……认真的说,也是动了真感情的——虽然我嘴上不想承认,但是抿心自问,即使多少还有些算计在其中,至少如今的心中,确实已经住进了他的身影。   会为他的离开失落,也会为他的某些传言吃醋。   那种难以言喻的情感,让我沉迷,也让我在清醒之时,唏嘘不已。   盼望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与他相伴终生。   原来我竟然也有这样的一天。   然而,这个灵机衰败之世,哪怕有着驻颜之术,也终有年老色衰之时;生育子嗣,终究有着诸多风险,父子亲情,也是不定之数。   至于真情……人的感情,相对于世界与岁月,实在太过脆弱,时代洪流,凡尘琐事,都很容易就将这份情感扑灭、消磨。   不足以成为唯一的依仗。   如果真的要将自己牢牢地捆绑在他的战车上,能够一生相伴,还是要有着利益的纠葛。   单纯的利益纠葛并不牢固,前世的郭圣通便是先例。可是,如果充足的利益,加上男女情感、子嗣血脉等等的纠缠,那应该……算是大到不能倒了吧?   这也是我昨晚上提出那份建议的原因——眼见着赵家与李家越走越远,甚至不乏李家就此衰落乃至倾覆的危险,自己未来很肯会缺少娘家的助力,那么,就需要重新打造自己的基本盘了。   对在未来可预期的岁月里,无法脱离人身依附的我来说,既然无法独立,那便只有融进去,彻底的不分彼此,才是正理。   因此,昨晚上后来才有了和赵峰一直谈到了半夜,规划他未来的“幕僚团”的事情。   这个年代,世家巨族手下除了家奴外,还会养着许多门客幕僚,用来帮着做事——这些人并非贱籍,但受了恩惠,自然便和主家有着主从的名分,其中并不乏人才精英。   有些日后得了举荐,或是考中科举,得以发迹,甚至入朝为官,但其身份也会打上主家的烙印。政治立场,必须与主家一致。   背主之徒,乃是会受到唾弃的。   这也是世家底蕴远胜过寒门的原因之一。   但是通常来说,这类幕僚门客,大半都是属于家主,或者是获得高官显禄的文臣的。   并非家主的世家武将,根基在军中,自己专门的幕僚一般并不多,大多只有三五个,用来参赞谋划,帮着草拟文书之用。   譬如梅先生便是这般。   而我给赵峰的提议,便是建立一个足够规模的“幕僚团”。   事实上,按照我的规划,那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机构,包括各级文武将佐,需要将诸多事情分门别类,然后拟定条例、规程,专人负责,程序化、正规化,打造成一台精密的决策机器。   至于名字,天策什么的就挺不错的。   若是赵峰最终真能成事,这个机构还会被拆分、转变成几个正儿八经的政府、军事部门。   当然,那是未来不知道多久之后的事情了。   步子不能迈得太大,加上改动军制,那是朝廷的权力,区区一个代理兵曹想动,那是大逆不道的罪名。   还是先从“幕僚团”开始——这个在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小规模幕僚团的先例,扩大一些,也算不上惊世骇俗。   甚至眼下,这个“幕僚团”,还是个架子雏形都算不上,连人数都没法凑足的草台班子。   经过一夜的讨论,我和赵峰差不多定下了一个十八人的小型团体,先跟着赵峰磨合,看看情况再说。   总谋一人,这个由梅先生暂任,主赞谋应卒,总揽计谋,谋士三人,二者从家中的门客中调任,一者选取军中亲信,以参与谋划,思虑未萌;天文一人,暂时为李伯风,主司星历、天气;地利三人,一人从军中拔擢,二人从恳德记中调任,司职勘探远近险易,水涸山阻,并绘制图样,制作沙盘模型;后勤四人,以李福为首,三人出自恳德记,一人来自赵家,主规划、计算钱粮、饮食,分拨调配;通材三人,从赵家选调,主应偶宾客,论议谈语,消患解结;耳目二人,一为阿玉,另一名为军中斥候之长担任,主听言视变,探四方之事、军中之情;医士一人,由鲁达担任,医治金疮,祛除诸病,   最后由赵峰总揽全局。   至于方道年,可以作为候选,但毕竟尚未真正投靠,因而暂不列入其中。   借着此番创举,我将自己的班底,基本尽数揉碎了加入了赵峰的团体,算是彻底向他展示了自己和赵家融为一体的决心。   我这堪称是破釜沉舟。   赵峰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他没有说什么,但是看得出来,应该有所触动,整个晚上都再没什么调笑轻薄之类的惯常举动。晚上睡觉也是温言软语哄着。   让我放心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则是担心这规划的成效。   我设想的很好,但是真的实行起来,到底效果如何,却没什么把握。   毕竟,中间隔了一层赵峰,而且又牵扯到我并不怎么懂的军务,半数的人选也不经过自己之手,很多计划得很好的事情,真正运作起来,牵涉诸多细节,说不定会走样变形。   因此,我的心中其实有些惴惴不安的,打算走一步看一步,逐步推进。   反倒是赵峰兴致勃勃,拉着我问了许多详细的内容,我也只能就着后世的一些见闻和他讲上一些,不成系统,更像是那种灵光一闪的片段。   他却听得很是认真,频频点头,也不知道从中学到了多少。   一直说到半夜,我实在撑不住了才罢休。 第209章 道观   用完了早膳,我先去和老太太请了安,陪她聊了一会儿。   这两天老太太的兴致一直很高,又和我谈起了赵舒即将参加科举的事儿。显然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   我却无所谓——赵舒虽然年纪还小,今科也是第一回,然而眼下不过是个县试连着府试罢了,身为赵家长房长孙,又是在这定北府参考,没有某些人从中作梗,哪儿会有考不上的道理?毕竟这年头,可没有糊名的制度。就连赵峰这货都是过了,混了个“秀才”的名头。   说不定还会有考官凑趣,给他奉上个“案首”也说不定。   真的水平,还是得等到了乡试再说。   陪着笑,说了几句吉利话糊弄了过去,然后我刚回到自家院子,便收到了紫菱呈上的一纸消息。   那是李福送来的。   借着李家往来的商队,以及与“眼睛”的旧日关系,他打听到了一些关于关内道观的消息。   据那些商队中人回忆,关内各地,但凡属于道庭各大道脉下属的有名有姓的嫡系道观,早就已经闭门不出,除了每日的采买,其余的弟子,每日里尽是在观内打坐修行,几乎与凡尘断绝了联系。   给出的理由是,“外道”横行,他们自当闭关,自守清净,少沾凡俗之事,免得因果纠缠,惹来灾劫。   至于各地官府的祈雨请求,一概推拒,尤其是东鲁行省,那边旱灾严重,又没有黄天道人安抚,官府逼得急了,甚至有几家宁愿舍弃基业,避入山中,也绝不参与到祈雨之事中来。   倒是一些小门小户出身的乡野道观,成功地祈到了几场雨。而东鲁之外的黄天道大法师,则更是展现了不俗的威能,成功地解决了多地的旱情。   这使得官府更加依赖于黄天道,在一些地方,甚至成为了“显学”,不少儒生都开始研读黄天道的经文。   细细读着信笺,又想到那日祈雨大典时候的见闻,我原本只有五成的把握,一下子升到了九成。   这天下,是真的要乱了。   将纸张在熏香炉中烧了,闭眼沉思片刻,吩咐紫菱去通知李福和阿玉下午来上一趟,随即便让人备了马车,往城北的清妙观方向行去。   这是计划好的——倒是在这之前便收到了关内的消息,其实是个意外。   前几日,卫道长那边传来消息,经过一段时间的静坐调养,已经出了关。清妙观也重新开了山门,接受香火。   我便着人和他联系了,约了日子,以感谢卫道长在我昏迷时候的救助之恩,以及上香为府中胎儿祈福的名义,往清妙观一行。   一路之上,只见越往清妙观行去,路上行人便越多,越是热闹,马车就也是缓慢。   往来的尽是上香的香客。   往常不过一刻钟的路程,竟然走了半个时辰,到了观门外下了马车,我望着那香烟缭绕的观中,竟然被吓了一跳。   这幅烟火鼎盛,香客云集的场景,可是我前几次来的时候,从来未曾见过的。   简直不逊色于自己前世去的某些著名景点……的淡季。   嗯,终究是古代边鄙的关外,人烟不可能如前世那般多的。   这一轮祈雨成功,所带来的声望加成确实不小。   卫小道士,哦,如今是卫道长了,领着一干道士亲自出门来迎接。   我打量着这位曾经有些青涩的少年。   还在青春期中,一些时日没有见面,这位少年的个头又窜了些许,已经比我高了。大概是这些时日经历了许多,脸上的青涩之感尽去,看上去沉稳庄重了不多,还特意蓄起了胡须,这使得他看上去更加老成。   加上那副天生的仙风道骨的容貌,配上一身杏黄色的道袍,一眼看去,简直就如神仙中人,除了年龄小了些,卖相比宋老道还好上几分。   身后那些恭恭敬敬的道人,也充分说明了这一位如今的地位,已然稳固了下来。   “李夫人!”他向我作了个揖。   “卫道长!”   我欠了欠身,回了个万福,“此番麻烦道长了。”   “李夫人乃是贵客,能来观中上香,乃是敝观之幸,又何谈麻烦?”   卫道长自谦了几句,随后在前边引路,一边和我闲聊,一边将我迎进了正殿之中。   那尊巨大的元始天尊像依然矗立在正殿中央,周围香火缭绕,将那威严的面容,衬托得愈发的高深莫测。   我不禁心生感慨。   上一回来上香,还是鬼潮之前。这一个冬天,仿佛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却已经物是人非。   连当日那个神神秘秘,为我解签的宋老道,都已经不在了。   这尊塑像,却依然稳稳地矗立在这儿,冷冷的旁观着世事变迁。   接过卫道长递过来的三炷香,我恭敬地在塑像前下跪。   膨隆的肚子有些阻碍,但是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敬香,磕头。   我并不怀疑这位大佬的威能,无论是前世,还是此方世界,都留下了他诸多的传说,其中不乏他开天辟地、手搓世界的传闻。   作为名声能够跨界流传的大能,绝对不是我这个还在尘世中挣扎的蚍蜉所能触及的,保持必要的恭敬,乃是必然之事。   只是可惜,自从上古末期,最后一次传下符诏镇压天地后,在这灵机倾颓之世,这位再也没有显过圣迹了。   我收敛心神,默默祷告着,祈求这位保佑自己,赵峰,以及腹中的孩儿能够平平安安。   泥木雕塑并没有什么异兆,三叩首后起身,我恭谨地又是一鞠躬,随后将香插入了香炉中。   卫道长迎了上来,我看着他身边案几上的签桶,心中一动,对他笑道:“上回过来,宋道长帮着解了支签,很是灵验;不知今日卫道长,可否也为妾身解上一支?”   卫小道士沉默了片刻,忽的摇了摇头:“贫道才疏学浅,仅仅学得师傅三分的本事。兼且师傅曾有遗言,让贫道立下誓言,从此不沾卜算一道。此乃先师遗命,贫道不敢违背,还望夫人见谅。”   “若是夫人真的想要解签,贫道可去请孙师叔……”   “孙师叔?”我想了想,大概就是那个宋老道的师弟,我对他没什么好感,也不觉得真的能解除什么来。   只是……宋老道最后的遗言吗?让弟子不沾卜算……这可真有意思。   是因为他死于窥探天机吗?还是,他又看到了什么?   “不过是睹物思人,一时兴起,也不是真的要解什么签,”最后,我摆了摆手,拒绝了他的提议,“既然是宋道长遗命,那便罢了。” 第210章 劝说   我们退出了大殿,卫道长将我们一行迎进了后面的静室。   分宾主坐下,我伸手示意,旁边的碧荷将一只锦盒递上,交到了卫小道士的手中。   “这是……”卫小道士看着有些愕然。   “几根野山参,给卫道长补补元气用的,”我轻描淡写地解释,“道长前些时日施舍丹药救助妾身,又为万民祈雨造福,妾身这不过是一点儿小小心意,难抵道长恩德万一。”   五根完整的百年野山参,可并不是如说得这般轻松,我也是和老太太商量了后才拿出来的——毕竟,说起来,前有老太太,后又有我,赵家已经欠了清妙观两份人情了。   若是礼物给轻了,反而会招人耻笑。   “不过是家师炼制的几枚丹药罢了,”卫小道士连连摆手,就要将锦盒推过来,“当不得夫人如此大礼。”   “若非宋道长相助,太太怕是难以过得那一劫,而妾身这回,又麻烦了道长一次,”我将手压在锦盒上,阻止了他的动作,认真地劝说道,“不过是一点儿小小的礼物,不成敬意。更何况,今后咱们赵府,说不得还有不少要麻烦道长的地方,届时还望道长能够相助一二。”   几番推拒之后,他最终经不过我的劝说,还是将礼物收了下来。   便在这时候,旁边的道童上了茶。   轻轻一嗅,清高鲜嫩的香气扑鼻而来。   我低头看了看,茶汤碧绿明澈,内中漂着的叶片扁平光滑,色泽嫩绿光润。光看卖相,就是上品茶叶。   端起来抿上一口,滋味鲜醇甘甜,回味绵长。   眯起眼睛,细细品尝,这是天下最顶级的碧茶——来自江南的凤泉茶。与我常喝的赤茶“金针眉”,赵家的岩茶,各有所长。但相比之下,其清淡雅致之相更胜一筹,更合乎关内文人雅士的胃口,因而最受推崇。   “好茶!”我放下茶盏,赞了一声,“道长真是好享受!”   这虽然并非明前采摘,只是雨前茶,而且存放了有一段时间了,但由于保存得当,风味没怎么流失,在这关外,也是难得的佳品了。   “这是家师留下的,”卫小道士看着却有些黯然,“家师当年游历中原,结交各脉道友,尤嗜茶、酒;这些是师父在关内的至交好友去年特意托人送来的,因而观中有些积存,贫道却是没有这般的爱好。”   原来如此……   “宋道长确实可惜了……”   我叹息了一声,使了个眼色,示意身后众人退下,然后见对面的道童也退了出去,方才安慰道,“不过想来宋道长于冥土之中,知晓了道长如今的道行和功绩,以及清妙观的盛况,也会宽慰几分的。”   “师傅一直让我们静心修行,清妙观香火如此旺盛,其实并非师他所期盼的;”卫小道士摇头苦笑,“而且贫道资质愚钝,比师傅还差得很远……哪怕日夜不辍,终日苦修,也难及得上师傅万一……”   终究是年纪小了些,在外人面前还能保持着正容,可压抑得狠了,在我这般与他师徒二人有些交情的熟人面前,稍加劝说,一些内心的想法便自然吐露了出来。   只是……日夜苦修吗?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要知道,他可是在那祈雨之时,沾染了黄天的力量的。   我微微皱眉,决定还是稍加试探:“清妙观香火如此旺盛,道长免不了俗务缠身,如此情况,竟然还要日夜修行,着实有些辛苦。”   卫小道士看着不好意思:“俗务倒是没有多少,基本都是孙师叔处理了,这些日子,贫道一直都在静室中坚持修行,想着尽早能够传承师傅衣钵。”   “此番倒是妾身打扰道长修行了,实在罪过。”我口中向他道歉,暗地里眉头确实愈发地皱得紧了。   “夫人哪儿的话,”卫世靖摆手笑道,“这般修行,贫道也着实有些心浮气躁,正犹豫着是否要停下来散散心。夫人莅临敝观,倒是让贫道不必为此烦恼,着实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心境不宁吗?   我暗自思忖着,想了想,面色严肃了些,开口说道:“道长请恕妾身妄言,以妾身浅薄之见,修行一道上,道长不必太过强求,妾身也算读过不少道藏,虽然资质愚钝,难以修行,但也知晓道法自然,一张一弛,方为天地正道。修行此事,贵在绵长持久,而非如武道一般勇猛精进,正如古人所云,’贵有恒,何必三更起五更睡’,便是此理。道长如今心思不定,若是拗了心性,强行苦修,说不得反而会入了邪道。”   “……”   卫道士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却忽然闭口不言,脸色也是一副阴晴不定的模样。   很好。   对于别人对他修行的指摘,能够听进去,没有当场跳脚,便是好事。心性还没有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我低下头,慢条斯理地品茶,等待着他的说法。   沉默了片刻,卫小道士终于起身,向我深深行了一礼。   我身子有些不便,一时间站不起来,便侧了侧身体,脸上露出一些讶然之色:“道长这是……”   “贫道多谢夫人点醒,”卫小道士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师傅曾言,夫人于道藏的悟性,乃是他平生仅见,若非天生资质残缺,直入天师也不在话下。贫道年少气盛,之前尚有些不服气,今日得蒙夫人点醒,直如醍醐灌顶。却是方知自身的浅薄了。”   “道长言重了,道长乃是身陷其中,一叶障目,妾身却是旁观者清,两者自是不能相提并论。宋道长所言,想必也不过是求激发道长的向道之心罢了。”没想到宋老道竟然背后对我还有这等评价,一时间是真的有些愕然,赶忙推拒道。   “贫道的资质,贫道自己清楚,夫人也不必自谦,”卫道士正色言道,“祈雨之后,贫道冥冥之中把握到一丝契机,试图借此突破,可于静室之中打坐数日,却并无寸进,便有些心火上涌,难以静心。加上又有孙师叔几番提议早日开观,以借机承接香火。这观门一开,红尘香火滚滚而来,是愈发的心烦了。这些时日,哪怕不理俗务,可每日里自己打坐,始终无甚收效,自是烦躁难安,却一直强行拗着,勉强修行。若非夫人点醒,怕是真的要将路给走偏了。” 第211章 点拨   机缘吗?   是真的有所感悟,还是……   我暗自琢磨着,继续劝道:“道长的法力道行,已是足够精深,那日的祈雨大典之上,道长操控法阵举重若轻,周遭灵机,百里云气尽在掌控,妾身虽不通法力,但是想来,宋道长如道长这般年龄的时候,也无法做到这般程度。如今道长与宋道长所差,不过是年岁积累罢了,又何必太过着急?”   “须知,机缘这东西,得了自是机缘,可失了,那也就不是机缘了,道长又何必强求?妾身曾读古代道藏,上古之时,练气士为心魔所诱,以为是机缘,实则却是祸端,强行求索,以致一世修行化作灰灰者,不知凡几。道长当引以为戒。”   其实我这般说着,语气已经有些过了,超出了一般的规劝,有着长辈教训的意思。   不过想到黄天这档子事情,我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当然,这也是由于看他的性情不错,对我也尚算尊敬,加上我与他师傅相熟识,怎么着也要大出半个辈分,不虞会有什么芥蒂。   “夫人所言甚是,”我的话音落下,卫小道士果然没有什么不快之意,反而沉思片刻,随后诚心实意地向我道谢,“近些时日以来,确实是贫道失了方寸,深陷其中,以致道心有失,迷了心智。”   “失了方寸?道心有失?”   这话里,似乎有着说不出的意味,我有些好奇,“道长近日可是遭遇了什么?”   如果是察觉了黄天……   “……”   卫小道士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没有接口,似乎在犹豫,是否要真的说出来。   “却是妾身唐突了……”见他一副不方便说的样子,我正要为自己的失言道歉。   却见他一咬牙,还是开了口:“不瞒夫人,贫道确实是在为一事困扰。乃是师傅临终有言,贫道过些时日,将会遇到一场劫难,很可能会断了贫道的修行之途,故而贫道一直有些惶恐,总想着能在劫难临头前,增进些法力,做好准备。”   劫难吗?还是能断人修行路的那种?   这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莫非就是那个“黄天”所带来的?   只是细细想来,这般事情,宋老道必然推算了良久,方才能够确定下来。   可以宋老道的性子,竟然会这么直接地对自家的弟子说出来,没有丝毫弯弯绕绕,也着实有些古怪。   我心中微微一动,赶忙问道:“宋道长学究天人,推算之道于关外无人可及,既然对道长说了,那想来应有对策,或是留了一些避劫之法才是?”   毕竟,他对这个徒弟可是抱着很大的期望,甚至期望他能够从幽冥鬼狱之中拉出来。眼见着未来有着灾劫,不可能没有后手的。   “有是有的,”卫小道士点头,然而脸上却尽是苦笑,“家师曾留下一只锦囊,叮嘱贫道此锦囊乃是保命之用,唯有走投无路之时,方可打开。”   留有锦囊,乃是常理,可是非得等到走投无路……   也就是说,在宋老道的预料之中,他这个徒弟,很可能会走到那个处境吗?   难怪卫小道士这般焦心。   毕竟,哪怕也有了应对之法,可是以那宋老道的语焉不详,甚至对卫小道士有些悲观的的预测来看,锦囊只能用来保命。能不能保住道行法力,却在两可之间。   那么……要不要和卫道士提及黄天的事情……   我心中犹豫着——宋老道临终之前推算的未来,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谁也不清楚。他到底靠着什么,来掀翻那所谓的“棋局”,也没人说得清。除了自己和赵峰的天婚之外,给他弟子的这个后手,是否也是其中之一?   若是如此,那他所埋下的棋子,还是不要随意乱动的好,若是不小心破坏了布置,反倒可能捅出娄子来。   那么,还是不要透露太多,只稍稍提点一下吧。   微微闭目沉思,过了片刻,定下 来主意,我方才睁开眼睛。   “原来竟是这般……”感叹了一句,我看着他,正色问道,“卫道长可相信宋道长否?”   “恩师待我恩重如山,贫道视恩师如父,自是信任的。”卫小道士说得斩钉截铁。   “那宋道长临终之时,关于此事,除了锦囊之外,可有其余嘱咐?”   卫小道士细细思量,摇了摇头:“只是说了夫人乃是贫道贵人,让贫道尽力相助,并无其他言语。”   原来竟然还有这一层原因在内。   我恍然大悟,对于卫小道士如此亲近的缘由明白了几分,但是没有继续深思,而是微微笑着,对他说道:“那便是了。以妾身之见,宋道长见到了道长的劫数,留下了锦囊,却未有其余只言片语。想来便是让道长‘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卫世靖重复了一句,看着似乎略有所悟,但又有些迷惑。   “对,顺其自然,”我向他解释道,“宋道长既然未传道长避劫之法,要么便是这劫难避无可避,要么,即便避开,或可能引发更坏的结果。故而此劫非渡不可,且还需得迎劫而上,于劫中寻觅一丝生机,方才可度过。”   “如今府中安定,龙气稳固,且有我家相公坐镇,若是有外邪来犯,随时可以前来镇压,无需过多担心,反观道长如今年轻,正是心猿未定之时。法力道行乃是水磨工夫,短时间内很难提高许多。故而以妾身之见,道长此时更该放松心境,稳固道心,夯实根基,以“自然”之意顺应天数,方可应对不测,而非一意苦修精进,反而失了‘自然本真’之意。”   “……”   长长的一席话说完,宋小道士沉默了下来。过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方才长吐一口气,再度站起身,先是望空拜了拜,随后转身向我再度郑重一礼:“此事是贫道做差了。多亏夫人点拨,贫道方才能理解师傅的苦心,贫道感铭五内。”   “今后夫人若有需要,只需一封书信,贫道必听候差遣!”   我这次却没有避开,受了他这番礼节,随后轻笑一声:“道长乃是方外之人,又几番救了我赵府中人性命,又谈何差遣?道长却是言重了。”   两人彼此又是一番辞让,直到时间不早,我也觉得身子有些乏了,方才起身告辞。   临出门是,我忽的转头,看了卫小道士一眼:“道长既然言及祈雨之后,自觉有了机缘,却又苦求不得,那不妨待得心境平复之后,细细思量感受一番,确认是否真的是机缘为好。”   卫世靖有些愕然,随即便醒悟过来:“夫人是说……”   我摇了摇头,并未再说其他,转身出了门。 第212章 中场   该提点的,我都已经提点了,至于剩下的,就看宋老道的安排,以及他自己的抉择了。   毕竟这般的事情,牵扯到黄天,乃至于道庭诸位天师们的棋局、博弈,被硬生生拉扯进来,却始终两眼一抹黑的我们,只能选择相信宋老道的先见之明。   这便是深陷棋局之中,却想要挣脱的棋子们的无奈之处。   没有再过多地思考这个让人烦心的问题,我回到府中,用完了午膳,稍作休息,便得到了李福和阿玉求见的消息。   我将他们唤了进来,宣布了这两位即将并入赵峰幕府的决定。   作为自小到大在赵府长大的仆役,阿玉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抵触。   而李福,则是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我理解他心中的一些复杂情感,看着他,脸上露出安抚的笑容:“恳德记的事情,今后大方向还是李福你把着,至于日常的杂事,趁着这段时日,你一边熟悉相公那边的事务,一边在铺子里遴选一二,尽快挑个人手帮忙看着就是。”   “……是,小人领命!”他低下头,应了一声。   这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之后的日子,过得还算平静。   每日里帮着赵峰整理一些公文,晚间陪他读读书。有时候兴致来了,甚至还会和他调调情。大多数时候是他调戏我,偶尔我也会反撩拨他一下,反正两个人这时候都有心无力的,不用担心擦枪走火,也算是无伤大雅的闺房之乐——果然,所谓人的下限,是会随着习惯而逐渐减低的,我的脸皮也愈发地厚了起来。   两场读书会,我也没有拉下。由于李伯风的回归,方道年有了争辩的对手,因而我没有如上一场那般张扬,多数时间还是听着,做些端茶倒水的活计,不过感觉上,除了赵峰之外,几个人,包括李伯风在内,看我的眼神,似乎都有些不一样了,偶尔的开口,也多了些重视,少了几分漫不经心。   至于粗略搭建的幕僚团内部,作为同僚彼此之间的磨合,以及与赵峰及赵峰原本手下的军官们之间的磨合,我则没有去多管。   我相信赵峰的人格魅力和领导能力,或许这些人之间会有人心高气傲,别一别苗头,也或许会有些行事风格上的冲突,甚至文武之间,都会有互相鄙夷的风气,但我相信他能够处理好。   这货看着有些粗,但是藏在表象之下,确实有着他独到细致的一面。   事实也证明,他确实做得不错,把下面一个个管得服服帖帖的,哪怕是在我手下做惯了的李福,经过了这段日子,对他也是相当的服气。   随着肚子越来越大,“五兽戏”的修行,虽然依旧还在坚持,但却越来越舒缓了,有些幅度较大或者讲究灵巧的动作,甚至都停了下来,只留下了静桩的功夫。孔老头不用再继续教下去了,倒是还经常上门帮我把脉,增减调理气血的方子,顺带着探讨着书中的医理。   书中的某些方面,尤其是有着颠覆性的观点,他还觉得依然有些碍难,因而正在细细地琢磨推敲。好在对于医书的刊行我倒是不怎么着急,只是一些军中卫生防疫的措施,先让鲁达和其他几个幕僚就着军中的条件,拟定了条例,由赵峰发布,在军营中慢慢实行起来。   “蛇吞龟藏诀”继续修行着,由于有着诸多食物补药的滋养,这些时日以来,由于“博浪一击”所带来的亏空基本上已经基本上填补完全了,身子骨也没了之前的那份虚弱感。   至于先天胎息法的事情,却没什么太大的进展,依然需要借着感悟宝宝的那种“呼吸”才能进入,只是更加熟练了些。我也就死了独创法门的那条心,干脆趁着如今正在怀孕的当儿,每日里都修行一次,以求改善资质,夯实根基,为将来生产之后继续修行《力士移山经》做着准备。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   赵舒这小子终于参加了科考,连着县试和府试两场,都不出意外地中了榜,还拿到了“案首”的位置。   这在定北府引起了一点小小的喧嚣。这年头,哪儿都少不了那些擅长巴结逢迎之人,没几日的功夫,什么“有其父必有其子”,“将来也定是一代文坛领袖”之类的话都出来了。   好奇之下,我破天荒地拿了他放榜出来的考卷最后那一篇经义文章看了看,随后便丢到了一边。   以他的年纪来说,文章作的还算不错,但毕竟没有他父亲的才华和灵气。因为模仿了太多的前人应试文章,使得文章缺了那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锋芒和年轻朝气,可又缺乏了阅历和积淀,文笔的老辣圆熟也谈不上。中榜并没有什么争议,但作为“案首”,其实还是有些勉强的。   终究还是考虑到了家世的原因,然而迫于赵府的积威,并没有人敢为这事儿出头,虽然偶有些流言,但架不住吹捧巴结之徒更多。因而放榜数日,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   毕竟是长房长孙,哪怕是个不起眼的案首,老太太也很是高兴,赵府内也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不知道的,还以为赵舒是拿了举人乃至进士呢。   就连他自己似乎都信了自己是凭自己的本事考中的了,甚至某次去见老太太的时候撞见了,对我都露出了一些趾高气扬之态。瘪了好些时日的柳氏,母凭子贵,也重新抖了起来。   我索性宅在了自家院里,眼不见心不烦,只是备了份礼物,让赵峰给他侄子送了过去。   面对着赵舒的风光,早已拿了秀才功名,等着乡试的赵岐没说什么,依然还在一门心思潜心备考。倒是他家的那口子,过来和我说了些酸溜溜的话。毕竟,他家丈夫当年同样也是个案首,可却没有这般的风光。   我随口应付了几句,便打发她走了——一个是庶子,一个是嫡传,未来家业的继承者,在这个嫡庶分明的年代,那是根本不能比的。   不过我也没有口出恶言。虽然经义入脑,屁股坐在了外人那边,可事实上,他家丈夫的才华还是有的。案首之后,连着两次乡试都名落孙山,内中的原因我那时候还没嫁过来,自是不太清楚,但是细细思量,说不准便是与他的立场不正,缺了赵家的支持有关。   然而要知道,如今朝堂斗争愈发的激烈,未来乡试的主考官是谁,可还没定下来呢。   若是真的被宋求那一脉拿到手,再加上一个省城的张巡抚…… 第213章 唱戏   暮春初夏的定北府,仍是一片晴空万里。   赵府的院子中,也是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以老太太为首,包括我、柳氏,以及后宅中的一众女眷,正聚在一起看戏。   旁边的小桌上摆着各色小吃,瓜子果脯,供主人们取用,时而有下人轻手轻脚地将空了的盘子给撤下,换上新的。   今日老太太过寿,由于并非大生日,加上老太爷与赵峦还在京中困守,处境不明,老太太的本意是一切从简,吃顿长寿面,家中小聚一番便可。可经不住柳氏的劝说,甚至还拿赵舒得了“案首”的喜事来说话,因而到了最后,虽然没有大操大办,但还是在家中小办了一场。   由于我身子不便,而这提议也是柳氏出的,老太太索性便交给她办了。   柳氏为此使出了浑身解数,甚至还动用了娘家的关系,花了大价钱,邀了一个恰好在省城逗留的关内戏班子过来唱戏。   至少今日看来,这效果不错,至少老太太看得十分满意,对柳氏说话都和气了三分。   毕竟是关内来的有名戏班,戏台上的戏子们咿咿呀呀地唱着戏,几个角色都是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功夫着实不凡,把一出男女分别的戏码,演得凄凄切切。就连老太太,都时不时地掏出手帕擦拭着眼角,更别提周围的莺莺燕燕了,一个个眼眶带红,泪眼涟涟。   然而事实上,这戏其实不太适合在这祝寿的场合,只是因为出自名家手笔,年节之前在京城巡演三日,观众如潮,甚至还在御前给太后演过一场,自此扬名天下。因而此次出关后,名声最大,被点得最多的也是这一出。   老太太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这回事,出于对关内的追捧及好奇,今日也特意点了这一折戏。   这不,看得十分动情,也顾不上这戏是否真的适合这日子了。   这戏的名字唤作《蝶妇记》,讲的是前朝末年关外的世家小姐,与关内某个家族的落魄庶子之间的故事。   落魄庶子在关内混不下去,随军来到关外,偶然结识了某位闺名“蝶”的关外小姐,两人一见钟情。“蝶”为了他抛弃了自幼定亲的青梅竹马,私奔出逃。随后不久天下动荡,落魄庶子为博一个出人头地,抛下妻子及刚出生的儿子,返回了关内,只留下了“蝶”在关外苦苦守候。经历了诸多磨难后,“蝶”一直不肯改嫁,甚至为了守护贞洁,不惜用那庶子的留下的唯一定情信物——一把刀,杀死了一直苦苦追求而来,身为关外某个军阀麾下文官的青梅竹马。然而数年之后,当她于某个村庄中再度见到那位庶子的时候,却得知了他早已与一位关内的小姐成婚的消息。   那位大妇连侍妾的名分都不肯予她,只打算给一笔钱打发了事。最终绝望之下,“蝶”选择了自尽,以自己的死,迫使那位庶子将自己的儿子带回关内去,去往那片“温暖而幸福的土地”。   故事凄美,那些戏子们演得也十分动人,然而我却只觉得吵闹,看得胸口有些发堵。   然而周遭的女眷,尤其是老太太,却看得沉浸其中,连喝倒彩都不行。   索性一折戏唱完,我便向着老夫人表示身子不太爽利,有些气闷,然后在柳氏那得意的眼神,以及众多女眷们有些诡异的目光中,离开了院子。   回了自家的小院,一进门,正见着赵峰这货身着一身单衣,在庭院中耍弄着石锁——这货爱听说书,却对那些咿咿呀呀的戏曲没啥兴趣,早早地就寻了个藉口溜了出来。   见得我一脸的气闷,赵峰轻轻巧巧地将抛到半空的石锁接住,放到了一边,然后上前来笑道:“茗儿这幅模样倒是少见,哪个惹着你了?”   “看戏看得不爽利,心里憋屈。”我撇了撇嘴,语气中尽是不满。   赵峰眨了眨眼:“不是因为大嫂?”   “妾身是这般的人吗?”我瞟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相公的事儿都忙不完,大嫂愿意当这个家,妾身高兴还来不及呢。”   “啊哈哈……”赵峰一阵干笑,掩饰自己的尴尬,随即迅速转移了话题。   “那戏怎么惹到茗儿了,竟然生了这么大的气?”   “这戏说是要规劝天下女子谨守妇道,可看看那戏中,不守妇道的是谁?还不是咱们关外女子?合着关内男人花言巧语,咱么关外女子就要哭哭啼啼投怀送抱?就要为了他杀了自家的青梅竹马?那哄骗良家,抛妻弃子的关内男人可有什么说法吗?被他迫得自尽了,最后还得那关内的女人最后展现大妇气度,容留那子嗣,以示恩宠。”我难得地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的抱怨,“而且那词曲之中,尽是对咱们关外的鄙夷,听着就让人心烦。关内也就罢了,这关外,也不知怎么有那么多人追捧的?”   “噗嗤!”   听着我的抱怨,赵峰看着我一脸恨恨的模样,竟然笑出了声。   “怎么?相公你笑什么?”我对他有些不满。   “为夫还真是第一次看见茗儿为这种事儿烦心,看起来真是让人赏心悦目。”赵峰呵呵笑着,对那戏似乎根本不放在心上。   “你……”听他这么不着调的回应,我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赵峰却依然一副惫懒的模样:“茗儿你也知道,这戏是关内笔杆子写的,以那帮人的性子,自然对咱们没什么好话。为夫早就习惯了。而关内委实繁华,物产丰富,咱们这边,羡慕那边的生活,甚至心心念念要迁往关内做关内人,也是常理。”   “可是……”   我其实也明白这一点,只是这么多年下来,自己早已经接受了自己关外人的身份认同,对于这种古代相当正常的地域歧视,自然有种愤懑的情绪。   “茗儿,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忽的,赵峰脸色一整,伸出手掌,在我面前握成了一个拳头。   我一脸的不明所以,抬眼看他,见他一副认真的模样,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道:“……拳头?”   “错,是权!”赵峰的嘴角扯出了一丝笑容。   我顿时浑身一个激灵——这货,竟然已经领悟了这一层吗?   所谓的拳力,即权力……   啊呸,这个实在太不吉利了。   “这么多年来,那帮关内的大儒们,已经勾连成了一张网,将咱们压得死死的。无论是说理,还是自辩,都没用处,只能他们说什么,咱们听什么。这是为夫从大兄当年辩经落败的时候,就明白的道理。”不提我心中翻滚的念头,赵峰自顾自地说道。   我听着赵峰的娓娓道来,心中一动,某句话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辩经辩经,辩个鸟经?”   话音未落,我便已经抬手捂住了嘴巴,脸上顿时红霞飞起——这粗**的,实在太伤形象了。   “……哈哈哈哈!”赵峰一愣,反应过来后,随即就是一阵哄笑,也顾不得光天化日之下,搂着我就是一顿猛亲,“还是茗儿精辟,说得太对了,辩个鸟经!有个鸟用!”   “呸!”羞恼之下。我也顾不得被他轻薄了,抬起拳头就敲了他胸口一下,“还不都是被你给带的!”   这些时日一直如胶似漆的,日日和他一起处理公务,书写公文,他在我面前也算是彻底暴露了平常对外的另一面。常常在我面前对军中事务骂骂咧咧的。   我一直试着规劝,却没成想,这一回,竟然被他给传染了。 第214章 等待   对于我的推卸责任,赵峰只是哈哈一笑,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笑闹了一阵,赵峰松了手,望着西南边的天空,低声感慨着:“正如茗儿所说,善战的将军,从来不在敌人预设的战场战斗。可大兄却仗着自己才高,偏偏一头撞了上去,撞得头破血流,以至于蹉跎了这么些年头。”   “可惜当年的父亲和大兄没有明白这一点,等真的明白了,却已经晚了。”   “所以……”我喃喃自语着。   “所以,索性咱们边鄙粗蛮之人,才疏学浅,只会比比谁的拳头大,谁的刀子快,就不要抱着圣贤书胡思乱想了。”赵峰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反正在咱们这儿再怎么读那些半吊子圣贤书,也改不了一辈子被人打压的命。”   果然,这货是真的有些愤世嫉俗,这样的思想,在这个年代里,完全称得上是大逆不道。   只是没奈何的,谁让他是和我这一辈子绑定了天婚的人呢?   我有些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这话听着,真像是不通教化的蛮夷之辈。也不知道相公你这话流传出去,士林中的那帮子如今正吹捧着你的儒生,会是个怎么样的脸色。”   “怎么,为夫这话不对?”赵峰斜着眼睛,睨视着我。   “不不不,相公这话实在太对了。”我轻笑一声,“只要拳头够大,不管相公说什么,自然会有大儒帮相公给圆回来的。”   “只是……”说到这儿,我顿了顿,来了个转折,声音低了下来,“相公真的觉得自己的拳头已经够大了?”   “……”赵峰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叹了口气,摇头说道,“为夫虽然很想说是,然而面对着茗儿,这话却实在无法昧着良心说出来。”   “是啊,若是拳头真的够大,就该是相公这般的男子去关内勾引良家姑娘了。”明明本来挺沉重的话题,我却忽的换了口风,笑嘻嘻地看着他。   “为夫?勾引姑娘?”   这货扭头看我,见我仍是一副调侃的模样,重复了一句,眉头一挑,也不多话,直接伸手出来,拉起我的手,在脉门上轻轻一按。   身子立马就软了一半,赵峰一手搂着我,然后手掌伸到我的屁股后面,扬了起来,作势要打。   吓得我赶紧讨饶。   “相公饶命……”   “还敢不敢这般放肆了?”赵峰一脸的嚣张气焰。   我却只能委曲求全:“不敢了不敢了……”   “真的?”   “真的……妾身真的不敢了……”   嘻嘻哈哈中,这个话题就这么略过去了。   造反。   这个词,就在嘴边上,然而,我们两人却没有一个当真说出来的。   毕竟,这话听起来似乎轻松,可是真的当作为一个现实的选项放在眼前,面对着庞大得近乎无可匹敌,随时可以从全天下调集资源的朝廷,那沉重得足以让人窒息的压力,便足以令人退缩。   这样的利维坦,哪怕内耗严重,哪怕已经进入了衰弱期,然而即便是作为世家之首的侯家,也仅仅只敢曲折迂回地稍微刺上一下,来获得自己想要的利益而已。   如今的我们,不过是滚滚车流面前的一只螳螂,有着奋臂之心,却丝毫没有拦阻之力。   这也是我最后用调侃来岔开话题的原因。   我们,还需要耐心的等待。   等待着另一只怪兽出现,将利维坦一直维持着的画皮,给彻底扯落。   ***   老太太的寿宴举办得很成功,至少老太太是真么觉得的。名震关内的戏码,又是如此的催人泪下,很是让老太太过了一把瘾。   毕竟时日已经久了,那个未成形的胎儿,在老太太心中的痕迹,也逐渐淡了下去,而眼见着赵舒似乎有着出息。   柳氏用自己的努力,终于成功地挽回了一些老太太的观感。   随着怀孕的月份越来越长,我也越来越懒了,加上又将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帮着赵峰处理公务上,后宅的事情,我是越发的能推就推,基本任凭老太太做主。   而这其中一部分的权力,就慢慢转到了柳氏的手中。   我对此并不是很在乎。   现如今的我,已经不是鬼潮前那个处处小心翼翼的新妇了。   怀了子嗣,确认了赵峰的心意,又成功地介入到了自家丈夫的事务中,加上利益的捆绑,我算是有了自己的底气,对于赵府后宅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并不怎么看得上眼。   要知道,哪怕这个时候分了家,吃亏的也不会是赵峰。   我的视线,已经望向了远方,而非局限在这后宅的狭小空间之中。   这一日午后,我在自家的院子里召见了阿玉。   暮春初夏的阳光,已经有些热辣了。我在院中的凉亭里依着栏杆坐着,身上穿着一身宽大的单衣,然而依然能够看见肚子微微有些显了出来。   一个少年正毕恭毕敬地站在我的面前。   在赵峰的幕府中又磨练了些时日,如今的阿玉,已经越发的成熟了,甚至还蓄起了胡须。   哦,对了,我应该是叫他“李玉”才对,前些日子,他已经认了李福作义父,有了自己的姓氏。   “你是说,有人去了清妙观,又请求卫道长出山祈雨了?”   我皱着眉头,抖动着手中的一张信笺。   如今他在赵峰的幕府之中做事,定期会将收集的情报送来赵府,供赵峰查阅。每天晚上,当着赵峰的面,我也会翻阅一遍,然后碰上需要注意的事情,向赵峰知会一声,有时候琢磨不定的,还会特意将李玉召来询问。   今日便是如此。   “回夫人,确有此事,只是人暂且还不多,”李玉行了一礼,对我依旧很是恭敬,“自从清明祈雨之后,天上又是许久没有落雨,如今天气热起来,有些溪流甚至都断流了。故而有些心焦的乡民,就往清妙观外叩首,以求卫道长再展法力。”   再来一次……   若是这天气继续这般下去,眼见着再次祈雨是免不了的。   祈雨倒没有什么,关键是那背后的黄天。若是卫小道士再沾上一趟……我手指敲了敲靠椅的扶手。   “卫道长是怎么说的?”   “卫道长安抚了一番,言说要得知府的许可,以及帮助。”   卫小道士这般说法,其实就是已经应允了,只是在等着知府筹集物资。   毕竟,这个世界的祈雨法阵,布设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单单那些法阵的材料,就是一笔大出血的费用,就算是清妙观家大业大,也支撑不起几次的消耗。   这般造福民众的事儿,自然得陈知府出面了——由他出面,向各家族以及各乡各里请捐,乃至摊派费用和材料。   至于府衙出钱?   去岁冬日里遭了鬼潮,府库本就空虚,今年为了政绩,陈知府勉强又在春播时候出了一次血。还要再搞上一趟,莫非真以为这年头的府衙是为泥腿子服务的不成? 第215章 作客   “那么,再过些天,陈知府应该便会有行动了。”我自言自语着。   就这个时代而言,作为一方父母官,陈知府还是称职的,无论是出于政绩,还是读了多年的圣人之学,都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田里的禾苗尽皆枯死。   当然,所谓的“请捐”以及摊派,也是有些讲究的。   世家大族出面,捐些钱财物资,然后将剩余的摊派到各乡各里——这个摊派,各级的胥吏都得上下其手,基本上数倍于真正的损耗,谁家多谁家少,基本都在他们嘴巴上说了算。   等钱收上来,祈雨结束,世家的钱退回,消耗的物资照着市价偿还,最后剩下的钱财二一添作五,交予各家瓜分——这一手,这么多年以来,已经是熟门熟路,甚至都不用刻意开口。   无论关内关外,都是如此。   这种潜规则,在这个年代,很少有人敢违背,即便是我,或者如今的赵峰,也不行。   宁可犯法,不可违规。   这是世家中的铁律。   犯了法,只要没有倒霉到撞到对头或者有心人的手上,自会有人帮着洗干净,该压的压,该顶罪的顶罪。可若是违背了规矩,和多数世家为敌,除非你是如侯、刘两家那般的巨阀——这种高门向来是制定规则的主儿——否则,下场很少有善终的。   哪怕是贵为天子,即便生前不一定能如何,然而死后几个大儒们合议一番,弄个谥号恶心一下,历史上也不鲜见的。   出于类似的理由,我不能,也不打算阻止卫小道士的祈雨行为。   听起来有些残忍,然而一个冷酷的事实是,城外无数的田地,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一场雨水的浇灌,接近干涸的溪流河水、乃至浅一些的井,也需要补充。   无论是占据了大多数田土的城中各大家族,还是外面的自耕农、佃农,都在盼着这场雨水。这是定北府男女老少,自世家到贫民,从上往下的一致意见,无人可以阻挡。   在如今的定北府中,展现出了能力的卫小道士是唯一的依靠和选择。李伯风或许也有这个能力,然而没有宋老道的安排,我不可能,也不敢再将作为赵峰幕僚之一的他,也给送到黄天的眼皮子低下去的。   不过,不能阻止,却并不代表我什么也不能做。   “回头带些人,仔细查上一番,看看这些乡民是谁鼓动起来的。”我将手中的白纸丢下,藕臂抬起,手指抚摸着栏杆,表情慵懒,语气平淡,看上去并不怎么在意。   李玉却是个伶俐人,也跟我有段时间了,当下便是一个激灵,立刻躬身应道:“是,夫人!”   是真的农民担心秋日里的收成,还是黄天迫切地想要继续染化宋小道长,以至于挑动信徒出马。我并不太清楚,然而考虑到黄天道的特性,我觉得还是有备无患的好——城中黄天道的高层已经大半被赵峰顺手干掉了,可乡里那些如同野草一般的分支,由于没有其他家族的配合,很难清理干净。   倘若真的是他们在挑事儿,倒是一个难得的梳理机会。   “去吧!”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然后又在凉亭中坐了片刻,让紫菱去备了马车,出了府邸。   马车慢慢往不远处的庄家行了过去。   庄家的二少奶奶,程芳,原本过年的时候就和我定了约的,后来因为我受了袭击的缘故,便一直拖了下来。   近来她听说我已经好了,昨天便递了帖子,邀我去府上一叙。我正好这些时日以来,成天待在家里,也待得有些闷了,便欣然写了回书,约好今日下午一起吃茶聊天。   对于庄家,我其实并不是很熟,反而程芳,天生性格爽朗,和她的祖父相似,又因为同为定北府的“才女”,一起参加文会的缘故,关系倒还是不错。   她的身子不便,是贴身的大丫鬟在外边迎接,将我引到了院子里面。   和我一路过来,庄府内有些粗犷的北地不同,程芳的院子布置得很是明快大气,又带着几分雅致,看得出,她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我走进小院的时候,程芳正坐在在院子里面绣着襁褓。   终究是有六七个月了,她的肚子比我还大了两圈,即便是穿着宽大的衣服,也遮掩不了臃肿的身段,脸上比之过年的时候胖了许多,上面添了些褐斑,皮肤也粗糙了些。   相比而言,我倒是算幸运的。   由于一直坚持修行功法和五兽戏的缘故,虽然肚子在慢慢变大,不过我的皮肤一直保持得还算不错,没有留下什么斑纹,体态虽然比之从前丰腴了些,但没有什么太多的发胖的痕迹。   “茗儿妹妹真是许久没见了,看起来气色不错。”   见我进来,她扶着桌子,笑吟吟地起身相迎,看着我的模样,脸上闪过一丝羡慕之色。   我叹了口气,露出有些后怕的神色,主动提起了之前的事儿:“鬼门关外走了一回,也就是到了近些时日,才将将好了起来。”   “这等邪人真是歹毒,竟然对着妹妹行巫蛊之事。”程芳一副愤愤的模样,随后又有些庆幸,“不过妹妹终究是挺过来了,连宝宝都安然无恙,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孩子将来定是福大命大之人。”   我自是摇头苦笑:“福大命大可不敢,只望老天保佑他平平安安,少些就好。”   下人们上了茶,我们两人便略过了这个话题,一边品茶,一边闲聊着。   和近些时日一直窝在家中帮着赵峰做事,与闺中的那些密友都很少联络的我不同,程芳虽然大多时候也在家中养胎,可偶尔也会出去小聚一番,因而消息尚算灵通,手上还有着一些近日各家才子才女们作的文稿。   拿来给我翻了翻,略作赏析——说实话,除了几个熟悉的老人以外,其余的都不怎么样。   我一边点评,一边隐晦地指出了这一点。   程芳倒是没什么顾忌:“自从宋蕙妹妹不幸遇难后,咱们这定北府好久都没出过让人耳目一新的诗文了,便是朱家姐妹和叶姐姐,也难脱出以往的窠臼。”   “少了阅历,又怎么能指望推陈出新?”见她这么爽气,我也就不遮遮掩掩了,“所谓文章憎命达,古来的大家,又有几个是一帆风顺的?咱们这些女子,日日里待在后宅中,眼光局促于家长里短,这辈子也就这般罢了。” 第216章 闲谈   “茗儿妹妹这话忒的让人丧气了。”听了这话,程芳思量了片刻,有些嗔怪地看着我。   我挑了挑眉毛:“怎么,茗儿这话有甚不妥当吗?”   “就是因为没有说错,所以姐姐才有此感叹,”程芳轻叹了一声,“作诗写文,总得有些经历才行,不然怎么也没有那个味儿。便是以茗儿妹妹的才学,那首《秋词》,不也是初嫁没多久,你家相公便出了远门,触景生情方才作得出吗?”   “似咱们这般平平淡淡过日子的,确实难出上佳之作。”   我的脸上微微一红——那首诗还真不是,而是当时随便念念,不小心被赵峦听到了。不过如今我也不好再辩解什么,只能说上一句谦虚的话:“那只是凑巧罢了。”   “便是凑巧,也是有着才气,底蕴和积累的,”程芳望着我,似笑非笑,“茗儿妹妹过年那首可显不出水平,近日还有新作没有?”   我摇摇头:“都在家里养着病,哪还有什么心思写作?”   “是一直在忙着那本医书吧?我可是和孔大夫打听过了,”程芳抬手点了点我,笑了起来,“你还是这幅脾气,结了婚也没改,都这个时候了还藏着掖着?那书什么时候可以刊行出来?给咱们姐妹也开开眼,看看咱们这定北女圣手是个什么模样?”   得,又是被误解了。不过我也乐得如此,总不能说自己在给赵峰做秘书吧?因此只是解释道:“妹妹不是藏着,只是有些地方还要继续删改。毕竟是古书中遴选出来的一些章句,里面有些理论与今日不符,孔大夫还在细细琢磨,看看是哪儿出了问题。牵涉到人命干系,谨慎一些也不为过。”   “无论如何,茗儿也算是立言了。”程芳脸上看着有些羡慕之色。   毕竟,这年头吟诗写写散文也就罢了,真的写书,不像另一个世界那般的容易。虽然与正经的经书相比,医书乃是小道,但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这个能力和才学可以完成的。   “近日姐姐也看了几本医书,亏得平日里一贯自认通读文章,可这满篇阴阳相生,五行相克,筋络脏腑的内容,看得姐姐是头晕眼花。也就是妹妹平日里通读道藏的,怕才能看得下去。”   看她一脸苦恼的模样,我倒是有些惊讶,好奇地问,“怎么,姐姐对医书也有些兴趣了?”   “不瞒妹妹,姐姐是眼见着临产,有些担忧,心情有些郁郁,想着能读一读,求个心安,“眼见着程芳的脸色慢慢沉寂了下去,“茗儿你也知道,我家姨母便是生了我表弟后,连发了数日高热,最终不治撒手人寰的,可怜我那姨弟,连自家亲娘的面都没见过。”   这年头,怀孕生产确实是件相当高风险的事情。哪怕是后世的医疗条件,女子怀孕生产都是一次大考,以如今的条件,更是无异于鬼门关前过上一趟。尤其程芳是亲眼见过身边人去世的,自然不免要担心不少。   产后发热,产褥热吗?   我心中微微一动:“说起这个发热,妹妹前些时日倒是翻出个法子,就是没试过,也不知道真假。”   程芳的眼前一亮:“茗儿你知道对策?”   “嗯,自家也有了身孕,对此自然要多加留心的,”我继续抬出那些无中生有的古书作为挡箭牌,“前些日子翻阅古书,见到一桩关于此类的法子,也不知真假,但是见着说得有些道理,加之准备着也不甚麻烦,连药材都不用,只是繁琐了些,便打算到时候试上一试。”   “哦?茗儿说说看?”程芳赶忙问道。   我作出一副细细沉思的模样:“据古书中言,生产之时,血光大盛,能吸引周遭的污秽之气。届时产房中必定秽气横行,而产妇受了血光之灾,身体虚弱,极易被秽气侵袭。故而为减少秽气,产房之中必先打扫干净,被褥要洁净的,最好也要经蒸煮,再以阳光晒过,以驱除阴气。产婆所用的剪刀需要用辟邪的银子打造,使用前还需以烈火灼烧方可下剪。除此之外,咱们家使唤的产婆,必然都是熟手。那些产婆经历得久了,身上自然也沾了秽气,故而入产房前,必须沐浴净身,接生之前,还得以烈酒洗手,以减少秽气的侵袭。”   “按着书所说,以上种种,虽不能完全避免灾祸,但可减少九成的热毒侵袭。妹妹想着,便是那不知名的作者大吹法螺,但反正也不算麻烦,尝试一番,便是减少个三四成,也算值得了。”   在这个年代,对于世家来说,所有人工上的准备,自有奴仆帮着完成,主家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确实算不上麻烦。   银子打造的剪刀,也不过几两纹银罢了。   “唔……听着确实不难。”程芳细细地听着,想了想,点了点头,“回头记下来,到时候让下人注意着些便是。”   有了这个话头,我们两人聊得愈发的热乎了,她又向我请教了许多孕期的保养之类的话题,我也没有藏私,将自己前世听闻的一些,能说的都说了,这让她很是欣喜。   慢慢的,话题转移到了其他方面,譬如宝宝襁褓的绣法,怎么坐月子,将来的奶水喂养等等——毕竟是孕妇,关心的主要也就是这些了。   “可惜妹妹你不来参加文会了,”就这般聊了又半个时辰,好不容易,话头又转回到了朱家小姐近日又开的一场文会上,程芳感叹道,“上次文会,同样是咏春为题,咱们作出来的诗,竟然连一个外边青楼女子都比不上,芸娘的脸上可一点儿都不好看。”   “青楼女子?”我微微一愣,“咱们定北府何时竟然出了位才女了?”   这么多年的交道打下来,她们几个的才学,我还是很清楚的,虽然说不上很高,但怎么着也是自幼经过熏陶的,怎么连个青楼歌妓都比不了了?   毕竟,定北这地方的青楼,可不像南方那些专门养着瘦马,等着卖大价钱的那般精细,能做个诗,对个对子就算不错了,水平什么的,就不用提了。   “茗儿你竟然不知道?”见我诧异的样子,程芳看上去有些吃惊。   怎么?我应该知道吗?   我一脸的莫名其妙。   程芳看了看我,见我确实不知情,方才有些犹豫地开口:“就是……就是那翠珠了。” 第217章 流言   青楼女支女,翠珠……   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儿听过,但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   因此我在脑子里面翻捡着记忆,一直没有开口,只是听着程芳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翠珠,不过一介普通的粉头罢了,听传言以前只是薄有名气,但也未曾听闻才学如何。可没曾想,年初时候于饮宴上,竟然对出了一位才子绞尽脑汁才作出来的绝对,因而搏了些名气。加上又有些旧时的诗作被传扬出来,登时名声便响了不少。”   “至于名声大噪,则是一月前,几位才子慕名去拜访。交谈之间,据说谈吐很是不俗,席上行酒令,以春为题,这位翠珠便以一首《咏春》震惊四座,连诸位才子都为之叹服,故而得以艳名远播。芸娘心气一向高的,读了那诗后,觉得咱们被比下去了,有些呕不过,上次文会便同样以春为题,可却依旧没有一首能够压得过的。”   说罢,她便将那首五言绝句给我念了一遍。   凭良心说,虽然出身低贱,但那首诗确实作得相当不错,虽然隐隐有些邪气,但可能与生活经历有关,依然是很有些水平的。若是不去化用前世的诗词,全凭席间急智,哪怕是我,多半也是作不出来。   “欢场女子,经历的多了,阅历足够,若是真才实学的,肯下功夫钻研,又得了名师点拨,自然就能出挑。”我的心里还在想着这位究竟是谁,嘴上只是随口应着。   程芳又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表情,直到看得我心中发毛,方才说道:“看来茗儿你是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我的心里一个咯噔。   程芳声音幽幽,带着一些说不出的意味:“姐姐可是听说,这位才女对你家相公是情有独钟。赵兵曹每回去被人邀请了去宴饮,都要亲自作陪,弹上几首曲子。定北府许多士子都很是羡慕呢。”   “……”   听她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翠珠,不就是上元节和赵峰打招呼的那位吗?那时候我还假模假样地吃了会飞醋,结果却被赵峰那货反调戏了一回。   几个月的功夫,竟然就名声大噪起来了?   我心里暗暗皱眉,脸上却不动声色:“相公少年英武,有名将之资,又立有莫大的功劳,有女子追捧,也是应有之义。”   见我对此并不在意,程芳脸上显出一丝惊讶:“茗儿你就一点儿都不担心?”   “担心?担心什么?”我面上一副莫名的模样。   “茗儿你……就不怕她……”程芳说得有些吞吞吐吐的。   “哦,这个啊……”我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依旧笑得风淡云轻,“不过一个青楼歌妓罢了。妹妹上元节时候也见过,容貌也就那般,就算诗文有些出彩,又有什么打紧的?”   “便是相公走眼看上了,给她在外面寻个宅子安置了便是。一个风尘里出身的,难道还能进得了家门不成?”   程芳看着我,过了片刻,才叹息了一声:“茗儿啊,说真的,姐姐都不知道你是对你家相公有信心,还是真的心胸大度到如此地步?”   “……妹妹也不清楚,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吧。”   我思索了片刻,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   程芳顿了一顿,看了一眼周围无人,忽然凑过来,小声地问道:“对了,茗儿,咱们私下里讲,你家相公,一个月可有一半时间歇在你房中?”   这个问题有些私密了,我犹豫了好一会儿,脸上憋了两片红霞出来,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压得低低的:“有的,这些时日天天都在……”   “天天都在?”   程芳脸上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的表情,定定地看着我,确认我没有说谎,发了会儿呆,最后长长呼出一口气,“茗儿啊……姐姐说真的,也不知道是该羡慕你,还是嫉妒你了。”   “你人长得美,才学又高,嫁得夫君又是那般出色……姐姐早就听说,结婚这么久了,你家相公连个妾室都没纳,也从来没出去沾花惹草的,没成想,竟然是这般的专情。”   程芳一边说着,却不再看我,抬眼看着远方,有些神思不属,   “哪像我家那位,不过三月,就带了新人回来。哪怕是我怀上的这些时日,也不知道嘘寒问暖的,只是日日呼朋唤友,饮酒作乐的,十天之中倒有七八天在外边歇着……”   她的声音郁郁的,让人有些揪心。   “程姐姐,你……”   一时间,我根本没有立场,也没法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真的强行去安慰,反倒像是在嘲笑一般。   “这些话憋在心里久了,一时间压抑不住说了出来,倒是让茗儿你笑话了。”抬手擦了擦眼角,程芳强打起了笑容。   我看着她的模样,只能沉默着,轻叹了一口气。   这才是这个年代的世家女子的真正生活——哪怕吃穿不愁,然而一辈子都被幽禁在了后宅的狭小空间中,侍奉公婆和丈夫。等有了孩子,还得围着子女打转。若是遇人不淑,还得不断地与丈夫的新欢勾心斗角,以巩固自己还有孩子的地位。   就这么着苦捱着,熬到人老珠黄,将自己熬成了婆婆,然后继续折腾下一代人。   也亏得自己是遇上了赵峰——如今看来,这位虽然粗鲁了点,平日里也总喜欢轻薄调戏,但应该还算是良人了?   只是……他将来会不会也会变?   正胡思乱想着,我忽然听见程芳又继续开了口:“不过茗儿你也须小心些,近日里,可有些流言传了出来。”   “流言?”我愣了愣。   我这些日子都缩在家里,还能有什么流言?   难道是帮着赵峰处理公务?可这都是在自家里,外人应该不清楚内情才是?   “也不知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大约是见你家相公专情,便说茗儿你悍妒什么的,”大约是出于共情,恼怒于这些搬弄口舌之人,程芳看着有些不忿,“姐姐自是不信的,可奈何人言可畏,倘若不是知道你的性子,传到了某些长辈的耳中,可就不好了。你这些时日须得仔细些。” 第218章 调笑   当我从庄家出来,回赵府的时候,时间已经快到了傍晚。   一轮落日西斜,周围的屋檐拉下了长长的阴影。我摇了摇头,将某种情绪驱散,然后和程芳告别,上了马车。   车厢晃晃悠悠的,我的思绪也随之不断飘飞。   对于那个名叫翠珠的青楼歌妓,我是真的没怎么放在心上——那女人我上元节时候见过,应该不怎么合赵峰一贯的口味,就算文才长进,能写几首不错的诗,然而以赵峰这粗胚对诗文的兴趣,怕搞不好还会起反作用。   最关键的是,赵峰那货可还修炼着秘术呢。   不过……这个倒是可以回去拿这个作伐,对他调侃一二。   我的嘴角微微浮起一丝微笑,随即又隐去不见。   关键在于那个传言。   悍妒……   这帮子女人,还真不让人安生。   对于这个,我倒是有些恼火——事实上,我大概能够猜到是哪帮子女人在背后嚼舌根,只是……流言这种东西,你若没有当场抓到,直怼回去,等事后流传出去了,再去大张旗鼓地刨根究底,反而会传播得更加广泛,甚至让一些旁观者觉得坐实了传闻。   之前王真的姐姐在那边皮里阳秋地说我这边是“温柔乡”,会消磨掉赵峰的“英雄气”,还是彩云帮我怼回去的。   后来鬼潮之战,赵峰和我的一番举动,也证明了那不过是无稽之谈。   随着王家迁出,那个隐隐的传言也很快消失不见。   没想到,这个时候又改头换面,再度出来了。   偏偏这种话,我是最无法辩驳的。难不成,还真要回去劝赵峰再纳几个不成?不说我愿不愿意,在这个正如胶似漆的档上,我真的正经提了,怕不得被那个粗货打得屁股开花?   就这么想着,我回到了府中,稍稍休息了片刻,便听说赵峰回来了。   在顾家这件事情上,这货还是没得说的。   想了想,我便扶着椅子站了起来,领着两个侍女走到院子门口迎接。   见到赵峰过来,我的脸上笑靥如花,一副殷勤的模样:“相公回来了。”   “茗儿你这是……”赵峰看着有些惊讶。   我却只是笑,让紫菱和碧荷待在外边,跟着他回到房中,亲自捧来常服,帮着他宽衣解带。   这连串反常的举动,自然惹得赵峰一脸地疑惑:“茗儿你今日这是怎么了?”   我一边帮着把衣服挂好,一边笑得有些诡秘,话中藏着话儿:“妾身今日听说相公在城中很受女人欢迎,自然得殷勤着点,省得相公哪天被哪个狐媚子给拐跑了。”   “你又听哪个在背后嚼舌根了?”赵峰听出了我话中揶揄的意味,不过大概是因为我并没什么恼怒的意思,更多的是调笑,因而也没生气,撇了撇嘴,佯装不满地问道。   我自是没搭他的茬,只是继续说道:“妾身可是听说,咱们定北府有名的花魁,一直对相公心心念念的,说不得哪天就自荐枕席的也说不定呢!”   话中似乎带着点儿酸味,又似乎没有。   赵峰眼珠子转了转,随即便反应了过来:“茗儿说得……是那个翠珠?”   又好气又好笑,“上元节时候不是说过了吗?她自个儿贴上来的,为夫和她又没什么……”   “可是架不住人家姑娘的心思都摆在脸上了,怕不是全定北都知道了,”我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现在外边都有传妾身悍妒成性,将夫君管得甚严,若是再压着相公,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名声呢。”   赵峰这货眉头顿时就是一皱:“竟然有这般传言?是哪家传出来的?明日让李玉去查查,等有了结果,看为夫怎么去处置。”   这货在这方面还真是粗暴。   我白了他一眼:“不过女人背后传点儿流言蜚语的,没根没据的,你上哪儿去寻去?”   “那……茗儿你说该怎么办?”   “要不?相公你就把她给纳了?”我眼珠子眨了眨,“也不枉人家姑娘一片痴心……”   “你这小脑瓜子在想什么呢?”   还没说完,这货眼珠子一瞪,抬手作势要敲我的额头。   我脖子缩了缩,见他那副不满的模样,却觉得有些可爱,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赵峰这时才反应过来:“好哇!你竟然敢试探为夫!”   一边说着,一边伸出胳膊,勾住想要后退的我,就开始挠痒痒。   “哎呀,相公饶命……”   一时间我笑得是花枝乱颤,鬓蓬钗横。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方才停了手,我被他搂在怀里,喘着气。   “茗儿……”赵峰胳膊搂着我的腰肢,在耳边轻声说着,“委屈你了。”   “嗯?”   “没成想,让你担了这么个名声……”他的语气似乎有些心疼。   “不委屈,”我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能得相公如此,妾身也是心甘情愿的。”   “真的?”   “真的!”   我的话音落下,只觉得环着身子的胳膊一动,身体便不由自主地被他转了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随后,伴随着温热的鼻息,两片薄唇压了下来,将我剩下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屋中顿时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   之后,一连数天过去,赵峰为了避嫌,甚至连几次饮宴都推拒了,日日都回来得挺早。   我劝了他几句,让他不必如此,却都被他给糊弄了过去。   这些时日,头顶上的那太阳依旧逞着威风,湛蓝的天上,连飘着的白云都没几朵,按照李玉等人送来的说法,乡下已经有些骚动了。   知府也终于忍不住,在与卫小道士商量后,召集了各大家族,开始商讨着求雨的时候、   据说那会议十分成功,包括赵家、李家在内,城中的几个大族极力支持,踊跃认捐,出钱出物,顶了大半的空缺,知府也拍板,从府库中拨出一部分来。   至于剩下的缺额,那就自然就得交给下面各县各乡了。   在各乡乡贤的交口称赞,某些被胥吏们盯上的生民们的一片哀嚎中,任务被摊派了下去。   银钱如同流水一般汇集到了府衙中,   又过了数日的时光,那祈雨的台子,终于又搭了起来。   见识过了黄天的威能,这一回我没有再去,只是清晨的时分,不顾赵峰的劝阻,勉强起身,帮着他打理好了行装,然后送他出了门。   随后,我便一直在家中等着,望着天色的变化。 第219章 再鸣   堪堪过了吃早饭的时间,一直晴朗了一个多月的碧蓝天空,终于暗了下来。   伴随着呼啸的狂风,滚滚乌云自天边席卷而来,一道道电光在乌云之中穿梭蜿蜒,仿若银蛇狂舞,又像是天公在挥舞着利剑,肆意地发泄着它的怒火。   不一会儿,沉闷的雷声中,定北府迎来了今年的第二次雨水。   我坐在屋中,向外边望去,   雨滴劈头盖脑地砸下来,落在天井里,洗去了院中绿叶上的灰尘,将铺青砖的小径打湿。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味道。   噼里啪啦的密集雨声中,身处后宅之中,虽然看不见外边的街上,哪怕隔着厚厚的雨幕,依然能够隐隐地听见一些欢呼之声。   认真说来,这也算是活人无数,功德无量了。就是不知道,这些功德,能不能帮助卫小道士逃过一劫呢?   我默默地如此想着,站起身,让紫菱帮我撑伞,往赵峰的书房行去。   雨滴拍打着屋檐与窗棂。   我坐在书房之中,细细地翻看着李玉送来的消息。   他确实相当地能干,这么几天以来,手下的那些探子们,已经顺着那些去清妙观请愿的乡民,摸到了背后藏着的那只黑手。   果然有那群散居在乡中的黄天道信徒掺和其中。   这么些天来,通过各种跟踪走访,李玉他们挖出了一部分信众,将名册与居住的乡里都附在了后边。   只是……可惜了。   我扫了一眼后面的名册,如此感叹着。   大多数都是盘踞在其他家族的地盘上,没有他们的配合,又缺少正大光明的理由,在如今这个有着侯家背书讲和的形势下,赵家很难动手,一口气将他们一网打尽。   于是,想了想,我提起笔,在那笺纸的后边署上了自己的意见——让李玉继续派人盯着这些信徒,看看能不能挖出更大的鱼来。   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我又在后面注明了,提醒他切记不能让探子太过接近,尤其强调的是,万万不可贪功冒进,派人混进去去听那些传法上师们的讲经布道。   毕竟,有着黄天在背后,迷惑人心的法子总是少不了的,万一被看出了别有用心,反过来被揪到了尾巴,可就不好了。   提笔写到这边,我忽的醒悟过来——回头还得和赵峰说上一声,必须得抽个时间,将那些探子聚到一处,请那个李伯风李道长看作个法事,看看有没有人被黄天道的人所操控染化。   各人负责的区块以及下属的线人,都得尽量分割开,李玉等几个高层,也得弄块能够警戒乃至防护的护符带着,省得一个不小心被惑了心智,反而被人将情报探了回去。   反正外边雨下得很大,我也没有出去的打算,就这么帮着看看公文,或者读读书,累了便起来走上一走,做做运动,活络筋骨。   用完了午膳,我又进小黑屋消化一番食物,上床小憩了一会儿,一天就这么过去过了。   与上次类似的,这场卫小道士召唤来的雨水,一直下了一整天,直到傍晚的时分方才停歇。   我从闷了一天的屋中走了出来。   雨后的空气很是湿润,带着股泥土的芬芳。   西斜的落日,将天边尚未散尽的云彩映得一片血色,在天空中拉出了一道彩色的拱桥。   看着很是赏心悦目,然而,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站在院子中,抬头望去,总觉得那经历了雨水冲刷的天空中,并没有那么澄澈的感觉,反而随着太阳的落下,暗淡之中,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昏黄。   祈雨大典成功结束,至少眼前的旱灾得到了缓解,参与的官员乡绅们自然要大肆地庆祝。   华灯初上的时候,赵峰遣人送来消息,说是今日晚间知府做东,宴请各家当家的,以及诸位下属同僚,因而晚间要迟些回来,就不陪我用餐了。   很正常的应酬,我并没有太过在意。   因而到了晚间,我一个人用完了晚膳,稍作消食,便回到了里屋中。   左右无事,我拿出了针线,在明亮的琉璃灯光之下,慢慢地绣着襁褓——时间还有快半年,也不用那么着急,我可以更加精细一些,正好之前和程芳的一番探讨,我又有了点儿新的想法。   可是只是绣了一会儿,却忽然一阵心血来潮,只觉得有些神思不属,有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心里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儿,胸口有些闷闷的感觉。   勉强又绣了几针,忽的,耳边似乎传来了某种幻觉。   叮铃铃,叮铃铃……   是哪儿的风铃被吹动?   不,我忽的反应了过来,那分明是锁链碰撞的响声!   随着这个意识升起,眼前猛地一黑。   一道由红色光芒的组成的锁链赫然出现在眼前,一直延伸向不知尽头的远方,其上的大红同心结构成的锁链不断摇动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隐隐约约地,一阵愤怒又夹杂着狂躁的狼嚎自锁链的那一端响起。   这是……赵峰?   我刚一闪念,下一刻,便是一阵毫无来由的莫名感觉袭来。头晕眼花,就连神智,似乎都有些模糊,身体也有些发热,甚至,隐隐约约的,心中有种熟悉的躁动情绪开始泛起,就仿佛被赵峰调戏的时候……   这是……   双腿夹紧,手上不自觉地一抖,绣花针头扎进了拇指之中。尖锐的刺痛一下子将我从幻境之中唤醒。   低头看去,一滴鲜红的血珠自伤口处伸出,圆溜溜的,在琉璃灯光下发出宝石般的光泽。   然而,我已经顾不上这个。   我的心此时一片冰凉——很明显的,这个时候,赵峰他肯定在遭受着什么。   是这又怎么可能?明明按照时间来说,他此时应该正在和知府吃着酒才是!莫非是着了什么道?   立刻召集人手?   不,来不及了!   哪怕赵全完全听从我的命令,以这个时代的通讯手段,从去寻到赵全,到调集好人手,再出发去寻找赵峰,没有个小半个时辰,是根本不可能的。   缓不济急,等到了那时候,搞不好黄花菜都凉了。   不能急,不能慌!   我深呼吸了几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既然如此,便只有……   试试这个!   上次是赵峰助了我一臂之力,这一回,轮到我来帮助他了。   只要能够压制住这种冲动,以赵峰的武力,一定能够解决一切问题!   我是如此坚信着。   猛地闭眼,再度沉浸如刚刚的幻境之中,随即,便在那种感觉沿着锁链侵袭而来之时,按照宋老道教给我的法门开始调息。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自幼至今,无数次的调息,借助吐纳法收敛心神,已经近乎成了本能。如同一盆凉水浇下,奔马般的狂暴的情绪,顿时安定了下来。   果然有效!   我心中微定,抱元守一,用观想的方法,想象着触碰那道锁链,试图将这种定境通过锁链传递过去。   “叮!”   一声清鸣,自锁链的这头响起,沿着无数喜结连成的链条,往远方传去。 第220章 行动   “嗷呜——”   又是一声狼嚎,依旧愤怒,但那迷乱狂躁之感,却隐隐少了几分。   果然有效!   我心中顿时安定了下来,继续沉浸于定境之中。   一缕神思却牢牢牵系于锁链之上,把握着锁链的震动频率,试图与那无数的同心之结融为一体。   叮!叮!叮!   一枚枚同心之结相互碰撞着,在与神思的交汇融合中,原本有些散乱的步调渐渐合一。以我的神思融合处为源头,那一声声连绵不绝的清脆鸣响,变得愈发地响亮清越,在这黑暗之中,不断地向远方扩散。   道家的清心之音,彷如晨钟暮鼓,涤荡心灵,驱除外邪,将一切心火躁动尽数镇压。   锁链那头的狼吼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响亮、有力。   渐渐的,我能感受到,那吼声之中,虽然愤怒愈发的高涨,却再无一丝的躁动昏蒙的烟火之气。   自锁链上传来的负面感应,也近乎完全消失。   最终,伴随着一声狂啸。头顶红星光芒不显,红光暗淡,锁链于黑暗之中渐渐隐去。   那一声声叮叮当当的鸣响,也化作柔和之音,渐渐远去,自耳边消散。   我睁开了眼睛,看着被琉璃灯盏照得亮堂堂的室内,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紫菱,碧荷!”   “夫人,奴婢在!”听出我口气的严厉,守在外间的紫菱和碧荷两人立马走了进来。   “紫菱,你去通知全伯,相公或许有事,让他即刻派遣人手探查,同时悄悄召集家丁,备好武器,随时准备接应!”   “……”   大约是消息太过震惊,两人猛地抬头看我,一脸的难以置信。   见我眉头一皱,紫菱立刻低头:“是!奴婢立刻去办!”   说完便转身匆匆推门出去。   我则看向脸色有些发白的碧荷:“碧荷,帮我更衣!”   “是!”   来不及更多的梳妆,等我换好衣服,赵全已经一身甲胄地匆匆地赶来了。   见着我,他的面色似乎有些犹疑:“夫人……少爷他……”   我抬手制止了他的问询,只是抬眼盯着他:“人手可是派出去了?”   “回夫人,已经派出了,八个人分头出动,骑得是最快的马!”   赵全低头应道。   很好,我心中暗暗点头。   哪怕突如其来,哪怕看着没头没尾,毫无根据,然而至少我的话,他还是听的,并且在第一时间便做出了响应。   不过我并没有和他解释的意思——一方面,天婚这种神神叨叨的事情并不好随意提起,宋老道的某些举动也是需要遮掩的;另一方面,上位者也确实保持一定的神秘感,才能让下属敬畏听话,所谓威不可测,则民畏上也。尤其是在我身为一介妇道人家,难以用关外通行的武力去镇压一切不服的情况下——只是继续问道:“那人手可已经集结了?”   “仓促之间,只聚集了三十余人,俱已披甲在身。在院外等候。”   “动静呢?”   “特意叮嘱了安静行事,并未打扰太多人。”   “够了!”   以这个时代的动员以及通讯水平,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集结出这么多的人手,我已经心满意足——看来鬼潮后的平静生活,赵家非但没有松懈退化,反而动员水平更加提升了一个档次。   “不过是作为预备罢了。相信相公自己应该应付得来。”我稍稍解释了一句,却没有说得具体,忽的想起了一事,转身又问道:“太太那边?”   “太太那边……已经安歇了,故而仓促间老奴并未去打扰,想着先过来问一问夫人,情况到底如何。”   赵全的脸上有些阴晴不定,但还是对答如流。   这老家伙,这举动,算是站队了?   我一时间有些惊讶,不过面上却没有露出分毫:“嗯,事情应该不大,暂且先不要惊扰太太休息了,派些人手,维持家中安静就可。”   说罢,我便走了出去。   暮春初夏的夜晚,又是下了一整天的雨,院子中还是比较清凉的,算是比较适宜的时节。   多日来,空气中积攒的浮尘被雨水荡涤一空。   我抬头望着天空,天边弯月如钩,却隐隐有些昏黄之感。漆黑的天幕之中,星辰熠熠。头顶的夜空之上,北斗七星的斗柄直指东南,正灼灼放着光彩。   其中,由以天枢为最。   我低头不语,走出了院门。   三十余名精壮魁梧的亲兵,正披坚执锐,一手捧着头盔,一手扶在腰间的兵刃上,沉默地站在院外的黑暗之中。   当我出来的时候,三十余双精光四射眸子直视而来。   好在这般的场面,我已经经历过了好几回,倒也不怯场。   神色镇定,我一脸肃容,微微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待得走上前去,借着门边灯笼的昏暗灯光,我隐约辨认出了几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在队伍前面站定,正要开口说话,便见远处,一只火把飞舞着迅速地接近。   片刻之后,一个身影小跑着走到了院门前。   火把的映照下,我认出了他的身份——是赵峰身边的一个亲卫。   走到近前,乍一见如此场面,这位先是吃了一惊,随后便是喜形于色,噗通一声在我身前单膝跪下:“夫人,少爷刚刚在眠柳楼大闹了一场,如今正在和几家的亲兵对峙着。”   好吧……和我想的差不太多。   我表情不变,心中却是一定,语气波澜不惊:“夫君现在情况如何?”   “少爷没有大碍,只是因为诸多家族在场,混乱中似乎起了小小冲突,忠爷便让小人先来报个信,好叫夫人有所准备。”   嗯……一片仓促中,得到这样的消息也够了。   我转头和赵全对视了一眼,随后对他微微点头:“既然如此,全伯,那便拜托你了。”   这般看来,赵峰已经没什么大事了,如今剩下的只是一些和其他世家的冲突,我便没有必要再抛头露面了,更何况,眠柳楼这种地方,并不是我应该去的。   还是交给他们便好。赵峰不是傻子,该怎么处理,自有他的主张。   “谨遵夫人号令!”   赵全抱拳行礼,随后转身面对着一众手下,仓啷一声抽出长刀。   “随我出发!”   “喝!”   低低的齐喝声中,家丁们跟在赵全的身后,鱼贯而出,往府外行去。 第221章 经过   既然已经让赵全出动了,我便清闲了下来,转回屋里,也不换衣服,让紫菱上了一壶茶水,一边慢慢呷着,一边等着结果。   我坐在那边悠哉悠哉地喝着茶,脸上不见喜怒,紫菱和碧荷两个丫头却站在一边,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   时间就这么晃晃悠悠地过去,茶水都换了一遍,直到过了半夜,赵峰才一脸恼火地回了府,身后跟着赵忠、赵全两人。   赵峰脸上自是怒火冲天,,反观赵忠、赵全两人,面上却尽是古怪之色,见到我用探究的目光看向他们,赶忙将头一低,也不吭声,做了个闷葫芦。   我起身相迎。   他的神智还是很清醒的,然而身上的酒气倒是很浓,我刚刚将他身上的官服换下挂起来,正要给他倒上一杯茶醒醒酒,这货却已经一把抓过我刚刚喝了一半的茶水,咕噜噜往嘴里一倒,牛嚼牡丹一般喝了个干净。   我撇了撇嘴,知道他心情不好,也没和他多啰嗦,执起茶壶,给他又倒上一杯,却只见这货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冲着赵忠和赵全两人喝道:“都下去吧!”   两人诺诺而退,我朝紫菱使了个眼色,两个侍女也跟着退了出去,屋中只剩下了我们两人。   赵峰依旧没有开口,只是闷头喝着茶。我也没吱声,静静地走到赵峰的身后,帮他揉着太阳穴。   这货身子一僵,扭头看我,神色似乎有些复杂,却被我轻轻一拍,如同猫儿一般温顺地又转回去了,有些自暴自弃地往椅背上一仰,闭上了眼睛,任凭我按摩着。   过了一会儿,他才抬手,拍了拍旁边的椅子,示意我坐下来。   “好了,茗儿你也累了,坐下歇歇吧。”   正好手也有些酸,我便停了手,安静地坐在旁边,含笑看着他,却是不语。   赵峰看我的眼神却有些躲闪,刚刚的那副大老爷的做派也不见了,看着竟然有些心虚。   “那个……茗儿,你怎么不问之前发生了何事?”硬生生咽了几口唾沫,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相公刚刚有些心烦,妾身觉得,还是等相公心情好一些再问为好。”我回答的态度很是端正。   “……”   停顿了片刻,他勉强算是找到了某个话题:“茗儿你也感受到了吧?”   “相公是指……”   “那个道士搞的玩意儿,”我看得出来,他有些庆幸,却又有点儿不爽,“就是那个……天婚……。”   “……是!”   我点了点头,对这个东西并没有需要掩饰的,“妾身确实感受到了。”   “今日多亏了它了,”他忽的侧头看向我,“若非有着茗儿相助,为夫怕是要狠狠吃个大亏。”   也是,帮助得都这么明显了,以他的能力和感应,感受到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应该是感谢宋道长才是,”我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那收摄心神的呼吸法,还是小时候生病的时候,宋道长教给妾身的,很有些效果,便一直练下来了。今日忽然觉得头脑昏沉,下意识地便使了出来,能够助得相公一臂之力也是意外之喜。”   想到此处,我忽然问道:“对了,相公要学不?万一下一回……”   “这般清心寡欲的功法,为夫就算了,”赵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干笑了两声,自以为说了个笑话,“练了这个,怕是以后都得和茗儿一般吃素读经了。”   “这倒不至于,妾身幼时生病,食不得油腻,故而便养成了习惯,倒是和这吐纳法无关,”我笑着摇头,“唯一的缺陷便是需要的时间长了些,妾身练了十余年,才自觉有了些成效。却也只能安定心神,如卫道长那般呼风唤雨可做不到。”   “那毕竟是宋道士教给茗儿的,还是不要外传的好。”   我愿意教,这货却似乎根本没有学的心思——也不知是真的不想学,还是因为这秘术来源的缘故。   于是我便叹了口气:“好吧,既然相公不愿意学,那便和妾身讲讲刚刚发生的事情如何?”   “呃……”   赵峰顿时傻了眼,然后,只得硬着头皮,在我半带笑意,半带威胁的眼神中,将之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今晚知府设宴,宴请各家主事以及文武官僚,乃是定北府难得的美事。场面很大,理所当然的,一众青楼中的名角儿都得出来捧场,献歌的献歌,献舞的献舞,奏乐的奏乐,翠珠也出来了。   作为定北多年以来从未的过的青楼才女,风尘奇女子,她在场中得了好些人的追捧,就连知府都对她颇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   按赵峰的说法,他本来也没太在意,没成想,这女人竟然在席上就那么明着将情意表露在脸上,时常到他那席打转,频频劝酒。   青楼才女有意,在这年代看来,乃是文人雅事。   虽然落在赵峰这个粗人身上,然而认真说来,赵峰本身也算是少年豪杰,又是家世不凡,年纪轻轻就立下大功,眼见着要升官的,一些自诩风流的所谓雅士,大约自认为是在撮合一桩美事,自然也是乐得捧场。   起哄调笑,在他们看来,乃是应有之意。   席间气氛不错,虽然心里不豫,但赵峰也不便发作——当然,这是赵峰自己的说法——便只是打算拿些语言搪塞过去。   却不想翠珠借着又一次劝酒的功夫,有意无意之间打翻了酒杯,洒到了赵峰的身上。   连连道歉之余,便在周遭众人的起哄声中,意图将赵峰请到后边,说是要单独弹上一曲,以作赔礼。   “所以,相公就去了?”我明白了赵峰那一身酒气的由来,眼波流转,瞟了他一眼,话语中似有些别的意味。   “为夫一开始是推拒的,然而诸位同僚都在起哄,最后连知府都开了口,为夫想着只是听首曲子,便就应承了。”   赵峰低头苦笑,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   他摆出了这般低姿态,我却没有太过追究——我很明白,在当时那般的场景下,确实不怎么好拒绝就是了——只是嘴角带着笑意:“然后相公就着了道?”   “是!”   赵峰有些赧然,“为夫本只是打算做个样子,坐一坐便出来,那婆娘起初也很守礼,上了杯茶水,便开始奏乐。为夫没在意,就喝了两口,却没成想,那茶水中被她下了无色无味的药物。随后又以音乐与舞姿为诱。为夫一时不查,险些着了道。若非茗儿及时相助,让为夫能够及时搬运气血将药力散出,怕还真的要出事情。”   别人不知情,我自然是知道的:这货如今在修着秘术,需要固守精关,若是真的不小心近了女色,小半年的功夫尽丧不说,来个反噬,被整个五痨七伤的,怕是连武道的修行都得退步。 第222章 波折   只是……那翠珠,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   真的只是被所谓的“爱情”冲昏了脑袋?这个我可不信。   能让赵峰着了道的药物,哪怕按照赵峰所说,并没有什么毒性,可是单单那无色无味的性状,也不是一般人能够入得了手的。   是知晓了赵峰正修行着秘术,故而有意破坏?还是意图要败坏他的名声?抑或者……   我微微皱眉,没有作声,继续听赵峰往下说。   在那之后,自然便是一场大闹。   清醒过来的赵峰一把抓住了翠珠,便要讨个说法,却没成想,心情激荡之下,搞出的动静实在有些大。将外面给惊动了。几个只会读些经学的所谓圣人子弟,正喝得酒酣耳热,胆气壮了不少,一个个也不晓事,还以为赵峰要用强,护花心切之下,两方便起了冲突。   在被怒气上头的赵峰揍得七零八落后,对面贴身护卫的家丁们,也不得不出场救主,这大概便是之前赵忠说的几家正对峙着的情形。   等到赵全带人过去的时候,赵峰已经将那帮子“护花”的子弟连同家丁一起打趴下,随后在一片混乱中向知府通禀着刚刚发生的情况——好端端的一场宴席,最终却变成了这副模样,陈知府那边,理所当然的需要一个解释。   然后便是处理善后,将翠珠以及她的身边人以及老鸨,一并收押入牢,等着明天审讯,获取口供,故而他回来得如此之迟。   一口气讲完了,赵峰舔了舔嘴唇,看着有些口干舌燥、   他偷偷瞧了瞧我,见我没有说话的意思,便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我自是没有理他,只眯起眼睛,手指敲着桌面,静静思考着。   以翠珠的身份,区区一介贱籍女子,竟然胆敢给世家嫡子下药,理论上该是死罪。可问题是,按照赵峰所察觉的,那药物本身其实并没有什么害处,更多的是催情壮阳之用,不然也不可能完全骗过他的警觉。   倘若没有后来的事情,这其实不过是一场可大可小的桃色风波——若是追究起来,翠珠自然吃不了兜着走,可若是不追究,也可以看作是一场无伤大雅的小事。   不过是春风一度罢了,对于这个时代的男人来讲,实在太平常不过了,何况还是与一介青楼女子。一夜风流之后,提起裤子就可以走人。   更不要提,花魁才女主动投怀送抱,回头还能拿来吹嘘自己的魅力。、   可惜撞上了正在修行着秘术,又不解风情的赵峰,直接暴力解决,将事情给闹大了。   我不知道这个时候,其他人是个什么想法,然而,我对此却只有疑惑。   按理来说,赵峰修行秘术,以他的谨慎,知晓的人应该没有几个才对——甚至就连我,都不知晓具体的内情,当然,也是因为我根本不问的缘故——而倘若不是为了破坏这秘术的修行,那么……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我也只能去问赵峰:“相公修行秘术此事,有几人知晓?”   “这书是为夫与李道长于迷窟之中寻到,李道长特意捡了出来交予为夫的,其余人等并无知晓,”赵峰认真地回想了一番,然后方才说道,“至于修行的时日,为夫除了茗儿之外,就连李道长都未曾告知。”   李伯风……   我摇了摇头,这道人神秘是神秘了些,但应该是有着其他的图谋,目前还是和赵峰一条心的,宋老道临终前对他也有着交代。加上这秘术本就是他给的赵峰,必然是指望赵峰修行的,断然没有破坏的道理。   那么……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吗?   莫非真的仅仅只是为了败坏赵峰如今的名声?甚至……真的是对赵峰这货一往情深?   一时间理不出头绪来,我又和赵峰探讨了一会儿,却依然没有答案。最终见得时间实在太晚,只得稍作收拾,带着疑惑上了床,等着第二天翠珠的口供出来再说。   然而,第二日上午,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夜浅眠的我却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给惊醒。   睁开朦胧的睡眼,却发现赵峰已经起了床,脸色崩得紧紧的,正在紫菱的服侍下换着官服。   “相公这是……”我揉着眼睛,试图撑起身子。   “没什么事,乖,先睡一会儿。”赵峰还试图哄我,可惜那与往常不同的僵硬的语气已经告诉了我,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浑身一个激灵,我立刻侧着坐起了身,扭头定定地看着他:“说吧,到底怎么了?”   赵峰和我对视了几个呼吸,移开了视线:“……刚刚赵忠来报,说……翠珠……昨晚上吊自尽了!故而知府紧急传召。”   “上吊自尽?”   我惊讶地重复了一遍,随即便反应了过来——这事情,很显然又要再起波澜了。   时间紧迫,又有着知府传召,故而赵峰没有再多说什么,匆匆地离开了。我则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索性便起了身,梳洗之后,让人去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半个小时后。终于有消息来了。   翠珠昨夜是在被严密看守的牢狱中投缳自尽的。然而,不要说一直看守巡视的牢头、衙役,就连隔壁的囚犯,都不说不清楚具体发生在什么时候。只知道今早去巡视的时候,那翠珠已经吊在了囚室中,连身子都冰凉了。   出了这档子事,知府自是震怒非常,如今已经将昨晚当值的牢头和衙役下了狱,试图拷问个究竟来。   不过我觉得,能问出个究竟来的可能性不大。   于是我坐在那边,又琢磨了一会儿,隐隐想到了一个可能,最后让紫菱将李玉唤来,吩咐他寻人去打听翠珠这些时日往来的人手。   只是,如今终究不是另一个世界的大数据监控时代,许多东西说起来一句话的事情,然而做起来,却是繁琐之极,没有几天的功夫,根本出不了一个结果。   我也只能在后宅耐着性子等待。   然而,就在这几日的功夫,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了定北府的整个世家圈子,伴随着许多有意无意间的议论,一些积淀了许久的流言风潮,也渐渐地开始甚嚣尘上。 第223章 召唤   “悍妒吗?”   我喃喃自语着,看了一眼面前有些发急的紫菱,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去候着,不用这么着急忙慌的。   总归是要面对这种流言的。   譬如赵峰这种男人,他自己不了解,觉得一心一意对你乃是情深意切的表现,甚至我让他纳妾还觉得不高兴。然而,对于这个时代的女人来说,自己家年少得志的相公,表现的无比专情,甚至连原本的通房丫鬟都赶了出去,那所要面对的可不仅仅只是艳羡的目光。   尤其是在自己怀孕后,赵峰更是收心养性,连去青楼与同僚、同伴宴饮都去得少了。   悍妇、好妒、心眼小、容不得人,等等风言风语,最近都没有停歇的时候,若非是我往日在圈子里小有名气,不少姐妹帮着辩解,怕是早就传遍了定北府。   而如今翠珠这事儿,则成为了一个导火索,将这个流言给彻底引爆了开来。   毕竟赵峰修行秘术的事儿,外人并不清楚。外边的那些好事者,只知道翠珠对赵峰一片痴心,然而始终为赵峰所拒,最终被痴情冲昏了头脑去下药,却被赵峰发觉,事情败露,自觉无脸见人,于狱之中自尽而亡。   这也是最后官府做出的结论。   事实上,我早就想到了后续的发展,风流才子们大约会扼腕叹息于才女的香消玉殒,痛斥赵峰这个鲁男子的不解风情,而后宅的某些妇人们,则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很可能暗搓搓地指责我在家中独断专横,恃宠而骄,好妒成性。   我也和赵峰商量着,散播了些话出去,譬如幸好这次翠珠下的是**,还撞上了懂武艺的赵峰,可若是换个人,下的是慢性毒药,说不得回去暴毙了还没人知晓之类的。   这个解释很让一些怕死的世家主事们赞同,加上方道年等人的解释和奔走,使得对于赵峰的攻击声音小了许多,还帮他树了一个专情的名声。当然,作为被殃及的对象,各家青楼的生意,比之从前,据说冷清了许多。   可是对于我自己却没太大的用处。后宅的八婆们,又不逛窑子,感受不到这种恐惧,反而更加喜欢散播流言蜚语。   既然享受了独宠的好处,那压力自然也要承受的。   这不,刚刚得了紫菱的提醒,那厢里,香莲就已经过来了。   “二少奶奶,太太有请。”香莲的脸上有些犹疑,没有了以前的那般谄媚。   呵呵……这人嘛,都是这么现实的吗?   我心里笑了声,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点了点头:“麻烦稍等,待我稍稍收拾便去。”   这两天待在自家的小院里没有出去,我也懒得梳妆,当下便让紫菱帮着我稍稍梳理了一番,然后挺着肚子,往老太太那边去了。   老太太看着倒是一脸的慈祥,说话也很和气,让我在她的旁边坐下。   只是许久不见的晴雅站在一边伺候着,看着碍眼得很。   我瞟了他一眼,坐了下来,没有说话,面色也没什么变化。   晴雅给我端上了茶水,正经的南方岩茶,我拿起杯盖,拨了拨漂着的茶叶沫子,却没有喝的意思。   老太太兴致勃勃地和我聊了起来,什么怀孕注意事项,什么传授的育儿经,还有一些所谓的后宅趣事。   人老了喜欢寻人唠嗑,我也很能理解,这些日子也经历了许多,当下便便作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顺着她的话头说下去。   虽然有些无聊,但久权当培养耐心,消磨时间了。   渐渐的,话锋就转移到了赵舒的身上,毕竟是拿了县试、府试的案首嘛,老太太的文采不够,也读不出那文章的水平,还以为这小家伙真的继承了他老爹的文采,将他吹得天花乱坠的,仿佛那举人的功名,几乎是唾手可得了一般。   我心里暗自摇头——哪儿有这么简单的。   举人和秀才可完全不一样。一个举人,哪怕在府中,也已经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即便相对于世家来说浅薄了一些,但想要独立支撑门户,已是足够了。若是家里有些势力的,捐些钱,开局便可以弄个县丞或是教谕当当。   虽然官场地位上要低进士一头,晋升的潜力也没有进士巨大,然而终究也是脱了白身,批了官袍不是?今后按部就班的升到县令,乃至知府,都有着可能。就算要论起天花板,那得是到了巡抚那一级才需要考虑的事情——这般的职位,哪怕是李家、赵家这种世家,两三代人也才能出上一个而已。   故而真的考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以赵家的地位,若是即便不考虑今年的主考因素,论起真实水平,以赵舒如今的造诣,还是欠缺了火候,哪怕有着赵家的助力,怕还没有赵的可能性来得大。   不过面子上,还是得附和几句的。   “茗儿你文采出众,有你这般说,老身也就放心了不少。”听了我的吹捧,老太太脸上更是乐开了花。   好吧……我不过是说了两句好话,就被她拿来说事,也真是够了。   暗地里正摇着头,便听老太太又指着我的肚子笑道:“倘若茗丫头你生个男娃,可得好好教养一番,若是能和舒儿一般乖巧听话便好了,可不能学你家相公,老身自小宠惯了,性子便就粗野。”   这话……有些怪啊?   我眼皮微抬,看了她一眼,随后又低垂了下来:“太太谦虚了。妾身以为,多亏了太太自幼的教养,相公一贯儒雅,有着内秀,又武艺超绝,乃是文武双全的绝顶人物。定北府中,哪个不知晓的?”   “茗丫头你也不必护着他,”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有些收敛了,那皱纹仿佛深刻了些,薄而干瘪的嘴唇上下翻动着,“没了老爷镇着,他便有些无法无天了。譬如近日里的那番作为,便很不妥当,掀了知府的宴席,老身竟然还是第二天才知晓的。多亏了老爷的几个旧友帮着转圜,不然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风波来。”   面上是在说着赵峰不好,可是背后暗藏的意思……   这是,有人说了不该说的话了?   瞥了一眼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晴雅,或许还有些其他人,我在心里默默记了下来。 第224章 争论   “其实这事儿也怪不得相公,区区一个歌妓,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给相公下药,也亏得是相公有着武功在身,又是感觉敏锐的,倘若换个寻常人等,又下的是毒药,怕不得翻了天去?”   我帮着赵峰解释,脸上的神情却是淡淡的。   老太太的眼皮子翻了翻,看了一下我。   我却没有理她,只是继续说着:“反而是后来的那帮子闲人,色欲熏心,搞不清楚状况,便以下犯上地喊着要将相公拿下。也是相公大度,只给了些薄惩。可他们竟然不感恩,等到真相已经水落石出了,竟然还敢传些流言。以媳妇看,这些人,实在是有些不将咱们赵家放在眼里了。”   帽子反过来被我扣到了那群人的身上。   这话落下,老太太抬头,有些浑浊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没有出声。   我没有放在心上——所谓爱屋及乌,亲亲相隐,作为妻子,帮着自家丈夫说话,在这个时代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哪怕无理也要搅上三分,更别提自家还占着理。老太太只要屁股还坐在赵家,心里还宠着赵峰,就不会对这个理由反驳。   果然,沉默了片刻后,老太太展颜一笑,皱纹似乎舒展了开来:“还是茗丫头说得有道理,倒是老身错怪了峰儿了。”   “太太说得也没有错,都是为相公好,”当然,长辈们的教导,自然是不能有错的,我还得帮她给圆回来,“大约未曾经历过,此回相公是惊怒得狠了,闹的动静是有些大,以至于搅了知府的宴席,虽然陈知府乃是大度之人,可留下芥蒂终究不好。好在相公已经知错,登门向知府赔过礼了。以媳妇愚见,这些时日,太太若是再多加嘱咐几句,想来今后相公会对这些小节方面更加留心些,也省得再落人口实。”   “得了,不愧是学问高的,看看茗丫头这张嘴,正话反话全被她给说完了。”   老太太指着我,笑着对旁边的晴雅说道,这丫头还算知道轻重,凑趣地笑了笑,也没有太嚣张。   我也笑着回了一句:“太太和相公本来就都有理,不过是有小人从中挑拨罢了。”   “小人……呵……”   老太太低低地哼了一声,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再抬起头来,却是又对我说道:“茗丫头你这般的说法,老身觉得很有些道理,过错虽不在峰儿身上。可无论如何,峰儿此番行事,终究是显得有些火气旺了。”   她这话里……似乎藏着些什么啊……   我不动声色地附和着:“太太说得是,媳妇也是这般认为的,还得太太再多多提点才是。”   “老身老了,说话也没什么用了,还是得茗丫头你多劝几句才有用。”   好吧,我很确定了,这老太太是真的有些话要说。   于是我赶紧站起了身:“太太这是说得哪儿的话,相公一向很敬重您的……”   “好了好了,随口说一说,不用这么紧张,茗丫头你坐下来吧。”老太太朝我摆了摆手,示意我坐下。   我顺从地坐了下来,这一回,屁股只坐了一小半,随时准备着再度站起来。   只听她又开口说道:“茗丫头你也是懂道经的,所谓孤阴不生,孤阳不长,阴阳调和,方为正道,这般的道理,不用老身说,你也知道。对不对?”   我的眼神一凝——这是拐了半天,终于还是硬生生地图穷匕见了?   脸上却依旧是笑着:“这个道理,媳妇是知道的。”   “今日也就咱们这几个人,说点儿私密的话。老身也是做女人的,懂得咱们女人家的心思,都是盼着自家男人对自己一心一意的。可无论如何,咱们总也得想着自家相公好不是?自家男人好了,支撑起了家业,咱们这些在后宅的,才能过得更风光,更顺心,对不对?你看凤丫头,虽然眼皮子浅了点,可也就是这两年峦儿外出做官,冷落得很了,脾气才有些刁钻。前些年峦儿在家的时候,还是很大度的。”   这话就有些说得有些露骨了。   我心中冷哼,却依旧只装作不知趣的模样,只是就着后一个话题说话:“嫂子当年的风采,虽然媳妇未曾见过,但单看舒儿的才学和性情,便能窥出几分来。”   见我依旧不识相,老太太估计也有些不耐烦了,眼皮抬起,只是盯着我:“老身也知道茗丫头你有才学有能力,之前峰儿不在的时候,这个家全靠你撑着,如今更是怀了峰儿的骨血,对咱们赵家算是有着莫大的功劳。只是,如今这外边流言蜚语的,无论是峰儿,还是茗丫头你……”   老太太这语带威胁的,是要步步紧逼了?   不过,如今的我,可不是当初那个老太太脸色一板,就要跪下挨训的新媳妇了。   “所谓出嫁从夫,夫为妻纲,媳妇一切听从相公的吩咐,”我眼皮子低垂了下来,只是看着琥珀色的茶汤,语气不带丝毫的波澜,“相公若是有意象,媳妇自然是不会阻拦。”   另一层含义,很显然的,若是没有……   “你!”   老太太从齿缝中蹦出了一个字,显然是怒了——很明显的,她也清楚,如果赵峰愿意,早就不会是如今这状况了。   晴雅赶紧上前,帮着老太太拍背顺气,老太太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方才缓过神来,强压着火气,继续劝道:“峰儿自小性子乖张执拗,认定了的事情,老身就算说了,向来都当耳边风。也就茗丫头你劝的有些效果。你想想,你和峰儿还年轻,总得顾惜些名声不是?”   名声?   为了一个大度的名声,要去劝说赵峰?   呵呵。   “媳妇曾经劝过,却反遭了相公责难,喝令媳妇不允许再提起,故而此事是万万不敢的。”我温言细语地说着,“相公一向对您十分敬重,要不,您去劝劝他,相公应该会听的。”   呵呵……老太太你还是自个儿去和你儿子说去吧——当然,我觉得,她其实已经说过了,只不过赵峰没睬她罢了。   “李茗,你——”   对于我的拒绝,老太太显然是看作了推托之言,有些气急败坏,连我的名字都直接念了出来。   我却丝毫不吭声,只是低着头,看着那盏茶汤,仿佛茶盏中有一个世界,值得我细细探究。   如今的自己,正怀着他家的子嗣,若是她还有点脑子,自然知道,就算想要惩罚,顶了天也就让我禁个足,其余的,能奈我何? 第225章 钥匙   “媳妇告退,太太还请保重身体。”   最后的结局,便是老太太将我赶回了自家小院去,而我则撂下了一句话,从院子里面退了出去。   接下来,一直到晚上,我都很安静地待在了书房里,没有出门。   晚上赵峰回府的时候,没有如同往常一般,直接回来,而是先去了老太太那边,在那儿待了好半天,然后才回到这边。   说实话,虽然知道赵峰的性子,然而考虑到这个年代对于“孝”的看重,我其实还是有点儿忐忑的。   不过当门被推开后,露出的赵峰那明显有些复杂,又混杂了些愧疚神色的脸,悬着的心一下子便落下了大半。   “相公今日回来得可有些迟了。”我扶着桌子站起身,对他露出温婉的笑容,同时唤来紫菱帮他更衣。   赵峰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拒绝了紫菱的动作。   紫菱看着有些为难,转头看向我,我便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出门去。   房门“嘎吱”一声关了起来。   我抬头,有些疑惑地看向赵峰。   “……茗儿,白天让你受委屈了……”   这货憋了半天,终于冒出来了这么一句。   我抿了抿嘴唇。说实话,虽然当初直面老太太的时候,觉得赵峰这家伙一定会支持我,可是事后终究还是有些惴惴不安,直到此刻,当安慰的话终于落进耳朵里,心口那里顿时觉得暖烘烘的。   毕竟在这个时代,“孝”字当头,“娶了媳妇忘了娘”是要被戳脊梁骨,乃至丢官罢职的行为。   定了定神,最后,我摇摇头,脸上带着浅笑:“谈不上委屈,反倒是妾身不好,为了一己之私,惹恼了太太。受些责罚也是应该的。”   “母亲她……哎……”   赵峰叹息了一声,“这又是何苦……”   “相公你也不必为此烦恼,”我理解他的难处,一边伸手帮他脱下外边的袍服,一边对他开解道,“太太大约只是受了什么人挑拨,故而才起了心思。本意也是为了相公好,盼着相公能够开枝散叶的。”   “受人挑拨……”   赵峰念了一声,眼睛一眯,竟然几分凶光露了出来,把我吓了一跳。   “相公你在想些什么呢?”   “那个小人……”赵峰磨了磨牙。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不过是妾身的猜想罢了,又做不得真的。更何况,真的随意处理,岂不是坐实了妾身悍妒的名声?”   他想要处理哪个,我还不清楚?可问题是,这可是老太太的身边人,哪儿能随意动得了的?   “你?悍妒?”   赵峰眨巴了一下眼睛,原本抿着的嘴巴突然咧了开来。   “相公不知道?”见他那副莫名就乐起来的模样,我也有些愣了,那流言,老太太也没和他说?   “知道什么?”赵峰却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近日里因为翠珠那事儿,城中可都在传着妾身极为悍妒,以至于相公你不敢纳妾,不敢逛青楼的笑话呢,”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确定他确实是不知情,才给他解释,“有些甚至还拿那位‘请夫人阅兵’的笑话来说事的。”   “请夫人阅兵吗?那倒也不是不可以效仿……为夫好歹也算是小有名气的武将了不是?”   赵峰表情相当认真地摸着下巴,眼见着是要当真,在在考虑这个的可行性。   “相公你……”这回倒是轮到我急眼了。   “好吧,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赵峰看着我,忽然笑了起来,“唔……茗儿最近终于学会吃醋了,可这悍妒……嘿嘿……”   “城内都是这么传的……还不是因为相公你不肯纳妾,连通房丫鬟都被赶走了?”   我瞟了他一眼,见他依然一副调笑的模样,眼珠子转了转,“要不,相公你……”   “为夫什么?”   赵峰眼睛朝我一瞪,我顿时缩了缩脖子,下面的话一个字都不敢说出来了。   屋内安静了下来。   赵峰又看了看我,脸上原本的促狭笑意渐渐消失,忽地伸手将我搂在怀里。   脊背贴着他厚实的胸膛,感觉很是踏实,我的头低了下来,脸上有些发热——即便已经习惯了这般亲昵的举动,然而真的这般举止,依旧是有些害羞。   “茗儿……”   头顶上传来了赵峰闷闷声音。   “相公……你这是……”或许是因为他的手压在了胸口,我的声音同样有些沉闷,近乎喃喃自语。   “你为什么不告诉为夫呢?”   “什么?”   “没想到这些时日,还有这般的流言蜚语传出,为夫竟然……竟然还不知道,你也没和为夫讲。”   我勉强笑着:“不过是些后宅中的妇道人家嚼舌根乱说罢了,妾身也没放在心上。”   “能让母亲听到,定然已经传得很广了,可茗儿你却……若非今日母亲责难,你是否还要继续瞒下去?”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低低地开口:“相公少年成名,天资纵横,英姿勃发,总会有女子倾心,或是企图攀附的。而妾身……妾身既然选择了和相公一心一意,这也是必然承受的代价。那些女子难以得偿心愿,这些闲言碎语,总是免不了的。便是强压,又怎么可能堵得了悠悠众口?”   “所以……你就瞒着为夫?一个人担着?”   “妾身也不是故意瞒着,妾身说过,妾身确实不在乎这个,”我转过头,抬起眼睛,和他的双眼对视,语气相当的认真,“妾身在乎的,是相公和妾身的拉勾许诺,是相公心中的伟业,是日后的一生一世一双人,除此之外,其他的,并不重要。”   “说一句大逆不道的,天下大变在即,相公如今要做的事情很多,这些后宅中的琐碎杂事,相公一个男子,是操心不来的。真的不必太过在意。”   赵峰盯着我的眼睛,却不肯说话。   这货……怎么死倔死倔的?   我有些无语,回望着他,眼神流露出了一丝恳求之色。   又僵持了片刻,他最终还是移转开了视线,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茗儿你……这又是何苦?”   “能与相公相守一生,这点儿付出,又算得了什么?”   我轻轻摇头,语气平淡。   不管他以后能不能做到,但是眼前的他,还是值得的。   又安静了片刻,忽然听他开了口。   “闭眼!”   嗯?   我惊讶地抬头。   “我说,闭眼!低头!”赵峰又拿眼睛瞪我。   “哦!”我撇了撇嘴——又来这一套——闭上眼睛,将头低下。   一个挂坠模样的东西,被他挂到了我的脖子上,东西不大,带着他的体温,触碰着脖颈,那坚硬的质地,似乎是个金属玩意儿。   我睁开了眼睛,低头望去。   那是一把钥匙。 第226章 秘库   钥匙?   我心中一动,抬眼看他,没有说话,但是脸上却露出明显疑惑之色。   “家中秘库的钥匙,先由茗儿你来收着吧。”   赵峰看着我,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然而,脸上那份真诚实在有些刺眼。   我承认,之前的话,虽然大部分是出自真心,但是或多或少的,还是掺杂了一些迎合他的意思在其中。   或许能称之为“真情告白”,却说不上“赤诚以对”。   然而,他对自己……   对于世家而言,所谓的“秘库”,乃是一个家族多年以来所积攒下来的“底蕴”之一,并不亚于家族的地位权力、血脉分支、羽翼势力、人脉圈子等等。   毕竟这是一个有着鬼物灵机的世界,谁也不知道一个家族的“秘库”中,到底会藏着什么玩意儿。   在历史上,接近破败乃至有着灭门之祸的家族,依靠着“秘库”中所藏之物,实现绝地翻盘,再度兴盛;或是有小家族得到前人湮没于历史中的秘库,从而得以发迹的例子,都不在少数。   反过来说,倘若知道了“秘库”中所藏的底牌,对上的时候,至少也能多出一两成胜算来。   正因为如此重要,别说是我这种嫁过来还没有一年的新媳妇了,哪怕是家族之中,非未来执掌者的嫡系,都难得一睹内中真容。   譬如我自己,便从来都未曾见识过李家的秘库。   在赵老爷子离家外出的时候,倘若我没有记错,这枚钥匙,应该是掌握在老太太手中,然后在妖兽来袭的那晚,露过一丝端倪。   后来,哪怕是鬼潮来袭,城破在即,因为老太太突如其来昏迷的缘故,都未曾开启过。   赵峰能拿到手,倒是不足为奇——毕竟在这个当口,他才是赵家的顶梁之柱,老太太之前身体不佳,将之托付给他,也是正理,可是他竟然……   这算是……补偿?或者是,安我的心吗?   抬手握住这枚沾染着他体温的钥匙,心中仿佛被塞满了什么,沉甸甸的,鼻子也有些酸涩,头低着,有些发呆,片刻之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那个……这实在太过珍贵,妾身真的不敢……”   过了好半晌,我才吸了吸鼻子,试图将这钥匙摘下,还给赵峰,却被他抢先一步按住。   粗糙厚实的手掌压在我的手背上,传递着温温的热意。   “给你你就拿着,为夫公务在身,有时还得出门,家中还是得你看着,为夫才能放心。”赵峰的声音温和而宽厚,一点儿都不像平日里那个轻薄无状,痞坏痞坏的他。   “可是……”努力地挣脱着声音织就的温柔罗网,我试图再挣扎一二。   “没什么可是的!”赵峰的声音抬高了些许,然后忽的想起了什么,语气中带着点神秘之意,“对了,茗儿,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什么?”我被他分散了注意力,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秘库啊!”赵峰的声音有些雀跃,像足了一个向着同伴炫耀自家新玩具的小孩,“里面有很多很多的好东西的。”   好东西吗……   “可是这么晚了……”我看向一片漆黑的外面,有些犹豫。   “不晚不晚,全伯还没睡呢。”   听着那副跃跃欲试的语气,我抬起眼帘,见他正一脸热切地看着我,眼睛里散发出熠熠的光芒。   终于,好奇心压过了重重的顾虑,我对他点了点头。   “嗯……”   于是,在赵峰的催促之下,我对着两个丫鬟吩咐了一声,让她们先去准备晚膳,然后便被他拉着手,一路之上避开来回巡逻的下人,七拐八拐地沿着偏僻的巷道,往后边走了过去。   这是一处看着像是柴房的僻静小屋,屋脊低矮,看上去很不起眼。   都这个时候了,屋中看上去却是瞎灯瞎火的,像是没有人的样子。   赵峰却走上前去,很有些节奏感地敲了两下门。   一边敲,他还一边对我笑道:“这敲门的节奏你得听好了。三长一短接一短,三短一长接一长。不然里面没人应的。”   过了片刻,屋内有灯光亮起,门吱嘎一声被推开,却是一个年约五十的老仆走了出来,见到赵峰,向他行了一个礼,随即头一扭,看见了站在旁边的我,便是一愣。   随后反应过来,便朝着赵峰咿咿呀呀地比划着什么——这老仆人,显然是个哑巴。   “这是你未来的主子,我带她来认个门。”   赵峰和他说道,随后示意我将钥匙拿出给他过目,这老仆仔细检查了一下钥匙,那双深陷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一会儿,对着赵峰点了点头,随后便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将赵峰和我领了进去。   赵峰进了屋子,熟门熟路地往里面走去,我上下扫视一眼——看着是一个很普通的柴房,收拾得倒是挺干净的,靠墙的地方整整齐齐地码着柴火。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那老仆随手拉了拉墙上的一根绳子,也跟了上来。   没有说话,我不动声色地跟在赵峰的后面,走到靠墙的地方,见他将几摞柴火搬走,露出了有些发黑的墙壁。   赵峰让我上前,指了指墙壁上的某个像是被柴火擦破墙皮露出的黑点:“来,茗儿,就是这边。”   我凑过去仔细一看,才发现那边竟然是一个掩藏得很好的锁孔。我从脖颈上取下了钥匙,正准备**去。   就听后面传来一声轻咳,一个有些熟悉的苍老声音传来:“二少爷!二少奶奶!”   我扭头看去,正是赵全。   此时,那双平日总是耷拉着眼皮的眼睛正看着我,一双眸子在有些昏暗的灯光下发着精光,脸上满是复杂之色。   “全伯,你来了啊!”赵峰扭头对着他笑道,“也好,让您老人家也见证一下。自今日起,这秘库的钥匙,便由茗儿来掌管了。”   赵全盯着我又看了一眼,转过头去,对着赵峰正色问道:“二少爷,您……决定了吗?”   “当然,本来就是或早或晚的事儿。”   赵峰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有着茗儿在,我安心,你也能少许多烦恼不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家里谁最能让人放心,我想你也清楚。”   “可是太太那里……”赵全看着有些犹豫。   “你不说,我不说,母亲又怎么会知道呢?”赵峰盯着赵全,脸渐渐沉了下来,眼睛微微眯起,“全伯,您说对不对?”   “……”   赵全沉默了片刻,脸上露出一丝挣扎之色,不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是,老奴明白了。” 第227章 进入   “茗儿,你去开门,给你见识见识。”   赵峰脸色缓和了下来,转头对我笑道。   我抬头看着他,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发出声来,扭头看了赵全一眼,随后便转身,将钥匙往那钥匙孔里插去。   轻轻扭动,阻力并不算大,隐隐的,周围的灵机似乎波动了一阵,一阵机械的响动入耳,然而很轻柔,很快便停止了。抬眼望去,面前的墙壁却并如同预料的那般出现什么变化。   很显然,这玩意儿还有着其他的机关在里面。   我侧过身体,很干脆地向赵峰投去求助的眼神。   赵峰脸上带起促狭的笑容,看了一眼赵全。赵全微微躬身,领着哑巴老仆,转身往另一间屋子走去。   我的手被赵峰牵着,也跟着走了过去。   那边是哑巴老仆的睡觉的地方,老仆将自家的床铺移到一边,掀开下面的石板,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甬道。   赵峰俯下身,附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刚刚那把钥匙,开启的是这道门户,倘若没有那把钥匙开锁,便是掀开石板,看见的也只是普通的地面。”   我心中略有所悟:道术与机械的结合……   这个怕还是国朝初年,前朝的那些能工巧匠们尚未凋零之时才能有的技术,自从武帝以降,灵机越发的倾颓,连有法力的道人都培养艰难,能同时兼通灵机、阵法和机关术的大匠,怕也也只有朝廷和几个大世家还能留存一二了。   正在我思考的时候,赵全和哑仆已经点起了火把,往甬道之中行去。   赵峰拉了一下我,小心翼翼地扶着我,跟着走了下去。   终究不是什么大世家,这甬道修得并不算长,也不像想象中的那么七拐八绕,台阶大约有两三层楼的高度,很快就到了底。   这是一处小小的平台,脚下铺着大块的青石地砖。随着两边的油灯被仆人点亮,眼前只见一道青灰色的石墙将路牢牢地堵着。   在那墙壁上,供着一尊神像。   我并不认识这是哪位,不过想来,应该供奉的是赵家的哪位冥土之中有着守护秘库之责的先祖。   赵全和哑巴仆役在一旁恭敬地站着,赵峰领着我过去,和我一起点了三柱香,对着神像拜了拜,随后站起身。我眼角的余光瞟见,那神像上的灵光微微一闪,很快便消失无踪,显然是默认了我的存在。   等了片刻,见神像并没有什么反应,赵峰向着赵全略一点头,赵全走上前去,将墙上的一道石门拉开,露出了隐藏在后面的秘库。   那个哑巴仆人紧跟着走了进去,将周遭的油灯一盏盏地点上,照亮了整个秘库。   我随在赵峰身后,踏入了这间秘库。   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到世家的秘库,其实……是有些失望的。   整个秘库并不算很大,大约有两三间正屋大小。墙壁灰扑扑的,如同涂鸦一般的画着许多符文,那些墙上的油灯虽然一直精心打理着,然而终究是几百年前的货色了,论起明亮程度,与我带来的琉璃灯盏相差很有些距离。   依旧是秉持着关外世家一贯的实用主义。   当然,也不是没有让人值得赞叹的地方。   譬如,尽管深藏地下,又点了许多盏灯,然而空气却并不浑浊憋闷,我甚至能够感受到一阵阵的凉风吹来,湿气也不算大,显然是有着特殊的通风排水系统。   这般的地下,地面上却没有什么灰尘,定然有人时常打扫的。周围的墙上纹刻着许多符文符文,我略微留意了一番,大多是防备鬼神探查、渗透,剩下的少部分是加固墙壁之用。   靠着进门的地方,摆放着数排一人多高的架子,上面安放着大约十余只簇新的檀木匣子,外面雕刻得相当精美,是用于摆放珍贵之物的。   保持得这么新吗?   而且……看这数量……似乎有些少啊……   “茗儿,你来看这个!”   就在我上下打量着,有些疑惑的功夫,赵峰已经走到了秘库另一边,在向我招着手。   我绕过了架子,眼前霍然开朗——然后我才明白,赵家的秘库中的真正的“宝贝”,到底是什么了。   十二件不同形制,或明光闪闪,或暗哑无光,或布满补丁的甲胄,正穿在十二个假人的身上,立于一片空地的中心。   哪怕是我,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可不是外边流传的大路货,而是有着道人参与铸造锻打的甲胄。乃是沙场武将保命的不二选择,普通的刀枪劈扎在上边,连个白印都没法留下来,哪怕是神机弩近距离攒射,只要不是配上附了符箓道术的弩矢,都很难伤到一丝半点。   对了,说起神机弩,妖兽来袭的那晚……   我看向周围,靠着墙的一排有些古旧的架子上,整整齐齐地码着接近二十架神机弩,架子下面的矢筒中,插着数百根弩矢。   至于相邻的架子上,则安安静静地躺着数十枚色泽各异的弩矢,在我的感觉中,散发着异样的灵机波动。很显然的,都是附上了道术符箓的秘箭。   至于其余的各类武器,刀剑斧鞭,更是挂满了墙壁,贴着另一面墙的枪架上,也是插着数根长枪。在我的视野中,那枪头之上,同样有着灵光泛起。   “怎么样?都是好东西吧?”   赵峰抬手,环指了一圈,向我得意地炫耀着。那模样,像极了宅男们对着自家女友炫耀自己那一架子的手办,或者打开蒸汽平台,展示出自己收藏的游戏。   好吧,这就是他说的好东西。   我抿了抿唇,抬手抚摸着小腹——这家伙,有这么做胎教的吗?也不怕这些刀兵中肃杀的森森寒气吓到肚子里的孩子?   好在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这些武夫们眼中的“好东西”,肯定和常人是不一样的——手掌轻轻压在小腹,安抚着那个小生命,脸上却露出思索之色,随后点评道:“妾身虽然未曾进过自家的秘库,但是想来,或许奢华富贵有过之,然而论起武备,眼前所藏,怕是整个关外都是绝无仅有了。” 第228章 收藏   “我赵家一贯以武立家,自然是武备为重。”   赵峰脸上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   这说得也是。   自武帝南征北战往后,天下承平已久,以武功封侯者几乎难得一见。关外曾经的顶尖世家中,基本都转走了文资,纯以武力见长的大多都已经渐渐没落,沦落成为了普通的家族。   李家武帝之前的家底早已经败完,靠着做随军商人得以中兴,虽然后来补全了一些功法秘籍,家中也有诸如十六叔爷做到一省总兵这般的高位,但更多的是靠运气及金钱开道,实际上不以此见长。叶家和何家多代以前便巴结上了关内,早早地转了文资,其他省城的几户也都是类似的情况。   无怪乎程老爷子对关外这种武德没落的风气感到不满。   也就是赵家地处定北,嫡系血裔不盛,脑筋又比较僵硬,转型转得慢,一直还是在军中发展。直到上一代,赵家老爷子走武资的兄弟们都尽皆绝嗣了,方才得以带着赵家转入文资。论起来,于文臣中的积累,才一代的光景而已。   “这套盔甲是当初立国争龙之时,我赵家先祖于阵前亲斩前朝余孽时候所获。”   我正在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赵峰已经急不可耐地为我介绍起了这些铠甲的来历——以这些铠甲上的灵光以及部分盔甲上诸多修补的痕迹来看,很显然,都是些很有来头之物。   “这件是我家先祖身披十七创,于大荒原上解救被蛮族围困的太祖皇帝后,太祖见之不忍,特意下赐的。“”   “这是武帝北征时斩杀了蛮族万夫长后自他身上剥下……”   “这是武帝时期……   “这是百年前……”   “……”   “这件是为夫与李道长探查前朝迷窟时,意外所获。”   提起最后这件纹满了赤红色道纹符箓的精钢所制盔甲,赵峰脸上也不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倘若我没有记错,那日他踏平鬼潮时候所穿的,便是这幅盔甲,很显然,他对这件盔甲也是十分的满意。   我一边点着头,表示自己正在听着,一边仰起脸,看着这个全身心带入了导游角色,给我细细讲解的家伙,只见他看着这些武器防具,眼神中散发着的前所未有的热切光芒,和与待我一起时的那种感觉又完全不同。   难怪这货不肯找其他女人,怕是这才是他真正的情人……我暗地里腹诽着,随后又心里暗笑自己。   这是吃的哪门子飞醋来着?   算了,还是专心地来做好自己的工作,认真地薅羊毛才对。   毕竟,哪怕这边今后名义上归我所管理,然而除了定期保养、打扫,或是真的除了什么要紧的事情需要开启,我也不可能真的时常往这边跑。   我抬起手,随着赵峰的讲解,轻轻抚摸上这一具具铠甲,似乎对这些也挺感兴趣,在感受着不同铠甲的质地——然而事实上,我不过是在从中获取着系统的点数而已。   这些时日,日日进入系统修行《蛇吞龟藏诀》以及那先天胎息之法,虽然进展不小,然而花费的点数可不在少数,而由于身体以及李福身份的转变,我却特意减少了去李福那边鉴赏古董的次数,因此,一直以来,那些点数都是入不敷出。   趁着这个机会,我还是赶紧先补充补充为好——也算是从赵峰的这些“情人”的手中榨取点好处来。   阴凉的气流缓缓地涌入身体,系统中的草码数字在不断地跳动着。   真是好一顿大补,不仅补足了我这些天的损耗,甚至还额外赚了一笔,估摸着直到把宝宝生出来,坐完月子,都还用不完。   心中窃喜,我就这么装模作样地观赏,实则将心思放在了面板上。忽的,心中一动——从那数值变化来看,不同的铠甲之上,所流入的气流并不相同。   譬如那具前朝大将以及蛮族万夫长的甲胄,就多上一些,皇帝下赐的那件就少一些,而所给点数最少的,竟然是灵光最为强烈的的那件赵峰新获得的铠甲。   我深深地看了一眼这铠甲,没有说话,只是跟着赵峰一路走过。走到尽头的时候,正好看见旁边的地上放着两个簇新的坛子。   “这是……”   我有些好奇——莫非是什么美酒之类?只是看着很新,不像是陈年老酒的模样。   “这是为夫上次自秘窟之中取来的赤焰碧水,扑灭鬼潮之后还有些留存,也没处可放,就先放这边了。”   赵峰看着也不以为意,随口答道。   赤焰碧水啊……   我一时好奇,揭开了盖子往里面看了一眼,无色无味,清凉透彻,看着和普通的井水并无什么区别,若非一道赤红色的火焰灵光在坛子之中不断飘荡,几乎认不出这是那传说中的辟邪荡魔的上佳之物。   将盖子赶上,我状若不经意地说了一声:“除了应付鬼潮,也不知道这些对付那些黄天道的邪徒,是否有些作用?”   “唔……倒是不妨一试!”   赵峰想了想,似乎也不敢确定:“那些黄天道的力士法师之流,虽然看着和正经的道士没什么差别,但总觉得有些邪气,下次有机会抓几个回来,可以试试看。”   我点了点头,仿佛只是随口一言,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赵峰继续给我介绍起了那一件件挂在墙上的兵器家什,顺带着也将赵家前辈们的丰功伟绩吹嘘了一遍——这些除了少部分是求购来的精品武器外,大多都是要么是赵家列祖列宗的战利品。   我自是频频点头,表示受教。   两个人就这么一个讲,一个听,花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功夫,将整个秘库走了一圈,什么神机弩,什么秘箭,他都没有丝毫保留,一直走到门口的那两排架子,赵峰忽然停了下来,闭口不言。   “相公怎么不说了……”   我看了看那几排匣子,有些好奇,只是看他的模样,我也不好打开匣子翻看。   “这是父亲这些年收集的古董,以及字画之类,为夫也不太懂……”   赵峰看着有些尴尬。   好吧……改了文资之后,连这收藏都改了……   不过这确实不是他的强项,想了想,我便笑着说道:“既然是公公收藏,那妾身也确实不便翻看……这么晚了,妾身腹中亦有些饥了,不若……”   “嗯……既然如此,那咱们便上去吧。”   赵峰点头,向赵全示意了一下,领着我先上去了。 第229章 透露   待得赵全和哑巴仆人都从秘库之中出来,将床铺恢复了原状,在赵峰的示意下,我用钥匙将机关恢复,和他一起出了小屋。   赵全很知趣地没有跟上来。僻静无人的院子之中,我们两人慢慢地走着。   “这边的事儿,平日里用不着太过操心,每隔半年左右的功夫,让全伯带着哑仆下去打扫、清理一番便可。前些日子为夫接受后刚刚打扫修葺完的,不用着急。”这般走了一会儿,赵峰说道。   我点了点头,没有开腔,表示明白。   之后两人又走了一会儿,气氛一片安静,甚至能听见脚底与地面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响。   忽的,赵峰停了下来,微微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开了口:“茗儿,今日你所见的,便是我赵家的全部家底了,其他的一些,你也都清楚,你觉得……”   “相公想听实话?”   我也跟着停了下来,仰头看他。   赵峰没有作声,点了点头。   “若是仅凭着这些,想实现相公心中所愿,委实单薄了些。”   既然他愿意听,我就毫不留情地指了出来,“根基浅薄,枝叶不茂,羽翼未丰,矛不坚,甲不固,哪怕相公的武力再上一层,怕也只是蚍蜉撼树而已。”   “……”   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大概没想到我这么直接,赵峰自嘲地一笑,“原来连茗儿也这么不看好为夫啊。”   “那是自然,”我理所当然地说道,“若是造反这件事儿这般的轻而易举,天下间这些年来,早就出了不知多少龙蛇,多少烟尘了。”   “连侯家这等世家高阀,为了掀翻陆迁,弄出一点骚动来,都如此大费周章,深恐在明面上露出与自己有什么干系,更别说咱们了。”   这些话他其实也懂,然而当造反这个词,在这个时刻终于说出了口。赵峰依然为之沉默了下来。   “茗儿还是一贯的犀利……”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他抬起头,眼睛望着远方黑沉沉的天空,幽幽地吐出一口气,“可即便如此,这般毁家灭族的买卖,茗儿你也还支持为夫?”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相公已经有所决定,妾身自然倾力跟随,”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夜空之上,月色暗淡,无数的星辰,正在闪烁不定,“更何况,话虽如此,可妾身以前听过一句话,是讲咱们世家的,相公想听听吗?”   “茗儿愿讲,为夫又怎么可能不听呢?”   “那话是这般说的: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譬如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茗儿是说……”赵峰听着若有所悟。   “咱们这个朝廷,固然是个庞然大物,可归根结底,经过了数百年的的风雨,也是积弊丛生,病入膏肓,故而才有了天子求新求变,拔擢宋求以行改革之事,”我扭头望了一眼西南关内的方向,“改革之本意,乃是削弱豪强,为国求财——只是,天子性子太过操切,而宋求手腕又太过刚直,引得诸家不满,几番争斗下来,相公也看见了,如今这简直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倘若这个时候,再有其他人来杀上一场……”   “其他人?茗儿是说……”闻得此言,赵峰猛然回头看我。   “以妾身之见,自然是那黄天道了,”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见识到了黄天道背后的那尊邪物,他们的野心和实力已经不需要怀疑,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他了,“相公可曾见过那些力士?觉得如何?”   赵峰思量了片刻,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些许失望之色:“不如何,功法粗糙,搏杀法门也很稀松平常,并不足以为患。”   “可若是这种力士有着成百上千之数呢?或是实力更上了一个台阶?相公可觉得他们还能成事?”我却并不以为意,继续问道。   “成百上千?那怎么可能……”   也是,倘若黄天道真的有成百上千的力士,那便不是什么邪门歪道,而是是一股真的可以掀气惊涛骇浪的武力了。   然而,我并不认为这是痴心妄想。   这些时日,我虽然没有修行,然而在修行胎息法之余,也在细细琢磨着那《力士移山诀》,功法精妙不谈,尤为重要的是,所需药物都是常用之物,只是量大了一些,以黄天道的势力,并不难凑齐许多份。   如今这门功法已经被张乙所获,我本以为,他会花费时间慢慢耕耘,可如今既然已经知晓,这黄天道背后有着那尊远古邪物存在,那么以那邪物的染化能力和性情来看,拔苗助长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尤其联系到,祂又不惜代价引动如此大范围的灾害,很显然的,距离发动的时间已经并不遥远。   说不好,怕是就在今年。   也不知道,黄天道的总坛那边,会不会已经开始培训这类力士了。   “相公前些时日曾经因为妾身的缘故,斩杀了黄天道的数位力士,”我一边组织着语言,一边慢慢说着,“妾身醒来后,寻人去查了一番这几人的身份,大多并无所获,但唯有一人,身份有些线索。”   “茗儿是说……”   “其身份形貌,与省城中某位失踪的屠夫有些相似,偏巧这位屠夫曾经也是一位黄天道的信徒。”也就是有些相似罢了,那些力士被赵峰和他的手下杀得血肉模糊的,以这个年代的还原和绘画技巧,哪怕是得了我指点的画师,也很难画得非常相似,因此其实不能够确定身份,但并不妨碍我将这个模糊的消息拿来引导赵峰。   “要知道,那屠夫失踪不过一两年有余,对此,相公可有什么想法?”   “茗儿的意思是……黄天道有办法……”赵峰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这也确实相当吓人,一两年的时间,便能让一个屠夫变成武道高手,实在未免太过骇人听闻,哪怕是以精进极速的兵家秘术,之前的修行也是以数年来计算的。   “妾身不通武艺,也知晓这着实有些匪夷所思。但道书的传说中,确实曾经有过类似的邪异法门。只是代价极大,耗费极剧不说,所习练者,大多活不过三五年便会精血枯败而亡,实在太过有伤天和,故而早早失传了。然而……”   “然而,为夫记得茗儿说过,那张乙本就是靠着一本邪书发迹,”赵峰脸色沉凝,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偏偏黄天道近日又得了一份新的传承之物,甚至不惜为此得罪咱们,还请动了侯家的人情来为此说和。”   “相公明鉴。”   我倒是没想到他还想到了后面这一层,不过,这更加符合我的心意。 第230章 布局   那晚的相互交心之后,我们便一起回了自家的院子里面,很有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这方面的事情。   然而很明显的,赵峰对于黄天道的存在,起了一些心思。   不仅对于李玉送来的这方面消息关注了许多,还与他的那些小兄弟们进行了交流沟通,暗地里开始在各家族的庄子里搜罗黄天道信众及传法法师的存在。   至于我自己,则安静地待在自家的院子里,过着足不出户的生活,顺便养胎——似乎完全在执行者老太太的禁足令。   家中的一应事务,自然也都放弃了,尽数都交还给了老太太,而限于老太太自己的身体与精力情况,加上出于某些心思,以及赵舒的“争气”,事实上大半的事务,都分给了柳氏来打理。   在吃了半年的瘪后,柳氏似乎重新找回了往日的感觉。   按照紫菱的说法,这些天来,这一位可是相当的威风,在家中呼来喝去,很是招摇,有不少在我当家时候闲散惯了的下人都受到了责罚。至于我新任命的好几个管事,哪怕事先得了知会,一直相当低调安分,还是有两个被她寻到了错处,给撤了职位——好在她还有些顾忌着我,没有直接给打死或者赶出去。   不过也因此,家中这些日子有些鸡飞狗跳的,不太安宁。   当然,这已经不关我的事了。   虽然所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面,然而我的视线,早已经不局限于区区赵家了。   现如今,我的精力更多的是放在赵峰那边,帮着他处理各种公务,参加他的每一次读书会,与那些手下们越发的熟悉,同时也打听外边的消息,通过赵峰,以及其他的一些触角,在赵峰的背后,一点一点地拨弄着相关的棋子,慢慢织起一张庞大的网络。   城中的米价,随着旱情的持续的状态,开始有着上涨的趋势,但由于一些陈米的抛售,涨得并不明显;而李家一些不太重要的工坊,则慢慢地自省城又迁移了回来,吸纳了一部分因为青黄不接,为了维持生计,典当了土地的农民,让他们可以出卖力气换一笔辛苦钱。   军营中的士兵们,除了赌博喝酒角力之外,又多出了新的娱乐项目:斗阵——乃是将关内流行的蹴鞠项目盖头换面,以两什人马各自顶盔贯甲,相互对攻,以一方将鞠球或掷或踢入对方的营门为胜。这等充满了肌肉碰撞的游戏,一出场便得了众多士兵们的欢迎,用赵峰的说法,每次比赛,营中的校场边都是人山人海,呐喊助威者,喝倒彩者不知凡几。这也使得他们对于被赵峰一直关在营中的火气渐渐地平息了下去。   由鬼潮战死士兵的遗孀组织起来的松散行会,运行得也很顺畅,在给士兵们缝补浆洗,挣些辛苦钱的同时,由于口碑不错,加上不着痕迹的推介,一些有钱人家也开始雇佣她们帮着做一些临时的杂务,收入比单纯的给军营做工要高上不少。   后宅之中倒没有什么,八卦这种东西,也是有着时效性的,随着时间的慢慢过去,关于我的流言渐渐平息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譬如叶家的小姐才貌双全,却一直待字闺中,做了老姑娘,是否是因为有了心上人等等的话题。   而在经过了这么多天的等待,我一直盯着的关于翠珠的消息,终于在某天下午传了过来。   消息是李玉亲自送来的,看得出来,他对此相当的重视。   事实上,当我接过那张纸,读着这个消息的时候,也不禁勃然变色,捏着纸张的手不住地颤抖着,背后一下子就冒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按照送来的消息,经过多日的暗地排查,李玉的手下终于发现,有两三个据说是翠珠的乡里人,时常过来打交道的,其实并非来自翠珠的家乡,而是隐藏在乡里的黄天道法师,还曾开过坛,讲过法,因而被人识得。   之所以查到这条线索,则是因为翠珠死后,尸身也是由这些人来处理的,然而,自那之后,这些人便再也没有出现过,连他们原本驻扎的乡中也再也没有人见到他们的身影。更没有人知晓,这些人到底将翠珠的尸身运去了哪里。   也就是说,翠珠,事实上也是黄天道埋下的棋子!   而这颗棋子,费尽心机,甚至下了药,只为爬上赵峰的床,与他春宵一度?   开玩笑,黄天道的手笔,怎么可能这么简单?   就在确认了这个消息的时刻,一个猜想已经在我的心中浮现:赵峰这般武力巅峰的存在,也同样被他们盯上了——要么是黄天自己,要么便是某个藏在暗中的首领。   而没有如同卫小道士祈雨,神游天地那般的机会进行直接染化,他们便打算以女色为诱饵。毕竟,阴阳双修,同样也是一种常见的染化招数。   尽管只是猜想,然而,这一刻我却无比的确信这一点。   若非有着天婚的锁链进行捆绑,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宋老道这家伙,还真是救了我们一命。   我如此庆幸着,同时,也是一阵后怕。我几乎不敢想象,倘若赵峰被黄天所染化,接下来的自己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惊怒之下,我对李玉下了死命令,不管花费多少时间与精力,都必须尽快沿着翠珠这条线索,将一干人等,都尽数挖出来——毕竟,谁也不知道黄天道还安插了多少这样的棋子在城中。   由于实在紧迫,当天晚上,我便将这个消息转给了赵峰。当然,其中最为关窍的黄天染化,并没有说出来,只是任凭赵峰自己去猜测。   一阵咬牙切齿之后,赵峰很快便掀起了报复的动作——数个庄子上的黄天道祭坛被人捣毁,法师被斩杀,而黄天道的信徒,虽然由于人数众多,不方便明面上进行全面打击,然而也在暗中遭到了针对。   譬如莫名其妙多出的摊派、徭役,譬如里长、衙门的刁难,等等等等。   与此同时,还有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关于黄天道骗钱、骗色的流言传开——其实算不上流言,毕竟黄天道根基不牢,鱼龙混杂,宵小投机之辈甚多,只要肯去挖,总能挖到黑料的,由于证据确凿,也着实让他们有口难辩。   加上之前中枢被摧毁,整个定北府的黄天道正处在群龙无首的状态,以及由于小道士连着两次祈雨成功,定北府的灾情并不算十分严重,各路香火集中到了清妙观中,因而很快的,黄天道的传播便受到了极大的阻碍。 第231章 发动   “真是可惜了……”   时间已经到了傍晚,华灯初上的时分。琉璃灯盏散发出的明亮灯光下,我一边将李玉送来的文件一份份整理好,方便赵峰到时候查看,一边如此感叹着。   这个时候,时间已经到了四月底,在这些天里,黄天道的名声急转直下——随着一桩桩本地的外地的丑事被从各种渠道爆出,去衙门里递状纸乃至直接将某个“法师”扭送到官府的事件,几乎每隔上几日就会发生一起。   然而由于年初侯家的那一纸担保,从县里一直到府中,这些时日以来,始终都在和着稀泥,以至于至今为止,几个“法师”依然在牢中好吃好喝地供着。   “什么可惜了?”   耳边传来赵峰那熟悉的声音。   我猛地抬头,这才发觉,这货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悄无声息地走进了房里,甚至一直凑到了我的身边。   即便我大部分精力都投在了公文和情报中,然而能瞒过我的感知,这货定然也是动了真功夫的——或者,这家伙的功夫又有了一些进步?   “相公又来作弄妾身。”   我一边半是抱怨,半是玩笑地说着,一边用手撑着桌子,试图站起身来。   “哈哈,为夫哪儿敢,不过是见茗儿看得认真,担心惊扰了茗儿罢了。”赵峰哈哈一笑,赶忙过来扶着。   今年的天气,大约是由于黄天的缘故,自冬日以来,一直很是异常。   往年这个时候的关外,早晚还有着些凉意,然而到了今年,由于连续的晴好天气,如今才四月底,气温就已经相当暖和了。   故而我的衣服穿得有些薄,赵峰的手掌搂在有些臃肿的腰间,仅仅隔着一层单衣。透过那层薄薄的布料,我甚至能够感受到他手掌的热度,以及掌上那细微的纹理。   这让我的心中也不禁有了一丝荡漾。   很明显的,赵峰也有些感觉,我能听到,他的呼吸也粗了几分,而且,扶在我腰间的大手,直到我站起身,他依然没有松开。   我抬头看他,朝他瞟了一眼。   这货方才有些恋恋不舍地又摸了一把,将手移开,将话题给岔了回去:“茗儿刚刚在为何感叹?”   我挺了挺腰,脸上的热意一闪即逝:“妾身只是在叹息,若非知府偏帮,还有叶家护着,咱们已经可以开始动手,将黄天道自定北府给彻底铲除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侯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能做到这般地步,。”赵峰却是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   “也是,如今还得靠着他们。”心情还没从刚刚的驿动中恢复,我胡乱地应了一声,然后习惯性地抬手,要帮他更衣。   却见他已经自己把衣服给脱了下来,挂在了衣架上。   我一时间站那那边,有些手足无措,却听他忽的转头,对我说道:“说起侯家,茗儿,你可知晓,就在数日之前,侯家在东鲁那边,已经发动了。”   “发动?”   骤然听到这个消息,我先是愣了愣神,心跳一下了停顿了半拍,然后才反应了过来,收摄心神,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终于开始了。   这场关内关外诸多世家参与,筹划了将近一年的大戏,终于拉开了帷幕。   无论是侯家、李家、赵家,抑或者其他的家族,大半年来丢下的筹码,付出的代价,到底能够收获如何,就看这一着了。   “什么时候传来的消息?”想了想,我又问了一声。   “就是刚刚下午。”   “是从关内传来的?”   “不,是岳父传来的消息。”   父亲吗?   也是,由于海贸的缘故,李家商会本来就在东鲁那边安插了一些人手,加上整个东鲁的准备工作,李家也一直都在插手其中,倘若是一得到消息后便走海路,自然来得比陆路快不少。   “那……父亲可曾说了,那边具体的情形如何?”   虽然对于父亲只是一味地和赵峰通气有些吃味,不过相比之下,还是对那边的具体情形的好奇占了上风。   赵峰便将信中所言给我细细讲了一遍。   据说这次发动,其实也算是机缘巧合,那地方半年以来未有滴雨,旱情本就极为严重。当地的道观却不肯沾染红尘之事,尽数躲入了深山之中。眼见着今年收成要落了空,当地的县官寻不到有法力的道士,病急乱投医之下,便发了榜文欲请高人求雨,结果被一个外来的道士给揭了榜。   谁知晓,那道士却只是个会两手障眼法的骗子,在驿馆里待了几天,索要了大笔钱财后,竟然在祈雨大典之前,寻了个空,借着法门,卷了钱财逃跑了。只留下了县太爷和他骗来的一干道童在高台上苦苦等候。   消息传来,那些在高台前苦苦等待的饥民们,自是一片哗然,群情激愤之下,顿时便冲上祈雨的高台,将那骗子带来的道童给痛殴而死。而在混乱之中,人潮汹涌,也不知是哪个带了头,连带着将县官的队伍也给冲散了,那个倒霉的县官就这么憋屈地被人群踩踏在脚下,成了一摊肉泥。   怒气发泄过后,众多的饥民面对着一片狼藉的场景,自然是傻了眼。恰好此时,一个当地有名的山匪正混在场中,花言巧语的煽动之下,裹挟一干慌不择路的饥民,趁着混乱,打开了城门,一举攻占了县城,还打出了“诛贪官,除奸佞”的旗帜。   “诛贪官,除奸佞吗?”   听到此处,我暗自冷笑了一声——谁是贪官?谁是奸佞?这样的口号完美地避过了世家大族,将矛头直指某些官员,是哪边拟的,简直不问可知。   想了想,我叮嘱了赵峰一句:“相公明日有空,可向父亲知会一声,既然事情已经发动,那边的人手,须得尽快地撤退回来了。”   如今东鲁眼见着就要大乱,以侯家人的性子,说不定会趁着乱局将这个有可能暴露他们信息的据点给灭了口。   与其让他们动手,还不如自觉点赶紧撤回来——至少,在自己的地盘,侯家不能,也不敢太过放肆。   赵峰愣了一下,同样也反应了过来,点了点头:“还是茗儿心细,为夫晓得了。” 第232章 开场   丰元十二年的春夏两季,虽然贵为整个皇朝天子以下最为显赫的一群人物,然而政事堂的衮衮诸公日子却不算太好过。   先是席卷了整个北地的春旱,从关外一直绵延到大江,诸多府县长达数月都未曾有过滴雨落下,偏偏此时,一贯依仗的道门又以“避世”为名,封山谢客,闭关不出,往日里的祈雨没了着落,直到黄天道出手,方才稍有缓解。然而眼见着今年入秋之后,大规模的歉收已成定局,许多地方不仅需要减免赋税,甚至还得拨出钱粮,加以赈济。   国朝立国数百载,积弊已久,这些年都是入不敷出。这钱粮从何而出?自然得担在未曾遭灾的江南士民的头上,然而——江南文风鼎盛,鸿儒官绅世族不知凡几,想要加税,又哪儿是那么容易为之的?   为此,政事堂中,朝会之上,已经不知争辩过多少回了。   而就在诸位宰执焦头烂额之际,偏偏地方上还又添了乱。   四月末,西晋巡抚李延上书朝廷,弹劾东鲁巡抚陆迁弹压地方不力,以致有暴民频频流窜至西晋作乱。   须知道,东鲁陆迁,乃是当今政事堂中那位的心腹,此次赈灾之中,表现得亦是极为亮眼,该上交的春税一文不少,偏偏又地方靖平,据异闻司上报,这位大人行事方正,性格刚直,不避豪强,不畏权势,又勤政爱民,行事兢兢业业,有万民书为证。故而虽然本地世家弹章不断,但位子仍是坐得稳稳当当。   甚至若非资历浅了些,已经可以开始准备朱紫袍服了。   故而,当此弹章传到政事堂,坐镇中枢的宋求自是勃然大怒,当廷要求朝廷下旨呵斥。理所当然的,这个有些无礼的要求遭到了以侯家为首的世家官员集体抵制,不仅连政事堂都没能出得去,甚至那一干“铁骨铮铮”的御史,还要求派遣钦差前往东鲁,以彻查地方。   世家们声势汹汹,而宋求则有着天子支持,又是好一场口舌之争,双方于朝堂上一时僵持不下。   京城之中亦是议论纷纷。   便在此时,一个蓬头垢面的无名小厮抵达京城,将丰元十二年这场政治风暴的大幕,给彻底地拉了开来。   据说当日,这个小厮一入京城,便闷头直往京城府衙门前冲去,连鼓槌都没拿,直接用自己那双拳头,在衙门口敲响了那面登闻鼓——要知道,虽然就立在府衙门口,然而这面鼓可不是随便敲的,若非有功名在身或是有家世荫蔽,不管是否是真有冤情,白身之人只要敲动这鼓,在升堂之前,便要先领三十大板。   这小厮没钱塞门包,衙役们自是不会手下留情,加上连日赶路,身子骨又瘦弱,劈里啪啦一顿板子下去,待得京师府尹升堂之时,已是气息奄奄,然而偏偏他却强撑着这最后一口气,从怀中将一封书信与一张图画取出,交到了府尹的手上,方才咽了气。   随后,这位以世故圆滑著称的京师府尹,便知道事情大条了。   那信,是一纸血书,而图画,则是一张“饥民图”。   这桩事情赖在了他的手上,是不得不处理的,最终,几经考量,这位一贯滑不溜手的府尹大人,不得不硬着头皮,将这两件给递了上去。   血书与图画递上去的时候,正是大朝会,而京师府尹又送得大张旗鼓,根本瞒不了在场的各级官吏。   在诸多世家官员的逼问之下,哪怕龙椅上的那位有心想瞒下此事,也根本做不到。   而随着图画与血书内容抖露出来一时间,整个朝堂竟然为之失语。   莫说是宋求那一党,便是世家这一系的绝大多数官员们,直到这个时候,方才真正知晓陆迁的胆子到底有多大,捅出了多大的乱子来。   那幅“饥民图”也就罢了,仓促成就,却饱含着作画者的愤懑郁结之情,寥寥数笔,便将饥民们的褴褛困苦之像纤毫毕现,让人心生惨然。   最为关键的是那份血书。   这血书是一份弹章,与那作画者一般,乃是东鲁行省治下的一位知府所上。按照信中的说法,他此时多半已经殉国,特意将这封信交由自己的贴身仆人,趁乱逃出,送往京城以求个清白。   在这信中,他将东鲁这些时日的情形究竟如何,一一详细地记了下来。   自冬日以来,整个东鲁的灾情其实已是触目惊心,田土干裂,禾苗尽皆枯死。偏偏这位地方经验浅薄的巡抚大人,只是在脑中勾画了几笔赈济方略,便不顾现实情况,以铁腕推行了下去,同时还为了自身的权势,硬逼着各地官民照常缴纳赋税。   最终走投无路之下,四月中下旬,东鲁行省的饥民在一众贼寇的煽动下,杀了县官,占了城池,群起反抗。   东鲁巡抚陆迁,不仅没有上报,反而伙同异闻司提举一面压下消息,一面征调省内厢军镇压。   不得不说,这位陆巡抚的嗅觉确实十分灵敏,仅仅只是一处民变,他竟然调集了周遭四府的厢军齐齐出动镇压,摆出了一副搏兔亦用全力的架势。   初时镇压十分顺利,那山匪出身的贼寇,对于军略虽然懂些皮毛,然而麾下除了一些积年老匪外,多是毫无经验的饥民。   哪怕开了官仓,吃了几顿饱饭,又分得了精良的兵器,面对朝廷正规的兵将,依旧不过是如同岩石前的鸡卵一般。   领兵四位兵曹的几个轮番冲阵,便将原本就不成的军阵给冲散了开来,斩杀了领头的贼寇。按照常理,剩下的只要继续追剿残敌便可。   然而,就在以为大事抵定,厢军们分散出去追杀溃逃的贼军之时,乱兵之中,却突然杀出了一伙平日里并不显山露水的贼寇。   那贼首武艺极为高强,麾下众贼俱是十分精锐,趁着厢军分兵,阵势散乱之际,一举逆袭而上,突破了中军,将四位厢军兵曹尽数砍杀。随后趁乱反冲,在击破了围剿之军后,更是马不停蹄,让贼兵扮演溃逃的官兵,借着府中慌乱之际,一举夺下了府城的城门,打破了州府。   城中原本驻守的厢军早已被尽数歼灭,兵力空虚,眼见着城池陷落在即,知府束手无策,便于殉国之际,咬破指尖,写下了这份血书,与往日所作的《饥民图》一并,交予贴身小厮,令其逃出城来,送往京城告状。 第233章 来信   古代的消息一向传递得很慢,当朝堂上的消息传到定北府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了五月中旬,端午都已经过去了。   由于关外气候苦寒,毒物并不算多,因而虽然依着关内的习俗传统过了端午,然而却实在算不得什么大日子,没有赛龙舟,也没吃几口粽子,就连祭祀瘟神都只是草草了事。   甚至还没有夏至来得热闹——至少夏至的前一天,知府和清妙观又安排了一场祈雨大典,下了一场透雨,让农人们好好地庆祝了一番。   这一日,我正身处在一片嘈杂的军营之中。   这些时日以来,我一直都在自家的小院子里闭门不出。无论是端午,还是夏至,反正老太太不发话,我也就不出门,做足了“雷霆雨露,皆是上恩”的范儿。哪怕是孔大夫校对完了那本医书,已经开始交由自家的印书行刻板开始刊印,我都没出去——说起来,出于某些考虑,我这书的刊行的时候用的是笔名,也没有大张旗鼓,连一些交好的闺蜜,譬如程芳她们都没有通知,只是让书行里静悄悄地印了几百册,然后孔老头和鲁达等人买了几十册回去,剩下的也就放在铺子中随意地卖着。   说实话,如今愈发的显怀了,大腹便便的模样,也确实不方便太多走动,加上每日里都有许多事情要忙,从整理赵峰的公务、为每次读书会做记录、总结,到给未来的宝宝绣襁褓,从进小黑屋修行,到在院子里每日坚持五兽戏,我又本来就是个宅惯了的,也不觉得有什么苦闷的,反倒是赵峰一直觉得很是过意不去。   因此,在他劝说了好几次,到了最后,言及我帮着他设计的“斗阵戏”在军中很是流行,特意邀请我去看看。   用他的话说:“既然夫人不愿遵循古人雅事来帮着为夫阅兵,那为夫请夫人看场戏,茗儿可还接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加上我也确实有些好奇,关内流行的蹴鞠,到底被改成了什么模样,于是便应了下来,跟着他悄悄地入营去看了。   校场周边,端得是人山人海,乌压压的一片,都是穿着短褂的精壮士兵,一个个如同鹌鹑一般,垫着脚尖往场内看去。有些聪明伶俐的,拿了矮凳甚至借着校场边锻炼的石锁垫脚,站高了往场内看去。   当然,以我的身份和如今的模样,怎么也不可能顶着头顶上那火辣辣的太阳跟着这帮粗鲁的军汉赤佬挤在人堆里,因此只是跟着赵峰坐在马车车厢里,行到一处高坡上,往那用石灰画出线来的校场里望去。   这一场,据赵峰说乃是两只颇为强悍的队伍——都是在之前剿匪与击破鬼潮之时立了很大战功的。   二十二名顶盔掼甲的彪形壮汉,在场中不断擒抱、拦阻、配合,互相争抢着那一个小小的鞠球。   毕竟是新发明出来的游戏,虽然经过我参考了另一个世界的规则,相对来说规则还是比较完善的,然而士兵们想要接受,还是需要有个过程。因而中间的那名裁判——这是个熟人,虽然依然穿着盔甲,然而我还是认了出来——正不断地吹着口哨,维持着秩序。   两个世界的武力有些不同,我不可能完全依着前世的标准来,加上中间还有赵峰的更易,很自然的,这规则比之前世要改变许多。譬如这比赛,每一场还允许摔角单挑,当然,次数有着限制,而且需要双方都同意才可。而且摔角本身的输赢本身不会影响结局,只是斗红眼了允许发泄一番怒火,输了的一方有些丢面子,顺便增加一些观赏性而已。   这不,场中落后一方的一员锋线被对方各种擒拿骚扰得紧了,各种配合打不出来,恼火之下,丢出了手套,要与对方单挑,对面那个看着也是个悍勇的,立马就同意了。   场边围着的一群看戏的,顿时轰然叫好——这帮子血气方刚的雄性,就好这口,当然,赵峰这货也喜欢。   唔……说实话,我也挺乐意看的。   场中两人卸了盔甲,露出里面被汗水湿透了的不同颜色的短靠,四只铜铃般的眼睛互相瞪着,只等着裁判一声令下,便要抱在一起。   “怎么样,茗儿,要不要猜一猜哪个能赢?”赵峰看着场中两位,对我呵呵笑道。   这两个人,一个矮小精瘦,一个膀大腰圆,我都不认识,只能从他们背后贴着的布条看出名字来。   我仔细地看了看两人的脚步与露出的肌肉线条,眼珠子转了转:“那赌注呢?”   “茗儿你说赌注为何?”赵峰饶有兴趣地看着场中,似乎不怎么在意,随口回道。   我想了想,试探性地开口:“唔……若是相公输了,就让相公读十篇文章如何?文章由妾身来挑。”   “好啊!”   赵峰一口答应了下来,然后又嬉皮笑脸地问道,“若是茗儿输了,过些时日,让为夫再推拿个十次,怎么样?”   我看着他那副信心满满的模样,撇了撇嘴:“好啊,那……妾身就选那红色褂子的如何?”   穿红色短褂的,正是那看着矮小的士兵。   赵峰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茗儿怎么挑了他来着?你看对面那人,身材那么壮实,平日里石锁能拉……”   “……”   我却只是盯着他笑,直到这货的黑脸开始有些发窘,方才慢悠悠地开口:“本来妾身只是觉得他一口便应了下来,想着应是有着几分本事,其实只有五成的把握,可是看相公这模样,看来妾身是选对了?”   “啊……那个……哈哈哈……”   赵峰露出一脸尴尬的笑容,正要说些什么。便在此时,一直守在车厢外面的赵忠悄悄地走了进来,将两封书信递给了赵峰,同时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解救了这货。   赵峰的脸色忽的就凝重了起来,立刻拆开了书信,一目十行地扫视着赵峰脸上的表情由凝重,变得释然,随后又显出一丝兴奋之意,。   我也顾不上去看场中那场摔角了,略带关切地看着赵峰,也不说话,静静地等着他看完那封信。   看完了一封,赵峰并没有说话,而是闭上眼睛,沉思了片刻,又拆开了另一封匆匆地看完,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转过头来,脸上露出些许歉意:“抱歉,茗儿……”   “不过是个随意的消遣罢了,相公既然有事,那妾身便先回去了。”我向他点了点头,对赌注什么的,并不怎么在意。   “为夫也一起,有些事情需要静一静,细细地想一想。”赵峰看着我,“而且,和茗儿你也有些干系。”   “和我?”我微微一愣。   “确切地说,是和李家。”赵峰抬手,将两封信一起递给我,“茗儿,你也看看吧。” 第234章 失控   大概是内容有些长的缘故,两封信并没有使用秘文。也幸好马车行驶的速度并不快,当回到赵府的时候,我已经将两封信都看完了。   第一封是赵老太爷从京城送来的,记述的是十天前的朝堂风波——眼见着落在了下风,那宋求依然死鸭子嘴硬,继续护着陆迁;恰在此时,异闻司统领李功,我的二伯,又上了一封奏章,弹劾同僚东鲁异闻司统领贪赃枉法,收受贿赂,欺上瞒下等等一干不法事宜,甚至与弹章一同送抵京城的,还有确凿的证据,据说还有人证被看押在狱中。   大伯这是准备毕其功于一役了,连二伯的关系都动用上了。   当然,效果也是明确的,连番的重锤之下,最终的结果,自然是宋求一党大败亏输,连一力维护他的天子的脸面都给丢尽了。   到了信发出的时候,由世家一系共同推举的钦差大臣,已经迫不及待地带着兵马出了城。而赵老太爷,也已经重新回到了朝堂之上,正在大张旗鼓地为赵峦翻案——他确实有些等不及了,而且,也得到了侯家的承诺。   这大概也是赵峰兴奋的原因。   至于另一封,则是父亲寄来的——父亲接受了我的意见,正在分批将已经暴露的李家驻点逐步撤离,而随着这些“眼睛”们的回归,关于东鲁行省目前形势的第一手消息自然也传到了父亲的手上。   托这些人的福,此时此刻,我大概比朝堂上的那些忙于政治斗争的大人物们,更加熟悉如今东鲁的状况。   譬如东鲁那叛贼首领,真名虽然并不知晓,但如今自称的名号已经流传了出来,乃是号称黄世将军,也不知是怎么想出来的名号;又譬如这贼军,事实上如今声势已经极为浩大,远非之前所能想象——这贼首自打下了府城后,并未如同过往的那些泥腿子一般,沉迷于城中的花花世界,而是趁着周遭兵力空虚的时候,再度出兵,一举又攻克了一座府城,以及数座县城,而在其余各府县城终于反应过来,开始加强守御之后,却又停止了冒进,改为大肆搜刮大户,开仓放粮,收买民心,趁着朝廷大军进剿之前的空档,努力消化吸收所占领的地盘。   按照父亲信中所言,与过往不同,这叛军无论是对于有着功名在身的圣人门徒,还是平日里盘踞一方的世家大户,都没有丝毫的敬意。据说如今正在占领之地中查抄各大户世族,无论名望过往,只要不开门请降,定然打上门去,男丁杀绝,女子充为营女支,惨不堪言。   即便为此让麾下贼兵死伤甚重,也没有丝毫顾惜。不少小世家此时已是被灭了门户,而两三家稍大一些的,有着精锐家丁护送,也仅仅只逃出了一些直系血脉。   因此,此时东鲁那处,各家的怨声极高,逼迫东鲁的总兵调集战兵,开始进剿贼寇,至于陆迁,此时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嚣张气焰,成日里待在后院里面饮酒度日。   “金樽美酒千人血,玉盘珍馐万姓膏。烛泪落时民泪落,歌声高处怨声高。”   一直到下了马车,我一只手依然仅仅捏着父亲送来的那张信纸,一遍遍地喃喃地念着信中末尾所记载的这首自那反贼处流传出来的诗句,对于赵峰的几度发问都充耳不闻。   “茗儿?”   终于,这货有些不耐烦,一把从我手中抽出了那张信纸,“茗儿你怎么成了这般痴呆文妇的作态?这等暴虐之贼所作的反诗,听着也不咋的,哪儿值得你这般品读?”   其实这货是有些吃味了吧?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他,其实倒也没什么太多的不满,只是语气中略带着些嘲讽:“相公的诗书水平近日有些长进啊?还知道品评诗词了?”   “为夫确实没觉着这诗有什么好的……”见着我的模样,赵峰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有些低了下来,“莫非……还有什么说法不成?”   “说法没有,这诗格调不高,不通平仄,韵脚也有问题,确实不过是打油诗的水准,一个秀才都能作得出来,”我摇摇头,语气平淡,“相公虽然诗作得不怎么样,但是这品味还是有的。”   “然而……”   只是随后,我便是一个转折:“除了反诗之外,相公可还读出了什么意味来?”   “……怨望?”赵峰犹豫了片刻,方才试探着开口。   “对谁的怨望?”我对他循循善诱。   “贪官污吏……”   “只是贪官污吏而已?”   赵峰顿时便醒悟了过来,“这诗,怨的是所有的大户世家!”   “没错!相公可是读出来了,这诗透着切骨的怨恨,而这矛头所指,却不仅是朝廷贪官污吏,而是所有的世家豪富!”我顺着他的话继续接了下去。   说起来,这诗虽然作得不怎么样,论起振聋发聩,也比不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然而在这个皇权与世家统治了无数个年头的世界,能够将矛头直指向统治阶级,本身就算是一大进步——当然,或许以前也有过,然而都尽数湮没在世家们所书写的史书中了。   “而这也说明了一件事儿,便是事到如今,东鲁的局势已经完全出乎了侯家的意料。毕竟,倘若这依然是侯家人的手笔,这反诗又怎么会这般作的?顶了天,说句杀贪官,除国贼也就罢了。而这贼首,又怎么会行事如此疯狂,对近乎所有的世家行抄家灭族之事?他们不怕成为千夫所指,成天下公敌吗?”   “茗儿的意思是……”赵峰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很显然,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侯家此时,多半已经失去了控制了。这所谓的黄世将军,并不是侯家的棋子,而这东鲁棋局,又多了一个棋手插手其中?”   “相公明鉴,妾身亦是如此认为的,这东鲁局势,此时已是一团乱麻,绝非常人所能解开。”我点了点头,“若想验证此猜测,也不算困难,接下来,只需看侯家的应对便可。”   如果暴跳如雷,仓促要求进剿,自然便是已经进退失措了。   “呼……”   赵峰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望着南边的天空,声音近乎喃喃自语,“原来,这帮家伙,哪怕在关内,其实也不能一手遮天吗?” 第235章 入伏   “这是自然,”我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这天下山川河海,广阔无际,便是不算四夷蛮荒,单单神州沃土,亦有万里之地,生民亿兆,乃是万灵浊海,传说中有三千丈红尘冲天。除了传说中的三清道祖或许能够算尽一切,其余的,便是精通卜算之法的道庭,也只能暗中引导。而侯家这等凡尘之中的高门巨阀,又何德何能,敢说尽在掌握?”   “圣人将民意喻为水,水柔弱时自可滋润万物,可一旦汇聚成为洪流,那种翻天覆地的伟力,又岂是凡人可以随意引导操弄的?”我的嘴角嗪着一丝冷笑,带着十足的嘲讽之意,“这侯家一贯以儒生为喉舌,自以为能够随意操弄民意,此番与大伯合计,大约亦是打算借此生事,却不曾想,这世道已经变了太多,东鲁民间,竟然藏了这么一个蛮横人物。”   “民意吗?”   听了我的长篇大论,赵峰细细咀嚼了一番,却没有评论,只是侧头看了我一眼,忽然展颜一笑,“茗儿也真是豪气,连侯家这等巨室都不放在心上,敢随意臧否,”   “也并非不放在心上。这等门阀,羽翼党羽遍及天下,关系脉络盘根错节,与咱们确实不是一个份量上的,然而妾身这不是身处关外,而且就相公和妾身二人,故而方才可以随意点评吗?”我眼波流转,忽的抿嘴瞧了一眼赵峰,“就譬如相公,这诗作得不怎么样,但也同样可以点评一二嘛?”   “好啊,茗儿你又在嘲笑为夫!”   赵峰佯作恼怒状,伸手就来拿我,而我也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假模假样地躲闪——其实以我如今的身子,又哪儿能躲的了?   不过屋内的气氛,从刚刚的凝重,一时间变得松快起来。   两人玩闹了一会儿,赵峰从后面搂住了我的腰肢,我也放弃了挣扎,靠在他的怀里,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二人,哦,不,是三人的世界——肚子中一贯有些调皮的宝宝,这个时候竟然也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赵峰的手掌轻轻按在我的腹部:“茗儿,你说,咱们的孩子,等长大了,是不是能够不论在哪儿,都可以随意地点评这些家族呢?”   “那怕是有些困难,”   我眨了眨眼睛,却是摇头否定,然后看着赵峰的神色变化,噗嗤一笑,“毕竟,到了那个份上,一言便可以定兴衰、决生死,却是不能随意点评了。”   大概是被来来回回地我折腾多了,赵峰这回面上也不见恼,挑了挑眉,低下头,不知道往哪儿看了一眼,坏笑一声,凑到我的耳边,轻轻吹气:“茗儿你的心胸可是真大。”   “相公你难道不也是这般认为的吗?”   随着被他调戏得多了,脸皮也变厚了不少,这般的小小挑逗我倒也能吃得住,依然脸色不变的回嘴,“妾身可是一向知道相公志存高远。”   却没想到,大白天的,这货那搂着我腰肢的手,竟然忽的抬起,压在了我的胸口,同时嘴巴里含含糊糊的:“没错,为夫自然是这般觉得的,只是……这些时日,愈发的大了……”   夏日里本就穿得很是单薄,一层绸缎单衣,内里裹着一件同样很薄的亵衣,原本由于怀孕的缘故,这些日子胸口就有些发胀,被他的禄山之爪这么一压,某种特殊感觉传来,我的身子顿时一个激灵,随即便软了下来。   脸上也是一片火热,刚刚回头,试图瞪他一眼,这货的脑袋却已经低了下来,那双温润的薄唇堵在了我的唇瓣之上。   “唔……”   激烈的热吻之中,这个似乎有些虚无缥缈,又似乎有些沉重的话题,就在一片旖旎的气氛中过去了。   再也无人提起。   在那之后,东鲁行省发生的具体事情,却似乎已经不再重要。对于关外来说,毕竟距离太远,隔着一片大海,以这个年代的航海技术,也影响不到这儿,而对于京城的大人物们来说,更多的是将这个作为一个用于攻讦宋求的藉口,打击天子权威的突破口,至于那片乡下地方真的发生了什么,并没有放在心上——反正以他们自古以来的经验,乡下暴民们的暴动,哪怕一时间看着声势浩大,然而随着朝廷大军天兵一到,很快就会平息的。   至于我,由于李家商会的人手基本撤了回来,那边暂时也断了消息,加上被赵峰那边的事情给占据了大半的精力。因而在关注了几日后,便也只能暂时放了下来。   这些时日,赵峰和京城往来的书信,开始愈发的频繁起来。   书信里面的内容,赵峰并没有瞒着我,甚至连赵家传递机密时候会用的秘语都详细地与我分说了一番,让我帮着解读,然后翻译记录下成稿给他看,或者由他口述,我草拟成信笺,着人寄往京城。   主要都是在围绕着解救赵峦方略的周边打转——哪怕宋求如今眼看着就要大败亏输,然而在这个双方依然在不断角力的时候,想要将赵峦平平稳稳地捞出来,甚至最好还能拿到一官半职的,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终究是早了一些,陆迁还没成为死老虎,故而身处京城之中,老爷子不断奔走之余,也得上下打点。   为此,秘库之中收藏的一些墨宝古董之类的,也拿出来不少,一起让人送了过去。我也趁机又进了几趟秘库,借着帮忙品鉴赵老太爷珍藏,挑选珍物的藉口,又捞到了不少系统的点数,充分满足了我的仓鼠癖,也缓解了我的点数焦虑。   时间就这么随着书信往来,一日日地过去。随着入了伏,天气也一天天地愈发热了起来。   关外的夏季虽然短暂,但三伏天也不是那么容易度过的,加上自从夏至起,没有丝毫的雨水落下,一直高悬在天空的那轮毒辣太阳日日烘烤着大地,今天的夏日,比之往年,更是炎热了许多,似乎更加难以度过。 第236章 获释   与之前在自家做姑娘的时候心静体凉不同,如今大约是怀孕的的缘故,这些日子以来,感觉情绪有些容易波动的同时,我也愈发地怕起了热来。   关外的屋子,由于冬日严寒的缘故,更多的是注重防寒保暖,到了夏日里,晚间时候还好,白日日头高照的时候,不免就很是闷热。尤其是今天这温度,待在有些不透风的屋中,我憋闷得慌,汗是一身一身地出,很快就把衣服给打湿了。   加上我又是个爱干净的,这么一来,一天能洗上两三次澡。   随着肚皮愈发的臃肿,身子本就不便,因此,我索性便让人在院子中搭了个竹棚,白日里基本都是躲在棚子里纳凉。   由于闭门不出,谢绝访客,这儿也没什么人来,故而贪凉之下,我穿得有些随意,外面一件轻薄半透的纱衣,里面裹着一件抹胸,露出了脖子下面大片白花花的肌肤。   这边空气流通,时常有些清爽的风吹过,而由于气候的缘故,蚊虫本就不多,棚子中放上一张贵妃凉椅,脚边一边放着一盆冬日里藏在窖中的冰块,另一边点着蚊香,若是真热急了,还有紫菱和碧荷两人轮番扇着扇子。加上手边的小桌上摆着冰镇好的水果,以及我自制的各种冷饮,随时可以取用。一边读着清心的道经,一边纳凉,这日子过得算是相当的滋润。   放下手中的书卷,望着略有些西斜的太阳,我甚至还有闲心吟诗。   “赤日炎炎似火烧,田里禾苗半楛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感叹完了,我扭头,看向旁边那欲言又止的碧荷和紫菱,忽的笑道:“你们这两个妮子,有什么话就直说,别藏着掖着!”   紫菱面色没变,依旧站着,没吭声,碧荷这丫头是个憋不住的:“夫人这诗……怜悯之意是有了,可是……”   “可是什么?”我一本正经地问道。   “可是……是不是把自个儿也给绕进去了?”   碧荷吐了吐舌头,小心地看了我一眼。   我却没有作恼,只是叹了一口气:“因为本来就是这般的模样啊。城外地里刨食的农夫们,此时怕已是心急如焚,可咱们却还在这儿纳凉享受,心中不安之下,却无能为力,除了自责两句,又能怎么样呢?”   我可没有自虐的倾向,这般热的天,又有了身孕,怎么着也不可能放弃这种优渥的生活,去寻苦日子过的。然而,心中终究有些不忍之意。   “夫人真是心善!”   紫菱和碧荷二人恭维了一句。   心善?   呵……为什么不是虚伪呢?   我暗自嘲讽了一句自己,忽然想起了什么,皱眉又问道:“知府那边的祈雨大典怎么回事?前些日子就说要再来一场,这次怎么拖了这么久?”   “回夫人,听说是卫小道长病了,一直在闭关修养。”知道我是问的她,紫菱上前向我禀告。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心中咯噔一下,赶忙追问,“我怎么不清楚?”   听出了我的不满,紫菱赶忙解释:“婢子也是昨日才打听到的,还没来得及和夫人说。之前清妙观一直封锁着消息,只是对外宣称卫道长在闭关准备祈雨的事宜,故而也没在意。”   说是她,其实说得是李玉吧?   只是,封锁消息,生病,闭关……   我眯了眯眼,手指敲了敲桌子:“这样,紫菱你待会儿帮我递份书信去给卫道长,就说我想去清妙观进香祈福,问问他什么时候有空。”   “可是夫人……”紫菱抬头,张了张口。   “莫要担心,卫道长乃是有道高人,能有什么重病?若真是不方便见人,我也不会强求。”我理解她的担心,安慰地笑道。   “是!”   见我坚持,她也只得从了,应了一声,转身出了棚子。   竹棚中安静了片刻,我也没心思读书了,只往凉椅上一躺,正想着心事,却听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那脚步声听着很是轻快,显然来者的心情很是愉悦。   我睁开眼,顺着敞开的门向那处看去——果然是赵峰回来了。   瞧了眼外边的日头,这家伙今日回来得倒是早得很,加上他的嘴角含笑,足下生风的模样,不用猜,肯定是有什么好消息传来了。   不过我没有说什么,只是让碧荷扶着起身,迎了上去:“相公今日的气色不错。”   “这是自然。”赵峰也没有掩饰,上下打量了一番我的模样,直看得我有些羞意,才对我笑道,“父亲来了消息,数日前,兄长已经洗脱了冤屈,从诏狱中安然出来了。而且由于之前有人打点照拂,气色很是不错,还胖了些。”   “哦?”我心中有些惊讶——赵老太爷的活动能力很强啊,竟然这么快?——不过面上依旧不动声色,“这确实是一桩喜事,相公可和太太说了?想来太太应该很是高兴才是。”   这事情从去年冬日里,就一直困扰着赵家,到了如今终于彻底解决了,这么多天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下来,老太太那边今晚可是会很热闹了。   “尚未……”赵峰看着有些尴尬,“刚得到父亲的传书,就急着想来告诉夫人,倒是忘了这一茬,为夫这就去……”   呵呵,这算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不?   我心里暗笑,心情莫名地又好了两分。   “也不急在这一会儿,这么热的天,相公一路赶回来,显然是热了,吃点儿冷饮,定定神再去也不迟。”   一边说着,我一边从旁边的桌上端了盘用冰块一直镇着的冷饮。   赵峰端起来尝了一口,眼前一亮:“这又是茗儿新做的?”   “是啊,新做出的款式,相公尝尝看?”   也就是前世的所谓一些冰激凌和甜点之类的,我之前在家的时候嘴馋,寻了厨师用冰沙牛奶奶酪冰糖豆沙水果等等一起复现出来的。放在这个时代,在这夏日里,也算一件消暑解渴的佳品了。   赵峰大约也是嘴馋了,也不拿勺子,一仰脖子,直接暴殄天物地往嘴里倒,唬得我直让他慢一点。   这货的肠胃似乎是铁打的,那么多冷的灌进去也不嫌冰,三口两口将那冷饮吃完,砸吧了两下嘴巴,赵峰这才满足地笑道:“还是茗儿手艺强,比那府衙里面什么劳什子冰镇绿豆汤好多了。”   “也就尝个新鲜罢了,天天吃也就腻味了。”   我谦虚了一句,笑着推了一把他,“吃完了,神也定了,还不赶紧去老太太那边报个喜,让府中大伙儿都乐呵乐呵?” 第237章 败仗   “好吧好吧,为夫这就去!”   赵峰舔了舔嘴唇,有些不甘心地转身,正打算出棚子,忽的想起了什么,又扭头对我说道:“对了,茗儿你可知道,兄长这回为何出得如此之快?”   “哦,除了公公的来回奔走,莫非还有有其它什么原因吗?”我略略有些诧异。   “自然,陆迁这回的篓子可是捅破天了,”赵峰咧开嘴,笑容中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好些家族被破了门,东鲁世家群情汹汹,那东鲁总兵为了减轻些罪过,匆忙之下只调集了半数兵力,征发了些粮草,便前去进剿贼寇。本以为乃是手到擒来之事,却不成想,急切中反而为贼寇诈败所诱,被引入了埋伏,一把大火将数千正兵给折了大半,好不容易突围出来,又遭贼兵半途截杀,最后能逃脱者,不过十之三四。”   “嘶——”   突然闻及此消息,即便是我,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事情,可真的大了。”   我喃喃自语着——国朝近百年以来,俨然是是走了下坡路,苛捐杂税日复一日,高门巨阀盘剥毫无休止,乡野之间的民变每隔数年,都会有所耳闻。然而每一次都是正兵一出,对上那些只仗着人多的泥腿子,几乎占砍瓜切菜一般,几次冲杀,看着声势浩大的阵势便很快烟消云散,时日久了,这几乎已经成了既定的章程。   这一回,可是一口气折损了以千计数的正兵——除了征伐四方蛮夷之时,国朝这么多年来哪儿有过如此大败?要知道,这可不是临时召集起来的所谓乡勇丁壮,而是用实打实的钱粮喂养出来精锐战兵,哪怕身处内地,武风不盛,也并没有什么战阵经验,论起武力来比之关外差了许多,但比之普通的庄稼汉,却是不知道高到哪儿去了。   “是啊,这事儿太大了。关内承平已久,身为兵家子弟,连兵都不会带了。数千精兵竟然一朝丧尽。这一遭,别说陆迁了,只怕是宋求自己,都要自身难保,”死的是东鲁兵,和赵峰并没有什么关系,因而他看上去很是轻松,还有闲心去点评,“听父亲说,这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政事堂的桌上,一个白天就多了几十本弹章,那宋求,一夜间头发都白了一小半。”   “帮着兄长说话的声音一下子就大了起来,加上兄长只是羁押,本就一直未被定罪,故而很快就得以出狱了。”   唔……这里面,倘若没有宋求一党的首肯,根本不可能这么快的。   这算是大厦将倾吗?宋求的手下,这个时候也要想着跳船啊。   只是……东鲁那边呢?   一个个忙着朝堂政争,拿着陆迁这只死老虎打击宋求,可东鲁那边的烂摊子,该由谁来收拾?   更何况,那边真的只是总兵大意了?那“黄世将军”麾下的战力,究竟如何?又有谁知晓?   赵峰顺嘴和我提过这事儿,便去找老太太汇报这个好消息了,我则继续坐在凉椅上,陷入了沉思之中。   碧荷也知道轻重,在旁边屏息静气,棚子中,只能听见哒哒的手指敲动扶手的声音。   不过没过上太久,便被外边一声接着一声的欢呼给打断了。   很显然的,赵峰带来的消息,可不仅仅是禀报了老太太,更是已经传遍了整个赵府。   然后,迅速传出了府,往整个城中散播而去。   眼见着这般情形,我估摸着接下来也静不下心来,索性也就不再去思考了,只是拿起冷饮吃了两口。   果然,没过多少时间,便不断地有消息灵通的家族遣人前来拜访道喜,一波接着一波,到了傍晚时分,几个大家族都来了客人,甚至连知府都送了礼物过来。   忙得赵峰刚刚从老太太那边回来,只是和我说了两句话,把那封京城送过来的信交给我,便又得出去迎客了。   外间一片喧闹之中,我却在棚子中坐着,一边纳凉,一边翻阅着信件,转眼已是到了傍晚时分。   托赵家老大出狱的福,加上赵峰大约也说了话,我被老太太格外开恩,解了禁足令,特别召见了来参加晚上的家宴。   即便距离京城千里之遥,消息来得迟了一些,不过既然是天大的好消息,定然要好好庆贺一番,大摆一场筵席,   要知道,由于此事儿,今年连个年节都没有过得好,此时自是要补上的。   哪怕时间紧凑,然而当我出来的时候,整个赵府之中,还是已经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喜气洋洋之景,下人们走路之时,也是一个个挺胸腆肚,很有些扬眉吐气之感。   也是,经此一劫,作为冲锋在前的马前卒,赵家老大应该能得到关内大儒们的一些认可,他的名声在士林之中,定然又有一番振作,说不定可以当年的“狂悖”之名,如今的改邪归正,也能成为一段佳话。   眼见着将来无论是仕途,抑或是学问上,定会前途无量。   加上年纪轻轻就踏破鬼潮,拯救了满城性命的赵峰,赵家这一代一文一武,在关外这些土包子眼中,俱为了不起的英杰,倘若一切顺利,五年十年之后,大约就要重返北荒顶尖世家的行列了——相比之下,无论是李家,还是叶、何两家,以及省城剩下的那几家,都未见如此出彩的人物。   晚间这宴席,按照男女分成了两边。赵峰在前面与那些来访的客人吃酒,自家的女眷们则在后院自己聚了几桌。   当我走进老太太院子里的时候,聚拢在老太太与柳氏身边的后宅女人们,俱是静了一静,目光一个个聚拢过来,各自闪烁着莫名的神色。   我却丝毫没有管她们的各种心思,只是规规矩矩地走到老太太身前,向她行了个礼:“太太安好。”   说实话,肚子有些大,弯腰行礼有些艰难,好在老太太并没有太过为难,只是摆了摆手:“好了好了,茗丫头你身子不便,就不要太勉强了,先入席吧。” 第238章 宴会   我向老太太道了谢,随后便坐了下来。   这个时候,桌上已经摆上了时令果蔬,以及各种冷菜,旁边椅子旁放着一盆盆的冰水,用以驱除暑气——毕竟算是正规场合,又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不比自家小院,女眷们过来都得穿得庄重些,若是没有冰水,难免太过闷热。   不过一次摆出这么多来,虽然比不上那京城中的豪富高门于冰山中待客,但也算得上是不小的手笔了   下人们还在不断地穿梭往来,将一盘盘新做好的菜肴送上来。   各种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摆满了一桌子,端的是香气扑鼻,色味俱全。   其中随便一盘拿出去,怕是那些乡下佃户们,拼死拼活累上一年也难以吃得上。   旁边的侍女凑上来正打算斟酒,我抬了抬袖子:“一杯清茶便好。”   一道视线看了过来,柳氏脸上带着笑,软语劝道:“这是关内的糯米酒,家里特意送来几坛子,很是清淡,最是驱暑不过,茗儿妹妹还是尝尝?”   “不了,饮酒于胎儿不好,妹妹还是算了。”我依旧是拿这话推拒着。   “咦?那不只是传言吗?早有关内来的神医辟了谣,此乃无稽之谈。”柳氏一脸的惊讶状,“姐姐怀着舒儿和翰儿的时候,饮了好几次,如今不也都健健康康的?”   好家伙,在这儿等着呢——这话当日是我说出来的,准备拿这个来抽我的脸?   “关内来的神医啊,有没有请来给太太把把脉,看看这夏天该怎么调养身体?”我脸上露出一片欣喜之色,立刻问道,“今年这天气,也没几场雨,实在是热得紧,在这关外妹妹还没见过这么热的天,想来南方天热,关内来的大夫,见识得多了,应该许多夏日养生驱暑的妙方才对?咱们也好沾沾光。”   “啊……那个……”柳氏一下子卡了壳,心虚地看了一眼老太太,干笑两声,“这神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姐姐一时间也寻不到踪迹。”   “哦——”我哦了一声,看着似乎有些遗憾,“那实在是太可惜了。”   呵呵,管他有没有这个“神医”,在这种年代,讨论这种养身保健知识,你真的和她扯上了,说不得反被她扯到泥坑里,就算赢了,也沾了一身泥;还不如直接扯到“孝”上去,一棍子打死得了。   整个过程中,老太太一直坐在上首,听着我们两人来回,却没吭声,慈祥的脸上似乎也没什么变化。   不过具体心里是怎么想的,那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柳氏碰了个钉子,也不敢再继续挑下去,便转头和一帮子莺莺燕燕们说话。我则捧着茶杯,笑眯眯地看着,也没什么反应。   这个时候柳氏得势,我不去主动搭话,当着她的面,也没哪家子敢来烧我的冷灶,便是赵家的夫人,都远远地坐着,不敢过来挑话。   又过了一会儿,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老太太端起了酒杯,一脸笑眯眯的,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许多:“人到得差不多了,今儿得知老爷与峦儿洗刷了冤屈,老身心里高兴,故而请大家过来小酌一番,以为庆贺!”   都是北地出来的,哪怕一片莺莺燕燕的,一同举了杯,各种娇声软语之下,依然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几杯酒下肚,打开了话匣子,整个桌子上气氛也愈发的活络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时间久了,老太太真的没了芥蒂,还是有着其他的缘由,左右两头说着,一会儿和柳氏说话,一会儿过来关心我这些时日过得怎么样,怀孕的感受如何,作为过来人指点一些注意事项,仿佛之前的争执,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我自然也是陪着笑脸,一一回应着,点头应是。   场面上看着是一片的其乐融融。   后宅的女人们有不少机灵的,自然也有不开眼的,酒过三巡,有些便开始过来凑趣儿。   一个庶家的媳妇笑道:“说起来,大爷过些时日回来,见着咱们赵家如今的模样,大约也要感谢太太和柳姐姐治家有方的,不仅家中整整齐齐,而且孩儿还得了案首,定然会欢喜得紧了。”   真是个蠢货——我暗地里下了论断。   哪怕赵大过些时日或许就要回来了,然而这时候还是赵峰主持着家业,你这个时候急吼吼地往上攀大腿,将我撇到了一边,是不是太早了些?   更何况,还提到了赵峦的孩儿……   我微微侧头,柳氏似乎还挺享受这奉承的,可是老太太的眉头,却是动了一动。   呵呵,有些人忘性真大,有些事儿发生了,可不是那么容易揭过的。也是,对她来说,都大半年前的事儿的,这大半年来发生了那么多事,自家儿子也有了功名,说起来大约觉得也算不了什么。   然而,赵峦那边可是一直坐着牢呢,每日里单调重复的生活,除了读书,便只剩下回忆了,说不得某些记忆还更加深刻了呢?   真以为赵峦回来,对某些人来说,会是什么好事?   我正想着,老太太忽然开了口,声音不大,但是整个桌子上,叽叽喳喳的声音顿时消失无踪了。   “说起来,上次受袭,伤了元气,这些日子养着,茗丫头的身体可好些了?”   老太太自动地将我被禁足这件事情给过滤掉了。   “回太太的话,”我陪着笑脸,小心地说道,“这些日子媳妇吃得好睡得香,觉着自己都胖了几斤了。”   老太太仔细端详了我一会儿,脸上似乎乐呵呵的:“嗯,确实,连皮肤也水嫩了许多,看着简直能掐出水来。”   不管是不是真的好笑,她笑了,下面一众女眷也跟着笑了起来。   “既然好了,你也帮着管些事儿,”老太太没等我开口,径直说了下去,“老身知道你怀着胎也辛苦,也不用做太多,帮着凤丫头把把关就好,她做事还行,就是有些风风火火,粗枝大叶的,你心思细,有些事情上,多帮衬一些。”   这话落下,席上顿时又安静了下来。一众女眷面面相觑,当时就冷了场。   家里才好了一些,这老太太又来搞事情?——这可是对柳氏的部分否定啊,而且还是在这喜庆的时候。   是想维持平衡, 又或者,有些其他想法?   我暗地里皱了皱眉头,瞟了一眼脸色顿时有阴沉的柳氏,面上不动声色:“这些日子嫂子做得挺好的,比媳妇那会儿好多了,媳妇哪儿能帮得上忙的?”   “你也不用谦虚,老身觉得你做得很有条理,家中很是清净。”老太太有些浑浊的眼睛眯了眯,看着我,“当然,凤丫头也不差,就是热闹了些。”   “媳妇罪过。”这话中有话的,柳氏自然得起身请罪。   “热闹也是好事,你也没什么错处,今天喜庆,谈什么罪不罪的,坐下坐下,”老太太挥挥手,将她赶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只是老身老了,喜欢清静,受不得吵。”   “是!媳妇这就改。”柳氏低着头,垂下的衣袖中,看不清手指的动作,不过想来握得很紧。   “嗯!”   老太太太微微点头,又开了口:“茗丫头眼光好,经历的事儿多,今后遇着事儿,多请教请教,明白了吗?”   “……是!”柳氏张了张口,声音有些僵硬,但还是应了下来。   老太太瞧了眼她,转头又看我:“茗丫头,你有了身孕,不好累着,但毕竟咱们家事儿多,峰儿不方便管后宅,老身精力不济,也管不了太多,既然你一心为峰儿好,也一贯听他的,有些事,还是得担起来。”   “是,媳妇明白了。”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自然容不得我拒绝,我也只能点头应是。 第239章 回信   说是庆祝,然而掺杂了一堆有的没的,让这顿饭吃得是索然无味。   一直捱到老太太感觉有些乏了,吩咐撤了席,我才跟着一众女眷离开,回了自家院子。   让两个侍女帮着洗了个澡,刚掖干了身子,换上干净衣服,赵峰就回来了。   这货看着是喝了不少酒,不过样子还算清醒,服侍着弄了点醒酒茶喝了,想了想,我还是将老太太今晚的话和他说了。   “只是这样而已?”赵峰看着并不怎么惊讶,甚至还颇有些遗憾的模样。   “相公已经知道了?”   听着他的语气,我心中一动。   “是啊,”赵峰面上看着很是不爽,“那婆娘这些时日猖狂得紧,今年这个灾荒法,竟然拿家中公账的钱去放印子钱,收了利息全归了她自家,借鸡生蛋做这般喝人血的生意,还凭白坏了咱们家的名头。为夫索性就找人查了帐,把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给母亲送了过去,打算让母亲敲打一下。”   “没想到就这么轻轻放下了。”他撇着嘴,显然对老太太的处理很是不满。   我瞧了眼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按捺了下来,只是脸上带着笑,瞥了他一眼:“只是为了这个,没有想着要帮妾身出口气的缘故?”   “没有!”这货矢口否认。   “真没有?”我拿眼睛瞟他。   “呃,嘿嘿……”这货摸了摸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我也只能无奈地叹口气。   这货聪明是聪明,论起行军打仗,那是一等一的,讲起权谋,虽然蛮横了一些,但也只是经历得少了加上习惯用武力解决的缘故,真学起来也并不慢。   然而,终究还是年轻了些。   他依旧夹着一份侠义心肠,对于家人的感情依旧,可他自己并没发觉,这些日子当家当惯了,加上那丝丝正在发芽的野心,其实他也已经慢慢习惯了这份说一不二的感觉。   如今的他,怕是还没想到赵峦回来后的想法如何——不管赵家老大那副脾气适不适合当家,但他终究是走文资的嫡长子,世人眼光中赵家理所当然的继承人。   赵峦在监狱里面还好说,如今已经出来了,哪怕怕柳氏真的做得不对,哪怕赵峦回来也肯定要闹出一番风波来,可是做兄弟的,在这个当口先行要处理嫂子,哪怕只是私下里,总是不好看的。   也难怪老太太特意提了句赵峰这货不方便管理后宅——这话大约是让我管管他来着。   不过看他也是好心,终究也是为了我,一时间,我也不忍心打击他。   还是等下次有机会再说吧——更何况,这些时日说得也不少了,这货毕竟在这个世界长大,这些日子里又不断被人捧着,骨子里还是有傲气的。哪怕有着感情,然而真天天念叨,终究心里会有些不得劲,会被嫌弃的。   在这个世界做女人,也是真的难。   想了想,我嘴巴扁了扁,适度地表达了一番不满:“不管如何,这事儿相公怎么没事先和妾身说过?”   “看你那每日里懒散的模样,又一贯与人为善,为夫说了,又定是不允的,为夫索性就先斩后奏了。”赵峰脸上嬉皮笑脸的。   我顿时杏眼圆睁:“妾身是那样的人吗?”   “啊……那个……为夫觉得……是啊……啊哈哈哈……”   “赵——峰——”   空气中响起了一阵快活的笑声,和我气急败坏的叫嚷声。   之后的几天,府中平静了不少。   被敲打过后,柳氏看着收敛了许多,有时候会拿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来烦我,纯粹敷衍了事,我自然是一番“听凭嫂子安排”给打发走了。   毕竟,我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譬如,清妙观的回帖已经送了回来。   “也就是说,卫道长真的病了,已经不方便见客了?”我坐在竹棚中,手里把玩着一份火漆封口的信笺,却没有直接拆封,而是看着面前的紫菱。   如今我的模样,确实不太方便见男客,所以李玉那边的消息基本都是由紫菱来转述。   “是的,卫道长说,如今的情形已经都在信中有所交代,过些时日,待祈雨大典完成后,自会登门道歉,让夫人安心便是。”   “是嘛……”   我低头看了看那信封——事实上,我能感受到信笺里面的那丝微弱的灵机波动——这信上附加了道术,应该是作加密用的,只有同样修行了那门呼吸术的人,才能看见真正的内容,其他人哪怕同样是修行众人,拆开了信件,大约也只能看见一份普通的信件。   挥挥手,让紫菱出去,待到竹棚中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方才拆开了信封。   展开信件,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脸色渐渐凝重。   信中内容并不算详细,只是说卫小道士这些时日发觉自己中了圈套,为奸人所害,如今已经病入膏肓。他也已经开启了宋老道留给他的锦囊,准备动用最后的手段,行殊死一搏,为此按照师命,特意向我借一些驱邪除魔之物,同时叮嘱我此次祈雨大典之中暗藏凶险,让我千万莫要前去。   祈雨……还有……凶险!   卫小道士已经知道罪魁祸首了,而且,他还想着借着祈雨的功夫动手?   想到此处,我的心跳猛地加速,抹胸及纱衣一瞬间便被汗水湿透,不顾身体不便,霍然站起身。   这道士,是要试图去挑战黄天道背后的那位?   他真的知道对手是谁?这是不是实在太……自不量力了?   哪怕很可能只是区区一个分身,很可能极度虚弱,然而要知道,卫小道士,甚至连宋老道的水平都没达到!   来回走了两趟,正要出门,我却忽的止住了脚步——不,不对,宋老道都已经算出了这一劫,难道还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徒弟去送死吗?   倘若自己去阻止卫小道士,反而破坏了他的手笔怎么办?   “莫非,你真的有针对那位的办法?”我喃喃自语着,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曾经仙风道骨,最后却落得个头顶流脓,脚底生疮,死后入了冥土都不得安生的下场的老道士的身影。   “哈哈,老道虽然错了,但还是抓住了,嘿嘿……”   “哪怕是入了幽冥鬼狱,掀了你们的棋盘,老道也值了,嘿嘿……”   他疯疯癫癫地笑着,脸上满是得意之情,似乎真的掀开了笼罩在未来之上的一丝帘幕,窥到了一丝真实之景。   在门口踌躇了半晌,咬了咬牙,我终于扭转了身体,强迫着自己重新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得了,宋老道,看在你当日救了赵峰和我一命的份上,这回就信你一次!   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第240章 莽夫   尽管已经打定了主意,然而毕竟涉及到神话传说中的事物,那种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展所带来的焦躁感一直牵扯着自己的心神。   或许是怀孕让自己的情绪变得更加的敏感,纤细,透过竹棚门口,看着晴朗的蓝色天空中漂浮的云朵,都觉得似乎有些泛着昏黄之气,耳边平日里听惯了的园中蝉鸣之声,也变得着实让人烦躁不安。   整个下午我一直沉浸在这种情绪之中,书也没看,针线活也没有做,始终想着这个事情,   哪怕到了傍晚时分,赵峰回来和我一起用着晚膳,自己依然有些魂不守舍的。   晚膳用到了一半,神思不自觉地就飘飞了,又想起了去岁守城时候所见的黑色鬼潮那仿佛席卷一切的气势,以及彩云那区区一个弱质女流便能化作的厉害鬼怪。   明明早已知道这个世界是有着神鬼存在的,连着赵家在冥土的先祖,也间接地打过几次交道,然而这一次,终究是有些不一样的。   提着筷子,我有些直愣愣地发着呆。   “啪!”的一声,一个弹指落到了自己的额头上。   “哎呦!”   我捂着额头,反应过来,皱眉看着身边的赵峰。   “吃饭呢?走什么神?莫非又在想着什么诗来着?”赵峰脸上似笑非笑,调侃道,“上次咏箸的那首着实不错,要不再作上一首?”   说的是我那天吃醋的事儿——然后我的脸忽然有些红,那首……虽然是一语双关,说的是筷子,但是其实论起来,无论在哪个年代,都算是开车来着。   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   “啊,没有,妾身只是在想着卫小道长今日送来的信件。”慌乱之下,我吐出了一点儿实情。   “哦?卫小道士来信了?”赵峰有些意外,“他不是在准备着祈雨大典吗?又要说些什么了?”   我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抬起头,扫视了一眼正在一旁服侍的紫菱和碧荷。   “你们先下去吧!”   声音淡淡的,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   “是!”   两人退了下去,还将房门给带上了。   我转头看向赵峰,他已经放下了碗筷,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似乎等着我接下来说的内容。   “恩……卫道长说,他算到祈雨的时候,或许会有恐怖的魔物降临,甚至那魔物与这旱情,都有些干系,故而向咱们家求借上一些驱鬼除魔之物。”   刚刚一不小心将具体的情况吐露出来,我也只好按照之前想好的借口,继续往下走了——幸好之前自己为了将驱魔之物借出想好了藉口,按部就班往下走就可以……   “魔物?”赵峰眼前一亮,似乎顿时来了精神,“会有魔物过来?什么魔物?赶紧说来听听?”   糟了!   今儿真是乱了方寸。   我看着赵峰的模样,心中咯噔一下——整个下午只想着怎么找借口从秘库中拿宝贝出来,却忘了眼前这厮骨子里终究是个武人。   哪怕在我面前掩藏得很好的,最多也就是展露那无赖惫懒的一面,然而实际上我是知道的,他的胆子一向大得很,而且,骨子里对于战斗、战场,有着异乎寻常的热切。   “呃……”不过话已经出了口,我也只能硬着头皮想着怎么圆回来,“具体的卫道长也没有细说,只是讲他在准备祈雨大典的时候心有所动,算到了到时会有波折,会有极为强大的魔物前来干扰阻止,甚至可能有些超越鬼王的实力,故而他那边拖延了些时日,做了些准备,但还欠缺一些驱鬼降魔之物,想着向咱们家借上一借。”   “借!当然要借!”赵峰越听越兴奋,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简直恨不得马上就要出去,“正好前些日子拿了两坛子赤焰碧水回来,丢到了秘库里面,今晚咱们就拿出来,为夫亲自给卫道长送过去,问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我被他吓了一跳——这家伙,要来真的?   “相公你是要——”我尝试着确认一二。   “当然是问清楚了,然后等着祈雨的时候,去试试那魔物的成色!”   拦住他,赶紧拦住他!那可是……   脑子里面疯狂地闪动着这个念头,可是劝阻的话刚要出口,我看着他那双正在放着前所未有神采的眼睛,话到了喉咙,却再也发不出来了。   祈雨大典,他本身也是要去的,作为维持祭典秩序的武道长官,以他的实力,以及性子,真的发现了什么,也不可能什么也不做。   更何况,此时此刻,他的那双眼睛之中泛起的,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未有过的熠熠光辉,仅仅只有在看见秘库中藏着的那十二副铠甲的时候,方才涌现出一丝一毫出来。   自己一时间有些吃味,同时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这家伙……这几个月来和我一起闷在家里,也是憋闷得很了吧?   自己向来宅惯了,喜好安静,喜欢看书、读道藏,哪怕缩在屋子里面待个十天半月的,也没什么。   可是他呢?   我忽的醒悟过来。   赤手空拳击倒强大妖兽,一身冲破鬼潮,独战四大鬼王,这个家伙,骨子里涌动的,根本不是热血,而是灼人的岩浆。   这个家伙,天生是属于战场的豪杰,英雄。   他天生便是为了乱世而生的。   豪勇刚烈——赵家自先祖以下,十几代纵横沙场的豪情,怕是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一时间,我甚至有种冲动,想要说出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来阻止他。   然而微微张口,最终,我还是控制住了。   这样的人,又怎么是我能够劝阻得了的?   怎么说呢?说那个是上古邪物?厉害无匹?你斗不过它的?   哪怕我真的这么说了,这家伙怕是也要去尝试着斗上一斗的吧?   毕竟,作为已经几乎达到了这个时代凡人武力的巅峰,对于自身的自信,不可能仅仅靠着我的几句话语,就能阻止的了的。   除非,我以腹中的孩儿苦求——那多半能够成事。   然而……   我默默地叹了口气,将这个念头抛到了脑后。   经历过鬼潮的淬炼,他这把神兵本应是锋芒毕露的,然而却被我生生地给压住了。   甚至,在我受到鬼物袭击受伤后,他几乎是寸步不离。   将他栓在自己身边,做个朝九晚五的普通武将,对于他来说,到底是深藏匣中,继续蛰伏等待着天下大乱,寻觅机会,还是同时也在消磨他的意志,以及,消耗着他的耐心?   罢了。   反正已经赌上了,也不差这一回。   大不了,到时候带着孩子躲入深山老林,给他留下血脉,然后等自己修炼好功夫,拼了这条命出来给他报仇就是。   “相公你先莫急,”心思转了很多,现实也不过就是一瞬而已,下定了决心,我也想开了,“想来卫道长自有安排,而且这些日子他要静心准备祈雨事宜,你若是擅自前去,万一打扰了反而不美,不如妾身写上一封书信过去,与那赤焰碧水一起着人送去,商量看看后续再行处置如何?”   “说不定还可禀报知府,甚至向省城求些帮助,也是好的。”   只可惜,省城里的那帮子道士也不是道庭的嫡系真传,水准还不如卫小道士呢,不然也能请来助助阵。   “……也好,等明天先问问小道士情况再说。”   听我这般说话,赵峰想了想,大概觉得也是这个理,按捺下了他那蠢蠢欲动的心思。   忽的,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对我笑道:“不过说起来,茗儿今儿你居然没有反对为夫?毕竟,听你的说法,那魔物可是十分强大的。你就不为为夫感到担心?”   “相公想听实话?”   虽然知道他是调笑,然而我还是很没好气地问道。   “当然!”   “妾身自然会担心的,然而,妾身反对了会有用吗?”   “嗯……或许会?”赵峰摸了摸下巴,有些不太确定。   “相公身为一府兵曹,遇上这种事儿,以相公的操守,又怎么可能有退缩之理?”   虽然我觉得比起职责和热血,小命更加重要,但是眼前这个男人,大概不会这么看的,至少在尝试过之前,是定然不会这么看的,“妾身也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愚昧之人。更何况,相公的性子,一贯是迎难而上,妾身若真是阻止了,相公嘴上不说,心里大约也会埋怨吧?”   “啊嘿嘿……”   赵峰看着有些不好意思:“那个不至于,不至于……”   我没睬他,只是继续说着:“与其这般,倒不如让相公去试试,更何况,卫道长已经做好算计,相公虽然总是冲锋在前,但向来不打无把握之仗,知晓了情况定然也会有所准备,倘若再加上李道长,以及赵忠赵德在旁辅助,想来应该有着不小的胜算。”   希望如此吧,我也只能如此祈祷了——元始天尊保佑,这次一定平平安安的。   “妾身只希望相公记得,量力而行这四个字便可。”   最后我还是忍不住提了一句。   “哈哈,还是茗儿懂我,”顿了一会儿,这货看着我,忽的笑了起来,看着似乎很是开怀,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那就借夫人吉言了!” 第241章 开幕   我睁开了眼睛。   夏日的清晨,天亮得有些早。   尚未到五更,自窗户中便已经有些微的晨曦透入屋中。一夜未曾停歇的蝉鸣依旧在耳边知了知了地叫着。   声音不免让人有些烦躁。   时间过得真快,忙忙碌碌的准备之中,一转眼,数日的时光便已经过去。此时府中的旱情,已经不允许再拖延下去。   许多乡中衣衫褴褛的农人,日日在清妙观门口哭喊磕头,让人心下瘆然;知府也已经又下了文书,发往清妙观,言及诸般物资都已备齐,高台也已修缮完毕,请其早日备好诸般事宜;甚至连各大家族,都纷纷往观中传书,催促卫道长尽早出关。   这几日中,卫小道士那边也断断续续往来了几趟书信——虽然信件都是在赵峰眼皮子下面写的,然而通过信中某些道门特有的暗语交流,他大概也明白了我的说辞,两边都做好了串联。   赤焰碧水他收得很是爽快,但与赵峰的见面,则是理所当然的以需要静坐温养,不便面见外客为由一口回绝了。   向知府乃至省城求援的想法,也已经被他所否定——理由是那并不是人多所能解决的事情,而能够提供帮助的人,显然并非那么容易请来——但是并没有反对赵峰的加入,甚至还依照我的要求,在信中隐隐透露了一些那所谓“魔物”的来历,以及额外附送了一门呼吸吐纳之法。   加上我的添油加醋,赵峰如今大约也知晓了对手的身份——乃是一尊远古邪物的分身之类,十分强大,兼而有着迷惑、染化之能。   不过正如我所想的那般,这不仅没让他有所退缩,反而更加充满了挑战的欲望。   用他的话说,他也很想知道自己如今到底能够做到什么地步。   至于那本吐纳法,赵峰饶有兴趣地拿去读了,表示很有些意思,其中有些关窍的描述以及突破法门,说不定可以让自家的秘术修行再快上几分。为此我也仔细看了,并不适合我修行,但能隐隐察觉到,其中似乎有些龙气运作的内容在其中,但因为龙气乃天下命脉,事关道门以及皇室的禁忌,世间流传的道藏法门早已将其尽数删减,只余某些字句中略可窥探一二,因而并不能够确定。   如此看来,赵峰本身的存在,也在宋老道的算计之中?   甚至,这法门就是专门留给他的?   具体的内情,我不得而知——宋老道这老杂毛,死了都还在搞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而正是这种云山雾罩的感觉,加上怀孕时候愈发敏感的神经,让我的内心更加的焦躁不安。   身下的凉席上,隐隐有着些许的汗迹,屋内依旧有些闷热——这都是我流下的。   这些时日,我晚上算是少有的主动,对赵峰极尽温存之事——除了不能做的事情,其余的基本都做了,赵峰为此占足了便宜。   当然,昨日晚上除外。   他吃完晚饭后,大半个晚上都在磨枪擦甲,而为了让他养足精神,我昨晚上特意给他煮了安神助眠的花茶,并且在他擦完枪后,强制令他早早入睡了。   这货神经也足够粗大,躺上床搂着我,不一会儿就入睡了,而且昨睡得很香,那种犹如婴儿一般的姿势,以及呼吸,几乎让我想起了怀中的胎儿——对了,他昨晚的那般姿态,几乎和我学自宝宝的那种先天胎息的法门一般无二。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旁边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却是赵峰已经起身了。   他低头,见我醒来,刚想如往常一般,探手压着我,让我再躺着休息片刻,却被我伸手拨开了。   “相公今日也算是出征,且让妾身帮着整理行装罢。”   我如此说着,语气坚定,用手扶着床沿,略有些艰难地撑起略显臃肿的身子,坐了起来。   昨天晚上强令他睡着后,我虽然也合上了眼,但其实近乎一夜未睡,偏生又怕打扰了枕边人,不敢翻来覆去,一直摆着一个姿势,感觉身子都有些僵硬了。   赵峰赶忙上前扶着,脸上却看着很是轻松:“不过是区区魔怪罢了,有着卫道长的算计,李道长也答应相助,咱们暗地里早已经有了准备,那么多的驱魔之物,又有那么多的兵卒血气军气鼓荡,有心算无心之下,茗儿又何必如此郑重其事?”   “能让卫道长如此重视,远古邪物的分身,甚至也许能与天象相合,在神话中,都是极为强横的魔物,又哪是那般容易对付的?相公切不可掉以轻心。”   我摇了摇头,认真又叮嘱了一番,“妾身此番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安,还望相公谨慎以对。”   “自然自然,你又小瞧了你家相公,你家相公与人争斗,从不会小觑对手。”赵峰笑着点了点我的额头,又指了指桌上放着的一只藤箱,以及在屋角斜靠着的那杆长枪,“你看,为夫连盔甲兵刃都已经准备好了。”   甲是那件自秘窟中得到的赤红色盔甲,枪是那杆斩杀了三大鬼王的长枪,他昨晚用赤焰碧水整整磨了半个时辰,已经将其彻底浸入了纹理之中。   我正要再说些什么,外间的紫菱与碧荷听到响声,已经走了进来。   于是我便闭上了嘴,只是领着她们,给赵峰梳洗穿衣。   说实话,肚子大了,有些往日里简简单单的动作做起来确实有些不太方便,赵峰几次想要自己来,两个丫头也想着要帮忙,却都被我阻止了。   “这些之前都是妾身打理的,每次相公都是得胜归来,这次就当是妾身给相公讨个吉兆了。”我笑着如此解释。   “你啊——”   赵峰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嘴唇似乎颤抖了两下,最后叹了一声气,有些无奈地看着我,随我打理他的行装。   两个丫头在一旁打着下手,同时看着我们两人的交流,似乎也感觉到了这次有些不同寻常。   屋内安静了下来,气氛甚至忽然有了一丝肃穆的感觉。   “好了!”   有些笨拙地将赵峰的一身弄好,我看了又看,将最后一丝纹理拉平,对他笑道。恰好这个时候,赵忠已经牵着马,走到了院子外边。   “那……为夫就出发了。”赵峰转了个身,拎起藤箱,扛上了长枪,扭头又看向我。   “嗯……”我抿了抿唇,最后还是说道,“相公千万要记得,量力而行。”   “那是自然,”赵峰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一次祈雨罢了,不清楚的,还以为你在送你家相公是去征战沙场呢。”   我没去管他的调笑,只是盯着他的双眼:“相公保重,妾身和孩儿自会在家中守着的。”   “嗯!为夫去去就回!”   赵峰和我对视,最后狠狠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然后,便转身出了门。   我并没有跟出去,只是站在门口,看着他骑上了那匹火红色的骏马,在赵忠的护卫下,缓缓离开。   他的背影渐渐消失。   我却一直没有收回视线,说实话,虽然算是被保护着,然而这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真是让人讨厌。   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我才沉默着回到了自家的房中。   略略梳洗一番,用完了早膳,我便让紫菱搬了张椅子,自顾自地在屋外的走廊下坐着,抬眼望着一片晴朗的天空。   出于某些理由,尽管对于那场面很是担忧,以及好奇,但我并不愿哭着喊着要跟在他的身边。   我很清楚,如今怀着身孕的自己,不过是个累赘而已。   倘若守在祈雨的现场,到时候说不定还会遭到池鱼之殃,还得让赵峰乃至卫小道士分心保护,少了几分胜算。   倒还不如安安稳稳地坐在家中,有着赵全和赵家祖神的守护,等待着事情的结果。实在不乐观,大不了还能带着孩子,逃出城去,帮着赵峰留下一点骨血。   当然,这也只是一份念想罢了——谁也不知道那种情况下,宋老道所留下的“天婚”锁链限制到底有多大,是限制自己必须要为赵峰报仇,还是搞不好自己会当场暴毙?   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坐在椅子上,等待命运的裁决。   经过今早的那有些古怪的场面,紫菱和碧荷大约也清楚,今天并不同寻常,因而并没有说话,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在旁边静静地站着。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的功夫,如同前两次祈雨之时一般,一阵狂风忽起,带着丝丝狂暴的气息,吹散了闷热的暑气,刮起了漫天沙尘,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遥远的天际,一片片乌云,如同汹涌潮水一般,不断地聚拢、翻腾,在狂风的裹挟之下,沿着天际向着城池滚滚而来,不一会儿,便淹没了天空,遮蔽了烈日。   天,彻底黑了下来。   城中各处却有欢呼之声隐隐地传来——大约街上的行人们,都是在准备迎接雨水的降临吧。   我端坐在屋檐之下,一动不动,如同雕塑一般,抬头望着漆黑如墨的天空。   ***   昨晚太困,忘了说了,十分感谢qzu路过大佬的炎帝。 第242章 算计   乌云在天空中不断翻滚着,愈发地浓密、聚拢,越压越低,几有直压城头之势。内中白光闪烁,银蛇狂舞,时不时地便有闷雷之声传出。   然而雨水,却始终全无一滴落下。   外边街道上,欢呼之声渐渐平息下来。   周围的光线更加的暗淡,若说刚刚还像是黄昏,此时此刻,已经算是到了夜间,近乎称得上是伸手不见五指。   狂风的呼啸声中,隐隐有连成一片的惊呼传来。   就连站在旁边的紫菱和碧荷,面上都看着有些惊惶之色,紫菱反应很快,眼见着就要回屋去拿灯来。   “急什么?且看下去!”我侧了侧头,阻止了她的动作。   恰在此时,耳边听得一声清叱:“定!”。   声音苍老而浑厚,隐隐有些熟悉之感。   卫小道士?不,不对,这是宋老道的声音!   这老道士,果然留下了后手!   当然,我却知晓,此声其实并非人之声,而是天之音,道之声。   乃是拥有极高法力的法师,以自身法力,配合法阵或是阵势之威,以极为精妙的法门,勾动天地灵机,引得灵机震动,显化为声。   故而才能响彻了周围方圆十余里的范围——李伯风当日以勾陈宝诰激发赤焰碧水的驱魔破邪之力时,便是用的此种法门。   伴随着道音震动天地,灵机翻滚之下,一道温润的玉芒自城外远处遥遥照上了天空。   整片天空之中,正在翻滚着的乌云,被这光芒照入其中,突然凝滞,仿佛就此凝固了成了一团黑色的棉絮,漂在了天空之中。   我下意识地换了视野,往头顶看去。   在那能分辨各种气机灵光的视野之中,层层云气笼罩的天空之上,无数的云水之气正源源不断地奔腾着向着那昏黄的雾气之中涌去。黄色雾气原本伸出,用于抽吸水汽的那一根根触手,此时变得无比饱满、粗大,其上甚至鼓出了无数扭曲的瘤子、经络,显然已经被无边的水汽所充斥。   那些触手正在疯狂地摇摆扭动,试图将从乌云之中抽出,却被那股浸润了玉润清光的水汽给牢牢地钉住,始终无法摆脱。   “嘶——”   望着天空,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很明显的,这宋老道,不知道用什么法门,让这卫小道士借着云水之气,将那原本介乎于虚实之间的“黄天”,将其死死地拖住,给彻底地锚定了下来,一时半会儿无法逃脱!   以凡人之身,算计神祇,而且还成功了,这可真是……大手笔!   无论是这颠倒天机之术,还是灌注水汽之法,都堪称绝顶。   “炼!”   又是一声响彻全城的清音。   这一回,声音清脆,带着未曾完全褪去的少年之音——这次,才是卫小道士!   周遭的灵机的波动,随着声音陡然拔高,头顶刚刚凝固的乌云仿佛成了被小孩儿**的黏土,再度变幻形状。   成了一口煮开了的锅——这并非是形容词,而是确确实实是在往一口锅的形状变化!   云层中不断穿梭的雷光电火,成为了天生地造的柴火,极力熬煮这锅中的那团昏黄的雾气。   他这是打算,借助天地之威炼化邪物?   想法不错,然而,这一回,却没有之前那么顺利了。   整片天空之中,在发觉无法脱身,彻底显出了形体的“黄天”,略略一顿之后,终于展现出了它真正的威能。   那团雾气的核心猛地向内一个收缩,如同巨鲸吞水一般,无数条正在被灌进水汽的触手突然变得干瘪了几分,似乎肿瘤被内部的汁液,突然被抽空了。   它不再尝试着切断与水汽的联系,反而借着那水汽的渗透之力,疯狂地抽吸起了周遭的云气!   于此同时,如同真的被煮沸了一般,自那雾气之中,无数的泡泡喷吐而出。   闪烁着昏黄光泽的泡泡一团团地与周遭的乌云接触,随即破碎,转而渗透入那照彻乌云的玉润之光,并向周遭的云气蔓延而去。   原本包裹着的乌云,眼见着那黑沉的颜色渐渐变淡,掺杂上了一丝昏黄之色。   我立刻反应过来,它这是……眼见着无法逃脱,索性开始放手一搏了!   果然,不过短短的片刻功夫,伴随着泡泡的喷吐,以及不断抽打而下的雷火电光,那昏黄的雾气已经收缩了一大圈,显然是伤了元气。   然而,这并非毫无作用。   乌云之中,那原本丝丝缕缕的昏黄之色,已是迅速浸润、晕开,占据了小半个天空,并且还在迅速扩张着。   普通黄昏的天空向着地面投下不祥的昏黄之光,其中穿梭着的雷蛇,也由原本的银白染上了道道血色,眼见着不断凝聚变粗,就要劈打而下。   “邪魔受死!”   便在此时,一声怒吼,如同怒雷一般滚滚而来,几乎震荡了小半个城池。   这声音,再非刚刚那借助灵机而发的清彻道音,而是纯粹的人之声!   纯粹的气血鼓荡,借助肉身共鸣所发出的武将巨吼,战场之上,甚至有过无敌猛将一声怒吼将敌方大将吼死的记载。   吼声传来的同一瞬间,在我的视线之中,一道赤红色的光芒,如同逆行的流星,冉冉升起,直往云霄冲来。   那是——   我眯起眼睛,定睛细看,神妙视野所带来的敏锐目光,使得我终于抓住了那颗流星的真实形体,然后,再也移不开视线。   那是,一柄由浩瀚无边的气血,以及一往无前的气势所凝聚而成的赤红长枪!   这股气血,这股气势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浩浩荡荡的赤色潮水,在某个人率领之下,踏着闷雷般的马蹄声,踏破山缺,横扫荒野,将横行北荒的鬼潮,彻底扑灭。   甚至,我能隐隐听见那首粗豪的《凯歌》。   我死死地盯着长枪,看着它裹挟着那份战天斗地的豪情,直往躲在云层之中的那团黄色雾气直冲而去。   这才是真正的——摧城!与之相比,我那日所展示的枪法,不过是一个牙牙学语的蒙童,拙劣的模仿罢了。 第243章 安排   “只是,可惜了!”   望着那冲天而起的赤红长枪,我喃喃自语着。   “确实是可惜了。”   耳畔一个稍稍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并没有感到太过惊讶,只是侧过头去,距我身边一丈远处的庭院之中,不知何时,已经有一个中年道人站在那儿,正同样仰头,望着天空。   身边的紫菱与碧荷二人却对这边的动静仿若未见,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仿若失去了知觉。   “倘若赵将军能够早生万年,在那灵机大盛的神话时代,以他的资质,踏破天人之槛,成就传说中的‘人仙’,本是寻常之事,根本无须像如今这般,空有强横无匹的武道意志,却只能用于与这等神鬼争锋,于现实毫无裨益。”   道人的话语中,颇有些遗憾之情,像是在感叹赵峰,又像是在感怀自身,似乎还夹杂了一丝其他的味道。   “确实如此,”我微微颔首,表示赞同,“夫君这一枪,名为‘摧城’,若于万载之前,凭借着这一枪所裹挟起无边的灵机,怕是真的能够射落九天之上的神城。”   然而在这个灵机倾颓的末法之世,其仅仅只能存在于神念感应,亦或者我的这双眼睛之中,对于现实世界所能够造成的影响,甚至还不如刚刚的那声巨吼。   “夫人怕也是如此吧?”中年道人转过身来,话语之中,意有所指,“空有神通与底蕴,却独独欠缺了一点儿资质,以至于与道途无缘。”   “李道长不在那边主持阵法,应付邪物,怎么还有闲暇分身来此看望妾身这个妇道人家?”   我没有作答,语气平静,目光直视眼前这个道人。   虽然模样惟妙惟肖,然而在视野之中,他的身形飘忽不定,完全是由一团云气构成,乃是以高妙的法门运化灵机,方才能在世人面前显出这具身形。   更接近于某种投影而已。   这点儿灵机,也就能施展一些迷惑心神之类的法门,哪怕他有着什么别样的心思,我倒也不惧。   说实话,今天倒是有所疏漏了,没想到这道人竟然能趁着赵家祖神被天空中的大战吸引了心神的功夫,偷偷溜进来,被他瞧了一丝底牌去。   “宋道长算无遗策,那边哪儿还有贫道的事儿?正好赵将军对于家中有些不放心,便让贫道留了点小手段以作警戒,却不成想,一直都在夫人的眼皮底下,倒是献丑了。”中年道人自嘲了一句,转身与我对视片刻,忽的向我深深地行了一礼,“灵宝道李伯风,见过夫人。”   这礼并非俗礼,而是用于道门之中,面见道行高深或者地位尊崇者所行。   “道长又何必行此大礼?”   我微微侧身,表示不敢接受,同时心下稍安——面前这家伙,能够在迎击“黄天”的同时,分出心来关注这边,显然,那边的情况依旧留有余地。   “无论是夫人对于道藏的理解,亦或是这双‘天眼’,都当得起贫道此礼。”李伯风正容言道。   天眼……   正说话间,我的心念微动,抬头看去,瞬息之后,李伯风亦是反应过来,止住了话语,扭头望向着天空,那乌云的深处。   此时此刻,那一柄赤红的长枪,已经将乌云彻底穿透,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尾迹,然后,仿佛蓄足了气势,裹挟着风雷云气,没有任何犹豫地,向着那团昏黄之雾直刺而去。   无数的泡泡腾空而起,与雾气与长枪之间构成一道泡泡的海洋。一条条丑陋的烟雾之臂疯狂挥舞着,于泡沫之海后方,织就了一道厚厚的墙壁。   “噗!”   没有任何的声音传来,然而,我却听到了天空之中,灵机的一声颤动。   仿佛弓弦被拉到了极满,然后松开。   闪烁着血色光芒的枪尖之前,无论是泡沫,亦或者墙壁,俱都被一穿而透。   泡泡破灭后的昏黄灵光,层层叠叠的烟雾之墙,都无法对长枪造成任何的阻碍。   然后,血色长枪狠狠地扎在了那团雾气的本体之上。   仿佛千军万马狠狠地踏过、碾碎。   “嗷——”   天空中又有刺耳的雷鸣传来,与之前不同,这一声,仿佛无数的杂音混杂,刺得人血气沸腾,心神动摇,烦闷欲呕。   那是一声怒吼,神祇之怒。   云层之中,那团雾气的核心之处,被那血色长枪扎了个通透,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无论那周遭的雾气如何翻腾,却始终无法恢复。   它,受伤了!   我握紧了拳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以凡人之身,能够伤及这种神话传说中的怪物,确实是一件值得荣耀之事。   然而。   是的,它受伤了,但也仅仅只是受伤而已!   哪怕伤得很重,却还远远没有严重到到快要陨落的时候。   可是赵峰,又还能再发出几次刚刚的那般攻击?   我猛地扭头,冷冷地逼视着一脸惊叹,却并无半点惊慌之色的李伯风:“你们,还有后手,对吗?”   “是!”   这一回,李伯风不敢对视,只是低头敛眉应道。   “呵,倒是诚实,那,你们可有把握?”我的眉头一竖,死死地盯着他。   “贫道以性命担保,万无一失!”   李伯风虽然头低着,但语气肯定,充满了信心。   看着他一脸笃定的模样,我又看了一会儿,眉头稍缓:“什么时候定下来的?夫君他知道吗?”   “此乃宋道长临终的嘱托之一,赵将军并不知晓。”   “也是,你们这是想要打磨他吧?”我心中恍然大悟,面上只是冷笑,“倘若他提前知晓了,也就欠缺了一点历练的意思。”   “夫人蕙质兰心,一看便知。”   呵呵,连我都被耍了。   “你们倒也舍得,若是卫道长知道,他的师父,仅仅只是为了打磨夫君,便将他的道途毁于一旦,不知又会作什么想法。”我看了一眼城外的方向,轻轻叹了一口气。   “并非如此,”李伯风赶忙摇头,认真解释道,“卫道长虽然聪颖,但天资终究并非绝顶,加之关外修行资粮欠缺,以如今的进度,大限之日到时,成就天师之境的把握也就只有两成,故而宋道长特意为他安排了另一条道路。”   “呵呵,看来,你们什么都安排好了!”   我的话中不无讽刺。要知道,那可是天师,乃是如今道门无数修士所盼望的顶点,数十年才能出上一两位的绝顶人物。倘若能有两成的成就把握,便是道庭都要动心,抢着收作弟子。   然而他们就这么硬生生地看着他被毁了——被这等邪物染化,哪怕最终奋起一搏,此生的道途,也差不多到了终点。   “都不过是为了乞活罢了。”李伯风摇头,语气却是沉重与黯然,“宋道长如此,给卫道长的安排如此,贫道如此,便是夫人与赵将军,不也是如此?” 第244章 生变   “乞活吗?”   我喃喃自语,咀嚼着这个词,面上也不禁黯然下来。   “若是浑浑噩噩不知所云也就罢了,一旦知晓,又有哪个活人,甘愿成为任凭摆弄的棋子,步入他人早已安排好的命运呢?”   李伯风叹息一声,声音中充满了不甘。   终于说出来了,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所以,你们便把希望寄托在了相公的身上?”   “也不仅仅是赵将军,还有夫人您!”   “妾身……”   我沉默无言,在宋老道看来,自己就是那所谓的“变数”,然后就被他当做救命稻草,给死死地抓住了?   这老东西……   摇摇头,不去想着这些,我抬起头,继续看着天空。   赤红色的长枪依旧在乌云之后与那“黄天”搏杀着。   与我想象中的不同,尽管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长枪此时已经没有了最初那一击的锋锐与气势,然而灵动机变之处,却又另开了一番天地,几次突击变化,都在那团昏黄雾气之上留下了不小的伤痕。   只是这尊“黄天”,终究乃是上古邪物的分身,反应过来后,小心谨慎之下应付起赵峰来,也有了几分心得。几次吃亏,都没有让核心受到太大的损伤。甚至渐渐地还有几分反击的余力,虽谈不上游刃有余,但比之之前,战况已经扭转了许多。   天空之中,如今陷入了胶着的状态。   黄天固然依旧处在守御挨打的状态,但赵峰也并不轻松,甚至有上一两次,只差毫厘,便要被那不断扑打挥舞的触手所缠上。   我的拳头紧紧地捏着,长长的指甲刺入肉中,却毫无所觉,拳心已被汗水所湿透。   “你们的后手,还没准备好么?”   眼见着长枪又一次刺穿云气,然后又险险逃脱,我再也按捺不住,扭头喝问道。   “夫人心系赵将军,关心则乱,”李伯风停顿片刻,似乎在感应着什么,随后神秘一笑,“大势已经蓄好,只需再等待片刻便可,夫人请听。”   听?   我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将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   却只有一阵阵的狂风呼啸而过,同时裹挟着街道上一阵阵的惊呼之声。   嗯?   微微皱眉,忽的,心念一转,似乎想起了什么,再去聆听。   身周无数的灵机正伴随着天空中的争斗,不断地沸腾翻滚着,这本是理所当然之事,然而当我细细分辨之时,终于发现,这动荡之中,其实又有某种奇特的道韵夹杂在其中,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玄妙节律共鸣,仿佛在发出什么悠扬的旋律道音。   起初很是微弱,然而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共鸣,这道音愈发的明显,我似乎快要品出了一点儿味道来。   便在此时,伴随着这股道音鸣响,天空中的那团昏黄雾气似乎也发觉了什么。   略略一顿之下,昏黄烟气所构成的手臂连抽几记,甩开了赵峰武道意志所化作的血气长枪,无数的烟气长臂收缩、蠕动,聚作一团,然后化作无数泡泡,就这么融入了那团被浸染成黄色的云气之中。   一股淡淡的不安感,莫名的出现,笼罩上了自己的心头。   面对此情此景,我也来不及分辨那道音究竟为何物,只是仰头,死死地盯着天空。   果然,天空又有了变化。   数个呼吸之后,整片浸透着昏黄之气的云彩不断翻腾变化,质地变得凝实,显化出了具体的形态。   那是一张难以形容的怪异面具,一片昏黄的色彩,一双空无一物的黑色眼洞,没有鼻孔,嘴角微微扭曲,似乎在嘲笑,又似乎是在哭泣。   无数扭曲怪异的音律于天空之中回荡,将原本鸣响的道音给彻底扰乱盖过了。   这是……   伴随着城中无数的惊呼之声。   “轰!”   天,开眼了!   不,不是天开眼,而是……   面具之上,那双仿佛连接着幽暗深渊的眼洞处,忽然间出现了某种神采,似乎那面具之后,某个难以形容的恐怖存在正投注来了某种注意力。   庞大的威压压了下来。   尽管并非它的关注对象,我依旧感觉到心口一闷,一时间,连气都喘不上来。   下意识侧头去看李伯风,只见那具幻影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什么,却明灭了几下,噗的一声消散于无形。   我猛地抬头,果然,云气之中,视线投注之下,那柄血气长枪,也如同琥珀之中禁锢的虫豸一般,被彻底地凝固在了空中。   “赵峰!”   我忍不住发出了惊呼。   便在此时,血色长枪似乎受到了某种刺激,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鸣响,猛地一颤,划出一道完美的轨迹,如游鱼一般甩脱了沉重的枷锁。   我刚刚喘过一口气来,却见那柄脱离了禁锢的长枪丝毫没有逃离的意思,反而转了一个圈,又是一声尖啸,逆流而上,向着面具刺去。   “死!”   与此同时,又是一声雷鸣般的厉喝。   与初时那声充满必胜信念的怒吼不同,此时的声音惨烈豪迈,仿佛走投无路的孤狼,透着拼死一搏的决心。   “叮!”   枪尖与面具相撞。   明明长枪并没有什么实体,然而,我却依旧听到了轻轻的一声脆响。   空气仿佛安静了片刻。   然后,漫天的赤红星屑纷纷扬扬地洒落,消散   于空气之中,那柄长枪,却已是消失无踪。   “赵——峰!”   心猛地一抽,我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   耳边叮叮的锁链声响起,一股极度空虚的感觉自锁链那边传来,孤狼在虚弱地喘着气,然而我能感受到,它依旧在死死地盯着敌人,试图做着最后的挣扎。   我尝试向那边灌注血气,然而这种介乎虚实之间的力量,却似乎根本无法借助锁链传递。   赵峰他——   “咔嚓!”   正在焦急之间,又是一声碎裂之声自天空之上。   我仰头看去,只见那尊俯视尘世的面具的额头之上,那之前似乎坚不可摧的云气,与血色长枪碰撞之处,此时,竟分明裂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随后,便是一道浓稠的昏黄之气喷洒而出。   如同鲜血洒落。   尽管小,然而毫无疑问的,它受伤了。   面具背后的伟大存在,似乎也有些愕然,一时间,那视线所带来的压力,都小了几分。   耳边原本被压下的道音,又重新大了起来,并且,迅速地抬高。   然后,再也无法被压下。   直到这是,我才听见了周围那无数动荡的灵机,到底发出的是何等的道音。   那是一道颂歌。   “至心皈命礼……” 第245章 符诏   又是,宝诰?   我一时间愣住了。   这已经是,这么短的时日内,第三次听见这般的礼赞之音了。   这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只是不容我细细思索,灵机的震荡依旧在持续着。   “三界之上,梵炁弥罗。上极无上,天中之天。郁罗萧台,玉山上京。”   ……怎么可能?   即便这一年来,自己已经接连听过了勾陈、真武两位的宝诰,然而,当这称颂之声入耳之时,依旧让我心旌摇荡,难以自持。   伴随着宝诰的清鸣,头顶之上,那原本尚未被昏黄雾气所染化的黑云,猛地褪去了乌黯的色彩,翻腾扭转之间,化作了一座矗立于九天之上的高耸山峦,虽然并不足够清晰,然而依旧能够依稀看出,于那山巅之上,乃是一方巍峨的仙家宫殿。   此时,正被突然洒下的阳光,照映得一片金碧辉煌。   “渺渺金阙,森罗净泓。玄元一炁,混沌之先。宝珠之中,玄之又玄。”   宫殿之中,有玉磬之声幽幽响起,绵绵不绝,犹如晨钟暮鼓,将原本头顶喧嚣烦杂的鼓噪之音,尽数驱除,让人头脑顿时为之一清。   烦恶之心尽去,我仰起头,注视着天空的那仿佛无数年来,一直端坐于九天之上的宫阙,口中不禁喃喃跟着念诵:   “开明三景,化生诸天。亿万天真,无鞅数众。旋斗历箕,回度五常。”   白云继续变幻显化,那仙家宫殿之前,逐一现出了无数的神仙道人,云气的勾画有些粗糙,它们并未显出明确的面貌,仍可看出,一位位肃立其外,面朝宫阙,手持道书,齐声颂赞。   到了此刻,那面具背后的存在,再也无法压制住这般的颂赞之音。   此已经并非某个道人所能发出的道音,而是亿万载以降,那位存在于此方世界所留下的刻印在发出共鸣。   所化作的恢弘之音,震动天地:   “巍巍大范,万道之宗。大罗玉清,虚无自然。至真妙道,元始天尊!”   此乃,玉清宝诰!   “轰!”   颂赞之音落下,这一回,天真的开了!   云气之上,那恢弘殿堂之前,仿若海市蜃楼的幻境一般,一扇朱紫大门缓缓打开,一众仙神道真,齐齐躬身行礼。   殿堂正中,一位宝相庄严的道人,手持如意,须发皆白,正端坐于主座之上,身侧立着一只仙鹤,通体洁白,丹顶长喙,意态高矜。   道人开口,似乎在宣讲着道经。   然而大音希声,并未有任何声音传出。   那白鹤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扭了扭脖子,张开长喙。   一滴涎水落下。   明明乃是海市蜃楼一般的幻境,然而涎水落下之处,却恰好现出了一捧清水。涎水落入之中,发出了清脆之声。   “滴答!”   那捧清水与涎水相融,恍如梦幻之中的事物照入了现实,顿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清水沸腾翻滚,片刻之后,便化作了一柄玲珑剔透的三宝如意,遍体清气缭绕,光华璀璨。   如意一成形体,便飞到了已经僵立在了空中的那昏黄面具之上,绕着转了三圈,随后落下,对着那额间的伤痕处,轻轻一敲。   面具的嘴角,似笑似哭的神情尚未退去,却又带上了某种恐惧惊惶的意味。被那如意所击,它的嘴张了张,忽的便呛出了满天的黄雾,却被玉如意的光华一照,消散于半空之中。   面具的额头之上,原本的小小伤口顿时扩大,如同瓷器的表面一般,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裂纹,随后,裂纹迅速扩大,分出了无数枝丫,眼见着就要崩毁碎裂。   却听得空中一声惨嚎,一蓬蓬的泡泡不断涌现,又不断破灭,阻挡着如意的破邪之光,无数的昏黄雾气喷洒,化作无数细密的触手,死死地相互勾连,试图对抗那彻底崩灭的结局。   殿堂主座上那位道人,一卷经文讲完,见得此景,微微摇头,抬起手掌,随手虚画出了一枚符箓,长袖轻轻一拂。   明明这些动作只存在于幻境之中,然而,那柄高悬空中的清水如意之上,却忽的出现了一枚真文符箓。   随后,再度落下。   “啪!”   这一回,天空之中的那张面具,如遭九天之雷轰击,顿时僵在了空中。   什么雾气,什么泡泡,都于一瞬之间凝固,再无半丝反抗之力。   “咔嚓!”   伴随着轻微的碎裂之声,那原本已经被勉强维系住的裂痕,陡然破碎开来,在那张巨大的面具之上蔓延、生长,化作了无数的细密纹理。   最终,一阵微风吹过。   昏黄的云气飘散开来,渐渐消散于天空之中,再无半点原本的气息。   “滴答,滴答……”   雨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滴在脸上,带着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   我仰头看去,什么道宫胜景,什么仙山云海,都已消散不见,恍如真的海市蜃楼一般。   头顶之上,天空碧蓝澄澈,一轮艳阳高照。   雨水,却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   与此同时,天下雄关,海山关口。   一只通体黑色,全无一丝杂毛的大走骡,正在官道之上不紧不慢地行走着。这匹走骡显是自幼精心驯养的,每一步后蹄都能踩到前蹄的脚印上,行走得极为稳健,骑在背上,根本不会有丝毫的摇晃。   走骡的背上,一名缁衣道姑正手握道卷,轻轻颂念。   忽的,她勒住了缰绳,抬起头,酷烈的阳光下,一张分不清年龄,也看不出表情的白净脸蛋,望向了东北的方向。   “还是迟了一步。”   她喃喃自语着,明明说着有些遗憾的话语,面上却依旧古井无波。   “也罢,终究还欠着宋志秉一个人情,此番便算是还了。一枚符诏拓本,加上天机转移,自此,咱们便已是两清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低头,似乎在凝视着地底某处,还微微点了点头。   片刻后,仿佛是得到了回应,她一拉坐骑,转了个方向,却是往来路方向走去,同时抬手,掐动手诀。   “反正师兄师伯们的所为,已是违背了元始圣道,将路走窄了,此回且让他们吃个亏,算是教训吧。” 第246章 挫折   “儿啊!儿啊!”   赵峰自昏沉之中醒来,耳边一片吵闹之声。   自己这是……   往日清明灵动的思绪,此时却一片迷蒙,原本如同军阵般森严齐整的念头,如今也仿佛成了没头的苍蝇,四处乱窜。   杂念纷扰,神思迟钝。   一片昏聩之中,过了好半晌,他才想起,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自己,如今又是个什么状态。   初凝就的武道意志被打灭,全身的精血消耗一空,虽然在根基上并没有什么损害,后者休息些许时日,用些补药血食便可补回来,可前者,却是个实打实的打击。   尽管于战力上的影响并不算大,然而毕竟一直勇猛精进的武道前路被打断,那份挫折感,却是实打实的。   哪怕对手是神话传说中的邪物,也依然一样。   只是被看上了一眼,自己就如同虫豸一般被压得动弹不得;即便催发了所有底蕴,最终却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痕。   他赵峰,自少年习武时候起,何时吃过如此亏来着?   恶念既生,心头顿时无名火起。哪怕是情知此乃受伤后的影响所致,却也根本压抑不住。   “儿啊,你怎么成了这般模样?我赵家怎么这么命苦?”   哭哭啼啼的声音依旧在耳边吵闹着,他只觉得无比聒噪。   再也按捺不住,他不过自身的虚弱,猛地坐起身来,眼皮猛地一翻,怪叫道:“老子还没死呢,嚎什么丧?”   周遭骤然安静了下来。   赵峰睁眼再看时,方才发觉自家老娘正哭哭啼啼地站在床边,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屋中剩下的众人,俱都是满脸的惊愕。   “太太,相公已经醒来,想来已无大碍,只是与那邪魔争斗良久,又是刚刚醒来,神智未复,还是让相公继续安歇的好。李道长开了些安神的方子,媳妇已经让下人们煮了送来了。”   此时,一个有些清冷的声音响起,算是缓解了屋中有些尴尬的气氛。   老太太脸上的神色满是惊喜,却又偏偏夹杂了些恼怒,扭头又看了赵峰一眼,迟疑了片刻,用手点了点赵峰的额头:“你这孽畜,回头待清楚了再与你计较!”   一甩袖子,哼了一声,转身走出了屋子。   屋中众人鱼贯而出,只剩下了赵峰一个人,坐在了床边。   “啪!”   他的手掌重重拍在了床沿上,将整个帘子都震得抖了两抖。   磨了磨牙,心中愈发的憋屈烦闷,他顾不得身体依旧有些虚弱,随手抓起床边装着汤药的茶碗,咣当一声摔在了地上,汤水四溅,碎片纷飞。   “咣当!”   又是一声,这次轮到了无辜的药罐。   便在此时,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席素裙飘了进来。好巧不巧的,药罐碎片飞溅之时,几滴黄黑色的药液落在了裙摆上,给那素白的纱裙添上了几分污渍,煞是刺眼。   呃……   赵峰抓着另一只茶碗的手僵了僵,顿时扔不下去了。   “相公怎么不扔了?”   清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似乎是在讥讽,可语气却并没有半点讽刺的意味,而是单纯的疑问。   “茗儿你在这儿看着,还扔什么?”   视线上移,见到那挺着的肚子,以及那张依旧清丽,又沾上了点儿柔媚之态的脸蛋,赵峰心中的那股无名火气,毫无来由的散了许多,沉默了片刻,低下头,闷闷地说道。   “多扔些,把心中火气撒出来,总是好的。”自家的夫人将手中一碗汤药放下,走到身边,那只白皙滑腻的手掌牵着他的手,往前一甩,原本手中抓着的只茶碗,当啷一声便又摔落在地上。   “就像这般,妾身特意换了不值钱的瓷碗,就是为了让相公摔砸的,还有几个,相公一并摔了罢。”   这听着明明像是气话,可是被那清冷平淡的声音说出来,却相当坦荡,很是自然一般。   赵峰一时间也不禁气乐了:“这个又有什么道理?”   “没什么道理,不过是妾身想着,相公武道之路一向顺遂,陡然吃了这么大的亏,总会有着火气。妾身武道不精,但道家修行法自问还是能明白一二,那堵不如疏的道理理应是共通的,想来相公若是能发泄少许,便少些误入歧途的可能。”   一边说着,她还又塞了一个碗到他手中,示意他继续去扔。   这女人,总是能找出一堆歪理出来,偏偏自己还觉得她说得很对,没理由也没底气去反驳。   被她这么一搅和,那股无名的火气,也基本上息了。   赵峰摇摇头,还是将茶碗放了下来,一边拉着自家夫人的手,示意她坐下,靠在他的身边,一边叹了一声:“茗儿一来,火便已经消了,就算再撒气也没什么用处。这回,可是让茗儿你担心了。”   “赵忠将相公背回来之时,妾身和太太确实吓了一跳,好在及时请了孔大夫前来看诊,言说相公只是气血亏损,并无大碍,方才安下心来。”   看着自家夫人的脸上露出些许后怕之色,赵峰也不禁苦笑:“这回是为夫行事孟浪,也着实是亏大了。”   “相公武道之路受挫,确实是件憾事。”   “你知道了?”赵峰挑了挑眉毛,有些惊讶。   “妾身听李道长说了。”   “这李伯风,真是乱嚼舌根。”赵峰顿时便有些气闷。   “此事怪不得他,”身边的女人赶忙解释道,“妾身问了孔大夫,说是相公全身精血损耗不小,但这般的伤势,应该不会连累相公昏迷不醒才是。妾身便思索着,去寻李道长问了个究竟。”   这女人,什么都瞒不过她,真是生就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赵峰嘴巴撇了撇,往后一仰,靠在床栏上,盯着头顶的帘帐,“所以,为夫这段时日的修行,大半算是白费了。”   他喃喃自语着,有着几分懊恼:“这武道意志的凝就,全凭机缘,为夫自问天资绝佳,也是踏破鬼潮之时,方才把握到了一丝契机得以成就。此番被毁,还不知何时再能恢复。” 第247章 劝说   说实话,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颓唐的一面。   一直以来,他在我面前,要么是那个斗志昂扬的将军,要么是那副惫懒无赖的混不吝的面孔,猛然见到这幅沮丧模样,胸口猛地一窒,有些话顿时便说不上来了。   这家伙,终究还是个二十岁的出头的大男孩而已。   我微微俯下身,看着他那张有些迷茫的面孔,抬手轻轻帮他捋了捋额前有些凌乱的发丝。   气氛一时间竟然有些温馨和暧昧。   发了会儿呆,他的视线终于重新聚焦了起来,落在了我的脸上:“茗儿竟然没什么话要说?”   “本来想安慰相公的几句的,可见相公如此模样,一时间想起了去年这时候的自己,”我不好意思地笑着,“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哦?”   赵峰顿时来了兴致,“原来茗儿也有这般气馁的时候?说来听听?”   我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还不是相公的缘故。”   “咦?竟然和为夫有关,那为夫就更要听听了。”   这货用胳膊撑着床板,支起了身子,饶有兴趣地盯着我看。   “相公也是知道的,妾身出嫁前,在家中一直掌着商会,做得也能称得上一句不错。”说起这个,我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一点儿自矜的情绪。   虽然借助了一些前世的眼光,然而能够于数年之中,将商会之中千头万绪的诸般事宜掌握在手,安排得井井有条,甚至在父亲的基础上发展壮大,一直横压其他几家,若非考虑到世家内部一直以来的惯例,以及担心鱼死网破的报复,早就将那几家的家底给抄了。   这般说来,怎么着也能算得上这个年代的“商业精英”了。   “又岂止是一句‘不错’?”听着我的话,赵峰心情好了一些,似乎想起了什么笑道,“为夫可是听说,那时候李家商会的新玩意儿层出不穷,甚至有些连关内都没有,省城的几家,可是被打得苦不堪言。”   “妾身当时也是被大伯那句‘惜为女儿之身’所激,那时候一门心思想着,定然要做出一番事业来,让别人知道,咱们关外的女儿家,也是不输男儿的。”   “茗儿本来就胜过许多男儿家,”赵峰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看着我,似乎有些出神,“所以,然后呢?”   “然后,某一天父亲告诉我,妾身要出嫁了,随后便将商会收了回去,交给了二弟,”说起这个,我的神色有些落寂,“当时也不知晓嫁的是相公这般人物,只是发现一直坚持的理念,一句话的功夫突然就崩了,心中只觉得空落落的。”   “那段时日颓丧得紧,连书也看不进去,整日里发着呆。”   听了这话,赵峰也沉默了下来,过了良久,方才有些讷讷:“那个……为夫……”   “这个和相公无关,不过是妾身自己转不过弯来罢了,”看着他的模样,我的嘴角勾起,轻笑起来,“可妾身嫁给了相公,方才发觉,赵家二郎乃是人中俊杰,在这边亦别有一番天地,甚至将来还能见识更多的风景,比之混迹于商场之中,沾染了一身铜臭,可胜过许多呢。”   赵峰定定地看着我,也不说话,忽的坐起身,将我搂在怀里:“那段时间,可真是苦了你了。”   “妾身又有哪儿苦来着?”我有些窘迫,试图摆脱他的怀抱,“妾身只是庆幸,能够嫁给相公这般英雄。”   “为夫觉得你苦,就是苦了。”这货又开始耍赖了。   更何况,这家伙,哪怕气血空虚,那力气也不是我如今可以抗衡的,挣扎了两下,便就放弃了。   “不过说起来,茗儿你的劝说,总是这么别具一格,”这货见我终于安静了下来,靠在他怀里,忽的咧开嘴,嘿嘿笑了两声,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将梳理整齐的发鬓给弄乱了。   顾不得整理头发,我的脸一热:“什么劝说?妾身只是有感而发,多嘴了一些,相公不要生气就好了。”   “好吧,不是劝说就不是劝说吧,给香一口为夫就不生气了。”   得,那个惫懒的模样又回来了。   这货涎着脸低头,在我两边侧脸上亲了一口。考虑到他的情绪,我也就红着脸闭着眼睛,任他轻薄了。   不过他也没有太过,稍稍逞了逞手足之欲,直惹得我两腮发热,红霞飞起,便就暂时罢休了。   “说起来,茗儿你觉得,为夫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冷不丁的,我听他问道。   “相公是指……”   他语气颇为正经,我也赶紧睁开眼睛,喘息了几口,收敛了心神。   “为夫本想着一路勇猛精进,试图一步登天,再回过身来成就大事,可如今这路被打断,自然得像茗儿这般,另开一方天地了。”   “妾身愚见,那便趁机深藏羽翼,厚植根基吧,”见他已经从之前的那份情绪之中恢复,而且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就不再绕弯子,“正好相公这段时日实在太过耀眼,若是继续下去,原本说不得会成众矢之的,甚至说不得一些人看不下去。如今正好借着此番受伤的机会暂时蛰伏,掩藏光芒,以待天时。”   “天时……”   赵峰思量片刻,忽的洒脱一笑,“茗儿说的也对,逆时世而动,本就事倍功半。哪怕古之冠军那般人物,少年成名,天资横溢,依旧遭了天妒,未及而立便已身陨,为夫还是不要强求,小心些为好。索性这些日子便偷个懒,在家养养伤,正好这些年来一直勇猛精进,武道根基欠缺了些打磨的功夫,借着这个机会将其补圆满了便是。”   “至于其他具体的安排,晚上咱们再细细商谈。”   “嗯,相公有所决定便好。”见他定了下来,我便不再劝诫,正想着闭上嘴巴,忽然又想起了一事,“对了,相公一直修行的秘术,是否会受到阻碍?”   赵峰眨眨眼睛,看着我坏笑道:“怎么,这些日子,茗儿觉得寂寞了?”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过了片刻,方才明白了他的真正所指,脸上臊得通红,狠狠瞪了他一眼。   “放心好了,与这并不相干,为夫这门秘术,乃是为……”   见我的模样,他哈哈一笑,正要得意地说出来,我却抬起了食指,压在了他的嘴唇上,做出了“嘘”的姿势。   “相公自己清楚便好,妾身并不便打听此事。”   赵峰盯着我看了看,无奈地笑了起来:“茗儿你啊……实在太过谨慎了。”   谨慎吗?造反的事情,还是谨慎些好。   这话我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声。 第248章 蛰伏   时间渐渐逝去,入了中伏的那天,一架棺椁自清妙观中缓缓抬出。   清妙观代理观主,曾经拯救定北城的老神仙宋道长的高足,卫道长,于祈雨之时遇上邪魔来袭,与定北府代理兵曹赵峰并肩作战,在经过一番激斗后,终于斩杀了邪魔,成功地降下了一场甘霖。   然而由于邪魔过于强大,卫道长不得不动用了禁忌之术,最终受到道法反噬,伤势过重,不幸逝世,享年十八岁。   这个消息自清妙观中传出,举城哀恸,甚至外间有几户庄子上的农户自发为他戴孝,治丧的规格也丝毫不弱于宋老道去世之时,知府拟就祭文,各大世家也纷纷遣人吊唁。   毕竟宋老道只是救了定北府一回,而卫小道士却一连祈来了多次雨水,使得定北府成为了此回北地大旱中罕见的一块净土,虽然收成减少是必然之事,但勉强糊口,使得民间不至于逃荒,已是足够了。借着此等功绩,哪怕去年冬天有着鬼潮的肆虐,今年陈知府的磨堪,少说也要有个上等。   自然要承这份情。   加上清妙观一连两代人,尽皆为定北府而死,甚至连带着宋老道这一系的传承都给断了,故而陈知府还特意为此上奏朝廷,为这两位陈情,讨个追封。   当然,这般奏文,一来一往,很是耗费时日,而由于夏日温度太高,遗体不宜保存太久,故而做完法事后,棺木很快就下葬了。   送行的那天,无数受过恩泽的市民农人不顾酷暑烈阳,纷纷前来送行,场面甚至比宋老道那日更加盛大。   我并没有去,与他一同并接作战,力抗邪魔的赵峰也没有,仅仅只是遣人上门送了份礼物。   我是在家“养胎”,自是不能前往,而赵峰,则是因为需要安心在家“养伤”。   是的,养伤。   之前与赵峰做了决定后,我们两人又细细商谈了数次,终于定下了安排。   左右赵峰那日精血枯竭,当场昏迷的场景是大家都见到的,事先都有了铺垫,随后便是从各个渠道传出消息,再加上给了孔老头暗示,让他不用刻意隐瞒伤情。   故而如今整个城中,乃至赵府的自家上下人等,甚至包括老太太自己,都知道了赵峰由于在祈雨大典上身受重伤,需要养上个一年半载的方可恢复。   不过由于京城的赵老太爷官复原职,赵大公子也已经出狱,甚至由于在弹劾奸相的过程中出了大力,无论是士林还是官场,名声都极好,眼见着升官在即,故而对于赵家,也没哪个不开眼的敢来怠慢。   让赵峰在房中养了几日,然后装作身子好了些,由我陪着去给老太太请了罪。好在老太太熟知这货的脾气,又听说了赵峰如今的状况,心疼之余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是说了两句,剩下的便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好好养伤。   之后,我们两个就开始没羞没臊的二人世界了、   这大概也是近些日子仅有的时光了——再上两三个月,肚子里这个小生命就要生出来了。   说实话,我也开始渐渐有些担心起来:毕竟这年头生娃风险实在太大,说是鬼门关也不为过,无论是难产,出血、产褥热,都是一道道难过的坎儿,更不要说连后世都闻之色变的羊水栓塞了。   好在有着赵峰陪在身边,加上在自己的感应中,那个小东西的胎位一直都挺正的,这种焦虑的心情并不算太过强烈。   我依然坚持着“五兽戏”,并且日日在小黑屋中练功消食,以及那种“先天胎息”之法。   如今我已经不指望自己能独立完成这个法门了,只是靠着宝宝出生前的最后时光,每日里抓紧时间修炼着。   而赵峰,则大部分时日都宅在家里,一面静心读书,与几位心腹开读书会,一起探讨各种文章道理,一面专心打磨着自己的武道根基,时不时地还和我卿卿我我,日子过得格外逍遥。   当然,真正关注的方面,他也丝毫没有拉下。   军营那处,有着赵德和赵忠在,依旧牢牢掌握在手中,如今他权掌兵曹一职,别的家族哪怕像掺沙子也得先过他这一关,故而他只需要每隔上几日去营中看一看便好。   听说赵峰受伤的消息,父亲来了书信嘘寒问暖之余,还送来了不少商会之中珍藏的补药,很显然是对赵峰这棵预备着顶替十六叔爷的大树格外上心。赵峰则在我的提点下给他回了信,请他继续将商会中探听到的消息传来。   而李玉每日里也都会将城中的各种消息收集整理成册,供赵峰和我阅看。   加上京城之中的书信往来,虽然大多数时候都宅在家中,我们对于外界的消息,却依旧十分灵通。   譬如,朝廷已经将东鲁的巡抚、总兵二人尽数罢免,全家入狱,如今一干人已是在锁拿进京的路上了。   又譬如,眼见着世家的声势越发浩大,宋求此时在朝中可算是节节败退,若非龙椅上那位一力相护,早已是相位难保。   至于最新的朝廷给大伯下了令,晋升他为西晋、东鲁二省总督,命其即刻主持东鲁剿匪事宜。这个消息甚至刚刚传到东鲁,我们便已经得知了,甚至还知道,大伯认为贼寇此时已将盘踞范围内的世家大族查抄干净,收买人心之余,立足已是稳固,故而打算一改之前那位总兵的激进风格,改为“稳扎缓进”之策。   对此赵峰和我也都是深表赞同——大伯虽然被清凉伞蒙了心窍,但本身终究还是一等一的人物,眼光见识并不缺乏。同时,此战成功与否,关系到他的位置,当然也不敢轻忽。   此事我们帮不了什么忙,因此知晓大伯欲行此策后,便放下心来,打算静观其变了。   这一日,趁着早上阴凉,他晨起后打了一趟拳,又去了军营。   而我歇息了一会儿,也出了赵府,去往垦德记巡视——这是我事先和赵峰说过的,理由是还有两三个月便要生产了,自己得趁着还能动的光景,先将自家的产业处理一下。   我随意翻了翻账册,鉴赏了一会儿古玩,收集了一些点数以充实自己的那个系统,随后便在密室中,等来了一个客人。 第249章 密谈   恳德记的密室之中,四面皆是墙壁,并无窗户。   不过屋子的四个角落都安放着冰桶,使得即使在夏日之中,整个屋子里面依然毫无闷热之感,甚至还有些凉飕飕的阴冷之气。   没有阳光,琉璃灯盏内的火苗幽幽地晃动着,将屋内照的还算通透。   我坐在桌边,身前的桌上放着两杯清茶。   茶是上好的明前凤泉,我特意让人从关内带来的。   半柱香的时间后,李福亲自将客人带了进来。   这是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相貌算不上出众,身量比我高上许多,身材颇为壮硕,只是面色颇有些蜡黄之感,一眼看去只觉着有些病恹恹的。   李福将他带进来后,对着我行了一礼,没有说话,随后便出去了。   整个密室里,只留下了我和少年两人。   事实上,这次的行动是绝对保密的,除了此时密室之中的二人之外,哪怕是李福,都不清楚眼前此人的身份,至于李玉,还有紫菱等人,对此更是毫不知情。   我与少年对视一眼,彼此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复杂情绪。   安静了片刻,我抢先站起身,向他行了一礼:“许久不见,卫道长安好。”   听到这个称呼,少年的脸上微微怔了怔,随后便露出一丝苦笑:“许久不见,夫人风采依旧,只是这个名号,如今已经随着棺木尘封于九幽之下,夫人还是不必再提了。”   没错,那位外界早已死去多时,已经风光大葬的卫世靖卫道长,此时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尽管无论容貌,身段,亦或者仪态,与之前那位风姿不俗的少年道人都有很大的差别,然而,我却知道,他确确实实的是那位清妙观的小神仙。   说实话,虽然当初得知他的死讯之时,我便不怎么相信——无论是宋老头,还是李伯风,都不会这么轻易地让他死去,然而当接到给自家的兰蔻坊供应原料的商家所递上来的夹杂有道门专属暗语信笺的时候,我还真有些吃了一惊。   想到他会诈死埋名,但没想到他竟然会藏在自己的眼皮子下面,而且还对我暴露了出来,特意请求来见上一面。   “……那,如今妾身该如何称呼道长?”他如今舍弃了原本的身份,甚至连相貌都换了,自然不可能再用之前的名字。   “夫人便唤在下徐靖吧。”少年爽快地回道,“在下自此已无度牒在身,再非是道门中人了,也无须称呼道长了。”   “徐靖吗?姓徐……”我依稀记得,那家商铺的主人,貌似就是姓徐来着?   “徐是在下母族的姓氏,”如今唤作徐靖的少年见我沉吟了片刻,便解释道,“当年家父因病早逝,而母亲家中经商失败,生计艰难,不得已之下将在下托付给当时扮作游方道士的师傅,自此便断了联系。如今在下不得不诈死埋名,便借着这个机会回归了本家,方才知晓,后来外公的生意得了夫人看重,一直为夫人的产业供货,时来运转之下,现今虽非豪富,但也算得上家境殷实。只是两个舅舅皆已逝去,又没有留下子嗣血脉,外公一直苦于无有男丁承继家业。此番见得在下回归,验明了身份,便将在下改作了母姓。”   说实话,我倒不知道,这小道士,哦,应该叫做徐靖了,竟然还有着这番际遇。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想来,这“验明正身”这一环节,还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波。   当然,他不愿意提,我也自不会去打听他家的隐私,只是继续寒暄了几句,请他入座用茶。   少年稍稍谦让了一二,便坐了下来。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似乎回忆了一番,方才放下,看着颇有些感慨:“上次与夫人品这凤泉茶,还是在清妙观中,转眼间,却已是物是人非。夫人真是有心了。”   “家里也做些茶叶生意,想着此番要来招待先生,便请他们送了一些过来。若是徐先生有意,妾身这儿还有积存,先生待会儿可带些回去。”这茶虽然贵重,但我不怎么喝这类碧茶,反正是特意为他准备的,我倒是不怎么放在心上:   “这如何当得起……”徐靖看上去有些迟疑。   “便当是感谢先生当日的鼎力相助了,当日若非先生及时大展神威,相公此时的情况怕是……”   说起来,我也有些后怕,说实话,当时谁也没想到竟然会发生那等变故,若非眼前这个少年及时祭出了后手,成功将真正投下了注意力的“黄天”击退,还不知道赵峰当时会是个什么模样。   要知道,同样是仅仅具有邪神一丝力量的分身,其本能运作,与引来了本体关注之间,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层次。   “其实是赵将军救了在下才对,”徐靖低下头,眼睛望着清澈的茶水,眼神有些迷离,似乎在想些什么,“当日尽管有着师傅的算计,李道长的帮助,在下也准备了无数的后手,然而还是低估了那邪物的厉害。若非赵将军不惜损耗精血,连续两次出手,帮着阻挡了一二,在下也没那么容易激发符诏。”   “符诏?”   听到这个词,我心中一个激灵,隐隐明白了几分,不过面上还是露出一丝疑惑之色。   “就是最后得以显化道境,接引天尊虚影的符诏。”   徐靖迟疑了片刻,随后还是开了口:“据师傅留言,此符诏乃是道庭历代以来道行最为高深的几位天师观摩所镇守的天尊符诏时留下的拓本之一,虽然威能远远不及真正符诏威能的万一,但在道庭之中也是寥寥无几。师傅于道庭之中曾与一位高人结交,帮了她一个大忙,她便以此物相赠作为谢礼。师傅算到贫道……在下的灾劫后,特意留在锦囊之中,用以抵御灾劫所用后来,果真派上了用场。”   天尊符诏?   这……这种玩意儿竟然真的存在!   而且还是道庭由镇守——这可真是个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消息。   说实话,虽然没有明文记载,但从道藏内的某些字眼中,我一直猜测道庭之中肯定留存着一些上古神话时代所遗留下来的珍贵物什,其中甚至不乏神魔之宝一类的玩意儿——不然以如今灵机倾颓的世道,哪怕是是天师,或许演算天机、布设法阵之时有些能耐,但正面的战斗力也就那么回事,赵峰没受伤的时候,当面碰上了随手撕上七八个不成问题,道庭力士的质量和数量也远远比不上修行兵家法门的世族大将,倘若再加上军阵冲撞时那能破除诸般法术的杀机血气,道庭怎么可能一直能够维持如今这般超然的地位?   就凭着这帮道士几次三番参与搅和到争龙之局之中,甚至不乏刺杀王架的行为,若是没有大杀器镇场子,皇室世家们怕是早就把他们的祖庭给抄了。   然而,我没有想到,他们竟然还看守着那位大能所留下的符诏——虽然大约也就是起个“看”的作用,不,应该说,连“看”怕是都只能看到个只鳞片抓,但也着实说明了他们背后靠山的硬实。   我一时间想起了赵峰曾经给我的那本书——《山海志异》。   异界神祇入侵,却被此方世界的仙神所阻,失败之下身合星辰与世界冲撞,直入冥土,撞出了北荒山,使得天崩地裂,天尊降下符诏,以弥合天地,但自此世间灵机倾颓,存世的诸多仙神飞升,世间再无仙神之踪。   莫非,那本书所记载的,竟然真有其事?   那黄天的来历,岂不是……   心思急转,脑中一团乱麻,但我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面上表露出惊讶的神情:“天尊符诏?世间竟然还真有此等仙人之物?”   “师傅语焉不详的,在下也不知究竟,但从一份拓本便能接引天宫道境来看,大约是真的。”少年脸上也有些迷惘之色,显然也是不知内情。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儿。   他毕竟太过年轻,而宋老道虽然知道得多,但一直神神叨叨的,有着许多避讳,死得又太过突然,定然有许多事情不能或者没有来得及交代。   我也没有追问,只是感叹了一声:“原来那是宋道长所留的道庭至宝,妾身当日见得那天宫道境,竟然真的接引来一丝天尊虚影,还以为是先生施展大神通所为,听闻先生死讯时候,也只当是先生受了禁术反噬所致,不想此中还有这般缘由。”   “在下又哪儿有着那等法力与境界?”此时名为徐靖的少年苦笑着摇了摇头,“若是真能接引,又怎会为那邪魔所趁,险些沦为傀儡眷属?而为了尽数驱除染化之力,又不得不致使道基尽毁,道途断绝?”   道基尽毁,道途断绝,这八个字,从眼前这位甚至有着几分成就天师可能的前道士口中说出,是如此的沉重。   纵然已经想到如此结局,看着他的模样,我依旧轻轻叹了一声:“以先生的功德,又何至于此?即便不能修道,也不必非得隐姓埋名才是。”   “动用了这枚符诏,本来定会引来道庭查问。在下又已是一介废人,再无前途可言,又与曾遭邪魔染化,以道庭那帮人的性子,今后怕会很是麻烦。故而以师傅的建议,便索性借此诈死,自此脱离道门辖制,另寻他途。”   嘴上说得轻松,但他脸上显出的微微黯然之色,充分表明了他的心情。   “那如今先生可寻到路途了?”我沉默了片刻,然后才问道。   “在下此来,便是为了此事。”此时,更名为徐靖的少年已经重新振作了精神,唯有面上看着有些赧然。   终究是少年心性,脸皮有些薄,对于这等求人之事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哦?”   见他终于道出了来意,我赶忙回应道,“先生有何需求,尽管开口,无论是我赵家,还是李家,在这定北,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家族,只要能够办到,定然不负所托。”   “也不是什么大事……”徐靖看着愈发的不好意思,“在下跟随师父修道时候,除了读些道藏经文外,最喜的的便是世间所流传的兵书法门。如今虽然道行没了,但依然有一口灵气在身,借着观中留存的一门力士功法,以及师父曾经炼制的一葫芦锻骨丹药,如今也算有些武艺在身。故而在下想着,能否请夫人帮忙说项,能够入得军营之中,修行兵家之法,也算是寻到了新路。”   “呃……”我眨了眨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只觉得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道门的仙风道骨,忽的转进到兵家的粗鲁男儿,这画风,差的也实在有些大。   我能想到他会向我要求一些天材地宝,以弥补根基,也能想到,他会请在赵家或是我的商铺中谋个差事,甚至暗中铺路,进入府衙或是其他地方做个官吏,或帮他传扬些名声,方便进入士林。可没成想,这小道士,竟然是打的这个主意。   难怪数月不见,眼前这人已经变成了这幅模样,尽管有着黄天染化,以及后来改换形貌的秘法作用,但变得这般魁梧敦实,怕更多的是为了方便从军吧。   “怎么?夫人莫非觉得有些碍难之处?”我的无语,却被他当做了迟疑,脸上顿时现出了失望之色,“也是,赵将军向来治军森严,在下无功无禄的……”   见他似有误会,我赶忙开口:“倒并非有所误会,只是想着,先生将来若是有所成就,是否还会恢复本来面目,以谢宋道长之恩德?”   帮他这个忙,只是举手之劳,但是关键之处得瞒着赵峰——毕竟,小道士的事儿,牵涉到自己和世间的不少秘密,还是不要告诉他为好。   那么,这等举荐的人,就得有个说法了。   最好不能由自己出面来举荐。   “师恩如山,自当如此!”此时名为徐靖的少年,毫不犹豫地慨然应道。   “唔……既然如此,那先生请先回家安心等待,妾身向家父书信一封,请他向相公举荐,想来相公定无不应之理。”想了想,我便如此说道——举荐的活儿让父亲来做,还能当做是向赵峰示好,算是一举两得之事了。   “在下多谢夫人成全。”闻得此言,徐靖站起身,向我恭敬地行了一礼。   “两位道长帮了我赵家不知多少忙,此事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我连忙侧身站起,表示不敢受礼,随后,又叮嘱了一句,   “只是先生的身份,可得藏好了,道庭的道士,不少都擅长天机之术,可千万不能露出马脚才是。”   “多谢夫人提醒,在下省得。”少年点头应了一声,随后又说了几句,便起身告退,由李福带着出了门去。 第250章 避暑?   我自己则又在密室之中又坐了一会儿,消化刚刚所得到的秘闻,并且细细权衡了一番得失,然后起身离开。   为了不引起注意,我继续若无其事地在恳德记处理了几桩事情,和李福、李玉等人一起定下了垦德记今明两年的发展路子,看看天色已经不早,方才施施然地回了赵府。   到家的时候,赵峰还没有回来,我稍稍休息了一会儿,留守家中的碧荷便上来报告,说是我不在家的这会儿,香莲曾经来过。   “是太太有事相召 ?”我随口问道。   “不是,”碧荷摇了摇头,“似乎是件私事,但具体香莲姐姐没说,起初说是一定要等夫人回来才行。但后来有人过来唤她,和她说了些什么,便先回去了。”   “唔……既然如此,那便这么着吧,”   今天从小道士身上接触到的秘闻实在有点儿多,需要理理思绪,加上来回坐车,又处理了不少事务,拖着如今臃肿的身子,我也着实有些疲累,听说是她的私事,便没太放在心上,“明日你遣人让她再来一趟便是。”   这便是今日不想见了。   一直跟在我身边,碧荷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应了一声后便退到了一旁。   我则是将赵峰曾经送来的那本《山海志异》又翻了出来,重新细细地读了起来,体会着字里行间中隐藏的某些意思,再与如今化名徐靖的小道士所述一一对应着。   然后,越发的有了一些猜想。   这一读,便一直到了落日西沉的时候。   紫菱过来点起了灯盏,我揉了揉眼睛,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看看天色,心中有些奇怪。   赵峰依旧没有从军营中回来,也没有遣人传回消息——平日里这时候,以他如今“养伤”的作派,应该早就回来了才是,就算是临时有约,与同事或者那帮兄弟聚会饮宴,也会递个口信回来的。   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稍稍坐了片刻,我正打算派人出府,去寻他探问情况,却听外边一阵喧哗之声传来。   “夫人,赵忠求见,看着很急的样子。”   便在此时,紫菱匆匆走了进来。   真出事儿了?   “让他进来!”我赶忙吩咐道。   赵忠走了进来,匆匆行了个礼节,便赶紧说道:“夫人,少爷请您收拾好行装,往乡下庄子上避暑,住上一段时日。”   “嗯?”   这话听得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去乡下庄子避暑?”   大家族总是有着几处别府的。譬如赵家的别府,便在一处小湖边上,我虽然没有去过,但是也有过耳闻,据说风景很是不错,往年赵老爷子和赵峦在家的时候,夏日里都会去住上一段时日,欣赏山水风情,写上几段诗词文章。   而今年由于状况频发,加上那两位喜欢风月的不在家,众人也没什么心思去那边消暑。   虽然这时候重提此事,也是件不错的事儿,可这时候都入伏多久了,才想起来这事?   怎么着也不像是真的要避暑的模样。   倒像是……   “发生了何事?太太,还有大嫂那边呢?”我心中暗暗皱眉,没有急着按照赵峰的话去做,只是安静地坐着,继续问道。   “太太与大夫人那边已经通知过了,正在收拾行装,”赵忠绕过了前一个问题,话语之中,似乎有些急切,“少爷的意思是请您即刻收拾,不用带太多细软,今晚就出城去。”   好吧,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然不至于这么匆忙。   听着和避祸似的。   是京城那边出了问题?还是城中?一时间各种想法在脑子之中回荡着,甚至连赵老太爷和赵峦在京城重新下狱,赵峰暗藏不轨之心被人发现等等这类最糟糕的状况,都不禁浮现了出来。   不要急,不能慌。   我暗暗告诫着自己,深吸了两口气,收摄心神,继续端坐不动:“说罢,到底发生了何事?”   “夫人,您还是先收拾吧,太太那边已经开始收拾了,少爷也正在城门口等着。剩下的,少爷自会在路上和您细细说的。”   隔壁的喧哗之声愈发的有些大,赵忠看着似乎有些急了。   我却依旧不紧不慢地,只是看着他,似乎有些老神在在的:“我的东西不多,也不差这么一会儿。”   “可太太那边……”   我听着外面的动静,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的问道:“相公真的在城门口等着?”   “呃——那是自然——”   听我这么一说,赵忠的脸色顿时变了变。   好吧,我果然猜对了。   我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地说道:“你可得想好了再说,欺瞒主上,可是要论罪的。”   “夫人,您这是说得哪儿的话,小人又怎么会欺瞒……”   他的眼神闪烁,但还是勉强说道。   “你能回来,相公便能回来,然而他却不回,定然是被什么事儿拖着了。”看他愈发着急,我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说话却是有些慢条斯理的,“遣你回来,只是想着先把我给哄走,我真的上了车,怕是想下来,就难了吧?”   赵忠闭上了嘴巴,低着头,不说话了。   “你不说,我便去太太那边问问情况如何?想来太太和嫂嫂那边,相公定然悄悄说了缘由,尤其是嫂嫂那儿,不然那边的动作也不会这么快。唯一想瞒着的,大概应该只有我?”   侧耳听了听其他院子里面,愈发慌乱的声音,我忽的笑了起来。   “……那个……”   赵忠的脸色顿时变了,一张黑脸涨得通红,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显然,被我给猜对了。   赵峰只是想把我哄出城去,他自己,暂时是动弹不了的。   “总是要知晓的,想来你也不愿我这个时候去打扰太太和嫂子,对不对?”我看着他的模样,一脸的气定神闲,“说罢,回头若是相公问起来,我不说你讲的便是。”   “呃……”   他依然在迟疑着,这家伙,对赵峰还真是忠心。   “紫菱,陪我一起去一趟太太那边!”看着他的模样,我侧了侧头,唤来了紫菱,作势欲起。   这个时候,赵忠终于按捺不住了,抬起头,急切地叫道:“夫人!”   “说罢,到底发生了何事?”我听了下来,侧头看他。   “霍乱,是霍乱!,城中出了瘟疫,下午时候鲁大夫来寻少爷,说是城中好些人上吐下泻不止,看着像是霍乱。后来请了孔大夫看过,也已经确认了!” 第251章 坚持   霍乱……   听到这个名字,旁边的紫菱与碧荷,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难怪让赵峰如此紧张。   不是朝中政局有变,也并非赵峰自己出了什么问题,而是……瘟疫!   大灾前后,必有大疫,这还真是至理名言。   所谓天下患病最速者,中风而外,厥惟霍乱。   中风不过是内疾,不会传染,而霍乱,可是“瘟疫”,患者上吐下泻不止,自脚心麻至膝上,然后很快死亡,故而又名“麻脚瘟”。   其发病急,传染快,死亡也快,关内闹霍乱的,旬月内满门死绝的从来不再少数,名头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响亮。   不过,听到竟然是这个,我倒是忽然松了一口气——和鼠疫、结核、流感乃至其他的一些呼吸道传染病之类相比,这种瘟疫相比之下,倒是更加好控制——甚至,我还有闲心胡思乱想。   前世所说的天启四骑士,饥荒、瘟疫、战争与死亡,虽然规模小了些,但在这个年代竟然眼见着就要真的凑齐了,果然是乱世将至吗?   稍稍收敛了心神,我盯着赵忠,继续问道:“患病的人有多少?”   “夫人!”赵忠大概听出了我的想法,抬起头,脸上满是焦急之色。   “说!”   见他还不死心,想着将我忽悠出城去,我的脸终于沉了下来。   “约莫有十数人……”   很好,他终究还是不敢和我对抗的。   “十数人吗……”我暗自盘点了一下,虽说有个说法,家中发现一只蟑螂,便至少得有一百只。但和冬日里的发热咳嗽不同,霍乱这种上吐下泻不止的急性毛病,发现倒是不难,患者数量顶了天翻个几倍也差多了,也就是说,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紫菱,让人去备马车,要熟悉的人!”没去理睬赵忠,我扭头对着两个丫头吩咐道,“碧荷,待会儿帮着我更衣。”   闻得此言,赵忠脸上刚有了点儿喜色,随后立刻被我下一句问话给彻底打没了:“赵忠,相公如今在哪儿?是府衙中吗?”   “夫人你……”   “这种时候,自然要和相公一起,”我仰起头,面上露出一丝自矜之色,“更何况,相公乃是军伍之人,顶了天也就会些军中防疫之术,又哪儿能治得了这个?”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只需答相公如今是否在府衙便好,其余废话,不必多说!”   这种事情,赵峰必然要去向知府通禀的,因此,若非已经着手封锁的事宜,便应该在那边正商量着。   “……是!”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我便将他晾到了一边,转往里屋去更衣去了。   挑了一件稍微宽松些的正装,虽然这个时候有些热,但总算能见外人了,而且肚子也不那么扎眼,我走了出来,恰在这时,一辆马车被牵进了院子。   那马夫也是用惯了的。   我扫视了一眼屋中:“碧荷,你留下!”   “夫人,我跟着您……”听说又要留下,这丫头有些急眼了。   “家中还得有人看着。待会儿如果太太她们来问,就回说我去寻相公,让她们先行一步便好。”   匆匆地对她说了一句,我便没再管,让紫菱搀扶着上了马车,便直往府衙那边而去。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候。   马车一路匆匆,我仔细地看了看两边的街坊,街上人流还算不少,但尚算平静,显然关于疫情的消息还没有泄露出来,但是一路行来,倒是有几辆看着很是眼熟的世家马车相向驶过,颇有些匆忙地往城外的方向行去,其中就有离赵家不远的庄家。   这些家伙的耳目还真是灵敏,接下来举家出行“避暑”的应该还会更多,今夜过后,定北城内留下的,除了有值守在身的,大约就没有多少家了。   我心底暗暗摇头,不过却没有说什么——所谓大疫止于野,这些人的选择也不算错。   就这么一路行着,不多时分,我便已经到了府衙。   此时的府衙,正是一片灯火通明,显然,不知道有多少人今夜要彻夜难眠了。   马车停下,车夫上前,请守门的兵丁往内通传了一声。很快,赵峰便一身公服,匆匆地自衙门内出来了。   “茗儿你不好好跟着赵忠出城,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他见着我,压低了声音,看上去一脸的恼怒。   我却没有答他,只是反问道:“相公可还记得当日咱们拉勾的承诺吗?”   “什么?”   赵峰听着便是一愣。   “咱们当日可是拉过勾,说好互相不欺瞒的,可如今相公又拿谎话搪塞妾身,将妾身抛到一边,又算是什么?”   “这又怎么能一样……”这家伙一时间哑了口,过了一会儿,才看着有些着急地辩解。   “怎么不一样了?”   我看着他那张之前佯作恼怒,这个时候却垮下来的脸,嘴巴撇了撇:“上次祈雨时候遇上的邪物不提,妾身没什么武力,确实只会成为拖累,可这一次,相公一个人,可有对付那疫病的法子不成?又或者相公觉得自己气血旺盛,能够不惧这瘟疫吗?”   “可是……”   “没什么可是,眼睁睁地看着相公独自面对危险,一次就够了。上次相公受伤,气血枯竭,最终昏迷不醒被赵忠背回来的时候,妾身的那份心情,相公你可明白吗?”   “这一次,该轮到妾身助相公一臂之力了,无论相公说什么,妾身都不会离开的!”我一脸坚定地看着他。   说实话,我也确信,这个年代的人中,没有人比我更能对付这次的瘟疫。哪怕是关内的那些医道圣手,也不行!   “茗儿你……”   赵峰嘴巴嗫嚅了一下,还想要说些什么,便在此时,远处一阵喧哗传来。   “李夫人呢?李夫人在哪儿?”   只见孔大夫那老胳膊老腿的,也跟着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一边大呼小叫,一边四面张望着。   眼见得我在此处,面上顿时大喜:“李夫人,您也来了!”   然后,我就看见,他那后面,呼啦啦地还跟着一群人。   一眼看去,都有些眼熟,有知府,有同知,还有几个城中大族的话事人,甚至连方道年也在——显然都是被城中闹疫情的消息惊动,一起跑来商量的。   赵峰眼中闪过一丝恼意,不过众人皆在,他也不好发作,只好让开了身子,将我露了出来。 第252章 传染病学   “陈大人,朱大人……”   眼见着一众在定北城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上前,我也不敢怠慢,和赵峰一起与众人一一见礼。   不知是因为鬼潮时候的经历,还是因为孔老头的表现,几个人倒也没有太过轻视,更多的是用一种有些审视的模样暗暗打量了我一番,目光中俱都有些将信将疑。   当然,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加上赵峰也在旁边,因而并没有多看,只是寒暄了一番,便将我请了进去。   说实话,这衙门里,我还是第一次过来,确实有些好奇,只是如今这形势,还有一众人盯着,也不好细看。   这不,刚进了衙门,众人一一落座,下人们上了茶,同知便抢先说道:“去年鬼潮时候,多亏了夫人与赵大人相助。此番也要多多麻烦了。”   这一位当初被知府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斥责,虽然最后借着集结众力弹劾张巡抚,成功地挽回了名声,但终究是丢了面皮;然而偏巧鬼潮的论功行赏牵扯到几家的干系,朝中忙于争斗,竟然至今为止还没对那事情有个说法,一直拖着,因此,竟让他至今为止都待着这个位置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好在他也算知趣,除了与几个朋友偶尔见见面,吃吃酒外,一直闭门在府中读书,所谓的修身养性,倒也没有让知府难做。   如今怕也是因为城中闹起了疫情,他依然身为府城的行政长官,知道万一闹大了,还是难逃罪责,故而方才又出了门,过来探听风声。   如今这话,也是在给我摆功劳,帮我说话来着。   毕竟,鬼潮的时候,若不是我事先带着父亲示警,后来城破之时又抢先顶上,将鬼潮堵在了城门外,这一位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两说呢。   这也算是示好了?   “哪里哪里。”   “当初全赖朱大人镇定自若,调配有方,妾身不过是绵薄之力罢了!”   同知示好,赵峰与我也不好不应,三人便互相吹捧了两句。只是这样一来,坐在一旁,被张巡抚留在了省城,无缘那一战的的陈知府面上自然升起了些不虞之色。   “此番确实还要再借重李夫人的才学了,”坐在下首的方道年大概看出了几位大人物之间的微妙,开口笑道,“知府与几位大人有所不知,前些时日,李夫人还与孔大夫一同写了一本医书,只是并未大肆宣扬。敝人凑巧买到了一本,乃是讲解行路驻扎时候的防病驱邪之法,其文字精妙,字字珠玑,而内中所述,别出机杼,让人耳目一新,却又暗合天理法度,实乃不可多得的佳作。”   “咦?竟有此事?”   得了他岔开话头,陈知府表现出一脸的惊讶,扭头看向孔老头。   “老夫不过是厚颜请来观读,验证校对了一二,帮着做序而已,”孔老头捻着胡须,摇头自谦。“那书实乃是李夫人所撰写,”   “孔大夫实在太过谦虚了,”我自是也得谦让一番,“内中谬误,若无孔大夫指点,还不知要闹出什么笑话来。”   当然,我也就这么一说,在场众人也不会当了真。   “一直听闻李夫人于医道之上极有见地,之前曾于伤兵营中随口点拨了几句,便让鲁大夫完成了只于古书传闻中的剖腹之术,孔大夫亦是极力推崇,如今旱情方才缓解,眼见着又闹起了瘟疫,还望夫人不吝赐教!”   陈知府也算是放得下身段,起身向我行礼——当然,我知道,这也是看在如今朝中赵李两家得势,他自己身为大伯门生,与我也算同门的缘故在内。   我自然是不敢拿大,和赵峰一起起身回礼:“指教不敢当,不过是读古医书时候的一点儿粗浅的见解,说出来供各位大人参考罢了。”   “李夫人的见解,定然是极为高明的,”陈知府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坐,坐下细细说来,咱们洗耳恭听。”   我身子不便,也就不再故作姿态,又行了一礼,便坐了下来。   “妾身一贯受伯父教导,知晓圣人所谓‘追根溯源’、‘格物致知’的道理,偏巧又平素喜欢读些道藏经文,故而读那医书的时候,便总有些刨根究底的想法,总觉得疫病这事儿,恍如天灾,又作用于人身,摧折性命,思量来去,有股子道门“天人相犯”,招惹劫数的味儿。”   和他们讲疫病防治,总得用点儿玄奥的词汇来翻译,不然太过大白话,反而会让这帮子文人老爷觉得太过粗俗,以至于看轻了,反倒不美。   “有了此等想法,深思下去,妾身便依着道门的法子,将这疫病的天人相犯的诀要,划分为三者,一为“源”,二为“法”,三为“人”。”   ““源”者,乃疫病源头,法者,乃疫情如何自源而出,侵染人身,这人者,便是为疫染化之患。”   “以道门的正经避劫路数,首要乃避劫,若实在避不过,则想法子化解这‘相犯’的冲突,将劫数削弱后,方是硬抗劫数,事后再设法弥补损耗。以妾身的浅见,这避疫的法子,也要从这儿来寻。”   这一番长篇大论,将我说得口舌干燥,稍稍中断一下,喝了口茶水,顺带着给这帮人一些消化的时间。   出了几个家族的族老,那模样有些一头雾水外,知府、方道年、孔大夫乃至于赵峰,看着都有些若有所思的模样。   “李夫人的意思是……”   “以妾身来看,咱们便不如学着道门,将这瘟疫,当着灾劫来度。首要之策,乃是寻到疫源,将其除去,其次为断了这疫源侵染人身的过程,第三则是救治病患。三策齐施,或可见效。”   衙门中一时有些安静,几个听懂了的人,都在细细沉思,剩下的颟顸之辈,也不敢打扰。   过了片刻,只听得方道年长叹一声,方才说道:“夫人所言,是谈到了根子上,恍如高屋建瓴,提纲掣领一般。所谓纲举则目张,此纲一出,剩下的策略,只是顺理成章之事。与之相比,在下等人的所思所想,只不过是‘术’耳。” 第253章 定计   这样的评价可以说得上是相当的高了。   “方先生谬赞了,妾身也只是读书时候的胡思乱想,又哪儿及得上诸位大人的深思熟虑,胸有丘壑。”谦虚了一句,我看了一眼方道年——这一位,虽然在定北府名声不小,算得上是赵峦之后的文坛年青一代的魁首,但运气却始终有些不佳,连着两次进京,都未能中得进士。这些时日以来,他和赵峰走得愈发的接近,今天这场面,捧得也是相当不错,确实可以给个表现的机会,“妾身可否请教一番,方先生心中的定计如何?”   “晚生不过是一点儿微末浅见,比不得李夫人那般高屋建瓴。”方道年看了我一眼,嘴上说着谦虚的话,挺了挺腰身,站起来说道,“以晚生看来,以自古以来止疫之法,不外乎防、治二字而已,防者,讲究划定瘟区,隔离内外,派遣兵士差役巡守,内中不得出,外人不许进。治者,则请名医定下方子,施以汤药,救治病人。如今看来,咱们定北城这疫情尚是初起之时,恰可实行此法。”   这话说得很是简单,但却相当有着条理。   说实话,这种法子放在另一个世界,不过是老生常谈,平平无奇,随便哪个人都能说上几句。然而这个年代的朝廷,尚还没有一整套成熟的卫生防疫理论,能够用短短的一点儿时间,就能够如此详细完整地将隔离-治疗这套方法论述出来的人,并不算很多。   而且也很浅显易懂,可比我刚刚绕来绕去,讲得有些形而上的理解起来容易多了。连刚刚有些一头雾水的那几个世家大族的头头脑脑,都听得频频点头。   这一位,无论才学,亦或治事,都是上上之选。   说到此处,方道年却依旧没有停下来:“在下只是遍观史书,知此两策有效,却未曾想过,为何历朝历代治疫法子多如牛毛,但却唯独此两法能够收得效果。如今听得李夫人所言,再回头看这两条成法,实则与那三策暗中相合。划定、封锁疫区,既让病源不得出,又让外人无法沾染疫源,断了这侵染人身之途。故而在下方才言道,夫人所言,乃是纲,在下所思,不过是术罢了。”   这便是投桃报李了,算是一种互相抬轿子。   “李夫人与方先生之言,甚有道理!”   方道年的话音落下,便听坐在上首的知府开了口,顿时,场中的一众视线都投到了他的身上,方道年站在那里也向他躬了躬身。毕竟这一位,才是定北府的最高行政长官,眼下这个时候,还是得让这一位来定主意。   他捻着胡须,目光扫视了一番全场:“诸位可还有何意见?”   这其实是准备定调子了。   偏巧这时候,场中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忽然出了声。“大人,依着方先生所说,这划定疫区,到底该如何封锁……”   “现在城内情况尚不明朗,必须先封锁城池,随后再言其他。”不待知府出声,我抢先开了口——开玩笑,城内还好说,这个年头有城墙,各个街坊亦有墙头分割,封锁起来还算容易,可若是不封城,城内的人听到消息,往外一冲,被人将霍乱带到城外那片穷乡僻壤里面,随意地将那些水源给污染了,我上哪儿去封锁去?   那些跑出去世家也就罢了,我没这个能力和实力去拦,加上原本各自的饮食相对精细,家中亦都有独立的水源,出问题的可能性也不算大,可剩下的那些,以这年头的卫生状况,我可真不敢保证。   “这也未免太过操切了,若是引起混乱……”   “妾身来的时候,可是已经看见贵家的马车往城外去了!庄伯伯不必担心的。”我冷笑一声,眼见着他吹胡子瞪眼睛的,接着又说道,“如今城内疫情尚不严重,若是明日消息传了出去,那些听信谣言,不明真相的民众跑出城去,将疫病带到了外边,那可就是连乡下都不安全了。”   话只说了一半,但场中人都听出了其中的含义——要知道,面前的这一干人等的别院基本都是在乡间,如今那些消息灵通跑得快的,一众家人可都在往那儿赶呢。   “李夫人说得乃是正理……”   “如今情况尚未明朗,这城,还是要封的。”   “庄老,你担心太过了……”   众人一时间的议论纷纷,顿时将那庄姓老者的声音给压了下去。眼见着庄老头的脸皮涨得通红,知府这时候开了口,打断了场中的声音。   “既然大家计议已定,那么——”   知府拉长了声调,堂上立刻安静了下来。他看了看我,又看看了方道年,最后将目光投向了赵峰,“赵大人!”   “下官在!”   这算是点将了。   赵峰立刻起身,抱拳行礼。   “你且先回去整备兵马,自明日起,城门紧闭,若无本官手令,严禁行人出入!”   “得令!”   赵峰胸口一挺,立刻应了下来。   “对了,这疫情是赵大人你首先察觉,而如今锁城之事,亦须得由你部兵马操办,既然如此,这城中防疫之事,你便多担待些,同时也请方先生帮衬一二,本官亦会让下面全力配合。自今日起,本官亲自坐镇此处,若有碍难之处,直接向本官禀报,本官必会给个说法!”   “下官/晚生遵令!”   赵峰和方道年齐声应道。   说着是让赵峰多担待些,实际上,这一位,却是眼光撇过来,向我微微点了点头——很显然,他是打算绕了个弯子,想方法让我参与罢了。   不过也没办法——这年头,女人,尤其还是一个怀孕的女人直接出头做事,实在有些困难,这般走曲线也并不为过。   “孔大夫,这回去拟定方子的事儿,本官就交给你了。”交代完这方面的事情,陈知府又转头对着孔老头说道,“事关满城百姓安危,还请孔大夫多费点心思。”   “小人定会竭心尽力!”   孔大夫面色肃然,起身应了下来。 第254章 解释   堂中的会议散了,我自府衙中出来,上了自家的马车。   马夫一声鞭响,摇摇晃晃地往赵峰的衙门驶去。   “防疫如救火,相公怎么还有空这般优哉游哉地?”   匆匆忙忙自家中出来,又在衙门里面端坐了许久,费了不少唇舌,我有些懒散地斜靠在软垫上,斜睨了一眼旁边跟着进了车厢的赵峰——这货之前把我们赶去乡下倒是急切得很,到了这个时候,反而一点儿都看不出焦躁的模样了。   “如今城门本来就关着,城内也有着宵禁,封锁的事儿,用不用着急,晚些做也没什么。”   赵峰低下头,对着我咧嘴一笑,“更何况,此次的主帅又不是为夫,主帅尚未升帐,为夫一介先锋官,又何必越俎代庖?”   “相公你胡说什么呢!”   我撇了撇嘴,悄悄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开心的模样。   这货心胸向来宽广,应该不会为着这事儿着恼的……应该吧?   我小心翼翼地琢磨着,然而赵峰没有管我的一点儿小心思,自顾自地说着冷笑话。   “让为夫想想,上一回听说女将做主帅,似乎还是大破蛮族天门阵的时候?对了,那一位也是有着身孕来着。”   “那是说书人的评话,作不得数的吧?”   俗话说,男人到死都是孩童,对于他的这种爱好,我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毕竟,这段评话可一点儿都不吉利。一家男丁都死光了,光靠女人撑着,怎么着也不像是个好结局。   “可最后还是胜了嘛,而且,为夫也想看看茗儿的另一面,”赵峰嘻嘻笑着,“可惜上回鬼潮的时候,为夫不在,未能欣赏茗儿的英姿,这回算是得以一饱眼福了。”   你当时要是在了,我只要在家歇着便好,哪儿会那么心惊胆战的?   当然,这话我没说出来,我也知道,他是想着逗我开心,稍微舒缓一番略有些紧张的情绪。   故而只是啐了一口:“都这般胖了,妾身哪儿还有什么英姿可言?”   然后瞥了一眼,眼珠子转了转:“这般说来,相公是不会怪罪妾身此回的鲁莽之举了?也不会再赶妾身走了?”   “茗儿你都这么说了,又在大伙儿面前露了这么大的脸,为夫哪儿还能赶你走?”   赵峰没好气地弹了一下我的额头,“只是接下来还得小心为好,尽量不要出外,毕竟,如今你还怀着身子,也不要太累了。”   “唔……”   我捂着头——这货如今这动作是越发的熟练了——心情却略微放松了下来,脸上也露出了点儿笑容:“那就好……”   “总算能和相公并肩一起,不用一个人在家等着消息了。”   一边说着,我抱起了赵峰的胳膊,往他身上靠着,顺带着给他发点儿福利——违抗了他的命令,虽然也有着充足的理由,但总得哄哄,安抚一下不是?   感受到某些部位的触碰,赵峰腰背一下子挺得笔直。   “咳……那个……能见得茗儿的风采,为夫也很是高兴的……”   过了片刻,他轻咳了一声,“对了,为夫更感兴趣的,是茗儿刚刚的未尽之言?”   “什么未尽之言?这话怎么说?”我眨了眨眼,有些莫名其妙。   “茗儿你刚刚的话只说了一半吧?”赵峰低头看我,“或者……一半还没有?”   “呃……相公知道了啊……”   一下子被他戳穿了,我也有点儿不好意思。   见我这般模样,赵峰也放开了胆子,伸出手指,刮了刮我的脸,“你的性子,为夫还不了解?一贯喜欢藏拙的,非到逼不得已,能把肚子里的货倒出来一半就算好的了。”   “哪儿这样了……”   我嘟囔着,然后想了想,收敛神色,正色说道,“倒也不是不想说,实在是有些不方便,相公可还记得妾身之前写书时候与相公说的那番话?”   “所谓天地之间有大毒,邪气充塞于其中这一类的?”   “正是此言,”我点点头,“正如妾身曾言,此类外邪乃是木属,也是如草木一般,需要土壤肥料滋养,只是相公可是它这土壤与肥料,乃是何物?   “莫不是……”赵峰若有所悟。   “恰如相公所猜想的,妾身有闻江南之地,曾又世家以人血浇灌花朵,那花便开得极为艳丽。这邪气也如这花一般,以人体的血肉精气为土壤,生根发芽,待到成熟之时,便落下种子,寻找下一片土壤。”   “这……竟是如此凶残!”   这样的想法和理论,在这个年代端得是骇人听闻,也确实不太方便由自己一个世家女子于公堂之上说出来。   赵峰沉思了片刻,方才慢慢说道:“这般的说法,虽然很是惊人,但细细思量,亦很有道理。只是这疫病,与这充塞天地的邪气亦有关联不成?或者,这疫病,亦是邪气的一种?”   “相公真是聪明,一语便道破了天机!”   我夸赞了他一句,“这不同的草木,种子散发各不相同。有些果子熟了,便落入土中,等待春天,可有些草木,譬如柳絮,或者蒲公英,便会四处飞扬,落到哪儿在哪儿生根,又如那睡莲,成熟后莲蓬落下,随水漂流。这邪气,亦是如此。”   “有些需要接触方可播散开来,自然成不了疫情,可有些随风而走,一撒便是一片,而有些则藏于食水之中;若人畜饮了食了,则如种子落入土壤一般,只待时候到达,便会起病。”   “那这霍乱……”   “这霍乱,乃属水性,其播散之路,自然亦须借助食水!”我这话说得斩钉截铁。   赵峰看了看我,眼中充满了欣赏之色,展颜笑道:“想来,茗儿对于如何截断,已是胸有成竹了?”   “不过五六成把握罢了,也谈不上胸有成竹,”我摇了摇头,“如今尚未知晓到底疫情如何。若是已经彻底扩散开,妾身也是无能为力,只能想法子自保了。”   “至于已经患病的,虽有些法子,但能否奏效,也未可知。”   “五六成的把握,已是足够了。”赵峰对我却是莫名的充满了信心,“为夫亦是一贯有六成的把握,便可出手了。”   “希望如此吧……”   我望着外边黑沉的天色,如此祈祷着。 第255章 军师   “咚咚咚咚!”   当马车自兵曹衙门的门口驶入的时候,一名身材壮硕的兵士,正在门外,用力地敲动着那面牛皮大鼓。   而衙门的大堂中,此时也是一片兵荒马乱。   数十名吏员武官被或被从家中热气腾腾的饭桌上叫回来,或刚从宴席上下来,一起聚在了这儿,互相交头接耳,大半是对这般紧急的召集一头雾水。   而少数地位高些的,知道具体实情,则眼观鼻鼻观心地安静站在一边,默不作声。   “赵大人偕夫人到!”   “方道年方先生到!”   堂前护卫的高声通传中,赵峰和我一起走进了大门,方道年则跟在了后边。伴随着赵峰目光的扫视,堂内原本的一片嗡嗡声,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趁着进来的当儿,我一一辨认着堂中的一张张面孔,包括赵德、赶来的赵忠,以及鲁达在内,大约有三四成左右看着有些眼熟,应该是守城时候见过的。   其中有几个还穿着便服,身上沾着些脂粉酒气,显然是吃酒吃到一半被拉过来的。   堂中之人,除了知晓实情者,剩下的绝大多数见我跟着赵峰一起进来,或多或少脸上都露出了些许惊讶的神色,但却都闭着嘴,只以眼神交流示意,并没有丝毫议论的意思。   堂中一片安静。   赵峰先扶着我在上首坐了,又请了方道年坐在了略下一点儿的位置上。然后才在主座上坐下。   这时候,外边的鼓声停了下来   左右扫视了一番全场,过了片刻,赵峰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三通鼓响,诸位都已经到齐了,看来这些时日,本官养伤的当儿,军中的规矩没有丢下。”   下面依旧一片安静——在座的都知道赵峰的脾性,这不过是个开场白罢了,因此都在等着下文。   “这么晚了,将诸位召来,乃是因为咱们定北府出了一件紧急事儿,”赵峰夸了一句后,便接着进入了正题,“今日鲁达来报,说是咱们城中闹了瘟疫,后来请孔大夫也看了,如今已经确认,乃是霍乱之疾。”   “刷”的一声,   堂中众人的目光盯上了一直默不作声站在角落里的鲁达,但直到此刻,却仍然没有人交头接耳,也没有议论之声传出——显然,赵峰的治军御下,都相当的森严。   “鲁达,你先说说具体情况吧。”   稍微顿了顿,赵峰点了鲁达的名字。   “是!”鲁达的脸涨得通红,大概也是第一次,口齿都有些不利落,但涉及到瘟疫,周遭的一众人等都听得很是认真,没有人嘲笑,也没人打断。   “自今儿午时起,有人上门来请下官去出诊,说是上吐下泻不止,小人便去看了,发现那情况很是凶险,甚至还有了脚麻的症状,当时便觉得不好,再去问时,说是左近还有几家也发了这般情况,其中还有个是大人府上下人的亲属,小人不敢怠慢,便立刻问了老师,随后便向大人禀报了。”   “府上下人的亲属?哪个下人?”我听得一愣——这条可没听赵峰提起过——赶忙问道。   “是香莲。”赵峰在旁边解释了一句,“她已经被叫回去了,没跟着老太太,你放心便是。”   香莲?   忽的,我想起了她匆匆过来,说是有话要同我说,然后又匆匆而走的事儿。   心里打了一个突,不过,如今这时候并不是追问的时机。   于是我便朝着赵峰递了个眼色,示意我问完了,让他继续。   赵峰和我对视了片刻,转移了视线,却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目光缓缓扫过一众人等。   这批人都是自战场上杀出来的,乍闻疫情的消息,倒都很是镇定,未见几分惊惶之色。   赵峰微微颔首,方才对着下边继续说道:“鲁达已经将事情说清楚了,本官再补充两句。想必霍乱之疾的凶险,你们也都清楚,知府会同诸位大人一同协商后,已经下了封城令——自明日起,城门封闭,若无知府大人手令,任何人都不得进出,若有违者,格杀勿论!听明白了吗?”   “是!”   众人皆是凛然,齐齐躬身领命。   “还有一件事儿,本官也得和你们说明了,”待得众人起身,赵峰方才又接着说道,“提起打仗,本官可以自夸一句,数遍这关外,也没几个能及得上的;然这如何治理疫情,莫说是你们了,便是本官,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各位也知,仗打输了不过自己掉脑袋,可这瘟疫治不好,可会累及自家妻儿的。故而为了确保稳妥,本官特意请来了一位高人给咱们做军师,你们还不赶紧来拜见?”   言罢,不待我说话,这货眼皮微微一抬,下面自有赵忠赵德等人带头,齐齐面向着我,再度行大礼参拜:“属下见过军师。”   “使不得,使不得!妾身不过是帮着夫君及各位出点儿主意罢了。”我赶忙站起身,连连摆手,却见这帮子人一个个恭谨地拜了三拜,方才起了身。   微微侧头,见着赵峰这货正嘴角含笑地看着我,我抿了抿唇,想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放弃了。   这货做事还是这般的随心所欲。   不过还好,总算知道弄个军师的名头就够了,不是真的如评话中那般作主帅的。   扶着座椅,重新坐了下来,见着一众人等都站直了,我便开口说道:“疫情初发,时间紧急,在座的不少人都认识妾身,剩下的大约也听说过,妾身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先处理正事要紧。”   “鲁达,”说着,我便点了名。   “小人在!”   “那些身患霍乱之疾的病人是在何处?”   “回夫人,在定安坊。”   定安坊……那边是一般平民居住的地方,秩序还算稳定,没有贫民窟那么乱——怕也正是如此,方才能凑钱请鲁达出诊的。   “先拿纸笔,将发病的这几户写下来,然后接下来几天,你自个儿寻个僻静屋子住着,不得外出。每日自有人将食水送到屋前。”我对他淡淡说道——看他如今好端端的模样,暂时还不具有传染性,但是若是真不小心染上了,接下来的几日,可就不好说了,所以还是干脆隔离了好。   “这……是!”   他迟疑了会儿,还是应了一声。   “去做罢!”   我抬起袖子,冲着他摆了摆手。 第256章 调派   见鲁达出了门,我敲了敲桌子,侧头看向另一边:“赵德!”   “卑职在!”   许久不见的赵德站了出来,一脸的恭敬。   “带上兵马,将定安坊给封了,自即刻起,任何人不得外出!”   “是!”   “切记,将定安坊封了后,遇上不听号令,意图潜逃者,尽量用长刃驱赶回去,不要让坊中人靠近身周三尺。”略作迟疑,我还是说道,“若是警告后仍不听令,继续意图靠近者,可直接以箭弩长刃格杀,尸体不要接触,直接焚毁!”   “遵令!”   赵德倒是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应了下来,转身出去调集兵马了。   “李福!”   我没有丝毫停歇,望着堂中,继续点人。   “小人在!”   “待会儿去李家商会中,调集本地库存的斗篷,棉布及烈酒,越多越好!价钱好商量,届时自会由衙门平价支付!”   “是!”   “李玉!”   “在!”   “待李福征集到棉布后,将那些负责织造缝补的女工集合起来,不要顾惜灯油和赏格,让她连夜们立刻开始缝补蒙面及手套,粗一些没关系,只要成样子便好,明日早晨,我要看到至少一百套!”   “蒙面?手套?”   很明显的,即便是用熟了的,李玉依然有些迷惑,因此罕见地重复确认了一句——这时候大夏天的,哪怕只穿着短褂,都要汗流浃背,又有哪个会用得上这类物什?   “没错,晚些时候我将样子给你,抓紧时间,尽快动起来!”   我没有给他任何解释,只是吩咐道。   “小人明白了!”李玉连忙俯身应道。   见着李福李玉两人退了下去,我侧头看向同样有些莫名之色的赵峰:“敢问夫君,军中专管探听消息的是那位?”   “哦,”赵峰愣了一下,反应了过来,往一处角落看去,“孙三!”   “卑职在此!”   一个瘦小精干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他的双目泛着精光,看模样是个陌生的面孔,之前并没有见过。   “待赵德将定安坊封了后,坊中必然有些混乱,你挑拣几十名精明伶俐些的属下,最好有能书写的,披上斗篷,用厚布将口鼻掩了,然后进入坊中。一面维持坊中秩序,一面细细查访,将患病之人名姓、住址,尽数调查清楚,录下上报,切不可有一人遗漏,明白吗?”   “这……”   这人胆子倒是有些大,居然没有立刻应下,而是稍作迟疑:“都是出生入死惯了的,不过是入坊探查,卑职并无意见。只是卑职愚钝,敢问夫人,咱们平日里做斥候也就罢了,如今乃是光明正大的官军,这维持秩序,登门查访病人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为啥需要行这般鬼祟之事?”   这是对我不够信任啊,从他的语气中,我很明显地听出了这一点——不过没有一起并肩作战过,对这般命令有些疑问也很正常,毕竟这等三伏天的,披个斗篷,还要蒙口鼻的,哪怕是精壮汉子也很是容易中暑的。   对于他的质疑,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耐心地和他解释:“此乃是避疫之法。这等霍乱病人,秽物甚多,疫气自中而出,又极易从口鼻二窍入得体内。你们于坊中行走,难免会沾染上一些。故而须得披上斗篷,将口鼻掩了,出来后脱去,用一把火烧得干干静静。不然让将士们染上瘟疫,反倒是主将的罪过了。”   “呃……”   孙三讨了个没趣,一时间有些讪讪。   我没管他的窘态,想了想,继续吩咐道:“进入之前,让他们到府衙门口来上一趟,我还有一些避疫之法要交代,还有,毕竟此次防疫需得不少时日,为防万一,这些壮士都得如鲁大夫一般,寻一处僻静无人之处驻扎,不得回家,不见外人。故而这些壮士进入前,得先寻个笔杆子,让他们各自留下一封家书为好。”   “当然,你也可告诉他们,这般辛苦,又冒着凶险,赏格定然不菲,”我侧脸看了看一帮的赵峰,他没有作声,那我就当他默认了,“想来你们也晓得相公的脾性,不会短了的。”   “……是!”   孙三偷偷瞄了一眼旁边露出某种似笑非笑表情的赵峰,脖子顿时一缩,再也不敢迟疑,躬身领命后,略有些狼狈地出去了。   “打理后勤辎重的是——”   没有管他,我又继续发问,目光往左边看去。   这一回,用不着赵峰提醒,杜若明主动站了出来:“下官见过夫人。”   “杜先生,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些天你须得辛苦一番,为巡守兵马备好粮食清水。加上此时坊中骤然封锁,食物饮水定然不足,这些都得由你来准备筹措,若有短缺之处,可随时来寻相公,让他去与知府分说调拨。”   “此乃下官分内之事。”   杜若明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赵忠!”   最后,我点了赵忠的差,“我也听闻,军中规矩一向是由你维护的,如今乃非常之期,军中当行战时军法,你可得把控好了。”   之前算是犯了错,赵忠这时候不敢有丝毫的迟疑:“小人定当竭心尽力!”   “军中同吃同住,为防疫病,而且还须加上几条,第一,一干清水都要煮开了方可饮用,不得饮用不洁之水,食物也要煮熟后食用,严禁随意取用瓜果或未知源头食物,违者,以扰乱军心论处!”   营中定要保持清洁,按期布撒石灰,方便后的秽物用石灰处理后寻处深埋,不得如往常一般,卖与外间之人充实自家腰包,违者以通敌论处!”   我可是知道的,数千人马牲畜吃喝拉撒,产生的秽物发卖出去,素来是军中一笔不小的收入,也就是所谓的“粪钱”。   朝中负责养马的群牧司靠着这个,一直肥得流油,所谓“群牧吃屎”的名号,连远在关外的我,都曾听大伯当做笑话谈起。   只是这时候,对着霍乱这种烈性传染病,我可不敢再去贪这点小便宜了。   “谨遵夫人之令!” 第257章 暂歇   渐渐地,我只感觉又回到了一两年前,自己依然身处于自家的商会之中。   大脑不断的运转着,全力思考着封锁之后,防疫之时将会面临的诸多问题,可能会有的漏洞,一道道命令接连不断地发出,填补着各处疏漏,努力完备着一条条这个时代可以实行的对策,并安排下去。   一晃眼的功夫,等我觉得差不多的时候,眼见着已经快半个时辰过去,整个大堂之中,被清空了大半人手,连方道年都被我安排了一堆事情,出去忙着了。   纵然厅中放着几个冰桶,然而那么多人济济一堂的,穿得又得要庄重厚实一些,加上有着身孕,本就怕热,因此,我依旧热得整个脊背上都近乎湿透了,头上垂下的发丝,也被汗水浸湿,变得一绺一绺的,耷拉在额头和两颊边上。   刚刚全神贯注的,也没感觉到,此时停了下来,方才感觉到胸口发闷,口舌干燥,嗓子里都快冒了烟。   随手拿起身边的茶水,顾忌着形象,只是呷了一口,润了润喉咙——入口之处,味道有些重,乃是南方的岩茶,这时候,方才恍然有些不对。   眼睛微微侧瞟,只见赵峰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主座之上,一只手托着脑袋,笑吟吟地有些出神地盯着我看。   暗地里吐了吐舌头——糟了,刚刚全身心忙着怎么搞定霍乱,倒忘了身边这一位,才是这儿的主人。也幸好他看着并没怎么在意,不然自己这么越俎代庖的,若是换了个小心眼儿的,便是此时不发作,怕是回去就要闹翻了天。   “妾身所能想到的,暂且就这般多了,不知相公您——”   当然,心中如此思量,我面上却只是微微一顿,很自然地侧过头,看着赵峰,示意他安排下一步的任务。   “啊……哦!”   这货仿佛发了呆,这个时候方才醒了过来,轻咳了一声,做出一副威严的模样,扫视着堂下剩下诸多下属:“刚刚夫人所言,你们都听完记在心里了吗?”   “属下记得了!”   “很好,”赵峰微微点头,然后喝道,“都滚回军营去,看好那帮兔崽子,不要搞出什么乱子来!还有,按照刚刚夫人所说的,一切按照新的规矩来,不得有误!”   “这般时候,老子特意请了自家夫人来给你们传授避瘟之法,就是怕这帮不识好歹的兔崽子出问题。都说得这么细了,若是还有哪个敢违抗的,老子打断他的腿!”   “是!”   一帮子文吏武官齐齐躬身,大声应命。   “去吧去吧,赶紧去!”   赵峰挥了挥手,将他们赶了出去。   如此这般,也差不多了,我暗自思忖着——剩下的,就看执行的情况,还有自己脑中一些根据形势所拟定的对策了。倘若这样的安排也收不到效果,大概就是真的天命,自己也没辙了。   眼见着堂下众人一个个鱼贯而出,我也起了身,拖着沉重的身子跟着赵峰步入了后堂。   早已等候在此的紫菱上了茶水。   茶水尚还温着,恰到好处。眼见着周遭只剩下了赵峰和紫菱,并没有其他人在场,我顾不得形象,端起茶盏咕噜一口灌了大半杯下去。   “慢点儿慢点儿……”   赵峰口中劝着,随手拿起茶壶,帮我放下的茶盏中又添上了水。   连喝了两杯,我才觉得差不多了,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往后一靠,将胸口的衣襟解开,露出了里面半湿的裹胸。   脖颈往下白花花的肌肤上,已经满是汗珠。   紫菱拿来汗巾,帮我稍稍擦了擦,又拾起蒲扇,给我扇风,过了好半晌,我才缓过了一口气来,感觉好了些,瞥了一眼旁边杵着,视线不断飘飞的赵峰,将衣襟拢好。   “刚刚实在是辛苦你了。”   赵峰有些不舍地将视线往上移了移,表情愧疚之中混杂了些遗憾,“为夫也没想到,区区封锁之事,竟然会牵扯到如此之多的事情。”   “那些看着多,其实大半是无用功,也不知相公的手下事后会不会暗中笑话,”摇了摇头,我自嘲了一句,“许多事儿,妾身不过是按着最坏处想,想着事先做好准备,以免真的发生了,到时候手足无措罢了。”   “他们敢!”赵峰喝了一声,然后挑了挑眉毛,笑道,“茗儿这算不算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了?刚刚的安排,为夫在旁边听了,只觉得眼花缭乱,可谓是周密详尽,极有条理,以为夫这般的外行,连话也根本插不上。”   “刚刚情急,妾身越俎代庖,忽视了相公,实在有些孟浪了,还望相公见谅。”   喘了两口气,感觉好了些,我便要起身对赵峰赔礼,却被他一把按在肩上,根本站不起来。   “胡说什么呢!”他一下子皱起了眉头,训斥道,“为夫不懂这个,本来就是让你来做的。谈什么越俎代庖,孟浪的,你当你家相公是什么小肚鸡肠的货色?”   “呃……”   看着他莫名有些恼怒的模样,我讷讷地闭上了嘴巴,头低了下来。   后堂之中,一时间有些尴尬,紫菱在一旁也不敢吱声,连扇子都不敢扇了。   “罢了,你也一直都是这个性子,一时半会儿怕也改不了了。”过了一会儿,赵峰方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我正要再辩解一二,却不防他忽的俯下身,凑到我的耳边,压低了声音:“等此番疫情过了,宝宝生下来,为夫一定要好好治治你这脾气!”   这……也能成为理由?   明明谈着正事,这人怎么……   我一瞬间脸红到了耳朵根,五指用力攥着衣襟,头压得更低了,恨不得地上有道缝可以钻进去。   正好这时,外边有人通传,紫菱很识趣地迎了出去,当她回来的时候,手中拿着一张纸,上面的墨迹还没有干透。   “少爷,夫人,这是鲁大夫录下的病人名单。”   她急急忙忙的禀报,总算缓解了我的某种复杂情绪,我看了赵峰一眼,接过名单看了片刻,轻轻咳了一声。   “那个……相公,能否请您取一张府城的舆图来?” 第258章 猜测   这个世界,堪舆之术虽然比之前世古代发达许多,但由于真正精髓多为道门秘传,外间所知甚少,故而绘制舆图依然极为不易。   更兼私藏者有造反之嫌,往往除了世家大族里面藏着几幅,一府之地内,真正足够精细的舆图向来只有两幅,知府衙门存着一幅,兵曹守卫这儿藏有一幅。   两边大致仿佛,但有些差别,府衙那里更重民事,兵曹这边多重布防、地势。   赵峰拿来的便是兵曹衙门的这一幅。   长长的手绘舆图于桌上缓缓铺陈而开。   并非是想象中的那种一直沿用数十年未变的老旧图画。   线条细致,轮廓分明,虽然并非是如同后世的俯视图,比例尺相对也较为粗糙,然而作为用这个时代最为先进的“鸟瞰法”所绘,已然堪称是相当精准了。   我的视线抬起,在赵峰身上打了一个转——这幅图,显然是新作未久,而这一位的心思……   这样也好,至少不用担心几十年的变化下来,城内地貌已经大有改变,以至于出了差错。   心中一定,视线向下便落在了舆图上,定北府的全貌,兵营布设,地势地貌,街道纵横,坊市错落,水井粮仓,在这一幅图内,尽皆展现。   寻到了定安坊的所在,我一边对照着鲁达送来的名册,一边自兜囊中取出几粒金豆子,让赵峰掰得更加细碎些,往舆图上一枚枚放下。   这样的珍贵图画,自然是不能随便用笔涂画,留下污迹的。   然后,我的眉头微微皱起。   有些操作,并不会如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毕竟,鲁达所记录下的病例数不过十余之数,于这地图上只能看出,在坊中略显密集,但并不能据此得出太多的结论。   霍乱这种毛病,食物和水都能传播,因此,虽然我的心中已经有些定论,但如今的证据尚少,不足以说明问题。   倘若不小心出了错,会惹来大麻烦的,还是更加谨慎些为妙。   好在这个时候正处夜里,那边坊中封锁,人心惶惶的,想来也不会有人出来走动。我倒还有着时间。   我盯着地图沉吟不语,赵峰则在旁边一头雾水地看着我的操作,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问道。   “茗儿可看出了些什么来?”   “是有一些猜想,但还需些消息。”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问道,“以相公所见,孙三那边集结人手,还需多少时候?”   赵峰略作估算:“最多一刻钟左右便要过来,若是过了时候,为夫便要责罚了。”   我点了点头:“那足够了。”   随后就往一旁文案坐下,提起墨笔,就着这边略显昏暗的灯光,一挥而就。   字迹略显潦草,但还是能看出内容来。   第一张一共十余条,大致都是些防病防瘟之法,譬如入坊巡视之时,须带上蒙面斗篷,不要与病患相距太近,出坊脱衣沐浴,以烈酒洗手,衣物、秽物焚烧之类,为了方便记忆,写得极为浅显直白,我还特意压了韵脚,读起来琅琅上口,以方便记忆。   第二张则是让那些士兵巡访各户内容的细纲,包括有呕吐腹泻症状的人数、家中是否有独立私井,有无去过酒楼食铺等几个简单的问题,一一列出,只消那些士兵按照问题问了记下,让懂得文字算术的兵士算好了上报便可——对于这年代士兵的文化水平,不用太过高看。赵峰的麾下的那帮赤佬,让他们完成既定而明确任务的能力,我觉得还可以信赖一下,但只要稍微需要变通一些,说不好便会荒腔走板,什么事儿都能给你整出来。   赵峰在旁边看着,并没有说话,只是露出一些若有所思的神情。   将笔放下,我将写完的文稿递给他:“相公可以看一看,还有什么不妥之处。若是没有差错,待会儿那些壮士来了,将此上的内容一条一条读过,让他们记下,告知只需要严格遵守,便可保无恙。”   “可惜来得匆忙,未筹措到一笔银钱,不然直接拨下一笔安家银子,相公承诺直送到家中,或还可更提升一番军心士气。”   赵峰接过,拿在手上,对着我抖了抖,笑道:“茗儿作得好文章,浅显之中,却暗藏深意,足见心思缜密,深知这帮丘八的脾性。”   “都是学着相公所为,”我胡乱地搪塞了一句,听着他的语气,忽的灵光一闪,“相公莫非……”   “嘿嘿,那是自然,”赵峰一脸的得意之色,“陈知府空口白话便想让让咱们夫妻二人白白出力,哪儿有这般好的事情?之前回来之时,为夫让方先生向知府那边敲了好一笔银子来,分出部分来,此时正好用上。”   这家伙……还真是敲得好竹杠。   我心中暗自好笑,也稍稍松了一口气——这年头的士兵,都是当兵吃粮,斩首级挣功劳赏银的,至于什么理想,信念,地位高一些,读过书的或许有那么一些家国大义,底层的那帮赤佬,还是别想了。   论起鼓舞士气,还是发银子最为有效。   “既然如此……”   我正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出去见一见那帮丘八,混个脸熟,便在这时,外间又有人来通报:“少爷,夫人,孔大夫求见。”   唔……八成是来找我的。既然如此,那还是算了——今日已经连着出了两次风头,再在一众鲁男子面前抛头露面,还是晚间,虽然有着赵峰在身边,这种事情还是少做为妙。   “这么晚了,妾身不方便出面,那宣读规章,督促背诵,鼓舞士气这等事儿,还是劳烦相公了。”我便对赵峰说道,“孔大夫这边,就由妾身来接待吧。”   “不过是露个脸,讲上两三句话罢了,剩下的自有手下代劳,算不得劳烦,交给为夫便是。”   这种事儿他做得是熟门熟路了,也算不得什么,一口应了下来,刚想再说些什么,这时候,只听前厅传来了一阵喧哗。   “大人,孙三带人来了。”   前边又是一声通报。   “这倒是凑巧,一起来了。”   赵峰摇摇头,看了看我的脸色,又叮嘱道,“今天这般多的事情,你也早点儿歇息了,别太累着了。”   “妾身不累,相公去吧。”我摇了摇头。   这般的时候,便是让我睡,怕也是睡不着的。 第259章 配药   赵峰转出了前厅,而我则稍稍收拾了一下,然后让紫菱将孔大夫带了进来。   这老头果然是来找我的。   他一副急急匆匆的模样,额头上满是渗出的汗珠,手中还拿着几张墨迹未干的纸,见了我,草草行了个礼。   我赶忙站起身,阻止了他的动作:“孔大夫还是先歇歇吧,这般忙碌奔波,若是万一累出了什么,对咱们定北府来说,可是一大损失。”   一边说着,我一边请他坐了,让紫菱给他上茶。   大概也是渴了,顾不形象。这老头一仰头便是一杯茶下肚,喘了两口气,随后便径直我说道:“老朽刚刚回去拟了几个方子,还请夫人看上一看,把把关。”   呃,让我看方子?   我眨了眨眼,这个……我可实在不擅长啊。   不过,他看着有些狼狈的模样,以及一脸的的诚恳,我也不好意思推拒,只能接了过来,口中说道:“孔大夫拟定的方子,想来都是有效的,妾身读医术,不过学了点儿防治之法,对于方剂并不精通,哪儿能够点评得了。”   “这些方子都是关内流传下来的经典验房,老朽只是匆匆看了两个病人,确定为霍乱后没多久便被知府唤去了,其他的并没有多看。但不同症候,理应用不同的方子,可惜知府、诸位大人和赵将军都不允老朽再去探望病人,根本无法辨证施治!”老头话里话外透着一股不满的情绪,甚至到了最后,还一脸希冀地望着我,“夫人,您看……”   得了,没有丝毫防护地接触了两个病人,到现在还没发症状,已经算是侥天之幸了,或许还有着医家功法的护佑在其中。   他还想继续进去治疗病人?   真的不怕死吗?   我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看着他那张在灯下虽然有些昏黄,但依旧坚定的眼睛,过了片刻,终于确定了,他是真心想要进去看望病人。   愣了会儿神后,我心中不由得感叹了一句——这老头,虽然平日里对大户诊金收得高,但平心而论,那片医者仁心,还是值得敬佩的。   至少,对于病人这份满腔的赤诚,便是我远不能及。   然而,面对着这份拳拳之心,我却不能答应——以他的身子骨,根本不可能经受得起在这种酷暑的天气里,披斗篷戴蒙面的辛苦,而若是不这么做,那感染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若是感染,以他的年龄,很难说能够熬得过去。   “……抱歉,请恕妾身无法答应。”   我摇了摇头,“孔大夫也知道,这霍乱染病极速,如今定安坊中疫气横行,大夫年纪终究大了,实在不应该于其中行走,接触病患,若是出了岔子,妾身可担待不起。”   知府和其他人把他拦在外面,怕还存着万一染病了,请他最后保底的意思在其中,若真陷进去了,那……   听了我的回话,孔老头眼中希冀的目光渐渐暗淡下去。   那双干得起了层皮的嘴唇翕动着,我听见了他喃喃自语的微弱声音:“难道……难道又要如当年那般无能为力吗……师傅,你……”   暗淡,充满了颓唐之感。   他这是,想到了什么吗?或许以前他也曾经遇到过类似的情况?   望着这个垂头丧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精气神的沮丧老者,我心下一阵愧疚。   想了想,又开口说道:   “不过,妾身于诊治、方剂的学识极为浅薄,能否请孔老先生一同参与进此次事宜,以备咨询?”   老头儿暗淡的眼光稍稍亮了亮,沉默了片刻,终于行了个礼:“多谢夫人了!”   说实话,他这般请求,虽然最后得了个“以备咨询”的差事,但终究和他的期望有些远,场中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我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拿起那几张纸,细细地看了起来。   上面各种方子繁多,连针对的各不相同症候,什么干性湿性,火毒寒毒等等,各有不同,如何增减药量也都有着明确的说法,看得出是极为用心的。   然而,在我看来,却没什么大用。   这些方剂、用法都极为讲究辨证施治,然而,除非有着足够经验的医生,不然很难说单个病患该用什么方子。   要不要将城中的郎中们集合起来……   这个主意在脑中转了个圈,便随即抛开了——真正有水平的郎中,平日里都是富商豪门的座上客,让他们在这个天冒着生命危险披着斗篷蒙面去治疗普通病人……   就算拿刀去逼,会不会真的用心还两说呢。   索性还是自己来吧,反正这病的治疗方法施行起来也并不算困难,在这个年代,也不要指望着人人都能救活。   尽人事,然后听天命吧。   思量了片刻,我将几种需要珍贵或稀罕药材的方子直接划了去,最后在某个名为连朴饮的方子上重重地画了一笔。   “便以此方为主。”   我的想法极为粗暴——因为这道方子的主药是黄连,其他的药材也很廉价,按照我的记忆,这玩意儿的提取物,向来对这类疾病的效果不错,干脆就是它了。   至于其他的……   嗯——谁让我其实根本不懂什么君臣佐使,阴阳五行来着?索性还是简单点好。   反正我的真正依仗也不是这玩意儿。   孔老头张了张口,又看了看我,嘴巴最后还是闭上了,没有说话。   我对他的反应略有些好奇,不过也不方便问,便回头将纸张递给紫菱,吩咐道:“这等时候,也不用太精细,那大锅按照方子煮了,最好一次煮个十几二十人份的,按碗分好,放到食盒里,待孙三将那边情况确定下来,明早一并发放。”   “是!”   “对了,去找李福,让他调些粗海盐和红糖过来,不用精细的,粗晒好的最好,每十斤水煮沸放凉后,里面放一两粗盐,四两红糖混匀了,先配上四百斤备用!”   “四百斤?”   紫菱睁大了眼睛,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若是患病人多一些,四百斤怕还不够呢,顶了天一天半天的用量。”我摇了摇头,催促道,“快去,别耽搁了!待会儿孙三那边的消息过来,我便要用了。”   “是!”   紫菱匆匆地出去了。 第260章 解释   屋内重新陷入了一片安静。   我侧头望着分明欲言又止的孔老头:“孔大夫是否还有些想要问的?”   “夫人这治法……”孔老头有些迟疑,话说到一半没有继续说下去。   “分明太过草率,也太过粗陋了,对不?”   我接了下去,将话补完。   “……是!”   老头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若只是数人十数人,妾身自然可以依着症候慢慢施治,然而孔大夫也清楚,霍乱这等急症,染病极速,下午时候看着只有十数人,到了此时,怕是已经出了几十上百例了。到了此时,若真的要一个个的辩证施治,怕是将全城的大夫请过来才行,”   我耐心地和他解释着,“更何况,大夫们总是要看病人的,那边疫气深重,若是大夫们也染上了,反倒连后手都没了。”   “所以不如先取一个简单有效的验方,先铺陈开,将能救的先救过来,待疫情控制住了,剩下的能挺得住的,再慢慢施治也不迟。”   说穿了,这牵扯到一个取舍的问题。   大疫之下还能获得饱和式的治疗,除了前世的某大国仗着举国体制,世界工厂才能创造的奇迹外,世间大约是不会再有了,以这个年代的水平,还是算了吧。   能维持住不扩散,然后再救得部分病人,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听出了我的言下之意,老头儿沉默了一会儿,叹息了一声,不再追问这些,而是想了想,又问道:“那请问夫人,这水中掺上糖盐,又有何用?是何等的说法?”   这个……我总不能向他去解释什么渗透压电解质之类的,因此只能草草地讲了两句:“以书中所述,这霍乱之疾,乃是水毒,病人上吐下泻的,将身体中的水与盐泄泻一空。大夫也知,这人没了水和盐,自然活不了,故而这等水与盐,都是给病人乃是给病人所用,所用红糖,亦是帮着补足元气。”   这话其实已经有些牵强了,眼见着孔老头还要继续刨根究底,恰在这时,赵峰又自前面回转了来。   “两位在谈什么呢?这么热乎?”   “哼!”   见得赵峰进来,孔老头却将头一扭,鼻子里面哼了一声,不去搭理他。   这是……   我望了望忽然耍小孩子脾气的老头,又看了看赵峰,只见这货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呃……   场中一时间有些冷场,不过我倒是松了口气。   为了感谢这货及时赶到,帮我救了急,我便帮他解答了一番:“妾身正在和孔大夫商讨接下来,坊内已经染病的患者治疗事宜。”   “是老朽在请教才对,”老头忽的感叹了一声,然后不待我谦虚,站起身向我告辞,“夫人已是胸有成竹,如今老朽在此也没什么可以帮忙的,便不多耽搁夫人休息了。”   “孔大夫哪儿的话……”   我站起身,正打算客气两句,却见他行了个礼,说了声:“夜色已深,夫人身子不便,该好好休息才是,也不必相送。”   说罢,便自顾自的转身出门去了。   我瞟了赵峰一眼,这憨货嘴巴里面还不住地嘟囔着:“这老儿也忒小气了,不过是为他小命着想,拦了他不让他进去罢了,至于甩这般脸色吗?”   我没搭理他这茬,岔开了话题,问道:“相公前边已经解决了?”   “那是自然,跟着本官,便是让他们去赴汤蹈火,也是没什么问题,更别说还有大把的安家赏银,”说起这个,赵峰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有几个赤佬没被选上,还不乐意了。”   他确实相当能够得军心,对此,我倒是相当相信,只是问了句:“那些避疫的法子,可都让他们记熟了?”   “自然是记熟了。为夫甚至让他们两两一组,互相监督来着。若是有违背之人,赏银都要给扣掉。”   对于这般的举措,赵峰显然颇为自得   这家伙倒是挺有想法的,我暗地里呵了一声。   希望能够做到吧——不过我并不指望这些士兵能够完全严格按着做。幸好这病并非空气传播,相比较而言,哪怕稍微有些疏漏,只要坚持了洗手消毒,饮食清洁,问题并不算太大。   “相公真是有心了。”   称赞了一句,我便低下头去,拿起纸笔,开始将口罩和手套的样子画出来,而赵峰也相当识趣,知道我在忙,便只是坐在一边陪着,时不时地安排调遣一些人手,并不来打扰我。   等我将样子画好,交给前来通禀的李玉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深夜。   将李玉打发走,我拖着有些沉重的身体,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茗儿你还是先歇歇吧。”   赵峰关心地劝我,不过一直担心着事情的进展,我的精神还亢奋着,便摇摇头,稍稍活动了一下身体,往屋外走去。   这个时候,外边已经凉快了不少,漫天的繁星之下,夜风阵阵吹来,让原本有些发热的头脑稍微凉了下来。   我抬头眺望的远方,那边定安坊的方向,如今却是一片火光冲天的景象,隐隐的还有喧哗之声传来。   “那边正在按照茗儿你吩咐的,开始煮水了。”赵峰向我解释道,“这边地方狭小,而且离安平坊也有些远,为夫便干脆让那帮赤佬就近征用了两个院子,搭起灶台,开始煮水煎药了。”   “是妾身欠考虑了,还是相公想得周到,”对于这点细节方面的欠考虑,我有些赧然,随后忽的想起,孙三那边至今还没有消息传来——缺少了他的一些信息,许多东西就暂时无法确认。   而且,待会儿送药送水,都还得依靠着他们。   虽然知晓他们维持秩序、挨家挨户的搜查需要时间,然而心中依然不免有些急躁。   更何况,不亲眼见一见那边的场景,我始终不太放心,   一念及此,我便对赵峰说道,“战阵之上,相公一贯身先士卒的,此回咱们也不能一直等在后边,要不,趁着现在也过去看一看,瞧瞧如今那边准备的情况如何了?” 第261章 收买人心   “都这么晚了,你还是先休息吧……”   赵峰看了看我的脸色和身子,有些犹豫,一开始没有同意我的要求,过了好一会儿,见我态度坚决,又一直都在软磨硬泡,吃不住劲儿,方才允了。   一辆马车将我们带到了距离定安坊边上十几丈远的一个巷口。   我掀开帘子,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可以看到,沿着定安坊外边的那条街道,已经被彻底地戒严,就在街上,扎了几个用作休息的帐篷。稍远一些的几间稍大一些的临街屋子中,里面透出了冲天的火光,煮沸开水带起的蒸汽正在夜空中袅袅升起。   马车到了这儿,赵峰说什么也不让我继续向前了,见他态度强硬,我便也只能隔着街道,远远地看着那边热火朝天的景象。   没法见到自己精心谋划的成果,到现场看看有何缺漏之处,我心里颇有些遗憾,但也清楚,这已经是赵峰可以允许的极限了。   毕竟,自己身体里还怀着他的骨血,还有一两个月就要生了,这个时候,显然是不可能肆意妄为的。   因此,便也只能看看,顺带着碎碎念念地向旁边坐着的赵峰交代一些零碎的注意事项,以防万一。   恰好这时候,那边的灯光下,一队士兵巡查结束,与下一班交接完,收队回来。   这马车看着就颇为华贵,因而两三个士兵只是好奇地瞅了两眼,并没有上来盘问,随即就被另一边吸引了注意力。   “夜宵来了!”   一个伙夫高声喊着。   “来了来了!”   满身臭汗,又累又渴的士兵顿时拥了上去,七手八脚地就去要拿碗。   随后,便是噼里啪啦一顿棍棒与肉体接触的声响,以及“哎呦哎呦”的叫唤声。   “排队!都给我排好队!”   旁边两个胳膊上绑着红布条的军法官自旁边的黑暗中站了出来,拿着短棍对着这帮丘八就是一通狠狠的抽打,一边打还一边骂:“一帮不识好歹的贱骨头,夫人特意给你们写的避瘟十九条都给忘了?饭前要洗手,不然染了瘟病让老婆做寡妇让别人睡,兔崽子给别人打吗?都站好了,排队,排好队!等着清水过来!”   在军法官的威慑下,这队士兵不得不乖乖地站好,排成一列横队,伸出双手,等着一个膀大腰圆的伙夫搬着水桶,一个个的舀上一瓢,浇到手上,让他们将手上的泥灰清洗干净。   然后又是一个酒坛捧了上来,伙夫从里面抽了十几片湿淋淋的布片,一人手中塞了一条。   火光的映照之下,我分明看到了几个士兵鼻子抽了抽,喉结动了动,咽了口唾沫,偷偷摸摸地将布片拿到了嘴边。   “这是夫人出了血本,给你们擦手除掉疫气用的,哪个敢偷偷喝,军棍伺候!”   显然,旁边的那帮军法官也是知晓这帮赤佬的德性,眼神恶狠狠地来回扫视,大声呼喝着。   “大人,这能杀手上的疫气,喝到肚子里也能杀对不对?咱们巡视这么久,酒虫犯了,偷偷尝上一两口,杀杀肚子里的疫气和酒虫,也不打紧不是?”   有老兵油子嬉皮笑脸地插科打诨,眼看着就要将布往嘴里放,一个看着就是世家亲兵出身的军法官眼睛一鼓,一把抽出腰刀,连带着刀鞘,披头盖脸地砸了下去,直把那士兵砸得满地打滚,不住求饶:“酒虫犯了?这是夫人恩典,怜惜你们,为你们小命着想,特意从自家铺子里弄出来的,没想到咱们队伍里竟然还有你这等不开眼的货色!”   “你们想喝,等这瘟疫结束了,兵曹大人说了,自有美酒三百坛等着你们。可现在这时候,乃是战时,行的是战时军法,哪个再敢犯事,老子便当场砍了,没二话可讲!”   有了这只现成的鸡,接下来,这帮士兵立刻乖觉了不少,一个个乖乖地用布擦了手,将布还了回来,然后老老实实地借过了伙夫递过来的盛满水的粗碗。   这些人也是渴得狠了,接过碗后,直接将就水往肚子里倒,直到当先的几个喝完了,方才品出了些滋味来,一个个还砸吧着嘴巴。   “这水是甜的……”   “不对,是咸的……”   “里面放了什么玩意儿?”   “别大呼小叫的,这是夫人特赐下的汤药,给你们补足元气驱除瘟气用的,仔细点,别撒出来了!”   旁边的军法官继续高声喝道,“你们这一个个祖坟上冒烟的,真是走了大运。知道你们巡视这边辛苦危险,兵曹特意给你们加的,那厢里巡视城墙走街串巷的,可没你们这般好的运道。”   好吧,糖盐水而已……唔,这些人出了这么多汗,补补电解质倒也算对症就是了。   “多谢兵曹大人恩典!”   “多谢夫人恩典……”   士兵们口中念了几句,然后才排着队,领到了一人一碗垫肚子的稀粥,蹲在路边呼哧呼哧地吃了起来。   这宣传洗脑,还挺给力的,颇得某位窃国大盗练兵的风范,我放下帘子,侧头瞅了眼赵峰。   他正在将半边身子探了出去,似乎在和外边走过来的人说着什么。   夜风之中,我听到飘过来了隐隐的几句。   “……确定了吗?”   “孙三已经着认识的人在门外辨认过了,是……”   “情况……”   “情况不是太……”   “……”   “……给他们吃颗定心丸,告诉他们,他们干得好,我赵峰只会有赏,不会责怪他们的!”   说完了这一句,赵峰将身子缩了回来,手中还拿着几张纸张。   “这是孙三弄回来的,都是些粗胚,写得潦草随意得紧,茗儿你就将就着看吧!”   他面上虽然装作十分轻松,但昏暗之中,我依然看得出他眉眼间的几分不豫之色。   我接过纸张,对这份来得相当及时的消息却没有急着翻看,而是盯着赵峰:“相公,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没……”   被我盯得有些不自然,赵峰最终还是没有掩饰下去:“是香莲,刚刚赵忠过来通报,说香莲的家,前些日子刚刚搬来了坊中!” 第262章 源头   “香莲?”   我听了顿时一愣,这个老太太身边得用的大丫头,今儿下午,哦,确切地说,应该是昨天了,还过来找过我来着,只是后来被人喊走了,没见上面。   如今她应该跟着老太太一起,家里人……   不,不对。   我忽的醒悟过来——单单一个丫头,哪怕是太太的身边人,她的家人也不可能让赵峰这般郑重其事。除非,这一位……   “她如今也在坊里面?”   “是……”赵峰摇头叹了口气,“孙三传来的消息,香莲父母下午发了病,那时候还不知道是瘟疫,所以便和府里告了假出来探望,结果到了晚上,也给染上了,如今正在家里面上吐下泻着。她弟弟被吓着了,想趁乱翻墙出来,被巡守的士卒发现后,还想借着她的名头吓唬他们,结果被那帮六亲不认的混小子一通乱棍给打了回去。”   这些士兵倒是凶悍,也够恪尽职守的,赵峰要给他们赏赐也是应有之理。   莫非下午香莲来找我,说是有私事,就是为了给她的父母治病?   虽然听着有些奇怪,总觉得有些别扭,但勉强也能说得通了。   不过,这时候可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了——霍乱这毛病,真的发作起来,实在太快太凶险,若是不及时处理,怕是结果不好。   这一位终究是老太太身边得用的,虽然经历了这一遭,哪怕给救了回来,怕也不能回去服侍老太太,只能找个下人嫁了。但往日里和我还算亲近,帮着我通了不少消息,如今人命关天,若是能帮的,还是要救上一救。   还有其它已经发病的人,也是如此。   “赶紧让人将那些糖盐水给带进去,不管如今已经煮了多少,尽数让人带进去,”想到此处,我立刻有些急切地说道,“每个发病的人家都发给一坛子,告诉他们,一定要给病人尽快喝掉,能喝多少喝多少,泄得越厉害越要喝,一个时辰内,最好要喝掉四斤!只要泄泻症状不止,这水就不能停!”   “对了,让个胆大心细的老手,带水进去的时候,探探香莲那边的情况,最好能当面问清楚她的情况,回来说一说。不过那边疫气必然深重,事前事后一定要彻底沐浴干净,烈酒擦手,方能带出来!事后也要单独居住。”   “四斤……”   赵峰砸吧着舌头,不过瞧了瞧我的模样,也知道如今情况紧急,赶紧下车去召唤人手做了。   不久之后,我就见着远处一片片的喧哗,显然是那边开始有了一些动作。   不过我这边也就只能等了。   归根结底,如今的自己,也就只能动动嘴皮子,实际操作,还得看赵峰他们。   知道自己急也急不来,我便低下头,借着马车内昏暗的灯光,开始看着那边送来的消息。   纵然我已经极大地压低了对这个时代军中文化水平预期,然而那册子上潦草的字迹,缺笔少划,错别字连篇,极度口语化,多半语句还不通顺的内容,还是让我有些无语。   更不要说里面各种个位数加减法都能算错的情况了。   幸好自己给他们的都是明确的任务,不然还不知道会看到什么幺蛾子。   十分艰难读着这些文字,心中默默梳理这些原始数据。   正如我所想的,哪怕有着不少差错,然而这里面发病的,已经超过了百人之数。其中不少还是全家一起遭瘟的。   不过……   我将所有的信息仔细的阅读了个遍,然后合上书本,阖上眼皮,对照着刚刚已经记在自己脑子里面的城防舆图,一点一点地将各个点在脑海之中描绘着。   果然……   眼睛猛地张开,看着车厢顶棚——我已经有了七八的把握,既然如此,那也足够了!   掀开帘幕,我拖着沉重的身体下了马车,正好看见赵峰往回走来。   “让你就在车上待着,怎么出来了?”   他见我下车,脸色一变,顿时紧走了几步,过来轻轻对我斥责。   我来不及解释,只是着急地说道:“相公,还请让人立刻将坊东的那口水井给填上!万不可让人再从那儿打水!”   “嗯?”   赵峰脸上先是露出一丝疑惑之色,随即便反应过来:“茗儿你……找到此次疫情的源头了?”   “相公英明,大约有着七八成把握吧。”   我点点头。   “真是太好了!为夫这就吩咐下去!”赵峰一脸兴奋,正要折返回去,忽的又转过头来吩咐道,“你赶紧先回马车上,找到源头,就该回去休息了,这边自会有人看着,你放心便是!”   “妾身知道了……”   他对我重视太过,有时候也是一桩麻烦事儿,不过算了,反正如今执行层面,是根本轮不到我插话的。   轻轻摇头,我转身回到了马车上。   一刻钟后,马车开始启动,往衙门方向行去。   赵峰坐在身边,不断地翻着那堆记载得乱七八糟的资料,直到最后,将那几张纸一丢,扭头盯着我看,眼睛一眨不眨的。   “相公在看什么呢?”   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盯得心里有些发毛,我忍不住问道。   “在想……茗儿你到底是怎么从这堆狗屁不通的文字中推断出这霍乱源头的。”赵峰收回了视线,身子往后一靠,看着有些气馁。   “原来是这个!”   我笑着向他解释:“说起来也很简单,回去后相公在那舆图上一看便知了。”   “哦?说说看?”   赵峰这性子,胃口被吊起来,显然等不及回衙门,直接催促道。   “若是相公回去,将这些病患在舆图之上指出,便会发现,这发病之家,几乎尽数集中在东面,越往西面,这发病之家便就越少。”   我也不再卖关子,将谜底给揭了开来。   “竟有此事?”   赵峰眼睛一亮,重新捡回了那几张纸,定定地看了会儿,又仰头,在心里默默地琢磨了片刻。   我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等待着。   “确是如此,茗儿真是心细如发!”   十几个呼吸后,他回过神来,赞叹了一声,随即又疑惑道,“仅仅只凭此吗?”   “自然并不仅仅如此!”   我虽然是拿着结论倒推,但也不能就这么随意敷衍不是?   “霍乱乃是木水之属,其往往藏于食水之中。妾身刚刚读了这些记述,发现而这坊市只有两口井,自然东面的嫌疑颇大。”   “然而仅仅据此,并不足以完全确定;只是相公可曾发觉,这东面有三家食肆酒楼,有一家上下都染了瘟,但另两家,无论掌柜还是伙计,竟是全无一人染病,甚至有一家左邻右舍,乃至周遭一圈街坊家中都有人都染了霍乱,唯独此家却安然无恙!”   “咦?”   赵峰又翻着记录,然后挠了挠头:“确实如此!只是……这又有什么什么说道吗?”   “相公再仔细看看,那家染了瘟的,家中并无私井,都是每日早晨去东面水井打水,而其余两家,由于稍大一些,为了后厨方便,都有着自家的私井,并未用东面的井水!” 第263章 灭门   “竟是如此吗?”   赵峰摸了摸鼻子,干笑了一声,“每回听到茗儿解释,总觉得很是简单,可倘若让为夫自己去想,却是怎么也摸不着门路的。”   “不过女儿家心思细一些,而且是相公的心思没用在上面罢了。”   我劝慰了两句,随后,马车便已经驶回了兵曹衙门之中。   此时已经接近四更天了。这一回来,赵峰说什么也不让我继续下去,近乎强压着将我拉到了后宅里面的床铺上,让紫菱守着我入睡。   虽然这边一直没有人住,乃是是刚刚清理出的新床,不过昨儿忙了一整天,从面见小道士,一直到这个点,我还没有停歇过,也着实些疲累。那认床的毛病竟然不治而愈,闭上眼睛后,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不过,这一觉其实也并没有能够睡太久、   由于有着心事,一个梦接着一个梦的,天色微明的时候,我便自己醒了过来。   虽然还是很困,不过我也没有再睡下去的心思了。   匆匆洗漱完毕,和依然精神亢奋,但眼见着脸色黑如锅底的赵峰见面后,才发现就在我睡觉的这当儿,竟然出了一连串让人焦头烂额的消息。   虽然已经将那水井给填埋了,也让巡查的兵卒通知了坊中人不要再喝之前打的水,但是终究还是有些晚了。   毕竟天气这么热,水是不可能不喝的,至少昨日一天,便已经不知道多少人饮了那井里面的水了。   这数个时辰的功夫,又有十余人发了病,坊中如今开始人心惶惶,甚至发生过一起趁着夜色漆黑,数家健康的人聚集起来打算自坊中冲出来的恶性事件,哪怕见到士兵警告依然不管不顾,直到士兵下了狠手,用弩箭射杀了领头的两位,方才化解了此次民变。   然而这也使得坊内的情绪更加紧张了。   哪怕有着那些冒着风险进入的士兵维持秩序、巡查、送水,也只稍稍缓解,甚至还发生了一起落单的士兵受到歹人的偷袭,据说是打算剥了斗篷从个队伍中混出去的。   故而,如今那些士兵都是两人一对,刀不离身的。   唯一称得上是好消息的,便是除了定安坊,城中其他所在至今还没有出现一例病患,这使得同样近乎彻夜未眠的知府以及城中的诸位大人十分满意,对于封锁更是极力支持。   “继续招募人手吧!”   我听着赵峰对情况的叙述,和他对视了一眼,叹了口气,然后道,“这封锁不是一两天的事情,里面的食水都不能用了,天气这般热,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渴死,都得外间往里送。将士们不可能天天做这等事情的。得多招上一些做工的伙夫。”   我很明白这年头的士兵是什么样子的——能让他们不拆屋不掳掠已经算是赵峰治兵有方了,这个时候临时重赏之下应个急还行,真让他们天天去做子弟兵……他们可不会有这种觉悟,也不会有这种氛围的。   “而且,那些病人也是问题。”   反正伙夫都要招了,我想着,干脆趁着这个机会将护工也一起招募了,将医院的架子给搭起来,眼见着大世将至,战争伤亡也是少不了的,有了这批有经验的人手,将来便可多挽回一些生命来。   “继续待在家中,家中人在意的还好,若是心性凉薄些的,怕是直接锁在房里等死,连碰也不会碰的,还是征出一间院子,将病人聚集起来,让人统一照料为好。”   “正好趁着今日白天,一起用重金招募了,然后妾身给她们传授一些防瘟救护之术,派遣进去——”   “茗儿你不必如此……你身子不便,这般也太过辛苦了。”   赵峰想都没想,就出言打断了我的话。   “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算不得辛苦,”我不死心,对他劝道,“这也算是为孩儿积福了。坊中这些病人,看着怎么着也要有百多人了,相公不是说妾身要做万人医的吗?就从这儿开始就是了,妾身手上有着救治的方子,也不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死。而且香莲那边,全家都遭了瘟,我也不太放心,正好一起……”   “少爷,夫人!”   我正在努力劝说着,却听见外边有人发声,打断了我的话。扭头看去,正好看见赵忠站在了门外,脸色晦暗,看着有些沉重。   “发生了何事?”   赵峰皱了皱眉。   “回少爷,夫人,刚刚坊中传来消息,香莲姑娘……已经没了!”   “什么!”   我的手一抖,至于赵峰,则是哗啦一声,猛地站起来,喝道,“此言当真?”   “少爷,确凿无误,是那边带队的亲眼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赵忠低着头回道。   “她的父母和弟弟呢?”   “她的父母,已经先走一步了,至于弟弟……”赵忠迟疑了一下,方才说道,“前次被赶了回去,便再也没有他自家中,巡守的士兵们也没有见到过。”   “怎会如此——”   赵峰坐了下来,摇摇头,长长吐出一口气,“她大小就跟着母亲,这么多年下来,一直忠心耿耿,没出过什么差错,竟然会……”   竟然除了个男丁,家中其他人都没了。   “何至于此……”我也喃喃自语着,忽的扭头问道,“那些糖盐水给灌了多少?”   “那边说,香莲姑娘家里发病太急,水送进去的时候,那一家三口已经脸色泛青,奄奄一息,很难咽得下东西了……”   “喝不下去吗,那确实没法子了……”   其实就是没有喝了。对此,我也毫无办法——这年头,可没有什么输液技术。霍乱这种毛病,倘若无法用口服补液,也就和等死没什么两样了。   “她最后可有什么遗言留下?”   不管怎么样,这一位也算是府中的大丫鬟了,倘若有什么遗愿,简单些的满足一二也不为过。   “并没有遗言留下,那边说,到了最后香莲姑娘神志已经不太清楚了,甚至将那带队的看作了两个人,一个劲地念叨着竟然叫唤你是两个人什么的,然后很快就没了。”   “是吗,真是太遗憾了……”   看着像是谵妄了,我低下头,轻轻地叹息了一句。 第264章 暂歇?   “让他们回去将尸体烧了,待疫情结束,找个棺木将骨灰一起合埋了吧。”   沉默了片刻,我望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艰难地说了一句。   哪怕这年头要讲究全尸,入土为安,然而,考虑到尸体本身就会成为传染源头的因素,即便有些不近人情,我还是不得不下令将她全家给火化了。   赵忠没有吭声,抬头看了一眼赵峰。   赵峰坐在那边,有些心烦意乱地挥挥手:“看什么看,就按夫人说得做!”   “……是!”   赵忠讷讷地退了出去。   外边蝉鸣聒噪得很,屋内却一片安静,屋内即便有着冰桶,然而还是有些闷热,只是平素一贯怕热的我,竟然感觉到了脊背上丝丝的寒意。   “茗儿你……”   过了一会儿,赵峰方才艰难地开口。   “是妾身思虑不周,准备得也慢了些,使得香莲姑娘蒙此不幸。”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扭过头来,看着赵峰。   “和你没什么关系,你已经……”   “招募人手之事,如今是势在必行了,”   我很罕见地打断了他的话,斩钉截铁地说道,“再这般拖延下去,坊外或许还好,坊内势必要酿成人间惨剧,还不知要死多少人,有伤天和,对于相公将来的名声也不利。”   并不是打算道歉,或者说,我很清楚,疫情之下,出现这种状况,也是正常之理,关键是,接下来该怎么处理。   “相公,尽快出重赏招募人手吧,若是找不到足够人手,甚至可以和知府以及各家商量,将一些借了印子钱还不了的穷苦人家送过来,让他们帮着做工算钱来抵债!”   这就是学前世的东亚某个国家了,当然,以这个时代放印子钱的那帮蚊子腹内都能剜出脂油的黑心人的德性,应该也亏不到哪儿去,毕竟驴打滚的债,本钱基本早还清了,剩下的都是白赚的。   “为免疫情传播,那些防疫之法,妾身要亲自传授!对了,将孙灵,还有那个叫李贵的,也叫出来,给他们个机会,让他们两人一文一武,负责整个营地的组织。他们俩之前鬼潮的时候不是有着主持伤兵营的经验吗?我再帮他们理一理大概,搭个类似的班子出来,将病人先治上,之后细节再慢慢改。”   “鲁达如果今天结束还没事儿,也放出来吧,派到里面去分管诊治方面,也算人尽其用,这样一来,当初伤兵营的班子正好凑齐了。”   “可……这样一来,茗儿你太过……”   赵峰张了找口,看我坚决的模样,最终没有说下去。   “不过是些嘴皮子功夫而已,妾身不会太累的,”我安慰他,同时说着,“而且,相公你也不要光顾着妾身了。与沙场争锋终究有着不同,这般看不见的敌人,坊内的百姓也不理解,会很伤士气的,相公你最好还是在前线坐镇着,后边交给妾身就行,不会让相公您失望的!”   这话说出来,我便有些后悔——话有些太过急切,说不好会伤了他的自尊的。   果然,赵峰没有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脸皮绷得紧紧的。   “相公?”看着他这幅模样,我不禁瑟缩了一下,但事到临头,也没有退缩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依旧保持着对视的模样,没有将视线移开。   “你啊……”   赵峰又看了我一会儿,垂下了眼皮,摇了摇头,呼出一口灼热的长气:“你……还是这般的模样!”   他站起身,抬起手摸着我的头发,低头又深深看了我一眼:“为夫终究是武人,不适合一直坐在这儿,还是去自己最擅长的地儿吧。”   “这边就交给你了,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你也不要太累着了,顾惜一点孩子,还有……我!”   “相公你……”   并不是如平日一般,将情意藏在那副毫无正形的面孔下面,我看着他诚恳真挚的模样,心里噗通跳了两下,随后按捺下难言的情绪,摸了摸膨起的小腹,对着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相公放心,妾身省得的。”   “那……为夫就先走了。”   赵峰说着,便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处,回头看了我一眼。   “相公保重!”我站起身,扶着桌子,对他做了个万福。   他笑了笑,转身走出了大门。   随着赵峰的离开,府衙这边,便成了我的一言堂,有什么要求,往他那边递个条子,很快就能操办完毕,完全不会有任何的质疑。   就这样,我彻底投入了工作之中,一封封的调令发了出去,到了下午时分,自府中招募的人手都到齐了。   五十多个中年汉子,四十余名妇人——其中有好几对还是夫妻,多是家里欠了债还不清,快要走投无路的,这一回都被征调了过来。   对于这帮人,我自然也得防着,每次讲课,都有一队亲兵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看着,一方面保护自己,另一方面也是维持秩序,但凡有走神的,或是学得慢的,都要拎出来吃顿苦头。   这样的课堂氛围下,这帮人学得很快。   伙夫的活儿相对容易些,下午结束后,看着差不多了,我便将他们先派进了坊里,将那帮一贯骄横的骄兵悍将们自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脱了出来,不再那么怨声载道。   至于仆妇,我则又教了一天,一个个过了堂,选了几个机灵细巧,干活麻利的做了头儿,让孙灵和李贵带着进了坊中,和已经进去的鲁达一起,开始搭建这世界第一家医院的雏形,然后便开始将一众患者,都收治了进去。   这一举措,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本来患者在家,整个家里都要提心吊胆的,若是症状轻一些,能够自己行走、喝水的也就罢了,勉强还能按照我所说的要求去做,可那些症状重,家里畏惧瘟疫,又没人肯沾的,便是只能等死了。   这“济民院”一出,又是打着我和近日在城中声名显赫的鲁达医生的牌子,说要收治所有患者,顿时家家户户送瘟神一般,将病患都给送来了。   这也使得那些秽物的消杀工作,得以纳入了正轨。   有着仆妇的护理,不间断地喂水,加上定时定点的汤药,院中石灰消杀,最为艰难的两日之后,虽然还没有人彻底好转,但新近患病之人,也大为减少,而坊中传出的死人消息,也从每日的十几例,变作了偶尔才有一例。   加上坊中的一干领头的,都足够精干,两天的磨合足以让他们熟悉了手中的工作,事情很快就变得顺畅了起来。   病人统一管理,坊中每日发病人数锐减,加上每日食水的定量供应——虽然一户每日只有四五个掺了沙子的黑馒头加一桶清水,但躺着不动,勉强也能活下去——连着数日之后,坊中的人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这使得我终于能够停下来,喘上一口气了。 第265章 真的暂歇   “让妾身去乡下歇息一段时日,安心养胎?”   我眉毛轻挑,端着茶盏的手稍稍顿了顿,然后继续端到嘴边,用盏盖拨了拨泛起的茶叶,抿了一口茶汤,方才放下,抬起头,看向面前的男人。   坐在身边的赵峰,那张线条刚毅的脸上满是陪着小心,目光却不断游走,不敢和我对视。   屋外的天气依旧晴朗,不过这消息,着实有些让人心情不怎么明媚。   “嗯……如今城中疫情已经渐渐安定,坊内诸人的各般事务都已经上了手,甚至连封城之令都松弛了许多,茗儿你也无需这般操劳,可以回去歇歇……”   被我盯着,这货的声音越来越小,显然是有些心虚。   眼见着这场祸事渐渐平息,想来摘桃子?   要知道,这个时候,城中的疫情已经接近尾声了,单单一个定安坊,就有超过三百人感染,死亡三十余人,还有二百多人正在治疗之中。   虽然这死亡率放在另一个时代是高了些,但在这个世界,已经算是一场奇迹了。有人想摘桃子也不足为奇。   不过,我对于赵峰本人,还是颇为信任的,他不是这样的人,至于知府那边,就算是有着这般的心思,也绝过不了赵峰这关。   “相公不用拿这等话来搪塞妾身,具体发生了何事,大可以向妾身道来,不必有所忌讳,更何况……”   一边说着,我一边嘴角微勾,抬起了右手,伸出小指,对着他露出一个“拉勾”的动作。   看着这个手势,赵峰的神色一下子垮了下来——这话原本是他拿来压我的,不过嘛,到了这种时候,反而成了我针对他的利器。   过了好半晌,他才有些郁闷地开口:“茗儿你都这么说了,为夫也不瞒你,今日上午,为夫于路上见到了一个故人。”   “故人?哪位?”我有些好奇——区区一个故人就能让他将我打发去乡下,也着实挺奇怪的。   赵峰没有回答,扭头看了看四周,又侧耳听了听,确定四下里无人,方才凑过来,在我耳边小声道:“就是那个曾经说为夫有龙蛇之资的老道士,他当时一边走,一边在路边着人询问,打探着什么。”   “那个老道士?”   我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那个,可不是一般人啊。   “为夫当时就这么看着,竟然没想起来,直到走到府衙那边才灵光一闪,可惜当时已经通报了知府,不好抽身回去,便遣了军中盯梢的好手暗暗跟了上去,结果那人刚刚跟了两步,转了个弯,便连影子都见不着了。”   这是理所当然之事,能点赵峰的龙蛇之气,于道门之中,少说也是个宋老道一流的陆地神仙般的人物,甚至……是传说中的道门天师也说不定。   “那盯梢之人,事后可有监视?”   我的所想,首先是这个——这样的人物,说不好会留下暗手,翻过来探查这探子的背后之人。   “已经请了李道长看过了,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那老道士向路人打听的事由,却有些奇怪。”   “哦?是什么事情?”   “为夫让李玉去查了一番,连问了好几个人,都说那道士是在打听一个作道姑打扮的女子的行踪,模样倒是挺正大光明的。不过为夫遣人去问了如今主持清妙观的孙道长,城中并没有这样一个道姑前来挂单。”   道姑?这倒是有些奇怪。   这年头,修行道法的女子虽然不多,但整个天下来说,数目也并不算稀罕,至少京城那边,就还曾经有公主出家做道姑的,后妃在皇帝驾崩后,入道观清修的,也并不算少。   若是说感受到了黄天分身被斩,天尊符诏被请动,道门祖庭遣人出山前来探查,乃是应有之理,甚至感受到了宋老道所导致的天数变动,这位点了赵峰龙蛇之气的大能担心天机有变,来看看赵峰身上的气数龙运,也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到处巡访一个道姑的消息……   莫非这一位,还牵涉到什么更大的秘闻来?   稍稍思考了一番,我便摇了摇头,将这样的念头撇到了一边——如今消息不足,这并非我所能考量的范围。甚至想的越多,还越可能出错。   “为了这个,相公便要在这个时候将妾身打发去乡下?”   我对赵峰的这个操作有些莫名其妙。   “为夫这是担心有什么变化嘛……”赵峰也低头喝了口茶水,有些尴尬地笑道,“毕竟之前那个清妙观的宋道士又是什么改易天数,又是成就天婚来着,还神神叨叨地说有人在拿天下苍生在下一盘棋局,茗儿你如今处在这般关键时刻,又……又通晓道藏,为夫自是有些担心……”   通晓道藏……原来是这个!   我恍然大悟——这货被宋老道一通忽悠后,对这老道士也起了某些心思,心里面有鬼,甚至开始疑心那个老道士是在来寻我,或是从我身上看出点什么来。   “妾身虽然对道藏很是喜欢,但可从未作过道姑打扮,”我又好气又好笑,“哪怕是跟着宋道长治疗的那些年,也只不过各些时日去调理一番,并未跟着他修行的,称不上是道门中人。”   “可是,为夫这不是以防万一嘛。”   赵峰强辩道,“这些日子,为夫总要出门的,而母亲不在,府中正是空虚之时,城中精锐又多半被疫情牵扯着,根本无法抽调出来。”   道门的真传,甚至可能是天师一流的人物,虽然如今灵机倾颓,论起正面搏杀,远远比不上赵峰这等人间武力的巅峰。但道庭终究是正儿八经的道祖传承,驻世无数载,所收藏的秘法奇术可称无穷无尽,在这种赵全带着亲兵虽老太太往乡下避疫,府中空虚的时候,真要暗地里做些什么,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相公就想着让妾身先躲躲?”   对于去乡下,我虽然有些不太乐意,但如果赵峰坚持,我倒也没什么不情愿的。   反正城中疫情已经控制住,只等待着剩下的病人痊愈了。而乡下那边毕竟凉爽些,风景也很是不错,比城中好多了。   “无论如何,能避开总是避开的好,”赵峰语气很是诚恳,“而且茗儿这段时日也太过劳累,在这城中,总会有些杂事缠身,若是动了胎气,为夫一个大男人,总归有些不便……”   我看着他的脸,最终点了点头:“既然是相公的决定,那妾身便去避避吧。” 第266章 路途   对于女人来说,搬家总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情,即便是并不挑剔的我,此回也只是去乡下暂时休息,然而依然还是耗费了不少的人力和时间。   好在并非匆匆忙忙的逃难,因而,我还是有着一定的时间从容收拾的。   需要收拾起来的随行衣物、用具还有诸多的书籍,自是不用提了,考虑到倘若运气不好,说不定还得在那边将肚子里的娃给生下来,因此之前准备的许多待产的用具、襁褓之类的也得一起带上,各种零零碎碎的,装了整整两辆大车。   然后,就在夏日的某个清晨,趁着日头未升,气温尚且清凉的时候,我走出院子,向赵峰告别,坐上马车往乡下去了。   由于赵峰早就通知过,通过城门的时候,车队并没有收到任何阻拦,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城门。   对于离开府城,前往赵家的别府,紫菱和碧荷两个丫头还是相当好奇的,对此也很是兴奋,一路上时不时地掀起帘子往外看。   赵家的别府距离府城其实并不算太远,有平坦的道路相通,马车一天的时间差不多就能到了。   随着太阳渐渐高升,天气很快地便热了起来。哪怕车厢里面有着冰桶,也压不住暑气,马车便在路边寻了个地儿歇了歇脚,吃了点干粮,过了中午日头最盛的时候,方才再度起步。   疾驰的马车带起的热风,将薄薄的纱帘吹起,我顺着缝隙往外边看去,道路的两侧,金黄的麦穗沉甸甸地垂了下来,几个戴着斗笠的农人正在田里辛勤劳作着。   今年定北府看来收成还算不错,至少不会出现大规模饿死人的情况——我出神地想着,其实这里面,多半还是小道士的功绩,然而此时,所有的荣耀,都归了那一块刻着名字的牌匾。   他本人却只能隐姓埋名,蛰伏下来,等待他日了。   我在这边胡思乱想着,另一边,看厌了路边风景的两个丫头,开始在车厢里面叽叽喳喳闲聊起来。紫菱向着碧荷讲我这些时日的丰功伟绩,碧荷则不断地发出惊叹声,然后自怨自艾自己被留在了家里,没能参与进这般的事迹之中。   我用眼角的余光瞟着这两个妮子——紫菱倒是越发地会拍马屁了,虽然说的基本都是事实,但这话里话外的,都是吹捧的意味。   有些腻味地抬起视线,顺着被风吹起的门帘,我看见了远处隐隐反射着阳光的湖面,以及车夫的背影,然后,就是一个愣神。   虽然骨架身形都不一样,然而这个感觉,很是熟悉啊……   悄悄地运起了那被李道士称作“天眼”的秘术,并没有直视,而是用眼角的余光轻轻一瞟,见到车夫后背微微一动,便立刻收了回来。   嘴角轻轻勾起,我抬起手,制止了这两个丫头越来越不着边际的吹嘘。   “好了好了,紫菱,你就别胡吹大气了,这越说越玄乎,也不怕人笑话,碧荷,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以后把你给嫁出去,还不得给夫家骗得团团转?”   “夫人,奴婢哪儿胡说了,这说得可是实话,绝无一丝假话,那个敢笑话的?”紫菱对着我叫屈。   “哟,这死妮子,还不服气了,”我笑着在她脸上刮了一下,“要不,我来找个人评评理?”   一边说着,我抬高了声音,对着帘子外面那个正在日头下闷头赶车的车夫叫道:“相公,妾身说得可对不?”   那背对着我的身子忽的一颤,片刻后,伴随着嘎嘣嘎嘣的声音,那原本显得有些佝偻的身子仿佛胀大了一节,变得挺拔笔直,一声熟悉的声音响起:“紫菱所言,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对嘛。”   车夫转过头,露出那张涂得黑漆漆的面孔,虽然形貌稍稍有些不同,然而依稀可以辨认出原本的模样来。   “少爷!”   “少爷!”   紫菱丝毫没有被人赞同后的得意,而是捂住了嘴,和碧荷一起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我自是丝毫没有惊讶之色,反而嘟起了嘴:“相公你耍赖!”   赵峰抬手,示意两个丫鬟噤声,然后扭头叹了一声:“茗儿你为何总是这般的聪明?为夫自认已经移筋换骨,收敛气血,哪怕是家里人当面,为夫也敢蒙混过去,然而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   我嘻嘻笑道:“若是相隔这么近,妾身若是连枕边人都认不出,才是罪过呢。只是相公你,假冒车夫跟着走了这么长一段路,又是意欲何为呢?”   脸上带着笑容,和赵峰对上的视线,却是充满着揶揄,赵峰吃不住劲,顿时把视线移开了。   “嗯……只是放心不下茗儿罢了。”   也由不得他不心虚。   往好处想,这货是担心那老道士半途捣鬼,我半路上会遇上危险,所以一路假扮车夫护送我回家。   可是如果换个思路,那老道一贯神出鬼没的,依靠普通的探子斥候,连他的衣角都抓不住。然而,我的出行,虽然并没有大张旗鼓,但也没有没有刻意隐瞒,倘若一直守在外边,很容易就发现我的行踪。倘若道士真的是对我感兴趣,那么,我单身出行,便是给了他一个极好的动手脚的机会。   理所当然的,也是赵峰抓到他的一个绝佳的机会。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说穿了,这货也是在拿我做鱼饵,自己埋伏在一边,想着能不能将老道士给钓出来。   不过,眼见着赵家的别府遥遥在望,很显然,他这引蛇出洞的计划是彻底泡汤了,所以在我揭穿后,这货才无奈地显露了身形。   我看着天边隐隐出现的那片深宅大院,并没有追究,只是笑道:“那妾身多谢相公了,相公一路辛苦,既然回来了,要不要也去拜见一番老太太?”   “不了,”赵峰连忙摆手拒绝,“这这副装束不太方便,母亲见了必然又是一通唠叨,城里还有许多公事,为夫就不去了,自己回去便可。”   随后,不待我继续说话,他就勒住了马车,将藏在后边另一辆车车厢里面的正牌车夫唤来,牵过一匹马,调转马头就跑了。   连声告别都不带说的。   所以,这货就将挨唠叨的活儿交给我了? 第267章 别府   我有些好笑地看着赵峰匆匆忙忙往回赶的身影——老娘的唠叨 ,一向是成年子女的大杀器。这回他留守城中,又亲身顶在了防疫的第一线,担了不小的风险,若是回来,少不得要被老太太说上几句。   所以就干脆逃跑了——至于我,唔,反正是逃不了的,所谓虱子多了不痒,也不在乎少一个人分担了。   过了这个插曲,马车继续开始前行,一刻钟后,在赵家别府的门前停了下来。   之前便有人打前站报了信,此时别府的大门敞开着,门口已经站了不少人前来迎接。   领头的是柳氏。旁边一个丫鬟给她撑伞遮凉,一个丫鬟拿着团扇给她扇风,然而或许是这么热的天还要出来迎接,心里有些怨气,因而隔了一层帘纱看去,她的面上并不太好看。   我在紫菱和碧荷的搀扶下,挺着肚子下了车,然后便见柳氏顿时换了一副脸,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柳氏吃了几次亏,这些日子也是越发的有所长进,至少和之前相比,变脸这手绝活,可是说是登堂入室了。   “哎呀,茗儿总算回来了,姐姐还以为这些时日,你就一直在省城待着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这话听着很有几分别扭,不过我的心情还是挺不错的,不想和她计较,也就笑着应道:“城里疫情如今已经安定下来,知府也不打算继续封城。城中人多,暑气有些重,弟妹这些日子实在怕热,便先回来消消暑了。”   “休息休息也好,茗儿这回真是辛苦了,这次在省城做得好大一番事业,如今驱瘟娘娘的名头,连咱们这儿都有所耳闻了,”柳氏嘴上说着,语气之中藏着的那种妒忌的酸味儿却怎么也掩饰不了,“驱散瘟疫,活人无数,回头怕是都能请个诰命回来了。”   按理来说,上鬼潮一战,再加上此回的功绩,我应该是能拿到诰命的,当然,前提是赵峰的功绩被朝廷认下,至少坐稳了兵曹的职位,不然功劳再大,也就是个敕命罢了。   若真是拿到诰命,自己的地位,那又是不一样了——要知道,目前而言,整个赵家,也就只有老太太拿到了诰命,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力,然而这代表了朝廷的认可,哪怕是知府也要敬上三分。至于柳氏,赵峦如今乃是白身,就算因着搬到陆迁升了回去,然而她本身并无文德武功,前些时**杀妾室,还落下了污点,如今距离这个,怕是有些艰难了。   “嫂嫂又在瞎讲,不过是帮着相公打理了些事情,弟妹哪儿又这个福分?”心里清楚,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然后将话题往其他方面岔了去,“而且,‘驱瘟娘娘’这个名头,又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听着怪难听的。”   “自然是从府城里面,弟妹你平息了这么大的一场祸事,那些黔首自然对你感恩戴德,听说还给你供了长生牌位……”   “哎呀,都说了,那是相公的功劳,其他的都是以讹传讹……”   就这么看上去有说有笑的,完全没有一丝芥蒂的模样,柳氏貌似随意地一步就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而我则稍稍停了停,被紫菱搀扶着,方才慢慢跨了过去,进了这座别府。   这个时候,柳氏才转过身来,招呼我继续往前走。   不过我却没有着急,这赵家别府我是第一次来,因此进了大门,便停下脚步,有些好奇地四下里打量。   并非是如赵家老宅那般略显粗犷,兼具了住宅和防御功能的北地传统建筑风格,反而更加接近于传说中的江南风情,整个透着一派文人雅士风范。   “弟妹这是第一次来吧?”   柳氏见我左右瞧着,下巴略略抬起,面上带了点儿傲气,   我点了点头,自是坦然承认:“是!这般别致精巧的院子,妹妹之前也只是和朱家小姐聚会时候在朱家看见过。”   当然,这边毕竟只是别院,细节之处,比之朱家的那种移步换景,连各个角落都透着格调的风雅之气是远远不如——那可是朱家花光了数代的积蓄方才有的结果,自是无法比较——但在北地来说,也算是少见的精巧雅致之处了。   “这是老太爷的手笔,”柳氏这时候倒是尽到了一个导游的责任,像是此地的主人给客人讲解一般,一边给我介绍着各处景致,一边向我解释,“老太爷当年得中进士后 ,觉得城中老宅有些粗苯老旧,却限于祖上传下来的基业,不好随意改动,便将这边原有的宅子推翻了重建,又请关内的匠师监造,花费了数年时光,方才建成的。这边风景极好,老太爷和夫君流传于世的诸多文采佳作,都是在这边避暑时候所作,舒儿刚刚回来几天,便已经作出了好几首诗。”   最后这两句话,暴露了她那颗急于炫耀的心。   只是可惜她那个儿子——算了,还是交给他自家的老爹来点评吧。   “此地毗邻湖边,那匠师因地制宜,以水石相映,辅以花木,亭台楼阁错落其中,看着淡雅朴素,身处其中,却有着天人相合之感,自是更易文思泉涌,确实不凡。”   我微微眯眼,感受着接近傍晚自湖面上拂来的清风,如此点评道——虽然有着吹捧的意思在其中,但也看得出来,这院子是花费了不少心血的。   不过嘛……我表面是赞赏,心中却是大摇其头——北地这地方,素来不够平靖,蛮族,马贼,土匪,鬼怪,隔上数年总会闹上几场,兼而定北府周边地势平坦,利攻不利守。这样的关内江南风格的院子,看着是好看了,可论起守御来,那能力却着实有些不堪入目。   也亏得近些年来,赵峰将整个府城周围的匪患一扫而空,而上回鬼潮没有从这个方向来,目标也一直盯着定北府城,不然,只要分出一队鬼卒过来,这边留守的,怕是连一个活人都不会留下来。   当然,这样晦气的话,我是不会说出口的,只是心中对于赵老太爷和赵峦的评价又低了几分——这样的传统文人,对于朝堂内的斗争,或许嗅觉很是灵敏,手段也很精通,但终究是囿于定见,对于可能即将到来的乱世,准备有些不足。   果然,还是得靠着赵峰才行。 第268章 老太太   心中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脚下却没有停,一边应付着柳氏,一边跟着她进了老太太的屋子。   一进屋,便是一阵凉气袭来。   老太太正坐在桌边吃着冷饮,碗中是半碗细碎的牛奶冰沙,上面安着两个用黑糯米搓成的团子,看着简单,做得却很是精致。   她用银匙一点一点挑着,放入嘴中细细品尝。   晴雅站在一旁候着。   看着那厢里俏生生站着的晴雅,不知怎的,我心里就一阵不舒服,总觉得那张看着温顺的脸皮下面,透着一股不太友好的气息。   对了,如今香莲不在了,老太太这边,晴雅可缺了人制衡。   等赵峰回来,得想法子把她给送出去才是。   某个念头莫名地在心中缭绕着——一念及此,我顿时心中一惊,随后便是一阵自嘲,自己如今,竟然也成了这般模样了。   整日里纠结于后宅的勾心斗角,想着怎样打压别人。   简直就是个前世女频小说里的反派。   我正在心里暗暗反省,老太太见我进来,抬起头,笑着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茗丫头来了,来,坐!坐!”   “凤丫头,你也坐吧。”   看来她的心情还不错,我便小心地坐了下来,依旧只坐了半边屁股。   “你身子沉,别那么小心翼翼的,”老太太看着我的模样,摇了摇头,将那吃剩了半拉的冷饮递给我,还对我笑了一声,“茗丫头,尝尝看,这是你弄出来的黑山白雪,老身让这边的厨子也学着做了,你一路赶来也累了,先吃上两口,去去暑气。”   看了看旁边一脸羡慕的柳氏,我有些无奈——这在这个时候,能够吃上老太太的剩菜,可是相当大的恩宠了——只能接了过来,用小挑子从另外完好的半边挑了点儿放进嘴里。   冰冰凉,甜丝丝的,做得还算不错,并不比赵家老宅中的厨师差多少——毕竟这些所谓的甜品,也就是一个创意,有了点子和大概的工艺,真做起来,对于这些手艺精湛的厨师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难事。   “这手艺,可比媳妇自个儿做得好多了。”   我随意自嘲了一句。   没成想,老太太却是接了过来:“咱们这些世家女子嘛,虽然说洗手羹汤,给男人下厨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可终究不是那些正儿八经的厨子,闲来琢磨个花式,定个菜谱,剩下的让厨子去做就行了。不必事事冲在前面,该退的时候就要退。更何况,你还怀着身子,和男人抢着做事,不仅有失身份,也实在太凶险了。”   “茗丫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老太太这是话中有话啊。   我心中一紧,偷偷瞧了一眼她的神色,却是稍稍安了下来——看她的样子,并不是非常生气,更多的是仗着自己身为长辈,来给我提点,所谓的“指正、教导”罢了。   “太太说得对,也是茗儿错了,不该拿自己去和厨子比的。”于是,我很干脆地低头认错。   这个时候,无论她是什么心思,道个歉总是不会错的。   “老身也就这么一说罢了,什么错不错的,你做得也不差,给咱们赵家长了不少脸面,不用因此就缩手缩脚的,”敲打完后,自然又是夸奖,所谓打一棒子给一甜枣的,这老太太用得算是相当的熟练,“茗儿你天生聪颖,看事情看得透彻,是个有主意,又能力的,有你把着方向,老身也放心不少。”   “太太过奖了。”   很好,看来老太太并没有真的生气——当然,这大概也和自己的地位提升,眼见着诰命在望,同时又怀了赵峰的骨血有着密切的关系。   换做刚进门的自己,呵呵……   “老身的眼睛还没有花,有没有本事,老身还是看得出来的,要不是鲁大夫通报及时,峰儿和你够果断,真让香莲那丫头不小心跑了回来,那才要出大漏子。”   香莲,跑回来?   忽然听到这个,我心中暗暗皱眉——香莲生病这事儿老太太知道,也是理所应当的,只是老太太这话里话外听着……调子却有些怪啊。   就好像香莲要特意回来传播似的。   总归是服侍了她多年的,就没有一点儿情感?又或者,有人说了些什么?   眼角的余光扫过一旁的晴雅,她正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边,看上去并没有动作。   “香莲那事,是媳妇的过失,可惜她回家没多久便染了疫,又发得快,连救都来不及。”   稍微想了想,我决定稍稍试探一下。   “也怪不着你,疫病这事,也是老天要收她家,命数如此,怨不得旁人,”   老太太摇摇头,又问道,“听说她弟弟还借着她的名头要跑出来,被兵丁给赶了回去?”   这事情流传并不算广,老太太从哪儿知道的?   “……是有此事。”我稍作犹豫,最后还是说了实话。   “哼……平白坏了我赵家的名声。”老太太显然很不开心,“回头让峰儿看着些,若是侥幸没病死,回头就好好责罚一番。看在他家就剩他一颗独苗的份上,留条命就是。”   果然吗……有人给她把想法带歪了。   晴雅这丫头,确实不能久留了——刚刚还在自我反省,这个时候,却已经下了决心。   等着赵峰能从府城脱身,一定要好好说一说。   心里这般盘算着,我点了点头:“媳妇知道了。”   说起来,香莲的弟弟被赶回坊后一直没回家,后来也没了消息,也不知现在到底如何了,回头让赵峰留心点吧。   心中有所思,嘴上应付了几句,便听老太太说道:“对了,茗丫头你也是第一次来这边,老身便让人将后边的流韵轩给你收拾出来了,那儿靠着湖边,够清净,正适合你养胎。”   这是索性让我静养了?不过也正合我意。   于是我忙起身道谢:“多谢太太了,媳妇前些日子有些累,又有着身子,正想着回来多歇歇,在房中多读些书,给腹中的孩儿多增一丝文气。”   “坐下,坐下说话,什么谢不谢的,你喜欢便好,”老太太摆摆手,示意我坐下,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昨日程家还遣人给你送了礼来,说是要多谢你的指点。”   “咦?指点?”我有些莫名其妙的,这和程家又有什么关系了?   “芳丫头那日出城有些急,动了胎气,到了乡下没多久就生了,说是事先按着你的指点,果然一切平安,顺遂得很……只是可惜生了个女娃娃。”   说到最后一句前,老太太停顿了一下,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可惜的模样,反而有点幸灾乐祸的表情。   好吧,这帮女人,连媳妇生娃都要比上一比。柳氏连生了两个儿子,就是肚皮争气,程芳头胎生了个女儿,哪怕一切顺利,最后道谢,还是由作为娘家的程家过来,而不是庄家——也亏得程芳当年挺受老爷子宠爱的,不然,怕是根本没人理的。   也不知道,自家这个到底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呢。   我忽的心有所感,抬手按在了肚子上。 第269章 母性   心不在焉地和老太太又闲扯了几句,由于程芳正坐着月子,而自己如今的状况,也不方便亲自登门,便和老太太商量着定好了给程家的回礼,到时候转而由人送过去。   随后,我便被晴雅带着,自屋中出来,往如今自家的屋子那边去了。   “二夫人,这就是太太给您选的屋子,您看看喜不喜欢?”   晴雅的声音脆生生的,看着很是伶俐能干——比起我初进家门的时候,那个被翠珠压着受气的那个软黏的性子,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也难怪老太太越发的喜欢她。   我心中皱眉,抬头看向眼前的这间屋子——一座二层的小楼,靠着山墙根,外边便是湖滩,很是宽敞、雅致,上了阁楼上,远远地还能见墙外的湖畔风光,欣赏落日之景,端得是极好的湖景房。   确实很是不错,我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点了点头,让晴雅帮着谢过老夫人的美意,便打发她回去了。   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随后,便是我在旁看着,由紫菱和碧荷指挥着一众人等,将两车运送来的物什搬下来,一一安置好。   之后,我便在这边过上了安心养胎的日子。   这边毕竟是我第一次来,留守的下人多半都没有打过交道,而老太太和柳氏先过来的,自然带的更多的是她们的贴身心腹,故而到了这边后,除了身边两个丫头,以及承担着护卫工作的赵全,根本没有可用的人手,和老宅相比,有着很多不便。   甚至连李玉往这边传递消息都不那么容易了。   因此,一连半个多月,我大多数时间都在自家的院子中宅着,除了被老太太叫过去提点一些怀孕生产的注意事项,以及叮嘱着那些下人将自己特意带来备产用的物件隔段时日清洗、水煮、暴晒然后重新打包外,对于别府中的任何其他事情,都绝不掺和。   每日里读读赵峰送给我的那些孤本古籍,读累了就写写字,纳纳鞋底,给宝宝缝襁褓、肚兜,心里躁了,便弄点冷饮吃吃,偶尔兴致来了,还会在两个侍女的陪伴下往湖边走走,吹吹湖风,欣赏一番小湖边的风景,随意诌上两句诗词。   日子算是过得十分安生。   当然,该有的修行,自然也不会拉下,那门“五兽戏”,以如今的身子虽然无法继续练下去,但每日早晨时候站个静桩,散步的时候按着要领神髓走一走,活动一番筋骨,还是办得到的,   而私底下的那些,更是没有放松。   每日三餐过后,按时按点进入小黑屋中,那什么《蛇吞龟藏诀》,什么宋老道教授的呼吸法门,什么“先天胎息”之法,一直都是勤练不缀。尤其是最后一门,直到如今,除了以与胎儿的呼吸共鸣为引,我一直都未能寻到其他的进入方法,眼见着产期将近,待得这个小东西出生后,大该就无法修行了,因此时间还是很紧迫的。   也幸好随着逐渐长大,腹中宝宝的那种生命波动,一日强过一日,我如今沉浸入那种状态,能够坚持的时间越来越长,所得到的好处也是越来越多了。   老太太也没有亏待我,这些时日送来的补品一点儿都不少,这些最后都化作了精微气血,沉淀入了四肢百骸之中,滋养培育着自身的根基。   不过这些都是见不得光的,在明面上,我只是中间抽空给父亲写了一封家信,内容多是问安、叙述思念之情之类的话,内中嵌了几句密语,乃是请他帮忙向赵峰举荐如今化名为徐靖的小道士,在军中谋个差事,算是完成了自己对他的承诺。   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动作了。   或者说,我也没法有太多其他的心思了,   尽管这些功法修行下来,确实很有些效果,至今为止,自己的肚皮上还没有出现孕妇常见的妊娠纹,脸上的皮肤依旧白皙细嫩,那些褐斑,色素也基本没有什么显现,除了隆起的肚子,以及鼓胀了不少,总是有些发涨感的胸口之外,其余的身段没有太多的变化,并没有如其他孕妇一般胖得走了形。   然而,一些该有的生理反应,还是不缺的。   随着月份的增大,肚子正在迅速的增大,变得沉甸甸的,胯骨耻骨那边也出现了隐隐的作痛。走路变得越发地笨拙,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成了个一只滑稽的企鹅。   今年的天气又是异乎寻常的炎热,到了晚间,哪怕紫菱和碧荷轮番扇风,又有着冰桶镇着,依然觉得有些闷,加上孕晚期的压迫,夜里要起来一趟一趟地上马桶,结果就是有时候整个晚上都会睡不着。   在这种情况下,人也愈发的慵懒了,整日整日的都不想动弹。   所谓十月怀胎的辛苦,如今总算体会到了——确实不好受。   只是说什么都迟了,眼瞅着还有快一个月,我也只能咬咬牙继续坚持下去。   这个时候,我也终于能够理解孕妇对于丈夫的抱怨——赵峰这个没良心的,相隔也就一天的路程,结果大半个月下来,别说回来看上一眼,就连封家信也没有送回来,着实让人恼火。   好在即便赵峰不在身边,我也不是没有慰藉。   由于修行的缘故,需要不断地与腹中的宝宝共鸣,哪怕离了小黑屋,我似乎也能感受到它在腹中的状态。   虽然并不够明确,但是某些变化,还是能够感受到的。   最近这些日子,这个小调皮鬼很是健康,到了晚上,时常会在不断地在肚子里面动弹,伸伸手,抬抬脚,顶着我的肚皮,以打扰我睡眠的方式,宣誓着自己的存在。   这一天,它又在动弹的时候,我如同往常一般,将手放在肚子上,轻轻安抚它,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我只感觉到,它那只小小的手掌同样伸了出来,和我的手掌隔着肚皮紧紧地贴着。   这算是……大手牵着小手吗?   心中猛地一颤,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油然而生,在那一刻,我只觉得,这么多日的辛苦,似乎都值得了。 第270章 家信   上午时分的一场骤雨,将连日来的暑气驱散了许多。   这些时日,定北府这边的黄天分身被天尊虚影驱散后,天气变得正常了不少,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场雨水落下,虽然较往年依旧有些干旱,但如今已经到了收获的时节,也不需要那么多的雨水,如此倒是恰到好处。   我侧卧在贵妃凉床上,拿着本书懒懒散散地看着,读着一些以前未曾听闻过的上古秘闻。   毕竟,元始符诏已经被认定为确有其物,哪怕这些秘闻之中,许多都很荒诞不经,但内中说不定便藏了些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譬如,我如今就在读着关于蛮族之中最为尊贵的黄金家族的神话传说。   据书中所述,黄金家族最初乃是出自大荒原上诸多蛮族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部落。   那时候正值仙神隐世,中原原本一统的王朝衰弱,分裂为了多个诸侯国,为争夺龙脉征战不休。而荒原之上,所谓的“黑白二灾”,也就是风灾和雪灾肆虐不断,环境恶劣,更是弱肉强食。那个小部落很自然的,在某一天被邻族所攻灭。   这本是荒原上每日都在发生的事情。   然而却有一个十岁的小孩逃过了一劫,或许是兵士不忍杀害,也或者只是为了取乐,将他的手足砍断后,便丢弃在了草丛当中。   就在小孩即将死去的时候,一只母狼现身,救下了小孩,喂给他生肉吃,将他养活。数年后,小孩长大成人,因为本就生在蛮夷之地,又是被母狼养大,因此并无人伦之念,便与母狼**,母狼竟然因此怀了孕。   邻族的首领听说小孩没死,担心他将来报复,便派兵前来追杀,并杀死了小孩。士兵们见小孩旁边有着怀孕的母狼,正要击杀之时,这时神迹出现,一阵黄风吹过,将母狼救走,安置在了大荒原上的一处山谷之中。   这片山谷乃是人间乐土,周围大山环绕,无有风雪侵扰,土壤肥沃,旷野足有数百里。   母狼在此匿居,期间竟然生出了十个男孩,这些孩子长大后,各自外出娶妻,各为一姓,其中,黄金家族是其中最有能力也是最强大的一族。十族会盟之时,便推举了黄金家族作为首领,因为他们的母亲是狼,便以各种形状颜色的巨狼头颅为旗帜,号称为苍狼的子孙,以示不忘本。   黄金家族率领着十族部落剿灭了仇家,将那支部族男丁杀尽,女人全部抢了作为奴妾,为他们洗衣做饭,繁衍后代,后来十族联盟越发的壮大兴盛,最终在黄金家族的领导下,统一了整个荒原蛮族,成为了中原王朝数千年来的威胁。   “苍狼的血裔……神迹……”   我正细细咀嚼着这神话背后的含义,便在此时,碧荷蹬蹬蹬地小跑了进来,面上喜滋滋地,手中还拿着个油纸包裹着的匣子。   “夫人,这是少爷给您的家信。”   哦,家信?真是稀罕,这货终于记起来了?   我接过油纸包,上面还有些湿漉漉的,显然是上午赶路的时候被淋湿的。   “是哪个带过来的?”   “少爷身边的亲兵,现在往太太那边去问安了。”   “哦,那就算了。”   本来还想抓来问问那边的近况的,既然这样,还是先等等吧。   随口说着,我拆开了油纸包。   里面是那种专门用来送密信的匣子,我看了先是一愣,心中紧了紧,随后面上不动声色,将旁边两个正在服侍着的丫头打发了出去,然后放才从自己随身的荷包里取出钥匙,按照特定的步骤,将匣子打开。   里面放着几封书信,有赵峰给我的信,有一封父亲给我的回信,甚至还有一封……我皱了皱眉,那是京城传回来的急件,很明显是赵家老太爷给赵峰的。   京城之中出事了!   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   不过我并没有着急打开,而是先将赵峰的书信看了、   信的内容不多,主要是表达了一番歉意,以及和我解释了一番近日没有回来的原因:自从我离开后,城中的疫情先是安定了几天,随后却又有了一些反复;不知怎的,那疫病竟然传了出去,在另一个街坊之中,也出现了一两个病例。不过这一回赵峰的反应非常快,加上手下都有了经验,稍有些波折之后,封锁、集中就医、及时补液、消杀工作一起运作,很快的就将疫情平息了下去。   只是因而也耽搁了不少时间,而由此带来的紧张气氛,也使得知府不得不将封城令继续延长。   赵峰自然一直都必须坐镇在那边,不得离开,至少夏天结束前,是没可能回来了。   不过这是小事。   更重要的,还是自京城传来的消息。   按照赵峰的提示,我将那封赵老太爷的急件拆开看了,信写得很长,看着都在拉家常,实际上内中用了赵家特有的秘语。   我虽然自赵峰那边学到了解读之法,但并不熟悉,便有些艰难地爬起身来,坐到了桌边,一边慢慢开解这种字谜一样的文字,一边将内容记录在纸上。   所有的内容翻译出来,我随后拿起,从头到尾认真读了一遍,想了想,又拆开了父亲的信件,一边皱着眉头,一边以一种极慢的速度读完。   最后,我将所有纸张丢到了一边,在桌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方才点起烛火,将原件和解读后的记录一起烧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关外果然是个穷乡僻壤,或者说是与中枢隔绝的化外之地,这般震动了整个京城的事情,我们竟然一点儿风声都没有听到——确切地说,不仅是我们,就连一贯消息灵通的李家商会,都被瞒了过去。   赵大要回来了——他其实出发了好些日子,算算时间,应该快到家了。   他是回来躲灾的,只不过这年头交通不发达,路上耗时太多,而京城的事情发展得委实太过迅速,他还在路上的时候,赵老太爷已经讯鹰传书,将京城的消息传了回来。   那场差一点使得宗室和世家撕破脸皮,动摇国本的乱子,已经结束了。   往好处想,是各退一步,和平解决,若是换个说法,便是献祭了几个祭品,换来了暂时的和解,然后双方各自为下一次更大的冲突做着准备。 第271章 风波   半个月多前,也就是赵峰开始蛰伏,定北府一派风平浪静的当儿,侯家在京城发动了对于宋求的总攻。   那一日,数百名太学生在一位极有名望的世家子弟率领下,跪拜于宫外伏阙上书,言说天下万民苦难,恳求天子逐奸佞,任贤人,以涤清官场,重振朝纲,与此同时,那帮御史台的乌鸦们,在御史大夫的带领下,一条接着一条地弹劾宋求,一共列出了十九条重罪。   以此为引,上百名朝官于朝堂之上附议,请求罢免宋求,其中不乏朱紫大员,其声势之大,委实让人惊心动魄。   按照国朝数百年来的朝堂惯例,宋求此时应该上书请辞,至少也得向天子请罪,回家闭门思过,以避嫌疑。   然而,那一日,一贯性子执拗的宋求却完全拒绝了这般的要求,甚至当庭一条一条地驳斥了回去,加上虽然弱势,但依然有着自己的党羽,双方一时间在朝堂上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最终使得天子震怒,当场拂袖而去,对于百官的逼宫行为,连看都不看一眼。   这样出乎意料,可以说是有失体统的行为,让已经亮出底牌的侯家根本没有了退路。   要么逼宫成功,要么,就要承受足以伤筋动骨的惨痛反噬。   故而,此次逼宫的行动一直持续了三天,那些在宫外伏阙上书者,也越来越多,最后几有千人之众,而无数的弹章也是雪花一般地飞进了宫中。   然而宫中却一直留中不发,甚至连个声音都没有传出来,对于在烈阳之下等待了三天,中间甚至有十数名昏倒乃至不治身亡的太学生们,更是不置一词。   两边一直耗着,彼此都不肯退让,竟然成了针尖对麦芒的僵持之势。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的是,事实上这个时候,这位一贯行事操切,甚至堪称好大喜功的天子,竟然已经下定了决心,暗地之中联络了数位宗室大将和寒门将领,打算以平乱的名义领战兵进城,哪怕血溅午门之外,污了自己于青史之中的名声,也要行武力之事,将这场风波给镇压下去。   多亏了有人暗中通风报信,危急关头,一直冷眼旁观的世家中的另一领袖,杨家,终于出了手。   而这一发动,便展现出了这以谋略著称的老牌巨阀老辣圆滑的一面。   一面派出信使四出,讯鹰纷飞,向四方散去,作出联络各地主掌军事的世家将领的架势,一面遣人去往侯家做说客,与此同时,此时正在京城逗留的家主杨勃,亲身夜访宋求,然后联袂请求与天子奏对。   那一夜三人谈了什么,无人知晓,只知道杨勃出了宫城后,又往侯家走了一趟。   最终,在这位巨阀统领的高超斡旋手段之下,原本几乎已经要兵戎相见的两边,终于各自退让了一步。   侯家不再要求罢免宋求,这位权相依然会在政事堂里待着,但此次犯错的终究是宋求的部下,因此,与此同时,这国朝的中枢之地,原本的两位略微偏向天子的中立派被踢了出去,由杨家和侯家各自占领,作为对宋求的掣肘。   随后,朝堂安静了下来,太学生也尽数散去,紧张了数日的京城,终于在一夜之间平静了下来。   当然,该牺牲的祭品,还是要牺牲的。   陆迁一家的罪行已经定了下来,本人凌迟处死,株连三族。   而领着人伏阙上书的那位世家子弟,虽然得了士林的赞誉,但也被以“聚众”、“不敬”的罪名被被追夺出身以来文字,流放边境,此生不得返。其余领头者,也各自受到了不同的惩罚。   御史台被外放了将近一半的御史。   这就是世家高阀的嘴脸——冷酷而薄情。   当然,对于赵家老太爷来说,这些都是别人家的事情,他已经将自己想要的吃到了嘴里,甚至还有惊喜。   在信件之中,他不无得意地表示,身为对着陆迁开炮的先锋,又吃了这么长时间的苦头,他已经得了侯家的许诺,接下来的六部之中,会有他的一个位子,而赵峦则会另有安排,一个品级足够的京官是少不了的。   至于赵峰,他的少年英姿,连侯家都称赞了几句,平灭鬼潮的功绩,很快也会下来。   倘若不出意外,很显然的,赵家即将重返关外顶尖世家的行列——在赵老爷子看来,这是他以一己之力做到的,自然会为此洋洋得意。   听起来真是个极好的消息。   然而,我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窗外有些西斜的太阳,却只是摇头叹息了一声。   既然赵家眼看着就要崛起,那么,必然会有世家要退出这个圈子。   一条很明显的惯例是——由关内人主导的朝堂,作为边鄙之地的关外,不需要发出太多的声音。   养着一条挨过打,能听话,能咬人,能拼杀的狗就够了。   若是太聪明了,反而会 误事——尤其是倘若这只聪明的狗知道得太多,又想要的太多,相比之下,就太过贪心了些。   对于政治动物们来说,食物总是有限的,能划拉到自己盘子里的,就不要分给别人。   我知道,他们很快就要动手了,而这一次,这条狗是孤立无援的。   赵老太爷在信件的最后,郑重其事地叮嘱赵峰,不要再和张巡抚起冲突,便是明证。   很显然的,交出了陆迁,又让出了政事堂的位子后,张巡抚这只右臂,宋求是不可能放弃的,加上张巡抚本身为官尚算清廉,本来会搅出大乱子的鬼潮也被迅速平定,没有闹出太大的风波,要保下来并不困难。   既然张巡抚没有了事情,那另一个人,怕是就要出问题了。   而父亲那边的回信,除了交代了一番小道士的去向,剩下的内容中,不经意间对于叶、何两家愈发频繁的动作的抱怨,也证实了这一点。   至于我自己……   这一回,是真的只能依靠赵峰的支持了。   好在还有时间,如今朝堂上依旧有些混乱,他们不可能这么快的,我得尽快安排了。   哪怕背上吃里扒外的名头,也在要试上一试。 第272章 赵峦回府   七月流火,高悬于正南之天整整一个月的那颗赤红色的心宿,终于开始转向了西天,缓缓下沉,昭示着这个不平静的夏天,终于接近了尾声。   就在这临近夏末的时候,去年冬日里被锁拿进京的赵峦,终于回来了。   由于事先知道了城中之前有着疫情,依然还在封着城,故而赵家老大并没有回定北府城,而是直接在城外就转了道,往别府而来。   当打前站的将消息传到别府的时候,整个赵府都陷入了一片有些狂热的气氛之中。   肩负着光大门楣重担的长房长子,为民请命、弹劾奸佞的傲骨文人,士林中的清流,成功搬倒佞臣,眼见着未来不可限量的青年才俊,几重身份叠加在一块儿,由不得憋屈了整整大半年,只能依靠小儿子赵峰独立支撑的赵府,不为之振奋。   上至老太太,一直到下面的小厮,此时都坚信着,赵家眼见着就要云拨雾散,好日子终于就要到来了。   张灯结彩,中门大开,老太太领着家中的一众人等,一同出迎。   限于身份,以及牵涉到赵峦回来后两兄弟之间的关系,在赵峰不在的情况下,为了摆出家族和睦、兄友弟恭的模样,我即便身子不便,但也不好推辞不出,只得也一同参加了。   随着马夫的一声呵斥,数辆虽然看着素雅,然而实则装饰精美的马车在门口缓缓停下。   赵峦掀开门帘,手脚轻捷地自马车上下来。   然后……   我眨了眨眼睛,微微侧头,视线掠过脸色有些古怪的老太太,落到了柳氏的身上——只见她原本那副喜笑颜开,得意洋洋的模样,立刻便僵硬了几分。   随后那张脸上,终于维持不住那副笑容,变得铁青,两只手紧紧地攥住,旁边那个被她握着手的赵舒,脸上的肌肉都变得扭曲了,却连一个字都没敢哼出来。   “娘,这是爹新带回来的姨娘吗?”   另一边,赵翰的童言无忌打破了场中略微有些诡异的气氛——唔,果然是有着充足的经验,连小小孩童都明白了。   “大概……是吧?”   柳氏咬着牙,从齿缝中硬生生蹦出了几个字来——瞅着这副景象,一旁的老太太稍稍使了个眼色,晴雅立刻从后边上来,将赵翰给哄到一边去了。   马车那边,紧跟在赵峦身后下车的,是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女郎,由于侧着脸,看不清楚容貌,但身段婀娜,隐隐让我有些熟悉的感觉。   “娘!”   将女郎接下,赵峰见到老夫人,赶紧急走了几步,到得老太太身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经过了这么一场有些荒诞的场景,老太太酝酿的感情怕也消散了大半,只是抬手轻轻抚摸着赵峦的头发,喃喃念叨着,眼圈虽然有些发红,但原本已经盈眶的眼泪,似乎又被收了回去,终究没有流出来。   当然,场面上看着还是挺让人动情的。   这幅画面持续了好一会儿,赵峦方才站了起来,和老太太絮叨了几句,随后便回头招手,示意那位恭敬站着的女郎过来。   “这位是素云,是儿子由京中返乡,自路上所遇的红颜知己。她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只是父亲早亡,几位叔伯兄弟不仁,为谋夺家产,竟然将其卖入了教坊之中,儿子闻其一手琵琶精湛,又怜其身世可怜,便为她赎了身。”   赵峦向着老太太解释着。   这女郎走了过来,看着也十分温婉柔顺,低眉顺目地向着老太太行礼问安。   声音婉转清脆,带着点儿江南的口音。   我盯着她看了会儿,方才醒悟过来,刚刚的熟悉感是怎么回事——这女郎的眉眼、身段,乃至声音,与那位彩云,竟是有着几分相似,只是大约在教坊里面迎来送往的,磨去了棱角,缺少了彩云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倔强和骄傲。   彩云,素云……   我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名字。   想来也是,对于我们而言,这大半年来发生了无数的事情,回想起来,几有恍如隔世之感。   而赵峦,却在恋奸情热的当儿,被一纸文书锁拿进京,一直蹲在诏狱大牢之中,日子过得简单而枯燥,怕是只能不断地回忆来打发时间。   原本大概只是持续一段时日的新鲜劲儿——一如前面几位妾室一般——如今怕是已经酿成了思念的美酒了,就等着品尝呢。   视线稍稍转移。很明显的,我看出来的,旁边的柳氏也看了出来,脸上变幻不定,看着竟然有些不安——这一位,怕是此时才想起,自己乃是将赵峦的那个宠妾逼死的元凶之一。   哦对了,还是一尸两命——这个我太清楚不过了,毕竟差点儿被那两位给弄死嘛,印象深刻。   因此,柳氏此时居然也保持了罕见的沉默。   老太太也只是微微点头, 没有说话,这般的情况下,原本的那种游子归乡,母慈子孝的温馨场景顿时消散一空,气氛顿时古怪起来。   那女郎看着也露出了几分不知所措的不安之色——终究只是皮肉有些相像而已,骨子里还是和彩云没法比的。   而赵峦也不知道是根本没感觉到,还是没放在心上,只是继续说道:“素云的才学、音律都很不错,不输彩云多少,儿子此次回来只是带着她暂住,等回头回了城,便准备将她和彩云安置在一处,两人也好做个姐妹,桂凤,你没什么意见吧?”   说着,他侧头看向了柳氏。   这话的意思挺明确的了——眼前这个女郎,将来只是作为外室存在,不给名分,不会有正儿八经的地位,也不会给带到府里来。   从他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来看,大约在这人的心中,他已经给柳氏留足了面子。   外面软香温玉环绕,家中还要红旗不倒,也亏他能说得出口。   不过这不是重点——看他那副表情,我便确认了,这家伙确实还不知道彩云的事儿,家里上下果然都在瞒着他。   只是,这一回,怕是瞒不过去了。   柳氏脸上看着有些慌乱,一点儿没了往日的精明劲儿,支支吾吾地,一时间竟然答不上来。   “对了,彩云呢?”果然,看到柳氏这幅模样,赵峦也不是傻子,扫视了一眼全场,顿时起了疑心,“你们没将她带出来?” 第273章 接风宴   “咳!”   老太太看着柳氏那副慌乱而不知所措的模样,轻轻咳了一声,   “好了,峦儿你刚回来,有些事情还不清楚,咱们回去再慢慢说!”   这是让他住嘴了,毕竟原本是在赵家大门口搞出这般大场面来迎接的,若是真的为了彩云这件很难说得出口的事儿弄出笑话来,赵家的脸面可就丢大发了。   哪怕再是前途无量,心中再是恼火,在这个讲究孝道的年代,赵峦也不敢在这种场合违逆老太太。   他看了看自家母亲,又看了看柳氏,压住了心头的怒气,对着她鼻子里面哼了一声,还是没有继续刨根究底下去,只是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跟着进了府。   好端端的一场接风,就这么草草地收了场。   接下来的那顿接风宴,自然也吃得不算太爽利。   虽然看着很是热闹,菜肴也很丰盛,但很明显的,赵峦的脸色并不怎么样,眼珠子也不断地在几个人身上来回扫视着,几次张口欲提,都被打断了。   大约是为了舒缓那有些尴尬的情绪,同时也是安抚赵峦,老太太便有些刻意地转移了话题,提起了赵舒:“咱们家舒儿这些时日,知道用功了,才学也是大涨,连中了县试和府试的案首,先生都是夸赞不已呢!”   “咦?”   赵峦果然被这个吸引了心神——他当年可也算是关外士林领袖,眼见着子承父业有望,自然来了精神。   他的视线往坐在一旁的赵舒身上扫去。   赵舒的背挺得笔直的,见得自家父亲看过来,还挺了挺胸口。   “不过是连中两个案首而已,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还是得下月的秋闱中了举人再说才是。”   赵峦嘴上这么说,不过手掌却轻轻捋着变长了的胡须,一直有些板着的脸稍稍缓和了下来。   “如今准备得如何了?”   中了举人,便是有了官身——虽然世家可以靠着荫蔽得个出身,然而若非是低人一等的武职,于文资上,没个正儿八经的科考功名,可是会备受歧视,走不了多远的。   甚至,哪怕是举人,也不过是个起点罢了,没个进士的功名,到了稍微高一点的品级上,每一步都会走得格外艰难。   赵舒一副自信满满的把握,当场应道:“孩儿自觉颇有几分把握。”   “好,既然这样,为父便考考你!”   赵峦大约也是一时起了兴,放下手中碗筷,开口考较了赵舒几个问题。   赵舒只是略作思索,很快就答了出来。   那回答一出,我心里暗暗叫糟——虽然对于经学钻研不深,但我也知道,赵峦这几个问题看着简单,但是实则内容涉及却相当玄妙,很是考验对于经学理解的深度。   这一位,虽然“名士之风”浓厚了点,论起做实事来也不怎么样,但于经学一道上的造诣,当年不愧是能入关去与人辩经的,哪怕这些年沉溺于诗词,耽搁了不少,有些荒废,依旧不同凡响,开口就直指核心。   反观这赵舒的回答,却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东西,实在是中规中矩,毫无一点儿灵气可言——这样的中庸之论,虽然在县试府试算是足够了,但在乡试上,面对着那些各府杀出的英才来,就有些悬乎了,至于赵峦……呃,这番言论,平日里怕是根本难入得了这位曾经的大家之眼。   因此,我便眼看着赵峦原本颇为满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僵硬了不少。   场中的气氛也忽然安静了下来,虽然不懂经学,但包括柳氏在内,这儿坐着的,看人脸色的本事还是有的,原本脸上的笑意瞬间就冻在了脸上。   赵舒更是有些坐立不安。   “这些时日有作诗词文章没?”沉默了一会儿,赵峦终于开口说道。   “回父亲,有的。”   “拿给为父看看,对了,将你科考时候所作的那两篇文章也拿来!”   “是!”   赵舒转头就要吩咐自家书童去拿。   “你自己去!”   赵峦的声调一下子抬高了不少。   赵舒灰溜溜地出去了。   得了,接下来的场面,实在不适合我参与。   见场中的气氛依旧有些凝滞,我手轻轻按在腹部,站起身,向着席中地位最高的两人说道:“太太,兄长,媳妇身子有些不爽利,就先回去歇着了。”   席中几道视线转过来,投在我的身上,尤其是老太太的目光,更是有些混沌难明,   “你去吧,快要生了,身子要紧。”   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我便又道了声歉,便回了自家的房中,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之后的八卦,我没有刻意打听过,只是听碧荷她们聊起过,说是那天柳氏晚上回去的时候,眼睛都哭肿了,脸上还多出了一个巴掌印。   当晚赵峦也没有睡在柳氏的房中,而是让下人将原本安置那个素云的偏远厢房换成了自己平日里住的院子,然后晚上就睡在了里面。   至于赵舒的那些文稿,没人敢说结果如何,只是知道自那日起,他便被在书房中禁了足,他的那位先生也被打了一通乱棍,给赶出了府。   我暗中有些摇头——自家的老婆儿子自己不管,变成了这副模样,怪得谁来?如今看不过眼了,却又开始胡乱撒气。   幸好赵峰如今看着不是这样的人,倒省了我一番心力。   再之后,我便没那闲工夫去打听了。   毕竟,我那日说身子不适,也不是假的。   这些时日,随着产期将近,肚子里的孩子活动的越发的频繁,而肚皮也是一阵阵的发紧,有时还会有些痒痒——眼见着就是开始不规则的宫缩。距离产期剩不了几天了。   毕竟是开天辟头一遭,要说自己一点儿都不紧张,那是假的。   事实上,那种压力,甚至比我出嫁那天还要大,洞房花烛夜不过是破层膜换个身份,以及过自己心理上的槛而已,如今这个,一不小心可是要出人命的。   吩咐仆人将自己准备好的待产用具每隔几日便拿出来清洗、煮沸、用火烤干——毕竟这年头产妇的死亡率太高,哪怕感知到自家宝宝的胎位还算正常,顺产应该可以的,但是产褥热什么的还是要做好防备工作。   还有整理宝宝的襁褓、包被等等。   至于最费心力的,还是给赵峰和自家老爹写信。 第274章 纳妾   留给我的时间可真的不多了。   生产之后就是坐月子,避风避光避水,加上按照我自己的想法,虽然家中有着奶娘,但为了宝宝的健康和亲子关系,至少前几个月自己还是要参与哺乳的,真到了那时候,必然是整天里昏天黑地的,我可真的没精力去管太多事儿。   因此,所有的一切事情,都得在这几天安排好。   这两日,我一直在琢磨着写信。   写给赵峰的,是关于下一步的设想。   鉴于这次疫情处置得当,定北府城的民心士气都有所提振,我便建议他一方面借着这般好的机会,让李玉的那些手下做好宣传工作,帮着城中的厢军争取民心,尤其是让士兵们在城中百姓的心中地位向一个正面的方向转变——虽然这个年代关内赤佬的身份颇为被人瞧不起,然而这是在民风剽悍、武力还算充沛的关外,掌握了武力的兵卒地位还没那么低下。而赵峰的这支军队先是战胜了鬼潮,树立了威望,后又控制了瘟疫,施了恩惠,加上赵峰一贯的治军严格,士兵乃是本乡本土之人,少有滋扰地方的举动,真的宣传起来,相比鄙视士兵惯了的关内,自然会容易不少;另一方面,则是趁着这个机会,将正儿八经的医院给建立起来,培养出第一批人手,为将来的乱世做好准备。   战阵上活下来的老兵,可都是宝贝。   为此,我特意将前世医疗机构的模样拿来,结合此世的实际情况做了一通魔改,拉出了一个还算完备的的架构来。剩下的细节,我也来不及弄了,还是交给赵峰和他的手下去填充吧——那几个都算是有能力的,就算走了样,想来也不至于会歪到哪边去。   至于给父亲的,则是一封长长的家信。   光看内容,都是些嘘寒问暖,思念父母,顺便表示了一番自己生产前担忧的心情,其中实际上嵌了暗语,将我对未来李家情况的看法说了。   主要内容就是两个,承认谋划失败,然后做好过冬的准备。   在信中,我建议父亲尽快将一些非核心的产业趁着还算值钱,直接卖掉,用以回笼资金,增加钱庄的储备金,防止挤兑。而核心的产业则尽快迁移回定北府,甚至必要的时候,开放部分赚钱的独门产业,让赵峰掺上一股,以换取武力庇护。   我也清楚,这样的操作其实相当困难——自己如今算是半个外人,说起来容易,但是真正的决策者,我的父亲,所面临的,却只会是一个两难的局面。   哪怕他相信我的判断,然而毕竟并非所有人都有着长远的眼光。如今危机尚未显露,李家形势依然不错,真的如此操作,只会使得李家伤筋动骨,要知道,李家各房都有着利益分润在其中,推行的阻力实在太大。倘若一意孤行,又损失太大,父亲在家中的地位也会岌岌可危。   尤其是对赵家开放核心产业这条,简直是有吃里扒外之嫌。   然而我还是提了——这也算是对于家族的一次试探吧。   无论是出于对于李家的感情,还是从现实考虑,娘家可以作为靠山这一点来说,我都不希望李家损失太大,然而,有些时候,事情的发展方向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信件发了出去。   赵峰很快就写了回信,表示已经收到了信件,也和方道年,梅若明几人商量过了,确实是好主意,也是切实可行的。他们正在完善相关的构思,这些时日便会做起来。   至于给父亲的那封,却是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再也没有了回音。   我有些失望,但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倒也说不上太过难受。   只是有时候想起,会忍不住叹上口气罢了。   就这么又过了几天,闷热的暑气较之前有些消散。虽然正午的阳光依旧毒辣,但早晚时候,穿着薄薄的纱衣,已经开始有些凉意了。   我坐在凉亭中,借着早晨的阳光,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小孩的衣服。   这几日肚子感觉稍微好了些,呼吸畅快了不少,胃口突然也增大许多,不过肚皮一阵阵发紧的感觉越发地频繁了,甚至小腹那边坠坠的,若非自己能感受到宝宝的状态,几乎以为它要掉出来——我很清楚,这是入盆的征兆,生产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   因此我也不再操心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只是给自己找些清闲的活儿做着,收拾心情,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   “大兄要正式纳妾了?”   故而,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有些惊讶的。   消息是伺候赵峦的丫鬟传来的,说是将那个素云正式纳入门中,请我观礼,时间就定在明日傍晚。   有些仓促,不过毕竟不过是纳个妾而已,算不上隆重,甚至可以说,与其说是观礼,还不如说是后宅的女人们找个由头聚上一聚。   据说日子也不过是昨天随意找了附近庄上一个算命的算出来的,说是按照生辰八字,明天是一个吉日,于是就这么定了下来。   实在太明显不过了,这是在给柳氏颜色看呢——明明之前暗示了不会给正式名分的,结果没几天就反悔了。   应该也是彩云的缘故,我自是不好说什么。   “你家主母呢?”   我接过了请柬,看着随口问了一句。   “夫人自然是同意的。”   也是,由不得她不同意,若是再不同意,怕是赵峦一纸休书就下来了——赵家崛起在即,这次又是柳家女先犯的错,自然也不会太过在意柳家的想法了。   甚至,我暗地里觉得,若非怕因帏薄不修招惹非议,坏了名声,以及顾忌到自家两个儿子,说不好如今就已经被请出家门,甚至一杯毒酒已经送过去了。   我看着脸上明显有些压不住幸灾乐祸情绪的丫鬟。   得了,这丫鬟无论是体态还是走路姿势,看着就已非处子之身,以柳氏的脾气,平日里自然没少给她气受。   “如今我身子不便,又都是家里人,就不写回书了,你和大兄说上一声,我到时候自会去的。”   点了点头,将请柬手下,我便打发她出去了。   说起来,这大概应该是生娃之前,最后一次比较大的家庭聚会了吧,也不知道赵峰会不会到场。我如此想着。 第275章 生变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几声短促鞭炮炸响,一架二人抬的粉色小轿晃晃悠悠地自偏门进了来,留下一地的红色碎屑。   唔……这幅场景,自己似乎在哪儿见过?   略略回忆,随后便赶紧摇头,把泛起来的那点儿回忆再度抛到了脑后——在镜子里面和彩云恶斗,还差点儿被夺舍,永远被困在里面,那可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收摄了心神,我挺着肚子,懒洋洋地坐在凉椅上歇息着。   赵峰最后还是没有回来,我也没什么心思和旁边那帮妯娌大小姑子们们扯淡,只是开始的时候随便应付了几句,后来便索性坐得远了些,做个看客,就好听她们说话。   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些瓜果小食,那帮妯娌们就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闲聊,大多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连今日的女主角都没几个人提起。   也是,赵大纳妾又不是第一回,名士嘛,自然是要风流的,光府里养着的就有三四个,也难怪没人放在心上,只当走个形式罢了,更多的还是借着这个机会开着茶话会。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有人讲起了这个妾室的底儿。   “这女人也是个命苦的。”   一个看热闹的站在一边的下人婆子和旁边的人嘀咕道。   “怎么了?你知道?”旁边的另一个八婆凑了上来。   有人捧场,这婆娘自然得意了起来:“这不是挺跟着大爷回来的随从说的嘛,说她本来也算是个好人家,父亲还曾经还是在某个知府手下做师爷的。”   “可不是听说她是花船上……”   “哎,说起来也是可怜,那个知府开罪了当地的大户,被设计后就拿他父亲顶了罪,很快就死了。家里的叔伯为了占那点儿家产,给她说了门亲,要把她嫁给个傻子,她不愿意,偷跑出来打算投奔其他娘家的亲戚,结果半途上遇到拐子,就给卖到了那地方!”   “这命确实够苦的……”   “不过啊,如今遇到了大爷,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就是就是,这可真是祖上修来的福分,”   “大爷的心也真是慈的……”   下面便是一通吹捧之言,由于实在太过恶心,我也没心思听下去,转头看向旁边伺候着的紫菱:“碧荷呢?这妮子去哪儿了?怎么还没过来?”   所谓婚者,昏也,按着古礼,傍晚时候才是嫁娶之时。虽然只是纳妾,场面也简陋了些,但赵峦作为关外的士林领袖,这点儿规矩还是要讲的。   这个时候已经接近了傍晚,天气有些凉下来了。这地方又是湖滨之地,没有遮蔽,一阵微风吹过,树叶哗啦啦地响起,透过身上的重纱,我感觉到了丝丝冷意。   我抬头,远远地看向天边,一道残阳半没入地平线,将周围的云朵映照得通红通红,殷红得仿佛即将滴下的鲜血一般。   呸,什么比喻嘛!   我啐了一口,把这不吉利的想法掐灭,转头正好看见碧荷捧着件衣服来了。   没等我说话,紫菱先上前去,一边接过衣服,一边责怪道:“上哪儿去了?让夫人等了这么久?”   这丫头,在给碧荷解释的机会呢。   我也并没把紫菱的这点儿小心思放在心上,只是含笑看着她们俩,等着碧荷做解释。   “奴婢刚刚在门口看见了绿蔷,所以稍稍耽搁了一会儿。”碧荷赶忙凑上来小声说道。   “绿蔷?”   我略想了片刻,终于想起了那个赵峰曾经的通房丫鬟,“她如今怎么样了?”   “看着不太好,”碧荷看着却有些幸灾乐祸,“那模样,可真是变得太大了,脸上黑了不少,穿得也土里吧唧的,还有补丁,看着苦得很。那守门的是新来的,也不认识她,不让她进来,她却还在那纠缠不休,差点儿还挨了打。”   “我记得,之前她是许配给了一个下人家的儿子,后来她公公犯事,还求上门来过,”我稍稍沉默了会儿,“当时应该是给她家留了些田地,只要好好过日子,至少该衣食无忧才是。”   “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碧荷摇头。   我也不指望她能知道什么,只是问道:“那后来怎么样了,你去把她带进来了?”   “奴婢哪儿会这么多事,后来是晴雅那女人过来,把她给带进来了。”碧荷撇撇嘴,显然对这个结局不太满意。   “哦,是晴雅啊……”   我却没什么意外。   晴雅和绿蔷是自小一起在老太太身边长大的,又被指派去服侍赵峰,两人自然有着些情分,若真有什么事情,晴雅也能帮着解决。   于是我点了点头,没再管这事——毕竟,这两个算是赵峰的旧情人,也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事情。   这个时候,下面场中的仪式已经到了尾声,下人们端过茶碗,那素云一身粉色斜襟的喜服,正跪在地上挨个给老太太和柳氏敬茶,老太太还好,那柳氏,眼见着脸皮僵着,连个场面上的笑脸都摆不出来。   勉强吃了茶,算是走完了仪式,赵大自去前边和男人吃酒作诗去了,老太太摆摆手,示意喜婆将新人带下去歇着,剩下的人们继续喝茶热闹。   只是毕竟时不时的有些怪异的眼神飘过,又待了会儿,柳氏哼了一声,再也坐不下去了,干脆起身,一甩袖子自己回了院子。   我也正想回去,却不防老太太一时起了兴,对我招了招手,将我叫了过去,开始教导我生娃时候要注意的诸般事务。   得,听就再听上一会儿吧。   我只得无奈地拖着身子坐在一边,听着那些已经听过好几遍的唠叨。   没过多久,天色又暗下去了几分,也不知道从何时起,湖上竟然起了层薄薄的雾气,都飘到院子里来了,落日最后一点儿余晖照在上面,看上去有些发黄。   我看着老太太上下翻动的嘴皮子,神思也不禁有些缥缈起来。   身边的茶壶不知道何时又给换了壶水,正巧老太太说得口干舌燥的停了下来,我便乖巧地提起茶壶,帮着给她的茶壶里面添了水……   “等等!”   眼看着老太太就要端起杯子,我鼻子抽了抽,心头猛地一抽,情急之下哪儿管什么尊卑,手直接伸了出去,一下子扯住了老太太的手。   温热的茶水泼出来,将她的袖子都给弄湿了。   “怎么了?”老太太神色有些不悦,但还没发作。   我心中一片翻腾,却没说话,只是神色凝重地拿起杯子,仔细地对着昏暗的天色看了看,又掀起茶壶的盖子,用鼻子嗅了嗅。   这股味儿……   “啪!”   杯子被我重重地磕在桌上,当下也顾不得其他,我猛地站起身,向着周围喊道:“都别喝了!这水里有毒!” 第276章 开场   由于太过紧张,我的声音发颤,甚至有些尖锐。   包括老太太在内,院子中的一众女眷顿时愕然,过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意识到我在说些什么。   先是面露惊疑之色,后来见我如此郑重确定,一个个被吓得花容惨淡,甚至有几个还发出了数声尖叫,还有那刚刚喝了水的,顾不得形象,直接将手伸到嗓子眼里。   老太太自是也不能免俗,脸刷的一下子变得雪白,全身都在不断的发着颤,似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此时,正在旁边伺候着的晴雅走上前来,似乎是要帮着拍背安抚。   然而我却总觉得,在昏暗光线照射之下的那张面孔,似乎有些扭曲——对了,刚刚的哪壶茶水,似乎是她送来……   一念及此,我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抬头,手指戟指,喝道:“晴雅,你站着别动!”   “太太惊着了,奴婢这就过来……”   然而,我的话音落下,晴雅却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一边说着,一边反而加快了脚步。   眼见着还有两三步远!   这个时候,我也顾不得什么体统,什么解释了,很干脆地一把扯过老太太,拉到我的背后,方才再去看那近在咫尺的晴雅,只见她白净的脸上,此时已经透着一股青气,嘴角扭曲着,也是流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真的是她!   我恍然回过神来,却见她抬起了十指,那尖锐细长的指甲,布满了青紫之色。   我下意识地就要掀起桌子,试图挡她一挡,却不防这一下仓促发力,肚子里却是一阵抽痛,动作便满了半拍。   糟糕,来不及了!   眼见着着那十只尖锐的指甲已经伸了过来、   “咻!”   一阵突如其来的劲风自耳边划过。   晴雅骤然脸色大变,原本意图得逞的得意僵在了脸上,随后便是忽的一缩,整个纤细的身子仿佛失去了骨头一般扭曲,完成了一个常人根本无法完成的铁板桥动作。   一道黑影自她的鼻尖划过,只留下一道血痕。   然后砸在旁边的一棵桂树的树干之上,炸开大片木屑树皮。   那,分明是一只小石子。   “赵全来迟,让夫人受惊了!”   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传来,院子外边,赵全那略有些佝偻的身影自阴影之中走出,向着这边赶来。   明明那双脚步迈得不算快,然而短短地几个呼吸时间,他便已经站到了我和老太太的身边,宣告着“晴雅”计划的破产。   “赵——全——”   晴雅那张原本的俏脸,此时已经扭曲得如同鬼魅,她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从齿缝中发出的却是一阵雌雄莫辨的声音。   听着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这是……被鬼附身了?   提到鬼,我忽的想起来——这可不是原本那个鬼神消失的世界,都到了这个关头了,另一个层面上怎么还没有反应的?   就算附身的鬼物法力再高,晴雅遮掩得好,瞒过了监察家中的祖神,可是按理来说,这般意图谋害家中主妇,乃是足以惊动鬼神灵觉的大事,早就该有所察觉,并且给予警示了,又怎么会放任到了如此这般的地步?   甚至这般时候了,还没有……   正思虑间,在另一个常人无法感知的层面上,忽的有雷鸣般的声音炸响!   一尊金甲神将自庄园中的某处跨出,一步便出现在了虚空之中,扫视着庄园中的景象,厉声喝道:“哪个毛贼敢来赵家放肆!”   “咯咯咯!”   男女之声夹杂的诡异笑声在一片的慌乱的院子中再度响了起来,“罢了,杀不了就杀不了吧,只是区区鬼神,也敢胡吹大气!活该吃点教训!”   说话间,只见她探手入怀,取出一张符箓,另一只手掐诀,口中念道:“青天已死,黄天当立!叱!”   这是,黄天道!   这帮邪教徒,竟然还没死绝,而且,还渗透进了赵家的核心来!   这晴雅,不,应该说是那附体之人,竟然真的是黄天道的出身,而且,看她的法力和地位,似乎还不低……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我便已经想到了这么多,而身边站着的赵全,也是个经历惯了的,自是知道不能让她念完,当即便怒吼一声,身形扑上,五指张开,朝着她的脑袋狠狠扇去。   然而,却已经迟了。   一声轻叱后,那符箓竟然自行飞上了头顶,无风自燃,随后,便化作了飞灰。   我抬头看去,随着着符箓的燃烧,那片虚空之中忽的拉开了一道光门,是一位面容古朴的黄袍道者自其中走出,拦在了那尊金甲神人的面前,而在他的身后,一团黄色的雾气正盘踞在一处,蓄势待发……   我猛地将眼睛闭上,低头不再看向天空之中。   那位的存在,可不是我如今能够接触的。   果然,常人无法触摸到的世界之中,那金甲神人声音陡变:“是你!不,不对,还有……”   声音传到一半,就此截断,再无声息了。   而现实之中,形势却是完全相反,赵全此时正不断地追逐着晴雅的身影。   虽然武力远远不如赵全,但论起逃跑的功夫,晴雅靠着那副诡异柔软的身形,以及灵活如魅影一般的身形,不断游走,赵全在短短几个呼吸之内,还真的拿不下她。   两三个纵越后,她便已经逃到了院子门口,随后便一下子窜了出去。   “全伯,不要追了!”   我制止了赵全想要继续追出去的动作。   这边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之流,因为之前纳妾,也没安排几个家丁守着,这个时候,还是先紧着这边的安全为好,可千万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是!”   赵全停下脚步,看了一眼我身后那个正不断发着颤,上下牙齿嘴唇直哆嗦,一句话也没法说出来的老太太,方才对我回道。   “出去召集一队人来,先把这块收拾好,同时着人去护着大爷,请他赶紧过来一趟!”   按照呼吸的法门,深呼吸了几口气,我强压住了砰砰的心跳,继续吩咐着——黄天道的后手,定然不会只有这么一下的,得先早点做好准备才是!   “老奴立刻就去!” 第277章 暴乱   赵全出去召集人手了。   老太太这个时候,才终于有些回过神来,扯着我的袖子,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门口晴雅消失的方向,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茗,茗丫头,晴雅,晴雅她……”   “晴雅多半是被妖人夺了舍,如今已经被全伯赶走了,没事的,太太你安心就好!”   说着我自己都不怎么相信的话,我拍着她的手,小声地安慰着,同时眼角余光扫了一圈周围的那帮女眷。她们从来没有经历过这般场面,一个个花容失色,目光盯着我们这块,有些够机灵些的,脚步却挪动着,往院门方向而去。   若非顾忌到我和老太太的观感,怕是早就跑出去了。   哗啦啦的一阵脚步声传来,很快的,赵全就带了十几个家丁涌了进来。   这些家丁一个个虽然没有披挂,但腰间佩着腰刀,五大三粗的,足够镇住场子了。   有了人手,我终于有了底气,将整个已经变得乱哄哄的院子里面的这帮莺莺燕燕给整顿了一番。   老太太这个时候惊吓过重,六神无主的,毫无主张,正方便我行事。   赵家的嫡庶按照各房的顺序,各自聚在一处站好,至于很有可能还有内鬼潜伏的下人仆妇们,除了紫菱碧荷几个亲近的,其他的都被家丁们赶着,挨个沿着墙根站成一排,等待着鉴别。   连赵全都留不住晴雅,我是不打算再去费心找了——反正找也找不到,而头顶之上,那片人类无法踏足之地,黄天教的教主张乙和那上古邪物的分身虚影都已经出动,前来压制赵家的祖神,很显然,这地方是不能留了。   终究是处别府,无论是现实层面,还是虚幻之处,都比不了赵家祖宅安全,更何况,那边乃是城市之中,人气旺盛,又有诸多世家守望相助,还有赵峰在,上万之众士兵的血煞之气,配合兵家大将,足以守护一方安宁了。   等会儿稍作鉴别之后,我便打算让赵全和这些家丁护着,直接带着几位核心人物回城去,直接将这边舍弃了。   不过一柱香的功夫,雾气弥漫之中,天色便已经黑了下来,院中点起火把,将整个院落照的灯火通明。   赵峦还没有过来,眼见着正在甄别着,尚未发现什么异常,却忽的一阵恶风吹过,只听得前边远远的火光冲天而起,随后,便是一阵乱喊:“走水了!走水了!”   声音刚起到一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却又是几声惨叫传来,紧随而来的,又是一片喊杀之声。   这是……   我正看着前方,那片火光与雾气交织之处,有些惊疑不定。一个满脸鲜血的家丁突然冲了进来,他的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夫人,不好了,不好了,乱民,乱民冲进来了!”   “乱民?”   不待我说话,正在旁边守着的赵全脸色顿时大变,猛地踏前一步,揪住他的领子,狠狠抽了几巴掌,然后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是,是,周,周围的那些乡民,他们反了!”那家丁猛地被拎起来,挣扎了几下,又被抽了几巴掌,方才发觉是赵全,终于冷静了下来,磕磕巴巴地将情况简单地说了,“老总管,他们在外面来了了许多人,说是太太吩咐来给庄子送东西的,守门的兄弟正要进来查验,却不防其中藏着高手,偷袭之下被抢夺了门户,现在正在已经冲进来了!”   “那你们干什么吃的,还不赶紧去把他们赶出去!不过一群暴民而已,你们还能怕了不成?”   赵全的老脸完全扭曲了,暴跳如雷——今日又是晴雅,又是乡民暴乱攻进了府院,整个全乱了套,他这个负责庄园安危的主管是难辞其咎。   “赵总管,他们不一样!不是普通的暴民!”   那士兵大声嚷嚷着,“他们一个个都中了邪法,都不怕死的,哪怕被砍翻了,也要抱着啃你块肉下来!其中还有许多穿着黄袍的,力气大得很,简直和怪物一样,兄弟们之前散得太开,根本挡不住!有几个冲得太狠,反而被他们围起来,几人一扯,活生生给打死了!所以林爷让我过来知会一声,他们会在前面拖延时间,让夫人们先撤!”   “你们这群废物!”赵全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粗气,恨恨地将这家丁甩到了一边,扭头看我,“夫人,你看……”   “啊——”   这时,又是几声隐隐的惨叫传来,几句话的功夫,终于让场中的女眷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一晚上的连番刺激,终于让她们的纤细神经承受不住,连声惊呼尖叫传来,甚至有些胆小的,都开始抽泣了。   “好了!都别哭了!”   家丁的话,还有这帮女人的哭泣,冲得我头脑发涨,猛地大喝一声,将这帮女人给镇住,然后狠狠呼吸了几口,努力压住砰砰的心跳,让自己的脑袋冷静下来。   农民起义?不,确切地说,应该是邪教起事才是!   不过这个时候,也没什么差别了。   黄天教,是真的要造反了,而他们打算拿来祭旗的,就是赵家!   难怪连张乙和那邪神的分身虚影都齐齐出动了,偏偏赵家真正的武力担当,赵峰,却远在数十里外的府城里面,一时半会儿过不来。   我下意识地睁开眼睛,仰头看天,漫天之上,一片昏黄的雾气弥漫四野,只有一处还散发着幽幽的清光。   那里是……我眯起眼睛,仔细分辨着。   大概是我喊了一声后又不说话了,不一会儿,那嗡嗡的声音又起了来。   “都给我闭嘴!待会儿跟着我们走,黑灯瞎火的,别走丢了,这个时候可顾不上你们!”   我用足了力气,低着他们又喝了一句,然后将早就已经手足无措的老太太撂到了一边,对着赵全吩咐道,“赵全,你分出几个人在前面开道,咱们先退!”   “夫人,去哪儿?”   “去家庙,在那边守着,等着相公来援!”   我断然说道。   在这种情况下,黑灯瞎火的,我根本不敢往城里跑——论起熟悉路况,我们根本不能和这边的乡民们比,打着灯笼,又失去了守御之地,乃是逃窜之兵,若真遇上埋伏,在路上出状况的可能太大了。   反观祖庙那边,显然,祖神还有这力量守御那一块净土,只要等到天明,赵峰一定会赶来的!   这不是前世,乃是有着鬼神的,如今赵家大难临头,哪怕损耗再大,赵家的历代祖神,这个时候也应该将消息传到位了。   赵全盯着我看了看,终究没有说话,只是一挥手,当即便有几个人站了出来。   我又补充了一句“大兄还没有过来,找个人往那边也知会一声,若是情况危机,也一同躲过来!”   “老奴明白!” 第278章 暴民   当从院子里面出来,我才发觉,府中的混乱程度,甚至还超出了我的想象。   这边毕竟只是别苑,往日里只有夏天才有主人来纳凉,仆人都是疏懒惯了的,比老宅疏懒差了许多,这些年来又是和平惯了,一遇到如此的惊吓,顿时就慌了神。一眼望去,那些受了惊的下人,一个个都如同没头的苍蝇,四处乱窜,毫无章法。   甚至撞到些心眼坏的,怀里很明显的裹着些顺来的物什,寻觅着躲藏的去处。   至于原本应该努力收拢,维持秩序的管事,根本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这种时候,我也懒得再继续聚拢这些只会成为累赘的仆役,当下就给赵全下了命令。   在前面打头的家丁得了令,立刻就强硬粗鲁了起来。乱窜的普通下人,直接用刀鞘抽打着驱赶开,免得堵了后面我们的去路,若是见到了那些看着鼓鼓囊囊偷盗乃至抢夺的仆人,基本都是一刀了帐。丝毫没有手软的意思,   赵府本身带来的家丁,素质倒还是很不错的。一路走来,撞上了十来个反向冲过来的家丁,基本都是听到前面出了事,打算前去援救的。   每一个都是甲胄俱全,全身披挂整齐,都是一股生力军。   不用我吩咐,赵全便呼喝着,将他们拦下来,收罗进了护送的队伍中,勉强让这支队伍的防护能力稍稍提升了一些。   事实上,我之前话说得重,然而带着这班女人,又怎么可能走得快?   不说这时候黑灯瞎火的看不清路,又走得慌乱匆忙,也不说老太太腿脚本就不灵便,更不用提一路上,不时有被被石子硌到脚、扭伤、摔伤的那班娇弱的小姐夫人——除了实在走不了的,总不能真的将她们扔在地上吧,单单就说我自己,挺着个肚子,就算有两个侍女搀扶,怎么也不可能走得快的。   故而整个大部队拖拖拉拉的,一大群人,走了整整一刻钟,才到了离家庙门口数十丈远的地方。   就在这时,前面领头的却突然停了下来,随后便是一阵喝骂,听着似乎是“叛徒、逆贼”之类的话。   “怎么了?”   都快到了地头了,却不然不走,那些跟着的女人一下子又叽叽喳喳担心起来,我有些恼火,扯着嗓子喊了两声,把她们给压住,随后顾不得阻拦,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去。   “夫人,是赵兴。”旁边跟着的那个有眼熟的家丁和我禀报道。   “赵兴?那是谁?”   我一边皱眉问道,一边快走了几步,直接到了队伍的前面。   隔了一排家丁,前面十几步远的地方,火把灯光映照之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却是是原来赶路的队伍正巧和另一只队伍在转角处迎头对上了,不得不停了下来。   那支队伍人数足有接近百人,挤在半个院子中,挤挤挨挨的,将前面的路堵得严严实实。   我眯起眼睛看去,那边聚拢的大,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破衣烂衫,面黄肌瘦的,大多数光着脚,或者穿着露了脚趾头的草鞋,手中拿着木棒、草茶等农具,还有些端着竹子削成的竹枪。   领头的几个穿着黄色的布衣短靠,此时一个看着头目模样的人物,正和最前面的家丁说着些什么。   “夫人待你不薄,给你许了亲,你父亲犯了事,准他自尽,还特意给你留了几亩田地,让你过活,你就是这般吃里扒外的?”那个家丁显然是认识他的,这个时候还不忘喊着劝说,“识相的赶紧让开路,老子看在你父亲的面上,给你在夫人面前求个情,给你家留个后,不至于断了香火!”   “呸!待我家不薄?”   那名叫赵兴的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咱家老爹一辈子为赵家卖命,临死了也不吭声,帮着主子背锅,结果呢?家业全给抄了,还说是贪墨的产业!我呸!那些钱早被那帮黑心的主子拿走了,哪儿有我们的份!这些都是我爹这些年辛辛苦苦积攒的血汗钱!”   “还有脸给老子留了几亩田地?这几亩田够干啥的?真让老子去地里刨食?还有绿蔷这个贱婢,成天端着个架子,也不看看,一个被赵老二玩烂了的货,转手丢给老子,说是给老子的恩德?去你的!老子今天就把赵家的大小媳妇给揪出来,和大伙儿一起玩个爽,也给他们一场恩德,大伙们说好不好!”   这个家伙咧开嘴,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鼓动着这帮暴民。   “嘿嘿嘿……好啊!”   “哈哈,老大说得对!”   “赵家老二的媳妇就在这边呢!”   一个人忽然看见了我的身影,肮脏的手指指着我,顿时无数视线视线集中过来。   火光照耀之下,一张张亢奋而丑陋的脸,黑瘦的脸上两坨兴奋的红晕,惨白的眼珠子里面布满了血丝,里面映着愤怒和贪婪的光亮,面容丑陋而狰狞,布满了疯狂之色。   院中的火把灯光,将他们投下了长长的扭曲阴影,随着那些动作疯狂扭动着,恍若群魔乱舞。   “大鱼就在这儿,大伙儿并肩子上!抢他娘的!这边要什么有什么,只要打下来,什么大媳妇二媳妇,什么粮食钱财,应有尽有!家里的小兔崽子也能吃个饱!”   赵兴得意地叫嚣着。   “你找死!”   这般的场景被我看了个全套,那个之前还想试图劝说的家丁再也按耐不住,顿时暴跳如雷,抽出长刀就冲了出去。   “杀啊!”   以此为引子,早就蠢蠢欲动的两边顿时呐喊冲了上去。甲胄俱全的精锐,与破衣烂衫的暴民,如同潮水一般对撞,然后,厮杀。   一场遭遇战就此爆发。   “夫人,你退后!”   赵全挡在我的身前,示意我往后退到安全之处。   不过我并没有听他的,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看得很清楚,前面这些不过都是些附近被鼓动的农夫,手中拿着的也都是些农具之类,并没有带弓弩那些远程兵器,因此没有必要太过担心。   倒是刚刚那头目,尽管话说得颠三倒四的,但是稍作回想,我还是明白了他的身份。   “绿蔷家的丈夫?”我低声地问着赵全。   “……是!他小时候老奴也看过几眼,没想到他长大了竟然生出了反骨,竟然敢……”   赵全的声音冷冽,透着压抑不住的杀气,这年头讲究主辱臣死,那赵兴竟然说出这种污言秽语,若非他肩负着保护我和老太太的责任,怕是早就冲上去摘下他的脑袋了。   我却并没有太过生气。   能帮着儿子娶绿蔷,又够格帮主子顶罪,他爹的地位怎么也不算低,和赵全也算是同一辈的人物。当初我刚刚管理赵家的时候,若非正赶上赵家正处在危急关头,又被我打了个措手不及,拿到了真凭实据,那样的地位,我也不会直接拿来祭旗。   或者说,正是借了他爹和几个同辈人的性命,我当时才成功地镇住了场子,顺风顺水地接过了家业。   因此,那家伙恨我,也是应该的,但我也不是什么圣人,会有什么同理心。只是没有继续开口,转头凝神盯着场中。   如今不是生气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儿。   那边的场景,可并不算乐观。   呐喊厮杀声中,这场遭遇战的局面,并没有如我预料的那般摧枯拉朽的结束。虽然赵家的家丁,一直都以骁勇善战著称,鬼潮之时甚至能够反冲鬼军,然而在这混战中,却竟然被对面依靠着人数的优势,给硬生生地顶了下来。   即便地上躺着的,都是那些衣衫褴褛之人,即便对面原本黑压压的人群,眼见着被削薄了一片,他们所流出的鲜血,已经将地面浸得湿透,但不可否认的是,战线依然一直在僵持着,而家丁在起初的发威后,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也渐渐地弱了下去。甚至领头的那位,由于冲得太过,反而被两三个穿着黄衣的围起来,陷入了苦战。   不过是些不通武艺的农夫而已,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我眯起了眼睛,这可不是前世,个人武力有限的世界,这几十个天天打熬气力,修行武艺的家丁,少说也是十人敌的好手,往日里拉出去去平灭一场小型的起义,都是绰绰有余的。   然而,今日对面的那些农夫,一个个都亢奋得过了头,眼睛里面丝毫没有恐惧之色,对于生死看得十分淡漠,却满是对于杀戮的渴望——哪怕被捅穿了肚皮,也要扑上来死命咬伤一口,即便牙齿被盔甲给崩断了,也丝毫不松口,那股子劲儿,似乎他们是觉得,甚至连留下一道齿痕也是好的!   这些已经不是人了,而是舍生忘死的嗜血野兽才对!   至于那些身着黄衣的领袖,则更是让人惊讶——明明看着根本没有学过武艺,除了赵兴之外,手中挥舞的武器也根本毫无章法,但是却俱都是力大无穷,几乎和那些日日修行的武士们差不多了。这样的力士,一个两个还好,几个一起上,疯魔一般舞动着长杆子,又是在这片毫无腾挪之地的空间,便是那些家丁,也要小心应付。   故而视线所及之处,场面上一时间陷入了胶着之中。 第279章 杀戮   盯着看了一会儿,我又回头看了看燃烧的火光的前院,瞅了一眼那些已经难以抑制自己恐慌情绪,甚至有些腿软得跪倒在地,正在哭泣叫喊的女眷——不能继续下去了,若是后边再来上一队暴民,人数不要多,只要十几个,立马就是全军崩溃的局面。   “全伯,对面那些人是……”   我咬着牙,侧头看向赵全。   “应该是一些激发潜力的妖法,他们其实不过是在燃烧自己的精血寿命罢了,顶了天也就能再支撑半刻钟的时间,再拖久一些,不死也要废掉,”赵全嘴上如此说着,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场中,脸上掩饰不住的惊怒交加之色,“只是,这般的秘法……竟然这般多的人都能使用……而且效果竟然如此……这怎么可能?”   被他这么一说,我又看了一眼那些正在场中格外显眼的黄衣力士。这一回,终于看出了点门道来——那分明就是博浪一击的简化改版嘛!   早应该猜到的,对于这些邪教来说,所谓的镇教道法,从来不是那种需要很长时间学习的秘法,而是这种简单上手,可以大规模应用的法门。   “等不了那么久了,全伯你上,杀了他们,不要留手!咱们先进家庙将太太她们安定下来再说,不然等后面的赶来,我们就全完了!”   我斩钉截铁地吩咐道。   “可夫人你们这边……”   赵全习惯性地回头看了看老太太,这个时候,她却全无往日的威风,只是缩在后面,被几个女眷搀扶着,颤颤巍巍的,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根本不可能给他发什么命令。   “后面还有几个人守着的,可以拖上一拖,你快一些就是!”   “明白!老奴这就去!”   赵全回过头来,也知道时间紧,当下俯身领命,然后便转身往前边大步走去。   随着他的跨步而行,那原本有些佝偻的脊背逐渐挺得笔直,身形变得高大了许多。我分明听见,他的全身的骨骼肌肉都在咔咔作响,然后迅速膨胀起来!   这变身的技法,即便我已经见识过一次,还是为之惊讶,甚至赞叹不已。   那股灼热澎湃的气血之力,即便比不了赵峰,但除了那个规格外的家伙之外,可算是我所见过的第一人了——能够独身硬撼鬼王,这是所谓武道中的宗师,单凭一己之力在这个时代所能到达的巅峰。   “你们这群废物!连群乱民都看不住!”   身形完全舒展开来,赵全大步流星地走到了战线的前方,一手按住一个被对面一棍子抽打回来的士兵,劈手夺过手中的长刀,随后将他摔到了一边,继续往前走去。   周围正在厮杀士兵们,纷纷给他让开一条道路。   我在当初的战场上见过他的力量,因此对这般的威势倒也并不惊讶,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表演——在这种没有真正高手,也没有强弓劲弩狙杀的小规模战场上,即便没有披甲,赵全这般的武道高手,依然是一尊不可阻挡的杀神。   “全老头,受死!”   伴随着嗜血兴奋的嚎叫,一根长棍呼啸着劈下,往赵全脑袋上砸来。   “啪!”   赵全抬起蒲扇般的大手,似乎玩闹一般的,一把将棍头攥在了手心里面。   “你这个吃里扒外,不知恩典的东西,本来按照你的罪行,应该割了舌头,然后活生生剐了的,”捏着棍头,赵全盯着对面那张扭曲的面孔,扭了扭脖子,露出一丝冷笑,“不过夫人仁慈,要快点解决,那就给你一个痛快算了!”   赵兴嘶吼着,奋力往回抽了几下木棍。那棍子却仿佛在赵全的手中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   “给我杀了他!”   他也不是傻子,立刻放开手,一边急速往后边退去,一边招呼手下上前。   周遭数名脑子不好的黄衣力士围拢过来。   “真是,不知死活!”   赵全从牙缝中吐出几个字,一只手拿着木棍信手一挥,将一名凑上来的暴民脑袋砸扁,然后往旁边一丢,又砸翻了几个乱民,另一只持刀的手忽的动了一下。   雪亮的长刀,在火光中一闪而逝。   “噗!”数道血线激射而出。   那几个围拢过来的力士,一个个倒退了几步,抬手捂着自己的脖子,却根本堵不住喷涌而出的鲜血。   只是发出了几声漏风的哀鸣,然后噗通几声,纷纷栽倒在地。   “总管威武!”   将近半数的暴民中坚力量眨眼睛被杀,防线顺势就被撕开了一个口子,这边的家丁多半都是上过战场的,立刻便抓住了这个机会,发一声喊,几个亲兵作为死兵前冲,趁着暴民没反应过来的当儿,撞入对方阵线,以轻伤为代价,又接着连斩杀了数名力士,整条战线一下子就压了过去,   “上上!给老子拦住他们!”   赵兴躲在后面不断地叫嚣着,而除了力士之外,那些暴民们,竟然真的仿佛不知道生死一般冲了上来,不顾一切的阻拦、纠缠着那些亲兵。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只觉得他们的眼中燃烧着某种黄色的火焰,形同那些失去了理智的野兽。   然而,那些黄衣力士损失惨重,在失去了足够的压制力后,哪怕再悍不畏死,这些普通的暴民,对于赵家的亲兵来说,也不过是稍微麻烦一些罢了。   刀光成列,一层层地向前卷动,对面一次次地扑上,却伴随着噗嗤噗嗤刀刃入肉之声,又一次次地退了下去,惨嚎哀鸣不断地传来。   赵全微微停顿了片刻,看着这些家丁的表现,微微点头,然后,脚下一跺,整个身形继续往前窜去。   仿若虎入羊群,这一回,他甚至懒得躲闪,只是就这么直接撞了进去,但凡拦在他面前的暴民,一个个口吐鲜血,倒飞而出。   他和赵兴中间,原本厚厚的人群中,瞬间便出现了一道血肉铺成的巷道。   “想走?往哪儿逃?”   赵全冲到罪魁祸首的身后,狞笑着长臂一伸,将已经背对着他准备偷偷开溜的赵兴拎起,然后抡大锤一般,往旁边的假山上用力一砸!   “噗!”   一蓬血雾爆出,整个身体瞬间爆成了一团肉酱。 第280章 家庙   喊杀之声渐渐平息下去。   失去了黄衣力士保护,武力上的巨大差距,使得的暴民们彻底沦为了待宰的羔羊——哪怕再怎么张牙舞爪,试图反抗,最终也不过是被虎狼用爪子轻轻按死罢了。   前方狭小的战场上,此时此刻,横七竖八地躺着近百具尸体。挤挤挨挨的,有些甚至都叠在了一块,残肢和内脏四下散落着,暗色的血液、半凝固的脑浆混和在一起,缓缓流淌着,在低洼处汇成了一个个小小的血泊。   噗嗤噗嗤的声音依旧在传来,那是亲兵们在一个个地补刀,尤其是对着那些身穿黄衣之人,以防还有生还者。   即便是经历过鬼潮大战的我,面对这这般的场景,胃里依旧不断地在翻腾着。   我知道自己的脸色不太好看,纯粹是在用功法强行压制这份恶心感觉,同时并没有阻止他们确保安全的行动。   侧过头,我对着已恢复了正常形体的赵全吩咐道:“不要拖延了,这儿血腥味儿太重,不要污了后面老太太的眼,让人带着绕过去,先进家庙吧。这边等事情结束了再收拾也来得及。”   这边的状况,连我都有些受不了,若是让那帮神经纤弱的女眷看了,没有当场昏迷就已经算是好的了,运气差点,被吓得心胆俱裂,死上一两个也不足为奇。那就实在太过憋屈了。   这不,血腥味飘到那边,眼见着有几个敏感的已经开始作呕了,真吐出来,反而更耽误时间。因此,赵全当即便遣人过去,让这帮女眷改了道路——他的身上还沾了些暴民的血,也确实不太方便再去。   乱哄哄的队伍便由此拐了个弯,继续向着家庙进发,好在这院子讲究交错相通,只是略略绕了点儿路,多花了点时间,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家庙这边静悄悄的,并没有人看着,也没有太多的雾气,院门上方,亮着的两盏灯笼投射下温和的光芒,将院前的空地照得明亮透彻。   看了看后面的老太太,我轻轻摇头,自个儿走上前。   睁开了那被称为“天眼”的视野,正常人无法看见的地方,一道赤红的清亮光芒幽幽升起,笼罩在家庙的上空,将一团团聚拢而来的黄色迷雾阻挡在了外面。隐隐约约的,我仿佛还能听见一段沙哑而苍凉的战歌,在耳边缭绕回荡。   虽然并非祖宅,但终究是家庙,冥土之中依然能够有力量投射过来。   平日里一直上锁的院子大门,此时的锁头却是开着的,我抬起手,只是稍稍一推,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祖宗恩准咱们来避难了,先进去歇着吧。”   我转过头,对着后面的大部队说道,随后,一众人等便鱼贯而入。   灯火幽幽,虽然不甚明亮,但却足够庄严。   家庙里面的气氛沉静而肃穆。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而是周围的高大院墙所给人们带来的安全感,看着众人神色,那一颗颗原本有些慌乱的心,似乎渐渐安定了下来。   带着几个地位高的女眷,进了大殿,向着庙中供奉的祖宗们告了罪,然后将一众女眷领了进去,临时在里面歇息,我走了出来,开始让赵全着手安排防务。   只是家庙而已,并不是专门的堡垒,加上这别府本身的设计就是追求南方的精巧秀丽,除了几堵高墙外,没有太多的防御措施,根本不足以让人心安。   好在对面也不过是些暴民而已,没有专门的攻城器械,除了那些黄衣力士,以及类似晴雅这类“怪物”之外,大多数构不成太大的威胁。   整理防务这累事儿,我并不擅长,加上刚刚走得有些急了,当时没觉得,如今缓过神来,肚子便觉得有些发痛,甚至隐隐约约的,还出现了一阵阵有节律地发硬。   这个,不会真的开始宫缩了吧,这可不是时候啊——我寻了张椅子坐下,一只手悄悄按在肚子上,安抚着这个有些着急的小东西。   就这么在园中稍稍歇一会儿,顺带着做个监工,赵峦和他两个儿子也跟着过来了——赵峦是被亲兵背着过来的,他之前黄汤灌得有些多,含糊地说了几句,舌头都有些发硬,很明显是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赵舒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在家丁面前展示一下自己,却被我直接抬手一挥,让人将他和他老爹一起带到了大殿里,和一众女眷一起待着。   这边有我就够了,不需要一个没什么本事的黄口孺子信口胡柴,展现自己根本没有的所谓才华。   外面的喧哗之声越发的嘈杂,顾不得肚子一阵阵的抽痛,我勉强扶着士兵们搭好的台子,上了墙头——远远的望去,原本江南风格的好一处秀美庭院,此时已经被烟雾笼罩,火光处处,满目疮痍。惨叫声、哀嚎声,狞笑声,随着夜风一阵阵地飘过来。   这处耗费甚多的别府,如今算是完了。   赵家也算是损失惨重。   我轻轻摇头,看着这片夜空之中,昏黄迷乱的雾气之下,一点点的星火,正在不断地向这边聚拢,最后,汇聚成了一道灯火长龙,往家庙这处赵府别苑最后的堡垒蜿蜒而来。   “他们就要来了。”   我喃喃的说着,抬头看向夜空。那片昏黄云雾笼罩的夜色帘幕之后,人类之身无法触及的领域中,激烈的斗法依然在持续着,丝毫没有止歇的意思。   果然是人道大兴的时代,那边的争斗并非关键,最终还要看这边的结果——冥冥之中,我垂下眼帘,凝神打量着前方的雾气深处,仿佛有所领悟。   这个时候,前方的黑暗之中,已经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有着身影在那片空地之前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守在门口的亲兵握紧了手中的刀剑,紧守门户,并没有贸然出去。   “待会儿不要急着动手,先放一两个人进来看看。”   又琢磨了片刻,我忽然低头,对着赵全吩咐。   “是!”   赵全先是应了一声,然后抬起头,看向我的目光之中,却露出探寻之色。   “不过是有些猜想罢了,先看看再说。”   我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地说道。 第281章 现身   一个,两个……   渐渐的,几名衣衫褴褛的干瘦农民从阴影之中走了出来,一个个弓着背,手中紧紧握着农具,眼睛盯着虚掩着的大门,慢慢向前走着,看着有些小心谨慎。   他们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挪动着。但由于有着我的命令,家庙的大门中,始终毫无动静,而墙内搭起的几座站台上,家丁们也都缩在了墙头后面,没有露面。   仅有的几张弓都放在了一边——事起仓促,带出来的弓并不多,箭矢也只有几壶,犯不着用在这些喽啰身上。   大约是有些不耐烦了,黑暗之中,一名身穿黄衣的力士大步了出来,嘴中骂骂咧咧的,很快走到了最前面,领着这些暴民往门内冲来。   “砰——”   很有些力气的身影撞在了门板上,未锁的大门一下子被推开,几个人一口气冲了进来。   “啊——”   然而,还没有等他们发出欢呼之声,进了家庙的暴民却立刻发出了一声惨叫,一个个踉跄了几步,翻倒在了地上。仿佛被硫酸浇了一脸,头上一层黄色雾气升腾而起,然后死死地抱着头,不住地在地上打滚。   其中由以哪个力士为甚——他的全身都在散发着烟气,肌肉骨骼不断地自发扭曲抽动着,手脚不由自主地扭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哪怕放着没有人管,至少也要残废了。   几名赵家的家丁趁机冲了上去,一刀一个,枭首了事。   果然,这些暴民都是被黄天的法力所蛊惑。而那些黄衣力士,所能够动用的功法,也都是以黄天的力量作为依托,一旦冲进赵家的领域,被赵家鬼神破去了法力,便立刻反噬己身了。   见得此般景象,赵全惊讶地抬头看我,一副心悦诚服的模样,我却只是微微颔首,面上云淡风轻——这才对嘛,数千年来,由朝廷、世家、士大夫、儒生所一层一级构建成的等级观念,并不是那么好瓦解的,而土里刨食的农民,对于朝廷世家所掌握的强大武力的恐惧,也没有那么容易消除。今年定北府的收成还行,四里八乡的农民还没有到活不下去需要挣命的地步,除了法术的染化蛊惑,单单依靠话术或者言语上的煽动,这些农民根本不会有着这般如同飞蛾扑火的决绝。   可惜的是,这回黄天动用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将赵家祖神的力量压制到了只剩下这一块,不然这些人,怕是连庄子都进不来——大概也是因为之前分身被灭,暴怒之下回来报仇的缘故?   说真的,为了区区一个赵家,而且还没有赵峰在场,多是妇孺之辈,竟然下血本挥霍如此多的力量,有这个必要吗?   还是说,黄天已经复苏到这种程度了?   我暗自猜测着,然后,便看见远方那条火光长龙,正在急速逼近而来。   略作思考,低下头,对着赵全吩咐道:“你出去压阵脚,先遣一队人将外面清理一番,快去快回,不要贪功!”   “是!”   不多时,赵全便领着一队披挂整齐的家丁从家庙敞开的大门中冲杀而出,前方的阴影中,很快便传来了一片惨烈的呼声。   “十,九,八……”   我并没有去管这边的厮杀,眼睛只是盯着那片蔓延而来的火光,屈指倒数着。   “撤!”   墙头上负责瞭望的亲兵忽的发出一声响亮的唿哨,外边压阵,顺便斩了几个人头的赵全大吼了一声,所有的家丁立刻丢下了自己的对手,齐刷刷地撤了出来。   一个人都没有少,每个人的身上都沾了不少鲜血。   家丁们互相掩护着,鱼贯退回了家庙中。   “轰隆”一声。   两名守门的亲兵将大门紧闭,粗长的门栓落下,将门牢牢锁死。   “三,二,一!”   随着我最后一根手指屈起。   “杀啊!”   一片狂呼乱喊中,密密麻麻的火把出现在了家庙门前的空地之上,将之前留下的那片阴影彻底吞没。   火光的映照之中,一张张或年轻,或年迈,或狂热,或疯魔的面孔现出了形状,最终汇聚成了汹涌的潮流,浩浩荡荡地向这边涌来,   他们穿着褴褛的衣服,高举着燃烧的火把,简陋的农具、棍棒,呐喊着,咆哮着,带着毁灭的意志席卷而来,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给彻底淹没。   即便是心里有所准备,然而,直面这股浩荡的洪流,那份扑面而来的沉重压力依然将我想要说出口的话,给压了回去。   胸口一片憋闷,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儿,怕是足有两千多号人吧……整个定北府的黄天道信徒,大概都在这儿了。   而家庙这边,驻守的家丁,可是只有几十号人,便是加上收罗的能够派点力气活的仆役,也不过区区百十来人。   十余比一的比例。   若是仅仅只是暴民也就罢了,可那其中,身着黄衣的那种“力士”,一眼望去,不下百人之多,再加上藏在后面的幕后黑手……   哪怕有着赵全,哪怕只是坚持到天明,也实在有些……   我这边担忧着,暴民们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蔓延过了那片空地,便直往高墙冲来,最前面的几个,甚至还端着几架梯子。   “瞄准黄衣头目和端梯子的,射!”   好在旁边还有赵全,作为久经沙场的老蒋,见我沉默不语,他很自然的接过了指挥之权。   一张张硬弓张开,十几只箭泼水一般地射了出去。   “噗噗……”   一道道鲜血激射而出——那边并没有征战的经验,那些作为主力的黄衣力士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暴露在火光中,而能在台子上射箭的,却都是家中的神箭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绝佳机会。   几名领头的黄衣力士翻到在尘埃之中,数架梯子也翻滚着落了地,甚至还成为了队伍前进的阻碍。   暴民们那股子疯狂的气势顿时为之一窒。   更为致命的打击,则是来自于家庙本身——几个暴民冲到了门口,仗着力气,正打算侧身开始撞门,结果身体刚刚贴到门板上,被那门上的清光所沾染,随后便与之前那几人一般的模样,翻滚在地,头上腾起了一蓬蓬黄色烟气,不住地狂呼惨叫着。   由于涌上来的人数实在太多,后面的人看不见前面的惨状,继续往前涌着,推着最前面的暴民压了过来。   一时间,整个家庙前,昏黄的雾气嗤嗤地不断升腾而起。   趁着场中这个混乱不堪的局面,墙头上的家丁们,继续一箭一箭地狙杀着那些显眼的黄衣力士。   “停!停!”   “后退!后退!”   这个时候,暴民中终于有头目发觉前面不对劲了,一个个大声呼喊着,上前将后面的队伍拦了下来,然后开始收拢人手,让队伍缓缓后退。   几十个呼吸后,门前终于空了出来,只剩下一片死伤枕藉,足足倒下了数十具尸体,受伤者更多——除了被弓箭射杀的,其余都是被人群踩踏而死。   我也松了口气——这么短短的时间内,我的视野中,那层清光便已经被暗淡了几分,很明显,对抗黄天的神力,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并不能无穷无尽。   场中一时间沉默了下来,甚至能够听见火把一声声噼里啪啦的炸响。   死寂的场中,两个还活着的暴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眼神中燃烧的黄色光芒熄灭,面上一片茫然,互相对视几眼,腿脚忽然打起了哆嗦:   “咱……咱们这是在做啥……”   “怎么会……   “不会是……啊!!!”   “噗!”   那话尚未说完,一块巨大的假山石自黑暗中飞了过来,准确地砸在这两个农民的身上,将他们变成了两滩肉泥。   那石头来势未消,继续向前滚着,一直撞到了青石墙壁上,将墙壁撞得抖了两抖,方才停了下来。   “嘶……”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样的力气,这样的攻击……很显然,我这边也并不安全。   幸好这帮暴民为了灭口,提前暴露了。   正打算下去,将指挥权交给赵全——反正我也不懂军事,帮不上什么忙,这边还是交给懂行的来操作,便在此时,几声呼喝之后,只见对面的人群哗啦啦的分了来来,让出了一条甬道。   一个庞大肥硕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自其中走出。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不,是怪物啊。   借着火光,我终于看清了它的全貌——全身上下肿胀得仿佛溺毙后出现巨人观的死尸,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的面孔,但露出的小半边脸在火光下显得苍白而浮肿,嘴唇乌紫。   明明丑陋得让人牙根发酸,可它身上却偏偏穿着一身完全不合身的粉色喜服,但由于身躯实在太大,将这喜服扯破了好几块地方,因而显得破烂不堪,看上去十分滑稽。   一个污人眼球的怪物……   不,等等,喜……喜服,还是粉色的?   灵光猛地一闪,我望着那怪物,下意识地失声惊叫道:“素云?”   怪物抬起了头,看向了我。   这一回,它的脸终于露了出来。   “素云?咯咯咯,不,不对,你说错了,应该是朝霞才对!”   伴随着咯咯的得意笑声,又是一个熟悉的女声响了起来。 第282章 终至   “晴——雅!”   随着那那明亮的火把中,一个窈窕的的身影慢慢显出身形,那个熟悉的姓名,从我的齿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蹦了出来。   “咯咯咯,是我,”此时,一副趾高气扬模样的晴雅仰头看着高墙后面的我,发出一阵快意的娇笑,“想不到吧,李茗你也有今天!”   “哦,对了,这一位朝霞姑娘,当初被你们灭口,落入了冰河之中活活的冻死,多亏黄天仁慈,将她复活,此次可是特意来寻仇的!”   复活后的死尸吗?   我扫了一眼那肿胀得已经根本看不出原本模样的怪物,驳斥道:“晴雅,你——”   只是话一出口,却被晴雅立刻打断了。   “废话少说,这边可是有一个礼物给你们!”   说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见她一挥手,旁边的那个“朝霞”藏在身后的一只胳膊抬了起来。   那浮肿肥腻的手掌中,分明还抓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   “啊——”   那女子还活着,一下子被猛地提到了半空中,顿时疯狂挣扎起来,同时发出了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声,那声音凄惨无比,蕴含着无尽的恐惧和惊慌。   听着很是耳熟。   “真是聒噪!”   伴随着晴雅的低声抱怨,那只胳膊随手一挥,手掌松开。只听噗通一声,女子被摔在了地上。   “救……救命……呜呜……”   女人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正要呜咽着挣扎起身,一只脚提起,然后重重地踩了下去,将她的脑袋压入了泥土之中。   “我说,柳桂凤呐,你这个样子也太难看了,”   沾了泥灰的绣花鞋底在那女子的脸上狠狠碾了两下,然后方才抬起。   晴雅蹲下身子,狠狠拽着女人的头发,将她的脑袋又拎了起来,满是泥灰的脸蛋正对着家庙的方向:“就像你常说的,好歹也是世家女子,不是那些低等的贱民黔首,总要注意点风范的,对不对?”   “这个模样让咱们做下人的看见了,以后哪儿还有威望可言?”   她的声音很大,一直传到了墙后。   “呜呜……”   那可怜女人的嘴巴里塞满了泥土,只能含糊不清地哀嚎着。   那是……我死死地盯着火光之下的那张面孔,不会错,是她!   猛地转头,和赵全对视了一眼——他的视力也足够,此时此刻,已经是面色铁青,须发皆张,目眦欲裂,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一双拳头握得紧紧的,青筋暴出。   墙头上,此时听到那个声音的,也是一片哗然,一众人等,很快便都认出了阵前的那个女子是谁。   “晴雅,你大胆!”   “贱婢!”   “放了主母!”   无数的怒骂声、呵斥声,不绝于耳。   晴雅却充耳不闻,发出了几声不屑的冷笑,将视线又投向了我:“李茗,这份礼物可满意不?”   “不满意也无妨,放心,接下来就轮到你了。”   深深地吸了口气,这个时候,我反倒冷静了下来——如今黄天道占着优势,手中又握着人质,这种怒骂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抬起手,我暗暗冲着赵全打了个手势,他点了点头,转身退了下去。   然后, 我方才又对着晴雅缓缓开口:“晴雅,赵家待你不薄,太太更是一直对你宠爱有加,想来你也只是被妖人附了身,不得已而为之……”   嗯,听着是在以情动人,其实我只是在拖延时间而已。   “待我不薄?宠爱有加?”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晴雅忽的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笑得直弯下了腰,“对你们来说,给顿饭吃,赏张床睡,就是待我不薄了?”   “咯咯咯咯,想当年,我也是这么想的,连身子都给了二爷,尽心尽力地伺候,生怕他热了凉了,这一辈子就巴望着,能给二爷做个妾,甚至哪怕抬不了身份,只要能待在身边,做个丫鬟铺床叠被,过上一辈子,也值了。”   “可结果呢?你一嫁过来,二爷就忙不迭地将我们赶了出去,绿蔷那傻丫头,还想凭着旧情去争一争,才刚一动了点小心思,就被你给毁了,甚至临死之前,还念着你当初假惺惺地给她求情,给她留地。我呸!真当人不知道,那个什么水粉铺子,是你家开的啊!”   这……   骤然听到这个说法,我心中一跳,随即便反应过来,压下了心头的悸动:“你莫要血口喷人,我李茗一向行事磊落。问心无愧,自可对天发誓——”   “嘿嘿,发誓也不必了,您当然不用做恶人,甚至连眼神都不用,自然会有人为您考虑好一切,甚至比你自己想得还要周到,”晴雅嘿嘿冷笑,“教训一个不开眼的奴婢,哪儿需要您二夫人亲自吩咐去办?自会有精明人替您将她踩入泥土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你们这些人,生下来就有无数人捧着,围着你们转,处处为你们着想,生怕你们掉了一根毫毛,我们这些生来就是下人的,命就是贱,什么都得自己去争,去挣。可若是争的太用力了,一个不小心,惹了你们厌烦,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   “我不服,凭什么,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的,下人就一辈子都是下人,你们就那么高高在上的?你看这个女人,平时一副骄傲的模样,对咱们下人说打就打,说骂就骂的,这个时候,不也是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和咱们有什么区别!”   这个,就是所谓的阶级觉醒吗?   这种痛斥入耳,胸口猛地一滞,我差点儿说不出话来,只是心中苦笑——虽然平日里自己常常表露出同情下层的模样,可真的事到临头,却发觉,自己所处的位置,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真正的反派,需要被打倒的对象。   这种角色错乱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事实上,绿蔷那个事情,我虽然可以辩称自己不知情,但还真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家人自作主张捣的鬼——十六叔爷那次出来维护作保,说不好也是演戏的一部分。   然而,这个时候,我却不能输了这口气。   不仅是为了自己,也为了身后赵家的那些家眷们——此时此刻,手下的那些亲兵都在看着呢,而她刚刚的那番话,也确实有着煽动的能力。若是真的接不下来,士气一泄,那就全完了。   “所以,你就为了这个,杀了绿蔷,你的好姐妹?”   心思电转间,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又开了口,声音低沉,但足够清晰,周围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那个蠢女人,竟然偷听了她丈夫商量的消息,还想着过来通风报信,自然留不得!”   很好,人得意的时候,就会话多一些,加上她觉得自己是正义的事情,当然不会否认的。   “所以,为了这个,你也害死了香莲?”我继续问道。   “她为了献媚讨好你,竟然多次过来偷窥我的底细,当然该死!”   “而你为了害死她,竟然在城中散播瘟疫,企图害了整个定北府的百姓,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你也做得出来?这儿可是你的家乡,你的亲眷,你的家人都在这儿!”   我猛然抬高了声音——其实我并不确认这个猜想,不过是诈上一诈,顺便将屎盆子扣在她的头上罢了。   “我……”   然而,她的脸上却显出了一丝挣扎之色。   好机会!   趁着这个时机,我猛地一挥手:“射!”   “崩崩崩!”   周遭早已准备好的十数根箭矢猛然离弦,向着场中靠前站着的晴雅和朝霞攒射而去,   晴雅陡然色变,尖啸一声,身形闪动间,险险地避让了开来,至于朝霞,则是猛地挥舞起一双手臂,拍打遮挡着箭矢。   看着臃肿粗笨,然而它的动作却异常敏捷,几乎拦得水泄不通,那些弓箭终究并非神兵利器,很难穿透它的防御。   “杀!”   便在此时,半空中又是一声怒喝,一道黑影自高墙跃下,向着朝霞直扑而去,一道雪亮的刀光在火光中,映出耀眼的光华。   黑血四溅,断肢飞舞,纵然朝霞已经急速后退,那柄长刀飞舞之间,依旧斩断了它的一只胳膊。   赵全的身体落地,顾不得乘胜追击,一刀斩伤朝霞,将它逼退后,便一把抓住地上的柳氏,身形急往高墙下边退去。   然而,就在这一刻,他却忽然脸色大变,手上一抖,猛地将那具身体往前甩去,同时抡起了长刀。   却已经迟了一步。   “噗!”   一瞬之间,柳氏的身体猛地涨大,然后,外面的那张皮囊被撕裂,一团漆黑的身影自其中窜出,双拳直捣赵全的胸口。   “咔嚓!”   赵全勉力扭动身体,却只能卸掉了一部分的力道,那拳头最终还是实打实地落在了他的胸口,肋骨断裂的清脆声响,连我都听见了。   与此同时,赵全的长刀落下,将那个身影直接削去了半个脑袋。   两败俱伤!   那个黑影噗通一声倒地,再也没有了声息。   而这边。   “蹬蹬蹬……”   赵全猛地退后了几步,一直退到了墙头下,以长刀驻地,方才勉强维持住了身形,没有跌倒,一口鲜血却是忍不住自口中狂喷了出来。   “真是废物,差点白费了本座一番谋划。”阴恻恻的雌雄莫辨的声音,再度从退到人群中的晴雅嘴中发了出来,那张俏丽的脸蛋猛地抬起,看向赵全。   “嘿嘿嘿,不亏是当年的‘暴虎’,哪怕年纪大了,架子却还没散。竟然能一连重伤本座的两具尸傀,”“只是,任云这复仇的一击,滋味不好受吧?”   “可真不枉本座将他的尸身,从恶犬的口中拣出来,又一块块地缝补好。”   赵全闭口不答,勉力控制着呼吸,一只手抬起,将自己的肋骨复位,面上一片冷峻。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在搞鬼?”   兔起鹘落的几下,让人目不暇接,当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自己这边的最高战力,唯一的依靠,却已经被废了大半。   手足冰凉冰凉,手掌死死地捏着扶手,我看着对面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纯粹靠着一口气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不过是小小的谋划罢了,夫人用捣鬼来形容,实在太不雅了。”   很显然,设局成功,让这个寄宿在晴雅身上的恶鬼十分得意,“在下朝真子,黄天道主持定北一方事宜大法师,见过夫人。”   一边说着 ,一边还远远的朝这边行了个道揖。   “你就是那个斩了自己头颅的大法师?”   随着他提起自己的名号,我忽的想起了那个曾让自己怀疑了一阵的那个人物。   “公子献头,不过是雕虫小技,让夫人见笑了。”   “所以,彩云姑娘,还有当初那面镜子,也是你——”我咬着牙,死死的盯着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那倒不是,贫道也只是捡了朝霞姑娘的尸体,从她身上得知内情后顺手而为。”大约是觉得自己胜券在握,朝真子回答得很是坦然,“只是没想到夫人竟然有着龙蛇之气护身,倒是让贫道白白折损了一只邪胎鬼母。”   龙蛇之气四个字,他说得很是含糊,一带而过,根本听不清楚,然而,我却听明白了——难怪他会选择赵家作为攻击对象,甚至不惜动用了定北府的大半力量。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攻击世家,犯上作乱,你们黄天道真的要成为天下公敌吗?”   “呵呵,天下公敌?”名为朝真子的大法师不屑地一哂。   “黄天在是,这又算得了什么?这陈腐朽烂的天,早就该去死了!”   说到此处,他猛地举起右手,高高指着烟雾笼罩的天空,大声喝道:“苍天该死!”   “黄!天!当!立!”   他的身边,无数的声音齐声应和着,那声音震耳欲聋,直冲云霄,连天上的雾气,都开始沸腾,不断地试图往家庙这边压来。   “上!灭了赵家!”   那张俏丽的脸蛋上露出狰狞之色,纤细的手掌抬起,随即便往下一挥,发出了号令。   “杀啊!!”   忍耐了许久的暴民们嚎叫着,脸上满是疯狂之色,一个个举起手中的各式武器,眼见着就要冲上来。   “准备!”   此情此景,已是无法再拖延下去,同样的,我也对着那些亲兵们喊道,准备仗着家庙的神力。进行最后的殊死一搏。   弓弦拉满,长刀握紧。   我手心中满是汗水,摩挲着一把小小的匕首。   “尔敢!”   便在此刻,一声响彻天际的暴烈喝声传了过来,充满了暴戾的情绪,硬生生地将这些暴民的声音给压下。   与声音同步的,一只长箭如同天外流星般落下,噗的一声,沿着正准备冲锋的朝霞的左眼插入,然后,深深没入了颅骨之中。   那具臃肿的怪物身体摇晃了两下,竟然就这么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如此轻而易举的……   在一片惊愕、呆滞的目光中,无数的火把在庄外忽然亮起,闷雷一般的密集马蹄声震动了大地。   “杀啊……” 第283章 结束与新生   然而,局势已经不容“她”继续惊愕下去。   数支连珠箭急速射来,那破开空气的呼啸之声,显然是由数百石的强弓而发,远非家丁手中的弓箭所能比拟。   “她”的脚下变幻,急速挪动着,显然出了全力,却还是被最后一支擦到了胳膊,被削掉了一大块皮肉。   原本由于兴奋,而艳若桃花的脸上,顿时变得煞白。   惨呼一声,她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一个缩身,退入到了人群中,消失不见。   我这才扭头,看向弓箭射来的方向。   远远的,半里开外的府院外墙墙头之上,正立着一个顶盔贯甲的青年,他满面怒容,双眼之中,火光闪烁,手中执着一柄长弓。   见得朝真子混入了那些暴民中,消失不见,赵峰扫视了一眼全场,冷哼一声,抛下长弓,抬脚猛地一跺。   那堵墙头哗啦啦地倒下,烟尘四溅中,无数的火把涌了进来。   别府里面院子繁多,多有假山池塘,并不适合骏马奔驰,火光之中,那些身披赤色战袍的士兵一个个翻身下马,手执明晃晃的马刀和护身小盾,就这么冲了进来。   喊杀之声,震动了方圆数里。   “给我上!”   “给我顶住!顶住!”   “他们不过是疲兵而已,不用怕!”   暴民的队伍中,不断有人大声呼喝着,试图让他们整队,反身过来,对那些冲进来的厢军进行反冲锋,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可惜这些暴民虽然被黄天蛊惑了心神,悍不畏死,但终究没有受过正规的训练,一片乱哄哄的,一番变阵下来,不但没有调整好队列,反而搞得队伍乱糟糟的。   更加倒霉的是,就在这时,赵峰的军队恰好冲了进来。   “随我杀!”   “立功的机会到了!”   几个领头的队率都是见惯了战场的老兵了,见得此番场景,顿时大喜,一声招呼后,仗着艺高人胆大,不等后续跟上,盾牌一举,直接便带头撞进了人堆之中左劈右砍,很快便掀起了好一番腥风血雨。   直到那批原本准备拿来冲击家庙的黄衣力士挤上来,方才勉强将这些士兵的冲锋顶住。   只是这时,那些后续部队,也已经跟上来了。   沿着前锋撕开的口子杀入,这些披着赤色衣甲,手持长枪刀盾的士兵,立刻带来了更大规模的杀戮。   凭心而言,论起武艺的精熟,这些士兵的平均水平,远远不及赵全手下的家丁,然而,他们明确的分工,默契的配合,以及森严的号令,却完全弥补了这一点,更重要的是——他们人数够多,而且配备了足够的甲胄,还有弓箭手。   刀盾兵冲锋的当口,身后涌来的弓箭手已经朝着两翼散开,列好队形,借着火光,开始了几轮吊射,打击的重点是那些黄衣力士——要知道,这可是在夜间,还能玩出这样的花活来,这股子厢军的精锐程度,俨然已经超过了十六叔爷手下的所谓“正兵”。   失去了先机,又遭受了轮番的打击,随着那些勇猛的黄衣力士一个个倒地,暴民的阵型已经彻底崩乱。   这场遭遇战的结果,是显而易见了。   哪怕他们依旧不顾生死,试图缠住那些士兵,然而终究是农民出身的他们,面对着这些训练有素,装备齐全的杀戮机器,并没有丝毫还手余地。   我的视野之中,那原本笼罩在赵家上空的昏黄雾气,此时已被一片直冲天际的红黑色军煞血气所冲开,并且还在不断地消退之中。   大局已定!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视线在一片混乱的战场上扫过——忽的一愣,对了,赵峰呢?   刚刚他还射杀了朝霞,重伤了晴雅,怎么如今就消失不见……   “哪里走!”   便在此时,我听到了角落处,一声霹雳般的喝声响起。   一杆长枪自黑暗中忽的飞出,恍如闪电一般划过战场,刺向了暴民队伍边缘,一个正要脱离队伍的不起眼身影。   那枪是如此之快,当我反应过来时,枪头已经自那身影的前胸扎入,穿透了后背,甚至直没入了土中,将她牢牢地钉死在了地上。   “噗!”   一口鲜血吐出,熊熊燃烧的火光中,晴雅那张雪白的俏脸上,满是绝望与惊愕。   “二,二爷,你……你……”   她勉强扭转脑袋,抬起手,指向了那处黑暗,口中喃喃了几句,却没有等来任何回应。   最终,重重地落了下去。   那个魁梧的青年身影,这才缓缓走了出来,叹了一口气,一双虎目没有看晴雅,而是盯着那具尸体的上方。   在那里,一团黑黄雾气正在盘旋着自晴雅的尸身中脱出,发出某种尖啸,试图往头顶上方正在消散的雾气深处投去。   “只是,如此而已?这傻丫头,死得真冤,”   他摇了摇头,“罢了,既然这样,那就,去死吧!”   手指轻弹,那支扎透了晴雅身体的长枪中,猛然泛起一道赤红厉芒。   这是……   我一愣神之中,这道赤红厉芒已经照在了那团黑黄雾气之上。   “啊——”   惨嚎声勾动了灵机,响彻了整片战场。   在这凄惨的嚎叫声中,雾气如同投入炭炉的雪花,瞬间消散一空,于世界之中,再也没有一丝痕迹。   那位能够夺舍附身,给赵家造成偌大损失,甚至差点儿杀了我的黄天道大法师,就,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如此的轻松,甚至比他干掉当初那只熊怪还要轻松许多。   我一时间,恍然有种不真实感——那道血色厉芒……明明这货是被黄天重创来着,可他如今的力量,看着好像又有所精进了。   大约是发现了我的目光,赵峰抬起头,和我对视了一眼。目光温润如水,满是关切,丝毫没有刚刚的杀意。   我脸上不由自主地一红,低下头去。   直到这个时候,我方才感觉到,肚子那一阵阵的抽痛,就在我抬手压在肚子上试图再行安抚的时候,仿佛里面被撞了一下,两腿之间,一股暖流直泻而下。   不会吧……真是这个时候? 第284章 余波(上)   定北府城,天朗气清,并无一丝雾霾笼罩。   城中一处略显简陋的院子,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中年道人,正一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扶着院中那颗早已枯死的槐树,仰头凝视着天空。   帘幕一般的漆黑夜空中,一道银河横贯天空,无数的璀璨星辰在其中闪烁着光芒。   这便是哪怕是在道庭诸位天师的眼中,依旧神秘莫测的星图。   传闻若能有道人能够堪破其中一丝奥秘,便可查生死、断祸福,通晓古往今来秘密,查探未来大势。无论天下兴亡,还是个人祸福,尽在掌握。   “是时候了!”   道人忽的开了口。   便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夜空中,原本一处漆黑无光的角落中,忽然有一颗星辰骤然亮起,赤红色的光华灼灼,直入中天,便是作为中天之枢纽的紫薇,都被它遮住了光彩。   片刻后,仿佛是被这颗突如其来的星辰所激发,夜空中,无数原本或昏黯或明亮的星辰亦是紧随其后,不甘示弱般的纷纷大放光彩,一时间,整片天空亮如白昼,连那弯明月的皎洁之光,都被压了下去。   “妙!妙!妙!”   道人见得此等异景,非但没有一丝惊色,反倒抚掌大笑,连道三个“妙”字。   “天地人三劫已过,功德圆满,妖星降世,直冲紫薇中宫之局已然势不可挡。原本的紫薇动荡昏暗,天下星辰起势的势头,被足足提早了数年之久。一步错,步步错,这棋局,算是给彻底毁了!”   “师伯,师侄说得可对?”   一边说着,他将视线瞟向了屋子的一处角落。   “一段时日不见,伯风你的星象法竟然已经精深到了这般地步,不愧是灵宝嫡传,这截取天机,扭转乾坤之法,委实让人惊叹。”   黑暗的角落中,一个衣着朴素的老道缓步踏了出来,他的面容清癯,面色冷峻,口中说着赞许的话,脸上却毫无丝毫道贺之意,眉眼之间,甚至溢出了丝丝缕缕掩饰不住的杀气。   李伯风抬手,轻轻抚摸着那株早已枯死的槐树,对于老道士的杀意似乎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师侄惭愧,本门的道行还未能到达如此精微奥妙之处,以至于遭了算计,落入棋盘之中也毫无所觉。若非有着高人相助,师侄怕是已经陷入死局而不可知,说不得,甚至还要连累师门,以及冥土中的祖师。”   “哼!”   老道士鼻子中冷哼一声,“不知是哪位高人,竟然会与我等开得这般的玩笑?”   李伯风忽的一笑,却没有立刻回答老道士的话,反而问道:“不知师伯此番,是怎么想到来寻伯风的?师侄自问,在定北府中一贯低调行事,深居简出,出了将军府,应该并无几人认得才是。”   “清虚师侄做得那般大的动静,甚至连天尊留下的虚影都被请动,贫道自然要来探访询问一二。”   老道士冷冷地说道。   “莫师姐……这可不够,”李伯风听得这个借口,沉默了片刻,摇头道,“师伯又来欺瞒师侄了。以师侄之见,怕是师伯亲身看了赵将军的气数,发觉有异,故而才来寻师侄来问个究竟的吧?只是偏巧就遇上了这等异象。”   老道士被李伯风揭了底,也不着恼,反而以一种奇异的神色看李伯风好一会儿,方才慢吞吞地开了口:“也是,既然你已经自知入了棋局,甚至还出手毁了棋盘,自然应该知道原委才是。倒是贫道枉做小人了。”   “没错,贫道当日亲自点了赵家二郎的龙气,故而能够观睹他的气运。依照命数运转,赵家所积攒的那点气象,应该只合成就一条霍乱天下的凶戾毒蛟才对,而然此回贫道以天眼观之,却只见那蛟龙已经洗蜕妖气,压住了天生煞气,只待完一场劫数,便可爪生五趾,成就真龙气象,自此龙归大海,无人可制。”   “倘若那般,道庭十数代以来的筹谋,数代天师的隐忍牺牲,都要付诸东流,贫道也要成为道庭千古罪人!”   “所以,师伯才来寻贫道,来刨根究底?”李伯风哈哈一笑,“只是没想到,却是迟了一步。”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老道士踏前一步,须发无风自动,“妖星刚刚降世,并未圆满,待贫道将你擒下,自可细细问出究竟,加以灭杀!”   “以天师之位格,不惜以堕入幽冥鬼狱为代价,对抗天命?”   听得老道士的话语,李伯风却仿佛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嗤笑一声:“师伯可知,那位指点师侄的高人是哪位?”   “哦?还真有这么一位高人?”   老道士面容微动,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   “宋志秉,这个名字,师伯应该听过才对!”   “宋志秉?”   听得这个名字,老道士一直未有终于有所变色,显然,这个名字触动了他的一番心事。   李伯风侧头,望着老道士,嘴角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道庭当日舍不得那尊宝物,让这位不世出的天师种子自此断了道途,今日却终遭了报应,所谓一饮一啄,自有天定,真乃是天理。”   “……此乃是为了我道庭十数代筹谋,我等问心无愧!”   老道士脸色数变,喃喃说了一句,最终变得一片漠然,猛地踏前一步,厉喝一声:“叱!”   与此同时,李伯风却是脚下一跺。   庭院中的空气立刻变得沉凝,老道士手中所掐的道诀立时停滞,所引动的灵机也瞬间平息下来——不,确切地说,应该是消散一空才对。   “绝灵之阵?你竟敢动用这种禁忌法门?”   老道士死死盯着一丈之外,面色陡然变得苍白无比,甚至连站立都有些困难的李伯风,语气森然。   “嘿嘿,这也是宋道友留下的,专门为师伯您准备的,”李伯风嘿嘿笑着,“师侄也是拼了十年的道行,方才成功引动。”   “你们,早就算到了?”老道士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因为法诀反噬所带来的损伤。   “这是当然!天尊符诏引动,道庭自然会遣人前来探查,”李伯风微微点头,却并没有什么动作,而是盘腿坐下,运气调息,修复伤势,“接下来,就交给两位将军了!”   “道长放心就是!”   朗声长笑中,两名身穿皮甲,手持兵刃的武将,自房内踏步而出。 第285章 尾声(下)   赵德和赵忠,一人手持双锏,一人手握长刀,一左一右逼向了老道。   “一个武道高手,一位兵家传人!好!好!”   老道士目光扫过场中两位武将,最后却将视线落在了李伯风身上,“你以为,就凭这两个连宗师都未成就的毛娃娃,就能留住贫道?”   “若是将军在此坐镇,又或者调集大军围困,以师伯你的灵觉,又怎么可能会亲身来此?唯有两位将军这般的人物,才能引得师伯现身,”李伯风淡淡地说道,“但有绝灵法阵辅助,凭着赵忠、赵德两位将军的本事,想来应有五成把握才是。”   “嘿嘿,五成把握?”老道士冷笑一声,“胆敢袭击贫道,你就不怕道庭追究?”   “知晓此事者,唯有寥寥数人而已,更何况,今日妖星现世,天机混乱之下,便是道庭天师齐聚,又能算得出什么?”   李伯风抬手,作出一个“请”的手势,“还请师伯安心上路!”   “杀!”   李伯风话音落下,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赵德赵忠二人,身形陡然加速,乌黯的锏影、雪亮的刀光,一左一右,分别向着老道士的脑袋、腰胯席卷而来。   面对着两名武道高手的袭杀,一身惊天动地的道法尽数无法动用,然而老道面上却未见一丝惊慌之色。   嘴角露出一丝哂笑,抬脚往地面一跺,吐气开声:“开!”   执拿在手中的拂尘挥击而出,伴随而来的,是他原本瘦削的身形猛然暴涨!   “当!”   那根拂尘,竟然是精铁所制!   在老道士的挥击之下,在这一刻,仿佛一同一杆铁鞭,被一个力大无穷之人挥击而出,先后与长刀、铁锏相撞。   “叮当!”   火星四溅。   蹬蹬蹬!   赵德、赵忠二人一连后退数步,赵忠手中那柄精铁所制的刀刃,竟然显出了一道细小的豁口!   “好力气!”赵忠扭了扭手腕,怪叫了一声,然后和一直沉默着的赵德对视一眼,扭身又扑了上去。   三人在场中战作了一团。   “道庭的力士护法之术,没想到师伯也兼修了,还修到了这般精深的地步!”见得此景,盘腿坐着的李伯风也是一脸的惊叹。   老道士沉默着,面对着赵家两大高手,一杆铁拂尘左遮右挡,舞得水泼不进。   李伯风神色凝重地看了一会儿,忽的放松下来,摇了摇头:“可惜师伯虽然根基牢固,但终究只是练的把式,加上地位尊贵,并无多少搏杀经验,如此这般,也守不了多久。”   果然,几个回合下来,随着赵忠和赵德把握到了老道士的脉络,铁锏和长刀走势一变,愈发地诡异刁钻起来,每一击都恰好掐住了老道的空门。   一时间,原本信心满满的老道变得有些手忙脚乱,险象环生。   眼见地形势渐渐不利,老道士心中萌生了一丝退意。   “贫道若是想退,又有哪个能够拦我?”   一声厉啸发出,他手中的铁拂尘猛地连挥几记,将赵德赵忠二人逼退,脚下一点,正要抽身离开。   “就是此刻!”   便在此时,盘腿坐着的李伯风暴喝一声,一把抄起腿边草丛中的一物,往赵德手中一扔,与此同时,赵忠抽身后退,丢掉手中的长刀,一记掌刀劈在那棵枯死的槐树上,将之斩断。   随着一点黄色晶莹碎片迸裂,一柄隐藏在树干中的血色长枪赫然显了出来!   老道士瞳孔骤缩,看向那柄长枪,后退的身形猛地一滞。   赵德牢牢地抓住了这次机会,接过李伯风送来之物,拉弦上箭一气呵成,抬手,连瞄准都未做,便对准数丈外的老道士扣下扳机。   这是——神机弩!   死亡的危险当面,老道士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手中拂尘急速挥出!   “当!”   尖啸着的弩矢与铁丝相撞,稍稍偏转了方向,但依旧在老道士的肋下擦出一道血痕。   老道一声痛呼,但借此之力,一个纵跃,已是退到了墙根之下,接下来,只要轻轻一跃,便可退出这片人为制造出的绝灵之地,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然而,他却不得不停了下来,目光死死地盯着园中某处。   那厢里,赵忠已是手握长枪,弯腰弓背,枪尖直指老道士的方向,摆出了一个相当奇特的姿势。   “死!”   下一瞬,只见赵忠暴喝一声,猛地踏前一步,长枪送出——更加确切地说,应该是这柄长枪汲取着他的气血,裹挟着他,以一种神挡杀神、魔挡杀魔的决绝气势,往老道士的胸口直飞而去。   枪尖之上,一点赤红的厉芒闪烁着。   在这一刻,长枪似乎已经突破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注定了某种结局,而老道士,虽然摆出了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却只能僵硬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长枪接近,然后穿透了胸口,将他牢牢钉在了墙上。   “噗!”   老道一口鲜血喷出,双目圆睁,目光之中犹有难以置信之色,低下头,看着刺穿了自己胸口,直没入柄的长枪,   “真是,好枪!”   他低语一句,还想再说些什么,便见枪上赤芒大盛,他张了张口,脑袋一歪,就此气绝。   甚至连神魂都没有逃出!   “真是,好枪!”   李伯风发出了同样的一句感叹,侧头看向血气空虚,不得不扶着墙壁,方才能站立的赵忠,“此枪可有名字?”   “少爷叫它‘屠神’。”   喘息了片刻,赵忠缓过气来,答道。   “不愧是将军,够简单、直白!”李伯风闻言愕然,随后失笑。   赵忠嘿嘿笑了起来:“自是比不得夫人有文采。”   两人对视一眼,又是一阵心照不宣的笑声,旁边的赵德摇摇头,却也没有说什么。   笑了一会儿,李伯风收了声,望着将那老道钉在墙上的长枪,沉默了片刻,幽幽地说道:“将军真是天纵奇才。这股意志,虽然只是雏形,但便是天尊净化后的黄天神力,也难以封存太久,此番现世,更是以一位天师为祭,真不知加以完善,大成之后,会是怎番模样。”   “说不得杀个什么神仙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赵忠抬手,又摸了摸枪杆,砸吧了一下嘴巴,似乎在回味刚刚那一枪。   “或许吧。”李伯风摇摇头,“不过,今晚将军大概心思不会放在这上面了。”   他抬起头,天空中,那颗突然出现的妖异星辰,正在大放光华。 第286章 新生   痛,一阵阵的酸痛从腰腹间传来。   一直知道女性生娃很痛,然而真的轮到自己品尝这种滋味……   嗯,其实还是能够忍受的——前提是,自己能够作弊。   紧紧抿着嘴唇,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叫喊出声,免得太过失态。   努力地调整着呼吸,按照特定的法门吸气、呼气,终于,灵魂仿佛有一半挣脱了躯壳,虽然依旧能够感受到那种难耐的酸痛感,但隔了一层,终究要好上一些——幸好宋老道已经火化了,不然倘若他知道我将道家吐纳法门用在这上面,他怕不是要从棺材里跳出来。   屋子外面一阵阵脚步声在不断地往来,不住地有人在和赵峰汇报着什么。   他应该是在指挥手下收拾残局。   除了他以外,剩下两个有着名分主持大局的,一个惊魂未定,一个失魂落魄,看模样都不像是能干这个活的。   羊水破了后,我就知道不好,来不及和及时驰援的赵峰打招呼,连忙下了梯台,唤来了紫菱和碧荷,将我扶着,先躺在了院中的椅子歇着。   然后便着人去寻稳婆了。   宫缩一阵接着一阵,赵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我那副略有些狼狈的模样。   闻得我将要生产,这货一时间也是有些慌了手脚,还是等我缓过劲来,和他说了几句,方才好了些。   说实话,我也挺佩服自己的,都这个时候了,还能这么镇定自若,甚至还能和那货讲了一些后续要注意的事情。   总而言之,平定了暴乱后,仿佛坏运气全部跟着走了,之后一切的发展都相当顺利。这场混乱中,那个我培训了一段时日的稳婆侥幸逃过了一劫,加上自己住的那边还算僻静,并未被战火波及,我便让人抬着,回到了自家的住的院子。   那里有一间屋子,我早已打扫收拾好,精心布置了一番,甚至还用石灰消过毒,好作为产房使用。   这一回,终于到了开张的时候。   “夫人,如果实在痛得厉害,就别忍了,叫一叫没事的,只要别太大声,走了气力就好。”   说话的是那个稳婆,一直帮着世家接生小孩,程芳就是她帮忙接生的,经验算是很丰富了,为了安全起见,我提早了些时日将她请了过来,还对她做了一些关于消毒方面的培训——当然,我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或者只是当做某些世家贵妇的怪脾气也说不定。   不过无所谓,照着做就行。   我点点头,但是依旧抿着嘴,手指紧紧地攥着床栏。   稳婆见我固执,只是在一旁守着,时不时地说些安慰的话,或者用汗巾帮我擦擦头上的汗水,同时见缝插针地给我弄点红糖水补充能量。   等待的时间相当漫长。   按照此世的说法,生孩子之时,乃是有血光之灾,秽气横生,鬼神都无法近身,男子也要退避,只能在屋外守着,断没有在产房内陪着的道理。   加上老太太和一众女眷受惊过度,屋里便只剩下了我和稳婆两个。   一阵一阵的宫缩,非常规律,如同海浪一般一波接着一波,从腰腹一直往下。肚皮像是拧紧了的发条,又像是被碾子碾着,拧着,缩着,抽着发出阵阵的剧痛。后面的骨头,则是传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胀疼痛。   到了最后,哪怕用了作弊的法门,我也有些实在忍不住,嘴巴里发出了嘶嘶的吸气声。   虽然对自己有信心,然后就这样光着下半身狼狈地躺在床上,身边只有一个陌生人陪着,独自承受着难以忍受的痛楚,依旧实再有些孤独。   疼痛稍缓的时候,各种的念头不断地脑袋里面翻滚着,自己这一次,会不会难产?会不会大出血?乃至于最凶险的羊水栓塞?若是生了个女孩子,赵峰会如何对我?   疼痛让我收摄心神的企图彻底破了产,脑海中不断地浮想联翩——我只觉得,这个时候,怕是自己这一辈子,最为脆弱的时候了。   “夫人,这样……对,对!就这个样子!”   就这么好一阵,坏一阵,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按照稳婆的指点,摆好了姿势,大腿被打开到最大的地步,几乎已经僵硬了。   我能感觉到,那小东西已经到了门口,然而那种滋味,实在有些酸爽——大约就是十倍分量的便秘,如今想要拉出来的感觉。   实在是太过丢脸。   “看到头顶了,夫人,快了,快了!”   耳边传来了稳婆的叫声,我牙齿咬着嘴唇,强行忍着那份撕裂的疼痛,按照她的指点,深呼气,用力,吸气,攒劲,深呼气,用力。   一次又一次,刚开始的时候还不熟练,渐渐的,终于把握到了诀窍。   “对,对!就这样!头快出来了!使劲!使劲!”   稳婆的声音愈发的振奋人心。   深吸口气,我又攒了一把劲,用力!   下一刻,只听哗啦一声,伴随着一股热流,我只觉得一阵轻松。   这个小东西终于出来了!终于解脱了!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直到这时,我才感觉到,全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头发湿漉漉地耷拉在耳边,十分难受,然而我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哇哇!”   耳边传来一阵相当洪亮的啼哭声。   努力支撑起身体,我看见了一团白乎乎的肉粉色,满身的胎脂,其他的根本看不清楚。   稳婆将剪刀过了火,剪断了脐带,检查一下小东西的身体,一边给他擦着身体,裹好襁褓,一边满脸堆笑,向我道喜:“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是个男娃!”   男娃吗……   一时间,我也说不出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抱给我看看!”停顿了片刻,我吩咐道。   然后,我就看见了一张红通通皱巴巴的小脸,正被包裹在襁褓中,大声啼哭着,努力地呼吸着这个世界的空气。   “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   看着这个和自己相伴了十个月的小东西,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油然而生,我忽然有了种满足感,仿佛自己在这个世界,终于有了自己的寄托,自己的延续。   和他还皱着的小脸贴了贴,感受了好一会儿那份温暖,我才有些疲倦地合上眼,依依不舍地说道:“抱出去给相公看看吧。”   “好嘞!”   稳婆带着宝宝出去了,   门嘎吱响了一下,又合上。屋中只剩下我一个人静静地躺着,等着娩出胎盘,排出恶露。   片刻后,屋外传来了赵峰开朗的大笑:“哈哈,我赵峰有后了!哈哈哈哈!”   那笑声持续了片刻,忽然收敛了下来,似乎有些着急地问道:“对了,茗儿呢?茗儿怎么样了,她没事儿吧?”   我在房内听着,嘴角微微勾起了一点儿弧度。 第287章 转变   生产不过是个开始而已。   伴随着外面的喧哗声渐渐低了下去,稳婆抱着宝宝进来,让他贴着我,顺带着帮我娩出胎盘和恶露。   然后,就开始了第一次喂奶。   这是我的要求,毕竟,初乳对于增强宝宝的免疫有好处,同时也是因为据说遭了暴民,家里原本养着的两个奶妈一时间寻不到踪迹,也不知道是遭了不幸,还是其他什么。   这个小东西砸吧着嘴巴,吸得很是强劲,说实话,确实有些疼——或许,所谓的吃奶的劲儿,就是从这个来的?   哪怕经历过生产的疼痛,我依旧有些难忍。   不过当我低下头,看见他那个胎毛还有些湿漉漉的,比我的胸口小上一号的小小脑袋,紧紧贴在身边,努力地做着吸吮动作,一切的疼痛和付出仿佛又都感觉值得了。   或许,这就是母性?   洞房花烛夜,自己完成了从少女到女人的角色蜕变,而如今,自己又完成了从一名妻子到一名母亲的角色转变。   这种感觉,真的很是奇妙——虽然十个月下来,和他朝夕相处,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然而当真正的面对这这个小不点的时候,还是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手臂稍稍挪了挪,感受着这个小小的身体,将他护得更牢固一些。   此时此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和之前的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除了稳婆和两个丫鬟在轻手轻脚地收拾之外,就只剩下了我们两个。   就这样子,安静了好一阵子,等到一切收拾停当,臭小子也吃饱喝足,心满意足地睡着了,赵峰终于走了进来。   “茗儿,真是辛苦你了。为夫……”   他坐在床边,抬手帮着我理了理发丝,低头看着我,话虽不多,甚至说到一半就没有说下去,但那透出来的心疼和愧疚的味道,听着让人心里升起阵阵暖意。   “妾身的本分,又有什么辛苦的?”我朝他笑笑,不过那种虚弱和疲倦,怎么也掩饰不了,   “看你这幅样子,还嘴犟!而且,这一次家里没事,也都是靠着你。”他看着我,眼中满是感激和后怕,“算起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吧?”   三次?鬼潮,哦,还有豹子那一次也是。我稍稍回忆了一下,终于想了起来,   不过只要他记在心里,作为人情存着就好,我并不打算多提这方面的事情——提多了反而有邀功的嫌疑,于是干脆岔开了:“妾身也是赵家人,相公说这个做什么?倒是宝宝的名字,相公可有想法了?或者,去信问一问公公?”   “不用问了,茗儿上次说的那个就很不错,就叫政吧,”赵峰低下头,用手指轻轻戳了戳那个小人儿皱巴巴的脸蛋,“就叫赵政好了,李道长算过了,说这个名字很好。”   “轻一点!”   我用了点力气,瞪了他一眼,见他讪讪地收回了手,方才念叨着:“赵政?”   这个名字……有些大啊。   尤其是联想到前世……当初自己不过说着玩的。   “怎么,有问题?”赵峰有些好奇。   “不,没有,只是觉得有些大,”我摇了摇头,有些随意地说道,“民间不是说起个贱一点的好养活吗?”   “嗨,咱们这样的,要什么贱名?平白惹人笑话。”赵峰拿着手指敲了敲我的头。   “好吧,说得也是。”想了想在,周围的世家子弟,除了几个天生体质实在太弱的,确实很少有这样的例子,我也就不再提这茬。   和他又聊了几句后,我也实在太过疲累,便沉沉地睡了过去,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老太太终于缓过神来,恢复了几分精力,过来了一趟,看了看自家的孙子,还抱了好一会儿,小东西睡得很熟,抱起来的时候只是砸吧了两下嘴巴,倒也没有哭闹。   老太太的心情看上去好了不少。放下宝宝后,和我聊了几句,大多说得都是些夸赞的话。还有便是问了我一番奶水的情况。   老太太告诉我,家里原本的那两个奶妈已经确定,死在了昨晚的混乱中,而新的奶妈才刚开始挑选,只是因为此时家中一片纷乱,事情很多,加上还要防止有奸人潜入,需得好好检查一番,故而还需要一些时日。   正好我也打算自己喂养,倒也没急着这茬——大户人家主母找奶妈,更多的是为了尽快能够继续生育,我可没有这个想法,多和小东西培养培养感情也是好的。   闲聊了一番,我并没有去问府中如今的状况,还有赵大那一家的事儿,老太太也没有提,但从她的面色和不经意透露出来的一些信息来看,并不是很好。   最后她又逗弄了一会儿宝宝,嘱咐了几句,让我好好休息,不用太过操心,方才离开。   看看她一夜之间变得老态龙钟的背影,我摇摇头,没有说什么,也没去过多打听。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我开始了极其无聊的坐月子的生活。   这个年代医疗条件不够,产妇抵抗力差,为了保护产妇,“坐月子”便成了一个非常顽固的习俗,关在房间里面,不能洗澡,不能见风,不能下床,只能整理日躺着,或者坐着。每日里就是吃,睡,还有喂那个小东西,恢复精力。简直是过着猪一样的生活。   前面两天还好,还没有缓过劲来,恶露也没有排干净,身体很是虚弱,一直出着虚汗,躺着多睡睡也没什么关系。   可是过了最前面的几天,等我渐渐恢复过来后,那就有点儿难熬了。   毕竟,这个小东西还是很好带的,也不怎么哭闹,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除了大小便时候会哭上几声,让人给他换尿布,以及吃得很是凶猛,让我每天夜里都得起来两三趟外,基本不用操心。   好在那边一碗一碗的荤汤送过来,倒也不用担心他吃的不够。   吃得好,睡得好,这小兔崽子长得自然也挺快,没几天,原本那个皱巴巴红的小丑东西,已经吹气一般长大了一圈,皮肤粉嫩粉嫩的,简直能掐出水来,看着很是可爱。   只是,每天干瞅着他也不是个事儿,加上一直捂在房里,身上又一身一身的出汗,感觉人都馊了。   好不容易坚持着让两个丫头在中午的时候开窗透透风,并且拿了几本书来,可以读着打发时间。   加上赵峰每天都会来坐上一坐,和我说说话,看看宝宝,日子总算还能捱过去。 第288章 灯下夜语   “小家伙长得像你。”   夜晚,略有些昏暗的灯光下,赵峰低头看着睡得正香的宝宝。   今天大概有事,他直到晚上才过来看宝宝,此时正有一发没一发地用指头轻轻戳着宝宝那粉嘟嘟的脸蛋,仿佛在玩着什么好玩的玩具。   我已经没力气说他了——对这种钢铁直男来说,他似乎只懂得这么一种逗儿子的方式。   幸好他还懂得收力,小家伙吧嗒了一下嘴巴,继续睡了下去。   “可是妾身觉得这眉眼,这鼻子,还有这额头,更像相公一些。”   我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大概是男孩的缘故,我还是觉得他老爹的基因更加强势。   “为夫小时候可没有这么白的皮肤,娘都说,是不是生为夫前大酱吃多了,为啥大哥那么白,生到为夫就是这么黑了。”   他的皮肤……其实还好,古铜色,很健康的肤色——或者说,这货目前也就懂得从这方面来区分长相了?   我看了看他,笑了起来:“所以相公天生就适合练武来着。”   “谁说黑皮就适合练武的?”   赵峰扁了扁嘴,抬起手指,又按了一下宝宝的身上,“为夫觉得,政儿的根骨也很是不错,精元充沛,甚至比为夫当年还好,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那相公可要好好培养才是……”想起他吃奶时候的模样,也确实挺有力气的。我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为夫一定严格……”   我的话还没说完,摇篮里面的小东西张了张小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赵峰顿时慌了手脚,笨手笨脚地要抱起来,结果小东西扭动了一下身子,大约觉得不太舒服,哭得更凶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尽数抹在了赵峰的身上。   这货向我投来了求助的视线。   我抿着嘴,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这是饿了,想吃奶了!”   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将他抱了起来,正要拉开衣襟,忽然想起来什么,抬头老实不客气的对赵峰命令:“相公请自便吧!”   赵峰嘴里嘟囔着:“都老夫老妻了,还怕什么……”直到我又瞪了他一眼,方才有些恋恋不舍地转过头去。   小家伙吃到了食物,用力**着,渐渐安静了下来。   赵峰远远地背对着坐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不过一杯一杯地喝着茶,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按捺某些东西。   过了好一会儿,小东西吃饱喝足,又沉沉地睡了去,我将他放了下来,系好衣服。   见他还正襟危坐,背对我的模样,笑道:“相公,好了。”   “哦……”   赵峰转过身,看着我的样子,有些阴阳怪气的:“夫人这是有了儿子,相公就要远远地赶开了啊……”   这货,还和儿子吃上醋来了!   我看着他那副装出来的生气模样,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这不也是你的骨肉嘛,刚生下来那会儿,不知道有多开心呢,妾身在里面都听到了!”   “可是,和这臭小子相比,为夫还是觉得茗儿更可爱些!”   赵峰被噎了一下,那副惫懒无赖的模样又回来了,一脸贼兮兮的贱笑,凑到我的耳边,小声说道,“而且,为夫的那套秘法,已经基本修成了。”   秘法?   我愣了一下,方才回忆起来他说的是什么,然后想到了什么,热气顿时上涌,脸上感觉如同火烧一般。   “呃,那个……”   就在我嗯嗯啊啊支支吾吾的时候,赵峰却没有继续再调戏下去,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卷轴来:“对了,这个给你!”   我迷惑地看着他,视线方一落到卷轴那带着丝丝黄绢的外皮,顿时吃了一惊:“这是——”   “你的封诰,今儿下来的。”赵峰相当随意地将卷轴丢给了我,“今天钦差来了,忙着给他接风洗尘,一直到刚刚才结束,所以今天晚了些。”   眉头轻挑,我看了他一眼,但并没有说什么——这种东西,若是按照正常的程序,都得放入祖庙给供起来,结果到了他这儿,就这么随意地放在怀里,随意地丢给我,就像是一封普通文书一般。   “钦差来了?这么大的事儿,紫菱她们怎么没和妾身说……”   而且还是给我的封诰。   “为夫让她们不要和你说的,打算给你个惊喜!”赵峰得意地笑着,“此番过来的乃是父亲的老友,听说你在坐月子,宣了旨也就了结了,没什么打紧的。”   “哦……”   这个惊喜确实有点……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于是我只好点了点头,接过了卷轴,正要展开。   便在此时,一股热流沿着手指涌进了身体!   这是……   心中一跳,感受着这份有些其妙的感觉,我下意识地点开了那个“面板”——果不其然,那数字在变化着,但有些异样的是,这种变化相当缓慢,并没有之前如同把玩那些古玩时候那般迅速。   而且,这热流并不是深入身体就消失不见了,而是慢慢地沉凝在体内,虽然并没有带来太多改变,但却本能地,让人有些奇特的感应。   “怎么了?”大约是发觉的我的异常,赵峰用探寻的神色望着我。   “没什么……”我刚想糊弄过去,但和他眼神一对,想起这货那种灵敏的感觉,立刻又改了主意,“唔……只是……或许是有些惶恐,明明是份卷轴,但入手之后,忽然感觉身体暖和了不少。”   赵峰眼睛眯着,定定地看着我。   我有些莫名其妙:“相公,怎么了?”   看着我一脸茫然的模样,赵峰神色稍稍缓了下来:“茗儿之前跟着宋道长,可有学习道法?”   他想说的是……   强压住内心的悸动,我点了点头,一副坦白的模样:“妾身确有此念,但道长说妾身虽然悟性尚可,然而资质愚钝,修不了道法,便只是给妾身传授了一门呼吸法,让妾身练着。妾身倒是一直坚持了下来,虽然修行了这么些年,并无寸进,但确实感觉身体好了不少。”   嗯,那种先天胎息法自从小东西生下来后,便已经废掉了,自然不算进展,我这也不算说谎……吧?   说到此处,我似乎想起什么的样子,又好奇地问道:“莫非是这呼吸法……”   赵峰点了点头,然后却又摇头:“有点儿关系,茗儿你的悟性太好,虽然无法修行,但这么多年坚持下来,感应已经足够通明,想来是这龙脉余气入体,被感知到了罢了。” 第289章 升官   龙脉余气吗?   原来是这个……听到此处,我恍然大悟。   听起来很高大上的模样,其实倘若换句通俗点的话说,不就是所谓的官气嘛。   按照某本道书上所言,每逢乱世,龙脉散乱,各大个势力树起旗帜,聚拢人心,互相争夺厮杀,便叫做“争龙脉”。   而当天下散落的龙脉聚合为一,那大一统的王朝彻底鼎立,入得朝廷为官,便能获得这世间最为庞大的“龙脉”的加持,哪怕只是一点儿“余气”,在这个有着神鬼的世界,也是有着某种极为神异的效果的。   甚至,如今最为盛行的所谓“圣人之学”,多半就落在如何培养、利用“官气”上,以期望死后得到一纸欶书,于冥土中受封神祇,立得金身,福泽后代。   “怎么,茗儿听说过?”见得我露出的某种神色,赵峰问道。   “嗯,”我点了点头,“这个妾身在道书上见过,说是只要入了朝廷,做了文武官员,按照品级,都能获得官气加持,所谓鬼神难近,万法不沾,想来便是相公说的‘龙脉余气’了?”   “那不过是吹嘘罢了……”赵峰失笑,“不过只要有了品级,普通的鬼神,确实难以附身、迷惑就是。道门常用的惑心、迷神之类法门,也多无效果,甚至若是施法,反而会反噬自身。”   “原来竟是如此……”我露出了受教的神色,充分满足了一番他好为人师的心理。   “茗儿你如今有了欶书,也算是入了品级,一般鬼神近身不得,上次那回黄天道鬼物行刺的遭遇,当是不会再有了。”   说到此处,赵峰略微迟疑,还是正色对我说道,   “只是……龙脉余气,看着可以精进修为,但茗儿你切不可借此来修行,不然气数牵连之下,将来恐有伤自身。”   这个我倒是清楚,乃是历朝历代的国师之类,都有验证的。   我自是小鸡啄米的一般的点头,表示谨记在心,然后方才展开了这份卷轴。   这份诏书为角轴,芙蓉的锦面,五色绽丝织就,卷首、卷尾织有升降龙纹图样,首尾相向的两条飞龙之间,有织就的“奉天诰命”四字,内容四骈六俪的,分别用红、黄、绿、黑等不同颜色分段书写。   很明显的,这是一封诰命——这个年代的封赠文书,是极为讲究的。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及家属才能得到"诰命",六品以下者,只能是用“欶命”。   虽然这在我的意料之中,只是这规格……   角轴,芙蓉锦面……   我按下了有些吃惊的心情,果不其然的,看见最后封赠的名号——“恭人”。   竟然是这个?   “恭喜相公了!”   我草草地看完了诰文,合上诏书,首先便向着赵峰道喜。   有了这份诏书,便表示我如今正式入了朝廷“命妇”的体系,算是有了正经的品级待遇。从此在赵家的身份地位完全不一样了。   哪怕柳氏没死,也要低我一头。   然而,我在意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恭人”这个名号。   要知道,这是只有四品的官员母亲或者正妻,方可能获得的。也就是说,这次我的这份诰命,不过只是顺带而已。   赵峰这货升官了!   甚至,并非是我想象的那般,仅仅只是兵曹扶正而已,而是在此基础上,又往上跳了两级,直上了四品的职位——这在普通的世家中,已经可以支撑门楣了。无论是陈知府,亦或者之前蹉跎多年的赵大,论起品级来,也只是这个级别而已。虽然武将的地位要低上文官一头,但赵峰这货才多大?   武将的升职就是这般容易,只要有军功,朝中有人帮衬,升个品级简直如火箭一般,比之文官一轮一轮的磨勘不知道容易多少,所以难怪大多数家族的子弟,虽然知道武勋的地位低下,但仍然会有走武途,想搏上一搏。   当然,武职跌下来也比文官容易多了就是,败上一场,或者被人拿住把柄弹劾,很快又能下来。   不过对赵峰来说,这个年纪就身居中高级的将领,本朝都是少见,将来的前途,简直不可限量。   “只是一个参将而已,称不上大喜。兄长此番得了礼部的右侍郎,才是真正的喜事。若非遭逢不幸,嫂子新丧,家里可真要好好地庆祝上一场的。”赵峰嘴上这般说着,神色却很是满意。   我理解他的想法。无论是他的品级,还是赵峦的职位变动,都是其次,礼部侍郎够清贵,但权柄不算大。反倒是他升到参将,今后便可不仅仅局限在一府的厢兵之中,若是愿意,他的手甚至可以伸到战兵的体系中,从此施展的余地就大了许多。   只是,这样一来……   “那定北这边,相公可有决定?”我很自然地问了这个问题。   “朝廷尚未免去为夫这兵曹的位置,自然暂时先兼着,等过些时日再说。”赵峰摸了摸下巴,“而且,为夫也有着举荐的权力,这些时日再让赵德多立些功劳,到时候扶上位,想来侯家这个面子会给的。”   “这倒也是……”   我点了点头,忽的叹了口气,“这般的喜事,家里这般模样,却不好招待,着实委屈了钦差大人。也幸好是公公的老友,不然咱们家这个模样,说不好还要得罪了。”   赵家的具体损失如何,无论是老太太和赵峰都没和我细说,我一直关在房里,也没见着,不过偶尔透出的口风,让我知道,可以用惨重来形容。   好在父子三人正得势,家中根基未损,倒也算不上元气大伤。   “正好让他看看,回京后禀报,才好告上一状!”赵峰冷笑,“这几天府中震惊,群情激愤,虽然多方搜查,清剿了许多邪教教徒,但终究只能局限在定北一地。省城那边即便得了消息,但只是增加了防备,说是要听一听侯家的意见,还在拖延着。”   黄天道之前在关外打的是侯家的招牌,十六叔爷和叶家何家都唯侯家马首是瞻,哪怕有着这么个情况,也还要去问一问的。   只是,此番黄天道在定北已经发动起来,甚至连教主张乙的化身都现了身,距离他们真正的起事,又还剩下多久的时间?   真的来得及吗? 第290章 投靠   我将疑虑和赵峰说了,但赵峰却不置可否。   对于他这个反应,我也略有所悟,因此,没有再提起这事情。   到了第二天,包括老太太和其他一干有交情没交情的妯娌都过来道了喜,屋子里面,一时间热闹了起来。   连宝宝都睁开了眼睛,呵呵地笑着,也不知道在笑个啥,直把老太太给逗得眉开眼笑的。   说了好一会儿话,临走前,老太太当着那些女眷的面,和我又说了几句,大致就是自己老了,精力越发的不济,这个家以后还得靠我担着之类的话。   她这是……打算交权了?   看着那些女眷的神色,我有些疑虑,却并没有放在心上,笑着说了几句恭维她还年轻的话,就这么略过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过去了。   由于本身底子就好,给自己积攒了不少底蕴,加上每日坚持进小黑屋修行,将食物转化为精气修复自身,因此半个月不到,我便觉得自己已经基本快恢复了。   那个没啥存在感的系统,还在慢慢消化着“龙脉余气”,我倒并不着急,之前在赵家秘库里面吃得有些撑,积存的点数足够我挥霍的,不在乎这点儿小钱,就这么细水长流便好。   这一日,我正坐在床上安安静静地读书,忽的心有所感,扭头看去,只见小东西扭了扭身子,哇哇大哭了起来。   旁边伺候的紫菱正要上来,我嗅了嗅鼻子,抬手拦住了她:“我来吧,你去打点热水来。”   下了床,给小东西解开襁褓,脱下尿布——果不其然的,一坨金灿灿的便便糊在了尿布上。   这种酸臭味,这几天我算是闻惯了,也没啥恶心的,   将尿布丢到一边,我拿过紫菱端来的水盆,拎起他的两条胖嘟嘟的小腿,正给他清洗着,房门打开,赵峰进来了。   我瞟了他一眼,没空搭理他,继续给臭小子擦完屁股,换上新的尿布,抱在怀里哄着了,又放进了摇篮里。   “茗儿做得真是熟练。”   赵峰还真的挺有耐心,就在一边静静地看完,方才对我笑道。   “这般躺在床上也无聊,做一做事情,总让自己觉得没有荒废,做得多了,也就熟练了。”   我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你啊……”赵峰叹息了一声,“总不能一直累着你,回头还是得请个奶娘帮衬着。”   “自己儿子,自己来也更放心些不是?”   我随意地说着,对于他的建议不置可否,然后看了看外边的天色,“相公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吗?”   这个时候,赵峰一般可不会来的——虽然是在家里,但无论是家中,还是公务,都有很多事情要忙,能抽出来的空闲并不多。说实话,到今天他还能赖在这儿没去履职,我都有些吃惊。   “省城传来消息,李将军昨天也吃了一封诏书。”赵峰很爽快,没卖关子,直接揭晓了答案。   我的手微微一颤,若无其事地问道:“是申饬吗?还是贬职?”   “茗儿一猜就中,”赵峰夸赞了一句,“朝廷以追缴贼寇不利为由,削去了李将军总兵一职,降为了副将!”   副将,就是前朝的副总兵,比赵峰的参将要高上一级,但远没有总兵职权大,最重要的是……   “那……张巡抚呢?”   “张巡抚,则只是申饬了一番,考核被定为了下等。”   也就是说……本身官职并未受损。   这样一来,十六叔爷连理论上能够和张巡抚抗衡的本钱,都已经失去了。   呵呵,这就是和宋求的交易吗?果然,侯家开始过河拆桥了——亏得十六叔爷做了那么久的舔狗,最后还是被一脚给踹开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看着赵峰内心有些窃喜,但在我面前又不敢表露出来的模样,我的心情着实有些复杂——十六叔爷这些日子来,一直给他添堵,都是抢了他的功劳,又是逼着他出头,连我都给他擦了几次屁股,着实让人不爽。   此番他给降了职,威望大减之下,让赵峰行事起来,更加方便了不少。   然而,他也终究是李家在省城的靠山之一。   心情郁郁,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是问道:“相公还有什么消息吗?”   却听赵峰又说道:“有的,岳父今日也来了信件……还有给茗儿你的礼物!”   说着,便见他拿出了一个匣子。   “咦?”   这倒是稀罕。   我接过匣子,没有急着打开,而是继续看着赵峰:“父亲说些什么了?”   “岳丈大人说……”赵峰一时间似乎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说,他有些生意周转不开,想着向为夫借点儿本钱,当做合股……”   “哪些生意?”   “就是棉布、玻璃、瓷器之类……”   听到此处,我也只能微微叹气——父亲的嗅觉还是相当灵敏的,可惜稍稍迟了些。   若是赵家困难之时主动接济,可算是雪中送炭,以赵峰的性子,还有看在我的面子上,如今即便十六叔爷失势,也自可不必有任何的担忧;哪怕前些日子,我去信的时候投靠,也能算得上是投资,获得的利益也不会太小;可如今赵家腾飞之势已然彰显,过来想要投效的多了去了,这个时候做些锦上添花之举,以求得庇护,已经是近乎谄媚之举了。   父亲虽然在商事一道上天赋极佳,但格局,终究差了些,商人气息太过浓厚——这在后世并不算什么,甚至还可算优点,但在如今这个时代,是会遭人鄙夷的。   “相公自己看着投一些便是,又何必来问妾身?”   对此,我不打算太过操心——经过上一次的事情后,对于家中的事情,我已经渐渐看淡了,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嘛。   更何况,父亲已经转过弯来,只是付出代价的多少罢了,我并不在意——好在伯父还没有出事。不然,真到了那时候,就太迟了。   赵峰看着有些尴尬:“商事上面为夫并不懂……”   “想来李福也和相公说了,这些产业,都是咱们李家下金蛋的母鸡,平日里垂涎的人也不少。父亲的诚意还算足够,拿来求个庇护,相公并不算亏,”当着赵峰的面,我就不兜圈子,很干脆地实话实说了,“具体的细节,让李福派个人去谈便是了,这三块都是他做惯了的,相公也不必担心会吃亏。” 第291章 秋至   “有茗儿在,想来岳父大人也不会让为夫吃亏的。”   赵峰呵呵笑着,看着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我却神色有些黯然:“只是这些产业让出,父亲那边,怕是要受到家中不小的压力了。”   一个家族中,聪明人总是少的,反倒是不少庸人、蠢人,仗着血统,占据了大多数的位置。家族一路顺遂的时候也就罢了,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看不清形势,只会各种拖后腿。   这些年李家发展得太快,大伯远在关内,抽不开身来清理,而李家惹人眼馋的东西,也实在太多了。父亲如今唯一的指望,便是伯父那边在东鲁剿灭乱贼成功,然后凭借军功,入得政事堂,甚至哪怕没有成功,拿到一个足够清贵显耀的位置,也还能够勉强维持如今的规模。   只是……虽然没有消息传来,但从父亲的举措来看,那边大概并不算顺利。   看着我的模样,赵峰的笑容渐渐收敛,迟疑了片刻:“要不,茗儿,为夫也不必……”   “相公说什么傻话呢!”我看他的表情,便明白了他想要说些什么,断然拒绝,“哪儿有这种让相公白白出力,甚至得罪人,自己却半点儿也不用付出的事情?这不合规矩,便是妾身自己,也不会允许的!”   “更何况,终究是一笔收入……”一边说话,我扫视了一眼四周,见紫菱已经端水出门去了,屋中只剩下赵峰和我,以及呼呼大睡的小东西,便压低了声音,“相公所谋,也是需要钱粮的,我李家如今能够支持一些,也能稍缓一下相公的压力。”   “可是岳父那边……”   “些许压力罢了,相信父亲能够撑过这一关。更何况,妾身和相公如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怎么付出,也是应该的。”   我这般说着,眼神也是极为坚定——既然宋老道将我们两人绑在了一起,那这事儿本来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你啊,又何必这么委屈自己……”   赵峰定定地看着我,叹了一声,又安慰了我几句,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有些闪烁——说起来,在经历了诸多事情后,对此李家的感情,算是淡了不少。面对着此情此景,我也不至于真的太过难过,但一些挣扎的态度总要摆出来的,免得他会以为我是一个心性凉薄之人,反倒伤了情分。   摇了摇脑袋,将某些小算计泡在脑后,我低头,打开父亲送来的锦盒,里面是一封家信,还有一本书册。   信中所述,除了对我为赵家生下男丁表示祝贺外,其余的和赵峰所言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多了几句隐晦的话,让我帮忙吹吹赵峰的枕头风,好多给李家产业一些庇护。   果然如此……   我自嘲地一笑,将信丢到一边,视线转移到了那本书册上。   书册的封皮有些泛黄,上面却是一片空白,看不出里面是什么内容。   于是我随手拿起来,正准备翻开,便在此时,我竟然颇有些吃惊地发觉,一股极其熟悉的阴凉气流正在迅速地传入了身体之中。   最近自己这是走了什么运了?点数大丰收了?   我好奇地看了眼面板,果然,一行模糊的小字在那门《力士移山经》的功法下面时隐时现着。   熟练地将注意力投注过去,伴随着气流的注入,那行字迹渐渐转为清晰——赫然是《玄元根本气》几个字。   这是……道法?   我连忙将书册翻开,书页有些泛黄,上面都是些手抄字迹,看着已经有了不少的年头了,一行一行的都是用着道门的隐语,看着玄之又玄,云山雾罩的,其实尽是讲着修行的法门。   字里行间有着一行一行的批注,很明显是来自不同人的。   痕迹最新的字迹中,我甚至看见了宋老道那熟悉的字体。   想了想,我将那封信拿起来又看了,这才发现最后几行,父亲用一种不太重视的口吻提了一句,说是徐家为了感谢我的举荐,听说我喜欢读道经,特意送了一本家中传下的道门笔记来给我,他便随着信送来了。   徐家……应该是小道士吧……   看着有宋老道的笔迹,大约是他师门传下来的功法秘籍之类,如今竟然交到了我的手中。   是酬谢吗?还是老道生前的布局?   看着面板上已经定型了的那行小字,想了想,我投了一点点数进去。   一片黑暗之中,诸多前辈先贤的修行经验充斥在脑海中,可以任凭我随意翻查。   这是……我细细地感悟着。   果然,这是一套正经的修行法——算是老道士教给我那门吐纳法的进阶版本。   倘若坚持修行,若是资质足够,可以接引外界灵机,培育、壮大自身气机,算是道门筑基的功法,比之前的那个入门的法门要好上不少,但没有先天胎息那般玄妙。   然后……就没了。   好吧……总比啥都没有强,我对自己说着,总算可以借着这个开始修道法了——虽然进度大概会很慢,唯有借着小黑屋一点一点地推进。   我对自己在修行上的资质,很有自知之明——那无名的吐纳法的修行结果,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就在这么读书、闲聊、带娃、修行的时间中,渐渐地过去了。   哪怕觉得自己体内的那点儿气机有了丝丝的壮大,但自己终究还是个凡尘俗人,在房中憋了一整个月,再怎么端庄的贵妇、小姐,这个时候也是毫无形象可言——蓬头垢面,浑身酸臭,连头发都打了饼。   时日一到,我便急不可耐地让紫菱和碧荷两个帮着烧了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当然,也只是洗了个头,将身体擦洗干净,然后换了身干净衣服而已,想要泡澡,可还没到时候。   将一切打理好,当我踏出房门的时候,一股子透骨的凉风扑面而来。   鼻子一时有些发痒,打了两个喷嚏。   抬眼望去,园中的乔木,已是枝枯叶黄,在秋风中微微颤抖着,毫无当初那份碧绿葱翠。   面对这一片陌生的景色,我恍然有种隔世之感,进屋的时候尚是夏末秋初,蝉鸣尚未止歇,到了此时,却已是中秋将近了。   原来,不知不觉间,嫁入赵家,已经一年多了。 第292章 秋与春   这一年多来,嫁人、怀孕、生子,完成了从待字闺中的少女,到妻子、母亲的两次角色转变,经历了两场战斗,一次疫情,数次险死还生,其间还有和赵峰这个惫懒莽货的情感波折……   自己能够完完整整地活着走过来,也真是不容易。   我慢慢地沿着小径走着,出了院子。一路行来,依稀还能看见各处角落之中那场暴乱留下的痕迹,虽然一个月的功夫下来,已经经历过一些修补,不过时间太短,暂时只能草草了事,看着着实有些不太得体。   只是想来不会太久了。   听赵峰说,参股的事情,已经开始着手谈判。而且不仅是他自己,赵家也要插上一手——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虽然在这片地上,赵峰的拳头算是数一数二的,但是在朝廷之中,赵老爷子和赵大才是真正的核心和依仗。   有了这笔源源不断的进项,想来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赵家,也总算云拨雾散,步入正轨了。   而反观李家,号称中兴之祖之后最为鼎盛的一代,文武俱有“贤才”,异闻司中有人看着,商号中银钱如流水一般滚滚而来,一派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景背后,却是一片尴尬。   十六叔爷晚来得子,如今刚刚进入军中,还未能独撑一面,大伯自家的子弟,在这个看重“同乡”、“同党”身份的年代,由于出身的关系,在关内走得极为艰难,哪怕几个大的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甚至年近不惑,依然被遮蔽在他的羽翼之下。   至于其他家的,虽然表面上各自都有所发展,但实际上……   从李家我这一辈的兄弟之中,至今未曾再出上一个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的,便可知晓究竟了。   如今一根支柱已经摇摇欲坠,而另一根,若是再出了些差错。   这般胡思乱想着,慢慢的走到了后花园中,我仰头看去,秋日的晴空,天高辽阔,碧蓝如洗,一行大雁排着队伍,正往南边缓缓飞去。   雁群无声,然而庭院中的树木摇摆之间,却有沙沙之声传来。   秋风至矣!   一首首咏秋的诗,在肚子里面盘旋,却终究没有出声,上一回那首被赵峦听到了,搞出好大一场风波,那次的教训,我还记得很是清楚。   哪怕此回赵大已经不在,还还是小心些为妙。   说起赵大,前几日,这位成功点亮了中年男人三大乐事的新任礼部右侍郎,匆匆离开了这个不祥之地,前往京城赴任,只留下了赵舒、赵翰两个嫡子在家里为柳氏守孝。   由于丧母守孝的缘故,赵舒今年的秋闱,定然会是错过了,如今虽然依旧是在新结的草庐之中苦读着,但其实已经是为着三年后做着准备。   这货算是实打实地吃了一个闷亏,哪怕院试有着糊名制度,但是看赵家这般火热的情形,怎么着也得有一个举人的名额,身为赵家长房长孙,他自是当仁不让。   可经此一事,虽然多了三年时光打磨,但时移世易,对他来说是好是坏,却是难以知晓了。   不过这也不是我需要操心的事情,我只要看好自家的那个小东西就好……   唔,也不仅仅是如此。   从前两天来过看孙子的老太太话语中,她是真的要退下来,以颐养天年——晴雅事情对她心理和威望的打击实在太大。   虽然大约还会有一个扶上马,走一程的过渡阶段,但在柳氏已逝,我又有着诰命在身的今日,这个时间不会太久。   好在掌管家业,我有着足够的经验,倒也不值得太过放在心上。   在后花园中散着步,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细细品着淡雅的桂花清香,将憋闷了一个月的郁气给彻底吐了出来。   “茗儿,你怎么出来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竟然是赵峰这货,他穿着一身便服,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到近前,“刚刚去房中寻你,紫菱说你到这边来了。”   “恩,刚刚洗过,见宝宝还在睡着,又在屋中待的闷了,便出来走一走,透透气儿。”   我正笑着向他解释着,可待他近了身子,却没有了声音,而是抬起手,拾起我落在耳边的一缕头发,在手中捻了捻,轻轻嗅着。   甚至还一路往下,直往脖颈处而来。   这般的动作,已是极为亲昵,甚至可以算作是在狎戏了。   唯一幸运的是,此时后花园院尚算空旷,并无人在此,也算免去了许多尴尬。   我脸上一红,身子微侧,轻轻推了他一把:“相公……”   “真香!”   他放下头发,抬起头,脸上显出迷醉的神色。   “嗯……那个……刚刚洗澡时候,撒了点之前积存下来的玫瑰香露……”   一片慌乱之中,我有些不着边际地解释着,也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个什么劲。   很明显,他一点儿都没有听进去,只是眼神痴迷,灼灼地上下打量着我。   自己的这一身,在这个时节确实稍有些单薄,但也格外凸现出了生育后并没有太多变化的身段。   他热切的视线直看得我脸上发热,低下头去,手捏着衣角,不住地揉搓着,脚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茗儿……”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他咽了口口水。   “嗯?”   我抬起头,然后,只觉得两只热乎乎的大手捧住脸蛋,那张看了不知道多少次的面孔压了下来。   “唔……”   嘴巴被那熟悉的温热唇瓣给堵住,灼热的雄性气息扑打在脸皮上,刚刚什么想说的话,一瞬间都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时间仿佛安静了下来,世界中,仿佛只剩下了眼前这个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几乎一直吻到我快喘不过气来,这个急色的货方才分了开来。   此时,我已经双腿无力,两颊火热,软软地瘫到了他的怀里。   喘了几口粗气,听他在耳边笑道:”时间有些晚了,风有些凉,咱们早点儿回去歇着吧……”   “不,不要……”我红着脸,挣扎着脱离他的怀抱,站起身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那边还有政儿呢……”   话刚说到此处,我忽然觉得似乎话有些不对,抬起头,正见他嘻嘻坏笑着。   顿时脸上仿佛火烧一般滚烫——他可什么还没说呢。   “那就去书房吧,那边清净。”   一边说着,还没等我再推拒,他却一把搂住了我的腰肢,在某处一按,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儿力气,顿时散了开来。   身子又软到了他的怀里,再无一丝抗拒之力。   这混蛋,又来这一套! 第293章 天凉了   与寒意渐起的关外不同,八月初的帝都,正午之时,依旧有些燥热之感。   当然,真正的豪门世家,并不会有此烦恼。   帝都的俗话,东富西贵,南贫北贱。   就在世家云集的帝都西城中,却有一处宽广的庭院,那儿假山与碧水环绕,栽种着各种名贵珍稀的花木,一座座亭台楼阁错落镶嵌其中。   完完全全的江南风格,与帝都一贯流行的端庄大气并不相同,讲究天人合一,移步换景,方寸之间,尽显自然雅趣。   这里的每一处地界、每一块石头,都经过专门的挑选、打磨,放置之处,也有着讲究,每一处的花木,都有专人培养、伺候。   更不用提,在这寸土寸金,连当年的文坛领袖都要感叹一句“居此间,大不易”的帝都,竟然有人能够如此浪费空间,只是为了看起来赏心悦目了。   这般的低调中透出的豪奢,比之平日里喜欢夸耀斗富的那几家,不知道高明到哪儿去了。   普通的寒门士子来了,怕是连手足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便是稍微次上一些的世家子弟,见到这般的景色,心气儿也要顿时矮上一截。   与这里相比,赵家的别府,简直和乡下的土财主搭的园子并没有什么两样,便是朱家那耗费了大半家底修缮的祖宅,也要望尘莫及。   这便是所谓的高门巨阀,世家领袖。   锦鲤穿梭的池塘边,一座凉亭之中,此间的主人,一位身着白衣,年越二十六七岁的青年,正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棋子。   旁边站着一位身着黄衫,体态婀娜,身子饱满欲滴,眉眼间媚意横生的侍女,正为他沏着茶。   明前少女素手采摘的凤泉茶叶、名门匠师精心雕刻烧制的紫砂茶具,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楠木的桌子上。   侍女的茶艺,显然是特意练习过,一举一动之间,看着极为赏心悦目,然而,她所服侍的那位主人,却丝毫没有动容。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白衣的主人眉头微蹙,抬起头,只见对面,一位公子哥儿正穿着木屐,一摇三晃地绕过假山,向他走来。   主人略有些不满的视线扫过,和公子哥儿对上,公子哥儿的脖子一缩,那副浪荡子的做派顿时收敛了七分。   不过当他在桌子前方坐下的时候,骨子里的模样终究还是忍不住又冒了出来。   “大哥身边又换新人了?”   他笑嘻嘻地看着旁边正尽心竭力展示自己茶艺的那个侍女。   “陆迁新纳的外室,我偶然见到,看着风姿不错,颇为可人,便让人从牢里送了过来。可惜伺候了几次,却只会曲意奉承,简直味同嚼蜡,也就这手茶艺,尚可一观,”白衣主人头也未抬,语气很是随意,“二弟若是想要,便赠给你了。”   那黄衫侍女闻言,手上一抖,壶中的热水险些泼溅出来。   白衣主人对她,却连看都不看一眼,仿如只是一介可随意赠人货丢弃的玩物。   “那还是算了,后院里面那些女人还顾不过来,外面还有许多莺莺燕燕,要她做甚?”   浪荡公子哥儿连忙摆手,婉言拒绝了自家大哥的好意。   白衣主人只是随口一说,对于弟弟的推拒并未放在心上,将棋盘一推,看了看公子哥儿懒散的样子,像是在规劝:“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虽然有些才名,但诗词终究只是小道,整日里流连于青楼楚馆,混迹于脂粉堆中,虽然家中能保你一世富贵,但这般下去,总不是个事儿。”   “弟弟自家的本事自家清楚,”那公子哥儿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我的能力远不如大哥,家中有父亲和大哥你坐镇便已足够,我强要做事,反而只会添乱而已,倒不如仗着家世,就做个富贵闲人,一辈子开开心心的,也没什么不好。”   “……”   闻得此言,白衣主人眼睛微眯,盯着公子哥儿看了会儿,直盯得公子哥儿有些手足无措,方才垂下眼帘,轻轻摇头,“也罢,人各有志,随你了。”   “还是大哥懂我!”   公子哥儿松了口气,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儿,笑着说道,“说起富贵,我倒想起了一件趣事。这次文会,请了弟弟作评,也不知哪个想起来的,竟然说要以富贵为题。结果那群没见识的,一个个诗词倒是作得花团锦绣,却字字句句不离金玉,一派乞丐气象,简直俗透了,”   “所以二弟便将他们数落了一通?”   白衣主人显然对于自家兄弟的性格非常熟悉。   “不仅如此,我还给那个最最俗气的起了个绰号,唤作‘至宝丹’来着。”   “你啊……”   白衣主人失笑摇头,但对于自家弟弟的孟浪行径并未批评,显然是认定他有这个资格胡闹。   “可接下来的事儿,大哥你决计想象不到,”说起这个,公子哥儿手舞足蹈的,那是一个神采飞扬,“那个‘至宝丹’,诗词写得满堂金玉,可竟然是个呆头鹅,梗着脖子和我杠上了。甚至放言,说让我当场也写上一首,让他看看,真正的富贵是什么样子的。”   “这天下间,如今竟然还有这般的蠢物?”听到此处,白衣主人也不禁失笑,“那二弟就作了一首?”   “不仅作了一首,还当场让他哑口无言,心服口服,掩面而退,今后怕是再也抬不起头来!”   公子哥儿一脸的得意,显然对自己的新作十分满意。   “哦?说来听听?”对此,白衣主人着实有些好奇——他一贯清楚,自家二弟虽然疏懒,但于诗词一道上,极有才华,能让他满意的,显然是上佳之作。   公子哥儿也不谦虚,当即开口念诵。   白衣主人细细地听着,沉吟片刻,随后击节赞叹:“不错!单看这‘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二句,二弟确实是得了富贵真意。仅此一首,二弟于诗词一道,便可入得大家门槛,自开一脉了。”   “多谢兄长夸赞。”   公子哥嘻嘻笑着,似乎对于自家兄长的赞许格外的开心。   恰在此时,那黄衫侍女奉上了香茗,白衣主人轻轻嗅了一下,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公子哥儿却一把抢了过来,仰头牛嚼牡丹一般倒进了口中,脸上却是嘻皮笑脸的:“这茶不错,要不,再来一杯?”   白衣主人深深看了他一眼,示意侍女继续沏茶,然后方才说道:“父亲着你前来,可不仅仅只是让你炫耀自己的诗作吧?”   “……当然……”公子哥儿尴尬地笑着,撇了一眼黄衫侍婢,见她依旧毫无所觉地展示着自己的茶艺,又见自家大哥眼神逼视而来,只得耸了耸肩膀,怜悯的摇了摇头,无奈道,“是李巡抚那边又有信件来了。父亲问你想如何处置。”   “哦?”白衣主人面色不变,“信中说了什么?”   “只是说了些兵事,言说他已将乱贼逼至退无可退之境,只待一场决战,便可顺利剿灭。”   “未言其他?”   “未曾。”   “他这是在催促啊……”白衣主人面上露出一丝冷意,“咱们在东鲁的布置,虽然最后被黄天道那帮子已经疯魔的雀占鸠巢了,但终究和咱们,还有李家,都有些干系。”   “所以父亲想问你,这事儿,该怎么定,信如何回。”公子哥儿一脸的好奇。   白衣主人却并未立刻作答,而是随手拈起一颗白子,往棋盘上一抛:“二弟你怎么看?”   “呃……”公子哥儿大约没有想到自家大哥竟然将问题踢了回来,一时间卡了壳,过了好半晌,方才讷讷道,“这个……”   “不要紧,随意说说,做不得数的。”   白衣主人嘴角含笑,“父亲其实已经有了主意,只是拿来考较我罢了。”   “原来如此……”   公子哥儿这才放松了下来,思忖了好半晌,有些犹豫地开口:“咱们家这次谋划出了些意外,宋求被保了下来,政事堂的位子也只拿到了一个,且已经定给了三叔,如此一来,之前的承诺是无法兑现了。既然这样,只能用个总督,或者尚书什么的安抚一二?”   “你啊……”   白衣主人听完,沉默了片刻,脸上露出些许失望,“还是欠缺了些许的历练。”   “我本来也没想着做这个……”   公子哥儿低头嘟囔着。   “罢了,”白衣主人摇头,叹了口气,也不再考较自家这个弟弟,而是开始对他细细解释。   “你也知道,咱们家这回的谋划出了岔子,差点儿崩了盘,以至于被刘家那个老匹夫捡了漏,虎口夺牙,硬生生抢了一个位子去。”   说起近期自家这个最大的挫折,白衣主人的脸色也有些阴冷,语气森然,“那不是宋求的作风,嘿,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也没想到,咱们的这位天子,竟然还真有这般的魄力。”   “他这是想要造反吗?”   “……呃……”   听得自家老哥的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语,公子哥儿也有些无语。   好在白衣主人也只是心中郁闷,发泄了一通,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既然事情有了变化,那么事先的安排,自然也要有所更易。”   “关于李大这事,我且问你,工部尚书一职,已经许给了赵家,倘若再许一个给李家,那这六部之中,便有两个关外之人,你觉得,这合适吗?”   “唔,确实……”   公子哥略作思索,点了点头,“区区边鄙之地,竟然要占了中枢两个尚书,其他家里会有意见的,咱们若是强推,会失分不少。”   “再说总督,这两江总督,牵涉咱们自家祖地,自然不能让于人手,”白衣主人继续说道,“可其他如今能够腾出来的位子,你觉得,这李大,是愿意去做瘴疠之地的天南总督,还是愿意去陕甘边地吃沙子喝西北风来着?”   “……”   经过自家兄长这么一分析,公子哥儿也不禁无言,一脸的迷惑,“既然如此,这也不合适,那也不合适。那……兄长以为,父亲到底会如何处置?”   “怎么处置?”   白衣主人指了指刚刚落子的棋盘,一颗白子,恰好堵死了自家一块大龙的最后一口气,“既然怎么给,他都不会满意,甚至反而会有怨望,那就索性都不给了!咱们今次扫了龙椅上那位的面皮,如今再退让一步,给他个脸面,拿李家来作个交换,也正好可以腾挪出一大片空间来。”   “此回搬倒陆迁,李家老二在里面可起了不少作用,张钧那边,李正也没少给他添堵,龙椅上那位,动不了咱们,拍死几只苍蝇,总归能出一口恶气的。”   “嘶……”   公子哥儿倒吸了一口凉气,说话甚至有些结巴,“可,可,他们总归是咱们的人,而且李延素有人望,李正也一直唯咱们马首是瞻,就这般放弃了,有这个必要吗?”   “他的胃口太大了!一顶清凉伞,连咱们家都要动心,这等边鄙之地,也想要染指?”白衣主人冷笑,“之前若是全胜之局,赏他一顶也无妨,可如今未竟全功,他居然还不依不饶,以功臣自居,那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区区一个半路凑上来的,踢了就踢了;咱们这儿,可不缺赶着上门做狗的,赵家,叶家,何家,都还算得用,听说李家商会肥得流油,咱们不在乎,可那边鄙之地丢上一块,足够他们撕咬半天了。”   这话说得是无比的残酷,便是一贯知道自家父兄心性的公子哥儿,也不禁口干舌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还不上茶?”   见得此景,白衣主人侧眼皱眉,看向旁边那个沏着茶水的侍女。   却见她此时,已是面无血色,浑身抖若筛糠,连手中的杯子,都拿捏不住。   “是……是……”   她颤抖着说着,将杯子奉上,可是那颤抖的纤纤十指实在是拿捏不住,“啪嗒”一声,几滴水落了下来,溅到了桌子上。   噗通!   那侍女再也站立不住,一下子跪倒在地,砰砰砰地磕着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公子恕罪!”   白衣主人却并未看她,拿起那个杯子,对着对面的弟弟笑道:“你喝我一杯,愚兄也喝你一杯!”   言罢,还未等公子哥儿开口,便已经呷了一口,然后摇了摇头,将杯中茶水往边上池塘里面一泼:“苦涩之味太重,显然是心境不稳,忧恐之思渗入其中,窜了味道,糟蹋了这等好茶。”   他低下头,对着那个侍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说,对吧?”   那侍女,此时已经是只顾着磕头,面上涕泗横流,口中不住地叫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公子开恩!”   “你这又是该死的,又是让我开恩,很让我为难啊——”   白衣主人弹了弹手指,慢条斯理地说着,然后看着婢女一脸绝望的神色,莫名地笑了起来:“得了,见你这副可怜的模样,让我开恩,也成啊。只是你刚刚这听到的许多东西,该怎么办呢?”   “奴婢,奴婢可以发誓,绝不透露出一丝半点儿出去!若是说出去,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眼见着出现了一根救命稻草,那侍女眼中显出一丝神采,立刻死死地抓住。   “发誓?这个太老套了!”   白衣主人摇了摇头,“古往今来,违誓的不知多少,真正应誓的却没几个,更何况,就算应了誓,这秘密也透露了出去,还有什么用呢?”   “那……那……”   忽的,在这般时刻,大约是福至心灵,婢女心中灵光一闪,猛然扑倒在地,拼命磕头,“奴婢,奴婢可以吃哑药,对,吃哑药,今后奴婢什么也说不出来,公子也可绝对放心了!”   “哈哈哈哈!”   听得此言,白衣主人愣了愣,随即一边抚掌大笑,一边指着婢女对公子哥儿说道,“二弟,你看,看不出来,这竟是个狠人,对自己也真够狠的!”   公子哥儿却没有笑,只是叹着气。   白衣主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大笑着,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方才止歇。   他低下头,对着一脸忐忑中夹杂着期盼的婢女开了口:“这确实是个好主意,我可以准了。”   就在婢女脸上刚露出一丝喜色之时,便听那白衣主人继续说道:“可是,我知道的,你还会写字,对不?若是你将来将这些话都写出来了,那可怎么办呢?”   “奴……奴婢……”   那婢女的面上顿时一僵。   “莫非还要让我将你的手砍了不成?”白衣主人啧啧两声,然后又是一阵摇头,“那也不成,前朝的皇帝哪怕中了风,瘫在床上,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能眨眨眼睛,可当时的那个权相韩昆,依旧用一本《尔雅》,硬生生让皇帝立下了诏书。”   “所以啊,我觉得,还是干脆点比较好,你觉得呢?”   “奴……奴……”   那侍女此时已经瘫倒在地,嘴唇颤抖着,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罢了,拉下去吧。”   “是!”   稍等了片刻,见得再无戏可看,白衣主人有些失望地击了击掌,两个面无表情的侍卫从旁显出身形,一人一边,拽住了那个侍女,将她拖了下去。   “侯道!你,你不得好死——我在下面等着你——唔——”   就在那侍女快要消失不见的时候,突然,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竟然从身体里迸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嚎叫,当然,随即便断了声音。   “在下面等我?”   名叫侯道的白衣主人一声嗤笑,“还真以为,自己能够下得了冥土?”   “罢了,连拖人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好,回头让他们自己领十棍子去!”   “是!”   一个声音传来,然后,场中恢复了安静。   公子哥儿看着自家的兄长,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庭院中寂静无声。   一阵风儿打着旋儿吹过。   沙沙声中,一片枯黄的树叶,自池塘边上的大树缓缓飘落而下,恰好落在了白衣青年的面前。   “原来,已经又到了秋天了。”   白衣青年盯着落叶,缓缓地说着,然后抬头看向自家弟弟:“赵家还算不错,文武俱全,在关外颇有势力,但却稍稍逊色,可以扶持一二,在李家之后,用来平衡叶、何两家却是恰到好处。对了,我记得,去年秋天的时候,那个赵峦,还作了一首秋词来着,虽然有些怨气,但意境不错,有大家之风,哪怕是如今的你,也要稍逊半筹。”   对面的公子哥儿,心绪有些烦乱,一时间也没回过味来,随口说道:“赵峦自从那回辩经惨败,心气已失,那首哪儿是他能作的出来的,那是他的弟妇作的,其实是首闺怨。”   “闺怨?”   哪怕是白衣青年,一时间也有些呆住了,过了好半晌,方才笑出了声,“闺怨?竟然是首闺怨?二弟你莫要唬我,能作得这般诗的,竟然是名女子?”   “是真的,我打听过了,赵峦弟妇,乃是李家老三的闺女,一贯以文采出名,连李巡抚都赞叹不已,说她不逊色于男儿。当初为了联姻,嫁给了赵家老二那个武夫。”公子哥儿撇了撇嘴,“我也是听赵平那厮说的,不知真假,说她当时鬼潮的时候,竟然亲自带领家丁出战,硬生生地将鬼王拦在了城门之外,一直拖到赵家老二回来,免去了那城一场灾劫。”   “竟然真的是她,破坏了……”   听着自家弟弟的叙述,白衣青年喃喃自语着,眼中露出一丝奇异的光泽。   糟了!   看到自家兄长的眼神,虽然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但公子哥儿这时也已经反应过来,想起他那个恶劣的癖好,心中顿时叫糟:“兄长,你……”   “放心,我知道大局,这个时候还用得着他们,面子总是要给的。”   白衣青年看着自家弟弟惴惴不安的神态,立刻了解了他在想些什么,安慰他道,“先把的手头事情做完要紧。”   说着,他抬起头,望向湛蓝的天空。   又是一阵秋风吹过。   只听他幽幽地说道:“毕竟,这天,有些凉了。” 第294章 练武   关外的秋天,其实非常短暂。   随着桂花凋零,秋菊绽放,天气很快就凉了下来。   湖畔的别府毫无遮掩,呼呼的湖风没日没夜地吹着,浸透着阴冷的气息。   几日下来,我们几个年轻的还好,老太太已经有点儿鼻塞流涕的伤风症状。眼见得这边已经不再适合居住,加上城中的疫情已经彻底平息,原本在乡下避暑的世家们,都纷纷返回到了城里。   家中几人商量了一下,便一同决定,还是搬回老宅去。   就这样,一列车队浩浩荡荡地回了久违的府城中,有着城墙的保护,加上族中祖神的镇压,甚至更加让人安心了。   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重新换了地方,一通忙碌之后,老太太的身体居然很快就坚持不住,卧床不起了。   家中差点儿就乱了套,我也不得不抛下了小东西,将他丢给了新找的奶娘,重新开始掌管家业,同时请来了孔老头,帮着诊治开方。   孔老头虽然防疫、外科都不怎么样,但在内科这块,这么多年下来,偌大的名头终究不是白混,一番问诊把脉,几剂汤药下去后,老太太的病情总算是稳定了下来,但是身子骨和精气神,眼见得是越发的衰弱。   用孔老头的说法,老太太本就受惊过度,加上年纪大了,每一场病都是对本元的摧残,今后只能慢慢调养,但是想要恢复从前的旧况,是不可能了。   听得这般的说法,我和赵峰也是无奈,只能对老太太尽心尽力地侍奉汤药,算是尽孝了,也因此,赵峰去省城上任的事情,就拖延了下来——甚至,哪怕是一直等到老太太病情已经彻底安定下来,他也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   当然,在这个“孝”字当头的时候,也没人可以指责他。   这一日的傍晚,老太太在我和赵峰的服侍下,吃完了汤药和晚膳,已经歇下,我们两人方才回了房中。   这个时候,小东西正醒着,正在拿着自己的小拳头往嘴巴里塞。   看见过我们两个推门进来,他对着我发出了一阵阵咯咯的笑声。   将奶娘打发了出去,我和赵峰坐了下来。   “相公这是不去打算省城了?”   一边拿出自己新做的小拨浪鼓,将木柄放在这个越发茁壮的小东西的手掌中,帮着他练习抓握,我一边好奇地问道。   “李将军如今心情正差着,为夫去了只会平白添堵,到时候两方起了冲突,反倒让人看了笑话。还是先在家陪陪你和政儿,待过些时日再说。想来张巡抚也能理解的。”   赵峰低头看着小东西,嘴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拿手在他面前打着响指,试图逗弄着——这是他新开发出来的逗娃技能。   可惜小东西一点儿都不买账。   转过脸来,继续对我笑着,那笑容,我觉得,甚至有点儿……谄媚?   好吧,这一定是我的错觉。   这个小东西,说省心也省心,说不省心,也不省心。平时乖觉得很,我在场的时候,除了吃奶和拉臭臭外,一定不哭不闹。可是当初把他交给奶娘的时候,立马就变脸,哭了好几场,那叫一个撕心裂肺的。到了这几天,虽然好了不少,但依旧很是粘我,尤其是晚上,一定要睡在我身边,还要吃上一顿夜奶。   这让猴急猴急的赵峰,极为不满。   我也不是没试过让他去和奶娘睡,和赵峰过一过如之前一般的二人世界,偏偏这小东西体力充沛得很,声音又洪亮,在外边鬼哭狼嚎的,硬是能嚎上个半个时辰,硬生生地将赵峰这货的兴致给搅没了。   最后我实在吃不住心疼,还是将他抱了回来。   “这小兔崽子!”   赵峰拿指头在小东西额头上点了一下,看着这货吃味的模样,我也有些好笑,当然嘴上却说着:“没事便好,公公和大兄不再家,太太又生了病,幸好有着相公镇着场面,妾身也更加安心些。”   “既然如此,那为夫就更要在家里多待几日,一解茗儿心中之忧了。”   赵峰算是打蛇随棍上。   啐了他一口,又说笑了几句,我忽的想。起了一件事情:“对了,相公,妾身觉得自家身子已经差不多好了,是否可以继续开始练武了?”   “练武?”赵峰听着就是一愣。   “对,去年年底的时候妾身练了些时日,相公还称赞妾身颇有天赋来着,只是后来有了孕,便荒废了。可这些时日几次遇到险情,妾身心里不安,觉得还是得有些护身的能力才行。”   话是这么说,其实不过是个借口罢了——这些时日,考虑到乱世将至,混乱的场面几乎无法避免,除了修行之前的《蛇吞龟藏诀》积攒精气之外,我已经开始琢磨那门《力士移山经》和《玄元根本法》了。   后面那门还好说,自己本来就有着吐纳的功底,可前面那门乃是道门的力士之法,一旦修炼,气血变动之下,以赵峰的眼力,根本藏不了。   反正赵峰已经将赵家的功法教给我了,还不如正大光明地修行起来,然后用赵家的功法作为底子,来掩盖其他的修行痕迹。   赵峰眼珠子转了转,忽的嘴角一勾:“好啊,正好为夫在家,可以好好指教指教你。”   他还特意在“指教”上加重了音节。   想到去年时候,他那不断落在自家身上的棒子所带来的那些酸麻的滋味,我一时间也有点儿退缩,可是一转念,又回想起在别府里面的那般险境。   最后,我还是一咬牙:“那便劳烦相公了。”   “只是……若是茗儿吃不了苦,打算退缩怎么办?”   见我的模样,大概觉得吃定了我,赵峰拉长了语调,开始拿起了腔调。   “妾身绝不会退缩!”   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么……拉勾?”   赵峰翘起了小拇指,挑衅一般地对着我。   “拉勾!”   我毫不示弱地伸出了小拇指。   两个指头勾在了一起。   “既然茗儿这般急切,那就从今晚开始吧!”松开手指,赵峰笑嘻嘻地说道。   “今晚?”   我看了看外面已经变得昏沉的暮色,虽然说练功不在早晚,可这也实在太急了些。   “当然!”赵峰终于撕开了伪装,脸上露出了那种阴谋得逞的笑容,“既然要练武,那每日晚间的推血过宫,可是万万不能少的。”   “啊?”   我张发了嘴巴,一脸的呆愣。 第295章 叛乱   一片枯叶自树梢打着旋儿落下。   “哈!”   赵家的小校场中,我踏前一步,吐气开声,手中端着的硬木杆开锋长枪狠狠地扎向眼前那个锦衣男人的胸口,划出的劲风将枯叶给卷到了一边。   一点儿都不带留手的,仿佛眼前那个男人,是自己的仇人一般。   “不错不错!”   对面的男人依旧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只是微微点头,单手执起手中的白蜡杆子,往上一格。   “啪!”   明明白蜡杆子本身质地软弹,只适合耍花枪,根本不适合这种硬桥硬马的格挡,然而这一枪一棍于半空中相交。我却只觉得手上一阵强烈的震劲儿传来,虎口酥麻,几乎握不住枪杆。   十分的力气顿时便消掉了六七分。   咬咬牙,我双臂较力,强压下了酸软之感,长枪用劲绞动,压住白蜡杆子,继续往前刺去。   “好!”   锦衣男人眼中闪过一丝一色,开口道了一声赞,两腿不动,手腕一转,又加了几分力气,那白蜡杆子便似乎成了精一般,往枪杆上一缠,顺势往身侧一带。   “哗啦!”   数层的暗劲涌来,这一下,我再也拿捏不住架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冲了几步,手中长枪的方向也变得歪歪斜斜的,枪刃自男人的身侧划过。   随后,一只大手熟练地一勾,搂住我的腰肢,将我拥在怀里。   腰间一阵酥麻感传来——这货又来了!   “啪!”   好在我如今的抗性足够,一巴掌扇掉了他的禄山之爪,自他的怀抱挣脱出来,直起身,抬头瞪着他:“赵峰,你耍赖!”   明明之前说好和我用一般大的力气,也不用其他技巧的。   最后这一下子,明显已经超纲了!   “茗儿你的资质确实高绝。”   对于我的指控,赵峰这个厚脸皮的却丝毫没放在心上,抬起刚刚占了便宜的手,握了两下,似乎还在回味,然后方才笑呵呵地称赞道:“这么短短的几日,不仅之前拉下的功夫便全回来了,甚至比之那时候还厉害上几分,若非为夫反应快,还真要吃个小亏。”   这是理所当然的,这几日我天天都要进小黑屋里去修行,先修行《力士移山诀》,练得累了,便扎下架势,改练枪法,虽然没有那些前辈们的经验加持,但好歹也是有些收获的。   点数如流水一般的消耗,之前《蛇吞龟藏功》所积淀下来的那些水谷精微,也被一一炼化,所带来的的收获自然是不小。按照自己的推算,一次小黑屋中的修行往往是能顶得上普通人数日乃至十数日的功夫。若是这样还没有进步,怕是连自己都要放弃这方面的修行了。   当然,这些话我是不能说的,面对着这种赞许,只是习惯性地捧了捧场:“这都是相公指导有方。”   咦?刚刚明明是要指责他耍赖的,怎么话锋一下子被带偏了?   我刚刚反应过来,正要转回话头,却见这货竟然认真地点了点头:“这倒也是,这些时日,每天晚上为夫确实有些辛苦!”   辛苦? 是享受吧!   看着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又想起每每晚上最后他那副仿佛得胜将军一般得意的场景,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心底泛起的羞恼,只觉得脸上似火烧起一般。   这些日子日日坚持在小黑屋中苦练,除了是想尽快提升自己保身的能力外,另一个原因难道不就是怕这种夜夜笙歌的生活,让自己再度怀上,以至于又耽搁了下来吗?   他还有脸说这个!   “赵峰你!”   我银牙紧咬,正要发飙,却见这货脸色一变,突然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手指按在了我的唇上:“嘘!有人来了!”   有人?不会是他在糊弄我吧?   我正要挣扎,只是下意识地侧耳听去,果然,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往这边小跑而来。   好吧,确实有人来了。   深深吸了口气,我压下了各种情绪,挣脱了赵峰的手,然后开始整理表情和装束。   果然,片刻功夫后,赵家的一个亲兵跑了进来,好在此时我们两人已经打理好了一切,稳稳地站在了校场边上。   他向着赵峰和我行礼:“少爷,夫人,省城有急报!”   急报?这个时候?   我和赵峰对视了一眼,只见赵峰沉声问道:“是何事?”   “黄天道叛乱!正在煽动暴民围攻省城,省城急召少爷回援!”   黄天道,叛乱。   终于来了。   这两个词连在一起,我却没有什么太过惊讶的,反而更多的是一种“另一只靴子终于落了地”的松了口气的感觉。   然后,便在此时,灵光一闪间,我侧头看向赵峰——这家伙这些日子一直呆在家里,不会就是在等待这个时机吧?   “信使呢?”   面对着这样的消息,赵峰没有理睬我带着疑问的目光,语气相当平静,继续追问着。   “正在前厅候着!”   “前面带路吧!”   这样说着话,他扭过头,脸上带着一丝歉意:“茗儿……”   “嗯,妾身省得。”   我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妾身这就回房去收拾行装。”   “那个……夫人?”   我正要转身离开,那个亲兵却突然吞吞吐吐起来,似乎是要将我拦下。   “嗯?”   莫非,还有什么事儿?   忽然听到他这般说话,我停下脚步,和赵峰一起将视线投到他的身上。   “那个,那个信使说,说,他也想一起求见夫人。”   求见我?   我顿时好奇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按照常理来说,传递这种紧急军令,可从来没有要见女主人的话。这个要求可以说是相当的突兀,而且,也不怎么礼貌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不好擅自做主,于是,只得将询问的视线转移到了赵峰的身上。   赵峰略微沉默了片刻:“可有说是为何?”   那亲兵摇头:“那信使不肯说,只说只有当见到夫人时候,才肯说话。”   这个可就更加诡异了,难道,真的有什么秘密?   我和赵峰再度对视,见他脸色有些沉凝,然后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夫人,你也一起去一趟吧。”   “是!”   我微微欠身,应了下来。 第296章 噩耗   当我随着赵峰走到前厅的时候,见到的是一个满面悲戚之色,全身血污的中年士兵。   显然是突围之时,经过了一场恶战,说不定还损失了几个同袍——看来,此番围城的黄天道,势力并不弱啊,甚至能让十六叔爷放下面子来求援。   也是,定北府这边人心尚且安定,加上赵峰明里暗里的各种打击,黄天道竟然还能聚拢数千的暴民,以府城那边的旱情,以及对黄天道传教近乎放任自流的状况,搞出个几万十几万的农民起义军也不是没有可能。   加上那些黄衣力士……   我一边想着,一边看着那名士兵——那灰尘掩盖之下的模样,看着……有些眼熟?   正在我回想着似乎在哪儿见过的时候,还没等旁边的赵峰开口,那士兵看见我们的身影,便什么也顾不得,猛地踏前两步,噗通一声,跪在我的身前。   “小姐,小姐!大事不好了,将军,将军他,他,没了!”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仿佛他的天塌下来了一般。   将军?哪个将军?   我有些迷惑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猛地想起了这一位的身份——原本他也算是李家的家生子,世世代代在家中干活的。他的父亲我也认识,是个不错的马夫,养出来的马都很不错。由于天生体格壮硕,天资出色,父亲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便将他举荐给了了十六叔爷做个亲兵,打算跟着十六叔爷历练一番,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积攒点儿功劳,搏出个功名来。   既然如此,他的口中的将军,那是说……   随着这一个可怕的念头升起,一股凉气顿时沿着脊椎上涌,直冲顶门,胸口之上仿佛被压了一块大石头,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   深呼吸了两口气,勉强维持住身体,我用略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急促问道:“十六叔爷他——”   “将军他,他前两日被人给害了!”   此声一出,简直如同炸弹一般在厅中炸开。   北荒情商前总兵,如今的副将,李正,堂堂一省最高的武官,竟然被人给害了!   根本顾不得旁边赵峰的反应,我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眼前一阵阵发黑,一时间,竟是呆在了当场。   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尽管这些日子以来,由于政见不合,他给赵峰和我添了不少的麻烦,每次给他擦屁股的时候都恨得牙根痒痒,但无论如何,以他的职位,依然是李家的中流砥柱。   我也依然能够依稀记起,小时候见到他的场面——“可惜是个女娃娃,身体也不好。”他的那只粗糙的大手压在我的头顶,语气中带着遗憾。   那张略有些凶悍的面孔和针扎一般的络腮胡子,忽然间从尘封的久远记忆中浮现出来,变得那么清晰。   哪怕再怎么样想到他会遭罪,但我所想的最坏局面,也不过是他被降职,甚至丢了官职,被撵回家成为一介白身而已。   却没成想,自出嫁那一日见了一面后,竟然再也见不到了。   只是,这又怎么可能?   一只结实的臂膀扶着我的胳膊,抬起头,看着一脸关切地看着我的赵峰。   厅中短暂的沉寂之后,他大约也已经消化掉了这个让人震惊的消息,看见我的不对,来安慰我了。   我给他投了一个感激的微笑,然后压下心中的情绪,将视线投到那个士兵的身上。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竟然这么大胆子?”   声音低沉,然而,其中的伤感和怒火,是怎么也压抑不住的。   随后,我便知道了具体的情况。   这士兵虽然没什么文化,讲得颠三倒四的,很多地方都含糊不清,但是在我的步步逼问下,最终,我还是理清了大概。   和有着小道士施展法力努力维持一定降水的定北府不同,今年省城周围的旱情十分严重,河水断流,井水干枯,土地龟裂,大批大批的农民近乎颗粒无收。   到了这个时节,之前积攒下来的存粮几乎快吃干净了,好在张巡抚眼皮子底下,那些大户们总得给点儿面子,加上巡抚自己也开始开仓放粮,向着朝廷请求赈济,免了秋税,故而之前一直还算稳定,没有捅出乱子来。   时间一晃到了前天的下午,城外施粥的队伍如同往常一般,排成了几条长龙。   十六叔爷正巧在带着一队人马在巡视秩序,由于多日来的平静,让他们放松了警惕。   却没成想,就在他们一鞭子将一个试图插队给自家娃多带一碗糊糊的妇人给抽倒之时,骤变突生。   那些原本在吵吵嚷嚷排着队的人,猛然暴起。   上百名身穿黄衣,力大无穷的武士一边高喊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官府不给咱们活路,咱们就杀出一条活路来”之类的口号,一边手执利刃杀出,与此同时,那些其他的衣衫褴褛灾民们也呐喊着围了上来,拖拉扯拽,死命阻止他们的动作,一下子就将他们的阵型给打乱了。   “疯子,都是一群不要命的疯子!”——这是士兵的原话。   仓促混乱之下,十六叔爷仗着自身武力,好不容易带着几个亲兵杀出了重围,试图返回城中,却不料城门已经关上,吊桥拉起。城头上的留守部将,则以“防范乱贼趁乱夺城”为由,竟然拒绝了他开城的要求。   几番争执之下,时间就这么拖延了下来。   待得十六叔爷反应过来,打算带着手下转向其他城门的时候,那些力大无穷的武士们已经围拢过来,将他的退路截断,甚至,四面八方还有更多的暴民在不断地涌向那边。   最终,十六叔爷在斩杀了多名武士之后,力气耗尽,被拉下了马,淹没在人群中,再也没了声息。   而眼前这个士兵,则是运气好,受伤落入了护城河中,仗着熟悉水性,脱了皮甲,一口气飘到了下游。   就在他爬上岸来,正不知往何处去的时候,恰巧见到了一名赶往定北的信使,便拦路将他截下,夺下他的马匹和信件,赶往了这里报信。 第297章 随行   “那天守城门的是谁?”   慢慢理顺了一系列的消息,我闭了闭眼睛,忽然开口问道。   “是王真那厮!”   士兵咬牙切齿,面上肌肉抽动,狰狞得仿佛欲要生啖其肉。   “王真,是哪个王真?”   我有些急切地开了口——听到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一个不好的想法,突然在脑海中浮现。   “就是那个从定北府逃过去的王家的狗种!也不知道托了谁的关系,才坐到了这个位置,谁曾想,竟然包藏祸心!早知道……”   “王家……”   士兵其他的话,我根本听不进去,只是喃喃自语着,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两腿甚至有些发软。若非是赵峰的胳膊还支撑着,我怕是当日要坐倒在地——王家自定北府出奔,逃亡省城,并且被叶、何两家收留的时候,我还在暗地里嘲讽他们会为此付出的巨大代价。   却没想到,这代价,今日就来了——却是应在了李家的头上。   以王家的那种丧家之犬的势力,根本不敢,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王真自己不过是个空降的官儿而已,在武将序列中,这种多数是被人看不起的,没有来自更高层面的支持和默许,他敢这般做,下面那帮人早就将他给斩了。   而在省城,能够做出这等事情的,只有……   不,仅仅他们,还不够,十六叔爷执掌军队这么多年,虽然算不上深得军心,但据往日的传闻,也从来没有苛待下属的传言,单单他们的势力,还做不到这一点,但是若是再加上巡抚……   既然如此,那只能说,明明之前的死敌,现在也已经开始联合起来了吗?   也是,对家的宠物兔子被主人给救走了,那自家里叫得最欢,吃得最多的走狗也该下锅了,正好还可以叫上对面一块大快朵颐,算是赔罪。   黄天道的突然杀出,只是给了他们一个不用脏了自己手的机会而已。   “好了,本官差不多知道了!”   我沉默不语,就在这个时候,旁边的赵峰插了进来,将话头给截了回去:“军情紧急,本官要尽快调兵,你虽然抢了信使,但情有可原,加上将信及时送到,也算辛苦了,先下去休息一下吧。”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拍了拍手,两个亲兵进来,将那个马夫之子给带了出去。   屋中安静了下来。   “茗儿,你……”   赵峰张了张口,想对我说些什么,我抬起头,对他恳求道:“相公,妾身此时心中有些乱,给妾身一些时间静一静好吗?”   他看着我,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好!”   我被他扶着,坐到了一边椅子上。   头往后一靠,刚闭上眼睛,却只觉得两只大手按在了头顶。   我惊讶地抬头,却见赵峰对我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夫人的手法,为夫可是偷学到了,试试看如何?”   嘴唇嗫嚅了一下,我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闭上了眼睛,发出了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嗯”。   发髻被他打散了,长发披散了下来。   赵峰的用力非常轻柔,却恰到好处,丝丝缕缕的劲道压在各处穴位,牵动了一条条的经络,酥酥麻麻的感觉传来,一瞬间,混乱的脑子感觉瞬间好了许多。   脑海中,各种思绪慢慢理出了条理。   能够做得这般的肆无忌惮,完全不顾及后续的报复,很明显,仅仅是个开端而已。   针对李家的清洗,已经提上了日程。   朝中势力最大的两派恶斗一场,最终倒霉的,却是某个试图在里面搅风搅雨谋好处的小弟——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但对李家来说,这却是最糟糕的结局。   哪怕是我,本来也仅仅以为,李家只是会按照之前的惯例,受到打压、排挤,开始如同往日的兴衰轮回一般,步入衰落期,然后在大世开始的时候,被我拉拢进赵峰的班子里。   却没想到,竟然会是这般残酷。   十六叔爷的死,已经毫无遮掩地宣布了这场清洗的基调。   而且这一次,是不会有人来救的。   哪怕是原本的盟友,赵家——赵老爷子,也只会在一旁冷冷地看着,然后撕下一块肥肉,美美地品尝着。   这是毫无疑问的,一只政治动物的本能决定了他必然会如此操作。   王真抓机会的能力,确实相当厉害,这个投名状,也献得真是恰到好处、   唯一的差错是,我知道得太过及时了。   不,这也不算是差错。   “相公,若是李家就此衰败,妾身……”我睁开了眼,有些迟疑地开口。   如今的我,除了生下了个孩子,其他的,对于赵家来说,已经彻底失去了意义,甚至说不好,还会成为牵累。   “啪!”   话刚说到一半,额头上就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赵峰这货,直接给了我一个爆栗。   “你这小脑瓜在想些什么呢?”头顶上,一声相当不满的声音传来,“为夫在这给你按摩,就是给你想这些东西的?”   “你不是说你是赵家人吗?关李家什么事情?”   “可是……”一阵暖流自心中流过,我嘴上却还强辩着。   “没什么可是!”赵峰显然有些不耐烦了,“若是你再提一句,信不信为夫下个月让你再怀上一个?那样够不够?”   “……”   看着他那副暴躁的模样,我不敢再说下去,闭上了嘴,场中只能听见他气哼哼的声音。   又沉默了一会儿,我方才又发出了一声自嘲的轻笑:“这般的境况,也容不得妾身不胡思乱想。”   “嗯哼?”   赵峰从鼻子里面吐出了两个音节,显然在等我的解释。   “侯家和宋求已经联起手来,李家此回是在劫难逃,便是父亲,怕也……”   说到最后一句,我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们联手,怎么可能……”赵峰并不傻,话刚出口一半,已是明白过来,顿了顿,叹了口气,“何至于此——”   “所以妾身……”   赵峰松开手,俯下身,打断了我的话:“你是认为你家相公,是那样的人吗?”   “相公自是不是,可赵……”   我的视线上下漂移着,努力不去看他。   “有我赵峰在一天,你李茗,就不需要考虑这些乱七八糟的!”这货蛮横地用双手托着我的下巴,强迫我和他对视,“你是和为夫定下婚约的唯一之人,明白吗?”   视线对接,我看到了他目光中的坚定,以及恳求。   这算是……承诺吗?   我垂下了眼帘。   也罢,反正也没有其他的选择,那便……   赌上一把吧。   停顿了片刻,我的眼睛再度睁开:“那么,相公此次出兵救援省城……是否可以让妾身随行?” 第298章 出征之前   “……”   赵峰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盯着我看了一眼,然后很干脆地点头:“好!”   “还有,妾身需要清出一处沿河的庄子来,不需有多好,破旧一些也无妨,但是地方要足够大。”   思索了片刻,我又说道。   赵峰摸了摸下巴:“这个……家里如今都是你在打理,你自己挑一处就是了,不用和为夫商量。”   “里面原本的下人都要清出来……”   “你来决定。”   “留家中的亲兵,妾身需要动用一二,还有李福,也要调来一用。”   对我的婆婆妈妈,赵峰显然有些不耐烦了:“这个家现在都是你当着,你自己去做就是,不用和我说。”   房中又安静了下来。   “那个……相公就不想知道……”   轻咳了一声,我小心地看了一眼赵峰。   “该说的时候,你定然会说的,不是吗?”   赵峰斜眼看着我,撇着嘴。   “嗯!”我立刻点头,“妾身保证不会让相公失望的!”   “那不就结了?为夫等着就是了。”   赵峰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见我起身告退,最后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对了,回房收拾的时候注意些,别带太多东西,行军可是很辛苦的。”   “妾身知道了。”   赵峰拿着省城的求援信去向陈知府禀报了,至于我,则是去和老太太说了黄天道围困省城,调集赵峰去救援,我也要随行这事儿,一通安抚劝慰加糊弄,终于打消了她的疑虑。   然后才回了房中,召来了李福,向他交代了一番我的计划。   面对着我的安排,李福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应下,但也没有反对,沉默了一会儿后,只是问了一句:“小姐……您这是决定了吗?”   “反正看样子,今后也保不住,索性拿回来算了,”我冷笑一声,“当初我没争,一句话就拿过去了,如今收回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是家里那边……”   “那帮子蠢货,现在可来不及说话,”我毫不担心地摆摆手,“等过了这场风波,他们再说什么,也没人会听了。”   “倒是你,李福。”我眯起眼睛,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今天说这么多,是在试探什么吗?”   “噗通!”一声,李福跪在了地上。   “小人斗胆,只是想要确认小姐的心意。”   “从让你和阿玉跟着相公做事的时候,不是就已经确定了吗?我本来也没什么选择。”   我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抬手示意他起来,“罢了,今后,你还是叫我夫人吧,听着顺耳些。”   “……是,夫人。”   李福磕了个头,站了起来。   “之前你也跟在我身边做的,知道怎么处理,”我拿起笔,在纸上写着些字,“至于庄子上的那些人,你拿着这封信,让赵全帮着你处理,他虽然在养伤,但是做这点杂活还是没问题的,再带几个家丁过去,想来没人敢扎刺。”   一边说着,我一边将信递给他。   “是!”接过了书信,这一回,李福应得很是干脆,“既然如此,那小人……”   “嗯,今天就让人去办吧,时间紧迫,事情繁多,不然怕是怕是来不及。”   我点了点头。   “定然不让小姐烦心!”   “你去吧。”   李福转身出去了,看着他出去的背影,我倚在椅背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既然应下,这边我就算放心一半了。   接下来,还有那边……   那边付出了信任,我自然也要先给点儿甜头安抚一下不是?   反正已经梭哈了,也不在乎这一点儿。   想到某个关节,我脸上热乎乎的,急忙转移注意力,侧头看向正在摇篮里面抓着玩具,一脸好奇的小东西——对了,这小混蛋,怕还不知道要和自家爹妈分别呢吧?   今晚上,就让他好好吃一顿吧。   喂奶,哄娃,收拾准备出行的行礼——这一回乃是行军,我可没像前次去别府那般,打包了两辆大车东西,只是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换洗的用具和衣物,打了几个包袱就完事了。   当天晚上,我把娃哄着了,然后就坐在床边等着,然后直到深夜,给宝宝喂完了夜奶,赵峰才回到家中。   “你怎么还没睡?”赵峰见我坐在床边,皱着眉头,有些不满,“明日要赶路的。”   “相公没回来,妾身也没什么睡意。”   我丢下看着的书卷。帮他脱掉外套,随口问道:“那边谈得如何了?”   “还能怎么办,想尽办法扯皮呗!”   赵峰没好气地说道,然后还是忍不住和我抱怨了几句。   哪怕所谓的兵贵神速,哪怕省城那边催得火急火燎的,然而在这个年代,出兵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成的事情。   兵马召集,士气动员,粮草调动,路线规划,斥候安排,都是需要一件件安排的,更何况今年正逢灾年,原本府库里面粮草就不多。   按照赵峰对我说的,他光为了征集粮草这事儿,和那些文官和世家们就是好一通扯皮,毕竟嘛,没有多少官员,愿意拿自家的东西去填补别地的。   接下来还有城中留守部队的安排——省城都被围了,其他地方八成也要闹翻天,虽然经过清剿,但定北府的黄天余孽说不定还有残余,为了防止府城空虚,被各路贼人所趁,这边也得留人,留多少,留哪些,都有得说道。   留得多了,赵峰带出去的人手不足,根本起不了解围的作用,留得少了,府城这边又不保险。   而且领头负责的还得是赵峰自己的心腹。   十六叔爷的遭遇,可是给赵峰提了个醒:无论什么时候,兵权都得掌握在自己人手里,不然,冷不丁地就要给他背后捅上一刀。   就这么拉扯来拉扯去的,最后定了下来,赵峰将大部分骑兵和一半的步兵拉走,留下的厢军,则由赵德带领负责守城——赵德在鬼潮时候表现得相当不错,各大世家也都能够信任。   “大概明日午后才能出发。”赵峰如此告诉我,“这般已经是最快了。”   “午后吗,时间来得及……”   我低声呢喃着,抬头看向赵峰。   心脏在砰砰地跳动,我的舌头却像打了结一般——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可事到临头,话还是说不出口。   “那个……相公……”   “嗯?”   昏暗的灯光下,他那张黝黑的脸上,正有些迷惑,似乎没有听清我在说些什么。   “那个……相公,咱们去书房休息吧?”   到了最后,我一咬牙,一闭眼,近乎自暴自弃地将话说了出来。 第299章 开拔   这已经是近乎主动求欢了。   如此让人羞耻的话说出口,对面却没有回应。屋中只能听见两人呼吸的声音。   那货,是呆住了,还是……   心中的羞恼之意越发的加重。   过了片刻,按捺不住的我正要睁开眼睛,却只觉得额头上,一股熟悉的温热触觉传来——那是他的唇瓣贴了上来。   我的身体顿时变得僵直,脊背崩得紧紧的,一动也不敢动。   “茗儿,你这又是何必呢……”   唇瓣离开,耳边传来赵峰轻轻的叹息,然后,还不等我说话,却忽然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火热的鼻息扑打在我的耳垂上。   “不过呢,为夫喜欢,嘿嘿……”   腰肢被一直强而有力的胳膊缠上,下巴被两根手指托起,嘴唇被堵得严严实实的,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然后……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给小东西喂完离别前的最后一顿奶,我将他放到摇篮中,让奶娘看着,走出房间。   此时已经接近中午时分,头顶的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如同剔透的蓝宝石一般。   我去向老太太辞了行,坐上马车,离开了赵府,缓缓地驶入兵营之中。   早晨赵峰已经领着众将歃血祭了旗,收拾好了行装,故而午时一过,喇叭声响起,大军便开始拔营出发。   我所在的马车,是随着中军一起行动的。   托昨天赵峰的福——他昨晚并没有怎么折腾我,动作堪称前所未有的轻柔,因此我的精神头还算不错,至少,整个行军的过程,没有感觉到太多的辛苦。   当然,这其中也有行军本身的原因。   尽管那些最顶级的急脚递可以日行八百,但对于这般的大军来说,哪怕这个世界的士兵武力值更高一些,但若非是紧急的强行军,正常的军队一日下来,也就走个四五十里左右。   毕竟,早起拔营,傍晚扎寨,生火做饭,都得需要消耗时间。   如今敌情不明,贼人数目有多少,战斗力如何,那些力士实力如何,省城里的急信上也语焉不详,但考虑到甚至连十六叔爷也折损了进去,故而赵峰并没有如同往日那般贸然轻骑奔袭,而是走了了稳扎稳打的步调。还特意征调了不少步兵,采用了步骑混同的行军方式,加上随军的粮草、辎重,因此部队行走的速度并不快。   这是我第一次跟着大军出动,以前顶了天也就是跟着商队跑商,故而好奇之下,我在马车中,偶尔也会掀起帘子往外张望。   整支军队,加上辅兵、伙夫,一共近万数的人马,在赵峰的指挥下,分成了前中后三个庞大的军阵,在旷野上缓缓移动着,彼此之间相互掩护、配合着前进。   队伍的最前面,则散着整整24塘骑兵——这是作为最前哨也是最精锐的斥候,每塘五人,每人间隔一里之遥,洒在整片原野之上,互相以旗帜通信,将接近二十里的地面打探得清清楚楚,以确保不会遭遇到偷袭。   当然,这样一来,军队的速度自是无法快得起来。   也就是今日刚刚出发,体力充沛,加上还在定北府境内,不用担心有着贼寇的袭击,走得也是大路,故而走得快了些,半日走了将近三十里路,到了天近傍晚,方才安营扎寨。   到了明日,一整天怕是也只能再多走上十里地。   营地选择在了一处临近河流的向阳小坡上,算是一处制高点,可以将周围看得一清二楚。   随着大军驻扎下来,一道道的炊烟袅袅升起。   当我从马车上下来,中军的营帐才刚刚开始扎起,伙夫们正在打水生火,开始做饭。   我没有急着入后帐,而是着人带着,在营中慢慢走了走,寻几个人问了问,了解了一些情况。   说起来,赵峰的营地扎得算是有板有眼,各个方面都考虑得相当周全——一般这个年纪的将领,定然多事天资横溢之辈,更加崇尚进攻,加上后勤、营地这方面更加考较经验的积累,也不太受重视,因此多会比较马虎,漏洞也多,然而赵峰却依然能够做到这般的细致,也难怪会被称作“少年名将”了。   在营地中转了一圈,熟悉了一番,眼见着天色将晚,我才回了中军大帐。   赵峰还没回来。正带着人在周围巡视着。   军中无小事,这个时候的他,和平日里完全是两副面孔。   哪怕平日里再怎么嘻皮笑脸,毫无正形,但是当回到军营中的时候,他便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一般,带上了那种将军特有的煞气威严。   我不止一次的见到,这些平日里威风十足的骄兵悍将,在他面前,连大声喘口气都不敢。   这个时候,大帐之中已经是灯火通明,方道年、梅若明带着几名幕僚,正在一边互相探讨,一边处理公文——可惜李道士这次没来,听说是之前修行的时候走火入魔了,不得不闭关养伤,因此看不到争论的场面了——见我进来,一众人等纷纷站起,向我行礼问好。   我含笑和他们点着头,示意他们继续工作,然后走到了大帐中央挂着的那幅舆图面前。   定北府和省城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近。中间有着大道相通,这般走下去,大约七八天差不多也该到了。   “不能再走大路了,”忽然,只听得那边梅先生忽然皱眉,说道,“刚刚探子回报,出了定北府,外边的旱情实在太过严重,明日原定的驻扎点附近,水源多半已经干涸了,便是没有干,怕是也供不起这么多人马。”   “那就只能按照备用的方案了。”方道年点了点头,和梅先生一唱一和的,“沿着河流走,虽然多费上两三日的时间,但能保证水源供应,而且后续的辎重,也可以有一部分安排船只运输,虽然逆水,但总归可以省上不少力气。”   “只是多出两三日……省城那边……”   一个幕僚有些迟疑。   “没有关系,省城城高坚固,粮食足够,加上城中各家齐心,两三日的功夫想来不会有太大问题的。”便在此时,赵峰掀开帘子走了进来,“黄天道的妖人一贯擅长蛊惑人心,乡野之中,不知有多少信徒,出了定北府,处处都得小心,不可大意,还是沿着河走安全些。慢一点不要紧的。”   “是!” 第300章 谋划   既然主帅已经做出了决定,下面的这些幕僚自然不会反对,齐声应了下来。   这个时候,被一众人等忽略了的我看扭头,与正侧过脸来的赵峰视线恰好对上,眨了眨眼,忽的开了口:“将军,既然要沿河而行,那行军之时,可否从这边经过?”   这般说着,我的手指往舆图上的某一处,轻轻一点。   那里是在河流的一条支流边上,和他们预计的行军路线相差不大,只是到了接近省城的一段,比之原本的路线,要多绕个大弯,额外花费半日到一日的路程,若是正常行军而言,并不会从那边经过。   闻得此言,帐中几个地位稍微低上一些的陌生面孔,顿时便显出了不渝之色——以一介妇人之身,哪怕是主帅的妻子,干扰之前便定下的备用方案,还是会让一些不明就里的文人反感的,虽然限于身份,没有说什么,但是那份不满,直接便表露在了脸上。。   反倒是方道年和梅若明两个没有立刻反应,而是走上前来,细细地看了看舆图。   “从这边——”略作思索,方道年有些犹豫,“虽然绕远了些,但这儿标着有一家庄子,且距离省城只有不到半天的距离,若是没有受到贼寇的袭扰,同时主家也能够允许,确实可以作为临战前修整的场所。”   “只是……”他向我投来探寻的视线。   有着这样的条件,无论是进行后勤补给,还是休整、积攒体力,比之露宿在旷野中,实在要好上不少,甚至,若是想得更好一些,那处庄子还可以搭建成为一个前进的基地,如此的好处,足以将绕路的劣势抵消了。   但是——这也是方道年所担心的,这年头,军队的纪律虽然还没有败坏到前世大萌末年时候“贼过如梳,兵过如篦”的地步,但对于绝大多数的军队来说,可从来没有“秋毫无犯”一说。哪怕赵峰一向治军从严,对于军纪很是看重,但包括了辅兵、民夫在内的近万人的驻扎,怎么看,对于庄子而言,都是一场巨大的考验。   故而,庄子主家的身份和意见就相当重要了——一般的世家,征用了就征用了,也不怕什么,但若是个大家族……   “这边是……”   赵峰很配合地问道。   “这边是妾身娘家的一处庄子,妾身之前在这边住过一段时日,对那边情况很是熟悉,庄园颇大,围墙也够高,防御尚可,足以容纳军队休整。”   我点点头,认了下来。   “既然夫人如此深明大义,将军,要不,咱们就从这边走上一趟?”方道年看了我一眼,确定我并没有开玩笑,捻着胡须,面露喜色,装模作样地思索了片刻,躬身向赵峰进言。   “下官也以可行。”梅若明附和道。   有着幕府之中领头的两位赞同,剩下的无论心思如何,也不会再提出异议来。   “既然如此,那便这般吧,”见手下并无意见,赵峰便拍板定下了,看着我问道,“夫人手下可有识路之人,跟着赵忠的前军,来做个向导?”   “有的,李腾曾经在那边待过,对那边很是熟悉。”   对此,我自是早有准备,特意将人作为随军的护卫,带了出来。   听我这似乎早有准备的说辞,赵峰不动声色地瞟了我一眼。   我没理他,见着各路随军的校尉们巡视完营地,陆陆续续地入了帐,便向赵峰告退,转回了后帐。   说是回来休息,其实我也没闲着,将随军的鲁大夫唤来,教了他一些前世听来的行军时候的小技巧——譬如打绑腿、用热水泡脚缓解疲劳、怎样用马鬃将脚上水泡中的体液引出来之类,让他去找一些士兵推广,一边实验着,一边慢慢往外扩散。   如此这般,零零总总的杂事,一直到了晚餐后,我才歇了下来。   过了没多久,赵峰便掀开帘子进来了。   紫菱上前帮着服侍更衣,我则站起身,给他沏了一杯茶水。   “条件简陋,相公只能将就着喝了。”   由着紫菱帮他脱下衣服,他接过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对我脸上露出歉意。   “今日让夫人一路奔波,实在辛苦。”   “都在车上坐着,哪儿算得了辛苦?”我摇头轻笑,然后见他有话要说,便给紫菱递了个眼神,让她先出去了。   待得帐中只剩下两人。   赵峰顿了顿,对我问道:“夫人今日的提议,可是早有预谋?”   “也不算,只是见得相公的行军线路,临时起意而已,”我摇头否认,“本是打算待相公镇压了黄天道之后再去的,可是看相公的布置,似乎不急着前去省城救援?”   “还是茗儿懂我,”赵峰点了点头,“斥候来报,关外几乎所有的州府,黄天的贼人都在作乱,局面一团乱。目前所知,西海府城守住了,但是黑岭城被攻破,城中的几个家族都遭了难。”   说是府城,但这两座其实不过是边陲小城而已,比之定北府和省城这两座北荒重镇,连个县城都算不上,也没什么大家大族的,失陷了便失陷了。但是,这也说明了……   “黄天道这一回,场面搞得很大啊。”我喃喃自语着,却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连省城都开始围攻了,四面开花之局,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甚至说不好,连关内此时也乱成一锅粥了,只是路途遥远,消息还没有传到罢了。   “所以,干脆慢一点,等他们在省城聚拢起来,一口气全吃掉。省得还得一处一处的去追。”   赵峰轻松地笑道,自信满满。   “可是省城那边?”   也不由得我担心,十六叔爷战殁,巡抚和两大世家虽然事先大概已经协商好了,但清理旧部,换上新人,城中怎么着也要乱上一阵子,而且新上的战将,也定然没有十六叔爷那般的威望,加上十六叔爷的前车之鉴,估摸着只能仗着坚城固守而已,若是黄天道的实力出乎意料,可就有乐子瞧了。   赵峰却是冷笑:“没关系,省城足够坚固,既然之前没有攻破,那一时半会也破不了,最多难熬一些。顺便让那帮子蠢货也尝尝被围困的滋味。不然还真以为,守城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到时候,等为夫赶到的时候,刚好能够将城池救下来。也让他们承为夫一个人情。”   “那妾身就提前恭祝相公马到成功,大破贼军了。”   看着赵峰这副胜券在手的模样,我心情也轻松了不少。   “还是要小心谨慎些的,说起来,茗儿你家那庄子作为驻点,可是能帮上不少的忙。为夫把握也大了几分”说到此处,赵峰似乎想起了什么,面露好奇之色,“说起来,茗儿这么看重那庄子,可是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想了想,我眼波流转,却只是对他神秘地一笑:“到时候,相公就知道了。” 第301章 初阵   “好哇!你竟然敢给为夫卖起关子来了!该罚!”   赵峰佯作恼怒状,用手来挠我痒痒,我只是咯咯笑着躲避。   笑闹了一番,终究是在行军途中,赵峰也没敢太过分,洗漱完毕后,只是略做温存,便强压下了火气,酣然入眠了。   之后,便是一路沿着河流行军。   早晨出发,傍晚扎营,探马塘骑一刻不停,步卒骑兵交替前进掩护。   近万人的大军继续以一种缓慢而谨慎的姿态向着省城进发。   虽然慢了些,但这般的小心,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数日以来,这些在北荒也能数得上的顶尖斥候,已经抓到了十几个在边上鬼鬼祟祟跟着的探子。   甚至还有一次,大约有几百号受到黄天感召的马贼蹲在山丘上,想趁着经过的时候骚扰一番,以帮着省城的黄天道贼军拖延些时间,却被提前发现,然后被赵忠领着骑兵追上,杀了个干净。   从这些俘虏口中,我们自然也得到了不少的消息。   譬如此次发动黄天道起义的首领,是从关内新来的大法师,据说法力无边,道行精深,能够接引黄天神力,一手符水治病解瘟,活人无数,哪怕是断了气,都能给救活,在民间威望很高。   譬如黄天道的口号是“苍天当死,黄天将立”,宣称此世的苍天不公,让贪官污吏、世家大族横行,百姓黔首受苦,张乙此来,便是要推翻这个世道,建立地上的黄天盛世,让人人吃饱,人人穿暖。   譬如他们在关内也已经发动了声势浩大的起义,号称绵延数省,徒众百万。   譬如若是信众能够虔诚信奉黄天,受到黄天的感召,便可得授秘法,变得力大无穷,成为最为精锐的黄天力士。   等等等等。   这样的消息,听着就极为骇人,再加上经过这几番事情,更加给了赵峰拖延的理由。   就这么慢慢走着,大约花费了八天的时间,方才接近了李家的那处庄子,中途击溃、剿杀了数股黄天道的乱兵马匪之类,斩获颇丰。   这一日,大军正在前行。   看看周围环境渐渐熟悉,知晓快要到了地头,我便从马车中出来,骑上马跟赵峰并肩而行,同时将附近的一些地势地貌讲给赵峰听。   正说话间,赵峰抬起手,神情变得严肃了些许,侧耳倾听什么。   见得他这般模样,我闭上了嘴巴,耳朵动了动——秋风拂过荒野,带来的是隐隐约约的喊杀之声。   嗯?   我心中一紧,便在此时。   “急报!”   一名哨探纵马疾驰,直冲中军而来,周围的士兵纷纷让开道路。   到了赵峰马前,他滚鞍下马。   “禀报将军,前方发现一股黄天道的贼兵,约有千人,正在攻打庄子!校尉询问将军,是否要冲上一冲。”   “哦?竟然到这儿来了?”   赵峰略有惊讶,“那庄子情况如何?”   “如今正在抵抗,但看情形,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贼军可曾发现我军动向?”   “还没有。咱们将他们放出来的探子都杀了,没有放走一个。”   “那倒是正巧了。”赵峰摸了摸下巴,看了我一眼,随即脸色一正,“传令!让赵忠自己看着办,若是可以,直接冲阵,将那股贼人斩杀,莫要放走了一个!”   “是!”   传令兵接了令,往前军奔驰而去。   转过头,赵峰笑着对我说道:“所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这不,恰好就赶上了!”   得知庄子受袭,心里有些着急,我白了他一眼,然后稍稍看了一眼周围,两腿一夹马腹,纵马就往前面赶去。   “喂喂,你慢些!”那货连忙在后面跟上来。   我登上了一处略微有些高度的小小土坡,骑在马背上,手搭凉棚,向远方望去,只见前边一片庄子前,无数身着各色衣服的暴民正在乱哄哄地撤退下来。   而在暴民本队的侧方,赵忠已经集结好兵力,带着骑兵开始冲阵了。   马蹄轰隆,震动着干涸的大地,卷起无数的烟尘。   虽然只有区区数百人,但那清一色的赤红色铠甲,整齐化一的步调,却带起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在骑兵前方数百步处,黄天道的阵型不断地扭曲变化着,他们的主帅显然正在努力调整队形,一边吸收着撤退下来的兵力,一边试图将黄天力士们集中到正面,以强行撑下这一波突如其来的冲击。   然而未经训练的农民,根本无法完成这样略显复杂的操作。   他的调动,只是使得阵势更加的混乱无序而已。   赵忠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手中的大旗一阵挥舞,穿着轻便皮甲的骑射手向两翼展开,开始抛洒箭雨,枪骑兵则放平了长枪,组成了一个锋矢的形状。   位于最前面的矢尖,赫然便是赵忠本人,他一手扛着大旗,一手夹着长长的马槊,槊尖直指贼阵的最为混乱之处,纵马向前冲锋着,没有丝毫的迟疑,   三轮抛射之后,身着铠甲的骑兵,刚好加速到了最高的速度,然后,直直地撞入了贼阵之中。   没有丝毫的悬念,以有组织冲击无组织,以精锐对抗杂牌,只是一次冲锋,贼兵的阵型便被彻底撕裂。   赵忠大声呼喝着,一条马槊如同毒龙一般,左戳右刺,如入无人之境,紧跟在他身后,无数的赵家骑兵扔下长枪,一边纵马奔驰,一边挥舞马刀,仿佛收割庄稼一般劈砍着,掀起一蓬蓬血雨。   这般的场景下,无论是悍不畏死的狂信徒,还是那些有着一把子蛮横力气的黄天力士,都根本无从发挥,往往挥舞着棍棒,刚刚嚎叫两声,一骑轻骑从侧方轻轻跃过,长刀信手一带,便将还没反应过来的头颅给轻松摘下。   在骑兵的身后,只留下了一片片的尸体,仿佛倒伏下的秸秆,寂静无声。   大局已定!   望着那副场景,我长长吐出一口气。   “赵忠这小子,抓机会的能力还不错!此番让他再多立几个功劳,回头可以给他请赏了。”   耳边传来赵峰的声音,语调很是轻松。仿佛面对的不是战场,而一场折子戏而已。   事实上,也确实很是轻松。   眼前的这场面,甚至不能说是战斗,不过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而已。   远远的,看着赵忠一槊将那主将挑下马来,那杆“黄天”的大旗晃了两晃,轰然倒下,被无数的马蹄所践踏,我摇摇头,没有做声,轻轻带了一下缰绳,下了土坡。 第302章 开门   当我驱马到达阵前的时候,战事已经基本告一段落。   尚未冷却的沙场上,一阵阵刺鼻的血腥味伴随着间断的哀鸣和噗噗的刀刃入肉声,随着猎猎秋风传来。   一队队老兵领着新兵蛋子,在给那些眼见着救不活的暴民补刀,见见血,顺带着割下那些死者的首级——这可都是将来上报朝廷记功的凭证。   朝廷一向以首级论军功,由此不知道曾经引发出多少矛盾,赵峰对此是深恶痛绝。为了防止战场上忙着割首级争功以至于影响大局,那货听了我的建议,干脆规定,战阵之上不允许割首级,事后的军功和战利品的赏赐,以作战任务的分配及表现来统一分配。   这个安排当然实在有些粗疏,需要以后在实践中慢慢调整细化,不过好在如今赵峰统率的人马不多,分配起来基本能做到公平公正,下面人也还算服气。   看起来确实是一场大胜,然而很快,我的脸色就阴沉了下去。   并不是因为眼前的这残酷的景象——无论是鬼潮,还是赵家别府一夜的战事,这般的场景,我都已经看多了,虽然心中还有些不适,但也不至于如此。   “他们真的是这么说的?”   话到最后,我的音调有些罕见地高了上去。   眼前的赵忠面色有些古怪,他低着头,表情很是复杂,似乎有些难以置信:“是,那守庄子的管事开始很热情,可是后来听说了咱们的来历后,就变了脸色,说这里是李家的庄子,里面有些不方便,不肯开门让小人及部下进去,只让咱们在外边扎营。还说了一下事后通秉主人后,定会带一些钱粮出来劳军之类的话。”   这是打算闭门谢客?在这种时候?面对着这般的军队?   他哪儿来的勇气?仅仅仗着李家的名声吗?   世间竟还有这般的愚蠢之辈!   微微暼了旁边跟上来的赵峰一眼——他看着我的目光,同样有些探寻之色,很明显的,我之前夸下的海口,算是彻底被打了脸。   说实话,我真是很少这般吃瘪,还是在自家人手上。   “我去那边看看。”   心下恼火,我一拉缰绳,拨转马头,越过那片沙场,往庄子那边行去。赵峰抬了抬手,大概是打算拦我,但最终摇摇头,还是跟了上来。   走到近处,庄子的墙壁和大门,已经是破破烂烂的,遍布了血迹——很显然,之前经历过一场苦战。   军队还没有撤退,庄子的墙头上面,还站着几个人,正用着警惕的模样盯着外面的军队。   我驱马慢慢走到大门前面,仰头看去,呵,还都是熟人。   “李富!”   我摘下帷帽,毫不客气地叫道。   “你是……”   听到声音,墙头之上当中的那个精瘦精瘦中年男人眯起那双绿豆眼,正瞧过来,却不防旁边站着的那个身穿重甲的五大三粗汉子失声喊道:“小姐?”   “是我!”   看见汉子认出了我,我面色稍缓,点了点头,“李成,还不赶快开门!”   “真是小姐!”大汉眼中露出惊喜之色,然后扭头大声喊道,“小姐,小姐来了,还不赶快开门迎接!”   “小姐来了?”   庄子顿时内一阵骚动,连我在外面都听到了。   隔着大门,里面传来了不小的动静,似乎有人正在将堵门的东西给搬开。   “慢着!都给我住手!”   就在这时,却听旁边那个中年男人猛地大喊一声。   这话让气氛一下子有些凝滞,旁边的李成猛地转头,对着此人怒目而视。   我也移转视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李富,有什么事吗?”   “那个……”面对着这么多的视线,那个叫做“李富”的,神色也有些不太自然,“小姐,您是自己一个人进来呢?还是要让外边这些赤佬们,一起进来?”   “怎么,我要做什么,你有意见?”   我眼神变得冷冽,语气也多了几分罕见的咄咄逼人。   “这……您要入庄子,小人自然不敢怠慢,可是如果是让外面这些赤佬一起进来……兹事体大,小人觉得,还是要请示一番春少爷为好。”   大约是觉得已经得罪了我,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在经过了最初的慌乱后,李富似乎也恢复了过来,“毕竟,您已经出嫁了,如今庄子的主事,乃是春少爷。”   “那李春呢?”我有些不耐烦了,“让他出来见我!”   李春,乃是李家一个族老的儿子,平日里一直支持父亲,立场相当坚定,据说也颇有经商头脑,故而我走之后,这边便交给了他打理。   “之前贼军势大,春少爷冒着危险,前往省城搬救兵去了。”   “搬救兵?是逃跑了吧?”   我嘴角扯动,不屑地一哂——所谓李家下一代的精英,就是这般的模样?   “小姐还请慎言!”   头顶上的李富立刻正色驳斥。   呵……倒是挺忠心的。   我干脆不再理他,扭头看向旁边的李成——他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一直负责统领着庄子的护卫工作。   “李成,你是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这也算是考验一番自己的识人眼光吧。   “小人自然是听小姐的。”   大汉不假思索地一口应了下来,立刻俯下身子,对着下面怒骂道,“兔崽子们,一个个都皮痒了?停下来作甚?还不赶紧给老子开门!”   “喏!”   门内一连串大声的回应。   “谁都不准开门!哪个敢开门,等春少爷回来,家法处置!”   旁边的李富急得跳脚,尖声叫道,“李成!你是要背叛咱们李家——”   “噗!”   裹着精铁护手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他的脸上,彻底将他的话给打断。   原本就没有几两肉的脸上,顿时像开了个染坊,红的黄的流了一脸,鲜血伴随着碎掉的牙齿四处飞溅。   “老子老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李成揪着他的衣领,一脸的狞笑,“仗着春少爷的名头到处搞事,今天还敢拦我家小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给你点颜色看看,还真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了!”   随着这句话落下,“吱呀”一声,庄子的大门打开了。 第303章 心血   一片喧嚣声中,赵峰的军队排成了一条长龙,自大门处鱼贯进入了庄子。   赵忠在一边,领着亲兵维持着秩序——有着黑面阎王在,我丝毫不用担心这帮丘八会太过放肆。   “李成,你干得不错!”   远处,庄子的一处制高点的阁楼上,我对着那个一身铠甲的壮汉夸赞道。   “多谢小姐夸奖,”壮汉已经摘下了血糊糊的铁手套,摸着后脑勺,嘿嘿笑着,一脸的不好意思,“这腌臜货色,俺早就看不顺眼了,竟然还敢对小姐出言不逊,真是找死!”   刚刚的那个李富,已经被他随手丢在了高墙的下面,无人理会。   我没去管那团正在墙根下挣扎着的烂肉,向身边的赵峰介绍道:“这是妾身之前的部下,唤作李成的,妾身当初见他力气很大,于武艺上也很有些天资,便让他跟着家中的教头学了武艺,做了庄子里的家丁统率。”   这便是正式的举荐了。   “哦?力气很大?”   赵峰上下打量了正挺胸腆肚的李成一番,看着似乎有些兴趣,摘下护手:“来,咱们来握握手,你用全力!”   “俺力气可是很大的!”   李成看了一眼比他瘦了一圈的赵峰,摇了摇头,“你是小姐的夫君,俺可不能把你给捏坏了!”   这个浑人!   我以手捂额,简直有些无语。   “不要紧的,我力气也很大!”赵峰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   李成看着赵峰的眼神中,依旧有些狐疑,“你?力气很大?”   “让你用全力,你就用全力!少废话!”我没好气地说道。   “哦,好吧……那……那你小心些!”   见得我有些不满,李成又看了看赵峰,这才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与赵峰那明显小了一号的手掌握住,然后,小心翼翼地加力。   对面的赵峰纹丝不动。   “再加一些!”   “再加,力气太小了。”   “不是说你力气很大吗?就这么点儿?你今天没吃饭吗?还是说你变成娘么了”   赵峰的话越来越刻薄,与此同时,李成的脸也越涨越红,牙关咬得紧紧的,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显然是出了全力。   “再来一只手也是可以的!”   赵峰一脸无所谓的模样,继续撩拨他。   “啊——”   面对赵峰的挑逗,李成再也忍耐不住,吼了一声,左手也握了上去,狠狠地加了一把劲。   我捂着了眼睛,不忍再看。   “呼哧呼哧!”   片刻之后,三只手终于松了开来,李成蹲在地上直喘粗气。   “怎么样?服了没?”   赵峰依旧是一脸的云淡风轻,对他笑道。   “服了服了,俺李成服了!你力气比俺大,俺打不过你,俺认你做大哥,俺听你的!”   李成这货虽然浑了点,但就是这个好,输了就是输了,不会耍赖。   “那就行!”赵峰轻松地笑着,“回头我丢一本《巨灵神功》在你家小姐那儿,你拿去练,有什么不懂的来找我就是,等你练得小成,本官就赏你一个先锋官做做,如何?”   “好啊,不过事先说好,你若是敢欺负小姐,俺就算打不过,也是要狠狠教训你的!”   这般的浑人,这样的浑话,即便是赵峰也有些无语。   “滚!胡说八道什么!”   我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那地方他也穿着甲胄,一脚上去,反倒震得我脚上生疼。   “哦!小人不说就是了……”   听得我的恼意,李成虽然依旧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住了嘴。   强行忍住疼痛,维持着自己的形象,我没好气地继续问道:“少说这些有的没的,李利呢?”   “那小子不高兴看这腌臜货,躲在房里呢。”   “躲在房里?我看他是在收拾细软,打算跑路吧。”我冷哼一声——对于那心思活泛小子的性子,我可是十分了解的,“你去把他叫过来,给我介绍一下如今庄子的情况!”   在这个庄子里,我最信任的几个人中,就数那个小子最为伶俐,做事最有章法,不然,单问眼前这个李成,怕是要给活生生气死。   “哇哇哇,这小子,也太不讲义气了!”   李成听得我的话,愣了一下,然后顿时气的哇哇叫:“小人这就将他给揪过来!”   话音未落,便噔噔噔地下了阁楼。   “这浑货——”   我摇摇头,无奈地抱怨了声,扭头去看赵峰,却见他盯着我,面色古怪地上下打量,一句话也不说。   “怎么了?”   见得他的这副模样,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莫非脸上粘上了什么?”   “不是……”   赵峰收回视线,低头俯视这片庄子,过了好半晌,方才出了声,“为夫见过端庄的茗儿,见过娇羞的茗儿,见过英姿飒爽的茗儿,也见过虚弱的茗儿,可是,这般放松,这般肆无忌惮的茗儿,确实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   “真是……有些羡慕……”   我为之一愣。   片刻后,同样低头,看向这片很显然经过大的改动,已然有些陌生的庄园,沉默了好一会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相公可知,这处庄子,是妾身亲手,从无到有,一点一滴搭建起来的。曾经管事的人手,也是妾身自己,一个一个挑选的,这边庄子建立之后,直到妾身出嫁之前,每年至少有三个月,都要在这边度过,曾经,这边的一草一木,妾身都十分熟悉。”   “可以说,这边乃是妾身出嫁前,一身的心血结晶。到了这边,妾身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当初的生活。”   “原来……如此……”   过了好久,赵峰方才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闷。   “不过如今,这片庄子,都是属于相公你了!”   听着他的声音,忽的,我嘻嘻笑了起来,伸出手指,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圈,将整个庄子包括在其中,然后收回来,又自己的左侧胸口,“包括妾身自己,还有妾身的这里,都是相公你的。相公可满意不?”   赵峰一愣,低头盯着我有些发热的面颊也看了一会儿,也笑了起来:“满意满意,当然满意了!”   “来,让为夫看看,这边属于为夫的是什么模样的……”   他又露出了那一贯嬉皮笑脸的惫懒模样,伸出禄山之爪。   “啊……别闹……下面有人呢……” 第304章 制糖?   钗横鬓乱,气喘连连。   在赵峰强有力的胳膊,及某些手法之下,我几无抵抗之力,竟然有些沉迷。   直到听到了李成的大嗓门,我才猛然惊醒,趁着赵峰终于松手的当儿,一把将他推开。   低下如火烧着的脸蛋,不去看赵峰那张得意洋洋的面孔,我赶紧忙着整理妆容和已经蓬松的衣服。   “晚上在房里等你!”   赵峰凑到耳边的一句话,顿时在我原本就已经热得不行的脸上,又添了一把柴火。   狠狠瞪了他一眼,又给了他一肘子,我深呼吸了几口,强行压下脸上红润的气血,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然后才跟在赵峰身后,慢慢下了阁楼。   稍稍站了一会儿,平息了一番心情。   然后,便见着李成揪着一个瘦小精干的青年过来了。   那青年有气无力地挣扎着,但那一双眼睛,却滴溜溜地左右转动,一看就贼精贼精的,不知道在打着什么主意。   “小姐,俺把这厮带过来了!”   李成见着我,那大嗓门隔着老远就叫了起来,“您果然料事如神,李利这厮正在收拾细软打算逃跑,被俺抓了个正着!”   “噤声!噤声!”   那个瘦小的青年见着我,立刻挣扎起来小声叫道,“你这夯货, 这般让所有人都知道了,以后我还怎么混下去!”   “就是要让大家伙都见识你的真面目!”   李成气哼哼的,嗓门确实越发的大了,“枉俺以前那么信任你!”   “好了好了。”   见他们走到近前,我抬手,打断了李成的话,“将李利放下来吧!”   见了我,那个名叫李利的小子倒很是镇定。被李成放下来后,还稍稍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方才对我唱了一个大大的喏。   “小人见过小姐。”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脸上似笑非笑的:“你这是,又打算分行李散伙了?”   虽然像是在说玩笑话,但是对于主家来说,这种指控却是可大可小。   李利的脸上丝毫没有惧色,又行了个大礼:“小人本该在小姐出嫁的时候便离开的,只是一直舍不得这点心血,方才一直留下来吃着闲饭,帮小姐看着。今日原本眼见得大股贼人来袭,这庄子怎么着也守不住的,便想着先准备好,万一事有不谐也可趁乱离开,给小姐报个信,没成想,小姐正好赶到,赶跑了贼人,真真算是老天保佑咱们庄子了。”一同明显胡扯的话,被他这么理所当然地说了出来,   这厮的厚脸皮,连旁边的赵峰都有些侧目。   不过我却习惯了——事实上,最后的马屁,已经说明了这家伙心里正发着虚呢。   正想说些什么,便在这时,赵忠走了过来,向赵峰行礼:“少爷,所有人等都已经入了庄子,您看——”   赵峰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我。   想了想,我侧头吩咐李成:“李成,你跟着相公去一趟,跟庄民们说说,相公的军队一向纪律很好,让他们安心便是。李利,你带着我去四处看看。”   “夫人你不去……”赵峰似乎有些犹豫。   我只是摇头:“妾身既然说了,这庄子如今是属于相公的,那便交给相公处置了,妾身也没必要抛头露面的。”   有着李成在就行了——这傻大个脑子虽然不好,但是因为一贯耿直,又很能打,倒是很得庄子中人信任。   “也好……”   赵峰见我态度坚决,便也没有坚持,点了四个亲卫跟着我作为护卫,然后便带着赵忠和李成走了。   “走吧,待我转转。”   等到赵峰的背影消失,我说了一声,然后也没管身边的李利,便自顾自地往后面走去。   庄子占地颇大——我当初是将它当做某个穿越者都有的宏伟计划的发源地来设计的,怎么也小不了。   如今,当初刻意留下来的一片片空地,已经搭起了一个个棚子,里面隐隐还能看见灶台之类。   “这是……”我有些好奇。   “这是春少爷建的,打算熬糖用的。”李利连忙上来解释。   “制糖?”   我顿时恍然大悟。   这个年代的糖,乃是十分珍稀贵重的物什,尤其是在这苦寒关外。   要知道,在这个年头,这种既能调味,又能补充体力的珍贵食品,来源非常有限——要么来源于蜂蜜,要么来源于甘蔗,要么来源于谷物发酵所得的麦芽糖,也就是所谓的“饴”。   关外气候苦寒,并不适合养蜂蜜,而甘蔗则是南方的特产,也不适合北方种植,至于麦芽糖……一方面,需要消耗粮食,另一方面,相比起来,甜味和口感并不如其他二者。因而,在关外,倘若能够得到合适的制糖工艺,自然也是一门滚滚的财源。   若是能够制成白砂糖乃至冰糖,那就更是一口挖掘不尽的金矿了。   事实上,在出嫁之前,我已经将其发掘了出来。   所谓的“忝菜”,又叫做甜菜,另一个世界中北方制糖的重要原料之一,是我一个偶然的机会,在野地里面发现的,然后将其带回庄中,扩大培育种植,又依着记忆,实验了许久,方才将整套制糖的工艺摸索了大半出来。   然后,我便被父亲嫁到了赵家,再也没有管过这方面的事情。   如今看来,制作红糖的全套工艺都弄出来了?也不知道淋黄泥水制作白糖的土方法有没有出来。   想来是没有的,不过红糖也足够了。   “李春这小子,虽然胆小没什么担当,倒有些经商的头脑。”   看着这一排排并没有人气棚子,我点点头,“此回种了多少亩忝菜?看这架势,几百上千亩总是有的?”   “唔……”   李利很含糊的糊弄了过去,没有细说。   我也没太在意,只是继续问道,“如今也快到忝菜的收获季节了,今年的收获如何?”   “呃……”   李利脸上的肌肉抽了抽,没有说话。   “怎么了?”   我停下了脚步,有些好奇。   “回夫人,今年大旱,除了河流边上有水灌溉的那些,其他的田地,都绝收了……”   “呃……”   看着眼前那一排排占地广阔,却空无一人的棚子,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 第305章 转型?   “待会儿和相公说说,分派一支队伍到这边来安歇吧。”   过了片刻,缓过来的我,扭头对着跟上来的赵峰亲兵说道。   今年的制糖,眼看着就是彻底的没戏了,还不如废物利用一番。反正这边地方广大,有着搭好的棚子,又有灶台生火做饭,稍稍整理改造一番,便是上好的营地,不让那些丘八过来住,实在太过浪费了。   “夫人英明,此地确实非常适合。”   亲兵笑着应了下来。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继续沿着熟悉却又带着点儿陌生的道路往前走去。   转了两个弯,直到了一处水渠的边上,这是自边上河流引进来的,水流颇急,渠中立着一架水轮,正在随着水流不断转动,带动了旁边的石磨……   这还是我以前的老样子……不,不对!   我猛地醒悟过来:石磨?怎么是石磨?   停下脚步,扭头四处观望,只见水渠的边上,不知什么时候,建起来了一座凉亭,周围添了不少花木与山石,而原本我花了许多工夫留下的痕迹,除了水渠与这水轮之外,竟然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皱起了眉头,目光移向了躲在一旁不吭声的李利。   “李利,我记得,这边应该是研究水力锻锤的工坊才对吧,那工坊呢?”   “呃……”   李利眼神闪烁,见我神色开始转冷,慌忙说道,“回小姐,是春少爷!春少爷嫌锻锤工坊这边每日里叮叮当当的,太过吵闹,打扰他吟诗作画,便下令将工坊给拆了!”   “就给拆了?”   我抬高了声音。   “是的,小姐!”到了这个地步,李利丝毫没有给李春遮掩的意思,甚至开始落井下石,“春少爷还说,这地方,这般的景色,拿来建这等蠢物,实在太过煞风景了,还是自然些为好。故而他将工坊推平了,然后在这边建起了凉亭,用以赏风弄月,还时常和朋友在此饮宴。每每说起此节来,都很是自豪。”   最后这句,他这是在给那蠢货上眼药呢。   明明知道这小子在做什么,然而,一阵阵的火气还是不断地往上冒。   我深呼吸了两口,勉强压下了那股子邪火,继续问道:“那工坊里,原本造好的锻锤呢?”   “被融了,打成了准备熬糖的铁锅。”   暴殄天物!   “那些配好的传动?”   “劈了,当柴烧了。”   败家的东西!   “那些建造工坊的匠人呢?”   “匠人还在,因为大多签了死契,所以除了少数跑了的,大部还留在庄子里,如今在做些修补庄子中的铁锅铁铲之类的活计,或是一些木工活儿,日子过得不太好。”   好吧,总算得到了一个稍微好些的消息,让我稍稍放下了心——至少这些人还在,之前的研究没有完全荒废,还能复原,只要有了铁,就能开始……   铁……   一念及此,我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仰头扫视了一圈周围,指着一个方向,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关中蹦了出来:“那地方……我以前搭的那个小高炉呢?”   土高炉,虽然弄出来的钢铁质量差了些,但好歹比这个时代还停留在作坊水平的技术要高明许多。   当然,由于精力和学识水平有限,我在这边的时候,还只是指了个方向,勉强搭了个雏形,还没到能出铁的时候。   但是,那高炉本体总归是弄了出来   可是如今……我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曾经的工业的象征,却是同样消失不见了。   “那炉子也被拆了!”   反正都看见了,李利这个时候也没啥不可说的,“有一天春少爷正和朋友吟诗,正巧炉子那天试验,冒出了烟气,春少爷朋友诗兴大发,写了首歪诗笑话此事,春少爷着了恼,所以便下令给拆了。”   拆了……拆……   “李春这个蠢货!”   听得这话,我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咬着牙齿,恨恨地骂出了声,“搞不出新东西来就算了,连守成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好,真是个废物!”   “小姐息怒!”   “夫人息怒!”   大约是从没见我发这么大的货,身边的众人一下子慌了神,纷纷跪在地上,连连规劝。   狠狠地发泄了一通,好不容易才稍微好些,我让他们起身,然后看向李利:“李利,你说吧,我离开时候留下的产业,被他折腾的,还有多少剩下来?”   “那个……”李利有些支支吾吾的。   我冷冷地盯着他:“说!”   “呃,熬糖的师傅们都还在。”没奈何的,李利硬着头皮开始掰弄手指。   “嗯。”那么大片的熬糖棚子,我又不是瞎子。   “那个……玻璃工坊被老爷迁出去了。”   “继续!”这个我是知道的,地方太大,这边已经放不下了。   “胭脂工坊也在。”   “还有呢?”这个我也知道,兰蔻坊每月都要从这儿进货。   “还有,还有,做镜子的也在!不过朱道士说动了春少爷,说银子太贵,而且产量很低,如今正在改用水银做镜子。”   水银镜子,是比银镜容易些,可那毒性——这朱道士,还真不怕死。   说起来,糖料、化妆品、水银镜子,这分明是在走意大利商人的路子嘛。   得,也就是说,我曾经的妄念,作为异世界的“臭鼬工厂”,傻大黑粗新科技的发源地,如今彻底被带歪了,转型了一个奢侈品轻工业基地了。   这还真是……   正胡思乱想着,大约是觉得我实在太过失望,李利忽的灵光一闪,“对了小姐,还有一个,做火药和烟火的工坊,还没有被春少爷给祸害掉!”   “咦?”   对于这个消息,我还真是吃了一惊——这玩意儿,我在的时候,就隔三差五崩崩崩的,竟然留了下来?   还真是奇闻异事!   “对,多亏了刘阳师傅,”说起这个,李利一脸的佩服,“刘阳师傅整出了几种新的烟火,颜色很鲜艳,本是拿来糊弄春少爷的,没想到不仅春少爷很喜欢,而且卖到省城里面也卖得很好,很是赚了一笔,所以最后保留了下来……”   好吧,这年头,果然基础工业不吃香,大头兵不吃香,这种花里胡哨的,能够胡吹大气的,倒是混得很开。   一念及此,一时间我也熄了继续走下去的心思,抬头看看天色,深深吸了口气。   “这样吧,时间不早了,我也不继续看了,李利,你去将那些匠头给召集起来,傍晚之前,我要在主房那边看见他们!”   “……是!” 第306章 打算   庄子颇大,当我到达主屋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时分。   将亲卫留在了外面,我独自一人走了进去,主屋那宽敞的厅堂之中,大体还是维持着我离开时候的结构,只是改变了一些布局和陈设,在四壁各处,增添了一些珍贵的玩物,看着并没有提升多少格调,却很有些附庸风雅的俗气,显然,原本的主人,品味很成问题。   接近黄昏的西斜阳光,从通透的平板玻璃制成的窗户中照射进来,依旧相当明亮,将堂屋中坐着的那个人,拉出了长长的身影。   赵峰已经到了,此刻正一人独自坐在宽敞的厅堂中喝着茶。   “茗儿终于来了,”赵峰看见我进来,脸上露出了笑容,“来,坐吧!”   我走到他的身边,正打算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这边!”   赵峰轻轻拍了怕大腿,对我挤了挤眼睛,比划了个口型,“不然晚上……”   这货……是在威胁!   最近这些日子,越来越放肆了!   小心地看了看周围,四下里并没有人跟着,把门的亲兵还守在门外,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但还是咬着嘴唇,顺从地在他的腿上坐了下来。   手指顺便在他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   这货毫无反应,那只粗壮的胳膊反而十分熟稔地圈了过来,搂住了腰肢。   感受到他掌心的微热,心中噗通跳着,我赶忙开口,试图转移心神:“大军入驻,相公怎么这般的清闲?”   “有着茗儿你提供的好地点,还有赵忠在,为夫只要把握个大概就好,那些杂事让他们办就是了,不然事事都操在手心,哪儿还有空闲来陪茗儿?”   赵峰嘻皮笑脸的,有些随意地说道——果然是一派世家子弟的风范,我正这般想着,忽然听他又问道。   “倒是茗儿你,重回旧地,感受如何?”   “感受?”   听到这个问题,我稍稍顿了一下,收拾了一下情绪,最后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别的没有,只有人离政息,物是人非这八个字而已。”   “竟是这般?”赵峰明显有些意外。   “就是这般……”我叹了口气,“李春这人,终究是个商人,却偏偏沾染了附庸风雅的坏毛病,目光短浅,做事毫无长性,只盯着眼前的利益,妾身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一点基业,都快给他败光了。”   “那此人真真是可恶至极,待过些时日,为夫将他拿来,给夫人出气!”   听着赵峰学着评话里那些人的口吻,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冲淡了刚刚的一丝感伤:“确实是可恶至极,不过也亏得如此,妾身搬起家当来,也就不心疼了。”   “搬家当?”赵峰看着我,挑了挑眉毛。   “对,搬家当。”我点点头,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妾身打算将家当尽数搬到定北府去,在相公的羽翼之下,妾身也能放心些。”   “那这边……”   “这边就交给相公作为据点便是,”说实话,这半天的经历,让我对这儿的那点留恋情绪,已经消散了大半,“这边水运方便,离省城亦只有一日的路途,恰好可以作为一处屯兵屯粮的驻点。”   “相公想来也是如此想的吧?”正说着,我忽的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既然他不想那么快地和黄天道决个胜负,那自然是需要拖延时日的。这样一来,转运军需粮草就变得非常重要,在这一点上,陆路是怎么也比不过水运的。   “唔……那个……”赵峰被我揭破了心思,脸上有些尴尬,连有些不安分的手指,都一时间僵住了,“若是茗儿你不允,为夫自然不会违逆的。”   “都说了,这儿都是相公你的,既然对相公大事有着帮助,妾身又怎么会不允呢?”我埋怨地看了他一眼。   “终究是让茗儿你牺牲不少,不允也是理所当然的,”赵峰对我眼神似乎有些吃不住,视线躲到了一边,“那个,对了,搬家当,东西若是太多,可要那些兔崽子们帮忙?”   “不用了,士卒们帮不了太多,”我摇摇头,然后忽然将话题跳到了不相干的地方,“相公可知,这世间,何物最为宝贵?”   “人?”   这话题变有些生硬,赵峰略作思索,试探性地答道。   “相公竟然知道?”   我有些惊讶。   “不过是圣人之言嘛,你当你家相公不读书的?”   “相公对圣人之言,确实读得不多。”我嘻嘻笑着奚落他,气得他哇哇直叫,眼看着就要使坏,我赶忙借着说道:“所以,妾身所谓的家当,其实也多是庄子中的那些人而已。”   “人……”赵峰又重复了一句,砸吧着嘴巴,“茗儿这话,听起来像是劝谏的感觉。”   “劝谏不劝谏的,相公自己去想便是,”我暂时没兴趣去和他搞什么微言大义,只是继续说道,“以妾身之见,只要能够说服他们,让他们肯跟着船回定北府,给个环境安心做事,妾身的那些心血,很快就能再做出来。当然,相公需要多等待些时日。”   前提是,他们得愿意——毕竟这年头,人们大多还是安土重迁的,好在当初为了保密,同时也是安定人心,那些匠人都是整家整户的留在庄子内的,倒是不会造成两地分居。   “没关系,茗儿去做就是,这点儿耐心,为夫还是有的。”   赵峰笑呵呵的,虽然对我所做的一些东西有些好奇,但他显然没有想到我能做到什么地步。不过我也暂时没打算告诉他,权当到时候给他个惊喜吧。   就在我幻想着到时候这货会是怎么个表情的时候,却听他忽的低下:“可是,另一件事儿,为夫可等不及了……”   什么?   我一愣神,就见他的那张黑脸凑了过来,夕阳的阴影笼罩之下,还带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别……妾身待会儿还要出去见人……唔……”   窸窸窣窣的细微声音,一直过了很久。   直到外面传来了通报,我才从厅堂之中出来,衣着端庄,妆容整齐,气色颇佳,呼吸均匀,只是腿脚稍稍有些发软。   就这么慢慢地走着,然后在院子里,见着了李利带过来的那几张熟悉的面孔。 第307章 忽悠   “小姐!”   “真的是小姐!”   “小姐,你终于来了……”   站在院子中的那几个见着我出来,呼啦啦一下子全都跪了下来,其中有几个,声音中还带着哭腔。   “哎呀,刘伯,你跪什么?孙铁柱,赶紧起来,钱桂,你都多大人了,还哭……”   我一个个念着他们的名字,将他们劝了起来。   “小姐,你来了就好了,就好了……”   打头的那个造花炮的刘阳,就是我口中的刘伯,一边爬起来,一边嘴里碎碎念叨着。   “就是就是,小姐,你不知道,这一年多来,咱们有多么难熬……”   这个说话的是打铁的孙铁柱,我当时将他一起召过来做高炉的。   “小人如今就靠打点儿板凳、柜子为生……”   这个是钱桂,帮着我做水利锻锤的传动部件的木匠。   ……   一个个乱哄哄的,吵得我头大。   皱了皱眉,给李利递了个眼色。   和李成那个莽货不同,李利还是很乖觉的,立刻大声喊道:“静一静,静一静,大伙儿先安静一下!”   一众七嘴八舌的声音渐渐落了下去。   只听见他那公鸭嗓子继续嘶吼着:“咱们这些人,近一年都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气,可是如今,小姐又回来了,还带来了姑爷,还有很多很多的军爷,一个个都厉害得紧!肯定是能拿主意的!咱们也都知道小姐的性子,咱们也不用怕小姐不会为我们做主!”   “对!”   “利哥儿说得对!”   “小姐会为我们做主的!”   下面又乱哄哄和了起来。   “所以,咱们先安静下来,听听小姐怎么说!”   喊到最后,李利的嗓音都有些破了。   不过还好,下面的那帮人,终于闭上了嘴巴。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轻咳一声,开了口:“这一年,大家确实辛苦了,说实话,当初离开家的时候,妾身也没想到庄子会变成这副模样,所以在这儿,妾身先给大伙儿赔个罪,是妾身没有安排好,让大伙儿受苦了!”   “哪里的话,都是玉少爷做的事儿,和小姐有什么关系!”   下面有个大胆的喊了起来,然后应和的人倒是寥寥无几——虽然他们都表露出了同意的表情,但是终究不敢说出口。   李玉毕竟也是主人,而不是普通的管事。   我可以平易近人,可以将罪过揽到自己头上,然而做下人的,这么议论主家,若是在规矩大的家族里,掌嘴都是轻的。   我没有惩罚他的意思,但也不会太过鼓励——这种行为,有一就有二,不能让他们太放肆了。   “说起来,妾身这次来,也是个巧合,”我继续开口,绕过了这个有些敏感的话题,“大家可能也知道,这些时日,咱们北荒这边,到处都闹起了黄天贼。尤其省城这边,闹得尤其的大。刚刚来攻打庄子的那波贼人,就是黄天贼的一支偏师。”   “妾身和夫君,是受了命前来救援省城的,经过这里,正巧看见贼人猖獗,庄子危急,便顺手将贼人给赶跑了。”   听到此处,下面的几个,都纷纷露出了戚戚然以及庆幸的神色——据我所知道的,那时候,庄子中的男丁,几乎都被动员了起来,守在围墙下面,生恐那些贼人冲进来。   “所以以妾身之见,如今这世道实在不太平,刚刚那一波黄天贼刚刚打了过来,若非相公及时赶到,庄子能不能守住,还不一定,如果黄天贼打进来,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可相公还有军务在身,也不能天天驻扎在这儿,咱们还是要去救援省城的。只是你们也知道,咱们这个庄子,离着省城就一天的路,省城外面,据说已经围了十几万的黄天贼,随时有可能再打过来,若是相公走了,哪一天黄天贼再派人过来偷袭,还是一样的危险。”   当然,这是我在吓唬他们,可是以这些大字不识几个的工匠的见识,大约也听不出来,只是听我说,省城外面还有十几万的贼人,顿时就慌了神。   “还请夫人给咱们指一条明路!”   这个时候,李利这厮,又起了带头的作用。   下面呼啦啦顿时又是一片跪倒的声音。   又是将他们一个一个地劝起身,过了片刻,我方才继续说下去:“明路谈不上,只是一点儿想法罢了。”   “妾身想着,这几天会有船运送粮草过来,如果大伙儿愿意,可以和没来的那些人商量一下,先一起暂时去定北府那边住上一段时间,相公如今已经将定北府的黄天贼清剿一空。妾身也可以劝相公腾出一大片的庄子,让你们暂时容身。”   当然,说是暂时,到时候什么时候回来,可就不由得他们说了算了。   听了这话,下面的一众人顿时面面相觑,似乎有些冷场。   我也不着急,仿佛真的只是出了个主意,好心好意地想要暂时收留自己面临危险的老部下。   李利和几个机灵点的暗搓搓地开始鼓动了。   “我觉得小姐说得有理……”   “小姐是真是为我们着想。”   这个时候,刘阳这个老头有些迟疑地开了口:“可是,小姐,咱们和李家还有着契书……”   他终究年纪大,想得多,加上儿子在商铺里面做事,难怪他会有些顾忌。   “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我笑着说道,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你们还是李家的人,等平定了黄天贼,自然会回来。此中的情况,到时候我和相公也会去和父亲去说,想来依着如今的这般状况,父亲也能理解,不会责难你们的。”   才怪——都是我积攒下来的宝贝疙瘩,我还指望着他们给我搞出一个大惊喜呢,怎么可能方他们回去?   “那就好……”   “还是小姐考虑得周全!”   “……”   李利赶忙带头,一片颂赞声中,这帮子人终于成功地被我忽悠了过去,纷纷拍着胸脯表示,会说服大家,跟着我返回定北城。   我也终于舒了一口气——将他们弄过去一点儿都不难,可如何心悦诚服地过去,还能对我感恩戴德,一门心思为我所用,那才是难题。   好在结局还算不错。 第308章 望气   赵峰的军队在庄子中又休整了一天,恰好定北府发出的最新的一批粮草辎重,在日间沿着河流运抵了庄子。   卸完了货后,庄中被我忽悠成功的那群匠人也差不多收拾好了行李,带着家小上了空船,准备随船去往定北府暂避战火。   我让李利暂时做个领头的,带着他们去与已经在定北那边那边准备着的李福交接——当初我在家中的时候,这些人彼此都是配合惯了的,我对此倒是十分放心。   至于李成这个莽货,则被我留了下来。他的功夫在战阵上更有作用,加上我见赵峰似乎对他的天资也颇为认可,便让他跟在身边做个亲卫,顺便上得战场看看能不能立点功劳。   就在等待的功夫,赵峰也并不是完全闲着,撒出了数批塘骑,往省城的方向探查情报,顺便看看有没有机会,将援军即将到来的消息传递到城中去。   可惜未能成功,据回来的探子回报,说城下的黄天道乱民实在太多,密密麻麻地将四门都给围上了,实在无法突破。   当日的晚上,赵峰将手下的队率以上的军官和幕僚们一起集中起来开了个会,我也被他要求着坐在旁边,一边旁听,一边做着书记的工作。   其实这个完全不合军中惯例,但赵峰军中的几个大军头和方、梅两位幕僚的头领都没有说话,剩下的那些,也不好开口说什么。   开会的目的主要就是两个,一个是鼓动士气,眼见着就要真正的大战了,鼓舞士气,许诺事成之后的封赏,总是需要的,另一个便是对于明天的安排,做着最后的确认。   在赵峰的带领下,这些骄兵悍将们的士气一直相当高昂,倒是不用担心会出现临阵退缩之类的情绪。一路过来的胜利,以及过往几次镇压农民暴动的经历,多数的军官们,对于黄天道的战斗力,都并不怎么看重。虽然由于赵峰的威望,没有敢说什么,但是从表露出来的那种跃跃欲试的情绪看,很明显的,经过这么多天的谨慎行军,这些丘八已经颇有些急不可耐了。   赵峰对于军官们的求战之欲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例行公事般的鼓励了几句,然后开始安排下了明天的任务,就让他们回去好好准备休息,准备明日出战。   一个个自然是轰然应诺。   会后,回了后宅歇息,在上床前的闲谈中,我将自己的一些担忧和想法对赵峰说了。   赵峰却故作神秘,没和我细说,只是笑道:“这些日子太过平静,这帮兔崽子的心都给养野了,待明日看看他们的表现再说。”   看着赵峰的表情,我心中隐隐有所领悟,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解了衣裳,和他一起上床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除了留下驻守这个庄子的部分士兵外,其余的大军早已经吃饱喝足,收拾停当。一声喇叭响,便按照军官的命令,依次出发了。   一路浩浩荡荡,沿路击溃了数支用作警备、拦截的黄天道的队伍,军队的士气越发的高涨,到了下午,大军终于接近了省城城墙。   然后,军队停了下来,开始整队。   我和赵峰,以及中军的军官们上了一处稍高一些的土丘。   放眼望去,无边无际,城外的原野之上,到处都是头戴黄布的黄天道信徒,虽然因为隔得远,看上去他们似乎只有蚂蚁大小,然而满山遍野的人头攒动,看着就让人心中一颤。   城墙下方,一队队乱兵正在乱糟糟地返回营地,城头之上破破烂烂的,还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很显然,之前黄天道的先登已经攻上了城头,只是因为赵峰的赶到,为了防止腹背受敌,方才暂时退却了而已。   下意识地,我又开启了“天眼”。   只见城墙之外,无数缕昏黄的雾气自营地中升腾而起,于半空中汇聚成一道烟气长柱,直达云端,在那儿,烟柱又向周遭扩散开来,横贯整个天空,构成了一道坚实而凝固的巨伞,牢牢地笼罩在黄天道兵营的上方,甚至隐隐地,在雾气的最深处,还能看见某个不可名状的轮廓。   只是看了一眼那个模糊的影子,我便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城池的方向,在那边,由军心士气所构成的血气长柱,却是分成了几块,看着很是散乱不堪,甚至,还隐隐地被城外的昏黄之气所侵蚀、渗透。   很明显的,城中的状况很是不佳,若非赵峰及时赶到,怕是再过几日,便要陷落了。   “这黄天道的军力,看着不弱啊……”   我喃喃自语着——不提那信仰和邪神所带来的玄学加持,单单看他们仅仅凭着简陋的攻城器械,便将城中搞得如此狼狈,哪怕有着十六叔爷战死,城中群龙无首的原因,就知道并不能太过小觑。   “夫人此言差矣,莫见这贼军人多,你看他们,甲仗不齐,军容不整,营地也扎得乱七八糟,其实不过是群乌合之众罢了,如今将军大军已至,只要一冲,很快便能摧枯拉朽,扫平叛乱。”   耳边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   我眼睛瞟过,说话的是一个唤作周通的校尉,寒门出身,和我并不算熟悉——他并没有参与鬼潮的守城之战,而是一直跟在赵峰的身边,听说乃是一员不错的猛将,立下过不少功劳。   其实他说得也不算错,收回天眼后,眼前的黄天道信徒,似乎也没那么值得畏惧。   正在和赵峰的前军面对面整队的贼军队伍中,除了那些身着黄衣的力士,基本没有几个穿着铠甲,甚至大多都是衣衫褴褛,只能拿块褪色的黄布裹在头上充数,手中的兵器也是五花八门,很多拿的都是农具,如锨、锄之类,更穷一点,大约家里连农具都没有的,用的是竹枪、木棍,装备可谓简陋之极,旗帜也是花样百出,各种颜色、形状的都有,很是不成体统。   至于排个军阵,那更是糟糕了,整个队伍歪歪扭扭的,几乎没有“阵势”的存在,甚至还不断地有混乱发生,除了人多一些,队伍厚实一点,大约和之前的暴乱也没什么区别。   也难怪对于我的评价,周通有些不服气。   只是他有些轻率了,这话刚一出口,顿时,十几道诡异的视线便落到了他的身上。 第309章 接触   包括赵忠在内,赵峰身边的将近半数军官眼中,都露出了某种异样的色彩,似摇头,似怜悯,有些做得有些明显的,甚至在偷眼瞄着我和赵峰。   沙场的风声,头顶上猎猎的旗帜声和烈马嘶鸣之声,忽然变得响亮了许多。   感受到了周围诡异的气氛,被同僚用那般的眼神盯着,即便是久在军中的汉子,周通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安。   或者说,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   赵峰坐在马上,凝神专注地望着黄天道的阵势,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似乎也不打算开口。   “嗯,周校尉所言,也有些道理。”   我的声音淡淡的,似乎是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但语气之中所透露出来的,更多的是不想争辩的那种随意态度。   我本欲是不想做口舌之争,只是没料到,这样的态度,却似乎惹怒了眼前这个汉子。   “将军!”   周通不再看我,而是双手抱拳,单膝下跪,向着赵峰行了个礼,“属下以为,可以趁着如今贼军惊惶,阵势混乱的时刻,派遣骑军前去冲一冲阵,或许能收到奇效。”   “唔……”   赵峰这才收回视线,看着眼前半跪在地的周通,对他的建议不置可否,只是继续在思考着什么。   “将军!机会难得!让下官冲一冲试试!不然的话,待他们缓过神来,今日怕是只能如此了!”   周通言辞恳切——其实他说得也没错,如今时间已经是下午,赵峰军队经历了大半日的行军,体力消耗了不少,而对面由于之前急着在赵峰到达之前攻下城池,消耗也是甚大。在这样的情况下,等前面两军阵势布好,就算真打起来,大概也就是彼此接触一下,打个招呼,然后支撑不了多久就要两边鸣金收兵了。   毕竟,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体力储备是非常重要的,可不是另一个世界那种只要扣动扳机就能行。   大约是周通的话实在太过诚恳,听得他的这般言语,赵峰终于点了点头:“也罢,你就带你部冲了试试看,切记,若是事有不谐,便先撤回来,不要恋战!”   “是!”   听得赵峰准了,周通顿时喜形于色,赶忙抱拳行礼,大声应了一声,转身上马,去招呼他的部下去了。   一众军官和幕僚的视线又聚拢过来,一会儿看看我和赵峰,一会儿又彼此面面相觑,却都没有说话。   中军的气氛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赵峰坐在马上,盯着周通的背影看着片刻,又再度回首看了看黄天道那混乱的军阵,沉思一会儿,终于又开了口:“赵忠,你去将骑队整备好,随时看着,准备接应!”   “将军,这——”   赵忠有些迟疑。   “嗯,对面有些不对劲,让周通试试也好,”赵峰摸索着手中的刀鞘,眉头微皱,喃喃道,“不着急,先看看再说。”   赵忠下去整备骑兵了,赵峰扭头看着我,忽的问道:“茗儿为何觉得对面阵势不弱?”   “妾身也不知,只是觉得,单单看着对面,就有一种浓烈的气息扑来,让人心中只觉得不安。”   我稍稍透露了一点儿自身的秘密,但是也并没有将实情完全说出来。   “不安的气息?望气之术吗?”   赵峰确实若有所悟,摸了摸下巴,咕哝了一句,“茗儿果然有着修道的天赋。”   然后便没有再说话,继续凝神看向战场。   在那边,周通已经整顿好了手下一百多号的骑兵,全身披挂整齐,自军阵的侧方突出,沿着黄天道的阵势边缘,小跑着绕圈。   仗着自己马快,又欺负黄天道弓箭手不足,一众骑兵纷纷弯弓搭箭,往黄天道的阵势中投射着一蓬蓬箭矢。   哪怕骑弓力量不足,箭矢无力,准头也不够,但对面毕竟数日之前只是一群农民,既不熟悉应对之法,也无盔甲遮体,几轮下来,便射死射伤了不少,同时激起了一波波的混乱。   “杀!”   趁着这个当儿,周通带着手下略略停顿,调整了一下队列和步伐,然后瞅准了一个混乱最大的角落,大喊一声,径直发起了冲锋。   铁蹄的轰隆声中,骑兵与正混乱着的农民兵对撞,如同虎入羊群,很快便将敌阵撕开了一个口子,杀了进去。   周通一马当先,手中长刀左劈右斩,面前几无一合之将,虽然那些暴民们个个悍不畏死,极力阻挡,但终究不过是些蝼蚁而已,他很快就杀入到了敌阵的深处,贼军中军的大旗已经遥遥在望。   十分经典的斩首战术,也是这个时代的朝廷对付农民起义向来拿手的好戏。   便在此时,赵峰眉头皱起,对着身边断然喝道:“摇旗,让赵忠出动!”   “是!”   传令官顿时举起手中一边大旗,左右摇晃了数下。   随着旗帜的摇动,赵忠所率领的骑兵大队开始移动,场中周通那边,风云突变。   不,所谓的突变,大概只是身在阵中的他自己这么觉得而已,立于土丘上的我们来说,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之事。   周通的骑兵冲阵,开始的时候确实势若雷霆,将当面的一切敌军践踏于尘埃之中,但黄天道中,那些农民出身的信徒,却并没有如往日的那些暴民一般抱头鼠窜,哭爹喊娘,反将自家的阵势给冲动。而是一个个毫无畏惧地冲上去,用棍棒、用农具,乃至自己的胸口去阻挡着周通的铁骑,而那些冲散后的士兵,也会自发往阵势两边散开,然后向阵后跑动,在那边再度集结成阵,以迎接周通再度冲击。   就这样层层阻挡,周通刚刚发起的冲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了下来,虽然看着已经距离敌军的中军不远,但事实上,中间密密麻麻的,还有十数个军阵。   更为紧要的是,在黄天道的阵中,一队身着黄衣,手持巨斧大锤的力士,正在自侧面,借着自家军阵的掩护,往已是强弩之末的周通所部悄悄地移去。   而深陷敌阵的周通,分明毫无所觉! 第310章 飞蛾   到了这个时候,土丘之上的一众武官和幕僚,都已经看清了场中的局势,纷纷有些色变。   “这,这些暴民……简直,简直……”   一个镇静功夫差了些幕僚情不自禁地开口,声音艰涩,语气中透着难以置信。   然而场中却没有人笑话他,甚至,还有一个校尉接口道:“简直就是疯狗!”   不,不是疯狗。   我望着那些黄天道状若疯狂的黄天信徒们,他们一个个奋力扑上,自己的血肉之躯阻拦着武装到牙齿的骑兵,哪怕只是为了拖延一下他们的脚步。   一个词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飞蛾。   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当然,这样的话,我并没有说出口,只是,面对着这般的场景,心底之中,确实有着几分的触动。   或许在“火”看来,这些扑向自己的虫豸,不过是在自寻死路,甚至还在为自己添加薪柴,然而,在前赴后继的“飞蛾”眼中,这又何尝不是他们为自己的亲朋好友、妻子儿女,求得一线光明的唯一道路?   纵然黄天自身是邪神,可这些“飞蛾”们的诉求,难道就是毫无道理的?   朝廷胥吏盘剥无算,世家大族敲骨吸髓,又遭逢百年未见之大旱奇荒,家中存粮消耗殆尽,他们早已是走投无路了。   没有黄天道的鼓动,他们也许还会依着这个世界多年来的惯性,做个安安饿殍,或是四处刨土充饥,或是躺在家中,等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然而,黄天道来了,还带来了那一丝诱惑。   左右造反会掉脑袋,不造反还是在家中饿死,还不如效仿螳螂奋臂,殊死一搏。   所以,明知面对的是焚身的烈火,他们还是来了,在信仰的加持下,如同铺天盖地的飞蛾,试图以自身的孱弱之躯,将火焰彻底扑灭。   “乱贼虽然疯狂,终究不通兵法,人数虽众,但毫无训练,阵势散乱无章,虽然有些小聪明,但将军早有准备,并不足畏惧。”   耳边传来方道年的声音,沉稳,镇定,让人心安。   “确实如此,有了将军提点,赵校尉切入的时机恰到好处,周通此阵大约算是有惊无险。”   梅若明一边观察着阵势情况,一边附和道。   “只是此前撂下大话,此番回来之后,还是得好好取笑他一番。”这一回,说话的是另一个寒门出身的校尉。   只是取笑?   我看了他一眼——他这是在想着给周通糊弄过关呢,看来两人交情不错。   左右也没有生气,我也不打算追究下去,只是一笑,继续看着场中的变化。   周通果然不负勇将之名,哪怕面对着黄天教的信徒们不惜性命的拦阻,但依然杀透了数层防线,向着中军又前进了几分。   然而,随着速度的减缓,那些精锐的黄天力士,终于自侧面贴了上来。   “苍天该死——”   “黄天当立!”   他们自人群之中忽然杀出,发一声喊,在周围信徒们的高声应和声中,抡起巨斧、铁锤砸向了并无马衣附着的马腿。   当场便有数匹马腿脚折断,将上面的骑兵摔下地来。   然后,便是一场混乱的厮杀。   失去了速度,陷入人潮之中,又陡然侧方遇精锐突袭,眨眼之间,周通所部就陷入到了苦战之中。   周围的乱贼越聚越多,周通左突右杀,却由于深入贼阵,始终无法杀出,眼看就要陷入灭顶之灾。   马蹄阵阵,烟尘四起。   “杀!”   这一刻,赵忠带着半数的骑兵主力赶到,在连着击穿了两队企图阻拦的黄天道信徒后,趁着阵势混乱,一口气撞了进去。   确实是“撞”。   这一回,赵忠坚决执行了赵峰的命令,纯粹的只求突破,毫不拖泥带水,一路砍杀践踏,势如破竹,将贼军阵势撕裂,自背后杀散了突袭的黄衣力士后,只停留了短短片刻,接应上周通所部,便抛下了重整完了队伍,自侧面再度冲上的黄衣力士,在敌阵中画了一个弧线,直接从另一边杀了出来。   “好!”   见得这一幕场景,一直望着敌阵,沉默不语的赵峰,终于击掌,赞叹了一声,“赵忠成矣!此战之后,当可独当一面了!”   确实如此,连着几阵下来,连我这个半调子都能看出,赵忠带领骑兵冲阵的能力,已经接近出神入化,无论是时机选择,突破位置,还是节奏掌控,都把握地恰到好处。   可惜他修行的是武道之法,若是如赵德一般的兵家之术,怕是此时已经接近那道门槛了。   “恭喜将军,麾下又添一员猛将。”   我笑着向他恭维,旁边的一众人等也纷纷上前祝贺。   另一边,赵忠带队杀出后,黄天道那边没有继续追赶,只是继续调整了之前被搅得天翻地覆的阵势,两边的步兵,依然维持着遥遥对峙的状态。   赵忠将队伍带回,骑兵下马,暂时休整,随后便带着周通前来复命。   “下官作战不力,以致损兵折将,请将军责罚!”   周通一脸的羞愧,低垂着脑袋,单膝跪在地上。   赵峰微微侧头,瞄了一眼我的表情。我朝他笑笑,轻轻摇头。   “罢了,本就是让你去探一探贼人底细的。”   赵峰摆手,示意周通起身,“如今贼寇深浅已知,后手亦显出不少,只此一点,此行便算值得了。至于其他的,算不得什么罪过。”   “只是下回小心些,多看看周围,不要只顾着闷头冲阵。否则的话,到时候可不一定还有人能来救你。”   “是!下官记得了!”   周通面露感激之色,起身后,又看了看我,低着头过来,有些讪讪:“夫人,下官……”   “周校尉的武勇,刚刚大伙儿都看见了,事后自会有人为你请功的,你放心便是。”   我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那个……”   这个直肠子的汉子还想再说些什么,便听赵峰在一边命令:“好了,今日天色已晚,无法再战。吩咐下去,后退三里,准备开始扎营吧。”   “是!”   场中众人一愣,随后纷纷领命而去。 第311章 静坐   大军扎营扎得很是顺利。   黄天贼虽然人多势众,但面对着赵峰麾下的精锐,如今也只是自保有余,若是想攻出来……   路边那堆躺着的试图趁着撤退袭扰一番,最终却变成了无头尸身的马贼,便证明了结果。   到了日落之时,一座坚实的营垒,出现在了原野之上。   埋锅造饭,吃饱喝足,晚间的军帐中,一片喧嚣之声。   赵峰坐在上首,军官和幕僚们在下面议论纷纷,我则在一边做着记录。   如今这样的模式,似乎已经被他们所接受了,没人感觉到奇怪——事实上,他们,尤其是那些熟悉文字的幕僚们,已经发觉了这种会议记录的好处。   “将军,咱们要不要趁夜……”   在否决了数个提议后,一个军官试探着问道,同时比划出了一个手势。   “唔……看今日的模样,那边也不是傻子,想来会有所准备,不过遣几个小队过去骚扰一番却是无妨。”   赵峰摇头,算是半否决了这个提议。   “那咱们接下来——”   “等吧!”   赵峰靠在虎皮交椅上,手掌轻轻抚弄着白虎的毛皮,悠悠地说道,“等等再说。”   “等?”   几个军官面面相觑,这可不是赵峰一贯的作风。   “将军的意思,是耗下去吧?”   方道年略作思索,笑着帮赵峰解释,“黄天贼人多势众,兼且悍不畏死,这个时候即便咱们全军出动,也不一定能彻底击溃,说不好还要陷入苦战,便是胜了,怕也损失惨重,倒不如仗着咱们身后有府城支持,和他们耗上一耗。”   “知我者,方先生也!”   赵峰点了点头,肯定了方道年的想法,“今日观这黄天贼,虽然全无甲仗,也无训练,但人人悍勇,气势正盛,还有哪些力大无穷的力士在旁威胁,着实不可小视。但本官观其阵势,却发现有两大缺陷。”   “其一,粮食缺乏,这黄天贼,本就是靠着今年大旱起事,乡野之间粮食本就不足,如今不过是靠着抢了外边庄子中的粮食在维持。今日本官发觉,不少乱民面上仍有菜色,气力不济,显然抢得的粮食,也不足以让他们吃饱喝足。只要耗上些时日,待得他们坐吃山空,必然自乱阵脚。”   “其二,御寒不足,如今已经入了深秋,咱们这边带了御寒衣物,后方还有驻点囤积薪柴取暖之物,自可放心大胆地在野外驻扎,可这些乱民,衣不遮体的,如今尚可支撑,可再过些时日,怕就难熬了。”   “故而咱们只需要和他们扎营相对,同时让他们无法分兵攻下城池,自可坐视贼军败亡!”   这家伙……说得还真是有鼻子有眼的。   我瞟了他一眼,见他一脸的郑重其事的样子,接受着整个军帐中人的恭维,然后便是计议已定,剩下的就是只是分派任务而已了。   半个时辰后,军议便告一段落。   一众人等退出了军帐,赵峰站起身,见我还在整理着资料,停下了脚步。   “茗儿今日怎么有些闷闷不乐的?”   “妾身没有闷闷不乐……”我想了想,叹了口气,“大约是见到那些乱民飞蛾扑火的模样,有些可怜罢了。”   “可怜?”赵峰失笑,“茗儿终究是女儿身,还是有些心软。”   “也不是心软,”我摇头,“只是……只是妾身忽然想起一句诗来。”   “哦?什么诗?”   “不做安安饿殍,尤效奋臂螳螂。”   “安安饿殍,奋臂螳螂?”   终究最近读了不少书,赵峰稍稍品读了一番,便明白了我的意思,随后略作思索,安慰我道:“世道如此,如之奈何?更何况,他们终究是匪,你也见到过,无论是当日在咱们家中,还是这几日所见,他们一路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又何曾怜惜过他们的同类?咱们如今还是尽快剿灭,护得一方安宁方是正途。”   “是啊……这些人,终究是邪门歪道信徒。妾身也只是一时感慨罢了。”   我也知道自己的情绪不太对——那是来自前世的教育所带来的某种价值观在影响着自己。   稍稍调整了一番,努力摆正自己的屁股,我重新振作起了精神,忽的想起一事。   “相公真的觉得尽快剿灭匪患是正途?”   这般说着,我眼波流转,看着他的脸,露出某种调笑的神色。   “呃……为夫不过是选了最为稳妥的方法而已。”   赵峰摸着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好吧,确实挺稳妥的。   接下来的几日,他一直坐镇军中。   除了继续高壁深垒,坚固营寨外,就是每日里撒出探马,往四周打探情报,然后让赵忠带着部分骑兵出去,见着贼军有搬运粮食的车队,便尝试着攻击一番,若能得手,就地焚毁,若是一击不中,便直接远遁。   中间黄天贼尚存着侥幸心理,以为赵峰不敢正面对抗,再度起了大兵攻城。赵峰便让军中士兵慢悠悠地吃饱喝足,直到贼军快要攻上城墙时候,方才出营猛攻贼军中阵,城头上见得下方有援军帮助,自是士气大振,同时反杀回来。待得贼军两面受敌,吃不住劲退下城来的时候,赵峰却已经施施然地收兵回营了。   两三次下来,黄天贼自是气闷不过,起了阵势前来挑战。   赵峰却只是稳守着营帐,黄天贼发狠来攻了几次营垒,除了抛下一地尸首,仓皇退去,顺带着被骑兵衔尾追杀一番后,别无所获。   围绕着城池,三方就这么僵着了。   城中虽然摇摇欲坠,但是内部尚未崩溃,外间还有着援军,粮食也不缺,一时间也不是那么容易打下来的。   贼军尽管围着城,也看见了破城的希望,却在赵峰的干扰下,根本啃不下来,然而想要撤退,这么庞大的队伍,也根本不知道往哪儿撤。已是陷入了进退维谷之境。   赵峰则继续优哉游哉地守在营中,继续着静坐战争——反正定北府今年未曾遭灾,收成尚可,又有河流转运粮食,至少在封冻之前,是不用担心后勤的。   事实上,明眼人都能看出,赵峰此时已是胜券在手,只是看黄天贼何时崩溃罢了。 第312章 对练   时间渐渐进入了深秋,关外早晚的风中,已经渐渐带上了刺骨的寒意。   北荒省城外的一处营寨之中,却依旧是一片热火朝天之景象。   所谓守城最忌闷守,这种“静坐战争”也是同理。   对于无论那方来说,都是一场极为消磨心气的事儿。最初的激情、热血,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与敌偕亡的拼死决心,都会在漫长的等待煎熬中渐渐消磨殆尽,剩下比拼的,就是耐心,坚韧,以及后勤补给了。   在这其中,如何尽可能地保持军中士气,可就是一桩大学问。   除了每日里安排士兵轮流出击,前去袭扰、破坏黄天道的各项行动外,赵峰还常常会安排一些武将前去黄天的大营外挑衅,要求依照古法行阵前斗将。   起初黄天道的心气还挺盛,稍稍骂上几阵,便有贼首出来应战,然后多半被斩杀当场——毕竟,哪怕变得力大无穷,可是论起武艺来,这些乡中之人,很难比得过在军营中日日打熬力气,训练枪棒弓马的专业武人的。   后来吃了几次亏后,黄天道就彻底不予理睬。要么直接布大阵前来攻上一气,要么就缩在营中,任凭那些大嗓门的军卒叫骂,闷头不出。   甚至到了后来,每日比拼叫骂音量、词句,已经成了赵峰军中下层内部的一场竞赛游戏,用来活跃气氛。   军队的上层中,也有着类似的游戏。   我一身短靠,手中端着长枪,稳稳地指向空地对面的对手——赵峰的亲兵,名叫赵林的那个。   两人手中长枪的枪头已经被卸了,上面沾了一层白灰。   枪杆硬实,为坚木所制,乃是沙场征战的枪杆,却并非那些可以抖出花来的白蜡杆子。   “哈!”   猛然间,赵林一声大喝,身体一伏一起,脚下发力,作势往前一纵,仿佛驾驭着烈马一般前冲,无头的枪杆直指向我的中宫。   划破的空气呼啸着,将杆头上沾着的粉尘,都带走了些许。   眼见得枪杆迎面而来,我却不慌不忙,沉肩、抖臂,手中的长杆顿时仿佛活了过来,自动往上一跳,与赵林的枪杆相互交击,将这一枪拦在了外边,然后,一股崩劲爆发。   “啪!”   赵林的枪杆顿时被弹开了半尺有余,胸口露出了空门。   “好!”   耳边传来了一片喝彩之声。   我却只若未闻,毫不犹豫地脚下一踩,身子前探,手臂较劲,原本已经使到老的长杆,呼地一下似乎又涨长了三尺,一下子顶在了赵林的胸口处。   到了最后,我收了劲儿,因此赵林没有受伤,只是退后了两步,一袭黑衣之上,胸口处一个白点清晰可见。   “赵林也输了!”   “这是第三个了吧?”   “夫人的进步,确实很快。”   场边观战的观众中,一片议论之声。   “夫人,是小人输了!”   赵林脸上带着苦意,但还是很心悦诚服地上来认输。   “是赵林你让着我才是。”   将长杆拄地,我笑着对他说道。   “不敢,这一回,小人是真的尽了全力了。”赵林连忙摆手,“以夫人的实力,如今做个哨长,也是绰绰有余了。”   “何止是哨长。”声音中带着点儿惊叹。   我侧头看去,说话的是张家的三小子,张烈——眼见着立功的时候到了,这些家族中的习武子弟,赵峰的小兄弟们,自然趁着风口纷纷加入了军中,来搏个一官半职,“以我之见,夫人就是缺些实战经验,论起功底积累,也就比咱们这几个差上一筹。刚刚那几场,纯粹是靠着实力硬生生压下来的。他们输的一点儿都不冤!”   “确实如此,夫人的天资实在太过出色,我这辈子,也就是在将军身上才见过,便是忠爷,都有所不如。”开口的是另一个校尉,他一边拍着马屁,一边侧头取笑在一旁有些发呆的周通,“周通,这般下去,再过上几个月,你怕是就要被夫人给甩到后面去了。”   “哼!”   周通哼了一声,眼睛直愣愣的,竟然罕见地没有反驳。   “将军!”   这个时候,在场边做裁判的赵峰走了过来,我向他行礼。   “嗯!”他盯着我,上下扫了一遍,方才点了点头,“茗儿你可要休息一会儿?”   “妾身确实要休息了!”   连战了三场,我也不是那种喜欢霸着场子的人,于是很乖巧地点了点头,从场地中走出,将地方留给了下一对对练的。   这种对练,最初其实是赵峰提出来的。   当军队在省城外扎营,开始和黄天道漫长的对峙之后,军中一些问题渐渐暴露了出来。   其中最为紧要的一个,便是寒门出身,依靠着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武职,和出征前刚刚凭借家世地位以及与赵峰的关系,直接空降进来的世家子弟,之间互相看不过眼。   寒门子弟有搏杀经验,有带兵的经历,但一般没什么文化,而那些世家子弟,有学识,武力也很超群,却缺乏相关的经验。   两者相互摩擦之下,对于军中风气,很是有些不好的苗头。   为此,赵峰便特意开了个场子,让这帮子互相看不过眼武人互相出来对练,同时还会加以点评、指点。美其名曰,以武会友。   能被赵峰看入眼的,两边自然没有庸才,几次相斗,互有胜负,同时也从对方身上学到一些东西后,两边倒也开始熟悉了起来——大约男人的交情,真是从打架上面来的,虽然平日里依然互相嘲讽,但是看得出来,彼此之间,确实有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然后,我也开始手痒,要求加入了对练的行列。   自从月子中出来,身体开始恢复之后,我便一直坚持着修行——无论是面板上记载的功法,还是赵峰所传授的赵家武艺,我都没有放过。   之前镜子中的经历,以及在赵家那一晚的遭遇,都在不断强化着我要增强自保能力的念头,之前由于怀孕无法修行,但如今既然已经恢复了,自然要重新捡起来。   哪怕是出征途中,也没有完全放弃——只不过让赵峰将“按摩”的频率,降低了不少而已,小黑屋中依然每日都坚持着。   或许是之前怀孕时候那所谓的“先天胎息法”改善了资质,也或许是《力士移山经》的加持效果,虽然我自己也不清楚进展如何,但是从一直掌握着我的进度的赵峰眼中,我看到了惊叹。   因而,等我有些厌倦了闷头苦练,想要试一试自己如今成色的时候,他竟然没有反对。 第313章 上下两策   由于事先给他们下了用全力的命令,加上周围还有赵峰以及一众高手看着,这些亲兵倒是没有留手。   起初的那几天,由于经验的缺乏,在几场比试中,我只能说是输多赢少,偶尔赢的几场,还有些水份,但是随着每日的坚持,小黑屋中的不停修炼,以及每次战斗后赵峰给我开的小灶,几日下来,我便能够做到互有往来,胜负各半了;而到了今日,恰逢状态不错,甚至还打出了一波一挑三来。   这也让我对自己目前的实力,有了一个粗浅的认识。   根基深厚,但实战起来,应该比那些亲兵略强一些,但是不如眼前那些自小打熬筋骨的世家子弟,或是在沙场上杀出来的精锐。   我对这个成果已经非常满意了——要知道,这仅仅只是在生了娃之后,才刚刚恢复过来两个月的成绩。   再过些日子,还能再更进一步。   更何况,这么多日的对战下来,还有了一个意外之喜。   随着这一日日的对练,这些武夫们,似乎是真正认可了我,成为了他们圈子中的一份子。   说来有趣,大约是之前“才女”的人设,以及一直帮着赵峰处理事务,与文职打交道比较多,相比较起来,我在赵峰手下的幕僚圈子里面,其实更能获得认同一些。   反倒是这个武将的团体,虽然我和其中的半数,有着鬼潮之战共同守卫的经历,而主公的配偶,主公嫡子的母亲,一个见识不凡,果断刚烈的女人,这三个身份集于一身,理论上也更加能够获得他们的信任。   然而最初的几日下来,我却明白,其实我和这个圈子,依然隔了薄薄的那么一层。   承认,接纳与认同,终究还是不同的。   事实上,在明白了这一点后,我也没想着能够很快搞定这个,却没成想,就在这些日子里,这层隔膜被打破了。   这让我很是有些惊喜。   出得场来,我和赵峰坐到了一边,看着张烈和周通两个一边开始挑拣武器,一边互相吹胡子瞪眼睛,准备开始下一场挑战,便在此时,一个亲兵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大人,家中急件,说是京城来的消息。”   说着,亲兵双手递上了一封信笺,火漆封口,明显还没有打开过。   “嗯?”   赵峰眼睛微微一眯,拿着信笺摸索了片刻,也没有转身回帐,直接就这么拆了开来。   场中的武夫向来直接,视线顿时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连张烈和周通两个,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信笺并不算长,只是薄薄的一页纸,然而赵峰却看得很慢,神色凝重。   尽管有些好奇,但我还是转过视线,没有去看具体的内容。   一直到看完最后一个字,赵峰方才仰起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信纸小心地折叠好。   “报!”   他正要说些什么,营帐之外,一骑飞奔而来,到得近前滚鞍下马,单膝下跪:“将军,探马有报,刚刚贼军营中有异动!”   赵峰眉头一挑,似乎对这个消息有些意外,然后竟是笑了起来:“哦?倒是巧了!”   言罢,对着周围的一众属下们挥了挥手。   “好了,回帐吧,咱们有事情做了!”   “是!”   伴随着隆隆的擂鼓之声,大帐之中很快就变得热闹了起来。整个军营之中,除了肩负着警备巡视任务者之外,哨长以上的所有军官,以及幕僚们,都纷纷聚集在了这里。   赵峰坐在了上首,平日里随身的长刀被平放在了膝盖上,眼睛闭着,一言不发。   我也一身戎装,站在他的身后。   “将军,营中诸将已经尽数到齐!”   三通鼓响后,赵忠点完了人头,向着赵峰禀报。   “嗯!”   赵峰睁开眼睛,泛着灼灼光芒的视线扫视了下边一圈,方才满意的微微颔首:“披挂还算整齐,这些日子的等待,没有消磨了锐气和警惕。不错。”   “孙三,贼军营中有何异动?”   夸赞完了,他点了探马头目的差。   “启禀将军,今日各路塘骑均见到,贼军营中热气大盛,炊烟处处,显然是将积攒的存粮都拿出来用了。”   瘦小精干的孙三自人堆中站了出来,向赵峰细细禀报着。   赵峰点头,看向下方众人:“那诸位之见,他们这是想要作甚?”   方道年踏前一步,回答得斩钉截铁:“属下以为,他们这是要逃!”   “哦?这是为何?”   “这些时日来,贼军攻城不下,又无法奈何得了咱们,实则已是进退两难之局。而前两日,散出的塘骑也曾经截获了黑岭城来的贼子,那处贼兵攻下了城池,正试图与此处的贼军勾连,故而属下以为,这应是贼军打算退往黑岭,与那处贼军汇合。”   方道年的话出口,场中顿时一片嗡嗡之声,细细听去,都是赞同之言。   “那方先生觉得该如何应对?”赵峰继续追问。   “以属下之见,有上下两策。”方道年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开口回道,“下策为将军立刻提兵,衔尾追杀,如今贼军之中人人皆知欲撤,军心已然动荡,以将军之勇武,当有六成的把握一举克敌。”   “那上策呢?”   方道年捻着胡须:“至于上策,属下以为,当遣一队骑兵监视跟随贼军,而将军自入省城坐镇,安抚民心。黑岭城城小粮寡,以贼军这般数量,这个冬天定然极为难熬。待得明年春日化冻,将军修养一整个冬日,整合省城军力,届时自然可携一省之军,以巨山压顶之势,一举灭之。”   “说得不错!”   赵峰点头,“方先生此二策,本将觉得极为有理,诸位以为如何?”   “确实!”   “方先生所言,乃是佳策……”   下面一众赞同之声。   “既然如此……”说到此处,赵峰举起长刀,“本将有令!”   “是!”   下面人等,顿时面色一肃。   “火兵立刻生火做饭,给全军加餐,一个时辰后,全军出营!”   赵峰刷地一声拔出长刀,刀光雪亮,“今日营中不留人手,一战灭尽黄天贼军!” 第314章 隐忧   “喏!”   下边众人面色一正,齐齐躬身应命。   我站在赵峰身后,扫视了一圈场中,军官们听到有仗要打,一个个都是兴奋异常,跃跃欲试,那些幕僚们,却多数都面露疑惑之色。   那方道年虽然有些惊讶,但脸上却未见什么不满或是恼怒。   此时,便听赵峰问道:“尔等可知,明明知道方先生所言乃是正理,可本官为何要取下策而弃上策?’   “想来将军心中自有谋划。”   方道年对着赵峰拱了拱手。   “本官也想着可以慢慢腾出手来收拾,只是,时局不允咱们继续拖延了。”赵峰自怀中取出那封信笺,在众人面前抖了抖,“今日关内传得信来,一月之前,也就是与省城这边同时,贼首张乙,聚众足足百万,号称三十六方,以‘苍天该死,黄天当立’为口号,率黄天道起兵造反。”   下面众人尽皆屏息凝神——事实上,这个消息,营中众人基本上已经都自那些俘虏的黄天贼的口中知道了,他们也清楚,赵峰肯定不会仅仅说这个。   果然,就听赵峰继续说道:“到了书信传来的时候,关内已是一片大乱,叛乱波及十余行省,其中八省局势糜烂,前往征讨的军队大多失利,甚至有两个行省的省城都给丢了!”   此言一出,下边顿时一片哗然。   “这……怎么可能?”   连方道年,此时脸上都是一片震惊。   邪门歪道造反,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过,可大多都是旋起旋灭——事实上,最初的时候,道门偶尔还会找些马甲,想趁乱建国,可惜兵家崛起,依靠道术聚集起来的乌合之众被军队的铁血煞气一冲,便立刻溃不成军,都没什么好结果。   尽管此回遇上的黄天道,勇悍激烈之处不同往日,甚至连周通都差点吃了亏,但下边这些人,也从未想过,这一回,他们声势闹出的竟然如此之大——之前的那些听着夸张的口供,还以为是愚夫愚妇的胡言乱语,或只是夸大其词的宣传而已。   即便此时此刻,若非这般的消息是自赵峰口中说出,他们大概也是不信的。   然而,赵峰还在说着:“诸位可知,现如今关内的黄天贼,已经猖狂到了何等地步?据信上所言,仗着许多城中都有着奸细内应,黄天道每一日都在攻城略地,官军节节败退,许多城中一日三惊,逃亡京城的世家,已经将道路都给堵塞了!”   “关内竟已是如此局面……”   方道年喃喃自语,及梅若明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之色,双双上前一步,“将军英明,此时正是需要咱们来一场大胜的时候!”   在人心惶惶,天下动荡之际,正需要一场彻底的歼灭战来提振军心士气,另一方面,这也是在争夺头功。   毕竟,这个时候,朝廷为了安定人心,定然不会吝啬赏赐的。   “既然如此,那边准备吧!一个时辰之后,本官在营帐门口等着!”   “是!”   命令既下,军官幕僚各自鱼贯而出,回归本部。   赵峰继续安坐在帐中交椅上,似乎依旧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相公是否还有一个原因未说?”   待得帐中只剩下我和赵峰二人,我方才自赵峰背后转出,对他笑问道。   “哦?茗儿觉得为夫还有隐瞒?”赵峰一挑眉毛,佯作疑惑状。   “妾身以为,若是没有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相公可震慑不了省城里面的那帮子牛鬼蛇神。”   我嘻嘻笑道。   “知我者,茗儿也!”   赵峰看着我,也是哈哈一笑,“牛鬼蛇神,嘿,可不正是牛鬼蛇神!”   这便是人心之道。   静坐数日等待贼军自行退兵,与在城下全歼敌军,对于城中人心的震慑,是完全不同的。若仅仅只是前者,以省城中那帮以上等人自居的脾气,说不得还敢给赵峰点颜色看看。到时候闹将起来,虽然我相信赵峰能够压制,但面上终究不好看,也会失却一些威望。   反倒不如后者,挟大胜之势入城,堂堂之威自可压制一切不服,掌控局面,便是张巡抚也难以撼动。   笑过之后,赵峰面色却是一收,看着我的脸,沉吟不语。   见着他如此模样,我的笑容也渐渐收敛。   “相公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说的?”   “确实有点儿,”赵峰点头,话语明显有些迟疑,“若是……若是此番入城,岳父有些什么状况,茗儿你先不要着急。”   “父亲?状况?”   他显然是话中有话,我微微皱眉,脑中转了几个弯,忽的心中一跳:“关内大伯那边,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十六叔爷出事,父亲在城中自然也不会好受,这个我有着心理准备,可是能让赵峰这么突兀地说起来,很显然,又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状况发生了。   “父亲信中有言,西晋行省局势糜烂严重,因为李伯父不在,城中兵力也被带走了大半,加之省城知府笃信黄天道,竟然做出了开门揖盗之举,现如今西晋省城已是丢了!”   “嘶!”   闻言,即便是一贯冷静的我,依然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要知道,大伯如今可是在东鲁打着仗呢,可这一回,连自家大本营都丢了,那仗还怎么打?   “那东鲁那里?”   “这个父亲没有说,但是想来状况不太好,”赵峰面色凝重,“之前偶然听岳父抱怨,说政事堂前些时日突然态度大变,对于李伯父的铁壁合围之策极为不满,认为拖延时日,空耗钱粮,加上东鲁那些丢了土地的世家鼓噪。已经下旨几次催促,甚至连钱粮拨付都削减了许多,就是在逼李伯父出兵。也就是岳父给支应了不少,才勉强坚持下去。”   “若是再加上这一出……”   果然吗?解决李家,本来就是既定之策,而黄天道的突然叛乱,几番凑巧之下,又大大地加速了这一进程。   若是东鲁的大军再出了什么问题……那大伯他……   一时间,我有些眼晕。   “茗儿……”赵峰看着我的眼神有些担忧。   “妾身没事……”   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我勉强镇定了下来,脸上强笑道,“当务之急,还是相公得取得一场大胜才是。” 第315章 赤潮再现   一个时辰过后,帮着赵峰披好铠甲,我跟在他身后,一路出了营帐。   在那里,所有的士兵已经整整齐齐地列好队伍,战兵在中,辅兵在侧,骑兵在前,步兵在后,一个个昂首挺胸,士气高昂。   划过原野的秋风,将那面绣着“赵”字的赤红大旗吹得猎猎作响。   赵峰扶着腰刀,在队伍的前方缓步而行,锐利的视线缓缓扫过整个方阵。在他的身后,那袭猩红的斗篷迎风而起,仿佛一头鬃毛飞舞的雄狮,在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营帐前的空地上,赤红色的战袍,明晃晃的铠甲,秋日的阳光下,反射着森冷寒意的兵刃,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了一片赤色的熔炉,   放眼望去,那些军卒的眼中,闪烁着灼灼的光芒,那是对于战功的渴望,如同在炉子中闷烧着的红炭,只是等待着一个时机,便可燎起冲天的大火。   原来所谓的虎狼之师,骄兵悍将,便是如此。   在营中闷了许久,日日只是小规模的挑战、叫骂,早已让他们按捺不住那份躁动不安的心脏。   走到点将台前,赵林牵来了赵峰的那匹坐骑,得胜勾鸟翅环上挂着一柄长枪。一声嘶鸣中,赵峰翻身上马。   就在这个时候,趁着他低下头来的机会,在我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小声地笑道:“方道年毕竟只是文人,缺了些历练,对于这些战士们心中的想法,他还没有能够明白。”   这也是对我的提点。   我微微颔首,表示受教了。   这些士兵,是豪迈武勇绝对忠心的战士,是严苛军法压制下令行禁止的军人,是武装到牙齿的战争机器,是能够撕碎一切敌人的獠牙,但是,终究不是那些守卫家国子弟兵。   他们的忠诚是需要代价的,他们的饥渴和野心,也是需要敌人的血肉以及各种赏赐来满足的。   “今日一战灭敌,晚间在城中痛饮!”   赵峰翻身上马,拔出了手中的长刀。   “喝!”   士兵们高高举起手中的兵刃,齐声应和,发出了震天的欢呼。   “出发!”   随后,赵峰一抖缰绳,第一个迈开了脚步,在他的身后,大军鱼贯而出,整齐的脚步震动大地,扬起了无边的烟尘。   我并没有跟上,而是跟随着辎重部队留下,上了营中的敌台,远远地观望着战局——虽然自觉还是有着一定的自保之力,但是战场无眼,赵峰自是不会让我冒这个险。   铁蹄的隆隆声中,赤色的潮水沿着因为干燥而荒芜的大地向着对面翻滚而去,裹挟着滚滚黄沙。   远方,受此刺激,那撤退中的庞大而臃肿的土黄色队伍,停下了脚步,正如同受了惊的蚂蚁群一般蠕动着。   黄天道的首领也不是傻子,自家的撤退定然瞒不过对方。既然赵峰已经全师出动,那这一场,是免不了要做过的。   夹杂着不断的混乱,一层层的防线终于依次布下,顶在最前面的是老弱病残——他们是被彻底抛弃的薪柴,只是为了能够稍微减缓一下赵峰的脚步,而在他们的身后,则是由衣衫褴褛,手持农具、竹枪的信徒们所组成的厚实队列。   黄衣的力士们,则驻守在中军的周围,那面“黄天”的旗帜之下,作为预备队,随时准备反冲锋。   “两里。”   我眯起眼睛,估算着两军接触的距离。   “一里。”   “轰!”   赤色的潮水,撞上了土黄色的堤坝。   真是让人心旌摇荡的场景。   好久不见了,上一回见识这股潮水,还是在去年鬼潮的时候。   将近一年的光景,足以改变许多,那个时候,自己不过是刚刚嫁入赵家的新妇,而如今,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只是不变的,依旧这股汹涌的赤潮,以及,站在潮头之上,高高擎起那面红色大旗的男人,孩子的父亲。   鬼物们并没有感情,难以体会到这种冲击所带来的震撼之感,然而,当对手是人类的时候,那份冲击的力量,便显现了出来。   仅仅是一次接触,最前方的那些老弱病残们,便如同堤坝上面堆积的浮尘,一瞬之间不见了踪影。   潮水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顺着那份冲击的力量,淹没了一层层的堤坝,在身后留下的猩红血水,浇灌着干渴的大地。   那个男人一马当先,作为整个冲击的箭头,一层层地穿透黄天道组成的防线,然后,在那些黄天道的信徒们尚未来得及调整队伍,填补防线的时候,紧紧跟随者他的亲卫已经将防线撕开一道口子。弓骑手沿着阵线散开,以短时间内的急促射击打乱、压制敌军的步伐,剩下的骑兵则自缺口处涌入,不断地将阵线扯开,直至撕得粉碎,任凭后续跟上的精锐步兵们肆意斩杀。   面对这样迅猛如雷电的攻势,即便是再狂热的信徒,也要开始动摇。   一层。   两层。   ……   我喃喃地数着,包括哪些黄衣力士在内,黄天道一共布下了八层极为厚实的防线,然而,不到半个时辰,便已经被突破了七层,而冲在最前方的那个男人,仗着**马快,已经径直杀到了中军之前。   没有一个敌将,能够拦得住他的冲击。   奇异的视野,再度悄然打开。   那股原本冲天而起,甚至能够盖压城中军煞血气的昏黄烟柱,在赤红色的风暴狂暴的吹袭下,已然开始不断摇晃,之前已经隐隐成形的怪物,此时随着烟柱的摇摇欲坠,也已经消散于无形,再也无法让人感到恐惧。   “噗!”   忽的,耳边仿佛传来了轻轻一声,如同蜡烛被风所吹灭,黄色烟雾在一瞬间,忽的折为了两段。   “贼首已死!”   “贼首已死!”   便在此时,一阵阵的呐喊声随着秋风从远方传来,我收摄心神,放眼望去,那个神一样的男人高举长枪,正将一个身穿道袍的老者挑落马下,在他的身侧,那面绣着“黄天”的大旗,已经倒落在尘土之中,为无数的铁蹄所践踏。   见得此景,一直悍不畏死的黄天信徒们,终于开始了最终的崩溃。 第316章 砍头   张顺领着自家的部下昂首阔步地穿过城门,走进了省城。   尽管因为身为步兵,在刚刚结束的那场大战中,只能跟在骑兵屁股后面吃些残羹冷炙,干些砍脑袋补刀打扫战场的活儿,哪怕进城的顺序,都得排到后面,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志得意满。   出身贫寒,并无家世能够依靠,却能在一年的时间中,从一个队率升到如今的一哨之长,还讨到了一个婆娘,足够他光宗耀祖的了。   当然,张顺也并非没有付出代价。   最为惊险的当数鬼潮那一夜,他和几个队的兄弟一起在夫人赶到之前死死地守在城门口,顶住了鬼潮的突袭,终于为夫人争取到了时间。那一回,顶上去的几十个弟兄,包括自己在外,最后全须全尾活下来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那一场之后,见识过了夫人的风采,他就一直自诩为夫人的嫡系,甚至和那个冒充夫人同族的李贵,为哪边才是正统,都争过好几场了。   可惜今日是将军大显神威,夫人只是观战而已。   他悄悄地往后瞄了几眼,队伍拉得太长,那辆式样简朴的马车又离得实在太远,根本看不清楚。   心里正有些痒痒的,忽然,耳边传来了手下的窃窃私语。   “看,那是春风楼!”   “那座高的是金风玉露阁,听说巡抚大人也是常去呢!”   “你说,咱们能不能也去上一趟?怎么说,咱们也能算是她们的救命恩人对吧?那些贼兵进得城来,她们可讨不了好。”   “你发梦呢!那里面的姐们儿都是省城人,见惯了世面的,能看得上你这个乡下来的土鳖?”   “总得有点儿念想不是?万一看对眼了呢?”   这些气血阳刚的汉子们,彼此交流着某些男人都能懂的话。   大战之后,大家都很兴奋,张顺并没有打算压制属下们这些口头上的幻想。   “可惜街上都没什么人气……”   “铺子都关着呢!”   “还没咱们定北热闹。”   “俺还以为会有好多百姓来迎接咱们……”   只是过了不久,在最初的羡慕惊叹之后,便是不满。   很显然的,虽然巡抚和一众大人物们都出来相迎,算得上是相当高的规格,但那是将军他们这些大人们的事情,士兵们真正在意的,是大胜之后的犒赏和放松。   然而,没有见到黄土铺道,净水泼街,万民出迎的盛况,加上省城内萧条的街景,让准备见识一番花花世界的士兵们大失所望。   张顺也是同样如此——说实话,在这之前,他是真的做好了在省城出一番血的准备,打算好好见识一番省城的窑姐儿的风情的。   他在心里努力说服自己,这只是暂时的,被围城之后方才如此,很快就能恢复。   “砰!”   正这般想着,不防前面正走着的士兵突然停了下来,砰地一下,他一头撞上了那人的头盔上,直撞的得他眼冒金星,鼻子发酸。   一手捂着脸,张顺用空着的手去扯前面那士兵的身子,正要发作。   却听那士兵一边挣扎,一边叫着:“别扯,快看,那是王真哎,王真!黑面阎王真是好威风!提溜着王真跟抓着头死狗一样。”   什么乱七八糟的?   张顺一愣,便听耳边一阵疯狂的叫喊之声传来。   “赵忠,你放手!”   “将军,下官是冤枉的!”   “赵峰,下官此番守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你不能这么冤枉我!”   “何大人,救救小人!”   “何大人,是你让小人——”   话刚说到这里,便顿时哑了下去,仿佛嘴巴里被人塞了个什么东西,含糊不清的,再也听不真切。   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张顺放下捂着脸的手掌,顾不得刚刚被撞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踮着脚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黑面阎王”正板着一张黑脸,和几个将军的亲兵一起,像拖牲口一样将一个看模样有些熟悉的军官拖着,往街口走去。   那军官的头盔不知道丢到了哪里,身上的甲胄也被剥掉了,头发披散下来,两条胳膊软软地垂着,甚至搞不好琵琶骨都被弄折了,嘴巴里面塞着一团破布,一副凄惨的模样,正如同蛆虫一般蠕动着,试图挣扎。   这是……   仔细地辨认了一下,又想到刚刚前面士兵提到的人名,张顺猛然想起了这个倒霉蛋的身份。   王真嘛。   当时在定北的时候,还和赵德争执过,甚至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兵逼赵府,企图欺负赵家女眷的的王家小子,后来听说他跟着王家一起跑了。   没成想,跑来跑去,最后还是落到了将军手上。   将军这是一进城就打算拿他撒气呢,可真是虎。   张顺咂吧着嘴巴,却只是存了继续看热闹的心思——王真和他又没有交情,甚至还敢试图欺负夫人,他自然是满心的幸灾乐祸。   “继续走!别停下!”   旁边来回巡视,维持秩序的校尉大胜呵斥着,马鞭甩得劈啪作响,差个两三尺就要抽到了自家脸上。   这是在威胁呢,张顺自然清楚这位的意思,赶忙紧了紧步子,继续往前走去,不过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已经站在街口的王真等人的身上。   只见黑面阎王和几个亲兵一起,将王真往地上一抛,然后呛啷一声,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大约是知道大事不好,王真疯狂地扭动着身子,肉虫一般地拼命挣扎。   黑面阎王的脸上露出一丝让人脊背发寒的狞笑,抬起脚,一脚踩住王真的胸口,硬邦邦的靴子底还碾了碾,看着像是在用他的丝绸衣服在擦拭自己的鞋底。   夕阳下泛着血红光芒的长刀举起,然后,劈下。   “噗!”   那颗满脸狰狞绝望的首级咕噜噜地滚出了老远,一腔污血泼洒在街头的尘埃之中。   “好刀法!”   张顺大声地叫好,伴随着这一声,身边的队伍之中,顿时泛起一片喝彩之声。   这边在为杀人叫好,而与此同时,另一边。   伴随着巡抚大人一起出迎的队伍中,一个年约四十许的中年文士,正一脸阴沉地看着对面的赵峰。   “赵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317章 接管   “什么意思?”   赵峰一脸的无趣,弹了弹手指,用看傻子的模样看着眼前这位文士,“本将清理这种畏敌如虎,败坏大局的害群之马,还需要理由?”   “畏敌如虎?败坏大局?”   听得赵峰这般言语,那文士冷哼一声,抬手戟指赵峰,直呼其名,“赵峰,你莫要为自己私心寻借口!你且问问这些将士,那王真是不是日日奋战在第一线?是不是斩首不计其数?若是没有他这般的英勇,这城池怕是早已陷落,也轮不到你来救!”   伴随着慷慨激昂的话语,他手指一动,转向了站在巡抚右边的那列武将。   一半的武将低下头不吭声,另一半却随声附和,声势颇大,甚至有人转身向一直没有言语,只是任凭赵峰施为的张巡抚为王真喊冤。   “嗤……”   连看都没看这帮武将,赵峰自鼻子中发出一声嗤笑,“轮不到本官来救?何大人,本将且问你,守城之初,这城中兵将有几许?”   “自有战兵七八千。”姓何的官员竟然一口答了下来。   “其中骑兵多少?”   “呃……”   “何大人”一时间噎住,以眼睛瞄视那行武官的队伍。一名虬髯大汉慨然站出:“回赵将军,共有两千三百之数。”   ”那自这黄天贼围城之后,这城中这么多骑兵,出城突袭过几次?”   “……那个,贼军势大,咱们……”   虬髯大汉心知不好,顿了一顿,勉强分辩道。   “贼军势大?”闻得这句话,赵峰顿时发出一声冷笑,“是担心出城之后,再也回不来了吧?”   “……将军何出此言?”   这句话,显然戳中了这帮武官的心眼,包括虬髯大汉在内,一众的武将眼神闪动,却最终还是虬髯大汉强行反问,但周围都能听出,他话语中的心虚和底气不足。   “守城最忌闷守,本将不过带来数千人马,于野地中扎营,直面这般庞大的贼军,虽然鉴于贼兵粮草不足,先守了几日,以待贼军粮草耗竭,但日日都有主动出营搦战之举,每战都有不小斩获,几次三番下来,便足以挫败贼军士气。”   “贼军骑兵不足,战阵臃肿,省城这般大的城池,四门皆可随意出击,以诸位将士之勇,却未见一人一骑出城,只被贼军打得枯守城中,坐以待毙,这难道不是王真的罪过吗?”   “……”   一众军官纷纷低下头来——武职之中,终究还是要靠战绩说话。七八千精锐战兵坐拥一城之地,被十几万贼军围得坐困孤城,险些就要被破了城,而赵峰仅仅带了几千厢军,便杀得贼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样的对比之下,哪怕脸皮再厚的武官,也不敢再说什么。   当然,这其中还藏有更为阴暗的心思和算计——不论当初是不是存有这样的担心,总而言之,这样一来,守城不力最大的责任都被王真那厮给背了。他们的罪责,自然也就轻了许多,犯不着为这个乡下逃来的死人出头,得罪了眼前这个凶人不说,反而还会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道庭的牛鼻子都知道死道友不死贫道呢。   果然,就听赵峰继续义正言辞地痛斥:“以本官之见,这王真,有三条大罪!”   “其一,主将将城门托付于此人,此人却对城下动静一无所觉,连贼人摸到眼皮子下面都不知,致使主将陷于死地,此乃失察之罪。”   “其二,主将突围而出,此人却不思救援,百般推脱,延误战机,坐视主将败亡,此乃悖逆之罪。”   “其三,其人使得主将阵亡,又无能收拾残局,致使城中群龙无首,令出多头,诸将不和,互相猜忌,此乃乱军之罪!”   “如此不忠不义的罪人,不斩之不足以平息军中怒气,不斩之不足以安抚世家百姓怨望,何大人竟然敢称其英勇,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赵峰你……”   被赵峰一番驳斥,“何大人”气得三尸神暴跳,手指指着赵峰,就要破口大骂。   “好了,何越!”便在这个时候,一直冷眼旁观的张巡抚终于站了出来,摆摆袖子制止了“何大人”的冲动,似乎是要来打圆场。   名为何越的文官深呼吸了两口,勉强按下性子,退回了队列中。   “赵将军乃是我北荒名将,所言确有道理。只是何大人也是爱才心切,又是身为文官,对于军事并不精通,被王真那罪人蒙蔽也是难免,赵将军如此言语,实在有些不妥。”   听着像是在说赵峰的不是,也是在为何姓文官辩护,算是各大五十大板,但明眼人都能听他的意思。   王真的罪名至此,算是钉在了铁上,再也翻不了身了。   何越面色涨得跟紫茄子一般。   张巡抚却根本不理会他,只是拿眼看着赵峰。   赵峰眼神微动,笑说道:“下官年轻气盛,也是见着城中士气低迷,军容不整,有些恨铁不成钢,故而言语之间有些操切,还望大人见谅。”   一边说着,一边还行了一礼。   这种相当敷衍的话自然没有人会信,只是见着赵峰能够借坡下驴,刚刚场中绷紧的气氛,很快就宽松了下来。   “城中士气低迷,军容不整?”却没成想,张巡抚竟然似乎将赵峰敷衍的话当了真,“将军竟是这般想的?”   赵峰也是一怔,扫视了一圈,然后还是点了点头:“下官确有此感。”   “本官亦是如此觉得。以本官之见,接下来,由赵将军接来城中防务,不知可否?”   张巡抚捋着胡须,脸上笑眯眯的,话语却是石破天惊。场中一干人等,顿时脸色各异,尤其是何越等人,刹那间勃然变色。   “不可!”   “大人,这不合规矩!”   赵峰也是做出一副犹豫状:“下官职责……”   “将军本来就已是参将之职,不过是因为家中遭乱,方才一直没有履职,”张巡抚双手作揖,一脸求贤若渴的模样,“如今城中李将军阵亡,无人可以主持,本就以将军职衔最高,接掌城防乃是应有之理。而将军又立此殊功,力破贼军,救了本官及全城百姓的性命,本官定当要向朝廷请奏,保举将军副总兵一职!”   “这……”   赵峰略做迟疑,见得张巡抚恳切的模样,慌忙躬身行礼:“多谢大人赏识,既然大人这般说了,下官自当从命!” 第318章 李家   我坐在马车中,沿着熟悉的道路继续前行。   刚刚路过街口的时候,我已经听说了王真的结局——说实话,我对于赵峰一进城就这般立威,还是有些吃惊的,毕竟事先赵峰并没有和我说起过此事。   与此同时,也有几分感动。   当然,赵峰并不在身边,我自不会将情绪过多地流露出来,只是暗暗地记在心中,对来通报的亲兵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便放下了帘子。然后,并没有和大部队一起行动,便在一队亲卫的护送下,直往李府而行。   由于事先得了通报,马车尚未到达,包括自己的父母、弟弟在内,家中的诸人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随着渐渐接近自家的曾经宅院,周围的街景越发的熟悉,我从车窗内往外看去,父亲很明显的消瘦了不少,一贯的儒雅之态被苍老疲惫所代替,头发也白了不少,曾经跟在身边乖巧木讷的二弟李著,则显得成熟了许多,还蓄起了胡须,脸上带着一些忧色,而母亲几位姨娘,则是很明显的有些心神不宁。   直到见到我自马车上下来,那模样看着方才安心了稍许。   果然,家中定然是出了不少风波。   我心中暗自有所明悟,下了马车,与父母一番见礼。   父亲还好,之前也有见过,而母亲此时,已经是一年多未见,此番见到我时,牵着我的手,自是一番泪眼涟涟。   说实话,不得不承认,此世的母亲对我算是极好,我自然也并非没有感情,但这般的情感流露,着实不是我的风格。   只是我也不能不有所回应,当下两人便一边互诉相思之情,一边挽着手进了府中。   一年多不见,李府的宅子并没有太大的改变,比之赵府的古朴、坚实,多了许多富贵之感。哪怕在省城中,也算得上是豪奢之家。   只是如今回头再看,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毕竟,我如今的心情,比之当初,已是大不一样。   原本自己一直以为是这儿的主人,然而当再度归来之时,虽然景物依旧,但那种疏离之感,却已经是挥之不去。   自己已经是客人了——我如此想着,确认着自己的身份。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是这个世界人都认同的道理,哪怕自己曾经试图坚持,但当自家的父母都这般认为的时候,自然还是接受为好。   当然,若是有机会反客为主……我也不会客气,毕竟,这般的盛景背后,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回到堂屋中,各自坐下,又是诉说一番离别之情。席中母亲和姨娘几番想要说些什么,却都被父亲打断。   看着母亲眼中那越发担忧的眼神,我终究按捺不住,不打算继续卖关子下去,看着父亲,径直说道:“父亲近日可有什么碍难之处,和女儿尽管说便是了。”   “此时乃是李家之事,茗儿你……”   父亲依然有些迟疑。   “女儿终究也是姓李,若是李家除了事,父亲以为女儿可以独善其身?”我看着已经完全没了往日的风采,老态毕显的父亲,言辞恳切,“便是女儿没有什么本事,但若是事关李家安危,想来相公定是会不吝相助的。”   提到了赵峰,父亲不再说话,闭目沉吟了片刻,摆了摆手,将母亲和一众姨娘打发出去,只留下了二弟在旁边站着。   “想来十六叔的事情,茗儿你已经知道了。”   待所有人都出去,屋门也被带上,父亲方才吐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   “是,女儿听十六叔爷的属下说了,”我点头,“而且相公今日一入城,便将王真那贼子给斩了,算是给十六叔爷报了仇。”   “茗儿,你有一个好丈夫。”   父亲显然也是知道了这个消息,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只是夸赞了一句,随后,话锋便是一转,“只是赵家终究还是那个老狐狸的。现如今,那只老狐狸可不在咱们李家这艘即将沉默的船上。”   这话牵涉到赵峰的父亲,我的公公,算是我的长辈,那怕在这个私密场合,我也不方便说话,故而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父亲自然也清楚我的碍难之处,“茗儿你可知道,为父前些时日,已是被带到府衙去接受讯问,虽然未曾受到皮肉之苦,但也是在那边住了五日,直到前日方才被放回来。”   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眉头皱起:“官府是以什么理由来讯问父亲?”   “棉粮之争。”   父亲苦笑,吐出了这四个字。   我恍然——关外这块适合种植棉花的地方并不多,而自我着手下工匠“发明”新式的纺织机后,对于棉花的需求大增,家中不少适合的田地都被改作了棉田,种粮食的田地自然就少了。   之前几年粮食收成还行,李家也还得势,也就罢了,可到了如今的灾年,这个被人拿出来作为由头,确实是个问题。在这个民以食为天的年代,改稻为棉,本就是罪过。   “更有甚者,咱们在城中的粮铺,也被官府以囤积居奇为由查封,内中的粮食尽数充入官库之中,说是以作守城军需。”二弟在旁边插嘴道。   这倒是小事了,我和父亲都没有在意——李家没落,不知多少饿狼等着啃食呢,这只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   更何况,以我知道的,李家的粮食,村在城中粮库中的并不算多,许多都在城外的庄子上。当然,黄衣贼肆虐,如今还剩下多少,还是一个未知之数。   我并没有蠢到让父亲去拿如今南方蔚然成风的桑争稻田来抗辩,或是拖人下水——那边是江南大儒的地盘,而李家如今衰颓之势已显,他们有的是办法让你闭嘴。故而只是问道:“那父亲回来……”   “想来还是我那个好女婿的功劳罢。”父亲摇摇头,又是一声叹息。   我默然无语——这是理所当然的。城中那些人又不是傻子,之前对付李家也就算了,眼看着赵峰这个武夫胜利在望,还要将他岳父扣着,怕是进城后要闹翻天的。   过了片刻,我方才继续开口:“那父亲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茗儿你觉得呢?”父亲却是反问。   “若是依女儿之见,既然他们要,省城的这些家业,就干脆发卖了吧。”   我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地说道。 第319章 发卖   "发卖?"   父亲还没有说话,旁边的二弟李著已经惊呼出声。   “对,卖了。包括纺织、瓷器等等,咱们家在省城中的这些生意,大多都可以卖了。”   我的声音平静,随意地得仿佛只是一间寻常的商铺,而非是一个世家世代辛苦积攒,方能有如今成就的产业,“然后留下一两个可以赚钱的核心工坊,以及对赵家有用的行当,譬如玻璃、冶铁、锻造之类的行当,一起迁移到定北府去,托庇于赵家。”   “这怎么可以?这岂不是成为了赵家的附庸?”   李著下意识地反对,然后对上我的眼神,立刻闭上了嘴巴。   这小家伙,一年多不见,也有了自己的想法了嘛。   我又看向了父亲——他的眼神闪烁,似乎有了一些意动,但又在因为一些各种各样的原因在挣扎着。   终究是商海里面打滚惯了的,对危险的嗅觉足够灵敏,但却有因为家族的牵累,而不敢随意下决定。   想了想,我索性又加了一个砝码。   “对了,相公刚刚接到从关内传来的消息,这黄天贼之乱,绝不仅仅局限在咱们关外。此邪道自起事以来,已经波及了半个天下,数省糜烂。而大伯所在的西晋行省,已经沦陷大半,连省城都给丢了!”   哪怕父亲一贯消息灵通,耳目遍及关内关外,但之前由于围城,以及被官府讯问,想来应该还没有得到的消息。   “什么!”   果然这一下,不仅是李著,连父亲都忍不住勃然变色:“那大兄……”   “东鲁战事尚未有消息传来。”我摇头,“但是……”   但是想来不会太好——这样的话,我没有说出来,但父亲是知道大伯之前处境的,只要提个引子,自然就能想到后面的结论。   “这样吗……”   父亲喃喃自语,身子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   “姐姐,姐夫那边,能不能……”过了片刻,李著嗫嚅着,大概也知道这个提议有些过分。   “不可能!”   说话的不是我,而是再度睁开眼睛的父亲,“峰儿能为茗儿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顶了很大的压力了,还想要更进一步,就不要痴心妄想了。赵大那只老狐狸也不会允许的!”   听到这番话,我稍稍松了口气:至少,父亲还是清醒的。   失去了十六叔爷这个擎天巨柱,而大伯眼见着情况也不妙,无法再为李家遮风挡雨,唯有李家商会本身,却依然坐拥这般偌大的产业——放在以前,这是李家的坚强后盾,可是放在今日,无异于小儿持金过市。   群狼环伺之下,不过是一块等待宰割的鲜美肥肉而已。   “卖了吧,听茗儿的,趁着峰儿如今尚且念着情谊,还能卖个好价钱。”   父亲死死地攥这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了肉中,长叹了一声,最终还是开了口。   “可那些叔伯族人,该怎么办……”李著依旧不死心,挣扎着,提出了一个现实的问题。   ““若是你那些叔伯兄弟有意见,让他们来寻我便是。咱们李家正处在风雨飘摇的时候,这等牺牲,自然是要做的。倘若不愿意与咱们共患难,又怎么谈得上是李家人?”   既然下定了决心,父亲做事便极为果断,堪称雷厉风行。   “倘若你狠不下心来,便去派人联系城中的那些大家族,包括叶家和何家也一起,告诉他们,咱们李家打算撤出省城,这边的产业,让他们来报价。咱们也不贪,倘若价钱合适,卖了便是。”   “你家姐夫如今威望正盛,想来那几家子不会太过分,虽然免不了压价,但只要不算太亏就行。”   “……是!”   我和父亲达成了一致,这事情便就定了下来,那是李著这小子依然有些异议,却也不得不照单执行。   “著儿长大了!”   看着他出去的背影,我忽的感叹了一句——他终究不再是那个跟在我的身后,唯我是从的小屁孩了。他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企图,或许,还有,野望。   “可惜道行还是浅了些,而且太过念旧。”父亲摇了摇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守成足够,但是遇上如今这种困境,便不成了。”   “著儿还小,许多事情,经历得多了,自然而然也就会了。”我为他辩解了一句。   “且看着吧……”   父亲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又叹了一句:“茗儿啊,你为什么不是男儿身呢?”   对此,我只有默然以对。   和父亲的交谈,一直持续到了傍晚,我们就如何拆分李家产业,哪些需要保留迁移,哪些尽快发卖,哪些可以待价而沽、哪些人手需要留下,甚至一同迁往定北府,一一作了讨论,不知不觉间,便已经到了日落时分。   赵峰遣人来请父亲,说是晚间有庆功宴,赵峰请示了巡抚,说父亲为了守城散尽了家中余粮,自当有资格列席。   父亲闻得此口信,只是摇头,并没有说话——往日的时候,莫说是晚间的庆功宴了,便是之前的出迎,他也有一个位子站的,可到了今日,连这场宴会,竟然还要自家女婿来请。   所谓世道炎凉,莫过于此。   但感慨完了,他还是整理好了装束出门去赴宴了——毕竟,再怎么难堪,李家在省城里,也就只剩下他来支撑了。   我则与母亲及几位姨娘一起用了晚餐,然后便随着母亲回了房间。   母亲乃是一个家族的庶女出身,由于出身,以及受到教育的缘故,是一个相当传统的女人,谨小慎微,专心于后宅之中。说实话,虽然我得承认,她对我确实有些影响,但大多数时候,我也只能勉强应付,很难聊到一块去。   譬如,她便问了赵峰对我如何后,又开始苦口婆心地劝我,让我大度些,莫要拦着赵峰纳妾。   我也只能暗地里翻着白眼,然后拿起针线活,一边给政儿绣起了肚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这种颇有些煎熬的谈话,一直持续到接近半夜,赵峰和父亲两人方才一身酒气地一同回来。 第320章 主动   说是一起,其实是赵峰将父亲扶着回来的。   赵峰的眼神很是清醒——似乎除了当初的那次之外,我就再也没有看到他醉过,但是父亲明显的脚下有些步态不稳。   进屋中的时候,他还在拍打着赵峰的肩膀:“峰儿你不错,你真的不错!”   父亲的舌头大了,这话说得含糊不清的。   我和母亲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迎上去,同时招呼家中的婢女,帮忙递上醒酒汤,换掉那身沾满酒气的衣服。   赵峰也要过来帮忙,被我赶到了一边去。   睁着双有些迷离的醉眼,父亲盯着忙碌的我看了好一会儿,嘿嘿笑了起来:“茗儿啊,为父将织厂和瓷器行给卖了,连窑也一起。已经和叶家谈妥了,至于价钱,多亏了咱们好女婿,没有为难咱们,嘿嘿!”   我勉强笑着,应付了几句,见母亲递了个眼神过来,便心领神会地一拉旁边杵着的赵峰,往自家屋子里面去了。   出了门,忽然听见父亲的一声大喝:“我不是李家的罪人!我是……我是……李家的功臣!”   深秋的寒风,呜咽着声音,从耳边划过。   紧走了两步,我出了院子,过了一会儿,方才扭头,对着一直沉默地跟在身后的赵峰说道:“父亲心情不好,今儿让相公见笑了。”   声音有些发闷,心里像揪了一样。   终究是此世的父亲,从小到大也都没有亏待过我,甚至幼年时候为我治病,很是尽心竭力,怎么也有着感情的。   而从出生至今,哪怕商场上遇到挫折,也只是独自一人坐在房中生闷气而已,我还没有见过他这般的失态。   “没有的事,岳父的遭遇,为夫也曾经亲身体会过,这种感觉,甚至可以说是感同身受。”   赵峰看着我,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   “是上次那回吗?”   我和他对视,喃喃地说着——说实话,那着实不是一个好的回忆。   “……抱歉,茗儿,为夫……”   赵峰回过神来,看见我神色有异,连忙道歉。   “当初本来就是十六叔爷对不住相公才对,相公如今尚且肯为他报仇,李家本来便要承相公的情的。。”   我摇头,表示已经不在乎此事了——两人如今已经命数相连,再说那些不愉快的过往,也不太合适。   “可……”   赵峰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我打断:“妾身能否知道,今日父亲在宴席上,遇到了些什么?”   “岳父今日宴上倒还好,只是和叶家的人攀谈,说要卖掉李家的产业,虽然有着为夫在场,叶家没有太过出格,但话语神色之中,不免有些洋洋得意之态。故而岳父心中颇有闷气,结束后,又拉着为夫喝了顿酒,说了些事儿。”   感情是那赵峰当酒友了——没有受到什么不好的遭遇,那便好。   “父亲说了些什么?”我有些好奇。   “一些李家的往事,还有茗儿你小时候的事情。”说起这个,赵峰嘴角勾起一丝微笑,“有些为夫曾经听过,有一些,还是第一次听闻。”   “比如?”   “比如李伯父对你的夸赞,比如你那时候不安心于后宅,心心念念要跟着岳父搞商事,比如茗儿你小时候就聪明,遇见不喜欢的哥哥姐姐,常常耍弄他们,甚至连吃亏都不知道在哪儿吃得之类的事情。”   “父亲说这些作甚?”   我有些没好气地说道,转念一想,说不好其中有不少是这货自己套出来的,于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搞得他一脸莫名其妙。   被他这么一打岔,有些沉闷的气氛渐渐缓和了下来。   我们一起回了我自己的院子。   当初出嫁之前,我就一直住在这里,里面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都是我亲手挑的,离家之后也没有动过,看得出来,一直有过往熟悉的下人在精心打扫着。   进了屋里,我和侍女帮着赵峰更衣洗漱。赵峰这货着眼睛咕噜咕噜转着,四下里打量个不停。   “怎么了?”   我有些奇怪。   “这里就是茗儿之前的住所吗?看着果然不凡。”   赵峰摇头晃头的,装着内行,“许多玩意儿,看着就觉得雅致舒心。”   “怕是你在家看惯了吧!”我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将手中热毛巾往他手里一塞,“好好洗,别东张西望的!”   “哦,哦……”   赵峰敷衍地应着,又瞅了几眼,直到侍女端着水盆出去,方才凑在我的耳边小声说道:“对了,茗儿,今日入城处置了王真那厮之后,巡抚大人竟然许了为夫整顿省城兵马之权责,甚至还说要上奏朝廷,保举为夫为副将。”   我听了顿时一愣,然后瞬间反应过来,向赵峰盈盈一礼:“那真是恭喜相公了。”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之前因为李家倾颓一事所带来的伤感,也被消磨了些许——有了这一层关系,无论是对于赵峰的野心,还是李家的庇护,都是一件好事。   “是啊,想不到收拾王真,竟然还落来了这么个好处。”赵峰一边转身上了床榻,一边笑道,“咱们这个张巡抚,总算也学会坐山观虎斗了。”   没了李家,以叶何两家的势力,若是再加上关内的支持,在这省城几乎可以说是只手遮天了。张巡抚这是要引入新崛起的赵峰来平衡一下——也真难为这位想得出来了。   “吃了那么大的亏,人总是会有所长进的。”   我附和了一句,就见他打量了一番我曾经的闺床,鼻子吸了吸,得意地挑眉,伸手拍了拍床榻边上特意给我留下的空位。   这货还真是……不过……   我无奈的叹气,跟着上了床,感觉到赵峰的那双贼手伸了过来。这一个瞬间,或许是回到了家中,也或许是其他的原因,我忽然感觉到了一股子勇气,一个翻身,骑到了赵峰的身上。   看着赵峰那张有些愕然的脸,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双手压在他厚实的胸口。   “这儿是妾身的地盘,哪儿有让客人动手的理?”   难得放纵一次,就当是今日给他庆祝的礼物,以及,他为李家付出的报酬吧——我如此想着。 第321章 坏消息和好消息   罗帐半卷,被翻红浪。   房中的声音,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锦被裹在身上,我仰面躺在自己的闺床上,喘着粗气。整个身体疲乏欲死,从脖子往下,都丝毫没有了动弹的想法。   刚刚的放浪形骸,似乎将内心中所有积攒出来的负面情绪都发泄了出来。   整个心里空空落落的。   赵峰伸过手来,将我搂住,语气之中有些心疼:“茗儿你……其实不用这样的……”   过程中,他几次想要阻止我,但都被我拒绝了。   “不过是一点儿小小的任性罢了。”   喘匀了气息,我收摄了心神,扭头望着他,媚眼如丝,吐气如兰,“妾身服侍得可周到?相公可还满意否?”   “满意,满意……”赵峰嘿嘿笑道。   “相公满意就好。”   我双目有些失神,喃喃地说着——李家的大厦将倾,标志着我的最后一丝退路也给斩断了。若说没有惶恐,那是假的,所以大概才有了今晚的大胆行为,但是若说极度惶恐,却也不至于。   毕竟,我的人生,早已经和他绑定在了一块儿,逃不出去的。   所以,也或许不过是自己彻底接受了这一点,所带来的改变。   当然,无论怎么感慨,怎么夜夜笙歌,正经的事情总是要做的。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赵峰开始忙着接手省城的城防。   有着巡抚大人的支持,有着厚厚的功劳资历作底,在城下让这些眼高于顶的赤佬们见识了一番什么叫做势如破竹,自身武力也能压制一切不服,故而他接手省城的军队并不算困难。   甚至趁着军心混乱的机会,还清理掉了一批各路人马安插在军队中的钉子。   一切安定下来之后,赵忠被派了出去,趁着天尚未完全冷下来的时候,领着一众骑兵赶往西海城,看看那边黄天道军队的情况。按照赵峰的设想,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寻到机会给予那边的黄天道军队一个狠的,让他们一个冬天都动弹不得。   这是赵忠第一次领军作战,赵峰对他寄予的希望很大,我将李成也给派了出去,看看这个傻大个能不能也跟着立下一些功劳。   至于我自己,则是在帮着父亲清理着家族的产业。   父亲做事,虽然有时候事前会有些犹豫不决,但一旦下定决心,还是很果断的。   该舍的舍,该弃的弃,中间李家的各路族人都来闹过事,有些话说得还很难听,但都被调来了家中亲卫坐镇的父亲给挡了回去。   十几天内,李家商会外围的一些普通行业已经尽数发卖完毕,大多卖给了一些中小世家,而除了玻璃工坊,其他的那些赚钱的独门行当,也基本上都找到了接手的下家——包括叶家、何家、张巡抚的人,还有其它一些大世家,都分到了不少油水。   当然,之前赵家参与的股份都给保留着——如今的赵家,虽然人丁依旧单薄,但有着一位尚书,一位侍郎坐镇中枢,以及一位年轻的未来副将把持着省城军务,几乎堪称北荒第一世家,自然无人敢吞下这笔财富。   至于铁矿、冶铁及铁匠铺这几项这个年代的重工业,则在我的坚持下,依然保留着。但是除了几处矿场,剩下的能迁移的,连同玻璃工坊一起,趁着河流还没有封冻,将各种工具、锅炉等等,都装船迁移到了定北府。   为了让赵峰找到一个合理的庇护理由,在赵老爷子面前说得过去,这些都让赵家掺了一股,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看着那几个熟悉的老师傅,都带着家眷离开了省城,去往了庄园,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在这个没有仪表的年代,老师傅的经验都是宝贝,值得我费上这么多的心思。   到了立冬之前,诸般的消息终于传了过来。   两项好的,一项坏的。   好的都是和赵家相关,至于坏的……   东鲁的消息终于传了过来——那个黄世将军,在黄天道大起义之后,终于撕开了过往的伪装,扯起了黄天道的大旗,在与其他省份流窜过来的黄天道信徒的配合下,发动了几次前所未有的突袭。几番大战下来,虽然自身损失惨重,但成功地击败了数支征剿的朝廷兵马,歼灭了数千朝廷的精兵。   而随着西晋省城失陷的消息传来,大伯自西晋行调而来,打算作为主力的军队,顿时失去了再战下去的意志,一个个归心似箭,想要打回自己的老家去。   大伯试图约束这帮丘八,冒险与东鲁的黄天道贼军作殊死一搏,结果不仅没能成功,甚至差点儿引起哗变。   这也最终宣告了大伯“铁壁合围”策略的彻底破产,在朝堂衮衮诸公的弹劾之下,大伯已经被一纸诏书召回京城,下了诏狱。   说实话,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了什么震惊或者伤感的情绪,反而只觉得松了一口气——另一只靴子终于落了地。   而在这之前,李家的产业,已经被清理一空,算是躲过了一劫。   至于那两个好消息,一个是在立冬之前,赵忠终于回来了。   他的运气可称极佳,第一次出击,就打了一个大胜仗——出击半途,正巧遇上了一大波贼人。两军于平地上仓促遭遇,赵忠仗着部队训练有素,抢先突袭,在纵马趁乱将其冲垮之后,方才得知,这支贼军其实是西海城派出的援兵,本是打算接应自那些省城撤下的黄天道主力的。在得此消息后,赵忠连夜带领兵马突袭西海城,一夜强行军六十里,于天明之时到达西海城,军队丝毫未作休息,以李成作为先登,趁着西海守军毫无防备之际,率先冲上了城墙,一举攻克了西海城,算是基本平定了北荒行省的黄天之乱。   一来一回不过十余日,可立下的功劳,以及带回来的首级和甲仗,将那些守在省城内的士兵一个个看得眼睛都红了。   至于另一个好消息,则是朝廷对于赵峰的赏赐下来了——如今的天子智商正常,而黄天道本身也危及了世家的根基,故而在这个焦头烂额的时刻,朝廷对这帮武人,尤其是打了头一个大胜仗的武人,自是毫不吝啬封赏。   没有了如同之前鬼潮后的那般拖延,三品副将衔,兼权掌北荒行省军务,几乎在报捷文书递上去的当日,赏赐就定了下来——这几乎就是说,倘若在接下来的战事中,再立下足够的功劳,赵峰一个总兵的职位,今后是免不了的。   二十多岁的总兵,整个国朝数百年来,一个巴掌都数的出来,而并非那种豪门巨阀出身的,只有赵峰一人!   这算是捧杀,还是……   当然,这个已经由不得我和赵峰去细细推敲思考了——伴随着封赏下来的,还有一纸调令:调北荒行省副将赵峰,即刻入关,协助镇压东鲁行省黄天道造反一事。   这也意味着,终于到了我和赵峰分别的时刻。 第322章 回家   秋末冬初的时节,哪怕是中午,头顶暖阳直射的时候,河面上的风依旧带着刺骨的湿冷寒意。   我站在船头,看着停留在岸边的赵峰。   “相公珍重,不用担心家中,妾身会帮相公好好看着的。”   强忍着那种双腿酸软的感觉,我向他屈膝行了一礼。   这时候河流还没有上冻,考虑到走水路方便,也安全不少,昨天傍晚时分,我和赵峰便回到了这座靠着河边,已经被改造为驻点的庄子,在这里歇了一晚上。   大约是离别在即的缘故,这货昨晚上格外的兴奋,而想到接下来大约有几个月不会再见到了,我也就任他予取予求,最终的结果……   嗯,还行吧,也就是歇息了半天,腿还有些发软,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茗儿你也要多保重!”   赵峰看着有些不舍,又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后,方才向我抱拳,“至多半年之后,待将妖人剿灭,为夫便会回来。”   “嗯!”   我狠狠地点了点头,与他挥手告别。   船只缓缓地漂离了岸边,隔着河水反射出的粼粼波光。我们两人四目相对,一直到河流转过弯,再也看不见彼此,我才叹了口气,转身下了船舱。   在这个年代,讲究好男儿志在四方,留下妻子独守空房,聚少离多才是常态。   我自然也不能例外,总得适应才是。   也正好,我可以趁机做一做自己曾经想要做的事情——顺带着,也算是帮那货管理好后勤。   回去的时候,船只是顺水而下,又是空船,故而走得倒是比来的时候快多了,日夜兼程之下,不过三四日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定北府的地界。   随着定北府城墙遥遥在望,我竟然莫名地有了种终于回到家的感觉。   说实话,其实我在这儿不过一年多一点的时间,然而此番回去后才发现,和待了十几年的省城比起来,反倒是定北府更加让我安心些。   当我到达城中的赵府老宅的时候,包括养好了伤的赵忠在内,提前得到消息的一众人等都迎接了出来。   算得上是挺隆重的,尤其是在和他们寒暄了数句,得知老太太已经在主屋里等着的时候。   我赶紧紧走了几步,回到了主屋。   在那边,我见到了久违的老太太,怀里正抱着政儿在逗弄着,旁边站着奶娘。   大约是调养得力,顺便也终于从打击中恢复过来的缘故,许多时日不见,老太太的精神头,倒是比前段时日好了许多。   恭恭敬敬地给她行了礼,老太太乐呵呵地让奶妈抱走政儿,腾出手来,拉着我的手,脸上却是带着宽慰之意:“李家的事情老身也听说了,茗丫头你也不要有什么负担,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咱们赵家和李家一贯同气连枝,如今李家遭遇不测,咱们自然会助上一臂之力的。”   “媳妇多谢太太了。”   说实话,我有些受宠若惊——老太太这还真是转性了。虽然我也知道这不过是场面话,但是能从老太太嘴里说出来,还真是让人惊讶。   哪怕只是口头上如此,也是一件好事。   “来,看看政儿,两月不见,想来已经可念得紧了。”   说完了这些事情,老太太示意奶妈将小东西抱过来。   两个月不见,政儿块头大了一圈,一双点漆似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忽闪忽闪的盯着我,似乎在辨认着什么,然后过了片刻,嘴巴一咧,竟然笑了起来,两只胖嘟嘟的手向我伸着,显然是在给我要抱抱。   我有些讶异,小家伙出生后一个多月我就离开他,一直到如今才回来,我原以为会生疏不少,没想到他一眼就认出了我。   双手接过赵政,我一边抱在怀里熟练的哄着,一边低下头仔细打量了一番,看来奶妈的奶水很是充足,营养真的不错,虽然入手的触觉还是柔柔软软的的,但比之当初离家的时候已经重了许多,脸上皮肤白白嫩嫩,看着十分可爱,没看到许多孩子都会生的奶藓。   嗯,从这一点来看,不像是赵峰那个黑皮——似乎还是我的基因强大一些?   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然后就发觉小东西歪着脑袋,一个劲地往我胸口蹭,嘴巴吧唧吧唧的。   唔……   我愣了愣身,然后才反应过来,好吧,这是想吃自家娘亲的奶了?可惜两个月没喂,奶早就停了,也没法给他搞什么母乳喂养了。   心下有些歉意,一边换了个姿势抱着,把他的脑袋搁在我的肩膀上,一边让紫菱拿来从省城给他带回来的小玩意儿,什么纸风车,什么摇铃之类的玩具,塞进他肉嘟嘟的小手里面,分散他的注意力。   老太太在旁边乐呵呵地看着——我有种感觉,似乎这两个月下来,政儿格外讨她喜欢,也不知道是不是将对赵二那货的疼爱转移到了政儿的身上。   不管如何,这倒是件好事。   陪着小宝贝逗弄了好一会儿,我将政儿送回了奶娘的怀抱——小东西对此还有些不满,手脚不断地挥舞着,不过很快就被紫菱继续拿出的那些新奇的玩意儿吸引了注意力,不再来骚扰我了——然后对着老太太很是恭敬地说道:   “媳妇不在家中的这段时间,劳烦老太太费心了,今后在家中还得请太太多多提点才是。”   “老身也不过是代你看管罢了,这个家,不是一直由你来当着的吗?”   老太太笑着摆手,“老身老了,还是多怡儿弄孙,享享天伦之乐为好,这家中的事务,还是要你来管着,老身也放心不是?”   “这——”   我有些迟疑,老太太这是真的打算退下来了?   “你放心便是,你之前不是管得挺好的嘛,”老太太会错了意,大约以为我是因为李家的事情而犹豫,“你嫁到咱们赵家,就是赵家的主母,若是还有哪个不服,敢背后嚼舌根的,你直接来寻老身,老身帮你做主。”   “……是,媳妇听太太的。”   既然老太太这般说了,我也就不再矫情,当下便行了个礼,算是领了命令。 第323章 铁甲   时间渐渐地流逝,很快就进入了寒冬。   关外的冬日一贯严酷,不然也不会在关内留下那么坏的名声。   河流都已经封冻,冰层厚实得能够通过大车,航运也就就此断绝。   今年的年景比去年好上许多,不知道是不是自家信徒造反,黄天忙于给他们提供加持,也或者是关外的信徒几乎被清理一空,没法提供足够的锚点,总而言之,到了冬日里,整个关外的旱情,都缓解了许多。   至今为止,冬季尚未过半,天空已经飘了几次雪花,有一次还挺大的,积了厚厚的一层,在这般干冷的环境下冻得硬邦邦的,眼看着要到明年春天才有得化了。   屋檐下面拉了长长的冰棱。   一年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关外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应付,过冬前该准备的尽量准备,准备不了的……   也就只能那样了。   无论是定北,还是省城,每年冻饿而死的饥民都不在少数,早就已经习惯了。   这般严酷的天气,哪怕是大家族,也抵不过自然规律,大家一个个都缩在家里烤火,日子自然过得很是平淡。   没什么要处理的事情,天寒地冻的,关内关外两边的交流也不通畅。我最后一次接到赵峰的家信还是半月前,说是刚入关内便初战告捷,打了个大胜仗。顺便对于关内普通士兵的水准,很是鄙夷了一番。   用他的话说,将官虽然实力很强,但根基不稳,至于士兵,则更是懈怠无力,克扣粮饷也很严重,精气神比之已经略有奢靡之态的关外都差了许多。   很显然,看到这般的情景,这货的野心更加旺盛了。   我则是让人给他送过去了一份礼物,然后便安下心来,除了每日里给老太太晨昏定省,然后剩下的就是读书,陪着逗弄政儿,巡视赵家下边的庄园,以及定时点的地进入小黑屋里修行功法,   两个月下来,竟然自觉武艺又有了一个小小的突破。由于生娃后丰腴了不少的身材,变得紧致了些,而绵软光润的皮肤下,暗藏的肌肉也结实了不少。全身上下一直暖烘烘的,再也没有往年里那般抱着暖炉都觉得冷得慌的感觉了。   这一日,好不容易天放晴了,感受着久违的冬日暖阳,我出了府门,裹着厚厚的皮裘,坐着雪橇,赶到了城外的庄子中。   “咚!……咚!……咚!”   远远的,刚被李利迎进门,便听到一声声沉闷的巨响,如同雷鸣一般,远远地自屋中传来。   这个声音我倒是不算陌生,当年可是听过不少——噪音污染啊,也难怪当初李春那个蠢货,会将它给拆了。   只是如今这个时节……   “锻锤这个时候还能用?”我有些好奇。   “回夫人,这些时日河流封冻了,水力的锻锤使不起来,孙铁柱家的那口子想起了家中拉磨的骡子,和孙铁柱说起,便重新锻了个小点的锤头,又让钱桂造了个机关让骡子拉着来使劲儿,如今还真用起来了。”李利回答道。   得,真是低估了劳动人民的创造性。   “走,进去看看。”   我一脸的兴致盎然,率先往那屋子里面走去。   刚走进去,就只觉得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皮裘在路上沾染的雪尘,瞬间就被融化了。   几个铁匠正将从炉火中烧得红热的铁坯用铁钳夹出,送上铁砧,小心地移动对准着,随后,发一声喊,沉重的落锤轰然落下,火星四处飞舞之间,粗制的板坯逐渐成形。   在另一边,几头健骡塞着耳朵,蒙着眼睛,被赶着奋力向前走着,借助一组简陋的滑轮,将锤头再度拉起。   接下来经过几道加工程序之后,由铁匠老师傅完成最后的捶打和钣金工作,半面熟铁的胸甲就算成形了。   嗯,是熟铁。   以这年头的技术,能够稳定地批量搞出熟铁,已经算是托了我的福——炒铁法加风箱,这是我最近闲下来,刚刚搞出来的东西,在这个年代算得上是独门绝技。   在这个法子出来后,哪怕是南方,也只能依靠着人力和规模取胜而已,效率绝对比不得这边。   至于稳定地出钢——那个比较困难,只能依靠撞大运,工艺还在摸索之中。   上个月给赵峰送去的礼物,就是一套侥幸搞出来的钢铁板甲,打磨得雪亮,甚是精美。   虽然比不上这个世界大匠师们的心血之作——那种作品,都是融汇了匠师们的心念与心血,偶然间与天地间的灵机相合,相互呼应而成,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每一件都有着极为神异的功效,并非这种量产货可比,赵家能藏着十二副,可说是冠绝关外,只有关内的世家巨阀可以媲美——但论起坚固程度,也算得上是上等货色了。   “回头给孙铁柱家的一笔赏钱,”   我对着李利吩咐着,“不要吝啬,我今后会专门拨出些钱来,这样的改进,不管是谁,只要每成一次,我便发一笔赏银!”   “是!”   李利低头应道,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也在发光,显然是动心了。   很好,就是要这样子——之前李春将他们的积极性给彻底挫伤,也就是我回来后,才慢慢恢复了一些,算是把锻锤给复现了出来,至于高炉,由于天气的缘故,还没影子呢。   “这般的铁甲,一个月能出几副?”   我让李利将把持着最后一道工艺的老铁匠唤来,向他问道。   “回夫人,这畜生拉的锤头是真好,”提起锻锤,老铁匠也是一脸的兴奋,“这样的铁人甲,小人加上几个手艺不错的徒弟一起干,如今一天最多能做一副,一个月能出个三十副。”   “三十副……”   我微微沉吟——这个数字,显然和我想象的还有些差距。   “若是不加抛光,不求精细,只求数量呢?”我又继续问道。   “这样的话,小人的徒弟都可以上,那个就没数了。”老铁匠显然对于工艺有着自己的追求,听到这个要求,虽然限于身份,不敢说什么,但是面上的神色确实变得有些不太好看,“但是想来,一两百副总是有的。”   十几二十个铁匠,一个月一两百的熟铁甲。嗯,这个速度,也勉强可以接受了,等河流化冻,配上水车,应该还能更快一些,到时候可以给赵峰一个惊喜。   我如此盘算着。 第324章 炼钢   由于此方世界的科技水平的限制——这个年代的冶铁技术,还停留在小作坊时代,所谓的百炼成钢,也就是需要铁匠一锤一锤地敲击方才能偶然之下搞出精钢的程度——以及多年的天下太平,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使得朝廷的军队,哪怕是战兵的甲胄数量,其实都是大大不足的。   像李家那等护卫全员铁甲的情况,是很罕见的,也只有李家商会的财力,才能支撑得起,而哪怕是赵峰的军队,除了作为正面冲击所用的枪骑兵外,其他的大多也只是皮甲罢了,稍稍次上一些的辅兵,甚至连皮甲都没有。   然而事实上,他们是能够承担更重的铁甲,并且做出更加灵活的动作的——从这一点来说,护具的加持,对于他们的提升是显而易见的。   毕竟,这个世界的士卒,由于有着可供修行的军中武道的缘故,单从武力上来说比我曾经的那个世界要高上许多。   哪怕是关内那些被赵峰所瞧不起的士兵,放在前世,不提士气意志之类,单从体格、力量来说,其实也能算得上是精锐了——故而往日里平定农民暴乱很是轻松,千年以来都未曾有农民起义成事的。   也就是黄天道能够依靠黄天之力,可以量产黄天力士作为中坚,加上无数悍不畏死的狂热信徒作为炮灰,方才能够取得如此出人意料的成果。   只要想一想,在赵峰的带领下,在合适的战场,合适的时机下,全员具装甲骑全力冲锋时候的样子,就能让人热血沸腾。   男人对于古典时代战场浪漫的理解,莫过于此。   当然,要实现这个愿景,光靠着眼前这个姓鲁的老铁匠可不行。   他是李家铁匠铺的大师傅,我花费了不小的代价,才从省城给带回来的——甚至这其中还有因为这一位和李家签的是死契,很难违约的缘故。   他的技艺也确实很高,是个很有追求的——他的目标,是能打造出那种那种能够世代流传的“神兵”来,成为能够青史留名的名匠宗师。   事实上,按照我的理解,他与其说是个匠人,不如说是个艺术家更确切一些,对于打造的技艺称得上是狂热的精益求精。给赵峰的那件钢甲,就是请他亲手打造的。哪怕用了锻锤来打造钢坯,也足足花费了十数日的时间。   更多的时间花在了那些连接部件上面,那确实是个精细活,虽然大大提升了防护的能力,但着实太过浪费时间了。   这样的速度,可不是我想要的。   在我的计划中,他既然想要精品,那索性就让他去给军官们订做高端的武装便是,剩下给士兵们的,还是以量大管饱为佳——那些连接部位,也不用那么讲究,按照过往的方式足矣,能怎么简略,就怎么简略。   先解决有和无的问题。   心中虽然有所定计,但我面上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勉励了他几句,顺带重复了一下给他那个不愿意继承打铁手艺的儿子一个前程的承诺——这也是他愿意来到定北府的一个原因,我便离开这个吵得让人心烦的屋子,往后边走去。   赵铁柱已经赶来,穿着一身厚厚的皮毛,跟着李利一起站在外边等着了——他如今和当初在李家庄园的地位可完全不同了,作为我的心腹,庄园中的的炼铁、锻造这一块,都归他管着。   “趁着冬日里无事,将那些次一点的工匠,包括赵家的那些铁匠也一起带过来,跟着鲁老师傅学学。每个人各学一块便可,等明年开春,河流化冻后,让他们再开一间厂子,生产给士兵们用的甲胄,每个人只负责一道工序,做完了交给下个人,不用太过精雕细琢,只要足够结实,产量越多越好。”   “知道了,夫人,小人待会儿就去办!”赵铁柱黝黑的脸上露出了然之色,应了一声。   自己带惯了的手下就是这个好,对于自己的意图理解充分,说什么都能应下来,不会去做无谓的质疑。   "对了,炼钢的事情怎么样了?”   走到了炉房门口,我停下来脚步。   我没有打算进去的意思——由于时间的关系,如今高炉还没有影子,用的是老式的地炉,配上炒铁法来制作熟铁。曾经在家做姑娘的时候我也进去过,里面比之刚刚的锻造场子更加闷热,也更脏。更何况,如今正是冬季,原料往来和废渣清理都有所不便,里面的铁料、木炭、灰烬定是已经堆积如山了,别说碰到,就是进去走一圈也会沾满灰黑。   我今日身上穿着一身白灵狐皮毛鞣制的裘衣。这种妖兽皮毛既轻且软,保暖效果极好,很是昂贵,但很是不耐脏,也没必要为了所谓的亲近属下而进去自讨没趣。   “回夫人的话,多亏了夫人的指点,现如今,十炉里面至少能出一两炉精钢了。”   赵铁柱对此很是得意——对这个我也很能理解,灌钢法——将生铁片盖在熟铁薄片上煅烧,以完成渗碳的工艺,哪怕还没摸索成功,只有十分之一的几率,但这成钢的效率,也比老铁匠一锤一锤地敲出来要高上许多了。   “那便好,继续摸索便是,嗯。化冻之前,将这些炼成的钢锭尽数给鲁老师傅送去,让他来决定使用。”我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如此对他下了许诺,“若有哪个工匠发现能够提高工艺水平的,我自是不会吝啬赏赐,若是能将提升到五成的,我甚至可以在相公面前说上一声,让相公给一个前程!”   “是,夫人!”   听到这个承诺,赵铁柱顿时精神一振,大声地应道。   “你也不要想着贪墨,”我瞟了他一眼,警告了一句,“该给你的,自也不会缺。但若是让我发觉你贪墨了他人的功劳,你知道结果的!”   我对于这年头这帮子人的性子太了解了——别看这一位看着憨厚,肚子里的弯弯绕可从来不少,有些事情是真的能做出来的。   需要适时地敲打一二。   赵铁柱身子一僵,那张黑脸上顿时露出一脸的赔笑:“夫人说笑了,小人……这哪儿能呢?”   我没理他,只是转头对另一边的李利说道:“还有你,李利,你也仔细些,明白了吗?该给的赏赐要给,但也一定不能疏漏了。”   “明白了,夫人!小人自当竭尽心力,保证不出半点纰漏!” 第325章 年前的琐碎   对于李利积极的表忠心,我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无论是哪个年代,一些暗地里的黑幕总会存在,哪怕是另一个世界生产力那般的发达,办公室斗争依旧残酷,真正的杜绝,却是不可能的。   因此,我也只能尽量减少——好在此时这个几个厂房不过是雏形而已,人际关系还算简单,管理层级也不多,待得冬日之后,春暖花开的时候,铁厂的架子逐渐搭起来,我还是要将恳德记的体系给引入,尽可能的加强审计和多方面的监督。   这样才能让我稍微放心些。   至于眼下这时候,我暂时只是警告了一番,便离开了炉房,继续开始着自己年前的最后一次巡视。   整个庄园很大,我将几个作坊都安在了附近,因此,这一趟过来,包括火药、玻璃等等作坊,我都转悠了一遍。   布置任务,给出部分解决思路,剩下的便是投入金钱,以及慢慢耐心等待收获——这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一贯的操作。   除了炼铁和锻造之外,我在玻璃作坊收获了一支单筒的千里镜——限于工艺的原因,这个粗成品的倍数并不算高,而玻璃还有些泛绿,看得也不够清楚。   这个世界由于功法的存在,领兵大将们的功力高深,目力亦是极强,这个玩意儿的帮助,只能说是聊胜于无,但对于中下层军官,尤其是派出的斥候来说,这个东西算得上是相当棒的助力了。   火药作坊里,颗粒化的火药还是遥遥无期,不过配方经过调整,威力比之从前要大了不少,顺带着烟花的种类又多了不少。   水银镜子的制造,被我送到了河中的一个小岛上,我没有去看,而镀银的方案经过改进后,成功率稍微提高了些,但是依旧没能实现量产。   总而言之,几个作坊的工作状态,勉强算是恢复到了我以前的样子,此次的收获还算不错,大多都是好消息,这让我回去的时候,颇为满意。   接下来,又是一段漫长的等待时光。   天空中又飘了几场雪,外边据说压塌了几间房子,死了不少人。陈知府也就是派人收了尸体,其他的便没了下文。   冬日的定北城,尤其是这般积雪的时候,都是这般的残酷。   基本上没了商业活动,都得依靠着秋日的积攒过火,每日里基本都是缩在在家里烤火、逗娃、读书以及练功修行。   赵峰又来了一封书信,表示对我送过去的盔甲很是满意,已经穿上了身,同时大大吹嘘了一番自己在东鲁的进展。表示若非几支军队的配合缺乏默契、本土官僚所导致的糟糕后勤以及天气的原因,他此时已经将那黄世将军给彻底击破了。   这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但是,我也从信中,隐隐读出了他与关内那帮赤佬,还有文官之间的格格不入。   这个年头终究乡土观念十分严重。   我给他回了一封,告诉他家中一切安好,政儿也很健康,让他在外边安心打仗,不要太着急冒进抢功,优先顾及自家士卒的安危为上。顺带着将那千里镜和自己新织的一件毛衣着人给他送了过去。   日子慢慢地过去了。   这一日,我陪着老太太坐在房中烤火,给她读着赵峰送来的那封信——她已经听了很多遍了,但是每一次还想让我读给她听。   儿行千里母担忧,这种母亲的心里,如今的我也略有感触,便也按下性子,慢慢地读着。   政儿则在一边热乎乎的炕上自己拿着铃铛耍着。   这段时间他发育得很快,食量也很大,一个奶娘的奶已经不够他吃了,老太太又给他找了一才算满足了需求。   如今的他,块头比之之前又大了不少,细皮嫩肉的,皮肤雪花般的白,头发倒是乌黑得紧。老太太很是喜欢,每次都笑他是集中了我和赵峰的优点。   自己玩了一会儿,大约觉得累了,他趴在炕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盯着我看,见我终于放下了信纸,伸出双手,对着我咿咿呀呀的要抱抱。   “真是个小淘气!”老太太笑了一句。我起身过去,将他抱在怀里,一边走,一边小声地哄着。   “过年的年礼可准备好了?”   过了一会儿,老太太忽然问我。   这日子,过得还是很快的,一晃眼,已经又快要过年了。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为怀孕的事情发愁,到了如今,小东西都已经这般大了。   “已经准备好了,今日媳妇过来,正是要将礼单给太太过目,帮着掌掌眼。”   我笑道,将小东西交还给了旁边站着的奶娘,然后自紫菱的手中拿过礼单,交给了老太太。   “今年苦了你了。”   老太太展开礼单,细细地对着——对于赵家这个身份的家族来说,过年送礼算是一件大事,她也不敢马虎了,“你嫂子不幸身故,老身身体又欠佳,这些事儿,都得你来操心。”   “太太哪儿的话,都是媳妇该做的。反正这日子,闲着也是闲着。”   我谦虚了两句,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接着又问道,“对了,舒儿那边,媳妇近日遣人去送了炭,那下人回来说,这些日子天寒得紧,哪怕火炉不停,草庐里面还是冷得慌,加上年关将近,要不,太太您写封信过去,让舒儿暂且先回来住上一段日子,待过了年,天气暖和些再去?”   自从柳氏身亡以后,赵舒便一直按照古礼。在外边结庐而居,一边刻苦读书,一边为柳氏守孝。   “嗯,还是茗儿你心细,老身这就写上一封,”赵舒也是孙子,还是长房长孙,老太太自然也宝贝得紧。   可是待我取过笔墨,老太太刚刚下笔写了两句,却又摇了摇头:“只是舒儿性子也是个倔的,对他母亲的感情又极深,如此这般,大约是不会回来的。”   “老身先将这信送过去,若是他不肯回来,到时候你再多给他送点炭和暖炉过去。让他多烧点吧”   “媳妇明白。”   我点了点头,一口应了下来。 第326章 除夕夜谈   果然,那封信送过去后就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赵舒依然没有回来,甚至还把我送过去的最新式的暖炉都给扔了出来——给出的理由是太过奢华,不适合在守孝时候使用。   老太太听说了这件事情。只是叹息一声,劝慰了我几句,让我不要心存芥蒂,然后以她的名义送了一床锦被,一床毛毯以及一些金丝木炭过去,方才让赵舒勉强收了下来。   之后,我就没有再管过那边的事情——其实我也没有多生气,但是也犯不上热脸去贴冷屁股不是?   时间就这么渐渐过去,很快就过了小年,然后是除夕。   今年的除夕,对于赵家来说,算是过得最冷清的。   整个府中就没有一个嫡系的成年男丁,赵老爷子和赵大在京城任官,这个时候不可能回来,至于赵峰,还带兵在东鲁平着乱。哪怕是庶子,也只留下了一个赵——赵平在京城陪着老太爷,赵今年秋闱中了举人,但眼看着进士无望,也不想在家中待着,便外出去寻了份差事,也没有回来,就连小姐,都在去年出阁了一位,嫁给了陈知府的儿子。   这般的情况下,也没法子举办什么大的祭祖活动,只是陪着老太太一起,上了几炷香,告慰了一番祖先,赵家门楣自此又光大了几分。   不过或许是场面不够的原因,这一回,我没见着赵家祖先显灵,但是老太太却似乎听到了一些什么话,有些愣愣的模样。   到了晚间,整个赵家的人,一桌子基本就已经坐满了,一眼望去,除了懵懵懂懂的赵翰,以及油滑的赵,其他大半都是庶出的妯娌。   赵舒还是没有回来,老太太派人给他送了年夜饭过去。   毕竟太过冷清了,两个亲生儿子都不在,哪怕今年对于赵家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时候,但老太太的兴致依然不算高,强提着精神说了几句提振人心的话,然后便没怎么开口,一顿饭自然吃得不怎么是滋味——去年我吃到一半就走了,今年坚持了全场,但终究不是什么活跃气氛的高手,使得整个年夜饭局都有些沉闷。   一顿饭吃完,老太太也没留下人来,只是拉着我,还有赵翰和政儿一起守岁。   虽说是除夕夜,但赵翰也还是小孩子,熬不得夜,很快就打起了瞌睡。躺在床上沉沉入眠。我将政儿也哄睡着了,放在摇篮里面,一边摇着,一边和老太太一起在房中烤火。   “把信读一读吧。”   安静的屋中,老太太忽然开口说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算得好好的,就在今晚,赵老爷子、赵峦和赵峰三人的家信都一同送了回来。   我将信一封一封地拆开,然后就着明亮的灯光读着。   老爷子是写给老太太的,主要就是讲他和两个儿子在京中一切安好,让老太太在家里放心,由于今年黄天道造反,京中事务繁忙,故而无论是他还是赵峦都没法回来,只能修书一封回来。同时还顺便提了一嘴大伯,表示大伯虽然在诏狱之中,但是家中有着他们的接济,这个年关并不会难过——我很清楚,这最后附上的一段,是写给我,以安我的心的。   赵峦则没有考虑这么多,更多的是炫耀了一番在京中的生活。礼部侍郎,在京中也算是清贵之职了,据他说,这些日子他在京中结识了不少好友,彼此趣味相投,日子过得很是不错。他还专门给赵舒和赵翰写了封信,不过内容嘛,我草草看了一眼,爹味十足,既然老太太没让我读,我也没心思去细细看的。   至于赵峰,则很是简短,先是向老太太问安,告诉他今年他是在东鲁省城过的年,周围大军云集,很是安全。然后让老太太转告我,说礼物收到了,那毛衣很是保暖——我很清楚,以他的体质,这个时候的关内,穿身单衣都不嫌冷的,这纯粹是哄我开心呢,不过我到这儿,心里也确实挺暖和的。   “峰儿看人比老身准。”   我正认真地读着,老太太听我读着信,忽然抬头看了看我,笑了起来。   烛光下,我竟然觉得,她笑得有几分——慈祥?   一定是我看花眼了。   “太太这是……”   我微微一愣。   “当年老爷和老身,其实是想和你大伯联姻的,觉得你大伯家的蕴儿知书达理,是个良配,”老太太那双眼睛看着我,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但是峰儿一口咬定了,就要娶你。老身当时还有些怄气,觉得峰儿屈就了,可事实证明,他的眼光确实不赖。”   原来,这中间,竟然还有这一出?   对了,似乎……某一晚上,我也似乎曾经听那货提起过,但当时的场面实在有些不堪回首,我倒也没有太过在意。   这一回,被老太太提起来,我才重新回忆起这桩子事儿,一时间倒有些愣神——我之前从来没见过面的,赵二那货,怎么偏偏就盯上了我来着?   是听人说起,还是……   我发着愣,没接上话,老太太也没有在意,只是自顾自地感叹着:“若非是茗丫头你主持大局,几次下来,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早就已经不知道落到哪儿去了。可怜那凤丫头,心气儿太高,总想着和你别一别苗头,若不是上一回早早回了房,没跟上你,也不会就这么丢下舒儿和翰儿。还连累得舒儿和你起了隔阂。”   听到这话,我才终于反应过来:“太太说得哪儿的话,媳妇这不过是该做的……”   “应该做的?”老太太摇头,打断了我,“咱们女人家的,自家事自家清楚,要是这也是咱们应该做的,哪儿还要男人什么事?”   “你爹啊,还真是生了个好姑娘。”   “太太实在太过奖了,这夸得,媳妇脸都红了。”   听她这般夸奖,我也着实有些不太习惯,只能笑着打岔,“至于舒儿那边,媳妇不太方便,还请太太多费些心思了。”   “你和峰儿其实很像,心中自有丘壑,不过是外面看着柔而已,难怪祖宗会那么青睐你,”老太太叹了一声,“所以,今后家中有什么要调派的,自己寻赵全去做便好。至于舒儿那边,老身会去说说的,你放心便是。” 第327章 再聚   “媳妇省的了。”   老太太都这般说了,我也就不再客气,应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她的话中含着的意味有些奇怪,听着是要彻底放权,不再问事,又似乎像是在交代着什么一样。   这让我隐隐有了些想法。   只是如今的老太太,看上去精神倒还不错,耳聪目明的,并不像是有什么病的模样,而且虽然大局观之类的差了一些,但终究是混了一辈子后宅的,心眼儿一点不少,我也不打算班门弄斧地去旁敲侧击什么的,反而容易引发一些矛盾来。   因此,我也就按下了心思,岔开话题。   顺整个后半夜,我们婆媳两个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老太太和我讲着赵峰小时候的顽劣趣事。那货自小诗书经文是一点儿也读不进去,天天偷溜出去听评话,据说那时候赵老爷子头疼至极,一直担心他的未来。直到某天那货忽然开窍,喊出了要做“万人敌”的口号来,赵老爷子方自醒悟,带他去研读兵法,熬练武艺,这才有了后来的赵峰。   或许是赵峰和我说起过,这个我听着隐隐有些熟悉之感。   我也和她讲着一些我小时候家中发生的趣事,半真半假的,逗得老太太很是开心。   守岁的时光就这么慢慢地消磨过去了。   到了第二天,赵府陡然就热闹了起来。   哪怕家中没有嫡系的男丁,然而和去年的冷冷清清不同,今年赵府堪称是门庭若市,上门前来拜贺的人流简直要踏破了门槛,门口停着的马车,几乎要将路给堵上了。   不管大大小小的世家,都要找个理由过来上门拜年。   陈知府带着儿子过来拜见丈母娘,庄家带着二儿子过来感谢我对程芳的指点,程家带来了老爷子的祝贺,就连省城之中的几家,都冒着严寒和积雪,遣人送来了贺礼。   家中女眷收到的请柬也是如同雪花一般,堆了满满的一桌子。   这些邀请自然不能都去,到了晚上终于闲了下来,我不得不和老太太一起将这些请柬挑出来,一一分类,然后琢磨语句写回帖,该婉拒的婉拒,该应下的约定时间。   接下来,就是赶场子了,我掐着指头算算,眼见着宴席的安排都到了元宵节,排得满满当当的。   就这般忙忙碌碌的,东家吃完吃西家,也幸好我有小黑屋在身,不然着一个新年吃下来,怕是胖出十斤也不止。   到了初五下午,好不容易得了空闲,我依约去了程芳的府上。   我到的时候,程芳的屋子中已经有客人在了。朱蓉,也就是赵峰的小兄弟张烈的夫人,正在和程芳一边下棋,一边在聊着天。   旁边的炕上,一个穿着小棉袄的小丫头片子正在努力地爬着,奶妈模样的下人在一边看着。   生了娃之后,程芳看着丰腴了不少,脸上的气色也恢复了些许。反倒是朱蓉……   虽然冬天的衣着厚实宽大,但我依然能够看出来,那衣服遮盖下隐隐隆起的小腹。   见得我进来,两人一起起身相迎。   “茗儿真是好久不见。”   “是啊,上一回见蓉儿妹妹,还是去年这个时候。”   “一眨眼,茗儿也是做了母亲的人了。”   “你不也是?你家真儿,都已经这么大了……”   几人互相见礼,一番寒暄后,我们一起坐了下来。   “蓉儿这……真是恭喜了!如今几个月了?”   刚一坐下来,我便朝朱蓉笑着道喜。   “刚刚四个多月,害喜才好了些。”   说起这个,朱蓉也有些抱怨,“前些日子那个难熬,成天吃了吐吐了吃的,偏偏家中还担心我身子虚,日日大鱼大肉地给我送来,看着就腻味得慌。”   “都这样过来的,忍忍就好了。”程芳在一旁劝道。   “是啊,过了这个时候,等胎儿再大些就好多了,”这种婆媳矛盾,我也没辙,只能笑着糊弄了一句,然后将话题岔开了,“前几个月时候在军中见到你家相公,他竟然也没提起这一茬。”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呢,只顾着收拾行装,要跟着赵将军出征,说是要挣下一份大大的功名来,让我服气。”   说着这话,这个一贯嫌弃自家丈夫的才女,看着却有些怅然,“我也是他走了之后,方才晓得已经怀上的。”   这个……也真是不巧,到了如今,张烈正在跟着赵峰在关内征战,自然也不可能会来陪她了。   甚至,大概也会缺席孩子的出生。   “对了,如今关内,赵将军那边的形势怎么样?”   旁边的程芳有些好奇地问道——这个大概也是在帮着朱蓉问的。   我看了看顿时收拾情绪,同样凑过来的朱蓉,笑道:“除夕时候来了封信,说是一切顺利,东鲁那边的黄天贼已经快走投无路了。”   “一切顺利?那便好……”   朱蓉看上去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看着她的模样,一句“悔教夫婿觅封侯”在心里打着转,但是最后,我终究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黄天贼实在太可恶了,都是一群疯子,还是早日剿灭干净的好,”程芳倒是没注意朱蓉的模样,只是恨恨道,“阮儿的夫婿就在西海城,这次城破的时候也一同遭了难,阮儿哭得眼泪都流干了。”   阮儿是我们的闺蜜,一同吟诗作对的,她的夫婿那时候恰好去西海访友,结果失陷在了里面,待得赵忠收复了西海后,方才知晓,在城破的时候就已经和好友一起遇难了。   这个事情我是知道的,事后我也上门去安慰过——可怜如花似玉的女子,年纪轻轻的,便守了寡,只留下了一个男孩。   “阮儿确实……”   想起她的遭遇,我摇头,不禁叹息了一声,“这一年,事情实在太多了,回想起来,真是物是人非。”   “是啊,去年在芸娘家里的时候,还有那么多人,到了今年,竟然就只剩下咱们三个了。”   看了看屋中的冷清景象,回过神的的朱蓉也感叹道。   芸娘这个老姑娘今年也嫁了出去——年纪太大,家里实在有些着急,便在今年草草地将她嫁去了外地。   宋蕙去世,阮儿成了寡妇,柳儿据说染了风寒。   “那叶家姐姐呢?”我有些好奇地问。   叶韵的消息,我倒是没有关注过——这位一向和我不对头,我也懒得搭理她。   我这问题一出,程芳和朱蓉两个,脸上神色却有些异样。   过了好一会儿,朱蓉才慢慢说道:“听说……叶家姐姐被嫁去了关内……”   “是给一个人家的庶子做了填房。而且听说那人都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了,也真亏他家做得出来!”   程芳心直口快,直接揭晓了答案。   啊,这…… 第328章 惊喜   叶韵其实也就比我大一两岁,而她嫁过去的那庶子年纪都过了四十,说起来,若是生得早的,儿子女儿怕是都已经和她差不多大了吧?   嫁给年龄可以当父亲的人做继室,给几乎同龄人做后妈……   “韵儿她愿意吗?”   我下意识地开了口,然后就反应过来,自己真是糊涂了——这年头,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儿有女儿家自己开口的份?   就连自己当初,不也是如此?   “哪儿有她愿不愿意的?”   朱蓉叹息了一声,“已经这般年纪了,再不嫁出去,不成了老姑婆了?芸娘姐姐也是如此……”   “更何况,咱们关外的女儿,若是想要嫁到关内去,本就不太容易,以韵姐姐那个年纪,也就只能做个填房罢了。”   “这般说来,以韵儿那般如花似玉、才学又好的姑娘嫁过去,还要被人给看轻了?”   听到这话,程芳却有些愤愤不平,“凭什么?凭什么咱们关外的女儿就要低人家一头?”   “就凭咱们这边是苦寒之地,边鄙之境吧……”   我叹了一声。然后,三人都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还是程芳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一个恢复了过来。   “嗨,大过年的,说这些糟心的作甚?对了,蓉儿,你不是有许多事儿要向茗儿请教的嘛,赶紧问啊。”   她看向了朱蓉。   “?”   我一头雾水地看了看她们两个。   朱芸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是这样的,妹妹有了身子,之前听芳姐姐说了一些要注意的,可还是有些担心,然后芳姐姐又说茗儿你对这块最为精通,所以妹妹就想着,请茗儿姐姐指点一二。”   原来是这个。   我笑了起来:“指点谈不上,不过是多读了一点儿古医书,又生了政儿,有了点经验而已,蓉儿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就是了。旁边还有程家姐姐帮衬着呢。”   “我这不都是从你这儿学来的嘛。”程芳有些不满。   “我当时可是纸上谈兵!”   “好哇,茗儿你竟然敢忽悠姐姐……”   “没有忽悠,都是书上写着的……我这不也都按照这个做的……”   几人互相调笑着,将原本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然后。我便将该说的都给朱蓉说了——经过了整个生娃的过程,我还是有些自己的感触和总结的,也一起传授给了她。   就这么随意聊着,一直到了傍晚,天色阴了下来,我们才依依不舍地分别,约定了明年这个时候,在我家相聚。   程芳将我们送到了门外。   上了马车,呼啸而过的寒风将尚未扣上的帘子吹起了小半。   透过那道缝隙,我看见了那正在寒风中挥手送别的程芳,以及背向而去的朱蓉的马车。   心中忽然生出了一阵感慨——也不知道明年这个时候,相聚的还剩下几人?   年节的日子,就这般晃晃悠悠地过去了。   热闹、祥和、充实(指肚皮),若非城内外每隔几日便有饥民冻饿而死的消息传来,在这个关内风雨飘摇的动荡之年,定北府怕是要成为了一个世外桃源,人间乐土。   看来陈知府今年的考核,上等有望了。   之后的立春,鞭打泥牛,一切都过得很是顺利,并没有如去年那般出岔子,真是个相当好的兆头——唯一的缺憾就是田地里还在冻着,陈知府的下田推犁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时间很快就到了正月十五。   又是一年上元佳节。   去年这时候,老太太还因为花灯被别家比下去了有些不高兴,差点儿为此责难我,今年李家情况特殊,我也没法子去找关内的匠人,只得硬着头皮去请罪。   老太太今年却很是通情达理,表示正好今年上元家中没有男丁守着,实在不好太过招摇,只要随意扎个灯应应景便好。   我见她确实是这般想的,便依了她所言,寻了好手扎了一个不算大,但很是精致,颇有些新意的灯山放在了门口,然后便不去管了。   毕竟,我没打算出门赏灯。   大约是自家的宅属性又发作了,哪怕外边火树银花不夜天,宝马香车满路,我却依然懒得动弹——这些玩意儿,一年年下来,早就看得腻味了,今年又没有赵峰陪着,更是缺乏了出门的动力。   索性我便给奶娘放了假,让她也出去赏灯去了,自己缩在房中烤着火炉,一边读书,一边哄着宝宝。   政儿终究还小,逗弄了一会儿,便又呼呼睡着了,我看看时间还早,索性披上衣服起了身,坐到了书桌之前。   外间隐隐地传来尘世的喧嚣之声,伴随着天空中时不时的烟火的噼啪作响,将白色的窗纸映得一会儿红,一会儿绿的。   还是没能按捺得住好奇心,我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缝。   天空中,玉盘似的圆月高悬在夜幕之中,一道道烟火流星似的地接连飞起,在夜空中绽开,放出五彩的光芒——今年的款式似乎多了不少,是自家火药工坊开发的吗?   一时间,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抬头,看着那漆黑的夜幕。   一朵朵绚烂之花在那边此起彼伏地怒放着,争奇斗艳,将夜色点燃得仿佛白昼。   当然,也只是仿佛而已。   看了一会儿,刺骨的夜风从窗户的缝隙中渗入,我拢了拢衣服,觉得有些冷,将窗子又关上了,顺带着将外间的喧嚣与繁华,也一起拦在了外面。   屋中安静了下来。   宝宝正在酣眠,屋子中,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茕茕孑立。   一丝丝的孤独缠绕在心头。   没有人会过来给自己一个拥抱了——至少,今晚没有。   那个可恶的家伙,还远在千里之外。然而那副惫懒的模样,却在脑海中更加的清晰。   明明告诉自己,已经适应了的,扭头看了看不离不弃的影子,我叹了口气,给砚台中倒了些水,自己拿起一块墨慢慢磨开,然后提笔。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词是好词——大文豪所作,自然不同凡响,这字,也写得不错,在灯光下看了看,我点点头,将笔放下,正打算将纸揉成一团。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忽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满满的惊喜和得意,“茗儿竟然有这么思念为夫吗?” 第329章 重聚   “!”   闻得此音,我全身一个激灵,当下头也不回,肩头一沉,手肘弯曲,肘尖如枪,立时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捣去!   衣帛激荡空气,发出低沉的呜呜之声。   “啪!”   一只温热的手掌拦在肘前,柔和却浑厚的力量自掌心而来,一层层地将我那突然爆发的劲道给化开。   瞬息之间,我只觉得那只手掌仿佛成为了一道深不可测的**大海,无数的暗流不断地向四面八方旋转撕扯着,每一次旋转,都会带走一层力道。   眼见着力量就要被尽数卸去,我银牙一咬,强行改变力道,肘尖顶着那手掌又是一个旋转。   “噗!”   半截袖子吃不住劲儿,被扯了开来,半截欺霜赛雪的藕臂自其中弹出,如同钢鞭一般抽向来人的腰间。   “来真的啊!”   来人一声低低的怪叫,然后那只手掌往下一顺,一股根本无法抵抗的庞大力量传来,将我胳膊牢牢拽住。   与此此同时,另一只有力的臂膀闪电般地伸出,圈住我的腰肢,在我放空的腰间某处一按。   “哎呦——”   仿佛蛇被捉住了七寸,刚刚摆出的架子立时就被打散,我只觉得全身力气一空,身子软绵了下去,再也没有反抗之力。   然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当视野终于恢复的时候,我只发觉,自己已经以一个颇有些羞耻的姿势,被人搂在了怀中。   “茗儿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吗?”   正要挣扎,熟悉的温润嗓音自耳边传来,带着调笑的意味。呼出的热气拂动了耳边的发丝,惹得心里有些痒痒的。   “若是我家相公,自然是能接下来的,若是接不下,那定然是假冒的,杀了也不冤枉。”   我停止了动作,眼波流转,抬头望着眼前那个熟悉的面孔,娇声笑道。   “啪!”   “呀!”   这货扬起巴掌,在我的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酥酥麻麻的感觉传来,让我情不自禁地叫唤了一声,脸颊上顿升起了一股热意。   “数月不见,缺了管教,茗儿的性子烈了许多嘛。”   “哪儿有?”   见他又抬起了巴掌,我连忙叫屈。   “唔……”   见得我的模样,赵峰放下了手掌,低头在我耳边嗅了嗅,然后嘻嘻笑着,“唔,确实,不是性子烈,而是有了怨气。看来,还是需要为夫好好安慰一番!”   一边说着,他的一只胳膊紧了紧,按在腰间的弱点上,让我身子越发地酥软,另一只手眼看就要施展禄山之爪。   “别,政儿还在呢!”我努力地挣扎着,试图抗拒。   “怕什么,睡得正香,咱们动作小一些便是了。”   对于我的反抗,赵峰自是毫不在意,手上动作不停,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然后,俯身低了下来。   “唔——”   过了半晌,两唇分开,我已是钗横鬓斜,气喘吁吁,双眼迷蒙,脸上热得仿佛烧起来了一般。   赵峰的手掌继续往衣服里面探去。   “别!”   我收拢心神,穿着粗气,抬手压住他的手上。   “怎么了?”赵峰停下手中的动作,挑了挑眉毛,“茗儿刚刚不是很喜欢吗?”   “呸!”   我啐了他一口,挣扎着坐起身来,靠在他的怀中,改换了话题,努力地不让自己沉沦,“话说,相公怎么回来了?”   “去年不是说要年年陪着茗儿过年嘛,今日正好是元宵,这年还没算过完,为夫算是恰好赶上了,可真是不容易呢。”   赵峰依旧一副嘻皮笑脸的模样,没个正形。   一股热流在心中涌动着,我扬起脸蛋看着他:“你还记得啊。”   “当然,为夫可是一向说话算话的。”   正说着,这货的手又开始不安分起来,吓得我赶忙再度压住了,继续刚才的话题。   “可是相公这般离开,东鲁那边……”   “不过三五日的功夫,为夫怕什么!”赵峰看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三五日,相公走的是海路?”   “没错,茗儿真是聪明,来,香一个!”一边说着,这货又在我脸上啵了一下。   “说正事呢,别闹了!”我嫌恶地将他那副垂涎三尺的脸推开,“可军中瞬息万变,哪怕三五日,若是中间出了什么……”   说实话,临阵离开军营,和他一贯在军中的形象,其实不太符合的——这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哪怕是来和我团聚,也不会如此出格。   终究是一直耳鬓厮磨的枕边人,如今我对他还算了解。   “放心,不会出事的,”赵峰终于听来了手中的小动作,笑道,“反正也没有为夫什么事,正好歇歇。要知道,为夫如今可是闲得很,甚至骨子里面都有些发慌了。”   看着是在笑,然而我从中听出了一股……   “怎会如此?如今不应该是乘胜追击的大好时机吗?”   眼珠子转了转,我大致就明白了他的遭遇,不过我还是装作一脸疑惑地问道——有时候,男人的感情也是需要宣泄的,不过,你得逗着他说才行。   “嗤——”   赵峰自齿缝中发出一声嗤笑,“南边这帮子孬种,打仗没几分本事,抢功却是一把好手。见着为夫连胜了几仗,将那些乱贼的威风给打掉了,便动起了歪心思。偏偏朝廷派来的那个监军,又是关内人,自然是偏帮他们,这不,年刚一过,便将为夫赶到海边来喝海风了!”   “他们怎么做得出来?若非相公帮助……”   我瞪大了眼睛。   “所以为夫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会过河拆桥!”这个时候,赵峰也顾不得调戏我了,一股脑地将恼火吐露了出来,“这登州,年前上了文书说附近也在闹着贼乱,那帮子南人大约觉得胜券在握了,唯恐为夫去争夺功劳,便撺掇着监军,年还没过完,就将为夫打发到那地方去‘剿贼’了。结果,为夫到了那边一看,不过是几个趁乱而起的山贼,让张小三带上一队人马过去练手,还没怎么样,就给清剿干净了。”   “真亏他们想得出来。这帮子关内人,真是欺人太甚!”我附和着,有些恨恨地说道。   “嘿嘿,这般也好!”大约是说出来了,赵峰肚子里的那股怨气似乎也消散了不少,看着我的模样,嘿嘿笑了起来,“若非如此,为夫又怎么可能得空,跑回来和茗儿你团聚呢?” 第330章 进境   “可是这功劳?”   我还是有些不太甘心——这可是几乎就要到手的奖赏,虽然我不太在乎,但生生被人拿走,总是心里有些不太爽利的。   “放心好了,为夫的便宜可不是那么好占的。”   赵峰冷哼一声:“这东鲁的黄天道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那个黄世将军,也不是易与之辈,不然也不会让李伯父那般忌惮。为夫之前的势如破竹之势,也不过是仗着他们不熟悉,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而已。经过一个年节的调整,若是为夫还好,以那帮孬种只会打顺风仗的本事,鹿死谁手,真的还不一定呢。”   “怎么会?他们之前都已经和黄天道打了那么久了……”   赵峰的话,让我为之愕然。   “茗儿你不知道,李伯父的那些士兵,根本没有战意,所以为夫去之前,朝廷就已经将他们打发回西晋,去打回自己老家了,”赵峰解释道,“如今跟着过来的,都是京营的混账,这些眼高于顶的,将东鲁的那帮本地兵都不放在眼里,之前也根本没吃过那个黄世将军的苦头。”   “接下来有他们哭的时候。”   赵峰一脸的幸灾乐祸。   见得他这般的模样,知道军队那边暂时没什么事,我也就放下心来。这才想起,如今自己的模样,着实有些羞人,当下便挣扎着想要起身。   结果,赵峰手臂轻轻一箍,将我的劲儿卸掉,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继续搂着,甚至还将那只禄山之爪又深入了些,方才继续笑道:“好好好,元宵佳节,咱们就不说这些烦心事儿了。”   这货占了便宜,竟然还倒打一耙!   我就要继续挣扎,便听他在耳边说道:“说起来,茗儿你力气又大了不少。甚至刚刚最初那一下,为夫仓促之下,差点儿都接不下了。”   “相公这是开玩笑呢。”   对于这货的马屁,我只当是说笑,顺带着赏了两个白眼。   “真的,若非是茗儿你变化少了些,只会用死劲,为夫一时仓促之下,又不能伤了你,说不得就要出乖露丑了。”赵峰急忙分辩,顺带着继续拍马屁,“说起来,茗儿你的资质真是惊人,这才几个月,便已经进步到如此地步了。”   “真的?”我有些疑惑,说实话,这些日子,天天待在小黑屋里修行,我也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程度。   “真的,”赵峰一脸的沉思状,“唔……也就比为夫差上那么一点罢了。”   “不要脸!”   我啐了他一口,心中却有些喜滋滋的——这么说来,自己如今也算是个小高手了?   虽然小黑屋省下了许多时间,也有之前怀孕时候的先天胎息之法的功劳,但进步总是实打实的。   然后,就听赵峰继续说道,“若不是张小三近日开始修行了家传的兵家武道,如今怕是已经不如茗儿你了。”   “也就是说,妾身如今还是不如他?”   张烈倒也算是个标杆了,如果不如他,大概应该是个普通校尉的水平,比我自己想的要高上一些。   “唔……认真说来,真打起来,也不过就是差上一筹罢了。”   赵峰摸着下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说起来也怪,这张小三的兵家武道修行,似乎快了不少,虽然不如茗儿你,但也算进境惊人了,但是他似乎不像是这般有天赋的模样。”   “大约是领军的缘故?”我如此猜测着,“妾身听说,兵家修行,只要掌得了兵,打得了胜仗,就能迅速提升,很快就可以晋级,比之自家慢慢打熬身体要快得多。赵德蹉跎那么多年,结果鬼潮一战,很快就和赵忠差不多了。”   “没那么快的,”赵峰摇头,否认了我的猜测,“终究也是修行的一种,内中有许多关窍要过,没有那么容易一步登天。赵德那也是多年积蓄,方才能够一朝功成,远不是张烈如今的初学乍练可比的。”   “更何况,为夫近日,也自觉瓶颈也有些松动,本来只是以为是修行中的错觉,毕竟年前才刚刚破境成功,如今刚刚到瓶颈而已……”一边说着,他似乎心中又是一动,“对了,细细思来,赵忠似乎也有一些不小的突破。”   “这……”   如果说,仅仅是我自己进境速度快,可以推脱到的身上,可是连赵峰、张烈、赵忠他们,都有进益,定然是有问题了,尤其是赵忠,他一直走的是打熬自身的武道路子,按常理来说,不会这么快的。   除非……   我寻思了片刻,忽然想到了前世小说中的一些情况:“要不,相公回去若有闲暇,可以去问问李伯风道长,看看他怎么说。妾身也会去清妙观问一问,看看有没有什么解释。”   “道门传承久远,源远流长,或许会知道一些什么。”   “说的也是,为夫回去是要寻他问问。”赵峰摸着下巴,似乎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然后低下头,那双眸子盯着我的脸蛋。   “怎,怎么了?”我被他那充满侵略性的灼灼目光看得有些慌乱。   “为夫忽然觉得,本来就是偷偷溜回来的,时间本就不多,竟然还浪费在这些口舌上,着实有些不该!”赵峰的鼻息有些粗重,喷吐在我的脸上,让我只觉得心脏越发的砰砰跳了起来,“而且,茗儿你的武艺这般出色,身体定然也是越发的强健了,既然如此……”   什么?   还未等我细想,只觉得搂着我腰肢的手臂忽然用力,下一秒,自己的整个身体就悬了空,然后才发觉,赵峰这货已经自椅子上站起,将我打横抱着,往床榻那边走去。   “喂,赵峰你!”   我踢着腿,还想摆脱这个羞耻的姿势,就听他在耳边威胁道:“小声点,别惊醒了政儿!”   “你!”   我眼睛瞄着正在摇篮里熟睡的小东西,一时气急,但手上的动作还是停了下来。   “这才乖嘛……”   见我屈服,赵峰嘿嘿笑着,满意地将我抱着放到了床榻之上。   “春宵一刻值千金,茗儿,咱们可没那么多金子可以挥霍来着!” 第331章 道庭之谋   遥远的西北之地,一处高耸巍峨,连绵不绝的庞大山脉。   山中常年云雾缭绕,古木参天,松竹盘根,处处郁郁葱葱,钟灵毓秀,远离红尘浊海,便是灵机,都要充沛灵动许多。   这里便是道庭祖山,传说中天尊圣人曾经的降世讲道之地。   群峰之间,无数的亭台楼阁隐没其中,众多道人在其中修行,吞吐的云气汇聚成海,无数的仙鹤在其中嬉戏。端得是一片仙家圣地气派   而其中,有一处最为高耸的山巅,其山之高,刺破云霄,直冲天际,身处其上,几有伸手可摘星辰之错觉。   此时正是月圆之夜,月光皎洁,群星暗淡,至于前些时日那大放光明,以至于震动天下的妖星,更是早已隐没于黑暗之中。   然而,它所造成的影响,却依旧在暗中激荡起一波一波的潜流,毫无平息之意。   山巅的一座宫阙之中,正有五人盘膝,高坐于蒲团之上。   周围的螭龙支架上,一颗颗明珠高悬,于夜色中散发着温润的光芒,将周围照得明澈通透。数支儿臂粗细的檀香,在赤铜所铸的香炉之中燃烧着,沁人心脾的香气自其中传出,让人闻之便只觉神清气爽,全身通泰舒畅。   殿中高坐的五位道士,或男或女,或老或少,但人人都身披最为华贵的紫衣道袍,身周灵机涌动,玄光外放,一眼看去,便知品相不凡,乃是道行极为高深之士。   倘若是道庭中的弟子在此,怕是一个个都要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言语。   然而此时,场中诸人,却是一片凝重肃杀之气。   “今日已是元宵,关于石师兄命灯熄灭之事,可有消息传来?”   片刻之后,一位面容清癯,面带苦容的道士开了口。   “未曾,”坐于上首的那个身形高胖,面色红润的老道捻着胡须,摇头言道,“如今邪神现身为祸,又有妖星降世,搅乱星象,如今天机已是一片紊乱,石师弟之事根本无从查起。”   “莫非此事就这般了结了?”当先开口的道士眉头皱起,“石师兄以尊贵之躯,甘愿为我道庭舍弃一切,铺路开道,甚至宁可死后入得幽冥鬼狱,却没曾想这般半途崩殂,甚至连只言片语也未留下,吾等竟然对此不闻不问,只当无事发生?”   “那可是一位堂堂天师,不是那些凡夫俗子!”   “石师弟强点龙气,本就是逆天而行之举,于尘世中行走,随时可能遭劫,此事他自身也是知晓的,无论是黄天邪神、张乙之辈,亦或者是其他强人,都可受天机勾引,成为阻道劫难,”听得此言,老道面上也露出了一些不悦之色,“更何况,如今黄天复苏,黄天道大兴,又有妖星横空出世,诸位前辈及吾等的计划已至关键之时,玉真师弟实不应该将精力再放在此等无头之事上。”   “不然,师侄以为,追究此事,并非毫无意义。妖星出世,与石师伯命灯熄灭,不过相差半刻,说不得石师伯之死,便与那妖星有着干系,”此时,坐在下首的那位年纪轻些,留着三缕长须,模样丰神俊朗的道士忽然开口。“此番师伯本是为了莫师姐手中那份符召被引动而下山,或许可以以此探查一二,请的莫师姐上山来……”   “莫师侄不是这般的人!”听得此言,那捻着长须的胖道士顿时勃然变色,“此事无需再议论!”   “师侄并非此意,只是觉得,师伯如今神魂已入幽冥鬼狱,无从探查究竟,既然吾等手中也并无其他线索,只可从此入手……”那年轻道士却不肯放弃,为自己辩解道。   “是啊,咱们不是怀疑她,只是请她上山来询问一二,又不会……”   坐在年轻道士身侧一位面色蜡黄的老道也跟着出言帮腔。   眼见着最先开口的那面带苦容的道士神色之间有所意动,那胖道士怒气更甚,“莫师侄当日并无错处,只是因为吾等的作为实在过分,以及对天尊之道的分歧而下山,说起来也是咱们一直亏欠着她甚多。下山之前,已是明说两边此后再不相欠,也互不打扰,如今你们想着反悔不成?”   “可如今……”那年轻道士还想再说什么。   “那么,你们谁去请她?”   便在此时,一个女声忽然响起,带着淡淡的讥讽味道。   此言一出,场中忽然一片安静,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场中唯一一名女冠的身上。   这语带讽刺的女冠却并没有停下,继续续说着:“莫师侄的脾气你们又不是不清楚,当年的那事情之后,莫非你们还觉得能好声好气地请过来?”   “……”   便是以殿中各位之尊贵,想到当日的情形,亦是一齐低下了头,其中尤以那年轻道士为甚。   “若是想着强请……”女冠冷笑一声,“嘿嘿,以莫师侄的道行,下面的弟子定然是不行的,便是在座的,说能稳胜的——玉航师弟,你能吗?”   被他点到名字的那面色蜡黄的道士低下了头。   “又或者是你,清源?”   话转到那个年轻道士的头上,“当初你借着大势,设计坑了莫师侄一回,险些毁了她的道途,说不好这回你也能再成上一次?”   这话的讽刺味道十足,哪怕是年轻道士,也不禁气血上涌,口中讷讷,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清源也是为了咱们道庭的谋划,又怎么能说是设计?”   道号“玉航”帮着身边的同道辩解。   “嗤——”   女冠冷笑一声,“当初是个什么模样,大家都清楚,你也好意思说出来,当日若非那宋志秉舍身搭救,清虚莫说成就如今的道行,怕是能否活下来,都未可知。”   “可你们又是怎么对她的?那宋志秉当初也是一位活生生的天师种子,天机之术堪称一绝,当日被断了道途,清虚想着以当日自身的莫大功绩来换取动用承天玉露盘的一次机会,以帮着宋志秉修补道基,又是哪个给否了的?”   “清虚最终与吾等分道扬镳,其中有没有你们的功劳,你们自己清楚!”   话音落下,堂中一片寂静无声。 第332章 道庭之谋(下)   “这些都是往事,玉净师妹暂且休提了。”   安静了许久,那位面带苦相,道号玉真的道士,终于慢慢地开了口,“那宋志秉终究是小门小户,便是得了承天玉露盘修补根基,能否成为吾等一员,也只在两可之间,为了大局,也是权衡之下的无奈之举。”   “当务之急,乃是确定石师兄之死,与那妖星有无干系!”   “师兄所言甚是,种子种子,既然没能成功发芽,那便称不上天师,舍了也没什么,”那玉航道人接口附和,“关外边鄙出身,本来也没什么好的传承,以师弟来看,怕是不成的几率大些。以此番谋划之凶险,留的承天玉露盘的一次机缘,说不得还可救得在场众位一命,故而以师弟看来,此事其实也并无太多不妥之处的。”   “哼!”   女冠冷哼一声,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玉真眼神一逼,没法再说下去。   毕竟是同门师兄妹,她也知道,这位玉真师兄一贯与石师兄相交莫逆,并非是一般的交情,这回是铁了心要追究下去的,她再说什么,只会逼得这位师兄站到对面去,到时候局势反倒更加不利。   便在此时,清源道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对了,弟子打听到符召现世是在关外的定北城,那边正是宋志秉的师门所在之处,莫师侄当初恰巧承了宋志秉的情,说不得两者之间,便有些干系,以师侄之见,是否可以从那里……”   话音未落,却听胖道士冷笑一声:“既然你对这事这般清楚,那你是否知晓,如今宋志秉一脉,已经断了香火?无论是宋志秉,还是其弟子,都已入了冥土?”   “呃……这个……师侄倒是不知!”   闻得这个消息,清源顿时哑然。   “去年冬日,宋志秉旧伤复发,天人五衰而死,惨不堪言,而到了今年,其弟子不知深浅,为愚夫愚妇所裹挟,竟然于黄天邪神逞威之时施展祈雨之术,还不止一次,故而遭了邪神染化,最终于天尊虚影现世后身死道消。如今清妙观虽然还在,但宋志秉一道,自此已是彻底断绝了传承!”   胖道士盯着清源,一字一句地说道。   场中又是一片沉默,尤其是胖道士直面的清源,更是不得不闭上了嘴巴,不敢继续开口。   道统传承,对于修行人来说,乃是头等大事。道统断绝,尤其还是宋志秉这等哪怕是在场诸人都承认的天才人物,即便在场众人个个位高权重,但也由不得他们心有戚戚然。   “何至于此……”   玉真默然,片刻后摇头叹息,“宋志秉无论天机、阵法,都有独到之处,虽然未曾成为吾等一员,但若是能发扬光大,未必不成自成一脉,而如今这一道统刚有了苗头,却就此失了传承,于我道门,着实是个损失。”   话说到此,他头猛地抬起,两眼放出灼灼精光:“罢了,既然宋志秉这边也寻不到线索,那便由贫道亲自下山一趟,去寻清虚师侄问个究竟吧。 ”   “师弟!”   “师兄!”   “师兄!”   “师伯!”   场中顿时一片惊呼之声。   “当此之时,吾等千年大计正行到紧要关头,师弟又何必为了此事亲身犯险?”那胖道士苦口婆心地劝道。   玉航道人极为难得地赞同了胖道士的意见:“没错,那黄天邪神正逞着威风,如今天下动荡,妖人横行,三千丈红尘中处处凶险,山中也需师兄主持大局,还望师兄慎重考量。”   “石师兄之死,贫道若不弄个究竟,心中难安,”玉真道人摇头,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莫师侄性情刚直,心中对吾等又有着误解,你们去了反倒容易起冲突。而玉歆师兄需要看守符诏,腾不开身,也就贫道能倚老卖老说上几句了。”   “可……”场中唯一的女冠玉净真人方要说话,却被玉真道人抬手打断。   “更何况,人间龙庭那边,也需要人去做说客,为他们点拨一二,此乃大计关键之所在。贫道此行,主要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原本此事是由石师兄担了,但既然石师兄已经逝去,而玉歆师兄身负重任,玉净师妹太过锋锐刚直,玉航师弟气魄不足,至于清源师侄,初成天师,名声不够,境界未得圆满,也难当此任,也唯有贫道的身份,方可入得京师,去见那人间天子。”   听得玉真道人这般一个个点评下来,即便是场中辈分最高的胖道人玉歆真人,都闭上了嘴,再没有话可说。   “既然如此,那此事就这样定了,”见得再无人劝说,玉真道人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对了,石师兄所点的那头毒蛟,可有什么消息?”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清源道人赶忙言道,“毒蛟如今正在关内平乱,虽然石师兄不在,龙气深藏,已无人能够探寻具体状况,但按照推算,应正处于蛰伏待发之机。很快便可派上用场。当前境况,黄天道的妖人,正好可作为养育的饵食,加上灵宝道李伯风所送上的秘法,只待师伯一朝功成,便可出渊,恰好可以……”   言及此处,清源道人便再未说下去,但场中众位天师都知道他的意思。   玉歆真人面上露出不忍之色,侧头望着黑沉沉的山下,感叹了一声。   “千年谋划,只在一朝。只是此举实在有伤天和,也不知将来天尊面前,吾等是否能够分辩一二……”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吾等代代薪火相传,无数先辈的苦心谋划,也不过是为了咱们争夺那一线之机而已,”玉真道人却没有什么犹豫之色,言语铿锵有力,“道庭千年大计,便在此回。如今邪魔复苏,大势正起,吾等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容不得有着半点妇人之仁。”   “是成是败,只看这一回了!”   “是啊,千年辛苦,只在此回……”玉歆真人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了一句,“末法之世,末法之事,嘿……” 第333章 请教   一晌贪欢。   迷迷糊糊之中,感觉有些冷意。我伸出软绵绵的胳膊,习惯性地往旁边一捞。   昨晚贴着身子的那个厚实胸膛,已经消失不见,只余下一片温热的被褥。   没人了?   “呵……”   我打了个呵欠,正要睁开惺忪的睡眼,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乖,昨晚太累了,再睡一会儿吧。”   伴随着声音的,是指尖在脸颊上的摩挲,以及两瓣湿润的嘴唇在额头上的轻轻一吻。   “唔——”   我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呻吟,然后安下心来,很快又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天光大亮。   政儿已经被抱走了,衣服被胡乱地丢在了床头,我用两条腿夹住被子,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实在不想动弹——哪怕自己的实力和体力有了长足的进步,不再是以前那个弱鸡,但在赵峰那个混蛋的面前,最多也就是多坚持几个回合,让他获得更大的快乐和满足而已。   结局和之前总是没什么区别的,半身不遂,全身酸软。   唔……说起来,区别也是有的,那就是自己的脸皮越来越厚了,相当的坦然,不像以前,动不动就脸红逃避。   是生过娃的缘故吗?还是已婚妇女都是这副模样?   我思索了片刻,不得要领,然后便将这个问题抛到了一边去。   继续躺了一会儿,紫菱和碧荷两个丫头大约是听到了动静,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探头张望着。   两边视线对上,碧荷有些尴尬地笑:“夫人,你醒了啊?”   “嗯。”我点头,“相公那边怎么说的?”   “那个……少爷说他回军营了,让夫人你不要太想他。”   紫菱笑吟吟的,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古怪——这个死妮子,就会看笑话,看以后李玉怎么折腾她。   我脑子里面翻滚了一下不好的念头,然后又开始吐槽起了赵峰那货。   这还真是和自家老婆搞**啊——奔波几日,还有大半时间是在海上,就为了这一晚上,真亏这货想得出来。偏偏这货仗着身体强横,气血充沛,就是能这么胡来。   我摇了摇头,索性起了身,让两个丫头帮着梳洗更衣。   赵峰的这类事情可以放一放,但是有些事情,却是不能的——尤其是关于赵峰所说的武功进境的事情。   武道修行,我都是依靠着之前的先天胎息之法吃老本,以及小黑屋作弊,以及对于正常人的进境情况着实不清楚,至于道术,我也就是前些时日才刚开始修行宋老道留下的传承,进步确实有一些,但要说解答赵峰所察觉到的情况,也实在是勉为其难了。   还是要去找专业人士才行。   因此,小心地用衣服和脂粉将脖子上的痕迹遮好,我用了早膳,去给老太太问了安,然后顺便给她提起了去清妙观为出征在外的赵峰祈福的事情。   媳妇有着这份心思,老太太自然是乐见其成,甚至还夸了我几句,因此,回来之后我就让人给清妙观递了帖子,约了上香的事情。   清妙观如今的观主,唤作孙志乾。乃是宋道长同是“志”字辈的师弟,卫小道士的师叔。虽然限于资质及性格原因,道行不如这两位高深,但也是精研了一辈子的道法,可以算是行内人。   最为重要的一点,与宋、卫两位道长相比,这一位的功利心、世俗心算是比较重的,以赵家如今的势力,一些事情问起来不用担心会和那两位一样,只会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果然,清妙观的回信很快来了,我也不再等待,让下面准备车马,直接往清妙观而去。   当我到了观门口的时候,整个观中已经做了清场,一众道士在门口列得整整齐齐的,迎接着我的到来。   真是好大的阵仗,我微微摇头,下了马车,然后便见一个头发花白,春风满面的道士快步迎了上来。   看着还算不错,虽然比不得那两位天生一副神仙气象,但总算还是有着几分有道高真的模样。   毕竟不算很熟,我和孙道士寒暄了几句,让碧荷奉上了一笔香油费,然后便在他的指引下,往天尊大殿而来。   高大的天尊塑像似乎经历过了一番修缮,而且应该还是名家手笔,那姿容比之我以前来时更加的威严端庄。仅仅只是一尊雕塑,却让人有种高深莫测之感,于周围的香火缭绕中,恍惚中,我竟然感觉,其中有着几分难解的玄妙,一时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当日现世的天尊虚影。   仅仅相隔一年多,却已是物是人非。   清妙观已是换了三任观主,而我也经历了无数的事情,甚至连小命都差点儿没了,唯有这尊雕像依旧矗立,甚至,大约也会一直矗立下去,直到清妙观从此世消失。   圣人之位,永世不移。   我从孙道长手中接过香火,恭恭敬敬地对着这位圣人拜了三拜,向他祈祷了一番,请他保佑赵峰此行平安,自己儿子健健康康,茁壮成长。   当然,这不过是求个心安而已。   青烟背后的天尊塑像没有回应,我也没什么失望的感觉,和孙道长一起退出大殿后,便和他去了后边的静室。   两边落座,道童上了茶水——这回的茶水就普通多了,并非之前的雨前凤泉茶,冲泡手法也很一般。   我呷了一口放下,不再品尝,让旁边的碧荷奉上礼物——两株数十年份的黄精,不算太过珍稀,但对于清妙观来说,也算是价值不菲了。   孙老道假意推辞了一番,方才让道童仔细收了下来。   随后,我便对他笑道:“不瞒道长,妾身此来,也是有事情想要请教。”   “夫人所言,贫道定当知无不言。”   以我的身份,加上收了礼物,他自然不好推拒。   “道长如此爽快,妾身也就厚颜求教了,”我正了正身子,摆出一副请教的模样,“不知道长可知,这些时日,咱们这定北府的灵机,可有什么变化?”   然后,就见孙老道那原本慈祥的脸色顿时一僵:“夫人为何这般说?” 第334章 请教(下)   “道长也知道,妾身一直心慕道门,曾蒙宋道长传授些呼吸之法,一直坚持修行,只是限于资质,难以得成正果,”说到此处,我脸上微微显出黯然之色,片刻之后又振奋起来,“可是这些时日来,妾身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了些窍门,终于入了门径,却又觉得似乎这天地间的灵机,与往日里似有些差异,但又不知差别在何处。故而今日特意来向道长请教。”   “哦?夫人竟然入了门径?”孙道士看着我,一脸的狐疑。   我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五指掐了一个手印。   “叱!”   一声娇喝,静室中的灵机稍稍起了些波澜 ,然后很快便又平息了下去。   这是道门最为基础的聚灵之术,可以稍稍引动灵机,以用作入门之时描画符箓、制作符水等之用。   当然,以我如今的能力,真正施展出来的效果,自然并不止于此,但是在他的面前,我也用不着尽全力,只需稍稍展露一番便可。   这一回,孙道士的脸上终于露出惊讶之色。   他盯着我看了会儿,手指捻着胡须,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又过了片刻方才叹道:“夫人倒是好运道,坚持这么多年,终于有所回报。”   “只是妾身年岁已长,兼且生育子嗣,些许进展,不过聊作安慰,终究未负这十年的辛苦罢了。”   我却只是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按照道门的正统修行之法,最好是幼年时期便开始避世修行,这样有助于培养性灵,少沾凡俗红尘之气,待得有所成就之后,方才可以下山,开始磨练心性。而且,道门虽然不禁嫁娶,但除了走双修之途外,最好还是保持童身,以避免元阳元阴的损耗。   如我这般不仅结婚,还孕育了子嗣,甚至之前还用过“博浪一击”,以至于榨干了体内精元的女子,基本可以算是根基损毁,基本上已经与道途无缘了。   若非之前机缘巧合之下,怀着政儿的时候,领悟了“先天胎息”之法,为自己补全了根基,哪怕有着小黑屋,这条路我怕也走不了,只能专心走武道一途。   “但夫人终究是入得门径,得偿夙愿,有此机缘,也算是难得。”   孙道士宽慰我道,“由此亦可看出夫人的天资、悟性确实不同凡响,今后如何,又有谁能说得准?夫人也实在不必妄自菲薄。”   “多谢道长开解。”   听到孙道士这般说,我道了谢,面上略好了一些,稍稍振作,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道长尚未告诉妾身,这定北府的灵机,是否有着变化?”   既然知晓我已经入了门,勉强算是半个同门,这回孙道士倒也没了太多顾忌,很爽快地说道:“好叫夫人知晓,以贫道观之,不止是定北府,甚至这关外,乃至天下的灵机,这些时日大约都有些变动。”   “哦?”我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老道士这话匣子打开,就好办了。   “敢问道长,不知是如何变动?”我状似有些急切地问道。   “自从当日天尊虚影现世,降临我定北府降妖除魔,贫道就感觉到,这定北府的灵机比之从前,旺盛活泼了些,本以为只是天尊降世,显现威能之故,过些时日,自会恢复,可未曾想到,到了去年秋末冬初之日,这灵机忽的又是大涨;贫道为此特意前往其他州府,发觉并非局限于我定北一地,包括周遭数州之地,这天地间的灵机,都是一日强过一日!”老道士看上去并没有什么隐瞒,说得很是仔细,“这般情况,着实让人费解。大概就是受此激发,加上夫人本身的天资悟性,才会机缘巧合之下入得门径吧。”   天尊降世涨了一回,然后是秋末冬初——对了这个日子,不就是赵峰救援省城,征讨黄天道的时候吗?加上赵峰、赵忠和张烈,这三个武道有所进境的,都还正在征讨着黄天道……   若是如此说来,那黄天……   我稍作思考,见此时此地并不怎么方便,便暂时将此事放下,继续追问道:“那道长可知,这灵机为何会,是否会恢复到从前上古之时?”   “这个……天机无常,贫道道行不足,也难以知晓。”   对于这个问题,孙道士也只能摇头摆手,表示不知。   对此,我也很是理解,这个话题便就此打住。之后我又问了一些关于修行中的细节问题,这倒是撞上了这老道士的擅长之处,一一细细给我讲解了,还亲自出手,为我演示。   我对此相当的满意,当即表示还要再为观中捐献一些香火钱。   就这般谈玄论道了好一会儿,看看时间不早,我方才起身,告辞出来。   回到府中,我来不及休息,当即便一气呵成,写下了一封书信,将今日所得的讯息,以及一些猜测都原原本本地录上,连自己修道有了些进展都没有隐瞒——当然,至于具体的境界,那是不会详细说的——然后不顾时间已经有些晚了,唤来李福,让他去寻人将书信尽快往赵峰那里送去。   事关赵峰的修行和将来的大事,我自是不敢拖延,恰好时间不过差了一天,若是运气好,还是能在上船前便将书信交给他的。   然后,我便继续加紧了修行。   既然得知了灵机开始有复苏的迹象,即便我不清楚这与黄天道有无干系,也不知道会不会持续下去,但是这并不妨碍我抓紧时间修行。   毕竟,倘若我没有猜错,这应该就是宋老道所言的“棋局”的一部分。   说实话,莫看我如今在赵府中说一不二,威风得很,但是也不过只是只稍大点的蚂蚁罢了,随时有可能覆亡在大势之下。   我并不知晓如今的局势到底如何,是依然在那些高高在上者掌握之中呢,还是已经被宋老道搅得荒腔走板,完全失了秩序,亦或者局部失控,总体仍存。但是倘若说,还有什么确定的够将命运掌握在手中的方法,那便是尽一切可能提升自己的实力了。   只要实力够强,无论是跟着赵峰去搞大事,还是事情不成,打昏那货,带着政儿跑路,一起隐居山野,都可以在选项之中。   而如我之前那般的孱弱之身,则只能如自己的过往那般,因人成事,做一只攀附寄生的藤蔓而已。   因此,元宵之后,无论是小黑屋中记载的功法,还是赵家的武学,亦或者是老道士的传承,我一个都没有放过,仗着小黑屋的功能,一起兼修着。 第335章 对练   “夫人这是……”   自家的院子中,赵全一脸茫然地望着我。   按照月份来算,此时关内已是早春时节,然而关外气候苦寒,昨晚还飘了一场小雪,加上积累了一个冬天尚未化去的冰层,外边看着银装素裹的,除了温度稍稍高了些,没了数九寒天里那么刺骨的寒风外,与冬日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院子中的腊梅依然绽放着,与周遭的雪景相映成趣,飘来淡淡的清香。   明明是一番很雅致的景象,相当适合坐在亭子中一边烤火,一边赏雪吟诗,然而我却偏偏让人将院子中扫出了一大片无积雪的空地来。一片洁白之中,露出了深色的青石地面,看着颇有些难看。   真是大煞风景之举。   至于我自己,则是一身特制的贴身皮革短袄,手上戴着薄薄的皮手套,提着两只硬木长杆,笑吟吟地看着刚刚被我召唤进来,颇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赵全。   能看到这个老家伙那向来僵硬没表情的脸上露出这般惊讶的表情,这一场就已经值了。   “全伯的身体可大好了?”   没有立刻回答,我却先是反问了一句。   “谢夫人关心,不过是些许小伤,如今老奴已经痊愈,并无大碍了。”   终究是见过风浪的,仅仅只是片刻功夫,赵全很快就调整了情绪,躬身回道。   “那便好。”我点了点头,然后——   “接着!”   我将长杆往他手中一抛,随后便挥了挥手,紫菱和碧荷两个立刻知趣地带着下人们一起出去了,顺带着将院门关上,只留下了我和赵全两个人。   “全伯也知道,相公去年传了我赵家的功夫。”   没等赵全询问,我便抢先开了口——我对此并没有遮遮掩掩的,或者说,赵峰对此根本没有隐瞒过,之前我和他一直都是正大光明地在校场上练习,赵全也曾经看到几次,以他的眼力,不可能没有察觉。   其实这个并不合规矩,不过嘛,当时赵家正是风雨飘摇的关头,赵二这货乃是赵家的顶梁柱,说一不二,就算是稍有任性,也没人会去管的。   赵全微微点头,继续一手提着杆子,一边弓着身子,摆出一副恭敬聆听的模样,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于是我也就直入主题:“到了如今,自觉有了些进展,但前些日子被相公点评为力量有余,灵活不足,只会用死劲,想来是一个人练惯了的缘故。只是如今相公不在家,咱们赵府以全伯的功夫最为高深,便突发奇想,请全伯来指点一二。”   其实不过是自己一个人练得有些闷气,顺带着想要找人试试手罢了。   大概没想到我找他来竟然是为了这个,赵全的脸上显然有些惊愕。   不过我却没给他继续拖延的时间,当即便弯下身子,拉出了架势,长杆在手,杆头直指赵全的胸口。   仿佛被这个动作所激。赵全面色一下子变得凝重了许多,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两手缓缓提起长杆,在自己的膝盖上一磕!   这是……   我原本已经积攒好的气势顿时一滞。   这老头,就算不想打,也不至于这样……   “老奴冒犯了,”这个时候,赵全方才慢吞吞地开口,“只是老奴擅长的是双手刀剑之术,对于枪术并无太深的研究,若要比武习练,老奴还是更加习惯这般长短的兵刃,还望夫人谅解,”   一边说着,他手腕一转,断了的两截长杆,便转了个方向,在他手中变成了两把稍短一些的兵刃,恰如刀剑一般。   “……”   好吧,我这才想起来,这老头打鬼王的那一仗,马槊根本就是个装饰,最后还是硬生生用一刀一剑砍出来的。   “既然这样,那,全伯,请!”   看来他还挺重视的,并不是随意糊弄,我也就不再多废话,重新沉胯坐马,眼睛微眯,盯着赵全,想象着自己成了一张拉开的弯弓,搭上一支长箭。   见得对面赵全身体拉开,摆好了架势,我微微张口。   “哈!”   吐气开声的同时,五趾往下用力一踩,仿佛**多了一匹烈马,人借马力,我猛地向赵全冲去,几乎只在呼吸之间,便冲过了数丈的距离,手中的长杆发出刺耳的尖啸,杆头直指赵全的胸口!   除了没有用上“摧城”的那一招,我已经算是使出了自己全身的本事。   “咦?”   赵全神色微变,脸上那副惊讶的模样再度一闪而逝,然后便又恢复了之前那副古井不波的模样,两腿如同生根了一般矗立在地上,面对着呼啸而来的长杆,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   他这是……   一个念头刚刚在我脑海中闪过,便在此时,眼见着杆头即将临身,赵全忽然动了!   他眯着眼睛,抬脚前跨一步,身体微倾,左手顺势一个上撩。   “咔嚓!”   短杆非常强硬地击中了长杆杆头向后尺半之处,明明只是钝器,然后其中蕴藏的道是如此之凌厉,竟然硬生生地将硬木的长杆给一击斩断!   倘若这是一杆长枪,我的长枪此时就已经没有了枪头!   我脸色一变,前冲势头丝毫不减,双臂较劲,猛地一震,原本已经偏转方向的硬木长杆硬生生地给我抖出了枪花,一片虚影之中,断了的杆头扭转,又再度指向了赵全的脑袋!   “崩!”   然而,就在我双臂震动,扭转杆头的时候,赵全那看着有些佝偻的身体又是一旋,右手的短杆重重地拍记载了杆身上。   这一回,他用的是震劲!   两杆相接,长杆猛地抖动,一股反向的磅礴大力自杆身传来,我再也吃不住劲儿,双手酥麻,不由自主地松开,然后便见长杆冲天而起,直飞出了十几步远,方才落到了雪地之上。   低头看了看空着的双手,又看了一眼对面连气都没喘一声的赵全,我苦笑一声。   “我输了。”   虽然早已经知道了这个结果——赵全怎么着也是走到武道尽头的宗师级人物,我自是不可能赢的,然而输得如此干脆,依然相当打击自己的自信。   一时间,我对赵峰之前的夸奖和评价,都有些怀疑了。   莫非,自己仍然只是一只菜鸡? 第336章 指点   场中略微有些尴尬。   沉默了片刻,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缓解情绪,赵全轻咳了一声:“敢问夫人,是何时开始修行武道的?”   我还沉浸在刚刚脆败的低落情绪之中,有些心不在焉,随意地答道:“大约是去年秋冬时候,相公才开始教授的。”   “也就是说,夫人修行了大约一年多的时间?”   赵全的语气听着有些怪异,不过我没放在心上,努力让自己看着没那么失落。   “差不多吧,中间怀了政儿,荒废了不少时日,可惜了相公的一番苦心。”   “……”   然后我就看到,赵全抬起头,望着有些阴沉的天空,也是不语。   “那……不知全伯,今后是否能否时常过来,陪着练上一练?”   这话说得,我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让这么一个武道宗师过来给我做陪练,也就是我身为家中主母,又脸皮厚,方才敢开这个口。   听得我这般说,赵全低下头,用某种莫名的神色看了眼我,方才慢吞吞地开了口:“夫人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家中太平无事,老奴不过是 个闲人,过来陪着夫人练功自是无碍,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老奴多嘴,再问上一句,少爷是否只教了夫人枪术?”   我点了点头:“夫君确实只教了枪术。夫君说我赵家功夫,当要端得了大枪,上得了大阵,如此方能入门,便先让练端大枪的功夫,剩下的不过是枝节而已。”   “原来如此……”   听得这话,赵全却是犹豫了片刻,“……然而老奴枪法不精,甚至连夫人都比不得,若是给夫人做个喂招的还算称职,可若谈指点夫人,却只是丢人现眼罢了。”   他肯做陪练已经很好了——至少这样我可以进步快一些,对自己的实力好歹有点数。至于指点枪法的事情,不肯指点就不肯指点吧。   我表现得相当欣喜:“那便辛苦全伯了。”   “为夫人效命,乃是老奴本分,谈不上辛苦,”赵全摇头,然后略作迟疑,似乎在做着心理斗争,最后还是问出了口,“老奴斗胆,敢问夫人习武,是为了何事?是为了上阵厮杀,抑或者是护卫自身,还只是为了强身健体之用?”   “护卫自身吧。”   我稍加思索,然后爽快地回答道,“兼着强身健体。我不过一介妇人,相公武艺又那般高强,哪儿还需要去上阵厮杀?只是这半年来,家中经历的事情太多,好几次险死还生,都是靠着全伯和相公帮助,方才得脱险境,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于是便想着,咱们关外女儿,又不是江南的莺莺燕燕,好歹自己也得有些保命的本事才是。”   这也是我的心里话,没什么值得隐瞒的。   对我之言,赵全只是点了点头——很显然,这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然又说道:“那,以老奴之见,夫人习练大枪之余,也可对刀剑之类的短兵稍加练习,毕竟大枪乃是上大阵的兵刃,平时不易随身携带,事到临头也不好找,与之相比,刀剑虽然稍短,但携带方便,找寻起来更方便些。”   这算是指点吗?   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这倒是挺少见的,不过他说得倒也有道理。   相比起长枪长矛这类兵器,刀剑确实更加常见,甚至许多书生也会随身佩着把宝剑,一点儿都不扎眼。   “全伯说得甚是,”对于这位的点拨,我自是完全采纳,加上自己也确实还有些余力,干脆直接询问,“那全伯可知,家中哪位的刀剑之术比较高明?”   赵全微微欠身:“夫人不嫌弃的话,老奴就可。”   “呃……”   好吧,这老头,在这边等着呢,我这才醒悟过来——他之前是一直在做着铺垫,不过能得他的指点,那也着实是件好事,“只是……会不会太麻烦全伯了。”   “能够指点夫人,乃是老奴之幸,又何谈麻烦?”   既然他这么说了,那我也不用客气。   只是见到赵全依然一副恭谨的模样,我眼珠子转了转:“对了,全伯,当初相公也是你教的吧?”   “少爷天纵之才,老奴不过指点他入门功夫和拳脚而已,枪法都是少爷看家中流传下来的枪谱,自己练出来的。”   赵全相当谦虚地说道,不过说来,以赵峰那货的资质,也确实有着这样的本事。   “妾身今后也要蒙全伯指点,”看着他,我笑了起来,“夫君今后要征战疆场,许多时候都不在家,大约政儿大概也是要麻烦全伯的。”   “老奴自当尽力。”   “这般算来,全伯你算是我们一家三口的老师了。着实不需要这般的客气,无论是我,还是政儿,该说的说,该骂的骂,不需要太过顾忌。”   我可不需要一个尽会拍马屁的武术老师——上一个这样的,还是在李家的时候,最后的结局也不怎么好。   “老奴惶恐……”   “全伯你又何须惶恐,常言道,严师才能出高徒嘛……”   ……   事情就这般定了下来,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接受赵全的指点。   当然,我并不愿意大张旗鼓,故而都是隔上数日的功夫,以询问家中安全的名义将他请来,然后闭门向他请教刀剑之术。   他教得相当认真,虽然不像赵峰那样敢拿根竹条抽我,但是每一个架势、每一种用力,都讲解得异常仔细,帮我做着细微的调整。   也因此,我在小黑屋里面的修行,又多了一项——虽然没有功法的记录,无法获得前人的经验,但是并不妨碍我修行蛇吞龟藏功之类的静功乏了了,站起身舞刀弄剑一番,来调整情绪。   小黑屋中不记年,这般练起来,只是消耗精神和点数而已。反正点数够多,我也就肆意挥霍着。如此一来,每一次过来,赵全都要惊叹一番我的进展,然后对我提了更高的要求。   有时候,我都会产生了一种错觉——这老头,是在将我作为衣钵传人的传授武艺的。   我也知道这想法有些荒诞,毕竟,按照关系来说,他的传人早就定了下来,应该是赵忠才对。   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从他那边不断汲取着武道的知识。 第337章 诸事   我提着沉重的战剑,站在院子中央。   双脚分立,一双白皙的手掌一前一后握在剑柄之上,缓缓将长剑抬起。   原本单只手就能相当轻松地挥舞起来的战剑,此时仿佛变得如山一般沉重,我只能一点一点地艰难往上举着,颤颤巍巍的,直到举过头顶。   长剑忽然静止了下来。   深深吸了一口气,屏住,一瞬之间,我仿佛回到了在镜子中的那一次,面对着彩云姑娘所化的厉鬼之时。   时间在这一刻,完全凝固了起来。   “哈!”   伴随着一声娇喝,手中沉重的战剑猛然挥动,斩开空气,裹挟着爆裂的劲风,重重地劈下,落在了面前的安放着的一块铁桦木桩上。   “咔嚓!”   坚硬得斧头都很难留下印记的铁桦木桩,毫无悬念地裂开,向两边倒去。   “呼……”   我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直起了身体。   旁边没有人叫好,也没有人点评,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赵全前日刚刚来过,教授了我这一招,还没有到再度召唤他来检验成果的时候。   说实话,这样的情形,有些孤单和寂寞,尤其是这赵峰不在家的日子,尤其如此。但是,我正在努力地适应。   毕竟,我并不喜欢有太多人知道我一直在坚持练武,除了写了封家信,告诉了赵峰之外,也就只有紫菱和碧荷两个贴身的丫鬟知晓。   甚至连老太太都不知道——赵全也没有告诉老太太,这让我有些惊讶。   同样让我吃惊的,还有赵全教授我的这一招。   按照他的说法,这是他这些年琢磨出来的一记杀招,不过并不适合上大阵——蓄力时间太长,以及一击之下,需要消耗大半的体力的缺陷,注定了它只能用在单人决斗之时,但是恰好符合我的要求。   无论是拿来凝练劲力,抑或者是作为杀手锏,都太适合不过了。   尤其是,这一招背后的武学道理,还与赵峰的“摧城”有些隐隐的相通之感。   “这一招可有名字?”   我当时问赵全。   “老奴文字不精,并未给它起名。”   “那便叫它‘斩岳’吧。”   ‘斩岳’,这便是我给它的起的名字,和“摧城”正好有些对应,我对此还是挺满意的。   有着“摧城”的经验,加上小黑屋中无数次的练习,我花了两天的时间,到了刚刚,终于将它入了门。   这让我颇为自豪。   随手将战剑往旁边一抛,剑尖朝下,长剑稳稳地落在了剑架之上。   这么多日的练习下来,这一手我已经很熟了。   双手击掌,一直守在外面的碧荷和紫菱走了进来,送上热乎乎的毛巾,帮我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我则仰头,看向天空之中,那轮春日的暖阳。   时间已经到了三月中,即便是寒冷的关外,此时也已经开始化冻,万物隐隐有了些复苏的迹象。   时间过得真快,我如此感叹着。   稍稍休息了片刻,回到了房中,我换上了平日里的便服,和政儿一起玩了一会儿。   练武确实很重要,但是陪在自家儿子身边,却更加重要,毕竟是自己肚子里掉出来的肉,怀胎十月,诸多辛苦,总是有着感情的。   不愧是在肚子里和我一起呼吸,吸收水谷精微,这小东西的身体相当的棒,一整个冬天都没有生病,健健康康,结结实实,根本没让我多操心,而且长得很快,如今已经可以到处乱爬了。   小东西趴在床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我看。   “妈——妈!”我拿着拨浪鼓,在他的面前摇着,同时比着夸张的口型,逗他说话。   “——嘛!”   小东西咯咯笑着,忽然间就蹦出了一个音节。   “嘿嘿,政儿会说话了!真棒!”我得意地傻笑了两声,然后夸奖着。   “来,我们再来一次,爸——爸!”   “——嘛!”   小东西撇了撇嘴,又叫了一声,粉嘟嘟的小手伸出,抓住了拨浪鼓,然后就自顾自地转了起来,不理我了。   “真是个小坏蛋!这么小就会吃醋了。”   我用手指在他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小东西哼哼唧唧的,丢下手中的波浪鼓,又开始抓着我的手指玩。   就这般逗了他大概半个时辰,小家伙终究年纪小,长得又快,嗜睡得很,在奶娘怀里吃了顿奶,就又沉沉睡去了。   我便趁着这个空,坐到了书桌前,看起今日呈上的文书。   这是李利呈过来的。   作为跟着我已经很久的老人,又足够机灵,他自然知道我喜欢的是什么样的文体。   在条呈中,他将今年那个庄子的规划基本都列了出来,包括新建高炉,完善炒铁法,改进灌钢法,完善水力锻锤,新修一座专门用于生产熟铁甲的锻造工坊,争取到年中的时候,每月能够出到100具铁甲等等。   写得很是详细,也很实际,并没有夸下什么海口,和我预计的差不多。   显然,这个小子将整个工厂上上下下都跑了一遍,也基本都理清楚,看着并没有什么疏漏。   如今清明已过,眼看着河流就要化了冻,开始春耕,一切都要开始步入正轨,只要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就成。   然而,我看着这份文书,还是有些皱眉。   炼铁、锻造,我今年最为看重的一部分,毕竟,黄天道起事,这个世道,已经开始乱起来了,也就意味着,距离赵峰真正展露野心的时间,并不会太久。   我需要为此早做打算。   只是,要完成这一切,归根到底。还是明晃晃的两个字:打钱。   李家的矿山也是要吃饭的,铁矿石运过来,那些力工、船工也要钱,新建工坊要钱,使唤各路工匠、下人干活,都是要给工钱的,哪怕我已经让李福将那一套相对成熟的管理体系逐渐地移植过去,和工坊逐渐融合,但顶了天也就减少些上下其手的损耗而已,该给的钱,还是要给的。   规划中的铁甲锻造线开动起来,就是一头吞金兽。   然而,那些铁甲乃是我准备积攒的底蕴,不能卖出去,除了让他们再额外打造些兵器往外发卖,以回些本钱外,着实很难再有其他进项了。 第338章 好消息   买卖兵器,无论在哪个年代,都要受到一定的限制——关外小规模的买卖不成问题,大家都在做,但若是做得大了,挤占了别家的生意,哪怕是赵家,也会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也就是说。我得从其他地方给它找钱来。   赵家合股的那部分可以分润一些,但如今正处在交接时候的混乱时期,要说能拿多少,也没个定数。更何况,一边是赵老爷子和赵大在京城刚刚升官,另一边赵峰领兵在外,都是随时可能需要大笔的金银资助,如今赵家整个关外都是我在打理,这笔钱财,我自然是要留下,不能轻动。   而无论是烟火工坊、玻璃、镜子之类的工坊,虽然可以继续源源不断地带来进项——仅仅是元宵上灯的几日,我便用火药工坊新出的烟火,在省城和定北府很是赚了一大笔钱,带来了足够丰厚的启动资金,   但存在的一个问题是,无论从哪儿看,这些行当,如今的归属,依然还是李家。   李家经商多年,哪怕蛀虫不少,不少人贪了些,政治眼观也足够短浅,但家族世代传承,在商业上,尤其是金钱上的敏感性是足够的,别的不说,这么些年下来,这几个产业每年能赚多少钱,一个个都是门儿清。   倘若发现了我拿李家的大笔钱来投入到这个行当,却没有任何的产出……本来就丢了差事,到时候一个个闹将起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毕竟,那么多的铁矿石吃进来,却没有多少出去的迹象,真的论起来,总归是会惹人生疑的。   当然,这半年我还可以将责任推到工坊搬迁,没能恢复产能之类的问题上,暂时拖上一拖,但这个账本,该怎么做,着实是个困难。   想我这么多年下来,一直要求下面人理清账目,如今却要找人来做假账,真是有些讽刺。   思索了片刻,我还是决定事急从权,写了封信,将这些将这些烦心事儿丢给李福去做——他手下那么多账房先生,自然不会缺这些能手。   事情就这么一桩桩一件件安排了出去,有些暂时处理不了的,便暂时拖着,看看能不能以拖待变。   托了赵峰将关外的黄天道清理干净的福,定北,乃至省城最近一直都很安定,事情进展的相当的顺遂。   气候也基本恢复了正常,至少春耕没有出什么乱子。   到了四月末的时候,赵峰终于来了回信。   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   或者说,对我,对赵家来说,是两个好消息。   坏消息,也可说是好消息是,京营在东鲁,结结实实地吃了个大亏。   数万武装到牙齿的大军一朝出动,本以为一场手到擒来的大胜,结果甫一出发,却遭逢了春日连绵的阴雨,一场好生生的歼灭决战,被打成了一场烂仗。   吸饱了水份的烂泥地,可不是骑兵冲锋的好地方,甲仗俱全的骄兵悍将们,被迫下了马来,在一座座田间旷野中的泥坑里面,和泥腿子们摔跤打滚。   加上蒙蒙细雨遮蔽视线,道路泥泞湿滑,无论是指挥,还是调度,抑或者后勤辎重的运输,都受到了极大的阻碍。   这帮京营的大爷何时吃过这种苦来着?   故而虽然打出来的战损比看着相当的亮眼,毕竟对手不过是刚刚放下犁耙的农夫而已,但是战事的进展嘛……   那还是算了,推进的速度也就比乌龟快上一些。   毕竟对手有着无数的人力资源可以慢慢消耗。   士兵的怨气不断升腾,甚至还有一支部队立功心切,轻敌冒进之下,连人带马被引诱进了沼泽地,黄衣力士一波反冲锋,差点困死在里面,最后虽然靠着袍泽的援救,脱掉了盔甲,勉强算是突围出来了,但却结结实实栽了个跟头,不仅失去了所有的辎重盔甲,还折损了一个都统,士兵的死伤也是极为惨重。   更加糟糕的是,这支军队被救出来后,非但没有及时获得补充和修整,甚至因为粮草没有及时运上来,一个个饥饿难耐,不得不蜂拥到农家去摘青枇杷吃,为此好些人泻泄不止,甚至有人脱水而死。   事情传开后,士兵的愤怒到达了一个高峰,一番骚动之后,虽然被斩了领头的,但士气大沮。京营的大爷们不得不在一个个缩回了营寨中,不肯再出来了,说是最起码要等到春雨结束之后再行动。   于是这数万精锐,被硬生生地拖在了东鲁,眼见着其他地方告急文书一封封发到京城,这京城之中给予厚望的一支生力军却硬生生地缩在营帐中凭白消耗钱粮。中枢再怎么也忍受不了这种行为了。   极为严厉申饬发出,几乎算是最后通牒了,监军的文臣不得已,将一直给丢在海边吹海风吃海鲜的赵峰给召了回来。   这便是真正的好消息的来由。   赵峰这家伙,无论是打仗,还是争功,都还是很有一手的。   提兵回转之后,根本没有和主力汇合,而是先让李伯风算了算天气,寻了一个没有下雨的早晨,轻装靠近贼军,发动一通急袭,造成了贼军的大量伤亡后,当贼军反应过来,开始组织反扑之时,又主动撤退,作出急袭之后体力不支的假象,将黄天贼引到了情况稍好一些的大路上,同时还一路丢弃盔甲和辎重,尤其是将白花花的大米撒了一地,引得那些缺乏纪律,又饥饿困苦的农民兵互相争抢。   眼看着敌军的阵势乱了,赵峰这才领着早已埋伏好的精锐出击,绕过已经互相打成一团,完全失去战斗力的炮灰军队,直扑黄天道的中军。   一场完美的伏击战,除了最后收尾之时又开始下雨,以至于混乱之下走了那个“黄世将军”,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缺憾。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结果——赵峰仅仅依靠着自家的本部兵马,便一举彻底击溃了东鲁的黄天道主力军团,斩首过万。   然后,就在大军还在打扫战场的时候,这货已经擅自将露布飞捷给发了出去。   东鲁大捷的消息,连同定北赵峰之名,迅速传遍了天下。 第339章 诡谋   从年节到清明,作为整个皇朝中枢核心的政事堂,都没有过上过安生日子。   黄天道所掀起的庞大声势,一浪高过一浪。十数个行省遭受动乱,八省糜烂,数个省城易手,告急文书如同雪花一般飞往政事堂,偏偏作为中枢寄予厚望的京营,却生生地陷在了东鲁,每日里只会催促钱粮,至于动静,那是一丝也无。   政事堂的相公们,不知愁出了多少的白头发。   甚至有些隐隐约约的声音,认为李延之前在东鲁做得还行,至少比如今这位要好,只是运气差了些,让放出李延来,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当然,这个声音一出来,便被掐死了。甚至奏章都没有递上去。   作为结果,一个小官便被治了罪,全家给抄了,给流放到了天南,永世不得返回京城——侯、杨两家达成一致的时候,事情总是会做得很快,雷厉风行,比宋求的改革速度快多了。   在这之后,便是一封申饬文书发出,要求东鲁立刻行动起来。   说实话,连这些相公们,都从来没想过这封申饬竟然会如此有效。故而,当他们接到报捷文书的时候,政事堂中,一时间鸦雀无声,一个个面面相觑,就连一贯不对付的宋求,都难得的沉默了。   一战击溃贼军,斩首过万,只余贼首趁着雨季仅以身免。   东鲁的困局,就这么给解除了?领头的还是一个二十出头,毛还没长齐的娃娃。   关外的兵,当真就这么能打?   可是……这可是露布飞捷啊——若非真的胜仗,极大的胜仗,又有哪个武将敢这般放肆?真当相公们的刀子不利吗?   “是赵尚书的二儿子。”又过了片刻,侯家的侯怀方才慢吞吞地开了口,“本官虽然没有见过,但听赵尚书提起过,是个难得的将种。”   “吾儿也曾听赵侍郎说起,说其弟武道精深,擅长治军,有古之名将之风,曾经率领本部兵马大破鬼潮。”杨家的杨理也接口言道。   “这个本官知道,甚至还知道他在关外名气很大,鬼潮爆发,没等李正出兵,自己带着厢军就把鬼潮给平了;北荒省城给黄天贼围了个水泄不通,连李正都战死了,结果他带兵去救,连领头的妖道都给斩了,顺手把整个北荒的黄天贼给扫了一边,如今清清爽爽的,干净得很。这样的人物,堂中的诸位,不知道的怕是没几个,”宋求的声音有些暴躁,直接捅破了窗户纸,“本官丝毫不怀疑这份报捷文书的真实,他敢说,本官就敢信,可本官只是想问问诸位,这回,他该怎么赏?”   堂中顿时又是一静。   是啊,该怎么赏……   破了鬼潮,坐上了参将,平了北荒的黄天贼,又借着他老爹的东风,提了副将。   按照这个势头,岂不是这回下来,能坐上一镇总兵了?   那可是总兵官!二品大员,二十多岁的二品大员,虽然是武官,地位要低上不少,可国朝几百年来,也没出过几个。   然而,这可是这么多天来的第一场大胜,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如果不赏,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下面那帮丘八们,也定然不会心安的。   有过了几个呼吸,一名坐在下首的相公得到了杨理的眼神示意,开口说道:“职位不能动,毕竟赵峰此将去年还只是一介校尉,虽然屡立大功,但这晋升得也太快了。”   “陈相公所言有理,”接话的,竟然是侯怀,这样杨理略微有些惊讶,“此人毕竟年少,心性未定,还需要多加琢磨,所谓刚过易折,这也是为他好。”   “正是这个道理,”两位都表了态,杨理自是也要接上,“便是古之冠军,虽然年少便立得惊世之功,但终究不得长久,这位既然有着名将之风,乃是国朝之幸,更是要多加保护才是。”   “那么,给他个加衔吧,再给添些食邑?”宋求思索着说道,然后自己摇了摇头,给否了,“不够,下面赤佬们要是闹起来,不好看。”   “赵家一尚书一侍郎,已是尤为荣宠,不能再升了,”侯怀淡淡地开了口,“听说赵将军的夫人之前在定北防疫有功,又为赵将军诞下嫡子,却因为赵将军拔擢过速,如今依然只是一个恭人,实在有些委屈,如今也该加封个淑人了。   “为显示恩宠,可以请她入京受封,顺带着将嫡子也带来,一同接受恩荫,甚至赏赐宅子,让她在京城居住,以替赵将军孝敬公公。”   真是……一石数鸟。   旁边的杨理一时间侧目——侯怀的这通话,定然是早已准备好的,只等着说出来罢了。   不过,确实是个好主意,没有谁能说得出话来。   该加的赏赐也不少了,一场功劳,加了虚衔,增了食邑,荫蔽妻子,让妻子脱离关外苦寒之地——留居京城,这可是多少关外的土包子求之不得的福分——尤其是,同时还能让中枢放心,这侯怀,定然是花了心思的,也难为他能想得出来。   然而,偏偏这时候,宋求眼睛死死盯着侯怀,忽然开口:“侯相公既然了解得这般细致,那也当知道,赵将军的这位夫人,可是姓李的。”   “李——”   杨理愣了愣神,说实话,贵为都堂相公,他对这个关外的小子,了解得没有那么细,不过能让宋求特意提出来,这定然有些问题的。   李,又是关外,莫非是那位……   确实,有些关碍之处。   “不过是一商人之女罢了,掀不起什么风浪的。”侯怀听着很是随意,但那敲动桌子的手指,看得出,那是计划出现波折后,有些焦虑。   “但是终究是亲侄女,着实有些不妥。”   宋求摇头继续否定。   “那宋相公觉得该怎么办?”很明显的,对于宋求三番五次的阻挠,侯怀有些恼火。   “听说那李氏极为悍妒,连通房丫鬟都生生逼死,令那赵家二郎至今未有一妾,实在有违妇道,加上其大伯涉罪,且让那赵峰自行休妻,再由圣上下旨赐婚,以示恩宠!”   “不可!”   “不妥!岂有伯父尚未定罪,祸及侄女的说法?”   两声反对同时脱口而出。 第340章 诡谋(2)   帝国的中枢核心,深深的九重宫阙之中。   无数帘幔自屋顶垂下,将投入殿中的光线,剪切得光怪陆离,斑驳错乱。若是不熟悉此地的,行走其间,稍不留神,便回失了方向。   而在这帘幔的中心,一名双十年华,身着重锦的浓妆艳丽女子,正一只手托着香腮,侧卧在榻上,看着颇有些慵懒的味道。   哀怨凄婉的琴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为这座隐隐有些阴气深重的大殿中,增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息。   “所以说,那宋相公,就这般说的?”   女子懒懒散散地问道。   “是啊,长公主,宋相公就是这么说的,说那赵将军少年英才,几有古代那冠……冠什么的风采,李氏妇既悍且妒,又为商人之女,满身铜臭味,实不是良配,要让陛下为他择一位天家女子作为佳妇呢。”   站在一边的宫女叽叽喳喳地说道,同时偷眼看着眼前这位——其实自家的这位主子尚未婚配,性格又好,才学又佳,年纪又恰好相符,若是宋相公真的成了,这位还真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可惜了。   “是古之冠军。”大约觉得累了,女子换了个姿势躺着,“让你多读点书,这不,露怯了吧?”   宫女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装傻。   过了一会儿,女子又开口问:“那宫里面,对宋相公这番话是怎么说的?”   宫女想了想,回道:“回长公主的话,宫人们都说,宋相公这话不对。”   “哦?哪儿不对了?”   宫女悄悄抬头,小心地看了一眼自家的主子,见她其实并无多少兴趣,只是随口一问,方才继续说了下去:“许多人都说宁拆十座观,不毁一桩婚。这夫妻间的事情,谁有能够说得清楚?这宋相公,明明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却非要管人家的家事,就是不对,说不好还会坏了陛下的名声。”   被宫女称作“长公主”的女子听了若有所思,过了片刻,又点了点头:“嗯,说得是有些道理。而且,李氏妇也是有些才学的,那首《秋词》,本宫也听过,确实不错。”   “对吧,长公主也是这样认为的。”得到主子的认同,宫女也有些喜滋滋地,“所以,其他的相公们明察秋毫,都说不可,把宋相公驳得哑口无言,这事儿就这么罢了。”   “这样啊……”   听到这个结局,女子眼睛微微阖上,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怎么感兴趣了,藕臂抬起,轻轻挥了挥,“好了,你下去吧。除了那李氏妇,尽都是些男人的事儿,真是无趣得紧,下回不要说这些了,换些好玩的事情打听来说给我听听。”   “天天在宫里,闷都闷死了。”   “知道了,长公主殿下。”宫女吐了吐舌头,连忙行了一礼,然后便退下了。   殿内重新安静了下来,只余下哀婉的琴声,如同鬼物的悲叹,继续飘荡着。   “你怎么看?”   过了片刻,女子忽然淡淡的开口,声音不大,在这到处帘幔的殿中,根本没有传出多远。   琴声停了下来。   一个声音响起:“宋求此举,确实是为陛下着想,说不得想得便是想让长公主殿下下嫁,以将那赵峰掌握在手中。只是,终究太过操切了些,世家们都能看得出来,赵家也不是傻子,此事定然是不成的。”   声音尖细,竟然是个太监。   “我不想听这个,”女子那张艳丽的面孔骤然变得冰冷,甚至眉眼之间,隐隐带上了一丝杀意,“三天时间,本宫只给你三天。无论是落水,还是急病,总而言之,三天后,本宫不想再看见这个乱嚼舌头的妮子。你知道该怎么处理的。”   “……奴才遵旨。”   对于女子的喜怒无常,那声音似乎已经习惯了,稍稍一顿,便立刻应了下来。   “呵呵,做奴才的,心一定要和主子是一道的,不管什么事,若是偏了逆贼那边,那就是心坏了,就绝不能留!”说到此处,女子的脸上,此时已是一片阴狠之色。   “……奴才明白了!”   “明白那就赶紧去做!”   “是!”   这一回,宫中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失去了琴声的安抚,一阵穿堂之风自殿外吹了进来,将大殿中的帘幔摇动不止,投下的长长阴影,不断地扭曲晃动着,仿佛什么妖魔鬼怪正在殿中穿行。   “咯咯咯……”   数个呼吸之后,一阵尖利的笑声从帘幔之中传来,仿佛妖鬼的窃笑,“宋求这条老狗,还真是忠心,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什么名声都不顾了,也不枉之前救他一救。”   “不过也好,这般用来,才够趁手,等将来名声坏了,到时候踢到一边去,还能顺手安抚一下那帮逆贼,倒也方便得很。”   “到时候……”   然后,又是一段长长的静默。   “长公主,长公主!”   窸窸窣窣的阴冷笑声刚刚又起,那离开不久的宫女又大呼小叫地进来了。   女子的眼中,一时间杀气满盈,几乎喷薄欲出,过了两个呼吸,方才收敛起来,又恢复了刚刚的慵懒模样。   “什么事儿?这么咋咋呼呼的?”   宫女急匆匆走到近前,语气中满是惊喜:“回长公主,陛下刚刚赐下了赤豆汤,要请长公主品尝呢。”   陛下,赤豆汤……   几个词交织在一处,女子的整个身子猛地一颤……几乎就此僵住。   “长公主殿下?”   见得这番场景,宫女有些诧异。   女子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挥了挥手:“嗯,知道了,我有些乏了,不想起身。你就先放在桌子上吧,我等会儿喝。”   “奴婢明白了!”宫女连忙行礼,将手中捧着的赤豆汤放在旁边的梳妆台上,刚刚准备退下,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又说道,“对了,刚刚那宫人特意让奴婢叮嘱殿下,要趁热喝,不要凉了。”   “知道了,真是聒噪!”   女子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那奴婢告退了。”   见得主子如此,宫女连忙行了一礼,很是恭敬地又退下了。   “赤豆汤……赤豆汤……呵呵……”   几声压低了声音的尖叫,伴随着粗重的呼吸,自榻上传来。   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第341章 诡谋(3)   繁复而沉重的锦衣,一件件地自肩头滑落。   露出了雪白滑腻的香肩,欺霜赛雪的藕臂,以及……   洗尽铅华的女子低头看着自己未着寸缕的曼妙身躯,抬起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吹弹可破的肌肤,然后……   “真是,肮脏啊!”   伴随着唾弃的语调,细长尖锐,涂满了鲜红的凤仙花汁液的指甲,狠狠地掐了下去。   “嘶——咯咯——”   低低的痛呼,夹杂着畅快的低笑,在殿中回荡着。   她的脸上那种嫌恶作呕,又混杂着快意的表情,仿佛她掐的不是自己,而是某个有着血海深仇之人的身体。   梳妆台上的赤豆汤,依旧在冒着腾腾热气。   自虐一般的发泄之后,女子喘息着坐在榻边,在她的身边,一套有些陈旧的衣物,早已经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了榻上。   从肚兜,到淡青色的罗裙,再到淡青色的罩衫,一应俱全,虽然旧了些,但尽数都是上好的织料,名家手笔,一看就知是宫廷出品。   女子伸出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拿起,慢慢地穿上,生恐弄皱了一丝一毫,然后方才坐在梳妆镜前,慢慢地独自为自己做着梳妆。   描目、画眉、涂上腮红,都是自行完成,她已经非常的熟练了。   将头发挽起,梳成了一个宫中嫔妃常用的发髻,镜中的女子,那原本眼中的阴戾之气,已经尽数消失,只余下一位温婉柔媚的宫中女子,正面带笑意地看着她。   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铜镜中女子的脸颊,那双略微幽暗的眸子中忽然溢出了星星点点。   “母妃……”   低低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点儿抽泣。   光影交错的殿中安静了片刻,梳妆台上的赤豆汤,尚未完全凉透。   女子端起了汤碗,将赤豆汤一饮而尽,静静地等待了一炷香的时间。   没有任何反应。   她轻轻笑了起来,终于起身,缓缓走到了一处靠墙的书架旁边,按照某种特定的顺序,抽出了三本书。   书架无声地移动开来,露出了背后暗藏的一条甬道。   两具裹挟着森冷黑气的盔甲,自甬道中飘出,头盔之下,闪烁着两点赤红色的光芒——赫然是两只强大的阴鬼!   皇宫之中,龙脉汇聚之地,竟然还有这种鬼物的存在!   “看着这里,靠近者格杀勿论!”   对于两只鬼物,女子却视若无睹,只是冷声吩咐道。   两只阴鬼抱拳,无声地行了一礼,分列两边,站在了甬道口的边上,如同守门的侍卫。   女子举步,迈入了甬道之中。   甬道显然并不算短,但除了阴冷了些,里面并不闷气,墙壁上,每隔数丈便镶嵌着夜明珠,将里面照得相当的明亮。   哒哒的脚步声在里面回荡着,不知过了多久,方才走到尽头。   那边同样是一堵墙壁。   女子抬手敲了敲。   墙壁移开,明亮的阳光自外边照了进来,仿佛终于自幽冥之中走出,一时间不适应外边的光线,女子眯了眯眼。   在她对面的,是一张椅子,上面雕刻着九条盘着的五爪金龙。   显然是名家手笔,上面的每一个鳞片,每一只爪趾,乃至每一丝纹理,都极为清晰。   这是天子才能坐的规制。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身穿龙袍,正坐在椅子上,往这边看来,眼神迷离,神思不属。   “浅姨……”   目光牢牢地盯着女子,他喃喃地念叨。   “璎珞见过皇兄!”   女子面色不动,屈身行礼,却将男子从某种幻梦之中惊醒。   男子的眼中,一丝恼怒的情绪一闪而过,看着她屈着身体行礼,却丝毫没有如同往常一边说着“免礼”,而是猛地站起身,大步走上前,沉默地低头俯视着名为璎珞的女子。   璎珞低着头,维持着姿势,一动不动,似乎是等待着他的裁决。   男子的眼中燃烧着火光,伸出厚实的手掌,猛地一把掐住那纤细的脖子,将她硬生生拽起来,死死地抵在了墙上,五指如同铁钳一半收紧!   “呃……”   璎珞眼睛猛地瞪大,舌头伸出,双手无力地挣扎着。   男子咬牙切齿,面色狰狞,死死地盯着璎珞,语气中透着无尽的寒意:“你,就这么想要嫁出去吗?嗯?”   璎珞摇着头,双手死死地扣住那只手掌,似乎想要辩解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中透出绝望的色彩。   数个呼吸之后,铁腕终于松开,名为璎珞的女子软软地滑落在地上,咳嗽了几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却还不忘辩解:“陛……陛下误会了。璎珞绝,绝没有……想要嫁出去……”   “那你假传旨意,让宋求去强拆那姓赵的小子婚姻是为了什么?”男子——整个帝国的皇帝,稍稍平静了下来,但眼中的怒火,却依然没有消失,“如今朕的女儿还未长成,近亲之中,可只有你一个适龄女子!”   “若不是看在你母亲的份上,你此时,已经是一个死人!”   “启禀陛下,”璎珞不断喘息着,勉强调整着身体,让自己趴跪在冰冷潮湿的青石地面上,额头触地,“璎珞当时得到消息实在太晚,已是来不及与陛下商量,只是见得机会难得,故而方才自作主张,望陛下明察!”   “机会?什么机会?”天子却只是冷笑,“你可以嫁出去的机会吗?”   “陛下,璎珞请宋相公发声,并非是为了自己,”璎珞猛地抬头,语气极为诚恳,“璎珞实是为了陛下,以期盼陛下能够再得一只臂助!”   “臂助?”天子语气尖刻,“那个赵家毛还没长齐的小子吗?”   “不,璎珞的目标,从来不是那个武人小子,”璎珞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璎珞所言的臂助,乃是李延!”   屋中忽然安静了下来。   “李延……”   天子细细咀嚼一下这个名字,似乎又是一阵难以遏制的怒火涌上心头,“那个自不量力的罪人?你竟然让朕用他?你难道不知道,前次上书,试图威逼朕之人,就有他一个?”   “就是因为是罪逆,陛下方才能够用他!若非实在走投无路,他又怎么敢,怎么能投靠陛下?陛下又怎么会信他?” 第342章 诡谋(完)   “罪逆?走投无路?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用力喘了几口粗气,天子勉强压制住了自己的怒火,冷笑了一声。   璎珞头伏在地上,默不作声,仿佛是在默认。   “哼!”   盯着她又看了一会儿,天子哼了一声,一拂衣袖,转身坐回了龙椅之上。   “起来吧,说说你的谋划。”   “璎珞谢陛下恩典。”   窸窸窣窣声中,璎珞慢慢地起身,往前走了几步,依旧恭敬而立。   “李延此人,号称当世大儒,才学甚佳,治事治军俱都有手段,乃是难得的人才,当日若非侯家要拿下他,百般拖他后腿,又有黄天贼起事,抄了后路,平定东鲁根本无需赵家那个小子。”   当然,当初黄天贼尚未造反,天子和宋求,对此也是乐见其成——只是结果玩脱了而已,这个璎珞心知肚明,自是略过不提。   “其弟李功,在异闻司内亦颇有名声和地位,李家商会,更是一口挖不尽的金矿。”   “如今李延为侯家所害,下在狱中,自身家族眼见着覆灭在即,正是陛下收服他的好时候。”   “这个和你让宋求逼得赵家小子休妻再娶,又有何联系?”   天子脸上怒色稍缓,但依旧冷声问道。   “启禀陛下,要将李延起复,关键在于如何造出声势来。将李延治罪,乃是陛下朱笔御批,不可亲身随意推翻,而当初宋相公着了道,痛失爱将,也累得陛下大丢颜面,其中李延便是主谋之一,哪怕宋相公再怎么忠心,由他来提出此奏,总归是不妥。私下里,璎珞也曾发动人手,试图借着东鲁之败,聚集众议,以起复李延,然而刚刚放出风声,便被侯、杨二家所灭。”   “尽是些逆贼!”   天子又是一声冷哼。   “故而,当东鲁消息传来之时,璎珞便想到了这赵家小子的夫人,李延的侄女。”   “你是说……”   天子稍稍有些明白过来。   “璎珞打听到,那李氏其实才学甚佳,精通医术,勇烈之处,亦不下于男儿,其实多有功劳,只是身在关外边鄙之地,故而名声不彰。”见得天子神色稍缓,璎珞也放松了不少,笑道,“为了替她扬名,璎珞也是费了番心思,让宋相公反其道而行之。”   “此回宋相公提出此议,贬低李氏,被侯杨等几家抓住了把柄。为了让宋相公难看,他们定会对李氏的功劳大加吹捧,使她名声大噪,以借此抨击宋相公。”   “只是,陛下想想,这李氏,既然有着如此功劳,又岂是一个诰命能够打发的?届时陛下为了安抚,且问她还有什么请求便是。”   “只要她起了头,送到了陛下面前,那接下来的事情,便可有了说法。”   “你是说……”   天子立刻醒悟,“如此这般,还可离间赵家与侯家的关系,尤其是,这李氏,还是他们自己一手捧起来的,不用耗费咱们的人手!确是好计策!”   “可是,若是她……”   “李功虽被闲置,但尚未获罪,让他点醒一下便是,若是再不情愿,还有张巡抚在北荒查一查她父亲的改粮为棉的行径。到时候,便看她是要父亲,还是要夫君了。”   璎珞有些随意地说道。   “当然,若她真是个死脑筋,或是侯、杨两家肯不惜代价,这计策便算是废了。不过,最多只是宋相公损失些名声而已,却有三成的把握换来李延这个臂助,五成的把握让那两家在此白白耗费力量,算得上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只是宋相公损失些名声……”天子盘算了一下,点了点头,“这确实值得一试!”   “这个只是璎珞临时想的一招闲子罢了,成自是欣喜,败了也不可惜,得失并非当务之急,陛下也不必过于关注,”璎珞躬身行了一礼,“陛下如今的需要关注的,乃是如何调集兵将,遏制黄天贼的蔓延!”   这一回,天子有了些迟疑:“你是说……依照宋相公所建议的,九边?”   *****   “调九边之地平乱……”   京城侯府的庭院之中,假山、流水、小桥、亭阁。   一派江南风光。   此时此刻,池塘边的凉亭之中,两人正在相对而坐。   白衣的青年低头,轻轻摆弄着手中的棋子,却始终沉吟不语。   “哥,如今宋求那厮一力推动,天子首肯,又有黄天贼肆虐,许多中小家族深受其害,都已经有所意动了,三叔在政事堂中压力很大,这一局,咱们真不好挡!”   对面的浪荡公子哥儿看着有些发急。   “既然挡不动,那就不挡便是,”啪嗒一声,白袍的公子在棋盘上落下了一子,“当然,要让咱们同意,也得让咱们提提自己的想法。让三叔去和宋求说,让咱们松口可以,得请求朝廷开恩,准许地方自建团练,义民结社以求自保!”   “不挡?”公子哥一时间瞠目结舌,“可是,九边的那帮丘八,和咱们可不是一条心啊!若是放他们进来,却听龙椅上那位的话,那可怎么办?”   “关内如今能抽调的兵丁,都已经抽调完了,京营在东鲁一战,已是暮气尽显。难道要单靠赵家那小子,那又怎么可能?这般下去,每捱上一天,那些小家族们便损失多上一分,若是被逼急了,到时候反噬起来,咱们脸上更不好看,”白衣青年只是摇头,“你要知道,咱们侯家的名声,有着一半是靠着这个‘世族领袖’位置撑起来的。这人心大势,也是需要注意的,前次上书之事,咱们已经失了几分,这一回,不可继续勉强了。倒还不如拿它来换点实际的好处。”   “知道了……”   听得此节,浪荡公子哥,如同霜打了的茄子一般瘪了下来,“竟然连兄长都没有办法了?”   “人心如此,不可违逆。”白衣青年指了指棋盘,语气依旧平淡无波,“既然对方大势已成,那便只能指望着多捞些实利了。”   “好吧,那我就去这般回报父亲了。”   浪荡公子哥一脸垂头丧气地走了,过了片刻,白衣青年抬起头来,看着他已经消失的背影,忽然开口:“宫中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一名身着紫衣的侍女从旁边走出,趴伏在他的身前:“启禀公子,宫中青鸽儿传来消息,那位给翠微殿送去了一碗赤豆汤。”   “赤豆汤?”白衣青年忽的失笑,“看来龙椅上那位气得不轻啊。不过,这不也证实了,翠微殿的这位掺和进来了?”   “可……”侍女有些犹豫,“除此之外,青鸽儿并未发现两边有什么联系。”   “不用什么证据,有些事情,只要怀疑,就足够了,”白衣青年把玩着手中的棋子,嘴角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这样一来,龙椅上这位,近日行事大变的缘故,也就有了解释。这女人,还真的和她娘走到一条路上去了。”   “公子英明。”侍女依旧趴跪着,心悦诚服地赞叹道。   “英明?”   白衣青年却只是自嘲地一笑,“若真是英明,前两次就不会失败,以至于吃了不小的亏了。”   “可公子……”   紫衣侍女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白衣青年打断,“此番你立功不小,且过来吧!”   紫衣侍女听得此言,面上立刻一喜,手足并用,爬到了白衣青年的身边。   白衣青年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如同抚摸着一只猫儿,侍女面上也露出一副迷醉的神色。   “不过,这吃上两次亏,也不是没有收获。”   白衣青年像是在和侍女讲解着什么,也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第一条,让吾明白了,只要拳头够大,无论你机巧百出,都是无用,”他低声地笑着,“便如当日的浅妃,翻云覆雨,诡计多端,一场禁锢之祸,那般的腥风血雨,将士林大儒贬得贬,杀得杀,硬生生给宋求这帮泥腿子撕开了一条路来,可先皇一崩,当今这位为了求得支持,平息众怒,一碗赤豆汤便送她入了冥土,甚至据说由于得罪的家族实在太多,神魂生生被几位家族的祖神半途截下,交给各家百般折辱之后,残魂给打入了幽冥鬼狱,永世不得超生。到了那时,便是有着无数智谋,又有何用?”   话语之中,透露出的,却无一不是惊人的宫闱秘闻。然而侍女却依旧趴着,一脸的陶醉,仿佛真的成了一支猫儿,任凭主人抚弄。   “至于这第二条,若是对方真的大势已成,那索性掀了棋盘便是!”   白衣青年脸上的笑容依旧风轻云淡,可目光中透露出的,却是凛凛的寒光。   “卉儿,后院中养着的那只金鹫,如今已经三岁了吧?”   忽然,他的手停了下来。   “启禀公子,已经三岁零五个月了。”   女子一个激灵,仿佛从迷梦中惊醒,连忙磕了个头禀报道。   “正好,半大不小的,既有了些捕食的能力,又尚可控制,”白衣青年点头,平淡的语调中,满是冷酷之气,“回去将它放了吧,便当是当日请他们出手截杀那两个小家族的报酬。”   “这可是一本万万利的生意,想来,他们应该足够满意才是。”   “调九边之兵平乱?平哪家的乱?呵呵……既然如此,大家一起掀棋盘便是了。”   低沉的笑声,仿若魔鬼的低语,浸透着无边的血腥气味。 第343章 平淡的生活   五月的关外,气候已经开始暖和起来,和煦的风儿中,浸透着春天的气息。   哪怕家中没有嫡系男丁坐镇,然而最近一段时间,赵家依然可以算是过得相当的顺遂。   这大半年来,难得的风调雨顺,去年冬日的严寒和冰雪,将地里的虫子冻死大半,而今年春季雨水充沛,我下庄园的时候,路上看见,田里的禾苗看着绿油油的,长势很是喜人。   倘若不出问题,应该有个很好的收成——尤其对于赵家这种拥有大片田庄的传统军功地主家族来说,土地里的收成,便是家族的根基。   至于我新迁移过来的几个作坊,同样相当顺畅,随着李福的介入,以及李利的调整,生产工作基本已经恢复了正常,工匠们也都开始安定了下来。   我自己关注的重点,冶铁及铸造工坊,则正在开始扩大生产。   随着高炉的修建成功,炒铁池的扩大规模、水力鼓风机的发明,以及水力锻锤的正式投入使用,使得生铁的铸造,板甲的打造速度,又上了一个台阶,加上部分赵家工匠的加入,开始了原始的流水线作业,到了最近的这些日子,除了灌钢法出钢的工艺还是只能靠撞大运之外,无论是兵器,还是熟铁板甲的产量,甚至已经超过了我的预期。   这样我欣喜之余,又有些头痛。   为了消化一些富余的产能,我不得不让一些工匠重新操起了老本行,打造各种铁制的农具,以卖给家中的庄户使用,同时恢复了旧式的札甲打造,打算过些时日送个几十副到赵峰的军中,当做庆贺他大捷的礼物了——毕竟这年头,板甲还是有些太过扎眼,偶尔一副还可说是能工巧匠的作品,大规模出产,引来朝廷的注意就不好了。   而到了这个时候,赵峰在关内大胜的消息,刚刚才真正地传到北荒,限于这个时代缓慢的交流手段,比赵峰那封走海路的家信,慢了足足有半个多月。   整个定北府,自然是一片欢腾——要知道,当初赵峰所组织的那个谈武论道的小团体,可是囊括了定北府中许多中小家族打算走武途的嫡庶子弟的。   这次出征,他将大半的人手都带了出去,去搏一个功名。如今一场大胜下来,很自然的,这场赌博是成功了。   家中有子弟跟着出征的,自是欣喜之余,又惴惴不安地四处打听家中子弟是否安好——所谓井上不离瓦罐破,哪怕是摧枯拉朽的大胜,也难免会有些运气不好的伤亡;而那些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出征的,则是捶胸顿足,想法设法来打听,看看需不需要补充兵员,再挤进去一个名额。   这也使得这些日子,赵家的门庭一直相当的热闹,男人不便过来,但是女眷们可没有这个顾忌,一个个串门串得相当的勤快。   这一日的房中,政儿正一边爬着,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对面的小姐姐。   这儿是我特意为这个小东西搭的游戏场——这小子生性好动,长得又快,早就在床上遭不住了,我便索性在屋中寻了块干净的空地,让人铺上厚厚的褥子,四面用围栏拦好,里面丢了些玩具,让他随意在里面爬来爬去的,既可以锻炼身体,也让他的天性得到释放。   当然,今天增加了一个玩伴。   程芳和朱蓉一起过来拜访,顺便带来了程芳家的女儿。   “政儿乖,要和小姐姐一起玩哦!”   将小姑娘放进游乐场,吩咐侍女们看着,我不放心,又叮嘱了一番那个小东西,然后才和她们坐到了一旁,开始聊起天来。   “蓉儿,你的日子就快到了吧?”我稍稍回忆了一下,好奇地问道。   此时的朱蓉,已经是大腹便便,眼看着距离生产不远了。   “孔大夫说,大约还有一个月。”   朱蓉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脸上有些憧憬,也有些忐忑——这年头,生孩子可是一道鬼门关,由不得人不为之恐惧。   然而,身为女人,却怎么也逃不脱的。   只是还有一个月就要生养,她还跑上门来,也真亏得她还出来——按照这个时候的惯例,都是在家安心待产了。   不过我也能理解,她家的张烈,也是在赵峰的手下打拼着,如今一场胜利下来,战后的论功封赏,决定着未来的前程,由不得她不重视。   至于程芳,虽然庄家没有子嗣出征,但程家还是有的——她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可就在军中。   自然,这一番闲聊,就不免有些走了味道。   虽然没有明说——终究是处惯了的朋友,有些话心知肚明的,说出来就有些难看了——但是一些谨小慎微和刻意的吹捧,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故而,聊了一会儿之后,我便有些兴致缺缺,只是不厌其烦地将一些生产时候的注意事项,尤其是关于消毒的,以及以及我当初的感受,教给了朱蓉,   然后,便听得旁边传来了一阵的哇哇大哭声。   我和程芳赶紧过去,却见程芳家的女儿正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着,那叫一个伤心。政儿那个小坏蛋手中拿着个木头刻成的长刀,得意洋洋地挥舞着。   问了问旁边的侍女,听完原委,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这个小东西,这些日子下来,已经将这片地方看作是自己的领地了,忽然一个小姐姐过来,拿起他的玩具,便立刻上去抢夺。偏偏这小东西,虽然比小姐姐晚出生,但长得快,力气又大,自然是三下五除二就把小姐姐给挤到了一边去,喜滋滋地拿了自己的东西和我炫耀着。   这个将来怕也是个钢铁直男来着。   当下,我便立刻点着他的小脑袋,开始教训,让他让着点小姐姐。大约是发觉我有点生气了,小东西也瘪下去,恹恹地缩到了一边。   总归是小孩子间的玩闹,训了几句,程芳过来拦了拦,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然后,就见到被程芳哄好又放下去的小姑娘,拿着把小拨浪鼓,爬到小东西那边去了,似乎还要和他玩……   “这般看来,我家的这个,怕是要被你家吃得死死的。”   程芳有些无奈的对我笑道。 第344章 武艺   一番磨合之后,政儿这个小钢铁直男,终于接受了小姐姐的存在。两个小东西玩到了一起去,颇有些耳鬓厮磨的意思。   这让朱蓉在一旁看着,有些羡慕,随口笑了一句:“两个小家伙还真是般配。”   我和程芳对视了一眼,我分明看见程芳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她不提,我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小家伙以后的人生还长着,未来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有些东西,还得他自己来决定,我自不会这么早就为他安排好人生。   更何况,虽然我承认,程芳的为人很是不错,但是她的夫家,庄家这种墙头草,无论是我,还是赵峰,心中都并不喜欢。   还是不要这么早就将他绑死为好。   这桩事情在我们两人的刻意忽略之下,就这么过去了。   随着时间慢慢流逝,整个定北府也逐渐安静了下来——虽说串门的依旧不少,但随着刚开始的兴奋热切过去,随着各家家书的抵达,了解到了具体的情况,终究都暂时平静了下来。   我也算是稍稍得了些空闲。   院子之中,我与赵全相对而立。   双手握着开锋的精钢重剑,锋锐的剑尖冷冰冰地指着他。   猛地踏前,一声金铁交鸣,重剑与长刀交击,上好的钢口发出刺耳的尖叫,仿佛随时都可能在撞击中断裂。   “夫人的力量又强了一分!”   刀剑相抵,这个时候,赵全竟然还犹有余力开口点评。   我面色冷凝,嘴唇紧抿,一言不发,重剑闪电般地撤回,然后再度劈斩而下,沉重的锋刃裹挟着一波又一波的劲风,撒出大片的寒光,每一剑都足以在坚硬的铁桦木上留下深深的印痕。。   然而,赵全却守得非常稳。   根本看不出之前战场上的“疯虎”气息,一柄长刀左遮右挡,水泼不进,无论我如何发力劈斩,却始终斩不破他的严密防御。   这老头,私底下还藏着多少东西?我心里咋着舌头。   这便是人身极限的力量,加上数十年战斗经验积累的成果吗?   我很确信,这些时日不间断的潜心苦练,无数的点数挥霍出去,自己如今的实力又有了不小的进步,放在前世,怎么着也能去争夺个“世界第一武道家”头衔来。然而在他的面前,却依旧无能为力。   而这,明明并非他所擅长的战斗法门,也非是他全部的实力——他全力爆发时候的样子,我可是亲眼见识过的。   以此类推,作为成功踏出那一步,力压赵全一头大的赵峰,如今是个什么水平,也就不言而喻了。   虽然差距依然很大,不过我并不甘心就此认输。   战剑猛地一举,划出一道笔直的弧光。   又是一声有些刺耳的尖啸,刀剑再度锁在了一起。   这一回,我却没有回撤,而是一声呵斥,重剑微微抬起,然后双臂陡然再度发力。   “嘎吱!”   让人牙酸的金属呻吟之声中,重剑仗着自身的重量,再度劈斩而下,长刀用来锁住剑锋的刀尖,瞬间被斩裂了一半!   “喝!”   然而就在此时,只听得对面一声轻喝,一股难以阻挡的沛然大力,从紧贴着剑刃的刀身上传来,我尚未来得及反应,原本凝实的气力已经被击散,战剑被长刀毫无悬念地引去了一旁,插在了青石地面之中。   身前空门大开。赵全却没有继续攻击,吸了口气,垂下已经损毁的长刀,后退一步低头:“夫人承让!”   “终究还是实力不足。”   我摇了摇头,收剑而立。   这是我这些日子琢磨出来的一个小技巧,将赵全所传的那记杀招的发劲之法融入到平时的招式之中,虽然力量会小上许多,威力至多只剩下三成,但胜在可以随时动用,也不需要事先蓄力。   不过如今看来,面对真正的高手,还是有许多缺陷,有着不少改进的空间。   “以夫人的进步速度,这已经十分惊人了。”   赵全的头低着,语气也很是平静,让我有些捉摸不透他的真实意思,“这般的天资,以老奴平生所见,也仅仅只有少爷,方才可以与夫人相媲美。”   不,我只是有着金手指而已,在小黑屋中,其实这些功夫,我已经不知道练了多少遍了。   唯有赵峰那货,才是真的……   深吸口气,不去想着那个总是在打击人信心的变态,我将思绪收回到眼前:“全伯今日,可是要教我刚刚这套防御招法吗?”   赵全却是摇头:“这套招法乃是曾经北荒一个世家的家传功夫,老奴也只得到一半,并无总纲,只是依照着自身的经验弥补而已,并无太多出奇之处,更何况,这也不合夫人的武学路数,习之并无裨益。”   “哦?我竟然还有武学路数?”   我有些惊讶——这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夫人自是有的,尤其是与夫人对战之时,感觉尤为明显,只是因为夫人习武时日不长,又精进极速,一日千里,故而未曾体会到而已,待得过些时日,夫人见识多了,自然会有所明悟。”   “那在全伯看来,我的路数是……”   “夫人的路数,走的是厚积薄发,以力欺人之势,平日里并不显山露水,如山岳一般沉稳,然而真正发动起来,却如山崩海啸,煌煌大势压下,让人毫无喘息之机。”   ……   我有些无语,没想到在他眼中,自己竟然是个这样的路数。   “到了如今,单论武道,老奴已经没有什么可教得了夫人了。剩下的都是日积月累的水磨功夫,”赵全低着头,继续说道,“一些细节功夫,都得夫人在平日的修行中体会,单凭老奴口述,并没有太多的好处。”   他的意思,就是多多练习,多多寻人对练呗。   我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今后还得多多麻烦全伯指点了。”   原本差不多就这样了,按照往日的惯例,接下来就是他主动要求告退,然后我赏赐一些药材,作为“束脩”。   没成想,这一回,却见他依然站在原地,脸上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然而夫人,请容老奴今日多嘴一句,”   “嗯?”我有些疑惑。   “老奴只望夫人知晓,接下来的一些时日,还望夫人对少爷,以及老夫人,多上几分信心,不用因为一些小事,而露出犹疑之态。” 第345章 将至   “咦?”   这话说得,怎么这么怪来着?   我还想再细细询问,但赵全此时已经闭上了嘴,恢复了往日里的那般僵硬模样。   这个时候的他,是打死了也问不出东西来的。   无奈之下,我也只得将他给打发走了。   事后,我着人细细问了一遭,只知晓,这些时日自京城中有一封家书传来,然后便没有其他异常了。   偏偏家书的内容只有老太太自己知道,或许赵全也知道一些,但他们不说,我自是无从询问其中内容。   于是这般忐忑了两天之后,见得一直无事,索性便将它放到了一边,继续忙着自己的事情了。   日子过得安稳平淡,我却丝毫没有放松。   依靠着这些时日的安定,我算是收获颇丰,无论是武功,还是道术,都有了不小的进步。武艺自是不去说,道术方面,总算能描画一些最基本的符箓,譬如辟尘、宁心之类的符箓,知道了一些基本的仪轨、法阵,大概能算得上是入得了门槛。   唯一有些让人担忧的,便是赵峰这货。   自从前次的家信之后,他一直没有了声息。   我等得有些心焦,便让人送去了二十副札甲,顺带着一封书信——其中笔录了老太太的对他的思念,想要叮嘱的话,以及小东西成长的近况,还有一些家中趣事。   这一次那货终于回了信,不过也就是说了一些近日的情况,表示一切安好,没有太多让人意外的东西,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女人的第六感,就是这么一封平淡的回信,让我总觉得有些异样的东西在里面。   于是,我又吩咐李福,让李家商会残存的一些“眼睛”去打听,但是也不过知晓这货依然在东鲁驻扎修整,清缴残余匪患而已,并没有特殊的东西。   这让我心中反而更加有些惴惴不安。   但毕竟要守着家业,保障后勤,故而只能困守于老宅之中,哪怕不安,也没有什么办法。   老太太依旧做着她的撒手掌柜,每日里我去晨昏定省,对我也都很是和气,常常拉着我说些絮絮叨叨的话,有时候还会讲讲赵家,还有赵峰以前的事情。   我也陪着她唠嗑。   不过看得出来,经过了去年的那几波动荡,她的精气神确实是明显不如去年了,还有些容易忘事。为此,我特意请了孔大夫上得门来帮她把脉。然而最终也只是说年纪大了,精力衰退,一集有些血脉不畅,开了一些补气通络的方子,让每日里喝着。   但也没怎么见好。   好在情况没有恶化下去,我也就没有太过担心。   就这般又过了十余日,父亲从省城紧急传来的一份家信,我方才恍然大悟。   信是用秘语书写的,解读起来还稍稍费了我一番的功夫,不过当我读完了之后,却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放下信笺,我看着外边暮春初夏的太阳,只觉得有些刺眼。   宋求在政事堂中明着说我悍妒,让如今炙手可热的少年英才赵峰休妻,由天子重新赐婚的事情,经由政事堂中相公们的嘴巴,已经传遍了京城。   当然,这个事儿是作为他的“罪状”来说的。   结局也很明了,在政事堂中被诸位相公一通批驳,给硬生生顶了回去,甚至还成为了笑柄。   大约这就是赵全让我不要担心的原因,毕竟,这般大的事情,家信里面不可能什么也不说的,而之所以瞒着我,大约也是怕我起了心思的缘故。   赵峰这货一直没有音讯,八成也是这个缘故。   说实话,我并不担心赵峰真的会休妻,甚至,哪怕是赵老爷子,也绝不会允许此事的发生——或许当初赵家危机的时候,我还要稍稍担忧一二,但是如今,赵家已经搭上了侯家的大船,日子过得顺风顺水,根本没有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跳船。   我所担心的,是那一位下一步的动作。   宋求是何等人物?   身披朱紫的当朝宰执,天子的亲信,哪怕如今势力大损,在政事堂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但依然不是赵家可以小觑的。   仅仅看着天子当日甚至为他,不惜与世家决裂的态度,就可以明白一切——他的开口,简直就是天子的意思。   换句话,天子已经盯上了赵峰,这既是好事——可以让赵峰出现在更多人的视线之中,并且趁着机会更多地攫取利益,无论是地位,还是名望,但同时,也是一件坏事。   很显然,围绕在他的身边 ,接下来各种手段算计,都会源源不断的出现。   无论是笼络,又或者打压,视他的态度而定。   确实也是:如今关内一片糜烂局势,而赵峰这支军队的战绩却如此亮眼,由不得各方不为之侧目。   故而,这事情,很显然还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然而我却已经率先被架在了火上烤。   毕竟,经此一事,我算是彻底在京城给扬了名。   不少人都知道了,赵家二郎有个才学极高,精通医术,但或许有些好妒的夫人。   那首《秋词》被拿出来旧事重提,而一些我之前自己自娱自乐私下里写的、抄的诗词,竟然也流传了出去,这其中,甚至还包括了那首最新的《元宵》——这个很明显的是赵峰那货在背后传出去,给我扬名的。   诗词在京城中得了相当高的好评,被认为是近年来不可多得的上元佳作,由此,又是一番名声大噪,我的“才女”的名声,算是真的打响了。甚至有好事者,将我和杨家的女儿齐名,弄出了个“南杨北李”的名头来。   这可和我一贯的性子不符。站得越高,摔得越狠的道理,我从很早之前就已经懂得了。   如今的舆论,大多都掌握在这些人的手中,今天为了落宋求的脸面,可以大肆吹捧我,将来若是违逆了他们的意思,自然也可将我打落尘埃。   宋求的这一步,只是一个试探而已,真正的风波,随时可能席卷而来。   虽然看不清楚未来的迷雾,但有些事情,自己要更加地抓紧了,无论如何,多多积累,总不是坏事。   为将来尽可能地做好准备,方才能有翻盘的机会,我如此地提醒着自己。 第346章 传旨   端午时节。   宜:祈福、祭祀、赴任、嫁娶。   忌:入宅、出行、入殓、安葬。   时间一晃就到了端午,距离夏至已经不算远了,关外的气候,也在一天天地转热,虽然早晚还有些凉意,但中午时分,已经带上了几分暑气。   上午趁着天凉,练习了一番刀剑之术,刚喝了一碗补充气血的汤药,歇下来没有多久,偏偏就在这正午时分,一个有些让人措手不及的消息从外边传了过来:朝廷派来宣旨的天使来了!马上就到赵府!   我也顾不得其他,赶忙稍作梳洗,换了身衣服,就往老太太院子行去,然后扶着她一起出迎,顺带着指挥着下人,匆匆忙忙地将准备的事情做完。   中门大开,摆上香案,恰好这时候,天使的马车在门口停了下来。   出来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文官,身后跟着两名青衣随从。   “下官黄胜,见过赵老夫人、二夫人。”   文官笑眯眯的,见到老太太和我,抢先上前拱了拱手。   见他这幅模样,我的心中顿时一松——和上次不同,这一次,显然并不是什么坏消息——然后和老太太一起,一边陪着笑脸,连称不敢,一边恭恭敬敬地将他迎进了中门。   焚香,跪拜,叩首。   “……召赵门李氏携子,入京受赏!”   庭院之中,黄胜抑扬顿挫地念着诏令,前面还好说,因赵峰立下大功,故而给予老太太嘉赏,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到了后来,却是将我一通好夸,将我立下的功劳一一罗列,然后要将我和政儿一起,召入京城!   这是……要大用赵峰之前的准备工作吗?   父亲兄弟妻儿都在京城看着,作为人质,也就老太太因为身体的缘故,方才躲过了此番远行。   我一边低头谢恩领旨,一边如此胡思乱想着。   “多谢黄大人,大人此番远行,实在是辛苦了。”   接了旨意,尤其还是嘉奖的旨意,厅堂中的气氛一下子就缓和了下来。   老太太和黄胜搭着话,我则是使了个眼色,旁边早有下人将包好的封子递上,黄胜一个,后面的随从也都有份。   黄胜摸了摸信封,显然是察觉到分量不轻,当下脸上的笑容更是绽成了一朵花来,扭头对我笑道:“夫人此番可是名声大噪。人尚未至,诗词在京城中已经是人人传唱,听说,就连宫城内的几位公主嫔妃都知道夫人的名字了。”   “妾身文辞浅薄,实在当不起如此赞誉。”   我连忙低头,做出一副没有见过大世面,有些惶恐不安的样子。   “当得起,当得起,”黄胜脸上笑呵呵的,安慰道,“连几位大儒都赞誉有加,侯家的大公子更是亲自作评,夫人且放下心来便是,此去京城,乃是去享福的,实不用有什么担心的。”   他这是话中有话啊……   是在暗示,世家此回会一力保全我,让我不必太过担心吗?   只是,真的会如此轻松?   我暗中嘀咕着,面上却不动声色,笑着应付了几句。   家中没有合适的男丁作陪,故而不太方便留客,好在陈知府已经知道这位黄大人前来,早就在城中最大的酒楼设下宴席,宴请这位天使,倒也不需要我们太多劳神。   载着黄胜的马车缓缓驶离,嘎吱声中,中门缓缓地关上,我陪着老太太回了她的房中。   一直最为疼爱的小儿子取得了一场震动天下的大捷,眼看着就要加官进爵,还让她也得了不小的嘉奖,称得上是光宗耀祖了,然而老太太却似乎并没有什么额外的惊喜之意。   反而望着家庙的方向,叹息了几声。   她这是……感受到了什么吗?   说起来,自从这个年节过后,她的态度是越发的奇怪了,莫非,那一天,赵家的先祖,真的和她说了些什么?   我心下有些疑惑,但面上并没有表露出来,只是跟着坐在一帮,小心地陪着。   她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忽然拉过了我的手,细细地盯着我看:“茗丫头,你也要去京城了。”   言语之中,有些落寞。   也是,柳氏已去,这么一走,家中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赵舒正在服孝,成天里在芦棚里面读书写字,两耳不闻窗外事。而赵翰还小,偶尔解解闷还行,但真的要帮着她挑大梁,那还远远不够。   “太太,媳妇不想去京城,媳妇只想在家里侍奉您老人家。”   我一脸的真诚,说得也十分动情——这其实也是我的真心话,京城那边有什么好的?在这定北府,一城的武力尽在我手,手中的耳目,遍及全城,老太太又是个不管事的,如今的我,可以称得上是说一不二。虽然我平日里一直低调,但事实上,倘若我真的要做什么事情,哪怕是陈知府,也要让我三分。   可是到了京城……那地方一块砖头扔出去,随便都能砸到个四五品的官儿,我这样的身份,不过是个略有些才名的乡下土包子而已,有什么值得去的?   就算要去,也得是带着大军才行啊。   “真是个傻丫头!”老太太拍着我的手,脸上勉强带着笑意,语气中带着宽慰,“天子传召,是让你进京受赏的,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又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可是媳妇放心不下您……媳妇可是答应了相公,要好好侍奉您的……”   既然演戏,索性就演全套了。   “老身这不是好好的吗?茗丫头你说什么呢!”太太有些责怪的说了一句,过了片刻,又放松下来,“放心好了,老身虽然这把老骨头,精力不济了,但帮你们管着这个家,还是没有问题的。你放心地去就是。”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话!”老太太故意板起了脸,催促道,“既然平日里都说,茗丫头你一贯不弱于男儿,到了这个时候,又何必作这般小小儿女态?赶紧回去收拾收拾,既然是天子的旨意,你还是早些收拾好了,尽快上路吧。莫要让朝堂诸公久等了!”   “那……”我作出一副不情愿的无奈样子,还是应了下来,“媳妇听太太的。” 第347章 离家之前(1)   要入京了。   说实话,这个消息,既让人有些措手不及,但也是在情理之中。   历朝历代以来,对于领兵在外的大将,都有着种种的防备手段,这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甚至于,有了这一条,反而是赵峰将要被重用的标志,倘若是对朝廷忠心耿耿的,当是要大摆宴席以为庆贺才对。   当然,赵府如今只剩了女眷在家守门,自是不需要如此,而且,虽说是天子下诏,老太太嘴上也催促了一下,但实际上,事情的进展并没有那么快。   毕竟家中还有还有许多首尾需要料理,无论是赵府的账册、财物,安全防卫,抑或者是工坊内的进度计划,还有和父亲之间的联络等等等等,都有需要做一些安排。   这些以前都是我在管着,如今一项项交接起来,自然需要花费不少的功夫。没有个三五日的时间,根本动不了身。   好在这年头交通不便,从关内去往京城,一路行去,好歹也要有个二三十日的行程,倒也犯不着太急。   我还有着一些时间。   “锵!”   当让人牙酸的金铁交击声中,我和赵全的兵刃再度碰撞到了一起。   重剑与长刀交错,然后又分了开来。   我与赵全两人相对而立,眼睛紧紧地盯着对方。   过了片刻,我收回了视线,抬起头,看了看头顶的太阳,身体放松了下来:“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闻得此言,赵全也收起了长刀,吐出一口浊气:“……夫人的功夫又进步了不少。”   “比全伯还差的远。”   我摇摇头,随手将重剑一抛,丢到了剑架上。   “夫人只是修行时间尚短而已,”赵全的脸皮抽了抽,顿了一下,然后方才说道,“以夫人的天资,倘若坚持下去,超过老奴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这还是他第一次正面说我未来可能抵达的境界,让我略微有些惊讶。   “……全伯说笑了。”   赵全却端正了神色:“不,对于武道。老奴从不说笑。夫人于武道上的资质,除了少爷之外,乃老奴平生仅见,便是赵忠那混小子也比不上夫人。”   “夫人若是继续修行下去,甚至将来踏破那道关卡,踏入老奴未曾抵达之境,也并非没有可能。”   也就是说,我有可能修行到赵峰如今的境界?   好吧,不管是不是恭维,总之,这话我爱听。   两人又说了几句,按照惯例,赵全正准备告辞,我却忽然开口:“全伯待会儿可有要紧的事情?”   “夫人有事要吩咐?”   赵全停下了脚步。   我点了点头:“倘若全伯无事,待会儿可以跟我一起出去走走。”   “……”   他稍稍沉默了片刻,低下头:“老奴谨遵夫人之命。”   ****   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从府中的侧门出来,直往乡下的庄子而去。   赵全从上车后,一路始终小心翼翼地坐着,并不怎么说话,我也随他,只是透过车窗,看着外边田间的景色。   “今年的收成应该不错。”   行至半途,赵全忽然说道。   这老家伙竟然会主动开口?   我一愣神,然后便反应了过来:“确实如此,今年一直风调雨顺,是个好年景。”   “……也要多亏了夫人卖出的那些农具,以及帮着修建的水车。”   他竟然也在关注这个?   我挑了挑眉毛——这老家伙,看着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全身心的投入武道的样子啊。   见得我惊讶的表情,赵全的嘴角微微抽动,看着居然带上了一丝怀念的笑意:“老奴家中也是世代庄户的出身,不过是当初有着一把力气,入了太老爷青眼,将老奴收入亲卫,带着老奴参军吃皇粮,再加上一些机缘巧合,方才有了老奴今日的进境。”   原来如此,没想到他也有着这样的过往。   我微微颔首:“想不到全伯竟然是这样的出身。”   “老奴小时候家里穷,耒耜和犁都是木头的,又重又容易坏,用起来还很是费劲,以老奴的力气,干上一会儿也要气喘吁吁的,偏偏食量又大,若不是太姥爷,怕是早就饿死了。哪像他们,有了夫人这般便宜卖出的这些铁制的农具,比老奴那时候要轻松许多了。”赵全侧头,看着外边的景色,神情中满是感慨,“夫人此举,真是功德无量,看着平平常常,其实并不亚于城中治疫的功德。”   好吧,我还真是小看了他——这老头,竟然藏得这么深。   不过这样也好。   “全伯过奖了,不过是铁坊产的铁有些剩余,便让铁匠们打了些练手,也没想过这么多。”我谦虚了两句,赵全还想再说什么,忽的,望着窗外的视线似乎看到了什么,眼神一凝。   这是……   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天边,浓浓的烟气正冲天而起。   “夫人,定是哪儿走水了!”   看着赵全一副严肃的模样,我捂嘴笑了一声,朝他摆了摆手:“全伯不用担心,那不是走水,不过是在开炉炼铁而已。”   “开炉炼铁?”老家伙脸上的面皮抽了抽,神色转为疑惑。   “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我卖了个关子。   这老家伙也挺沉得住气的,也没继续追问下去,就这么坐着。   马车渐渐靠近了庄园,又是一声接着一声的“轰隆”声隐隐传来。   见他的耳朵微动,不待他发问,我继续解释:“这是锻锤的声音,全伯也不必细问,到时便知详情。”   “是,老奴知道了。”   大约是今日的异状太多,赵全也见怪不怪了,甚至马车到了庄子门口停下,他下了马车,见到和之前几乎是两个样子的庄园时候,也只是呆愣了片刻,然后便沉默了下来,只是静静地跟在我的身边,并没有什么言语。   如今庄子的主管李利一脸殷勤地迎了上来:“夫人,您来了。”   我只是微微点头,然后便指着身边的赵全向他介绍:“这位是全伯,今后的事情,若有什么拿捏不定,或者处理不了的,你可以去府中寻他,他会帮你办妥的。” 第348章 离家之前(2)   “夫人,您这是……”   闻得此言,李利明显便是一愣,而旁边的赵全,虽然没有吱声,但那有些惊讶的神情,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听明白了吗?”   我却不想给李利任何继续说下去的机会,面孔板着,语气变得有些严厉。   “是,小人明白!”   见我有些不快,李利也是个知机的,立刻便换了口风,低头应了一声,然后转向赵全:“小人李利,见过全爷。”   “不敢当,李掌柜唤老奴赵全便好。”赵全回了个礼。   “小人岂敢,夫人不在之时,全爷夫人掌着咱们这个庄子,又是小人的长辈,这一声爷自是当得起。”   “老奴不过是夫人不在家的时候,帮着处理一些沟通往来的事情而已,这边还是李主事管着的。”   “好了,你们两个,不要这么谦来谦去的,”对这般暗搓搓的有些怪味道的对话,我有些不耐烦,“李利你对这儿熟悉,我不在的时候,这边还是李利你来做主,但是全伯也要不时地看着。这小子脑子灵活,是个做事的料,但有时候不免太过灵活了,得找个人栓着才行。”   “……”   听我这般说,李利讪讪地笑着,不敢再开口。   见他闭了嘴,我抬了抬袖子,示意他先下去:“你去忙你的吧,我带着全伯转转。”   说完,也不等他反应,我便带着赵全往庄子里面走去。   庄子里面的变化很大,赵全没有说话,但一双眼睛不断地来回扫视着,尤其是往那不断喷吐烟气的高炉,还有轰鸣不断地锻造工坊那边,停驻了许久。   见他如此模样,我笑着问道:“全伯以前来过?和之前不太一样吧?”   赵全默默地点了点头:“是,老奴上一次还是跟着老爷一起来巡视的,没想到夫人接手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已经模样大变,几乎让老奴认不得了。”   “终究多是些李家的工坊,你不要嫌我鸠占鹊巢就好。”   “夫人这是说的哪儿的话?”听我这般说话,赵全脸上勃然变色,“夫人一心为着赵家着想,赵府上上下下哪个不明白的?谁敢这般胡乱嚼着舌头?”   “总是会有人说的,”我轻轻摇头,“毕竟是赵家的庄园,将人赶出去,填进来李家的人,其实也不合规矩,抱怨两句,也怪不得他们。”   “只是,我也是有着理由的。”   一边说着,我停下了脚步。   我并没有直接带赵全去庄子之中的那些工坊要地,而是先到了一处略有些偏僻的屋子。   这间屋子有些奇怪,颇大的一间,四面却没有窗户,附近也都空旷得很,没有任何的遮蔽。而在这屋子四面,却竟然有四名精锐的家丁在前后把守着,倘若加上日夜轮换及在旁边休息的,就这一间屋子,便足足填进去了十多名精锐!   “夫人,总管!”   见得我和赵全过来,两名家丁连忙上前行礼。   我颔首,和他们打了个招呼,然后便转头对着赵全笑道:“全伯,你可要猜猜这里放的是什么?”   “夫人之智,渊深若海,老奴猜不出。”赵全看了看屋子,然后便是摇头。   “真是没意思,”,我无趣的撇了撇嘴,然后走上前,“既然如此,那便请全伯进去一观吧。”   “嘎吱”声中,厚实的大门打开,我领着赵全走了进去。   然后,就见这老头“嘶”地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   只见整间屋子中,整整齐齐的插着一排排的架子,架子上覆盖这一具具铁甲,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一般,沉默地立在屋中。   这些铁甲都是全身的板甲,都是大片的熟铁锻造而成,没有经过打磨,屋内略有些昏暗的光线下,还能看见一些毛刺,外表看着很是有些粗糙。   “这是板甲,”我低声地笑着,为他做着解释,“由一整块的熟铁板锻造而成,比之朝廷常用的札甲轻便一些,但论起防御,却还要高上不少。”   赵全没有说话,沉默着向前,走进了一排排铁甲之间的过道,目光扫视着那一具具由大片的铁板锻造而成的甲胄,犹豫了片刻,抬手探出,带着老茧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没有经过彻底的打磨,看着很是粗糙的青灰色表面。   这种没有雕琢的形态,反而透着一种有些怪异的粗犷美感,一如关外的汉子。   “这般的甲胄,是夫人发明的吧?”赵全终于开了口,声音听着有些颤抖,“倚着这甲片,五十步之内,普通的弓箭,或是弩矢,怕是都穿不透,便是寻常刀剑砍上去,大约也只能被滑开,丝毫伤不得披甲之人。”   “更何况,这整面铁甲乃是一体,丝毫没有札甲甲叶子之间的缝隙可供利用。当初若是有着这般的铠甲,老奴的那些同袍也不会死于那些杂胡神箭手的冷箭之下了。”   “这不过是普通的熟铁甲片而已,限于普通军卒的体质,也没法做得太厚,若是遇上重箭硬弓,或是劲弩,五十步内还是能够穿得透的,更不必提神机弩了。若是用巨斧重锤,也能轻易震伤甲中之人,”对于板甲的好处,我自是清楚,对于赵全的惊叹并没有太过在意,只是说了几句缺点,然后又指着最边上单独放着的一排铠甲说道,“上好的钢甲在那边,那是由李家的大匠师亲手打造的精钢板甲。大约只有神机弩,才能在30步内穿透。”   赵全扭头,看着那排打磨得如同镜面一般光滑的甲胄,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去,细细抚摸着那一套由十几个零件搭配而成的精钢甲胄。   毕竟是灌钢法制成的上好精钢,比之那些熟铁甲无论是坚韧,还是硬度,都强上许多,加上经过大匠师精心锻打、磨光,各处细节都很是完美,基本挑不出瑕疵来。   然后,我便看到,赵全的眼睛中,放射出的某种惊叹和痴迷之色。   他的骨子里终究还是个武人,在对于武器的热爱上,并不比赵峰差上多少。 第349章 离家之前(3)   我并没有催促,而是静静地等待着。   果然,终究是经历过半辈子摸爬滚打的,赵全很快就回过神来,抬起头,扫视了一圈屋中,然后,喉头动了动:“敢问夫人,这件屋子中的甲胄,一共有多少?”   他的声音干涩而带着凝滞之感——果然,这老家伙经验就是足,很快就抓到了核心问题。   “具体的数字,我还没有看到,毕竟,每天都在有着变化,至少,三天之前,这个数字是五百三十七套。其中普通士兵用的熟铁甲五百一十二套,供军官们的精钢铠甲,共计二十五套。”   我对他并没有什么隐瞒,很干脆地报了个数字。   “竟然……竟然有如此之多……”   赵全的脸上的颜色顿时大变,口中喃喃道。   然后,他还不死心地问:“这是,李家这些年来的积攒吗?”   当然,看他的模样,也没对这个抱以信心。   “怎么可能?”我低低地笑了一声,“这间屋子里摆放的所有盔甲,全伯所看到的这些,都是这个庄子今冬以来的产出,当然,仅仅只是甲胄而已,兵刃在另一间屋子里。”   “仅仅只是今冬以来……”   赵全全身一震。   我却继续往上面加着砝码:“没错,这儿的只是这小半年的产量,其中还有着冬日里不便动工的缘故,全伯可知,如今工坊内的产量是多少?”   “敢问夫人,有多少?”   赵全下意识的开口问道   “如今一个月,这般普通的熟铁甲,大约可出一百余具。”   赵俊猛的抬头,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一百余?”   我点头表示肯定:“没错,就是这么多,如今夏日将至,水力充沛,或许接下来三个月还要更多一些。若非是考虑到如今产量已经足够,只需维持着,保证细水长流便可,再投入一座工坊,产量还可以翻个倍。”   “……”   赵全顿时沉默了下来,屋子中的空气有些沉闷。   我静静地等着,看上去一脸的轻松,然而心中却猛地一紧——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摊牌的时候。   将这件事情向赵全摊牌,也是我经过思虑后的结果。   如今眼看着自己进京在即,这边的工坊总是需要一个能镇得住的人看着——毕竟,李利和工坊之中都是李家人,对于赵家来说,乃是外人,并且地位本就不高,偏偏这边又是借用着赵家的地盘。我离开之后,对这边鞭长莫及,说不好赵家什么人过来,就可能为人做了嫁衣——尤其是赵舒这样的长房长孙,更是需要防着。   而在能够挑选的人手当中,老夫人自是不行的,家中能够镇得住场子,又能够值得信任的,也就只有赵全了。   他的地位和资历,足够压制住那些人,本身又对赵家忠心耿耿,而且也是看着赵峰长大的,心中自是有一份感情在。   而这些时日对我在武艺方面的教导,哪怕是我再怎么迟钝,这么长的时间下来,我也能明白,他可以算得上是倾囊相授了——那些压箱底的技法,几乎一点儿都没有藏私。   这也是让我向他摊牌的一个重要原因。   又过了好一会儿,赵全脸上肌肉抽动,嘴巴嗫嚅了一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终于开了口:“夫人,您……为何要对老奴说这么多?”   “因为进京在即,这边乃是我为相公的未来所准备的立身之基,实在太过重要,必须要有一个人帮忙看着。我思来想去,家中也只有全伯有这个分量。”   对此,我自是坦然相告。   “二少爷他……”   “相公对此还不清楚,我本是打算给他一个惊喜来着。”   赵全却是摇头:“不,老奴的意思是,二少爷他……他有这个想法多久了?”   他看出来了啊——也是,家中打造、私藏这般多的重甲,我又说得这么明白,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明白,这是有着不轨之心了。   “据我所知,大约有十来年了吧。”我回想着赵峰之前和我的对话,稍稍估算了一下。   “十余年?”赵全勃然变色,忍不住地抬高了声音,一脸的难以置信,“那时候少爷还……”   他今天受到的刺激实在太多了——这是绷不住了啊。   我点头肯定:“是的,十余年了,倘若我没有猜错,十余年前,赵家就已经被道庭的道士给偷偷点了龙穴,应在了相公身上。所以,其实我们,本就没有什么选择。”   点龙穴,激发龙蛇之气——这种事情,在这个世界偶尔有着传闻,意味着什么,大家自然也很清楚。   对于这个,我并没有什么隐瞒——或者说,在这方面,让他知道赵家如今和赵峰已经绑在了一块,反倒有着好处。当他明白了这一点事情的时候,无论他的忠心是对着赵家,还是赵峰,便已经没有什么差别了。   这也是给他一个说服自己,倒向赵峰的理由。   趁着赵全被这个消息震得呆在原地的功夫,我又给添上了一个砝码:“对了,全伯可还记得,去年宋道长突然去世的事情?”   赵全悚然而惊:“莫非,宋道长与此事……”   “没错,正是宋道长为相公卜卦之时,不小心算到了此节,受了反噬,方才由此灾厄。”   “道庭……”赵全咯咯地咬着牙齿,青筋暴起,“他们,怎么敢……”   “道庭私下里做得事情多了,玄门领袖,也没人能够追究,”我冷笑一声,将此事放到了一边,只是用双眼逼视着眼前的这个老者,“我将一切都与全伯坦白了,所以,全伯的想法如何呢?”   他的实力我是再清楚不过了,倘若他不肯,我也拿他无可奈何。我也不过是在赌而已,赌的是他对赵家的忠心。   虽然我有将近九成的把握,但人心这种东西,谁也说不清楚——如今,就到了决定的时刻。   赵全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方才露出一丝苦笑,然后无奈地开口:“夫人都这般说了,对于赵家未来的基业,老奴又怎么敢不尽心竭力?”   他这是应允了。   我顿时大喜,虽然知道拉他下水,应该是大概率的事情,不过事情进行的如此顺利,还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那就多谢全伯了。” 第350章 离家之前(4)   虽说有着几天可以拖延,但手中的事情实在太多,等将大半的事情定下来,距离出发的日子也不远了。   这一日,我正翻着家中的账册,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疏漏之处,便听碧荷过来通报,说是赵德求见。   他竟然先过来了?   说实话,我有些惊讶。作为赵峰的绝对心腹,如今的赵德,肩负着重要的责任,掌管整个定北府的兵权,同时也是赵家在定北最为重要的一根支柱。   原本我是打算放在最后见他的,没想到他倒是先来了。   我点了点头:“请他进来吧。”   片刻之后,赵德便走了进来,抱拳行礼:“小人见过夫人!”   “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我坐在案几之前,从桌上摆着的一大摞账册中抬起头。   “有着少爷将黄天贼彻底剿灭,这些时日以来,定北府一直都很安定,小人不过做些巡城之类的惯常事务,乃是小人的本职,又何谈辛苦?”   赵德依旧很是谦虚。   “都已经是校尉了,正儿八经的朝廷武官,还什么小人不小人的?”   轻轻笑了一声,我稍稍打量了他一下——果然如赵峰说的那般,与前些日子相比,他的功力并没有太过增长,但是却沉稳凝实了许多。   然而,却听赵德正色言道:“小人身受赵家与少爷大恩,在少爷与夫人面前,又岂敢放肆?”   好吧……这确实是这个时代的风气——只要曾经为人门客,或是家奴,今后哪怕是发迹了,面对旧主,也依旧要以下人之礼相待,不然就会为人所轻,士林中的名声也要毁了。   哪怕赵德是个武人,也依然如此坚持。   “你有这份心便好了,不必如此的。”我也只能这么说了一句,然后便指了指旁边刚刚搬来的椅子,“还站着做甚,坐吧。”   “谢夫人。”   赵德躬身道谢,然后方才坐下,屁股只落了一个角,实则还是用马步蹲着。   我也随他去了,放下手中的账册,对他笑道:“你今日此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说的?”   “是!”   赵德点了点头:“小人乃是应李道长临行前的嘱托,特意为夫人送来一些物件。”   李伯风跟着赵峰去了关内,这我是知道的,然而,他竟然留下了嘱托?   “哦?”我顿时来了兴趣,“详细说说?”   “回夫人的话,李道长当日离开之时,特意留下了几件物什,说若是夫人将来进京,便将这些物什交给夫人。”   一边说着,他一边自怀中取出了一个秘盒,然后起身,小心翼翼地连同钥匙一起,交到了我的手中。   这个秘盒……   我的心中顿时一跳——这可是世家中用来传递消息的机密之匣,只有用一体同铸的钥匙,方才能够打开,若是强行开启,立刻便会将内中事物毁去!   小心地拿起盒子,手掌轻轻抚摸着光华的盒盖,我面上不露声色,笑问道:“赵德你可知这里面是什么物什?”   我本来也没指望他能够答出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成想,赵德竟然开口说道:“回夫人,李道长和小人讲过,乃是当日小人与李道长,还有忠兄三人合力斩杀的那位道士的遗物。”   “斩杀?道士?”   听到这消息,我顿时一个愣神,这是什么事情?   “呃……少爷没和夫人——”   话说到一半,赵德立刻闭上了嘴——很显然的,他这才发觉,自己似乎不小心说漏了什么。   这家伙很明显是被李伯风给坑了。   “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既然知道了,去寻相公问个究竟,也不过是几日的功夫,到时候把你说出来,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我盯着他,淡淡地说道,“不如这样,你和我说一说,我自心中有数便可。”   “呃,那个……”   赵德的脸上显出纠结之色。   “你也知道的你家少爷的,这事情,虽然之前瞒着,但只要我知道了,开口相问,他断无不告诉我的道理,”我又加上一颗砝码,“更何况,李伯风那贼道士这般撺掇你来,也就是要借着你的口,将事情告诉我的,实在不成,我自问他去也成。”   赵德脸上变了数变,却只是迟疑着。   我却不急,只是气定神闲地看着他。   过了良久,他方才苦笑了一声:“小人这真是被李道长给坑惨了。”   “你下回就知道了,和这些道士打交道,一定要留个心眼,”我对此,也是极为赞同,“这帮道士,一贯神神叨叨的,稍不留神,就会被引入彀中,成了他们的棋子。”   “夫人这般聪明,也曾吃过亏?”赵德有些好奇。   “自然吃过的,”我摇了摇头,不去想那些事情,“怎么样,想好了没有?”   其实这么两句下来,场中的气氛已经轻松了不少,结局也是已经定了下来。   “夫人都这般说了,小人也只能据实相告,”赵德叹了口气,然后将事情一一道来。   “小人其实也不清楚原委,只是一日被少爷召去,要求与忠兄,还有李道长一起于李道长家设伏,以求诛杀一位欲行不轨之事的老道,为此,少爷还特意损耗精力,赐下了一柄神兵。”   听到此节,我默然不语,但心中已是极为震撼。   神兵——传说中封印了超越人体极限的武道圣者精神烙印的兵器,拥有着能够使得操控者发出相当于武道圣者一击的威能。   而偏偏,赵峰就是一位世间极为罕见的,突破了人体大限的武道圣者!   虽然他是取了巧,靠着兵家之力突破,而非以自身之力破关,但如今这灵机倾颓的世间,也只有兵家,才能出现这般的人物了。   然后便听赵德继续说道:“后来当晚,小人与忠兄埋伏在李道长家中,那老道果然偷偷上得门来,李道长事先布好阵法,以十年功力为代价,将其道术封住,却不想那道士竟然兼修了武道法门,且极为高深,最终由小人与忠兄,费了好一番功夫,借助少爷所赐神兵,方才最终将其斩杀。” 第351章 离家之前(完)   兼修武道,甚至哪怕封印了道法,仍然需要他们三人合力才能斩杀的道士……   我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那道士竟然如此可怖?”   “着实厉害,单单论及修为境界,那老道并不比全伯逊色,只是因为不善争斗,方才露了空隙,为忠兄一击斩杀。”   回想起那一夜的情形,赵德脸上也有些凝重。   然而,我的心中却只觉得荒谬。   开什么玩笑?武道修行和全伯差不多水平,那样的地位,哪怕是护法一流,在道庭中也是属于高层了,而且,有见过不善争斗的道门护法吗?   他们三个人,竟然将其斩杀了……   我低下头,掩饰着自身的震惊,顺手拿起钥匙,打开了那枚匣子。   匣子里面空空落落的,只有一枚小印。   这是……   抬手刚准备拿起那枚印章,顿时,一股汹涌的热流自印章之上往我体内涌来——然后,手指情不自禁地立刻松开。   无他,这股热流实在太过庞大,几乎可以说是前所未有,一瞬之间,竟然让我有一种被烫伤之感。   稍稍定了定神,我方才探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印章表面。   这一回,热流涌进的速度慢了许多,终于到了能够接触的范围。   我定了定神,轻轻拨弄着印章,将其印文露了出来。   其上,是四个玄奥繁复的文字——那分明是上古时代的篆文,距离如今至少数千年的历史了。也就是我自己,由于喜欢研读历史、道经的缘故,方才恰好认得。   细细地摩挲着印文,努力的分辨着,上面的内容是:“天——下——行——走”。   天下行走!   好吧,这一刻,我的心中只是一片平静——或者换句话说,脑中一片空白也可。   总而言之,并没有什么太过激烈的反应。   我为自己的镇定功夫而感到诧异:我本来以为,我应该会猛地站起,大呼“不可能”,或者面上勃然变色,将锦盒丢到地上,摔得粉碎。   然而,我却只是静静地坐着,嘴角带着一丝略有些僵硬的微笑。   难怪赵峰那货一直没有告诉我。换做我,我也不会告诉他的。   道门的天下行走,乃是道门在外的门面,可从来没有落到过天师之外的人手中过。   也就是说,这三个人,在赵峰的帮助下,联手算计,并且干掉了一个天师。   八成就是那个点了赵峰龙穴的那个了——毕竟,赵峰说他那段时间在定北见过的,还一直寻找他的踪迹,怕是那时候,他就已经起了杀心。   “你们什么时候斩杀的?”沉默了片刻,我忽然问道,语气很是平静,像只是事不关己,随口一问而已。   “十月十九那晚。”   赵德立刻回答。   十月十九。   我稍稍顿了顿,这是小家伙的生日,就是那一晚,赵家遇到黄天道袭击,险些被灭了门的,无怪乎这么大的事情,赵峰自己没有参加。   然而直到今日,道庭还是没有找上门来,也就是说,李道士用了什么法子,将这个事情给遮掩下来了?   那他如今将这个给我,又是在打什么哑谜?   “这个事情,还有谁知道吗?”   赵德摇头:“除了少爷和夫人,也就小人、忠兄,还有李道长三人知晓。”   “嗯,那小心些,以后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特意又叮嘱了一句。   “小人省得。”   看着赵德小心的模样,我暗地里摇了摇头——算了,随他吧。李伯风和赵峰既然已经做了,我也没法再说什么,这种事情,总是要有风险的。   那么多手都想掺和进来,身为棋子,不剁掉几只,又怎么可能成为执棋之人?   “这般的道士也死了,如今这世道不太平,黄天道不过是个开始而已,”   “啪”的一声合上了匣子,我似乎不再关注这个事情,望着窗外,感叹了一句,然后转头看向赵德,笑道:“如今这世道,正是武人立功之时,以你的资质,将来立功,博个封妻荫子,也是正常之事。”   这就是一些暗示了。   我看得出来,赵德的眼神微动,面上不动声色,只是低头道:“多谢夫人吉言。”   “接下来这段时间,城中的安全,就都拜托你了”   “小人自当竭尽全力。”   说这句的时候,赵德一挺胸口,显然是真的放在了心上。   “有什么拿捏不定的,多和全伯商量商量。若是缺了钱,可以去找李福,若是消息不够,或是有什么不便之事,便去找阿玉,他们会帮你解决的。”   “是,小人明白。”   见到他这样子,我心中忽然一动,笑着问他:“赵德,你如今还未曾有妻室吧?”   “小人之前一直忙于修行武学及军中事务,尚未来得及娶妻。”   “怎么样?看中了哪家的小姐没有?我可帮你说说,你如今的品级也不算低,当可寻个有着不错的家世的。”   对于赵德,我并没有什么歧视,但这个世道的风气就是如此,出身、品级、地位,都相当重要。   毕竟是家奴出身,在这个世界上算得上是出身低贱,赵德虽然年纪轻轻,就已经获得了如今的地位,又极得赵峰看重,算得上是前途一片光明,但以他的身份,妻室的选择余地,并不算很大,除了那些布衣黔首家的女子之外,也就是只能在一些落魄的小家族,或者是一些有财无权的商贾之家中挑选了。   当然,倘若有我说亲,大约还可再稍稍提升一个档次——只是需要他以后奋力拼搏,再提升一个台阶,不然,受到岳家歧视,也是免不了的。   当然,岳家也可提供一定的帮助。   “这个……没有。”赵德想了想,依然摇了摇头,脸上有些僵硬。   “那你可要抓紧了,”我笑呵呵的,“趁着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好好看看,到时候回来与我分说,我给你做个媒。”   “……夫人说笑了。”   很显然的,忽然说到这个,让他着实有些猝不及防,一脸的窘态。   而我,则是促狭地笑着:“你这也老大不小了,这种事情也是该考虑的,可千万不要耽搁了。”   “……” 第352章 出发   事情就这么一桩桩地安排了出去,眼看着夏至将至,我也终于不再拖延,收拾好了行礼,于夏至的前一日,与家中众人告别,正式启程。   毕竟是如今赵家的主心骨,此行去京城还是受封赠的喜事,送别的场面不免有些壮观。   老太太、家中剩下的庶出男丁、女眷,还有各路下人,都出来送了行。甚至包括陈知府以及几位交好的人家,也都遣人来了。   老太太抱着政儿,看了又看,甚至还低下头,亲了一口那粉嘟嘟的脸蛋,方才依依不舍地将小东西交到了我的怀中。   离开了祖母的怀抱,小东西罕见地哇哇大哭了起来,在我的怀中死命地蹬着脚,我花了好一番功夫,方才让他安静下来。   “政儿这是舍不得奶奶呢。”   我一边低头哄着,一边对老太太说笑。   对面却没有反应。   诧异地抬起头,双目对视,我分明看见老太太的眼圈是真的红了,显然是动了真的感情。   “政儿一向聪明,大概是觉得这一走,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我这个老太婆,故而才有些伤心吧。”   老太太忽然开口感叹。   这话在这场合,忒的不吉利了。倘若是一般人家的儿媳妇,大约还要以为这是老太太在趁机发泄不满呢。   当然,我知道老太太如今应该并不是这个意思,然而,着却更加让我心头有些压抑之感。   果然,周遭的气氛忽然就有些怪异。   “太太说笑了,太太身子康健,茗儿此次也是承夫君恩泽,得一些赏赐,很快就会返家的,到时候给太太带些京城的特产回来。”   我勉强笑了起来,给她打着圆场。   “老身也就是随便说说,”老太太大约也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连忙一起缓和着气氛,“老身还得帮着老赵家看好这片基业呢。”   “是啊,太太身子这么好,可就等着抱重孙子了。”   “对对,明年太太可是大生日,咱们得开始准备起来。”   “……”   其他女眷也一个个过来帮腔,原本忽然有些僵硬的气氛终于算是松动了下来。   然而,终究回不到之前,于是很快的,一场离别,就这么有些草草地结束了。   我抱着政儿,和他们挥手告别,转身登上了车。   前面的几名打前站的亲兵首先出发,又过了片刻,马车终于动了起来。   我掀开帘子,和她们挥着手帕告别,一直到转过街道,再也见不到了,方才缩回了车厢之中。   车厢内服侍着的,是紫菱和政儿的两个奶妈。   考虑到京城的复杂,去了那里还不知道有多少波诡云谲,碧荷又不够稳重,因此我就没有带她,只能委屈一番紫菱和李玉两人,得两地分居一段了。   小东西第一次出远门,眼睛骨碌转着,要往外面看,我也就从奶妈手中接过,抱在手上,让他看着,算是见见世面。   作为定北府第一世家的主母,这整个阵仗自不会小了。   全部的家当大大小小装了五辆马车,除了随行的马夫、下人和婢女之外,三十名由赵全亲自挑选的赵家精锐亲卫随行,还有赵德拨付的五十名锐卒跟着,算是以作护卫。   这是非常有必要的——如今世道不靖,大的有黄天作乱,小的马匪、贼寇四处横行,妇孺出行,倘若没有足够的护身力量,只是送上门的肉而已。   这其中,还有个意外之喜——在人群中,我发现了一个熟人,如今化名叫做徐靖的卫小道士。如今他从了军,晒黑了不少,相貌也粗糙了许多,但我还是认了出来。   当然,我并没有和他打招呼,只是眼神对视了一下,笑了笑,便又移转了开去。   马车慢慢往关内行去,出了城之后,风景就变得很是单调,两边要么是郁郁葱葱的田野,要么是山林野地,放在后世,说不定城市里人还会觉得新鲜,可放在这个时代,却着实没什么好看的。   终究是小孩子,小东西很快就丧失了兴趣,然后便昏昏入睡了。   夏季来临,虽然关外这时候早晚气候还算凉爽,但中午太阳照在头顶的时候,还是相当热的,故而我们避开了中午行路,这使得速度一下子慢了许多。   哪怕从接近城市的道路修得还算不错,但到了晚上,在路边驿馆休息的时候,其实也才走了二十里路不到,连定北府的地界都没有出去。   驿馆狭小,这么多人,哪怕将驿馆给包了圆,也依然给塞得满满当当的。更不用说,随着我的进驻,那些亲卫士兵们,更是在自家统领的带领下,将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地护卫了起来。   由于我的身份,驿馆里面的驿丞早已经得了通报,很是费心地将自家最好的屋子打扫了出来,让给我居住,自己去住偏房,   至于其他的士卒下人,出门在外的也只能将就了,地位高一些的还能住在房中,地位最为低下的,只能打地铺或者睡外面的帐篷。   当然,为此,我也示意下人私下里塞了不少银子,作为报酬。   总而言之,出门在外的第一个晚上,过得还算不错,也还安心,算是开了个好头。   夜间,我将小东西哄睡着了,翻身坐起,盘膝坐在床上,先是按照《玄元根本气》修行吐纳了一段时间,然后点开了面板。   如今的面板之上,最上面一行又多了些字迹:《玉清初解》。   这是从道庭那颗“天下行走”的印章之中得到的功法。看着只是“初解”,但实则,乃是道庭的根本大法——要知道,按照我从小黑屋中那些记忆和感悟中得到的信息,这可是天尊亲传的法门,又岂是凡俗的法门可以相比的?   玄元根本气这种宋道士一脉亲传的法诀,在它面前就显得极为粗疏简陋了。   故而,那印章中所得的那股前所未有的庞大热流,其实基本尽数投入到了里面,根本没有多少剩余的。   以此换来的这门功法……   嗯,好像,也依然是个鸡肋?   这就着实有些让人尴尬了。 第353章 途中   确实相当尴尬。   就好比你刚刚小学毕业,自己预习完了初中的数学,又掌握了一点高中的知识,自觉自己相当了得,乃是数学小天才,然后有人往你手中塞了一本《吉米多维奇》。   又或者自己高中毕业,高考物理满分,信心满满,结果有人作为庆贺礼物,送了你一本《朗道十卷》。   这种是层次上的差距,与智商无关。   古往今来,能够成为道庭“天下行走”的,都是天师级数的大能,他们对于道门修行法的掌握,对于各类隐秘道藏的了解,从根本不是如今的我所能够相比的,大概只有我将宋老道的《玄元根本气》和老道记载的相关经验都学完了,方才能够触摸到他们境界的门槛。   至于如今的我,哪怕进了小黑屋,体会着那些先贤们的感悟和理解,结果也只不过是——哇,我一点儿都不明白,只能感觉好厉害的样子。   毫无头绪。   往好处想,大约就是我往后的道门修行,不需要担心未来没有方向了。   至于如今……   嗯,我还是乖乖地滚回去打基础算了,这个玩意儿,放着看看就好。   我很是乖觉地跳过了第一行,随后挨个地进入了各门功法,一遍遍地修行着,直到自己最后精神耗竭,方才退出了小黑屋,沉沉地睡去。   到了第二日清晨,我早早地醒来,跟着士兵们一起,继续上路。   哪怕是自己曾经的那个科技高度发达的时代,上千公里的远行都是一件相当累人的事情,更不要说如今了这个生产力极度低下的年代了。   远离城市的道路,变得越发的狭小崎岖,有些地方甚至根本就没有路,而车辆本身又毫无减震系统,一路颠簸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恰逢夏季来临,远行路上又没有冰桶可用,虽然关外这时候早晚气候还算凉爽,但早起赶路,中午休息,对于娇生惯养的世家小姐来说,还是相当的辛苦。   当然,我无论是当初跟随父亲行商,亦或者跟着赵峰出征,对此经历过不少次,加上身子骨越发的强健,倒也不算太过在意,甚至还坚持着每晚进入小黑屋修行。   但是十余日下来,紫菱她们,已经是在咬牙强撑了,连奶妈的奶水都少了不少,我不得不让厨子在休息的时候多做些米糊,来帮着小家伙充饥。   至于小家伙,同样也很难承受这样的煎熬。   终究还不到一岁,哪怕大半时间由我抱在怀中,然而哇哇哭了几天之后,也变得恹恹的,看得我很是心疼。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的身子骨还算强健,并没有因此生病。   这一日正午,车子停在了一处荒废的村落边上,暂时休息。   这边已经是北荒行省与大荒原的交界处,这边过去,接下来我们要在大荒原上行走三五日,然后就可以入关了。   “这村子我以前来过,我记得,这儿以前人还不少,怎么就荒废了?”   在车厢中待得有些气闷,我下了车,站在边上随意地打量着。   几年前我曾经跟着父亲行商的时候路过这儿,在我的记忆力,这边当初还算热闹,商队还在这边做过补给。   没想到如今竟然成了一处荒无人烟的废弃村落。   看起来废弃得并不算太久,至少除了村子外围的茅草屋已经彻底塌了外,村子中心的几间大瓦房看着还算完整,不过周围的围墙坍塌了不少处,看上去有些地方还有些被火焰灼烧过的痕迹。   地上、墙上爬满了青苔。   “回夫人的话,小人知道,这些都是去年饥荒闹的。”   旁边的车夫栓好马,凑过来小心地回答——他是李家商会的老把式,姓唐,一贯跑从北荒到关内这条线,来回跑了不知道多少趟,号称闭着眼睛都能跑下来,这次特意被我调过来帮忙看着路的。   “因为去年旱情吗?”   “回夫人,就是那场旱灾,”老唐说道,“去年这边同样遭了灾,村子里几乎颗粒无收,偏偏那边黄老爷家里占着最好最多的田土,说是旱情不知道要持续多久,要为将来考量,只拿了一点儿米出来接济乡亲。村民们大多熬不下去,都跑出去逃荒了,正巧这时候那支有名的马匪张麻子也饿慌了,上门来打秋风。”   “村子里没什么人了,加上张麻子许诺会开仓放粮,一场厮杀下来,可怜那黄老爷积攒了半辈子的家业,都便宜那张麻子了。”   “唔……”   这算不算咎由自取?这张麻子,倒也算是个人杰,他的名字我也听说过,可惜一贯的来去如风,谁也抓不到他的尾巴。   我寻思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便继续问他:“我记得去年老唐你也跑了许多趟的,知道去年的灾情,关内是个什么场景不?”   “那个……”   老唐的脸色变得很是奇怪,,一副不堪回首的样子,连话都变得吞吞吐吐的,“那个……夫人……那场景,实在有些怪异吓人,说出来会污了您的耳朵,还是不说的好。”   “……”   他这个样子,反倒是更加吊起了我的胃口,赶紧催促道:“说说看,没关系的,你也知道,你家夫人一向胆子大。”   “呃……那场面,很惨很惨……”   老唐勉强回忆着,似恐惧,又似反胃。   “小人那时候赶着车,恰巧路过遭灾的那地儿,那边只有一条好路,整条路上却全都是白色的骨头,那些骨头都酥了,被车轮一碾就碎,小人硬着头皮往前走,一路上到处都是咔嚓咔嚓的声音。到了后来,只敢闭着眼睛往前赶,没想到过了一会,刮风了,吹过来的到处都是黑色的毛,小人摘干净了一看,全是死人的头发,吓得差点尿裤子里……”   说到这儿,他再也说不下去了,连连告罪。   我也没再坚持——说实话,我虽然面上不显,心中却已经后悔听他描述了。我甚至已经能够想到当初那副饿殍遍野的场景:一个个形容枯槁的饥民,在炎炎的烈日下,与路上缓慢地行走着,说不好什么时候便倒下,然后再也爬不起来,而散落在地上的尸体被乌鸦和老鼠当做美餐,无法咀嚼的头发被大风吹遍原野。整片大地上吹起了黑色的风……   而与此同时,京城的老爷们,还在歌舞升平,穷奢极欲,一顿寻常的饭菜,不知道要浪费掉多少食物。   黄天道的爆发,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第354章 示警   中午休憩结束,车辆继续上路了,然而,整个路上,我的心情一直有些压抑。   和这个时代的世家贵族们不同,我并非那些只会清谈,不食人间烟火之人,也曾经见识过底层人民的生活,对于这个时代的真实状况自认为还算有些了解。   然而,在关外待久了,那边地广人稀,加上一直以来年景都还算不错,哪怕是去年,也有着小道士作法,使得灾情并没有太过蔓延,故而至多也就是觉得贫民生计委实艰难。   却从来没有想过,真正关内的境况,竟然已是如此的惨烈。   我第一次如此的明了,史书上“岁大饥”,这轻飘飘的三个字,所代表的沉重含义。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而这,还仅仅只是一场乱世刚刚开启的序章而已。   又是英雄拔剑起,苍生十年劫吗?   脑中乱哄哄的,我的心中根本静不下来,加上睡饱了的小东西又开始闹腾,变着法子表示对于远行的抗议,一整个下午,我都着实有些烦躁不安。   到了接近傍晚的时分,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情绪,也顾不得什么体面,索性抱着小东西出了车厢,坐在外面,带他出来吹吹风。   这个时候,车队已经进入了大荒原。   正值夏日,碧蓝的天空与辽阔的苍翠草原相互连接,一眼望去,几乎分不出边际。此时正是日暮时分,太阳远远地挂在西边,为天边的云朵与地上的草叶镶上了一层金边,彼此交相辉映。傍晚的风一阵阵地自北方吹来,没过膝盖的野草随着风儿一般摇曳着,伏倒,然后又挺立而起,如同碧海中的波涛。   望着眼前的壮丽景象,我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刚刚的压抑感,似乎也稍稍少了几分。   这里就是大荒原……   哪怕既往来过数次,然而,当曾经读过古书之中,某段有些荒诞无稽的神话传说之后,再一次的亲眼目睹这般壮阔的场景,我忍不住发自内心的感叹。   既是感叹自然的造化神奇,也是感叹上古时代那些仙神们的莫大伟力。   按照那本古书中所记述的,世间本无大荒原,所谓的大荒原,乃是由天外邪神挟着另一方世界与此世相撞,又经天尊符诏镇压、弥补世界创伤之后,方才形成的辽阔之土。   由于新生未久,此地土地贫瘠,降水稀少,灾祸繁多,隔三差五的黑白二灾,每一次都足以将一整个部族给彻底毁灭。条件之恶劣,甚至比之靠近冥土的关外,都大为不如,并非是适宜农耕之民生存的土地。   哪怕武帝数次北征,将胡人数千年以来的统治者,黄金家族给远远地赶到了大漠之北,甚至在荒原上设立了受降、抚远二城,以及大大小小的定居、拓荒点,将一些重罪囚犯流放到了此地,以求充实人口,拓展生存空间,然而荒原中的主宰,依然还是无数零零散散,逐水草而居的胡人部落。   他们互相攻杀,彼此吞噬,如同饿狼一般逐渐长大,当逢上灾年的时候,便会忍不住地化身多如牛毛的各路马匪,试图南下劫掠,以求度过灾荒之年。   为了防备这些他们,朝廷不得不又沿着荒原边境,设立了九座边镇,号称“九边”,日复一日,地清剿、削弱这些胡人。   然而,草原的辽阔,以及恶劣的环境,使得这些杀不尽的蛮子,就仿佛荒原中顽强的野草一般,每一场风雪之后,总是能再度探出头来。   草原的蛮子……怎么忽然想到这些?   我感受到自己忽然发散的思维,心中猛地一动。   “咻——”   便在此时,一支响箭忽然自视野的尽头,飞上了高空,凄厉的尖啸声远远地传来,带着不安与躁动。   “戒备!”   正在前方指挥着车队行进的亲卫统领猛地抬头,大吼一声。   “停!”   “停!”   “吁——”   伴随着家丁们不断地来回传信,在车夫们有些慌乱的动作中,正在行进中的一辆辆大车缓缓地停了下来,被勒住的马匹不安地四处张望,狠狠地喷着鼻息。   原本护卫在车队前后的士兵们纷纷骑着战马聚拢而来,围成了一个圆阵,将车队护在了中间,一个个手扶刀剑,神情严肃,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境况。   “夫人!”   统领匆匆打马过来,翻身下马,正要向我禀报。   便在此时,伴随着他的声音,一支接着一支的响箭如同接力一般,不断地升上云霄,仿佛是催促的号角,变得越发的激烈了。   我望着天空中那一支支散发着不详意味的箭矢,强压下心中的悸动,面色平静,淡淡地吩咐道:“披挂吧。”   “所有士兵披挂上马,弓弩上弦,随时准备出击,另外,让车夫将车辆围成一个圈子,妇孺们待在中间,严禁大声喧哗,严禁随意走动!”   “是!”   这是军队中的惯常操作,统领自是懂得,立刻领命而去。   我则是看着天边,那响箭升起的方向——能够在外边做斥候的,都能算是赵家的精锐力量,而让他们都如此的急促,不断地传讯通知,来者……可真是不善哪……   对了,我望了望周围的地界——这里已经是大荒原的范围,然而,由于地域划分的缘故,这儿依然属于北荒的境内。   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上次严家和钱两家就是在这附近被灭门的?凶手至今未曾抓到,成了一桩悬案。   十六叔爷甚至因此而被降职,也是他战死于城下的一个诱因。   如今又来这场……是巧合,还是?   然而,时间容不得我细细思量了。   一片匆忙之中,马车被聚拢了起来,组成了一堵小小的围墙,自家中带出的丫鬟婆子都被安置在了中间,剩下的男仆一个个拿起武器,守在了马车的缝隙处。   至于真正的护卫力量——赵家本身的家丁和赵德拨付的厢军,则一个个披挂整齐,分成了两拨,一拨守卫在马车的周围,另一拨,则在统领的指挥下,骑在马上,面对着响箭升起的方向,列好了冲锋的阵型。 第355章 来袭   我站在马车前,手中扶着长剑,用剑鞘抵着地面。   微弱的颤动之感,自地面传来——那是马匹奔腾之时所带来的震动。   “来的很快啊……”   我喃喃自语着,抬头看了看远方的天空,然后顾不得旁边的紫菱,右腿用力蹬地,踩上旁边车厢的壁板,整个身子腾空而起,跃上了车厢的顶棚,站在高处朝那响箭的方向看去。   微弱的马蹄声随着草原的风传来,渐渐变得响亮,一道道密集的烟尘紧随其后,自草原与天空的连接处腾空而起。   先是一骑,然后又跟着一骑,两骑身着红衣的斥候有些狼狈地自地平线后越出,不断地打马狂奔着,落在后面的那一骑,马背上似乎还横着一个身影,而在他们的身后约莫百步远的地方,上百匹的战马连成了一片黑色的阴影,猛地冲了出来,几乎压住了夕阳的余晖。   我眯起眼睛,往那边看去。   那些追在后面的骑手,一个个梳着难看的发辫,身上穿着肮脏的不成形制的皮甲,**的马匹颜色各异,但看上去都是上好的骏马,并不比赵家家丁**的坐骑要差。   不论其他,只看那难看的罗圈腿,以及娴熟的骑术——果然,都是那些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草原蛮子。   他们一边纵马奔驰着,一边掏出短弓,朝着两名斥候射出一支支箭矢,速度却丝毫不减。   纷纷扬扬地箭雨在极速奔驰的斥候身后不断地落下,追逐着他们的身影。   站在阵线前方的统领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点了点头,算作是同意。然后,便见他一声唿哨,催动马匹,跟在他身后的数十名骑兵,一起迈开了小步,往前慢慢开始加速。   这是准备接应那两个斥候了。   整齐的队列,赤红色的战袍,夕阳下反射着金光的甲胄,看着确实气势不凡。   见得此景,胡人的骑队终于停了下来,领头的那个胡人头领——一名剽悍的胡人壮汉往这边观望了片刻,似乎是犹豫——不,不是犹豫!   下一刻,我分明看见,那领头的胡人大汉,自自家马鞍上摘下了一张黑色的硬弓,抽出一支重箭,然后,弯弓搭箭,开始瞄准。   “小心!   我猛地喊出了声。   然而,却已经迟了。   就在我喊出那一声的同时,胡人大汉猛地松手,雕翎长箭划过一道黑色的弧线,恰好自冲在前面的那名斥候背后的甲缝中穿入,一直透到前胸。   斥候在马背上晃了两晃,自马背上栽下,在草丛中打了个滚,便再也不动了,只剩下一匹无主的空马偏了方向,在茫然地向着远方奔驰着。   然后,那胡人大汉竟然转过脸来,对隔着还有数百步远的赵家家丁组成的骑兵阵列,状似嘲讽地说了一句什么,伸出了一根食指,然后,又是一根中指。   家丁的统领顿时暴怒,用力一夹马腹,往前冲去,受此刺激,赤红色的骑兵阵列速度猛然加快,   只是,无论是那名逃跑的斥候,还是那些胡人骑手,距离都实在有些远了。   胡人大汉再一次弯弓搭箭,然后松弦!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咻!”   出乎意料的,也不知道是知道了胡人的箭路,还是仅仅是运气好,那名斥候仿佛脑后有眼,就在长箭射来的那一刹那,一个蹬里藏身。   长箭自他的身体上方划过,落了个空,斜斜的插入了草丛中。   失了手,大约是自觉落了面子,那胡人头领啐了一口,看了看已经冲过来的赵家骑兵,有些无奈地放下了弓箭,呼喊了一句什么,然后,马鞭一挥,身后的骑队同样地开始加速!   “张铁头失策了!”   这个时候,我听到了身边刚刚翻身上来,被留下来充当守卫指挥的老兵正在喃喃自语。   张铁头是那个骑兵统领的诨号。   “怎么说?”   “张铁头那家伙性子太急,冲得早了。原本那些蛮子跑了这么久,力气不如咱们,可他这么提早一冲,乱了节奏,等会儿两边撞起来,只能算个平手了,”老兵随口解释了两句,然后反应过来这是在说丧气话,连忙弥补道,“当然,夫人也不必担心,不过是些打劫的蛮子,咱们都是打惯了的,无论甲仗还是兵刃,亦或者是武艺,都不如咱们,最多就是优势没有那么大,稍微拖延一些时刻罢了。”   “只是多拖上一些时间吗?”   我轻轻摇头,声音很轻,几乎细若呢喃,“可是,这帮家伙,看着可不是一般的蛮子啊……”   这个时候,两边的骑兵已经从正面对撞在了一起。   就在这一刹那,身处第一线的两边,各自有人被打落马下——果然如老兵所说的,仗着甲仗和兵刃,赵家这边落马的,仅仅只有两人,还有一人仗着灵活的身手,随即就被后面跟上的同袍拉上了马背,所换来的,却是足足十几名胡骑坠入了烟尘,随后便被乱军踏为了肉泥。   所谓一汉当五胡,正是至理名言。   然而,一旁观望场中景象的老兵脸色却很是难看——事实上,连我都看了出来。从车顶棚上远远地看去,场面已经很明了了,哪怕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胡人却已经成功地用人命,将赵家骑兵的冲击速度成功地减缓了下来,使得他们陷入了泥潭之中,被胡人仗着人多的优势所裹挟。   当然,胡人一向引以为傲的移动速度,同样也被遏制了。甲坚兵利,加上精通武艺,这般的乱仗,虽然很是吃力,赵家的家丁也没什么害怕的,纷纷抽出短兵来挥砍厮杀。胡人则倚仗着更强的马术,不断地躲闪,挑逗,试图消耗对手的体力。   在各自砍倒了几个对方的手下后,胡人大汉和张铁头终于撞在了一起,在战场中央捉对厮杀起来。两人一个骑术高明,身强力大,一个武艺高明,刀甲精良,倒是称得上是棋逢对手,往来十几个回会,都不分胜负。   场面一时间极为胶着。   旁边的老兵脸色阴晴不定,一会儿看着身后马车围成的临时据点,一会儿又看着那那边僵持着的战场,很显然的,他对于是压上去,还是继续守在这边,一直在犹豫不定。   我则是收回了视线,看向马车前的空地——这个时候,刚刚那名幸运的斥候已经冲过了战场,直到了车队的跟前。   “咚”地一声,他将马背上一直横放着的人狠狠地惯在地上,将那个倒霉蛋摔了个七荤八素的。   很显然的,这是个俘虏,旁边两名士兵上前,拿绳索将那俘虏牢牢捆住。   斥候喘着粗气,摘下头盔,一头的黑发湿漉漉的,满是汗水——这分明还是个熟人,就是化名徐靖的小道士!   我顾不得体面,纵身跃下了马车,走到他的面前。   徐靖连忙抱拳行礼:“夫人!”   “说说吧,怎么回事?”我扫了一眼那个正在拼命挣扎,嘴巴里叽里咕噜说着胡语的蛮子,装作一副不认识小道士的模样问道。   “回夫人的话,”徐靖也进入了角色,一板一眼地回答着,“属下本来和高波在前方巡视,恰好看见一队胡人马匪劫正在劫掠一支商队,本想着悄悄凑近了观察一番,可真到了近前细细一看,却只觉得,他们的行动甚是怪异。”   “怪异?”   “是,按照高波所说,从过往看来,这些胡人马匪打劫过往商队,要么是求财,要么是饿极了弄点粮食。在攻破了商队的护卫后,应该是忙着劫掠财物粮草才对,可是依着属下和高波探查,他们对商队中的丝绸根本毫无兴趣,只是草草取了几匹,便准备纵火将剩下的焚毁,反而对于防备那些逃跑出去的商人和伙计非常感兴趣,连一个人都不愿放过。小人觉得奇怪,故而抓了一个舌头,企图追问个究竟,结果却被他们发现,以致追踪了上来。”   说到最后,徐靖有些黯然——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同袍,却在最后的关头丧命,这小道士还是第一次有着这般的经历吧?   不过,走武将这条路,总归会遇上的。   “舌头吗?”我眼神略过了那个依旧桀骜不驯的胡人,落在了老兵的身上,“周行,你去寻个懂胡语的,将他压下去,立刻审讯!”   “是!”   老兵反应过来,立刻召人前来将那个胡人拉倒了一边,开始审问。   我明白小道士,也就是如今的徐靖的意思,事实上,这队胡人在这边的行事手段,也和之前别无二致——很明显的,只是想要灭口而已。   一个很浅显的道理——这些马匪,倘若只是求财或者求粮食,根本没有必要非得来碰我们这个硬钉子,更没有理由,付出惨重的代价,只求将赵家那些精锐给粘在那里。   这是在给全歼做着准备呐。   全歼。   一想到这儿,我立刻抬头,看向正在激烈厮杀的战场,果然,此时那边,又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在将赵家的精锐逼入了泥潭之后,随着不断地变阵,依仗着人数的优势,数十名胡人的精锐从战阵之中脱身而出,稍稍整队,然后便在一名副手模样的胡骑统领下,沿着战场边缘,划过一道弧线,直往车队这边冲来! 第356章 初阵   “列队!列队!”   “夫人退后!”   见得此景,名唤周行的老兵一边大声呼喝着,催促留守的士兵调整阵型,准备应对胡骑的冲击,一边劝说着我,让我退回到马车组成的围墙中去。   我却没有理他,依旧站在原地,眯起眼睛,遥遥地打量了一会儿那支正在小跑着往冲来的胡人骑队。   倚仗着足够敏锐的目力,哪怕还隔着颇远的距离,然而,我依然能够分辨得出,那些肮脏油腻的皮裘,野蛮滑稽的发辫,以及一张张丑陋的面孔上,所流露出的对于杀戮和劫掠的渴望。   真是一帮子杀不尽的蝗虫。   侧过头,我看着已经缓过气来的徐靖,笑道:“怎么样,敢不敢再去冲一冲这些骚蛮子?”   徐靖一怔,立刻挺了挺胸:“有何不敢?”   这小子,这些日子下来,已经彻底洗去了之前的模样,骨子里有了几分军中丘八的风范了。   我哈哈一笑,却把他丢在了一边,转身踏上了马车:“紫菱,进来。”   紫菱跟了进来,我从座椅下面拉出一个箱子:“来,帮我着甲!”   “夫人,你——”   紫菱一脸的犹豫。   “怎么,对你家夫人没信心?”我一边说着,一边掀开了箱子——里面赫然放着一件银光闪闪的盔甲!   “可是……”   “好了,快一点,不然就赶不上了!”   见她迟疑,我也不再理会,自顾自地给自己一件件地披上甲胄——叠在箱子中的这些,并不是板甲,而只是为了轻便和携带,所带出来的一件链子甲,不过都是用最好的精钢制作,对于防御那些胡人的劣质劈砍兵器来说,倒是足够了。   见得我开始动手,紫菱也没辙,只能上来帮忙。   不过十几个呼吸的功夫,我已经披上了甲胄,戴上头盔,手中提着一只模样狰狞的青铜假面,又钻出了马车。   “夫人,您这是……”   看着我这副模样,正在指挥手下列阵准备防守的周行是一脸的呆愣。   “当然是去会一会这帮蛮子了!”我一副理所当然地模样,往回走到正抱着政儿的奶妈身前,低下头,亲了一口他的额头。   “好好看看你娘的英姿,你老娘不仅下得了厅堂,也是能上得了战场的。”   撂下这么一句,我便抛下有些不知所措的奶娘,趁着没有防备,自周行副手的手中劈手夺过缰绳,翻身上他的那匹红马。   周行终究老了,让他依靠着多年的征战经验来防守,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倘若想要让他作为锋利的矛尖,去刺穿敌人的心脏,却着实有些勉为其难。   这儿是大荒原,是这些蛮子的老家。继续拖延下去,到了夜间,拥有着主场优势,人数优势以及机动性优势的他们,比我们这支装着许多坛坛罐罐累赘的城里人强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哪怕周行能够守下来,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被他们如同狼群一般,一直不断地围绕在周围,死死地盯着,时不时地过来撕咬一两下。   与其这样,不如……   我回身,又看了一眼正吧唧吧唧砸吧着嘴巴,挥舞双手似乎在替我加油的小东西,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周行,你在这儿守着。”   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老兵,然后环视周围,手指一个个点了过去:“你,你,你……跟我一起冲一冲。”   一共点了十个人,第一个便是徐靖。   “夫人,你千金之躯,不可如此涉险!”   周行终于反应过来,拦在我的马前,苦苦哀求着。   “让开!”   我马鞭虚挥一记,趁他退后让开一道空隙的功夫,打马而出,身后十余骑,以徐靖为首,轰然冲了出来,将大车围成的庇护所,抛到了身后。   胡人的骑队发现了我们的变阵,先是一愣,然后发现不过是一支十余人的骑队而已,哈哈怪笑着,猛地加快了速度。   骏马疾驰,两边的距离在极速地缩短。草原上的风自耳边呼啸而过,带来了扑鼻而来的血腥味的和胡人的腥膻之气。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沙场,这里,就是赵峰一直以来的身处之地。   骨子里头那沉寂了不知多久的热血,终于再一次地沸腾了起来,全身的气血鼓荡不休,喷薄欲出。   这才是好男儿的浪漫——在这个时刻,与之相比,什么吟诗作对,什么东华门外唱名,又算得了什么?   我抬起手,拉下了那狰狞的面甲,将我的脸遮住。   冰冷的金属与皮肤接触,隔绝了一切躁动的情绪。   呼——吸——   热血在血管中奔涌着,然而一瞬之间,借助着特殊的呼吸法门,我的心中却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这让我的头脑保持着足够的冷静。   精神在共鸣着——被激发出的高昂战意,以及对彼此的信任,使得我能够轻松地感应到身后那十骑的存在,激发的血气借助着这般的精神联系,相互交融、汇聚,凝为一体。   原来,这就是兵家修行的根基,我能够感觉到,作为这一切的核心,倘若我修行了兵家之法,便能借助着这股的血气鼓荡,开始极尽升华,去往那单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到达的境界。   不过我并不会兵家秘法,因此,这与我无关。   不,也不能说毫无关系。   紧了紧手中的马槊,目光紧紧盯着对面正高速呼啸而来的胡人。   冥冥之中,某种特殊的感觉升起,明明只是数十骑,然而无论是气势,还是血气,都仿佛连成一个整体,劈头盖脸地压了过来。   身体只觉得一沉——无论是精神,还是灵觉,在这一刻,都受到了庞大的压力。   难怪没有邪神支撑的农民起义,遇上朝廷的正规军很快就会溃不成军。   这样的压力,足以让一个第一次上战阵的士兵,吓尿了裤子。   看来,对面也是有着精通类似兵家法门的高手啊,可惜,这一次他面对的,可是我。   战意对冲,我稳稳地扛了下来,丝毫没有任何的慌乱。   感受着自己一方依旧稳固的气血,面具之下,我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眼睛盯着对面的那一张张让人作呕的面孔,马槊平举,精铁所制的巨大槊尖在血色的夕阳下泛着冰冷的寒光。   百步!   十步!   轰!   两股加速到了极限的骑兵正面对撞在了一起。 第357章 冲阵   深深地吸气,掩藏在青铜面具下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正面的那名胡人。   心中平静无波,我能够清晰的能够感受到,那被手臂夹着的精铁槊尖,没有一丝摇晃,直指向他的胸口。   那个丑陋的胡人高举起一柄磨得雪亮的长刀,身体扭曲成一个有些怪异的姿势,狠狠地向外劈斩,试图将长槊格开。   看来他对于自己的武艺相当自信——这是一记险招,但马战的速度很快,只要他能够拦下这一击,欺近了身,长刀抹回来,目标就是我毫无防备的脖子。   然而,不过找死而已。   这些日子,哪怕将大部分时间投入了修行赵全传授的刀剑之术上,可我也丝毫没有拉下端大枪的功夫。   手臂不着痕迹地一抖,偌大的槊尖一晃、一缩,那长刀已经走了个空。   下一刻,胡人便是空门大开。   “噗!”   尚未来得及施展马上的功夫来躲闪,加持了骏马冲刺之力,如同毒蛇吐信一般再度刺出的长槊已是自他的胸口扎入,夹杂着鲜血和内脏的碎片,从另一头穿出,然后,将他整个人从马上拖了下来。   很好,一个。   没有任何减速,我心中默默念着,丝毫不顾槊尖上挂了个人,继续往前冲着。   “噗!”   第二个。   那具挂在长槊前端的尸体成了一面宽阔的盾牌,拦下了一切软弱无力的反抗和挣扎,狂暴的冲击力所裹挟的巨大的力量,将紧随其后的第二个人也串了上去,犹如糖葫芦一般。   沉重的负担,使得铁桦木的槊杆发出不堪承受的嘎吱呻吟。   我信手一挥,将长槊当做长柄重锤,狠狠地往旁边砸去。   然后,我便看到,一个倒霉的胡人连同战马一起被砸翻在地,滚飞了出去,随即就被自家的同伴的马蹄给踩成了一瘫肉泥。   第三个……   一念刚起,眼前已是一片空旷的草原。呼啸而来的狂风中,血腥味浓了不少,但那些蛮子的腥膻味道, 已经淡了许多。   终究不过来了四十余骑而已,数个呼吸的功夫,我已经彻底杀穿了胡人的阵列。   不用回身,我便知道,身后的十骑,一人不少,依然跟在了身后。   拨马回转,重整阵列。   眼前是一片修罗场般的景象。   地上肢残骨碎,一具具残破的尸体横躺着,尚未凝固的鲜血混合着脑浆、体液及内脏,将荒草染成了一片深红,几个尚未断气的胡人大声地哀嚎着,一匹匹空着马鞍的战马或迷茫地往战场外围小跑,或跪倒在地,用鼻子触碰着自家已经毫无声息的主人。   想来明年这片土地会格外的肥沃吧?   我的视线漠然地扫过这片沙场,落在了对面。   冲撞之前的数十余人,如今少了一半多,面上也没有了刚刚的那副骄横狂妄的模样,队形零零散散,一个个看上去失魂落魄的,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   血气散乱,不成体系——很好,真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将杆子已经有些开裂的长槊随意地丢到了地上,我抽出了重剑,举过头顶。   “犯我中土天威者——”   “虽远必诛!”   众人轰然应和,然后,紧跟在我的身后,再度返身冲上。   剩下的,就只是一场屠杀而已。   喊杀声,哀鸣声,甚至夹杂着一两声胡语的求饶声,不到一柱香的时间,这片小小的战场之中,已经再没有一个站立着的胡人。   我勒马站在原地,轻轻一甩长剑,将上面沾染的腥臭血迹甩去,没有去管场中的情况,而是望向了张铁头所在的另一处战场那边。   显然,分兵失败,还惨遭全歼,让那一处战场的战况发生了不小的改观。随着我的冲阵成功,赵家的那些精锐亲卫,原本被胡人的分兵搞得有些涣散的军心顿时为之一振,开始了反扑,作为核心的张铁头也放下了心思,死命地纠缠着那名胡人统领。   反观胡人的战阵中,却起了一些骚动,开始还有些外围的胡骑打算凑过来支援,可到了后来,见识到了这边的惨况,却不得不停了下来,只是立在原地,一边往这边观望,一边往后面挪去。   很显然,他们已经发觉,他们踢到了铁板上,刚刚的分兵,不仅使得他们彻底失去了杀光这支车队的能力,甚至还有被反过来歼灭的风险。   “让周行派几个人来打扫一下,我们去那边。”   撂下一句话,我调转马头,继续往主战场的方向冲去。   经过刚刚的冲阵,我对自己如今的身手,更是多了一份充足的信心。   明明不过十骑,然而在我的感觉中,却如同千军万马跟在身后,信心十足。   毕竟敌人也只剩下了不到百数而已,更何况,我能感觉到,这些胡人正在骚动不安,他们在恐惧,他们在战栗。什么苍狼的子孙?不过是一群欺软怕硬的懦夫而已。   而懦夫,终将死于耻辱。   烈风拂面而过,我举起了手中的长剑,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赵峰这个粗胚,为什么会这么喜欢战场。   胜利,是会使人上瘾的。   张铁头带着手下死死地拖住了胡人统领,这使得胡人的大队在犹豫不决之中浪费了最后的撤退时机。   稍稍绕了个弧线,拐到了战场的侧方,然后,我带着身后的骑兵,没有丝毫迟疑地撞进了战阵之中。   精钢为材,李家大匠亲手锻造的战剑上下挥舞着,裹挟呼啸刺耳的劲风,在胡人惨烈的叫喊声中,一边吞噬着胡人的鲜血,一边发出尖厉的啸鸣,仿佛一只嗜血的恶鬼,在畅快淋漓地大笑。   场中并无一人可敌,胡人的阵列,立刻被彻底地撕开。   我也并没有将他们放在眼中。目标直指战场中央,刚刚还在和张铁头来回厮杀的胡人统领。   此时此刻的他,靠着几名手下的拼死遮护,以及几番搏命的招数,又拼着在身上留下了几道血痕,终于从那堆泥潭中脱身而出,正在用胡语大声地呼喊着,神色焦急而暴躁,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那种嚣张不可一世的气焰。   我懂得一点儿胡语,知道他这是在喊着让手下撤退了。 第358章 斩杀   只是,来都来了,我怎么可能会给他全须全尾回去的机会?   用力一夹马腹,**的战马吃痛,速度又增了不少,几个呼吸之后,我便已经甩下了身后护卫的众人,距离那胡人统领不过数十步的距离。   模样看着极为粗豪的蛮子,那双阴冷的眼睛终于望了过来,与那双泛着幽幽绿光的眸子对视,忽然之间,我想起了曾经见过的草原饿狼。   “……!”   他抬手,一声暴喝。这一刻,我竟然听懂了这个用胡语发出的词汇——那是,射的意思!   伴随着他的这声号令,守卫在他身边的七八名胡人猛地抬手,那一张张已经拉成满月的马弓上,一支支泛着寒光的破甲重箭,正冷冷地直指向我。   一道寒意瞬间从尾椎沿着脊柱直升头皮,全身的毛发一下子炸开。   甚至来不及思索,下意识的,我一只脚甩开了马镫,同时猛拉缰绳,在高速的冲击中,将马身硬生生地横了过来。   战马的长腿显然没法承受这般巨大的压力,“咔嚓”一声,我清晰地听到了战马腿骨断裂的声音。   不过,我已经顾不上了,只是一个蹬里藏身,尽力蜷缩着身子,将自己隐藏在战马的另一侧。   七八根的箭矢蜂拥而来,多半扎在了战马另一侧的身子上,发出“噗噗”的沉闷声响,剩下的裹挟着刺耳的破风声,自头顶划过。   “噗通!”   哀鸣一声,战马倒地不起,而我则趁此机会,猛地往后跳去,连退了十数步,算是稳住了身形。   这个距离,又是有了准备,挡下一波箭雨,倒是……   马蹄声在耳边响起。   我抬头看去,那胡人壮汉已是猛地一提缰绳,瞪着那双铜铃一般的幽绿双眼,怪嚎一声,挥舞起自家那柄长刀,恶狠狠地冲了上来。   这是打算亲自来收割人头了?   数十步的距离,只要短短几个呼吸就能赶到,而自己身后的那些护卫们,尚在百步开外。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滞。   “老奴的这一招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只是不断地将全身沸腾的气血压回去,一直到压到你再也无法忍受,然后,挥动你手中的刀剑,在一瞬间,将所有的力量倾泻而出。”   赵全的话,在耳边响起。   和赵峰的招数其实很像,果然,武道都是相同的吗?   我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剑柄,缓缓地地将将重剑举起。   往日单手便能够轻松举起的斩剑,在这一刻,仿佛缀上了一块千钧重的石头,沉重无比,使得我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地,颤抖着将它挪到头顶。   不过数个呼吸的时间,胡人统领的马头已经冲到了近前,我甚至已经闻到了他身上的那股鞑子的腥臊味道。   他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恰在此时,斩剑已经被举到了头顶,忽的凝固不动。   然后,起风了。   一道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弧线,在空气中划过,爆裂的狂风发出凄厉的鸣啸,将我的罩袍吹动得猎猎作响。   原来,这就是清风鸣唱的声音,战剑斜斜地插入了大地之中,我的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   战马从我的身边冲过,又狂奔了数步,忽然一阵僵硬,随即轰然倒地。那颗硕大的马头,连同它主人的脑袋,从身躯之上分离开来,腥臭的血液冲天而起。   “呼——”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身体之中,已是贼去楼空,身子晃了晃,若非插入泥土中的长剑支撑着,差点儿就要摔倒在地。   接连两场冲击,又使用了赵全所传授的那记杀招,已经彻底将自己的体力耗尽,连身上的甲胄,在此刻都变得极为沉重。   如果这时候那帮子胡人再来一轮齐射,我可真的只能眼睁睁地等死了。   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拔出长剑,勉强压榨出身体内最后一丝残余的力量,走到尸体的旁边,揪住发辫,将那颗依旧龇牙咧嘴的脑袋对着那些胡人高高举起。   眼看着那些胡人亲卫,脸上的神情从惊愕,变成难以置信,再到暴怒,一个个疯狂地抽出长刀,提马上前,我心中苦笑一声——都说轻敌是战场大忌,自己刚刚热血上头,单骑闯阵,差点儿将小命给送了不说。莫非连自己这第一次上阵装X,也要失败,将自己交代在这儿?   无数怒雷般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   “杀!”   “杀啊!护卫夫人!”   这个时候,被我拉在后面的那些护卫终于赶了上来,与这些胡人混战在了一起。   “夫人,稍稍往后退些!”   徐靖在我身边勒马,翻身而下,试图将我扶上马匹。   我却摇头拒绝——说实话,这个时候的我,连上马的力气都没有了。为了不至于出丑,干脆随手将那颗丑陋的头颅丢给了他,然后闭目调息了片刻,恢复了会儿体力。   当我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战场中的厮杀声已经小了许多,刚刚那些热血上头的胡人们,已经被赵家的家丁斩杀一空,如今正警惕地护卫在我的身边。   张铁头放出手下去追杀那些剩下的正在分头逃窜的胡骑,自己催动坐骑赶了过来,隔的远远的,对着我一抱拳:“阁下是——”   我稍稍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身的盔甲,脸上还带着面具,他不认识我也是常理。   看着护在身边的这帮家丁一脸的神色古怪,有几个关系不错的还拼命给他打眼色,却被这粗胚给忽略了过去。   我嘴角微翘,将脸上面具摘下,然后就看着这个号称“铁头”的犟种脸色一下子变得精彩万分。   “夫夫夫夫……夫人?”   这货结结巴巴的,愣了片刻,一脸慌张地滚鞍下马,冲到我的身前,单膝下跪:“夫人,您怎么到这边来了?”   “见情况有些不对,我放心不下,觉得还是尽早解决得好,就先过来了,张统领你不要嫌我抢你的功劳便好。”   我说得很是风轻云淡,仿佛刚刚那惊险的场面只是一桩小事而已,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嗯,这种偶尔装一装的感觉确实不错。   “夫人说笑了。”大约以为我是在暗暗指责他作战不力,张铁头有些讪讪。   见他会错了意,我也不好纠正,加上脸皮终究有些薄,目光便游移地往旁边扫去,然后,忽然,我的眼神凝固了。   在胡人统领无头的尸身边上,一块泛着金色的腰牌,躺在一蓬野草之上,在夕阳下,反射着有些刺眼的光芒。 第359章 蛮子   将张铁头丢到了一边不去管他,我径自走到了那具无头尸身的边上,弯下腰,两根手指将那枚腰牌拈起。   腰牌入手颇为沉重,上面用略显粗糙的手法纹刻着两个繁复花纹一般的字符——那是胡人的文字。   我恰好认得。   果然没错吗?   仔细地看了又看,用指腹摩挲着花纹,我深深吸了口气,将腰牌抛给了杵在一边的张铁头:“来,看看这个。”   “?”   张铁头手忙脚乱地接住,那双铜铃一般的眼睛盯着那玩意儿看了半天,却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所以要多读点书!”   看着他那副一脸茫然的模样,我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恨铁不成钢味道,“你也是府中的老人了,不要总想着自家武艺如何如何,你是要领兵的。自己好好想想,跟你同辈的,有些都升上去了,就你还在家里做个统领。除了你自家的性格问题外,还有什么原因?”   “连赵忠都知道要识几个字,多读几本书。不然的话,就像如今这般,明晃晃的紧急军情丢在你眼前,你却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清楚!”   “小人,小人……”   张铁头被我训得脸上臊红,低着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徐靖,你给他说一说,这是什么?”   我侧了侧头,唤了一声同样一脸凝重的小道士。   “回夫人,这上面的文字,翻译过来,意思是“苍狼”,乃是胡人大汗的帐前直属武士,地位在胡人中非比寻常。”   胡人大汗?   这个词入耳,哪怕是一贯脾气犟,胆子大的张铁头,脸色都是一变,刚刚被我训斥的那点儿不满,一下子给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这个时候,我也没空再提点他了,只是随口吩咐到:“来个人,再去搜搜,看看他的衣甲里面,有没有一只狼尾?”   话音落下,顾不得体面,张铁头立刻亲自上前搜尸,不过片刻功夫,便从衣甲下面拉出了一只青色的蓬松狼尾。   张铁头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   看到这只狼尾,若是再不明白,他也枉为关外赵家的亲卫了。   至于我,则是深深地吸了口气,“原来如此,难怪他们要灭口。这般看来,当初的严家和钱家,也算死得不冤了。”   “夫人是说……”张铁头的声音有些迟疑,他其实也想到了,只不过不愿意相信而已。   “他们,又回来了,”我脸色铁青,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缝中吐了出来,“黄金家族,还有他们的苍狼卫。”   场中寂静无声。   黄金家族——真是久远的名字。   作为第一次一统草原的部族,这只以苍狼为旗号的部落,从数千年前开始,便一直是草原的共主。   而苍狼卫,则是他们的直属亲卫,由部落中的贵族重臣的子嗣组成,每日里只管练武修行,打熬气力,乃是草原上最为精锐的军队之一。   本朝立国之初,胡人年年南下劫掠,这苍狼卫更是号称可以止关内小儿夜啼的恶鬼。   直到武帝年间,以那一位数百年一出的雄才大略,也需要耗尽国朝初年数代积攒下来的全部积蓄,以及那一代迸发的名将种子,历经数次北伐,方才硬生生耗干了黄金家族的底蕴。   在随着武帝年间最后一次大规模的北伐,赤风青岩,武帝麾下最为强大的两位名将同时出击,于武定河,断狼谷两战大捷,将黄金家族的主力尽数歼灭,左右贤王尽数殁于阵中,苍狼卫也随之灰飞烟灭,只余胡人大汗孤身逃脱。   自那之后,这个名字随着北窜的金帐,已经成为了史书中的一个名词。   故而,当数百年后,这个只存在于史书中的名词再度活生生地现于眼前,居然回让人有些不真实之感。   什么时候,他们竟然回来了?   “通知下去,让他们不要追了,赶紧收队,然后留下几个活口,一起到车队那边集中!”   我猛地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扫了一眼周围已经安静下来的战场,吩咐了一句,便翻身上马,一挥马鞭,匆匆往车队那边赶去。   看见我回来,周行赶忙上来迎接,他的脸上,依旧混合着惊愕,以及某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刚刚那个舌头,审讯的结果如何?”   刚一见面,没等他开口,我便劈头盖脸地问道。   周行回答得吞吞吐吐的:“回夫人……那……那个舌头……”   “怎么,不肯招?”我微微皱眉。   “不,不是,只是……”周行面上有些难色,“他所说的,实在太过荒谬,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荒谬?他说了什么?”我稍稍一顿,“莫不是,北面的黄金家族杀回来了?”   “夫人……你知道了?”   周行一时间有些呆住了。   “快说!”   很明显的,我有些不耐烦了。   “呃,是,他说,他说,胡人的大汗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了无数铁骑,要重新夺回草原!他只是一支在前面探路,顺便帮忙灭口的先锋而已。”   “果然如此!”   由于有了心理准备,我并没有太过惊愕,只是问道:“他们的大队,距离这边有多远?”   “不到百余里而已!”   百余里……以骑兵的速度,倘若全力赶来,不过数个时辰而已。   居然这么近吗?   “那么,他们的目标是?”   “那些蛮子疯了,竟然说要扫荡草原上的一切中原人,让草原上的部族重新臣服,将战线一直推到南方去,甚至妄想要杀入中原腹地去!”   周行对此着实有些难以置信——也是,这老兵生长在中原王朝最为鼎盛的时期,算是打了一辈子马匪,手下不知道积攒了多少胡人的性命,哪儿会想到这些不值一提的骚蛮子竟然会有这样的野心?   不过对我来说,倒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甚至和我料想的几乎一样。胡人南返,打得就是一个措手不及,这股子气势极为重要。加上大荒原上无险可守,这群蛮子只能一路南推,寄希望于能够一口气直推到传统的中原王朝和胡人的边界线上。   也就是所谓的,九边之地。 第360章 转道   “老唐!”   想到此处,我忽的扭头,去唤那个赶车的车夫。   “夫人!”   老唐连忙一路小跑着过来。   “南边离这儿最近的堡寨有哪几个?”   作为武帝以后,中土控制大荒原的力量,除了九边以及矗立于大荒原中的两城之外,依附在这些城池的周围,大荒原上还零零散散地分布着许多堡垒或者寨子,半耕半戎,作为监控及预警的力量。   “回夫人的话,”老唐毕竟是走熟了这条路的,略作思量,便很快回道,“南边到海天关之间,共有得胜堡,归宁寨和连山堡三座堡寨,路程差不太多,其中得胜堡大约近个十里路左右。”   “得胜堡……”   我念着这个名字。   这个堡垒我曾经去过,地势不错,在一个小山包上,居高临下,内部也有着水源,可以作为一个不错的据守地点。   没错,我现在想的是,该怎么撤退。   说实话,在得知胡人大队距离这儿不过百里路的时候,我是很有些慌的。   自己又不是赵峰那样的真正猛人,只消刚刚那个胡人统领那般的武将,再来个两三个,我可就要完蛋了。   而队伍中这些女眷、仆役又不可能完全丢弃,以车队如今的速度,根本不可能跑得过胡人的骑兵。百里的距离,对于骑兵来说也不算太远,这片荒原上一马平川的,到时候真的撞上南下的胡人大队,那场景……   与其赌上一把能不能在胡人骑兵追上前入关,倒不如找个能够据守的据点先守上一守。   按照我的估计,作为朝廷打入大荒原中的钉子,黄金家族的主力,这个时候八成在围攻受降、抚远两座城池,即便大胆一些,也应该直接南下叩边。自己如今身处的这个地方,乃是关外与关内的连接处,战场侧翼中的侧翼,来的多半并不是主力,只是一些用来收服此地部族的偏师而已。   倘若有所准备,一处具有一定守卫力量的据点,应是足够了。   "如今得胜堡的守备是哪位?"我又继续追问。   老唐不假思索地答道:“是程家大少爷。”   “程节?”   听到这个名字,我心中一喜——这还真是个出乎意料的好消息,让人说一句喜出望外也不为过。   程节是程家的长房长子,也是程芳的哥哥,与我算是旧识,称得上是知根知底。   依照程家的惯例,他一直走得是武途,为人虽然粗了些,看着大大咧咧的,豪爽鲁直,但实际上心眼儿不少,大事从来不会糊涂,一身的功夫也相当不错。   倘若守将是他的话,我对于守住的信心又多了几分。   正在这边说着话,战场那头的张铁头,已经收拢了队伍,带着手下返回了。   一个个在车队前边列队,整整齐齐的,像是在等候我的检阅。   经历了刚刚的一战,这些家丁们,看着我的眼神又都有些不一样了——我也清楚,对于这帮武夫来说,拳头大就是好使,能够干翻这帮货,连说话都能腰杆子直上一些,因此,虽然冒了些风险,但偶尔立个威也是有必要的。   加上我平日里的名声,以及一直施加的恩惠,双管齐下,想来威望就算不能和赵峰相比,但是想来日常指挥,应该也不仅仅是依靠“赵将军的夫人”这个名头才对。   “夫人,抓到了三个活的。”   张铁头上前,语气有些急促,但还算得上相当的恭敬,“小人粗粗地审讯了一二,据他们说,胡人的大队人马,距离这边只有百里的距离了。夫人,你看……”   “嗯,说法和周行刚刚审的那个舌头差不多,”我点了点头,“想来你也也清楚,胡人的金帐南下,意图谋夺大荒原此事已经确凿无误。”   张铁头低着头,显然是默认了。   “胡人来势汹汹,咱们这么点人,这边也无险可守,在这般的阵仗面前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只是,咱们队伍里有女眷,有小孩,车马行动也慢,想来躲是来不及了,故而接下来还要辛苦兄弟们一下,连夜赶路。我打算转道先前往得胜堡,那里有程节程守备汇合,争取据险而守,咱们这边地方偏远,来的应该只是胡人偏师,想来以得胜堡的坚固,应该能守下来。”   我将自己的打算向她一一说明,张铁头自是没有什么意见。   “谨遵夫人之令!”   “既然都没什么意见,那周行,你立刻去整理队伍,”努力振作起精神,我扭头对周行吩咐道,“将所有的坛坛罐罐都丢掉,只留下人马和车子,我们得连夜赶路了!”   “至于这边,张铁头,你派个人往回走,多给匹马,让他及时去给北荒最近的县城送个信,把胡人南下的消息传出去,好让北荒那边有个准备!”   “是!”   随着我的命令颁下,车队之中又是一片忙乱。原本特意带着,准备带到京城去的零零碎碎,坛坛罐罐,就这么被随意地搬出来,抛弃在了荒原上,所有人吃了顿干粮,匆匆填饱了肚子,然后,随着夕阳的落下,车队便在一众亲卫的互送下,轻装上了阵。   一夜颠簸,好在有着熟悉路途的老唐带路,一路之上并没有迷路,到了天明拂晓时分,随着马力耗尽,包括紫菱在内,许多人也暂时吃不住劲儿了,方才暂时停了下来,稍作休整。   我让人计点了一番人数,整个队伍中只有两个人失踪,估摸着是昨晚上掉队,没有能够及时跟上来。   对这个数字我已经是相当满意了。   至于这两个人,我也不可能回去救他们,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希望他们能够找到回去的路吧。   巡视了一番队伍,给他们加油鼓劲,用完早饭后,便催促着再度出发了。   就这般马不停蹄,直到了将近中午的时候,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方才终于出现了起伏的曲线。   作为分割荒原与中土的界限,断界山脉在大荒原上的延续,一座小小的山丘,终于在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第361章 入堡   山丘之上,立着一处堡寨。   当然,说是堡寨,但作为朝廷扼守荒原的前哨,经过这么多年的修整、扩建,城墙的厚度其实并不亚于一些小城,而且由于采集原料方便的缘故,整个城墙基本都是由条石所制,很是坚固。   加上居高临下的地利,此处确实非常适合守御。   走到近前,我吩咐两个亲卫带着一个俘虏,先行往堡垒而去通报讯息,然后让整个队伍停下,稍稍作了一番休整,我自己也做了些梳妆打扮,看起来不那么狼狈,方才继续出发。   等到了堡垒下面的时候,整个堡寨已是吊桥放下,寨门大开,程节领着城中一干官员守在门口迎接了。   场面相当的高规格——不过这倒没有逾矩,毕竟按照朝廷的系统,虽然是归属在外命妇体系中,但我的品级还是要在程节之上,所以他这般迎接并没有什么错处。   只是场中大多数人的脸上,都相当的严肃,根本看不出一丝喜意。   很显然已经得到了胡虏南下的消息。   “李夫人,许久不见!”   “程守备,久违了!”   我下了马车,与程节一番见礼。   程节比我年长六七岁,然而这几年边关塞外兜兜转转的,北风吹着,牛羊肉吃着,面相很是显老,已经完全没有了小时候的样子。和赵峰相比,他如今的样貌,更加接近人们心目中关外武将的做派,一副五大三粗的模样,眼如铜铃,虬髯阔颌,满脸横肉,和遗传了母亲容貌的程芳比起来,简直不像是一个爹妈生的。   不过性子看着还是一副豪爽的样子,哈哈笑着,和我寒暄几句,叙了一番旧,便将我迎进了堡中。   短短功夫,他便在城中已经给我安排好了一处院子。进去稍稍安顿了一下,将诸般事宜草草地布置了下去,我便应程节所邀,领着张铁头,来到了议事堂所在。   此时此刻,堡中的议事堂里面,已是站了不少人,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我在外边听到了一些,少部分是对胡人南下的事情表示质疑,但大多都是在讨论着如何应对守御的事情。   没有人想着逃跑的事情。   很好,朝廷多年以来一直暴打胡人,以少胜多乃是家常便饭,故而这份心气还在。   我心中大定,然后抬脚走了进去——也是,这些人都是打惯了胡人的,平日里为了升官拿赏钱,灭上一两个小部族杀良冒功的事儿估计也没少做,所谓黄金家族,所谓苍狼团的可怖,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史书中的某段文字而已,甚至多半还不认识,自然不会有着太多的紧张。   随着我的到来,场中逐渐地安静了下来——一众军官似乎听说过我的名头,都有些好奇地看了看我,碍于礼节,很快又移转了视线。   到了上首,和程节一阵寒暄,作为场中地位最高的两人,我和程节分了宾主坐下,然后程节便当着众人的面,请了张铁头给他们讲了讲发现胡人踪迹的经过。   事先有了我的叮嘱,张铁头讲得倒还算利索,将之前一路上的遭遇捡着紧要的讲了一些,说起胡人战斗力的时候,也并没有隐瞒,讲得颇为详细,只是略过了我亲自参战的那一部分细节。   哪怕下面的人不一定知晓,但作为定北府出来的老人,赵家家丁是个什么水准,程节自然是清楚的,对于由张铁头所做出的“有些难缠”的评价,他神色看上去也有些郑重。   略略沉吟了片刻,他转头去问下边的一个军官:“程老三,李夫人送来的那个胡虏,可有交代他们来了多少人马?”   “回守备,那贼厮嘴巴里面尽是胡言乱语,一会儿说是数万骑,一会儿又说是十几万,都没个准数,小人已经命令下人动刑了。”   “嗯,尽快吧!”   程节嘴上这般说着,却微微摇头,显然对此没怎么指望,摸了摸下巴的胡子,转头看我:“本官还要多谢李夫人前来报信,若非李夫人报信,本官怕是要等这帮胡虏到了堡前,才能知晓此事。”   一边说着,一边向我拱手,行了个礼。   我侧了侧身:“程守备言重,妾身也不过是得到了消息,赶着前来避难,顺便通报消息而已。”   “那……不知李夫人接下来有何打算?”   “海天关路途遥远,而胡虏却已是近在眼前,妾身还望守备能够容留些时日,待击退胡虏后再做打算。”我欠了欠身,如此说道。   “李夫人能够留下来,乃是程某及得胜堡之幸,”听到我留下来的想法,程节竟是露出了大喜过望的神色,“有了李夫人在此,本官少说也凭添了三分底气!”   咦?哪儿来的这般说法?   我心中有些好奇,面上却不动声色:“哪里,妾身不过是一妇道人家,手无缚鸡之力,守城事宜,还是要靠程守备及在座各位的。”   “李夫人又何必谦虚?”程节哈哈一笑,“咱们自小一起长大,都是知根知底的,李夫人是个什么模样,本官还不清楚?更何况,鬼潮那一夜,李夫人的奋发英姿祖父可是亲眼所见,在家信中好一通夸赞,实在让本官惭愧。”   “……”   好吧,竟然是程老爷子……   我刚要说些什么,却听他继续说道:“还有夫人在北荒开设的伤病营,更是大名鼎鼎,咱们程家有好几个被开膛破肚的,都从里面活着出来了。这个程老三的弟弟,可就是其中之一。”   咦?这么巧?   听到最后一句,我立刻便是一愣,下意识的转头看去。   便见刚刚提到的那个程老三,在下面一抱拳,行了个大礼,一脸的感激之色:“小人须得多谢夫人活命之恩。舍弟若无夫人传下的医术相助,此时怕是已是冢中枯骨。小人一直身在外地,无以为报,只能在家中供着夫人的长生牌位,为夫人祈福。”   这个还真是巧了。   “妾身也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主要还是令弟吉人自有天相……”   对此,我也只得又谦虚了两句,然而程节却没有放过我:“既然如此,那李夫人,关于伤兵营的事……”   得,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   “妾身此行带了两个鲁大夫的学徒,倒是还算堪用,若是程大人允许,妾身随时都可在城中其实张罗此事。”   “那就多谢李夫人了!” 第362章 初战   接下来大半的事情,都是程节在和手下商量着布防的事宜,我对此并不算太懂,因此更多的是做个观众。   在我暗暗的鼓励下,偶尔,张铁头也会插上一两句嘴——毕竟,赵家的这几十名家丁及厢军,在守城的时候也是一股相当强大的力量。程节看着也相当的眼馋。   虽然如今大家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守城时候我自然是要贡献出一份力量,但我不是小白,这股力量终究还是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方才能够放心。彼此之间,将来对于任务分配、事后的请功封赏之类说不得要做不少讨价还价,甚至于一定程度的争吵。   不然,完全将指挥权贡献出去,最后被人拿去当做炮灰来使用,自己还插不上话,那可就就太傻了。   军议一直持续到了晚间。   我婉拒了程节的晚宴邀请,回到自家院子之中。   昨日颠簸了一晚上,今儿醒来又没有看到我,我进门的时候,小东西正在哇哇哭闹,不断地蹬着腿,紫菱和两个奶妈怎么哄都哄不住,但不过见到我回来,却哭声便立刻小了下来。   抱在怀里逗弄了一会儿,轻声将他安抚下来,我去沐浴了一番,洗去了满身的风尘,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方才神清气爽地在内间坐下。   屋子内的油灯许久不用了,略有些昏黄。桌面上已经放好了碗筷,随车队带来的厨师所做的热气腾腾的菜肴铺满了桌子,都是我和赵峰平日里喜欢的,紫菱随侍在桌边,怀里抱着小东西。   从奔波的旅途中安定下来,除了缺少了某个人外,一时之间,我竟然在屋子中感觉到了一丝家庭的温馨。   看着那小家伙咕噜噜转着的眼珠子,我一直有些定不下来的心,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抬手接过政儿,抬手捏了捏他那有些瘪下去的小脸,我不禁有些心疼:“这些日子苦了你了,瘦了不少,等到了京城,给你吃点好的。”   小东西看着倒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挥舞着小手,嘴巴里吧唧吧唧的,抗议我对他的“虐待”。   我也呵呵笑了起来。   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天一早,我正在和随队的两个鲁大夫的学徒,以及程节派来的手下一起商量、规划着伤病营的安排事宜,忽然,一阵尖利的警报声传遍了整座堡寨。   放下手中的事务,我出了院子,只见城中已是一片肃杀之气,一个个士兵手持兵刃,急匆匆地在街道上奔跑着。   很快便明白了发生了什么,我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就赶往了城墙那边,然后和恰好同时赶来的程节一起登上城楼,往外边看去。   然后,远远地,我们便看到了一队数百余人的胡人骑兵,已然出现在距离得胜堡外五六里地的荒原上。   我眯起眼睛打量着他们所扛着的大旗——那白色的底边之上,用极为粗糙的手法,绣着一只巨狼的头颅。   “果然是黄金家族……”   程节喃喃自语。   我好奇地看了一眼他,看来,他昨天回去后,对胡人的历史也恶补了一下。   要知道,在草原上,除了号称苍狼子孙的黄金家族,从来没有哪个部族,是敢以狼头为旗号的。   这帮蛮子赶来的速度很快,身后带起一蓬蓬的烟尘,直往山包下面冲来,哪怕队形乱糟糟的,也没什么统一的制式盔甲,然而光凭那股子冲锋的气势,便让人忍不住地心中一紧。   我分明看见城头上几个年轻一些的弓箭手,已经开始捻着弓弦了,好在城墙上大多都是有经验的老兵,见多识广,方才没有出丑。   这帮胡人一口气冲到了离着城墙数百步的地方,终于勒马停了下来,然后一个个对着堡垒指指点点,甚至还放声大笑,嘴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胡语,似乎是在对着城中嘲弄叫骂,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大概是吃定了城中拿他们没辙——在这个距离上,弓弩都射不到,而城中若是要出击,他们拨马就走,也不一定能追得上。   程节在城头上看了一会儿,忽地冷笑一声,唤来了手下的副将,小声地吩咐了几句,然后回头对我抱拳致歉:“这帮蛮子实在太过嚣张,本官得去给他们一个教训,杀杀他们的威风,失礼之处,还请李夫人多多担待。”   “公务要紧,守备自去便可,妾身便在这边看着守备立功。”   我点了点头,目送着他下了城墙,开始点兵。   然后继续看着城外,过不多时,果然如我所料的那般,程节带着人马从堡寨的后门悄悄地出去,仗着熟门熟路,借着山包的遮掩,绕到了这帮胡骑的侧面,然后突然提马杀出,打了胡人一个措手不及。   尤其是程节的马好,速速极快,一马当先,趁着胡人尚未来得及拨马回转的机会,直冲进了胡人的阵列中,手中一柄宣花大斧左劈右杀,连斩数人,将胡人的队形彻底给冲乱了。   跟在他身后的骑兵趁势跟上,很快,那群胡人除了十几个或停留在外围,或本来就精明,见势不妙救忙不迭地打马回奔的,其他的都躺倒在了荒草之中,成了功劳簿中的一个数字。   首战告捷,程节也没有贪功,放弃了追赶,收拢骑兵,打扫了一番战场,将首级割完后,便带着士兵,牵着缴获的战马回了城。   上得城墙来,程节的脸上看着却并没有得胜后的喜悦。   “确实与普通的胡人马匪不同,”程节眉头微皱,如此对我说道,“这些胡人武艺不错,比之马匪强了许多,只是骄横了些,失了警惕,被本官打了个措手不及而已。”   “不过看着并没有妾身遭遇时候的那般精锐。”   在城墙上,亲眼目睹了正常战斗全过程的我,却又有着另一番感受——这支先锋中,并没有如昨日我斩杀的那名胡人统领一般强悍狡猾的武将。   也就是说,昨天那个负责清扫前线的胡人苍狼卫,在这支胡人的大队中,也并非随随便便就能拣出来的。   这倒是可以让人松了口气。 第363章 相持   “对咱们来说,这倒是件好事。”   程节摸着下巴,喃喃自语道,“若是来得都是能和夫人亲卫打个不相上下的精锐,咱们这小破城可守不住。”   正说着,城下一片喧哗之声传来。   回头看去,只见下方那帮辅兵已经将那个被程节斩杀的胡人头目尸体拖了进来,像剥光猪一样给剥了个干净,正在用马匹拖在后面,往城墙这边拖来。   程节看着这场景,用关外方言骂了一声:“这帮小兔崽子,没看见夫人在城头上吗?”   说着就要吩咐人下去制止,却被我笑着拦住了。   “刚胜了一场,士气可用,拿来震慑敌人正好,便不用让妾身来做这个恶人了。”   见识过黄天道围城的场景,我自是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程节摇摇头,也没说什么,只是吩咐人下去,发了一笔足以让出战的士兵欢呼雀跃的丰厚赏赐,然后又下令手下将那个被剥光了的尸体拖远一些,拉上城头,然后拉了根绳索,倒吊在了城墙的外边。   白花花的晾风鹅一般的场景,看着颇有些碍眼,我视线一瞥,就不再注意那些,而是一边向程节讨教一些守城时候的注意事项,算是充实自己的知识库,一边盯着城外。   大约半个时辰后,伴随着瞭望台上再度响起的警讯,大地开始震颤。   地平线上,连绵不断的马蹄声如同怒雷一般,遮天蔽日的滚滚尘烟如同潮水一般向得胜堡方向席卷而来。单单从这个阵势上看,便绝不再是小几百人的小打小闹,而是少说也有上万人的数目。   胡人的主力,终于到了。   放眼望去,成千上万的马匹沿着荒原,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上面骑着的各色胡人,手中挥舞刀剑,口中发出个各种杂乱的呼喊。   说实话,这般的数量,哪怕都是一头头的家猪,那场面也依然相当的壮观。   我没有说话,而程节眯眼盯着,等待了片刻,直到那些胡人过了某个界限,方才抬手,然后城头之上,咚咚的擂鼓声响起。   正坐在城下阴凉处歇息的步卒们起身,一个个披上甲胄,手持弓弩,鱼贯登上了城墙。   阵列齐整,如山如岳。   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刚刚的骑兵,还是如今的步卒,都相当的不错。   终究是塞外九边之地,武风犹盛,虽然不一定比得上赵峰亲自训练出的精锐,但并不比当初我见过的北荒省城战兵差上分毫。   糜烂的终究是关内,九边的力量,始终不能小视。   我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眼见一场大戏即将开场,然而我没有再继续看下去的意思,而是转身,准备下城。   “李夫人?!”程节有些惊讶。   “不看了。”我摇了摇头,“下边的事情才刚刚起了个头,还得一一分派下去,这般在城头上干看着,不仅没什么用,反而会分了守备的神。”   这边可不是定北,当初的赵德,不过是赵家的家仆,我站在城头督战不会有人说什么,然而在这得胜堡,程节才是一军之主,作为客军,又是女子之身,还是不要这般嚣张的好。   既然见到了得胜堡如今的士气和军容,我自是也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了,还是安心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可。   清理场地,安置床位,石灰消杀,组织城中士兵的家眷健妇参与护理,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伤兵营的逐渐建立,城头的战事也越发地激烈起来。   期间我曾经上过几次城墙,见识过城外的景象,那般铺满整个荒原的营帐,外边围着的胡人,怕是足有将近十万之数。   哪怕大半都不是正儿八经的战兵,但能上阵的数量,也不是城中这千儿八百的汉子能比的。   倘若是在外边的荒野上,这么点儿人,怕是早就被淹没了。   然而,有了城墙的遮护,却完全不一样。   胡人不擅攻城果然不假。   马弓轻软,力道不足以压制城头,哪怕丝毫不顾惜人力,日夜攻打,然而城中仗着居高临下,上百强弓硬弩齐射,箭如飞蝗,金汁开水,石灰擂木往下抛洒,那帮连攻城器具都没几个,只能靠着钩索硬爬的胡人,甚至连城墙头都摸不到。   故而,伤兵营中的人数虽然日益增加,增长速度其实并不算快,这座小小的堡垒依旧守得相当稳健。   大半的伤员还都是在夜间被偷偷摸上来的胡人“勇士”所伤。   不过吃了一次亏后,程节也有了对策,不仅加强了巡视,在城头布置索网铃铛以作警戒,还特意请我拨付了两队精锐,和城中的选锋一起,轮番守在城上,随时出动,准备狙杀。   几日下来,夜夜都能有所斩获,甚至到了这两日,随着胡人的越发急切,每晚都不得安生。   “这个需要烈酒祛毒!”   夜幕之下,一个有些粗豪的声音大喊着,那是我带来的一个鲁达的学徒。   “省着点用,都是守备的珍藏,也没多少的。”   一个程节的亲兵提着酒坛小跑了过去,一脸的肉疼。那酒坛里面满满地塞着一叠叠撕成小块的纱布。   学徒直接掀开盖子,拣了两块湿淋淋的纱布出来,往伤员胸口的那处刀伤上用力一按。   “嘶……”   那伤兵一下子眼珠子都突了出来,嘴巴里不住地倒吸凉气,头上汗珠子一颗一颗地流下来。   那学徒却不管,拿出水煮晾干了的丝线,将弯针在火上烤了,开始飞针走线。   我远远地看着,闻着那酒香,就知道,那是李家的“烧刀子”。   程节也是下血本了,我暗自嘲笑——毕竟,来得匆忙,我车上可没有带这些烈酒,想来都是他的珍藏。   这里是堡中一个院子改造的营房,里面搭了足有数十张病床,不过如今大半都空着——这般的伤兵营,只有重伤员才能进来。北地的汉子皮糙肉厚,轻伤的多数用凉开水冲冲伤口,包扎起来就直接归队了,也不会待在这儿。   我在另一名学徒的陪同下,一张床一张床地走过,逐一巡视着——召集来看护的,毕竟不是定北府中有着经验的仆妇,营中护理的仆役健妇都是新召集而来,培训得也很仓促,更谈不上组织,故而这些时日,我大半时间都花在了这边。 第364章 察觉   我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一群人。   其中包括鲁达的另一个学徒,我指派的两位负责管理伤病院的护理长,程节派来值守的亲卫等等,甚至以及当班护理的妇人、丁壮也在其中——这年头的护理,更多的是后世护工的活儿,考较的是力气和仔细。有些头脑灵活的,想要掌握些有技术含量的活儿,也是不错的事情。   可惜没有统一服饰,不然也颇有一番气势。对此,我颇有一些遗憾,说不得以后可以搞一搞来着?   我一边这般想着,一边巡视着床位,鲁达的学徒每经过一张床位,则向我汇报一番病人的伤情。   多数时候我都是点头,偶尔碰到一些有些问题的,便随口说上两句,讲上一些不同的情况该怎么护理、照顾,平日里该注意些什么,怎么样安排更加合理。   直到最后,我来到了一个单间。   那是一个很是年轻的伤病,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   他的肚子上破了一个大口子,如今已经被纱布盖上,但是很明显的,脸上涨得通红,额头上盖着湿布,在发着烧,嘴巴里不住地在嘟囔着什么。   “这个是……”   “他是前两日最先发现那胡人上城的,结果肚子上被开了个口子,连肠子都破了,武师兄虽然给他缝上了,但送得来迟了一步,即便已经用上了烈酒,然而邪毒已经入体,能不能熬过今晚,只在两可之间。”   我微微摇头,叹息了一声。   缺少抗生素的年代,哪怕手术做得很完美,感染这一关依然很难度过——尤其是如今还是在夏天,暑热之时,更是感染易发。   可惜哪怕是磺胺,都不是这个年代的科技树能够点开的。   少年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我低下头,侧耳去听,却不防他的手猛地伸出,一把拽住了我的手。   猛地被占便宜,我一愣,正要用力抽出来,却见他双眼依旧紧紧闭着,只是嘴巴里面念叨:“爹,娘,儿子给你们报仇了,儿子不是懦夫……”   这是发烧在说胡话呢。   我摇了摇头,制止了上来要帮忙的手下,只是轻轻拍着他的手背,安抚着他:“乖,你不是懦夫,你很勇敢,你立了大功,功劳簿上会给你记上一笔的……”   嘴巴里嘟哝着什么,渐渐的,他又昏迷了过去,紧紧握着的手掌也松了开来,我抽出手掌,用探寻的目光侧头去看旁边跟着的程节手下。   “这个崽儿家里以前是跑商的,在路上被胡人打了劫,被他娘压在车子下面才活了下来。后来参了军,也一直因此被嘲笑……”   他也是一声叹息。   我沉默了片刻,“他家里还有人吗?”   “在城里有个舅舅……”   “倘若明日没有熬过来,给他家里一个追赠,顺便将他的事情记录下来,宣扬出去,让城中人都知道他的事迹吧。”   “属下明白了。”   那人应道。   我也不再说话——这般的事情,在这个时代其实非常常见,草原与中土不死不休的战争,大约要到某一方从此以后被彻底抹去,或者变得只会能歌善舞,方才能够结束。   我如此想着。   第二日,程节将我又邀请到了城楼上。   虽然是座小城,而且还是被围在胡人的人潮之中,但在我看来,无论是比之之前的鬼潮,还是北荒省城,这片城楼上都要清爽了许多。   当然,城下就完全不一样了,毕竟,胡人貌似没有收拾自家同伴尸首的习惯,城楼上也信不过这帮蛮子的信誉,过来一个射杀一个,结果就是那么多血肉模糊的尸体就在城下堆着,那些干涸的血迹已经发黑发臭,苍蝇嗡嗡地四处乱飞着,哪怕在高高的城楼上,隐隐地随着刮来的风,还能闻道那股略有些恶心的尸臭味儿。   而城头外面挂着的“风鹅”,也多了不少,大约是这些天斩杀的“先登之士”。   胡人的攻势已经缓和了下来,这几日日日夜夜攻城,对面称得上是损失惨重,在我看得见得地方,壕沟里都快被蛮子的尸体给堆满了,倘若再加上受伤回营之后死掉的,哪怕以胡人的人数,这个时候也不得稍作歇息,喘口气儿。   故而如今虽然是白天,但战场罕见的却是一片平静,城头之上,除了警戒的士兵外,其余的都光着膀子,躲在阴凉处歇息聊天。   与之相衬的,程节的心情比之前两日要好上不少,甚至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感觉——大约几日的守城下来,发现对面不过是只纸老虎,加上城中武备依然充足,无论粮食还是军械,都能支撑好一段时间,他也终于轻松了下来。   “夫人且看外边……”   他和我稍作寒暄,走到城墙边上,给我指了一圈外面胡人扎着的营帐。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细细眯了眼睛看去,终于发现了一丝不太对劲的地方,然后再仔细地琢磨,方才明白了这一丝不和谐是从哪儿来的。   想象和现实是不一样的。   我以为的胡人大军——无数蛮子组成的骑兵,嗷嗷叫着铺天盖地地冲杀过来,人人悍不畏死,箭矢如蝗,马刀雪亮。   这也是第一天上来,这帮蛮子给我的错觉。   然而现世中的蛮子军队——在首领部族派出的某支精锐骑兵的驱赶下,一个个部族赶着牛羊,拖家带口的涌到一片草原上。男丁在精锐骑兵的驱赶下作为炮灰攻城,打劫,女人和抓来的奴隶则负责放羊放牛,维持后勤。   现如今,外边的景象就是如此,那一顶顶各种颜色、各种形制,看着很是乱七八糟的牛皮帐篷远处,成群结队的牛羊正一片片地散落在外边,慢悠悠地吃着草——很明显的,他们这是把周围当做了牧场,在放羊呢。   也是,指望这帮退化了数百年,如今只会逐水草而居的蛮子,如同中土王朝一般维持庞大的运输线,以支持前线的精锐战兵,实在是我的妄想。   走到哪放牧到哪,丢下一堆牛羊粪,才是他们应有的作风才对。   也就是说,城外的这帮所谓“数万控弦之士”,一多半都是半牧半兵的临时工而已。 第365章 夜袭   “这是把咱们这儿当做牧场了,这帮蛮子……”   又看了片刻,我神色轻松,笑了一声,然后坦然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妾身还真是高看他们了。”   “蛮子嘛,都是这般的,不然又哪儿有‘一汉当五胡’的说法?”一边说着,程节也同样露出微笑,又指了指那片营帐正中的方向,“也唯有那支军队镇着,不然,怕是为了周边的水草,这帮蛮子都能打起来。”   从城头上看去,那边的营帐相对来说整齐些,狼头的旗帜在风中高高地飘扬着。   黄金家族的精锐……   想了想,我眯起了眼睛,动用了“天眼”——一眼望去,只见在那边,一道还算坚实的气血长柱直冲天际,周围依附着诸多杂乱不堪的云气,将整座营帐护卫在其中。   只是隐隐的,我总觉得哪儿有点不太对劲。   不等我细细思量,便听程节继续说道:“那边的精锐着实不少,前几日夜间偷偷爬上来的那几个,武艺都相当了得。有他们的督战,加上蛮子终究人数太多,说实话,这些时日,若是没有李夫人的家丁帮衬着,城中的伤亡还要大上许多。”   “守备言重了,咱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都是又何必分得这么细?”听得他的话,我将某个疑惑放下,稍稍顿了顿,然后忽然醒悟了过来,“守备可是又有了什么想法?”   “本将确实有些想法。”程节颔首,回头指了指城中,“李夫人想必也知道,守城最忌闷守。虽然如今堡中尚有些储备,但如今已过了这么些日子,烽火也早就点了,然而关内却尚未有消息传来……”   他的话没有说全,但透露的的意思我已经懂了——毕竟,这儿距离海天关还不到百里,按理来说,烽火一发,就算来得再慢,到了这个时候,援军也早该到了。   如今却依然毫无消息,要么,关内是出了事情给耽搁了,要么,胡人还有分兵,在路上给拦了下来。   情况不明,但也就是说,这边接下来要守上多久,还是一个未知之数,虽然城中物资充足,但若是给围上个一年半载的,也还是是吃不消的。   “所以,程守备是想……”   “正是如此,”程节点头,“堡内的士气还是要稍稍提振一下的。本将连着观察了几日胡虏的情况,前些时日攻势颇急便罢了,这两日缓了下来,夜间的巡视便是越发的怠惰了。哪怕是中军也是如此。而其聚拢而来的不同部族之间,又划定了界限,彼此不能越界,便留下了许多空隙,故而琢磨着,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夜袭一番。”   这个主意确实不错,然而他没有自作主张,而是拉上我……   心中略有所悟,但我没有接话,只是含笑看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那个……”见我不接茬,程节只得干咳了一声,略有些尴尬地继续说了下去,“那个,本将要坐镇城中,手下虽然有几个还算成器的,但武艺只能说是平平,若是想冲那边……”   说到这儿,他抬手指了指中间的营帐,却是摇了摇头:“着实有些不够格,万一被粘上了……”   这家伙脑子很清楚,虽然看着粗豪,却并非那种仗着武力乱来的——这个年代的夜袭,变数实在太大,非到必要关头,他身为主将,自是不能轻易出动。   然而,得胜堡终究只是一个小堡寨,除了他一个世家武将,也没有什么能够拿的出手的了。   所以,他这是把主意打到了我的身上。   我倒是没有什么犹豫的——这个年代十分讲究乡土之情,作为老乡,彼此又是看着长大,知根知底的,没有必要太过防备,若是心中生出芥蒂来,反倒不好了。   因此我点了点头:“妾身明白了,回去与张统领知会一声,再来与守备商量。”   接下来的整个白天,得胜堡都还算平静。   虽然胡人在黄金家族的催促下,又稀稀拉拉地整了队,尝试着攻了一次城,但很显然,都是有气无力的——那些部族供养的武士也不是傻子,知道攻不下城来,便一个个出工不出力,城上城下两边对骂了半天,磨磨蹭蹭地往城头冲了一下,然后见一阵箭雨落下,丢了几个倒霉蛋的尸体,便又很快退了回去。   时间就这么渐渐过去,很快就到了后半夜,接近凌晨时分。   这个时候,正是人困马乏之时。   我却毫无睡意,身子隐藏在城门边上的暗处,望着头顶的星空,只见一道银河横贯天际,北斗七星正闪烁着光芒,遥遥指向紫薇之星。   在我的身边,得胜堡的侧门门口,弥漫着一片压抑着的亢奋。   没有火把,只有城头上投射下的昏暗光芒,能够看到周遭黑幢幢的牵着战马的人影。   程节组织了一支足有三百人的骑队,以张铁头作为领队,程老三为副手,正在侧门的门口整整齐齐地列着队伍。   为了保证突袭的效果,一个个人衔草马衔枚,偃旗裹甲,静静地等待出发。   “这些是什么?”   程节站在队伍前面,给这些骑兵壮行,忽然看着包括张铁头在内,不少人马背上还装着个包裹,有些好奇。   “是这个徐小鬼傍晚时候出的主意,”张铁头指了指身边站着的徐靖,给他解释道,“他瞅见堡内还有些上元时候留下的花炮,便着人取了来,待会儿冲到在那些畜牲群里放上一放,惊了那帮畜牲,更方便行事。”   “这倒是个法子……”程节摸了摸下巴,往四周看了一圈,“对了,你家夫人呢?”   “……”   张铁头看着有些紧张,甚至视线有些不自觉地往我这边瞟了一下,“那……那个……夫人说了,她不懂战事,便不来这里添乱了,战事就交给守备与在下处理。”   这家伙,连谎都撒不好,我心里暗暗抱怨着,好在光线昏沉,程节也没看出什么来,点了点头,然后又稍等了片刻,便见他用力一挥手:“出发!”   伴随着“嘎吱”的轻响,堡寨的侧门悄悄地打开,一匹匹战马自城中鱼贯而出。 第366章 夜袭(2)   外面万籁俱寂,只能听见草丛之中虫鸣之声。   跟在后面走了一段,回头看了看,见城楼上的灯光已经渐渐地隐没在了黑夜之中,我打马紧走了几步,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和张铁头几人并驾齐驱。   程老三见得我的举动,皱着眉头,正要喝问,我却已经自行揭开了青铜面罩,深深吸了一口草原夜空中的空气。   空气并不好闻,丝毫没有想象中的清新,不远处,七八具胡人的死尸正背对着城池,横七竖八地躺在草丛中,人马走过的声响,惊起了一蓬苍蝇。   然后我便看见程老三那张不满的脸上,肌肉瞬间开始抽搐起来,到了最后,像是傻了一般,张口结舌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而旁边知晓内情的张铁头,却是一脸的苦相:“夫人,您……”   “下次说谎时候再稍微自然些,不用这么紧张,若是程守备稍微仔细些,今儿可就穿帮了。”   我却只是相当随意地说了一句,转头看向胡人的营帐那边。   其实我本来没有打算出来——毕竟,这趟夜袭也不是什么决定生死的要紧事儿,而且黑夜之中,变数颇多,说不定还有些危险,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自然没必要亲身参与。   这也不是我一贯的风格。   然而偏偏,心里却有着一份强烈的冲动,让我极度地想参与其中。   是练武之后越发的不安分,亦或者是……所谓的心血来潮?   感受到这份冲动的时候,我稍稍犹豫了片刻,但某种莫名的感觉告诉我,倘若不参与进来的话,一定会有什么我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   于是,我最终还是偷偷地顶替了某个士兵,跟着上来。   “李……李夫人?”   直到这个时候,程老三方才反应过来,“您……您……”   “嘘——”   我抬手按在嘴唇上,示意他噤声,“吾也会些武艺的,你不用担心。”   然后看他依旧一副激动的模样,我正有些头疼,恰巧这时候,正在前面摸路的徐靖回转了过来。   “夫人、统领!”   他行了一礼,压低了声音,“前方是个小部落的营地,守卫很是薄弱,而且咱们这边是下风口的方向,狗鼻子闻不到,正方便突袭。”   “很好,通知下去,做好准备,你在前面领路!”   张铁头见我看向他,连忙一个激灵,让传令兵吩咐了下去。   战事要紧,这个时候,哪怕有着诸多的疑问,程老三却也暂时没了言语。队伍很快便提了速度,不过一刻钟后,我们已经潜行到了胡人营帐的外围。   按照正规的兵法,如何扎营,如何安帐篷,都是有着一定规程的。譬如我跟着赵峰时候,他部下所扎的营帐,营内规划十分整齐,各功能区井井有条。   甚至当初与黄天道对峙时候的那座营帐,由于有着充足的时间,扎得几乎和一座小城没有什么两样,外围拒敌的壕沟、拒马、实木栅栏、铁蒺藜,用于观望敌情的望楼,营内的排水沟渠,等等,一营俱全。   然而这些胡人所安扎的营地,却只是乱糟糟的一片,没有规划、没有栅栏,什么都没有,只是在一顶顶帐篷外,划出了一块停驻休息的空地而已。   甚至在设立营地的时候,也只是随意地将帐篷周围平整干净,稍远一些的草木都没人去清理,留下了实足的隐患。   我们一众人等牵着马,停在了距离胡人营帐不过数百步远的一片丰茂的草丛之中。   半人高的野草,以及零星的小灌木丛,将我们的身形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除了一直在耳边乱飞的蚊虫之外,还真是一个躲藏的好去处。   “准备——上马!”   伴随着张铁头低低的发令,所有人一起上了马。   三百骑兵列着整齐的队伍,鸦雀无声。   仗着黑暗中也能够视物的目力,我回头扫了一眼——张铁头作为领队,一手提着长矛,一手按在腰间挂着的长刀上,目光炯炯,盯着前方黑暗中的胡人营帐,程老三则是脸色涨红,关注着我的动静,而落在身后半步的徐靖,则是相当地沉默安静,又带着一丝沉稳——小道士是真的历练出来了。   至于剩下的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多的表情则是:面临鏖战的冲动与跃跃欲试。   没有太多的紧张。   很好,军心可用。   我暗自满意地点头——这么多年的胜利下来,无论是关外的精锐,还是边军,对这些蛮子都没有什么恐惧——然后便见张铁头带马上前,加速。   我也跟着一夹马腹,催动马匹,开始冲锋。   三百匹马的铁蹄之声,彻底击碎了胡人的美梦。   这个部落不算大,里面只有数十顶帐篷,男女老少加在一块也就上千人左右,我们突如起来的冲锋,轻而易举地就这个部落给踏平了。   以我、张铁头和程老三三人冲在最前,作为矛尖,三百人骑排列出一个进攻的阵型,如同重犁一般,不到半刻钟,摧枯拉朽一般地将这个营地给犁了一遍。   冲击过一轮,斩杀了几个昏头昏脑拎着武器出来的赤膊大汉,我便停了下来,只见场中张铁头挥舞着铁矛,程老三则抡着马刀,肆意劈砍。   帐篷一顶顶地被掀翻,马蹄毫无顾忌,直接踏过,不知多少人在睡梦中被活生生地踩死,余下的连滚带爬,用胡语哭爹叫妈,向四处逃散,却被骑兵们赶上,轻而易举地收割了人头。   很明显的,此战过后,以胡人一贯弱肉强食的性子,这个部落便要彻底自草原上消失了。   不过我也并不会为此感叹太多,此时,我已经听到了部落旁边,那些牲畜的嘶鸣之声——这般的动静,已经足以将它们给惊醒。   张铁头吼叫着,催促手下开始集中。   见这边已经开始整队,打算继续冲击下一个营地,徐靖不用我吩咐,赶忙驱赶着马匹上前,点起火折子,将怀中的包裹,引燃了一下子丢在了牛羊群中。   “蓬!”   花炮陡然炸响,巨大的声音以及强烈的闪光,顿时将那些牛羊给惊着了,一下子炸了锅,向周围狂奔而去。 第367章 夜袭(3)   惊恐万状的牲畜们四处狂奔着,将混乱与死亡的种子带往了周边。   在我的身后,一片哭喊哀嚎之中,伴随血腥味而来的,是另一种味道。   火油的刺鼻味道。   “轰!”   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火光四起。   一队队骑兵将随身携带的火油浇在尚未倒塌的皮革帐篷上,然后抛上了火把,熊熊燃起的大火,将周边照得雪亮。   这个部落,已经彻底完了。   一片混乱之中,张铁头大声嘶吼着,将队伍重新整顿起来,然后毫不停息,继续往中军方向突进。   由于缺乏物资,不同部族的胡人营地之间,并没有栅栏相隔,只有一道不算宽敞的空地作为分界线。   这给我们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奔驰过这道空地后,就是下一个部族。   这个部族比刚刚的那个小部落稍稍大上一些,但面对着突如其来的猛烈攻势,一样是措手不及,甚至,由于率先受到那些受惊的牲畜们的冲击,他们的损失,看上去甚至还比刚刚大上一些。   睡梦中被那些畜牲一通冲撞践踏,死伤本就惨重,幸存者刚刚清醒,从一团凌乱的帐篷中逃出来,却又被呼啸而来的骑兵从头上踏过。   疾驰的战马与凶猛的骑兵如同石碾一般,从这头一直杀到那一头,无情地将营地碾了个遍,三百铁骑所经之处,留下的是一地残肢碎片。   火把、火油继续肆意抛洒,一处处帐篷被点燃。士兵们用力往牲畜群中投掷着花炮,爆炸声中,受到惊吓的牲畜们向黑暗处疯狂逃窜着,胡乱冲撞,给胡人的营地带来了更大的混乱。   “杀杀杀!”   我看见程老三脸上一片狂热,率先纵马驱赶着慌不择路的胡人士兵及牲畜群,将他们像赶鸭子一样向下一个营地赶去,然后继续肆意地践踏屠戮。   这就是战场。   没有说话,我和张铁头领着士兵紧随其后。   就这般借着夜色冲击着,一连攻破了四五个营地,以区区三百人赶着将近上千人狼奔豕突,眼见着中军大营已经遥遥在望。   “杀!”   一片喊杀声中,沾满了碎肉及鲜血的长槊再度扎透了一名胡人武士的身体,然后轻轻一抖,将其甩到一边,我抬起头,扫视了一眼前方,忽然惊觉,前方似乎有些不对。   就在我前面的不远处,正在疯狂逃命的蛮子们仿佛遇到了一座大坝,一下子停了下来,然后略显慌乱地四散分开。   片刻之后,清冷的月色下,数十名身着皮甲,手持弯刀的骑兵,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在前方的空地中显露出了身形。   精锐,绝对是精锐——我看见他们在月光下泛着幽幽黄芒的眼神的那一刻,便如此确定。   心念一动,刚想勒马转行,然而瞬息之间,我便反应了过来,方才一路冲杀下来,整支队伍的惯性已成,根本难以立刻转换方向。   果然,张铁头也是同样的想法,只见他用力一夹马腹,硬着头皮,带领骑兵继续往前冲去,意图争取在接触前获取更好的冲击优势。   没有如同普通胡人那般胡乱呼喝,胡人的骑兵在一片沉默中,也开始加速。   钢甲对皮甲,长矛对弯刀,完全是硬碰硬的对撞。   作为骑兵的矛尖,我一直戴着面具,和张铁头及程老三站在整支队伍的最前面,视线最好,故而在碰撞前的那一刻,我已经将整个战场看了个大概。   来的胡人并不算多,不过区区数十骑,比我如今麾下的这支少了许多,但是却都是精兵!   绝对不在之前袭击车队的那支胡骑之下,甚至犹有过之。   他们穿着清一色的齐整皮甲,手中弯刀也足够精良——最为重要的,他们的眼中,都透着一股对于生命的漠然,既是对于敌人的,也是自己的。   或者称他们为,死士也可以。   那种感觉,似乎有点儿熟悉啊……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逝,我来不及细思,两支骑兵已经拉近到了仅仅只有数丈的距离。   对面的胡人举起了手中的弯刀。   我面具下的面孔一片冷冽,手臂用力一抖,粗长的槊头竟然被我抖出了一片虚影!   “呜——”   凄厉的破风声中,槊头用力一磕挥落的弯刀,其上蕴藏的暗劲将弯刀高高地荡了起来。   咦?   力气不错——我暗暗赞了一声,原本,我是打算将他的兵刃给磕飞来者,不过也无差了。   此时,他身前已经是空门大开,长槊趁势急刺而出,近乎毫无阻力地穿透了他毫无防备的面孔,直从脑后扎了出来。   连声惨叫都未发出,他便已经被我挑落了马下,顺势还连人带马砸翻了旁边一骑胡人。   很好,我心中刚刚一喜,却听见旁边一声金铁交击的巨响。   紧随而来的,是一声不甘的暴喝。   是程老三的声音!   侧目看去,程老三的那柄长刀,竟然被他面前的那个胡人武士用重锤给击飞了!此时此刻,胡人武士正举起重锤,意欲要再度砸下!   来不及思索,我一抬手,便将马槊当做投枪,往那胡人身上投去。   仓促之下来不及用力,马槊去速并不快,那胡人重锤走势一改,将马槊给磕开,然后继续抡出。   不过终究是受到了干扰,重锤这一回稍稍偏了些,狠狠地砸在了程老三的马头上,战马哀鸣一声,跪倒在地,将程老三抛落到了地上。   程老三在地上打了个滚,站起身来,那胡人正待继续追杀而上,有了这片刻的耽搁,我已经拨马赶到,抽出手中的战剑,横斩而去。   “当!”   战锤与重剑交击,又是一声刺耳的金属之音。   好大的力气!   我右手被震得有些发麻,却仍然死死地握住剑柄,架住了战锤,一时间,我与这个胡人竟然较量起了力气!   不分上下。   面具之下,我死死盯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胡人大汉,他的面上依旧一片冷漠,然而,就在他那在星光下泛着黄光的空洞眸子中,我感受到了那种越发熟悉的感觉。   他体内的气血搏动,和我自己的,隐隐间似乎有些相似! 第368章 夜袭(4)   这个是……力士移山经?   电光火石之间,我脑中蹦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一个愣神的功夫,便听那胡人大汉怪叫一声,全身气血再度爆发,手臂猛地一扬,荡开了我手中的重剑,将手中的重锤撤回,随后,尚未等我反应过来,便已是抡圆了,夹杂着一股恶风,再度劈面砸下!   “当——嘎吱!”   让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重锤与战剑又碰到了一起。   我只觉得手掌又是一阵酥麻——该死的,这家伙,比起刚刚来,力气又要大了几分。   咬了咬牙,我正要同样发力,将压过来的锤头反推回去。   耳边破空之声传来。   一支长箭自鬓角边急速飞过,直扑胡人大汉那暴露在外的脖颈。   胡人大汉猛地低头缩身,然而却已经迟了一步,呼啸而来的长箭,深深地扎在了他的右胳膊上。   受此一击,我只觉得重锤之上的力气瞬间消失了大半。   好机会!   我毫不犹豫地将手中战剑顺势猛地向前一压,剑刃前撩。   “噗!”   沉闷的切割声中,锋利的剑尖划过,将大汉的脖子割开了一半。   战马交错而过,胡人大汉摔下马来,抽搐了两下,便再没了声息。   侧头看去,三十步外的徐靖正慢条斯理地收起弓箭,策马往这边行来,我和他对视一眼,对他笑了笑,竖起了大拇指。   “夫人!”   “多谢夫人!”   片刻之后,张铁头赶了上来,而摔下地面的程老三,也是翻身上了一匹属下牵来的无主之马,一脸庆幸与感激,向我道谢。   我漫不经心地应着,心中却一直沉甸甸的,扫视了一眼全场。   到了这个时候,这一小片的战场已经彻底分出了胜负,那些突然杀出的骑兵,没有一个还能骑在马背上的。然而作为代价,参与此次夜袭的骑兵,也一下子少了十几名,这几乎是相当于之前踏营损失的总和了。   前方,虽然眼见着中军就要遥遥在望,可是受到刚刚耽搁下来的功夫,那边已经是一片锣鼓喧天,无数的灯光亮起,人声鼎沸。   很显然,胡人的真正主力——黄金家族的精锐已经开始惊醒,正在集结之中。   我和张铁头对视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今晚连踏了这么多的营帐,斩获少说也有数千,收获已经足够,不可继续恋战,该到撤退的时候了。   只是……   微微侧头,此时再看那边的营帐,气血长柱依旧如故,然而,这其中,那之前隐隐察觉的一丝不谐之感,随着我的醒悟,却已经越发的强烈。   尤其还有……   我垂下眼皮,思索了片刻。   数个呼吸后,忽然举剑,往夹在此地与胡人中军营地之间的一处小小的营地指去——更确切地说,是刚刚那队骑兵赶来的方向。   “走!往那边冲!”   周围的几人面上纷纷露出了疑惑之色,然而,到了此刻,我的威望已经足够,由不得他们质疑。   “驾!”   没有人说话,于是,在我的带领之下,骑兵并没有回转,而是方向稍稍偏转,继续往前冲向了那处小小的营地。   确实是“小小”的营地。   一整个营地,只有一顶帐篷,却孤零零地立在哪儿,独自占了好大一块地方,周边是茂密繁盛的荒草之地,似乎连部族惯常的平整地面都没有做到。   帐篷外面,两盏略有些昏暗的灯火发出幽幽的昏黄光芒,在黑夜之中若隐若现。   看着似乎很近,打马一会儿便能赶过去,然而,当我真正地策马往那儿行去的时候,却只觉得很是遥远。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只觉得时间被拉长了一般,似乎明明已经奔驰了好一会儿,那两盏灯火却依然里得远远地,仿佛天上的星辰一般,没有丝毫的接近。   不,不仅仅是时间的问题……   一念及此,我悚然而惊——刚刚随在身边的骑兵呢?   荒野之中,周围却是万籁俱寂,莫说密集如雨的马蹄声,刚刚骑兵冲击在身后留下的哭喊哀嚎声,便是虫豸啼鸣、耳边风过的声音都消失无踪。   幻境吗?亦或者是,惑心之术?   面具之下的我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嘴角勾起一丝冷意——不过这不是理所当然地吗?即便隐藏得极深,然而,既然已经察觉到了那一位的存在,碰到这样能够掌控灵机,布下这般阵法的旁门左道,也是必然之事。   只是,在自己,尤其还有将近三百在沙场上杀戮惯了的铁骑面前操弄灵机阵法?   这帮子祭司巫师,在胡人这帮虔信徒面前装神弄鬼惯了,当真以为兵家的铁血煞气是开玩笑的?   眼帘垂下,我放弃了其他感觉,开始用灵觉感受着周边。   很好,两百余道血气仍然环绕在身边,借助精神的共鸣,彼此依旧纠缠、汇聚,交融为一体。   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区区障眼法罢了。   哪怕并不懂得兵家的修行之法,面对着这般的情况,我依然有着自己的破解法子。   冷哼一声,青铜面具之下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张口。   “呔!”   舌战春雷,一声呵斥,伴随着气血的鼓荡,沿着精神的联系,往周围传递而去。   “呔!”   随后,便是二百余人的齐声大喝!   声音震耳欲聋,气血翻滚咆哮,震荡着天地间的灵机,使其根本难以按照既定的法度正常运作。   既然没有技巧,那边干脆暴力破局!   将近三百名铁血之士联手的气血冲击,哪怕是有着事先准备,拥有大法师级别的道家高人操持,依然不是如今灵机倾颓之世的区区阵法所能抗衡。   果然,下一个瞬间,只见眼前景物一阵晃动,定睛再看之时,而那顶孤零零地帐篷,已是近在眼前,不过数百步之处。   那帐篷门口的两点昏黄灯火,此时已经彻底熄灭,只余下两名拎着灯笼,面上涂着油彩,一副蛮荒巫师打扮的少年,站在那儿发愣。   灯笼之中,还在冒着缕缕清烟。   “杀!”   我再度发出一声喊,纵马直冲向营帐门口。 第369章 夜袭(5)   马蹄落下,踏倒一个,根本没有去管剩下的那个依旧如同泥木雕塑一般的胡人少年,我直接撞进了营帐。   在进入营帐门口的那一刻,两声惨呼先后自身后传来。   然而,我却根本顾不上了。   营帐之中的状况,让我近乎立刻愣在了当场。   一片血色的光芒正在闪耀,充斥于整个营帐之中,让人忍不住地心跳加速。   营帐中央的地面上,乃是一个由数十块稍经打磨的粗糙石板所拼成的石台,满是胡人粗犷的风格。然而在其上,却又纹刻着如同蛛网一般繁复细密的纹路,自阵法的中心向外围扩散开来,在纹路其中的空隙处,填充勾连着无数的蛮荒文字。一道道肉眼可见的血红色光芒在这些纹路与文字之间流转往复,周流不息,散发着一股邪恶而瘆人的气息。   **终究只是平常的战马,长嘶一声,便立在了阵法之前,不敢前进一步。   距离我十余步之处,一名身穿黑袍,满脸涂着油彩的胡人萨满巫师拄着一人高的法杖,站在法阵的中央,干瘦如同鹰隼爪子一般的手掌捂着嘴,目光死死地盯着率先冲入营帐的我,脸上枯瘦干瘪的肌肉扭曲着,满是惊愕及愤怒。   我没有理他,吐出一口长气,眼睛闭上,然后又睁开。   天眼之中,场中的景象,顿时又为之一变——在我的视线所及之处,一座巨大的血池虚影,正高高悬于帐篷的上空,无数粘稠而污秽的鲜血自下方的祭坛及各处不知名处不断地抽取而来,裹挟着无数残肢断腿、人脸或者是内脏,从血池的池底冲处,掀起滔天血浪,又将其抛洒入血池之中,在沸腾的血海中翻滚数下,化为血水,又融入了其中。   而在这血池的中央处,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探出血海,正散发着昏黄色的光晕……   一见此景,我连忙闭眼,断开了这次窥探。   这是……血祭!   尽管说实话,我也没有真正的见过所谓的“血祭”场面,只是从史书及一些道藏的隐秘之言中了解过一些,然而面对着这般的场景,只要有眼睛的,根本不会认错。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刚刚的心血来潮,竟然是指的这个,眼皮子底下,一场规模异常庞大的血祭,就这么进行着,难怪我会感觉到异常。   甚至,无论是那骑兵的功法,亦或者是这萨满主持的法阵,都隐隐指向了一个惊人的结论,所谓的长生天,便是指的那一位。   世界的真相,隐隐地为我揭开了一角。   不,确切地说是,这一位一直隐藏着的手段,到了如今,却已经到了发动的时候,有些东西,也没法继续掩饰了。   至于我,只是恰逢其会地撞上了而已。   虽然不知道它的目标究竟是什么,不过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需要思考的——反正不能让它的计划得逞,只要破坏就好。   心思电转,看着时间很长,然而实际上不过仅仅数个呼吸而已,身后的骑兵们已经纷纷撞了进来,有些心急的,甚至直接撕开了帐篷的壁帐,挤了进来,然后一个个却都在泛着诡异光芒的祭坛之前止步。   “哼!”祭坛上孤零零的萨满巫师冷哼一声,擦去了嘴角的血迹。   很显然,刚刚外围护持的迷阵被破,这位“上师”并非毫发无损。   “乖乖,一条大鱼啊……”   “发了发了!”   一直在大荒原上打滚的程老三,盯着祭坛上的那个萨满,眼睛一下子就发了直,就连张铁头,眼中都泛出熠熠精芒——萨满巫师,尤其是能够驾驭如此庞大规模的萨满巫师,在草原上的地位,相比于统领这支胡人军队的万户来说,可以说是丝毫不差,甚至从精神影响的范围来说,还尤在其上!   此时,这个行走的功劳包,就这么活生生地孤身一人出现在了眼前。   一瞬之间,意识到这一点的场中骑兵们,呼吸都粗重了许多。   “富贵险中求!”   最后,还是程老三一咬牙,大喝一声:“兄弟们跟我上!”   话音未落,不等手下动作,他便率先提起手中刀柄,在马屁股上狠戳了一下,纵马跃上了祭坛。   见得程老三跨马冲来,那萨满的眼中黄芒暴涨,抬起干瘪无肉的手臂,抽疯一半挥舞着手中粗长的法杖,嘴里叽里咕噜念了几句咒语。   法阵之上,红光大作,一个个布满瘤子的血包凭空自法阵的节点处浮现而出,眨眼之间,虚影便凝为实质,随后啪的一声爆裂开来。   令人作呕的腥臭之气顿时弥漫了整个营帐。   不待人掩鼻,在那血包爆裂的同时,数道血红色的诡谲身影借着掩护,闪电一般自血光中扑出。   程老三却看似早有准备,大声呼喝着,精血瞬间爆发,浑身精气如同熊熊火焰一般燃烧着,一柄长刀抡起,挥舞得水泼不进,将扑往他身上的诡谲之影,尽数逼退了开去。甚至其中有一只慢了少许,被长刀斩中,一股黑色的煞气瞬间缠绕在血色之上,随后便听惨叫一声,血影化作一道血光,又回到了祭坛之中。   直到此时,我才看清楚,那诡谲的血影,究竟是什么——那分明就是一头头剥去了皮肤,只露出一块块血红色肌肉的扭曲人影。   他,不,应该说是它们,一个个四肢着地,暗红色的血管,与青色的筋络缠绕周身,头盖骨大开,其中空空如也,嘴巴大大地长着,长长的獠牙之间,鲜红的舌头不断地舔舐着,分明便是一头头恶鬼!   那萨满口中再度喷出一口鲜血,然而,他却根本顾不上了,不待血液落地,只见他长杖再度往祭坛上一磕,又是七八个血包浮现而出。   与此同时,那已经成形的数只人形恶鬼再度扑上,此时,它们的目标却不再是程老三本人,而是他**的那匹战马。   终究是新换的马匹,彼此间的配合还有些生疏,只是露出一个小小空当,两只血影便一头一尾地破开了刀光的防御,扑到了战马身上。   “滋啦——”   利爪撕开肌肉的声音,两蓬鲜血崩裂而出,战马胸口裂开了一道大口子,而后面更加凄惨,甚至连肠子都被生生掏了出来。随即便哀鸣一声,跪倒在了祭坛上,将程老三甩下。   第二匹马了,这家伙真是个倒霉催的。   我和张铁头对视一眼,却没有急着上前救援,而是神色一凛,感受着气血之中的共鸣,长剑举起。   “杀!”   一声厉喝之声再度发出。   “杀!杀!杀!”   刚刚完成一场杀戮的近三百铁骑,齐声应和,震耳欲聋的音波裹挟着滚滚的铁血煞气,横扫了整座营帐。   与之相应和的,我那紧紧缩在体内的灵觉能感觉到,此时此刻,与现实重叠的另一个层面,刮起了一阵狂暴的飓风。构成法术的灵机被不断地冲刷、撕扯着,无论多么精妙的结构,多么完美的搭建,在这般凶猛的气血风暴之下,都荡然无存。   铁血军威,一致如斯——哪怕并无兵家传承,无法发挥出各种精妙的法门,然而数百名久经战场的武士气血爆发,这股朴实无华的蛮力,却足以荡涤灵机,摧毁一切大法师以下层次所掌控的法阵、法术。   这,就是法师、道士这类职业,在末法时代的悲哀。   祭坛上的血色之光,在横扫而来的铁血煞气之下,如同风中残烛,时隐时灭,摇摇欲坠,而那些片刻之前尚在张牙舞爪的怪物,更是仿佛被巨大的攻城锤横扫过一般,倒飞了回去,连同那些尚未成形的血包一起,炸成了一道道红光,消失不见。   “噗!”   萨满又是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身下的祭坛法阵再也维持不住,闪烁了两下,忽的熄灭。   “杀啊!”   骑兵们蜂拥而上。   “哼!”   眼见最前面骑兵雪亮的长刀挥砍而下,就要直取他的脑袋,萨满那双黄澄澄的眼珠子阴冷地扫视了一眼全场,冷哼一声,用力一跺法杖,整个人啪的一声炸开,化作一道赤芒,直飞往了帐外,倏忽之间便消失不见。   场中一片空空如也。   煮熟了的鸭子飞了?   所有人瞬间愣住,尤其当先的那一人,眼睁睁地看着萨满逃脱,到手的功劳没了,一声怒喝,长刀又是往周围虚劈了几记,却一无所获。   张铁头的面上更是铁青无比。   我却微微凝神,撇了撇嘴——都这个时候了,还玩障眼法!   也不想想,这年头,化虹之法,哪怕是天师都耍不出来,更何况一个刚刚摸到大法师门槛的萨满?   我杏眼一睁,天眼开启,已是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干瘪身影,正低着头混杂在人群中,急速地往营帐外边退去。   也不耐烦再吼一嗓子,我很干脆地一夹马腹,纵马上前,长剑往看似空无一物的空气中便是一挥。   一颗满脸不可置信之色的脑袋自虚空中突然出现,然后飞起,在石板上打了两个滚,不再动弹,无头的尸身扑倒在尘埃之中。 第370章 归来   兔起鹘落,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便已经尘埃落定。   事情跌宕起伏,心情从大落到大起,不过短短片刻的工夫。   “好!”   张铁头稍稍一愣,随后便立刻欣喜若狂,高声赞了一句,打马上前,一弯腰,将那颗满脸涂着油彩的干瘪脑袋捞到了手中。   “夫——”   稍作打量,他凑上前来,刚刚开口,被遮掩在面具下的我一瞪,反应过来,讪讪地改了口:“大人法眼如炬,这贼人首级……”   “就由你先收着,再去把他那法杖还有身上的铭牌拿了,到时候报功也方便。”   我一直压低了嗓子,加上声音自面具之下传出,有些沙哑变调,倘若不仔细听,听不出来是女声。   “是!”   张铁头转头吩咐人去摸尸了,而徐靖则牵着马,走到祭坛前面,盯着上面的纹路若有所思。   “大人,既然萨满已经授首,那这祭坛……”过了几个呼吸,他转过头来问道。   “砸了!”   我回答得斩钉截铁,当即下得马来,自边上士兵手中拿过一柄战锤,使足了力气,往法阵一处关键纹路上用力一砸。   “咔嚓!”   一声脆响,石板顿时裂成了数片。   徐靖微微迟疑,随后也拿过战斧,跟着我一起搞这份拆迁工作。   随后,虽然不明所以,但包括爬起来的程老三在内,几个身强力壮之士上前,提着钝器叮叮当当一阵猛砸,短短的片刻工夫,便将祭坛砸得四分五裂。   这个时候,外边的声音陡然变大了许多。   “统领,撤吧,胡人快要杀过来了!”   在外面守着的士兵冲了进来,对张铁头大喊。   “嗯!”   张铁头向我看过来,我稍稍点头,低下头对着徐靖吩咐了一句,看徐靖脸上的错愕表情,面具之下嘴角微翘,然后也不管他,牵着马出了营帐。   果然,出得帐来,抬眼望去,隔得不远,胡人的大帐之处,一列火把组成的长龙,正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向这边飞奔而来。   “收拢队伍,准备撤退!”   对着帐外一个赵家家丁吩咐了一句,看着他拉长了音调,吹了声尖锐的口哨,然后,散在周边警戒的骑兵纷纷聚拢而来。   这个时候,刚刚留在帐内的诸人也纷纷钻出。为首的那几个脸色都有些古怪,甚至徐靖看见我的眼神,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裤腰带——嗯,也没什么,只是刚刚我让他们一起再往那祭坛上“嗞”了一泡而已。   最起码,小道士那个,肯定是阳气十足的童子尿,正好冲洗一番那上面的邪气。   当然,这也只是为了保险起见,至于他们的心里到底别扭不别扭,我自是没有放在心上,招呼了一声,便径自翻身上马,沿着来时的路线,往得胜堡的方向飞奔而去。   刚刚从混乱中恢复,正在乱糟糟地收拾着营地的胡人,自是遭了大罪——还没喘过一口气来,便又被回城的铁蹄再踏了一遍。虽然这次是逃命,队伍只是砍了些挡路的蛮子,没有再放开追杀,但一路过去,将剩下的火油火把随意抛洒,所带来的损失依旧不小。   不过,这只是一路上顺带的而已,算是他们倒霉。   被这个一耽搁,快到城门下的时候,我们终于被暴怒的胡人前锋衔尾追上。我、张铁头和程老三三人断后,见对方人少,便猛地拨马回身,一个反冲锋,将胡人前哨杀散,方才在城头抛洒下的密集箭雨掩盖下,在胡人大军赶到之前,成功地踏了城门。   “咚”的一声,沉重的城门在身后紧紧地关上,落下门栓。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此番夜袭,整支骑队折损不超过五十,却连踏了好几个营地,斩杀了数千胡人,甚至让几个小部落大伤元气,单单如此,便可以说是值得庆祝的大获全胜。   更不用说,在最后还收获了一份大礼——那个倒霉催的萨满祭司的首级。   我却丝毫没有什么得意之色,只是示意张铁头和程老三上城楼去见正在指挥迎敌的程节,自个儿则是悄悄地脱离了队伍,回到了住所。   毕竟是偷偷溜出来的,这个时候见面,两个都尴尬。   住所这边,安静如故。   时间已经接近黎明,院子门口点着的灯烛已经渐渐昏暗,绝大多数人都在酣眠,一片寂静无声。   我在院子外面,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突然从战场下来,那份激荡的热血尚未凉透,便直接到了这般和平安详的所在,实在有些不太适应。   倘若不是远处城墙边胡人攻城的号角声依旧在隐隐传来,我还要以为刚刚发生的,不过是一场梦境而已。   就算是此刻,城头上守着的那些士兵,也还在奋力地作战着,脑中忽然出现了他们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   经历过战场的洗礼,自己已经回不去了——我忽然有了这般的明悟。   想想去年这个时候的自己,还在后宅之中处理那些杂碎事务,思考着怎么做冷饮,前年的这个时候,还在为着出嫁做准备,我忽然摇头失笑。   太平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更何况,在这个乱世将至的时候,这样也好。早一日明悟,便多出一份时间来准备,少了一分危险。   我敲响了门扉,门房揉着惺忪的睡眼过来,然后一惊,开了门,便一溜烟小跑地回去了。   院子里登时喧闹了起来,紫菱顶着两只熊猫眼过来,和我进了房中,帮着我褪下衣甲战袍。   衣袍落地,雪白的肌肤上,显出了几块淤青。   在战场上一个来回,总归有些小摩小擦的,稍稍调息一下,过个两天便好了。   “夫人,你这个举动实在是太过危险了!”   只是,实在有些碍眼,紫菱小心地服侍着,但见得这般模样,却终于忍不住地开口,语气中满满规劝的意思——能让一贯温顺的她说出如此的话,很显然,我是让她担心得紧了。   “知道了,这次情况有些特殊,下次不会了。”   我也不以为忤,笑着敷衍了两句,然后去了隔壁,那边,已经准备好了热气腾腾的澡桶。 第371章 思索   将整个身体埋进了热水里,我轻轻揉搓着那温润如玉的肌肤。薄薄的一层,看似晶莹剔透,吹弹可破,实则在每日的药油涂抹、手掌拍击捶打之下,已经变得非常坚实。换作两年前的我,那指甲去掐,怕是根本掐不动的。   手指头在那几处淤青周边轻轻按压,帮着化开瘀血,片刻之后,感觉稍稍好了写,我抬起那沾染着水渍的双手。   今日,这双手上算是浸透了胡人的鲜血了。   望着这白皙的修长手指,我忽然发出感慨。不过,大世将至,随着胡人的南下,以及黄天贼的肆虐,这般下去,这样的场景,说不定还会更多。   也不知道将来,在史书的记载中,自己会是个什么模样。   是籍籍无名,还是成为逆贼之妻,亦或者……   热腾腾的雾气聚拢而来,视线模糊,脑中一时间有些乱,稍稍过了一会儿,方才醒悟,失笑地摇了摇头,然后继续开始清洗身体。   好好将自己清洗了一番,彻底洗掉身上弥漫着的那股子血腥之气,换上干净透气的睡衣,进了内屋。   赵政这个小家伙还躺在摇篮里面睡着,一只手指头塞在嘴里,看上去无忧无虑的,丝毫不知道他的老娘已经在外面打生打死了一回。   这个小东西!   我的嘴角勾起一丝弧度,然后,心忽然安静了不少,一些烦恼和躁动,也仿佛忽然消失不见。   哪怕是为了他,自己也要努力,避免那些不好的结果才是。   低下头,盯着小东西可爱的睡颜看了好一会儿,我轻轻笑了笑,方才上了床,躺了下来。   身下竹篾编成的席子带来了丝丝凉意,我睁着眼睛盯着拔步床的头顶上的雕花,一时间却很难睡得着觉。   一方面是夏日里天亮得早,折腾到这个时候,外面已经蒙蒙亮了,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刚从战场上下来,虽然身体放松了下来,精神却还有些亢奋。   当然,若是我强行要入眠,也不是没有办法,无论是强行排空杂念,收束精神,亦或者是按照吐纳法门修行,都能够办到。   不过,并没有这个必要,毕竟,以我如今的精力,支撑个三五日不眠,并没有什么问题。   于是我就眼睛睁着,脑海中一直在反复播放着之前在那萨满营帐中见到的场景。   那场血祭,一点儿都不简单。   我很明白这一点———要知道,从那血池虚影向虚空之处联通出的诸多分支虚影便可看出,这边的祭坛,不过只是一个宏大祭祀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已,甚至,还不是最为关键的部位,最多只能称得上是一处分支。   如此庞大的规模,并非是萨满们所能独立支撑的,对于胡人的政治架构而言,唯有胡人金帐中的汗王点头首肯,方才能够施行。   我读过关于胡人的史料,对于他们的情况,也算是有所了解。   与中土的道庭会在盛世之年远离凡俗,不问世事,由天子将祭祀天地及统治人间的权力一并掌握在手不同,胡人的神权与王权,一直都是分裂的。   法力精深的萨满祭祀们负责祭祀他们的神明——长生天,而凡俗之事,则是由汗王及各大部族的头领来决定。   这个格局,千年以来,哪怕是武帝北征,逼得胡人金帐远窜,都没有能够完全改变。   在这样的架构下,正如另一个世界常见的情况,两者之间时常有着斗争,但也有着合作。   强势的祭祀上师自然想要获取世俗的权力,以方便他们行事,而有心作为的汗王则难以忍受权柄被人分润,一直小心防备着。   但当遇到真正的威胁时候,两者又会彼此支持,相互依靠。   血祭——以生灵之精血、神魂来祭祀长生天,从来换取力量,便是二者合作的典范。汗王负责提供人力,而萨满祭祀们则提供“技术支持”。   史书中也曾经有过明确的记载。   其中最为著名的一次,便是胡人自知胜利无望,由萨满巫师们于战前布下法阵,以胡人之中地位最高的汗王及大萨满生命为引,以落败死难的十数万胡人冤魂怨气为祭,成功地诅咒了那位惊才绝艳的古之冠军,使其遭了天妒,英年早逝,北伐的功业半道崩殂。   而这一次,以我之见,单单从规模来看,丝毫不亚于那一次,甚至犹有过之。   要知道,仅仅在得胜堡前,这么些时日下来,战死的胡人士兵便不下万数——而这片战场,不过只是一处次要的战场而已,来得仅仅只是一支偏师,加上一堆杂牌部落。真正的主战场,可还是在其他的地方,甚至很可能波及了整个草原。   无论是受降、抚远二城,还是其他的边塞,很明显,都在面临着一场规模宏大的战争。   可想而知这血祭的规模了。   如今内有黄天道,外有胡人重返草原,两边一起发动,再加上这般规模的血祭……   联想到当初读到的黄金家族来历的传说,我忽然有所明悟。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打算,但说不定,我所见证的,是一场千年谋划的终点,图穷匕见之时。   那位邪神八成是在放手一搏了。   毕竟,经此一役,想来祂是很难再有下一次机会了。   倘若再加上天师们诡异的动态,以及宋老道透出出的“棋局”。   也不知道,道庭那帮下棋的天师们,有没有算到这一着呢?   思绪如麻,这般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间,已经天光大亮。忽然,房门被轻轻推开,只见紫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夫人,您醒了?”   见我睁着眼睛看她,她先是一愣,然后便是喜上眉梢。   “什么事儿?”   “夫人,那个……程守备求见。”紫菱有些为难地道。   唔……这是来兴师问罪了?   我暗地里想着,支撑起身体坐了起来,然后挥了挥手:“麻烦请他稍等片刻,我稍作梳洗,过会儿便出去。”   嗯……女人的过一会儿……是做不得数的。   当我洗漱完毕,换上外衣,到了前厅的的时候,已经过了不知道多少个“一会儿”了——其实也不是我故意拖延,而是起来的时候,不小心吵醒了赵政,不得不又抱着哄了会儿,然后将他交给了奶妈,方才腾出手来梳洗。   故而迟了些。 第372章 分功与结束   当我进了前厅的时候,程节在那边坐着,虽然一副安稳如山的模样,装模作样地端着茶杯饮茶。   不过那副五大三粗的身材,以及有些六神不定的神色,很是有些牛嚼牡丹的意思在里面。   “刚刚睡醒,收拾得有些久了,劳烦程守备等候。”   进了门,我先对程节行了个万福,向他致歉。   程节急忙起身,连连拱手:“哪里哪里,是本将打扰李夫人休息了才是。”   两人寒暄一番,然后视线对上,各自看出了对方面上的不自然的神情,   随后,便见程节苦笑一声,先开了口:“李夫人瞒得本将好苦。”   这便是苦主找上门来的说辞了。   对此,我总是得给个交代,当然心血来潮什么的自是不能提起,但是也不妨碍我弄瞎话糊弄:“妾身跟着家里和夫君修行了些武艺,平日里总是不得施展,心里一直有些痒痒的,昨夜见得机会,便自作主张了,还望程守备见谅。”   说完,我又是起身,行了一礼。   程节这个时候,倒是生生受了下来,然后方才说道:“这些时日,一直听祖父言及夫人勇烈之气,丝毫不逊色于男儿,今日一见,实在让程某汗颜。只是——”   夸赞的话说到一半,忽的一个转折,果然,便见他摇头,叹了口气,“只是夫人千金之躯,若是有个闪失,本将可不好向赵将军和祖父交代。”   这个说得是实话,我也没法辩驳,当下只能低头讪笑:“妾身明白,这次是一时莽撞,下次定是不会了。”   这货,明明是个糙汉子,仗着比我年长,又是小时候认识,说起这般事情来却和个老妈子似的。   接下来又听他絮叨了好几句,过了好一会儿,才算是过了这个关口。   他说得口干舌燥的,端起茶杯来又饮了一口,趁着这个机会,我立马叉开话题,表现得有些好奇:“对了,近日守备怎生来得这般早?莫非胡人已经撤退了?”   我刚刚一路过来的时候,确实没有听到外边攻城的嘈杂声音。   “应是昨晚被夫人连踏数营,受损得实在太重,也或者是舍不得直属的武士这般损耗,那胡人将领只是试探着攻打了一番,见占不到便宜,便收兵回营了。”程节看着也有些迷惑不解,但还是勉强找了些理由。   “那便好,这胡人万户倒是个知机的,连这般的仇都能按捺下来。”   我露出一副轻松的模样:“只是这般的话,他在另一边可真要头疼了,这回可是折损了一个萨满呢。”   “是啊,没想到,此次夜袭,竟然真的逮着了一只大鱼。”   程节感叹着,又开始了吹捧,“还是多亏了夫人,那帮兔崽子才能寻到那巫师的踪迹,不然凭他们的本事,大约也就是踏几个营帐救回来了。”   “妾身也没有想到,这胡人竟然回如此胆大妄为,竟然敢在战场上行血祭。”   有些话不方便说出口,我便随口忽悠了两句,算是给了个解释,“当时那些胡虏来得突然,又极为精锐善战,故而妾身当时猜想,那边驻扎的定然有着不小的来头。”   “却没成想,竟然是这大的一条鱼。”   “在那般的战场上,夫人仍能心细如发,真是极为难得之事。若是身为男儿身,朝廷又要添一将种了。”   程节又夸赞了一句。   这样的话,我却没有接茬,空气顿时安静了下来。然后,我看他明明有些话要说,但张了张嘴,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脑子里面转了转,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笑着开口,打破了有些尴尬的气氛:“守备可未曾将妾身的身份透露出去吧?”   “自是没有,本将还特意叮嘱了程三,让他守紧口风。”   “那便好。”我做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妾身一时孟浪,这般的事情说出去,终究不太好,程守备还请为妾身保密。”   “这是自然……只是,这功劳……”   程节说话有些吞吞吐吐的。   我却是极为爽快:“此次夜袭乃是守备筹划,自是由守备来做主便是。”   这就是分赃了——一个萨满的人头,这个功劳可不算小,该如何分配,还是有讲究的。不过我的身份不便外泄,自是也没法去抢这份功劳,而程节也算是值得信任的,我干脆爽快些,做个人情,就交给他来分配了。   左右张铁头和程老三两人是跑不了的,说不得张铁头还能就此混个出身。   “这怎么好意思?”   程节搓着双手,很是意动,但依然在推辞。   我便继续加了把劲:“妾身一介妇人,不便抛头露面,守备乃是主将,此乃分内之事,自然由守备分配。”   “……既然如此,那便多谢夫人信任了。”   见我如此,程节终于应了下来。   分赃事情既罢,程节与我又说了些守城及伤病的事宜,看看日头已经不早,方才起身告辞。   接下来的日子,出乎我的意料,也不知道真的是受损得重了,还是士气受到了重创,在那之后,胡人的进攻越发的绵软无力。每日里只是例行地攻击一两回,抛下些尸首,便匆匆地退了回去。   根本不像是有心要攻下城池,为萨满报仇的模样。   甚至过了几日,在城头上远远看去,对面的营地中似乎还爆发了骚乱,几个部落隐隐有着对峙的倾向。   可惜城中兵马不足,也担心胡人是在故作戏码,引诱我们出城,故而程节没敢出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面那些打着狼头旗号的骑兵出动,很快将那些骚乱给平定了下来。   经过了这一场内乱后,胡人似乎是彻底地断了攻下堡寨的念头,再也没有过来攻城的举动,只是时常派兵前来喝骂几声,然后一味的围困着。   城中也乐得轻松,每日里城上城下对骂的词儿,变着花儿翻新,也是个打发无聊时光的乐子。   当然,在程节的督促下,无论白天黑夜,城头上都一直有人值守,一直没有放松警惕。   就在这奇怪的对峙之中,数日之后,天边终于泛起滚滚的烟尘。   期盼已久的援军,终于赶到到了。 第373章 尾声(上)   京城,侯府。   假山侧,池塘边,被绿荫环绕的凉亭之中,白衣胜雪的公子依旧如同往常一般,独自一人面对着永无止境的棋盘。   此时的京城,已经是盛夏之时。骄阳自头顶上投下毒辣的阳光,哪怕有着亭亭如盖的参天古树遮蔽,依旧闷热难耐。   知了在头顶上声嘶力竭地叫唤着。   明明是最热的下午,凉亭之中,却一片清冷,甚至还带着点儿寒气。   离着白衣公子数步开外,安着一扇雕琢精美玲珑剔透的寒冰屏风,旁边守着两位美婢,轮番轻柔地扇着扇子,将冷气发散到周围,使得凉亭之内,一直保持着清凉。   仿佛遇到了什么碍难之处,白衣公子微微皱眉,思索了片刻,执起一枚棋子,啪的一声落在了棋盘上。   整个棋面的局势,顿时为之一变,显得得清朗了许多。   公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恰在此时,一位紫衣婢女自外边匆匆行来,进了凉亭,噗通一声跪下:“启禀公子,边关有消息传来。”   “哦?”   白衣公子转过脸来瞟了她一眼,面色不改,拉长了声调,旁边随侍的两名侍女立刻敛身,悄然退了下去。   “说来听听。”   待得四下无人,公子方才继续开口。   紫衣侍女额头触地,磕了个头:“回公子,来自兵部的讯息,数日之前,胡人酋首已经亲领苍狼卫进抵铜城关塞,立下金帐,苍狼旗帜绵延数之遥。而源城之下,另一路胡人大军的援军也已到达,将源城牢牢围住,日夜攻打不休。由于前些时日两镇的主力已经被调往内地平叛,此时两座边镇之中兵力空虚,唯恐支持不了太久,故而告急文书正一封接着一封往兵部传来。”   听闻这样的消息,白衣公子却没有任何惊讶,嘴角微微含笑:“当初武帝北征,扫尽胡腥,却因荒原大多苦寒,受降、抚远二城之外,兵士大多不愿长驻,却又不得不防备胡人南下,故而方才设立九边,本意便是不可轻动。如今中原纷乱,天子不修仁德,却一心违背祖制,召九镇边军以武力强行平定黄天之乱,遭此劫数,也是应有之理。”   这公子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明明是厚颜无耻的无稽之谈,在他嘴里却是堂皇正道,知悉内情的紫衣侍女,也只能低下头,一声不吭。   白衣公子却是丝毫不觉,只是继续问道:“胡人酋首既然领着主力南下,如今抚远和受降两城境况如何?”   “草原交通断绝,天空中也有金鹫巡视,故而暂时没有消息传来。”   “那王镇和李林两位总兵?”   “政事堂已急令两镇回返救援,如今应该正在回程路上。”   "自家驻地受袭,军心不稳,这般也是理所当然之事,”白衣公子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胡人的东路大军呢?依然还被拦在那座小堡寨前?”   紫衣婢女磕头回道:“启禀公子,胡人的东路大军已经撤回,海天关那边已无威胁。”   “竟然撤回了?”   闻得这个消息,白衣公子看着有些惊讶。   “是,前日海天关的接应军队已至得胜堡,与胡人大军对峙一阵,胡人见先机已失,占不到便宜,如今便已经退回去了。”   “楚迁这老儿腿脚倒是利索,不愧是号称长腿将军的,”白衣公子摇了摇头,讽刺了一句,“可惜也就是跑得快而已,若是稍有些胆气,趁着胡人士气颓丧,行百里奔袭之举,说不得便能一举击溃,立个头功了。”   “公子说得是。”   紫衣婢女捧了自家的主子一句,“楚总兵终究是老了,没了胆气……”   “说起跑得快,赵家的老二也是个能跑的,”正说着,白衣公子拈起一枚棋子,仿佛想到了什么,"这一位倒是个天生的将种,修养那么些时日,一朝得了兵部手令,立刻发动,一昼夜突袭百里,方入北淮便已连破三股贼军,斩贼万余。这般下去,这天底下的功劳真要给他立完了。”   “若是再加上他那位夫人……对了,”说到此节,白衣公子忽然来了兴致,“听说,他的那位以悍妒闻名的夫人在得胜堡,也立了不小的功劳?”   “回禀公子,确实如此。”紫衣婢女点头,肯定了自家主子的疑问,“赵家二郎的夫人在荒原上被胡人前哨偷袭,却处乱不惊,反而指挥着自家亲卫反杀了那些胡虏,然后及时脱身,往得胜堡通报了消息,方才使得胡人的奇袭计划落了空。”   “入城后,这位夫人又将亲卫尽数遣出,协助那堡寨的守备守城,并在城中设置伤兵营,据说救了好些士兵,城中的士气也为之大振。故而报功的时候,将那位夫人也给报上了。”   “嘿,说起来,倒真是好一匹边关烈马。若是驯服起来,想来定时颇有些滋味,”白衣公子手中盘着棋子,伸出舌头,舔了舔薄薄的嘴唇,面上越发的感兴趣,“李大曾言她才智不输男儿,又作得一手好诗词,可惜出身低贱了些,当初没放在心上,倒是被赵家二郎这个粗人给啖了头汤。”   "前些日子,若非是担心天子给赵家二郎许的是宫中的那位,真该让三叔答应宋求那老儿的荒唐要求的。”   话语之中不乏遗憾之意,却听着又有着某种莫名的兴奋之感。   紫衣婢女乃是跟了久了,自是闻弦知雅意,立刻抬起头来,建议道:“公子,听说天子为了补偿奸相的荒唐之言,许下了不小的赏赐,那位夫人此行便是为了受赏而来。自海天关入京的道路本就不多,要不,奴婢……”   话未说尽,但很明显的,白衣公子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听到这个建议,他显然也有些心动,不过思忖了片刻后,还是摇头:“赵家如今也有些用处,不能得罪得狠了。而京畿周边乃是紧要之处,耳目众多,且关外精兵一向彪悍,赵家的那些亲兵,更是精挑细选的,可不好对付。万一拖得久了,露了行藏可不好看。”   “更何况,终究是边鄙之地的女子,姿色如何也未可知,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还是等入了京见过真人之后再说。” 第374章 尾声(下)   “砰!”   “咔嚓!”   一只肥厚的手掌,重重地砸在身前的案几之上,将案几生生给砸成了两截,上面摆放的茶盏、糕点及羊腿,尽数落到了地上。   银制的茶盏泼出的奶茶,在精美奢华的地毯上留下了刺眼的污渍,旁边跪着的女奴连忙上前擦拭,却被营帐的主人一脚踹倒在地。   “巴亥这个废物!”   膀大腰圆的胡人大汗大声咆哮着,狂暴的声浪直冲帐篷的顶棚,几乎要将整个金帐给掀翻,“本汗给了他整整一个万户,还让他搜罗了十几万的附庸部落,不求他能打下海天关来,然而,怎么着也能帮着牵扯些南国的兵力。”   “可是他就这么回报本汗的?十几万人,一个小小的堡寨都打不下来,损兵折将不说,甚至还折了苏麻,他这让本汗怎么跟大萨满交代?”   怒吼声中,胡人大汗须发皆张,呼哧呼哧地喘了好几口粗气,看着脖颈歪斜,已经倒地不起的女奴,有些烦心地挥挥手,示意下人将她拖出去,方才转头,对着身边站着的一名高瘦的萨满巫师,很是恭敬地说道:“颜合上师,您觉得巴亥该怎么处置?”   那唤作颜合的萨满却木着一张脸:“苏麻如今蒙长生天召唤,乃是幸事。至于凡俗之事,听凭大汗处置便好。”   闻得眼前这位大萨满的亲信这般的言语,大汗点了点头,沉吟片刻,然后对着身边的亲卫吩咐道:“既然如此,去将本汗的马鞭取来!”   “是!”   片刻后,亲卫双手捧着马鞭奉上,大汗却不接过,只是冷着一张脸说道:“你,待会儿带着马鞭去巴亥营地中,抽他三十鞭子,告诉他,这是看在大战将临的份上,故而过错暂且记下。接下来的大战,若是他不能将功折罪,就不要来见本汗了!”   “是!”   见得亲卫出去,大汗方才转头对着上师陪着笑脸:“颜合上师,接下来便要与南国大战。那南国主帅李林乃是世代将门,兵力不弱。本汗以为,巴亥这支兵马虽然败了一阵,但终究有着不少人,此行回来得恰到好处,可以作为一支奇兵来用,故而不得已给了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上师你看……”   “大汗以大局为重,专心接下来的战事,为我草原大计谋划,乃是我草原之幸,”见大汗如此安排,那名唤颜合的萨满却没有丝毫作声,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看了一眼,“只望大汗能够记住,中土广大,人口繁盛,单论征战,我等草原之民或许能够胜得了一时,但多年困于漠北,底蕴不足,是终究耗不过的。然而,只要此番大祭得以完成,使得长生天降临于世,显露神迹,我草原的盛世便再也不可阻挡!”   “本汗自是铭记于心。”   闻得此言,汗王眼皮子猛地一抽,却是一挺腰背,肃然答道。   颜合上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帐篷。   大汗又坐了片刻,从鼻子里面冷哼了一声,然后方才继续出声:“道长出来吧!”   旁边的一处雕刻精美的书架忽然无声移开,一名身穿紫色道袍的老道士,在帐中现出了身形。   “你——”   大汗正要出声,却见老年道士抬手阻止了他的话,然后拿出了一枚珠子。   毫光大放,笼罩了整座帐篷。   随后,老道士方才拱手,行了一礼。   “刚刚汗王身边的法师法力不弱,有此蜃珠,方才能够确保万无一失。”   “这颗珠子是……”听了老道士的解释,汗王立刻死死地盯着这颗珠子,开口问道。   眼看着那贪婪的眼神,道士暗中摇头,嘴上却不紧不慢地解释着。   “此乃是蜃珠,乃是上古流传之物,须得有精深的法力与本门法术方才能够施展,汗王乃是龙气所钟,又修行武道,无法沟通灵机,是不可能操控得了的。”   这话实在直白,让大汗一时间有些尴尬,然后冷哼一声,转了话题:“刚刚的情状,道长以为如何?”   “贫道以为,巴亥将军此番立了大功了。”   “巴亥一向机灵,只要稍稍提点,便明白了本汗的意思。只是,本以为要一直顿兵海天关下方才停下,却没想到竟然在一座小小的军寨前便止了步,连祭坛都被打破,甚至还将苏麻给赔了进去。”   说到这儿,汗王面上称得上是喜忧参半,却完全没有了刚刚的恼怒模样。   “真是恭喜汗王。此番祭祀,刚刚起步,便出了岔子,毁去一个分坛,此事也说明,邪神此举,乃是逆天而行,障碍重重,将来必遭天谴!”   “唔……”   听得此番言语,大汗却是没有,只是皱了皱眉头,面露不悦之色:“道长这般说辞,便有些过了。长生天终究于我黄金家族有恩,若非长生天眷顾,吾这一族也不可能一直坐稳了汗位。”   “今次本汗与你们合作,也只是因为长生天此番实在太过,若是真正行祭祀,两国刀兵再起,不知要害掉多少草原汉子的性命。待得将来归去长生天处,本汗自会去向长生天请罪。什么邪神之语,道长还是不必再提。”   紫衣道士却是淡笑不语——身为道庭天师,他自是知晓,眼前这位大汗,乃是一个天命的枭雄,什么生灵涂炭,什么尸山血海,不过是说说而已,倘若真是为了他自身的功业和权势,怕是连眼睛都不会眨上一下。真正让他下定决心的,乃至于不惜与道庭勾连的原因,其实是这份血祭,其中一份引子,便是这位汗王的性命。   当然,他自是不会将之揭破。   “汗王有此慈心,实乃天下百姓的福分,”老道士只是含笑着拱手行礼,“贫道此来,也是为了两国和平。若是汗王能够制止长生天的胡乱作为,贫道定然愿意成为使者,将前往朝廷,为汗王说和。”   “此言当真?”大汗的眼前一亮。   “此乃为两国百姓免遭战火的大好事,贫道自是不会说谎。”   紫衣老道再度拱手作揖,十分郑重其事的模样。 第375章 冷遇   三伏天刚刚过半,京城正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   对于从关外来的我们来说,这样的天气,就仿佛居住在蒸笼之中。   在关外待了十几年,哪怕是去年最热的时候,定北府也没这般热过。   刚过正午,太阳正当头晒着,院子中的树木都看着恹恹的,养着的几只仙鹤,缩在树荫里面睡着觉。   下人们也都在外间里昏昏欲睡。整个屋子,只有内屋靠着墙边的地方,放着一只冰桶,如今已经化了大半,不过这点儿凉意,相对于这般的天来说,不过是聊作安慰而已。   不过,我倒并不怎么在意。   内间安着的凉椅上,我正斜斜地躺着,身上笼着一层薄薄的罩纱,里面衬着件裹胸,斜靠在凉椅上。   赵政躺在我的身边,我一边拍着小家伙,轻声哼着歌谣,哄他入睡,另一只手拿着本野史笔记,随意地翻阅着。   小家伙靠在我阴凉的身子,很快就沉沉地睡去。   毕竟,随着功夫与道法的日益精进,哪怕还称不上寒暑不侵,但对于环境的耐受能力,已经强上了许多,这般的温度尚还难不住我。   但是,守在一旁的紫菱却颇有些耐受不住——她终究是自幼在关外长大的,生来一副耐寒不耐热的体质,又没什么武艺傍身,自是难以忍受这般酷暑。   我看她的脸上有些潮红,头上一滴一滴地渗出汗珠,衣服上有些贴着身子的地方,也被汗水浸湿了。   明明刚刚午后才让她去洗了个澡的。   见到她这般模样,我想了想,抬起拍着小家伙的右手,在空气中描画符箓,掐动手诀。   说实话,这符箓,画得并不算顺利。   整个京城之中,都被一层沉重的气势笼罩着,灵觉被压制得很是厉害,与灵机之间仿佛隔了一层帘纱一般,运转起来极为艰涩滞涩,加上我又是虚空画符,比之直接在符纸上描画的难度,更是高了一个档次,故而连着画了好几次,方才勉强成功。   原本有些沉闷的屋内,空气开始流动起来,一股子清风从冰桶上来回卷着,将凉气散发到了周遭的空气中。   屋子里面顿时凉快了些许。   紫菱微微惊讶,抬头看我,我朝她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毕竟,制作符箓、试验法术这些,也不能总是在小黑屋里面,故而这些日子以来,我其实已经在她面前展露了几手,她开始的时候还有些大惊小怪的,到了如今,却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故而,她没有提起这一茬,只是瞄了一眼那个冰桶,嘟着嘴,小声地抱怨:“夫人,他们也忒欺负人了!”   “死妮子,你这是是在关外享受惯了吧?”   我瞟了她一眼:“这边院子是今年才搬来的,之前老爷在京城的院子小,冰窖存不了多少冰的,如今天热,外边冰又卖得贵,节省一些也是应该。”   “可是夫人,你看罗姨娘那边……”   “多嘴!这边是京城,天子脚下,可不是定北府那般的偏僻乡下!”我拿起书卷,轻轻敲了一下紫菱的脑袋,她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事实上,能让一贯稳重的紫菱说出这般的话来,足可见这段时间以来,她所受的气了。   就拿这每日的冰敬来说,不说如同关外那般,屋子里面可以时时堆上七八个冰桶,可每日里,只有早一桶,晚一桶的,也着实寒酸了些,根本不是主人家该有的待遇。   不过, 这不是情况不同了吗?   在定北赵府,我是说一不二的当家话事人,赵府上下,都归我打理,有什么好的,除了老太太外,就先紧着我,可到了这京城,我就只是二房家的媳妇,还有这悍妒的名声。头上压着公公和长房长子两尊大佛,又没有赵峰帮着说话,自是只能安心做小媳妇了。   所谓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便是这个道理。   一如当初我初入赵府一般。   我对此有着心理准备,故而很是心安理得——反正在这边也没什么事情,不过就是等待接受陛见而已,我乐得轻松,甚至还能有闲暇在小黑屋里面天天锻炼,增长功力。   不过紫菱这般的大丫头,便有些受不住——她自幼跟着我,我算是对她们很是宽厚的,除了初入赵府的时候吃了些憋屈,一直都是人人捧着的。   也亏的我没有将碧荷带过来,不然的话,以她的脾气,说不得还要闹出点什么来。   稍稍敲打了一番,见紫菱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便点点头,继续开始读起了书。   自从得胜堡之围解了后,与那位海天关的总兵见了一面,我便在一队军队的互送下回到了海天关。   没有急着入京,我在海天关稍作了停留,让一路厮杀过来,有了少许减员的队伍稍作休整,我则抽空写了封书信,让人往赵峰那边送去。   这信是一定要着急写的——毕竟自己连着儿子被围困了十几天,消息说不好已经传了出去,万一赵峰这货知道了,闹出什么花样来就不好了。所以需要报一声平安,还得让人尽快地送过去。   在信中,我没有丝毫隐瞒,将整个路上发生的事情都给他说了,包括我带兵冲阵,斩杀苍狼卫,以及偷偷跑出去参与夜袭,攻破萨满营帐等等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说了,没有丝毫的隐瞒。   那么多赵家的亲卫看着,我也根本隐瞒不了的。   甚至,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没有耍什么心机,我还在信中用了很多的笔墨描写了战场的场面,以我的文笔,自是写得精彩纷呈,惊心动魄,特别是我着力描写自己如何勇敢机智,如何武功精深,破除困难。一片花团锦簇的言语之中,很是有些洋洋得意——甚至有些地方,就差写着“你来夸我啊”了。   我能够想象那货收到信后会是什么反应,不过嘛,有些时候,这种调戏也挺有意思的。   一边写的时候,一边想象着赵峰的表情,我甚至偶尔偷着乐。   写完书信,让两个亲卫骑着快马,直接往东鲁而去,我这才继续启程,赶往了京城。   然后,便受到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冷遇。 第376章 入京   却说我刚到京城的时候,正值上午。   这个年代的京城,乃是当世最为繁华的都市,数百上千年的历史积淀之下,将近百万人口汇集于此,豪门巨户无数。随便掏出个砖头,怕都是能砸到个皇亲国戚,世家公子。   煌煌巨城,帝国中枢,数不清的物阜财货,道不尽的风流鼎盛。   事实上,明明离着外城城墙还有不短的距离,周遭却已经被鳞次栉比的屋子所占据,周边熙熙攘攘的街道,摩肩接踵的行人,若非能够看见远处那高耸巍峨的城墙,简直分不清这是城内还是城外了。   莫说是定北府城了,便是北荒省城,也绝对没有这十分之一的繁华。   当然,我虽然对京城那高七八丈的雄伟城墙感到有些惊讶,但也仅仅是出自于对奇观的惊叹而已。   至于周遭那人流什么的……前世见得还少了?随便一个热门的景点,在旅游旺季时候,都能完爆此时聚集在城门口的人数了。   然而,我能够镇定,却架不住那些第一次见得这般的场景,包括紫菱、张铁头等一干未曾见识过的乡下人,一个个都咋舌不已,有些眼界不够的,甚至都愣了好久,队伍也因此阻了路,被后边赶路的人催促不已。   没奈何地,我只能下令让那些傻了眼的护卫们让开了道,请后边的人先走。   明明只是布衣黔首,可是从队伍旁边走过的时候,却分明有了几分天子脚下的趾高气扬,隐隐约约的,我甚至能够听到风中隐隐约约传来的“乡下土包子”的讥笑之语。   周围的护卫都是耳朵尖的,有些甚至极为恼火,开始摸着刀柄了。   当然,这帮粗人的蠢蠢欲动,被我立刻制止了下来——开玩笑,城墙根下,哪儿容得了这般的放肆?   这般慢慢地行走着,靠近城墙的时候,我特意打量了一番城头上守卫的士兵。哪怕旗帜密布,守卫衣袍精良,刀戟鲜亮,但那副骄阳之下懒散不耐,甚至大多都躲在阴凉处偷闲的模样,说实话,着实让人无法高看一眼。   我也算是经过战阵的,一眼扫去,便知这些不过只是花架子而已。   认真说来,我也得承认,数百年的太平,方才养出了这般前世丰亨豫大的场景,这朝廷也是挺命长的,还真是亏得此世存在着武道,极大地拉开了个体之间差异的缘故。   如此的感慨中,我们跟随者人流慢慢进了城,我这一行人虽然多了些,但相比那些前呼后拥的真正豪门巨阀,也算不得什么,故而入城的时候也就几个小兵查验过了一番文书号牌,也没有引起什么关注。   入了城后,一路有着熟悉的人引路——京城乃是天下最重之城,单单城墙便绵延数十里,内中道路复杂,街坊无数,人流湍急,若是没人引路,一入城池便要晕头转向的——一行人方才能够顺利地到了如今的赵府。   自从升任尚书侍郎之后,赵家老太爷在京城之中置办了一处新的宅院,这事儿我倒是知道,毕竟,花费的银钱是从我手上拨付出去的。   那笔资金甚至比之我在工坊里面投的钱还要多上不少,哪怕是见惯了大宗项目的我,拿出去都有点儿心疼——换作我刚掌家时候的赵家,哪怕掏尽流动资金,再卖上几座庄子,怕都凑不齐这个钱来。   也就是掺了李家的一部分核心产业的股份后,方才能够付得起这笔钱的。   而换来的,也就是一座只能称得上“宽敞些”的宅院而已,论起来,比之定北府中,一些中小家族的祖宅,都有所不如。   只能说,房地产行业,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暴利的行当,而京城的房地产,更是如此。   所谓居京城,大不易。   故而在这边的人,也养出了几分骄气来。   哪怕我自认为在出资购房上有着一份力,而且入城前一天已经遣人往这边来通报了,到了府中的时候,却没什么人来迎接。   马车入了府院,和一众女眷见面,领头的是赵老太爷在京城纳的妾室,也就是那个罗氏。   草草地互相见了礼,据她表示,老太爷和赵大这些时日公务在身,都要到晚间才能回府,故而就将事情交给了她。然后说话间,给我安排了一间院落,就这么有些随意地打发了。   至于那些护送的亲兵,包括张铁头在内,也直接被交卸了差事,收编入了赵府的护卫之中。   感受到了她的冷淡,我并没有多说什么,收拾了一番,安歇下来。晚间等赵老太爷和赵大回来,我按照礼节,带着赵政行了拜见之礼。   赵老太爷对政儿看上去颇为喜欢,虽然依然秉持着某种家长的高高在上的姿态,但还是抱在怀里逗弄了一会儿后方才放了下来。   然而,转头对我时,却颇有些严厉,板着脸很是考较了一番我的学识,见我应对得并无差错,包括经义、文学、乃至妇德等等都对答如流,方才神色放缓了一些,但也带着教训的口吻,让我好好修身养性,多读几遍女德女诫。   想来是那个“悍妒”的名声,已经传遍了京城,让他老脸上不好看的缘故。   至于赵峦,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赵家那场血夜风波,让他心有芥蒂的缘故,一直坐在旁边默然不语,根本没有和我说话的意思。   故而,这顿晚饭吃得颇有些尴尬,赵老爷子和赵峦在一旁聊着朝廷中的大事,主要是关于胡人南侵和黄天造反,不过大多说得是些陈腐之言,书生之见,我听了几句,实在没什么价值,便不去管他们了。   当然,我也只是和几个女眷一起在另一桌吃着饭。几个女眷之间很是熟络,包括赵平的妻室、罗氏,以及赵峦新纳的美妾在内,聊得很是起劲。   却没人搭理我,没有人过问我在草原遇袭的事情,也没人在意我的感受。   然后,我便立刻理解了他们对我的态度,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就这般的,一晃十几日过去,虽然托了人往朝廷了文书,但朝廷说好的封赏,却一直没了下文。   不过我也能够理解,毕竟,黄天道的造反大业正如火如荼,又恰好碰上胡人入侵的大事,朝廷之中定然已经焦头烂额,自是管不了我这边荒之地一个小小命妇的晋升。朝廷说好的封赏,却再也没了下文。   我也能够理解,毕竟,黄天道的造反大业正如火如荼,又恰好碰上胡人入侵的大事,朝廷之中定然已经焦头烂额,自是管不了我这边荒之地一个小小命妇的晋升。 第377章 消息   说实话,这些日子一直在屋子里待着,其实我倒并不觉得如何的气闷。   毕竟,自家有着正经的诰命在身,眼见着接下来还会有着更重的恩赏,又有赵峰嫡子傍身,也不是哪个阿猫阿狗敢随意轻侮的,日子总不会比刚入赵府那段时间更加难熬了。   不过是些许排挤,或者是下马威而已,我自是不放在心上。   更何况,我有着事先准备。身边带来的丫鬟婆子小厮之流,都是之前精挑细选的,要么在伺候人上算得上是一把好手,要么,便是足够聪明伶俐,在跟着来京城之前,接受过李福和李玉的特殊培训。   在如何刺探情报,寻觅消息方面,都有着一定的专长。   故而,虽然困于后宅之中,但我的耳目其实并不算闭塞,甚至,借助着这些人手,我已经开始慢慢地在赵府中布设下一张探查消息的大网来。   首先被拉拢的,就是那些曾经跟着我出生入死,如今被整编入赵府护卫中的护卫。   这些护卫虽然算是刚到岗的新人,但这个年代讲究乡土之情,能够绝对信任的定然都是自家人,故而负责赵府安危的护卫家丁绝没有在京城征召,都是从赵家出来的。彼此之间沾亲带故,甚至其中有不少还一起受到过赵全的指点,因此并没有如我一般受到冷遇,很快就融入了其中,日子过得并不算难熬。   尤其是张铁头——虽然粗鲁了些,但他一身不错的功夫,对待下属也不苛刻,原本在赵家就颇有名望,加上给他报功的文书前些日子已经送到了府上,眼见得很快就能得到个出身,自是成了许多人巴结的对象。   虽然我受到了冷遇,但这些边疆的鲁直汉子,却没有因此就疏远了,反而私下里纷纷为我鸣不平,其中尤以张铁头为甚——若非我之前特意叮嘱过,这帮嘴巴大的货色,大概都要把我的亲自冲阵的事迹传开来了。   加上京城赵府重文,护卫们惯来不受重视,虽然平日的月例比之北荒时候更高不少,但动辄被主人家打骂斥责,甚至一些下人管事都能呼来喝去的,远不如北荒自在。   这么一来二去,对于他们一贯宽厚的我反倒更加得到了他们的拥戴。   而我也看中了这帮护卫虽然不受重视,但都要跟着老爷子、赵大以及各房女眷到处走动,消息反而更加灵通些,私下里派遣下人结交。   十几日下来,最近京城中的大事,我也算是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现如今,朝堂上最大的左右还是那两件事情,胡虏入侵,以及黄天造反,以及由此引发的争吵。   然而,荒唐的是,事件的核心竟然不是真的是为了打仗——譬如关于钱粮的拨付、民夫的征调、辎重的运输,后续抚恤赏赐的安排等等。原本按照我的想法,这些才应该是这个时候朝廷安排的重点,不同部门之间的沟通、扯皮、推诿乃至争吵也是理所当然,并没有什么出奇的。   然而,透过消息的网络,我方才明白,我这是彻彻底底地高估了这个时代这帮子官员的下限。   打仗什么的不过是个引子,争吵的缘由,更多的还是政争。   前些时日,朝中为了争执是否需要征调九边之兵入内地争执了多日,宋求和天子一力坚持,而世家高阀们却举着祖宗之法的旗帜极力阻挠,同时各种要求放开团练,允许地方自行练兵。当然最终,在天子的竭力推进,以及各处失了根基的中小世家的倒戈之下,几大世家不得不松了口,此议方才得以成行。   然而,那些精兵前脚刚走,后脚胡人就紧跟着杀了过来,荒原二城,边塞三镇,一时间烽火不断,岌岌可危。   自然的,那些世家门阀们卷土重来,朝堂上又吵成了一锅粥。   若非海天关之困已解,而除了面临胡人大军的两镇之外,其他六镇这两日都有消息传来,斩获颇丰,收复数片失地,很是削弱了一番黄天道的气焰,怕是会立刻形成倒宋的又一波风潮。   即便如此,开放团练一事,也已经重提上了日程,而且据各家的联系来看,眼看着此议是势在必得了。   事实上,经过我从关外入京畿,这一路走来所见所闻,这个所谓开放团练,其实也不过就是差了一道名分而已。   哪怕是靠近京畿的地方,如今各村各寨,豪强大户勾连,操练家丁部曲,修筑坞堡,以备贼寇,也已经成了风气。甚至有些小村小寨,本来兵丁稀少,久疏战阵,到最后都不得不依靠这些人来守卫。   事已至此,哪怕硬咬牙不开放,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而除了这些消息之外,与赵家相关的,我也很是关注的,便是赵峰了。据说这货休整了些时日,得了兵部命令后,已经再度南下,连破数股黄天贼,收复了大半的两淮行省,一个人的功劳顶得上各地加起来的总和,算是朝廷中的又一个好消息。   连带着在赵府门口排队递帖子等着接见的人,这些时日也多了不少——我估计,门房的门包,很快又得涨价了。   当然,赵家内部,惊喜之余对此也不是没有议论——此番功劳下来,按理来说,赵峰一个总兵官的职位是少不了的,然而,二十多岁的总兵官……以赵家如今的底蕴,养起如此的大鱼,着实有些吃力。   宦海沉浮多年的赵老爷子也不是傻子,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   按照一个亲卫和侯家护卫闲聊时候获得的未经证实的消息,老爷子已经和侯家商量好,待得此仗打完,收复两淮失地,便将赵峰及所部调回京城好好休整一番。   我自是清楚,剩下的功劳,自然是要让给其他家族的将领来分一分的。至于之后,大约是要仿照九镇惯例,将赵峰一辈子摁死在关外。   想法不错,非常妥帖——以老爷子的老奸巨猾,说不得还能借此再捞到一些好处。   我对此当然是举双手赞成。 第378章 意外   说实话,倘若说待在关外,虽然也是一个人,可天天修行练功,可以自由自在玩攀科技树种田的游戏,还有些成就感;然而在这京城里面,哪怕每日里并非没有事情,天天编织着消息网,但身边连个可以真正说话交心的人都没有,着实有些孤单。   加上那股子始终压制着与灵机沟通的沉重龙气,日子实在过得压抑得紧。   当然,我是绝不会承认,这么些时日不见,自己其实是有些想赵峰那货,想要早点看到他了。   倘若说一个合适的理由的话,当然是赵峰这个时候的功劳已经足够,并不适合出继续出更大的风头——毕竟,没有足够的根基,却依然要强行为之,定然会成为众矢之的。还不如拿到足够的好处,然后及时抽身。   想来,赵峰那边应该也是心里有数,两边配合默契才是。   左右也不过十天半个月的功夫,因此,我便继续着自己安安静静的蛰伏大计。   原本,我是打算一直闷到赵峰回来的,在只可惜,一件不经意间的小事,却打破了既定的安排。   这一日的午后,依旧是艳阳高照的天气,我哄完了政儿入睡,让紫菱去洗个澡,正准备同样小憩一番,却忽然听见屋子外面传来一阵争吵的声音。   我微微皱眉,此时紫菱恰好不在,其他的侍女都在外间歇着,那声音却越来越大,怕吵到小东西,索性没事,我就直接起了身,披了件外套,便往外边走去。   这刚一出门,只见院子门口那树荫的下面,政儿的奶妈正和一个看着有些陌生的下人争吵着。   那下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转身欲走,却被奶妈扯着衣襟走不脱,猛地一甩,试图挣脱,却只听“呲拉”一声,衣服被扯了个大口子。   “你这个粗野泼妇!”   那下人勃然变色,转头就是一个巴掌抽出,将奶妈给抽倒在地上。   “发生什么了?”   见得此景,我立刻喝问道。   “不干你事……”那下人侧面对着我,气哼哼的,颇有些不耐烦的模样,一口地道的京城口音,试图还要去揪那奶妈。   “大胆!”   “好大的胆子!”   这个时候,匆匆跟在我身后出来的几个婢女立刻惊呼出了声。   那下人这才发觉有些不对,转头看见我,愣了一下,赶忙撇下奶妈,弯腰唱了个喏,一双眼睛贼兮兮地四处乱瞄着:“小人见过二夫人。”   我根本不应,只是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方才开口:“尊卑不分,上下混淆,罗姨娘就是这么管教下人的?”   “二夫人,小人……”   那仆人眼珠子转了转,正要试图分辩,我却没管他,往旁扫了一圈,见门口的两个护卫被吸引了走了过来,冷哼一声,直接吩咐道:“拖到旁边去,赏他十个耳刮子,认清楚了身份,然后再来说话。”   “是!”   两个一直跟着我的护卫上前,也不待那仆人说话,一边一个,像夹小鸡一般,将他夹到了一边,啪啪啪地开始抽起了耳光。   至于我,则让婢女将那捂着脸,坐在地上的奶妈拉起来。   “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看着眼睛红肿,眼看着心火上燎的奶妈,也不拖拉,径直问道。   “夫人一定要为奴婢做主啊!”   听得我发问,这奶妈顾不得地上被太阳晒得烫人,立刻噗通一声跪在我的身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我控诉了起来。   毕竟没什么文化,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不过我最后还是听懂了。   原来,我这一行上京,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可对于平日里足迹不出定北府的下人来说,可是一件相当大的事情。   尤其是这奶妈,说不得就是此生唯一的一次进京城,故而,她的家里人知道了情况,特意叮嘱了她要带些京城的货物回去——毕竟,这年头京城乃是天下中枢,好东西不知道多少,好不容易来见一趟世面,家里人托着带些新奇的玩意儿回去,也是理所当然地。   然而,偏偏一入京城,我就一直闷在了府中,连带着一众下人小厮,也从来没有出去过。   而这奶妈也不是我安排的桩子,接触不到那些能够时常外出的护卫。   结果没奈何之下,她也只能病急乱投医,托人寻了府中负责时常外出采买的下人,也就是刚刚那位,去帮她买些特产回来。据她所说,可是塞了好些银钱,连近日我给的赏赐什么的一并都塞给他了,指望他能帮着捎带一些好货色回来。却没成想,那人却尽是拿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来糊弄她,哪怕放在定北,也是拿不出手的那种。   这奶妈自是急了,近日恰好寻到这仆人,便扯住了理论起来。   “把东西拿来给我看看。”   我有些好奇,便让她拿来——说实话,我一直听说过各家各府都有这种欺压外来人的现象,然而在定北府,由于我管得严,却从来没见过,今次倒还真是涨了见识。   待到那奶妈哆哆嗦嗦地拿出了那下人给她带来的玩意儿,我拿在手中一看,也被气乐了——这等粗制滥造的珠花之类,便是定北乡下,也值不了几个钱,也真亏他能够拿的出手,难怪奶妈是真急了。   这个时候,那两个护卫已经惩罚完毕,拖着那个下人走了过来。   我拈着那几朵珠花,对那仆人笑道:“那么多银子铜钱出去,就买了这点儿东西?”   那下人两颊肿得老高,牙齿也没了两颗,嘴巴说话含含糊糊的直漏风,可却依然嘴硬:“二夫人有所不知,咱们这京城不比外地,东西一贯贵得紧,她给小人的那么点钱,也只够买这些的……”   “噗……”我嗤笑一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我是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只当一个补丁要花五两银子,一个鸡蛋能卖十两银子?京城的物价,我可还是知道的,你若说奇珍异宝名人字画什么的,那确实是贵,可这般随处可见的玩意儿,各地都卖过来,那价格怕是还要比外边便宜三分。”   “要不,你现在出去,把这几朵珠花给卖了,看看能不能收回三成的银钱来?实在不行,两成,一成也行?”   ***   以下不算字数。   推荐一本老作者轻酱的新书《乱世孤女》,古代变嫁,带着一点神鬼。   这年头变嫁发掘不易,有喜欢的可以去看看。 第379章 发难   “那个,小人……”   听我这般说话,那下人脸色立刻变了,漏风的嘴巴里也开始支支吾吾的,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随手将那堆破烂掂了掂,抛到一边,我瞟了一眼此时无人值守的门口:“我看是觉得遇上穷乡僻壤的冤大头,可以好好诈上一笔?那些银钱,怕是十成十都进了你的腰包了吧?”   “……”   话音落下,院子里面一片安静,没有人敢吭声。   “……二夫人这是冤枉小人侄儿了。”   偏偏此时,一个含着三分笑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一个精瘦精瘦的中年男子,正跨过院子的门槛,走了进来。   “呵,我这院子,成了谁都能进的了?”   他这来得突然,然而,我却丝毫没有搭理他的意思,转头看向身边的护卫,“赵随,明日和张铁头说一声,让他多派两个人来,好好守着门,别让什么阿猫阿狗的都窜进来了。”   “是!”   旁边的护卫立刻大声应道。   我这话说得刻薄,那名唤罗盛的中年男子脸上青气一闪,却又硬生生地压了下来,继续陪着笑脸,向我拱手行礼,“小人罗盛,如今腆为府中管事,见过二夫人。”   姓罗,想来应是哪位的族人,难怪这么跋扈。   我这才转头,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人,依然沉着一张脸,只是点了点头:“说吧,什么事?”   “此人乃是小人亲侄,”名唤罗盛的中年男子点头哈腰,指了指那边跪在地上的下人,“小人这侄儿向来鲁钝,不善斤斤计较,故而小人一贯只是让他跑跑腿,从未让他沾染铜臭之事,不想此番遭了奸商蒙骗,却恶了夫人……”   这就是想着糊弄过去了。   我的嘴角忽然勾起一个有些冰冷的弧度   “鲁钝?这鲁我倒是见着了,确实粗鲁不堪,平白丢了咱们赵家脸面,可这钝……”   我冷笑一声,拉长了声调,“我倒是未必见得。应该只是平日里上下其手惯了,成了性子。又知晓这奶妈乃是从定北来的,穷乡僻壤的好欺负吧?”   “这点儿小心思,可是精明得很呢。”   “……夫人言重了,小人敢担保,小人这侄儿绝没有此意。”   罗盛沉默了片刻,腰身又弯了少许,连道不敢,“小人这就让侄儿给夫人和这位奶娘磕头赔罪,至于这银钱,小人定会让他原样退换。”   说完,便呵斥了一声刚刚自家侄儿,让他赶紧朝着我和奶娘磕头赔礼。   我老神在在地看着那下人磕头不止,目光又回转到罗盛的身上,却是一声不吭。   "小人回去之后定会重重责罚,这银钱上,若还有不足之处,小人定会让他多多给予补偿。”罗盛依旧陪着笑脸,“二夫人您看……”   “如此便罢了?”   过了一会儿, 我方才开口,语调有些上挑,显然带着些讥讽味道。   “这……夫人若还有什么吩咐,还请明示则个。”   那中年男子挑了挑眉毛,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呵呵,真是无法无天啊。   既然如此……   “我听闻,他可不光是跑个腿,平日里府中的采买,也要经手小半的。若是如你所说的,他是这般的鲁钝,不通财计,还不知平日里让那些奸商骗了多少。咱们赵府的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以我之见,还是把账本拿来,好好对上一对才好。”   我不急不缓地说着,却是足以让京城赵府翻天覆地的内容。   周围一片死寂,所有的下人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旁边的知了鸣叫声,都仿佛大了不少。   那中年男子猛地抬头,满脸难以置信之色。   “怎么,有什么难处吗?也不要你懂,将账册拿来给我看便是。这点儿简单的内容,我还是看得明白的。”   我继续步步紧逼。   见我非是说笑,他终于不再遮掩,铁青的脸上肌肉抽动:“二夫人,你逾矩了!”   “逾矩?”   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我哈哈一笑,随即脸色一沉,双眼微微眯起,紧紧地盯着他,“我可是老夫人亲许,掌管家中一切事务的。在家中的时候,账本也向来管得丝毫不差,怎么到了这儿,便连账本都看不得了?”   “可是二夫人,这里是京城,不是关外!”   罗盛脸上满是惊怒交加,咬着牙齿,一字一句地说着。   “京城?”我却只是冷冷地哂笑一声,“京城的赵府,就不是赵府了?老夫人乃是堂堂赵家后宅之主,还管不得这边?又或者,你自觉有什么底气,可以抗拒老夫人的命令?”   “二夫人你——”   听得我这般言语,那下人越发的惊惧,一时间气急,竟是说不出话来。   “真是不到大河心不死!”   看着他那副模样,我脸色沉了下来,抬起袖子,随手一挥,“看你这般推三阻四的,那账册中定然有着猫腻!”   “来人,将他给我拿下!”   “……是!”   两个亲卫对视一眼,走上前来,如同之前拿那下人一般,一左一右,压着他的肩头,死死地拿住了他。   这货却犹自不安分,像一条蛆虫一般不断地扭动着身体,高声叫嚷着。   “二夫人,你不能这样,小人乃罗夫人……”   “真是聒噪!”   我目光扫视一圈,院子中京城本地的下人一个个目露惊慌之色,甚至有些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我视线一逼,不得不闭上了嘴。而从关外跟来的下人,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立刻有人上前,拿东西堵上了那家伙的嘴。   “什么罗夫人罗夫人,不清楚的,还以为是赵家正儿八经有着诰命在身的夫人呢!”   这样的诛心之言,使得那几个京城本家的,一个个都深深地低下了脑袋。我却只是撇了撇嘴,侧头问道:“你们哪个知道,他的住所在哪里”   “回夫人,小人知道,这就带夫人去!”   一个从北荒带来的仆役立刻站了出来。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前头带路,我倒要看看,他那屋子里面,藏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是!” 第380章 见面   有些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一定要做成铁案。   这个道理,我自然是懂得的。   事实上,通过这些时日的打探,我已经基本将京城赵府的上上下下的关系理得清清楚楚。   京城赵府的擎天之柱,自然是已经荣升为工部尚书的官场老狐狸,赵老爷子,当然,如今还要加上一个礼部侍郎赵峦。这两个人,便是府中说一不二的当家话事人,哪怕赵峰回来,也要在他们下面。   剩下的男丁,还有负责外务的庶子赵平,以及一些提携而来,负责跑腿的远方子侄。   至于后宅之中,掌管着大权的,则是赵老爷子在京城纳的妾室,罗氏。   而眼前这罗盛,乃是罗氏的族人,也是她的心腹。   原本对于罗氏的冷落,我是打算暂时避让,等到赵峰回来再做计较的。毕竟,我不清楚,这是罗氏自己的意思,还是赵老爷子打算给我的下马威——按照常理来说,罗氏自己并没有特意针对我的理由,倒是老头子,有可能会出于某些理由,来敲打一下我,故而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当然,女人的心思向来难猜,也说不好会不会是我在不经意的哪个地方得罪了她。   不过无论如何,按照我的本心来说,在赵峰回家,我获得真正的庇护伞之前,我是不打算和她对上的。   然而自从罗盛出面,在我知道那下人乃是罗盛的侄儿后,我便清楚,这事情是没法子善了的了。   所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这罗盛往日的作风,我也是听闻过,并非正人君子作风。这样的小人,哪怕今日退让了,可既然被盯上,今后可就有得受了。   尤其是他在府中盘踞许久,之前相安无事也就罢了,真的盯上自己,许多暗地里的手脚,很难完全瞒得过去。   我可不敢去赌这家伙的人品,既然如此,索性一次性解决得了——正好,眼前这个罗盛,本身便有很多把柄可以抓着。   所谓检视账册不过是个由头而已,抄家发财才是正经。   “紫菱,你去通知张铁头和徐靖,让他们带人,同样往那屋子过去一趟。”   正准备出院子,见刚刚得到消息的紫菱,正匆匆赶来,我如此吩咐道。   “婢子明白!”   紫菱躬身,应了一声,随后便跑了出去。   我则慢悠悠的带着一众人等,押着罗盛,浩浩荡荡地往那他的住所行去。   虽然是下人的屋子,但罗盛显然与那些普通的下人不同,哪怕是在这有些拥挤的赵府中,依然独自一人占了一间大瓦房。   张铁头和徐靖的动作很快,当我赶到的时候,二十几个跟着我一起来的护卫,已经到了下人的院子中,将这屋子包围得严严实实,只等着我一声令下了。   正值午后,外边热得很,毒辣的阳光自头顶上照下来,一个个护卫的脸上满是汗水,泛着油光。   然而几遍如此,他们却依然手扶腰间的刀柄,笔直地站着,没有丝毫的懈怠。   这才是精锐。   我看着一众人等,暗自点头,对着上前行礼的张铁头和徐靖笑道:“辛苦各位了,回头来紫菱那儿领赏,人人有份。”   “为夫人效力,乃是咱们的本分!”   张铁头嘴上说着,脸上也是一喜,随后继续问道,“那夫人,接下来……”   “嗯,撞门吧。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我点点头,话音未落,却听外边一声尖利的怒斥:“私动护兵,你们好大的胆子!”   转头看去,一个衣着鲜亮的中年女子,正带着几个侍女,急匆匆地走进了院子,一张俏脸之上,满是怒容。   来人便是罗氏,京城赵府后宅的话事人。   说实话,她生得确实不错,瓜子脸蛋,杏眼桃腮,欺霜赛雪的肌肤,一身淡黄色的裙裾之下,身材凹凸有致,很有几分成**人的媚态。   只是可惜,那张脸上满含的煞气,将那份美感给削减了五分。   “罗夫人!”   见得罗氏过来,一众亲卫纷纷行礼。   趁此机会,那名下人立马挣脱了仆役的约束,噗通一声跪倒在罗氏的面前哭喊:“罗夫人,你可要为小人和家叔做主啊!”   而身后被两个护卫押着的罗盛,也扭动着身子,试图挣脱。   “你们在做什么,还不放手?”见得此景,罗氏脸上的怒气更盛,尖利的声音极为刺耳。   两名护卫面上露出犹豫之色,扭头看我,见我微微摇头,彼此对视一眼,咬了咬牙,对罗氏的怒斥只当作耳边风,依旧控制着罗盛。   甚至那个胆子大一点的赵随,一脚踹在他的膝盖窝里:“你给我老实点儿!”   “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   护卫这般作派,罗氏自是气急,抬起手指,一个个地指着他们,那涂满了凤仙花汁,显得极为显眼的指甲,在微微颤抖着。   “罗姨娘,此乃媳妇的吩咐,生恐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逃了或者自尽,方才不得已如此。”   我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了起来。   然后就见她猛地转头,一双眸子如同勾子一般,死死地盯着我。   “媳妇见过罗……姨娘。”   对于气势汹汹的罗氏,我的脸上并未又丝毫动容,只是相当规矩地行了个拜见长辈的礼节。   不过这个用词嘛……   果然,听到这个称呼,罗氏的神色,又冷了三分,一口银牙咬得咯嘣咯嘣的:“李氏,你可知罪?”   “媳妇为家中扫除害虫,不知有何罪过?”   “光天化日之下,未经老爷许可,擅自调动亲卫,便是我都不敢这般胆大妄为,李氏你哪儿来的胆子?”   罗氏抬手指着我,怒喝一声,然后又环指了一圈,“还有你们!”   “没有老爷的手令,你们竟敢私自出动?真是反了天了!”   “原来是这个,罗姨娘想来是误会了。”   对于罗氏的指控,我却只是轻笑一声,丝毫不以为意。   “罗姨娘有所不知,媳妇在关外的时候,太太特意给了媳妇执掌、调动整个赵府的护卫之权,既然来京城后,老爷没有免去媳妇此项权责,想来也是允了的。”   我笑意吟吟,还特意在“太太”和“整个赵府”上加重了语气。 第381章 抄家   “你……”   这般挑衅的话语,顿时将罗氏气得三尸神暴跳,却只是拿手指着我,一时间根本说不出话来。   本来便是这个道理——按照此时的礼法,妾室在主母的面前,那是连坐的地方都没有的,她之所以能掌握京城这边的后宅,不过是仗着老太太不在而已。   我拿老太太来压她,她也只能生生受着,便是再暴跳如雷,也没得法驳了去。   尤其是,周边的亲卫,如今都在我的掌控之下。   “好了,既然和罗姨娘解释清楚了,你们还不赶紧动手?”   我不去管她如何发作,只是移转视线,瞥了一眼张铁头,“来人,与我把门撞开。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些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小人遵命!”   这话说出来,张铁头立刻便应了,当即便点了几个亲卫上前,走到了紧紧锁着的房门口。   “不,不要!”   罗盛嘶哑着嗓子,面目狰狞,拼命挣扎着,哪怕吃了赵随几记拳头,也依然不管不顾。   “你们哪个敢动手?仔细我回头扒了他的皮!”   与此同时,罗氏又是一声尖叫。那些亲卫闻言,脚下略作迟疑。   张铁头回头看了一下我,见我朝他点头,使了个眼色,立刻心情大定,一挥大手,呵斥道:“没用的东西,没吃饭吗?赶快动手!”   尚未等两个亲卫反应过来,一旁的徐靖却已经抢先走上前去,抬脚用力一踹。   这一脚势大力沉,   “咚”的一声,栓锁崩开,屋子大门洞开。   几个亲卫失了先机,又是稍稍一顿,然后便见张铁头已是跟在抢先进入的徐靖身后,一起走了进去。   彼此面面相觑,然后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你!你们!”   算是被彻底地无视,罗氏丢了偌大的脸面,显然已是恨极,眼神先是如同锥子一般钉在我的身上,然后又回头,看了一圈周围眼观鼻鼻观心的护卫。目光之中满是择人欲噬的愤恨。   对于罗氏的咬牙切齿,我自是毫无反应,甚至心里还有点儿可怜她。   今日倘若来得是老太太,我定然是不敢作妖的,只能乖乖地吃瘪,甚至,哪怕柳氏复生,作为长房长媳,我怕是都要稍稍权衡一二。   因为,我不确定,这些护卫会不会跟着我干——这就是这个时代,名份大义的力量。   然而,罗氏,她终究不过是一个妾室而已。以色娱人,终究不长久,也一向为人所轻,一旦遇上反噬,那层皮被扒下,便露了真形。   只是她自己却依然没有察觉,一口银牙直咬得咯咯作响,语气中的怨恨几乎漫溢了出来,“好,很好,我倒要看看,你们这般的胆大包天,到底能够搜出什么东西来。”   “若是给不出个说法……”   不,肯定能够搜出东西来的。   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认不清形势,也真不知道,赵老爷子这个老狐狸,是怎么管她的。   我心中只是摇头,   只要有点脑子,看看跪倒在地上的罗盛,那副死灰一般的面孔,就能知道结果如何。   场中偏偏就她一人毫无所觉——这个时候,场中局势已经很明显了,除了几个贴身侍女之外,场中没有一个人站在她那边。   屋中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什么?”   “这……”   忽然,我耳朵微动,听到了里面几声压低了声音的惊呼。   又过了片刻。张铁头走了出来,脸上满是怪异之色,像是难以置信,又仿佛带着鄙夷、不屑,甚至还夹杂着几分惊叹。   他不吭声,着向我行了个礼:“夫人!”   “如何?”   我脸上带着微笑,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夫人进去,一看便知。”   他的脸皮抽动,最后却只是摇头。   “哼!故弄玄虚!”   一旁的罗氏冷哼一声,一甩头,也不管我,跨步往屋子里面走去。   门边守着的亲卫想拦,我摇了摇头,那两个亲卫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只是目送着那个摇曳的身影走了进去。   “走吧,我们也去看看。”   稍稍停了一会儿,我也跟着走入了房中。   甫一进屋,屋子里面一片凌乱——很显然,这帮亲卫抄家的动作很是粗鲁,说不定还顺手捞了点什么,我自是没有去管,只是扫视了一番全场。   然后,便见罗氏傻愣愣地站在内屋的门口,如同泥木雕塑一般,仿佛呆住了。   唔……   能让张铁头和罗氏一起这般的作态,我也着实有些好奇,紧走两步上前。   然后,眼前一片银光大放。   好家伙……   还真是长见识了。   只见内屋的床板被几个亲卫掀开,床板下面,白花花的铺了一层雪亮银子。整整齐齐的码着,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极具视觉冲击力。   这般土财主的作风,说实话,在这个时代,除了在李家钱庄的银库里面曾经见识过,外边的人家里,这般的景象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也难怪罗氏会如此失态。   还真是意外之喜,我还以为,需要翻检银票房契之类的,才能给他定罪,没想到就这么明晃晃地暴露了。   然后我就听见旁边牙齿颤抖的声音,扭头看去,只见罗氏的脸色满脸通红,面皮不住的抽动着,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结果分明,莫说她还能不能保住罗盛,能保住她自己不吃挂落,便已经算是赵老太爷的恩宠了。   然而,屋中的几个人却还不罢休,一个个站在墙边,不住地用力敲着,似乎还要榨处一点什么来。   忽然,一个有些惊喜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这边的声音有些不对!似乎有个暗格!”   “来,给我看看!”刚刚在等进入房间的张铁头立刻上前,将他挤到一边,拿手指轻轻敲着那块地方,然后细细的往旁边摸去,“确实是个暗格,在这儿!”   他正要伸手去开,却被人一把拉住:“统领稍等!”   正是徐靖。   “怎么了?”   张铁头看着有些恼火。   徐靖却不睬他,只是屏息凝神,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那面墙壁,又拿手指来回敲了几回,忽的回首:“张统领,仔细些,待会儿立刻动手!”   “嗯?”   张铁头一愣,然后便见徐靖也不解释,只是五指握拳,猛地往墙上一砸。   “咚!” 第382章 意外收获   “咔嚓!”   如今的徐靖,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小道士。一身的武道已然颇为精深,一拳之下,刷着一层白漆的薄薄板子立刻碎裂开来,露出了其后藏着的暗格。   “唳!”   然而,几乎就在木板碎裂的同一刻,一声厉啸猛地在房中响起,那声音是如此的尖锐阴诡,直刺人的鼓膜。   场中的一众人等几乎是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   只有寥寥几人纹丝不动。   我也是其中之一。   毕竟,类似的啸声我曾经听过,对此已经有了足够的抵抗力。啸声刚一传出,我便已经辨认出来,这分明是——那些鬼祟之物用来震慑人心魄的鬼啸!   当然,比之我曾经经历过的,要弱了许多。   眼神蓦地一凝,直往厉啸声源头看去。只见那露出的暗格之中,一道散发着黑气的影子闪电一般窜出,直扑向徐靖的咽喉要害。   徐靖却全然不顾,只是面色严肃,双手往那暗格之中探去,同时张口,发出一声低呼:“张统领!”   站在一旁的张铁头终究是走惯了战场的老兵,反应何其神速,尤其是,还是得到了徐靖的事先提醒。   故而,在徐靖发声的同时,那铁铸一般的五指已经握成爪形,探手往那黑影抓去。   “叽叽……”   黑影尖叫不断,在空中身形几度变幻,试图躲避,然而张铁头也并非吃素的,全身气血一鼓,手腕扭动,两三记转折,便一把将黑影捞在了手中。   “叽——”   然而,大约是稍稍用了些力气,黑影刚刚入手,还未等他看个究竟,那黑影却已经是一声惨呼,直接在张铁头的手中,炸成了一团黑色的雾气,消散一空。   竟是生生被张铁头身上的阳刚气血给消磨殆尽!   未曾想到竟是这般的结果,张铁头一时间都有些手足无措。   兔起鹘落,从鬼物窜出到烟消云散,不过短短一两个呼吸的时间,另一边的徐靖,已是双手一起探入暗格之中,将藏在其中的物件给一个不拉地捞了出来。   便在他双手缩回的那一刻,只听“轰!”的一声,整个暗格之中,霎时一亮,然后,便是一片火光升腾而起,热浪滚滚,直扑脸面而来。   爆燃的威力不大,除了散落的火星落在周遭亲卫的身上,留下一些烫灼的伤痕之外,并未波及其他,但火势也足够将那一处给焚烧个干净。   倘若不是徐靖反应快,此时此刻,暗格里面,怕是只剩下一堆飞灰了。   灼热的风吹动了脸庞的发丝,看着由于突如其来的火势,变得一片纷乱的场中,我却有些发愣地站在门口,心中着实有些不知所措。   这剧本……似乎有些不对啊?   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阴鬼阳炎——这般的防护手段,几乎是极为标准的世家暗格布置。虽然配置低了些,但规格一点儿都不差。于暗室之中布置阴鬼,以及阳刚爆裂之物,无论是防止鬼物穿墙窥探,还是外人暴力拆卸,抑或者是最后关头的毁尸灭迹,都是极为好用的。   据说那些强大的高门巨阀,对于一些极为机密的暗格密道,甚至能拿厉鬼级数的鬼物,以及沟通灵机的强力法阵,来作为守护。   哪怕是我在赵家布置的藏秘之所,也几乎是与之相同,差别也就是因为我不喜鬼物,将鬼物换作其他的机关而已。   而罗盛,一个区区的家中奴仆,不客气的说,蝼蚁一般的人物,竟然能够布置这般的机关,哪怕鬼物档次低了些,被张铁头一个不小心便捏死,机关的反应也迟缓了些,以至于让徐靖破解得手;但那套设置,可一点儿不打折扣的。   其中的隐秘……   也就是说,自己最初的计划,不过是想寻个有把柄的下人作为突破口,然后落一落罗氏的面子,出口恶气,顺带着作个试探而已,结果却似乎……网到了一条大鱼?   这运气,可真真是……   “啊——”   我正在感叹着,这个时候,旁边的罗氏方才从刚刚那突如其来的变化中反应过来,面对着那灼热的火焰,以及滚滚浓烟,猛地坐到在地,尖叫连连,惊恐万状、   “这儿危险,将罗姨娘带到外边歇着吧。”   见得她那副毫无形象可言的惨淡模样,我有些不耐烦地吩咐了一句,旁边立刻就有人上来,将她扶了出去——或者换个词,“架”也可以——丝毫不顾她的挣扎。   场中竟然没有任何人有一丝异色。   毕竟,明眼人都知道,经此一事之后,她在赵府的前途,已经算是彻底毁了。   “夫人,这是暗格之中所藏之物。”   绕过正在拿水前来扑救的护卫,徐靖走上前来,将一叠厚厚的纸张双手递上。   随手翻了翻,里面大多数是一些信件,都是拆开的,没有封口,信封上面,也没有落款。   我随手拿起一封,抽出里面的信笺,不用看内容,只用手一摸,一捻,便知道,这纸张价格不菲,乃是正经的宣州纸——虽然并非其中的上品、名品,但能随意拿来作为信纸,很显然,这般的豪气,并非罗盛这个管事力所能及。   包括那暗格的设置,很显然,都是大户人家的做派。   我对于自己的猜测,已经有了七八成的肯定。   低下头,将信纸展开,快速地从上到下扫了一遍,然后……   好吧,十成十了,我确实弄到了一条大鱼。   也不知道老太爷知道了这件事儿之后,会作何想法。   不过,我的面上不露声色,只是慢条斯理地将信纸折好,塞回信封中,然后将手压在那叠信上,对着徐靖道:“好好收着,莫要丢了,待老太爷回来,将这些信件,还有那罗盛,一起交给老太爷,听候老太爷处理便是。”   我的话音刚落,忽然间,只听得外间一片喧哗。然后,便见赵随匆匆地一头撞了进来:“夫人,不好了,那罗盛,他,他——!”   “罗盛怎么了?”看着他那副有些惊慌的模样,我心中咯噔一下。   “回夫人,那罗盛,刚刚趁小人不备,竟然,竟然咬舌自尽了!” 第383章 老狐狸   平常时候已经过了晚膳时间,天色完全黯淡了下来,然而,今日此时,京城赵府的堂屋之中,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数盏琉璃灯将屋子中映照得恍如白昼。   我低着头,静静地站着,周围一片死寂,只能听见纸张翻过的沙沙之声,以及身边断断续续压低了声音的抽泣。   屋中其实还算清凉,数个冰桶围在周围,冷气泛起,将暑气驱除大半。   只是,即便如此,赵家大郎,贵为礼部侍郎的赵峦的额头上,依然不断地泛着汗珠,将额角都给打得湿透。   他也丝毫没有擦汗的意识,眼睛直勾勾地定在哪一张张的信纸上。   伴随着他一页页的翻过,铁青的脸上,表情也在反复变化——从暴怒,到后怕,再到惶惑,不断地交替着。   反观赵老爷子,却是一片气定神闲。只是相当随意地翻阅着那一封封书信,然后便丢到了一边,时不时地还抬头扫一眼我和旁边跪着的罗氏的神情。   这般的举动,让我着实有些讶异。然后,一个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的想法油然而生。   毕竟是官场的老狐狸了,有些事情,也不是没可能。   又过了片刻,赵峦方才抬起头来,一脸张皇失措的模样:“父亲……”   “好了,你已经是礼部侍郎,一点儿静气工夫没没有,还不如你弟妇稳重!”   对于大儿子的失态,赵老爷子面上颇有些不悦,抬起手阻止了他的言语,呵斥了一句,顺带着将手中的那一叠信纸递了过去,“继续看便是。”   然后,不管儿子的神色变化,转过头来,目光略过我,落在了罗氏的身上。   “芸娘,关于此事,你可还有什么好说的?”   “老爷,妾身……妾身真的不知道……”积攒了许久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闺名“芸娘”的罗氏顿时哭得梨花带雨,泪珠子一串串地往下掉,一边哭,还一一边磕着头,“老爷你要相信妾身……妾身只是看他机灵肯干,方才提携他做了管事,却没成想,他竟然是个吃里扒外的……”   “我知道了!”   赵老太爷点点头,却是打断了她的哭诉,“罗盛这事情,影响着实很大,我虽然也是信你,但是总归要等府中查出个结果来。”   “这样吧,你先回屋子里去,安心歇着,待府中护卫查个水落石出再说,如何?”   他的声音很是温和,满满的劝慰,以及安抚,让人心生暖意。   “多谢老爷,多谢老爷!”   罗氏自是感激涕零,连连叩首。   “好了,先退下吧,这里还有些事情要说。”   赵老太爷一拂袖子。罗氏千恩万谢,方才起身,拿出手帕拭去泪珠,然后,便见两个侍卫上前,将罗氏给带了回去。   屋中只剩下了三人。   “此回揪出这只老鼠,真是多亏了你了。”   赵老太爷对我同样非常温和,甚至语气之中,满满的赞许。   “媳妇也只是凑巧。”   面对着这般异样的赵老太爷,我自是不敢居功,连忙谦虚道,“媳妇刚入赵府,平素里便听到了关于此人的一些风言风语,只当是有人中伤,今日却发觉,其人侄子竟然胆敢哄骗政儿奶娘银钱,他来说情,言语之中更是不尽不实,多有伪诈之处,故而媳妇以为他定是在家中贪墨了银钱,想着将他给揪出来,还我赵府一片清净,却不成想……”   我说得都是实话——都说术业有专攻,或许在军事、治理、商业等具体事务上,我有资格鄙视他,但比起玩心眼,斗心机,在这个一辈子都在官场打混的老狐狸面前,我的道行可是浅薄太多了。   所以,干脆还是老老实实,不要扯谎的好。   “或许于你而言,真的只是凑巧,但为什么他跟了芸娘这么久,没发现问题,却偏偏是你揪出来了?”赵老爷子对于我的解释,似乎并不在意,他捻着胡须,面带微笑,却是摇了摇头,“李兄常常说你才学、胆识,不输男儿,萍儿也常常来信,夸赞你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让她少费许多神,之前祖宅的那场变乱,能够守住家中不失,你更是立了首功。说起来,实是为我赵家立了汗马功劳。”   对此,我自然不敢生受,连忙欠身行礼。“媳妇不敢当,这些都是媳妇应该做的。”   同时脑子里转着——萍儿……乃是老太太的闺名,没成想,她竟然会在赵老爷子面前这般为我美言,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有什么不敢当的?”赵老爷子轻笑一声,“做了就是做了,我赵家确实依赖你良多。只是这些时日朝中公务繁忙,没顾得上家中,或许委屈了你,你可有什么不便之处,或是有要求要提的,说来听听?”   这边是要给赏赐了。   “媳妇在此过得很好,并没有什么不便,”我摇头拒绝了赵老太爷的恩赏,稍稍一顿,脑中浮了一个想法,“只是要求,媳妇倒是斗胆,想提一个。”   “嗯?说来听听?”   赵老太爷露出一副感兴趣的模样。   “媳妇此番出远门,太太一人独自在家中守着祖宅,着实有些辛苦,家中也实在太过清冷,”我又躬身行了一礼,“还望公公能够百忙之中抽空多写些信件,当做与太太笔谈,让她解解相思之苦。”   “……”   话音落下,赵老太爷眼皮猛地抬起,一双带着探究的眼睛盯着我,那视线锐利,仿佛要将我看穿一般。   我却一直低着头,等待着他的回复。   “好了,你的孝心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又过了片刻,赵老太爷的眼帘再度垂下,挥了挥手,将我赶了出去。   ****   我从屋子之中退了出来。   竟然这么轻松地就过关了?吹着屋外的热风,我往自家的屋子里面走去,脑子里面却着实有些茫然——赵老太爷实在是太好说话了,好说话得简直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许多我预料中的问题、刁难,也想好了应对的说辞,竟然全无用武之地。   无论是调动护卫,还是未经通报,直接越过罗氏,将罗盛拿下,其实并不如我搪塞罗氏时候说的那般的轻松。   毕竟,哪怕是老太太已经允许,我的举动也算是符合规矩,挑不出错处来;但说真的,这时代的世家内部,合乎规矩又怎么样?   或许同级的人物,拿你无可奈何,然而,身为一家家主的好恶,可是能够决定很多的东西的。   可是,这些事情,就这么被他轻轻放过了,实在是让我惊讶万分。   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第384章 背后(上)   “你觉得如何?”   一双眼睛眯着,望着自家二儿子的媳妇,李氏退出了堂屋,赵府的执掌者,赵老爷子沉默了片刻,扭头去看旁边那有些坐立难安的长子。   “姨娘此事确实做得差了。”   赵峦立刻站起身,“那吃里扒外的老鼠在家中这么多年,还不知多少消息被他给泄露出去。姨娘对比却一无所知,偏偏此人还是姨娘的族人,一个失察之罪,总是免不了的,但终究是无心之失,具体如何处置,还得看父亲的意思。”   他偷偷瞟着自家父亲的脸色,心中不断修改着说辞。   “还有呢?”   赵老爷子对他的说法,却是没有任何表示,脸上表情也没有什么改变。   “还有,弟妇自入家门以来,确实劳苦功高,此番刚刚入京,便挖出了家贼,父亲应该给予嘉许才是,”说到这儿,赵峦又顿了一顿,“只是,唯一可虑的,便是弟妇才情极高,锋芒太盛,又有着悍妒之名,于家宅中并非好事。此番父亲本是想要压上一压,磨一磨性子,却不成想竟然出了这档子事儿,父亲你看……”   “就这些?没有了?”   赵老爷子依旧不予置评,继续追问道。   赵峦肚子里略作盘算,觉得自己能说的都已经说了,之前在场的两个人也都点到,便摇了摇头:“孩儿没什么话可说的了。”   “呵……”   眼皮子微抬,赵老爷子的眼睛往自家儿子身上一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就没了?那为父先说一条,峦儿你来了京城这么久,可往家中递了几封书信问候你娘?”   “这……”   闻得此言,赵峦顿时脸色一变,嘴巴里支支吾吾,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嘿,身为人子,堂堂礼部侍郎,尚不如人家刚入门年许的媳妇有孝心!”   这话一出,吓的赵峦立马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下,试图解释。   “儿子……”   这话在这年头可谓是极重。   本朝一贯以孝治天下,对于孝道看得极重,若是刚刚那话传出去,担上一个“不孝”的罪名,莫说将来的仕途,便是如今身上的官服,都得立刻给扒了,今后在士林之中,也绝对抬不起头来。   走到哪里都要被戳脊梁骨,社会性死亡的那种。   “起来吧,跪我做甚?”   当然,赵老爷子自是不会拿自家长子的前途开玩笑,斥责之后,便直接打断了赵峦的话,让儿子站起,然后吩咐道,“回头给家里写几封书信,将京城的情况和你娘说说。这是书信,多讲实事,多说真言,少卖弄文采,弄些生僻典故什么的。”   这便是弥补之前的过失了。   “是,孩儿明白了!”   赵峦狼狈地站起身,站在一边,不敢继续作声。   “呵,李三虽然一身铜臭,却真是生了个好闺女,”赵老爷子发泄完后,却又沉默了片刻,方才叹了一声,“当初联姻之时,原是打算娶李大的女儿,是你二弟一力相求,为父自是不情愿的。去找李大商谈此事,见他起初不太情愿,便有些嘀咕,后来终于应下后,又极力夸赞为父的眼光,本还以为他拿腔作调,心中有些不喜。”   “现在想来,李大说得确实是实情。若她是我赵家的子嗣,哪怕只是个远方侄儿,为父也定然也是不舍得予人的。”   “父亲说得是……”   赵峦此时脑中依旧是一片空白,只能在旁边讷讷地应着。   “我说得是?那你之前是怎么个言语?作诗写文有着才情,可到了正事,就只会和稀泥捣浆糊,尽说些车轱辘话了?”   见得大儿子这般的作派,老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的鼻子痛斥,   “单说此次,这个罗盛的事情,固然有着凑巧,可你以为,她凭什么敢顶着你姨娘,直接去抓那贼子?”   “父亲是说……”赵峦愕然。   “那是因为她早就盘算好了,吃定了为父不会怎么着她!因为她是在替你娘出头,管教芸娘!”   赵老太爷喘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却又不得不耐下心来给自家这个儿子解释,“你娘在关外受苦这么多年,为父却因为你叔伯俱亡,需要支撑门楣,不得不外出任官,而家中没有叔伯兄弟支撑,不得不将你娘留在老家看着,着实亏欠她良多。芸娘于赵家毫无寸功,却跟着你父亲在京城享受繁华。便是她以晚辈之身顶撞了,落了她的脸面,可只要是在为你娘出气,为父又能拿她如何?真动了手,怕不是你娘立马一封急信就送过来了。”   “罗盛这只老鼠不过是意外而已,虽然中途因为不知情,疏忽大意让这只老鼠死了,但即便如此,她却依旧安排得井井有条,物证俱在,仵作也来验过尸体,具体过程交代得清清楚楚,而在咱们回府之前,府中甚至没有任何大的波澜,你当什么人都能做得这般顺顺当当的?”   “换做是你,这第一步,怕是就不知道要错成什么样子!”   赵老太爷疾言厉色,直将赵峦说得无地自容,却偏偏一句反驳之语都说不出来,也不敢说。   他清楚自家的本事,论起经义、诗词,他自是颇为自诩,可是实务方面,一贯由幕僚们操办的,真让他自己来,是连入手都不知道该怎么做的。   “所以,当初为父就错了,不该听信京中的流言”说到这里,赵老太爷叹了口气,“为父毕竟不是李大和你二弟,天生有着识人之能,当初只当她才高气傲,性子刚烈,虽和峰儿极配,但京城此地风波险恶,所以才想磨她一磨。这些日子下来,方才知道,这李氏的性子,根本无须磨,或者说,磨了也没用。”   “她就是一柄入鞘之剑,天生的锋芒被裹得好好的。若不是芸娘骄纵,让下人恶了她,她怕是能在后院里面一直待下去。可一旦展露出来,那份锋锐……”   赵老太爷摇了摇头,话没有说完,但那份意思却是展露无遗。 第385章 背后(下)   赵峦沉默不语。   类似今天这般的责骂,这些日子,尤其是他自关外家中返京以来,经历得并不算少。   这让他非常的不适应。   明明自己经历了弹劾陆迁一事后,在士林中名声大噪,许多往日里并不服气他的同僚、儒生,都对他相当客气,称赞他的风骨、品性。   如今仕途更是走到堂堂礼部侍郎,正三品的高位。   称得上是春风得意。   但在父亲的眼中,他却越发的不堪起来。   要知道,他是赵家的长子,走得也是清贵的文资,与往日里总是受到父亲责罚的弟弟不同,一直以来,无论诗文、经义、才学,都颇得父亲赞许。   可这些时日,随着自家弟弟异军突起,从北荒到关外,一个功劳接着一个功劳立下,那个原本在父亲口中顽劣不堪的竖子,一跃成为了朝廷中有数的大将后,一切却变得陌生起来。   明明他也只是个副将而已,与自己不过平级,而且还是武途——粗鄙的武人,哪怕做到了总兵官,又有什么用?   并非东华门外唱名的好男儿,见到低上三四品的文官,依然要行礼问安。稍稍出了点差错,倘若没有自己和父亲在京城护着,惹得政事堂的相公们一个不爽利,一封文书便能给撸了,还得乖乖受着,腆着脸皮叫好。   然而父亲却总是对他称赞不已,甚至这些时日时常往几个重臣府中跑,就是为了给他安排好接下来的路子。   反观自己,得到的除了责难,还是责难——未来的晋升,更是没影子的事情。   到了如今,甚至连自家的弟妇,都成了父亲用来斥责自己的工具。   当然,他也承认,那位弟妇确实有着本事,容貌自不必多说,而才学之上,虽然出身商户,沾了些铜臭,但文采极高,所作的诗词基本都不差,甚至灵光一闪的那几首,更是绝品,尤以《秋词》、《元夕》二首为佳。而在家中遭难之时,那份静气的功夫,也很有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的风范,一度很让他心折。   以至于,那时候的他,对于弟弟颇有几分嫉妒。   凭什么自己娶的是个妒妇,自家那个混不吝的弟弟,却能娶到一个这般才貌双全,仪容绝世,还传说中精通医术的女子?   当然,他也自知这般的想法不对,也努力地克制住自己,但……终究还是意难平啊……   正在拿二房媳妇教训自家长子的赵老爷子,却没注意到赵峦的心态变化,只是抽出了一张请柬:“回头过些日子,让你房内人给你弟妇送去。”   “这是……”   赵峦接过请柬,眼睛往信封上一扫,然后便是全身一震。   “这是枫山文会的请柬,昨日侯府遣人递过来的。”   赵老爷子淡淡地说道。   枫山文会,赵峦自是知晓,那是侯杨两家每年都会举办的聚会,主要的对象是京城里通过了秋闱,准备参加明年会试的士子,以及各世家尚未取得官身,但文采出众的子弟,一些颇有文名的世家女眷、才女也会获得邀请。   这么多年来,不知有多少世家庶子、寒门子弟在这文会上大放光彩,得到了两家的赞许和资助,从此声名鹊起,于仕途上平步青云。   以至于到了今日,能否得到邀请,已经称为了京城之中的一个标杆——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传说中,只要得到这张请柬,便意味着获得了侯杨两家的认可,方才可以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才子”、“才女”。   不知多少寒门出身的士子,乃至小世家的子弟,甚至能够为一张请柬费尽了心思,花费了多少代价。   当然,对于如今的赵峦,士林的名人,堂堂的礼部侍郎而言,这般的文会并不会放在眼中,甚至,他也可以勉强有资格去做个点评。但此时此刻,平常价值千金的署名请柬,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到了自家的手中,依然有些不真实感。   这意味着,自家父亲,已经完全放开了对李氏的约束。   “父亲这是……”   “让她露露面也好,最好是能一举成名,”赵老爷子对自家媳妇倒是信心满满,“既然机缘巧合之下,让那只老鼠给死了,算是和那边彻底扯破了脸皮。那给你家弟妇正正名,洗脱一些恶名,早些让那边死心才是正事。”   “不然天天惦记着峰儿,想着拉赵家上那艘船,着实是一件头疼之事,侯家那边也不好交代。”   这般的话入耳,赵峦手中便是一抖。   并不是因为龙椅上那位之前图谋自家弟弟的事情,而是……   “父亲……父亲已经知晓了那贼子是哪一方派来的?”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要知道,那些信件写得极为谨慎,其中基本都是命令那罗盛探听某些消息,或是需要做些什么,字体也是标准的馆阁体,并没有泄露对面的身份。   可赵老爷子却仿佛已经对此了如指掌的模样。   “非得为父提点到这个份上,你才能有所察觉吗?“   赵老爷子没有立刻回答,失望地叹了口气,看着有些讪讪的赵峦,摇了摇头,然后没有再说下去,继续耐心解释,”若非是为了留着这条线,为父又何必一直让芸娘来执掌后宅?芸娘虽是才学不错,但出身终究低了些,眼皮子太浅,没有经历,比起你母亲来差了太多。”   “也亏得之前家中狭小,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没出什么差错。”   “嘶……”   赵峦闻言,倒抽了一口凉气,“可父亲既然知道了,又为何一直放纵,以至于……”   “为何放纵?”   赵老爷子仿佛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转头又瞪了一眼,“若是你弟弟,或是你弟妇在此,绝不会问此蠢问题!”   “天家监视官员,虽是有失体面,但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作为臣子的,配合一二,不也是本分吗?”   他冷笑着,“更何况,捉鼠最难的事不知道老鼠藏在了哪儿。知道了老鼠的位置,留着它,省得再派不知根底的过来,然后适时地给它喂点儿饵料,让它带回去,说不定还能有些意外之喜。”   “只是可惜,对面实在谨慎,几年下来,也没抓到蛛丝马迹。所以,死了便死了吧。咱们既然已经上了船,也得到了报酬,就没必要再跳来跳去的。”   “墙头草总是第一个被清理掉的。” 第386章 家信   京城的日子过得也挺快的。   一晃之间,距离那一日,又是数日过去了。   赵府之中依旧是一片风平浪静,仿佛真的只是死了一个管事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对外边的宣称是那罗管事盗窃家中财物,被发现后畏罪自尽了——这般的事情,在这个时代也是相当平常,最多只是让人嚼两句舌根而已。   当然,我也乐得如此。   而家里的主人,赵老太爷在那之后同样一直都没有什么表示,确实如他所说的,丝毫没有责罚罗氏的意图,顶多就是时常在外与同僚饮宴,然后很晚才会回来,没有宿在罗氏房中而已。   他也没有过来找我麻烦,连护卫那边都没有进行整肃,收回我的调动之权。看上去像是默认了我的权力一般,还给了那日挑头的张铁头和徐靖不少赏赐,然后命令他们不要将事情泄露出去。   过了几日,他甚至让人送来了一堆账册,表示罗氏正在房中闭门自醒,府中不能无人看顾。如今府中身有诰命的也唯有我一人,故而将后宅之事交由我来掌管。   事情像是这般雷声大雨点小地过去了,   说实话,对于这最终结果,我算是真的上是受宠若惊,毕竟,老爷子前后变化着实太大,让我心中很是不安。   故而,这些日子,我处理家中事务的时候,都是相当小心谨慎,邀请了赵峦的妾室,赵平的妻子,还有老太爷的其他妾室,一边闲话家常,一边借机旁敲侧击了一番府中过往的规矩。   甚至有拿捏不定之处,还趁着带政儿给老太爷请安的时候,顺势讨教一二,老太爷很好说话地也给了我一些提点,算得上是相当的和气,对我很是满意的样子。   就在这样的略有些诡异的气氛中,赵峰的回信终于随着信使,送到了赵府。   信件送到的时候,我正在逗弄着政儿——这小东西如今已经能支愣起半个身子,很快地爬来爬去了。   故而除了读书,我也有了其他的乐趣,比如说,拿个玩具在远处逗他。   “来,看看,这是你爹的信!”   接过信件,稍稍问了一番赵峰的近况,让紫菱给了赏钱,将他打发下去。然后我便拿着信,在小家伙面前挥舞了两下,“喊爸爸!”   “妈——噗!”   小东西看了看信件,扁扁嘴,叫了我一声,噗了一口,转过头又去抓自己的小宝剑去了。   “小家伙,真是的……”   我颇有些无奈——小东西出生都快一岁了,和自家父亲待在一起的时间,连两个月都没有,要说有什么太大的感情,也确实不大可能。   丧偶式育儿要不得啊……   我心里琢磨着,准备等赵峰回来,和他说说,让他好好陪陪自家儿子。   然后,我让奶娘看着小家伙,然后走到书桌边,拆开了信封。   信笺展开,还没看内容,只看那字迹,一气呵成,字迹潦草,张牙舞爪的模样,甚至隐隐之间还透露着一股子锋锐煞气,很明显的,这货是在打仗途中看到了书信,然后心情激动之下,匆匆写就的。   这般的情况,信中自然没什么好话。   在信中,这货首先是问了我有没有收到什么损伤,然后对于我的擅自出击冲阵,狠狠斥责了一顿,“皮痒了”“能耐大了”之类的粗鄙之言,占了小半的篇幅,甚至还扬言,等回来之后,定要狠狠惩罚我一通,让我知道知道厉害。   大约是感情太过于强烈,我甚至隐隐能够从那笔锋之中,感受到那货的情绪。   一张半是怒火冲天,半是无奈的刚毅脸庞,出现在脑海之中。   对于这种半是威胁半是发泄的言语,我除了稍有愧疚之外,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至于什么惩罚云云,更是没有放在心上,大不了等他回来,稍作补偿便是。   或者说,除了装作在不经意间给他透露自身修行的进境之外,这本身也是一种故意撩拨的手段。   所谓的闺房之乐。   之后,这货还写了一些禁止我以后再做这般鲁莽举止的言辞,我只是随意地略过,然后便看到了他在和我吹嘘他这些时日的战绩。   作为客军,赵峰在两淮北部打得确实相当生猛——那地方一马平川的,正适合骑兵冲击。他带着麾下的骑兵自东鲁一路突过去,一边狂飙突进,一边征召、汰选本地的驻军。   然后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席卷了整个淮水之北。   整个淮水之北的贼军,无人能当他一击,最为生猛的一次,他带着五百人作为先锋,本是打算侦查地形,结果正巧遇上贼军大部,便趁着贼军猝不及防,直接在淮水边上发动突袭,斩杀了领兵贼将,然后一路横扫过去,将上万的黄天贼军像赶鸭子一般赶到了河中,最后不得不去唤来一帮渔民,帮着从水中救人。   等到他写信的时候,两淮行省北部的贼军,已经基本上被他扫荡一空,连负责此地分坛的黄天道大法师,也不得不渡过淮水,投奔南方的贼军去了。   这般的战绩,着实有些惊人,但更加难得的是,他在揽了这些功劳的同时,除了那些迟了一步的客军外,竟然丝毫没有得罪本地的驻军。   赵峰在这方面,一点儿都不像个武人,加上方道年等人的帮助,筹划得相当妥当。   每一次作战,都有本地的驻军参与——作战之时,他特意选了那些与黄天贼有着深仇大恨的本地豪强子弟,以言语相激,让他们带领下属披甲林立,作为铁砧,抗住黄天贼军的突袭,以自己携带的重甲骑兵为锤,抓住贼军的破绽,几次生突硬凿,将淮上的黄天道军阵冲得七零八落,十次有八次能够斩首成功。然后剩下的追击残兵的累活儿,也都给那些熟悉地利的本地人包办。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我能想象得到,他每次冲锋在前,之后报功之时也经过帐前合议,据实相报,各路人马都能分润到功劳,几次三番下来,那些本地驻军即便损失大了些,但也是值得的,自是心满意足,对赵峰也定然会言听计从。 第387章 请柬   这样一来,淮水之北的人心,就拉拢到了。   眼前征讨黄天之乱用得放心,也可减少关外子弟的伤亡,到了将来,这一记伏笔,更是说不定有着大用。   赵峰在这方面的本事,我一向是相当的佩服,根本不用我担心。   吹嘘自己完了,到了家信的末尾,则是他向我询问讨问意见——如今淮水之北已经基本平定,只余剿肃残匪,而接下来,他便面临着两个选择,其一,其一过淮水,继续于淮南追剿残敌,其二,转道往淮西、南豫,参与剿灭当地的贼军。   当然,所谓四天王必然有五个,两个选择之外,自然也有老爷子在京城活动,给他送上的第三条选择——以北军不耐南方暑热,加之士兵久别家乡,疲惫过甚,请求班师回京。   前两个都不是什么好选择:过了淮南,便逐渐是一片水网之地,并不适合纵马奔驰,而熟悉当地情形的贼寇,却可驾船往来,极为方便,加上夏天暑热,湿气重,多蚊虫,绝非立功的好去处。而南豫行省那处,乃是黄天道核心,张乙所在之地,周遭大将云集,更有宰执一级的重臣坐镇,区区一个客军副总兵,在那边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故而,无论是公心私心,我自然是选择第三个——不仅是顺理成章之事,顺带着还能在胡虏窥伺的情况下,加强京师的防御。   或者说,明眼人都会作这个选择。   事实上,无论是以他的性子,还是方道年等一干幕僚们的眼光,其实已经作出了选择,之所以在这封信中附上,不过是以询问的口吻,对我做个通知,顺带着表示对我的重视而已。   毕竟,这家信一来一回一个多月的,黄花菜早就凉了。   他也会玩这一手啊。   我心中暗笑。   不过所谓作戏做全套,我还是当即爽快提笔,给他回了一封信,为自己之前的莽撞向他表示道歉,让他担心了,保证以后不再犯之类云云,然后将自己的意见附上,遣人再度送了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依然是在忐忑中平静地过去了。   不过,无论如何,赵峰的这封家信,给了如今的我一个盼头,让我在京城的不安之余,有了些慰藉。   在老太爷的眼皮子底下,我一直恪守着礼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时至今日,除了初入京城的那次,我至今还没有去京城里转过。   不过也不算无聊,除了练功修行,兼且读书溜娃之外,几位女眷时常会来走动一二,陪我聊上一聊。   这一日,我正歇着,紫菱来报,说是赵峦的侍妾,红绡求见。   红绡是赵峦的贴身侍女,之前一直被柳氏压着,没能入得门中,如今经了赵府的那场变乱,柳氏已去,她却侥幸活了下来,又跟着赵大到了京城。如今终于给了她一个名分,也是能称得上“姨娘”的了。   我让紫菱将她领了进来。   丫头做惯了,几个女人一起聚会的时候还好,单独见面,红绡在我的面前依旧还是一副伏低做小的模样,连椅子都只坐了一半。   见她拘谨,我笑着和她寒暄几句,将气氛稍稍缓和,然后便让紫菱送上新制的冷饮。   她却有些不好意思:“红绡多谢夫人赏,只是红绡身子不便,受不得寒气……”   “咦?”   我初始以为她恰逢特殊日子,倒也没在意,可是无意中一瞥,见得她那副羞涩之中又夹着幸福、憧憬之感,忽然心有所动。   “你这是……有了?”   “还没确定,只是月信已经两个月没来了,有了点儿盼头……”   我微微一愣,然后立刻笑道,“恭喜了。”   说起来,赵峦这家伙,还真是个十足的种马。   “如今还没定呢,说不准是来迟了。”红绡迟疑着,大约也不敢说满。   “此事定然是有了,红绡你一看就是适宜生养的。”   我笑着安慰她,“再过上些日子,请个大夫过来看看吧。”   “那就承夫人吉言了。”   红绡点点头,将此事略过,然后,她从自家怀里拿出了一张请柬来,“这是夫君托妹妹给你的,说乃是侯家所赠。”   “侯家?”   我有些疑惑,也有些吃惊——毕竟,我和侯家可没有什么交情,当然,怨倒是有不少。   好奇之下,接过请柬,我看了看上面的抬头,念了出来,“枫山文会?这是……”   由不得我有些惊愕——进京之前,我也是特意了解过京城之中有名的盛会,这枫山文会也是其一,知道这文会的来历,以及它的地位,不过,竟然给我送来了?   虽然我知道,之前的那场风波,让我在京城扬了名,但我进京的时候,可是悄无声息的,也就是往上递了份文书而已。   侯家还真是消息灵通。   当着红绡的面,我也不矫情,当即便用小刀将信笺拆了开来,里面一手的小楷,不同于我所练习的簪花小楷,讲究清秀灵动,柔美瘦洁,如插花舞女;而是别开新风,刚柔相济,奇正相错,骨肉匀称。   “好字!”   这么多年下来,我对书法的鉴赏能力自是提升不少,一眼便看出此字的不凡之处。   红绡只是一脸的茫然。   我也没说什么,往下看去,信笺上倒是没有实质性的内容,只是大略地介绍了一番文会的来历,时间、地点等等,以及一些邀请之言。   落款是,侯道。   这个名字我自是听说过。   “坐怀不乱”的主角嘛。   难怪这么一手好字,侯家的大公子,无论是在京城中,还是出身的江南祖地,都极富名望,称得上是新一代中的士林魁首。   别看如今只是在弘文馆担个闲职,然而无论声望,还是势力,只待时机一至,便可一飞冲天——甚至以侯家的家世,这等机缘,什么时候都可造出来。   他如今,只是在“养望”而已。   我心中盘算着,面上却看着只是草草地扫了一眼,便将信纸收了起来,抬头看向是一脸的羡慕的红绡。   “夫人的文采,连侯家都认可了。”   “只是一封请柬而已,京城乃是天下中心,群英荟萃,到了会上只要不丢脸,便算是万幸了。” 第388章 文会之前   和红绡又说笑了一番,主要是将自己所知道的怀孕时候的注意事项详细地告诉了她,红绡方才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拿出那张请柬继续上下翻看着,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刚欲放下,便在此时,原本应该正在送红绡的紫菱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夫人,不好了。”   “什么事?”   见她这副模样,我将手中请柬丢到了一边,猛地抬头看她。   “刚刚罗姨娘房中人过来通报,说罗姨娘不小心在房中摔倒了,磕到了脑袋,此时人已然没了!”   “什么?”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眼睛瞪大,盯着紫菱,确认她并不是开玩笑,然后,明明是三伏天的酷暑,一股子寒气却情不自禁地直冲脑门。   “赶紧带我去!”   顾不得收拾形容,我直接出了门,赶往了罗氏的院子。   这儿我从来没有来过,不过当我到达的时候,地上已经收拾得一片干净。罗氏毫无声息地躺在一边的地上,双眼圆睁,却已经失去了光彩。   几个丫鬟在一边痛哭流涕,一个个泪眼涟涟的,就是不知道这其中,有几分真假。   我的视线在那些丫鬟身上一一扫过,其中,罗氏的贴身丫鬟,是我重点的关注对象。   可惜,那一个个都是戏场高手,以我的能耐,并没有能够从中发现什么异常。   “好了!不要哭了!”   心中有些气闷,我抬高音量,猛喝了一声,让她们止住哭声,然后指着一个侍女问道:“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回二……夫人,刚刚夫人……”   那丫鬟看着颇有几分激灵,话一出口,打了磕绊,立刻改了过来,“姨娘将我们都打发出出去,说要静一静。我们便一起在外间候着,接过半刻钟前忽然听到一声惊呼,进来看时,却见姨娘竟然躺在地上,咱们赶紧去喊了大夫,可等大夫到时……”   一边说着,她拿眼睛去看一旁杵着的大夫。   “大夫……”   我也顺势看了过去,换了个语气问道。   “启禀夫人,小人赶到时,罗……姨娘已然没了声息,小人无能,实在无力回天。”   这个大夫并非是我带来的,此时看去,满头大汗的,颇有几分紧张之色——也是,毕竟死的是当朝尚书最为得宠的妾室,由不得他不紧张。   “不知大夫可看出,这罗姨娘的死因为何?”   “当是不慎摔到,却恰好伤到了后脑。”   大夫这个说得倒是很快,应该是在肚子里盘算了许多遍了。   呵呵,也真是凑巧了。   我盯着他看了会儿,微微点头,对此不置可否,又望向那几个丫鬟,“可有遣人通知老太爷了?   几人面面相觑,然后刚刚那个侍女硬着头皮站出来:“回夫人,还没有……”   “那还不快去!”我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她赶紧去办,然后转头,吩咐跟过来的新任管事:“去寻一口上好的棺材来,顺带着弄好衣服,给姨娘收敛好。不然待会儿凉了,衣服就穿不上了。”   “是!”   忙忙碌碌的,到了黄昏前,赵老太爷和赵家大郎终于匆匆赶了回来。   他们面色俱有些沉重,但却没有太多的哀戚之色。   我看了看赵老太爷的脸色,心中有了些底,领着一众人等上前,将事情与他们做了交接,然后便不再管这一摊子了。   有些事情,自己还是装糊涂的好。   之后的数日,赵老太爷向朝廷告了假,一直在家操办丧事。   不过,终究只是死了一个小妾,算不了什么——甚至,在这个年代,倘若你弄得场面大了,说不得还有御史弹劾你一本以妾为妻,尊卑不分。   弄一口棺材,选一处风水吉地,从侧门拉出去埋了,就算是莫大的恩宠了。   赵老爷停了三天饮宴,以示哀悼,然后,便一切恢复如常。   罗氏身边的几个丫鬟,据说都被打发了出去,而府中的下人们,从此绝口不提这一茬,仿佛将罗氏给彻底地忘了,就好似府中从来都没有过这个人一般。   如此冰冷的现实,让我的心中发寒之余,更加的想念赵峰那货了。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虽然一直念叨着独立自主,但实际上,自己如今已经将赵峰视作了自己的倚仗。   为了缓解自己的焦虑情绪,我一直待在自家的屋子里,每日里将自己送到小黑屋中,拼命地练习着武艺——唯有这样,感受着自己一日日地强大起来,方才可以让自己稍微安全一些。   在这样的忐忑中,眨眼之间,便已经是七月末。   所谓七月流火,随着傍晚时分,赤红的心宿逐渐往西天下沉,气候渐渐转凉,日子已经变得不再那么难捱。   然而,伴随而来的,则是渐渐紧张的气氛。   哪怕是赵老爷子,还有赵大,回来也免不了在饭桌上聊上几句。   要打仗了——经过几番筹划,铜城、源城两镇已经回到了驻地,在城外与胡人的军队形成了对峙,小规模的战斗,一直没有停息过。据我听来的消息,两边如今正在不断地试探着,随时可能爆发一场大战。   即便此世之人,并没有形成完整的概念,然而,脑子里面对于军伍有些了解的,都能够隐隐明白,大局的决胜,一般是一特殊据点的得失和战略会战来做了结——偏偏对于北方两镇来说,他们既是特殊据点——胡人南下的门户,同时所汇集的兵力,在这个年代差不多亦可算是一场规模不小的会战了。   胡人是主力尽出,甚至大汗都已经亲临前线,而朝廷本身,在支撑着南方战事的同时,为了支援北方的战场,也已经是竭尽了全力——当然,是撇除了内斗不休、互扯后退后,剩下的全力。   这两场会战的结果,可以说,决定着接下来的朝廷局势,由不得朝官们不紧张。   当然,这个是朝廷的大人物们才需要关心的事情。   毕竟,无论成败,死伤的都是边鄙之地的赤佬,至于京城之中,依然一片歌舞升平,太平盛世的景象。   在这样的气氛中,枫山文会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 第389章 道姑   立秋前后,早晚已经开始有了些微凉的感觉。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由于需要出门,政儿还在睡着,我便早早地起了身,在紫菱的服侍下,沐浴更衣,梳妆打扮。   坐在梳妆台前,我盯着那面打磨得极为光亮的铜镜。   随身带着的玻璃银镜已经遗落在了草原上,故而用得依然是京城宅子中原本的铜镜,论起清晰的程度来,比起自家的玻璃镜子,自是远远不如。   不过依然能够看出,镜中所映出的的那个清丽娴静美人儿,在紫菱的巧手装扮下,越发的雍容典雅,格外凸现出了那份成熟的端庄气质。   我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赞叹:“紫菱,你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都是夫人底子好,怎么打扮都好看。”   紫菱笑着恭维了我两句,然后又给我梳了一个妇人的髻子。看看日头渐渐上来了,方才慢悠悠地动身。   枫山离着京城大约有着五六十里路,虽然路途还算平坦,但按照这个时候的速度,倘若想要保持着一定的风姿,跑到那边都已经得等下午了。   故而,参加这样的文会,一般都会提前一天赶到,然后住宿在主家安排的庄子里面,到了第二天休整完毕,精神饱满,方才不疾不徐地登山、聚会。   我并不需要太过着急,只要能在傍晚之前到达,便不算失礼。   用完早膳,向赵老爷子辞行,马车晃晃悠悠地出了赵府。   说起来,这还是我来到京城之后,第一次出府。与来时的形色匆匆和提心吊胆不同,这一次。我终于能够静下心来,慢慢欣赏到京城繁华的盛景。   在北地的传说之中,京城简直恍若天上白玉京一般,彻夜点燃灯火,号称不夜之城,皇宫世家以金银砖块铺地,日夜熏香不停。城中人口逾百万,家家户户皆能保暖,路上连一个乞丐都没有。   当然,我也明白,只不过是那些没见识的乡下人对某种美好幻想的投射而已。   不过当亲身所处其中。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座号称天下第一的城池,远非关外的那些边远城塞所能相比。哪怕是北荒省城,与之比起来,也不过是一个大号的乡村市集而已,甚至连城外的集镇,都有所不如。   马车沿着贯穿南北的大街行驶着,道路的两旁,三四层的阁楼鳞次栉比,每一家每一户都装饰得富丽堂皇,极为吸引眼球。行人往来如织,过往的车辆,如同流水一般穿梭不息。   甚至,时不时地便有打着仪仗的官人、世家路过。看仪仗的规格,少说也有四品以上,然而,周遭的行人却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显然已经习惯了。   只是这样一来,马车穿行在其中,不可避免地便慢了下来。   此念刚刚一起。便听车后一阵喧哗之声,大片的人潮向着车子周围挤了过来,将车子挤得根本无法动弹。   “发生什么情况了?”   紫菱开口询问车夫,尚未等车夫回答,我便已经从车窗中看见,四匹高头大马正自后方策马奔驰而来,上面坐着的士兵身材高大,衣甲鲜亮,一边跑一边还在高声呼喝:“让开,让开,钦差大人捉拿钦犯,闲人退避!”   这些士兵的嗓门极大,纵马之时,也近乎无所顾忌,路中的行人纷纷往两边避让开来,马车也被迫跟着人流靠了边。很快的,人流密集的大街之中,便出现了一片空白之地。   随后不久,又是一队队顶盔贯家的士兵匆匆奔跑而过,而被簇拥在正中的,是一名身披朱紫的文官。   很明显,这样的规格,哪怕是见多识广的京城百姓们也并不多见。   纷纷驻足,,围拢在路边观望,大约是想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这么大的场面?抓贼?   是黄天道遣人进来捣乱?又或者……一部前世曾经看过的电视中的某些剧情突然出现在了脑海之中。   不过只是想想而已,我并没有什么看热闹的爱好--毕竟,这种热闹着实有些危险。   就如此这般想着,正要催促车夫先行,忽然之间,某种特殊的感应传来,我下意识地扭头往旁边看去。   只见人群之中一名身着缁衣的道姑。正在往我这边望来。   即便我看过去,她也没有丝毫的遮掩。两人视线交错。然后,便见她微微一笑,抬脚向我走来。   周遭拥挤不堪,混乱嘈杂的人流,在此刻,仿佛成为了某种背景板一样的东西,一个个纷纷往旁边退去,随着她的前行,让开了一条道路。然而,偏偏看上去,他们丝毫没有这般的自觉。   这是……   见得此般情景,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如今的我,此时早已非是修行路上的小白,自是明白,她所展露出的这手,意味着什么。   尤其是,这还是在吃龙气笼罩的京城之中,那般浓厚得能够干扰我与灵气沟通的龙气,对她而言就是仿佛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事实上,那并非是刻意施展而出的法术,而仅仅只是自身所携带的某种气场所致,   无需锻炼,自然而然,便成就了此般异景。   这可是如今之歌世界上,最为上层的道路。   便如同赵峰这类修行的武道之人,在出那一步后,所天生携带的兵威煞气一般。   这般的人物……忽然间,我的嗓子有些发干,只觉得嗓子里面仿佛堵着什么,连一句话都发不出声音来,脊背上,一层寒意升腾而起。   眼角的欲望之中,车厢之中的紫菱,如同泥木雕塑一般杵着。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全身血气涌动翻腾,将那股笼罩周身的气息荡涤一空。   右手探入袖中,感受着隐藏在袖中,那一抹金属的冰冷,我的心中终于有了一点点的安慰。   抬头再看。只见那道姑眼中露出一丝丝的惊讶之色,然而,她却没有丝毫停步的意思。不过数息的功夫。已分翻开人流,站在了马车的面前。   厚实的木制车厢并没有能够成为阻碍,如同空气一般被她一穿而过。然后,她走到我的面前,拱手作揖:“无量天尊。”   “贫道清虚,见过夫人。” 第390章 遗物   清虚……   清……   道姑的声音入耳,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虽然对我来说,这是个陌生的名字。   毕竟,与黄天道不同,盛世之年,道庭速来崇尚隐居之道,也不喜张扬名声,除了时常在外行走的两三位之外,外人素来难以知晓天师之名,甚至连世间有多少位天师,都是一个未知之数。   而这样的隐秘,往往也能成为道庭手中的一张底牌。   然而,清字辈,我倒是清楚,按照偶然间从宋老道那边听来的只言片语,应该是道庭之中,与宋老道同辈的嫡脉弟子。   道庭嫡脉……   这样的身份,这般的法力,以及如此的出场方式……   我暗自苦笑一声:终于找上门来了吗?而且,一出场就直奔我而来,还是这般大的场面。   我可不是赵忠那一级的猛人——甚至,就算是赵忠,仓促之下面对着眼前准备充分的这位,哪怕全力爆发,大约也不一定能讨到好去。   赵峰这个家伙,真是被他给害死了!   心中来不及过多抱怨,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右手握住手中藏着的短刃,全身的气血猛地流转、积蓄,然后不断地层层压缩。   “博浪一击”——这般的时候,我没有任何的犹豫,直接便打算施展出最后的杀手锏。   成便成了,若是不成,至少也能弄出足够的动静来,说不定还能借着混乱……   “贫道乃是宋志秉之友,他的徒儿前次使用的天尊符诏,便是贫道所赠。”   道姑的下一句话,差点儿让我岔了气,正蓄势待发的气血,险险地就爆发了出来。   急速地喘了几口气,我好不容易收拾好情绪,让在暴走边缘的气血恢复了平静,然后便听她继续说道:“宋道友临终之前,将其一切筹划都告之了贫道。贫道此次冒昧前来,也是心中好奇,看看天尊选定的‘变数’,到底是何等模样。”   她这话说得相当坦然,然而,却让我胸口又是一闷,差点儿想要吐血。   那死老道,对我和赵峰遮遮掩掩的,对这一位,却是全盘托出,甚至连这等秘密,都毫无保留。   他到底是那一边的?   不过,有一句话,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天尊选定?”   我有些好奇。   “这般说来,夫人是承认自己知晓自己是‘变数’了?”   道姑的脸上却露出了促狭的笑容,和她之前所营造的那份神秘强大,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一点儿都不搭。   糟了,被她给套路了!   片刻之后,我便反应了过来,正要有所动作,却见她收敛笑容,恢复了之前的模样,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贫道一直认为,此世乃是天尊所创,天尊并未弃此世的子民而去,自然世间一切,包括所谓的‘变数’,都在天尊的掌控之中。”   原来是个天尊的迷妹……我松了口气——虽然自己觉得自己的穿越,乃至于那份“金手指”,说不定是哪位大神的杰作,但具体情形,自己也不清楚,之前被她那么一说,我还以为她已经知道了呢。   刚想要再为刚刚自己的失策辩解一二,心中忽然一闪念。   “道长这般言语,也就是说,是有人认为,天尊已然放弃了此方世界?”   “夫人真是蕙质兰心,一点就透,”道姑脸上露出赞许之色,“只是此事乃是道庭秘闻,贫道也不变过多透露细节,只要夫人明白就好。”   又来了……   这帮臭杂毛,一个两个,说话都是这般的云山雾罩的,让人着实不爽利。   “道长大张旗鼓地来此,就是为了说这些的吗?”   心中恼火之下,我的话也有些硬邦邦的。   听出了我的情绪,道姑也不恼,又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我,脸上绽放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也不全是,贫道此来,一是看一看连志秉道友都推崇的人物,到底是怎生模样。”   “那道长可要有所失望了。”我说话依然有些僵硬。   “不,贫道很是满意。此回见到夫人风采,贫道便已经知晓,那几位,确实已经走上了邪路。”道姑摇头叹息,脸上显出黯然之色,“天尊的堂皇大道,他们终究还是走岔了,将来或许……”   说到此处,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微微沉默,叉开了这个话题:“有其一,便有其二,不知道长所来,还有何事情吩咐的。”   “其二……”   听得我这般说,道姑终于像是回过神来,自怀中取出一枚玉佩,“这其二,便是告知夫人,此行或许会有些波折,还请夫人将此玉佩戴在身上,可保无恙。”   此行竟然有些波折吗?会是什么?   我心中一个凛然——原本以为,只不过是去露个脸,诌几句歪诗,在京城的文学圈子中混个脸熟而已,现在看来,并没有这么简单了。   是会遇到什么凶险之事?还是其他的什么?   赵老太爷知道吗?   我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这个。不过我的脸上并没有表露出什么,也没有向她询问,只是爽快地接过了玉佩,向她道谢。   玉质温润,哪怕其中没有法力残留,也是上好之物。   “夫人的静气功夫,着实让人钦佩,”道姑恭维了一句,然后继续说道,“至于第三件事……”   还有第三件事?   “……请夫人稍作打探,并将石师叔的遗物寻回,贫道感激不尽。”   石师叔?这是哪位?   我一个愣神:“道长说的是?”   “石师叔逆天而行,本就灾劫缠身,去岁下山前往北荒,探查贫道手中那枚天尊符诏事宜,恰逢遇上妖星现世,随后不久,便命灯熄灭,想来,应该与夫人有些干系。”   道姑叹了口气,“不过,终究是贫道师叔,少年时候,贫道也曾受过指点,故而,还望夫人能够体谅一二。”   什么妖星现世,命灯熄灭,这些有的没的,一时间将我弄的有些糊涂。但看她那份笃定的模样,显然是知道了些什么。   稍稍思索了片刻,我终于反应了过来,沉默了片刻,自怀中掏出了一只一向随身携带的密闭匣子。   “所谓石道长的遗物,道长指的是这个吗?” 第391章 看戏?(上)   这是赵德临行之前托付给我的,说是李伯风托他交予我,到京城后自有用处。   莫非便应在了此处?   心中略有些忐忑,看着那名为“清虚”的道姑微微错愕之后,接过玉匣,却不打开,只是轻轻用手抚摸,似乎在感应着什么。   仿佛过了良久,又似乎仅仅只是一瞬,清虚道姑终于停止了动作,垂下眼帘,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天尊的气息……”   “借助经过天尊符诏净化过的邪神神力封印气息,真是巧妙的手法,难怪贫道始终无法感应。不知是哪位道友……”   道姑感叹过后,抬头看向我,略带好奇地询问。   我却只是摇头不语。   有些事情,虽然以她的法力,并不难打听——甚至,说不定这也是李伯风的意愿,但在真正确定那一位的意愿之前,这个名字,并不应该出自我之口。   这是身为一名主君应有的态度。   “也是,这是贫道冒昧了。”   见得我的反应,道姑也反应了过来,向我拱手致歉,随后也不再提起这个话题,而是稍作思索,自怀中取出一枚符箓,口中念念有词,另一只手虚空作画。   能让她这般的郑重其事,所施展的法术自然不会是凡品。   那繁复玄奥的法阵图案,引动灵机的共鸣技巧,都并不是如今的我所能及的。   我在旁屏息凝视,顺带着揣摩她的描画手法,试图从中学习一二。   数个呼吸之后,伴随着一声轻叱,那枚符箓无风自燃,化作了一缕青烟。   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肉眼所见之处,一如之前的景象:周围人潮拥挤,马车依然在人群中艰难前行。   然而,在我那微弱的灵觉感应中,这片狭小的车厢之中,却已经隐隐约约地似乎出现了什么改变。   睁开了天眼,原本如同泥模雕塑一般的紫菱,与我之间仿佛隔绝了一层灰蒙蒙的玻璃一般,虽然模模糊糊地看得见,但却仿佛并不在一个世界之中。   清虚道姑似乎感应到了我的窥探,收回画符的手,盯着我上下打量了片刻。   “夫人的天资,着实不凡,难怪志秉道友一直为夫人扼腕叹息。如今天地有变,夫人得以入得道中,未来定会一日千里,跻身吾等行列,亦非不可能之事。”   “道长谬赞。”   被人称赞确实是一件好事,但自家事情自家清楚,自己并非真正的天资纵横之辈,不过是依靠着金手指而已,故而在这位面前有些心虚的我,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只是问道,“道长这是……”   “此匣所藏之物,道庭也有能力推算感应,贫道为预防万一,先行作法遮掩一二罢了。”   清虚并未有所遮掩,说完后,大大方方地当着我的面打开了玉匣,露出了其中藏着的那枚“天下行走”的印章。   她低下头仔细端详着,脸上露出一抹怀念之色,过了片刻,方才伸出两根指头轻轻拈起,随着她的这个动作,原本看着不过一块古朴陈旧的青玉所制印章,竟然在她的手中散发出了温润柔和的莹莹之光。   哪怕外间强烈的阳光,也无法掩盖。   这玩意儿竟然有这般的玄奇?   察觉到我的诧异,道姑一边轻轻把玩着印章,一边解释:“此枚印章,原本是道庭授予贫道。只是当初被人设计,险些遭劫,还连累了志秉道友,激愤之下便将其交还,自行下山而去。没想到,竟然落入了石师叔的手中。”   正说着,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像是自言自语地感叹,又像是在和我解释:“石师叔自愿陷身劫中,时常需要行走红尘,交予他掌管,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只是可惜了……石师叔其实本性不坏,甚至颇有长者之风,吾等年少之时,也曾受他传道授业之恩惠。然而,路走差了,终究只会越陷越深而已,就此遭劫,也是天数使然。”   又是所谓的“道路”……   这帮牛鼻子,“道路”之争,就非得将所有人放在棋盘上当棋子吗?   天尊那位大佬,有没有放弃这个世界,就怎么重要吗?   听着道姑的话,我的心中着实有些烦闷——当然,我也清楚,其实这般的情绪有些不对。   然而,一则,知道了接下来的文会,必然不会太平,有着一番波折,说不得还会牵扯自己;二来,既然这个道姑能够找上门来,虽然是有着宋老道的提点,但谁知道,接下来道庭会不会上门来?   那般的庞然大物,根本不是如今的我和赵峰所能抗衡的。   几重压力之下,自是让人心绪烦乱,我也只能依照着之前的惯例,调整呼吸,平复着心情。   清虚略带赞许地看了看我,静静地等待着,直我恢复了平静,方才开口:“这枚印章……”   “既然是道长旧物,那道长拿去便是。”   其中的点数我已经吸收完毕,那其中所蕴藏的道书也已经成型,交给她并没有什么妨碍,故而很是爽快地答应了。   “既然如此,贫道就愧受了。”   清虚道姑也不客气,手一转,那枚印章便消失不见,不知道被她藏到了哪儿。   “只是无功不受禄,贫道也不能无故接受。”   她略作思索,“这样吧,除了那枚玉佩外,贫道便请夫人看一场戏,以作弥补如何?”   “看戏?”   我看着她,有些茫然。   “没错,还请夫人收敛气血,好让贫道作法。”   道姑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笑容。   和道姑对视,看着她那清澈得不染一丝尘埃的眸子,我咬了咬牙,将全身的气血收摄,恢复到平常的模样,“那就拜托道长了。”   “夫人安心看戏便是。”   道姑嘴角含笑,右手悬空,画出一个符文,然后,我的眼前一花,一个与我一模一样的虚影自我的身后走出,慵懒地斜靠在我之前的软垫之上。   这是……   “惑人心智的小把戏而已。”清虚看上去并不怎么在意,随口解释了一句,然后抬起手,略带着凉意的柔荑,搭在了我的手上。   然后,视线变化,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是出现在了马车之外。   能够带人的穿墙之术?   尚未等我反应过来,清虚已经牵着我的手,漫步在与城池之中。 第392章 看戏?(中)   足下生风,速度极快,周遭熙熙攘攘的人群纷纷下意识地避开一条道路,却仿佛都对我们毫无所觉。   两个人如同穿行在另一个时空之中。   我强行压制着好奇心,跟在她的身后,三转两转的,很快便到了距离马车两三里开外的一个大宅子外。   宅子上面的牌匾,乃是“何府”两个大字。   不过此时,宅子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了。   最外围的是看热闹的民众,京城的百姓,大约是一贯的胆大,哪怕是这般的场面,也是要热烈围观的。只是由于士兵的驱赶,站得远了一些。而周遭的宅子里,自围墙上,捱开的门缝里,也能看见一双双窥探的眼睛。   里面一圈则是一名名顶盔掼甲,手持兵刃的士兵,他们列着整齐的队列,将整座大宅子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个看上去却像是相当的紧张。   我和道姑走到了近前,周遭的那些士兵脚下挪动,恰到好处地让开了一条放任我们通行的道路,却根本对我们两人视而不见。   这些士兵身上的血气充沛,彼此之间连锁成阵,对于法术有着极大的压制。加上京城之中浓烈龙气的干扰,我甚至觉得,身处此间,自己与灵机之间的感应,已经完全隔断。   然而,身边的道姑,却似乎完全没有任何影响。   这般的神通……我侧头看了她一眼,难怪当初能够获得“天下行走”的称号。   沿着通道越过人墙,走到了场中,便见到那些刚刚自马车边经过的一群士兵,正簇拥着那名身披朱紫的官员,往宅子大门处走去。   那名文官手中捧着一只贴金轴的明黄色卷轴,昂首阔步走到了距离那朱红色大门约十丈远处。   朱红色的大门依然紧紧地关闭着。   那官员不屑地一笑,站定之后,稍稍停顿了片刻,见得门内依然没有动静,吐气开声:“何——定——接——旨!”   声音极为洪亮,响彻了周遭。   安静了片刻,朱红色的大门之内,终于有了动静。   伴随着一阵骚动,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两队约数十名身着甲胄,手持利刃的士兵涌了出来,在文官身前列成两排,昂首站定,人人目光坚毅,看上去是抱定了必死之心。   紧跟着这些士兵,一位身着戎装,头裹素布的中年男子,迈着大步,走向那宣旨文官。而在他的身后,是一名同样身着戎装,披着重孝的少妇,怀中抱着一名幼儿,腾出的手还牵着一名稍大一些的女孩。   “周大人。”   男子向着文官抱拳行礼。   文官却毫无反应,面沉如水,锐利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眼前的武将:“何定,还不下跪接旨?”   “本将想先听一听,这圣旨到底所为何事。”   名为何定的武官脸皮抽动了一下,膝盖却挺得笔直,头也略微昂了昂。   “大胆!”   “何定,你想谋反吗?”   文官身边的两位侍从大声喝道。   何定却充耳不闻,双眼圆睁,看着那位手捧圣旨的“周大人”。   “何定,”“周大人”与何定对视片刻,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你可知道,你这般的做派,可不是一个‘跋扈’便能过得去的。速速跪下接旨,或可避免祸及妻儿!”   说着,他的视线扫过后边站着的那名戎装少妇。   那少妇面容坚毅,目光之中,却透露着凄然之色。   “大人莫要唬弄本将了,”名为何定的武将自嘲地一笑,“便是本将下跪接旨了,难道还能保住玉儿和两个孩子不成?”   他扭头看了一自家的妻儿,回过头来,掷地有声:“本将只是想站着听一听,陛下是打算如何处置在下的。”   “也罢,路都是自己选的,”“周大人”冷哼一声,先是转身,向着皇城方向行了个礼,缓缓地展开了手中的卷轴。   没头没尾地一场戏码,我在一旁看得一头雾水——除了知道这名为何定的武将,似乎是因为什么事情,要被龙椅上那位治罪,然而却一副似乎打算抗旨的模样,其他的前因后果,一概不知。   也就是是自己在京城消息不灵通的坏处了。或许赵老爷子,或者赵大在这边,能了解个大概?   “此将名为何定,乃是自草莽之中崛起的武将。天资卓绝,年轻时候征战四方,平定暴乱,四处搏杀,立下不小的功劳,如今虽是三品副将之职,一身兵家武道却已达人身巅峰。至少贫道自己,是不敢在并无防备之下,走到他身边十丈之内的。其妻钱氏,虽是营妓出身,但性格刚烈泼辣,亦是一位女中豪杰。”   便在此时,耳边传来了清虚的解说。   我的心中一动——人身的巅峰,也就是说,这一位的正面搏杀工夫,并不在赵全之下。   “不过大约父亲乃是一个读书人的关系,虽然身为武将,但一直深慕儒道,闲暇之余,手捧经书,手不释卷,对于大儒们礼遇有佳,时常花费重金邀请大儒上门讲学。”   “去年百官上书,当今天子企图调兵平乱之时,便是他向世家大儒们透露的风声。”   前面还好,说到最后一句,我悚然一惊,猛地扭头,看向道姑,见她微微颔首。   果然,清算来了吗?   我正思忖着,那文官已经抑扬顿挫地将一篇骈四俪六的诏书念到了尾声:“今有副将何定,贪赃枉法,以权谋私,泄露军机,犯大不敬之罪,当处以腰斩之刑,三日后午门行刑!妻女没入教坊司,府内家产充入国库,钦此!”   话音落下,场中一片死寂。   “周大人”看着面前面色木然的武将,目光阴森:“何定,陛下已经绕了你妻女之命,还不赶紧领旨谢恩?真要罪加一等,满门抄斩不成?”   “昏君!”   何定依然直直地站着,嘴唇抽动,从齿缝中蹦出了一个词来。   “你说什么?”听着此句,离着他不到两丈远的周大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本将是说,真是无道昏君!”   何定重复了一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明白无误。   “大胆!”   这一回,即便是眼前的文官,也再也按捺不住,勃然变色:“何定,你这是要造反吗?” 第393章 看戏(下)   “造反?哈!”   何定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仰天长笑了几声,“任用奸佞,远离贤臣,滥施刑罚,盘剥百姓,以至百官离心,民怨沸腾,黔首纷纷揭竿而起,如今天下动荡之年,不思己过,反而听信谗言,诛杀大将,这般的天子,不是昏君,又是什么?”   “不愧是掀起‘禁锢’之祸的先皇的子嗣,都是天下之祸!真是枉费了当初诸位先贤苦心扶立、悉心教导之功!”   他赤红着眼睛,声音宏亮,几乎传遍了小半个街坊。   周遭围着看热闹的人群霎时间变了脸色,有些胆小的,甚至暗自地挪动了脚步,往后边溜去,然而片刻之后,人群之中,竟然有人振臂高呼。   “好!”   “说得好!”   不知是一时激愤,又或者是煽动性足够,片刻之后,便随即有人响应,然后声音越来越大,几乎连成了片。   我微微眯着眼睛,视线往人群中一扫而过,只见那几个身强力壮,明显衣着不凡之人,正悄悄地自人群之中退了出去——分明就是刚刚起头的那几个。   呵呵,一切都是套路。   只是可惜了场中的这个傻子。   “闭嘴!”   没想到眼前这个武夫,竟然说出如此悖逆之言,场中的文官脸色铁青,咬牙切齿:“何定,你这是找死!”   与此同时,周围巡守的兵丁,也一副恶行恶状的模样,抡起连鞘的长刀,对着周遭被煽动起来的人群,开始动手。   “肃静!”   “肃静!”   “一帮子杀才,想造反吗?”   场面顿时大乱,一个个刚刚还在群情激愤的市民,一下子便作鸟兽散,周遭宅子中窥探的眼神也立刻消失了。只有几个太出挑的,或是腿脚不便的倒霉蛋,硬是被拖了出来,成了等着被杀的鸡。   市面上一下子空空荡荡的。   “本将找死?”   何定冷笑一声,指了指那片空荡荡的接口,“听到了吗?刚刚那都是百姓的呼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陛下再如今日这般下去,败的是祖宗江山,坏的是自家性命!”   “你……”“周大人”气得蓄发皆张,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都说文死谏,武死战。本将既然已经被陛下闲置,只能空耗时日,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酒酿饭袋在外边空耗钱粮,无法死战,那便只能死谏了!”   话音落下,他回头看了一眼,自那朱红色的大门内,竟然有四名亲卫,生生抬出了一口棺材!   “本将今日就要抬棺死谏!”   “何定,你这个悖逆狂妄之徒!死到临头,竟然还执迷不悟!”   文官暴跳如雷,抬手一挥,“来人,给我拿下!”   “喝!”   一声令下,周围围拢着的士兵,呐喊一声,慢吞吞地围拢而来。   “就凭你们这些鼠辈,也想拿下本将?”   冷冷地望着挪动着脚步的那群士兵,何定丝毫不为所动,狞笑一声,“今日本将先杀了你这个鹰犬之辈,然后再到宫城前面,与陛下说个分明!”   一边说着,他仓啷一声拔出腰中长刀,向着眼前的钦差冲了上去,那股仿若疯虎的气势,即便是刚刚暴怒的“周大人”,也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   “保护大人!”文官身边的亲卫,立刻冲上前去,护卫在他的身前。   “‘烈狮’何定,真是可惜了……”   耳边传来清虚的低声叹息,我正张口欲言,便在此时,场中风云突变。   “噗!”   长刀与护卫们的绣春刀刚一接触,刚刚气势如虹的何定,竟然一口鲜血喷出,身形晃了两晃,兵刃脱手飞出!   这是……被下毒了?   突如其来的转折,将我看得是瞠目结舌,侧头去看清虚,她却示意我继续看下去。   场中,那名护卫呆了呆,然后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狂喜之色,连忙紧踏两步,飞起一脚,趁势将何定一脚踹倒在地。   “拿住了!是我拿下了逆贼!”   护卫刚刚发出一声呼喊,身形立刻就被后面蜂拥而上的士兵们所湮没。   “抓逆贼!”   “一个都不能放过!”   刚刚在命令下磨磨蹭蹭往前的士兵们,此时忽然像打了鸡血一般,士气大振,疯狂地围拢上前,那原本跟着何定冲上前来的数十名亲卫,猝不及防之下,不过十几个呼吸,就被乱刃分了尸。   落在后面的钱氏,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悲号一声:“夫君!”,抱着孩子就要抢上前,却哪儿还来得及?   几个凶神恶煞的士兵迎面冲上,几只手臂伸出,便将她牢牢地架住。一个士兵狞笑着劈手夺过她手中的孩子,就那么随意地夹在手中,当做战利品一般挥舞着。   孩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   “进儿!”   钱氏披头散发,挣扎着扭动身子,丝毫不顾上那几只在她身上不安分的手,也顾不上被扯裂开的衣裳,试图向那幼童伸手,却在几个彪形大汉的控制下,丝毫动弹不得,只能无力地看着自家幼小的儿子,被随意摆弄着,发出惨淡的哀鸣。   另一边的女孩儿,也像小鸡仔一半被一名士兵一把揪住,直往前边拖来。一边挣扎,一边发出惊恐的哭声。   终究只是孩子而已。   如此悲惨的场景,我几乎不忍心再看下去,扭过头,看向另一边。   此时,门前的厮杀已经基本结束,而何定自己,则是被几个士兵牢牢地按在了地上,地上的尘土,混合着鲜血,已经糊满了他那张曾经刚毅的脸。   加上那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完全失去了刚刚的那份刚烈和决绝。   “周大人”这时,方才悠悠地走上前,挥了挥手:“把他头扭过去,让他看清楚自家妻儿的遭遇。”   这是杀人还要诛心!   “是!”   何进的头被士兵强行扭了过去,然后又奋力挣扎着扭回来抬起,两眼喷火,如同恶鬼一般,死死地瞪着文官:“周超,你——”   “本官怎么了?你这罪逆,安安心心等死不好吗?还要连累自家妻儿受苦?”   名为周超的文官抬起脚,狠狠地踩在他的脸上,又碾了两下,方才发出一声不屑地冷笑,“就凭你,也想血溅陛前?也不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一个粗鄙的武夫,读了两天书,就你也配?”” 第394章 警告   “给本官押走!待本官回禀圣上,听候圣裁!”   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番脚下状若疯狂的何定,又看了好一会儿不远处心如刀割,苦苦哀求士兵放过自家孩儿的钱氏,周超终于心满意足地挥了挥手,吩咐了下去。   随着何定及家人被粗暴地押上了一辆辆囚车拖走,一众士兵们争先恐后地涌入了那已然被砸烂的大门中,开始抄掠家产——这也是他们今日发财的一条路子,周遭我甚至还能听见一些没有轮到这个美差的士兵们,在小声地抱怨。   清虚站在一旁,始终冷眼旁观着。   至于我, 虽然一同站在那儿,但看着那一幕场景,心中却萦绕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场戏码,夫人有何感想?”   过了片刻,随着何府门口渐渐冷清了下来,她终于开了口。   “道长这是在警告妾身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大逆不道的强悍武将,颇有些名声的家眷,还有刚出生没有多久的孩儿,以及,抄家灭族的惨祸。怎么看,这一位带我来观这场戏码,都是意有所指。   只是我并未猜到她的意图,到底是哪一个。   “夫人可知,这么多年来,兵家之人,为何极少出现叛乱?”   清虚却是不答,反而又问道,“而明明论起兵家武道的修行,无论是精进速度,亦或者对天资的宽容,都远胜过普通武道功法,但为何至今武道修行,虽然衰败,但仍未断绝,甚至有条件的世家大族之中,还多半会培养专精普通武道修行的武者?”   譬如,赵全?   听清虚这般一说,我自是立刻回想起了一个最好的例子——赵家上一代的赵全,以及这一代的赵忠。   事实上,我亦是曾经了解过,赵全年轻时候,如同如今的赵忠一般,也是在军中厮混过的,还因为杀敌勇猛,奋不顾身,得了个“疯虎”的诨名。但明明极受家中的重视,自身的武道资质亦是极高,却从未得传过赵家的兵家法门传承,以至于只能依靠自己辛苦打磨气血,最终不得不遗憾地止步于那道门槛之前。而他的嫡传子弟,赵忠,也是此般处置。反倒是武道天资不足的赵德,获赐了兵家功法。   明明看着赵峰,对于二者都是一般的信任有加。   可是,倘若换个思路,正是因为天资太高,家中对他们有着期望,方才让他们自行修行呢?   一念及此,我忽然想到了什么。   “道长的意思是……兵家功法的修行,有着缺陷?”   “夫人聪慧,一点便透。其实这在高门巨阀的武修之中,也并非什么秘密,”清虚点头,肯定了我的猜测,“也就是何定乃是寒门出身,并无此等传承,自恃武力高强,方才生出些许妄念来。”   “当初兵家之所以得到皇朝的认可,以至于发扬光大,压过自上古传承而来的武修,便是因为其乃是因人成事,与儒门一般,都是依附着龙气而成,精进极速,却根基虚浮,只能作为神道根基,却难以成为立道之基。”   “自古传承的武道修者,虽是因为灵机倾颓,与吾等一般,有着寿元耗尽,精血枯败之劫,难以跨过人仙之隔,但终究还是伟力归于自身,不失为一条堂皇大道。然而兵家大将……”说到此处,她摇了摇头,“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放在这些人的身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竟是如此……”   清虚的话一贯的浅尝辄止,但已经足够我想明白许多的事情了。   兵家的修行,虽然远比武道精进更速,年纪轻轻的,几番胜仗下来,便能超越自幼修行,苦心打熬的武者,然而,作为代价,他们一切的根基都寄托在龙气之上。所谓的武道修行,完全是水中月镜中花,无论是修为,还是生死,完全操之于人手。   何定的下场,就是最好的例子。   也难怪明明以世家大将们的武力,放在另一个世界的古代,甚至足以颠覆时代,却依然如同大怂大萌一般,不被文官们放在眼里,驱使起来如同牛马一般。   想来也是,一道旨意便能剥夺的所谓力量,又有何值得畏惧的?   所谓的武将,不过是一个承载武力的工具而已,没了一个,还能再换一个。多给些高官厚禄便是。   这年头,哪怕憋屈了些,想当官的还少了吗?   朝廷嘛,自然需要能够控制在手,可以放心使用的人,才能让他们身居高位,执掌兵权。   兵家武道完美地契合了这一点,故而皇朝盛世,兵家大盛,武道衰弱,不见于朝堂,也正是此理。   我甚至能够猜想到一些默契:譬如说,世家子弟中,唯有修行兵家武道的,才能出任武资,至于修行自身的,根本不可能走仕途,来支撑门楣。   只能沦为家族打手,或是流落江湖。   也难怪以赵峰的天资和野心,依然走的是兵家武道的路子。   一时间,赵峰之前的一些微妙的举动,譬如不让我用龙气修行,又譬如对于自身兵家的传承讳莫如深的模样,甚至说要弥补自身的一些缺陷,还特意在血气方刚之年,固守精关整整一载,等等诸多微妙的举动,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   赵峰他……应该也是有着准备的,甚至,李伯风的出现,最初就是为了给他送上那份大礼?   这货对我也隐瞒了不少啊。   明明说好的,互相不隐瞒的呢?   我暗地里磨了磨牙,决定等他回来,回来好好整整那混蛋,不过面上却是肃然:“妾身多谢道长点醒。”   “想来赵将军身为世家子弟,也清楚这些,。”见我醒悟,清虚也点了点头,宽慰我道,“志秉道友既然有着谋划,自然有有着准备,夫人亦无需太过担心。”   “只是京城之中,风波险恶,夫人还是小心为上。”   “妾身省得,待外子回来,妾身亦会与他仔细商量的。”   我点了点头,谢过了她的提醒。   随后,回头望了一眼连牌匾都被掀下的何府,我垂下眼帘,方才跟着清虚往回走去。 第395章 番外 洞房花烛   夜色深沉。   整个赵府依然一片喧嚣。隔着院子,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宾客们的推杯换盏,欢闹笑谈之声。   婚房之中,却是一片安静 。   我静静地坐在铺着大红喜被的婚床边上,低垂着头,同样颜色色的喜帐,被两支金钩挂在了床沿。   在我的身边,紫菱和碧荷两个丫头,同样穿着吉服,遵照着事先家中嬷嬷的教导,如泥木雕塑一般站在两边,连一贯活泼的碧荷,都没敢乱说乱动。   偌大的房间中,连根针掉下的声音都能听见。   两根小儿臂粗细的红色喜烛,流下点点泪痕,其上的火苗颤动摇曳着,将房中照得灯火通明。   眼角的余光瞟去,还能看见子孙桶之类的婚庆器皿,整整齐齐地安放在屋中。   我的身上,同样穿着一身正襟大红喜服,一眼望去,满屋子尽是红色,在明亮的烛光下,显得给外格外的刺眼。   是的。   刺眼。   我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喜帕,涂得艳红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肉中,带来了有些钻心的疼痛,不过也唯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从混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   今天,自己就真的嫁作他人之妇了。从今日起,自己便要被称作“赵门李氏”了。   虽然自穿越之初,救已经明白了这一点,甚至到了如今,六礼已经走完了流程,这么多日下来,早就已经为自己做好了无数的心理建设,然而,真正到了这一天,要说能够平静以待,那也未免实在强人所难。   之前按照礼法坐床、挑盖头、喝合卺酒时,感受着自家的这位陌生夫婿坐在身边,我的全身都在绷着。   倒不是因为恐惧或者害怕,更多的是对于洞房夜的紧张,对于即将迎来全新生火的不安,还夹杂着这么多年这个时代女性教育后,所带来的一丝丝的羞怯,以及……好奇。   不过,也就是仅仅如此而已了。   毕竟,父亲的那一棒子,将自己给彻底敲醒——这个年代的女人,无论多么出色,不过只是依附于男人的藤蔓而已。   既然干不了大事,剩下的,不就是躺平嘛,自己也会的。   既然世界上的女人,最终都要躺在男人的身下,。自己作为其中之一,躺平了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且,据说自己未来的丈夫,赵峰,性格也还算不错,并非败家之人。或许,今后安安静静地待在后宅,做好赵家二少奶奶这份工作,生上几个娃,不喝醋,不争宠,安安静静过上一辈子,似乎也不错?   赵峰……   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尚是在数年之前,他以少年英雄之名,因单人匹马擒杀数十马匪而传遍整个关外。   其后便再也没有什么交集。   哪怕赵家与李家算是旧交,但也只是偶尔听人提起,这一位征伐贼寇,剿灭马匪,颇有功劳,年纪轻轻便已升至一府校尉,号称少年名将。   世家子弟嘛,我只当是多有吹嘘之语,倒也未曾放在心上。一门心思都放在了经营商会,培植自家羽翼上面。   只是没想到,半年之前,父亲竟然极其突兀地和我说起,已经和赵府说好,订下了亲事。一句话的功夫,便直接夺去了我对商会的掌管之权。   我没有反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打造的势力易了主人,然后,心灰意冷地准备起婚嫁事宜。   今后便安安心心地做好相夫教子这门工作吧——我如此思忖着。   只是……   便在此时,咿呀一声,洞房的房门这时被人从外推开。   一群人嘻嘻哈哈地簇拥着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推了进来,七嘴八舌地说了些吉利话,然后便退了出去。只留下一脸发懵的我和那青年男子对视。   这就是闹洞房了?   哦,也是,这一位号称武力高绝,哪一个敢真的闹他?   心中胡思乱想着,掩饰着不安的情绪,迅速地低下头,用力绞着手中喜帕——认真说来,那个青年长得一点不赖,浓眉大眼,线条刚毅,就是皮肤黑了些。   青年在屋中站了会儿,没有说话。   两个丫鬟拿眼睛看我,见我微微点头,方才行礼,退了出去,轻手轻脚的关上了房门。   房中变得只有两个人,我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厉害,不知道走过来的那人是不是听到了。   “真是忠心的丫头。”   男人笑了一声。   容易引起误会的话,但我听出了其中的赤诚,确实是真心的赞叹,而并非讥讽。   “她们自幼与妾一同长大,情同姐妹,倒是让……让夫君见笑了。”   我稍作犹豫,最终还是将那个称呼说出了口。   这个称呼,似乎让这个青年很是开心,他笑得像个大男孩一般眯起了眼,一撩下摆,也坐在了床沿。身体紧紧地挨着我。   我的身体顿时变得僵硬了起来。   “……茗儿?”   过了片刻,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带着些试探的味道。   原来他也有些紧张啊……   我如此想着,心情放松了些许,小声地回道:“妾身见过夫君。”   “以后我……为夫就这般唤你了,”青年的脸上看着是乐开了花,像是得尝多年夙愿一般,然后,颇有些猴急地抓着了我的手。   我的手掌微微颤动着,最终还是没有动作,让他牵着。   这个默许的动作似乎刺激到了他,眼睛一花,他的另一只手伸过来,勾住我的下巴,强行托起,逼着我和他对视。   “真的是茗儿……”   他盯着我,出神地看着,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有些疑惑——莫非我和他以前见过面?   然而很快,我就已经顾不上这个了。   “茗儿,你是我的了。”   或许是我表现出的软弱和温顺,将他藏在心底的某些想法给激发了出来,他的动作越发地具有了侵略性。他低下头,温热的嘴唇触碰着柔软的耳垂,带着满足之意的轻笑之声在耳边响起。   “现在……我们也该安歇了。”   “你……”   还未等我开口,他的嘴唇已经将我牢牢地堵上,再也无法发声,同时双手不停。   一时间我只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件包装精美的礼物,被他一层层地剥开。   我请不自禁地闭上了眼,全身的肌肤都在绷紧。   衣服一层层地落地,夏秋相交的日子,外间的凉意渗入,我只觉觉得全身都在发颤。   “不,不要……   感受到充满雄性味道的火热身躯压下,下意识地,我抬起手,按在他结实的胸口之上。入手之处,只觉得硬邦邦的。   “嗯?”   睁开眼睛,我看见他轻轻挑了挑眉毛,脸上似笑非笑。   “妾……望君怜惜……”   我咽了口唾液,然后,终于松开了手,有些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任凭他的摆弄。   “茗儿放心好的,我会轻轻的……” 第396章 登门   回来的路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一刻钟不到,我便已经被清虚道姑领着回到了马车。   马车依然随着人流往城门方向慢吞吞地行驶着。   将我送回上,清虚道姑拱手作揖,然后便飘然而去,一如她来时一般,整个过程紫菱却浑然不觉,完全不知晓,我已经出去走了一趟。   这就是道门最顶端修士的能耐——他们或许正面搏杀能力不够,但论起其他方面,确实让人防不胜防。   我刚刚坐定,喘了两口气来,外边便传来一阵喧哗,很快的,马车又停了下来。   紫菱掀开帘子,探头往外看了看,惊呼出声:“夫人,是囚车!”   囚车?   我稍稍一怔,赶忙凑过去也看了一眼——果然,是刚刚被抄了家的何定一家,正关在囚车中,沿着反方向行去,大约还有着游街示众的羞辱意味。   一日之前的堂堂三品大员,如今已经成了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叹了口气,我躺回了车厢的靠背上,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紫菱看我闷闷不乐的模样,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贴心地放下了帘布,闭嘴不再询问。   车中安静下来,我便索性借着这功夫,再度进入了小黑屋中,开始习练几门功法。   尤其是那门力士移山经——至少,得让自己有着那般情况之下,护着小家伙逃跑的力量。   自己是绝对,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钱氏那般凄惨的景象的。   我暗自下着决心。   一路颠簸前行,我几番进出小黑屋,待到下午的时候,马车终于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侯家在枫山脚下的一处庄园之中。   此时此刻,这儿的人流,已经塞得满满的。   一辆辆马车,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从车窗想歪看去,那写马车的形制、纹饰,可以说,有小一半,都是钟鸣鼎食之家。   “咦?”   到这里依然要排队,是我能够预想得到的,然而,却没想到,一场枫山文会,竟然会有这般多的世家子弟参与?   “赵刚,往年枫山这边,都有这么多人吗?”   收拾了一番心情,我唤来一个京城的护卫问道——他也算是赵老爷子给我安排的向导,往年曾经跟着赵大来参与过,应该知晓一些情况。   “回夫人的话,上次小人来时,虽然也排了队,但并没有这般多人。”   赵刚也是一脸的疑惑,“刚刚小人看见了一个熟人过去,要不,小人去问问情况?”   “嗯,去问问也好。”   我点了点头,然后便见他一溜烟小跑着去了前边。   马车跟着大部队混入了排队的车流之中,一名侍卫上前,按照顺序排队,负责向外边迎客的门生、家仆递上名剌。   很快,赵刚也回来了。   他喘着粗气,向我禀报:“回夫人的话,按照小人那熟人所言,此次枫山文会并没有那般多人。只是因为外间传言,母丧之后一贯闭门谢客,专心读书,哪怕丁忧之后也只是担了个闲职的侯家侯大公子,竟然要前来参与此次文会,还特意作为主人迎客,被认作是有心振奋的预兆,故而诸多家族都遣人前来拜见一二。”   原来竟是那一位。   我恍然大悟。   侯家大少爷,侯道的名声极大,我是清楚的——或者说,只要是在关内,略微接触一些文人的圈子,都知道这一点。   侯家的地位,自是不容多说,按理来说,这样的家族,兄弟之间的竞争,应是相当激烈的才是——隔壁的杨家,便是这般模样,几个兄弟暗中竞争得不可开交,连我在关外,都隐隐听说过,然而,偏生在侯家这一代,却是一片风平浪静,兄友弟恭的模样。   这可不是侯家的家风如何优良,胜过杨家一筹。   而是,这一位侯家的长房长子,从小开始,就一贯远胜周遭的兄弟们,而且是全方位的胜过,无论是先天的风姿体态,又或者后天的文采学识,都是如此。   年纪轻轻的,便已然隐隐成为了士林下一代的魁首人物,完全压过了同位两大巨阀的杨家嫡系子弟。   故而,侯家如今的家主,他自家的亲爹,以及刚刚进入政事堂,成为宰执重臣的三叔侯,没有任何的疑问,都早早地认定了他为下一代侯家的家主。   故而,既然从母丧之后数年不鸣的这位侯家未来家主,开始有心振作,这些眼力劲足够的家族,自然要赶着趟前来拜见,在他面前混个眼熟。   好吧,原来是这一位终于要出世了。   虽然我对这位“坐怀不乱”的正主并没有什么好感,不过今晚终究要住在人家家里,基于礼貌,我也不会说什么恶言,只是安安心心地在车厢内等着,跟着车流缓缓往前。   庄园的门口,负责迎宾的侯家门生、家仆称得上是训练有素,待人接客相当的周到,并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无论来客衣着华贵还是朴素,都能做到一视同仁,言语之间也十分客气,让人有种如沐春风之感。   也难怪侯家能够这般收拢人心,不愧是世代豪门,鸿儒辈出之家,这就是家族的底蕴所在——让赵家拿出十个八个能打的武士不是问题,可让它拿出十个八个这般水准的仆人,而且只是放在门外迎客的位置上,那可就是强人所难了。   马车缓缓地向前行进,看着还有一会儿功夫,我便拿出本古籍,打算消磨一会儿时间。   却不防,便在此刻,一名文士打扮的侯家门生,手中拿着一张名剌,匆匆地从庄园之中走了过来。   “敢问哪位是北荒赵将军家的夫人?”这侯家门生走入人群中,立即团团作揖行礼,恭敬地询问。   咦?   这是?   我刚刚有所疑惑,马车边守着的护卫已经喊了起来:“我家夫人便是!”   得了,这下子要出名了。   放下帘子,遮住周遭探寻的视线,我叹了口气,整了整衣服,戴上帷帽,然后方才在紫菱的搀扶下,出了马车,对着刚刚上前的那位侯家门客行了一个万福。   “妾身赵门李氏,见过先生。” 第397章 门客   见得我出来,那侯家门生立刻整了整衣物,端端正正地回了一礼,随后正色敛容,问道:“敢问夫人可是工部尚书赵公之媳,北荒副将赵将军之妻李氏?”   “正是妾身。”   我再度行礼,恭敬地应道。   “那便请夫人随我进来吧。”那门生拱了拱手。“我家公子久闻夫人才名,特使在下前来迎接。”   这就是插队了?   我心思转动,说实话,我可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够蒙侯家老大这般青眼,而且,限于某些事情,以及猜想,侯家老大在我的心目之中,形象可不怎么好,一时间,竟然有些犹移。   只是,别人这般的盛情邀请,我也不可能不给脸面,故而稍作迟疑,便再度答礼,谢过侯家公子好意,从紫菱手中接过自己带来的礼物,跟着门客的身后,缓缓往庭中走去。   只是,刚刚行了数步,便听耳边哗啦一声,有物重重落地的声音。   “什么士林领袖,什么人中龙凤!”   不远处正在排队的人流之中,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夹杂着浓厚的怨气,“不过是仗势邀名罢了,说是对寒门世家一视同仁,却还是以家世相论!吾等于烈日下苦苦守候半日,只为一睹侯公子风采,前几位才学卓著也就罢了,如今区区一介妇人,来得如此之晚,却不过仗着公婿之势,竟然也要越过吾等,如此这般的“圣道后继”,见了又有何用?”   这声音极为宏亮,加之山谷之中,回声缭绕,一时之间,连周遭的喧哗之声也安静了下来,人人侧目而视。   我停下脚步,隔着帷帽看了看那人——只见此人衣着虽然颇为华丽,乃是上好的绸缎,但其上并无家世暗记,显然乃是寒门出身,此时,他一脸怒容,正待拂袖而去,丝毫没有去看脚边还有碎了一地的瓷片。   浓厚的酒香传来,很显然,这位是动了肝火,连前来送的礼物都给摔了。   这倒是是个性子暴的,略微打量一二,见他转身,身后的排着长队的宾客纷纷让出道来,我便饶有兴趣地侧头去看那位侯家门生。   说实话,发声这般的事情,无论是侯家,还是我自身而言,都并非什么佳话——虽然不会太过严重,但倘若有心人掺和一二,将侯大公子的名声败掉一两分,也未尝没有可能。至于我,说不定也会殃及池鱼。   不过,我却并没有太过急躁,毕竟,这样的事情,不是该由侯家出面才对吗?   “这位先生,还请留步!”   果然,下一刻,领在我身前的侯家门客,已是向我告罪一声,然后紧走几步,追上了那位寒门文士。   “怎么,你侯家这般霸道,连说也说不得,还想仗势欺人不成?”   那寒门文士转过身来,脸上怒容愈盛。   这位胆子真是不小,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想要展示风骨,以博取名望?还是……   “我侯家名声,世间自有公论,我家公子如何,也自有天下人评判,所谓公道自在人心,我家自然不会对阁下如何,”听得这般诛心的言辞,那门客却依旧一副云淡风轻,“只是这位夫人刚刚入得京城,虽声明不显,但无论才学,亦或是德行,都如天上皎月一般,却是容不得他人毁谤清誉。”   哦?   这样的门客……很是有些水平啊。   虽然有些恼火他拿我作矛,但听得这般的谈吐,我一时间也不禁有了些兴趣。   “这位夫人……”那寒门文士颇有些无礼地一眼扫来,嗤笑一声,“这般说来,你们认定,撇去家世不谈,这位妇人竟是如此贤德,在场的诸多贤达,竟是连一人也比不上吗?”   嗡……   这番言论一出,顿时打破了场中的沉默,在场候着的诸多人等开始纷纷交头接耳。   我一时愕然,也不知道是该称赞这一位脑子灵光,竟然敢拉场中这么多人下水,还是该嘲笑这厮想成名迷了心窍,竟然妄图踩着侯家上位。   真当侯家这么多年来,脚下踏着的累累尸骨是假的不成?   果然那门客脸上却是毫不变色,也没有去强辩这位的疑问,而是弯腰,深深行了一礼:“敢问先生高名?”   “在下姓王名和,家住京郊通县。”   那寒门文士傲然答道,对于自己的出身,毫不掩饰。   “原来是王解元。”   那门客略作思忖,念出了他的身份和功名,然后又行了一礼,问道,“不知先生自问文才如何?”   很明显,对于自己吃饭的家伙,这位王解元是相当骄傲:“在下虽然才疏学浅,不敢与侯公子相比,但对于经学、诗文,自认略知一二。”   这种场面,所谓的“才疏学浅”,“略知一二”,自然不是字面意思,定是对此颇为自衿,方才能拿出来说。   当然,自承不如侯道,他也算是为自己留下了后路。   那名门客却并没在意,只是继续问道:“那不知先生平生所作诗词,可有能够超越《秋词》、《元夕》这二首的?”   这……   开玩笑,另一个世界两大文豪的传世之作,又岂是一个小小的解元能够相比的?   当然,这位也不是傻子,如今也回过味来,知晓自己入了套,只是却碍于面子,强辩道:“诗词不过小道尔,这一位于经义上,却未有什么……”   这话一出,我却暗自摇头——若是此时此刻,他能爽快地俯下身子认个错,或许还能得个性情爽直,快人快语的名声,可是这般强辩……   果然,耳边几声轻笑传来,充满着讥讽的味道。一眼看去,不少人都在暗中摇头,只是出于礼节,未曾开口而已。   当此之时,那门客终于挺直了腰杆子,义正言辞地喝道:“那阁下可知,这位夫人于关外之地传授医术,祛除瘟疫。去年夏日,北荒城现了霍乱,正是这位夫人献计献策,协助其夫救下了整座城池,活人无数,前些日子,与草原之上,更是于十余万胡人之前,帮助守将牢牢守住了一座小小的军堡,使得胡人东路大军无功而返,护得海天关不失!”   “如此于国于民的大功,连公子都不敢怠慢,如今坐与堂中,亲身相迎。而阁下,又有何功绩可以如此指摘!” 第398章 见面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只说得那王和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周遭排着队伍的的众人却是沉默了片刻,随后便是一片轰然叫好。   击节赞叹之余,无数的视线往我的身上投来。   说实话,我很讨厌这种感觉——如此高调的出场,让我的一切举止行为都近乎无所遁形,原本预订的暗中划水,安稳度过的想法彻底破灭。   不过,我却暂时顾不上这一点,只是侧过脸去,隔着帷幔,视线落在了那大获全胜,正在返身的门客的身上。   他脸上没有丝毫的得意之色,依旧一脸地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不足言道的小事。   嘴唇翕动,发出微不可查的一声叹息。   “此人……真是不可小视啊……”   而如此人物,在侯家之中,却仅仅只能作为一名负责招待的门客,那他的主家,侯家,所深藏的底蕴……   再一次,我算是见识到了侯家潜藏在水面下那庞大势力的冰山一角。   而另一边,那王和被说得无地自容,满面羞惭,不得不掩面而退。   眼看着周遭的众人仿佛像逼瘟神一般避开去,唯恐与他搭上关系。我便知道,这人,自此算是完了——甚至都不用侯家真正出动,一位门客的几句言辞,便教他今后难以在士林之中容身。   区区一个解元而已,此事一出,接下来的科考,怕是终身无望了。   “劳烦夫人久候。”   那门客走上前来,躬身行礼,向我致歉,“那王解元,本来看其文章不错,公子爱惜其才华,特意给他发了请柬,却不成想竟是这般人物,令得夫人清誉遭了毁谤,实在是我侯府之过。”   “哪里,”   我自是不敢怠慢,赶紧回了一礼,“多谢先生为妾身辩解,妾身才学浅薄,实在当不起先生这般夸赞。”   “我家公子曾言,夫人乃是脂粉的英雄,女子中的豪杰,若是为男儿之身,将来定是要封侯拜将的,在下的这些言语,不过是实话而已,夫人实在太过谦虚了。”   这般又吹捧了几句,眼见得不能再拖延下去,我跟在他的身后,进了庭院之中。   侯家在这枫山下的庭院,依山傍水,占地广阔,虽然看着古拙简朴,但我一路走来,细细观察,却并不简单,甬路相接,山石点缀,取的乃是南北交融的路子。   然而,要做到这般的忽然天成,至少需要一南一北两尊大匠通力协作,两方的匠人密切配合,方才能够将一座院子修得如此协调,于简单的外表下,瞧不出任何不搭之处。   无论山石,花木,亦或者亭台楼阁,都自有风韵,却都尽数与周遭的山景相映成趣。   在这个乡土观念极为严重的年代,能做到这一点,所耗费的人力、财力,以及所彰显的权势力量,实在是惊人。   然而,这般的花费,却仅仅只是为了建个招待客人的院子……这,才是真正的豪门风范。   我如此感叹着,跟着门客到了堂前,却发觉,此时已是有三人正站在院子之中迎接。   一眼看去,二男一女,年纪都不算大,两名男子约莫二三十岁的年纪,眉眼之间很有几分相似。女子则比我大约还年轻些,看着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   年长一些的男子居中,其人尤为显眼,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姿态闲雅,举止从容,一身的白衣胜雪,端得是玉树临风,看着便恍若神仙中人。   很明显的,这位便是侯道了。   只见他微微抬手手,那门客躬身行礼,退了下去。   我赶紧摘下帷帽,走了几步,上前道了一个万福:“妾身李氏,见过侯学士。”   此人如今担任弘文馆的学士一职,主掌校正图籍,算得上是一个清贵的职位——当然,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这位暂时栖身的一个过度闲差而已。   那公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脸上含笑,端端正正地回了一礼:“在下侯道,不过是一介闲人尔,当不得李夫人如此大礼。倒是夫人,文才绝佳,医术济世,请受在下一礼。”   声音温润如玉,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几分好感。   对于这一位的行礼,我自是不敢生受,连忙侧身:“区区薄名,有辱学士清听。”   几番谦让之后,两人相视一笑,他便给我介绍了旁边的两位:“这是舍弟,侯承。”   那是一位公子哥儿打扮的青年,虽然生得也是相当不错,在外边也称得上是翩翩俊郎,但比之他的兄长,却要差了不止一筹。   我同样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这也是一位有名的公子哥儿,虽然不擅经义,于科考上并无太多进展,但他显然也无意于科考,仗着家族恩荫,如今做到四品之职便是尽头,但却并非废柴。尤其让人啧啧称奇的是,这位虽然有着风流之名,常常眠花宿柳,看着并无太大前程,偏偏是个有才的,尤其精擅诗词一道,其缠绵精巧之处,别出一格,和赵家老大赵峦并称。   数百年之后,这个时代的诗文之中,说不得便有他的一席之地。   和侯道的端庄守礼(幽深难测)相比,这一位倒是直接得多——或者说,心思好猜得多,虽然碍于礼节,只是回了一礼,但那双时不时划过的视线之中的好奇之色,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   “这位是王家嫡女,蕴姑娘,亦是明日参加文会的同道,听闻夫人今日前来,特意留下,望与夫人结交一二。”   侯道又将身边的另一位女子介绍给我。   王家,也是一个书香世家,与侯、杨两家集权力与经学于一身不同,王家数代以来,更多的都在钻研学术,担任的都是一些清贵之职,权势不彰,但是名声也不算小。   这位蕴姑娘,虽然我在关外并没有听说过,但到了京城这么些日子,也偶有听闻,这是一个很有些名声的才女,诗文虽然比不上侯、赵等几位文坛领袖,但读起来也颇有一番风味,在这个年代的女子中,算是难得了,加上自身的家世,自然声名大噪。   说实话,我自己作的那些诗,好一些的大约也就堪堪能够到这个水平的门槛而已。 第399章 评价   “见过蕴姑娘。”   我向着那一脸好奇之色的未婚女子行礼。   “李家姐姐真真是个仙女模样儿的!”   那女子却是个自来熟的,和我回了个礼,立刻上前来,拉起我的手,盯着我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瞅着,一边看,还一边啧啧做声,脸上满是艳羡之色。   那眼神,看得我身上直发毛——这姑娘,不会是有那啥……癖好吧?   好在她只是瞧个稀罕,很快就发觉自己有些孟浪,放开手,顺带着说些好话,将失态给掩了过去,“这般神仙模样的女子,竟然能作出这般的事业来,真是让咱们女儿家在闺阁中,也与有荣焉。”   “蕴姑娘取笑了。”   暗中松了口气,我立刻将话头转回到她自个儿身上去,“蕴姑娘那首临江仙,于咏絮之中,别开生面,其中的那份开阔豁达,才是吾辈之楷模。”   很显然,我的话立刻搔到了她的痒处,立刻眉开眼笑的:“那首词,李家姐姐也听说过啊。”   “那是自然,柳絮乃轻薄无根之物,自古咏絮,多有伤逝之意,可蕴姑娘却另开风气之先,‘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风’,‘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四句,实乃不可多得之佳句,以妾观之,很有几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上古贤达之风。”   不要钱的彩虹屁,自是一股脑儿地往她身上拍去。   “好一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尚未等那蕴姑娘反应过来,旁边已经传来一声赞,声音温润之中,夹杂着些许的笑意,以及惊叹:“此一句实在精辟,道出了吾辈修身之精要。若非今日不便,闻此佳句,必当浮一大白!”   糟了!   我忽的反应过来——这玩意儿乃是那位名相兼文豪的得意之作,自己说惯了不觉得有什么,自是拿来拍马,可不防,此世可未曾出现过。   转过头,对上侯道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心思不断地翻腾着,想着该怎么回应   然而,我没开口,那侯承,便又立刻接上:“蕴姑娘词作上佳,此事早有公论,而李夫人这点评,亦是格外精彩,二者相衬,必可成就一番佳话!”   得,好话都给他们给说完了。   没看见被我评价为“开阔豁达”的蕴姑娘,一脸的笑靥如花。不过片刻之后,又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扭头,将一旁的我再度扯下水来。   “李家姐姐貌比天仙,又文才绝佳,这一看就是个知书达礼,温文尔雅的,那宋相公竟然说这般的人儿非为良配,真真是瞎了眼了!”   话题立马就转了向。   “咳……”   如此直爽的话语,一时之间,就连侯家公子也不禁掩住袖子轻咳了一声。   “蕴妹子,那宋相公终究是西府宰执,还得慎言才是!”   侯承脸色也有些尴尬。   “怕什么,这儿就咱们四个,侯大哥自是不会透露,李家姐姐也定然不是嚼舌根的人,莫非你……”   那蕴姑娘眼珠子转了转,盯向了侯家老二。把侯承一时间看得有些讪讪。   “好了,蕴妹,”这个时候,侯道终于开了口,替自家弟弟解围,“你人也见过了,李家夫人今日路途劳顿,回来还得早些安歇,为明日的文会作准备,还是早些安顿下来为好。”   “明日白天文会之上,你们自可好好交流一二。”   这话说得温和,但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加上侯道一贯的威望,那蕴姑娘虽是有些依依不舍,但还是很听话地收了嘴。   我便抓住了这个机会,向三人再度行礼道谢,然后便跟着侯道安排的下人,转去了后宅之中。   毕竟是积年的世家,侯家的招待,根本挑不出什么岔子来。   屋子是早已收拾好的,虽是客房,可论起内部陈设来,比之我在京城的屋子,也差不了多少。加上外边随时有着仆人候着,还需要些什么只要吩咐一声便好。   故而,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下人们便将一切都安顿好了。   此时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分。   外间有仆人送来相当精美的晚膳,我用过后,便让紫菱去烧了热水,帮我沐浴更衣。   热气升腾,迷人视线。   舒舒服服地蹲在澡桶里面,我眉头舒展,看着是在享受,实则脑子里面不断地转动着。   原本以为今日不过是报个到,不会有太多的事情,重点都在明日。却不成想,这文会的第一日,就发生了这般多的事情。   那何定且不去说他,单单这侯道,给人的感觉,就着实不一般。   无论是今日见面的印象,亦或者是谈吐,哪怕是在我眼中,都觉得有些不凡——风姿绰约,温润如玉,仿佛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词。   简直不似是人间中人,难怪侯家早早地便将他定为了下一任家主。   尤其让人称赞的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他见我面的时候,还特意和一位颇有名望的王家女子一起。   倘若真的是有心,那这份细致……   说真的,若非有着“坐怀不乱”,以及后续那毫不留情的毒辣手段所留下的那份印象,这般的人物,实在是让人难以心生恶意。   甚至于,所谓的“坐怀不乱”,其中的大半也只是我根据人性的猜测而已,做不得数的。   然而,内心之中某种灵觉——或者说直觉也好,却让我觉得,那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故而,今日这一面之后,我反而越发地对他戒备起来——毕竟,倘若他所表露出的这一切都是伪装,那么……   此人的心思,便当是深沉无比,委实让人细思恐极,再怎么防备也不为过的。   再加上依照清虚道姑所言的,文会之上定会有事发生,而这一切,是否又在他的算计之中?   脑子里面一时间思绪纷乱。   过了好一会儿,感觉到有些烦闷欲呕,我才屏息凝神,将心思收摄回来。   然后摇头,苦笑了一声:京城之中,果然并非修行道法的善地。   这些日子下来,虽然尽心竭力,加上在小黑屋中挥霍点数,武道进步不小,但也正因为精进过速,加上诸般心思缠绕,以及某些不安的悸动,心境竟然隐隐有了不稳的迹象。 第400章 危险   出了这档子事儿,我也没有闲心继续再泡着了,草草地沐浴完毕,便回了内间。   坐在床榻上,我却没打算立刻入睡——今日的这点儿鞍马劳顿,对于如今的我而言,倒也算不上什么,没有什么疲惫之感,索性双腿一盘,坐在床上,摆出了一个五心朝天的姿势。   既然修道的进境,已经无法跟得上武道的进展,加上此地虽然也算是京畿近郊,但终究并非城内,那股盘踞着的龙气并不浓厚,而且或许是山野之地的缘故,在我的感应中,灵机亦是颇为充足,故而我打算先稍作修行。   这个时候,能多积攒一分力量,便多积攒一分。   然而,刚刚入得定中,我正试图引动周遭灵机,忽然之间,某种隐隐间的悸动,自无明中升腾而起,打断了我原本的修行计划。   这股悸动一闪而逝,很快就消失无踪,唯有那萦绕于心中的丝丝缕缕的不安情绪,依然留存着。   眉头微皱,我闭着眼睛,细细感应之下,却并没有发觉什么异样。然而,稍作犹豫之后,我最终还是放弃了修行的打算。   为了保险起见,我并没有立刻做出什么动作,继续摆了一会儿姿势,只是按照往日的呼吸节律,沉心静气,收摄心神,待得心平气和之后,方才起身,然后稍作收拾,早早地入睡了。   ****   与此同时,枫园的另一处所在,却依旧灯火通明。   刚刚接待完诸位宾客的白衣公子,正安坐在堂屋中的太师椅上,眼神清明,丝毫不见刚刚于宴席中展现出的那份微醺之态。   在他的身前,紫衣侍女温顺地跪伏在地面上,向他通禀着今日发生的事情。   “公子,何定已然论罪下狱,三日后于午门外行车裂之刑。”   “车裂?”对于这个结果,侯道颇有些意外,“不是枭首或者腰斩?这般看来,咱们这位陛下,可是记仇得很啊。”   “启禀公子,其中还有些缘由。”紫衣侍女立刻回禀。   “哦?”   侯道一挑眉毛,“说来听听?”   紫衣侍女便将今日白天,在何府门口发生的事情一一详细叙述了一遍。   “这何进,区区一介武夫,倒是颇有几分气节,竟然想着血溅陛前?几位叔伯当初不惜屈尊上门,也算没有白费一场,”   听得自家侍女所言,侯道沉吟了片刻,然后摇头,略略一哂,“只是未免太过自不量力了些。若是这些兵家大将都能仗着武力这般乱来,朝廷早就翻了天了。”   “终究是寒门出身,又是粗鄙武夫,见识浅薄,仗着朝廷赏了几分能耐,就敢跋扈嚣张。”   紫衣侍女也笑着应和,“只是可惜了他那位夫人……”   这话出口,白衣公子脸上笑意不改,语气却有些些微妙的变化:“卉儿你这是在向我举荐吗?”   跟在侯道身前久了,紫衣侍女自是听出了自家公子的语气,吓得立马连连叩首禀报。   “公子,奴婢……奴婢只是听闻,那何进的夫人弹得一手好琵琶,虽然性子刚烈,但终究舐犊情深,若是能够送来,或可给公子解个闷……”   “开个玩笑而已,这么紧张做甚?”   侯道一抬袖子,打断了紫衣侍女的辩解,“不过你说得倒也对。“   他摸着下巴,有些兴致盎然:“那钱氏我也曾见过两回,确实是个美人儿,更兼风尘中打过滚,懂得怎么伺候人。虽然无论风姿才学,都远逊于今日这李氏。但拿来作个餐前小点,也算不错。”   “既然如此,这事儿是你提的,就由你去操办吧。”   说完,便摆了摆手,紫衣侍女再度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侯道静静地在椅子上又坐了会儿,忽的侧头,像是自言自语道:“承弟,你还不出来?”   旁边的隔间处,侯承略有些尴尬地走了出来。   “兄长……”   “说吧,到底有什么事情?”侯道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那个……兄长,你真的看上了那李氏……”   侯承看着很是迟疑。   “怎么,起了怜香惜玉之心?”   白衣公子一双凤目微眯,其中透出了一丝冷意。   见得这般场面,侯承立时便是一窒,一肚子的话,顿时便说不下去了。   过了片刻,看着自家弟弟这般模样,白衣公子忽然脸色松了下来,展颜一笑,场中凝滞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你担心什么?那般的容貌姿色,谈吐学识,便是愚兄,也不禁起了爱才之心,”   “既然你也知道她的学识,不觉得她嫁给那粗鄙武夫,简直是白璧蒙尘,实在可惜了吗?”   说到那个粗鄙武夫的时候,侯道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头——不知怎的,他对赵家那个武勋卓著的二郎,一直以来,都觉得有些看不顺眼。   “可是……”   侯承方欲说些什么,却被自家兄长直接打断。   “放心好了,若是她识相,到时候,一个妾室的位置是少不了的。”   侯道的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一两句话的功夫,似乎便已经定下了结局,简直视赵家如同无物,“虽然是侧室,但咱们侯家的妾,与那边鄙之地武夫的正妻相比,该怎么选,以她的聪明,自然知晓分寸。”   “……”   听得这般的言语,侯承也是无语——自家兄长一切都好,就是这份喜好……实在有些让人无法理喻,甚至曾经为此惹过不少的麻烦。   不过,终究只是小节而已,哪怕是这个赵家,也算不上什么?   “对了,回头拟订的那份名册,将她的名字也添上去。”   “嗯?”   刚刚回过神来,听得此言,侯承的手顿时一抖,“她不过一介妇人,兄长你竟然这般重视……”   “虽然是一介妇人,然而今日你也是见过其风姿谈吐的。加上这般多的事情做下来,足够让人郑重以待,更何况,她如今那个丈夫,还是手握一镇精兵的武夫。若是男儿之身,我怕是早就邀来秉烛夜谈,以决定下一步行止了,”侯道嘴角嗪着一丝冷笑,“又怎么能因为她是一介妇人之身,便小觑了去?”   “更何况,既然打算要收入房中,那更是要早些了解一二的好。”   说到“了解”的时候,他的语气颇有几分怪异。   侯承默然不语。 第401章 考校   一夜无梦。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我早早地便起了身,用完早膳,在紫菱的帮助下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方才推开门扉。   侯家的这座园子建在山间,甫一开门,清新的空气顿时裹挟着灵机涌了进来,我深吸了几口,只觉得头脑一片清明。   走进院子,红彤彤的太阳刚刚从东方升起,天空一片碧蓝如洗,万里无云——很明显的,今日又是一个上好的晴天。   说起来很有意思,前些日子,为了准备这次文会,我特意请赵家老爷取来了之前多次文会的记载和文集,除了翻阅那些诗文之外,还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秘密:那便是,这么些年以来,枫山文会,竟然从来没有过遇上一次坏天气。   京城的气候可算不上好,夏秋之交的时候,常常会有暴雨突降,这些时日,我已经见识过很多次了,然而枫山文会,却从来没有这方面的记载。   基本都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是该说,这侯杨两家有着祖宗庇佑呢,还是说,真不愧是世家高阀,竟然能养得起这般能够推算天象,比之前世气象台还要准确的能人异士?   站在院中,欣赏着山间日出的盛景,我放任着思绪四处飘飞,忽然,就听紫菱来报,说是王家的王蕴已经到了门口。   我赶紧迎了出去。   此时此刻,除了已经认识的王蕴之外,竟然还有好几个世家女子,或素雅清淡,或端庄华贵,一眼看去,我这客房门口,竟然可称得上是鲜花怒放,争奇斗妍。   “蕴妹妹真早。”   我上前去,笑着和王蕴打招呼,然后目光看向旁边那几位,“这几位是……”   “难得来上一趟,思前想后的,还是早点出发,省得路上贪看风景,误了时辰。”王蕴也笑道,熟门熟路地向我介绍旁边的几个世家女子。   “这位是侯家的琳妹妹。”   “这是广陵林家的玳姐姐。”   “这是金陵施家的云妹妹。”   “……”   我挨个儿与她们见礼,认个脸熟,顺带着暗暗将这些人与记忆中的那些门阀一一对应着。   侯家的侯琳,乃是侯道与侯承的嫡亲妹妹,无论家世,还是文采,自是没说的。   广陵林家,如今的家主乃是两淮盐运使,富得流油的差事,说句捏着半个朝廷的钱袋子,也不为过。   施家稍微弱上一些,但在江南的金陵地面上,也是很有几分势力的坐地虎。   基本都是南方的门阀啊……   也是,国朝这数百年来,南方文风鼎盛,又极为富庶,这些年来,状元和进士数量一直压过北方一头,侯家本身也是江南出身的大儒,这些被称作“才女”的莺莺燕燕,自然也是南方居多。   看她们那好奇中夹杂着一丝不以为然的神情,估摸着,若非那侯家的侯大公子表现出的对我颇为推崇,又兼有王蕴挑头,今儿这几位女儿家之间的聚会,以我的身份,怕是连边也凑不上。   毕竟,女人堆可从来都不好混,而这些女子,一个个又都是眼高于顶的。   一边暗自感叹着,我一边与她们寒暄,不着痕迹地吹捧几句,然后便在王蕴有些不耐的催促之下,往庄园外边走去。   世家贵女们赏玩山景, 自然不用担心旅途劳累的事情,一堆仆人在后面跟着,怕晒着了有人打伞这样,走乏了有锦绣墩儿歇脚,渴了有备好的青瓷茶壶,里面泡着上好的明前凤泉,饿了有精美食盒里的糕点。   没有了负担,一个个心情自然是不错,只是那行走的速度,着实慢了些。   尤其是一路之上,除了王蕴之外,有一个算一个的,看着是在欣赏风景,吟诗作对,实则明里暗里的都在变着花儿考校我。   这一个个的,心中看着很是不服气啊。   我暗中叹息,但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不,走到也一处歇脚的地儿,林家的玳姐儿稍稍坐了片刻,便又开始嚷着之前的对子不过瘾,要联句作诗了。   “咱们姐妹这是第一次联句作诗,反正接下来还有,索性便捡《平水韵》按照顺序往下为韵脚好了。”   王蕴思量片刻,提议道。   其他三人拍手叫好,我也只能附和着赞同。   “既然韵脚限了,索性便将这题材也定了吧,”王蕴也不客气,直接大包大揽了,“咱们今日是来观山景的,便以周遭景物为题如何?”   众女自是没有异议,各自在一旁皱眉思索。   最后,还是林玳扫了一眼周围,先说了话:“既然如此,此地我年纪最长,便由我来起头,如何?”   见得众女尽皆无反对,她便当先吟诵道:“野坐分苔石。”   然后,一众眼光便落到了我的身上——刚刚聊过,按照年纪,我在在座的女子中,排在第二位,此时,自然须得由我接上。   好在我的反应不算慢,目光瞥见路边的野花丛,立刻曼声接上:“山行绕菊丛。”   王蕴作为出题人,没有吭声,下面是侯琳和施云两人。   “云衣惹不破。”   “秋色望来空。”   两位“才女”名头也不是完全吹嘘的,只是略作思考,便挨个儿念了出来。   一首五言绝句既成,彼此看看,似乎都觉得很是满意。   侯琳看着很是开心:“这诗着实不错,当记录下来,让兄长他们看看。”   “确实值得一观。”没有参与的王蕴看着有些懊恼,不过很快便又打起了精神,似乎是打算接下来亲身下场了。   第一番作诗,便开了个好头,几个莺莺燕燕自是诗兴大起,彼此吹捧点评了一番,便兴致勃勃地继续上路了。   说实话,这一路走来,确实不太轻松,各种联诗作对,限定韵脚,限定题材,还要切合时景,引用此世的典籍,远不是仅仅会背几首诗就能应付得过去的。   若非我自小穿越过来,又一直接受着大伯的精英教育,为了那个“才女”的名头,对于这些文字游戏,也很是费了一番心思,那个“才女”的人设,怕是早就被拆穿了。   也就是靠着积累,以及事到临头的灵机一动,还有一些运气,方才成功应付了过去。   当然,这一路的辛苦,也不是没有好处。   一番路途走来,我总算是获得了这些眼高于顶的“才女”们的认可,成功地加入到了这个小圈子中去。 第402章 游戏   这种后宅女子的私人小圈子,倘若不在乎“才女”名声,只是想着安心嫁人,相夫教子的,说没用,也确实没什么用,基本不碍着什么。   毕竟,按照她们的话来说,这般的聚会,乃是“君子之交”,纯粹是为了寻个谈得来的闺中知己,可以其乐融融地谈论诗词文章。   倘若有人不知趣的,妄想借着能作一两句诗文来拉拢关系,借此攀附家族,污了这些“高洁贵女”耳朵的,必然是立刻断席绝交,再不往来——这也是她们借着闲谈,讲出几位之前仗着有些才华,试图搭上关系进来的女子经历,顺带着给我的小小警告。   我自是不会这般的目光短浅,也不屑去做这种事情。   身为女子,莫看她们在这儿舞文弄墨,在家中也颇为得宠,然而真正的大事,还得由他们父亲或者夫婿作主。   作为赵峰的正室,堂堂一部尚书的媳妇,委实没有必要再走这一层关系。   我真正关注的是,在这样的小圈子内部,一些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消息。   那才是最为重要的。   譬如说,就这么短短小半天的功夫,我便几次听到了一个名字——“璎珞”长公主。   这位乃是当今天子的妹妹,无论诗文,还是才思都是上佳,极得当今天子宠爱,所作的诗文,亦是让一干儒生都不得不为之感叹。   这些女人,言语之间对这一位的文才很是佩服,认为其并不逊色于当今世间的一些文豪,但因为其出身,又对其多有诋毁之言,显得很是矛盾。   在她们眼中,这一位虽然没有做过什么,但因为其母,那位先帝时期曾经在宫闱之中覆云翻雨的人物的关系,那份名声,明显不亚于宋求这位“奸相”。   对于这些消息,我只是放在了心中慢慢咀嚼,面上却是不显声色,继续与她们一道游山玩水。   直到日上三竿之时,方才悠哉悠哉地到了今日举办文会的所在。   此地确实是一处景色优雅之地,倚山傍水,层峦叠翠,稍远一些的地方,一道瀑布如白练一般飞流直下,落入深潭之中。   此时此刻,已经有不少受邀的士子文客赶到了此处,正三五成群地赏景闲谈。   不过这个时候赶来的,大多都是些寒门子弟,虽然文才不会差,但很明显的,尚未能够入的了这些女子的眼。   考虑到时候还早,作为主人的侯杨两家尚没有到场,正儿八经的文会尚未开始,王蕴指了指旁边稍远一些的小峰上,一处无人的凉亭,建议道:“那处凉亭僻静些,咱们走了这么些路,也有些乏了,且先去那处吃些糕点,喝点茶水,然后再论其他。”   “那处风景不错。”   “正该如此。”   几人纷纷赞同,然后便见数名下人抢先一步,赶去打扫,我们则不紧不慢地拾阶而上,入了凉亭。   相互谦让一番,我们各自安坐,下人们奉上茶水糕点。   这么点儿路,又是走走停停的,我连点儿汗都没出,肚子自然不饿,只是拣了两块糕点吃了,然后含笑看着他们讨论。   “侯家哥哥今日来得真晚。”王蕴坐在高处,看着下面场中那三三两两的人群,抱怨道。   “兄长也是不得已,还有许多客人要拜见。”侯琳不得不为自家大哥做着辩解。   施云则是帮着侯琳说话:“还不都怪蕴妹妹,这般早就拉着我们起身,说是早晨山间的景致最好。”   “怎么又怪我来着?”王蕴练练叫屈,“你们这两个死妮子,四更天救起身了,比我可起得还早。”   “那……定然是李家姐姐走得太快的缘故。”   被堵了一句,施云眼珠子转了转,忽的扭头看向我。   这是打算祸水东引了?   遭受了无妄之灾的我有些无语,但还是笑着回道:“你又来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明是因为此地山间风景好,你们才思泉涌,作诗作得太快的缘故。”   “若是一个个都在苦思冥想着,哪儿能走这么快的?”   “有理有理,确实如此。”   “李家妹妹说得极是!”   这吹捧的话,说得几位女士一片赞同,一个个笑靥如花,显然对早上一路行来的作品相当满意。   几人笑闹着了一会儿,林玳吃了几片糕点,觉得有些无聊了:“就这般干坐着等待也忒无趣了,可有什么可以消磨时间的玩意儿?”   王蕴想了想:“妹妹带了只玉壶来,要不咱们玩投壶吧?至于计筹,便依照《投壶新格》如何?”   “好!”   “这个好。”   “那这规则该如何定?”我好奇地问道——所谓投壶,就是拿箭矢往壶中投去,然后看落入壶中多少,以及落入的姿势如何等等,当然其中还有许多讲究。当然,不论如何,对我而言,这项游戏根本没有什么难度,毕竟,这段时间的功夫修行下来,我对于自己身体的掌握,根本不是这些深闺中的女子所能相比的。   王蕴对此不假思索,显然早有筹划:“咱们待会儿抓阄,两两配对。筹数多者出题,让少者做诗。”   这主意不错,很有些雅兴,几人自是纷纷赞同。   当下几人便写了几个阄儿,挨个儿地摸了。   侯琳轮空作裁判,我被和王蕴一对,施云则和林玳一对。   和这些女儿家玩耍,我自是不会去真的动用实力,故而思量之下,只是投了一个十筹的“有初”,一个十五筹的“倚杆”,然后中途故意装作尝试投“贯耳”没中,投失了一个,其他几箭只能称作是散箭,最后计算下来,一共三十二筹。   算是个中等偏上的成绩,按理来说,获胜的几率一半一半。   不成想,王蕴倒是个个中高手,一记“有初贯耳”开场,得了二十筹,虽然中间求险加赌气,连续投失了六箭,使得场面上一直落后于我,但最后一箭,偏偏投出了一记十八筹的“龙首”。最终得了四十筹,硬生生压了我一头。   “妹妹侥幸,赢了一局。”   待得侯琳宣布了这个结局,王蕴笑得眯起了眼睛。 第403章 作诗   我对这个结果没什么意外的——刻意留手,正是为了给王蕴留着机会,她既然把握住了,我自是认赌服输。   “蕴儿妹妹技高一筹,姐姐甘拜下风。”   我很是爽快地承认了失败。   “来来来,出题出题。”   旁边的林玳和施云立刻起哄来,“李家姐姐这般的才华,一定要给个难点儿的。”   “就是就是,蕴姐姐加把劲儿,非要难倒了不可!”   “好啊!”   王蕴眉开眼笑的,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且让我想上一想。”   我赶忙向她告饶:“好妹妹,给姐姐留点儿脸面才是。”   她眼珠子转了转:“咱们刚刚一共作了几首诗来着?”   “正儿八经的,一共作了四回。”侯琳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依着平水韵,下来应是上五微,这可是个窄韵……”王蕴喃喃自语。   “就是就是,蕴妹妹看这已经很难了。”   我立刻顺水推舟地要求降低难度。   “唔,那就作一首五言的便是……”   她看上去似乎被我说动了,然而林玳和施云两个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又不是那几个险韵,蕴儿你就这般轻轻放过了?”   “唔……说得也是,那便让作八句如何?”听到此言,王蕴立刻不假思索地接上,“李家姐姐,这一首,你得作首五律出来。”   好家伙,这是在这儿等着呢。   本来就是窄韵,可用的韵脚便少,再来个律诗,还要在短时间内作出来……这难度可比七绝高多了。   这算是在给新人一个下马威?   我也只能苦笑一声:“蕴儿妹妹,你这可真是为难人了。”   大约也知晓自己提的要求有些过,王蕴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要不这样,李姐姐若是作出来了,妹妹便告诉姐姐一个小秘密,如何?”   一个秘密?我有些好奇,能让王蕴这般郑重其事地拿来作为补偿,想来应该有些价值才是,说不定还是与我有关的。   作首诗竟然还能有着这般的好处,倒也值得了。   当下我便点了点头,勉强算是应下了这般的挑战,继续问道:“那诗的内容是?”   王蕴环视了一圈,指着远处那道白练一般的瀑布:“咱们今儿是来赏景的,那便以那边的瀑布为题,如何?”   瀑布啊,倒是一个很常见的题材。两个世界的古往今来,山水诗中写瀑布的诗词并不少见,只是限定了韵脚和体例,有些麻烦而已。   我侧头看了看那边的瀑布——并不是那种相当宏伟的瀑布,不过两三丈来高,如同帘幕一般垂挂在山间,下边是一处碧波深潭。   微微沉吟,作出一副沉思状——其实是在脑子之中紧张地搜索着。   毕竟,我一贯不以急智擅长,以我的真实水平,虽然也不是不能作,但仓促之间,那水平便着实有些不太好看。   好在一直修行着老道传下的呼吸法门,我的思维一直足够清晰,对于前世的记忆,基本都没有丢弃,这般翻找了好一会儿,竟然真的被我寻出了一首合适的。   又过了片刻,我方才眼前一亮,道了一声“有了”。   “咦?竟然这般的快?”   哪怕场中对我最有信心的王蕴,对于我的速度也有些吃惊,其他三位,脸上更是露出了狐疑之色。   不用吩咐,旁边一个侍女立刻便端来了文房四宝,在亭中的桌子上铺好,倒进一点山泉水,帮我将墨磨开。   我提起笔,在砚中沾了沾,然后挥毫泼墨,一气写就。   诗曰:   一派白虹起,千寻雪浪飞;劲风吹不断,山月照还依。   冷气分青嶂,馀流润翠微;潺湲名瀑布,真似挂帘帷。   这诗若说有多经典,倒也未必,然而用在此处,却是恰到好处——倘若真的是元夕、秋词那种千古名篇,于须臾之间作出,反倒实在太过惊人。   要知道,曹植那种神人一般的人物,七步之间,也就作出一首千古流传的五绝而已。   正要这般不上不下的,刚刚好。   “好字!真是好字!”   最后一个“帷”字写完,我一收笔,便听见一声温润如玉的称赞之声,自身边不远处响起。   听得此声,我不禁悚然一惊,全身的肌肉一下子绷紧,不过瞬息之后,我便醒悟过来,强行收摄心神,按下心中的不安,转身露出一脸的惊奇状,向着来者行了个万福:“侯学士竟然来了?”   “那边事了,正要去参加文会,恰巧路过,见到李夫人正挥毫泼墨,一时好奇,便过来看了看。”   侯道一脸笑意吟吟,目光在我脸上一扫而过,落在了身边的那张上好宣纸之上,夸赞道,“李夫人真是好字!清丽婉转之中,却自有一番风骨,实在是别具一格。这诗……也是上佳之作。”   “侯学士见笑了。”   我摇摇头,自曝其短,“妾身的字,自问尚有一些值得入眼之处,可这诗,可称不得上佳,也就是一首平庸之作而已。”   “夫人谦虚了。”   侯道笑了一声,正要说些什么,一旁的王蕴却开了口:“可若是能在短短时间之间,便能作出这般的‘平庸之作’,我哥怕是夜里都能笑醒过来。”   唔……   她的亲哥……   我倒是想了起来,她那亲哥,虽然年纪轻轻,但于治史方面,却也有着不小的名声,只是可惜不擅急才,这般的临场作诗,总是落败于人。   “哦?李夫人这诗,是在片刻便作了出来的?”听得此言,侯道饶有兴趣地追问。   “真的,从我出题,到李家姐姐收笔,前后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王蕴立刻肯定,场中其他几位也纷纷为她作证,表示并非虚言。   侯道脸上露出一副诧异的模样,又转头细细看了一会儿,方才惊叹一声:“在下着实没想到,女子之中,也有夫人这般的急才,丝毫不亚于承弟。”   不比侯承差,这在如今,已经算是非常高的褒奖了。   被这般的吹捧,我也着实有些赧然:“学士谬赞,妾身实在不敢当。”   “当得起当得起。”   侯道一副郑重的样子,对我又恭敬地行了一礼,“夫人的墨宝,道十分喜爱,不知夫人可否割爱?” 第404章 登场   看着侯道一脸恳切的模样,我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接受了这么多年的女性教育,以及某些私心,下意识的,这些略带些私人的家什——包括草稿、字迹什么的,自己一贯是不习惯交于外人,尤其还是同龄的陌生男性。   要知道,即便是赵峰那货,除了家书之外,我私下里抄写的一些稿件,如非必要,大多数也仅仅都是给他看上一看,然后便自己收藏好的。   可面前这位如此的作态……我也是在不好当面拒绝。   毕竟,以他的身份,这般放下身段来求诗文字画,对于一般的寒门士子来说,甚至可以说是足够光宗耀祖的。   倘若直接拒绝,这位面上怕是不会好看——甚至,若是个心胸稍微狭窄一些的,怕是会记恨在心。   以侯家的势力,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左右不过是一篇平庸些的作品而已,也值不得什么。   故而权衡了片刻,我终究还是没敢拒绝他的好意,只得笑道:“一篇平平无奇的应景之作罢了,学士喜欢,乃是妾身之幸。”   这便是答应了。   侯道如获至宝,连忙让随身侍女将那刚刚干透的纸张卷了,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然后向我致谢,又和其他在座的仕女们一一致歉,表示要赶着去主持文会,不能久留,便洒然告辞而去。   来得突兀,去的匆匆。   我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有些迷惑——这一位,真的就只是顺便路过,偶然凑巧而已?   “李家姐姐这一回可要出名了。”   正思量着,耳边忽然传来了林玳略有些酸味的声音。   “是啊,之前便听蕴姐姐说侯公子对李家姐姐的诗文赞赏不已,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施云也是这般的说。   “大哥可是很少会向人求取墨宝的,李家姐姐这可是相当了不起。”   这是侯琳的惊叹之声。   我被她们那些异样的眼神看得满身的不自在,瞥见王蕴还要再说些什么,连忙先开口,截住她的话头:“不过一篇平平无奇之作之作罢了,侯学士大约也是见得我是关外那等边塞之地来的,鼓励为多。”   然后立刻眼波流转,落在王蕴身上,“只是蕴儿妹妹,虽然有些糊差,但这五律,姐姐终究是作出来了,你之前说的那个秘密……”   果然,这个话题立马被我拐到了另一边去。   几双美目顿时又落到了王蕴的身上。   “哎呀,你们看我做甚?不是都知道的?就是关于宋相公和璎珞长公主那事!”   王蕴跺了跺脚,看着那几位探寻的视线,发急道。   “哦……原来是那事儿……也是,确实该让李家姐姐知晓一二……”   几女一下子恍然大悟,纷纷收回了视线,只有我自己一头雾水,依旧茫然。   “什么事儿?”   “前些日子宋求那奸相不是想着拆李家姐姐的姻缘嘛,”还是施云嘴快,抢在王蕴的前头说着,“听说便是因为那璎珞长公主知晓自己嫁不了书香门第之家,又听闻了赵将军的英武事迹,得知赵将军少年俊才,颇为心动,方才与那奸相勾结,做出这等不齿之事。”   咦?竟然是这个缘故?   我一时间有些惊愕——原本,我可一直认为是龙椅上那一位看着赵峰手中的精兵眼热,想着要将这一部分武力完全控制在自己的手中。   然而,莫名其妙地就多了一个争风吃醋的对手?   这等奇葩的事儿……   我开始还有些不信,然而往周遭一一看去,包括之前起头的王蕴在内,几名世家女子都没有反驳的意思,甚至还有一两个对我露出同情之色——也就是说,这个事情,至少在高门后宅这个小圈子中,已经算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了。   等等,也是,在这种封建皇权时代,很多事情的发生,全凭上位者的喜好,那自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能出现的。   想当初,义薄云天关二爷和曹贼第一次起了隔阂,不就是因为二爷是个实诚人,而曹贼的某些恶劣癖好又刚好上了头嘛?   真要什么都按理性人来,历史就没那么多的波折了。   当然,这些女人之间的闲话,也不能全信,或许其中也藏着权谋的影子,只是在以讹传讹中,走了样而已。   不过,总而言之,有一点是大概率事件——倘若之前的那件荒唐事儿真的成了,龙椅上那位给赵峰选的,大概就是这位与我差不多年纪的长公主殿下了。   莫名的,之前因为这一位的身世,而隐隐泛起的一些同情心思,便削减了七七八八,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爽来。   有着这点儿的情绪,接下来我的话中,自是也带了一丝不悦来:“多谢众位姐妹相告,没成想那等事情之后,竟然有着这等说法,姐姐当初还真以为是自家行止有差,惹得相公不满,一直于家中自省来着。也难怪诸位姐妹不齿这位的作为。”   话语中对于天家颇为不敬,不过在座的几位自是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反而有着某种引以为知己的感觉。   笑闹了几番,林玳与施云也投了一次壶,施云小胜一筹,让林玳也作了一回诗,随后没多久,便见下边会场处,随着几人的入场,原本按照家世及志趣三三两两分散开的士子们,竟然开始聚拢起来。   我遥遥看去,那几人,明显地分做了两拨,其中一拨我是认识的,以侯道为首,身后跟着侯承及数名跟班,昨日见到的那位门客,也在其中。   至于另一拨,则看着很是眼生。其中三人居首,各个风姿品相都有些不俗,俱是昂首阔步,却是并排而行,看着似乎在和身边之人别着苗头。   “杨家三兄弟,还是哪个都不服哪个。”   见着这一幕,侯琳在一边吃吃地笑着,很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模样。   原来那就是杨家这一辈中闻名的“三杰”,我心中了然。   与侯家侯道身为嫡长,又远胜同侪,早早便定下了家主之位不同,杨家这一代中,竟然同时出现了三位“俊才”,合起来,便是所谓的“三杰”。   ***   以下不算字数。   《华阳国志·卷六·刘先主志》   初,羽随先主从公围吕布于濮阳,时秦宜禄为布求救于张杨。羽启公:“妻无子,下城,乞纳宜禄妻。”公许之。及至城门,复白。公疑其有色。自纳之。 第405章 定题   听着似乎不错,毕竟有着三位,比侯家仅有一位的“人中龙凤”强上不少,然而实质上,这三人虽各有所长,却也各自有着短板,不及侯道完美。   结果,论起风姿仪表,文章才学,以及士林中的名声来,三个人捆一块儿才能顶的上侯道一人。   这般一来,不免就落了下风。偏偏这三人为了争夺家主之位,又在家中各自拉了一摊势力,互相暗斗不休,几番折腾下来,风波还不小。   即便是杨家那位手段老辣的家主,面对着家中的族亲,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其结果便是,连我这等刚入京城,消息不灵通之人,都听闻了这些事情。   士林之中对于他们的风评,不免又低了一层。   不过杨家乃是世代簪缨,门阀领袖,一贯与侯家齐名,彼此之间也有着颇多联姻,论起势力和实力来,此时也不落下风,加上三人的才学也确实不凡,故而希冀投靠者,也并不算少。   一时之间,侯杨两边纷纷被那些士子围拢,仅仅从文会上看,倒也分不出上下来。   随着这些主人的入场,文会方才算是进入了正轨。   与后世那些歌舞年会有着规范的范式、流程不同,如今的时代,这样的文会,更加类似一个大型聚会,并没有什么明确的主题。   虽然众人皆知,这枫山文会乃是两大门阀世家为聚拢人心、挑选人才而设立,不过限于此时风气,场面上还是要注重的,讲究的一个舒适旷达,随心所欲,对于参会者并没有什么限制。   许多侍者在一旁准备好了茶点、小吃、果蔬、酒水,任凭众位士子取用,一旁的桌子上,还摆着一排排颇为名贵的笔墨纸砚。   有些士子自视清高,不愿失了风度,挤上前去与侯、杨两家招呼,担上一个阿谀的名头,只是自顾自的聚成小圈子吟诗作对,有时候诗兴来了,便唤来侍女为他们端来笔墨,一挥而就,洋洋自得,以为风雅之事。   这样的人在今日前来的士子中,也并不算少数,不过大约是出于自家风度的缘故,侯道及杨家众人也并未给他们脸色看,反而每个圈子都走着,很是礼贤下士地与他们打招呼,品读文章,偶尔见到文才出众的,还会求取文字。   这样的场面并不多见,但每成一出,都能算得上是对于那个士子的肯定,以及一份荣耀,引来一众艳羡的目光。   不过,侯家的人中,大多都是侯承出手,真正让侯道出言的,寥寥无几。   由此,我大约也能理解刚刚侯道开口时候的份量了。   当然,这些都是下边发生的事情,周围的一干世家贵女,由于侯琳的关系,平日里都是与侯家相熟的,加之身为女性的因素,自然也没有必要上前,故而只是将这前半场文会纯粹当做了自家小圈子的聚会,继续在这边闲谈作戏,顺带着给我普及了一下那位“璎珞长公主”的一些过往逸事,让我对那位抢汉子的“竞争对手”多了不少的了解。   中途有几位陌生女子过来打了声招呼,听口气,似乎应该是份属杨家那个势力集团的,这边由于侯琳的关系,更多的偏向侯家,彼此话不投机,故而那边只是皮里秋阳地说了几句话,便分开另寻他处玩耍了。   我们这边继续谈笑了好一会儿,又作了几首诗,场下那处,终于又多了些动静。   只见各自转完了一圈,与那些士子交流完毕,侯道与杨家三人再度碰了面,两边彼此作了个“请”的姿势,随后,便见侯道拱了拱手,然后上了一处已经搭好的高台。   “叮!”   一声清脆的玉磬声响,众多一直竖着耳朵的士子,纷纷将头转向了高台那处,看着那镇定自若的侯道。   这才是今日的最重要环节。   午后的阳光之下,天空一片碧蓝如洗,山风和煦,群峰苍翠,侯道自身又是个相貌好的,生得玉树临风,仪表容姿毫无挑剔之处,这一身白衣,飘飘大袖地往上一站,真有几分仙人临凡的气势。   只见他一拱手,不带丝毫烟火之气地向着四面作了个揖:“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般的文会,本应随性自在。只是道昨日偶然得知边关消息,思及如今时日,吾等在此寻欢作乐,却不想此时此刻,边关苦寒之地,胡虏入寇,将士正苦战连连,浴血厮杀,又不知是何等的惨烈光景,一时间是彻夜难眠,痛心疾首。”   咦?   这位是在打着什么主意?砸场子呢?   一番话下来,看着他面色沉重的模样,我顿时愣住了,或者说,场中诸人,一时间都很是不知所措。   大好的天气,你将我们邀请过来吟诗作对,寻欢作乐的,自己却跑上来说边关吃紧,自己心里难受,这是唱的什么戏码来着?   场中一片安静,连山风吹过的声音都能听见,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故而道近日与杨家几位俊才合议了一番,便决定,将今日诗会之题,定作“出塞”,望诸位各自一舒胸怀,为出征将士所作,今日之诗,不论品级,不定名次,不著姓名,只是着令官念上一遍,听一听诸位心中的山川丘壑,评一评各位的胸中豪气,借此机会,遥为壮士送行。若是诸位觉得好的,便自己认领,饮上一杯,然后将诗送往营中,以作激励,觉得差的,当个笑话过去,如何?”   这个画风……   好吧,我得承认,这是打了各位士子一个措手不及。   在游山玩水的时候让人去写边塞诗,这一位,也真的是想得出来。然而,这一番义正言辞的话,却让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反而要称赞他心忧国事,体恤边关将士。   虽然什么用都没有——那帮子军营中的粗胚,很明显的听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诗作,甚至,大约这些诗送到的时候,仗已经打完了。   然而,听起来可是够好听的,怎么着也能牢牢地收割到一番军心。   唔……若是与在战前斩杀大将的龙椅上那位一比。   好吧,高下立判。 第406章 佳作   当然,我能看到的,在场的诸人却不一定能够想到。   譬如我身边的这些莺莺燕燕们,正闹腾着,一个个闻得今日的诗题,顿时满脸的愕然,随后便开始纷纷抱怨起来。   也是,这些女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写些婉约清新之作尚可,让她们去写那些雄浑豪迈的边塞诗,实在是专业不对口,地狱级的难度。   我正在心里嘀咕着,随即,便见那些之前一直在旁边候着的下人分散开来,往每一位士子手中来分派纸笔。   这儿的女眷处,也有一位紫衣丫鬟,领着诸位侍女捧着笔墨前来。   “咦?烟儿,竟然是你?”   侯琳见着那紫衣侍女,看着颇有些讶异。   “此人是侯公子的贴身丫鬟,很是聪慧能干,颇得侯公子赏识。”王蕴在一旁小声地给我解释道。   看着确实是个贴心人的模样,我看着这个眉眼已开,看着相当温婉可人的侍女,心中如此评价着。   “小姐在此,公子吩咐了,特意让烟儿前来伺候笔墨。”   这名唤烟儿的侍女抿嘴笑着,于庭中的石桌上,将笔墨一一放好。   “兄长是如何想的?”面对着这名丫鬟,侯琳倒是相当的熟络,丝毫不见外地抱怨着,“这等山水灵韵,知己好友在侧,竟然要作那等边塞风烟之诗,让咱们这些女儿家如何自处?”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来了。”   烟儿自是要为自家的主子解释一二:“公子说了,此次也是刚刚闻得两城战事已起,临时起意,乃是为边关将士壮行之用,事起仓促,故而此次诗会与往日不同,只是届时由大家共同品读鉴赏一二,无需通禀姓名,若是诸位贵女自觉不便,只是在旁品鉴,也是可以的。”   “可若是不落一字,终究是有些不太好看,”   听得此言,众女神色稍缓,可是毕竟是来参加文会的,这般场合只是旁听,也着实不太甘心。   侯琳眼珠子稍稍一转:“烟儿,你要不要也来上一首?”   名唤烟儿的侍女像是早有准备,娇笑着推拒:“烟儿昨晚上便知晓题目了,可思量了一个晚上,到底还是女儿之身,也未曾见过塞外烽烟,若强凑文字,无有真情实感,又哪儿敢拿出来丢脸?”   这话真是说道一众女子的心坎中去了。   “是啊,若是写些江南水乡,咏物抒情,妹妹我倒是能够写出一些,可那荒野胡地,大军纵横……”   “那咱们此次岂不是……”   就在几女愁眉不展,冥思苦想之际,却听着烟儿轻笑一声:“奴婢倒是有一个主意。”   “快说快说!”   侯琳催促道。   这烟儿眼波流转,最后竟是落到了我的身上,那副眼神,让我心中咯噔一下。   然而,便听她轻启樱唇:“依着奴婢之意,还是请这位李夫人来作上一首,如何?”   “咦?”   此声一出,几位仕女一时间大奇。   “诸位小姐夫人有所不知,莫看这位李夫人柔柔弱弱的,她可是经历过诸多战场的,”烟儿巧言笑道,“在北荒之地,她曾领军力抗鬼潮,力保城池不失,自京城来关外的路上,也曾经助得朝廷天兵力抗十万胡虏,以一座军堡,生生拦住了胡人大军,如此经历功绩,正合落笔,不是吗?”   “烟儿姑娘谬赞了,这些功劳,俱是朝廷大将所立,妾身不过是恰逢其会而已。”   我刚谦虚了一句,然而很显然,旁边的王蕴等人,已是等不及了。   “既然李家姐姐有着这等经历,那今儿姐妹们的脸面,可要靠着李姐姐了,还是莫要等了,看那边,杨家的姐妹已经动笔了!”   看着不远处杨家女眷那波的动静,攀比之心一起,施云这个爽快性子立刻抢先去拿了支笔,塞进了我的手中。   “咱们可万万不能输了这一筹!”   ***   侯道题目既出,场中自是一片安静,众位士子都在冥思苦想,有人摇头晃脑,有人仰首望天,过了片刻,忽然有人面露喜色,起身手舞足蹈一番,随后提起笔杆,奋笔疾书。   不过一刻半钟,便有一些才思敏捷的士子作完了诗词,稍作修改,交上了自家的纸张。   杨家的一个庶子出面,自告奋勇上了台作为令官,收了诗词,来为大家一一念诵。   其人声音宏亮,字正腔圆,倒是个诵读的好材料,显然是为此专门训练过。   一首首诗依次念过,虽然已经经过挑选,都是有些才华的士子,但终究各自经历不同,作出的诗文有好的,也有坏的,在座诸位都是行家,诗词如何,自是心中有杆秤,或许个别上有所偏好,但终究大致的水平还是有谱的。   侯道与杨家“三杰”也会一一作出点评。   侯道的点评看着都颇为中肯,无论用词,亦或者是态度,相当有着风度,哪怕是质量不佳的,也会从中寻出一些优点,加以褒奖,然后方才去指出不足来,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   反观是杨家,尤其是那以才思敏捷闻名的杨息,虽然说得都非常到位,直指核心,但较之侯道而言,对于那些粗劣之作,却不免尖刻了些——毕竟,在场的这些文人大多埋首经卷,没有行万里路的经历,写出来的边关诗词,纯属想象,确实有着众多可以挑剔之处。   虽然没有署名,然而还是引得人群中,不少脸皮薄的一片面红耳赤。   当然,这其中,也有诗作颇佳的,受到赞赏,然后当场出来露了脸,饮上一辈,作为庆贺之类。   一时间,山中其乐融融,金戈铁马,大漠烽烟之类的词句不断。   然而很快的,一首诗出现在令官手中,他略作迟疑,没有立刻诵念,而是意图下得台来,将诗作给侯、杨两家的评判先过目,却见当中的杨息有些不耐烦,直接喝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直接念出来便好。”   那庶子的脸色变了变,看了看杨息片刻,再度清了清嗓子,方才继续念出声来。   诗曰:   万马不嘶,一声寒角,令行柳营。见秋原如掌,枪刀突出,星驰铁骑,阵势纵横。人在油幢,戎韬总制,羽扇从容裘带轻。君知否,是山西将种,曾系经盟。   龙蛇纸上飞腾。看落笔四筵风雨惊。便尘沙出塞,封侯万里,印金如斗,未惬平生。拂拭腰间,吹毛剑在,不斩楼兰心不平。归来晚,听随军鼓吹,已带边声。   ————   诗词比较长,不过没有算字数。 第407章 反诗   这诗听罢,我微微颔首。   听起来描写的应是一位治军严格的将军,操练阅兵时候的场景。   当然,和我在北荒及草原上曾经见过的那些略显粗悍的武将不同,诗中所述的这位将军,似乎更加符合儒生文士们想象中的那等儒将的风采——熟读经文,羽扇纶巾,风度翩翩,却又极为精通治军之道。   平心而论,这首词确实做得相当不错,至少倘若让我自己去作,这么短的时间内,定然是做不出来的。   虽然鉴于我过往的经历,这首词事实上并不符合此世将军们带兵的实际场景,更多的是为文人心中的想象,然而,正是由于这一类所谓“儒将”的幻想形象,更加符合这些文人雅士们的口味,故而,或许评价还能更高一层。   尤其是,这首词本身还是在短短的一刻多钟的时间内仓促作出,确实难能可贵,由此观之,单论文才,此作者着实是难得一遇的奇才了。   故而,随着那位杨家庶子的念诵,场中士子们开始交头接耳,甚至在某些角落,传来了不少的叫好之声。   然而,我的视线,却没有放在他们那边上,而是落在了那些坐在前排的世家子弟身上。   尤其是侯、杨两家的子弟。   虽然他们看着都在连连点头,表示赞赏,然而,细细看去,我从他们的的脸上,分明看到了一丝莫名之色。   心中一阵狐疑升起,联想到刚刚那杨家庶子的动作——很明显的,这首词中,有着一些他们知道,我却不知道的信息,让那位杨家庶子都有些迟疑。   几位世家子弟彼此对视几眼,最后还是杨息抢先站起身,拊掌连声赞道:“妙!妙!此词豪气纵横,文采绝佳,以吾之见,当为今日最佳,”   话音未落,不等其他评判之人开口,便急匆匆地问道:“不知此词是何人所作?”   “此词乃是在下之作。”   人群之中,走出了一名中年文士——竟然还是个熟人。   乃是昨日接待我的那位门客。   原来是他,昨日见他言辞犀利,谈吐不凡,今日一见,没想到文才亦是如此了得。   我心里暗暗点头。   “你是……”   杨息一眼,颇为愕然,扭头看了一眼侯道,显然,他认出了眼前之人。   “在下西晋郭留,见过杨舍人。”   中年文士躬身行礼,顺带着通禀了自家姓名——这等时候,正是扬名的大好时机。   杨息的脸上顿时精彩万分,如同吃了一只苍蝇一般。   我很理解他的感受。   按照这个时候的惯例,身为一家的门客,便是定了主仆之分,哪怕今后飞黄腾达了,对于自己的主家,也要恭敬有加。   哪怕有是丝毫的忤逆,无论是士林,还是官场,都必然会受到指摘,更不用提背叛了。   所以,这位郭留,天然便是侯家那边的人!   也就是说,杨息之前为了拉拢而进行的吹捧,分明是在为侯家人扬名!   于是,他接下来的话,顿时便给憋到了肚子里,一时间说不出来了。   偏偏,剩下的两位杨家“二杰”,就这么冷眼旁观,看着笑话,不肯出声,为他解围。   “杨舍人实在太过客气了。”   这个时候,反倒是侯道在一旁气定神闲地开了口,“郭留虽是敝府门客,但在下亦不会偏帮,郭留这首,虽可称上品,但今日群贤俱在,凭心而论,却也称不得最佳。”   “哦——”   很明显的,杨息虽然被侯道解了围,但心中却也并不服气,“今日场中,可还有诗词胜过这首的?”   “自然是有——”   “这等反诗,也配称作上佳?”   侯道正要说些什么,不曾想,一个阴森森的尖利声音,忽然自人群之中传出。   “什么?”   “反诗?”   此声一出,顿时激起了一片哗然。   我猛地抬头,往声音发起之处看去。   然后便见数人排众而出,当头一位,分明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   一见此人,我的瞳孔猛地一缩,然后立刻撤去了眼神,“龟藏之术”立刻运转,将全身的气血沉寂下去。   这人的功夫,好强!   眼观鼻鼻观心地在亭中坐着,心里却是翻腾不休——这一位,虽然模样看着普通,然而,在我的灵觉之中,气血凝实雄厚之处,在我所见之人中,也仅仅之在赵峰之下而已,与赵全相比,丝毫不落下风。   而那副骨子里的气势,比起血煞惨烈,自是不如“疯虎”,但论起阴狠冷冽,却犹在其上!   高手!绝对的高手!   灵觉不断地向我发出警告。   中年宦官若有所思地往凉亭这边扫了一眼,大约没发现什么,转过头去,继续盯着杨息:“杨舍人,你也是朝廷之人,可莫要自误!”   那眼神阴冷,仿若择人欲噬的毒蛇。   杨息被他逼视,竟然愣在了当场,完全开不了口。   眼见得旁边两位护卫就要硬着头皮上前,挡在杨息身前,却听一个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不知王公公,何出此言?”   声音玉润温泽,乃是侯道再度开口。   中年宦官将视线移转,正要落在侯道身上,便在此时,一直跟在侯道及侯承身边的几个护卫齐刷刷地往前踏了一步。   “轰!”   无形之中,我听到了气血、气势碰撞的声音。   几个护卫脸上青气一泛,但终究是抗了下来。   “哼!”   被称作“王公公”的中年宦官冷哼一声,终于收回了那股子逼人的气势,转过头去,一双眯着的眼睛又看向郭留:“不知此词之中的那位将军,到底是哪一位?”   声音森然,透着寒意。   “……不过在下的一位故人而已。”   郭留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答道。   “故人?”   “王公公”嗤笑一声,“山西出来的军将,喜好经学,参加经会,平日里又常常舞文弄墨的,又会是哪个?”   “……”   郭留沉默不语。   即便是我,也能听出这位“王公公”语气中的不善。   直到此刻,我才终于明白了,之前那几位世家子弟,眼神中透露出来的,到底是什么。   这一位,胆子可还真大啊。 第408章 请假条   先和各位读者道个歉,昨天没有更新,也忘了请假,让各位失望了。   主要原因是本地疫情,前天做完培训,昨天就突然接到通知,前往一线采核酸,昨天采了五个小时,回隔离点就睡了。现在趁着空闲请个假,大概有一段时间更新不了或者更新不稳定,希望各位多多包涵吧。   至于具体恢复稳定更新时间,只能看本地疫情发展情况,实在无法承诺,实在抱歉。   希望下个月一切恢复太平。 第409章 关于接下来的更新   基本结束了,现在正在隔离中,九月二号出来。   因为来得匆忙,没带键盘,只能手机码字,所以码得比较慢,在群里说了一下,九月一日恢复更新。   到时候应该至少能码五章,我会一口气放出来,码多少放多少,算是弥补本月的亏欠。   至于其他的,我也不敢多承诺什么,只能说看情况了,毕竟接下来开始复工复产,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愿一切太平吧。 第410章 言辞   在这样的文会上,明目张胆地为那位号称要“血溅陛前”的将军作诗,哪怕有着世家作保,可真的不怕今后仕途尽毁吗?   这是他自己的主张,还是世家,尤其是侯家的一次试探,而他,不过是为王前驱?   我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对峙的场景,心中暗自嘀咕着。   此时此刻,场中也是一片死寂——很明显的,有着“王公公”的出言挑破,哪怕是那些寒门出身,情报缺乏,不明就里的士子,也明白了这首词中的那位将军,究竟是写的何人。   一个个看着郭留的眼神,闪烁不定。   而之前对这首词交口称赞的一众世家子弟,此时此刻也是缄默不语,静静看着事态的发展。   一片山水风光,其乐融融的画面,顿时便被泼上了一盆冰水。   或者说,等待着侯家后续的动作。   “那……王公公觉得是哪一位?”   郭留依旧沉默不语,身为主家的侯道先开了口,语气不紧不慢,对于王公公的指控,一副浑然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呵呵,陛下钦点的大逆,妄图负隅顽抗,谋害前往宣旨钦差的狂妄之徒,侯学士,你说是哪一位?”   王公公目光在郭留以及侯道的身上打着转,语气阴恻恻的,在他那尖细的嗓音下,愈发的瘆人——很明显,这一回,他的来意是相当的不善。   然而此言一出,侯道一脸的惊讶之色:“堂堂将门世家,尚书门第,少年名将,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竟然是陛下钦点的逆贼?甚至还妄图谋害钦差?”   “王公公,有些话可是不能乱说的,若是乱了军心,你我可是担待不起!”   说到此处,他的语气竟是越发的严厉,甚至又反过来斥责“王公公”的意思。   将门世家?尚书门第?   那何定,明明不过是一介寒门出身,怎么和这两个词搭上了边来?   这侯道说得,怎么这般的……   侯道这话入耳,我的心中顿时一惊,然而,尚未等我细细思量,那边的情况已是急转直下。   王公公显然也没想到侯道竟是说出了这番言语,被打了一个猝不及防,脸上一怔:“将门?尚书?侯学士你……”   侯道脸上的狐疑之色越发的明显:“王公公说得,难道不是北荒副总兵,赵峰?”   此言一出,场中一片哗然。   不过我却早已顾不上这般的动静,脑子里面“嗡”的一声,手掌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手帕。   也就是养气功夫足够,方才没有立刻站起身来,不过即便如此,我的脸色依然不太好看。   周遭的数道视线移转过来,王蕴有些担心地道:“李家姐姐……”   “我没事……想来不过是误会罢了。”   这种情况下,我自是顾不得细说,草草地应付了一句,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场中接下来的动静。   或许是发觉的我的目光,侯道视线往这边扫了一眼,甚至还对我露出一丝安抚的微笑。   这家伙……   我脸上不动,暗地里银牙挫动——侯家这是打算攀扯赵家下水吗?骨子里究竟打的是个什么主意?   “赵——峰?”   那厢里,王公公终于反应了过来,原本一派嚣张的气焰,立刻便是一滞,白白净净的面皮忽就黑了下来,“你是说,这词写得是……”   “敝人所写,自然是如今平定了关外、东鲁及淮北作乱贼军的赵将军,”郭留上前一步,脸色却一改刚刚的阴沉晦暗,甚至还有些愤慨的模样,“敝人一向心慕赵将军治军严谨,功勋卓著,今日又恰逢诗题,灵感乍现,只是不知王公公,却以为敝人写的是何人?”   “侯学士,你莫要胡搅蛮缠,你这门客,写的如何是那赵将军?”   王公公冷笑一声,“这山西将种……”   “赵家虽祖上是南方出身,但赵将军这一系扎根北荒已经数百年之久,北荒正在北荒山西,如何不是山西将种?”   侯道惊讶地回了一句,看上去满脸疑惑。   呃……好吧,虽然此“山西”不是彼山西,然而这个解释,确实挑不出错来。   “哼……”   那王公公也是一顿,冷哼声中,脸上又阴沉了几分:“这赵将军,咱家在宫中也是听闻过,乃是一介武将,倚仗着家世,勉强得了个秀才功名,又如何‘曾系经盟’?”   “赵将军之父乃是堂堂工部赵尚书赵大人,理政治学俱为上佳,其兄长赵侍郎,乃是诗词大家,当年亦以经学闻名,虽是剑走偏锋,误入歧途,但也曾参与过辩经,如何不是曾系经盟?”   这回却是郭留出声,与自家主子一唱一和,配合默契,   “更何况,在下听闻,赵将军心慕文道,哪怕是在军中,每逢闲暇,便手不释卷,还时常召集幕僚文士品读文章,研习典籍,并非是寻常武夫可比,王公公所言着实有些偏颇了。”   郭留的话,硬生生将王公公给堵了回去。   “……”   王公公的面色,简直已经算得上是黑如锅底,他喘了口气:“你这厮……一直在侯家做着门客,又何曾与赵将军结识,称得上旧人……”   “当年公子游历关外,在下一直陪同着,也曾见过赵将军数面,厚颜称句‘故人’,王公公莫非还不允?”   郭留气势愈发高涨,一鼓作气,一句一句地将话给顶了回去。   直到此时,那王公公又如何还不知,自家已经落入了侯家的语言陷阱中,一张白脸,涨得血红。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一旁的侯承,却已经不阴不阳地继续接了下来:   “王公公,本朝立国以来,一改前朝因言治罪的风气,广开言路,多有纳谏美事,对待士人也是一向宽厚,王公公这般捕风捉影, 有违祖宗之法,恐怕不太好吧……”   “哼,身为宦官,不思孝敬宫中,规劝君王,却行酷烈之事,罗织罪名,意图残害士子,这是要做什么?明日朝会,本官定要狠狠参上一本!”   侯家做事,又何时少过开路先锋?尤其是此时抓到了话柄。   故而,侯承话音未落,已经有了谏官上前呼应。 第411章 长公主   “罗兄所言甚是,小弟附议,罗兄的弹章,定要加上敝人姓名!”   “再加上敝人一个!”   “敝人愿附骥尾!”   刚刚被王公公气焰压下的诸多士子,得此信号,顿时反弹了起来,加上士人一贯对于宦官的鄙夷和敌视,此时同仇敌忾,一时间竟是群起汹汹,一呼百应。   场面上甚至隐隐有失控之嫌。   “好,好,好!”   眼见得侯道三言两语之下,便将局势给翻了盘,王公公简直有些气急败坏,那双细长阴翳的眼睛,在人群中扫过,似乎是想着要将他们一个个给记下来。   我分明看到他那一双白白胖胖的手掌,握成了拳头。   这家伙……想来是养尊处优,被人吹捧惯了,这养气功夫还不够啊。   与此同时,侯家场边的几个护卫,也是一脸的凝重,慢慢地聚拢过来。   眼看着又要形成对峙之局。   “好了,王公公,先退下吧。”   便在此刻,一个声音从那宦官身后传了出来,一名书生打扮模样的公子哥儿,手拿折扇,慢悠悠地走上前来。   唔……公子哥儿?   虽然一身儒生打扮,然而那吹弹可破的白嫩肌肤,修长的脖颈,秀气得堪称“美艳”的脸蛋,雌雄莫辨的嗓音,还有那副怎么看怎么古怪的举止……   看着那脂粉气十足的书生,我心中稍微打了个突,视线下意识地移向他的脖子。   果然,没有喉结。   然而,不用我继续猜疑了,坐在我身旁的几名女子已经惊呼出声,然后,便是一阵小声的议论。   “她怎么来了?”   “咱们开诗会,她这是来做甚?”   “总不会也是来作诗的吧?”   “我看呐,她是准备来挑场子的吧!”林家小姐恶意揣测着。   “唔……也难说……”   看来这一位很出名啊,一个个都认识……然而我却对其一无所知。   这充分暴露了我在京城这边情报的匮乏,以至于在这个时候连个人都认不出来,更不要说有什么反应,该采取什么措施了。   暗中自我反省着,我索性开口直接问道。“各位姐妹,这位是——”   “哎呀,李家姐姐连这位也不知道?”施云掩嘴笑问。   “毕竟李家姐姐一直在关外,没听说也是正常,这位的名声可不好听。”侯琳帮着我说话。   “就是,不知道也好,她有什么好认识的!”   又是一阵议论,最后还是王蕴给我作了解释:“李姐姐你不知道,这位就是那一位——”   “是,长公主殿下!”   随着那雌雄莫辨的声音响起,刚刚那位正作色欲怒的“王公公”,立刻换了一张脸,恭敬地弯腰行礼,让到了一边。   “王公公,你要知道,这些世家儒生,要说治国安邦,为君分忧,那是本事全无,可若是论起扯后腿耍小聪明,玩起文字游戏来,倒是一等一的能人。譬如眼前这位这侯学士,乃是颠倒是非惯了的,天生一副好口舌,你不过粗通文墨,又如何能够与他们做口舌之争?”   啪地一声收回了折扇,男扮女装的“公子哥儿”走上前,用扇柄指了指侯道,明面上是在教训王公公,实际上就是在肆无忌惮地痛骂场中的这些世族子弟。   这还没完,只见她训斥完,扇柄移转,又对上了郭留。   “还有你也是,区区一介白身,也敢戏耍内庭总管,真以为有着侯家在背后,朝廷就动不了你了?”   语气森然。   这是……指名道姓的威胁。   嚣张,真是无比的嚣张。   这是这一位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   她只是站在那里,那股子张狂的劲儿就情不自禁地透骨而出。   然而,此时此刻,场中却是一片安静。   就连刚刚与侯道一起,敢于用言语挑逗那“王公公”的郭留,面对着这位“长公主”的威胁,一时间也沉默不语。   或者说,这一位是真的有这个本事这般做?   这威势,竟是一至如斯!   我心中暗自评估了——很明显,这一位皇室中人,定然是在龙椅上那位的面前,极为说得上话的。   “长公主殿下此言,是在指斥所有世家吗?”   过了片刻,侯道终于开了口,声音冷冽,透着森森的寒意,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温润可亲,“公主莫要忘了,世家乃是国之基石,殿下这般辱没——”   “嗤——”   那长公主一声冷笑,打断了侯道的话,“国之基石?”   “朝廷的基石,乃是如北荒赵氏、还有辛苦驻守九边,防御贼寇胡虏的这些将门世家,乃是诸多寒窗苦读,辛苦做事的寒门士子,乃是为国操劳,呕心沥血的诸位贤臣,甚至是那些终年辛苦劳作,生产粮食的黔首百姓,而非尔等这些奢靡成风,挥霍祖先积蓄,自命清高,却耻于任事,只会袖手清谈的所谓清贵之徒!”   这女人……还真的敢说。这是打算撕破脸了?   我心中猛地一惊。   说实话,这般的话语,在寒门,尤其是宋求一党之中,向来并不少见——甚至宋求上台后的一贯主张,就是铲豪强,抑门阀,救济贫苦。甚至,北荒之中,需要辛苦做事,抵御边寇的诸多世家之中也并非没有类似的意思流露而出。   但这话,由一个皇室中人说出……   我紧紧抿住嘴唇,眼睛瞄了一眼周遭。   不对,周围的这些人,尤其是被指摘的世家中人,听到这般言论,却根本没有什么勃然变色的模样,大多只是脸上愤愤不平,有些年长者,更是毫无惊色,只是以手抚额,露出的大多是“果然如此”、“又来了”这般的表情。   或者说,她的这般言论,在座的诸位都已是早已习以为常了?   “这是长公主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侯道同样没有任何惊怒之色,只是冷冷地逼视着那位“长公主”。   “你觉得呢?”   “若是长公主自己之言,那明日道便要上书陛下,请陛下斩长公主以谢天下,若是陛下所言,明日,道更是要率群臣上书劝谏,请陛下收回此言!”   这就是威胁了。   只是,这位长公主却根本没有什么动作——或者说,这戏码,已经上演得太多了?以至于她都已经厌倦了,甚至懒得搭理。   不过是嗤笑一声,以作为回应罢了。   然而,侯道的下一句,却终于让她破了防。   “长公主须知。国朝乃是与世家共天下,而非与黔首共天下!长公主莫要仗着陛下宠爱,就四处散播悖逆之言。莫要忘了,试图动摇国朝根基者,必遭天诛,乃至有些奸佞,七窍流血,五内俱焚而亡! 第412章 交锋   “侯道,你——”   听到最后一句,长公主脸色猛地一变,原本艳若桃李的脸蛋变得铁青,显然是怒极。   这是……说到了什么痛脚吗?   此时,场中一片交头接耳。   “侯公子说得乃是正理!”对于侯道的反击,施云亦是极为赞同。   侯琳却是有些担忧:“只是家兄这般,未免得罪太过……”   “嘿,难道只准她指摘吾等家族,就不准我们说她,莫忘了,她可是那一位的骨血!”   周遭几位女子立场不同,私下里争论纷纷。   见我依然一头雾水,王蕴悄悄拉过我,给我解释:“李姐姐不知,这位长公主的娘亲,就是先皇时候祸乱朝廷,掀起禁锢之祸的宠妃,据说先皇死后,这位还欲继续作乱,结果饮了一碗赤豆汤后,便突发急症而死。据说死前痛苦无比,死状亦是极为狰狞恐怖,七窍流血,五脏如焚,死不瞑目。”   “据说当日陛下震怒,后宫之中查了十余日也并无结果,只得将一宫的宫女太监处死了事。民间传说,乃是被她害死的诸多无辜忠良臣子、百姓前来索命之故。”   原来是那一位。   这般的先皇掌故,我自是清楚,只是未能将眼前这位与那一位联系起来罢了——先皇的那位嫔妃,先皇在位之时极得宠爱,甚至让其协助理政,诸多打击世家豪强的朱笔御批也是出自其手。   而其中最令诸多世家切骨痛恨的,便是那“禁锢”之祸,那场持续了十数年之久的动乱之中,无数世家名儒及子弟被打入另册,流放边地,终身不得出仕。朝中后继无人,使得家族倾颓乃至于衰亡者,不在少数。   也就是这一番打击,方才有了一些寒门士子得以出头,成为了如今朝中的一股势力。其中的佼佼者,便是宋求。   当然,随着先帝的驾崩,败坏朝纲的妃子随之不明不白地暴毙而亡。当今天子继位之后,为求政局稳固,不得不大赦天下,这一政策也随之人亡政息。   眼前这位女子,作为那位的唯一骨血,竟能够活到如今,也是个异数。   这背后藏着多少刀光剑影,阴谋诡计,我并不清楚,但并不妨碍我暗中感叹一声。   这边想着有的没的,那边长公主的反击也已经到了。   “也请侯学士莫要忘了。那些仗着家世作威作福,颟顸无能,却以为可以抗拒天威的贼子,岭南的山林之中,可埋了不知多少。”   这一回,却是轮到侯道脸色大变,青气上涌,一张脸上冷得仿佛关外的数九寒冬。   不,不仅仅是她,连之前对自家兄长担忧的侯家小姐,脸色也顿时也冷了下来,银牙紧咬,手中紧紧地攥着手帕——很显然,这一位的言辞是触到了他们侯家的某块逆鳞之上。   当然,这个时候我也不方便询问。   场中两人冷冷地对峙,会场之上,仿佛从夏末初秋,一下子进入了数九寒冬,一时间寂静无声。   王公公守在长公主的身边,一双眼睛微微眯着,手中指节开始慢慢活动,而侯家那边,几名原本守在场边的护卫,已经站成了一个半圆的阵势,拱卫在侯道的身侧。   场面几乎是一触即发。   哪怕是我身边的女子,也知道事态不对,一个个都凝神屏息,唯恐发出一点儿声音,紧紧着盯着场中的焦点。   “哼!”   便在此时,忽的自旁边传来一声冷哼。   “长公主殿下,侯学士,老夫这等闲云野鹤之人,聚在此地,既是为与老友相会,也是为文会,听当今众位士子谈论诗词,臧否文章,而非是为看这等口舌之争的!”   “长公主以势压人,侯学士妄言天命,俱是有违文会本意。此等事情,还请明日去殿上,去陛前争执!两位若是继续,以老夫之见,这文会,不开也罢!”   言辞激烈,其中颇多不善之意,却是各打五十大板。   我转头看去,只见两位老者正自一座假山之后转出,为首一人,鹤发苍颜,满脸不悦之色,后面一人,面上则是有些无奈。   “是吕相爷!还有杨家的一位老祖宗!”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王蕴与侯琳对视一眼,低声惊呼起来。   家中根基在南方的林玳和施云看着一头雾水,我则心思电转,结合大伯曾经讲过的朝廷掌故,很快便明了两位老者的身份。   后面那位杨家的祖辈不谈,前面这位,可是身份极为贵重,哪怕是天子在此,都要给几分脸面的。   其人乃是曾经的政事堂宰执,历经两朝却始终屹立不倒,直到前些年方才致仕的老臣。   说起来,这一位也是个奇人——出身世家,对先皇的诸多政策多有不满和抵触,暗中抗拒,甚至搭救过不少儒生,但因为庶子出身,幼时吃过不少苦头,同时对于寒门士子又多有提携,乃至宋求都受过其恩惠。   用大伯曾经私下里的言语来说,这一位两头通吃,却两头落好,一手平衡之术耍得炉火纯青,端得让人由衷地敬佩。   以这一位的资历和身份,训斥起两位来,自是理所当然。   “吕相公!”   “三爷爷!”   杨家几人一直被压着,此时见到自家长辈,自是又惊又喜,连忙上前拜见,随后,便是各位世家子弟纷纷行礼。   很快的,两位的身份在场中传开,原本压抑的气氛,顿时舒缓了开来。   众人皆知,有着这一位压阵,今日定是闹不起来了。   而长公主及侯道,见得竟是吕平出面,也不得不放下了争执,向这位长辈请罪。   甚至,明明遭到了训斥,两位还得承他的情——毕竟,是这位出面,才解了眼前这个局面。   “吕相公教训得是,”出奇的,长公主在这位面前竟然也是乖巧了许多,完全不是刚刚的张狂模样。   “此回也是本宫一时兴起,相公也知,本宫一贯喜好文字,最初不过是听闻此地有着诗会,便过来听一听明年春闱又会有哪些青年才俊,可以提前向陛下推举。”   “哼,想着去寻面首吗?”   身边传来一声低低的讽刺之声,这着实有些过了。   我没有去看究竟是谁,只是依旧盯着这位看似已经服软,为自己辩解的女子。   果然,刚刚说完,就听她一个转折。   “只是没成想,听来听去,不过是一些平庸之辈,乃至这位幸进之辈的一首逢迎之作,竟然也能赢得满堂彩。实在让本宫大失所望。”   言语之中,满脸的落寞——我暗暗地给了个赞,这演技,可以给个九十分。   “往年之中,诗会尚有几首值得入眼之作,没曾想,明明依照各位所言,如今奸佞退避,乃是众正盈朝之相,此回诗会却是万马齐喑,无一俊才,着实让本宫唏嘘不已。故而失望之下,想起宋相公之言,方才出了此等激愤之言。” 第413章 诗作   好吧,我错了——这一位一点儿都不乖巧,这骨子里面的劲儿,在吕平的面前,也是根本丝毫未加收敛。   即便是吕平,听得这般讥讽的也言论,也不禁愕然,以手捻须,似要说些什么。   只是,尚未等他发话,人群之中,已是有人开了腔。   “在下素闻殿下才高,既然如此看轻在场的士子,贬低诸位诗作,甚至言称万马齐喑。那么想来殿下应是有佳作问世才是?”   蠢货——   我暗自摇头——也不是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士子,试图在这个场合攀大腿,讨好世家,却是犯了蠢。   而场中,无论是吕平,还是世家那边,都是见惯了各种场面的,多半都是人精,一个个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既是为了长公主的言辞,也是为了这个蠢货之言。   要知道,他这一句,分明是给这一位搭起了梯子。   这一位敢如此做声,定然是有备而来,就等着踏着场中这一干士子的名声登台呢!   又或者,这两人一唱一和的,说不得那人就是在暗中煽风点火的,乃是长公主的自家人?   果然,吕平刚刚试图接话,长公主的嘴角已是嗪着一丝冷笑,看了一眼发声的方向,缓缓言道:“确实,本宫闻得诗题,又思及胡虏南侵,皇兄日夜焦虑,不能为皇兄分忧,一时起性,便作了一首,既然诸位要看,那就先献个丑便是。”   “王公公,拿来给今日的令官读上一读,请诸位品鉴一二,看看成色如何?”   不,我们不想听……   光看面色,就知道,这定然是上头豪门子弟们的想法。   只是很明显的,下面的那些小世家乃至寒门的士子,哪怕是读书读得有些呆了,但能读到这个份上,脑子都不会太差,到了这个时候,也都明白了长公主的打算————长公主这是自恃自家的作品能够压服场中,让人无话可说呢。   一个个的神色微动,脸上却也夹杂了一丝丝的好奇。   毕竟,虽然彼此立场不同,但场中都是文人,又自诩文采不弱,对于这般的诗词又如何不感兴趣?   刚刚作为令官的杨家子弟哆哆嗦嗦地接过了纸张,先是看了一眼自家的亲戚,自是得不到任何的回应——这人也是倒霉催的,先是读郭留的那一首有为叛逆之人张目嫌疑的“反诗”,现在又被这位长公主殿下所逼。   不过路是自家选的,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展开纸张,扫了一眼,然后脸色僵硬地开始读了起来。   这一首……还真是准备充分啊。   听着那抑扬顿挫的宏亮声音,我叹了一口气,瞟了一眼在座诸人的神色。   纠结、挣扎、乃至于钦佩,各种各样的神色纠缠着。   有人张口欲言,甚至我能看得出,这一位是打算叫好来着,但是最终却还是硬生生压了下来。   哪怕是吕平,听闻之后,也默不作声,先是有些发怔,然后又是摇头,脸上参杂了一些惋惜之色。   至于那一众世家子弟,尤其是侯承之流,脸色更是相当难看。   呵呵。   脸色当然不好看了。   最后那句“为报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明显就是在拉拢那些九边的武夫,宣传着“忠君”之道嘛。   虽然这年头“忠君”乃是政治正确,可扛着大棋,暗搓搓搞事,为世家大族张目,谋取好处,方才是“大儒”们的正理。   真要是那些丘八一个个都肯“为君死”了,这些穷奢极欲,把持朝政,日日攻讦不休,早就被龙椅上那位看不顺眼的世家,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然而,真要让他们对这首诗说一个“不”字,怕也是说不出口来着。   毕竟,眼前这一位又不是当初的赵大,赵家的那个边鄙之地来的毛头小子,背后没有势力支撑。   有着皇家的背景,又有宋求这些寒门士子的鼓吹,那帮子“大儒”可堵不住天下的悠悠众口——这首诗的质量在这儿,这点儿脸皮,他们还是要的。   端得看他们怎么应对吧。   我一脸看好戏的模样,坐在亭中。   “此诗……当真精彩!”   吕平说着夸赞的话,却是叹息一声,终于开了口,“确是长公主一贯之风,以秾艳斑驳之色,写其悲惨壮烈之景,奇诡却又妥帖,惟其奇诡,愈觉新颖;惟其妥贴,故倍感真切。”   “长公主才华,当得起“惊才绝艳”之语,单单此篇,便胜过老夫一生之作。”   老者这番评价,不可谓不高——当然,事实也确实如此。   长公主面上谦虚了几句,周遭却是一片死寂,剩下的无论是点评之人,又或者是下面的与会士人,更是连口都懒得开——想来,一边是因为无话可说,说了就是赞叹,平白恶心自己,另一边,虽然心里跟明镜似的,但开口就要得罪人,自然是不愿开口。   见得无人开口,王公公在旁阴阴地笑道:“既然无人说话,以老奴之见,殿下这首,在今日诗作之中,可称魁首,不知吕相爷可有意见。”   “……”   然而,不等吕平开口,杨息立刻上前,顾不得尊卑,有些不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王公公须知,今日文会之前便已说了,此回作诗,不署姓名,不定魁首……”   王公公对此,自是不以为然:“怎么,诸位认为,今日之作之中,可有能与殿下此诗媲美之作?”   “呃……”杨息一时语塞。   “既然未见,那称上一句今日魁首,又如何不可?想来在座诸位,也不会有什么意见才是。”   王公公得意地扫视全场,众人纷纷低头,并无一人肯出来附和杨息。   也是,这个时候谁说一个不字,王公公只消让其拿作品出来比上一比,便定然无话可说。   没人肯自取其辱的。   “这……”   见得此般情形,杨息满头大汗,求救似地看向侯道。   “长公主殿下此作,奇诡惊艳,确实当得起吕相爷之赞。只是,若是认为今日无诗可以与其媲美,却也是有些夸大了。”   此时此刻,一直没有吭声的侯道却忽然不紧不慢地插了一句。   “嗯?”   此言一出,场中诸人,尤其是世家那边,顿时精神一振。 第414章 夸赞   我也有些好奇——之前令官读过的诗中,可没有能够与之媲美的诗句,莫非,这一位要亲自上阵了?   瞥了一眼旁边又兴奋,又有些紧张的侯琳。   今日这一场戏,还真是一波三折。   果然,下一刻,就听王公公皮笑肉不笑地问道:“莫非,侯学士要亲自下场,作上一首?”   侯道轻笑一声,却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在下乃是点评之人,昨日便已拟定诗题,又岂能亲身下场,这岂不是对在场诸位士子的不敬吗?”   “那侯学士的意思是——”   侯道此时却已是不再理他,转头示意下人又捧上了一叠稿纸,然后从其中抽出了一张来。   “若说更佳,却也未必,毕竟长公主此作,堪称近年以来,边塞之诗少有的佳作。但以道之见,今日有一诗,与长公主之作相比,却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道是自愧不如。”   侯道抖了抖手中的稿纸,看上去一副谦虚的模样。   “哦?不知是哪位之作?”   长公主五指捏住手中扇柄,语气之中,透出一丝讶然之色。   便是一旁的吕平,忽的也是眼神灼灼,盯着侯道手中的那张稿纸。   侯道却是不答,卖了个关子,将稿纸递给了令官,然后扭头,像是无意识之中,向我这边瞅来。   与他含笑的视线对上,我心中忽的一个咯噔。   莫非,这位想要……   果然,片刻之后,那位令官低头扫了一眼手中的纸张,面上露出一丝喜色,在场中无数人视线注视之下,清了清嗓子。开口诵读。   诗曰: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振,匣里金刀血未干。   乃是一首七绝,本是很短,然而,听着这诗,我的心中却是一片难以言说的感觉。   并非兴奋,反倒是懊恼、后悔之类的情绪油然而生。   明明只要应景地作上一首便罢了,想来也不会是垫底之作,偏偏要强自为之,挑了这首出来。结果却成为了两家争斗中的武器,卷入了争斗之中。   这般的角力,可不是赵家所能承受的。   这些时日以来,自己是真的被“才女”的名头给冲昏了头脑。   负面的情绪在心中翻滚,我却只能强行按捺着——毕竟,自省的事情,可以等到事后再去做,如今这个时候,还是要先应付完眼前的事情才是正经。   “好!”   令官声落,侯承第一个发出称赞之声。   吕平面上亦是露出惊色,“不意今日此间,竟然还有此等绝句!”   “一场文会之中,竟然能出得两首这等传世之作,今日文会,怕是能流传后世,成就一场佳话!”   有了这两个起头,接下来便是一众交口称赞,完全盖过了刚刚长公主的风头。   我自是顾不上听这些吹捧之言,转头往那长公主所在去。   那位长公主的面上,却根本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侧耳亲听,细细品味着诗文,那白皙修长的手指,在折扇上轻轻地敲击。   反观旁边王公公的脸上,却是一脸的不蕴之色。   又过了片刻,场中议论之声渐渐弱了下去,然而一众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们这一行的身上。   “果然是好诗!”   又过了许久,似乎是品味完毕,长公主敲击的动作一停,忽然展颜一笑。   “古来绝句写战,往往落笔于战场之外,侧面着笔,出奇制胜,此诗以四句之短,却正面落笔,偏偏意象突出,豪勇刚健,实在是不可多得之佳作。”   那笑意吟吟的模样,看着对此浑然不在意,“未曾想道,今日此间,竟然真有这般才华出众的俊彦。侯学士可以教我,此诗是哪一位所作?”   她那一副诚恳的表情,让人几疑刚刚还与侯道水火不容,针锋相对之人,是否是她本人。   这种变脸的绝活,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说来也巧,此诗作者,与殿下一般,是一位女子之身。”   侯道微微躬身答道。   刹那间,场中的窃窃私语之声又起,一个个士子纷纷交头接耳,一道道视线在我们与另一拨的女子身上逡巡着,只是碍于礼法,不敢多看罢了。   吕平大约是被今日之变弄得麻木了,只是拈着胡须,等着侯道下一步的解释。   然而,我身边在亭中坐着的那几位却没了这个顾忌,彼此对视,互相确认之后,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了我。   “李姐姐,是你写得罢?”   王蕴小声问道。   见得她们的视线,这种事情,总是撒不了谎的。我也只得硬着头皮,小声嗯了一声。   “哦?”   与此同时,那一边,问得侯道之言,长公主面上则是露出惊讶之色,“敢问是哪家的姑娘,竟有如此才学和见识?”   侯道却只是浅笑;“殿下也知,今日文会,只是品鉴诗词本身,不署名号,不问来历。道也是识得字迹,方才知晓作者,既是如此,却是不便说出名姓,得请作者出来自认才是。”   “唔……   长公主扫视了一圈,最终看向我们这儿:“既然如此,不是哪位才女,可否出来一见?”   虽然有些远,但我分明觉得,她的视线是盯在了我的身上。   “是李家姐姐之作!”   尚未等我有所反应,一旁的侯琳便叫出了声来。   这可真是……   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虽然我知道,侯道既然决定将我推出,自是不会容我退出,这一露面自然是少不了的。   只是这一位的这般急切的“出卖”,还是让我有些恼火。   我也只得站起身来,向着场中行了一礼:“此诗乃是妾身所作,让各位贵人见笑了。”   “这位是……”   吕平看了看我,扭头看向侯道,显然对我很是陌生。   尚未等侯道发话,那长公主却已经以扇击掌,笑了一声,作恍然大悟状:“我道哪家的姑娘竟然能够写出这般雄浑刚健之作,原来是北荒赵将军的夫人。”   “于鬼潮压境之日亲自守城,护得一地安宁,草原之上,又直面胡虏,助朝廷退去一路威胁。也唯有这般经历过塞外烽烟,不输男儿豪情的女子,方才能写出这般的诗作来。” 第415章 消息   “……”   这般的夸赞,着实有些出人意料。   要知道,这位长公主殿下分明是来立威的。然而由于我的出现,轻轻松松地便被削去了大半的影响力。   她却看上去丝毫不以为意——仅仅从这一点来看,若非她是真的喜好诗文,以至于对我毫无芥蒂;便是城府极深,另有谋划。   这样的出身,能在宫中活到今日,这般的心思,哪怕有着皇帝的庇佑,又如何可能是前者?   心中警惕,我急忙上前,对着她行了一礼:“殿下谬赞了,这两次实乃是赵校尉及程统领的功劳,妾身只是恰逢其会,帮了些小忙而已。”   “又岂是小忙?”   对于我的谦词,长公主却只是摇头,轻笑一声,“夫人几次征战,为军士设立伤病营,亲自探视士卒,编练条例,拟订药方,活人无数,实乃是莫大的功德。甚至程在奏报中言道,夫人一人之功,便可及得上半营精锐,如此之功,夫人实在无须这般谦虚。”   言语之间,除了我刻意隐藏的部分,竟是对我国王所做所为,了如指掌!   这一位,对我竟然这么熟悉?   对于长公主对我的了解,我心中委实有些惊讶——依照关内这个年代女性的惯例,哪怕尚未婚配,大多也都局限在后宅之中,或许喜好诗文的“痴呆文妇”不少,但能够对于这些军国之事有所知晓的,实在是寥寥无几。   而她,却是如数家珍。   是她真的对朝廷内部之事极为了解,甚至深度参与了进去,还是,……由于那个传闻?   我想起了之前的几位世家小姐说与我的一些言论。   因为对赵峰感兴趣,所以连带着对身为碍事者的我也收集着情报?   也或者,两者兼具?   并不了解具体内情,也不清楚这位的为人,故而我也不敢下定论,只是继续谦虚了几句。   这位长公主看着却丝毫热情不减,见我一副恭敬地模样,走上前来牵着我的手,一脸笑意吟吟的热情模样:“在本宫面前,夫人无须这般拘谨。赵将军南北征战,为朝廷平定地方,夫人也丝毫不差,堪称满门忠良。只是奈何如今边疆事急,朝廷无有闲暇,故而赏赐尚未下来,本宫已经与陛下说了,待得赵将军班师回京,定然会有个说法。”   “……夫君要班师回京?”   对于长公主的吹捧之言,我自是没有放在心上,然而她话语最后所透露出的这个消息,却让我着实有些惊讶——虽然知道赵峰自觉出够了风头,有着暂时回来休整的意思。赵老爷子这边也已经与侯家做好了沟通,但在我想来,也不过是个预期而已,真正开拔还需有些时日,没成想,今日竟已是从这位口中得知了确凿的消息。   见我诧异地盯着她,长公主点头笑道:“那是自然,昨日兵部行文已下,赵将军不日便会拔营了。”   这个消息……听着着实有些让人欣喜。   “多谢殿下告知。”我又向长公主深深行了一礼。   这一回,倒是真心实意的——毕竟,自己一个人,在京城这个陌生的险恶之地,还要护着政儿,着实有些如履薄冰之感。   如今眼见着有了盼头,有个靠山支撑着,顿时让人心中一定。   “李夫人不必如此多礼,左右过上两日,你也就知晓了,”见我再度行礼,长公主脸上笑容绽放,依旧是温言细语,“京城兵力本就需要充实,更何况,本宫也听闻,这些时日边关情报日益紧张。自你与赵将军成婚之后,这些时日一直在外征战,也该让你们夫妻团聚了。”   这话说得……倘若不知就里,还真的以为她是关心我和赵峰的夫妻生活呢。   事实上,几句话的功夫下来,我也从她不经意间透露出的只言片语,猜到了一些朝廷的想法。   毕竟,这般仓促的调兵回京也并非没有道理——黄金家族南下,乃是武帝之后,从未有过之事。虽然东路大军已经被击退,然而另外两路依旧在进逼九边,大战一触即发。   都说兵战凶危,哪怕朝廷这么多年来一直对于草原诸部占尽了优势,然而黄金家族也并非那些曾经的仆从部落能比,毕竟也是统治了一个时代的豪强。   如今京营的大爷们,大半被抽调去了南方平定黄天道,京城周边的兵力并不算充裕,真要是九边之兵打输了,被破了口子,那可就不好看了。   故而将赵峰调回来驻守,也能在这个时候给朝廷一些安慰。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己之见而已,具体如何,还得等赵峰回来再细细商讨。只是,这话此刻由她透露出来,又是卖好,又是言及赏赐的,这是意欲何为?   对于这位的这般作态,我的心中却是更加警惕,只是面上还得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幸好此时,吕平及杨家的老者却已是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侯道。   我和长公主自是不敢怠慢,连忙行礼问安,吕平却摆摆手,示意我们不必多礼,然后对我稍作打量。   “赵尚书的文采,老夫曾经见识过,赵侍郎虽然早年入了歧途,这些年幡然悔悟,转而精研诗文,也很有可观之处。本以为赵家二郎继承了武途,这一支与诗文不会有什么瓜葛了,却不曾想,却得此佳妇,赵尚书的眼光,着实让人佩服。”   他侧头对着杨家老者笑道。   “听说乃是李延侄女,一贯颇得李延看中,难怪如此了得。”   杨家老者也是点头。   侯道在一旁凑趣:“吕相公和杨世叔有所不知。京中这些时日流传的《秋词》、《元夕》二首,亦是这位李夫人所作。”   “原来如此,”吕平恍然大悟,“不意此间竟有此等诗词大家。秋词格调本就不凡,夫人又是亲身经历过战场,也难怪能作得这般豪迈刚健之作。”   他转过头来,看了看我,又扫视了一周在场的诸多士子,声音洪亮:“有此三首传世,夫人怕是史书之中,亦是要留下一笔了。” 第416章 入夜   竟然是给出了如此高的评价?   要知道,以吕平在士林中的地位,这样的评论,可以是说直接将我在这个世界的文坛之中,地位拔高到了一个相当高的档次。   所谓的士林,本就是所谓的“士人”的交集圈子,而在这其中,除了宋求这些依附在皇权周边的寒门士子之外,就剩下了世家豪门,加上一些依附于他们的寒门士子。   而数千年的积累下来,无数的“鸿儒”、“名士”出身起其中,后者的声音,远非刚刚崛起数十载的前者可以相媲美。   而这其中,“领袖”的声音更是极为重要的——若说侯道是年轻士人的领袖,那么吕平,则毫无疑问,是整个士林的领袖之一。   他这般的人物,往往一句话便可决定一名士子今后的人生。   倘若我是男儿之身,这样的评价,足以保我一个光明的前程。   对此,我心中有些惭愧。同时,也有些惶恐——确实,这三首都是前世流传千载的经典之作,然而,在这个世界却落在了我的头上,成为了邀名的工具。   同时这也意味着,机缘巧合之下,原本默默无闻的我,被这几位一起架到了一个极高的高度。   所谓站的高,跌得重。   此世的民间有个偏门的诈骗法子,唤做“上天梯”。   或者换作另一个世界的称呼,“捧杀”。   毕竟,以我在京城的根基,这点儿名声,不过无根漂萍,由不得我不担忧。   当然,无论内心如何,我自是要表现得欣喜之中带着一些惶恐,谢过了吕相公,又谢过了过来恭贺道喜的几位。   总之,场面上一片其乐融融。   尤其是随着长公主的飘然离开——这一位过来的目的没有达到,自是没有继续留下的打算,之后的文会,更是再也没有了波澜。   我与身边的那些世家女子小酌的几杯,天色暗淡下来之后便回到了住所,洗漱更衣,躺回了床上。   “夫人,公子有请。”   朦朦胧胧之中,有人将我唤醒。   嗯……声音似乎有些陌生,似乎不是……那个谁来着?   脑子中仿佛断了片一下,将这个问题忽略了过去。   起床,更衣,梳妆打扮。   我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在侍女手中越发娇艳可人的妇人,心中忽的一动。   这身衣服,这个妆容,似乎有些陌生来着,紫菱好像从来没有梳过……   紫菱?   对了,紫菱是谁?是这个女子的名字吗?   不,不对!   紫菱是……   此念一升,诸多念头再也无法拦住,无数的记忆如同突破了闸门的洪水一般,滚滚而来。   我抬手抚额。   “夫人,您怎么了?”   旁边传来侍女关切的问询之声。   “不,没什么。”   放下手掌,再抬起头来,我的脑海之中,已是一片清明。   这是托梦吗?   我努力感受着如今的状态——不,与我曾经所遭遇到的那场赵家先祖的托梦并不太一样。   倘若恰当一些,说是神魂夜游,进入了某种幻境,才更为贴切。   甚至隐隐约约的,我能感觉到,有着一股法力,在影响着自己的思维,试图让自己忘却一些事情。   心中忽然间充满了某种倾诉放纵的欲念。   我调整着呼吸,努力维持住头脑中的清明,却并没有动用灵机,破开这道术法。   微微阖眼,任凭那个陌生的侍女在头上摆弄着,同时运转着自己的灵觉,感应着身体周遭的灵机。   灵机如同潮水一般涌动着,比之往日里多出十倍不止,然而其中却又夹杂着极为浓厚的阴气,让若是寻常人等,在这边待久了,少不了会病上一场。   这是……幽冥之土与现世的交界之地吗?   回想着曾经在道藏之中读到相关内容,我如此猜测着。   只是,自己怎么会到了这边?   明明纯属虚幻,然而,我却依然能够感觉到,心脏在噗通噗通地跳着。   毕竟,如今的自己状态,就仿佛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魂魄,虽然能耍上一两手粗浅的道术,但没有法器、符箓的辅助,倘若完全失去了肉身的护佑,遇到稍稍强力一些的道人、鬼神、阴魂之类,便只能任人宰割。   然而,我只能强行压下那份紧张情绪,努力感受着自己原本的肉身——出乎我的所料,竟然还能感受到冥冥之中的那股强大的牵系,将自己与那具血肉之躯相连。   如此一来,只要自己一动念的功夫,神魂便能回到自己的躯壳之中。   加上那两颗星辰所带来的无形的锁链依然萦绕在身周,联通往不知名的遥远之处。   原来如此,这并非是真正的神魂离体,应该是介乎摄魂之术与托梦惑神之间的一类法术。   一念既明,我稍稍放心了点,有了一点儿底气——既然知晓了此术仅仅只是牵引了一丝神念,并不能真的勾摄处完整的魂魄,自己是能够轻而易举的破开迷障,神念归位,心态自是又不一样了。   我也由此,有了一些一探究竟的心思。   “夫人真美!”   又过了片刻,侍女终于打理完毕,看着我的模样,抿着嘴,娇声赞道。   我默不作声,只是点了点头。   “夫人请跟奴婢来吧。”   侍女见我不吭声,也不以为意,只是在前面引路,将我带出了身处的这间房间。   门外是一条长长的过道。   头顶黑沉沉的,过道的两侧,亮着红色的纸糊灯笼,随着吹过的阴冷风儿,不断地摇晃着。   周遭寂静无声,连夏日常能听见的虫鸣之声都未曾听见,灯笼笼罩范围之外,唯有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不,确切地说,应该是什么也没有才对,整片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这一条过道一般。   “夫人小心些,万万不可迈出过道,外边有些空旷,若是迷了路,可就不好了。”   前面的侍女转头,神色郑重,特意叮嘱了一句。   我微微颔首,继续跟着她亦步亦趋地前行,暗中却已是运转起了天眼,向着红色灯笼照亮范围之外的地方看去。   然而,只是略略瞄了一眼,我便立刻收回了视线,不敢再看。 第417章 冥土   那边……可不是什么空旷可以形容的。   在我的视野之中,过道之外,灯笼未能照亮之处,不过是空无一物。只余下湮灭一切光线的黑暗,以及怒号咆哮,仿佛没有止尽的阴风冥潮。   一旦堕入此中,若无肉身牵系,或者神异之物护佑,人类的生魂立刻就要在这无边的冥潮之中化为阴鬼之流,终日被阴风消磨、摧折,最终在黑暗之中消磨殆尽。   幽冥之土……   一个名词从记忆之中浮现出来——哪怕在道藏里面读到的形容再多,然而,当亲自见到这方死后才能进入的天地之时,我依然不禁为之恐惧,以及震撼。   我这才明白,为何此方世界之人,明明知晓死亡并非终结,却都对阳间恋恋不舍,又为何都对于接续香火,传宗接代如此贪恋,以至于成为了执念。   这般的死后世界,倘若用“地狱”来形容,确实并不为过。享受过阳间的繁华,哪怕只是普通的生民百姓,又如何肯堕入此间受此等日夜煎熬?   而对于不得长生,无可奈何堕入此间的阴魂来说,香火信念,则是死后开辟阴宅、护佑魂体的关键之物。   只看我头顶上方,那一盏盏镇压着阴风冥潮,方才有了这数尺宽的通行之道的灯笼之中,所燃烧的便就是那一缕缕香火信念。   道书之中有载,唯有以此香火信念为基,方才能抵御地狱阴风消磨,死后得以长存于冥土之中。   倘若绝嗣之家,祖宗没有了后辈的香火供奉,无论之前多么豪奢,很快便要衰败,最终化作阴潮中的一缕浪花,就此消失于世间。   默默回忆着道术以及诸多神鬼志异中的记载,我沿着长长的同道向前行去,直到尽头。   眼前忽的一片光明。   我抬头看去——在那边,分明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庞大宫阙!   宫阙之中,灯火辉煌。绵延足有数里。   那煌煌之光,甚至将周遭的冥土都照得通明透彻,定住了不断涌动的阴潮,连外间怒号的阴风,在这灯光的照耀之下,都变成了一缕缕和煦的微风,吹得人竟有些慵懒之意。   我能够想象到,这宫阙之中,每一日所消耗的香火信念,究竟是何等的庞大。   而这,依照着紫衣侍女之言,甚至还非阴宅居所,不过是待客之所而已!   “这里是?”   稍稍停顿了片刻,我听见自己的嘴巴里发出了疑问。   “启禀夫人,这里是老祖宗的会客之所,公子已经在那儿等着您了。”   公子?哪个公子?莫非是……   我心中涌起了一个猜测,面上却恢复了沉默,只是跟在侍女的后面,继续往前走着。   宫阙的周围,一名名身披黑甲的甲士,在不断地来回巡逻,一位位仆役侍女,往来穿梭不休。   看起来与世间的豪富巨室并无区别,不过,从他们周身的那一股股阴气之中,我分明能够看出,他们俱都并非活人,而是是阴鬼之属。   “李夫人到——”   行到宫宇之前,伴随着门口站立的侍者拉长的声音,朱红的大门敞开,一片鼎沸的人声从里面传来。   侍女站到了一边,我继续向前,缓步而入。   异香扑鼻,觥筹交错,高歌狂呼之声,不绝于耳。   我从容的行走着,目不斜视,不过眼角余光所及之处,竟是发觉,大厅里面的,多半都是熟人。   一位位白日里在诗会之中崭露头角的文士纷纷高坐在殿中,饮酒作乐,肆意调笑,对于我的到来,仿若不觉。   只是,其等形貌,与白日里却大不相同。   白日之中,慑于侯杨两家威名所带来的沉甸甸的压力,诸位士子虽然各自表现不同,或亲近,或疏淡,或严肃,但那种场面下,基本上都保持了端庄守礼。   然而,此时此刻,却是不同。   在场的诸位,在这座大殿之中,一个个仿佛卸下了最为沉重的束缚,敞开心扉,放浪形骸。   或高踞座上,纵情高歌,或对面前同行之人慷慨激昂,直抒胸意,甚至有一两个或是喝高了,敞开衣裳,袒胸露乳,搂着怀中逢迎的侍女,露出急色之态。   此等形貌,实在不雅,故而我的视线只是一扫而过,便转向了其他。   场中值得注意的,还有两人。   其中一人,脚踩案几,戟指殿上诸人,破口大骂世家误国,侯杨两家乃是国之巨蠹云云,然而奇怪的是,场中竟是无有一人为之色变,哪怕是侍者婢女,也不过是稍稍避开,却并无喝止之意。   而另一人,则是郭留。   此时此刻,他却全无白日里的谨慎,看着一派高傲自矜的神色,颇有些目无余子之态。   也是,能够与王公公顶撞,这一位哪怕是为人门客,心中定然也是骄傲的。   只是在主家之中展露出了这一面,也不知对于他接下来在侯家的处境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我大约能够明白,侯杨两家不惜法力,将人请至此处的用意了。   也是,此世有着法术、阵法之类,又有着神鬼存在,只要愿意付出代价,于睡梦之中,试图查辨人之心性也并非不可能。   当然,能够施展这般的法术,此等耗费,也就只有这等世家巨阀,方有可能做出就是了。   心中有此明悟,我的注意力,更加集中到了那高踞于大殿之上的数人之上。   那是数位老者,一个个高冠博带,身披朱紫,其容貌装束,颇具古意。   此时此刻,他们正在彼此交谈,偶然之间,可以听得“侯兄”、“杨兄”之类的称谓,对于殿下诸人的各般作态只是全然不顾,哪怕是有人戟指痛骂,却依旧只是充耳不闻。   并非是修养绝佳,更多的是带着一种傲然之态。仿佛超脱于众生之上,对于脚下渺小蝼蚁指手画脚自是无需理会。   当然,他们确实有资格有着这份骄傲。   我分明看到,这几位的身周明光大放,呈七彩之色。   很明显,上座几位,并非普通阴魂,俱都是鬼神一流,甚至在鬼神之中,都是极为强大者。 第418章 意图   心中一阵迟疑,只是众目睽睽之下,我却不敢探手入怀,去**中所藏之物,只得站在殿中,看向那引路的侍女,颇有些不知所措。   便在此时,那侍女转过身去,向着另一边行来的一位男子躬身行礼:“公子,李夫人已经带到。”   嗯?   我侧头看去,果然,那是一个熟人,相貌堂堂,一介谦谦君子,身后跟着一名紫衣侍女。   侯道?   他也会出现在了这里?   是为了亲身观察场中诸人的本性?还是……   不及深思,这个时候,侯道已是走上前来,对着我拱了拱手。   “李夫人,又见面了。”   心中一凛,我屈下身体,低眉敛目,道了一个万福:“侯学士安好。”   然而,对面一片安静,根本没有任何的回应。   身体稍稍僵硬了一下,我微微抬起螓首,眼光偷瞄,只见这一位,此时此时,正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上下扫视着。   这般不加掩饰的视线,我并不陌生。然而被赵峰之外的陌生男子盯着,这却还是头一遭。   心中一盆凉水泼下,我一个激灵,分明想起了曾经听闻的那个“坐怀不乱”的传言。   之前,我的心中已是有所定论,然而昨日与这位见面之后,见得这一位的风采,还以为是我判断有误。   然而,事实证明,我并没有判断错误。   在此处无需顾忌之地,这一位终于撕开了表面的画皮,将本性暴露了出来!   只是,如今不过是一缕神念到此,他又是要做些什么?   心中惊疑不定,又为他的肆无忌惮有些恼怒,一时间,甚至起了就此回归本体的心思。   眼见着念头蠢蠢欲动,我忽的一惊,强自将之压了下来。   心神猛然动荡,一时把持不住,还是受到了法术的影响。   此时回归,岂不就是不打自招,自己已经知晓这法术的玄妙所在,也意味着自己已经知晓了侯杨两家的图谋?   无论这两家如何的世代簪缨,借助法术和鬼神窥探各家士子私密,这般的丑闻若是暴露出来,怕是自此人心尽失,乃至成为天下士林的公敌。   这枫山文会早已存在多年,当今天子登基后不久便已经开始,这么多年下来,却始终没有透出一点儿风声,这两大家族自然有着灭口的途径。   尤其我此时此刻,肉身还是身处侯家之中,不到万不得已之处,自是不能暴露自家清醒的事实。   “侯学士唤妾身前来,可有要事?”   收摄心神,按下心中的恼火,我不得不再度出声提醒。   “呃……”   侯道这才回过神来,带着掩饰一般地轻咳一声,向我行了一礼:“道一贯仰慕夫人文采,今日文会之中人多口杂,道未能与夫人畅聊文章经义,实乃憾事,故而今日冒昧将夫人请来,还望夫人恕罪。”   我自是不敢受礼:“妾身文辞浅薄,又如何当得起侯学士之赞?”   “夫人又何必谦虚?”侯道轻笑一声,“今日若无夫人出手,今日文会之中,吾等士子,怕是要被那璎珞长公主横压一头,届时又不知会事何等骄矜之态。”   “今日文会得以功成,我侯杨两家的脸面得以保存,全赖夫人之助,道自是感佩万分。”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那首诗是怎么来的,我当然清楚,我还没厚脸皮到会将这归功到自己的身上:“妾身不过是忆起之前草原之上的战争,一时感怀,恰逢其会而已,乃是侥幸得天所助……”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般的诗文,若无夫人妙手,又如何能够落入凡尘之中?”   侯道不断的夸赞,让我心中着实有些不安,不得不将话题岔了开来,   “说起妙手,长公主殿下那一首,也着实绝妙……”   话至此处,眼角瞥过侯道眼中的那丝阴翳,话锋立刻一转,“妾身听几个姐妹提起这一位的平素为人,还有些不信,想着这般才华的女子,出身皇家,顶多狂傲了些,又怎会是那副模样,今日得见……”   我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着实是悖逆成狂之人,也不知宫中是如何教养的。”   “呵呵,怕是宫中那位的心中,正是这般想的罢。”   侯道冷哼一声,却是不想继续说下去了,“这位素来如此,好作狂妄惊骇之言,夫人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原来如此……”   我微微颔首,没有继续说下去。   侯道却再度开口,问了一个有些不相干的问题:“赵将军回京在即,不知接下来夫人有何打算?”   这是打算……试探什么?   我心中一凛,知道这才是戏肉。   “相公能够回来团聚,妾身自是欣喜万分,”我作出了一副羞涩的模样,“虽然知晓夫君为国平乱,然而数月不见,还是有些想念的。”   “若说以后,妾身还得等相公回来安排。只是依着妾身的意思,若是可以,大约是便是与相公一起回北荒驻守吧。京城虽好,终究不是故乡……”   殿堂之中笼罩的法术,便是让人吐露内心想法的,做戏就要做全套。   相比起为世家尽忠尽责之类假大空的话来,吐露自己的一点儿私心,方才更加真实可信。   果然,我看侯道的面色,基本上是相信了。只是……   不知不觉之间,他的身形竟然不知不得地靠得有些近了。   我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忽的,只觉胸口处刚刚发出法术的那一处,又是一热。   这是……   我抬手捂住胸口——并没有什么法术释放,只是,一阵一阵有着特殊节律的灼热之感,正自那儿不断地传来。   “夫人这是……”   侯道发觉了我的动作。   “不,没什么,不知什么,只是胸口忽的有些发闷而已。”   我连忙推拒,却不防那处有着节律的灼热感,却逐渐越发的强烈,到了后来,甚至隐隐有着发痛。   这是……   我不得不再度抬手捂上胸口。   “夫人莫非身体有恙?”侯道挑了挑眉,继续上前一步。   “不,没有……”   我再度后退,单手握拳。   虽然我觉得他不会如此急色,但也不得不防,他若要再度进逼,我便只能不管不顾了。   此地乃是京城近郊。   倘若我神念能够及时回归,以我的身手,若是要一力逃窜,似乎也并非不可能…… 第419章 雷落   就在这紧要关头。   胸口的灼热之感忽的一顿,随后便沉寂了下去,就此消失无踪。   什么情况?   不过我却已经顾不上这个了。   下一刻,只听“咔嚓!”一声。   轰鸣之声隆隆而下,如同怒雷咆哮,震动天地。   不,不是“如同”,而是,整座宫阙确实是在震动。   庞大的宫阙如同受到了惊吓一般,不断地抖动着,雕梁画栋来回摇晃,桌上的茶盏,丁零当啷地纷纷落在了地上,整个大殿之随之一暗,燃烧着香火心念的辉煌灯火,刹那间熄灭了十数盏!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轰隆!   又是一声炸响。   不,不是仿佛雷霆——这一次,我终于听清楚了,这,分明就是真正的九天雷霆!   雷霆,乃阴阳之枢机,号令万物之根本,元始生杀之机也。   为阴鬼之克星。   道门诛杀阴鬼之类,无不以雷霆为尊!   此番竟然降在这阴潮汹涌的幽冥之土,杀伤力更是格外的巨大。耳边伴随着咔嚓咔嚓几声异响,我抬起头,敏锐的目光发现,原本支撑大殿的巨柱之上,竟是多了了几道细微的裂纹!   这般的损伤……   目光扫过大殿之中,此地的阴鬼,一个个面色惨淡,露出惊惶之色。而刚刚还在放纵心性,肆意狂放的那些士子们,也似乎有些醒悟,露出一副迷茫的模样,四处打量着。   即便是刚刚高高在上的那几位老者,此时也不禁露出了惊疑不定之色。   “哪位道门高人,竟来此地,与我侯、杨两家为难!”   大殿之上,一名身披紫袍,周身神光流转的老者站起身来,对着殿外高声喝道。   外间并无回应。   片刻之后。   “轰隆!”   “咔嚓!”   又是连续三声雷响,震耳欲聋。分明炸在了宫殿之上!宫殿之中,又是一脸熄灭了数十盏灯火。   “大胆!”   几位老者面上青气一显,再也按捺不住,正要有所动作,便在此时,原本紧闭的朱红门殿轰隆一声被炸得粉碎,十余名守在门外的黑甲卫士自门口倒飞了进来,重重地落在殿中。   “这是……”   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而已,我分明看见,他们的全身上下,无数细小的雷光正在不断噼啪炸响。   他们在地上蜷缩、翻滚着,惨嚎之声,连绵不绝。   一位阴魂侍者动作稍微慢了一些,被一名痛苦嚎叫着的黑甲卫士抓住了脚腕。   “啊——”   噼啪声中,雷电之芒旋即蔓延到了他的身上,使得他也成为了殿中翻滚惨嚎的一员。   这般的场景,吓得周遭的一众阴鬼生魂,纷纷避让开去,给场中留下了一片空地。   十数息之后,伴随着惨呼之声,这些卫士便生生地在堂中化作了一缕青烟,自此消散,神魂俱灭!   啪嗒啪嗒。   木屐一声声响起,仿佛敲打在在场众人的心之上,外间的阴风怒号声中,一名身披缁衣道袍,的道人缓步而入。   其人一手执着桃木剑,另一手持着一枚印信,柳眉杏眼,长发挽成一个道髻,身周清气缭绕,雷光闪烁。   不,不是道人,这是一位,道姑。   她是……   “清虚,竟然是你!”   见着这位道姑,大殿之上,为首的两位老者勃然变色。   没错,这位道姑,分明就是那位携着我,看了一场“好戏”的清虚!   只是此刻的她,完全没有了昨日那般平淡如水的世外高人风范,面容肃杀,神色冷峻,仿若北荒冬日里的寒冰一般刺骨。   清虚进了大殿,对着殿上的几位老者打了个稽首:“无量天尊,杨成,侯显,真是久违了!”   只是声音之中,可丝毫没有久违的喜庆之意。   “你怎么寻到这儿的!”   几位老者面面相觑,言语之中,竟是有些心虚。   “呵呵,”清虚冷笑一声,喝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侯,杨两家祖辈,擅自沟通阴土阳世,摄取生人神念,窥探私密,悖逆天规,论罪当诛!”   “今日,道门天下行走清虚,遵元始法旨,明正典刑!”   一边说着,她高高举起了手中那枚印信,其上明光大放,煌煌灼人双目,与在我手中之时,简直判若云泥。   这玩意儿,果然是个厉害宝贝。   数名离得近一些的阴鬼仆役,被这明光一照,一声不吭,竟是彻底灰飞烟灭!   “哼!”   一片慌乱之中,台上的数名老者终于再也维持不了刚刚高高在上的模样一个个面沉如水,彼此对视一眼,一同站起,走下了台阶。   “清虚,若是道庭天师尽数到此,我等或须退避三舍,仅你区区一人,也敢如此放肆!莫要以为我们怕了你!”   大约是见得只有清虚一人,众位老者也有了些许的底气,其中一人喝道。   “当年汝等十三位鬼神于幽冥之中伏击贫道,贫道一时不查,落入陷阱,累得道友道途断绝。此仇贫道可是一直铭记于心,几乎化作心魔,阻碍道途!”   清虚脸上的笑容越发的冷冽,“故而贫道这些年来,苦修五雷正法,可就是为了今朝!”   话到此处,清虚手中桃木剑猛地一抬,清叱一声:“雷来!”   轰隆!   虚空之中,一道幽幽清光之中,细微的紫色雷芒出现在空中,随即炸开一道罗网,往大殿之中横扫而来!   “九天玉清神雷!”   “尔敢!”   一名老者狂呼,一道道七彩神光泛起,拦在雷光之前,试图护住场中诸人。   然而却已经迟了。   雷光横扫之间,一道道阴魂炸开,化作一团团阴气,就此消散于无形。   场中的一众阴魂,乃至士子的一丝神念,竟然尽数为神雷所灭!   “公子小心!”   一道电芒向着侯道身上扑来,身边的紫衣侍女猛扑而上,试图用身躯挡住电光。   “啊——”   雷电加身,紫衣侍女只是一声惨叫,登时灰飞烟灭,然后,电光仅仅只是稍稍一暗,继续激射落在了侯道的身上,随即化作无数细微雷丝,笼罩全身。   “啊——”   雷电加身,便是深沉如侯道,也不能维持之前的模样,惨呼声中,化作一道青烟,方才消散于空气之中。   鼻子之中,隐隐地甚至问到了焦糊之味。   就这么……没了?   一片混乱之中,我恍如梦游——从清虚进来,到此刻开大清场,十个呼吸有没有?   正恍惚间,我忽的心中一动,侧头看去,这位道姑正在向我微微点头。   此时此刻,场中已经大乱,根本无人顾及我这个小虾米。   心中明了,我对她颔首一礼,心念动间,身形化作虚无。   这一缕神念,已是回归到了自身。 第420章 残局   幽冥阴土之中,原本的奢华宫阙,只剩下了一片残垣断壁。   阴风在废墟之上盘旋狂笑,将一片片瓦砾消磨,冥潮汹涌着,卷走了剩下的所有痕迹。   缺少了香火信力的支撑,在此地肆虐了千万载之久的阴风冥潮,终究会将一切磨灭殆尽。   在这片世界之中,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咳咳……”   废墟之外,一名身着紫色道袍的清冷道姑,抬起手,捂住口鼻,轻轻咳了几声。   抬起手时候,手掌之上已染得鲜红,满是血腥的气味。   刚刚的一战,她也并非没有损伤。   哪怕仅仅只是一部分的力量,经过了这么多代的积攒,巨阀豪族所供奉的先祖鬼神积累之雄厚,远非寻常鬼神能比,一旦抱了必死之心,应付起来也非易事。   当年,她就曾经领教过,如今,不过是再来一次而已。   全身灵光溃散,桃木剑断成了两截,身为顶尖法宝的道袍,如今也已经成为一件破烂废品。   低头看了看,清虚将身上的道袍扯下,随手丢在阴风之中,换上了一身缁衣袍服。   再度回首,盯着那片已经消磨殆尽的白地,她轻轻“呵”了一声,然后掐诀念咒,就此消失不见。   “清虚道长,情况如何?”   枫山山脚的一处无人道观之中,一名宫装女子,带着些期盼地看向正在睁开眼皮的道姑。   在她们的身边,守着一名宦官模样的人物。   赫然便是之前从文会离开的璎珞长公主,与她身边随行的“王公公”。   “侯显、杨成两位已被诛杀,另有诛杀侯杨两家三尊鬼神,剩余者闯入了冥潮之中,再无踪迹。”   清虚调息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   若无指引,就这么毫无准备地闯入冥潮,定然是将永远迷失其中,再无出来的机会——也就是说,这一次,两家折损的先祖数量,已经超过了一掌之数!   这种打击,不可谓不大。   “道长果然法力高强!”   王公公赞叹不已。   璎珞亦是击节赞叹:“谁能想到,侯杨两家竟然会行此鬼祟之事?难怪皇兄这么多年来,安插的眼线,几乎一个个都在半途折戟,始终无法在世家之中立足。”   两人一唱一和,清虚却始终不答,只是双目平视,一双眼中,尽是淡漠。   “道长,你看,接下来该如何……”   清虚摇摇头,飘然起身:“贫道此来,也只是为了偿还血债,如今大仇已消,自是该当离去。”   “道长……”   璎珞有些愕然。   “贫道不过是一介闲云野鹤,你之所思所念,与贫道并无关碍。”   说罢,她袖子轻拂,转身便向着门外走去。   便在此时,王公公忽然再度开口:“道长,倘若陛下愿意赐封,许道长国师之位——”   “王公公!”   璎珞猛地出言打断,却不曾想,王公公丝毫没有推让之意,反而对她拱了拱手。   “殿下,清虚道长乃是道门天师,这般的地位,这般的法力,难道不应该请去与陛下商谈吗?   “贫道乃是世外之人,对于国师之位,并无想法,更何况,身为清修之士,与龙气纠缠,并非好事。   对于两人的争执,清虚却是丝毫不理会,迈步前行,直往道观之外行去。   然而,王公公却是身形一闪,已是拦在了清虚的身前:“道长这般可是将侯杨两家得罪得狠了,若是两家发起搜捕,那对道长,可不是什么好事吧?”   “这个无妨,贫道自有应对的法子。”   见着王公公的动静,清虚并没有任何停顿的意思,脚下一错,打算让开。   “轰!”   下一刻,灼热的气血汹涌喷出,充斥了整间小小的道观。   王公公盯着情绪,一张面白无须的面上露出了一丝狰狞之色:“奉陛下旨意,延请清虚道长入宫一见!”   作为已经踏入人身极限,这般的气血,足以将整间道观之中的灵机彻底压制。   阳世凡尘,灵机倾颓,终究并非幽冥阴土。   即便是贵为天师之尊,若无准备,区区数十步之内,遇上王公公这等人物,也很容易被轻易格杀。   然而,面对着这般威胁,清虚却是依旧不答,只是微微侧头,看向一旁的璎珞。   璎珞脸上虽是有些难看,但神色变幻了几下,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长,你……”   “清虚道长,天子之命,你也敢违抗,这是是打算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王公公狞笑一声,大手伸出,之往清虚身前抓来。   璎珞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   “噗!”   清虚的身形闪烁了几下,竟是如同泡沫一般,就此消失不见。   幻术!   刹那之间,王公公脸色变得极为阴沉,一双眼睛四处扫视着,却哪儿还能察觉到清虚的踪迹?   “呵呵,身为道庭天下行走,又哪是这般简单就能轻易抓到的?”看着王公公吃瘪,璎珞长公主却在一旁咯咯笑出了声,“哪怕是本宫,对上她,也得小心翼翼,客客气气。若是真的这么轻易就能被请去。怕是千百年来,道庭祖山已经被各代皇朝踏平过不知多少次了!”   “长公主殿下——”   王公公脸色难看,最后却也只能咽下这口气,求助似地看向璎珞。   “既是你自作主张,接下来,就由公公你自个儿去向陛下禀报吧,本宫累了,先回去歇着了。”   璎珞用手掩口,呵呵一笑,便转身往外边走去。   望着那远去的婀娜身影,王公公牙齿挫动,“长公主——”   另一边,璎珞自顾自地走出道观,拉开帘布,缓缓上了马车。   此时此刻,马车之中,竟然已经坐了一个女子,分明就是刚刚在王公公面前消失无踪的清虚!   “清虚姨娘——”   见到清虚,璎珞却丝毫没有任何惊诧,反而一屁股坐在了软垫上,伸了个懒腰,斜躺下来,一副慵懒的模样,与刚刚的璎珞,完全判若两人。   只是,面对这般亲近的举动,清虚并依旧没有丝毫动容,只是看着身边的长公主,问道:“你对于李氏究竟有何打算?” 第421章 关于最近更新的事情   上周半夜里接到通知,说是临时抽调,要去接手本地疫情最后一班岗,因此匆忙地来上岗了。虽然说这是一件荣幸的事情,但也确实有些累,加上自己还有一些私人事务因为这事儿忽然中断,需要处理弥补,一时间忙得昏天黑地的,因此没顾得上更新。在这边给大家道个歉。   捂脸……真的只是道歉,这两个月确实拉胯,求原谅这事儿就不提了。   现在虽然岗没站完,不过自己的事情暂告一段落,暂时能够腾出手来了,今天开始恢复更新。   一天一更应该能够维持得住,如果能够抽得出时间来就加个更,算是补偿,不过也不敢保证就是了。   嗯,最后,提前祝大家中秋节快乐。 第422章 背后   “咦?姨娘也对那李氏有想法?”   听得道姑的话,长公主美眸猛地一睁,手撑着软垫,直起了身子。   “其人与一位道友有些瓜葛,那位道友对贫道有恩,故而有些事情,还是须过问一二。”   清虚声音平淡,但语气却是完全的不容置疑。   “唔……姨娘的那位道友,应该就是那位宋道长吧,说是曾经治好了那李氏的先天之疾?”   长公主眼珠子转了转,似乎想到了什么,顿时来了精神,“嘿,还真是巧,本宫还打算和她抢男人来着。只是既然与姨娘有旧,这般说来,倒是不好下手了……”   她喃喃自语着,却故意将声音放大了些。   清虚斜瞟了一眼璎珞,见她却挺了挺那鼓鼓囊囊的胸口:“本宫无论是文采、智计都在她之上,她虽有几篇佳作,但也只是这几篇而已,本宫也不输她,哪怕是容貌,与本宫也不过伯仲之间,又如何抢不过?当然,若是她自甘伏低做小,本宫也不是没有容人之量……”   清虚却是不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面对着清虚的目光,璎珞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还是瘪了下来,“……好吧好吧,本宫知道了,不去和她抢男人就是了。只是其中有些谋算,那个人也已经知道了,估计会有点小苦头吃。”   “些许磨难,倒是无妨。”   清虚收回了视线。   “那便好,清虚姨娘。如今侯杨两家鬼神已经遭受重创,再难有沟通阳世幽冥之力,接下来你看……”   璎珞一脸期许地看着对面的道姑。   然而,清虚却是摇头:“贫道说了,贫道不过是一介闲云野鹤,此行下山,除了报浅儿之仇外,剩下的,不过是践行天尊之道而已。如今浅儿之仇,已经报了大半,你之所思所念,与贫道并无关系,也不会插手其中。”   “哪怕是……”   闻得此言,璎珞有些发急。   “哪怕是……”清虚点头,目光幽幽,似是看着眼前之人,又似乎是看着不知名的远处,“浅儿之境遇,虽是遭人谋算,遇人不淑,但所谓一饮一啄,自有前定。从她开始行事时起,结局便已经定下,她也应该知晓才是。”   “可是那个人还活着!”   璎珞声音冷了下来,银牙紧咬。   “那个人的结局,早已经定下,无论如何挣扎,都不会改变。哪怕是你并不在此,也并不会妨碍结局。”   清虚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话到此处,她忽的转头,一张原本平淡如水的脸,变得极为严肃,“璎珞,当初贫道曾经问你,要不要跟着贫道离开,你拒绝了贫道。如今贫道再问你一遍,你,愿不愿意抛弃一切,随贫道而去?”   “跟着姨娘你……离开?”   璎珞长大了嘴巴,满脸的不可置信。   “是的,跟着贫道离开。”   清虚的语气十分郑重,“时移世易,以你的资质,哪怕是从现在开始修行,也并非完全没有入道的希望。”   “我……能入道?”   璎珞看着眼前这张十多年来并没有多上变化的脸蛋,确认她并非是哄骗自己,然后,却沉默了下来,眼神忽的变得迷蒙。   十多年前,眼前的这位,也是这般严肃地询问自己,问自己是否要跟着她离开。   那时候的她,面色惨白,口鼻溢血,乃是拖着重伤之躯,冒着天大的风险,强行施展禁忌之术,方才得以夜入宫中,   可惜,那时候幼年的自己,年少无知,贪恋着宫中的繁华,错信了那个人的话,拒绝了这位世间唯一依旧对自己真心相待之人的邀请,然后……   璎珞的五指已经依然悄悄握紧,指甲深深陷入了肉中,然而,她却始终浑然不觉。   如今,这位至亲之人不计前嫌,再度发出了邀请。   这,怕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吧?   璎珞低头,看着那双紧握成拳,光润无暇的手。   自己……   呵呵,还有得选吗?   自己这些年来的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的苦心谋划,莫非都要就此放弃?   这么多年来,日日夜夜忍受着如同毒虫一般啃食着自己的内心的痛苦,支撑着自己顽强地活下来的目标,就这么轻飘飘地一句话结束了?   滴滴的鲜红从指缝之中渗出,伴随着钻心,却又刻骨的疼痛,仿若生长于冥土的妖魔之花——曼荼罗。   更何况,如此肮脏污秽之躯,又如何配得上道门的清贵?   “姨娘的好意,璎珞心领了。”   璎珞没有抬头,只是看着那滴滴鲜红,语气僵硬,“只是璎珞一介俗人,贪恋红尘繁华,又心有挂碍,着实不想就此离开,还望姨娘见谅。”   “是吗……罢了,你终究是浅儿的血脉,连这性子,都是一模一样……”   清虚幽幽地叹了口气,璎珞能够听出,那声音之中所饱含着的失望——这几天来,她还是头一回感受到这位一贯平淡如水的至亲的情绪波动。   姨娘怕是真的对自己心灰意冷了吧?   璎珞闭上了眼,不敢与面前之人对视。   只是,自己……   “接下来贫道还会在京城之中停留一段时日,你若有事,或者念头变了,可往城东玄妙观来寻贫道。”   忽的,话音入耳,璎珞猛地抬头,看向清虚。   只见道姑微微颔首,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平淡:“只是,若是过了这段时日,贫道尘缘了却,就将远游,此生再不履中土。”   “知道了,姨娘。”   璎珞狠狠地点了点头。   ******   与此同时,侯家位于枫山山脚的庄园之中。   “啊——”   原本一直温润如玉的侯家大公子,此时已是双目赤红,状若疯虎。   他一手捂着头,发出痛苦的呻吟,另一只手,猛地掀翻了面前的桌案。   价值千金的瓷器摔落在地,被砸得粉身碎骨,他却浑然不顾,只是疯狂地咆哮着:“清虚道人,我侯家与你势不两立!”   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抬起脚,一脚将面前趴跪在地上,强行忍耐着痛苦,不敢发出一丝呻吟的紫衣侍女踹倒。   “贱婢,还愣着干什么?”   侯道怒吼一声:“还不赶紧吩咐下去,画影图形,全天下锁拿那个贼道,我要将她浸入粪缸之中,碎尸万段!”   “是!奴婢……奴婢遵命!”   紫衣侍女爬起来,依旧低着头趴伏在地上,不敢看已经完全失态的自家主人,用颤抖的语气应下,然后方才强忍着痛楚,慢慢爬了出去。   在她的身后,传来了侯道按捺不住的痛苦嘶吼。   “该死的贼道!啊——” 第423章 蛰伏   我睁开了眼睛,周围依旧一片昏暗。   离着远远的桌上放着一只烛台,豆大的火苗摇摇晃晃的,散发着微弱的光亮。   天还没有亮。   躺在柔软床榻上的身体纹丝不动,我静静地感受着周身充盈的盎然气血,过了许久,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终于回来了。   无论如何,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还是比一只孤魂野鬼要强得多的。   只是……不知道那位清虚道姑那边,如今到底怎么样了。   我稍稍有些担忧——无论如何,那殿上端坐的几位鬼神,都是神力强大之辈,背后又有着豪门巨阀多年来的积淀,哪怕是骤然遇袭,可也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当然,乐观地想来,那为清虚道姑筹划了这么久,还特意将符箓放在我身上作为引路,应该有着不小的把握才是。   是的,此时此刻,我已经明白了那清虚道姑的谋划:她赠予我的那枚符箓,分明就是引路的灯塔,将她送往拿出侯家的殿宇——冥土广大,阴风无尽,能在里面不迷失方向,就已经是万幸了,更别提还能准确地找到地点。   只是……哪怕被她利用了,我也还是得承她的情。   毕竟,倘若没有她的相助,今天夜里我可没有那么容易脱身。   侯——道!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隐藏得可真好……   一念及此,我的心中顿时就一番恼怒。   便在此时,外间忽然一片喧哗,隐隐约约的,我能听到,许多人在叫喊着什么,甚至还有一阵阵的马蹄声,逐渐远去。   “紫菱,紫菱!”   我支起身体,呼唤着守在外面的侍女,然后,便见紫菱揉着惺忪的睡眼,匆匆忙忙地赶来了。   “夫人。”   “听,外面——”   我指了指窗外,示意她认真去听。   “——夫人这是?”   片刻之后,她也反应了过来。   “出去瞧瞧,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点点头,“毕竟不是自家,小心一些为好。”   “是!”   紫菱匆匆地出去了,然而,只是不到片刻功夫,她便转回来了。   “回夫人,刚刚侯家遣人来报,说是庄园偷偷进了一个妖道,许是黄天余孽之流,护卫刚刚出手将其重伤,如今正在追捕,夫人不必太过担忧。”   “……嗯,我知道了。”   我轻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便继续躺下来。   黑暗之中,我睁着眼睛,看着火光隐隐的窗外:“嘿,黄天余孽?贼道?呵呵……”   第二天清晨,当我爬起来的时候,特意作出了一副娇弱无力的模样。   为了让模样逼真,我甚至还特意运转血气,将脸色弄得很是有些苍白——做戏就要做全套嘛,一缕神念的损失,虽然不至于伤筋动骨,但总不可能毫发无损不是?   当然,这幅模样,将猝不及防的紫菱吓了一跳。   “夫人,您这是……”   “不打紧,也不知是昨日强自作诗伤到了神,还是不小心染了风寒,今日头有些痛,回去调养一二就好了。”   我作出一副浑然不碍事的模样,笑着安慰她,然后便让她用这个理由,向着侯家辞行。   侯家如今的心思,很明显不在这上面,因此,整个收拾行李的过程顺畅无比。   倒是临别之时,昨日一起吟诗作对的几个姑娘来送了行。   早晨梳洗的时候,紫菱用妆容将我的模样稍微改了改,但仓促之下,依然能够看出那下面的“憔悴”。   乍一看到我,王蕴便是大惊:“李家姐姐你这是……”   “大约是昨日吹了山风,染了点儿风寒,头痛症发了。”   我“勉强”笑着,向她解释。   “哎呀,那可得小心才是……”   “回去得好好调养,不要落下病根来……”   几个女子叽叽喳喳的,你一句我一句的。   “昨日这山风确实有些邪门,明明并不大,可好些士子都犯了症,兄长今日也是,头痛得很,”侯琳嘀咕道,“不然他今天定是要过来相送的。”   那可免了吧……   我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同时也是相当的幸灾乐祸——毕竟,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昨天清虚那一记雷火,将这位“士林领袖”的那一缕神念给彻底湮灭了,那种损失,那种滋味,可不是区区“受了风寒”而已。   当然,面子上还得再客客气气地絮叨了几句。   和这些莺莺燕燕在庄园门口依依惜别,约好了下次聚会的时日,马车终于慢慢往城中再度行去。   一来一去不过三四日的功夫,然而,中间却发生了无数的事情,当重新见到“赵府”两个大字的时候,我几乎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赵府之中,依旧还是我离家时候的那副模样。   此时正午刚过,老爷子和赵大还在府衙,又没有主母坐镇,整个府中就我最大。因此,马车直接驶进了后宅。   进入房中的时候,久别数日的政儿见到我,立刻甩开了乳母,扑腾到我怀里哇哇大哭。   我小心地将他抱起来,搂在怀中,喃喃地念叨着:“政儿……”   同时暗暗发誓,这种自陷险地的行为,自己今后再也不会做了。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不断地哄他,逗他开心,陪他玩耍,当他破涕为笑的时候,往日里有时候有些烦躁的感觉,在这一刻竟然消失无踪。   我的心,终于又定了下来。   晨昏定省的时候,赵老爷子问了问我文会的情况,评点了一番我的诗作,同时对我在文会中出头,力抗璎珞长公主的事迹相当赞赏,然后,便没有了下文。   我也乐得轻松,之后的一段时间,借着头痛的藉口,我一直都待在后宅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将各路送上门来的帖子都给推了。   好在我这样的举动并不显眼——这次文会,会后受了风寒,头疼欲裂的士子,足足有十几个,甚至连一贯丰神俊朗,神仙一般的侯家大公子都中了招。   这也成了京城中一件有趣的事儿,被寒门的士子们当做乐子来嘲笑的。   有了这些人作为铺垫,我的身染小恙,闭门不出,自然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第424章 叶落   作为一名宅女,在家宅着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眨眼的功夫,又过去了好些日子。   京城终于入了秋。   随着乍起的秋风,街头巷尾的绿荫开始逐渐泛黄。树叶一片片的凋落。   被往来的行人们踏入尘埃之中。   对于朝廷来讲,这却是一个多事之秋。   去岁的旱灾饥荒所带来的伤痛尚未平息,今年一南一北却又爆发了两场大战。兵连祸结之下,无论是对于生产的破坏,还是朝廷的军饷赈灾支出,所带来的损失,都是无可估量的。   哪怕已经过了收获的时节,市面上的米价却依然相当的高昂,京城的街头巷尾之中,总是能够看见乞讨的饥民,跪在地上,插了根草标自卖其身的也不在少数。   事实上,用赵府负责采买的下人的说法,人伢子那边,对于那些卖身的甚至都开始挑挑拣拣了,价格更是已经压低到了一个极致。   当然,对于京城的世家豪门们来说,这根本不是什么事儿。   家中的仓库里面堆满了粮食,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后宅的姑娘夫人们,依然还在为哪地的织料更为金贵,哪种胭脂水粉更为精致在争执着;哪怕是朝廷重臣,下朝之后,往往也都是去往青楼楚馆,搂上一两个妓女,高谈阔论,放浪形骸,一掷千金。   甚至,由于卖身的人太多,豪门贵族们采买起来反而更加便宜,让他们相当的满意,更是乐见其成。   赵大自然也是放浪形骸的那些人中的一员。   他那已然怀孕的侍妾红绡闲来和我聊天,隐隐地都抱怨过好几次了。   当然,我也只能劝慰了几句,其他的也帮不上忙。   这样的风气前些时候由于战局的不利,稍稍有所缓解,然而随着各地边军进入内地,加之各地豪强开始组织团练,四处绞杀黄天道的贼军,并节节胜利之后,此时已经基本恢复了正常。   毕竟,虽然之前随着赵峰那厮的一路奔袭,将黄天道在东鲁、淮上的势力给彻底打残,但那终究不过只是一路偏师而已,   而到了这些日子,眼见着随着各路叛乱一处接着一处的平定,南豫行省又汇集了朝廷多路大军,开始对黄天道四面进剿。   用赵老太爷的话来说,那是形势一片大好,眼见着胜利在望。   在这种情形下,我也不得不出来走动走动。   毕竟,之前和几个“闺蜜”约定的聚会日子到了,头痛症也不能成为借口——侯家大公子的头痛症早就已经好了,我虽然身为“弱质女流”,要好得慢些,但这么些日子歇下来,还是得出来见见人才是。   好在之前文会的那段风口已经过去——京城作为天下中枢,贵人们的焦点也不会聚焦在一处上——因此,我倒是可以缓上一口气来。   马车随着人流在大街上慢慢行驶着,从帘幔的缝隙之中,看着那一个个蹲在街边,衣衫褴褛的乞丐,我摇头不语。   一阵急促响亮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马车被迫往边上行去,让开了道。   又是哪个权贵子弟,敢在京城街头纵马奔驰?   一个念头刚刚升起,便听有人高喊:“大捷!大捷!”   那一声声的高呼之声,随着攒急的马蹄声,逐渐接近。   这是……   我撩起帘子,向外边看去,只见大街之上,一个风尘仆仆的军官模样的士兵,骑着马毫无停留地直冲而来。   他的坐骑之上,用竹竿挑着一幅白色的绢布,上面密密麻麻地书写着文字。   只见他经过一处酒楼,便大声喊道:“大捷,大捷!源城王总兵亲自率兵冲阵,五日前大破胡虏,斩首过万,生擒两名祭祀,俘获牲畜不计其数!”   军官喊了一声,继续往前冲去,看样子应该是火急火燎地去宫城那边报喜去了。   这就是所谓的露布飞捷,一方面报讯,安定人心,另一方面也是夸耀自己的武功。   边关大将们最喜欢耍的手段。   不过,这也确实值得庆祝——黄金家族来势汹汹,几有一战侵吞整个草原的架势,这当头一棒子倒是抡得恰到好处。   只是可惜,胜的是源城那边,并非是铜城金帐汗王亲领的那支中路大军。   说起来,那边铜城明明离得还近些,倒是一直没有消息传来,也真是有些奇怪,莫非还在僵持着?   这个念头在脑中转了转,便沉寂了下去。   毕竟,待会儿就又是聚会了,我也得先做些准备才是。   马车到了王蕴的府上,我下了马车,王蕴的贴身侍女已经在门口候着。   跟着她进去,才发现那日聚会上的一众“才女”,已经到了大半,甚至还有几位生面孔。   见我进来,几人纷纷起身相迎——看来,经过那一场文会后,我的身份已经得到了认可,不再是之前那个从边鄙之地来的乡野村妇了。   我虽然对此并不在意,但是能够打通进入圈子的渠道,获得一些平时得不到的消息,也是一件好事。   寒暄几句,众女落座,作为东道主的王蕴,将几位生面孔介绍给我,都是世家的女子,在圈子里面也算是颇有些才名的。   我和她们一一见礼,然后说说笑笑,便开始吃茶作诗。   这也是惯例了,毕竟,这些享受着世家繁华,过着人上人生活的“才女”们,都要讲究“高雅”,平日里聚会的时候,自然也就这些娱乐活动。   我趁着作诗的间隙,状若无意一般地将刚刚来路上的“露布飞捷”的事情当做趣闻讲了,几个女子看着也不怎么在意,很快就岔到了其他上面,我便也就此作罢。   一场聚会,开得算是其乐融融。   秋天嘛,可以咏颂的物景很多,作些简单的诗作,偶尔化用一些前世的诗句点睛,也算不上难事。   直到接近了傍晚,一众女子着依然有些意犹未尽,便在此时,一名侍女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神色看上去有些惊慌。   她也顾不得礼节,行了个礼,便一路小跑着走到王蕴身边,附耳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然后,便见刚刚还笑意吟吟的王蕴,脸色立刻一变,顾不得眼下的场合,一把抓住侍女的袖子,急切地问道:“你再说一遍,四叔,四叔他到底怎么了?”   “四,四老爷,他,他没了!”   这一回,我终于听清楚了。 第425章 秋至   王家的四老爷吗?   说实话,对于这一位,我并不怎么熟悉——王家虽然也算是世家,但一直以来都是以诗书传家,担任的也都是清贵之职,并不以权势文明,因此,我并没有太过关注。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也自然不好过问详请,因此,安慰了几句脸色难看的王蕴,道了几声“节哀顺变”后,便都纷纷告辞出来。   “紫菱,派个人先回去,让徐靖派人出去打听一下,除了源城那边的胜利,今日城中还出了什么新的消息。”   踏上了马车,我靠在软垫上,闭着眼,吩咐这自家的侍女。   “是!”   紫菱躬身应了一声,然后很快的,便有一骑抢先往府中赶去。   待我回到府中,陪着政儿玩耍了一番,便听到了徐靖求见的通报。   这速度还挺快的。   “启禀夫人,说是南豫那边前些日子打了个败仗,官军死伤惨重,尤其是京营,折损不小。”   放下小东西,我进了书房,徐靖如此向我禀道。   南豫那边竟然出了问题?莫非是那尊邪神……   想到此处,我精神一振:“哦?有什么具体的消息吗?”   “回夫人,根据那些侍卫打听来的消息,说是朝廷定下了四面进剿,齐头并进的谋划,本来一直相当顺利,然而,眼见着胜利在望,京营的朱将军便有些贪功冒进,冲得快了些,却不曾想,那些逆贼竟然暗中将所有的精锐集中起来,猛攻一路,大败了京营大军,将朝廷的四面铁锁之阵打破。朱将军不得不后退三十里,方才得以重整旗鼓。”   “只是几位大人,包括王家的四老爷,前些日子刚刚被调往前线,做个参机军事,如今也因中军大帐被袭,殁于了军中……”   得,一个一门心思想着去摘桃子的,结果反而被哪些农民义军给反吃掉了。   这种仗着家世混功劳的人物,一向是我所厌恶的。因此,对于这个倒霉蛋,说是幸灾乐祸有点勉强,但要说让我会因此产生什么同情之心,自然也不太可能。   “有说那些贼军接下来往哪里逃窜了?”   想了想,我又问道。   “这个……属下不知……”   徐靖摇了摇头——事实上,能打听到这些,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了。   然而我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倘若你是贼军首领呢?你会如何打算?”   “……”   徐靖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我却只是笑了笑:“随意聊聊,你我也都知道,黄天道背后的存在是什么,这般揣测也做不得数的,只是盘算一番他们接下来可能的行踪。”   “唔……倘若是属下的话,应该会趁此机会,带着他们尽快南下才是。”   徐靖如此说道。   “南下吗……”   我微微点头,便不再言语,让他下去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眼神微微眯着——说起来,他和我的想法倒是一样的。   若是黄天道够聪明的话,应该趁着这个机会,南下鄂皖,再从那边顺着大江南下。   虽然那边乃是侯家的祖地,世家势力极为强盛,但也是江南膏腴之地,只要能够抢上一把……   手指敲了敲桌面,我很快便放弃了这个思考——毕竟,黄天是有着一个邪神在头顶上的,谁知道那怪物会发起疯来做出什么决定来?   有时候,还是不要妄自揣测的好。   稍稍坐了一会儿,回去又逗弄了一番儿子,这小东西,最近精力是越发的旺盛了。   只是,今日有些邪门,直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赵老爷子和赵大,都完全没有回来的迹象,也没有带个手信回来。   也真是奇怪——哪怕都去喝花酒了,一般怎么着也会遣人回来通报一声才是?   又过了好一会儿,我放下小家伙,走出了房门。   外边的风,着实有些凉意。   秋天终于来了。   我披上一件外套,看着那轮正在没入黑暗中的如血残阳,心中毫无来由地稍稍有些不安。   一阵秋风吹过,头顶的秋叶沙沙作响,一片枯叶打着旋儿,在我眼前落下。   秋叶为何而落……   一个念头刚刚泛起,便在此时,一个声音想了起来。   “夫人,不好了。”   刚刚出去探听消息的紫菱一脸焦急地回来了。   “又怎么了?”   见她气喘吁吁的模样,我心中咯噔一下。   “刚刚传来消息,铜镇大败,李将军全军尽墨,铜城也已被攻破了!”   “什么!”   我稍稍一愣,然后,一股子凉气在心中升腾而起,“铜城破了?仔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回夫人,”紫菱稍稍缓了口气,“刚刚府中的一个亲卫来报,说是和他一起吃酒的一个京营的校尉被紧急召了回去,那个亲卫听到了来人和那校尉的对话,说是铜城失守,李将军战死,胡虏已然破了口子,正在准备南下!”   “嘶——”   闻得此言,我终于倒抽了一口凉气。   一镇边军的折损足以让朝廷痛彻心扉,而更为关键的是,铜城距离京城不过数百里之遥,一路过来,都是通衢大道,险要的关隘也不算多,尤其是之前的人马大多抽调了去了铜城和源城两地,此时正是空虚的时候,若是真的……   “二夫人,二夫人!”   这边正说着话,那边又有人大呼小叫地过来了。   来人是赵老爷子贴身的仆人。   “又怎么了?”我皱了皱眉,看着他。   那个仆人乃是赵家的老人了,他对我唱了个喏,方才言道:“老爷吩咐,胡虏即将入寇,还请二夫人先尽快将家中细软打点好,以备不时之需……”   好吧,正说着这事呢,这边就已经打算开始跑了?   要知道,这可是正二品的朝廷大臣啊……   “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   当然我也知道,赵老爷子的话是对的——应该说,不愧是头老狐狸,嗅觉确实相当敏锐。   要知道,这个时候的京城,正是一个相当尴尬的情况,原本拱卫京畿的京营主力,都在南边剿匪,偏偏刚刚又吃了一场大败,哪怕发上十八道金牌,也定然都来不及了。   如今剩下的那些军队,是否能够面对士气正盛的胡虏,确保京城万无一失,着实是个疑问。   而离着京城最近的成建制大军,还在海天关,离着京畿也差不多有着好几百里路程。哪怕这个时候派人过去,让他们发兵勤王,能不能在胡人大军前赶到,还是一个未知之数。   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生死定在别人的手上,事先做好打算也此必然之事。   因此,我暗地里吐槽归吐槽,但该做的事儿还是要立刻做的。 第426章 朝令夕改   当下,我一边命令赵府中的侍卫、仆役开始集合,另一边着人将赵府中的各房召集到主屋来。   堂屋之中,一时间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赵老爷子不在家,我便将主座空着,搬了张椅子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下面三三两两站着,彼此交头接耳的各房赵家亲族。   好在这些日子下来,我在府中威望也有了一些,这目光一扫之下,屋中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我微微颔首,抬了抬手。   只听“嘎吱”一声,徐靖和张铁头两名家将将堂屋的大门关上,然后腰挎长刀,笔直地站在外边守着。   这般的阵仗,使得屋中一时间空气凝滞,安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得见。   我也不说话,看着下面众人。   又过了片刻,赵家的庶子,赵平终于站了出来,对着我拱了拱手:“敢问弟妹,这么晚了将咱们召来,可是有要事通报?”   “自是有的。”   我点了点头,看向旁边站着的赵老爷子的贴身仆人,“寿伯,你将事情和他们说一说。”   “是!”   赵寿行了一礼,走上前来,将胡虏入寇,铜城大败的事情和他们讲了一遍。   一边听着,我目光微动,看着堂下站着的这些赵家子弟。只见他们一个个脸色慌乱,不知所措,过了好久都没回过神来的样子。   还是缺了些历练,我暗中摇头。   这也是我将他们召集起来,将消息通报下去的原因——不然待会儿真的开始收起来,府中必然会有骚动,与其让他们忐忑不安,偷偷摸摸地打听来打听去,最后弄得人心惶惶的,倒不如先开诚布公了事。   反正想来,以朝廷那稀烂的保密本事,不用到明天白天,消息就要传遍整个京城了。   下面诸人之中,也就赵平往日里性子还算沉稳,惊慌之后,过了好一会儿,总算勉强维持住了镇定的模样,继续问道:“既然如此,不知弟妹是打算——”   “胡虏虽然破了口子,但铜城距京师还有几百里路,路上有着重重关隘,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更何况,京城之中,也有大军云集。区区胡虏,难成气候,不过疥癣之疾而已。”   我先睁着眼睛说瞎话,安抚了几句,随后便是话锋一转。   “只是凡事总有个万一,故而老爷今日吩咐了,让咱们先收拾好细软,以备不时之需,各房先回去收拾,记住了,只要收拾些紧要的,随身可带的,一些零碎的坛坛罐罐,就先放着不用管它,明白了吗?”   “……是!”   众人彼此对视,三三两两地应了。   我也不管他们,三言两语地将事情布置了,让他们先下去自己打理——我自是不可能一房房地过去打包。只是以这帮子的性子,没有个三五天,怕是弄不好的。而且,就算收拾好了,到时候真的碰上那个万一,估摸着我还得让他们扔掉八成以上的东西。   我也懒得费这个神,到时候再说就是了,如今重要的,还是查点一番府中的库房。   这个赵府,毕竟不是自己的家,我也只是因为老太太远在关外,而赵峦房中也没有大妇,临时帮着代管而已,除了那天为了扳倒罗氏,查点了一番采买的账册之外,剩下的为了避嫌,一直以来并没有太过细查,此番借着机会盘点一番,对于京城的家底心中有个数,倒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哪怕我其实并没有将这些东西带走的意思。   将众人打发走,我便领着那些侍卫仆役,开始盘查家中库房。   当然,为了尽量不引起太大动静,我并没有大张旗鼓,只是点了一些火把,一处一处的查点,与往日的账册比对。   今夜,对于京城中的各大家族来说,都可以算是一个不眠之夜。   根据我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侍卫传回的消息,诸多消息灵通的家族,都是灯火通明,喧哗不断,很明显在准备着什么。   甚至大街之上,还有不少马车连夜出城而去——这个行事就实在是太过操切了,我也是有些不知道给说些什么好。   要知道,这个年头,可是有着宵禁的,而京城的城门,夜间也定然都要关闭。   然而,还是放出去了这么多……   胡人可是离着京城还有几百里路呢,这般的心急吗?   也不知道倘若龙椅上那位,明日知道了这个消息后,会是个什么脸色。   我恶意地猜想着,同时低下头,借着灯光看着手中的记录下来的册子,脸色有些发阴。   和我在关外经营的基业相比,京城赵府的积累,就着实上不了台面——或者说,就没什么积累,能够不倒欠,全靠关外的接济。   这一年多来,我送到京城的那些银钱、物资,基本都被挥霍一空,也就这父子两个升了官,靠着这政治上的收获,可以算是收支相抵。   剩下的,整个府库之中,几乎没有什么值得称道之处。   粮食没有什么储备,给家丁的武备也就个空架子。文玩古籍之类,倒是存了不少,其中大半都是花费了不少银钱买来的。   当然,这也是在我的意料之中就是了。   毕竟,以父子俩的俸禄,哪怕有些见不得人的收入,在京城这边,想要维持一大家子这般风花雪月的高消费,还想要有积存,着实有些不太可能。   他们俩也不像是有这意识的人。   只是,意料之中归意料之中,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攒的钱,就被他们这么糟蹋,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爽的。   我叹了口气,正准备继续查下去,趁机看看有什么亏空,又是一阵喧哗,从前院传来。   又怎么了?   我扭头看去,却见又一名老仆喘着气,匆匆而来,哪怕秋夜微寒,他的脸上依旧渗出了汗珠。   赵寿迎了上去,和他嘀咕了几句,然后便见赵寿的脸上,分明带上了一丝喜意。   咦?有喜事?   “夫人,老爷吩咐,家中的细软暂时先不用收拾了。”   老仆上前行礼,如此说道。   “哦?”   我一个愣神,和旁边站着的两个家将对视一眼——距离赵老爷子上一个吩咐传来,还没有两个时辰,居然就变了?这甚至都不是朝令夕改可以形容的了。   “又发生何事了?”   当然,我也没将心里的吐槽表露出来,只是适当地表露出了一些好奇。   老仆的脸上却是喜气洋洋的:“回夫人,是二少爷班师回朝!晚间城外来报,二少爷所率大军,此时距离京城,已不过百里之遥!” 第427章 等待   二少爷——   听到这个称谓,我先是一愣,然后终于醒悟过来。   竟然是——   “相公,相公回来了?”   一时间,我如堕梦中,有些头晕目眩,几疑是耳朵听错了。   “是,二夫人,刚刚二少爷遣人来报,三日之后便要随军抵京!”   老仆再度确认了一遍,脸上满是喜色。   也是,这些时日都有些昏头了,忘了赵峰那货之前就已经开拔,算算时日,其实也应该到了。   这可真是……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也不再管身边依然在计点财物的属下,仰头看着头顶的满天繁星。   在北天之域,象征着杀伐征战的北斗七星光彩熠熠,昭示着世间正熊熊燃烧的战火。   北方胡虏入寇,南方又生变局。   然而,在这风雨飘摇之时,听到赵峰即将到来的消息,自从入京以来,由于缺乏安全感,一直空悬着的心却终于落了下来。   仿佛终于找到了依靠一般。   不谈他对我本身的心里支撑,哪怕只是理性地算算也知晓,依照我在得胜关前对于胡人战力的评估,赵峰麾下的军队,以一当五,乃至以一当六七,都没有太大问题,加上京营之中本身的军力,胡人即便真的攻到京畿,不过是疲惫之师,强弩之末而已,根本难以构成威胁。   我摇摇头,轻笑了一声,对着听到消息上前来的几个家将摆了摆手。   “既然相公回来了,那将库房点完,大伙儿便散了吧。”   反正已经点算得差不多了,索性做完,也让自己心中有个数。   “是!”   众人应诺而去。   这一夜,虽然睡得有些晚,但我却一夜无梦,踏踏实实地睡了个好觉。   赵老爷子和赵大一夜未归,到了第二日,方才一身疲惫地回来。   赵峰班师回京的消息,我从他们口中得到了确认,同时也知晓了朝廷打算给赵峰的封赏——北荒总兵官,东宁侯,外加太子少师的加衔。   除了第一个应该是赵老爷子事先谈好的之外,剩下的两个,都是意外之喜。虽然是个不能世袭的侯爵,然而也差不多已经是普通武将的巅峰了,而赵峰仅仅在二十岁便达到了这一步。   不要说那帮子武将了,便是朝中文臣,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羡慕得眼睛发红。   不过,这也是他应得的——包括关外在内,一连平定三个行省的黄天道贼军,之后在这胡虏入寇,京城危机的关头,恰到出地出现,充实了京城防御。哪怕是为了安定人心之举,这般的大加封赏,也是应有之事。   赵老爷子回来的时候,却没有那么开心。   “峰儿生性跳脱,却年少得志,因缘际会之下身登高位,我素知你熟读史书,知晓那些典故,当要加以规劝,莫要让他铸成大错。”   这是我去拜见赵老爷子时候,他对我说的话。   老爷子之前虽然被权势迷了眼,但经历了那一遭后,有些事情还是看得相当通透的。   可惜,他不知道……   我心中暗叹,不过面上确实毕恭毕敬的:“媳妇谨记在心。”   接下来的三天,我就是在等待的煎熬之中度过的。   按照此时的行军速度,哪怕是在自家内部行军,一日三十里,其实也并不算慢了,只是某些急切的心情,终究还是按捺不住的。   到了第四日的上午,我派遣出去的家丁,终于回来给我传了信:“二少爷回来了,正在城外献俘。”   这也是应有之意——其实依照惯例,赵峰斩获的不过是贼军的偏师,无论如何,是论不上这等出风头的仪式规格的,不过嘛,毕竟此时京中人心惶惶的,出于安定人心的考虑,政事堂中的相公们还是安排了。   而赵峰也没有辜负这一番安排,按照家丁的说法,赵峰之军,军容齐整,令行禁止,而送来的旗仗,几乎在城外堆成了小山,所献上的那一众黄天贼军的俘虏,亦都是极有凶名之辈,首级更是是实打实的贼军脑袋,根本没有一般的武夫杀良冒功的行为,很是在计点军功的文官面前露了个脸。   京城之中围观的百姓,更是人山人海,不计其数,据说献俘之时,人人雀跃,欢呼雷动。   我也能够想象得到,京城之中,经过前两日的军情发酵后,有些动荡的人心,经此一事,终于得到了一些恢复。   当然,我也清楚,赵峰到来之后,还要经过候阙、上殿、接受封赏等一系列的仪式,而那只军队也要安顿下来——上万人的整顿,可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加上之后的接风洗尘,今晚这货能不能回来,还是一个未知之数。   不过该做的还是要做,这一整日下来,除了定时定点地和睡醒的小东西玩耍,其余的时间,我都是强行按捺住心中的欢喜,摆出一副沉稳的模样,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家中仆役婢女,扫洒庭院,张灯结彩,等待着赵峰的归来。   用完晚膳,明亮的琉璃灯下,我手中捧着一本书册,定定地看着上面的字迹,过了好半晌,都没能翻过一页。   “夫人——”   紫菱几次上前,看着欲言又止。   “怎么,相公有消息了?”   我侧过头去看她。   “不不不,奴婢尚未得到消息,只是……只是夫人……”紫菱连连摆手,然后,说话却有些吞吞吐吐的。   “嗯?那是何事?”我有些好奇。   紫菱指了指桌上,却只是不答。   我低头一看,恍然大悟,脸上一红,将书一丢,却是作势要打她:“死妮子,作死啊,看你家主子笑话看了这么久!”   却原来,我竟是将书给拿倒了,然后愣是就这么看了小半天!   “夫人冤枉——”   紫菱娇笑着躲开。   和她嬉闹了一番,我觉得心情稍微好了些,便在此时,门外有下人通传:“夫人,刚刚传来消息,老爷、大少爷、二少爷马上就要回府了。”   “——知道了。”   我轻咳了一声,转头看着窃笑的紫菱,狠狠瞪了她一眼,端正了神色:“好了,紫菱,准备迎接相公吧!”   “是!奴婢遵命!” 第428章 相见欢   时间已经很晚了,赵府却是中门大开,无数的灯笼火把,将周遭的街坊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我怀里抱着政儿,领着赵府的各房亲眷,家丁仆役,在门口静静地等待着。   排场看起来相当的大。   一列马车缓缓地驶来,在门口停下。   几个人从车厢之中走出。   还算清醒的赵老爷子、醉醺醺的赵峦,以及……一身便服的赵峰。   从那个身影出现时候起,便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   大半年不见,也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原因,我隐隐觉得,他似乎又黑了些。   这货的下巴上蓄了胡须,看起来成熟稳重了许多,只是可惜,刚一下马车,那一双眼睛便有些急不可耐地人群这边望来,有些破坏了他的形象。   两人视线相对,我的嘴角微微勾起,然后领着众人上前,挨个行礼。   从赵老爷子,到赵峦,直到最后方才是,赵峰。   “相公,您,回来了……”   轻柔的语调,却带着微微的颤抖,我抬起头,和他对视。   视线仿佛被磁铁吸住了一般,久久无法移开。   无数复杂的情绪,在两人的眸子之中涌动着,然而最终,却化作了一句短短的对话。   “嗯,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   此地人多口杂,加上家中还是老爷子做主,因此,我和赵峰并没有做出什么亲昵的举动,而是继续按照既定的流程走了下去。   由于时间已晚,迎接的仪式不得不从了简——说是从简,其实也花费了不少的时间。毕竟,赵峰也算是封了侯,出任一任总兵,身为世家门第,该有的体面,总归是不能少的,有些程序还是无法省略。   故而,忙忙碌碌,一直到了半夜,我才和他回了房中。   政儿被乳娘抱走,紫菱抿着嘴,一边偷笑,一边很有眼力劲儿地退了出去,将门小心地带上。   房中终于只剩下了两个人。   空气一片安静,随着那货盯着我的火热视线,某种旖旎的气氛在不断升腾着。   “嗯……那个,相公——”   我终于抵不住压力,开口试图说些什么,然而下一刻,两只铁铸一般的胳膊,已经将我拥在怀中。   浓烈的雄性气息笼罩在身周,那张熟悉的面庞压了下来,温热的唇瓣落下,包裹住我的樱唇,将我剩下的话牢牢堵住。   “唔——”   用力地**,交换着彼此的唾液。   房间之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之声。   意乱情迷之中,过了不知道多少时候,赵峰方才停了下来。   此时的我,早已是鬓发蓬乱,气喘吁吁,手足酥软,整个人依靠在那熟悉的厚实胸膛上。   “想我不?”   那货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一脸的坏笑。   “……想!”   我用拳头敲了一下他的胸口,声音有些发闷。   “既然如此——”   赵峰拉长了语调,搂在我腰肢上的大手,开始不安分地骚动起来。   “等等!”   感觉到那手掌往衣服中的侵略,越来越肆无忌惮,我如同受了惊的兔子一般,猛地双手用力,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   “嗯……那个……相公一身酒气,要不要醒醒酒?妾身已经泡好了花茶……”   我看着他有些不满的眼神,慌乱地走到桌子前,打算给他倒点茶水。   “为夫清醒地很,不用醒酒!”   赵峰却是凑上前来,大手将我的手给压住,脸上满是坏笑,“大半年不见,茗儿可是羞涩了许多啊,若是之前……”   “哪儿有!”   我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是相公你太急色了!一身的酒臭,就来占便宜!”   “哪儿臭了?为夫今日饮酒很节制的……”   赵峰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但还是抬起袖子闻了闻。   我抬起手,在虚空之中描画了一道符箓,一股清风忽然涌出,围绕着那货转了一圈,将他身上的酒气给驱散了大半。   “这是……茗儿你入了道?”   赵峰挑了挑眉,压下了气血,以防破了道术,脸色忽的有些紧张,“莫不是你……”   “没有用龙气,”   我露出一副得意的样子,向他炫耀着,“妾身就一直这么修炼着,不知道哪一天,忽然就领悟了什么,入了道了。”   “嘿嘿,那就好,那就好……”赵峰神色缓和下来,脸上颇为兴奋,“我家茗儿果然天资绝佳。”   我白了他一眼:“而且——妾身这些时日,在武艺上也有所进益处,相公可要考较一二?”   “武艺啊,行啊,”   赵峰却是嘿嘿一笑,脸上满是不怀好意之色,“枪棒之术,为夫可是从来不弱与人的!”   “赵峰你——”   这话入耳,我一时气急,这货出去这么多时日,整日在军营里面和那些粗胚军汉厮混,究竟学到了啥?   然而,就这么一疏忽,忽的,天旋地转,这货却是已经抢上前来,将我打横里抱起,往床榻边上走去。   我只是软绵绵地挣扎了两下,便任他施为了。   片刻之后,他将我放在了柔软的床上,俯下身来,和我对视。   我和他之间,不过两三寸的距离,我甚至能够感觉到,他越发粗重的鼻息,喷打在我的脸蛋上。   “相公这些时日,军中寂寞,有没有在外偷吃?”   眼看着他就要压下来,我用手抵住他的胸口,冷不丁地问道。   “没有!”   “真没有?”听到斩钉截铁的话,我眼珠子一转,“妾身可是听说,淮上那边,可是给相公送了不少美姬?相公若是有合意的,带回来便是,妾身不在意的……”   “呃……茗儿知道了?”   此言一出,他看着竟是有些尴尬。   “居然是真的?”   我瞪大了眼睛——我不过是听说淮南之地,盛产瘦马,随意地诈唬一下而已,没想到竟然。   “没有没有……”这货看着有些发急,“是那些盐商送的,为夫已经将那些女子都赏赐出去了,没有动她们……”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赵忠可以作证,为夫可从来没有留宿过,”赵峰极力为自己辩解,脸上却渐渐露出喜色来,“茗儿你这是在……吃醋?”   他说着,还用力吸了一口:“这酸味儿可真浓……”   “哪儿有……”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不去看这货。   却不防一个火热的身躯已经紧紧贴了上来。   不怀好意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看,为夫为了娘子,可是一直憋了这么久,今日就让茗儿你看看,为夫到底有没有在外面偷吃……”   “喂,你……不,不要……”   我慌乱地挣扎着。   然而,伴随着裂帛之声响起,我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种靡靡之音…… 第429章 欢情浓   芙蓉帐暖,春宵苦短。   “唔——”   当我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   整个身体蜷缩着,光滑的靠在厚实结实的胸膛上,只觉得热烘烘的。   没有什么动静,或许那货昨日喝多了,还在睡着?   我缩在温暖的被窝里面,静静地享受着这段安静的时光,莫名的,有种安心的感觉。   稍稍等了片刻,感觉清醒了些,我悄悄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还好,虽然还有些乏力,但总算不如练武之前那般娇弱,每折腾一回,都跟死了一样,得躺个大半天才行。   至少,这带来的恢复力还是不错的。   除了战阵厮杀,强身健体,练武还是有些意想不到的好处嘛。   我百无聊赖地想着,昨晚上那些羞人的场景又在脑子中浮现出来——虽然还是有些让人脸红,但感觉生了小东西之后,自家的脸皮是越来越厚了。   也是,都老夫老妻了,又分别了那么久,有什么放不开的?   大概是昨晚上出了不少汗,身子有些发腻的感觉。正巧躺得有些难受,我便继续轻手轻脚地挪动着,打算离开那个温暖的怀抱。   一条硬邦邦的胳膊伸过来,将我又拢在了怀里。   “这么早起来作甚?再躺一会儿……”   男人嘟囔着,温热的唇瓣贴着我的耳朵,挠得心里有些发痒。   我转过头,赵峰那双眼睛得大大地,离得很近,正色眯眯地盯着我上下打量。   “日头这么高了,哪儿早了?”   我争辩了一句,稍稍用力挣扎了一下,结果这货却始终不放手,甚至搂着我的那只手还有些不安分起来。   得,我也只能放弃了,仰起头看着他,试图努力劝说着。   “相公刚入京,不要去军营里面巡视一番?边关军情紧急,相公还是不要大意的好……”   “不急,老头子说了,为夫正年轻,年少慕艾,乃是常事,不用这么着急。”   赵峰那只大手四处游走,一脸的满不在乎,“至于胡虏那边,反正胡虏四条腿跑过来,还得有些日子,前头关城破了,也会有消息传来,一两日的功夫算不得什么,不打紧的。”   这就是自污了?   也是,你这么年轻,打仗厉害,受士兵欢迎,品德又好——你这是想做什么?邀买人心吗?定然是野心勃勃之辈,不可久留。   在那帮子文官的眼中,丘八粗胚嘛,贪财好色,必然要有一个的,如果没有,定然有诈。   赵老爷子在这方面还是挺拎得清的。   可惜,要苦了我的名声了……   我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不过还是想着再挣扎一二:“可是军中——”   “跑了这么久,军中也要休整,至于剩下的,赵忠会安排好的,这些日子,他有经验了。”   好吧,他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只得随他去了。   只是,我暂时的放弃,却惹得他愈发的肆无忌惮,又过了一会儿,眼见得那货越来越放肆,我脸上已是烧了一般,不得不伸手按住他那只不安分的手,继续开口,分散他的注意力:“对了,相公此回进京,还得拜访各家,可要备些礼物?前几日清点库房,有些东西不错,还是能拿得出手的,想来公公那边,应该会同意的。”   “这些事情,茗儿看着就是。”   对于这些,赵峰看着是相当的无所谓,“为夫对京城不熟,也不擅长这些,茗儿来安排。”   这家伙,是打算做甩手掌柜了?   我一时间有些气急,抬起头来,却看他正一脸痴迷地盯着我,另一只手伸过来,轻轻帮我梳理着铺在枕边的乌黑长发。   有些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你看……看什么……”   “茗儿,你这些日子辛苦了。”   他的声音有些沉。   “……还好,无论在家中,还是京城,公婆和兄长都挺照顾的,没有什么辛苦的。”   我低下头,遮掩有些火热的脸。   “茗儿你总是这样……”   他叹了一声,然后,忽的语气一变,一副贱兮兮的模样,“对了,要不要为夫继续慰劳一二?你昨晚上可是……”   从昨晚折腾到现在,这货还没折腾完?   是真的没在外面偷吃,以至于憋得狠了?   我眼睛睁大,看他挤眉弄眼的,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顾不得身上的锦被滑落,露出一片雪白,吓得赶紧翻身坐了起来。   开玩笑!都这个点了,再来一趟,岂不是要过了晌午都起不了身?真要是传了出去,自家这名声……   “差点儿忘了,昨日王家妹妹写信过来了,妾身还得早些回信才是……”   逃跑似的坐到床沿,嘴巴上还给自己做着辩解:然后伸手抓过衣服,却是傻了眼——昨晚上的衣服都给这粗胚给扯破了,成了一条条布片,哪儿能穿得出去?   就这么犹豫的当儿,赵峰这货却已经坐起身,长臂一探,再度将我揽入了怀中。   “哎呀呀,一封信而已,茗儿又何必急在一时?咱们还是……”   我不死心,犹自挣扎着。   “昨天妾身听闻相公回来,特意让人买了羊肉,今日要做相公爱吃的羊羹,妾身……”   赵峰却早已经按捺不住:“羊肉不急,且让为夫先大快朵颐一番……”   “唔……”   ……   当我真正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晌午。又是一身的香汗,我的鬓角被汗水湿透,已经是湿漉漉的。   我幽怨地看了一脸起床穿衣的赵峰。   这家伙吃干抹净了,正一脸的神清气爽。   咬了咬牙,我还是起了来,披上了一件外罩的纱罗衫,裹着身子,勉强下了床。   结果刚刚站起,却脚下一软,差点儿坐倒在地。   “让你再歇会儿,硬要起来……”   赵峰过来,一把将我扶住,坐在了床边。   “都怪你……”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两根指头在他胳膊上一掐,然后一扭——这货皮厚得跟老牛似的,劲道大一点舍不得,可不用力,这货又没反应!   眼看着这家伙毫无所动,依旧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我也只能无奈地放弃。   甩了甩湿漉漉的鬓发,稍微坐了一会儿,感觉还是没啥力气,最后不得不自暴自弃地唤来了紫菱,让她帮我洗漱。 第430章 对练   “啪!”   两根没头的长枪相互交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自家的院子中,我端着大枪杆子,向着对面的男人不断地刺出,丝毫没有留情的意思。   算是在发泄自家这些天来,被他欺负的怨气。   大概是真的憋狠了,这货回京的这几日来,我都是在某种痛并快乐的日子中度过。   夜夜笙歌,旦旦而伐,这货却跟头累不坏的牛一样。   这些天来我甚至觉得,倘若真的再这么下去,这地反倒要先一步被耕坏了。   不能这么下去了!   然而,我的凶猛攻势,却并没有收到什么效果,对面那个男人却一直双手握枪,脸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一柄大枪不住地拨打招架,将身前守得水泄不通。   “嘿!”   我再度踏前,狠狠地一枪刺出,一如之前的十几枪一般。   眼看着这货松松垮垮地抬起枪杆,试图拨开,我的嘴角却是一勾——嘿,可就等着你呢!   手臂一抖,枪杆子划过了一个有些诡异的轨迹,猛地往回一缩,恰好躲过了赵峰的封堵,然后,抬脚一跺,长枪再度往前一点。   无头之枪直冲他的胸口而去!   眼见着枪杆子上涂着的白垩就要挨到了衣服上,留下一个白点,却见对面的那个男人眼神猛地一凝。   “哈!”   一声轻叱,他的手臂猛地鼓胀起来,原本走空的一杆大枪杆子如同长鞭一般猛地反抽了回来。   “啪!”   这一击抽击力道极大,速度又快,裹挟着一股锋锐的劲道,几乎如同一柄长刀挥砍而出,重重地劈在了枪杆之上。   只听“咔嚓”一声,两根杆子相互碰撞,我手中的这根一下子吃不住力,瞬间断为了两截。   不好!   随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我的脚下立刻有些虚浮,身体却随着惯性依旧前冲。   要糟?   眼见着自己空门大开,对面那货一脸得意,调整枪杆,打算趁虚而入。   不,还有机会!我脑中猛地一个闪念,银牙一咬,脚下用力,身形加速前冲,与此同时,双手却已经换了个姿势,握住剩下的半截枪杆,将它当做长刀一般抡起!   刹那之间,我甚至看见了赵峰那吃惊的模样。   “呜——”   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我已经欺到他的身前,半截大枪杆子划破空气,发出有些刺耳的尖啸,斜斜地向下劈砍而出!   “啪!”   然而最终,一根枪杆依旧还是稳稳地横在了我的眼前,如同铁门栓一般,牢牢地将断枪拦在了外边。   两根木头杆子用力抵着,我和他四目相对,几乎连呼吸可都听到。   真是可惜了,这一记绝地反击,还是被他拦了下来。   甚至连让他手忙脚乱一波都没能做到。   心中暗暗叹息,不过见战机已失,我也没有继续纠缠,抽身后退。和他拉开了距离。   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一回,算是我输了。   因此,赵峰也没有再攻上来,只是看着我,脸上惊讶之中混合着赞许之色。   “不错!”   他随手一扔,将枪杆子插回到了枪架子上,抚掌赞道,“茗儿你的天资真是让人惊叹,刚刚的那一刀,着实惊艳,怕是去年的赵忠,都使不出来。”   “还是比不过相公。”   我将断了的枪杆丢到了一边,有些气闷。   “哈哈,和为夫比,茗儿自是要差了一些!”   这货大言不惭地自吹自擂,随后却话锋一转,“只是赵忠那厮,若是见了茗儿你这般的进境,真的要寻个地缝给钻进去。”   “跟着全伯学了十年,还没茗儿你这半年多来掌握得多,若非这两年连着在场上厮杀,有了些进步,为夫估摸着,怕是连茗儿你都不一定比得过了。”   “真的?”   说实话,他的自我吹嘘倒是没有什么——以他的资质,确实有着这个底气,哪怕我有着小黑屋,也不一定能比得上。   不过他的后半句,着实让我有些惊讶。   这可真是一个惊喜来着——要知道,哪怕是鬼潮前的赵忠,那份武力,在不涉及兵家秘术,全依靠自己修炼的武者之中,也绝对称得上是极为强大的了。   倘若真是如此,也不枉费我这些日子以来,天天缩在小黑屋里面疯狂练功了,以至于那些积攒的点数,已经跌破了我的心理预期。   “相公不会是唬弄妾身的吧?”   我有些怀疑地看着他——虽然这货在我面前一贯的还算老实,没有这方面的前科,但惊喜来得有些突然,还是让我不太放心。   “唔……经验上还差了不少,但是单论功力嘛,确实基本上无差了。”   赵峰摸了摸下巴,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也就是说,真打起来,来时还是比不过呗。   不过也足够了,经验这种东西,得慢慢积攒,打得多了也就有了。   我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过了一会儿,听他继续说道:“对了,茗儿你这草原一趟,虽然凶险了些,但着实收获良多,刚刚这一刀,掺杂了全伯的发力技巧,应该是沙场之上领悟的吧?”   “相公看出来了……”   我点了点头,“确实是来自全伯的那一刀,只是自己瞎琢磨的,还没有研究透彻。”   “只是瞎琢磨就这样了……赵忠那小子学了这么多年,也没想到这一招。”   赵峰摇头,笑了一声,从旁边的武器架上拿起一柄长刀,随手比划了几下,然后又递给了我。   “来,茗儿再试试?”   “刚刚那一招?”   我有些狐疑地看着他。   “对!”   这是要指点了?   刚刚那一刀,我可是在小黑屋中琢磨了好久,才逐渐完善的,这货看一眼就会了?   这份天资,到底有多么……   我暗自感叹,见他点头,便不再说话,双手拿起长刀,摆出了一个姿势来。   在这方面,我还是很乖……哦,不,是从善如流的。   “这边不对,来,腰再挺一些,手臂……对,就这样……”   这一回,他确实是认真了起来,倒是没有如同往常那般狎戏,而是用手指相当认真地在我身上点着,调整着我的姿势。   “还记得为夫教你的那套熊怪的发力吗?那个架势也可以用到这边……很好,茗儿就是聪明,一说就透。”   “如此一来,发力还可再增加数成,在战阵上作为突然的杀招是绝对足够了……” 第431章 跑官   我手持长刀,双腿微分,静静地站在院子中。   秋风吹过,一片枯叶摇摇晃晃地自枝头落下。   我忽的动了起来,锋利的长刃划过空气。激荡起一股凄厉的劲风。凋零的落叶被卷入其中,旋即便被锋刃斩成了两半,落入了脚下的泥泞之中。   “咔嚓!”   面前摆放的木桩,毫无悬念地断成了两截。   “怎么样?感觉如何?”   赵峰关切地问。   “不错,可惜没有铁木桩,这木头有些软了。”   我嘀咕了一句,仰起头,对他说道,“相公改进后的这一招确实不错。不需要蓄力调整,发力极快,可惜以妾身之力,大约只能使出两三回,便要没力气了。”   赵峰却是不以为意,呵呵笑道:“这是用作杀招的,一场战阵下来,能使出个两三回,已经足够了,再多也是无用。”   我低头沉吟片刻,回想起之前在草原上的那一战,很快便醒悟过来,展颜一笑:“相公说得也是,是妾身疏忽了。”   “既然如此,夫人打算给为夫什么奖赏?”   见我满意,这货顿时变得得意洋洋的,一副求表扬的骄傲小公鸡的模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货没长大呢。   “晚上相公若是在家用膳,那妾身亲手下厨如何?”   想了想,我开口问他——说起来,我也有段时间没有下厨了,正好借此机会熟悉一下。   “唔……那也行,不过只是如此?”   赵峰的脸上露出有些勉强的神色,看着似乎有些不太满意。   这货还蹬鼻子上脸了。   撇了撇嘴,我没好气地问道:“那相公还想如何?若是妾身能做到,定当尽力。”   “为夫还想——”   他拉长了声调,忽的低头,一脸坏笑,在我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要不,茗儿再给为夫添个儿子吧?”   “呸!”   我脸上一红,啐了他一口,顺带着往他胸口就是一记肘击,“这大白天的,说什么呢!”   赵峰哈哈一笑,闪了开去。   此时院中没有其他人在,因此我们两人又笑闹了一会儿,方才停了下来。   “相公今日晚间怎么有闲暇了?”   我有些好奇——要知道,如今京城之中,诸事繁杂。虽然这货第一日和我厮混了一整天,但从第二日起,他便收了心,开始办正经事了。   每天早上早早地便出了门,整个白天里都不见人影,哪怕是晚上,也要与诸多同僚饮宴聊天,直到会很晚才会回来。   毕竟,他乃是正炙手可热的少年将才,新晋的侯爷,手握上万精兵。哪怕是个武将身份,但毕竟品级够高,再考虑到他的父兄,亦是朝廷大员,自是相当值得结交的。   怎么今日却突然冷清了下来?   “前两日乃是兵部的几位大人请客,为夫推却不得,这两日倒是不用着急了。”   赵峰撇了撇嘴,看着对某些人着实有些不屑。   “兵部?”   我稍稍转念,便想明白了具体来由,“是为诸位将士议功之事?”   赵峰自己赶了巧,正好撞上了胡虏入侵,可以算是勤王的功劳,加上赵老爷子的关系,因此,直接走了政事堂的路子,天子下旨钦点升了官。   但他的手下那些兵将可没这么好运了,评议功劳,论功行赏,还是要走兵部的正规流程。   这样一来,喝喝酒,拉拢拉拢关系,走走路子也是理所应当的。   “茗儿慧智兰心,正是如此。”   这货低头看我,趁我不备,哈哈一笑,忽地又香了我一口。   我瞪了他一眼,却是没有其他动作——左右周遭没有人,也只得随他了。   “那赵忠他们,此番晋升应该是没问题了?”   “关节都打通无碍,一个兵曹,几个校尉之职,那是少不了的——那帮兔崽子,自个儿升官还得要老子费心费心的。”   “唔……那就好。”   都是赵峰的嫡系人马,他们晋升,也是在为下一步铺路。   只是我沉吟了片刻,忽的又想起了一事:“对了,兵部的那些小吏呢?相公可有打点一二?”   “那些吏员?”   闻得此言,赵峰却是一愣,面上露出些许错愕,“为夫好歹也是堂堂品总兵官,向那些文官低头也罢了,毕竟形势如此,可那些无品无级的小更,也要为夫打点?”   我却摇头:“相公身份尊贵,自是不用屈尊降贵,但请下人托个口信,送些礼物还是可以的。相公岂不闻,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赵峰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我知道他一贯傲气,因此也只是耐着性子,给他细细解释:“妾身有此想法,乃是大伯当年在家讲解政事之时,曾经讲过兵部的一个掌故。”   “李伯父讲的掌故?”   听得我言,赵峰忽然来了兴趣。   “对,说是先皇在世之时,常常有校尉立了功劳,本应升官,然而兵部的小吏却故意将呈上的奏报中的一个“一”字洗去,再填上个“一”字,然后将奏报上呈兵部官员,言说奏报之中字迹有涂改,须得重新复核。虽然不会真的影响到升迁,但兵部各主管都是忙碌之人,哪儿有功夫去细细复核?若是吏员再拖上一拖,这一来一去,少说几个月功夫就过去了。”   “也就是说……”   “那些吏员都是在规则内行事,哪怕官员见到了,也得说一句做事仔细,可是事实上,若是遇上他们觉得不开眼的,存心要纠缠,拦个一年半载的,不过是寻常之事。”   “这等奸猾手段……这些吏员,实在是国之素虫!”   赵峰冷哼一声,不过看他的面色,很显然,是听进去了。   我也稍稍安了心:“此为陈年掌故,如今风气或有不同,只是以妾身之见,眼下确实耽搁不得。胡虏占了铜城后,至今却毫无消息,也不知下来会有何等变故,相公还是早做计较才是,省得夜长梦多。”   “……夫人所言,确实有理,”   听得我言,赵峰脸色沉凝,细细思索了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待下午方先生他们来府上,为夫与他们分说一二,拟定个章程才是。” 第432章 笔记   一晌贪欢。   午后的时分,身边的男人睡得正香,我却已经醒了,手轻脚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身上汗津津的。   近日一直晴朗,秋日的中午,还是有些燥热,左右房中无人,连紫菱都被赶了出去,我便随手捡起一件罗纱外衫披在身上,坐到了案几前。   桌上摊着本册子,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的,正是赵峰的笔迹。   不过说起来,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字倒有所长进,虽然依旧张牙舞爪,但总算已经算是有了一些章法。   或许将来有了机会,还能够别开一风也说不定?   当然,我也只是稍稍想想而已,并没有花费太多的心思去关注在他的字迹,而是默默地翻看着其上所记录的内容。   内容有些杂乱,有读书时候的心得笔记,有战后对于战场局势、指挥过程的评价反思,也有一些和各位属下读书、彼此交流的内容和心得。   这是当初他南下入关的时候,我和他顺嘴提了一下,让他行军时候也要多做些记录,留下些印记,不要光凭脑子。   他竟然照着做了,这让我有些惊讶,也有些感动。   因此,我当仁不让地要做些整理、批改笔记的工作。   从旁边取过几张纸,我在砚台中舔了舔笔,对着赵峰笔记的内容,分门别类地摘抄下来。   首当其冲的,就是关于战阵的复盘、心得和反思。   说实话,我一边摘抄,一边也懵懵懂懂地了解了些许战阵上的东西——只是可惜,这货实在太过天资纵横,满篇都是“一眼看出”、“简单易知”、“此处定然为弱军”之类的词汇,至于具体过程,根本就是省略了。   要不是知道这货的才华,我简直要以为他是蒙的,然后开始自我吹嘘——哦,后面这个是一定的。   一只胳膊搂在了腰肢上,精壮的身子靠了过来,坐在了椅子的另半边:“在做什么呢?”   “帮着相公摘抄笔记,”   对于自家丈夫的亲昵举动,我并没有躲闪,拿起纸张,在他面前晃了晃,“这些战阵的心得反思,以后可以装成书册,用来教导那些将士之用。”   “这像学堂那样?”   赵峰摸了摸下巴,有些迟疑,“只是,这不是你说的那个什么……纸上谈兵吗?”   “纸上谈兵归纸上谈兵,妾身只是觉得,不少战阵上的老兵,虽然有着经验,但限于学识和格局,只能成为一勇之夫,实在太过可惜了,若是有了指点,成为十人敌、百人敌,那对于相公所部,也是有好处的。”   说穿了,这只是个引子而已,我就是想要搭个随军学堂的架子——唔,赵峰的这些东西是不够的,甚至大半都要摒弃,放到高级教程里,毕竟,这货的思维不适合正常人——补充些基础知识,再加上点大局观,加强培养士官队伍。   老兵士官的存在对于一只军队来说,不啻于是人身中的骨架,实在是太过重要了。   当然,这些东西,我肯定是要等回到北荒之后再做的,但是也不妨碍我现在开始准备,征求赵峰的意见。   “唔……随你了,茗儿总是有些奇思怪想。”   赵峰看着也不以为意——或者说,心不在焉的,反而将身子凑得更紧了一些。   他低下头,在我耳边笑道:“我觉得,咱们还可以……”   “喂,等等,待会儿还有人要来——唔——”   总而言之,摘抄笔记的工作太过容易被打断,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我和赵峰方才穿戴整齐,去了书房。   片刻之后,下人们便将方道年和梅若明两位先生带了过来。   “夫人安好。”   两人见着我坐在赵峰的身边,也没表现出什么惊诧之色,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问好。   两位的面上都有了些风霜之色——很显然,军旅生涯着实有些辛苦,但确实磨练人。   尤其是方道年,与之前在北荒时候相比,已经洗去了几分书生之气,多了几分沉稳干练。   “两位先生气色不错。”   我笑着回礼,请他们落座,给他们端上了茶水,“两位一路随着夫君征战,此回又到了京城,不知可有何感想?”   “一路行来,感触良多!”   方道年先是点头,然后却又揺头叹息,“这天下之间,富者累巨万,贫者食糟糠,世家连田阡陌,黔首无立锥之地……生民多艰亦……”   “至于这京城……”   梅若明接着言道,“京城不愧为天下中心,繁华之景,文风鼎盛,远胜北荒,然而,虽才华出众之士不少,但更多的是颟顸无能之辈,仗着家世,空占官位罢了,堂堂国子监中,授业大儒无数,却尽都是些只会吟风弄月之辈!”   这话着实有些偏激了——甚至,只要刚刚这话传到了外面,这两位的前途,定然是从此断绝的。   由此也可见得,这是肺腑之言,对于赵峰和我,也算是掏心窝子的了。   我侧头看了赵峰一眼——这货竟然没有制止自家属下的愤愤之言,显然心中也是如此认为的。   “国子监也算不得什么,”我轻笑一声,“真正的大才,哪怕是在穷乡僻壤的山沟子里,只要习得了治理天下的本事,也大可以此为傲,可哪怕是在京城的国子监中,只学会了寻章摘句,不也和乡野村夫无甚区别吗?”   “夫人所言极是!”   “所谓英雄不论出身,正是此理!”   两人对我话纷纷表示赞同,然后赵峰插嘴进来,又闲聊了几句,彼此交流了一番,方才进入了他们此行的正题——向赵峰汇报今日的工作。   我没有离开,就坐在一边旁听者,然而他们并丝毫没有任何的异议。   两人都是个中老手,讲得很快,但极有条理,相当的细致。我也很快就听明白了一些。   当此之时,北荒之兵得胜归来,入京驻守,自然需要大加搞赏。   赏赐下来后,钱粮发放多少、如何交到士卒手中,兵仗如何补充、更新,诸位校尉所掌各部又该如何调整分配,都需要考虑清楚。   他们也自是事无巨细,一一详细地向赵峰做着汇报。 第433章 讨论   从他们的汇报中,我听得出来,政事堂中的相公们,脑子还算清醒。   虽然依旧在为铜城惨败谁来背锅而争执不休,但一些该做的事儿还是都做了,至少做到了政争归政争,准备战争归准备战争。   比之前世明末的那帮子彼此之间打出狗脑子来的官僚的节操,好了不知道多少。   在这个要命的关键时候,谁也没有拖后腿——也不知道是怕万一城池破了,自家小命不保,还是怕万一出了篓子,最后会连铜城的锅一起背上的原因。   总而言之,这一回,无论是钱粮赏赐,还是兵甲马匹,至少数量上都发放到位了,尤其是那些配发下来的甲胃。   掌握天下之力,朝廷就是财大气粗,此番赏赐,竟是一口气发了上百扎甲下来,足够将赵峰手下的将官和精锐亲兵给武装上一遍了,虽然没有一套比得上赵峰的收藏,甚至都比不上我当初从关外送来的那些,但这数量,可是实打实的。   这样规模的生产力,在我没有点开水力锻锤的科技树前,关外是决计赶不上的。   因此,按照方、梅两位所言,虽然已经有了思乡之情,但大手笔的赏赐下来,军中的士气还算保持得不错。   后勤是根本嘛。   唯一的问题是,据说原本驻扎京城的京营大爷们,似乎对此有些不满。   他们虽然没立过什么功劳,但是看着别人领赏,自己觉得眼热啊,加上又新换了主官,似乎威望不太足的样子……   梅先生提到了一句,今日早晨,城西京营的驻地之中,有人意图借此事鼓噪闹事,当然,已经被将领给镇压了下来,暂时没有造成太大的风波。   赵峰对此并不以为意——用他的话来说,那些京营的士兵,都是些银样镴枪头,一个个看着不错,平日里的训练也还行,但是没见过血,韧性太差,只能打打顺风仗。   真的需要拼命的时候,跟他手下的这些关外汉子没法比。   那边真要敢惹是生非,朝着自家挑衅,他也不吝于教训那边一顿,好让那帮京营的崽子知道,哪边才是真正的大爷。   我和两位先生自是信服他的判断,故而此事就这么放下了。   随后,梅先生从怀中取出一封公文:“此信乃是过来时候,兵部那边刚刚送达的急件,说是与胡虏有关,属下尚未来得及拆封便先过来了,还望将军过目。”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那封得好好的公文递了过来。   胡虏的消息?莫非是胡虏南下了?   赵峰与我顿时精神一振。赵峰赶忙接过封子,拆开了火漆,将公文展开。   然后,便见他眉头微微皱起。   看完之后,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公文递给我:“你们也一起看一看。”   我低下头,眼睛一扫,一目十行地看过,   公文中的内容并不多,主要是靠近铜城的几座关隘守将的奏报,皆是言称,那些派出的探子,只见到胡虏的前出散兵,以百人为一队,在附近抄掠乡里,劫夺财物,却是均未曾见到大队人马。   几个胆大些的守将派遣大军前往驱赶,那些胡人骑兵便一哄而散。   由于胡人马快,骑术精湛,故而几番下来,只斩获了两枚首级,却是未曾抓到活口。   对于这种诡异的情况,那些守将已经派遣斥候,前出打探了。   我将公文传给了方道年,然后便和赵峰对视一眼——果然,情势有变,那封赏的事情需要尽快了!   基于此理,赵峰待场中所有人都将公文看完后,便将我对他的说起的掌故,向着方、梅两位讲了一遍。   方道年听了眉头微动,看着似乎有些意动,但也有些不以为然,反倒是梅先生抚掌长叹一声。   “夫人所言极是,关于此事,倒是属下疏忽了。”   这话中,似乎有着不少感情蘊藏其中啊。   我眸子一转,落在他的身上:“哦?梅先生似乎有什么话说?”   见得几道视线纷纷投向他,梅若明苦笑一声:“不瞒夫人,属下当初不得不出走关外,便就是因几名胥吏之故……”   借着,他便粗略地将过往之事讲了一遍——不外乎当初年轻气盛,在官衙之中任职之时,见不惯衙门之中的龌龊之事,仗着自己的身份,抓着把柄狠狠责罚了衙门之中的数名欺上瞒下、奸猾狡诈的胥吏。然而过不了多久,那些胥吏相互勾结,又勾连了上了当地的大户人家,从一点小事开始,操风弄雨,颠倒是非,最后竟让他落了个身败名裂,不得不远走他的结局。   梅先生话说完后,屋中一时间竟是安静了片刻。   虽然知道这位定然经历过一些事情,我却没想到,这一位竟然有着这般坎坷的过往。   方道年的脸色也变得郑重了起来。   “共事至今,在下竟是不知先生竟有着如身世——”   “不过是些陈年往事罢了,敝人如今蒙将军青眼,却是有了当初不曾有的际遇,也实在是世事难料,”梅若明摆摆手,看着倒有一些云淡风轻的味道,大约是真的放下了,“敝人言及此事,也只是望将军知晓,这些胥吏虽然成事不足,但要败坏事情,却是绰绰有余,确实不可不防。”   “梅先生所言,本官谨记在心,”   赵峰点了点头,表示受教,然后一挑眉毛,“不知先生当初任职何方?将来若是有着机会,本将或许可以……”   “倒是无需劳烦将军了,此回南下,也曾经过敝人任职之所。只是那官衙已然被黄天贼军所焚,那些胥吏全家,也被那些乱贼杀了个干净,几无一人存活。”   呃……这个……   看着梅先生一脸唏嘘的模样,无论是我,还是赵峰,一时间都无言以对——也是,巴望着回去复仇,却发现自家的仇人已经被灭了门,还是被自己的敌人灭的,那种复杂的心绪,确实不是外人所能理解的。   到了最后,还是赵峰说道:“既然如此,那便请两位先生将此事安排好,务必需要尽快完成。”   “属下定会尽心竭力!”   两人站起身来,拱手行礼。 第434章 犹疑   方、梅两位的动作进行得很快,效率也相当之高。   官面上的关节打通,胥吏们甚至成为了助力,故而仅仅两日之后,朝廷关于赵忠那些军将的一批告身便发了下来。   赵忠也由此一步登天,晋升到了和赵徳一般的品级,算是踏入了中级将领的门槛,而其他那些追随赵峰出征的北地汉子,无论是世家子弟,亦或者寒门出身,也都至少都得了个校尉的头衔。   要知道,赵峰这货,即便是自小就有着名气,可直到鬼潮之前,也不过是个校尉而已。   果然,战场才是武将出人头地的地方。一场大战打下来,这些中下级的官职就跟批发一样。   此事传到京营那些丘八的耳中,又引发了京营的一波动荡,而且还闹得相当大,差点儿惹来了京营和北荒边军的火拼——至少赵峰这货,可是已经召集众将,做好了随时出动,平定叛乱的准备。   最后还是天子出面,不得不从内库里拨了一笔钱出来作为犒赏,并且许诺倘若胡虏入寇,京营若是好好打仗,封赏绝对更胜此回,方才将事情给压了下来。   这事情也让政事堂的相公们极为不满,甚至有人提出了罢免京营主将陈樊的议案。   京城侯府。   秋日已至,花园中的树木,那原本繁茂的树梢上,已经隐隐披上了一层枯黄。   一阵秋风扫过,枝桠瑟瑟发抖,时不时地便有枯叶自梢头飘落,在空中无依无靠地飘荡,如同孤魂野鬼,最终埋入土中,成为明年的花肥,或者落入池塘,化为池底淤泥。   一身白衣的公子侯道,依旧坐在凉亭之中,对着棋盘,皱眉沉思。   他一只手执黒子,在棋盘上不断地轻轻敲击着,发出哒哒地声响,让人只觉有些烦闷。   紫衣侍女随侍在旁,却是连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   自家公子这些日子的心情可不大好。   先是负责接引勘验自家未来党羽的祖神遇袭,近乎尽数陨落,祖庙震怒不已,自家公子也因此神念受创,将养了好些时候,方才恢复过来;偏偏又传来了那胡人金帐汗王于铜关大破朝廷边军,将一镇兵马近乎全歼的消息。   她可是知晓,那胡人的金帐大汗一直与自家公子有着联系,当初自家公子倒卖了不少东西过去,那边也帮着公子做过一些事情。甚至,此次金帐南返所引发的草原之战,就有公子的催促在其中。   本意是让胡人与边军两边互相牵制,好坐收渔人之利,却不曾想,那李林竟然这般的不得力,而胡人的力量又竟然这般强悍,最终落得个丧师失地的下场。   京城也因此一日三惊。   经此一役,公子的谋划甚至有着翻覆的危险——胡人的羽翼已丰,从此便有了讨价还价的余地,今后听不听话,还在两可之间。   因此,这几天来,公子的脾气都有些暴躁。   那刚刚自诏狱中搜罗来的钱氏,便是因为性格刚烈,夜间侍奉不得力,甚至意图反抗,就被暴怒的公子拖出去乱棍打死,尸体给喂了狗。连带着她也被狠狠责罚了一顿。   “你说,是不是天不欲我侯家成事?”   大约是看得烦闷了,侯道将身前的棋盘一推,身子靠在了椅背上,显得有些颓丧。   紫衣侍女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家公子这幅模样,吓得赶紧跪伏在地:“启禀公子,奴婢听闻,圣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以奴婢浅见,公子如今境遇,应正是上天赐予的磨难……”   “呵呵,你这张嘴,倒是会说。读了点圣人之学,就敢如此卖弄口舌来安慰我。”   侯道笑了一声,看向自家侍女。   “奴婢,奴婢不敢欺瞒主子,奴婢虽然才疏学浅,但是真的是如此认为的。”   紫衣侍女趴跪在地,连连叩首。   “罢了,真也好,假也好,有些事情,该争的总是要争的……你先起来吧。”   侯道吐出一口气来,看着自家侍女起身,继续问道:“卉儿你可知道,铜城一战,李林为何会输?”   “奴婢听闻,乃是因为兵力不足,与胡人大战一整日后,最终因为兵力疲惫,无人替换,最终被胡人拖垮之故?”   紫衣侍女常年随侍身边,对于一些秘情自是有所了解。   侯道却是摇了摇头:“朝廷天兵,尤其是这般久经战阵的边军,向来能够以一当五,守城之时以一当十也不在话下,李林部下的精锐战兵便足足又近两万人,若是再加上辅兵,挡个十余万胡骑之众亦不在话下。李林本身又是个老行伍,便是不敌,至少也能徐徐而退,怎生最终却落得个全军覆没的结果?”   “这,奴婢不知……”   紫衣侍女思考了一会儿,依旧不得要领。   “呵呵,只是因为当初为了后勤辎重之事,政事堂与兵部打了几天笔墨官司,使得李林在路上被拖延了几日,结果就被胡虏的东路军给赶上了。”   “东路军?”   紫衣侍女依旧有些迷惑。   “是啊,胡虏南下袭取海天关那一路的偏师,”   侯道揺头苦笑,“那胡人东路大军自得胜堡失利后,并未败退回草原,而是一路向西,到了后来,那领兵胡将听闻战事将近,更是舍弃大部,挑拣了三万精说,一人三马,五日内连赶四百里路,累死马匹无数,最终赶上了铜关之战。”   “据说当日战到傍晚之时,风沙大起,迷人双目,两边都有罢兵之意,那胡将却趁此机会忽然杀出,一举冲垮了李林的大阵,阵斩李林及其子,铜关一镇遂就此覆灭。”   紫衣侍女不吭声了,这般的事情,说是运气,也着实是运气,仿佛各种巧合碰到了一块儿,但终究还是发生了。   “莫非胡虏真的还有气运残留?”   侯道喃喃自语,挑了挑眉毛,却大约觉得这等神鬼之事,并非其所长,便转了话题,“对了,卉儿,你也见过几次,对那李氏的观感如何?”   说话之间,竟是有些犹疑。 第435章 怀疑   李氏?   紫衣侍女默默回想着那几日文会的见闻,努力地在心中拼凑出一个形象来。   “回公子的话,以奴婢之间,那李氏才学、相貌俱佳,更难得的是性格温婉敦厚,与人为善,小姐也对她赞叹有加,可惜出身门第不高,如今又已嫁人生子,不然,若能得之,或可为公子之妾。”   “嫁人,生子……”   侯道听得紫衣侍女之言,却是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见得自家公子这个模样,紫衣侍女想了想,又连忙补充:“若是公子中意,即便已经嫁人,亦不是不可为。只是如今赵家势力颇大,那赵家二郎又正炙手可热,怕是会有些碍难……”   “赵家?”   侯道闻言,却只是不屑地一笑,“赵家看着势大,父子三人皆身居高位,其实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罢了。”   “吾等世家,以嫡脉为干,庶出为枝叶,得附庸为羽翼,罗党羽壮声势,历经数代耕耘,方才能称为‘门阀’。你看那赵家,其家族人丁不旺,无有庶出子弟为起遮蔽风雨,赵尚书一贯明哲保身,本就没有朋党,此回为了尚书之位,更是连姻亲李家都给坑了;而赵家老大早年间的荒唐事儿,早已经恶了士林,绝了上进之徒,如今哪怕有所起复,也不过一风流浪子罢了,所结交者,不过是些狐朋狗友,不足为虑。赵二更只是一武夫,如今用得着,故而炙手可热,待平了贼乱后,便就用不着了。”   “朝中无人扶持,外无血脉繁衍,看着一片花团锦簇,不过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景,一朝倾颓,只会摧枯拉朽。也就是赵家老头还算有些眼力劲儿,想趁着机会,让赵家二郎回北荒坐镇,去做他的土地主,以图保留一份基业。呵,想得倒挺美的。”   “那既然如此,公子真的中意的话,或可……”   紫衣侍女默默地听着,观察着自家少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提议。   “……不了。”   侯道又是一阵沉默,轻轻摇头,“还有些犹疑之处……”   “犹疑?公子是指——”   紫衣侍女有些不解——她可从来没有见过自家公子这般犹豫的时候,还是面对一个妇人。   “我也是经历了这次祖神事情后,反复思量,方才想起的,”   侯道的手指拈着一枚棋子,轻轻地叩击着桌面,脸色阴晴不定,“你说,这赵家的李氏,是不是与我犯冲?”   “犯冲?公子所说的是……”   听得自家公子这话,紫衣侍女情不自禁地掩口惊呼。   “当初北荒的谋划,本来可以断赵家退路,同时折那宋求一臂,乃是一箭双雕之计,为此我们还舍弃了一名培养多年的死士,然而却因她之故,定北府城被守了下来,此谋算是完全失败。最后还逼得动用胡人的人情去灭口。此为其一。”   “这李氏入京路上,助得那程姓守将守住了得胜堡,逼得胡人偏师早早退却,却偏偏撞上了铜城之战,使得草原的谋划亦是全盘崩坏。此为其二。”   “祖神考验未来党羽心性,勘察有无细作,我存了点私心,将那李氏之名录了上去,本打算欣赏把玩一番,却偏偏被那道门天师寻仇上门,竟是累得祖神遭劫。此为其三。”   “倘若一次两次,或许是凑巧,也就罢了,接连三次,次次如此,由不得我不细细思量……”   “这……”   紫衣侍女沉默了下来——毕竟,涉及气运命格之说。对于世家大族来说,有些东西,可是宁可信其有,不可姓其无的。   既然公子已经有所怀疑,那接下来……   “接下来,再看一看……”   侯道皱着眉头,喃喃道,“此女毕竟是个有才有貌的,就这么处置了,着实有些可惜。”   “若是……”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便在此时,哒哒哒的木展声传来。   侯道抬头看去,却见自家弟弟一脸喜色地走了过来。   “大哥,喜事,喜事啊!今天京营又开始闹饷了,搞出了好大地阵仗来。那陈樊镇压不住,不得不请天子出面,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连内库都开了,方才平息下来!”   还没走近,就大声嚷嚷着。   侯道闻言,稍稍一怔,随即脸色却是陡然一沉,训斥道:“你怎么说话的?这般的事情,当此之际,可是动摇国本之事,也值得贺喜吗?”   “你这话传出去,便是杀了你的头,也没有人敢求情!”   “呃……”   原本一副兴奋模样的侯承见自家兄长发怒,一下子就瘪了下去,讷讷言道:“那个,大兄,我不过是……”   侯道声色俱厉:“如今胡虏入寇,那关外兵乃是客军。京城安危可是尽系于京营与一身,这京营几度闹饷,你让政事堂诸公如何安心?这不是动摇国本之事是什么?”   “……”   侯承被自家兄长说得脸色煞白,一时间汗如雨下。   见得侯承这番模样,侯道语气终于软了下来:“当然,军营闹饷,定然是主管无力,不能压得住那些骄兵悍将之故,可如今正值用兵之际,那陈樊又是天子宠幸之人,又岂是能随意更换的?更何况,何逆授首,京城之中,一时间又拿不出足够分量的大将来。真要换将,莫非还要让赵家二郎那个小辈兼领?”   “其实也不是不行……”   侯承嘟囔了一句,不过随即引来了自家兄长的逼视,最终悻悻地闭上了嘴。   他也不傻,知道虽然赵家确实是属于他们这一方的人,如此一来可将京城兵权尽数掌握在手,但年方二十便领着两镇,那也着实太过骇人听闻了些。   “当然,如此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待得胡虏退却,吾等自当上奏朝廷,请求罢免此辈。”   侯道冷笑一声,“呵呵,其人一个寒门出身,却既不勤练武艺,也不苦读经义,不识大体,只是一味拍天子马屁,谋求天子宠幸。侥幸蒙授兵家武学秘要后,尚未钻研精深,如今更是靠着告密,踩着同僚一家的尸骨方才侥幸坐上了京营之首的位子。”   “此等无勇无义无才无德无能之辈,这等关系京城安危的位子,也是他能坐的?” 第436章 误会   “那……兄长的意思是,接下来我们……”   侯承似乎明白了什么。   “只要等就可以,先看看胡虏如何打算,”   侯道眉头微微皱起,“这等蛮夷行事,向来只凭首领一时好恶冲动。委实难以判断。”   “若是想着重归草原,只打算抄掠一番,就此回转,那便是天佑,可若是……”   话说到一半,便见一个小厮在外边探头探脑的,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紫衣侍女赶忙迎了上去。   两人小声地交流了几句,紫衣侍女看着稍稍一怔,随后便很快转身回到了凉亭中,看了看侯承,对着侯道欲言又止。   “发生什么事了?没见到谈着正事吗?”   侯承有些不悦地呵斥。   “好了,卉儿,你说说看,到底是何事?”   侯道阻止了侯承的发作,淡淡地说道。   “启禀大公子、二公子,”   紫衣侍女又瞅了一眼侯道,见他依旧没有表示,便恭恭敬敬地行礼了个礼,“刚刚门房来传,说是门外有一老道,言称要见公子,说是带来了北方朋友的问候。”   “北方朋友?什么北方朋友?”   侯承一片茫然。   侯道却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揉了揉眉心,嘀咕了一句:“说什么就来什么,莫非真的有天意这个说法?”   然后对着紫衣侍女吩咐道:“你先去把他带去书房。我也正好问问,那边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   “是!”   紫衣侍女告退了出去。   侯承转头,有些疑惑:“兄长在北方也有朋友?”   “嗯,确实有一些,”侯道不置可否,又仔细看了看侯承,直将侯承看得心里有些发荒。   “兄长你——”   “也罢,”   侯道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你也来跟着看看吧,虽然做个安乐公也没什么,不过既然已经听到了只言片语,有些事儿也不方便继续瞒着你,知道些轻重,省得以后天天犯浑,哪一天不小心泄露了出去。”   “兄长,我哪儿有——”   侯道丝毫不理睬自家弟弟的叫屈,站起身来,往书房走去。   侯道的书房之中,一位面容清癯的老道,已然在紫衣侍女的指引下,候在了那里。   “贫道玉真,暂代道庭天下行走之职,拜见侯公子!”   老道向着眼前的两位门阀贵子打了个稽首,“贫道此为草原与中土的和平而来。”   “道庭?天下行走?”   侯道根本没想到,这老道一开口竟是这一句,当即便是一愣,以至于后面那句,根本没有听见。   这可真是个……惊吓。   这一个,那一夜雷霆加身的滋味,又重新涌上了心头。   紫衣侍女却是立刻反应过来,惊呼一声“公子小心”,整个身子立刻挡在了侯道的身前,同时大声呼喊道:“来人,护卫!”   唰——   原本守卫在书房周围的数名护卫,听到里面的动静,当即便冲了进来,两人拦在侯道几人身前,将他们与老道士隔开,剩下的尽皆拔刀出鞘,将老道士牢牢地围在了中间。   一股股庞大精纯的气血相互勾连,充斥在整间屋子中。   老道自然没料到对方一见面竟然是这等反应,一时间失了先机,竟是被人牢牢地困住了。   屋内血气封锁,武士近身,灵机已经被压制到了极点。   更何况,这几位武士,哪怕并没有踏足肉身巅峰,但也堪称上乘高手,加上配合默契,联起手来,便是肉身巅峰的武士,也难以讨到好去。   对于老道来说,简直就是个死境。   事先毫无准备,此时此刻,不说血气压制之下能不能施展法术,便是想要施展,怕是刚要掐诀,武士的刀子就已经砍了过来。   他可不是一贯行走世间的石师兄,从来没有修行过正经的道门武功。   “这——不知二位公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因此,老道也只能舍弃了自家仙风道骨的仪态,苦笑着一摊手,做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同时试图解释,以图后谋——虽然他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差错,但目前看来,自己这却是自投罗网了。   “误会?”   侯道冷笑一声,“道庭天下行走?呵呵,既然敢承这个名,那便等你下去,自行与祖神仔细分说吧!”   他心中委实对这个名称恼恨至极,因此,丝毫不想听这老道士说些什么,抬起手,便要往下挥去。   “等等!侯公子,金帐中的汗王意图与朝廷讲和,以止干戈,这个事情,公子可要听吗?”   值此危急关头,老道士也不得不放手一搏,喊出了今日自己最后一张底牌。   “……”   侯道的手僵硬在了半空中。   好吧,道庭天下行走找上门来,他确实可以砍死不论——道门纵然势大,可他侯家也不差。   左右之前梁子已经结下来了,此时也就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而已。   可代表如今正气势汹汹,席卷草原,正在破口入关的草原汗王的信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等牵涉到天下大势的事情,干系到侯家千秋万载之局,确实不能凭一时好恶恩怨来判断。   更何况,刚刚老道士的话,在场这么多人都听到了,除非他将这些所有亲信都灭口,不然,就这么看了老道士,万一泄露了出去,一个勾结胡人,企图灭口的帽子扣下来,哪怕最终洗脱了,也得惹得一身骚。   考虑再三,侯道也只能强忍下了怒气,将手收了回去。   当下,他让人将书房周遭清了场,屋中除了他自己、侯承以及紫衣侍女之外,只留下了四位最为亲近也是最为顶尖的武士作为护卫,   “说吧,你说你带来了汗王的意思,有何证据?”   侯道坐在案几前,平息了一下心情,冷冷地问道。   老道苦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了正在身边架着刀的武士:“此为汗王给侯公子的书信,汗王说了,他在草原,就听闻侯公子乃是中原最有名的聪明人。因此他希望能够先请公子过目,看一看他所提的条件是否合适,能否打动贵国的天子和政事堂的相公。” 第437章 条件   很好。   侯道面上的神色稍稍缓和下来——这老道终究不算傻,懂得在事后修补一些事情,没有在这个场合将他和胡人联系的秘事讲出来。   至少,在刚刚猝不及防的一片混乱,差点将一切都搞糟之后,这是个好的新开端。   不过,该做的一些流程,还是有必要的。   “在下不过是中原一介普通士子而已,只是因在文章精义上有些研究,方才略有些薄名。天下之大,胜过道之人不知凡几,这最有名的聪明人,在下委实难当。”   “更何况,请和之时,乃是天子与政事堂之权责,在下区区一介学士,又岂能越俎代庖?”   侯道义正言辞地将信推了回去。   老道士看似早有准备,未曾接信,反而朗声说道:“侯公子,此信并非是汗王请求公子居中做些什么,也不会赠送金银之类,污了公子的眼。只是因胡人粗鄙,又久居荒原以北,不知中原习性,深恐一些关节恶了朝廷,到时候若是因些小误会,引得两边交兵,生灵涂炭,反倒不美。”   “故而,还请侯公子为天下苍生计,接下汗王此信。”   言罢,还弯下腰来,深深地行了一礼。   “……既然如此,那道,是不能不接了?”   这般的大帽子扣下,侯道也只能面露苦笑之色,最终接过了信笺。   顺带着,他看这老道士,忽然就顺眼了许多——这般的一唱一和,配合默契,非世事通达,灵活变通之人不可为,若非对方是道庭之人,他简直要引为知己了。   拆开火漆,细细观读。   书信不长,仅仅只是一页纸的内容,侯道却看了很久很久,方才放下。   他的脸上不见喜怒,只是对着老道问道:“汗王如今在何处?”   “金帐如今依旧驻扎铜关,汗王也在彼处等候消息,并未离去。甚至还为李将军立了冢。”   “那胡人大军如何在何处?”   “胡人大萨满意图南下劫掠,但被汗王拒绝了,”老道回答得相当坦然,“少数受萨满巫师们蛊惑的部族南下了,但胡人的主力大部,依旧在铜关及草原上,并未入得边塞之内。”   “汗王说了,这是为了取信于天子,亦是为了两国不再交兵,贫道也是见得汗王诚心,为天下计,方才愿意来做个中人。”   老道话音落下,侯道又闭目沉思了片刻,将那封信递给了自家弟弟,“二弟,你看一看,觉得如何?”   “这等……这等条件……”   侯承倒是读得很快,一目十行地读完,一脸的惊讶诧异之色。   “二弟有何想法?”   “呃……当然……”   侯承的脸上刚刚显出一片喜意,见到自家兄长那毫无表情的面容,想起今日之前的遭遇的那番斥责,脑门子顿时如同一盆凉水浇下。   “呃……在下觉得,似乎政事堂的相公们,应该会乐意接受?”   又过了片刻,他方才试探地问道。   “唔……”   侯道不置可否,又将信笺递给了自己侍女和几个护卫:“你们也一起看看?”   “……”   “觉得如何?”   几个护卫虽然识字,但也仅限于认的一些粗浅文章而已,这等的军机大事,他们又如何看得明白?   最后还是紫衣侍女开的口:“公子,奴婢觉得,倘若汗王并未入境,且以信上这个条件来谈,应是显示了汗王和谈的诚意。”   “胡人愿退出铜关一线,今后岁岁纳贡称臣,只为回归草原,从此草原归草原,中土归中土;这等条件,确实值得一谈。”   侯道终于点了点头,“草原之地,本就苦寒。武皇帝不惜民力,数次北征,虽将金帐远逐,但这么多年来,朝廷先是大肆筑城,后又派驻军士,迁移民众,甚至流放了不少犯人过去,可治理草原依旧成效不彰。”   “军士嫌弃苦寒而做逃兵者不计其数,稍远一些的寨子,若不行严刑峻法,怕是早就没人了。而迁移过去的黔首、囚犯,也往往穿胡衣,食奶酪,牧牛马,几代下来,也就和胡人没什么两样了。甚至胡人部族穷困之时,依旧南下劫掠,迫使朝廷设立九边之地,这样的草原,委实食之无味。”   “此时朝廷动荡,内又有黄天贼军作乱,想来政事堂应会考虑一二。”   “有侯公子此一言,贫道就放心了。”   老道士又行了一礼,呵呵笑道,做出一副安心的模样。   “不忙,此不过是在下一己之见,能不能坦诚,还要看朝堂诸公的意思,”   侯道摆了摆手,“更何况,吾还有一个要求。”   “公子请说。”   “这草原上的受降、抚远两城,如今可还安好?”   “此二城高墙深垒,甚为坚固,汗王初攻不下,便派遣大军日夜围困,以贫道之见,此时应尚未攻下。”   老道士想了想,然后回道——左右他也不是胡人,这些军情消息,泄露出去也无所谓。   侯道面上一副恳切的表情:“若失了朝廷援护,此二城深入敌境,定是难保,以道之见,或可让此二城兵士百姓安然回返中原,作为交换,将城池交予汗王。不知道长觉得如何?”   “此乃善举,想来汗王必定会答应,贫道在此先谢过侯公子体恤此二城的满城生灵了。”   老道士微微沉吟了片刻,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此乃在下分内之事,又何须言谢?”   侯道得到允诺之后,看上去越发的放松,两边又交流了一些文书用词细节上的问题,便定下了接下来汗王送至京城的最终请和文稿。   眼见得事情暂告一段落,侯道也无意再留——毕竟,道庭与侯家,终究有着一份血海深仇,此时不过是对面仗着胡人势大,自己不便也不能动手罢了。   “侯公子!”   就在侯道起身离开之时,那玉真道人忽然有些不识趣地再度开口:“敢问侯公子,道庭与侯家一贯并无瓜葛,甚至往年法事之时,还多有联系,为何今日听得贫道自报家门,便立刻勃然大怒,甚至意图要杀贫道以平愤怒?” 第438章 议论   数日之后,胡人前来议和的使臣终于踏进了京城。   据说一路行来,胡人使者的姿态摆得很低,并不如传说中的那么骄横野蛮,与他一起同行的,还有道庭的玉真天师,以及赠给天子的三十匹好马。   几人入京之后,并没有休息,便直接前往了朝廷,面见天子,递交贡礼和国书。   半日之后,胡人的议和条件,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这一日正午,赵家的老宅之中,一片喧哗。   胡人前来议和的消息传来,整个京城都热闹了起来,大街小巷之中,都是一片欢腾——毕竟,不用遭受战火,总归是一件相当让人开心的事情。   北荒军的大营之中,也随之放松了下来。   眼看着中秋将至,赵峰便想着趁此机会,宴请属下的将官幕僚。   考虑到人数太多,放在店里不太合适——一方面太过招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其中有不少见过血的粗胚丘八,万一喝多了闹事,搞不好就成弄出风波来。   赵府也肯定是不可能的:赵老爷子和赵大可不会让这帮杀才玷污了赵家的书香门第。   赵峰琢磨了好久,最后还是我想了个主意。   赵府在京城的老宅还没卖出去,如今正空着,索性就让下人先打扫出来,请了厨子上门,在后花园里摆上几桌。   除了不得不留在营中轮值的几位,其他的尽数到了场。   结果就成了眼前现在这幅模样。   赵峰的一帮幕僚们聚在一块儿,拿个小酒杯,一边细细咂着,一边谈笑风生。   另一块的武将,则是端着大碗,一碗一碗地往下灌,连桌上的肉都顾不得吃。其中尤以张铁头和赵忠为最。   “来,干!”   “这酒不够烈啊,关内的酒,都是软绵绵的,跟娘么儿喝得一样,忒没意思!”   “还是得烧刀子才行!”   “要烧刀子啊?去和将军要去,将军那里要多少有多少!夫人的嫁妆,都在地下埋着呢!”   最后这货是喝醉了。   我含笑看了赵峰一眼,就见赵峰眼珠子一瞪,袖子一撸:“娘子稍等,待为夫去教训教训他们去!”   “去吧去吧,难得高兴!”   我眼波流转,笑着推了推他,“不要让我把你背回去就行。”   “那哪儿能呢?为夫可从没醉过……”   赵峰一边嘟囔着,一边上前去……和他们拼酒去了。   我则继续坐在一边,端着个茶杯,听着那群幕僚们的议论。   “这和,是议定了?”   “基本上定了,政事堂和天子,都拿不出不议的理由。”   “只是抚远、受降二城可惜了。”   “也没什么可惜的,胡人占了草原,那两座城就是孤悬域外,粮草补给都要靠支援,久困下去定然是要破的。能用两座守不住的空城换来百姓将士性命,也是合算的,符合圣人之意。”   “胡人姿态放得很低,条件也确实宽厚,只要待在草原上就行,还愿意今后一直称臣纳贡,足见诚意啊。”   “呵呵,宽厚?武皇帝辛苦一辈子,无数将士血洒疆场换回来的成果,就这么一朝付诸东流,也亏有这个脸!”   忽的,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将桌上一团和气的氛围给打破了。   我侧眼看去,是一个看着颇为年轻的书生,脸色涨红,很显然是喝多了,一时激愤之故。   “陈玄你言过了,武皇开边已有数百载,这些年,草原胡人日益繁盛,每年的袭扰也不少。”   酒桌上,一个看着老成持重的幕僚皱眉言道。   “总比前朝时候胡人入寇,大肆杀戮强得多!”陈玄却不买他的帐,气愤之余,更是站起身来,慷慨激昂,“你们看着吧,那帮胡人狼子野心,此时不过是刚刚从北边回来,想着征伐不服,休养生息罢了。真的等他们缓过劲来,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   “宽厚宽厚,咱们现在比他们强,他们当然宽厚,真的三四个镇合起来,我就不信他们还能翻了天!”   “可是,从哪儿抽三四个镇呢?”   一个幽幽声音的从我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响起,方道年的声音不大,却直指核心,“九镇边军,哪怕不管防务,如今充其量能够抽出来的,就是咱们、海天关的楚将军,还有源城的王老将军,其他的都在关内平乱。”   “京营兵的能耐你们这些天也看出来了,也就稀松平常,也就是说,咱们还要帮着他们守着京城,单单王老将军和楚将军,又哪儿又十成把握?更何况胡人马快,不想和你打,跑去草原上和你兜圈子,你还能真的跑去草原不成?”   “可……”   陈玄一下子卡了壳,惹来了一阵哄笑。   终究还是年轻,一下子就被糊弄过去了。   我暗自感叹了一句,看向方道年,举起茶杯,略作致意。   入内平叛,真的需要六镇?现在黄天道的主力已经被局限在南豫一带,其他地方不过是散兵游勇,哪怕是各地团练也能消灭,顶多就是多耗上一些时间而已。   真要是不顾一切,抽个两镇回来,加上海天关和源城兵马,再发点赏钱,汇同草原上不服黄金家族的部落一起征讨,那帮蛮子又哪儿能够翻起什么浪花来?   所以他们才这么恭顺来着——大概也是他们没敢直趋京城的缘故。   只是这样一个大挪移,耗费的钱粮又要海了去了,朝廷能不能负担得起,也未可知,还会将这中原的乱情继续拖下去。   得失之间,也是实在不好说。   只是如今朝堂上的风向已显,人心思定——各地跑路的世家豪强巴望着早点儿赶跑黄天贼,好去尽早接收土地,顺带着发一笔,而龙椅上那位则生怕那些成为坐地虎的地方世家武力坐大,想要用边军震慑各地豪强组织起来的保甲团练。   至于草原上的武装,那不是可以等以后嘛!   因此,我估摸着,两边大约会一拍即合。   结局既然已是不可更改,再发这些牢骚纯属给自己添乱,同时也搅乱了今日的气氛,还是压制下来为妙。   谁让这年头,安内的分量,远远重于攘外呢? 第439章 热闹   作为世家出身,方道年在处理人际关系方面的本事还是很高的,几句话的功夫便将这个话题给压了下去,顺手化解了一波带起来的情绪,最后甚至还抽空宽慰了几句那个陈玄。   很快,幕僚这边的话题,便转到了其他方面。   反倒是武夫那边的声音越发的大了起来。   我侧目看去,原来是张烈和周通两个又开始斗上了。   这两个武夫,从在北荒平定黄天道的时候就彼此看不对眼,这么多仗打下来,非但没有和好的意思,倒是成了一对冤家。   这不,两个人拼酒喝多了,涨红了脸,撸起袖子,竟然不管不顾地,就要在院子里面搞起角抵来,旁人拉都拉不住。   堂堂赵府花园,眼见着就要变成角抵堂子。   赵忠那张黑面阎王的脸是越发的黑了,我见他一拍桌子,正要站起来,却不防赵峰这货哈哈一笑,放下酒碗,径直走到两人中间。   “就你们两个,也配玩角抵?”   他对着两个醉汉勾了勾小指,伸出两只胳膊,“来,一人一只,你们能掰得动算你们赢,今天想怎么摔就怎么摔。要是输了……”   “待会儿回去,罚抄十遍兵书!赵忠,你给我好好看着!”   “好——”   “将军威武!”   周围一片起哄之声。   真是的,一帮武夫看热闹不嫌事大。   面对这般的挑衅,两个喝醉了的家伙也顾不得什么上下尊卑了,嘴里咕哝着,上得前来,一人一只手,扯着赵峰的胳膊,就往自己怀中拉去。   赵峰那两条胳膊却是纹丝不动,跟钢打铁铸的一般。   武夫群中嘘声大起,起哄的、嘲笑的不绝于耳,便是这边的幕僚们,也一边摇头,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   两个家伙涨红了脸,又坚持了一会儿,见掰不动,对视一眼,忽的同时换了个动作,相当默契地往一个方向发力,竟是想要将赵峰往地上掼去。   这配合打得……我掩着嘴,偷偷笑了起来。   然而场中,赵峰却依旧纹丝不动。   “你们这两个,功夫不大,口气不小,今日本将就教你们个乖!”   眼见着两人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却依旧掰不动,赵峰也有些不耐烦,朗笑一声,双臂这么随意地一甩,张烈和周通两个,当即就成了滚地葫芦,一时间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好!!”   场中顿时一片叫好之声,间或夹杂着一些对头,对张烈和周通不自量力的嘲笑。   几个关系好的上前,试图将两人拉起,没成想,张烈醉猫一样躺在地上,仰面朝天,却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旁边有人好奇。   “我是在笑,笑将军用心良苦。”   张烈嘿嘿笑着,吐词都有些不清了,“咱们都这般冒犯了,将军还变着花儿想着让咱们多读点兵书,这般的爱护,怕是整个天下也少有了。”   得,这马屁拍得,真是高明——一时间我都在怀疑,他是真的喝醉了,还是借着喝醉酒的样子,来更好地拍马屁?   周遭又是一片起哄赞同之声。   “好了好了,起来吧!”   喧哗声中,赵峰走过去,将张烈给搀了起来,拍了怕身上的土,“别以为你说两句好话,本将就会免了你的处罚。”   “嘿嘿,这都是属下的肺腑之言,这今后啊,将军说往东,我张烈就绝不往西边去,”   张烈一脸的傻笑,“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张烈都跟着!”   “都校尉了,尽说些胡话。”   赵峰嗤笑一声,把他推到了周通的怀里,“带他去醒醒酒去!”   周通看着脸都黑了,两只手一时间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加上本来就酒醉,竟然让张烈给挣脱了,继续撒着酒疯。   “我这校尉,还不是将军赏的?”   “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大哥是个什么样子的?老爹身体不好,一旦有个万一,这家里,我怕是立刻就要被赶出去!”   “我又是个顽劣的,一贯学不进东西,当初若是没有将军教我武艺,我将来连口饭也吃不上。”   “我家那婆娘,虽然是个痴呆文妇,总是让我多读书,但有一个好,从来不提功名的事儿。哪怕我天天在外面和一帮朋友厮混,不顾着家里,也顶多抱怨几句。我知道我亏欠她。她嫁到我门中,我什么都给不了他。这一回出来,我就一直想着,哪怕舍了这条命,也要给她挣个官身回去,好歹让她在家里面前抬得起头来。”   “也就是将军肯给我这个机会,肯用我,提拔我,给咱们大家伙争功劳,这一回,咱们也算是搏了个封妻荫子了!”   这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连个逻辑都没有。   说是表忠心,又夹杂了自家的家事,到了最后,纯粹就是在发泄情绪了——应该是眼见着战事平息,就要衣锦还乡,兴奋得难以自抑了吧?   都说酒后吐真言,这粗胚心里竟然还藏着这么多事儿,也真是让人想不到。   不过看看在场的这帮人,倒是没有多少耻笑的意思,反而颇有些共鸣的模样。   我稍稍想了想,便也回过味来——毕竟,一眼扫过去,这帮子人要么是家中老二老三,以后没法继承家业的,要么就是寒门出身,本来就是搏个出人头地。   大家的心思,其实都差不多。没见着周通的表情,都缓和了不少吗?   当然,这般的敞开外露,等到了明日里,这傻小子被一番耻笑却是免不了的了。   “去去去,这是真醉了!”   赵峰用手捂了捂脑袋,做出一副无奈的模样,“周通,还不把他拖下去醒酒去?”   “啊?哦……是!”   一片哄笑中,两个醉猫互相靠着出去了。   眼见着空气中又重新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哒!”   一声轻响,我将茶杯轻轻放到了桌上。   然后望着两人的背影,低低地叹了一声:“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妻如何不丈夫?张烈他,也是个真性情的好汉子呢……”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妻如何不丈夫?   我听见旁边的方道年和几个幕僚重复了一遍,似乎在品味着什么。   不过我却没管他们。   我抬头看去,人群之中,正好看见赵峰也向我看了过来,两人隔空对视,然后微微一笑。 第440章 逛街   府中这一番闹腾,等闹够了,差不多已经快接近傍晚了。   眼见着战事快要告一段落,衣锦还乡有望,场中无论文武,到了后来都相当的兴奋。   武将这块,一共拿下了一个守备,七八个校尉,下面的统领更是不计其数。文官那边,因为牵涉到吏部,则要稍微少一些,但是赞画军机的功劳,加上赵峰举荐,两个县丞、几个主簿的位子也不算少了,堪称是格外开恩。   当然,文资这一次之所以会这么大方,也是因为大多幕僚都只拿个告身,并不去应职,依旧待在幕府中,相当于拿功劳捐了个官身的缘故。   这一回,北荒军称得上是在最高位套了现,占了大便宜——朝廷在最紧张的时候总是最大方的,也难怪京营会看着眼红。若是当时没有及时打通关节,一直拖到现在,在场各位的军功怕得打个七折,还得再拖个一年半载的。   好处捞个够,因此,酒自然也喝得不少。   有几个酒量浅一些的,醉得都不成样子了,眼见着马都骑不稳,最后还是着人去寻了几辆马车,将他们拉回去醒酒。   让赵峰将一众属下送走,我安排了几个仆役,做好剩下的清理、打扫工作,然后方才回到正厅之中。   这个时候,赵峰已经在这儿寻了把椅子坐着了,正一脸好奇地打量着那有些狭小陈旧的客厅。   这宅子很明显已经有着不少的年头,不知道经历了几代主人,虽然之前经历过修缮,但没有大动,主体架构依然相当的陈旧,加上如今许久没人住着,哪怕一直有些人打扫,但终究缺了些人味儿,看着有些荒。   “父亲在这儿住了这么些年,我却连一次都没来过,一直都在北荒待着。”   赵峰感叹了一句,见我进来,拍了拍自己大腿,嘻皮笑脸的,“茗儿,坐!”   这货明显的喝大了,都分不清场合,以为这里没人,就是自家书房了?   我瞪了他一眼,懒得和这个醉鬼计较,只是在他身边寻了张椅子坐下:“妾身也没来过,只是听府中几个说起。前天想起来,过来草草看了一圈而已。说起来,也确实逼仄了些。”   京城居,着实大不易。   老爷子之前好歹也是三品大员,住的这屋子,无论是宽敞,还是装饰,都和北荒的老宅庄园根本不能比。   也就是如今升了官,又靠着和李家合股发了财,方才有钱换了大房子。   赵峰咂吧着嘴,似乎对我的矜持有些遗憾,不过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又忽的突发奇想,“其实新府也不算大,那么多房住在一块儿,着实有些挤了,若是和父亲说一说,咱们暂时搬到这儿,似乎也不错。至少宽松些,不那么拘谨了。”   我看他是天天请安的时候被老爷子板着张脸训斥,弄得烦了,所以想开溜吧?   “这还没分家,相公你在想什么呢?明儿可就是中秋了。”   我毫不犹豫地否决了他的奇思怪想——这个想法虽然不错,让我也有些心动,可好歹也得顾忌一下老头子的观感啊。更何况,赵大还在呢。   赵峰抓了抓头,嘟囔了一句:“这就不就是个想法嘛……”   之后,大约也自己也觉着有些荒诞,不再提起这个,换了个话题。   “说起来,茗儿你都来这么久了,是不是没怎么逛过京城?”   “唔……是没怎么逛过……”   我虽然诧异他怎么想起这个了,但仔细思量了一下,发觉也确实如此。   到了京城,除了去了一趟枫山外,我就没怎么出过门,大多数时间都是宅在家里带娃读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偶有推却不了的邀约,也都是马车出入,匆匆而过。   开始的时候是因为初至京城,家中还有老爷子,不得不谨小慎微的缘故,到了后来,则是因为枫山的经历,让我的防备心理越发的深重。   不过这就是这个时代女人的悲哀之处。虽然这么多年下来,也算是习惯了,也找到了打发时间的方法,但没见识过这个时代最为繁华的盛景,终究还是有些遗憾……   “我们出去逛逛吧?顺带着醒醒酒。”   赵峰看着我,嘴角微微翘了起来,“然后晚饭就在外边找家店就是了,左右近日朝中事务繁忙,父亲和兄长多半不会在家……”   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会缺少在外流连的机会,那么,这算是给我一个游览京城的机会吗?   我看着他一副期待的模样,心中颇有些感动,便点了点头:“那就听相公的。”   ***   我和赵峰行走在了京城最为繁华的东门大街之上。   稍微作了些改扮,我带上了帷帽。赵峰则换上了一身富家公子哥的装束,加上他那副年轻的面孔,不是极为熟悉的人,也瞧不出这是一个二品大员出巡。   说真的,以他如今这副酒气冲天的惫懒模样,更像是个浪荡公子哥在携美出游。相比起二品大员微服私访,这个场面在京城倒是更多见一些。   作为整个天下中心,京城之繁盛,不是关外那等边鄙之地所能媲美的。   哪怕我已经知道了这个事实,但坐在马车之中匆匆一览,和漫步其中的感觉,还是完全不一样。   许是中秋近在眼前的缘故,街上人潮汹涌,声如鼎沸,沿街小贩的叫卖声、酒楼中的绵绵不绝的丝竹声传入耳中,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   难怪许多人哪怕混得穷困潦倒,也不愿离开这座城市。   透过帷帽,我扫了一眼街边那些跪着乞讨的花子——说实话,京城的冬天虽然不比关外苦寒,但也并非温暖的南方之地,看这些乞丐面有菜色的模样,能够熬过去终究只是部分而已。   “这位公子,可要两只糖渍菓子?新鲜的菓子,上好的饴糖!只要十文钱!”   我正暗自感叹着,旁边招揽生意的声音响起,我的视线移转过来,看见赵峰已经站在一个小贩身前,正一只手抓着两根糖渍菓子,另一只手伸到袖子里面。   然后,看向我,面有难色。   这货八成忘了带钱了,又或者只带了散碎金银,一时间化不开。   我摇摇头,从荷包里面掏了二十文递了过去,顺便笑着和小贩说道:“京城果然贵些,妾身记得,在家乡的时候不过四文钱来着。”   “哎呀,还不是粮价的缘故?”   做成了生意,小贩眉开眼笑的,话也多了些,“之前说胡虏要杀过来,粮价都给涨疯了,也就是这些日子胡人来议和了,城中米粮价格下来了,小人方才敢出来卖?不然哪儿有这个心思哟!”   说到最后,他还是叹了口气。   饴糖是用粮食做的,自然要受粮价的影响,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然后,我便顺着他的话头接了下去:“听起来,议和是件好事啊。”   “当然了,听说北面死得可惨了。那帮子武将无能透顶,没有一个能打的,搜刮了那么多的钱粮,结果都去喂了狗。南边南边平不了乱贼,北面北面也御不了胡虏,还死了那么多人,前段日子还有脸搞什么露布飞捷,献虏大典,我呸!”   小贩狠狠啐了一口,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还是过些太平日子的好。”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赵峰,看着他面上渐渐阴沉的脸色,一时间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嘴。   ***   我和赵峰一人拿着一只糖渍菓子,继续在大街上逛着,只是心情,已经和刚刚完全不一样了。   一路过来,他走在前面,我落后了半步,两人一路沉默着,菓子拿在手中,没有动过一口。   我也没有什么心思去看路边的街景。   走到一半,眼看看天色有些擦黑,我终于伸出手,有些怯生生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那个,相公……”   “怎么了?”   他稍稍愣了一下,似乎在回神,然后低头看我。   “我们去那家吃吧……”   我指了指街对面的一家酒楼——从外表看起来,这酒楼看起来并不算非常奢华,远远比不上我们刚刚经过的那号称京城三十六楼之首,飞桥如虹,五楼勾连的凡楼。   而且看着那那副热闹的样子,也不像是那些清雅宜人的文人聚会之所。   但这家唤作“鸣凤楼”的却有一桩好,那便是从我这边看去,那酒楼的大堂中搭了个台子,上面摆着案几,看模样和规制,分明是留给说书先生的。   “咦?那家?”   赵峰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那家店,然后头又扭回来,看着我有些惴惴不安的样子,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将手伸进帷帽,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脸上神色缓和下来,笑道,“这么紧张作甚?为夫不过在想些事情而已,倒是让夫人误会了。”   “不是为刚刚……”   “和那有些关碍,”赵峰承认,“不过也不全是,多是一些反省,茗儿你就别多心了。”   “嗯。”   我乖巧地点了点头,然后,就听他饶有兴趣地说道:“要不,我们还是去一趟?好久没听了,就听听京城的说书,和关外的有什么差别?”   见他那有些期盼的样子,我自是无有不可:“相公做主便是。” 第441章 前戏   这时候已经接近饭点,鸣凤楼前早已经是熙熙攘攘,赵峰和我不过是临时起意,没有事先预约,加上又没有表露身份,故而两人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等了一会儿,方才得以入得楼中。   楼中被挤得满满当当的,左右没什么好位子,我们便只能捡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随意点了几个小吃。   “说起来,这京城的小吃点心也就这几样儿,吃起来还没茗儿你做的可口。”   赵峰捡了一个菓子丢进嘴里,嚼了两下,状似有些不满。   又开始胡说八道了——不过看他的样子,心情似乎恢复了过来,倒让我稍稍安了点心。   伸手捡了块糕点尝了尝,我抿嘴笑道:“相公这就是说浑话拿人寻开心了,人家那是酒楼的大厨,靠这个手艺吃饭的,妾身不过闲来无事,当个乐子,哪儿能和人家比?”   “为夫可不说假话,前几日和兵部那些人去那号称第一的凡楼,说是弄了什么鲜汤,为夫吃了,也就那个味儿。不见得比茗儿你在家做的高明……”   废话,人家那是纯凭手艺,自己那是加了土味精,能一样吗?   “相公是想吃了?”   帷帽之下,我见着他的表情,嘴角微微勾了起来——这货是在趁机谈条件?也行吧,多哄哄他总归没错的。   “那等中秋过了,妾身便下个厨,给相公煲碗汤尝尝。”   正巧此行来的时候带了点儿土味精在身上,因为瓶子小,就随身放着了,草原上一路奔波竟然没有丢掉,正好可以给他做上一份。   “茗儿你可真……”   赵峰大喜,偷偷摸摸地又挨近了些,被我一筷子赶了回去:“吃你的去!”   “哦……”   这货讷讷地坐了回去。   我和他就这么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有些随意地闲聊。   这个时候,下边那块儿,一老一少两个人已经站在了台子边上,都是一身青色长衫。   两人一脸的凝重,那老者似乎正在和年轻人细细地叮嘱着些什么,年轻人也听得很入神,不住地点头。   “得了,今儿不巧,竟然赶上新人登台了。”赵峰看着下面那情况,嘴巴里嘟哝了一句,看着有些不满。   我自是有些好奇,正要询问究竟。   就听旁边有人笑道:“这位公子,这是第一回来鸣凤楼?”   “是啊,这位先生如何知晓的?”   赵峰看着旁边那一副熟客模样的中年人,饶有兴趣地问道。   “倘若是熟客,都晓得,今儿就是徐老头将醒木让给自家儿子的日子,”   那中年人笑道,“以后徐老头就要在家颐养天年了。所以你看,这么多都是来捧场的。”   他指了指楼下站着坐着的一群人。   “哦?是来接衣钵的,想来应该是得了真传了?”   赵峰摸了摸下巴,又看向了楼下。   “何止是真传,”中年人唾沫横飞,很显然是个粉丝,“徐家小子已经外边棚子里说了几年了,我几乎次次不拉,不说青出于蓝,至少老爷子九成以上的功夫还是有的。这次讲得又是他最拿手的《武帝征北》,定然没有问题,先生你有耳福了……”   “两边场子又不一样。这儿是大台子,《武帝征北》可不好说。又不是没见过,外边讲得顺畅,到这儿就直打磕绊,最后被人轰下台子的……”   偏偏此时旁边有人抬杠,那熟客便又回头去和那人争吵去了。   “武帝征北?”   我对于说书话本之类自是一窍不通,因此便看向赵峰,“这书相公听过?”   赵峰点头,又看向下边,似乎对那年轻人高看了一眼:“听过,讲本朝武皇帝征伐草原的故事,为夫也能说上两段,只是其中颇有些艰难之处,为夫未得精髓,故而只能靠着一口气强冲过去。这人既然敢拿出来讲,定然是有两把刷子的。”   “哦?那妾身倒是要拭目以待了。”   听他这般一说,我对下面这场,倒是有了几分的期待。   然而,唯一的问题是——   “只是……在这当口,讲武皇帝征北的故事,貌似和政事堂相公们的想法,貌似有些犯冲啊……”   “那又怎么样?”赵峰闻之失笑,“这书都说了有百多年了。各地流传下来的,少说有着十几个流派,各自都有一些不同,难不成,政事堂还能都给禁了不成?茗儿你想多了。”   “这倒也是……”   我想了想,觉得也有些荒诞——不过市井话本而已,又有哪个相公会跟赵峰这粗胚一般,会来听这个的?   然而,刚刚想到这个,结果下一刻,下边的大堂中竟然有人吵了起来,一片喧哗声中,两拨学生模样的文士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争了个面红耳赤。   到了最后,只见着几个身着锦衣的文士,一甩袖子,竟然就这么走了,嘴巴里还念叨着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之类的话。   着实让人侧目。   “这又是何必呢?”   片刻之后,我便看见一个小二一边上楼来上菜,一边摇头晃脑地叹气。   “下面怎么了?”   旁边有闲人问他。   “小人也搞不懂,那帮子都是过来吃酒的国子监相公,一个个都是文曲星下凡的。本来聊得好好的,不知怎么,却为今日这徐家大郎讲的故事分成了两拨,一边说着什么劳民伤财,另一边喊着丧权辱国,然后就莫名就吵起来了。”   得了……   我侧过头去看赵峰,只见他脸上一僵,然后只是苦笑,却是不做声了。   其他的不说,这帮子国子监的监生们,好歹还是有些分量的。若只是寻常争执还好说,然而,若是日后闹大了,还真不知道最后是个什么结局。   只是这个时候,酒楼里面却是没人会意识到这个。更何况,除非打算自砸招牌,都到了这个关口,说书先生也实在不好临时改易。   因此,又稍稍过了一会儿,眼见得时辰已到,楼下那位年轻的说书先生还是整了整衣袍,缓步上的台子,清了清嗓子,便是“啪”的一声清脆的醒木声响。   整个鸣凤楼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第442章 王镇   “只见那幡分五色,杀气腾空。明晃晃剑戟枪刀,光灿灿叉锤斧棒。三军纵横,恰如猛兽下高冈;战马长嘶,一似蛟龙入大洋……”   念了一段定场诗后,那年轻的说书先生没有多耽搁,便很快进入了正题。   他看上去还算不错,口齿清晰,表情自然,一段段贯口说得快而不乱,慢而不断,如同断线珍珠一般,一气呵成。听起来相当的舒服。   当然,故事的情节也相当不错。   这就是我的整体感受了。   至于其他的,也不是也不是我这个外行能听出来的。   我瞥了一眼赵峰,这货倒是听得相当的认真,摇头晃脑的,甚至手指头还跟着那说书的节奏一点一点,像是有些入迷了。   唔……看着这先生确实有几把刷子的。   “让开!让开!”   我这一念刚刚升起,忽地,门口传来一片喧哗之声。   随即,便是乌压压的一片人涌了进来。   那一个个来人俱都是顶盔贯甲,腰挎长刀,黑色的罩袍上满是风尘,看上去一副赶了很久路的模样。   “店家呢?赶紧过来一个!”   这些恶客一进来,便四下里巡视张望,然后大呼小叫的唤那掌柜的过来,看着很是粗鲁急躁的模样。   这口音,听起来像是西晋行省的人啊。我暗自琢磨着——似乎和大伯偶尔展露的口音有些相似。   过不多时,楼中一个掌柜模样的从后面钻了出来,迎上去和那几个黑袍的说了几句话。   只是短短两句话的功夫,很快那掌柜就做出了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赶忙招呼小二一起迎出了门外。   而那些恶客,则就在门厅周围站着,一双双眼睛警惕的扫视着四周。   这样的情况下,堂中的食客们,自是没有闲心再吃下去,一个个不停地交头接耳,场中顿时变得喧哗了起来。   场中一时间变得乱糟糟,台上的说书人也没法子说下去了,不得已停了下来,站在台上,和下边的老者两边对视,一时间竟有些尴尬。   眼见得兴致被打断,赵峰顿时眉头一皱,手中的茶杯放了下来,落在桌上,发出“哒”的一声,然后眯着眼睛,看向那些士兵打扮的黑衣人。   我伸出手,将他的胳膊按住,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毕竟,我和他都是上过战场的,自然看得出,这些士兵身上的那股子兵煞之气。   定然都是从沙场中杀出来的精锐老兵了,人人手上都染过血的那种。   于是,我将视线投往了窗外。   “咦?竟然是源城的兵。”   “源城?”听闻我的低语,赵峰也有些惊讶,转头看去。   只见那长街之上,正停着一列长长的队伍,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从居中的一辆马车上下来,走入了店中。   在往前边看去,那马车前面两个士兵高举着的官衔牌上,分明写着“源镇总兵王”几个大字。   “竟然是王镇王总兵?”他看着那列队伍,不禁喃喃自语着,“他怎么回来了?”   是啊,源镇的王老将军。这一位前不久才和儿子一起,大破胡人大萨满亲领的西路军,斩首过万,立下了赫赫功劳,怎么会跑来京城了?   朝廷给他的封赏,可才刚刚出发,他明明应该还在源城坐镇,以防备胡虏,顺带等着封赏下来才是,怎么就这么不管不顾地丢下军队,出现在此地?   正思忖间,一阵沉重的咚咚声中,刚刚楼下的几个士兵已是大步流星地走了上来。   “让让,让让——我家将军赶了半日路,腹中饥饿,在这儿吃个酒,你们且先让个座!”   这一伙骄兵悍将高声呵斥着,大大咧咧地将赶人,那一柄柄连鞘的长刀挥舞得呼呼作响,连哄带吓的将二层楼上最好的几桌食客给赶了出去。   食客们自是不情愿,只是那几个士兵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加上背后又有某个“将军”坐镇,只得无奈地让了座。   幸好,我们的位子并不算好,有些偏僻,因此丘八们也没注意到。   我们便继续坐着,冷眼旁观,并没有插手其中。   毕竟,他们只是吓人,没有真动手,而且也仅仅赶了几桌位置较好的客人,没有彻底要求清场——平心而论,这样的行为,在这个年代已经算是军纪不错的了。   自是不能拿另一个世界的标准来要求他们。   几个帮佣上来将桌子给清理干净。过不多时,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传来,那几个士兵立刻腰杆子一直,挺胸拔背,昂首肃立,如同在校场检阅一般。   下一刻,便见那一身便服的王老总兵便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慢慢走了上来。   掌柜的跟在后面半步,不断地陪着笑脸。   大伯以前给李家子弟授课的时候,多是分析官场掌故,很少讲到这些边关武将,因此,说实话,我对他们并不熟悉,   此时定睛看去,这位王镇看上去约有五六十岁的模样,面目清癯,鼻梁高挺,身材高瘦。或许是边关的风霜常年吹拂的缘故,脸上的皱纹如刀刻一般深刻。   只是,此时此刻,他的脖子上正缠着一块白布,其下……隐隐透出某种暗红的色泽来!   这……莫非是之前与胡人大战的时候受了伤?   我心中一动,有了几分猜想。   然而,我毕竟没见过那一战的战报,自是无从知晓究竟,下意识地扭过头和赵峰对视一眼,见他微微点头,满脸的沉凝之色。   “咳,咳……”   一阵咳嗽声传来,只见这王镇走到一处桌边,刚刚落座,便忽的捂着嘴咳了两声,那声音很是沉闷。我甚至隐隐约约能够看见,那白布下面的颜色,竟是又红了几分。   这伤,看着可不轻啊……   我正感慨着,就见他将上前来伺候的的老兵赶到一边去,然后摆了摆手,“都坐吧,店家,去拿壶酒来。”   声音很是沙哑,也不知是受伤的缘故,还是被大荒原的风给吹得。   店家下去拿酒,他便转过头来,一双深陷的眼睛看向下面那台子上依旧僵着的年轻说书人。   “继续说吧,好多年没听过了,本官也想再听听这《武帝征北》的故事。” 第443章 唱和   “……正所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伴随着说书先生拉长了的尾音,醒木一拍,声音戛然而止。   说实话,这一位小哥说得其实不错,虽然因为那位王总兵到场,刚开始的时候有些紧张,但后来随着全情投入,渐渐也就放开了。   哪怕我对这项民间娱乐活动并不算精通,但从赵峰的表情,也渐渐能够看得出来,他对此还是相当满意的。   然而,满座却是寂然无声。   无数双视线都聚焦在二楼那个苍老瘦削,却腰梁笔挺的老者身上。   “将军百战死……”   那王总兵,此时此刻已经放下了酒杯,低低地念了一句,然后伸出那双骨节粗大的双手,仔细端详着,一时间间竟是看不出什么表情,久久没有回应。   酒楼之中,隐隐有些骚动,不少食客交头接耳,嗡嗡作声,但却依然没有人敢抢先鼓掌。   那说书先生站在场上,看着面色变了数变,有些尴尬,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时间竟是进退两难。   说实话,若是就这般下了台,对于他的事业,无异于一场重大的打击。今后是否还能够登上这个台子,还未可知。   可若是不下,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啪!啪!”   耳边清脆的鼓掌声在耳边响起,赵峰这厮看着浑然不在意,一脸的微笑,一边鼓掌,一边看了过来。   没奈何的,我也只得跟着举手,虚应了两下——说真的,在我的感觉中,这不过就是听个故事而已……   然后,我便感觉到了整座楼中透来的视线,有惊愕、有讶然,有那王总兵周边卫兵的愤怒,当然,也有着那父子两人的感激。   似乎是被掌声所惊动,那王将军终于回过神来,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扫了过来。   赵峰却是含笑以对,甚至还向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也是,虽然岁数差了将近半百,但两者如今都是朝廷二品大员,顶了天也就是资历上的差距而已。   还没到要起身行礼的地步。   王镇愣了愣,然后似是想起了什么,摇头失笑之余,两掌交击,算是鼓了两下。   然后,酒楼之中的气氛终于恢复了正常,雷鸣一般的掌声顿时响了起来。   说书人似是松了一口气,面上浮起微笑,向着下面团团拱手作揖,方才退场。   台子上换上了一个盲人琴师,外加一个唱曲的小娘子,开始唱起了近日里京城流行的曲子。   很显然,王老将军对此并不感兴趣,低下头,继续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   “咳咳!”   忽地,许是喝得急呛着了,他的喉咙中又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大人,您还是——”   身边服侍的老兵上前,似乎要劝阻一二,却见他眼皮一翻,抡起手边的连鞘长刀,直接将他抽翻在地。   “老子要喝酒,还用得着你管!”   那裹挟着边塞风沙的沙哑声音喝道,夹杂着难言的愤懑,然后,一仰头,又是一杯黄汤下肚。   “咄!”   酒杯重重地砸在了桌上,他侧着头,斜眯着眼,看向那刚刚从地上爬起的亲随老兵:“这酒不够烈,拿我的烧刀子来!”   “大人,可就只剰下小半坛了。”   老兵苦笑一声,但还是乖乖地从旁边搬来了一个小坛子。   王镇一手拎起坛子晃了晃。   “还真就剩这么点了……”   他侧耳倾听着,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后怪笑一声,“罢了,小半坛也够了,喝干了事,省得还要牵肠挂肚的!”   当下也不耐烦拿酒杯,直接取过一只大碗哗啦倒了个半满,仰头一口灌了下去。   “够烈!这才是男儿喝的酒!”   他哈哈大笑,一把拿起坛子,再往杯中倒时,却只流出了十几滴。晃一晃,竟是再也没有了。   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只空碗,似是怔住了,一动不动。   偏偏巧,恰在此时,下面那位唱曲的小娘子一曲贺新郎唱完了半阙,一句“云鬓乱,未忺整”伴着缠绵悱恻的琴音,尚在厅中回荡着幽幽余韵。   “什么靡靡之音,尽是些狗屁!”   大约是酒气上涌,夹着心中烦躁,王镇抬起手重重地往桌上一拍!   “轰!”   那桌子竟是就此自中间裂成了两半,碗儿、茶盏之类的尽数摔到了地上,叮叮当当地摔了个粉身碎骨。   瞬息间,满座俱寂。   小娘子吓得花容失色,怯生生站在一旁,再也唱不下去。   唯有那坐在一旁的盲眼琴师,许是没有看见那场景,也或许是沉浸在了那曲调中,对于外边的乱象一无所知,继续弹着手中的七弦琴。   那首《贺新郎》竟是被兜兜转转的弹到了下阙。   “将军百战——声名裂!”   随着那幽咽泣诉的曲调,一个裹挟着边塞风尘的低哑之声,忽地响起。原本明明是女子倾诉思念之意的词曲,竟是被唱出了几分悲凉愤懑之感来。   受其所激,那琴声稍稍一顿,也瞬间转了调子,多了几丝沧桑悲痛之感。   王镇就站在那处,双目赤红,语调却是发颤,似乎刚刚的那一句,已是耗尽了他的所有力量,一时间,再也唱不下去。   场中众人一时尽皆茫然。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身边忽的响起歌声,抬眼看去,赵峰一脸肃容,手拍桌面,作歌相和。   稼轩之词,一贯慷慨豪迈,多写边事,乃是这帮武夫们少有的喜爱之作,这情景,似是触到了他们的心头上。   也是,久闻王、李二人相交极为投契。   那一位面对着胡人主力奋战至死,据说最后更是领着亲兵直冲胡人中军,朝廷却始终没有个说法,到了如今议和之时,甚至隐隐还有着责难之意,似是要将责任推在他的身上。   这位心中自有愤懑之气。   至于赵峰,同为武人,又有着引子激发,共鸣自然就升腾而起。   “易水萧萧西风冷——”   我暗中叹息,轻轻跟着赵峰,继续接了下去——谁知道这两个粗货到底能不能记得这首词?   这般的气势上来了,却半途卡了词,可就难看了。   我给自己寻了个理由。   “——满座衣冠胜雪!”   曲调越发的慷慨激昂,场中知晓这首词的几个士子,也为歌词做激发,尽数跟着唱和起来。   “正壮士,悲歌未彻。”   声音到了高点,却忽地急转而下,一股幽暗凄凉的意味渗透而出。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仓啷!”   刺耳的酒坛落地碎裂声中,我没有去看那位已然失态的一镇之主,只是有些怅然,抬头看向窗外,幽暗深沉的夜幕之上,那轮皎洁的圆月,正渐渐隐没于云层中。   “谁共我,醉明月!”   一曲唱罢,满座寂然。 第444章 赠刀   士林之中,曾有人调笑,言说稼轩之词,合该军中壮汉,手执阔剑,唱那“醉里挑灯”。   虽然稍有偏颇——这位前朝大家所留下的遗作之中,并不乏婉约之作,但因其出生的年代,正值胡虏肆虐之年,因此,其多数诗词,都是以“悲”、“壮”而出名,且多有抗击胡虏,却壮志难酬之激愤之情。   此时此景,倒是恰好贴切。   盲眼琴师拨动着琴弦,那愈发悲凉的曲调渐渐低沉,仿佛草原上狂风过后的漫天沙尘,缓缓飘落,直至消散无踪。   王镇却依旧定定地站在那儿 ,长刀拄地,忽的仰头放声大笑。   “这万里胡腥如许,千古英灵安在?李林已死,楚迁无胆,朝堂衮衮诸公,却竟无一个热血男儿!我倒要看看,他们将来入了冥土,又有何面目去见武皇帝?”   这一位,是真的醉了……   哪怕有着诸多不满,然而竟在此地指斥政事堂中的各位——虽然我承认我很是赞同他的痛斥,然而,无论是时机、地点,亦或者他的身份,都实在太过鲁莽了。   该说,不愧是醉过头的武夫吗?   “王将军所言差矣……”   此时,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我惊讶地侧头,看向刚刚开口的赵峰,却见他缓缓站起,直往王镇那边行去。   一直走到离着王镇数步远的距离,几名亲兵挺身将他拦住,赵峰却也没有继续坚持,只是笑道:“王老将军既言万里胡腥,又问千古英灵安在,岂不知那最后两句?”   “咦?”   我却是微微一愣,然后反应过来——此次归来,我对这货倒是真的要刮目相看了。也不知是被手下文臣熏陶的,还是怎么的,竟然知晓这一首。   “哦?”   那王镇猛地扭头,一双赤红的眼睛泛出灼灼精光,死死地盯着赵峰,似乎在等他继续往下说去。   面对着如此压力,赵峰却只是一脸的云淡风轻,朗声念道:“胡运何须问?”   “赫日——自当中!”   楼下有士子低声地接道。   “赫日自当中……”王镇喃喃地念道,忽的嘴角一扯,眼皮一翻,发出一声怪笑,“你小子倒也大言不惭。”   “在下北荒赵峰,自问也有些本事,王将军当面,却是不敢妄作大言。”   赵峰对着他拱了拱手,算是行了个礼,自报家门。   “赵——峰?”王镇愣了愣,方才反应过来,“接了李十六班的那个北荒新总兵?以数千精骑转战东鲁、淮上,大破贼军的那位赵峰?”   “区区不才,正是在下。”   赵峰微笑。   “这般的年轻……”   王镇上下扫视着赵峰,忽的长笑一声,“血气方刚之年,难怪有些锋锐,确实不算妄言。不意朝中竟然也还有此等英才,倒确实是本将失言了。”   一边说着,他视线移转,落到了我的身上。   “那这一位是……”   “这是拙荆。”赵峰向他介绍着。   我也只得起身来,落落大方地向着王镇道了个万福:“妾身李氏,见过王将军。”   “你就是那个李氏……”   王镇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喃喃念着,“在得胜堡前帮着程家小子抗住了巴赫的李氏……”   “都是程将军的功劳,妾身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绵薄之力,呵……”王镇看着我,最终却是摇头苦笑——那神色之中,颇有些古怪。   似是遗憾?似是缅怀?还是又夹杂了其他的什么感叹?   “造化弄人啊……”   最后,他收回了视线,一边摩挲着手中的刀鞘,一边发出了一句我完全听不懂的感叹,随即,猛地扭头,看向了赵峰:“也罢,既然你还有些锐气,敢自命赫日当空,这把刀,权当是个纪念,送给你吧。”   说罢,他便直接将刀抛到了赵峰的手中。   “反正跟在本将身边,也染不了多少血了,落到你手里,还能多斩几个胡人脑袋,让李林那厮在冥土里面乐上一乐。”   见着赵峰接过长刀,他哈哈一笑,转身拂袖而去。   ***   接下来,赵峰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回转过来,坐在桌边,轻轻抚摸着长刀,眼睛却一直盯着那王镇离去的背影,脸色逐渐变得沉重。   丝毫没有管楼中其他食客不断飘过来的视线,也没管那进退两难,不知是先送王镇,还是先上来陪罪的店家掌柜。   见他这般的模样,我也压低了声音:“怎么了?”   赵峰沉默,最后摇了摇头,轻声叹了一声:“王老将军,怕是时日不多了。”   “是因为——受了伤的缘故?虽然伤到了脖颈,但似乎未及要害,朝中应有外伤圣手才是?”   虽然被白布包裹着,但看得出来,那脖子上的一道伤疤确实不小。   我想了想,又小心地问道:“实在不行,让鲁达的那两个弟子来给他看看,再弄点儿烧刀子,应该能行?”   赵峰却是依旧摇头。   “不止如此,此等外伤,只是小事。关键是老将军自己……我刚刚靠近了才发觉,他的精血分明已经完全枯败,应是有动用了某种激发精血秘术的缘故。”   “莫看他如今外表看着精力旺盛,其实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内中只如风中残烛,在点燃最后一丝光景,只是不知何时熄灭而已。”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说到最后一句,完全沉默了下去。   我看得出他的沉重,以及叹息。   所谓将军百战死——这一位,倒是真的应验了。   “竟是如此的结局吗?所以,他才将那柄刀赠送给你……”   我喃喃地说道,转头看向窗外,在那里,他已经踏上了马车——只是,在某一个瞬间,我似乎看到了他踉跄了一下,靠着手扶着车厢,方才没有跌倒。   很明显的,这一位,当初为了对抗胡人的西路大军,也是博了性命的,虽然胜利了,将大萨满所部给彻底击溃,但所付出的代价,也是极为惨重。   “是啊。可是,这一位既然已经如此,更应该在源城好好安心养伤,等着朝廷荣养才是,然而,他拼了性命进京的目的为何?只是为了在酒楼里面痛斥一番朝堂诸公吗?”   赵峰的声音中充满着疑惑。 第445章 责难   这个问题,我自是没有办法解答。两人又匆匆吃了一点儿,勉强填了填肚子,便谢绝了店家的邀请,转回了赵府。   我将酒气尚未散尽的赵峰推去做了洗漱,自己则让紫菱送了一份糕点过来,一边饮茶,一边慢慢吃着,顺带等他。   过了一刻钟的功夫,赵峰方才换了一身衣服,一身清爽地过来了。   见得我的模样,他挥挥手,让紫菱退了出去,然后挨着我坐下,对我笑道:“一番折腾,连饭都未曾吃好,倒是让茗儿受累了。”   “只是嘴有些馋罢了,”我不在意地轻笑了一声,拿了一块糕点,在他眼前晃了晃,“相公可曾吃饱了?”   他张开嘴:“未曾。”   我将糕点塞进他的嘴里,噗嗤一笑:“相公倒是实诚,妾身还以为相公会说不饿来着。”   “为夫一向实诚……”   他忽的贼兮兮的笑了起来,嘴巴凑到我的耳边,“而且,为夫的没吃饱,可不是说肚子……”   “喂,明天你还有——唔——”   声音戛然而止。   一夜无梦。   第二日正值中秋佳节,本是休沐的日子,但因为胡虏的事情,朝廷偏偏巧开了大朝会,讨论相关事宜。   赵家的一家三口,都早早地上朝去了。   我则是稍稍睡了个懒觉,然后起来,逗弄了会儿子,便开始分派人手,装饰布置家中,安排厨房的师傅准备食材之类的活计。   忙忙碌碌地直到下午,方才将一切工作准备就绪。   家中张灯结彩,院子之中几张桌子都已经放好,桌上冷盘都摆得整整齐齐的,只等着他们赵家父子三人回来了。   结果,这一等,就直到了晚间。   一轮明月高悬空中,府中灯火通明,几房家眷都坐在一块儿等着,一开始聊得还算热烈,可是随着圆月渐渐升高,那声音也渐渐小了下来。   大家一个个的视线都在往门口瞟着。   本是阖家团圆的日子,结果,身为赵家嫡系的三人,却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我也只能一边找着话题闲聊,让场面不至于太过冷清,一般遣人出去打听。   眼见着一大家子都在等他们,桌上的菜都放凉了,我派去打听消息的人手换了一波又一波,直到戌时三刻,那边方才有了音讯。   我带着府中众人,在门口恭恭敬敬地迎接,然而,心中却有些忐忑不安——很明显的,今天朝堂上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情,也不知道,会不会牵连到他们三人。   果然,马车停下,赵老爷子走了下来,却阴着一张脸,身后的赵大也是面如锅底,至于走在最后的赵峰……   这货紧紧地抿着唇,似是不满,又似乎心情有些低沉,看见我投过去的关切眼神,只是勉强笑了笑。   我的心中咯噔一下,只是也来不及细细思量,见着赵老爷子过来,连忙领着众人请安。   赵老爷子却没有任何回应的意思。   他在我身边停下了脚步,扭头盯着我看了会儿,鼻子里哼了一声:“让你好好看着,你就看出了这么一个好丈夫!”   然后一拂袖子,就这么怒气冲冲地进了府中。   一时间,我就愣在了当场,顾不得场中那么多道诡异的眼神,转头看向赵峰,却只见他苦笑一声,朝我摇了摇头。   得了,好好的一场中秋晚宴,就这么不欢而散。   回到府中,我也顾不得收拾残局,先去向赵老爷子请罪,却吃了一个闭门羹,让我回房静思,然后他就把赵峰唤进了书房里面。   那高声斥责的声音,隔着门都能听见。   我就在房中等着。   直到将近午夜的时候,赵峰才一脸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将他迎进屋中,我把紫菱打发了出去,自己帮着赵峰宽衣解带,端出今日我自己下厨弄的一些糕点——想来,他今晚还没有吃过。   赵峰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坐在那儿生了好一会儿闷气,方才慢慢说道:“王镇没了。”   “王镇没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当场一愣,“今日朝会上?”   我也只能如此猜测着。   只是,便是如此,应该也不至于……   “没错,他死在了朝会上,而且是血溅陛前。”赵峰吐出了一口长气,很显然,昨晚方才一起唱和,今日便落得个这般的结局,让他的心中极为烦闷。   我手一抖,差点儿把刚刚端过来的水泼到地上:“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赵峰接过茶杯,骨碌喝了个干净,又叹了口气,“今日朝会上,王总兵上朝来,力陈不可与胡虏议和,并试图奏禀对抗胡虏的方略,却被几位政事堂的相公当廷呵斥,陛下似乎也并无主战之意。”   “更有那些御史台的乌鸦们,弹劾王总兵昨日酒后妄言国事,以下犯上,污蔑诸位宰执。”   “最后王总兵气不过,最后说是要死谏,竟是激愤之下,一头撞死在了陛前!”   “这——”我惊讶地捂住了嘴,“何至于此?”   “没错,堂堂二品总兵,又何至于此……”   赵峰也是摇头不已。   上一个声称要血溅陛前的被判了谋逆,已经被斩了。这一位事先没有声张,却是成功做到了。也算是全了刚烈的名声。   可是,如此一来,他的儿子,依然在源城统兵的小王将军,又该如何自处?   处罚是不可能处罚的——功臣为主战而死谏,若是再处罚子嗣,那帮丘八立刻造反,怕是都没人敢说几句不是。可是要捏着鼻子给恩荫……想来也不大可能。   不过这是别人的家事,我也无需太过操心就是了。   这个时候,我想到的是另一点:“所以相公今晚被公公……”   “是为夫昨日和王老将军唱和之事,被御史台们顺带着也给捅了出来。王老将军已死,相公们为出口气,便罚了为夫的俸禄,顺带着也让父亲受了不少责难……”   赵峰苦笑一声,不过却没有多少懊恼的意思。   “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得了,果然和我想的差不多,撇了撇嘴,索性又问,“那关于议和的事情?”   “今日出了这一档子事儿,自是得不出个结果。”   赵峰想了想,最后耸了耸肩膀,有些无奈地说道,“只是,看各位相公,以及各部尚书的意思,便是王老将军这拼死一搏,也是无用,最后还是要议和的。” 第446章 御书房(上)   中秋过后,关于议和的事情继续发酵着。   胡人来使的姿态摆得极低,一直躲在驿馆里面没有出头,偶尔有些随从出来采买,在街上被士子当街辱骂,也没敢动手。   这使得他们在政事堂相公的心目中又加了几分。   对于这种恭顺的态度,我的评价只有四个字:“所谋甚大”。   赵峰也赞同我的观点,然而,这并不能改变政事堂相公们的决议。   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这是饱受黄天贼乱之苦的各地世家们的一致希望,也是龙椅上那位的意志。   两者的意见统一,便是大局。   在此之前,无论是以死相谏的武夫,还是热血沸腾的士子,亦或者是饱受劫掠之苦的边境百姓,都不过是滚滚车轮前面挡道的奋臂螳螂而已。   最终,在这秋意越发浓厚的时节,天子以及政事堂的宰执们,还是于一片争执声中,在议和的旨意上落下了印信。   议和达成。   接下来朝堂的目标,便应该就是直指南豫的黄天道残军。   大约……如此?   ***   九重宫阙之后,御书房中。   执掌天下权柄的那一位端坐在龙椅之上,看着面前这位向他躬身行礼的道门天师。   一贯高高在上,号称超凡脱俗的道门天师,也要向人间帝王行礼,这让他犹然生出了一种极大的满足感。   “免礼平身!”   皇帝用一种自认为极为威严的语调开了口。   “贫道谢过陛下。”   无论如何,这位老天师的礼节,还是还是相当到位的,至少比起自家妹妹寻来的那位女天师,要识相得多了。   想起那一位,这位人间之尊,就情不自禁地在内心里哼了一声。   妄自尊大,不识抬举——虽然两家合作,据说成功打杀了那两家的祖神,破坏了那两家的阴谋诡计;但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毫不留颜面地拒绝了他的招揽,着实让他相当的不爽。   这种情绪,也被他带到了眼前这个老头子的身上。   “听说,你们道门能够变出很多戏法来?可否耍一耍,让朕开一开眼界?”   皇帝身形后仰,用一种相当轻挑的语气说道。   “启禀陛下,贫道虽然会一些道法,但所谓法不加贵人,陛下身为上天之子,乃是天下最为尊贵之人,天生克制贫道等人的法术。在这皇宫之中,贫道为陛下龙气所迫,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更遑论施展法术了,还望陛下恕罪。”   老道士言语之间十分诚恳,姿态放得很低,对于眼前这位的吹捧,亦是不遗余力。   “哦?你们不是天师吗?在这儿竟然没法施展法术?莫不是在欺骗朕?”   皇帝的语气越发的刻薄,同时也充满了调侃——虽然一直以来,都知道这个事实,但他还是忍不住拿来羞辱眼前的这位老道士。   “回陛下,确实如此。陛下在贫道身前,便如一座大山压身。贫道仰之弥高,实在无法沟通灵机。所谓挟泰山而超北海,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贫道道行浅薄,还望陛下恕罪。”   老道士的姿态却越发的谦恭。   这样的态度,使得皇帝的心灵也似乎获得了某种满足,他挥了挥手,用某种遗憾的语气说道:“那还真是可惜,朕还想让皇妹和爱妃们看看稀奇的。”   当然,事实上他一点儿都不遗憾——或者说,老道士若是真能在他面前使用法术,他怕是立刻就要下旨,让人将他拖出去斩了。   “不知道长此来,还有何事?”   “贫道此来京城,原因有二,其一,不忍目睹两国交兵,以致血流成河,生灵涂炭,故而受了胡人汗王的请托,前来转圜一二。此事得蒙陛下仁慈,格外开恩,已是功德圆满,贫道在此,代汗王谢过陛下。”   老道士在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嗯……”   皇帝微微点头,认为此礼乃是自己应受的,自是端坐不动,受了下来。   老道士礼毕起身,方才缓缓说道:“至于另一件事,乃是为那黄天道而来。”   “黄天道?”   皇帝嘴角微微翘起,勾起一丝讽刺的弧度,“那伙反贼已然被几位将军击溃,如今不过苟延残喘罢了,只待大兵一至,便成齑粉,不知道长又有何教我?”   言及此处,忽的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对了,朕曾听闻,这黄天道一出世,尔等道门便纷纷封山归隐,甚至连去年大旱,朝廷请求尔等行祈雨之法,尔等竟然也拒不奉诏,以至于让百姓流离失所,沦为饿殍?”   话说到最后,语气之严厉,几为斥责。   见得皇帝震怒,那老道士也不禁表现得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好教陛下知晓,贫道等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   “哦?有何苦衷?”   皇帝拉长了语调,似是等待解释。   “陛下有所不知,那黄天道的背后,并非仅仅只是那妖人张乙,而是有着一尊上古邪魔的存在。”   老道士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认真说道,仿佛是在透露一个惊世骇俗的大秘密。   “上古邪魔?”   皇帝陡然坐直身体,抬高了音调,和旁边站着的大太监王公公对视一眼。   王公公踏前一步,用那尖利的嗓音喝道:“大胆!天子面前,尔等也敢编造这等荒谬之言,企图迷惑陛下?”   “陛下面前,贫道不敢妄言。”老道士神色严肃,腰杆子挺得笔直,语气十分的郑重,“陛下想必也知晓,那黄天魔道,供奉的乃是名为‘黄天’的存在。”   “……是又如何?此事天下已是人尽皆知。须知,古往今来,那些邪门妖道企图作乱者,总会供奉一些邪神的名头出来。这又有何稀奇?”   既然已经站了出来,王公公自是要为皇帝前驱。   “其区别便是,那些邪神不过子虚乌有,纯粹为香火信念所铸的伪神,只如沙上建塔。只需天兵一至,兵煞龙气当头,便化作虚无,一应神通法力,尽皆无用,只得坐以待毙。可那黄天邪魔之力,却是实打实的存在。”   “不然,凭借那黄天魔道的所谓黄天力士,又如何能够三番五次地抗拒朝廷天兵?”   ———   待会儿还有一章。 第447章 御书房(中)   老道士的话,堪称掷地有声。   皇帝与王公公再度对视,一时间竟也是无话可说。   确实,黄天道的那帮贼人,因为理念根基,以及行事作风的缘故,向来为世家儒生所厌弃,那些身具武力的地方豪强,所谓绿林好汉们,也纷纷结寨自保,除非被那邪教诱惑,不然断是不可能加入其中的。   其主力不过是些布衣黔首,一个个土里刨食的泥腿子,结果一夜之间,却尽数成为了悍不畏死的凶人悍匪,甚至还有些能够与习练兵家秘法,打熬力气多年的朝廷大将打得有来有往,屡屡冲破战阵,斩杀将领。   这不得不说,算是一个旷古奇闻。   朝廷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异闻司那边曾经在斩杀那些头领之后,寻了些收缴的练功法门让那死囚修炼,其结果是,倘若去除了那些称颂、虔信邪神的法门,那些“功法”,根本毫无效果。   因此,朝廷一直以来都对此讳莫如深,公文之中,从未提起。直到今日,却被眼前这个老道士所揭破,由不得这位天下最为尊贵的人物有些心烦意乱。   王公公见得皇帝沉默不语,嘴唇嗫嚅,似有话要再辩驳,却被这位抬手阻止。   “好了,道长面前,休得无礼,你先退下吧。”   皇帝沉声喝道,然后转头,看向老道士,语气和缓,“其中内情,还请道长教我。”   坐在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和世家斗法了无数次,便宜占过,亏也吃过。真的认真起来,该有的城府,他自是从来不缺。   “指教不敢当,贫道也只是略知一二,好教陛下有所准备。”   面对着眼前这位人间至尊的礼贤下士,老道士也不敢当真了,依旧毕恭毕敬地行礼,方才继续说道,“此乃是一尊上古时代便存在的强大邪魔,据说曾兴风作浪,险些毁灭人间,最终为天尊所镇压。只是自上古以来,人间灵机倾颓,末法将至。这尊邪魔便借机寻到了空隙,探出了一丝触角,蛊惑了那妖人张乙,企图破封而出。”   “张乙奉其命创下这黄天道,便是其伸出的一只爪牙。贫道等人得知此消息时,却已是木已成舟。去岁那场百年未遇的大旱,便是此邪魔施展法力所为,其便是为求天下祸乱,黎民百姓不得安生,方才有着起事之机。”   “此等妖魔,最善惑心之法,能勾动心魔,对吾等修道之人天生有着克制之能,贫道等人法力低微,实在无法抗拒此等邪魔,故而不得不封山归隐,避其锋芒。”   闻得老道所言,一时间,皇帝只觉得荒诞无比——明明不过一场天灾,进而引发的一场民乱而已,到了这老道的口中,便成了邪魔掀起的浩劫。   只是他见得老道士这般的神色,却由不得他有些将信将疑。   思量了片刻,索性又问道:“那尔等当日为何不上奏朝廷,言其危害,请求朝廷剿灭?”   “贫道等人也曾经上奏各地官府,言说此道乃是奸邪之徒,不可放纵,然而其等当日罪恶不显,甚至还能安抚黔首,平息民愤,故而官吏们总是推脱,甚至有说吾拘泥于道统之见,打压别派。”   老道士自是不会将屎盆子扣到自己头上,很是轻松地推脱了出去——而且,他说的可是确确实实的真话。   “……”   便是贵为皇帝,此时也不得不闭口不言。   毕竟,这些事情他也并非完全不知情,甚至其中还有一些他自己的纵容,以方便打压道门的势力,只是事到如今,开不了口罢了。   最后,他也只能恨恨地将罪名推脱到了那些世家官吏的头上。   “哼!这群祸国殃民的巨蠹!”   老道士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对于皇帝的甩锅不闻不问。   “那道长此来,只是为了告诉朕这件事情吗?”   稍稍缓了一会儿,皇帝终于压住了心头的那股子邪火,将注意转回到了正事上。   “启禀陛下,不仅如此,”   见得事情终于到了正题,老道士更是丝毫不敢大意,稍稍顿了顿,组织了一番语言,方才继续言道,“贫道此来,是想告诫陛下。这黄天魔道有着邪魔在背后庇佑,倘若只是如今的天兵征剿,只会铲其皮毛,却无法根除,只要一时放松,很快便会死灰复燃。故而,贫道还请陛下,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嗯?”   龙案背后的至尊眉头顿时皱起,看着眼前的老道,语气看着相当的平淡,“那依道长所言,这群贼子,就没法根除了?”   老道士深深地施了一礼:“回陛下,确有根除之法,只是此法虽然耗费不大,也并不麻烦,却却有一桩碍难,需要劳烦陛下。”   “哦——”   皇帝嘴角微微勾起,拖长了声调,“说说看?”   “此等上古邪魔,虽然法力强大,远非吾等凡人所能窥探,但有一桩,其终究不过是为天尊所镇压。此时的威能,不及全胜时之万一,只需天子前往天坛,以诚心祭祀天地,请动上天之力相助,惊动天尊符诏,自可将邪神重新镇压,从此再难为祸。”   “竟是——如此简单?”皇帝的笑意僵在了嘴边,手掌一顿,重新落在了龙案上,一双眼睛带着狐疑之色,审视着老道。   “并非此事简单!”老道士却是摇头,“陛下须知,此事只有天子方能为之,盖因天子身为上天之子,权柄天授,方才能感天动地,吾等凡人,哪怕修成了天师,也断无此能!”   “……原来如此……”   皇帝微微点头,似乎是明白了老道之言,“既是这般,倘若道长所言为真,区区一场祭祀天地之礼,便能换得天下太平,倒也并不算什么。”   老道士面上一喜:“那陛下……”   “唔,此事毕竟是道长一家之言,朕也须多加考量,还得与政事堂的相公们商议……”   然而,天子却似乎并没有那般的急切,只是淡淡地解释了一句,便一拂袖子。   “朕乏了,你先下去吧。”   “是!贫道告退!”   老道的脸上恢复了原本的古井无波,再度躬身行礼,然后缓缓地退下了。 第448章 御书房(下)   老道士走后,整个御书房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天子不开口,身为奴仆的王公公,也只得低眉垂目,束手而立。   “王公公,你觉得这玉真道长所言,是真是假?”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忽然幽幽地问了一句,随手拈起一枚印章,无意识地把玩摩挲着,看起来颇有一些神思不属。   见得此番动作,王公公也是犹豫了片刻,方才小心言道:“回皇上,老奴也不知晓究竟,只是以老奴愚见,以其人的名声,以及在道门之中的威望,其所言者,应该有几分真实?”   “哒哒……”   皇帝拿着印章,轻轻敲着桌面,斜靠在书案上,以手扶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唔……也是,毕竟其人是天师之尊,总要爱惜几分脸面,理应不会完全虚言恫吓才是?”   “……也就是说,那邪魔之事,确实为真?”   此言一出,屋中再度安静了几个呼吸,方才听到王公公略带迟疑的声音:   “既然如此,陛下,那玉真道长所说的,布设法阵,并请陛下择吉日来祭祀上天,以求镇压邪魔之事,可要先安排下去?”   “嗯……”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先等等,不急着做这个……”   “朕总疑心,这老道有什么藏着掖着的。而且此等神鬼之事,总是不妥。你先拟一封旨意,去催一催南豫那边,就说朕顶着骂名,也要先安抚北境,问他们何时才能为朕分忧。”   “然后再看看此回南豫的进剿情况如何。若是不顺,再做这种神鬼之事,也来得及。”   “陛下英明!老奴遵旨!”   王公公跪下磕了个头,领旨离开。   御书房中,只剩下了皇帝一个人。   “哒哒哒”   印章在桌上又敲了好一会儿,他忽的抬首,看向一边放慢了书籍的书架。   “璎珞,你怎么看?”   书架无声地往两边移开,一身宫中嫔妃打扮的璎珞长公主,正款款从密道之中走出,行至龙案之前,深深地行了一礼:“璎珞见过皇兄。”   声音温婉柔和,从容不迫,完全没有了之前在枫山文会时候的张扬与锋锐。   皇帝眯了眯眼,没有说话,仿佛透过眼前的女子,在看着另一个人。   他沉默了片刻,方才慢慢抬起袖子:“免礼平身。”   “璎珞谢过皇兄。”   璎珞樱唇轻吐,缓缓直起了腰肢。   “好了,听了那么久,说说看你的看法?”   皇帝的视线,直勾勾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璎珞以为,那玉真所言,应是为真。”   璎珞似乎没有看到那视线,只是毫不犹豫地说道,“璎珞曾经向那位女天师探听过道庭相关的消息,得知如今道庭之中,这位玉真老道,乃是名列第二的天师,仅次于最为年长的玉歆老道,位列其他天师之上。”   “道庭一向自以为高高在上,以他的地位,肯如此舍弃面皮,来见陛下,想来道庭那处应是面临着巨大威胁,不得已而为之。”   皇帝恍然大悟,喃喃自语:“璎珞的意思是,也就是说,那邪魔……”   “也就是说,那邪魔之威能,倘若真的复苏,足以动摇道庭之根基。”   璎珞的话语斩钉截铁,显示了十足的信心,“而偏偏,道庭却无能无力,只能恳求陛下为之!”   “没错!”皇帝手掌猛地一拍案几,精神振奋,“所以那老道士才这般的急切!试图怂恿朕尽快祭祀天地,以消除威胁,好再去做他那个高高在上的仙人!”   “嘿,还真以为他们是心系黎民安危,还不是为了他们自己?”   龙椅之后的天下之主嗤笑一声。   “所以,朕还是得继续吊着他们,等他们愈发的急切,求到朕的头上来,到时候……”   “皇兄英明!”   璎珞也浅笑着奉承了一句,“皇兄刚刚向王公公说得那般,待南豫那边征剿后再看情形,实乃是上上之策。”   “前次南豫那边虽有小挫,但亦能看出,逆贼那边已是强弩之末,便是拼死反击,也不过击退一路天兵而已。此番再度进剿,几位总兵吸取了教训,又受到皇兄训诫,定然能够一战功成!”   “便是未靖全功也无妨,”   很明显的,随着璎珞的点醒,皇帝的思路也被打开了,“甚至,哪怕真如那玉真老道所言,有着那些邪魔庇护,留下些残匪,也绝非短时内再能起复。”   “吾等却可放开手脚来,借着边军入内,而那些世家根基受损之际,好好趁机清理一番地方,查抄那些豪强不法之徒。”   璎珞对此自是大加赞同:“如此一来,皇兄所要做的,便是只需加以恩惠,先让那些九边精兵感激涕零便可。更何况,各地有着边军坐镇,那些残匪若是试图再度起复,当先损失的,也是那些世家豪族之辈。更是无需在意。”   “正如皇兄所言,道庭既然这般的急切,咱们就更不可依照他们的想法行事,且让他们急去。”   “只是如此一来,既然要笼络这些赤佬,那王镇老儿的家眷,倒是不好太过苛责了。”   皇帝喃喃自语着,眉头忽的皱起,“那老儿着实不识大体,这胡人既已服软,就当以大局为重,却只因故友之事,仗着自己的功劳,便咆哮朝堂,说不过诸位相公,竟然血溅三尺,着实昏聩,朕与政事堂的诸公本打算好好处理一番的。”   言及此处,他的脸色格外的阴沉。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皇兄且宽宏处置吧,恰好还可展现皇兄对于这些粗鄙武夫的胸怀。”   对此,璎珞也只能如此劝道。   “唔……”   皇帝却没有立刻应下,面色阴晴不定,显然对前些时日朝堂上发生的那桩事情,依旧耿耿于怀。   忽的,他的眼前一亮:“对了,当日听御史台弹劾,言说那北荒的赵峰,曾与那王镇一起唱和,妄论朝政,那王镇事后还赠了一把刀予那赵峰?”   “呃……”   璎珞猛地一惊——她可是再清楚不过了,这赵峰,乃是姨娘特意叮嘱的那位故人弟子,李氏的丈夫。   因此,正要说些什么,试图挽救一二,那边皇帝却已经冷笑出声:“这等狂妄跋扈之徒,正合该好好整治一番。前日陈樊才上奏,言说京营之前哗变,乃是因不满政事堂予北荒之军赏赐太厚的缘故。”   “呵呵,真当朝廷是侯家开的了?区区一路偏师之功,刚入京师,便一口气送出那么多的文武官职,撒下无数盔甲兵械,还挑动京营怨气,这是要干什么?”   “真想趁机罢了陈樊,然后再扶一个何逆上任,从而将京城兵马尽数掌握吗?”   原本只是发泄一番怒火,然而,这些念头一路顺下来,皇帝先是猛地一怔,随后,便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怒火几乎是瞬间便被勾了起来,在胸膛之中燃烧着,牙齿直咬得咯咯作响。   “呵呵,区区几场胜仗,就骤然拔擢到总兵?刚刚年满二十的总兵,他以为他是谁?古之冠军?他也配?”   “还有那赵家,工部尚书,礼部侍郎,北荒总兵……赵家一门,原本不过尔尔,一个边鄙之地的破落世家,只因前次投靠了侯家,做了马前卒,扯陆迁下水。不过一年功夫,就如此荣宠,一门三大员。朝廷的官位就是这般的容易吗?侯家竟然敢这般的私相授受?他们也竟然敢就这么接下来?”   说到最后,皇帝已是怒极反笑。   璎珞嘴唇嗫嚅了一下,最终还是默然不语:对于这位皇兄的脾气,她了解得相当清楚,刻薄寡恩,又行事操切。在这般的时候,最是不能顶撞反驳,不然,连她自己也要吃挂落。   尤其是,当初自己还动了一些小心思,恰好是与这赵峰相关,还因此被这一位惩罚过。   此回若是再说起情来……还不知道会不会适得其反。   只是,如此一来,自家姨娘叮嘱自己的那桩事情,那个李氏……   “对了,还有他那妻子,那个李延的侄女,听说也不是什么善茬,悍妒成性,曾在枫山那儿落了璎珞你的面子?”便在此时,皇帝斜眼瞟了过来。   璎珞抿了抿嘴唇,只能干笑着应道:“这……倒是没有,那李氏确有几分才华,璎珞也是心服口服……”   “哼,你也不必怜惜她的才华,搞什么惺惺相惜,为她说什么情。这等女子,有着才学,却不思在后宅好好规劝丈夫忠于朝廷,却尽和侯家勾勾搭搭,攀附关系,更是十足的祸水!”   皇帝冷哼出声,满脸的厌恶之色。   “……”   璎珞只得闭口不言,低眉顺目地站着。   “我记得,璎珞你曾经对这李氏有些安排?”   忽的,皇帝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璎珞。   “呃,是有一些,只是如今时机似乎不太合适……”   闻言,璎珞心中咯噔一下,知道事情不妙。   “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你先准备起来。等胡人和逆贼这两件事情了结了,就行安排,”皇帝抬手一挥,冷笑一声,“朕倒要看一看,事到临头,自家的族人,和丈夫之间,这位才女,到底会选择哪一个!希望她够聪明,不要自误!”   “至于那个赵峰……哼!” 第449章 道姑   “人!”   “……人!”   我坐在书房中,怀中抱着政儿,拿着本书,随便指着字教他读。   其实这小子还不过一周,大多数小孩还没到牙牙学语的阶段。我见他比较早慧,已经能发不少单字音了,便索性教着玩儿,纯粹当个乐子。   小东西倒是能够跟着发音了。   “王!”   “……王!”   “仙!”   “人!”   读到这儿,这小子竟然不肯念下去了,两只胖胳膊不断地挥舞着,要下去走路。   我也只得随着他的性子,将他放在地上,撒开两只小短腿,摇摇晃晃地往外边走去,像只小鸭子——我其实不想他这么快就学会行走,生怕对他的脊柱发育不好,不过这小东西身体不错,好奇心又太旺,一个不留神,就自己开始走起来了。   见他自个儿走得开心,我便让紫菱看着,自己继续坐在了书房中,帮着赵峰修订他的笔记。   这已经成了这些时日以来,除了读书、研习道经道术,练习武艺,钻小黑屋之外,我的日常工作之一了——这也是给逼的。   既然那一日赵老太爷下了闭门读书的禁令,我自是得遵守才是。   而且,老爷子不愧是在朝堂上混了多年的,他的担心其实并没有错。   朝廷的惩罚,接踵而至。   赵峰因为妄议朝政,行为不端,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   虽然他其实并没有说些什么,只是唱了几句词,又说了几句胡人不长久之类的话,不过嘛,陪着王镇发酒疯,就是罪行。   毕竟,王镇曾经在朝堂上让天子和各位相公都落了面子,最后还让朝堂溅了血。   但终究这位是一心为公,也算是直言进谏,甚至还为此自杀。因此爱惜颜面的朝廷,最后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并没有处理他,甚至连之前的赏赐也没免掉,还给了追赠,对他儿子和老婆也有了说法。   最后安排棺材,让人给送回了老家。   如此种种,自是有着不满的。   结果那肚子邪火,最后都发泄到了赵峰的头上。   也幸好还有着赵家老爷子的上下打点,最后就是罚俸了事——这点儿钱,对于赵府来说,还真不算什么,但是面子丢得不小,人情也赔出去不少。   因此,赵峰这几日,除了闷在家中和我闲聊,就是待在军营里面和一干幕僚、武夫厮混,乖觉得很。   所谓飞鸟尽,良弓藏。   虽然此世并没有这句俗语,但类似的成语并不缺少。   如今胡人那边已经议和成功,胡人南下的大军眼见着就要撤离铜城,回归草原。那么,此时此刻,北荒边军这支客军,在京城是越来越碍眼了。   即便是在赵峰的压制之下,军纪很好,并没有什么扰民的事情传出,但和京营的小摩擦一直没有断过,而且基本已经成了定势:一方挑衅,另一方反击,最后变成小规模的斗殴。   大部分情况下北荒兵压着京营大爷打,偶尔人少的时候也会被群殴,双方打成一团之后,上级军官带人过来,将两边分开带回去处理。   处理嘛,打赢了自然是没有的,在驻地里面也能威风八面,打输了,集体打扫茅坑,被人耻笑几天,憋几天邪火,然后出去雪耻。   双方很默契地都没有扩大事态的想法,只是维持在几人十几人的小场面上,但是关系什么的,就别想了。   这也导致了北荒兵在京城的名声相当不好。   毕竟京营嘛,基本都是京城出身,哪个在京城没有个三亲六故的?挨了打回家嘴巴一嚷嚷,加上打架终究会打碎周围一些坛坛罐罐的。这一来二去的,北荒兵的名声自然是一落千丈。   加上每日里京城还要拨付钱粮。   想来,只要胡人那边撤离成功,铜城收复,就是北荒边军滚蛋回家的日子。   这般想来,我和赵峰,是不是也要回去了?   毕竟,身为一军之首,可没有久离军队的说法。   对于这个,我也有些期盼——京城虽然繁华,但和我们并没有什么关系,终究还是经营了那么多年的北荒老巢,住得让人放心啊。   我已经开始畅想着回到北荒以后的安排:自家的庄园那边,如今进展到什么地步了?工匠又培训得如何?铁甲锻造了多少?回家后,这份大礼,会不会让赵峰大吃一惊?   便在这时,一个下人小心翼翼地进来通报:“夫人,府外有一个道姑求见,言说是夫人的故友,有些事情要当面和夫人说。”   道姑?   我稍稍想了想:在京城,我认识的人,本就不多。至于道姑,可就只有那一位了……   虽然只见了两次面,但上两回见面,每一次可都搞出了老大的风波。   一次是武将满门下狱,另一次,更是将侯杨两家给闹了个天翻地覆。   她这一次再度上门……   “快快请她进来。”   一念及此,我自是不敢怠慢,赶紧站了起来吩咐道——哪怕没有前两次的经历,一位天师级数的高人,对于赵家来说,怎么着也是足够尊贵的客人了。   见我这般的重视,那下人也稍稍愣了一下,连忙匆匆转身出去了。   只是,又过了好一会儿,眼见得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方才见他带着一个人转了回来,却不是那清虚道姑,而是守大门的门房。   “夫……夫人,刚刚那个道姑,不见了!”那下人跪下言道。   “不见了?”   我立刻便是一怔,赶忙问道,“怎么不见了?”   “回夫人,刚刚小人出去,却见那门房在门口一动不动,似是出了神,小人去拍他,他才回过神来,然后就发现,府外已经是空无一人。”下人看着有些惶恐。   我将视线投向那门房,门房跪在地上,此时却是一脸的茫然。   “夫人,小人也不知究竟如何,只是记得,之前那道姑一直都在。可只是一恍神的功夫,小人就出了神去,什么都不知晓了,还是马爷过来拍小人肩膀,小人才清醒了过来。”   这是……   两人的模样不似作伪,我一时间也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那道长,来了又去,还给门房施了法术,将他给魇着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第450章 见面   清虚站在赵府的门口,静静地等待着。   今日,她是得了璎珞的消息,特意过来通传一声,让那一位“变数”,先行有个准备。   人力终究有尽,哪怕是宋志秉,拼得天人五衰,堕入幽冥鬼狱,也只是寻觅到了那“遁去的一”,对于接下来的变化,有了一些模糊的感应而已。   埋下的伏手到底会不会生效,未来会走向何处,谁也不知道。   哪怕是如黄天一般的上古邪神,也依然有人在暗中谋算。   她虽然自认秉持着元始圣道,但并不会因为天尊的威能,就完全撒手不管。   毕竟,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虽然她作为曾经的核心人物,知晓道门的筹划,但此时此刻,天子依旧是天子,依然有着一言决生死的能力,而那牢固的龙气,也依旧镇压着整个京城。   让道人不敢在此间胡作非为。   只是……今日这个消息,怕是通传不到了。   忽的,清虚幽幽地叹了口气,拂尘向着门房的方向轻轻一甩,然后侧头,看向了赵府门前那条长街的另一个方向。   在那里,一名相貌清癯,面带苦相的紫衣老道士,正背负双手,向她慢慢行来,一双记忆中一向古井不波的眸子,此时却泛着灼灼的精光,牢牢地钉在了她的身上。   这一刻,街上所有往来的行人,都仿佛成了虚无缥缈的背景板,并无一人注意到赵府门口,此二人的异相。   而这两人,眼中也只剩下了彼此,对于周遭的众人的行为,没有任何关注。   “清虚见过玉真师叔。”   眼见得紫衣老道士已经走到了不过一丈远的距离,清虚抬起手,向着老道士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师叔许久不见,依旧身体安康,清虚甚是欢喜。”   老道士玉真定定地看着清虚好一会儿,方才缓缓开口:“的确是很久不见了,清虚……你也成熟了不少。”   此言落罢,两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   成熟,意味着成长,意味着经历了风霜洗礼。   同为天师,他们彼此之间,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怀念,以及,那一份义无反顾的决绝。   清虚闭了闭眼睛。   曾经的曾经,她还是个高傲臭屁的小道童,有个叫做清浅,却怎么也入不了道的笨蛋师姐。曾经的曾经,清源还是一个流着鼻涕的阴郁小屁孩。   曾经的曾经,她还不认识宋志秉那个看着懒散无拘,实际倔得要死的臭石头。   曾经的曾经,玉歆师伯还是个乐呵呵的胖子,玉真师叔还是个喜欢教导别人的中年道士,玉龙师叔天天板着一张臭脸,玉净师叔常常和人吵架,玉航师叔每次都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时候的他们尚且年轻,只以为快乐的时光会这样永远下去,大家会一起追寻着道途,互相携手,一起向着终点攀爬。   可实际上,不过只是年轻时候的妄想而已。   一切的一切,都在那个一代又一代传承下来的宏伟计划面前,化作了梦幻泡影。   一步又一步,按部就班地运行着。   有人为此而死,连魂魄都要受到无尽折磨;有人放弃一切,愤而出走;有人为此颓废一生,只为了寻觅另一条道路。   至于更多的人,还在为这个计划,苦心谋划,奔波劳碌,甚至,抛弃了性命。   “当初,终究是道廷负了你……”   玉真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清虚轻轻一笑,似乎带着些云淡风轻的味道:“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又说这些作甚?”   玉真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又艰涩地说道:“我……前些时日见到清浅的女儿了,长得……很像她。”   “其实不像的。”   清虚却是摇了摇头,“骨子里,一点儿都不像。当初浅浅若是像她,又怎么会……”   话没有说完,但是场中的气氛,却骤然凝固。   “……你,还是不肯原谅吗?”   玉真的声音有些艰涩。   “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清虚低头,纤长的手指摆弄着手中的拂尘,“你们有千年大计,我也秉持着我的元始圣道,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是了。”   “仅仅只是不相为谋吗?”玉真却面容惨淡,笑了一声,“那么,石师兄呢?”   “如果我说,石师叔之死,在我的意料之外,玉真师兄,你信吗?”   清虚猛地抬头,一双眸子看向玉真。   “我信,你不是这样的人,”玉真和她对视,又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然而,紧随其后,话锋却是一转。   “只是,我也相信,你肯定知道,是谁害了石师兄。”   “……”   这一回,清虚却是沉默了。   “原本由石师兄暂时掌管的天下行走之印,现在落到了你的手中,”   玉真缓缓说道,语气却是相当的肯定,“只有你,才能开启它的全部威能,也只有你,才能以此跨越阴阳之隔,斩杀那些鬼神,为清浅复仇。”   “……原来,玉真师兄已经见过侯杨两家的人了。”   再度沉默了片刻,清虚忽的展颜一笑,像是心中卸下了什么大石头一般,轻松了许多。   “不过是凑巧罢了,虽然冒了点风险,但看起来,还是值得的。”   玉真语气越发的平淡,然而,周遭的空气却越发的凝滞,“你,还有那个死掉的宋志秉,究竟在谋划着什么?”   “连宋志秉都猜到了吗?不愧是内秀第一的玉真师叔。”   清虚喃喃自语,叹息了一声,垂下眼帘,“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们路走偏了而已。”   “走偏了?也就是说,你们要破坏千年大计吗?”   “谈不上破坏,不过是让历史的轨迹,重归元始正道罢了。”   “原来如此,大道之争……   对于清虚的话,玉真似有明悟,喃喃自语,看向清虚的目光,再也不复之前的愧疚,而是森然肃杀,“既是这般,那就——”   “没有什么那就的……”   见得玉真如此作态,清虚却是一脸的淡然,原本缩在袖子中的白皙手掌伸出,一枚泛着白光的印信正从掌中飘起。   “此地,可不是斗法的好去处。玉真师叔,告辞了。”   话音未落,白光一闪,已是鸿飞冥冥。   玉真没有动弹。   “天下行走,自是可以行走天下。只是……”   他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抬头,看向头顶的那块牌匾。   赵府。 第451章 警告   玉真道人在门口稍稍站了片刻,几名身着灰色衣服的精壮汉子,从旁边的食肆之中走了出来,聚拢到了玉真的身边。   每一个人眼中都是精光灼灼,太阳穴高耸,显然身怀不凡武艺,然而一身皮肉倒是颇为白皙,看着保养得不错。   “玉真天师,清虚天师她掌握着那枚印信,那接下来……”   领头的一位小声地询问,看着有些犹豫。   “不用急,留下两个在这边守着,小心些,离远一些,不要被人发觉了,看一看进出往来之人就可,其余不用多事。那赵家二郎,可不是好对付的。”   玉真却只是吩咐了一句,然后低头,冷笑一声。   “至于清虚——她跑不了。”   说话的同时,一只有些苍老枯瘦的手掌,从袖中伸出。掌心之中,同样显出了一枚印信。   “即便只是权掌国师之位,但也足够了,只要她还身处京城之中,再怎么走,也是走不脱的。”   说罢,长袖一甩,大步而去。   ***   清虚道姑来得突然,走得也是莫名其妙,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心中略有些担忧,但并不清楚究竟,我最终还是暂时将其放下,继续帮着赵峰批改他的笔记。   然后趁着下午茶的功夫,钻进小黑屋中,继续提升自己的实力。   无论如何,提升自我,才是最终保命的不二本钱。   躲在小黑屋中,默默地积攒气血,锤锻身体,沟通灵机,研读道经道术。   我比较怕死,也比较贪。   一手武功,一手道术,一直都是两者都要抓,两者都要够硬才行——所谓文体两开花是也。   大约是今日感觉到有些不安,我进去练得有些久了。   虽然收获不小,造成的后果,便是精神损耗有些大,有些头晕脑胀的,在房中坐了好一会,依然有些昏昏沉沉的。   此时快到了时分,屋子总有些昏暗,我坐在房中有些气闷,便坐到院中,呼吸深秋的新鲜空气。   然后,便见到赵峰正大步流星地走了回来。   只是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怪异。   见得他这副模样,我自是清楚,他这是碰上事了,不待他开口,便有些好奇地问道:“相公怎么了?可是遇上什么碍难之处?”   赵峰先是抬手,将院中凑过来的下人们都赶了出去,然后沉吟了片刻,方才开了口,只是,语气似乎有着一些迷惑。   “唔……茗儿,你在京城之中,可有认识什么道姑,或者道士之类?”   道姑?   听到这个词,我微微怔住,心中一突:“怎么了?”   “茗儿你真认识?”   赵峰有些意外。   我点点头:“唔……确实认识一位,但不怎么熟悉。”   “那就怪了,”赵峰皱着眉头说道,“今日刚刚回来的路上,一个乞儿拦住为夫的马头,给为夫送了封信,言说是一位道姑让给我的。   “书信?”   “是!”   赵峰自怀中取出一张纸来,递给了我,展开之后,上面空白一片。   “这——”   我有些疑惑,抬头看他。   “为夫一开始以为是个玩笑,只是后来想着,这纸上是否会留有什么道术之类,既然茗儿你入了道,或许给你看上一看,能瞧出什么门道来。”   原来如此。   “那妾身便先试上一试。”   我微微颔首,凝神屏息,将灵觉放出,向那纸上探去。   毫无所觉,仿佛只是一张普通的纸张一般。   咦?   难道真的只是一个玩笑?   眉头微皱,我抬头,看着一脸紧张模样的赵峰,给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又想了想,调整了一下呼吸,按照老道士给我的呼吸法,缓缓吐纳了片刻,方才继续探出神念来感应。   下一刻,那原本空无一物的纸片之上,瞬间有了变化。   黑色的墨迹忽然在纸上显现了出来。   见到那行笔墨,我的眼神猛地一凝。   略带些暗黄色的纸张上,只有两个字:“小心”   字迹看着相当的潦草,很显然是匆匆写就,后面也没来得及继续写下。   “这——”   我和赵峰对视了一眼,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   很显然,清虚应该是得到了一些消息,但不知怎的,无暇分身,以至于不得不通过这种手段给我传消息,让我提高警惕。   只是,能够将一位天师高人追杀得无暇他顾,这一位的实力,得……   “相公今日可曾见到或听闻街面上有些什么动静,或是士卒、武人追捕要犯之事?”   我首先想到的,便是之前侯家对清虚的追捕。   “那倒没有……”   赵峰努力地回忆了一番,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不是侯家追杀吗?还真是奇了怪了。   “那朝中呢?今日朝堂上可有动静?”   “今日朝中一片太平,并无事发生。”   赵峰依旧摇头否定。   “那……南豫那边如何?”   我继续皱眉问道。   “黄天逆贼依旧盘踞在南豫巢穴之处,坐困围城,并无南下流窜意图。前几日天子下诏申饬之后,此时那边的几处禁军及边镇都已再度拔营,形成合围之势。想来不久之后,定可一战功成。”   提起南方的战事,赵峰倒是说得十分详细。   也就是说,黄天道那边,应该也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那剩下的势力中,能对那个道姑造成威胁的……   猛然间,一个名字在我的脑海之中浮现出来。   道庭。   对了,如今的道庭使者,说是来消弭战争之祸的玉真天师,可还在京城呢!   那枚从死在北荒的天师手中缴获的印章,如今就在清虚的手中!   而且,在冥土一战中,她还用出来过。   “那就是,道庭了?”   我喃喃自语——倘若是如此的话,这一位,算是在为自己挡灾吗?   “道庭?”   赵峰有些摸不着头脑。   看着他那副模样,我侧过脸,瞟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妾身临走之时,赵德曾给了妾身一个铁盒,说是李道长留下,交予妾身的,到京城来自有起用处。”   “嗯?”赵峰挑了挑眉,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很明显,他对此也一无所知。   “盒子里面装的是一枚印信,据说乃是道门天下行走的信物。”   我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啊,那个……”   赵峰张口结舌,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第452章 安慰   这家伙,在我生下政儿的当日,设下陷阱,硬生生斩杀了道门天下行走。   做出这般百年大概都不会有一回的壮举之后,竟然一丝风声都没有和我提起过。   这般的行径,自然会让我有那么一丝丝的不爽。   当然,也就是一点点而已。   “相公可是瞒着妾身,做了好大一番事业呢。”   我见着他那副有些窘迫的样子,语气里颇有些埋怨的意思——我倒不是为此担忧什么的,更多的大约是出自他的隐瞒。   不过想到自己也不是没有事情瞒着他,其实倒也平衡了许多。   当然,介怀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   “呃,茗儿,你听为夫解释——”   见得我的模样,赵峰有些急切地想要辩解一二,却被我抬起手,将他的话打断。   “妾身也不用相公解释什么,”   我和他对视,语气很是诚恳地说道,“所谓天知地知;这般大的事情,相公希望越少人知道,此乃应有之意。毕竟道庭势大,而相公又已为他们所算计,不得不小心从事。”   “只是妾身心眼儿有些小,有些心气一直顺不过来而已。”   先是表示理解,再稍稍坦露心迹,表明自己的一些不快——我发现,对于这些小手段,自己掌握得已经是越发的熟练了。   “茗儿你——”   赵峰看着我,过了片刻,苦笑了一声,“其实,那事情是宋道长临终前的安排,由李道长施行。当日庄园受袭,茗儿你又生产,为夫急着赶回救援,具体内情,也只是知道个大概而已。后来真正知晓具体情形,只是木已成舟,为夫怕茗儿你担心,便没有……”   原来是这个样子——那一日,其实发生了很多的事情,倒也可以理解。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做出一副赧然的模样:“倒是妾身错怪相公了。”   “不,终究是为夫思虑太过了。”   赵峰连连摆手,只是语气稍稍一顿,然后皱眉,面露不虞之色,“只是,关于那印信只是,那李博风并没有向为夫提起,回去为夫须细细查问。”   我没去管他和李道士之间的事情,只是继续说道:“那日清虚道姑自行找上门来,已是将那枚印信取走了。”   赵峰脸色微微变色:“她也知道了?”   看得出来,他对于这事情,还是相当的重视的。   “据她所言,乃是宋道长给她传的消息,”我回忆着当日的场面,慢慢地说道,“想来这印信,也是宋道长的安排才是。”   “又是他的安排……八成李伯风那儿也是这般的说辞!”   赵峰鼻子里面哼了一声,然而,最后还是思量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叹口气,转过身去,就这么站着那儿。   双手抱胸,望着西边那随着落日西沉,正在逐渐变得暗淡的天空,一时间竟是沉默了下来。   脸上的神色,有些意味难明。   这么久的夫妻下来,知道他的性子,我自是理解他的心情,走到他的身后,伸出双手,搂着他的腰,身体贴在他的背上。   过了片刻,方才轻轻地问道:“怎么,相公觉得气闷了?”   赵峰没有回头,只是将一双大手按在了我的手上,紧紧地握住,在渐起的夜风之中,只觉得热乎乎的。   “茗儿,你说,你家相公是不是很没用?”他的声音,有些烦躁。   “相公何处此言?”   我的头靠在他坚实的脊背上,声音有些发闷。   “明明自诩为英雄,发着白日梦,自称要……”大约觉得不妥,说到这里,赵峰含糊了一下,然后继续感叹着,“结果却只是如同一枚棋子一般,被那些幕后之人拨弄来去的,始终不得安宁。”   “那是因为他们都已经布局多年,无论是道庭,那一位,抑或者是世家的力量,都是无数代积累下来的底蕴,本就并非我们这些毫无根基之人所能抗拒的力量。”   我抬起头,幽幽地说道,“即便是宋道长,穷尽一生之力,为了在棋盘上插上一只手,都付出了那般的代价,相公如今年方二十,又何必妄自菲薄?”   “只是,终究有些不甘哪……”   赵峰吐出一口闷气。   “道庭在下棋,天子与世家,又如何没有在落子?至少,咱们已经知道自己身处棋局之中,也有着宋道长帮着咱们布局,”我轻声叹息,“如此一来,算是有了些挣扎的余地,总比自己毫无所觉,最终沦入死地而不自知要强得多。”   “茗儿,你说咱们……会不会挣扎来去,最终的结局,依旧逃不出——?”   他的声音有些迟疑,最终,没有将某些话说出口。   我听得出来,他是有些疲惫和对未来的担心的——也是,终究不过才二十出头的青年而已,本应是鲜衣怒马,放纵高歌的年岁。然而,重重安排、巧合之下,却已然卷入了这般多的风波中。   别看他如今身居高位,二品武将,声名赫赫,但依旧还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几场战争打下来,朝廷中枢威望未失,天子与世家依旧维持着一个斗而不破的局势。   京城的兵权乃是至关重要。   这般一来,他这个二十岁便官至总兵的大员,就格外的显眼了。   此回吃酒时候的一次稍加放纵,便遭到了当头棒喝,若非老爷子居中转圜,怕是没有这么容易放过。   给他之前的意气风发,狠狠泼上了一盆凉水。   “相公这般颓唐,可不是茗儿认识的相公模样。”   我轻轻笑了一声,双手捧着他的头,让他转过身来,和我视线相对,然后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以相公的年岁与才华,虽有些小小的挫折,但也不应有损相公的锋锐才是。相公无需有什么犹豫之处,要知道,妾身会一直跟在相公身后的。”   “妾身如今,可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还要相公保护的深闺妇人,虽然不及相公,但自问也是能够帮着遮护相公左右!”   我从他的手中抽出手掌,握成拳头,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做出一副有力的样子。   “茗儿——”   见到我的模样,赵峰有些怔忪,面上动了动,嘴唇嗫嚅了两下,然后却是噗嗤一笑,伸出手,揉了揉我的脑袋,“为夫不过随意说说而已,哪儿会沦落到让茗儿你护卫左右的地步。”   我很是不满地稍稍晃了晃脑袋,避开了他的手,将话题给岔了开来:“对了,相公,那这一次这位道姑传来的消息——”   “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赵峰的心情似乎好了些,哈哈一笑,状若恢复了往日的豪气,“以为夫之力,难道还怕了不成?”   我依旧有些迟疑:“只是,倘若真的是道庭,也不知那位玉真道长,是否会察觉到此事……”   “呵,不过区区一个天师而已。”   赵峰却是冷笑一声,伸出胳膊,效仿我刚刚的模样,在我面前晃了晃,“若是他敢有什么歹心……”   “以相公之力,确实无需害怕什么!”   见他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我面上也笑了起来。   只是……所谓道庭,可不是天师什么的,这么简单啊…… 第453章 间歇   我在秋日难得的明媚阳光中醒来。   “唔……”   从温暖的被窝中抬起光洁的藕臂,我遮住了眼睛,让自己好好适应了一番这明亮的光线——今日又起晚了。   脑海中浮现出昨晚上颇为羞人的场景。   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夫妻敦伦,乃是世间常理,尤其是赵峰那货,昨晚上大约是受到了些刺激,兴致着实有些旺盛了些,我又有心安抚一二,结果一直搞到半夜才睡下。   犹自还记得,那朦朦胧胧睡下的时候,那货在耳边轻声言道:“茗儿,咱们再生一个……”   反正不是他带,左右也不用他费神去养是吧?   迷迷糊糊中这般想着,随意地发散了一会儿思维,我撇了撇嘴,才唤来了紫菱,掀起被子,慢慢起身来。   露出的肌肤依旧光洁如昔,细腻洁白,昨晚上留下的痕迹已经完全消散——练武还是有些效果的,至少恢复能力也大大地有所提升了。   就是不知道,倘若接下来再生娃的话,会不会比上回要好些——我自是清楚,这般的旦旦而伐,再怀上也只是时间问题,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只是,总觉得有些不爽。   京城的秋意,正在渐渐变得浓厚起来,哪怕有着阳光,依旧有些寒意。   我穿上衣服,坐在镜子前,任凭紫菱给自己做着梳妆打扮。   “紫菱,你和阿玉那边,近日有没有书信往来?”   仔细审视着那面铜镜中,眼角依旧带着些媚意的温婉少妇,我忽的开了口。   “回夫人,有的,昨日刚刚寄过来一封。”紫菱手中动作未停,依旧帮我梳弄着头发。   “那么,定北那边,如今可有什么动静?”   “夫人,信中所述,家中一切平静,太太和全伯将家中料理得很好,赵兵曹也依旧在时常操练军阵,城中并无波澜,”紫菱想了想,然后回答,“至于工坊那里,也并无什么差错,一切都在依照着夫人留下的章程在办。”   “只是舒少爷那边,近些时日有一些城中士子去往拜访,大多是谈论诗词文章,但并未见到什么出格言论。”   “舒哥儿吗?”我想了想,感觉以这位的力量,似乎也没法子掀起什么风浪来,便微微点头,“那就只稍微注意着些便是。”   这些消息,和我这边这些时日以来,与老太太、省城的父亲之间的家信交流,还有李福那边传来的消息都差不多,几方印证之下,想来应该不会出什么纰漏才对。   既然后方安定,那么,我便可以将所有的目光头投到京城这边了。   用完早膳,处理了一番家中的零碎杂事,赵峦的那个小妾,红绡又过来坐了坐,和我闲话家常——如今,她的肚子已经有些显怀了。自是更加不敢怠慢,常常跑来与我闲聊,一边说些零碎事情,一边向我探讨育儿经。   从她的隐隐抱怨中,我倒是知道了,赵峦这些日子公务有些繁忙,一直没什么空去她房中——据说是在准备一些祭告天地的相关事宜。   这些事情,我倒是知道一些:说难不难,但许多细节之处,却尤为繁琐,甚至不同的古书中,还各有不同。几方争执之下,定然都不会满意,彼此认为都有颇多之处不合规矩之处。   好在朝廷都是有身份的人,彼此之间争吵完之后,都会调和一下,不会发展到为了某个宗教因为一顿晚饭用死面饼还是发面饼、葡萄酒还是葡萄汁大打出手的地步,大约最终会各退一步来着。   我有些随意地想着——然后想到,这个开始准备祭天,是为了宣告黄天贼军已经被剿灭了吗?   朝廷可真是信心十足啊。   就这么闲聊着各种小道消息,中间间或陪着小东西玩耍了一会儿,很快就到了正午,留下红绡一起用了午膳后,我陪着她散了会步,将她送了回去,便返身回了自家院子,上床做了会儿小憩。   终究还是昨晚上有些累着了。   当然,我也没有睡多久,醒来之后,稍稍躺了会儿,调整呼吸,稍稍休息了一会儿,舒缓了一下精神,便直接进了小黑屋。   这些时日以来,随着某种冥冥之中的预感,我一直都在抓紧一切时间修行,尤其是昨晚和赵峰谈过之后,   无论如何,在这种时候,既然外力难以把握,那就索性努力提升自己的实力,以防不测。   压力是最好的动力,我一遍一遍地练着拳,一遍一遍地修行道经。   如今的我,已经能够在赵峰的手下支撑不少回合了,而道术修为,京城龙气的干扰下,描绘出几张完整的符箓,甚至连一些简单的法术,都能够轻松施展出来——这让我颇有些成就感。至少,依照我的估计,如今的我,至少不会比宋老道的那几个师弟差上多少。   说起来,这几日一直坚持和赵峰对练,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对于赵峰所改进的那几式杀招,如今的我是越发的熟练,剩下的,也就是战阵经验的缺乏。   这个倒是没有什么辙,只能看着以后有没有机会弥补了——当然,我是不会希望碰上这个机会的。   如此这般,好好将所有功法都修行了一遍,当我从小黑屋中出来的时候,虽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但只觉得全身气血充盈,鼓胀的气血在全身上下奔走,脑怕掀开了被子,也只觉得暖烘烘的。   我能想象自己脸上那副艳若桃李的模样。   效果殊为不错。   倘若吹毛求疵的话,那便唯有一个缺陷:消耗实在太大了,倘若再这么练下去的话,大约一个月后,我在北荒,像只仓鼠一般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点数,就要被挥霍掉大半。   我盯着面板,有些龇牙咧嘴的,只觉得心疼不已——或许等老爷子气消了,我也可以继续出去走走,想方设法弄一点回来?   毕竟世家高门,那么多年的底蕴在这儿,古董还是很多的。   只要注意一些,不去侯家那些地方就成。   我如此想着,然后收回了注意力,下床披上衣服,往院子里面去而去——难得这么明媚的阳光,自是要好好享受一番才是,等再过上些时日,到了冬日里,可就享受不到了。 第454章 捷报   此时已是丹桂飘香的时节。恰好,院子的角落里便就栽着两棵足有数十年历史的桂树。   一金一银,乃是取的两桂当庭,双桂留芳的布局。   我抬手从那银桂之上掐下了一朵细碎的桂花,放在鼻尖嗅着,盈盈的暗香袭来,沁人心脾。   便在此时,忽的外边一阵嘈杂之声传来——侧耳听去,似乎,应该是从街上传来的?   我不禁有些好奇——京城之中的居民们,大半自觉乃是天下最有底气的市民,见惯了朱紫贵人,世家门阀,向来有种自以为处变不惊的傲气,能让他们如此的喧哗……   可是有大新闻了。   “紫菱——”   我唤了一声,向旁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她便立刻应了一声,很机灵地出去打探消息了。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她便一路小跑着回来,有些气喘吁吁的:“夫人,是南豫那边的捷报!”   “南豫,捷报?”   我稍稍一愣。   “是的,夫人,”她喘了两口气,继续说道,“刚刚是露布飞捷过去,一路叫嚷着,南豫大捷,官军斩首十万,已然平定了乱贼!”   南豫,斩首十万,平定叛乱。   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间,我竟然有些恍惚之感,原本下午的明媚阳光,都有些觉得刺眼,照得人眼睛有些发花。   也就是说,如果我没有弄错,南豫那边黄天道的最终主力,已经被彻底解决了——十万的斩首,倘若   没有杀良冒功的话,几乎是黄天道几乎全部主力了。   官军此次的手段,也着实狠辣了一些。   这些人马一去,也就是说,从去年冬日开始,席卷全国的那场叛乱,竟然已经宣告结束……   虽然早就从赵峰那里知道,此战应该并无问题。今日上午,也曾经暗地里调笑过朝廷的信心,不过当接到消息的时候,我依然只觉得恍如沉浸在梦中。   就这么结束了……   那黄天邪神呢?在我的设想中,可是那种关底BOSS一般的存在,竟然连个面都没有冒出来?   也没有跨过大江,直奔富裕的南方而去,就这么闷守着,一直守到被彻底剿灭?   席卷大半个中土的灾害,声势浩大的起义,波澜壮阔的反抗世家皇权的大潮,造就了无数的尸山血海,最终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消失,最终连一点儿特殊的意外都没有制造出来。   这一位,到底是造什么反?难道真的只是实在太过虚弱,以至于实在无能为力?   脑壳想得有些疼,一时半会儿,我都想着唤那徐靖过来,问问他那师傅,到底看到的情形如何。只是最终,还是按捺下来了性子。   毕竟,随着赵峰的回来,徐靖已经回到了军营之中。这般请来,不免便会有些风声,既然这一位都放弃修为,假死逃生了,身份还是保密的好,而且,细细思量,这一位大约也不会了解太多——当初宋老道死的时候,他的年龄、法力境界都在这儿,还是远远不够的。   大约也就那位依然不知所踪的清虚道姑,说不定能够问出什么来。   脑中疑惑,心中自是有了心事,我也没心思在院子中赏花,最后,索性想到之前答应过赵峰那货,中秋之后要给他做一顿吃的,便干脆去了小厨房,让后厨杀了只鸡,帮他炖了锅人参鸡汤,放了点海肠子粉进去,然后又做了两个小菜,算是给他解解馋瘾,也算是小小地庆祝一下官军大捷。   随着黄天道的彻底平灭,想来,北荒兵也应该到了撤离的时候了?   厨房里面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的功夫,就到了傍晚时分,我将菜烧好,刚回屋子里换好衣服,赵峰就已经大步流星地回来了。   时间倒是很巧。   这位今日心气颇为高昂,全然不见昨晚的颓唐模样,刚一进门,隔着老远,就和我高声笑道:“茗儿,你可知今日有何事情发生?”   我赶忙领着紫菱迎了上去,一边接过他的外袍,一边说道:“不就是南豫大捷嘛?”   “你知道了啊!”听得我言,他装出一副丧气的模样,“本来特意早些回来,给茗你一个惊喜的。”   “街道上都传遍了,妾身哪儿还不知道?”我瞥了他一眼,眼波流转,抿着嘴轻笑一声,“妾身想来,相公应该很是高兴才是,故而妾身特意下了厨,给相公准备了些小菜,打算晚间稍作庆贺。”   “真的?”   听到有吃得,这货一下就精神起来了,眼睛发亮,做出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赶着踏入屋中,“来来来,好久没有尝过茗儿亲手做的饭菜了,今日为夫定要大快朵颐一番。”   “什么大快朵颐,相公先去换了衣服再说!”我将他推进了内间,让他自个儿去换常服,然后便张罗着,让紫菱和几个丫鬟婆子一起,盛饭布菜。   热气腾腾的饭菜上了桌,想了想,为了营造气氛出来,我还特意让人拿了壶酒。   “相公请!”   眼见着赵峰一副乐呵呵的模样,大马金刀地坐下,我笑吟吟地拿起酒壶,给他斟了一杯,然后自个儿也倒了一小杯,端起来,向他敬酒。   “夫人请!”   赵峰也不客气,拿起酒杯和我一碰,一仰脖子,便一口饮尽了。   我稍稍地尝了一口,感觉稍稍有些淡,但没有多喝,只是忙着给赵峰夹菜。   赵峰狼吞虎咽地吃着,看上去很是开心,一边吃,一边还含含糊糊地说道:“夫人这菜这汤,着实鲜美,不逊色于那些大厨,可惜酒不是烧刀子,配这菜,着实有些不够劲儿。”   “上回其实带了些的,都在草原上丢完了,”我微笑着对他解释,“左右几样家常菜,相公若是想喝,等回了北荒,妾身再做一趟便是了。”   “那就说定了!”赵峰大喜,伸出手来要和我拉勾,我瞥了一眼旁边一脸憋着劲儿站着的紫菱,将他手一打,没好气地数落道,“吃你的,别耍小孩子脾气。”   赵峰哈哈一笑,也没怎么在意,那筷子夹菜,往嘴里塞去。 第455章 讨论   见这货吃得很香,我的心情也颇好,和他一起多喝了两杯。   酒足饭饱之后,让侍女们去收拾起了桌子,我便和赵峰一起回了房间里面。然后,才开始谈起南豫那边的事情。   毕竟,关于黄天道的事情,并不太适合在这么多人面前谈起——终究不是自己家里,又曾经出过罗姨娘那档子事儿,除了紫菱之外,其他的下人,无论是我,还是赵峰,都不能放心。   还是自个儿在房中闲聊的好。   整个战斗的过程并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主要就是几路大军在中枢的严令,以及一位钦差大人的坐镇协调之下,终于开始通力合作,齐头并进,彼此援护,并没有给黄天道的叛军任何的机会。   而黄天道也没有做出什么意料外的举动,只是大军尽出,试图于野战之中一举击破官军。   不过很明显的,这般的堂堂之阵,可从来不是这些农民军所长——哪怕黄天力士确实有着一定的实力,然而大阵一起,这般足足二三十万人的巨大战场,更加看重的是后勤转运、阵势调配,彼此配合,以及战机把握。   在这方面,黄天道绝不可能短时间内就赶得上朝廷正规军的。   因此,从整个经过上看,黄天道的出击,更像是在自寻死路。   当然,我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这上面,而是落在了他处。   “也就是说,道首张乙并没有抓住?”坐在椅子上,我眉头微微皱起,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敲着扶手。   赵峰斜靠在我旁边,把玩着我的一绺头发,语气之中,似有些玩味之意:“根据告捷文书上所说,那一战,一直持续到夜间,张乙及那黄世将军等一干匪首,共计七十余骑,见着战事不利,趁着夜色,战事混乱的功夫,以一队骑兵扮作他们的模样,举着大旗,作为诱饵突围,实际自身换了装束,从后阵抢先跑了。”   “这些匪徒,俱为能以一当十当百的凶悍之辈,又施展妖法,于夜色之中制造大雾,遮蔽了追击队伍的耳目,朝廷兵将追之不及,如今正下海捕文书,四处缉拿。”   原来如此,我心中有所明悟:很显然,张乙早有准备,并没有和黄天道的贼军气运相连,又或者,是黄天帮他将此番大败所带来的反噬给承担了下来,还顺便带着黄天道的骨干力量成功逃脱,算是保存了根基。   毕竟,对于这些邪教徒来说,这些教派中的高层,尤其是经过几番大仗历练下来的将领,才是现下最为宝贵的财富。而对于黄天的依附,则保证了他们哪怕是在这样恶劣的情况下,也不用担心如同前世那些农民军的将领一般,会反叛,乃至出卖首领。   只是……   “这样的精锐,倘若没有禁军或者边军的参与追剿,只是倚靠一般的团练,怕是很难拦得住吧?”思忖了片刻,我带着些疑惑地看向赵峰,“这样一来,不是会留下一些隐患吗?”   此时中土的局势,这些天来,我也跟着赵峰了解了大概。虽然黄天贼的主力汇聚在南豫,如今已遭平定,但实则周遭各行省,四野八方,依旧有着许多或大或小的黄天道势力存在——毕竟,当初黄天道号称三十六方,四处都有分坛,起义力量都有。哪怕如今虽然在边军及各路团练豪强的打击下,遭到许多挫败,正经占据州府的大块势力已经基本消散,但仍有不少势力留存。或在盘踞在穷乡僻壤,或四处流窜,走一路抢一路,或在躲藏在山中,依仗地势坚守,偶尔下山掳掠。   倘若朝廷政局稳固,接下来徐徐图之,赈灾安民还好说,这些零碎却让人头疼的力量,终究会随着人心安定而渐渐风流云散,可若是再遇上什么灾情,或者战乱之类,只要两边接上头,以黄天的力量,怕是很快便能东山再起。   “为夫也是这般想的,那些都凶戾之辈,功夫又高,还有着那个张乙施展邪术,此回逃脱,倘若躲入山中,怕是再难寻找。”赵峰点头笑道,“故而,陛下和政事堂其实并不是十分满意。只是事已至此,朝廷也确实需要一场大胜来振奋人心,故而也就顺水推舟了。”   也是——一年以来,整个京城之中,一直都在流传着各种不好的消息,先是百年难遇的旱灾,到了后来,便是黄天道作乱,后来又是胡虏入寇,铜城兵败,也就是到了现在,方才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自然需要大肆宣扬一番,以安定民心。   “至于那些残匪之事,还是让政事堂的那些相公们操心吧。”   赵峰伸了个懒腰,一副满不在意的慵懒模样,“至于咱们自己,这些小家小户的,还是安安心心地过好咱们的日子才是。”   “相公说得是,这般一来,朝廷安定,想来咱们应该就快要回去了。”   我见他这副模样,心下想想也确实如此,便对着赵峰笑道。   赵峰点头:“应该快了,出来快一年,政儿都这般大了,也不知道母亲如今在家里情况如何,会不会有些寂寞?”   到了后来,竟似乎有些感慨的模样。   “相公你这般担心太太,也不见你多写几封家信。” 对他这副作态,我着实有些看不过眼,斜着眼睛瞟了一下他,有些没好气地说道,“太太那边情况还行,身体也算康健,前两天太太才来书信,担心你的情况,妾身回了一封过去,讲了讲相公的近况,且让她安心。”   “这不是有你在嘛,为夫知道,茗儿心细,一定会将这些事情操持好的。”   赵峰却不以为忤,脸皮厚得跟城墙似的,盯着我看了会儿,嘴角忽的嗪起一丝怀笑,凑到我的耳边,“要不,咱们再努努力,争取等这趟回去,茗儿你再给家里添个大胖小子。想来母亲应该会更加开心的?”   嘴上说着,已经伸手,揽了上来。   “喂,还没洗漱……唔……”   这货是真的想要再生一个?最近只要跟他谈些正事,结果却总被他搞得荒腔走板的…… 第456章 执棋   西北边陲之地,道庭祖山之中。   那座直冲天际的雄伟山巅依旧如同万载之前一般矗立着,俯瞰着脚下那不断翻滚着的云雾之海。   这日上午,煌煌大日之下,三男一女四位紫衣道人,正站在一处最为险峭的悬崖边上,俯视着东方的三千丈红尘俗世。   “不知当初天尊于这麒麟崖上传道天下之时,又是何等的心境……”   那位最为年轻的道人,看着眼前的壮丽云海,感叹了一声,语气中满是某种踌躇壮志。   然而,话音未落,却听得旁边传来一声嗤笑:“以天尊之伟力,抬眼之间,天上地下之事无不如掌上观纹,了然于胸,那等境界,又岂是吾等可以揣测万一?”   说话的,正是道人之中,唯一的一位女冠。   “身为求道之人,见贤思齐,仰慕道祖风采,又有何不可?”   那年轻道人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但面对着那位泼辣犀利的师叔,终究未敢过多言语。   “好了,咱们近日到这里来,并不是说这个的。”   身形高胖,脸上愈发红润的玉歆老道捻着胡须,打断了两人的之间的小小争执,“各位近日修行如何?”   “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那名中年道人,玉航的脸上禁不住的雀跃之色,“果然如同祖师们曾经预计的那般,吾等的最后机会,终于开始了。”   “确实有着不小的进益,”清源看了一眼女冠,见她并没有开口的意思,只是盯着云海似有所思的模样,想了想,方才继续说道,“只是这般的提升,还不足以帮助吾等破境,想来还需再添上一把火才是。”   “再添上一把火吗?”   玉歆道士微微点头,喃喃自语了一句,转头看向唯一的女修,“玉净师妹,你觉得如何?”   “若是浅浅还在,怕是如今已经能够入道了吧?以她的悟性,一旦入了道……”   玉净却是怔怔地看着山下,答非所问。   整个悬崖边上,一时间安静了下来,只听等呼啸的山风吹过,却是再无一人言语。   清源的脸色很是难看。   “……虽说浅儿乃是吾等设下的伏子,若无浅浅之功,吾等的计划也不会如此顺利。但最终是她做得过头了些,将那些世家鬼神彻底断了香火祭祀,这是她自己招来……”   玉航讷讷地试图解释一句。   “哪怕她为情所动,最终做得过了些,所以她就活该被人折辱,以至于神魂残破,被投进幽冥鬼狱之中?而我们身为道庭天师,就只能这般眼睁睁地看着?”玉净冷笑一声,“也难怪莫师侄会出走,乃至选择与吾等大道背离!”   “师叔此言差矣,”清源脸色发青,却也不得不逼得出来说上一句,“吾等的计划隐秘,着实不宜与那些世家鬼神有过多纠缠,以免被它们瞧出了虚实来。清虚她……”   “好了!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今日不谈这些!”   见得争执得已然不可开交,玉歆老道脸色一板,猛地一甩袖子,将几人的争执给强行压下。   “倘若吾等计划成功,真的达成圆满,离去之时,未尝不可从幽冥鬼狱之中将浅儿神魂救出,如今还是当以大局为重!吾等之间,务必戮力同心,不可再起争执,致使重演莫师侄之事!”   提起清虚,老者也不禁心中叹气摇头——倘若说他们这一辈是道庭历代祖师无数年来谋划之下,为了大局所特意培养的造化所钟的一代,下一辈之中,清虚和清源两位,却俱是本来就惊才绝艳的那种——一者精于道法争斗,一者长于大局谋划。   如今却形同陌路,乃至视若仇雠,实在是造化弄人。   “是!”   听得在场之中,辈分最高的老者发话,几人都是面色一肃。   沉默了片刻,玉歆道人望着崖之下,那片在阳光的映照下略微泛着昏黄的翻滚云海,继续说道:"这域外邪魔,如今大约也是醒悟过来了吧?”   “这是定然的,”   其他人都沉默着,唯有清源点头,“眼见得事不可为,便一口气舍弃了麾下的那么多信徒,将之尽皆血祭了,这份残忍,以及壮士断腕的决心,着实不愧是邪魔。”   “不过花费了无数心血法力,才造就这数十万信众,原本可源源不断收集信力,如今却只能化作一次血祭的祭品,作为资粮储备,想来那一位也会肉痛的。”   玉歆道人环视了一圈周遭众人:“这也是众位祖师,以及石师兄这么多年的辛苦经营,方才有如此成果。那帖尔穆自诩雄才大略,自认是是日后的草原霸主,自然不会任凭自家部落这般被邪魔随意驱使,为它的复活牺牲所有部属。有着咱们帮忙遮掩,邪魔那处,怕是直到被那人间朝廷四面合围,走投无路,方才醒悟过来。”   “所谓人神之争,域外邪魔,终究不懂,俗世王者既已化龙,又怎么可能愿意头上还有个神明天天看着?天尊留下符诏修补世界,此方世界灵机很快便要陷入沉寂,未来一个时代乃是凡人之天下。大势在彼,如何能够争胜?”   “当初吾等先师,不就因预料到此,放弃了统治天下之责,借着那位圣人问道之机,将担负天下之责,让给了凡俗之中的帝王,方才最终维持住这等高高在上的地位?”   “也未必是牠不懂,只是已被天尊化作薪柴,不得不逆势而为,只为争命耳。”清源轻轻摇头,语气却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不过,既是中土那边已经断了一只胳膊,胡人这边,想来也会多些动静了。”   “呵呵,眼见着破封有望,数十万信众却一朝沦丧,便是邪魔,也不会好受的。”玉歆老道冷笑一声,此刻那胖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和善,“它要发动,便让它发动去,左右不过会成为吾等晋升的资粮罢了。”   “只是,发动完后,却也不可让起有借此翻身壮大的机会。如今玉真师弟坐镇京城,不可轻动。清源,你携带剩下的一枚天尊符诏引子去一趟胡人那边。倘若那域外邪神想沉趁机做些什么,便助那条黑龙,将邪神的爪子斩了罢。”   “这锅汤料,咱们从那么多年之前便开始熬煮,一直煮到了今日,也是时候开锅了!” 第457章 醒觉   “是!”听得老道所言,在场的诸位天师齐齐凛然。   老道神色极为郑重:“天尊既有所安排,此方世界大势已然定下。众位祖师辛苦谋划,便是为了趁此大势,从中谋取足够的好处。众位师弟师妹务必借此机会潜心修炼,只要能有一位破境成功,吾等必可……”   这等鼓舞士气的话未说完,只听得那悬崖之下,清亮的雁鸣之声传来。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一只大雁已然穿破云海,直往悬崖而来。   诸位天师俱是一愣。   然后,便见那大雁一振翅膀,落在悬崖边上,就地一滚,化作了一封白色的书信,漂浮在半空之中。   那信笺之上的落款,分明是玉真道人的印鉴!   这是……鸿雁传书之术!   几位天师的视线瞬间尽皆都集中在了这封信上——贵为天师之尊,他们自然知晓,从帝都到这儿,跨过如此之远的距离,行这般的传书之法,在如今灵机稀薄的凡间需要花费多大的代价。   然而,那一位最终还是如此行了。   这足以说明,这封信笺的的重要之处。   玉歆老道看了一眼周遭的同门,默然片刻,走上前去,将那封信取下,展开细细看着。   越看,他的眉头却是锁得越紧。   又过了几个呼吸,他方才将手中的信笺递给了一旁有些急不可耐的玉净,对着剩下有些疑惑的二人,喟然长叹:“玉真师弟,见到清虚了。”   “然后呢?”   清源神色微动,却是没有说话,反倒是玉航直接问道。   “石师弟手中的那枚天下行走之印,如今正在清虚的手中。清虚用它突袭并击杀了当年围攻她的几尊鬼神,还凭借此物躲过了玉真师弟及几位外门力士的追拿……”   玉歆原本充满的血色的面庞,一时间有些灰败。   “那枚印信本来便已认莫师侄为主,哪怕石师弟也只是暂时借用,以为标识身份而已。能为莫师侄所用亦是理所当然,只是这原本在石师兄手中的印信,如何落入莫师侄手中……”   清源依旧没有开口,玉航与他对视了一眼,顺着玉歆老道的话往下说去。   玉净此时已然看过了那封信笺,将信还给了玉歆,秀眉一挑,径直开口,很是不悦地打断了玉航的话:“莫师侄否认石师兄之事是她所为。”   “哼,清虚她……”玉航鼻子里哼了一声。   “不,玉真师弟也认可此条,”玉歆老道的眼神猛地一厉,将玉航剩下的话尽皆堵了回去,“清虚的性子,倘若是她做得,定然不会否认, 这一点,我们都清楚!”   “然而——她定然知道,此事究竟是何人所为,其中又有何内情!”   一直沉默着的清源,在一旁幽幽地说了一句。   这一句,却正中了要害,场中诸人再度安静了下来。   “没错,玉真师兄此信,便是为了此事而来。”如此又沉默了片刻,玉歆老道长叹一声,“清虚如今借着那印信,避而不见,便是玉真师兄,也是束手无策。”   “玉真师兄可是让吾等下山去助他一臂之力?”玉航看了一眼自家的子弟,“清源如今须往草原一行,那就让师弟跑一趟吧。”    “并非如此,你们先看看信……”   玉歆摇头,将手中的信笺递给了玉航。   师徒两人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很快便将整封信看完。   “没想到,竟然是那头毒蛟!”玉航猛地抬头,惊叹出声,却再度被玉净打断。   “此事尚无定论,只是玉真师兄的猜测而已。”   “然而玉真师伯寻觅清虚师姐之时,正是在赵家门口发现的。彼时,清虚师姐正欲往赵府一行,说明两边定然有着联系。”   清源终于忍不住开口反驳,“石师伯点了人家龙穴,激发了对方龙气,被其反噬也是理所当然。更何况,师伯莫要忘了,那条毒蛟的妻子,正是那一位的弟子!”   “咦?”   玉净被一口气堵得说不出话来,玉歆老道和玉航却同时惊呼出声。   “对了,是宋志秉!”   玉歆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没错,倘若吾没记错,那宋志秉除了阵法之外,同样精通天机之术!他的天机之术,便是吾等未入天师之时,亦是不如他的!”   “而且,那头毒蛟,随着龙气激发,根据几次战事所展露出的修为来看,至少有着宗师修为,甚至可能踏过了那层境界!若是石师伯真的碰上了,着实不一定能逃脱!”   清源在这层猜疑之上,又加了一颗份量十足砝码。   “武中圣者吗……世间真是几多惊才绝艳之辈!”   玉歆老道喃喃自语,禁不住地感叹,眼神之中,却满是杀气。   玉航冷笑一声:“哼,借助龙气修行,速度快是快了,只是此等目光短浅的武夫,再如何修行,也不过是沙地高楼罢了……”   只是话一出口,看到周遭投来的几道怪异视线,猛然醒悟过来:“对了,李伯风已然将那秘法交给了他!本是为了能够弥补一二,以增其反抗之力,可这结果却——”   “倘若真是宋志秉的安排,他同样也可能将此时告诉李伯风!”清源一脸的阴沉,“毕竟,若是按照计划行事,李伯风及其师门,本来亦要受到反噬……”   “倘若他们知晓究竟,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这不过是猜测而已,更何况,石师兄陨落之时,那头毒蛟,正在和邪魔眷属厮杀。除非石师兄当日卷入那一战中,否则并无可能被其所害!”   玉净依旧坚持着自己的看法。   “所以,正因为存在这些不谐之处,玉真师弟,方才希望调罗天星命盘一用!毕竟如今那毒蛟龙气已隐,石师弟已逝,除了罗天星命盘之外,再无人能窥探其人气运。”   玉歆老道脸色肃穆。   罗天星命盘……   听到这个名词,众人再度噤口不言。   过了好一会儿,玉航方才艰难地开口:“这等神器,历代祖师积攒了千年才能动用一次,上一次动用,还是祖师时候为了确定未来大势,然后方才有了此次谋划。如今仅仅只是为了这一位动用,是否大材小用了些?”   “尤其是,此番大劫,才刚刚开始。倘若便就此用了,那未来若是遇到困境……”   玉航没有再说下去,但他的话,是句句敲到了在场诸人的心坎里——道庭的家底确实厚实,然而,很多东西,都不是说用就能用的,哪怕对此次大局积存了很多,但好东西,都是用一次少一次。   “既然是师叔特意传信,那便用吧!”忽的,清源开了口,却与自家的师尊完全相反,“若是无事便罢,然而,一旦那宋志秉窥出了真相,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棋局怕是都要大乱了。窥探一人的消耗,总比不过窥探大势那般,未来灵机涌动,罗天星命盘也未必没有重启之机!”   “这是清源你的想法?”   玉歆老道转头,一双散发着光亮的眼睛看着清源。   清源和他对视,缓缓地点了点头。   “师兄——”玉净还要再说些什么,玉歆抬起手,打断了她的话。   “既然如此,那就……” 第458章 曙光   京城的深秋,已然有了些森森的刺骨寒意。   早晚之时,呼啸而过的瑟瑟秋风吹透重衣,带走了热量,让人忍不住地瑟瑟发抖,昭示着肃杀的冬日,即将到来。   深沉的夜色中,我坐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就着明亮的灯光,一针一针地绣着棉袄。   由于练武有所小成的缘故,我虽然没有到赵峰那种寒暑不侵的地步,但也不似过往那般畏惧寒冬——更不要说,京城的冬日,比之关外的苦寒,不知道要好了多少。这些日子以来,我也就只往身上加了一件夹棉的袄子而已。   这件小棉袄,是给政儿的。   不知道是营养充沛,还是遗传的因素,政儿的个子窜得着实有些快,最近翻出给他准备好的棉袄验了验,发觉竟然有些嫌短了。正巧这些日子赵峰的笔记已经整理完,闲暇下来,除了打理家务之外,竟然也没什么事好做的,索性我也懒得去寻裁缝,扯了几块布料,弄了些棉花,自个儿帮他缝起了棉袄来。   这是真·母亲牌,纯天然材料,纯手工制作。   本就是久经母亲训练,在关外勉强有个“巧手”的美名,我的手艺并不算差,加上或许是练武的缘故,手眼的协调能力远胜往昔,所带来的接过,就是手艺愈发的精湛。   无论是细密的针脚,还是绣出来的繁复花色,甚至不比那些京城内外那些有名气的绣娘差上分毫。几个得了空过来闲聊的闺阁中的世家小姐夫人,都称赞有加。   一时间,竟然不经意间,给我又添了几分“贤惠”的名声。   连赵峰都在和兵部官员饮宴交际的时候,听到了我的名声,还回来和我吃了一通莫名其妙的飞醋——没错,吃他自个儿亲儿子的飞醋。   也不知道这货脑子里面是个怎么样的回路,让我好生埋怨了一通。   “今日又有什么好消息传来了?”   灯光之下,我绣完了最后一针,打了个结,咬断丝线,将小棉袄放下,看着已经丢下了手中书卷,正在专心致志盯着我看的赵峰。   这些时日的京城,称得上是捷报连连,每一日都有地方上的好消息传来,或是某地的黄天道残匪被剿灭,或是某地的流离失所之民回归了故土,又或者是哪儿传来了什么祥瑞之兆等等。   刚开始的时候,还能引起一番欢呼雀跃,到了如今,已经没什么稀罕的了,以至于政事堂处理起来,都有一套正式的规程了。   不过,能让赵峰这么晚回来,还喝了不少酒,想来今日的消息,定不会是这般的寻常。   “啊……哦……是,是胡人退兵了。”   赵峰看着似乎有些出神,直愣愣地看着我的脸,直到又过了几个呼吸,方才反应过来。   见他这副模样,我没好气地伸手,掐了他的胳膊一把,嘴上重复地问了一遍:“胡人退兵?”   “没错,胡人退兵了。”   赵峰终于回了神,脸上恢复了这些时日以来,一直挂在脸上的那副慵懒的笑容,抬起大手,压住我的手背,一遍轻轻摩挲着,一边随口解释,“铜城那边传来消息,胡人金帐已然开拔,正往草原而去,除了一些留守防备的胡骑,其余尽数撤离了铜城地界。附近已经有胆子大些的斥候在周遭观望了,并没有遭到胡人探子的驱赶。”   “也就是说,胡人的酋首,是已经遵守了信诺?”   我没有去管赵峰调情的小动作,只是仰头看着他——或者说,到了如今,我在这方面的阈值已经大大提升了,并不会再为那么一点儿小小的动作破防。   当然,脸上有些小小的发热,是免不了的了。   “应该如此。”赵峰抬起另一只手,摸着下巴,“源城那边传来的文书,说是抚远城的驻守士兵以及百姓,也都安然扯回了内地,还带着一些担心胡人报复的内附小部落,人数足足有七八万之多。今日上朝的时候,朝廷正头疼着,该如何安置他们……”   限于时代的局限性,此世的商业虽然颇为繁盛,但终究还是农业社会,城市提供不了太多的就业。让这些民众安定下来,主要依然是依靠着土地——七八万的民众,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了。   让他们安定下来所需要的土地,着实不少。   只是……   “黄天道肆虐之后,各地不应有许多无主之地空了出来?无论是西晋还是甘陕,都应有许多土地才是?”   我有些奇怪,按照常理来说,大乱之后,民众死伤甚多,甚至许多地方两方来回拉扯,几成了白地,正是人口空虚之时。   “按说是如此,可是如今各地上报,百姓回归本乡本土,一时间,竟是没有多余空地出来。”   赵峰呵呵笑了一声,脸上满是讥讽之色。   这……我转念一想,便已经明白过来,“各家的吃相,也着实太难看了些。”   “今日朝堂之上,正为此事争执不休。陛下下令彻查,宋相公也在试图推行清丈土地,可朝议之时,却是受阻重重——诸多文臣都言此时需休养生息,朝廷实在不宜大动,以免惊扰民众。政事堂的其他相公也不赞成此举。故而议论来议论去的,也没议出个章程来!”   这是当然的——要知道,这些世家豪强,正是此轮土地兼并的主力,自是不可能将入口的肥肉给让出来。   “其实,若非是实在太远,关外倒是可以吸纳一二。”   我思量着——关外虽然地广人稀,但毕竟偏远,又是苦寒之地,一直以来,都少有人去,始终缺人手开荒。   “唔……抚远城太远,是不成了,其实,受降城倒是可以尝试一二,既可以为朝廷分忧,也算是为未来的胖小子积福了。”   赵峰向我眨了眨眼——这货竟然还心心念念着这个呢。   我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索性最后换了话题。   “关于回北荒的事情,准备得如何了?”   “今日饮宴之时,兵部的几位大人都已经点头首肯了,想来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说起这个,赵峰一脸掩饰不住的得意。 第459章 突如其来   “那岂不是说,咱们很快就可以回北荒去了?”   听到赵峰的话,我自是惊喜异常。   “是啊,快则一两日,慢则三五日,咱们很快就能回家了!”大约是感受到我心中的雀跃,赵峰脸上笑吟吟的,“再不走,等到冬日里,可就再也走不了了,到时候,军队还得在京城中过冬。不说将士们愿不愿意,这顺天府尹怕是受不了咱们了。”   也是,依照此时的惯例,客军的一应钱粮,都是由驻扎地提供。   倘若再拖延些时日,雪落下来封了路途,北荒兵可是说什么也不可能在这个时节穿过草原的——这个时代,哪怕做好了万全准备,在那种恶劣条件下行军,也不亚于在鬼门关前走上一遭。若是遇上一场暴风雪什么的,冻死冻伤个三四成人马,也属寻常。   眼看着随着各地的民变逐渐平息,禁军回京在望,倘若再加上北荒兵,这一整支大军整个个冬日的钱粮供应,还有年节前后的惯例大笔赏赐,可是够朝廷喝上一壶的。   所以,这种行为,也算是顺水推舟了。   当然,这其中也定然少不了赵峰和赵老爷子几人的往来奔走。   我的脸上也不禁浮现起了一丝喜色:“这可真是个好消息,相公这几日往来奔走,想来也是辛苦了。”   “是啊,这几日好话说了不知道多少,酒也不知道喝了几壶。所以,夫人,还不来慰劳一下为夫?”   赵峰脸上坏笑着,另一只手伸过来,牵过我的手掌,十指相扣,“你看,咱们在京城的时日不多了,茗儿你却还没有动静,咱们得更加紧一些才是……”   “你说什么呢——”   我脸颊有些发热,伸手推了他一下,却是没有推动,反被他一带,倒是像依偎入了他的怀中。   “唔……”   屋子之中,轻吟低语,渐渐低沉了下去。   ***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虽然这词放在这儿有些奇怪,也有些不太适合。不过这几日,随着天气的逐渐转冷,我确实是越发的慵懒了,每每接近天光大亮,方才起身。   不过还好,左右赵老爷子早就免了我的晨昏定省,随着年岁渐长,自己的脸皮也是越发的厚了,倒也不在乎什么。   躺在柔软的床榻上,我舒舒服服地缩在被窝中,仔细地盘算着一些琐碎的事儿——眼见着很快就要回北荒去了,还有不少的事儿需要准备着。   譬如给政儿缝的棉袄,还得再加些棉花。毕竟,本来是按照京城冬日里的情况来填充的,如今到回到关外那边可不适合。那边温度更低不少,不佳棉花是要冻着的。   家里还要收拾不少的细软,其实自家本身的并没有多少——毕竟大件的都在草原上逃跑的时候丢光了——只是,难得来一趟京城,还得给定北城和省城里面交好的各家各户带些礼物去。这样一来,倒是需要花费不小的心思,还有金钱。   毕竟,不同的的家族,不同的身份,还不能一样。都得送些不同的东西——也就是说,最后还得拟出一分章程来,让下人们去一一采买张罗。   等等等等,都是零碎事儿,赵峰定然是不会想到的,但我却不能疏忽了。   盘算了好一会儿,我方才起身,梳洗完毕,又用完了早膳,见着今日早间没什么事儿,便抽个空当,钻进入了小黑屋中。   这些时日我也没闲着,应着一些邀请的帖子,跑了几家书香门第的家族。闲聊诗词文章之余,状若无意地帮着一个世家小姐鉴定了几样闺房之中的东西,帮着淘到了一个不错的前朝古董。   有了这番经历,名声传扬出去后,后面便陆陆续续地有了一些品鉴赏玩的安排。我在这方面算是积攒了一点小小的名气,也借此机会,稍稍填补了一下点数的亏空。   当然,也仅仅只是稍加弥补,帮着把那些点数告罄的时日,往后拖延了几天而已。   随着我依旧抓紧时间极力修行,每日这边的投入仍然是个无底洞一般,不断地往里面扔着点数。   当然,总算还能换来自身功行的进步,也是不亏了。   小黑屋中,依旧如同往常一般,一片幽暗静谧,让人有着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哪怕是赵峰的怀里,也没有这份……   唔,自己在想些什么?   我努力地摇着头,将某些突然升起的乱七八糟的念头给挥出了脑海中,然后开始调整呼吸,打算按照往日的日程,开始今日的修行。   只是,刚刚进入那种状态,出于某种突如其来的直觉,我的神念放开,笼罩住自己的周身,细细探查着。   然后,仿佛勾动了什么。   下意识地,我开始细细地辨认起来。   那是……一股微弱的搏动。   这股搏动相当的细微弱小,倘若不是自己对此极为敏感和熟悉,几乎根本察觉不到。   然而,终究还是让我感受到了。   那一阵阵的细微搏动,不,是“呼吸”才对。   一瞬之间,仿佛一把钥匙插入了锁孔,将一扇尘封许久的大门推开。伴随着脑中的某个闪念,我猛地盘腿坐下,双手结印,舌抵上颚,调整呼吸吐纳,随着这股搏动,而逐渐调整改变。   我的意识瞬息之间,与那股搏动相互共鸣,进入了某种无念无想的状态之中。只是本能地跟着那个特殊的节律,呼——吸——   尽情地感受着这份安全喜悦的感觉,以及那份熟悉的感动。不知多久过去,我方才依依不舍地从那种从难以言说的感觉中清醒过来。   周遭依旧静谧黑暗,但我只觉得,今日的状态,和往日那种修行后的疲乏完全不同。   全身上下只觉得神清气爽,焕然一新,有种内外通透的感觉。   这么长时间的修行,所积累下来的疲惫和暗伤,在这一刻仿佛被尽数清理干净,全身上下再无一丝隐患。   而且,明明只是在打坐而已,并没有修行武道功法以及道术,但我分明能够感觉到,全身的精血似乎又精纯凝练了不少,而与灵机的沟通,也越发的得心应手了。   这是……   一个念头在脑海之中升腾了起来。 第460章 行文   先天胎息之法。   这套从宋老道传授的呼吸法门之中衍生而出的神奇法门,终于又一次能够修行了。   能够从各个方面提升自己的底蕴和潜力,无论是在武道,还是道术方面,都能将修行精进速度大幅度提升,简直堪称是修行的无上神功。   当然,这意味着什么,也自是不言而喻。   赵峰那货的嘴巴,还真是……   这算什么?言出法随?   虽然知道,在这个不讲究避孕的年代,依着赵峰这般没有节制的频繁生活,倘若自己没有问题,再度怀上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可当真正确定的时候,我还是有些恍惚之感。   再度感受着那丝微弱的生命搏动,细细体会着它那小心翼翼地,一丝一缕地从我的身体之中努力地汲取气血,慢慢长大。   哪怕已经怀过政儿,有过那般十月怀胎完整的经历,也感受过分娩时候的痛楚,并不会如第一次那般的慌乱和不知所措。   但想到在自己将要再一次成为人母,还是有些不一样的特别感触。   尤其是在这种黑暗幽静的独处环境之下,更是让人感怀颇多。   稍稍待了片刻,心事重重地从小黑屋中出来,我抬手,隔着衣服轻轻抚摸着自己依旧平坦光滑的小腹。   在身体的深处,又有着一个小小的生命在孕育着。   唔……要不要现在就将这个告诉赵峰呢?   我对此有些犹豫。   毕竟,根据我的所见所闻,如今京城的大夫们,怕是看不出来什么的——如今哪怕是以我的神念,感应到那团几乎刚刚诞生的小生命,依然有些勉强。纯粹是依靠着对于那种生命搏动的敏感,以及血脉的勾连,才能感应一二。至于依靠脉象什么的,哪怕是最出名的神医,怎么着也得再过上十天半个月的,方才能够有所显现。   只是不说却也不好——要知道,赵峰这厮正是血气方刚之年,又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不讲清楚了,大约也是不会罢休的。   总归要想个合适的说法才是。   对了,还有,这货接下来可有得憋了——倘若他不想在外边偷腥儿的话——这算不算是某种程度上的自作自受?   这段时间要不要看得紧一些,或者还是大度一些,随他去了?   换作是前面,乃至去年,按照我的性子,肯定是随便这货了,甚至,说不得还会帮他张罗几个合眼的,省得他外面胡乱招惹,给后宅添乱,可是到了如今,不免就有些想法了。   人的思想意志并非钢铁,终究是会一点一点潜移默化的。   我有些感慨,又颇有些头疼:明明应该算是好事,可是在这当儿,一时之间,突然就多出了许多事儿来——明明刚刚才将回家的事情给理顺了。   我暗自抱怨着,却也只能打起精神,坐在椅子上,反复思量。   左手支着下巴,右手提起笔来,在纸上随意涂抹,作为草稿一条一条地开始清理思绪。   然而,刚刚才想出个头绪,正却见紫菱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有些眼熟的大头兵。   “夫人,少爷遣了人来传话。”   “咦?”   我转过头,仔细地端详着那个大头兵,颇有些好奇——这位确实是赵峰身前的的亲兵。   只是……有什么话不好晚上回来说的,非得这个时候过来?   “相公有何事吩咐?”   坐直了身子,我眉头微微拧着,却很是和气地柔声问道。   “回夫人,少爷请您去一趟老宅。”   赵峰的亲兵上前来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答道。   “去老宅?这个时候?”我有些疑惑——他口中所说的老宅,自然只会是赵家在京城的那间有些狭小的故宅。   然而,我去那边作甚?   要知道,那边除了一些负责看守及平日里扫洒打理的仆役之外,一直都是冷冷清清的,并没有什么人气。   上次去那边,还是赵峰宴请他那些手下的时候。   “是!少爷是这般吩咐的。”   亲卫低头应了一声。   “相公可有说是为了何事?”   “……未曾。”   亲卫摇头,一脸的茫然。   “知道了,那就去吧。”   见他说得郑重其事,我虽然疑惑,但也不敢怠慢。当下就让人安排马车,往赵家在京城的那间老宅行去。   到了老宅门前,这边从外表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有些陈旧的大门仍然紧紧地闭着。   马车从侧门进了去,在庭院之中停下。然后,我才发觉,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整座府邸里面,竟然已经是戒备森严:数十名腰挎长刀的士兵正一脸严肃地来回巡视着,将正中的那座主屋牢牢地拱卫在中间。   这是……发生什么了?   “夫人来了。”   见我下车,一直在院中等候着的徐靖和张铁头赶紧迎了上来。   “究竟发生什么了?”见着他们脸上的模样,我挑了挑眉头问道。   “这个……夫人进去便知……”   两人对视一眼,却是苦笑了一声。   呵……还打起了哑谜来了?   见他们如此作态,我索性也不再细问,在两人的带领下,我走进了书房——此时此刻,书房里面人并不算多,除了赵峰之外,也就只有四个人而已,都是赵峰的心腹。   方道年、梅若明、赵忠,还有,许久不见的李伯风,李道人。   只是此时此刻,人人脸上,都是露出凝重之色,见到我进来,也没有缓和,只是依照着以往的惯例,起身拱手:“见过夫人。”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纷纷坐下,然后目光看向正坐在主座,面无表情的赵峰。   “究竟发生了何事?”   见到他这幅模样,我便知道——肯定有事情发生了。   “今日兵部的行文下来了,让北荒兵明日便开拔回北荒去,为了让大军安心,还特意给了笔开拔银子。”赵峰语气平淡,但却透着某种诡异的情绪。   听着像是好事……但是,看他的模样,显然,事实并不会如此的简单。   我面色不动,只是继续看着他,嘴唇轻启:“然后呢?”   “行文只是让北荒兵回去,由赵忠暂时领着。而本将及家眷留下,说是另有赏赐。” 第461章 安排   勤王之兵返回驻地,而领兵的将军及家眷却被留了下来……   这是,兵将分离?   哪怕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然而当赵峰平淡的声音传入耳中的时候,我依然有些发愣。   如同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让人打心眼里发凉——拥有的时候不觉得,可是当即将失去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天下纷乱的时机,以及麾下一支如臂使指的军队,对于能够完全掌握军队的将领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那是,跋扈的本钱啊。   可是如今,黄天道已经平息,胡人也已然退却,眼看着即将迎来和平的时光——这也意味着,武人短暂的高光时刻,已经过去了。   接下来,又到了武人在天子及文官面前战战兢兢的时候了。   甚至,成为天子与世家交锋的筹码,被丢上台面?   一时间,脑子里面有些乱哄哄的,好在一直以来的养气功夫,让我的大脑依然能够保持镇定,一边细细思量着这道行文背后的意图,一边看向赵峰。   “老爷和大兄他们知晓吗?”   “父亲和兄长事先也不知情,此时正在出去打听。”   赵峰神色不动,看着我的目光之中,却有些闪烁不定,“依着目前听来的消息,乃是宫中突然下发的旨意,说是陛下偶然听闻夫人在北荒的诸多功绩,却因着这些日子公务繁忙,一直未得到赏赐,故而让兵部下文,让吾等留下些时日,等候陛见。只是临近冬日,大军开拔要紧,不得拖延,故而且让大军先行一步。”   竟然还是和我有关?难怪还将我叫了过来。   “妾身何德何能,能够让亲眼目睹陛下天颜?”   我勉强笑了一下,只是在场诸人,却无人吭声——事实上,在场的众人,也都知道,这并不是重点。   说起来,这个理由很是合理,也挑不出错来:毕竟,当初召我进京,是用的下诏封赏的理由,虽然因为整个夏秋之际,朝廷事务繁杂,堂官们一直都是焦头烂额的,顾不了我这点儿小事,因此拖了下来,但流程也是的的确确没有完成。   留下来,将手续补完,也是理索当然的事情。   而且天子单独召见臣妇,于礼法上也并不适合,容易引起闲话,召夫妇二人一同觐见,算是比较体面的。   然而,这不是在座的人物,都是赵峰的心腹,也都是机灵人,或许有些并不太清楚赵峰的真正打算,但自家将军的某些小小野心,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或者说,对朝廷而言,这都是一些心怀鬼胎之辈——因此,着突如其来的变故,也由不得他们不多想一层。   毕竟,若真是细究起来,还是有些值得说道之处。   譬如说,当今陛下尚且算是勤政,要召见臣子,随时都可以。倘若真的有心,今日便下诏要求奏对,赵峰和我难道还能推辞不去不成?   “……那陛下可说何时召见?”   “这个,旨意之中,并没有提及。”赵峰摇头。   也是,天子哪是说见就见的——不下诏,你就只能等着,拖个十天半个月的也是常事。   只是如此一来,赵峰脱离军队的时间,也就变得遥遥无期了。   “此事是妾身不是,让相公受累了。”   我对着赵峰歉身行礼。   赵峰摆摆手,指了指身边空着的椅子,示意我坐下:“此事和夫人并没有什么关碍,请夫人过来,也只是请夫人帮着查漏补缺而已。”   “查漏补缺?”   “没错,本将已经决定,”赵峰依旧安稳地坐着,如同山岳一般,面色不变,声音沉稳,“赵忠,明日将开拔银子发下,然后便带着大军北返,中途若有什么疑难之处,由你来决定。”   “是!小人定会帮着少爷看好队伍的!”   “黑面阎王”猛地站起身,一拍胸口,声音慷慨激昂,“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搞事,小人就砍了哪个!”   “不至于如此,”赵峰失笑,抬手下压,示意他坐下,“你带好队伍就行。你的能力,这些日子也算磨练出来了,当无大碍。若还有什么不懂之处,多向方先生和梅先生两位请教。”   “是!”   叮嘱了赵忠几句,赵峰又侧头看向方道年和梅若明二人:“行军打仗什么的,有赵忠在,我还是很放心的。至于后勤辎重方面,还请方、梅二位先生多担待些!”   “此乃属下分内之事!”   两人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也算是应下了。   “至于李道长——”   “贫道在京城有些故友需要巡访,还要暂且在此地再住些时日。”李伯风捋着自己长长的胡须,打断了赵峰的话头。   他那张脸上,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闲云野鹤模样——仿佛刚刚发生的所有事情与他毫无关系一般。   故友?我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所谓的故友,不会是那一位来无影去无踪的清虚道姑吧?   赵峰同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李道士毫无所动,也只得点了点头:“道长自便就是。”   眼见得事情基本都安排了下去,赵峰环视了一周,目光最后落到了我的身上:“夫人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唔……护着妾身来的亲兵,也跟着一起回去吧,这边也不差这么一点儿人。”   稍作思量,我如此说道。   “……也好。”   赵峰微微颔首,“还有什么吗?”   “还有……就是一点儿私事了。”我沉吟了片刻,看着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开了口,“若是方便,让紫菱也跟着一块儿回去吧,我有几句话,不放心其他人,想托她带给父亲!”   这话一出,书房之中,空气顿时为之一凝。   方道年和梅若明两人对视一眼,显然是想到了什么,目光闪烁。而李伯风捋着胡须的手一顿,不小心拽下了一根长须,疼得有些龇牙咧嘴。     “少爷,小人——”赵忠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赵峰的目光给逼了回去。   “没了紫菱,夫人身边可没人帮着打理了。”   赵峰侧头看着我,嘴角嗪着一丝轻松的笑意。   “家中又不缺婢女,更何况,这些事情,妾身自己也能的。”我抬头和他对视,同样轻松地笑道,“相公可莫要小瞧了妾身。”   “是吗……” 第462章 隐忧   一切安排停当,几名属下起身,告退出门。   伴随着许久没有使用,有些发涩的门轴发出嘎吱的声响,房门被带上。明明外面太阳不错,可我却仍然觉得,屋子之中一下子暗了下来。   书房之中静悄悄的,空气一片沉寂。   随着属下的离开,赵峰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些许,双手搭在扶手上,身子往后靠着椅,双目微阖,眉头轻皱,依旧保持着默然不语。   见他这副模样,我也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走到他的身后,伸出双手,帮他轻轻按压着头顶的穴位。   头为六阳魁首,练武之人理应相当谨慎,不过赵峰却依旧相当的放松,甚至微微阖上眼睛,似乎在享受着我的服侍。   我也认真地帮他坐着推拿。   说实话,以前功力低微的时候帮他也做过这事儿,那时候我没能察觉出来。如今终于算是登堂入室,手指按压之下,方才发觉:这货的气血之雄浑,远远胜过我所交手过的所有人——也直到这个时候,我方才理解,某些古书之中所谓的精气烘炉,血如铅汞,大概是个什么样的状态。   这货本身,就是一只披着人皮的世间最最顶级的人形凶兽。   两人一直都没有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赵峰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睁开眼睛。仿佛在自言自语:“关于此事,父亲已经去了侯家府上,和侯家商量此事,想来很快就会有个结论出来的。”   北荒兵返回驻地,对于世家掌控京城本来便有些影响。这忽然又来上这么一出,理论上确实也得有些反应才是——只是,按照我的想法,那大概是不会有什么结论的了。   毕竟,天子并没有表露出什么不利的意图,这个时候,无论什么反应,都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天威难测——然而,作为汇集了整个天下的朝廷之力,就是如此沉重。仅仅是某个兆头,就能将我们这些有着某些不轨心思的小人物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没有吭声,只是继续按压着。   赵峰抬手,按在我的手背之上:“左右不过是留下接受赏赐而已,茗儿你……又何至于此?”   “有些准备总是好的,紫菱毕竟与妾身一同长大,有些情分,”沉默了片刻,我的声音有些发涩,“那何定被抄家的时候,妾身正好在场……”   说到此处,我的脑海中反复回想的,都是何定被抄家的那一幕幕场景——身为堂堂的三品副将,先是被找由头削了兵权,然后便是直接抄家锁人,那些往日里交好的大儒们,只是冷漠地看着,根本没有任何人站出来为他说话。   何定那自以为悲壮的殊死一搏,大概在那些文官和禁军的眼中,不过是狗急跳墙之下引出的一场吓人一跳的滑稽戏码而已吧?   我依然记得,那只沾满了泥土的靴子,踩在何定脑袋上肆意碾压的场景,以及那位钱氏夫人最后所露出的凄惨悲凉的表情——听说那位夫人,在听闻丈夫腰斩,儿女双双暴毙之后,也同样死在牢狱之中了,具体的细节,我并没有去打听。   说实话,倘若没有清虚带着我看上这一场“戏码”,我也不会产生如此的想法。毕竟,不过只是暂时留在京城而已,倘若仅仅因为这个理由,就担心到这个份上,委实杞人忧天了些——然而,我总觉得,清虚带我去观摩那一场“戏”,并不是仅仅只是告诉我兵家武学的缺陷那么简单。   “何定……”赵峰喃喃自语着,大概想到了是谁,猛地醒悟过来,转身握住我的手,“不会的,为夫不会让赵家,让茗儿你陷入那种境况的!”   “父亲,还有……大兄!咱们赵家,可不是何那等寒门出身,毫无臂助之人。”   是啊,世家出身,一门三位当朝大员,两个二品,一个三品侍郎,端得是一门荣耀,除了几个高门巨阀,堪称是中小世家的巅峰了——可是,关键是,赵家终究不是门阀啊……   门阀之所以为门阀,能够让皇权退步,可不仅仅家族之中出了宰执而已,士林中的声望,彼此之间的姻亲勾连,无数代以来依附在他们周围的羽翼党羽,无人知晓出的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络,都是构成其权势的一个部分。不然的话,本朝出过那么多的宰执,又为何仅仅只有那几个家族,算是真正的“名门巨阀”?   赵家的根基实在太浅了,而真正的盟友——李家,还已经出了局。虽然如今背靠着侯家,但在侯家的心目中,能有几分的分量,还是两说。   甚至,说不好,还有几分忌惮。   当然,我能够知道的,赵峰也不傻,他自然也知道,不然在我将那层忧虑捅出来后,等属下离开,两人独处之时,他也不会如此失态——哪怕限于自身的威严,不能在下属面前表露出来,但终究是自家的枕边人,他的心思我还是能够把握得住的。   哪怕再杰出,武功再强,如今的他,终究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罢了——少年天资,这两年年也经历了不少磨练,有些积累,但有些事情落到眼前,依然会有着担忧和烦恼。   “只是妾身有些焦虑罢了。”我看着赵峰的样子,轻轻用手抚摸着他的手掌,柔声宽慰他,“而且,相公的秘术,不是已经修行有成了吗?哪怕最坏的情况成了真,只需无惧龙气压制,以相公的武功,还怕护不了咱们母子?”   “秘术……”赵峰念叨了一下,却是摇头,“确实有着效果,但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根基更易,也实非片刻之间就能成就的。虽可有短时间的护身秘法,但事后仍需一段时日的调整方才能够完成。本来为夫想着,有着军中的遮护,可以……”   话到此处,他忽然醒悟过来,看着我,有些讪讪:“那个……茗儿你知道?”   “知道什么?”我盯着他的眼睛,故意问道。   “茗儿你又何必故作不知?”赵峰和我对视,过了片刻,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就是关于兵家武道,还有龙气秘术的事情。” 第463章 缓和   “是啊,相公瞒得妾身好苦!”   我看着他有些无奈的样子,嘴巴扁了扁,露出一副埋怨的表情,“关于此事,还是清虚道长告诉妾身,妾身才得以知晓,不然怕是现在还要蒙在鼓里。”   “清虚?就是上次留书的那个道姑?”   赵峰听到这个名字,先是有些疑惑,然后大概记了起来,鼻子里面哼了一声,“这些道士,神神叨叨的,尽会多事!”   “嗯?”我斜着眼睛瞟他,却见他已经是满脸的赔笑:“呃,为夫当初只是不想让茗儿你太过担心罢了,至于那秘术修成之后……那不是因为已经不重要了,也就忘了……”   “可是,相公当初可是和妾身拉过勾的!”我却依旧不依不饶的,看着他有些尴尬的模样,心里颇有些得意——就在这不知不觉间,场中的气氛已然有些松了下来。   当然,我很清楚,这也有赵峰配合的因素在里面。   “既然这样——”   眨了眨眼睛,我用手指支着下巴,故意做出某种思考的模样:“是相公先违了约定,妾身是不是也可以有些事情瞒着相公了?”   “不行!”   闻得此言,赵峰脸上忽的一板,“茗儿你不准有事情瞒着为夫!”   “相公可真是霸道!”我不满地嘟囔着,“明明说好的……”   “这个为夫可不管,为夫就是这般霸道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赵峰对此却摆出一副蛮不讲理的态度,忽的扭头,露出狐疑之色:“话说,茗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妾身……妾身怕是有了……这算不算一件?”   对于他的质疑,我微微侧过脸去,露出有些羞赧的表情——最后,我还是打算先用这个喜庆的消息,来冲淡一下屋子中之前有些沉重的气氛。   “有了?”赵峰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方才明白过来,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什么时候的事儿?”   “今儿早上刚刚才隐隐有些感应,本想着晚上等相公回来告诉相公的。”对于这个,我是实话实说,暗地却是里叹了口气——这一个来得可真不是时候,没想到正巧撞上了这事儿,还不知道往后会是个什么情况。   当然,这个关头,我并没有扫兴地说出来。   “真的?可有请大夫看过了?”   听到我的肯定,赵峰满脸的惊喜,那只不安分的手立刻伸了过来,隔着衣服探到我的小腹上。   “还没有呢。上次月事不过才一月,想来那些大夫还没能探出来。只是这两日修行道法之际,隐隐有些血脉感应而已。怎么着也得再过上一两月才行。”我摇了摇头,寻了个借口——当然,先天胎息之法也是从宋老道的呼吸吐纳之术而来,说起来应该也算是道家法门。   对于这个,我可没有说谎。   “唔……原来如此……”   知道我不会,也没必要拿这个来撒谎,赵峰也没有怀疑什么,只是用手轻轻抚摸着,还想着凑上去用耳朵听听,被我嫌弃地赶开了,不过他也不以为意,依旧很是开心的样子。   “只是,相公这些时日可要注意些了。”看着他那副得意的模样,我决定提醒他一下,嘻嘻笑道,“当然,相公龙精虎猛的,若是真的憋不住,也可以在外面留宿的,府中也有丫鬟侍女……哎呦!”   调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一把揽入怀中,抬起手掌,轻轻拍了一下屁股:“再说这个,找打!”   屋子之中刚刚的凝重气氛,似乎渐渐地消散了开去。   之后,我并没有再说什么——或者说,有些东西,也没有必要再细说。毕竟,只是一点儿没有真凭实据的猜测罢了,实在没有必要再增添太多的烦恼。   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稍稍调笑了一会儿,我便和赵峰一起坐着马车回到家中。到家的时候正巧,赵老爷子也回来了,他没有和我说些什么,只是将赵峰给唤了过去。我则是趁着这个当儿,在书房中,一边思忖,一边写下了一封书信——信上的内容看着不过是一封问候父母的信笺,事实上内里嵌了几句暗语,向父亲叮嘱了一些事情。   用火漆封了口,我唤来了紫菱:“紫菱,明日你跑一趟腿,跟着回返的北荒兵一道走,回省城将这封信送到父亲那儿。”   “夫人?”   听到我的吩咐,紫菱不由得一脸的惊愕。   “朝廷有旨意,让相公和我留下来。只是这封信又很是重要,万万不可丢了,我信不过别人,因此只能让你跑一趟了。”对着她,我拿出了准备好的说辞。   “是!奴婢一定将信带到!”紫菱看着不疑有他,一脸郑重地接过了信笺,小心翼翼地仔细收了起来,然后,方才抬起头,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只是这般一来,夫人眼前可就没有得力的人手……”、   “府中不还有其他丫鬟嘛!”我毫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你家夫人可不是那种特别讲究的,哪怕笨一点,能够帮着收拾一下就好了。”   “可……”这个丫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我却已经催促道:“好了,时间有些紧,赶紧回去收拾一下。明日大军开拔得早,你还得早些去军营那边,莫要误了时辰。”   “不出意外,我和相公大约很快也要回北荒去。所以你回去之后,也不用再回京城来,直接跟着赵忠去定北就好。这一年来你一直跟着我在京城,也辛苦了。给你放个假 ,在我回北荒前你都可以不用去府中,回去好好孝敬孝敬父母,顺带着也看看阿玉——对了,你和阿玉已经许久未曾见过面了吧?”   说到阿玉,我朝她挤了挤眼睛,脸上露出一丝坏笑。紫菱两颊顿时泛起了两朵红云。她急得跺了跺脚,娇嗔一声:“夫人——”   见她发了急,我没继续调笑她,只是哈哈一乐,将她赶了出去:“去去,赶紧回去收拾东西。一些带回去的礼物也千万莫忘了,省得来了京城一趟,两手空空的回去,那不是白来了嘛!”   “知道了,夫人——” 第464章 分家   让紫菱回去准备,我则趁着这个当儿,钻进小黑屋又好好修炼了一会儿那先天胎息之术。   出来后,就一边读着道经,一边等待赵峰回来。   然而这一等,就是半天的功夫,一直快到晚膳的时候,赵峰才从赵老爷子那儿回来。   他并没有瞒着我,晚膳过后,两人一起回房的时候,和我一五一十地讲了父子两人谈话的内容。   果然如我所料的,老爷子这次去侯家探听风声,并没有得到什么特别的消息——按照侯家的说法,对于行文的事情,他们事先也是完全不知情,是天子突然下发给兵部的中旨。左右中旨的要求又不是什么涉及原则的大事,而且给出理由也很充分,甚至可以说是在弥补朝廷之前的过失,兵部犯不着为此得罪天子,因此并没有顶回去,最终那行文就这么发了下来。   侯家似乎也没有觉着这是什么大事,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反倒是对天子与我们见面会说些什么颇感兴趣,为此还从老爷子口中打探了不少的消息。   老爷子试图趁此机会,和侯家家主,以及未来的继承人侯道,一起深入地交流一下这场变乱之后的政局安排——如今朝堂的局势已然清楚,内外战乱逐渐平息,天子和世家的势力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平衡状态,维持着斗而不破的状态。作为之前一波政治斗争的最大获利者,侯家新晋的强力臂助,朝堂上一股新的势力,老爷子大约也觉得自己有了这份资格,想着能够借此把握住赵家未来的方向,好趁着这段时间稳固根基,为家族慢慢培植起羽翼来。   然而,对于这个,侯家却一直在含糊其辞,直到最后,侯家也没给老爷子一个明确的说法,也不知道是尚未有定论,还是不想说与赵家听。   这样暧昧的态度,让老爷子心中有些不快,同时,也让这位久经宦海的老狐狸心中产生了些许的不安情绪。   因此,回来之后,便找了赵峰好好谈了一番,打算稳一稳,先度过眼前陛见的这一道关卡,然后再说其他。   总而言之,老狐狸大约也觉得之前吃得太撑,怕消化不了,想着先苟上一波了。   赵峰一边回想一边说,我时不时地插上一两句嘴,或是附和,或是说上一点自己的看法。   两人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眼见说得差不多了,思路基本理顺,对于接下来的打算也有了方向,看看时间也有些晚,便唤来侍女,做了洗漱,然后上了床。   一身单衣的我,如同往常一般,靠在赵峰结实的臂弯中,他一只手搂着我,手指轻轻抚摸着我的腰肢,另一只手从上到下捋着我披散下来的头发,手指头挑起一绺发丝,无意识地绕着圈儿玩。   两人静静地享受着难得的睡前温馨的气氛——毕竟,从今日起,可没机会让他动手动脚的了。   看起来,这货的定力还算不错,就是不知道,他能保持几天了。   过了片刻,他忽然开了口:“茗儿,你说……咱们过些日子搬出去怎么样?”   搬出去?   我稍稍一愣,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打算分家了?上次他提过一次,不过被我否了。   “是相公要求的?”我转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嗯,跟父亲提了一嘴。父亲听了,并没有反对,只是说要和大兄知会一声。”赵峰点头。   这便是同意了。也是,这样的方法,虽然有一点掩耳盗铃的感觉,但也算是一种自保的手段,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总归是能够表现出个切割的态度。   “那相公有和公公提起怀孕的事情?”我抬手,轻轻抚摸上自己的肚子。   “还没有……”赵峰似乎想起了什么,有些歉意,“也是,紫菱也走了,这般一来,茗儿你确实有些不太方便,我明日去和父亲说去——”   “不用了,还是分开吧。”我抬起手指,点在了赵峰的唇上,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妾身也不是什么娇贵的人,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的。而且,只和相公两个人住,也确实能够轻松些,妾身的心中也很是欢喜的。至于这件事情,等有了确切的消息之后,再告诉公公吧。”   “这样啊……”赵峰低下头看着我,见我很是诚恳的模样,还有些迟疑,“只是,那样就要辛苦茗儿了。”   “能够两个人住老宅,妾身可是很开心的呢!”   我对着他展颜一笑,“这般的心情,对宝宝也有些好处的。”   “真的?”   “真的!”   絮絮叨叨地对他说了些育儿经,见他打了个呵欠,方才醒觉,自觉地住了嘴——顺带着暗地里嘲笑了自己一句——然后便和他一起睡下了。   钻进被窝的时候,赵峰相当的小心,将我轻轻拥搂在了怀中。   慢慢的安全感,我睡得很是安心。   第二天清晨,我很罕见地没有赖床,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我便已经跟着赵峰一起起身更衣了。   紫菱起得更早,过来帮着我又梳了一次头。   我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紫菱来回忙碌着,镜中那披散在肩头的长长头发,在她的巧手中熟练地成型,盘成了一个已婚妇人的发髻。   “紫菱——”我忽的开口。   “夫人?”紫菱停了下来,有些诧异地看着我。   “一路保重。”   “嗯!”看着镜中的我,紫菱的眼眶有些发红,狠狠地点了点头,“夫人,奴婢走了,你一个人在京城,也要注意身子……”   说真的,因为她的性子,从小到大,就数她跟着我的时间最长,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在这方面,哪怕是碧荷都不如她。   我其实还真有些舍不得她离开。   不过,我并不会表露出来。   “好了,不过是个把月的功夫不见,作出这幅模样作甚?好好回去休息去,回头有你忙的呢!”   我嘲笑了她一下,让她赶紧继续帮着梳妆,然后便静静地看着她忙碌着,在镜子之中的那个素颜的美人儿的脸上不断地描画着。 第465章 开拔与窥探   清晨时分,随着朝阳自东方缓缓升起,笼罩着整个京城的秋日薄雾渐渐地消散一空。   一辆没有任何家族徽记,看着颇为简朴的马车,静静地停在了一条街道的旁边。混杂在周遭看热闹的好事闲人之中,看着并不怎么起眼。   我独自一人坐在马车中。   赵峰已经先行前往军营之中,和他的那些属下、幕僚告别,紫菱也跟着去了。而我则由于身份性别的缘故,不太方便去军营,因此便留了下来,在这儿等着。   我掀开帘子,向外边看去,只见一条街道之外,北荒军在京城的军营之中,此时此刻,已然变得人声鼎沸。   原本戒备森严的营寨周遭,此时已经撤去了哨岗,大门四开,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景象。   随着一声尖锐的唢呐声响,用完了早饭的士兵们,不用军官的呵斥,主动地按照各自所属的行伍,组成了一个个方阵,在初升的阳光下笔直地站立着,红色的战袍在秋日的晨风中猎猎作响。   想来,这些在外征战快一年的士兵们,早已经是思乡心切了——毕竟,京城虽好,但终非久留之地。在这个安土重迁的年代,获得了足够赏赐和收获的士兵们所牵挂的,依旧是故乡的父母老婆孩子热炕头。   又是一声长长的唢呐鸣响。   静立着的军阵开始有了动静。   一队队身披征袍的无甲骑兵仿佛庞大军阵之中向外探出的触须,骑在马上,迈着小碎步,鱼贯从营寨之中走了出来。   每一队之间,都稍稍间隔了一段距离。   我默默地数着,每队五人,一共二十四队——这是一个标准前哨塘报的编队。   也就是所谓的夜不收,或者说,探马、斥候,都是一营之中挑选出来的最为精锐的老手——如今的我,早已不是两年前那种对于古代战争一无所知的妇人,自是知晓这些骑手作为大军眼睛的重要性。   随着这些塘骑逐渐远去,第三声唢呐吹响,中军之中,一面清道旗挂起。立于营寨中的大军,排列成整齐的纵队,依照着各自的顺序,分为了前军、中军、后军,一列列地在旗帜的引领下,从营地之中走出,向着城外走去。   一面面旗帜迎风招展,中军的头顶之上,悬挂着一面红色的“赵”字大旗,看起来相当的威风。   唯一遗憾的是,那面大旗下面,如今骑在马上的将官,并非赵峰,而是赵忠。   我坐在马车中,躲在周遭密密麻麻看热闹的人流中,看着一队队人马整齐地走向城门的方向。   想来,随着这支军队的远离,今天晚上,九重宫阙之中,有不少人会松了口气吧?   我正暗自揣测着,马车的车门突然被拉开,刚刚和一众将官幕僚送别的赵峰,已然换上了一身便服,悄悄地溜了进来。   赵峰上车后,没有说话,只是一屁股坐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从马车的窗口之中看着那一队队远去的军容其整的队伍,却始终沉默不语。   直到那一辆辆装载着后勤辎重的马车也渐渐消失在视野中,他才伸过手,将我搂在了怀中,声音似乎有些说不出的难言意味:“如今京城之中,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虽然明知道不会有什么人看见,然而终究是被这个时代有些同化了,光天化日之下,这般亲昵动作让我着实有些害羞,连忙探手出去,将帘子挂上。   然后方才扭头,有些嗔怪地看了一眼赵峰,见他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最后只得没辙地叹了口气,对着赵峰纠正道:“相公可是错了,咱们家,可是有四口人呢。”   “哦?”   赵峰挑了挑眉毛,俯下身看着我。   “相公莫忘了,家中还有政儿,”我和他对视,一手拉着他的大手,按在小腹上,“而这里,还有一个呢!”   “……没错,是四个!”   赵峰的手轻轻按着,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的也笑了起来。   ***   “四口人!”   靠着街边的一处茶楼之上,两名高冠文士正坐在窗边,看着远去的北荒军伍。   青衫文士抿了一口茶水,微微皱了皱眉毛,哼了一声,“赵家在京城,连着那庶出的赵平在内,也不过四口人,却竟然占了三个位子,哪怕品级最低的,也是个三品侍郎。可真是不得了。”   “杨兄可是错了,是占了四个位子。”   对于青衫文士的抱怨,白衣文士却是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模样,也不去碰那茶水,只是笑道,“待此回见过天子后,怕是还要再添一位二品诰命夫人了。”   见到白衣文士如此作态,青衫文士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呵呵,侯道,你们侯家真不怕他们就此坐大?那赵家的老头子,可不是好相与的。”   那白衣文士,分明就是侯家的下一任掌舵者,侯道。而那位青衫文士,则是杨家三杰之中的另一位,杨闵。   杨闵的话很不客气,侯道却也不着恼,只是端起手中的茶水,对着对面晃了一晃,随手往地上一泼,轻笑了一声:“杨兄实在是说笑了。这乌牛早,再怎么修剪,也比不得正经的凤泉茶,只能唬唬那些不晓事的俗人罢了。”   乌牛早,也是江南的一种茶叶,常常被奸商用来仿冒名贵的凤泉——这家茶楼,也是如此这般做的。   杨闵自也是明白侯道所言的道理,只是这些时日,见赵家的风头正盛,心里着实有些不忿:“这些时日,那赵大整日里呼朋引伴,肆意点评诗词文章,竟已是被他借此聚集起了一些声势。你要知道,一旦声势起来了,有时候,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说着,他眯起眼睛,盯着侯道,等着对面的回复。   “赵峦?”侯道却是摇了摇头,一脸的哂笑,“若是当年初出茅庐之时,吾还要重视几分。这十几年酒色消磨下来,如今已是锐气尽折,暮气沉沉,不过是个酒囊饭袋罢了。所聚集的那一群,也不过是些趋炎附势之徒罢了,不足为惧。”   “反倒是那赵家老二——” 第466章 密谋   说到此处,侯道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侧过头,看向在杨闵身边垂手站着的一名膀大腰圆的汉子:“孙副将,你觉得这北荒的边军,实力如何?”   那汉子一身粗布衣料,一副武夫的打扮。站在杨闵的身边,看上去如同一名护随从院一般,并不怎么起眼。   然而事实上,这一位乃是禁军之中的一名副将——那可是作为一镇总兵的副手,可以独立领兵出阵的堂堂三品武勋!   原本按照兵部的安排,此时此刻的他应正在领着禁军回返京城的路上,却没想到,竟然已经亲身来到了京城,还这般屈尊降贵地待在杨闵的身边。   当然,也或许正是因此,故而不得不有所装扮。   “此军训练有素,阵容齐整,又是来自武风炽烈的关外,兵士素来有些血性。看着确实不错,应该不比那些精锐的九边之兵差上多少。”   这名“孙副将”看着远去的北荒边军,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对于北荒之兵,多为溢美之词,似乎颇有些欣赏之意。   “关外边鄙之地,乡民好勇斗狠,兵士凶悍,也是正理。”   杨闵听闻,亦是点头,然后,想到了刚刚侯道的话,“只是,侯兄对于那赵家二郎,似乎有些看法?”   “这些时日,吾忽的心血来潮,遣人探听了一番这北荒兵的内部情形。却不料吃了一惊。”   侯道点头,说得很是爽快,没有丝毫卖关子的意思:“这赵家二郎,乃是个极有本事的。李家十六死后,他接手北荒边军不过一年的功夫,整顿军纪、任用亲信,排除异己,已然将之治得是水泼不进、针扎不透。堂堂北荒边军,朝廷驻守关外的撑天之柱,竟然近乎成了他赵家的私军!”   “这——竟然如此?”杨闵面上露出惊讶之色,心中却是一喜:他特意邀侯道前来商议,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儿吗?   侯道既然这般说来,那态度已是明晃晃地摆了出来。   连着两场突如其来的战事,彻底压下了之前天子和世家之前的那凶险而激烈的斗争——无论是黄天贼军,还是胡人,可都不会管什么世家皇族的——到了如今,随着战事即将结束,两边的战火,又将重新点燃。   而在那之前,面对着各地空出的大片空白之处,彼此之间,也定然是要重新划分地盘的。   那些在平乱中好不容易得了些功勋的世家子弟来说,整片中土大地上,处处残破,确实有太多的位子可以安排。可是,倘若将范围限制在一直没有被战火波及的京城之中,却没有那么多好的空位了。   人人都羡京城好,作为天下最为繁盛之地,那些高门巨阀的子弟们,既然能做京官,除了为了提拔而获得必要的资历外,又有哪个愿意出外,去那些穷乡僻壤,远离中枢核心?   在京城,才有着最好的机会!   又不是那些乡下土鳖,有个巡抚、知府什么的当当就已经心满意足,乃至光宗耀祖了。他们的目标,怎么着也是侍郎、尚书,乃至宰执这类朱紫重臣。   故而,如今那朝堂之中的一个个位子,尤其是清贵显耀之位,油水丰厚,前途光明之位,自然都被盯上了。   朝堂之上还要维持一个体面,天子那边已经占住的不能轻动,剩下的,也就是那些不识进退的乡下土鳖了。   赵家父子两人,不过边鄙之地出身,仗着胆子大,肯拼命,得了搬倒陆迁的功劳,便一口气占了两个高位,这在这些世家巨阀的眼中,着实有些过分了——要知道,此番平灭南豫黄天贼军,当四面合围之际,杨、侯,乃至王家等等,可都派了嫡系族人前往军中赞画军机,收获不少功劳。在他们的心目中,这等实打实的军功,又有哪一点比这父子俩差了?   唯一可虑的,便是侯家的态度——毕竟,这两个位子是赵家父子给侯家做马前卒得来的。打狗还需看主人,这点儿默契,几大家族之间还是有的。   杨闵本来的想法,是拿出实打实的利益来交换,哪怕交出一两个上等行省的巡抚也可,可是没成想,只稍稍撩拨了两句,侯道竟然就摆明了车马。   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甚至说不定,还有着其他的意外收获。   侯道仿佛根本没有看出杨闵的小心思,继续一副为朝廷着想的模样:“吾听闻,营中的军官,尽皆是他的心腹,又号令森严,赏罚分明,极受士卒爱戴。若真是让他跟着这支军队一起回了北荒,再将养上个几年,可就真的成了关外的坐地虎了。也难怪赵老头不贪京城繁华,一门心思想运作着让他这个宝贝儿子回北荒去。”   “所以侯兄就——”杨闵目光闪烁。   “那道中旨,确实是陛下发的。”侯道却是摇头:“刚刚的不过是道的推测罢了,赵家与我家终究有着香火情,父亲不愿为了一些猜想坏了两家交情。”   可是你们也没有阻拦天子的中旨,反而趁势顺水推舟了一把——杨闵暗自想着,嘴上道:“那依侯兄的想法,陛下此举,是看出了赵家的狼子野心,还是……”   “天威难测,又岂是道所能知晓的?”   侯道轻笑一声,语气之中,没有丝毫的敬意,“说不定,咱们的陛下,只是想着为自家妹妹出一口气呢?”   “……确实不无可能!”   杨闵想起那璎珞长公主在枫山吃瘪的模样,也是莞尔一乐,“那李氏妇的诗词才学,着实让人惊艳,也难怪那李老头曾经叹息她为女子之身。”   “可惜,终究还是被嫁给了赵家二郎这个不解风情的武夫。”说到此处,杨闵叹了口气。   “不,应该说,幸亏她为女子之身。”   侯道没有应和,只是低着头,把玩着手中空酒杯,一张脸藏在窗棱落下的阴影之中,看不出脸上的表情。   “……也对。”   杨闵稍稍想了想,便自认为明白了侯道的意思——这一位,若是男儿之身,让那李家后继有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当初,李延罢职入狱的背后,他们两家,都是出了力气的。 第467章 平静(上)   我在晨曦的微光之中醒了过来。   身边的被窝是冷的——虽然从昨日起北荒军原本的军营已经空了,但赵峰作为在京的一镇总兵,每日的朝会总是要去的。   所谓“四鼓咚咚起著衣,午门朝见尚嫌迟”。这年头的朝会都很早,即便是如今已经没有了夜间活动,不过我也没必要天天的天不亮就跟着赵峰一早起来,然后坐着发愣不是?   有这功夫,多睡一会儿,积攒一些精力,好好养养身子,给肚子中的宝宝多补补气血不好吗?   因此他起来后,我又翻了个身,继续又小睡了片刻,一直到自然醒来。   当然,晚上睡得早了,精力足够充沛,哪怕是睡到自然醒,也不会累到如同前些日子那般,一直到日上三竿才爬起来。看这日头,似乎还挺早的。   “紫菱!”   我习惯性地掀开锦被坐了起来,呼唤自家的侍女。   “夫人——”一个看着有些陌生的丫鬟从外边走了进来。稍稍愣了愣神,然后我才恍然:这个时候,紫菱已经跟着大军回北荒去了。   一怀孕,就连记性都不好了。   我暗中摇了摇头,心中自嘲了一句:“罢了,帮我梳洗吧!”   新来的丫鬟手也挺巧——毕竟,以赵府如今的地位,以自己如今在家中的身份,能被挑来服侍自己的,不会是那些笨手笨脚的粗人——花了小半个时辰,救给拾掇了干净。   说实话,妆容不错,镜中美人儿看着很是娇媚可人——可惜,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素净的模样。不过我这个人有些懒,在这方面很是随性,也不想再换了,索性就这么着吧。   正好下午还有一场赏菊文会要参加,这个妆容作为底子,到时候稍作修缮,倒也还算拿得出手。   下午的文会是王家的王蕴邀请的——说起来,她是我在京城为数不多的闺中密友,,并不方便推拒。而且,北荒军北返搞出的那么大阵仗,之前的中旨,早已经传遍了京城的各家各户,如今的京城之中,大概都已经知道,我并没有什么事情,只是一门心思心在家等待陛见就好。   用完了早膳,我抽空进小黑屋练上一番,剩下的一早上的时间,就基本都花在了院子中,一边和正在摇摇晃晃走路的政儿玩耍,一边帮他纳着棉鞋鞋底,也算是自得其乐了。   至于面见天子——不知道是这两日天子一直忙于安抚各地,亦或者是将这一茬给忘了,昨日大军北返之后,我和赵峰一直在家安心等待,却始终没有宫中传来的讯息。   就这么一直到了下午时分,我坐着马车去了王家的府上。   和侯家一样,王家也是出身江南。不过不同的是,由于一直以来深耕圣人之学,专注于编纂、修订史书,王家早就举族搬到了京城来,成为了朝中的经史世家,只在江南留下了一支支脉,看守着老宅。   这般的世代书香门第,虽然不及侯、杨等巨阀实力强大,羽翼丰满,但大儒辈出,在儒林中的地位相当之高,名声极盛。   当我到王家门口的时候,那边排着老长的一溜长队,都是等着拜访的。   花费了好一番功夫,下人才去递上了帖子,然后很快的便有侍女出来,从侧门将我迎了进去。   应该说,不愧是老牌儒林豪门,王家的宅子修得相当的典雅,虽然看着有些旧,但极契合其家族的身份,一路行来,一景一物都极有雅趣,甚至有些典故在其中——莫说是赵家新置的宅子,便是远在北荒的朱家,花费了数代积蓄所翻修的老宅,比之此间,也不过是一个暴发户而已。   可惜,我没有机会去到正屋瞧瞧,而是一边欣赏着,一边跟着侍女,拐到了一处小院。   今日的文会,乃是王蕴自家组织的私人小聚,此刻,已经有一些莺莺燕燕聚在一处了。   这些日子以来,互相串门拜访,这些人我也认得七七八八的,便上前打着招呼。   “王妹妹!”   “侯妹妹!”   “李家姐姐终于来了!”见我到来,王蕴一声叫唤,忙上前来迎接,笑说道“今儿咱们这诗会,可就等着李家姐姐来镇场子呢!”   “王妹妹这真是取笑姐姐了,侯妹妹王妹妹都在,姐姐还是莫要出乖露丑的好。”   “哎呀,姐姐你不知道,去年咱们这会作出的诗集,那杨家的杨息曾经瞧见,看了半晌,竟是说了句:墨黑,纸白,字秀气,实在难得!委实气煞人也!”   这话确实挺损的——赞了纸、墨、字,却偏偏不说诗词如何,结果已经很明显了,也难怪王蕴会愤愤不平。   “今年有李姐姐在,看哪个还敢取笑!”   好吧,我这是被抬上去了。   面对小姑娘的期盼,我也只得谦虚了两句,我们各自落座,侍女送上了烫好的酒水,螃蟹还有菊花叶子以及去桂花花蕊熏成的绿豆面子来——这个时候,正值蟹膏肥美的时候,赏菊吃蟹,也算是雅事。只是可惜我不能吃,故而只是捡了桌上的放着的几个零嘴尝了尝。   “李姐姐尝尝这螃蟹,”王蕴给我解释道,“姐姐不知,咱们王家出自江南,毗邻承阳湖,那儿的螃蟹最是鲜美不过,乃是上上之品。可惜今年因为战乱,南北交通断绝,一直到近日,方才让人运来,故而迟了些——也幸好今年花期未过,还能赶得上赏菊。”   “这蟹看着确实肥美,让人食指大动。可惜姐姐只能饱饱眼福了。”我摇了摇头,却是依旧拒绝了旁边上前来帮忙的侍女。   “李家姐姐尝尝吧,这些螃蟹都是王家叔伯们特意让人用毡布密裹着,沿着驿站一路用快马送来,都是极为新鲜的。”旁边有女子劝道。   得,为了吃故乡的螃蟹,在这种时候,用朝廷驿站来运送,这帮子世家的败家程度,还真是颇有另一个世界唐明皇之风范。   当然,我并不会那么扫兴地说出来,只是面带歉意,对王蕴说道:“并非如此,姐姐其实也极爱吃蟹,只是螃蟹性寒,姐姐如今身子不便,可是连酒也给戒了。” 第468章 平静?(中)   “这……李姐姐身子不适?”尚待字闺中的王蕴微微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倒是旁边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反应了过来,凑过来,试探性地问道:“李家妹妹莫非……又有了?”   我含笑不语,算是默认。   “有了?那真的要恭喜妹妹了!”那女子一脸的惊喜,连忙向我道贺。   我听得出来,她的道贺中,颇有些艳羡之意——在这年头,作为当家主母,能够一胎接着一胎,连着怀孕,可是一件好事。一者说明母亲身体健康,有多子多福之相,另一者,也说明夫妻感情和谐,乃是家庭和睦的表现。   这样的主母,在家中一般都是稳固不倒的。   王蕴这个时候也明白了过来,和周遭闻得此消息的周围的小姐夫人们一起,纷纷过来向我道喜,我也面带笑容,一一回礼。   “茗儿妹妹和赵总兵,可真是琴瑟和谐,如胶似漆呢。”   在一片往来的恭贺声中,最后一个过来的有些酸溜溜的声音,自耳边响了起来,听着便有些刺耳了。   我定睛看去,那是一位身着绿衫的少妇。之前在京城定然是未曾见过的,可看着却怎么都觉得有些眼熟,再仔细回想一番——这份眼熟感,分明是来自每日梳妆的镜中!   灵光一闪,我终于记了起来。   来人名叫李芳,乃是是我大伯李延的嫡女。按年岁来说,她比我大上一岁,小时候在北荒的时候,曾经有些往来——不过那时候的我,起初是患病在身,一直跟着宋老道,留在定北祖宅之中。待得后来病渐渐好了,年岁也已经长大,李家后宅女性这一代的圈子也已然成了型,要挤进去还得费些神。加上我也不喜和她们玩到一起,大多数的时间,要么一个人看书,要么跟着李家的男丁听大伯讲朝堂故事,跟这些女子之间的交往委实不多,因此,交情也就泛泛而已。   再大一些,她们便随着大伯入了关,两边就此分开了。说起来,少说也有七八年未曾见面了。   到了如今,彼此都长大嫁人,因此一时间认不出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倘若我没有记错,之前听说她在我嫁给赵峰之后几个月,她也跟着嫁了一位西晋的世家子弟。据说出嫁后数月,便已然中得进士,外放做官,堪称前途光明。为此,她还曾经写家信过来炫耀过。   也不知怎么就到了京城来了。   只是听起来,这一位的口气可不大好啊——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缘故。   她的心思我没兴趣去猜,而且,这点儿养气的功夫我也还是有的,当下,便表露出一副久别重逢后的惊喜表情:“芳姐姐,许久不见了!”   “是啊,一转眼,当初的病美人儿,已然成了明动京城的大才女了!”   面对我露出的欣喜,李芳看着却并不怎么亲热,只是盯着我看了会儿,有些神思不属。   我微微皱了皱眉:她这话说得,在这个大家都喜庆的时候,却特意提起一个“病”字,这可不是什么好夸赞——虽然“病美人儿”,确实是当初她们给我起的绰号。而且,这还算好的,什么“病秧子”、“书呆子”、“赔钱货”、“讨债鬼”……背地里我听到的也不止三两回了。   小孩子的世界从来都不是一片纯真,尤其是在世家之中。在我得过几次大伯称赞之后,这份恶意,就越发的明显了。   当然,只要不是真的对身体有什么伤害,我对这种无力的言语攻击,一直以来,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芳姐姐才是得了大伯的真传,和姐姐相比,妹妹的这点儿微末才学,又算得了什么?”   这种场合,大家都是明眼人,我也懒得和她计较,只是很随意地谦虚了一句。   “父亲的才学,自然是好的,也难为你还记得父亲了。”听到我提起大伯,李芳却有些奇异地看着我,目光之中满是嘲讽之意,“姐姐可还真要多谢你的记挂。”   “……”   原来如此,是在记恨这个吗?   我暗自叹了口气,却也没法说什么——大伯因为东鲁战事不力,甚至险些引发兵乱,最后被朝廷革职下狱,到已经如今一年下来了。   异闻司的诏狱里面,可不是一个好地方。   然而对此,我除了帮着李家转移一些产业,保存些元气外,什么也做不了:毕竟,很明显的,大伯的倒台,除了天子之外,背后还有有着几大门阀的手笔。面对这样的势力,莫说赵李同盟早近乎破裂,赵家正抱着侯家的大腿,就算赵家真有相救的心思,也是无能为力。   更不要提,我只不过是赵家二房的夫人而已,根本无法主导赵家的决策。   因此,哪怕是到了京城以来,我也一直都没有触碰过任何关于大伯的事情,没想到,却被她记恨在心了。或许还有我帮着将李家的一些产业托庇在赵家名下的缘故也说不定——毕竟,这等行为,看起来可是很有些帮着夫家抢资产的感觉。   “毕竟大伯曾经交了妹妹许多,妹妹自然记挂在心的。”   对于这等误会,我没有辩解,也不想辩解——这种人,心中已经有了定论,无论你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的。我只要自己心中足够坦荡就好。   “但愿如此吧。”李芳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两人之间,短短的几句话的功夫,便不欢而散。   “茗姐姐与她有亲?”   作为此间的主人,王蕴虽然不知我们之间的恩怨,但注意到了我和李芳之间的交流,待李芳走后,便凑了过来。   “蕴儿妹妹不知道?芳姐姐是我堂姐。”   对于王蕴的疑问,我不禁哑然:合着你不知道这位的底细,就请过来了?这唱得是哪出戏?   “哎呀,我差点忘了,都是关外李家的人。”王蕴拍了拍脑袋,看着是这的不好意思。   “妹妹交游倒是广阔,竟然认得我这堂姐,”我看着看向王蕴,有些好奇,“只是姐姐记得,我这堂姐,应该是嫁去了西晋行省才是?”   “我哪儿认得?还不是因为他家丈夫的缘故?”王蕴撇了撇嘴,很明显,对李芳的观感并不是很好,脸色也有些阴沉,“她家丈夫在南豫做官,前些日子黄天贼反攻的时候失了县城,眼见着要吃挂落,仗着祖上和我家有着姻亲,便上门来跑关系,她是跟着来的。母亲见她有些才学,就将她插了我这儿来,今儿我也是第一次见。” 第469章 平静(下)   作为王家的嫡女,王蕴在这方面的消息还算灵通,和她稍稍聊了几句,我便大概了解到了李芳那家的情况。   说来那家子也真算倒霉:作为西晋本土世家,李芳夫家的家族势力基本都盘踞在当地。却不想,黄天道一朝在西晋起事,正逢西晋战兵被大伯带去东鲁平叛,行省之中一片空虚,加上内应众多。因此黄天道在西晋之中近乎全无阻拦,很快便全省糜烂,一路烧杀大户,抄家灭族。李芳的夫家也在其列,家中几个叔伯都遭了死难,族人流离失所,以至于家中的根基被毁了大半。   李芳的丈夫中了进士后,便在南豫任职一个中县的县令,算得上是躲过了一劫难。加上那处乃是兵家要地,南豫驻军很快便赶到驻扎,将黄天道的几次试探性进攻给赶了回去。   本以为有着守土之功,还能借此再上一层,成为家族再兴的火种,却没成想,最后一次黄天道反突击大败禁军,冲破朝廷包围网的时候,兵锋的尾巴恰恰便扫到了李芳丈夫所在的县城。   朝廷大军狼狈撤退,县城自是空虚无比,作为家中仅剩的独苗,家族中兴的唯一依靠,李芳丈夫不敢死难,城破之前就携带家眷跑了——其所在的县城,也就成了黄天乱之中,最后丢失的一座县城。   落上了这个名声,可就糟透了。   原本来说,因为黄天乱中启程逃跑的地方官委实太多,其中不乏世家子弟。所谓法不责众,因此,对于这般的事情,大多都是轻轻放下,革职了事,等待几年再看风头,寻觅机会起复。偏偏这一位名声臭了,却肩负着家族中兴的希望,实在不甘心,便仗着祖上和王家的姻亲关系,想来跑一跑王家的门路——以王家标榜的风骨,也就是王蕴的父亲实在拗不过家中的长辈,见他家委实可怜,方才允了见上一面。   当然,这般死皮赖脸的模样,被一贯清高的王家看不起,也是理所当然了——尤其是妻族李家的主心骨,也就是大伯李延,还已然论罪下狱,更是难为支撑。连带着李芳在这文会之中,也没什么人去搭理。   倘若论及亲属关系,我本应该亲近帮助一二,不过见着李芳的模样,我可不想热脸去贴冷屁股,索性不去搭理她,不再打听相关事情。只是自顾自地与周遭的几个比较熟稔的世家闺蜜们闲谈聊天。   这一场,说是文会,其实也就是叫上一些熟识的一起闲谈聊天,兴致来了,便作作诗词,并没有枫山那般正式。   因此,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在和有了孩子,或者准备怀孕的妇人聊育儿经,与待字闺中的少女们,品鉴一番新出的诗词,顺带着听一听京城中最近有趣的事儿——说起来,女人爱八卦,从中也能听到不少有意思的消息。   总体而言,这时候的京城,还算是比较平静。   无论是天子,还是世家,都很安分地做着赈济灾民,安抚地方的工作,各自划分地盘,因此女人们聊的,都是些后宅中鸡毛蒜皮的小事。譬如某某破落户的当家主母大发雌威,将忤逆她的妾室给发卖了出去,又譬如某某家一直生不出孩子,如今已然夫妻失和之类。   唯一大一些的,便是赵峦纠结了京城中的一些词人,弄了个诗社,成日里聚会饮宴,吟诗作对,点评各家诗词。   这些人嘴巴大,灌了几两黄汤便不知东南西北,因此很多评语便流传了出去,在京城之中广为流传,甚至在后宅的这些“才女”们中颇受追捧——说实话,我听她们说起那些点评的时候,却有些皱眉,只觉得有些实在太过辛辣刻薄,说不定会得罪不少人。   不过也大约因此之故,这些点评方才能够这般的流行。   就这么一边闲谈,一边赏花之间,我们各自作了一首菊花诗来——这一回,我并没有去抄书,而是化用了前世的几句,凑成了一首。虽然和记忆中的那些经典不能比,但还算不错,至少,我自己还是颇为满意的。   王蕴和几位亲近的才女读了,也是赞不绝口,纷纷引以为今日诗作之首。   正在吹捧之间,不远处却有些喧哗之音传来,我抬眼看过去,见数个女子聚在一处,议论纷纷。   “那边是……”   我还没有说话,王蕴便抢先唤来了侍女,询问究竟。却原来,几个吃了蟹的女子嫌弃菊花诗有些老套,便几个人聚在一起,以螃蟹为题,作起诗来。偏巧李芳不知怎么也凑了进去,然后作了一首,一下子便将那几位女子给比了下去。   “一起过去瞧瞧,大家也鉴赏一番!”   闻得此言,王蕴也是心痒难耐,当即招呼我们一起过去赏读。   白色的雪笺在众女手中传着,落到我手中的时候,已经是最后一个了。我低头看去,一行行标准的馆阁体正跃然其上。   “……”   花了一盏茶的时间细细读完,我抬起头来,看见周遭集中到我身上的视线,微微一愣,有些好奇地问道,“都在看我作甚?”   “咱们之中,也就李姐姐你的文采最高,都在等你评判呢!”   侯琳心急口快地叫道。   “不过是作了几句诗而已,谈不上文采不文采的,”我谦虚一句,然后环视一圈,看着站在边缘的李芳,笑着说道,“不过侯妹妹既然问我,那以我浅见,虽然辛辣了些,但今日诗作,此篇当属第一,诸位姐姐以为如何?”。   李芳鼻子里面“哼”了一声,眼睛撇过去,不再看我——或许是嫌弃我假模假样的缘故?   我自是不会管她——我没有扯谎,说得是实话。在这方面,我的鉴赏水平还是有的,有一说一而已。   “姐姐的诗也不差的……”王蕴却有些犹豫——这并不是她因为感情的缘故,如果认真说来,无论是用词的精巧,意象的选择,我都是自认更胜一筹。   不过嘛,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在真正诗词大家的眼中,差距还是很明显的。既然如此,我自是不会死皮赖脸地不认账。   或者说,我从未将这些得失放在心中。   “吾之诗词不过是精巧而已,”我摇摇头,“但芳姐姐此诗,若非毒了些,有些偏激,已然是食螃蟹的绝唱了,于立意上吾不及芳姐多亦,强行并列,只会贻笑大方罢了。” 第470章 将至(上)   今日朝堂之上一团和气,都是不温不火的几桩安抚民众,或是有关官员调任的奏章,很顺利地通过了廷议,并没有引起什么争论。   高高在上的天子坐在龙椅上,依旧如往常一般俯视着他的臣子,仅仅只是对那些奏章发出几句短短的“准”、“可”等言辞。   决定着凡尘俗世之中的生杀大权。   一直到下朝,赵峰也没有等到天子召他觐见的旨意。   因此,下朝之后,他便径直回到了家中。   府中一片安静——父亲作为工部尚书,监造郊外的祭祀天地的祭坛乃是头等大事,万万不可出了差错,自然要亲自去监工。而大兄则继续与同僚们争吵相关祭祀礼制的事情,哪怕出了衙门,也是与一干狐朋狗友出去饮宴。就连平日里一直安静在家读书,等待着他的自家夫人,都出去参加文会去了。   没有了往日那个温婉娴静的倩影亲自出迎,听不到那句含着笑意的“夫君回来了”的婉转之音,见着那些有些眼生的下人,赵峰一时间竟然有些不太适应。   心里一片空落落的,有些心烦地摆了摆手,赵峰将下人打发了出去,自己回到了自家的院子之中。   自家那个儿子正在奶娘的看护下满地乱走着。   小东西皮肤很白,长得和粉团子似的,很惹人怜爱,眼见得将来会是一位美男子。不过,却不是那种柔弱的可爱,厚厚的棉衣下面,反而筋骨很是壮实。作为世间最为顶尖的武人,赵峰能够清晰地感应到,小家伙体内那股活泼泼的精纯气血——比之他曾经见过的任何孩童都更为浓厚精纯。   哪怕是他自己,在这个年纪,怕也没有这般浑厚的根基。   不愧是兼了自己和茗儿两人天赋的血脉。   赵峰如此感叹着。他犹记得,当初醉酒之时,曾经和自家妻子笑言,自家的孩儿应该集他的武道天赋,以及妻子的容貌于一身,如今果然成了真——不,甚至犹胜一筹,这让他很是满意。   唯一可惜的是,大约是中间分隔了很久的缘故,小家伙和他并不算很亲近,与那粘着母亲的孺慕之情完全不同,有些爱理不理的陌生模样。   虽然世间一贯讲究“严父慈母”,这样的状态实乃是家庭教育的常态——这个词是自家夫人告诉他的——但是自家夫人显然并不赞同这般的关系。   她总是在自己耳边叮嘱,让自己有空和政儿多多相处,带着他玩耍,所谓“父慈才能子孝”,万万不可引起隔阂。尤其是自己心有大志的情况下。   对于自家夫人的话,赵峰向来是很信服的。   放下身段,和小东西玩了几场“举高高”、“荡秋千”的游戏。自家的儿子并不如寻常孩童那般害怕,反而乐得咯咯直笑,简短的几个词是“高”、“高”之类,很明显的,他的胆子很大,并没有因为一直都是由母亲带大的,便软弱不堪。   也是,自家夫人虽然看着柔弱无争,实际骨子里面的悍勇,可丝毫不弱的——他毫不怀疑,若是那位是男儿之身,大约会成为自己的劲敌,或是至交好友。   很幸运的,她是自家的妻子。   赵峰一直觉得,自己极力拒绝了向李延伯父嫡女提亲的提议,而是顶着父亲母亲的压力,极力求娶这位自己幼年时候开始便“念念不忘”,一句话就改变了自己人生的女子,实乃是自己一生中做出的最为明智的抉择。   和政儿耍了小半个上午,一起用完了午膳,乳母带着小东西午睡去了,赵峰则回转了书房之中。   书房的桌上,放着一本透着墨香的书册:那是茗儿亲手为他誊写的笔记。   他依照茗儿的要求,整个南下期间,一直坚持读各种杂书,召集众位军中文士交流心得,但凡有所思有所得,必然落笔记下,本来有些不耐,只是应付差事。却不曾想,自家的夫人却极为重视这个,待他回来后,亲自将笔记细细整理、录下,甚至还作了批语。   这些时日以来,茗儿一直都在忙着这件事情,每日里除了忙着政儿的事情,便都是在桌前笔耕不辍,看得他有些心疼——因此,每每他觉得时候差不多的时候,便会时不时地打岔调戏,逗弄那个女子,乐呵呵地看着她对自己发嗔,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笔记终究还是完成了,赵峰读着,只觉得惊叹万分。   那些从自家灵光一闪的念头引申而出的批语,实际极为精妙——或许有些细节之处限于见识、经历的缘故,有些纸上谈兵之意,但细细思来,大多都是高屋建瓴,提纲挈领之言,发人深省。   每每阅读起来,总觉得有耳目一新,豁然开朗之感。不仅仅单单只是夫人的灵慧,想来更是倾注了无数的心血。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赵峰轻轻抚摸着笔记,面上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却没有立刻翻开,而是先调整了一番自己的呼吸,而后,便微微阖上眼睛,存神冥想。   到了他如今的境界,已经突破了人身的极限,踏入了自从上古年间,灵机倾颓、仙神绝迹以来,少有人能够涉及的领域。世间的各种武道功法,对他而言,已经成了废纸一堆——扫过一眼后,便很快能掌握的法门,又如何能够对自己有着多少提升?   什么打熬气力、温养精血之法,在他完成了洗髓换血之后,也尽数没有了效果。   他如今所需要的,只是温养意志,以期达成灵肉合一,从而开启穴窍神明之功,成就武道的至境——传说中的所谓“人仙”之境。   这般的法门,哪怕是自己当初从那个前朝藏宝之地中所获得的古籍记载中,也不过是寥寥数语,指出一个方向而已。具体的路径细节,都要依靠自己摸索。   虽然在当初与那尊邪神的对战之中,自己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挫折,乃至于自己刚刚踏出的路径,被硬生生地斩断,但所谓不破不立,自己在此之后的重新修行中,终于窥探到了一条前途更为广阔,也更加合乎他心意的道路。   还是多亏了茗儿——赵峰感受着自家越发壮大的武道意志,暗中叹息,觉得自己实在是亏欠夫人良多。   若无那段时间夫人的温言抚慰,陪伴鼓励,自己怕是未必从能够从那份阴影之中走得出来,更不要说,从那段不堪的回想中,窥探到那一条道路了。 第471章 将至(中)   茗儿……   赵峰在心中喃喃自语着。   少年时候在心中留痕的这抹倩影,成年之后终于摘入怀中的果实,到了如今,已然成为了他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人物。   正如她过往所言的,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以这位奇女子为镜,精神修为到了如今这般的境界,赵峰自是清楚,自己之前的本性,其实有多么的不堪。   或许是早早地被那道士点开了龙脉的缘故,他的性子,其实一直被那纠缠在身的龙气所影响。   无论外表看起来多么豪爽任侠,骨子里的那份高傲、任性、贪婪、以及暴戾,却如同跗骨之蛆一般,无法祛除。   倘若那般下去,只会积重难返,然后在某一日爆发出来,人心背离,如同历史中的那些荒唐的为王前驱者一般,成为史书中的笑柄。   然而,这个女子,却改变了自己。   成婚之前,为了能够得到她,他始终克制着自己的欲望,收敛着自己的性情。而在成亲后,她更是用她那聪慧的脑袋,温润如水的性子,包容着他的任性妄为,一丝一缕地将他的棱角磨平,同时又帮着他解决各种琐碎但惹人心烦的问题。   只要有着她在,他从来不需要为自己的后背担心。   为了她,他也愿意苦苦忍耐,潜伏爪牙,压抑自己的脾气。   就这么不经意间,她帮着自己缓解了龙气的影响,直到自己完全踏破了那道门槛,窥到修行的真谛,开始摆脱龙气的干扰。知道那个时候,他才清楚,其实从小到大,她一直都在改变着自己的命运。   那神神叨叨的宋老道,称呼她为“变星”,还真是恰如其分——这也是以他的高傲,却并没有阻止这一位用“天婚”之法,将他和她牢牢锁在一起的原因。   这大概也是他本心的愿望吧。   而自己……   那一日,那双躺在床上,毫无神采的目光,又在心中泛起。   虽然清楚,那是压抑许久的龙气之中所隐藏着暴戾,对于罪魁祸首的宣泄,虽然从那一天之后,她从来没有再度提起当日那事,虽然自己已然尽力去弥补,可是时不时的,那抹愧疚之感,依旧在心中泛起。   往后的时日还长着,总会有弥补的机会的——只能这般的想着了。   赵峰叹了口气,停止了修行。   睁开眼睛,情绪波动之下,一道精气神念构成的模糊身影,在赵峰魁梧的身后一闪而逝,投入到了他的身体之中。   现如今,他唯一的麻烦就在于,根基改易了。   早年无知,加上父亲也不通武道,因此误打误撞走上了兵家武道的路途,虽然精进极速,使得他年纪轻轻,就到了如今的境界,但真的踏过那层境界后,对于他的大事而言,却已然成为了拖累。   本以为获得了秘术,又有着大军的庇护,当龙气反噬之时,应该有着充足的时间来应对才是。   却没成想,一道圣旨下来,竟然成了如今的这般模样。   作为踏破人身极限的武中圣者,赵峰的六感之能远超常人,对于能够威胁自身的因素,自是有着那份“秋风未动蝉先觉”的本能感知,哪怕之前被龙气和天机稍加蒙蔽,可有着自家夫人的点醒,他自是感应到了冥冥之中那份森然的杀机。   甚至,大概比单凭猜测的自家夫人更加清楚——接下来的这段时日,定然是不会太平了。   “劫数……”   赵峰喃喃自语着,望着窗外行至中天的太阳,嘴角露出一抹冷酷的笑容,“既然如此,那就来吧!”   低下头,手中拿着书卷,他细细地读着,揣摩其中的微言大义,一直到了傍晚时分,听见了马车辚辚回来的声音。   赵峰丢下书卷,从书房中走出,正好看见那辆朴素的马车在庭院中停下,那个温婉的身影下了马车。   “夫人回来了?”   赵峰很是主动地迎了出去。   大约是很少见到自家夫君的这副模样,女子很明显的有些愕然,望着一脸笑意的赵峰,赶忙敛身行礼:“是妾身的不是,让相公久等了。”   “今日下朝早了,正好独自一人在书房中静心读书,也是份难得的体验。”   赵峰上前将妻子扶起,凑到她的耳边,小声笑道,“有着夫人在侧,平日里为夫可是怎么着也读不进去的!”   然后他就瞧见,自家的妻子,脸一下子便红到了耳朵根子。   茗儿的脸皮一向薄,哪怕如今已经习惯了他的调戏,比之从前好了不少,可只要稍稍出格一些,还是会脸红。   偏偏赵峰就特别喜欢这般——这样孩子气的行为,总是让他别有一种特殊的满足感。   果然,自家夫人抬起头,狠狠向他瞪来。   怕她真的着恼了,望着那张艳若桃李的脸蛋,赵峰立刻握住她的手,将她往屋中牵去,同时转移了话题:“夫人今日文会,可又作出什么震动四座的佳作来?”   对于自家夫人的文采,赵峰自是极为放心——甚至于,比她自己还有信心。   毕竟,哪怕是自家的父亲和兄长,对于那几首诗词,也只有赞叹而已。   然而,他却见到身边的人儿摇了摇头:“妾身不过中人之姿,偶尔灵光一闪,得了些佳句而已。如今已然才尽,又哪儿会有什么佳作?今日这文会,妾身可是输了一筹。”   说着认输的话,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很明显的,她对这个,其实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哦?”赵峰脚步一顿,有些意外,侧头看向自家的妻子,“茗儿你竟然没有夺魁?”   “是啊,今日芳姐姐可是作了一篇上佳之作呢,妾身是输得心服口服。”   “芳姐姐?”   “嗯,芳姐姐是妾身的堂姐,大伯的嫡女,今日恰好也参加了文会,一首咏蟹之诗,几乎是绝唱,”李茗点着头,真心地赞道,“真不愧是大伯手把手教出来的。”   “哦……是那位……”听到这个解释,赵峰终于恍然,却又分明觉得有些好笑——有时候真的不经念叨,刚刚下午时候才不经意间才想到那位,今日竟然就碰上了。 第472章 将至(下)   “相公认识她?”   自家的夫人看着有些疑惑,只是不待赵峰回答,便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也是,相公与她年岁仿佛,又都是在关外长大,小时候应该见过才是。”   不,不认识,没见过……   赵峰心里想说。   以他小时候的那副惫懒模样,也就跟着父亲去李家去过两次而已,还都在和李家几个兄弟打架。唯一的一次去后宅,就是认识了眼前这位女子。   再然后,便是开始学习“万人敌”之术,同时跟着全伯习练武艺,再也没去过李家了。   之所以知道那一位,还是因为当年那场婚约的缘故。   然而,赵峰有心想要辩白,却又怕越描越黑,索性想了想,还是不解释了,任凭自家夫人胡乱猜测去。   反正她似乎也没想到什么,只是自顾自的感叹着。   “这么多年不见,芳姐姐的变化可真大。作的诗虽然精妙,但也有了些愤世嫉俗的怨气,过于毒了些。”   李茗一边说着,一边被赵峰牵着手,进了屋中坐下。   温润如玉的手掌动了动,似乎想要抽出来,赵峰却仿若不觉,继续握着,然后开口:“或许是家中变故的缘由?”   虽然是猜测的,但他又八成的把握——毕竟,李家族长入狱,对于李家诸人的影响定然不会小,哪怕是出嫁的女儿,在外也会少了几分底气。   没看见哪怕是自家夫人,也有一段时间的惴惴不安吗?   “想来应是这个原因,这些时日见惯的人情冷暖。不然的话,以妾身记忆中的堂姐,可作不出这般的诗来。”   对此李茗深以为然,赞同之余,手指拨动,力量几番变化,终于将手抽了出去。   当然,这也是赵峰放手的缘故——至于原因嘛,一则夫人的怒目已经瞪了过来,另一方面,也是侍女们进来,询问是否需要上菜了。   刚刚受到调戏的茗儿自是连忙允了,赵峰也没反对,两人便一起用起了晚膳。   席间,李茗和他讲了今日听闻到的一些消息,包括李芳丈夫相关的一些经历。   “虽然算是时运不济,但其实也并非无过,”赵峰如此点评道,“黄天贼军当时定然已是强弩之末,若是发动县中大户,征调民壮,一心苦守城池,未必不能守下来的。”   “既然他选择了保存身家性命,如今的遭遇,应是他能预料到的。又何必如此呢?还连带着自家妻子一起受气,也难怪茗儿表姐这般的怨气满腹。”   “门楣中兴的之任,可都落在他的身上呢。”   李茗对此倒是能够理解,当然,也只是理解而已,“只是这般的行止,可见此人不可深交,芳姐姐怕是托付错了人。”   “只是芳姐姐对妾身有了意见,一时半会儿也不好劝说。”   下了这样的结论,两人便不再谈论起这扫兴的事儿,用完了晚膳后,便回了内屋。   原本说好了一起读书的,不过没看几页,赵峰便没了兴致,凑到夫人身边,仗着自家功力高深,开始动手动脚的。   忽的,他皱了皱眉毛,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分明听到了一阵细碎的脚步过来的声音。   终究不是用惯了的紫菱——他暗自感叹着:倘若是紫菱在,重要的事情,她定然会加重脚步,让他们提前有所准备,而若是不重要的事情,则根本不会来打扰。   禄山之爪忽然消失,满面羞红的自家夫人微微怔了下,抬头瞥了他一眼,似乎也反应了过来,整了整有些蓬乱的鬓发和衣衫,恢复了端坐的模样。   “老爷、夫人!”   侍女还算懂规矩,在门外叫唤了一声。   “什么事?”   李茗努力压抑住呼吸,平稳地问道。   “李家二老爷有信送过来。”侍女回道。   李家二老爷?赵峰愣了片刻,方想起了是谁:原来是自家夫人那位在异闻司中任职的二伯。   毕竟是那个干着见不得人勾当的衙门,一贯低调得紧,一时间记不起也是常理。   对了,作为朝官,他可是知道的。那一位作为世家安插入异闻司中的钉子,原本随着李家被几大门阀抛弃,进入了被闲置状态——既没有世家作依靠,又不是天子信任之人,在这种机构里面,自然就没了权势——只是,一直安静的他,今日怎么又会来信了?   一个两个的,李家的亲戚,怎么今天尽数冒了出来?   不等赵峰细思考,自家夫人已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拿进来吧。”赵峰淡淡地说道,语气平淡无波——可是下一瞬,便凑到了夫人的耳边,有些不满地嘟囔道:“想看就看,看为夫作甚?为夫莫非还会不允?”   不等李茗反应过来,他又抬起了头,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这个时候,侍女已经推开门进来了,手中拿着一封火漆封口的信笺,向着两人行礼。   赵峰点了点头,示意侍女将信交到自家妻子的手上,默默地退了出去。   “相公——”李茗还有些迟疑。   赵峰却只是挥了挥手:“你家的信,你自己拆便是,看我作甚?”   然后,他就这么一只手支着额头,在明亮的灯光下,看着自家妻子稍作犹豫,最后还是拆开信封,展开信纸,当着他的面读了起来。   信不算长,只有寥寥的几页,但是自家的妻子却读得很慢很慢,根本不是往日一目十行的模样。   赵峰原本嘴角嗪着的笑容,逐渐消失了——他分明看到,随着一张张信纸的翻过,自家夫人的脸色正在渐渐发白,而她原本那秀气的眉头,紧紧地锁成了一个“川”字。   见得此景,赵峰坐直了身子,一时间连呼吸都屏住,不敢打扰她,心里一直悬着,唯恐她是收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哗啦——”   终于,一封信读到了末尾,几张纸张扬起,轻飘飘地落到了桌上。   李茗闭上了眼睛,往椅背上一仰,沉默着没有吭声。   屋子之中一片安静。   赵峰眼神不经意地在桌上瞟过,那些散落的纸张上,几乎都是一些家常话,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当然,他知道,这其中定然是有着某种暗语藏在其中,只是他不知破解之法罢了。   “茗儿,你——”   他有些犹豫,张了张嘴,看着花容惨淡的妻子,最终还是开了口。   音调拖长,最后只说了一半。   因为,他看到了对面的那个女子睁开眼睛,露出了祈求的神情:“相公,别问,好吗?” 第473章 前奏   “好,为夫不问就是了。”   对面的男人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绷着的面皮忽的一松,身子往后一仰,咧开嘴巴笑了笑。   那副故作轻松的模样,笑得可真难看。   我暗自吐槽着,心中一阵热烘烘的暖意流过,扯了扯嘴角,试图同样做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却发觉自己怎么着也笑不出来。   脑中一片乱哄哄的,一时间只觉得有些茫然,一种身不由己的无力感,萦绕在心头。   面对着即将到来的朝堂博弈,不要说我,哪怕是赵峰这般的朝廷新贵,赵老爷子这样的朝廷尚书,其实都无能为力。   毕竟,真正坐在棋盘面前的,依旧是天子和几大门阀。其他的所谓各方势力,不过是他们手中的棋子而已。   二伯送来的信中内容不多。毕竟,加起来也就几页纸,镶嵌的密语也只有短短的几句,不可能说上太多的信息。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二伯并没有任何掩饰地告诉了我:大伯,终于要从诏狱里出来了。   也就是这几日的功夫。   不是作为犯人受审,也不是料想中的削职为民或者被发配到偏远边地,而是堂堂正正地重新回归朝堂,成为二品大员。   这是天子的允诺。   当看到信纸的那一刻,我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什么叫做帝王心术。   在沉寂了许久之后,天子终于再一次出手。   没错,在联合世家一起将大伯打落尘埃,又确定了大伯已然被世家彻底抛弃后,龙椅上的那位,却反过来将这位世家曾经的智囊重新捡了起来。   前些日子,他遣人与大伯面谈,以改换门庭为代价,允大伯戴罪立功。   而大伯,同意了。   对大伯的选择,我能够理解,甚至,将我放到那个位子上,我大概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无论如何,从宰执有望,一下子堕入诏狱之中,成为待罪之身,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势力 ,瞬间风流云散,家族的兴旺之势,也随之中断。   这般的打击之下,无论如何,既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怎么着也是不能放过的。   更何况,李家已然成为了世家的弃子,倘若连天子的好意都拒绝,触怒了天子,雷霆怒火之下,怕是连未来起复的机会都没有了。甚至,从此在世家谱录中消失,也不是没有可能——一如前朝“禁锢”之祸中,那些曾经显赫一时的家族一般。   毕竟,哪怕在世家之中,李家也不是没有敌人,也不是没有人对李家的产业垂涎三尺。   没见着父亲在北荒,自家的根基所在,依然被人寻着籍口锁拿入狱?若非后来赵峰借着平灭黄天之势,震慑住了省城中的那些家族以及巡抚,怕是至今还得在里面待着。   产业大约也要被瓜分一空。   然而,终究是改换门庭……   这可是一桩大事件,标志着天子对于世家的策略,已经有所改观,而手腕也在变化着。   所谓使功不如使过,经过这一遭,大伯实际上已经没有任何的退路,只能为天子冲锋陷阵——甚至,比之宋求那些寒门一党,还要更加的坚决。   而倘若不仅仅局限在李家的身上,思考得更深入一些,这或许不过是个开始呢?   李家,可能只是天子展示出来的一只马骨而已?   毕竟,一场黄天之乱,已经改变了一切,曾经被那场“禁锢”之祸吓到,牢牢聚集在一面旗帜下的那些人,许多如今可是自顾不暇的,就譬如李芳丈夫,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缩影而已。   说真的,如果真的是如我想象的那般。这个计划,可不像是这个君王以往的风格。   但是不得不说,确实有实现的可能。   我不知道天子是不是真的有着这般的心思,还是目光仅仅只是局限在李家,也不知道那些门阀之中,会不会有人想到。可是,无论如何,李家已然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虚弱不堪,随时可能倾覆的李家,或许不会放在那些大家族的眼中,甚至会大度地予以容忍,可一个依附了皇权的李家,一个隐藏着复仇之心的李家……那些之前过河拆桥的家族,又如何会心安?   而大伯,对于曾经袖手旁观的赵家,又会是怎样的心态?   这一切,对于我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这信中,二伯还对我提起了接下来的计划,以及对我的安排和要求。   只是……   “总而言之,妾身是绝不会对不起相公的。”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一无所知的枕边人,声音有些低弱,语气却很是坚定。我知道,这是一个对赵峰的保证,也是对自己的说服。   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到了二选一的时候。世事总是这般的由不得人,不可能什么事儿都能骑墙的。所谓的全都要,不过是强者的自由而已。   对于弱者而言,只有选择:不是这边,就是那边。   而我的选择——虽然有些冒险,但是……   “瞎扯什么呢?咱们可是被那宋老头定了天婚的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说什么对不起之类的。茗儿你这么说,可是瞧不起你家相公?”   对面的男人如此说着,一副故作生气的模样,   看着那个大男孩这幅做作,却依旧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我终于笑了出来,站起身,走到他的身前,张开胳膊,紧紧地抱着他。   熟悉的气息充斥着鼻腔,男人伸手,结实的臂膀将我牢牢拥住。   满满的安全感笼罩在周身上下。   没错,大伯,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会依着你的想法行事呢?   所谓屁股决定脑袋,如今我的屁股在哪儿,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宽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茗儿你若有什么事儿,就去做吧,就算有些影响,又有什么呢?天塌下来,也有为夫帮你担着。”   “那就多谢相公了。”我的声音细如蚊蚋,如此回应着。   “对了,若是茗儿你真的觉得歉疚,要不——”   男人似乎想到了什么,贼兮兮地到我的耳边,小声地说了句什么。   “你——”   听到他的话,我的脸上猛地一片火热,抬起头,习惯性地想要瞪他,却见他一副有些忐忑,却又有些期待的模样。   心中一软,咬了咬牙,最后还是小声地说了句:“……妾身依相公的便是……” 第474章 传旨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蒙蒙亮,赵峰那货神清气爽地去上朝了,而我,则缩在被窝里面,闷着头躺了好一会儿,待得太阳升起后,方才懒洋洋地起身。   唤了侍女前来伺候洗漱。   “今日的妆容,稍微端庄一些,不要太媚了。”   穿上中衣,下了床,坐在梳妆镜前,我对着拿起梳簏,准备给我梳头的侍女,淡淡地吩咐道。   “奴婢晓得了。”   侍女有些疑惑了看了看我,见我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小心地应了一声,帮我盘起了发髻。   终究是赵家选出来的,正经来说,除了不是使唤惯了,有时候有些不合我的想法外,她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虽然比不上紫菱,但也不比碧荷差上多少。随着她的装扮修饰,镜中的美人,渐渐褪去了那一些昨晚依旧残留的媚态,开始变得端庄雍容,带着一丝华贵之气,但也有了些疏远冷淡之感。   与往日的清丽素雅完全不同——所以说,对于女人来说,化妆也是一种魔法来着?   又让侍女寻出了自家那身从未穿过的恭人朝服,将它打理好,我慢悠悠地出了屋子。   用完了早膳,我坐在书房中,提起笔来,一边仔细思忖着,一边给二伯写回信。   信件内容不长,但由于需要镶嵌秘语,并且如何回话,也有些讲究,故而还得好好思量才是。   我写得很慢,也算用心,渐渐的,随着日头逐渐移向天空正中,那封信件终于渐渐到了尾声。   便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喧哗之声,随后便见那名侍女顾不得礼仪,匆匆忙忙地进来汇报。   “夫人,有内官前来传旨!”   提着笔的纤纤素手一顿,在眼前的宣纸上落下了一个墨点——这张纸算是废了。   终于……来了吗?   也是,那边既然已经谈好,确实该轮到我出场了。有些事情,总是要面对的。   不过,虽然自觉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当这一刻来临之时,依然还是有些让人忐忑不安。   “好的,我知道了,帮我更衣吧。”   低着头,盯着那张信纸看了片刻,我忽的笑了笑,将笔往砚上一丢抬起手,将那张废了的纸揉成一团,这才站起身来,展开双手,让侍女帮着将朝服穿上,方才缓缓往前面而去。   那边,一位身材瘦小的宦官,正领着两个伴当模样的太监,手中捧着黄绫包裹着的卷轴,昂首站在中庭之中,看着神色还算客气,并不是治罪的那般冷厉模样。   家中的管事,正指挥着手下,将香案摆好,点燃香火。   看看府中之人都已经到齐,我身着朝服,领着他们向此来宣旨的中使恭恭敬敬地拜倒。   宦官展开卷轴,抑扬顿挫地宣读起了,那骈四俪六的圣旨来。   主要的内容并不出我的所料,依旧是满篇的空话套话,先讲述了一遍我的功劳,然后评点了一下我的品性,称赞了一番,最后的正题便是:天子特于今日召我和赵峰觐见问对,以定赏赐。   我领着众人山呼万岁,接了旨意,让人给三个宦官都塞了红包,又遣人将圣旨送去祠堂供奉好,方才转身面对宦官。   宣旨结束,这三个宦官便算是交卸了大半差事,都没有了之前的那般严肃。那为首的宦官掂量了一下红包,放入了袖中。   我走上前去,小心地问道:“不知妾身夫君……”   “赵将军下朝后便在宫外候着了,夫人径直去便可。”那宦官大概对红包的重量颇为满意,笑着对我解释,“此乃喜事,夫人不必忧虑,也千万莫要拖延,让天子久候。”   “劳烦公公提点。妾身稍作收拾,马上便去。”   我自是满口答应,然后回屋中整理了一下,又向着管家交代了一些事情,便再度出来,跟在三个宦官的后面,往皇城行去。   九重宫阙,天子居所。   倘若说京城是天下的中心,那皇城,就是京城的中心——甚至可以说,京城本身的存在,就是为此地服务的。   自是庄严肃穆,戒备森严。   我还是第一次候阙。马车越往皇城行去,我只觉得,周遭的龙气越发的浓厚,原本不断流转,虽然艰难,但依旧能与外界沟通往来的灵机被那无所不在,如同水泥一般凝实的龙气牢牢地封锁在了体内,与外界彻底地断了联系。   甚至,由于受到龙气的浸染,哪怕是体内的灵机,渐渐失去了活力。   在车厢的遮蔽下,我甚至还尝试了一番,看看能否施展法术——很明显的,越接近皇城,法术施展就越困难。   以我的身份,自是不能坐车入皇宫,因此,在宫门外边下了车,步行入内。   当我踏入宫门的那一刻,我赫然发现,自己已然彻底失去了施法的能力,没有任何一个道术能够在此施展。甚至,连一笔符箓,都无法画得出来。   难怪自古以来,皇朝便为道人的禁地——在这里,哪怕是天师之尊,也和普通的糟老头子并无两样。倘若不通武艺,随便一个普通人,便能轻易地将其杀死。   至于武艺……   我眼角的余光扫过,皇城之中,到处都是巡逻的兵士,其中并不乏兵家大将,而太监之中,更是有着如同那日见到的公公那般抵达人身巅峰的高手。若无踏破凡人极限的本事,还是不要想着来此撒野了。   甚至,哪怕是那等传说中的武中圣者,面对着那些巡城兵卒手中抱着的一把把传说中的神机弩,怕也要饮恨而亡。   踏过长长的步道,越过了宽阔的广场,在一处宫宇的门口,我见到了正笔直站着,等待接见的赵峰。   “夫君!”   我恭恭敬敬地敛身向他行礼。   “夫人来了。”这般的场合,赵峰也没有像往日那般的轻佻,只是略略欠身。然后便看向身边的那三个宦官,姿态也放得很低。   “三位天使——”   “两位在门口稍等,咱家先去向陛下复命。”当先的那名宦官笑着向赵峰拱了拱手。   “那就劳烦天使了。” 第475章 觐见   天子,究竟意味着什么?   对于一个庞大的中央王朝而言,意味着决定整个帝国走向的中枢首脑。   在这个时代亿万黔首的心目中,意味着全天下至高无上之人,口含天宪,金口玉言。   在朝廷文武官僚们的眼中 ,则是自家效忠的主君,同时,也是自己需要小心应付糊弄的对象。   而在远离尘世的道门眼中,天子,则是真正的受到上天承认,执掌人道权柄之人,同时,也是承载万民信仰,肩负天下龙气之重者。   在这个灵机倾颓的年代,道门不敢承担这般的大因果,自然便只能出世,远离红尘,任由世俗皇权肩负起这个重担。   从那以后,只要是尚未礼崩乐坏,天下分崩离析的年代,天子一怒,便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自天师以下,在一位正统的天子面前,没有任何法力灵机施展的余地,可谓是道门天然的克星。哪怕是那位号称走到天师极处,只差一步便要迈入传说中的“地仙之境”的道门祖师,也只能与豢养的力士一起,方才能够刺杀始皇帝。   当然,天子也并非就全然无敌。   所谓受国之垢,为社稷主,受国之难,为天下王。既然天子身具大气运,理所当然的,也要承担天下的兴衰之责。   若是难以承负这般的重担……   当我踏进御书房的时候,感受到的,便是某种让人窒息的感觉——沉重的龙气如同大山一般压在身上,将自己的灵觉牢牢地禁锢在了身体之中。   已经习惯了这般的感知,总觉得有些不得劲。   一路行来,我一直低着头,跟在赵峰身后亦步亦趋,到了这个时候,我便微微抬头,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言上头坐着的那个人。   约莫三十来岁,不到四十的模样,面相之上,略略显出一份刻薄之相,气色保养得很是一般,或许是久居深宫,又或者是纵情声色的缘故,面色看着有些苍白。其余的,不过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与平常中年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剩下的唯一区别,就是身上穿着的那身五爪龙袍了,按照礼制,那是唯有天子才能穿上的衣服。   上次见到的那个王公公,正站在天子的身侧,身上的气血涌动,暗流潜藏,应该还承担着护卫之职。   现如今,这位天下最为尊贵之人,就在自己的眼前,然而,我并没有什么兴奋之情,也没有什么诚惶诚恐的感觉——我一直维持着呼吸之法,虽然不能动用灵机,但总算可以作为一个暗示,让自己能够保持住一颗平常之心。   “臣/臣妾见过陛下。”   赵峰和我按照礼制,恭恭敬敬地行礼,大礼参拜。   身体伏在地下,我能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我的身上,稍稍顿了一顿,似乎有些审视,又似乎在想着着什么,过了片刻,方才缓缓收了回去。   然后,便听得上面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两位爱卿平身。”   “谢陛下。”   我跟在赵峰身后站起。   “赵总兵朕是天天见了,倒是赵将军的夫人,虽然久闻大名,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头顶之上,那个声音带着些亲切,似乎是想表现得亲和一些。说真的,表演得还算不错,颇有些如沐春风之感。   “妾身区区薄名,无足挂齿,恐污了陛下尊耳。”   我说着自谦的话,依旧表现出一副初次见到皇帝的拘谨模样。   “能作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之词来,这般的才情,若还只能是区区薄名,全天下怕是没有几个担得起所谓‘盛名’了。”龙椅上的那个人笑着说道,“这些时日,璎珞那丫头,可是一直在朕的耳边提起你呢。”   他的话中,满是赞誉之意,似乎全然不知之前宋求攻讦我“善妒、并非良配”之类的言语。   “陛下说笑了……”   我也只能这样说道。   “当然只是说笑,”天子竟是顺着我的话说了下去,“诗词终究只是小道,只能陶冶性情,抒发感慨,却是于国无用。真正让朕留心的,乃是夫人的治疫之术!这才是活人无数,于国有着大用的真正安邦济民之术。”   “陛下谬赞,这些救治之法,原本早有施行,妾身不过将之汇总梳理一番,拿来应急之用罢了。”   这等谦辞,天子自是完全忽略过去,身体前倾,目光炯炯地落在我身上:“只是那奏章上得着实简略,朕尚有一些关窍不明所以,还请夫人教我。”   “妾身不敢,陛下但有所闻,妾身自是知无不言。”   接着,我便向着龙椅上的那位详细地讲了一些经过我魔改后的防治传染病的原理、法门,还有适合这个世界的条件,能够在此世施行的条例。   这位看着倒是很感兴趣,时不时地提出一两个问题——说真的,很是浅显,甚至让人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听懂。   不过嘛,我自是不能指出来,反而表露出他这个问题十分深奥,需要细细思考的样儿,然后方才给出一个答案,时不时地还要拍上一两句马屁。   两人就这么一问一答,颇有些君臣奏对的意思,只把赵峰撂到了一边去,好在他有这份自觉,知道今天的主角是我——他不过是顺带的工具人而已,因此,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吭声。   这般对答了差不多一刻钟的功夫,天子这才有些意犹未尽地停止了发问,笑呵呵地侧过头去。   “来人,拟旨。”   旁边立着的王公公立刻上前,摆上了笔墨。   “今赵门李氏夫人,献治疫之术,救治世人无数,于国有大功,故晋二品诰命夫人之位!”   诰命夫人,朝廷命妇体系之中,外命妇中的最高称号,唯有一二品大员的夫人、母亲,又因德显,或是立有功勋,方才能够获此封赠。   而之所以是二品,则是因为礼法的规定。诰命夫人的品级是随丈夫的品级来定 ,总不能越了过去。   对于我而言,这般的封赏,分明是理所当然的。 第476章 请求   不说其他,单单就以赵峰前些时候的功绩,其实已经足够了:毕竟是以一省之军,连着平息三个行省叛乱的少年名将。限于年龄资历,一举连着升至总兵后,暂时已经无法再升,那剩下的,也就只能封妻荫子了。   倘若再加上我从北荒到草原,一路所立下的功劳:无论是军功,还是治疗平息瘟疫,都是无论那个朝代都极为重视的功劳。   因此,这份封赏我受得心安理得。   “荫其子为八品典仪。”   当然,还有给政儿的荫蔽——就是说,这小子还没能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当上,算是跨过无数大头兵一辈子都没能指望的天堑,有了官身。虽然是个武职,但对他而言,却是恰恰好。   毕竟,赵峰是个武人。便是儿子荫了个文官,事后也得参加科举,不然的话,士林之中受到歧视不说,仕途之上的很是有限,远没有在武勋方面前途广大。倘若真有着才学,去考个功名出来,这个武职也不影响什么。   当然,这是在一切顺利,天下太平的情况之下。   “臣/臣妾谢过陛下。”   赵峰和我两人自是再度谢恩不提。   待我们再度起身,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却是摇头,一副相当惋惜的模样:“李氏夫人从北荒,一直到京城,一路行来,立下如此多的功绩,加上赵将军的功劳,区区二品诰命夫人,实在有些委屈了。尤其是献上那治瘟防疫之法,可说是功德无量之举。若是男儿之身,朕便是给个官身,入得朝堂,亦不是不可。”   “只可惜夫人身为女子,却是不能出仕。加上夫人性情高洁,若是赏赐一些珠宝首饰绢缎之类,怕是有些污了夫人的眼——”   不,我只是一个铜臭商贾的女儿而已,珠宝首饰当然是要的,绫罗绸缎也无妨,好不好看喜不喜欢另说,至少还能卖不少钱呢,可以拿来养不少甲士,让自己更有些底气——总比成为你们对弈的棋子要强多了。   我在心中念叨着。   当然,说是不可能说出来的。我只能静静地看着他继续往下表演。   说真的,大概是因为心存成见的缘故,也或者是这位养尊处优惯了,在我的眼中,他这出戏演得十分之假。至少,他摆出的那副为难的模样,一看就相当的做作,让人心生不喜——虽然,龙椅上的这位大概也不在乎就是了,毕竟,也没人敢指摘不是?   只是,我的心却沉了下来——或者说,刚刚的吐槽不过是我努力调节心情的法子而已。   “这样吧,李夫人要不自个儿说说看,想要什么?只要不涉朝政,违反律法,朕尽量满足。”做出一副沉吟许久的模样之后,天子终于眼前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   此言一出,赵峰的神色微动,却是没有开口。   此时御书房内的都不是傻子,自是知道,这天子给的一个承诺,分量该有多足——若是寻常人等,怕是早就欢喜得不能自已。   哪怕天子当面,不能提太高的要求,但终究是天底下最尊贵者给的许诺。   然而,我的嘴唇却紧紧地抿了起来。   戏肉来了!   一时间,我只觉得,整个屋子中,忽然变得安静了不少。   我微微侧头,王公公眼神眯着,饶有兴趣的看过来,而旁边,赵峰微微侧头,目光之中,似乎也带着些疑惑和探寻的感觉。   没有去理睬他们,我深深吸了口气,向着天子微微欠身:“妾身确有一事想要恳请陛下。”   “哦?说说看?”皇帝似乎精神一振,眼神炯炯地看着我。   “臣妾来京,已然半年光景。这些时日以来,北荒苦寒之地,家中老宅之中,唯有婆婆一人在家支撑,实在太过辛苦。臣妾便想着,希望能尽快回返定远城,于婆婆身前好好尽孝。望陛下恩准。”   不念京城繁华,主动要求回关外苦寒之地,以为婆婆尽孝——这个理由,可以说是十分完美,十分契合此世所宣扬的“孝道”,也符合我贤淑的人设。   然而,屋子之中,却忽然间变得一片死寂。   王公公的眼睛依旧眯着,只是盯着我的目光中,却泛着一丝精光,而皇帝勾在嘴边的笑容僵住,然后,慢慢地消失了。   “只是如此而已?”   他目光下移,扫视着我,带着些审视的意味,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是在劝说。“夫人想去便去就是,这可算不得什么要求。只是须知道,这些时日钦天监上奏,旬日之间,京城周遭便要下雪日听闻草原突降大雪,路途封堵,此行委实太过凶险,李夫人你——”   “臣妾可以的。”对于皇帝有些劝阻的一丝,我却没有对此十分坚定,“臣妾离家之时,身体还算康健,可这些时日来信,言及精神是一如不如一日,打理家业也有些力不从心,臣妾在京城家中实在担忧,故而乞还故乡。”   这个是事实,我确实没有说谎,老太太虽然在信中没有这般说,但是从李福等人的信件之中,我还是能够发觉得出来的。   “就没有其他什么的要求?”天子的语调微微抬高,“譬如给自家亲戚寻一个官身什么的,此乃你应得之功。”   “陛下的恩赏已然太过丰厚,妾身命浅福薄,实在难以消受,唯望能够侍奉公婆身前,抚育子女。”   “是吗?”天子的唇缝之间,吐出这两个字眼。带着冰冷的气息。   一股庞大的压力压在身上,龙气紧紧地包裹着身体,近乎让我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臣妾……着实是这般想的。”我的回答有些艰难,但依旧没有什么改变。   “既然如此,那便这样吧。李夫人想要尽孝,朕总不能也不好拦着。”   过了片刻,他忽然展颜一笑,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和缓,“只是,还是须待雪停了再说。朕可舍不得一位大家,就这般在路上折损了。”   听着一副关心的口吻,听着却有些怪。   “臣妾多谢陛下。”我自是恭恭敬敬地拜谢。 第477章 大伯(上)   御书房中,随着赵峰夫妇的退出,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龙椅上的尊贵之人眸子看着两人远去的身影,眸子之中闪过一丝冷厉之色。   又过了片刻,他忽的开口,哼了一声:“李延,你养的好侄女!”   伴随着这声责难,书架之后,一个身着白衣,年月五十许,头发花白的男子走了出来,面上带着一丝苦意,却是恭恭敬敬地在天子面前下拜行礼:“罪臣侄女终究只是妇道人家,只知愚孝,不识大局,让陛下失望了。”   “失望?应是李爱卿失望才是。”   天子玩味地笑了一声,却是不置可否,“虽然聪慧,有些才学,不过性子够坚决的,模样生得也不错。若是未来入得掖庭之中,倒是可以着人留意一二。”   头发花白的男子脸色变了数变,最后还是低头:“罪臣侄女若是能够侍奉陛下,是她的福分。”   “呵,没准的事儿,不说了。”天子摆了摆手,看上去对此并没有放在心上,侧着头,看向另一边,“当初璎珞提议赦免你的罪过,倒是为朕带来一个惊喜。璎珞,你该记上一功。”   “李大人这般的国之栋梁,埋没在诏狱之中,委实可惜了。”伴随着姣好的嗓音,一身盛装的璎珞缓缓自侧门走了进来,“宋大人虽然对陛下忠心耿耿,做事的本事也有,但委实太过刚直,手腕也不够圆滑。可是,李大人就不一样了。”   “朝堂之上的李大人,可一直都是以足智多谋,思虑缜密而著称的,哪怕是杨家那个不倒翁,都是称赞不已。”   真的思虑缜密,就不会落得个这般的下场了——李茗的大伯,李延暗自苦笑,依旧躬着身体,向着璎珞行了一礼:“长公主谬赞了,延不过是有些小聪明罢了,当不得长公主如此美言。”   “谬赞?”璎珞斜着眼瞟着李延,凉凉地一哂,“别的不说,诏狱之中,李大人让人带回来的那个千金买马骨的故事,可着实出人意表。便是陛下,听完了也是赞不绝口呢。单单这个故事,以本宫看来,李大人便不是什么马骨,而是一头活生生的千里马才是!”   “没错,李大人之谋划,实在让朕眼前焕然一新——所谓福祸相依,没想到,黄天叛贼席卷之后,竟然也有着这般的好处!”天子点了点头,显然很是赞同璎珞的话。   这个时候正是展露自己价值的时候,在官场上打滚了多年的李延自然不会告诉这几位,这个故事其实是他从自家侄女的口中听来的。故而只是再度谦虚了几句,然后听着天子打算对他的安排。   “可惜李爱卿你的这位侄女,终究不识爱卿的好意,尚还以为爱卿是在害她,”龙椅上的天子冷笑一声,“再加上之前的几番试探,看来这赵家,是铁了心要拴在侯家那边了。”   “只是经此一搅,李爱卿复职之事,还得再经一番纠缠。”   “不过也就是一番纠缠罢了,李大人放心便是。既然陛下计议已定,按照李大人的方略行事,政事堂中侯杨两家的党羽,便就翻不了大浪。”璎珞接口言道,和皇帝一唱一和,配合默契,“至于赵家……所谓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无论是陛下,还是宋大人,明里暗里该劝的也劝过了,可赵家几人,就是死硬着脖子不肯反正。只是可笑的是。他们一心投效,是为倚靠的侯家,反而多对其多有着提防,甚至打算将之作为交换的筹码给推出去。”   “王公公,异闻司那边,近日怎么说来着?你给李大人说说。”   一边站着的王公公抬头,看了一眼上首的天子,见他微微点头,方才开口:“回长公主的话,异闻司的李功近日很卖力气,对世家的探查消息也多了许多。据他回报,近些时日,杨家之人暗地里与御史台多有勾连活动,在寻找赵尚书的把柄,准备弹劾。侯家也清楚此事,只是一直瞒着赵家而已。”   “祖宗设立御史台,乃是为了监察百官,可到了今日,竟成了朋党相争的工具,真是反了天了!”上首的皇帝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显然是早已知道了消息,但很明显的,再度听闻此事,依旧让他感觉相当的不快——或者说,最为关键的是,那些“铁骨铮铮”的御史们,大半都不掌握在他的手里。   王公公继续说道:“最新的消息是,想来赵尚书也感受到了,这几日频频上那侯家的门,试图打听什么消息,只是从结果来看,似乎不太妙。”   “哼!”   对于自家工部尚书的行为,天子很显然是极为不满,只是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看向李延,“李爱卿,你是世家之人,对此,可有什么说道?”   “陛下圣明,自是洞若烛火,罪臣也没什么其他看法,无外乎就是有人看上了工部尚书的缺而已。赵尚书、赵侍郎确实与杨家无仇无怨,但他们占了这两个位子,就是大错。”   这是李延在诏狱之中悟出的道理:所谓关外边鄙之地,在关内本就没有什么根基,一贯的鄙夷对象。偏生在中枢占了位子——可中枢的位子,又哪儿是那么好占的?   坑本来就只有那么多,要么是天子属意的人选,要么是世家高阀自留的地盘。他们这些外系人,在外边占个地方大员的坑,倒也还罢了,只要不是那些富庶之省,不会有什么人眼热。可若是不开眼,试图抢夺中枢的位子——当初的他,就是最好的榜样。   而现在,则轮到赵家父子了。在这个跑马圈地的时候,没有他们,对于那两家来说,很是重要。   当然,对于赵家这些袖手旁观之辈,他自是没什么好感,甚至于,还有些幸灾乐祸——无论如何,赵老爷子当初落难,不管有没有效果,但他尽力去救了,不然以赵家当初的势力,赵峦又怎么会在诏狱中那么逍遥?赵家老头又怎么会在宋求一脉的攻讦之下,连请辞都没有递上一封?可当他入了诏狱的时候,几十年的老朋友,却只是冷眼看着,甚至反而攀附上了侯家。   这样的怨恨——若是能够一起报了,他至少也能够出上一口恶气。 第478章 李延(中)   可笑那赵家老头,一直以来狡诈如狐,却至今还没看清楚方向,甚至还以为自己将头缩起来,就能保住自己的尚书一职?却不知,若是早早自求外放,或许还能逃过一劫。可这般怀着侥幸之心,拖到了如今,被两边同时盯上,已然成为砧板上的肉了。   然而,望着屋中那自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李延却并没有任何大仇得报的满足之感,甚至,反而觉得照进御书房的阳光,有些阴森之感——都是关外出来的家族,祖宗留下的基业,彼此之间又是几十年的老友,到了此刻,却不得不沦为两方的棋子,在前拼杀、消耗、流血、牺牲,为他们牟利,又有何喜可言?   “可是北荒边兵——”到了此刻,天子还有些犹疑,“侯家就这么肯放手?”   “北荒边兵确实精锐,可也正因为此。侯杨两家,是不可能以为臂助的。”与侯家打交道并不算少。李延自是清楚这些道貌岸然之被内心的想法。   说实话,虽然知晓,赵家二郎早年便有“万人敌”的志向,当年他对其也很是看好,甚至两家联姻之时,动过将自家闺女驾予的心思,若非那边眼光十足,直接看中了那个犹胜男儿的侄女,甚至说出非她莫娶的言辞,怕是已经成为自家女婿。也不必如此犯愁了——然而,当他在狱中听闻那二郎的战绩之时,依旧吃了一惊。   毕竟,北荒边军,之前一直那个“黄世将军”是个什么成色,他与之打过不少交道,自是极为清楚。便是以他自己,依然需要稳扎稳打,四面合围,以至于被政敌钻了空子,然而,那小子却能一战挫其锋锐,又在其大胜之时以计破之,其后更将其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直窜入淮上,得了接应方才罢休。   这般的智勇双全,若是给他十年的功夫,怕是会磨出一柄绝世锋芒来。   然而,可惜的是,正因为这柄剑实在太过锋锐,又实在太过年轻, 故而,即便是一贯做足面子的侯家中人,也不敢赌其心性,给他十年的功夫。   赵氏一门文武皆备,朝中有着父子尚书、侍郎,在外又有边地总兵,精兵在手,哪怕从此不再晋升,坐镇十年后,怕也要养出一只坐地虎出来。两面互为奥援,一代人后,只要不是太差,那定然是是要再出一家高门巨阀的——尤其是眼看着赵家下一代的人丁渐渐兴亡起来。   无论是天子,又或者是侯家、杨家,又有哪个肯坐视的?   与其再养出一只能够夺食的猛虎来,他们宁可舍弃北荒这支剽悍的精锐,将这枚不确定的棋子,给彻底地毁掉。   “可惜了,若是这赵家二郎能为朕所用,未尝不能成一段古之冠军的佳话……”   御案之后的天子长吁短叹——只是场中剩下的几人,可没有一个人将这位的话当真的。   那位古天子早年雄才大略,性情坚韧,而古之冠军又是天潢贵胄,自幼出入宫禁,由古天子亲自抚养长大,教学兵事。可说是天子心腹,自是君臣相得,毫无芥蒂——可是以眼下龙椅上这一位的性子,怕是稍稍有些触怒,便就重重治罪了。   莫说古之冠军了,便是与冠军同一时代的飞将,大概都容不下的。   故而几人很是默契地将这句话忽略了过去。   “此番行事,陛下只要顺水推舟便可。甚至,若是能够扩大声势,以此引得内部动荡,对于陛下行事,反而更好。毕竟世家之中,也并非一条心。黄天贼乱之后,诸多地方世家失了根基,不复往日盛况,偏偏高门巨阀此时却借此鲸吞势力,陛下若是能够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定然能够收拢世家人心,以彻底压倒侯、杨两家的声势。”作为世家几十年,正如对自家后辈,他对于世家的隐忧弊病,自是十分清楚。   世家以血脉为纽带,彼此盘根错节,互通声气。然而,既然家族成为你的臂助,那当作决策之时,也得给家族的成员,予以足够的回报。   有时候,哪怕明知并不妥帖,可迫于家族内部的压力,有些事情,却是不得不为之。   譬如此番黄天之乱后所留下的空白——侯家、杨家乃至王家等执掌中枢之人,难道不清楚,他们其实需要拉拢安抚那些因为逆贼叛乱后大伤元气的家族吗?   可家族内部那无数的野心家,都正虎视眈眈的——平日里因为格局已定,不得不低头,依照着旧有的规矩,一步一步地按照规矩升官卡位,可如今格局大乱,这般的纷乱之时,可正是掌握着最为充沛资源的世家巨阀扩充实力的最好时机。乃是大展拳脚之机,他们又怎么可能放弃这转瞬即逝的出头机会?   他们得到了机会,那些因为叛贼而失去家族依靠的世家们,可就绝了复兴家族的指望。   这般的情况下,之前因为先皇“禁锢之祸”被吓到的世家联盟,必然很快就要乱成一片散沙。天子在这个时候出手,便如水之就下,轻而易举地就能成事,远比之前容易许多。   “既是如此,那这游说之责,便更要拜托李大人了。”一旁一直听着的璎珞美目流转,掩嘴轻笑,“宋大人终究是母亲简拔而起,若是他出面,那些家族可能不会信任,可李大人就不同了,同为世家出身,李大人天生便能得他们信任。还望李大人多尽些心力才是。”   “罪臣定不负陛下和长公主所托。”李延俯首,又是想着御案行了一个大礼。   听了李延之言,天子满意地点点头,轻轻敲了敲御案,思量了片刻,开口言道。   “唔……听闻李爱卿之婿,一直坚守在抗击叛贼的前线,只是因为禁军仓促冒进,为黄天所破,方才不得已放弃城池?”   李延自是知晓,这话有一半是真的,另一半就纯粹是在胡扯:以黄天道那时候的境况,已然是强弩之末,若是自家女婿一心守城,未必不能守得下来,不过他却不可能这般说出来。   “……正是如此,罪臣之婿虽中人之姿,但学问尚可,又忠心为国,得知家中宗祠被叛军纵火焚烧,家族离散后依旧坚守职位,力保城池不失,却因禁军冒进,不得已落下了这般的名声。” 第479章 李延(下)   天子和李延两人一唱一和睁着眼睛说瞎话,场中剩下的璎珞和王公公却依旧默不作声,甚至反而一脸赞同的模样。   左右要拉拢人的,天子给李延一个人情,又不是什么出格的事情——甚至,有些还是他们事先已然商量好的。   更何况……   “王虚今日亦上了奏章,弹劾禁军副将朱能,当日不听监军之言,轻敌冒进,以致一溃百里,丧师失地,险些误了大事。”   天子嘴角露出一丝带着讽刺的微笑。   王虚便是王家家主,一直以来的礼部尚书。   “这?”虽然一直以来都在诏狱之中待着,但与二弟一直有着信件往来,李延对于自家女婿去寻王家之事也是知情的。但他并未想到,王家竟然真的会被他说动,一时间不由得竟有些疑惑。   自家女婿的本事,他可是清楚的,学问是不错,但也仅仅只是中上之资罢了,并非那等能言善辩之人啊?   “王家老四是在那一战中殁亡的。”天子自是不会说话,这是王公公在一旁补充解释。   他和李延对视一眼,在天子面前对昨日李延女婿上王家门的事儿只字不提。   李延恍然大悟。   既然叛乱已然平定,天下眼见着就要太平,那眼下可不就是彻底清算的时候了——赵家是一方面,可禁军里面的那些人,也是要清算的。   接近尾声的那一仗打得实在太烂,朱能又跑得太快,一片慌乱之下,几位捞军功的世家子弟尽数殁于军中。当日因为平乱,用得着那些丘八,故而世家们只能捏着鼻子认下,天子和政事堂不过下旨申饬了一番,以安其心。到了如今,这帮丘八已经没大用了,以这些世家的记仇心思,又怎么可能不挟私报复?   而恰好,天子同样也有类似的心思!   何定执掌禁军一部多年,手下不知提拔了多少亲信党羽,一直都未曾清洗干净。当初天子能够下手,也是废了颇多周折——先是将其调离,高高挂起,又将其亲信遣出平乱,只留下信任的陈樊所部。即便如此,发动之时候所遣兵士,也都是经过异闻司确定无误者,以确保能够一击功成。   此时此刻一切平息,也该到了肃清余毒的时候了——顺便给陈樊上位禁军统领铺路。而朱能这个曾经和何定关系不错的将领,就极为碍眼了。   这一下,两边配合起来,哪怕是侯家杨家有些什么心思,也根本挡不了那些意图复仇的世家们早就的声势。   而既然罪责都由朱能背了,他的女婿,自然也就解脱出来了。   “既是守土有功劳,又受了冤屈,那便转入御史台,为一任御史如何?   龙椅上的天子俯下身,目光炯炯地逼视李延。   李延低下头,微微眯眼,眼角的余光扫过站在御案旁边,正一脸笑吟吟站着的璎珞长公主。   从外放的一任知县,转任御史台,虽然同为正七品,但因为少了地方上的油水,御史的收入远远不如知县,日子也不如身为一方父母官的知县快活。然而,却是诸多积极进取的知县梦寐以求的通天之径,往往只有背景强硬,亦或者考核“优异”的知县,方才能有此殊荣。   无须经过三年一度的磨勘,只要能够成功弹劾倒一位大臣,很快就能晋升品级,再度外放。   只要背景够硬,敢打敢拼,乃是升职卡位的不二选择——当然,前提是背景够硬。若是弹劾失败,得罪了某个大人物被逐出去的,也不再少数。   然而,在这个时候,天子将自家丢失守土的女婿纳入御史台——这其中的意味,可着实深长。   其中定然少不了一番博弈,甚至还得转上三两个弯来,但想来,天子既然计议已定,若是再有王家相助,那定然是有着有办法的。   事已至此,天子的好意,他也只能领受。   甚至,若是推拒了,不说天子,单单自家那肩负着振兴门楣重任,却快走投无路的女婿,便立刻要与他翻脸!   故而李延只得再度叩首:“罪臣代婿谢过陛下恩典。”   “这也是李爱卿你忠勇任事之故,所谓忠孝仁义,在朝为官,为朕分忧,忠心才是第一条。哪怕才学再高,譬如那赵峦,或是武功再盛,又如那赵家二郎,可若是忠心坏了,对君上不忠,那便是烂到根子里了。”   天子板着脸教训道——眼前这人,之前可也是个不忠的。   “罪臣受教。”   李延再度叩首谢恩,熟练地说着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奉承话。   “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陛下宽厚仁慈,用人不拘一格,乃是道之所在,世家子弟听闻陛下宽仁,定会幡然悔悟,洗心革面,忠心侍奉,而侯、杨这些国之巨贼,也不过冢中枯骨……”   若是陛下真的是英主,那也就算了,可这位的性子——行事操切,多疑而又急躁,自己献的计策,眼下他能够执行,也或许真的能够收到一些效果。   可若是时日一长,又或者世家那边见招拆招,一时受挫,还不知到底会如何。   只是,他李延,以及李家,却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秋日里难得的明媚阳光从窗中落进来,照在脸上,让久不见阳光的他,只觉得有些刺眼。   这一刻,李延忽然想起了多年之前的那个秋日下午,也是这般阳光明媚的时刻,那个大病初愈的黄毛丫头,脸上还挂着病容,却当着他和三弟的面大喇喇地说出:“所谓商场,不就是广交朋友,把自己的朋友弄交多多的,把敌人弄得少少的,然后联合多多的朋友去打少少的敌人嘛。”   言犹在耳,一晃这么多年过去,那个让自己惊为天人,不惜打破家中惯例的女娃娃,也已然出落得端庄大方,嫁作了他人之妇。   自己为了家族之计,几番沉浮,沦为天子鹰犬,与过往老友反目,就连那个曾经极力教导的女娃娃,如今也站在了对面。   可惜的是,她这一回,站得可不是人多势重的那一方。   终究还是做了后宅妇人,被夫家牵着鼻子走。   赵家老头子被一叶障目,不清楚这一点。但李延却无比地确信,当自家那个聪明的侄女拒绝了自己计划的时候,赵家,就已经完了。   以天子的心性,是不会再给赵家任何反正的机会的。   李延暗自叹了一声,如此一来……   罢了,真到了那个时候,也只能自己再想些办法转圜一二,至少能够保住她的性命便是——而且,看天子的模样,似乎也不是没有余地…… 第480章 雪落   京城终于下雪了。   厚重的阴云覆盖着天空,寒风在这昏暗的光线下欢呼着打着旋儿,将空气中残留的一丝丝热量尽数带走。   一片片鹅毛般的雪花从云层之中纷纷扬扬地洒落而下。   我站在赵府的院中,修长白皙的手掌伸出,看着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入手心。   不过数个呼吸的功夫,六角形的冰雪结晶便悄然化作了一滴清水,消失无踪。   我抬起头,望着那翻滚的乌云,吐出一口长气。白色的气息在寒风之中,凝成了一道长长的白线——这是我的功夫越发精深的标志。   今天是从宫中回来的第三天。   这两天来,我已经将行李收拾完了,然而,这场如期而至的风雪,终究还是阻止了我的归途。   或许,这就是天意?   天意从来高难闻。   对于上天的旨意,我不得而知,但冥冥之中的那一丝灵觉,让我知晓,自己最后一丝逃避的机会,已然彻底消散。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逃呢?   拢在袖中的拳头握紧,我抬起头,看向院门的方向——那边,刚刚退朝的赵峰,正身披大氅,裹挟着一身的风雪,在黯淡的天色下归来。   那天从宫阙中回来之后,赵峰信守了他的诺言,并没有询问我究竟,依旧如往日一般随性,甚至偶尔还调戏温存一番。但我能够感觉到,在避开我的时候,其实是多了几分沉默的。   我却没有办法说些什么,只能作出一副任凭轻薄的模样,算是帮他宽慰一番。   “相公回来了。”   我调整了一番心情,领着侍女,如同往常一般,笑着迎了上去。   然而,他的面上却没有往日的笑意,只是对着我微微颔首,然后在前面走着,往烧得热烘烘的屋子行去。   我脚步微微一顿,跟在他的身后,入了房中,也没有怎么说话,只是将他外边的大氅和朝服褪下,和侍女一起帮着换好了便装。见他并无所动,便挥了挥手,将下人斥退。   他站在屋中,稍稍沉默了片刻,低下头,看着我,有些随意地说道:“今日禁军的朱能被王尚书正式上书弹劾了,朝中大臣群起汹汹,一番慷慨激昂之下,天子依然允了。这个时候,钦差怕是已经冒着风雪出京,准备将其锁拿进京,交付有司论罪。”   这语气听着颇为平淡,一如往日和我谈论朝政之事。   “朱能?”   这是个有些陌生的名字。   “是禁军的一个副将,前些时日在南豫被黄天贼打穿的那个。”见我疑惑,他淡淡地解释了一句。。   我终于恍然:原来是那个……“朱将军”来着——当日南豫消息传来的时候,那个转进如风的主角,分明就是他。   终于,开始清算了吗?   我正思忖着这一变故的含义,却不防赵峰那边并没有停下,继续说道:“还有,那个孙亭,也借此洗刷了名声,被转入了御史台。”   孙亭……我想了想,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貌似是李芳的丈夫来着?   听得这个消息,我还是稍稍有些吃惊的——结合着上一条消息,我确实没想到,李芳丈夫登门一趟,王家竟然真的出手了。   明明看王蕴的模样,王家对他的情分已然淡了,都对他不怎么待见的。   或许,这算是顺带的?   报了自家兄弟仇之余,还将自己人给送了上去——也算是小小的一箭双雕了。   “王家倒是打得好算盘。”我喃喃自语,片刻之后,抬起头,又看着赵峰,“相公可还有什么消息要告诉妾身的?”   这两个消息,可还不至于让他摆出如此这般的模样。   “还有,就是——”赵峰看着我,微微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一字一句地说道,“宋相公提议,天子批准,廷议之中经过激烈的辩论,最终,李伯父……他从诏狱中出来了。”   “妾身……晓得了。”   我嘴唇微微颤动着,眼睛和他对视,面上并无所动。   “因为兵败之故,李伯父被削去一品职位。今日经宋相公保举,担任左副都御史一职。”赵峰继续说道。   好吧,削了一级,去了地方大员之职,成了乌台这帮乌鸦的头领,或者说,咬人的疯狗头子——当然,是副的。   但无论如何,总归是能领着一些立功心切的疯狗咬人的。   对此,我依旧保持着沉默。   “茗儿前些日子接到的消息,就是这个吧?”男人叹了口气,终于问出了口。   “是。”   “那宫中的那一场……”   “二伯信中让我向陛下请命,请求赦免大伯。”   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甚是爽快地说道。   其实那出戏码,大约早早就安排好了。就是天子想借着那个许诺,让我起个头,离间赵家和世家之间的关系而已。顺带着还能恶心一番那些将我捧起来的世家子弟。   或许,是想给那位璎珞长公主出口恶气?   结果被我拒绝了——当然,这一点其实也改变不了什么,不过是废了一枚闲子罢了。   该发动的,还是一步步地发动了起来。   “这又是何苦……”赵峰怔怔地看着我,叹了一声,拉着我的手,坐在他的膝盖上,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茗儿……你不必如此的……”   “妾身说过了,妾身生是相公的人,死是相公的鬼,此是应有之理。”我靠着他的胸口,听着他缓慢而坚定的心跳,“还望相公不要怪罪妾身隐瞒就好。”   “茗儿能这般想,为夫欢喜还来不及呢,”赵峰苦笑一声,“只是……父亲那儿的心情不是太好——”   我不禁默然。   这是理所当然的,老狐狸背叛得干脆利落,如今老友安然归来,还成了咬人专业户,自然心情不会太好。只是不知道,这份坏心情,会不会迁怒,以至于波及到我的身上?   毕竟,无论我怎么摆出姿态来,身上流淌的,终究还是李家的血——在这方面,我有这个觉悟。   只要赵峰领情就行,其他的,我其实也不在乎。   “茗儿,”   屋子之中安静了片刻,赵峰忽的伸出胳膊,将我搂在怀中,在我耳边笑道,“左右你都收拾好了,咱们……明日就搬出去吧?”   他竟然——   我垂下眼帘,抿了抿嘴唇,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一切由相公做主。” 第481章 风起(上)   回老宅子的事儿做得静悄悄的。   毕竟,赵家并不是正式分家,因此场面并不算大。离家的那天,赵老爷子只是将赵峰和我叫了过去,简单地叮嘱了一些老生常谈之言,然后便匆匆离开了,脸色上看不出什么来。   对我也并没有另眼看待——不知道是我之前多心了,还是这段时日他实在太过忙碌,没空顾着我。   总之,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东西都打包好了,赵峰指挥着府中的下人们将东西上了车子,一共不过几辆车子,并不算多——毕竟,在来京城时候,我带来的细软都抛在了草原上,加上来京城后懒得添置太多东西,故而收拾起来很是轻松愉快。   左右就是我和赵峰两个人,因此,下人之中,我只带了随身的侍女,以及政儿的两个奶娘,剩下的仆人都没有带过来。那些扫撒的粗使活儿,打算尽数用那些原本在老宅之中留守的老人。   离开的时候,赵峦和赵平场面上过来了一下,和赵峰说了两句,便再度离开,倒是赵峦的那个侍妾,红绡有些依依不舍的,挺着个肚子,在我上车前,拉着我说了不少话。   马车辚辚声中,我和赵峰离开了这个待了有大半年的宅子,往老宅而去。   老宅子那边早已经得了消息,做好了准备,因此,前前后后也就个把时辰的功夫,到了傍晚的时分,一切便都安顿了下来。   天色暗淡下来,烛光点起。   无论怎么有人扫洒,终究是久未住人的屋子,我们又来得匆忙,没有经过好好修缮。故而,随着乍起的夜风,哪怕是主屋,也有些窜风。哪怕烧着几个火炉,与如今的赵府相比,感觉上依旧阴冷了不少。   “条件有些简陋,茗儿,委屈你了。”   赵峰环视了一圈屋中的景象,对我有些歉意地说道。   “相公这话又从何说起?”   我轻笑着站起身,张开双臂,在屋子之中转了个圈,做出一副欣喜的模样,“这儿只有咱们两人,可比在家中轻松多了。妾身可是欢喜得紧呢。”   “真的?”   “当然是真的!”   有些昏黄的灯光下,我和他视线对上,两人相视一笑,他伸出手来,将我拥揽入怀中。   ……   温馨的日子就这么有过去了两日,和新宅子比起来,赵家的这座老宅确实有些狭小和简陋,但有一失,也有一得,相比起之前,我更加自由了些。   这两日来,每日赵峰上朝的时候,我便躲进小黑屋中继续修行,仗着有着先天胎息之法,我肆无忌惮地在其中挥霍着时间,眼见着那些好不容易稳住的点数,又哗啦啦地往下掉。   若是时日再拖长一些,怕是很快就要见底了。   而其他时候,我也没有放松对于武艺的打熬——虽然如今腹中怀着孩子,但毕竟还未显怀,加上随着修行的进境,我对于身体的掌控也算有了质的飞跃,在排除了一些容易伤身的高难度动作后,其他的譬如招式的熟悉、肉身的锤炼,根本没有拉下。   这一日,大约朝中有些事,赵峰去上朝的时间有些拖了下来——哪怕用完午膳了,也没见他的身影。   我练了一气刀枪之术,见他还没回来,便在院中陪着政儿玩耍,见他迈着蹒跚的步子,在雪地之中摇摇晃晃地走着,咯咯直笑。   眼见着随着时间过去,天有些阴沉,怕是又要飘雪了。   正招呼着小东西回屋,正巧这时,有门房来报,说是王蕴来拜访。   这倒是个稀客——京城这些日子积了雪,天气森寒,仕女们往来走动的也少了。我这搬家,可没来得及知会,这位倒是直接上门来了。   连忙让侍女请她进来,又将政儿交给乳母带回房中。   不过片刻,便见身披白裘的王蕴走了进来,见着我,娇声埋怨道:“姐姐搬家,怎么也不知会一声?若非先遣了人去府上,怕是还要空跑一趟。”   “那边宅子有些拥挤,相公想着左右这边空着,便索性搬来这儿住了。才刚刚安定下来,又见着下雪,故而姐姐也就懒了一天,这不,信笺还在书房里面,墨迹还没干呢。”   见她这般模样,我连忙道歉,“还望妹妹原谅则个。”   左右也就是调笑而已,我们也没放在心上,一边说笑,一边挽着手,往屋子内走去。   王蕴依旧是一副娇憨的模样,大约是第一次过来,左顾右盼的,对我笑道:“这老宅也颇有些雅趣,可惜姐姐身体不便,不然就着这雪景,饮上一杯,也是一件雅事。”   “家中倒是存有一坛,若是妹妹不嫌弃,姐姐就以茶代酒,陪妹妹赏一赏这京城的雪。”   我想了想,记起似乎上回赵峰的幕僚在此聚会,还有一些酒没有喝完,都存在那边。   “那再好不过了!”王蕴拍手叫好。   当下,我便让侍女上了火炉酒壶,帮她温上,然后两人面对面,坐在窗边一边赏雪一边闲聊。   “姐姐的孝心,着实让人赞叹。”   原来那日的对话,已经传了出来,对此,我云淡风轻地一笑而过。   “孝敬公婆乃是应有之义。而且,你也知道的,姐姐一向性子淡,不管京城,还是北荒,在哪儿都一样。”   “哎——还是茗儿姐姐的性子好,不像那李芳——”   说到这儿,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芳姐姐又怎么了?”我有些好奇——这几日我都没出门,对这些后宅中的事情,也不怎么清楚。   “还不是那日茗儿姐姐你让了她一筹,让她得了偌大的名头。结果就一直神气活现的,反复地拿这说事。”   对于这般的行径,王蕴有些愤愤不平。   还真是个不谙世事,古道热肠的小姑娘。我暗地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没什么表现,依旧很是淡然:“芳姐姐虽然经历了不少,性格有些变化,但才学还是有的。姐姐也很是佩服的。”   “可是,这几日赏雪的聚会你推了,她竟然私下里说,你是怕了——”   “蕴儿妹妹!”   听到这儿,我猛地抬起手,阻止了她继续往下说去。   和我对视,见我态度坚决,王蕴终究还是憋住了没往下说,狠狠喘了几口气,似乎对我有些无奈:“茗儿姐姐你就是性子太软,什么都不争!” 第482章 风起(下)   “夫唯不争,则天下莫能与之争,这可是道祖之言。”   我毫不在意地笑道。   “可……”   “好了,蕴儿妹妹今日来这儿,想来不是为了说这个的吧?”   眼看着她还要再说下去,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冲泡好的金针眉,打断了她的话,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   “……嗯!”   见我不欲再说这个,王蕴立刻瘪了下去:“也没什么,只是家姐又开赏雪会,听说那李芳也要来,说是还要感谢咱们家提携。妹妹觉着,看着那副模样就让人气闷。索性就来姐姐这儿散散心了。”   这姑娘,终究还是面皮薄,心里藏不住事儿,说了实话。   “你们家帮了人家那么大忙,人家过来感谢乃是应有之义。”   我劝了一句,可她还是摇着头:“与这等心性的人交往,终究还是心中不太爽利。”   过了片刻,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珠子转了转,忽的开口,娇笑道:“对了,茗儿姐姐,她们那边开文会,咱么这儿要不也开一场?乔迁新居,密友来访,茗姐姐你不为妹妹作上一首?”   这丫头……原来等在这儿呢!   见我似乎有推辞的意思,紧接着,她又不待我出声,立刻开始撒娇:“姐姐,你看妹妹我这般冷的天,都来上门来恭贺你的乔迁之喜,你竟然都不作上一首佳作来欢迎的?”   得了,刚刚明明是你说不想见芳姐儿的,所以才来看我的。   然而,这一位偏偏就这么摆出了一副赖上我的模样。   见她这般模样,我有些无奈地一笑——说真的,她能这般为我打抱不平,我的心中也有些感动,着实不好拒绝。   低头看着正在酒盅里面温着的酒液,又看了看有些阴沉的天色,灵光一闪,看着她,语气中带着三分无奈,三分嗔怪:“还是拗不过你,那就作上一首便是了。”   “我就说李家姐姐最好了!”   王蕴欢呼一声。   当下,我也没拿纸笔,只是低头看着桌上的这些物什,一边点着,一边念道。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看着外边正变得昏暗的天色,我从酒盅之中倒出一杯温好的酒液,双手托着,递给王蕴。   王蕴接过酒杯,喃喃念了两遍,眼前一亮,击节赞道:“好诗,真是好诗!语浅情深,言短味长。有此一诗,妹妹便不算白来!这一杯,妹妹是不得不饮了!”   说罢,端起杯中热气腾腾的酒水,一仰头,一饮而尽。   “可惜姐姐饮不得酒,只能以茶代酒了。”   面带浅笑,我捧起热茶,微微啜了一口,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院子外边一阵喧哗,夹杂着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声。   隐隐约约地,还能够听见“我要见夫人!”之类的声音。   看了一眼有些愕然的王蕴,我微微皱眉,侧过头往院子门口看去。   下一刻,一道有些熟悉的红影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我的面前。   “夫人,求求你,赶紧想想办法!相公他——”   我定睛细看,这身影,分明是赵峦的那个侍妾,正挺着大肚子的红绡!   “红绡,你这是……赶紧起来,腹中孩儿要紧。”   眼见着红绡一脸惊慌失措,潸然欲泣的模样,我的心中登时有些不妙的想法,但还是强行压制住,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慌什么!先喝杯热茶,慢慢说!”   一边说着,一边给她道了杯热气腾腾的茶水递了过去。   红绡却很是失礼地没有接——显然是慌了神了——只是看着我,惶恐地说道 :“夫人,刚刚下人回来传话,说是夫君今日在朝会上被拿了!”   “什么?”   我的手一抖,茶水在杯中瞬间荡漾起几道波纹。   赵峦竟然在朝会上被拿了?这怎么可能?   稍稍稳了稳心态,见她实在没有心思喝茶,便将茶水放下,面容一肃:“红绡,你此言当真?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回来传信的下人说,是近日新上任的御史孙亭,今日第一日上朝,便当廷递上一封奏章,弹劾相公私结朋党,悖逆妄言,攻讦朝政,诋毁朝官。”   “而后据说天子问朝臣,几位言官都说所言为实。而后相公便被群起而攻。故而天子当廷便下令,除了相公的朝服,打下了诏狱,等待有司审问。”   她说得有些结结巴巴,但还算有些条例,总算让我能够理清楚了头绪。   然后,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顿时为之一愣。   这——这等情形,可实在有些不妙啊。   下意识的,我侧头看向王蕴,只见王蕴一脸懵懂,也是愣在了当场。   要知道,那可是孙亭啊,刚刚进入御史台,就敢行这般的大的事情,竟是这么迫不及待的吗?   他怎么敢?他的背后,又是哪位?   我们都不是傻子,自是知晓,这一位能够甩脱罪责,走的是王家的路子。而这般操切的行事……那这封弹章的背后,有没有王家的……   “那个……李家姐姐……”回过神来的王蕴,眼看着有些慌乱,很明显,她是的确不知究竟的。   “算了,与你无关的。”   我摇了摇头:很明显的,这等朝堂大事,王家根本不会和王蕴这个后宅女子商量,甚至,大概率连说都不会说一声。   可是,毕竟……   “既是如此,茗儿姐姐,那妹妹就先告退了,回去问个究竟。”   她站起了身来,向我躬身行了一礼,“此事,妹妹定然会给姐姐一个说法!”   “你——不必如此……”   我摆摆手,可是看着她那副坚定的模样,摇头叹了口气:我知道,以她的性子,我是怎么也劝不住的。   不去理会旁边懵懵懂懂的红绡,王蕴转身离开——大概是急着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我将她送到门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却只是一片沉默。   我很清楚,不管她得出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结论,但从今以后,怕是不会再来了,所谓的“给一个说法”,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   看着站在旁边,依旧不知所措的红绡,我有些颓丧地想着。   终于来了……   只是没想到,最先作为突破口的,并不是身为武官的赵峰,而是赵峦。 第483章 无力   这是想着……一网打尽的节奏吗?   又或者,有着其他什么理由?   左右想不清楚,我索性便不再去想,转而回了屋子中,和红绡闲聊了一会儿,劝慰一番,将她的心情暂时安抚下来。   尤其她还是孕妇,正怀着赵峦的孩子——我也是过来人,自是知道这时段的女人心理变化会比较大,容易焦躁,还是要小心一些为好。   好不容易让她稍微缓和了一些,又听下人来报,说是赵老爷子和赵峰已经下了朝,回了赵府,我方才遣人将她送了回去,还特意叮嘱了路上要小心些。   屋子里空了下来,我一个人待着,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定。   加上赵峰一直都没有回来,我心中有着事情,自然也没心思去干其他事情,连一贯喜欢的闲书都读不进去,索性最后便一直陪着儿子玩雪、做游戏。   一起用完了晚膳,将政儿哄了上床睡着了,又等了好一会儿,在灯下有一茬没一茬地坐着女红,一直到了将近半夜,赵峰方才终于回来了。   “茗儿还没睡?”   见着我冒着大雪,披着皮裘出门迎接,这货那黑如锅底的脸上,挤出了一抹笑容。   “相公没回来,妾身也睡不着的。”   我微笑着回答了一句,也没有急着去问他究竟,只是将他领进暖烘烘的屋子,将那身沾满了雪花的大氅换下,给他递上热毛巾擦手擦脸,换上了便服。   与此同时,还指挥着下人端上热气腾腾的夜宵,火炉上温起用来暖身子的热酒。   赵峰静静地站着,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喉咙动了动,但是最终没有说话。   我回眸对他一笑,也没有开口,请他入席。整个过程中,只是含笑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帮他夹菜斟酒。   狼吞虎咽地将桌上一扫而空,见他面上稍微舒缓了一番,我让人收拾了残局,然后打发下人离开。   屋中只剩下了我们两人,暖炉热烘烘的,点亮的烛光噼啪作响。   赵峰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似乎在想着什么心思。我起身,走到他的身后,一如往常一般,帮他按压头顶的穴位。   “大哥今日上朝被人弹劾,又下诏狱了。”过了片刻,赵峰睁开眼睛,有些疲惫地说道。   “嗯。”我轻轻嗯了一声,然后给他补充解释了一句,“红绡今儿来过了。”   “那茗儿应该也都知道了,”赵峰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那孙亭,刚入御史台,便揪着大兄酒后的几句狂言不放,真是如同疯狗一般。”   接着,他便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今日朝会上的经过,给我讲了一遍。   说得有些零零碎碎的,心情激荡之下,甚至有些颠三倒四的,但很是详细。   我也由此知道了整个经过——说起来,也是赵峦自己交友不慎。组织起的那个诗社鱼龙混杂。喝醉酒后,他时常在那诗社里面大放厥词,或是抨击朝政,或是指摘礼部祭天典礼中的疏漏之处,或是埋怨早年入关辩经时候所受到的不公,甚至兴致来了,还会说上几句天子的不是。   他所结交的那些狐朋狗友,虽然才学不错,但那人品嘛……   因此,那些话基本都漏了出来。   其实这种事情,尤其是指摘天子的不是,平日里稍微大一些的世家都在做,也根本无人去追究——甚至在某些场合,你若是不说,反而会被认为立场不够坚定,不是一路人,乃是依附权势的奸佞,要被排挤的。   故而一直以来,都无人追究。   只是这话,却不好放在大庭广众之下来说。   毕竟,真正拿到朝堂上,上纲上线起来,这些话,可都能算是忤逆君王的罪行——然而,偏偏这个愣头青孙亭就将之揪了出来。   “可是,孙亭他……真的就不怕犯了众怒?”   这种言论,本来就是世家中的潜规则,大家都默认遵守的——你一个破落世家中人,却忽然掀了桌子,让别人以后怎么混?   哪个世家的才子,私下里没有几句悖逆之言的?   王家犯得着吗?   “犯众怒?”赵峰冷笑了一声,“呵,茗儿你没看到那场面,整个朝堂之上,群情鼎沸,人人出言弹劾,一片声讨之声,不知情的,还以为大哥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怎么会如此?”   听到这般情景,我有些吃惊——真说起来,赵峦这人,虽然有些毛病,但也都是这个年代文人的通病,就算日常评论诗词,有些实在不够中听,甚至有些恶毒,譬如因某个宰执作诗,时常镶金嵌玉,辞藻华丽,称作“至宝丹”之类,但也不至于此才是?   除非……   我忽然想起了去年时候,朝中的那场“罢相”风波,手中顿时停了下来。   赵峰没有回答,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道:“父亲今晚和我谈了一晚上,让我不要再掺和此事了,说是一切由他来处置就是。我只要闭口不言,安心守在这边就好。”   “……公公明智。”   我抿了抿唇,稍微顿了顿,方才应了一声——终究是宦海沉浮多年,哪怕忽然遇到这般的境况,但赵老爷子的嗅觉依旧还是很敏锐的。   这个时候,确实不能让赵峰来掺和——所谓文武殊途,这个年代文官之间的争斗,虽然十分残酷,也不会留有余地,但按照一直以来默认的规则,属于内部矛盾。   你一个武将掺和进去,那就是以下犯上,敌我矛盾了,只会招来另一方的全力反击。   结果就是——首先被碾死的,就是武将。   在这方面,赵老爷子的警觉心还是有的。   另一方面,大约也是打着万一事有不谐,说不定可以保存赵家部分的元气的主意?   “父亲的意思我明白,”对此,赵峰也只能苦笑,“可是……这般一来,总觉得有种有力气使不上的感觉。”   国朝的朝堂斗争,一贯就是如此,   政治争斗,终究还是隐藏在密室之中,不是战场厮杀,能够一刀一枪拼杀出来。   在这方面,赵峰这样的武夫,确实没法起什么作用。 第484章 各方(上 )   “便是要的这般左支右绌。”   低低的笑声中,年轻的紫衣道人,轻轻地往面前的棋盘上,落下一枚白子。   伴随着美玉磨成的棋子与楸木侧立制成的棋盘相碰,发出“哒”的一声清脆之响,纵横各十九条线交错组成的棋盘之上,白子屠杀大龙之势已然成就。   “师傅这条大龙未活,终究有着缺陷,有着围杀之机。然而弟子熟知师傅棋路,知道师傅中盘杀力极强,徒儿若是不加掩饰,正面厮杀缠斗,一个不慎,反有脱困之厄难,故而起初之时,不可用强,须得编织罗网,逐步围杀。”   眼见着对面那名中年倒是眉头紧皱,年轻道人轻轻松松地端起桌上的道茶,抿了一口,优哉游哉地说道,“就如那头毒蛟一般,其周遭虾兵蟹将众多,将之拱卫其中,又有着旁支勾连,互为羽翼;故而当先诱其入得浅滩,虾兵蟹将无法展开,断绝与其根本联系;再逐一削去与支脉联系,使其丧失助力。”   “值此之际,毒蛟因陷得浅滩之故,虽意图挣扎,却无力救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徒耗力气,甚至戾气横生,心思烦乱,失了方寸,直至昏招迭出。最终,方才有着一击之机。”   对面面带苦色的中年道人眉头皱着,看着棋盘上的局势,沉思片刻,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推枰认输:“清源你的棋艺,是越来越好了。难怪师兄会选择你作为执棋之人。”   闻得此言,年轻的紫衣道人却叹了口气:“踏不出那一步,终究只是凡人之身。而凡人之棋,不过方寸之间罢了,仙人之局,却已然一眼算到了结局。吾等不过是在既定的结局之上,谋取一些好处而已。”   正说着,他看向窗外在山谷之中一路奔流的潺潺溪水,向着外间抬手:“好了,就在这边停下吧!”   “啪!”   朴实无华的中年汉子轻轻挥动着皮鞭,在空气之中激荡出九声清脆的鸣响。   四匹正拉车疾驰的青色骏马,毫不迟疑地缓缓停了下来——这些哪怕在草原的马群中,也堪称马中王者一般级数的烈马,在他的皮鞭之下,如同羊羔一般温顺。   简朴的马车停在了溪流边上的一处浅滩边上,旁边一直跟随着的十几名护卫,纷纷聚拢而来,将马车护卫在中央。   两位紫衣道人掀开帘子,下入了河滩之中,望着眼前不过丈许宽的清澈溪流。   “由此往下,便是大河,再往东北方向走,便是荒原了,咱们便在此地告别吧。”中年道人指着这条溪水,笑着说道,“谁能想到,这条清澈的溪流,一路往东奔去,汇聚百川之流,竟然能够成就奔腾的大河,直入东海呢?”   “遥想千万载前,上古之时,那条锦鲤便是自此而起,一路东行,逆炼血脉,破开天劫,直入大海,最终得成真龙,自此开辟了鱼蛇之属的化龙之路,将那些自诩高贵的天生龙种的脸面彻底撕破,从此之后,但凡水属生灵,皆可化为真龙。”   清源道人见着眼前此景,目光闪动,似是想到了什么,“若非吾等警觉,甚至不惜动用了罗天星命盘,怕是如今那头毒蛟,已然破开劫数,再度行此化龙之事了。”   “是啊,又有谁能想到,这一位本是命定的作为霍乱天下之蠢物,竟然也有这般的际遇?”中年道人言语之中,竟是有些庆幸,“那宋志秉竟也舍得,宁可拼得自己道脉的传承断绝,也要试图插上一手,搅乱棋局,还有清虚师侄……”   “终究未成仙人,不掌天机,棋局总有着局限,便是以祖师之能,也只能暗中影响天下罢了,有些疏漏,也是正常,”清源道人却已然恢复过来,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更何况,还有清虚师姐……然而,当此关键之时,清虚师姐一着不慎,却被师伯窥得端倪,使得吾等寻到了弥补之机,圣道之途,究竟在何人之手,已是昭然若揭。”   “既然绝地天通之事已然成为定局,如今乃是最后的机会,吾等定须抓住才是!”   ***   “这样的机会,孙亭这小子倒真是抓得准,遭受磨难之后,眼光也毒辣了不少。”   王家的书房之中,灯光之下,王家父子正相对而坐。   王家的嫡长子,中书舍人王茂,坐在下首做沉吟状。   听得此言,王家的家主,礼部尚书却只是哂笑一声:“那小子,若是真有这般的眼光,又何至于落得之前那走投无路的境地?应是暗地里得了杨家的许诺才对。”   “他敢!”王茂眉头一竖,猛然喝道。   “这又有什么不敢的?”王虚面上一派心平气和的模样,“咱们只是帮着弹劾了朱能那匹夫。他能够洗脱罪名,转入御史台,可是自个儿钻营来的。此间有什么交易,也不是没什么可能。”   “可……”   “没有什么可是的。”王虚手指一敲桌子,面容一肃,对着王茂厉声说道,“茂儿,你须知道,咱们王家,一直以来的立身之基,就是‘中立’二字。咱们修史述礼,但对于朝堂斗争,不可过多掺和。此次报了三弟之仇,展露了自家的实力,便已然足够。再多涉足,甚至妄图培植羽翼,有违吾等立身之基了,此乃自取祸端之举,说不得未来便是赵家的下场!”   “……父亲教训的是!”   闻得自家父亲这般训斥,王茂不得不赶忙站起身来,行礼认错。   “知道就好,”见得儿子诚恳,王虚声色稍稍缓和,“孙亭此人,咱们不要再理他了。其人背后牵涉颇多,甚至说不得,他的这般际遇,他那岳父,在背后也使了不少力气。”   “岳父?”   王茂微微一愣,然后恍然大悟,“父亲是说,那李延,不,是——”   王虚抬手,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点出那个名字:“所以,如今的他,就是个过河卒子,只能闷头往前走,对他来说,是福是祸,还未可知。”   说着,他的嘴角嗪上了一丝冷笑:“这根绳子,可不好走,若是一个不慎……” 第485章 各方(下)   “孙亭的那位夫人,近几日往这边的走动可是不少。”   听得自家父亲之言,王茂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有些闪烁。   “那位也就靠着那首咏蟹诗出名罢了。大约是因景生情,强自催发之作,以至于伤了根基,这几日的诗作我也看了,可没有什么新奇的,远不如她家那位堂妹,难怪蕴儿看不上她。”   王虚精研经史,乃是文坛有名的大家,诗词亦是相当了得,心中自有一番评判标准,“对了,听说蕴儿今日回来大闹了一场?”   王茂有些尴尬——毕竟,被自己妹妹诘问,总不是什么好事,因此有些没好气地说道:“还不是为了赵家的事情!”   “是那李氏让她来问的?”王虚皱了皱眉。   “这倒不是。母亲问了,说是她今日去赏雪,请那李氏作了一首上佳之作,却恰逢那赵峦的侍妾过去闻询,方才得知此事。一时之间觉得丢了脸面,气恼之下,便回来问了。”   王茂与王蕴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又知道自家父亲极是宠爱自家这个妹妹,便赶忙实话实话,话语之中,还多有开脱之意。   “哦?李氏又作了新诗?你可知道是为何?”   既然知晓了事情经过,王虚便没有再说什么,反而有些兴致盎然地追问。   不过一首五绝而已,王茂只是听过一遍,当即便复述了出来。   王虚细细咀嚼了片刻,缓缓点头:“确实是好诗,简练含蓄,余味无穷,当得起那位的名声。那咏蟹虽然不错,但终究刻薄了些,由此观之,那女子心胸不宽,不可深交,远不如这一位情真意切。”   “回去和你母亲知会一声,今后不要与那孙亭之妻往来了。”   “是!”   王茂对此并无意见,顺势还添了一句,“其实真论起来,上次李氏那首,不过是应景之作而已,被出奇制胜,也并不意外。只是那位却丝毫不计较颜面,坦然自承不如,论起心胸来,比之这位为此洋洋自得之辈,高出不知凡几。”   “故而那位李氏夫人虽是出身商贾,但便是吾等,对其亦是极为推崇。只是……实在有些可惜了……”   王虚先是点头,尔后又摇头,叹了口气,“这般的才华,却嫁予武夫,真是可惜了。尤其是那赵家二郎,说不得也要被拖累进去。”   ***   京城最繁华的楼之中,往日里宾客如云,今日早早地就闭门谢客。   只是楼中却是一片喧嚣——原来是有人已经将之包了下来。   “今日之成,当敬三伯一杯。”   一名身着绿衣的文士端起酒杯,向着居中大马金刀坐着的那名年月四十余岁的中年儒生敬了敬。   “不过拿下一个侍郎而已,此时恭贺,为时尚早,”中年儒生端着酒杯,嘴上虽然说着谦虚的话,然而那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却充分展露了他内心深处的自矜,“打了小的,定然还会有老的出面,接下来还有得折腾。”   “可不正是要老的出面吗?”   对面之人呵呵笑道,“若是他不出面,就此认了下来,吾等反而不好继续步步紧逼。”   “以三叔之谋划,便是他闭门不出,想来也是有着法子的。”旁边一名年轻些的文士,抢着奉承道。   对于晚辈的吹捧,中年儒生自是全盘接受,微微颔首,笑了一声:“方法是有,但总还是要费些力气,不及引蛇出洞来得爽利。唯一可惜的是辛苦数日,这侍郎之位 ,却要归于侯家,倒是让各位族亲失望了。”   “哪里哪里,”下边自是有人为其辩解,“这也是难免,毕竟是侯家,要马前卒让侯家放手,总得交出点东西来。便是那一边,咱们不也对李延的复出点了头嘛。”   “只要三叔得了工部之位,家中再添上一位尚书,还怕大家伙今后没有位子?”   “是极是极!”   此言一出,顿时哄笑起来。   “只是可惜这般一来,那位那边便要多出一把剑来。”偏偏此时,却有不开眼的插了句嘴。   不等中年儒生开口,已然有人抢先出了头:“无妨,头上还有两位都御史压着,轮不到他来说话。更何况,咱们搞赵家,李延的心里,还不知有多高兴呢。当初既然见风使舵,如今可就不要想着有人帮了。这不,孙亭这般的爽快,背后若没有他点头,哪儿会这般的爽利?”   中年儒生点头:“就是这个理。这赵家终究是边荒出来的小门小户,着实太不识进退,当初见他们一家劳苦功高,我特意禀了兄长,愿意以一省巡抚作为交换。竟然还敢拖着。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听说赵家老头今日和侯家说,想请侯家作中人,许其外放?”有人语带讽刺的笑道。   “晚了,箭在弦上,已然不得不发!”中年儒生冷哼一声,“咱们的人情都使出去了,天子,侯家,王家一干都在看着,这个时候还想着求饶?晚了!”   “可是,万一寒了边境世家的心——”那个不识抬举的再度开了口。   “不是还有李家在嘛。”中年儒生做出一副浑然不在意地模样,瞥过那个人,眼中却泛出一丝冷意,“若是他赵家二郎识趣些,不去掺和,咱们也不会怎么着他。他家夫人不是孝心可嘉嘛,过些时日,给他个闲差,回去待着便是。”   “更何况,所谓举贤不避亲。这也怕那也怕的,朝堂中的位子,怕都要被这些无知的乡下人给占了去。兄长一直有着荡涤朝堂之风,复众正盈朝之志,吾辈自是当仁不让,为其前驱。若是皆由这些人掌管,那得等到那年?”   “三叔/三伯所言甚是!”   此言一出,周遭又是一片赞叹之声。   ***   “赵家已经完了。”   灯光之下,俊朗公子一身白衣,与院中飘飞的雪花相伴,更加有种飘然欲仙之感,“骤然高位,根基不固,又不知进退,便是这等结局。”   “当然,事后还需得弥补一二,免得边地世家离心——只是位少人多,若是再给外人,族中怕是会嚼舌根,委实有些难办。尤其是那几个老家伙——”   对于宗族之中那几个自家爷爷本分的族老,即便是侯道,是有些头疼。   “……那赵家二郎?”   旁边的紫衣侍女思忖了片刻,略带着犹豫地问道。   “赵家二郎,不可不除。”白衣公子望着院中的飞雪,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这等猛兽,莫看此时温顺。真到了彼时,必然是要除掉的。”   “当初便是事情太多,一时间没顾得上李延,以至于让他翻了身。你说, 若是那一位再故技重施,咱们可如何自处?”   “要知道,对付他父亲和大哥的,可不是天子,而是咱们这些‘自己人’。”   “公子是说——”   “陈樊之流,不过酒囊饭袋而已。而边军一直在外,不值得信任,天子用他们,也不过是无奈之下的制衡之策。可若是得到这一位的投效。以这位的锋锐,便是连几位军中宿将,都要为之侧目,对咱们可不是什么好事!” 第486章 断尾(上)   钦天监的乌鸦嘴,这一回又应验了。   这场大雪断断续续地一连飘了数日,城中积雪逾尺。民房被积雪压塌,以至于全家遭难的,连我这个一直躲在深宅之中的妇人,都听说了不止一起。   至于因此冻饿而死的乞丐,以及穷苦人家,更是不知凡几——据说我听到传言,每日里顺天府衙门都得往城外乱葬岗运去不少硬邦邦的尸体。   当然,这般的惨事,自是入不了那些“善心”的大户人家的耳中。世家子弟们依旧日日饮宴,夜夜笙歌,一边烤着火盆一边赏雪。   这般的场景,若是放在边荒之地,怕是早就有人起来闹事了——这种事儿又不是没有发生过,前些年有位士林大儒外出为官,冬日里于庭院中赏雪,其人有着暖炉熏香,温酒热食,自是作出不少好诗来,可庭院中驻守的丘八们,可是又冻又饿。最后实在受不了,暴躁性子起来,竟是一窝蜂冲上去,将那亭子给拆了,上好木料的亭柱,给尽数劈了当柴烧。   可惜,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豪族聚集,禁令森严,人人又都习惯了尊卑等级,对此已然见怪不怪。故而这般的景象,甚至成了京中一景,催生出了不少文会来,有些荒淫无道的,甚至挑选家中身材肥胖的侍婢,排成一列立在堂前,藉着人气取暖,为其遮风,号为“肉阵”。   不过,这类世家子弟中,可不包括赵峰这个丘八。   他每日里都早早地便去上朝,退了朝先去赵府商议事情,然后方才回来。   只是,这些时日,他回来得一日比一日早,而回来事后的脸色,也是一天比一天黑。   我情知事情正在向着某个无法知晓的方向滑落——赵老爷子这些日子的奔波毫无效果:侯家态度暧昧不明,而赵老爷子曾经交好的朋友,同样一个个作壁上观,对赵峦的境况表示爱莫能助,至于赵峦自己的狐朋狗友,更是一个个在忙着划清界限,甚至落井下石——不过却也无可奈何。   要知道,从赵峦下狱的那一日起,我便再也没有收到过任何一封文会的请柬,而王蕴,也是再无消息传来。   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我对此虽有准备,但也不能不叹息一声:从此以后,又少了个收集消息的渠道。   故而,我暂时的任务,大约也也就剩下了照顾政儿,让赵峰无后顾之忧,听他倾诉赵家如今的艰难状况,顺带着为他提供情绪价值,缓解他的负面情绪而已。   “这些日子在这边,茗儿你是辛苦了。”   今日这货回来后,虽然依旧阴沉着脸,但见着我后,却一反常态地握住我的手,对我认真地说道。   凭良心说,终究是匆忙之间搬来,老宅这边久未有主家居住,确实比不上赵家如今的府邸那边准备齐全,许多东西都有短缺,这些日子生活水准下降了不少。   不过依靠着功力大进,虽未至寒暑不侵之境,但也不比从前那个娇滴滴的世家小姐那般畏寒怕冷了,因此,感知并不算太过强烈。   “每日里暖炉烧着,又吃喝不愁的,谈何辛苦?”我笑着安慰他,“这些时日在家待着,怕是都要胖了不少。”   这当然是说笑之语:限于如今的困境,哪怕是怀着孩子,但因为尚未显怀的缘故,我每日该有的操练,都未曾断绝,只是小心了许多而已——此事赵峰也知道,但同样没有拦着我,甚至有空还会指点一二,顺带着对我的进境之速表达一下惊叹。   “明日起,你不用这般辛苦了。”   赵峰却没有搭我的话,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咦?”我很配合地表露出一丝迷惑之色。   “明日起,为夫便要‘病’了。”赵峰的语气幽幽,夹杂着些许惨淡,以及莫名伤感。   “这是……”   赵峰的话入耳,我先是一愣,然后猛地抬头,睁大眼睛看着他,“相公你——”   “没错,明日起,为夫便不去上朝,也不会再去父亲那边了。”赵峰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过了片刻,僵硬地话语方才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中吐出。   “竟然已经到了这般的地步——”   我长吸了一口气,却没有露出太过意外的神色——或者说,这是我想象中的最为糟糕的场景。   赵家老爷子,这条老狐狸,已然决定断尾求生了。   这个在宦海中打滚了大半辈子的老官僚,怕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做出了最为悲观的打算。   之前的分家,禁止赵峰掺和,以及如今的断绝联系,都是在将赵峰和自己,以及长子,完全切割开来;力图争取将来出事之时,能有一个保留下来,维持赵家门楣不至于彻底倾倒。   最不济,也要保留赵峰这一支香火。   这大约是老爷子所能想到的最后的应对方法,只是对于这样的打算,我抱持着悲观的态度——这等于是将自家的存续,交到了对方的仁慈之心上。然而要知道,赵家如今的对面,可都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饿狼。   赵峰点了点头:“虽然父亲没有明言,但想来,接下来的事情并不乐观。”   “……既然如此,那相公可要早做些准备?”   我从他的手中抽出手来,帮他整了整衣服,如同一个送别丈夫上战场的妻子。   盯着我的动作,赵峰先是沉默,然后方才开口:“该做的准备,已然准备好了,只是茗儿你——”   话语之中,竟是有些迟疑。   “相公莫非是不信妾身?”我莞尔一笑,抬头看他,“妾身虽然性子喜静,但可不是那等只会在后宅哭泣,束手待毙的弱质女流。”   “……我明白了。”   赵峰和我对视了片刻,垂下了眼皮。   所有剩下的话语,都尽在不言之中。   接下来的数日,雪过天晴,赵峰却果然并没有上朝,堂堂武人总兵,每日里称病闭门不出,安安心心地在家读书写字,指点我习武,闲暇之时与政儿逗乐玩耍。   而后,一个震惊朝堂的消息,终于传了过来。   因着积雪化水,浸泡地基之故,郊外举行祭天大典的祭坛,竟是忽然坍塌了一角。 第487章 断尾(下)   祭祀天地的祭坛坍塌,在这种年代,可是一件足以震动朝堂的大事。   往往会被视作上天示警的不祥之兆。   要知道,此方世界,可是真正有着仙神之迹流传的,哪怕如今仙神隐匿,凡人大兴,也只是灵机倾颓之故,依然还有着神鬼道术之类留存,尚未到真正的末法之世。   在此方世界的史书之中,每逢彗星凌日,天狗食日之时,天子都要下罪己诏,或是罢免宰相,以安抚人心,甚至曾经有过因太白犯日,便要诛杀功勋卓著的皇子的记载。   因而,对于朝廷的整个官僚集团来说,当出了这般的事情,第一个要做的,不是探寻缘由,也不是重修祭坛,而必然是寻找背锅之人。   在现场建造祭坛的工匠们是第一个倒大霉的,当场便被巡守的兵丁拿下了,而紧随其后的,那些负责监工的小官胥吏们,也纷纷被下了狱。   然而,仅仅这些小官民夫,分量太轻,可背不了这口沉重的黑锅。   剩下的……   堂堂天子,自然是不能背的——虽然是他说要祭天的,也是他在位的时候出的事情,但在如今这般的朝堂形势,可是万万不能下诏,以责己过的,那样一来,掌控士林的那几大家,气焰定然大涨,于国本不利。   政事堂的相公们同样如此——哪怕天子相当希望除了宋相之外,有人能够出面顶锅,效仿以前的宰相自己主动辞职,可惜,当此紧要关头,没有哪个世家会这般自折羽翼。   甚至,朝堂之上,也没哪个不开眼的敢挑起这般的动议:毕竟,被相公们记恨上了,一个不慎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祸。   兜兜转转一圈,最后的责任,自然免不了就落在了身为工部尚书的赵老爷子头上。   身为项目的总负责人,在这种时候是定然要被问责的。   根本逃不过去。   而一个尚书作为祭品,在朝堂各有默契的情况下,勉勉强强也算够了。   原本的他对此事也算是极为上心,隔三差五地总要去寻访一番,然而偏偏这些日子,这位老爷子日日在为自家嫡长子的事情奔走,疏忽了工程,哪怕积雪皑皑,也没去现场监工。   结果,偏偏就发生了这般的事情。   此时此刻,这般的事情,就被人寻了出来,作为攻讦的把柄,一时间,弹章如同漫天的雪花一般涌了上来。   当然,对于祭坛倒塌的真正原因,此时是不会有人不开眼地去追究的。   当消息传来的时候,即便是赵峰,也一世间难以自持,硬生生将手中的茶杯给捏得粉碎。   我连忙将正一起玩耍的政儿送回了房中,让乳娘看着。等回转来时,却见他已然进入了书房之中,大门紧闭。   有些担忧地看了看房门,但我并没有冒冒然进去,只是遣了他的亲随出去打探消息,然而只是出门不多一会儿,便见他竟是回来了,手中还带了一封书信。   我接过书信看了看——落款之处,正是赵老爷子交给他的。   “哒哒哒!”   深深吸了口气,我轻轻敲响了书房大门。   屋内有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过了好一会儿,这货才出来开了门,入眼之处,这位竟然已经自个儿换好了外出的衣服——很明显的,他是打算出去了。   这家伙,依旧还是这般急躁的性子,我心中暗自感叹。   “茗儿,我……”   眼神和我对上,他稍稍避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为夫——”   “这是公公送来的信,相公你先看看?”   我却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将信递了过去,依然用着火漆封口。   见着信封,赵峰顿时为之一愣,但也没有说些什么,赶忙接过书信,就这么一把撕开,展开信纸,读了起来。   随后,便见他一双剑眉皱了起来,随着越读下去,眉头已然越锁越紧,甚至中途有着几次,勃然作色,似乎想将信纸给揉成一团抛开。   只是到了最后,他终于读完了书信,沉默地站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转回了书房之中,如一只泄了气的猪尿泡一般,坐倒在了椅子上。   我没有吭声,跟着走了进去,随手将门给带上。   又过了片刻,只见他扬了扬手中的书信,有些无力地对我说道:‘茗儿,你看看?’   我接过了书信。   信中是用赵家的暗语书写,看着只是一封宽慰之语,询问在这边居住如何,颇有些拳拳爱子的语气。不过赵峰教过我,虽然用着不太熟练,但稍稍废了一番功夫,我总算是看了明白。   简单地来说,就是赵老爷子将自己,做为壁虎的尾巴,给断掉了。   他勒令赵峰这些日子闭门思过,不许去府上,不许见赵府中的任何人,更不允许出声为他和赵峦辩护,做出一副隔断亲情的模样,甚至必要之时,还可上书痛陈父兄之过,辞去自己的职务。   不得不承认,这一位的决心着实很大,由此也可见,赵家老爷子的悲观程度。   这种时候,很明显的,他决定放弃了一切,甚至只是要求保全赵家的血脉了。   这一点,从书信最后那龙飞凤舞的潦草字迹便能看得出来。   “相公的意思是——”   看完了书信,我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看着赵峰,温言问道。   “本来吾是打算上门去寻父亲,可父亲这封书信——”赵峰摇摇头,叹息了一声。   “血脉亲情牵系,相公此行,乃是理所应当,妾身本无置喙余地。只是就此信而言,还请相公细思量一番,此时上门,可是便有挽回的余地?”   我面容肃然,向他行了一礼。   “自是——没有!”   赵峰毫不犹豫地回道。   “想来公公也是知晓相公的性情,思量到了此中关节,方才有此书信而来。此中深情,还望相公查知。”   “难道就只能这般,坐视父兄遭难?”赵峰苦笑。   我无言以对。   这个年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乃是世人所信奉的道理。   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或许面对高门世家,皇帝要思量再三,可面对一个被世家和皇权尽数抛弃,乃至针对的小世家,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除非…… 第488章 明悟   那封信送到后的半日,宫中一纸诏书下来,老爷子被剥去了官服,打入了诏狱。   据说那一日,赵府之中,一片愁云惨淡,痛哭流涕之声,不绝于耳。   一月之前还花团锦簇,访客络绎不绝的赵府,数日之间便塌了大半个天,只剩了一个分了家的二爷,变得门可罗雀。   原本春风得意,在京城中昂首挺胸的一干下人,哪怕出去,也都缩着脑袋——根据我听来的消息,除了家人留在北荒,没法跑的家生子,剩下在京中雇的那些仆人,每日里都有借故离开的。   当然,这也怪不得他们——要知道,倘若说赵峦入狱,尚有赵老爷子为他奔走,那赵老爷子入狱之后,整个朝堂之上,竟是没有一丝波澜泛起,根本没有一个人为他辩解。   包括他的亲儿子,赵峰。   事实上,我能想象到,老爷子的入狱,会让多少人因此而松了口气。   毕竟,牺牲了一个边地世家,换得天子和政事堂的相公都保住了颜面,使得一直以来维持着平衡的朝堂,没有因为这个突发世间而打破了往日平静。   这样一来,区区一个工部尚书,又算得了什么?   自古可从来没有听说过缺人当官的,不过几日的功夫,便有杨家人补上了这个工部尚书的缺,赵峦的位子,则被一名侯家的子弟给顶上了。   这几日来,赵峰一直称病在家,闭门谢客——哪怕是赵平喝红绡上门来求见,也依然被关在了门外——然而,作为枕边人,我自是看出了他那一日比一日沉默的外表下,一日比一日燃烧得更加旺盛的熊熊火焰。   只是很明显的,赵峰暂时并没有能够下定决心,依然还在压抑着。   而我,其实也没有。   毕竟,对于彻底撕破脸这件事情,哪怕我已经并不会非常害怕——以赵峰和我如今的力量,便是最终失败了,只要不自寻死路,天下也大可去得——但前提得是,我们得先回到北荒去。   如果可能,最好还是连着老爷子和赵峦一起。   然而,如今赵峰和我被困守这座京城之中,在这座天下龙脉枢纽之所在,以如今灵机倾颓之世,哪怕是真龙,面对着那般天下生民的信仰所汇聚而成,代表着皇朝力量的“龙气”,也不得不盘着。   因此,我们依旧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接下来的处置,只要能够让赵家三人回去,哪怕是降职、削职为民,甚至追夺出身以来文字,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赵峰枯守在老宅之中,却没有收到任何的好消息,不好的传言,却一条接着一条传了过来。   先是赵峦在狱中承认了自己在诗社中的那些悖逆言论,乃是由于自己当年辩经失败,蹉跎多年,故而对着朝廷有了“怨望”——这年头,“怨望”可是大罪。   又有大理寺查出,赵老爷子在行工程之时,收受了商人的贿赂,于修建祭坛之时以次充好,偷工减料,克扣工钱,以至祭坛地基不牢,被雪水浸泡之后坍塌——说真的,对这个理由,若非是牵涉到自家的公公,我还真觉得妙极:这样一来,这便是贪官污吏所造成的工程问题,不是上天示警,自然于天子和宰执们无关。   至于这事儿具体是真是假,又有哪个会关心?   赵峰越发的沉默,又“病”了数日,他终于唤了我去,由他口述大意,我提笔润色了一番,上了一封奏章。   大意便是,自己父兄都已然犯了过错,而他又身染疾病,眼看着今后是不能再带兵,因此想要辞去北荒总兵一职,请求携妻子回乡,侍奉长辈。   我的文采,还是有些保证的,自觉言辞恳切,字字深情。   然而,奏章上去之后,在兵部、政事堂、天子手中打了个转,却只是由天子赐下了一名御医,过来看望了赵峰一番,说是要帮他治病。   以赵峰的实力,调整气血肌肉,装个病糊弄一下这些医生,并不是什么难事——御医确认了赵峰的病情,但对于他的情况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开了一堆调养的药物走了。   然而,回去之后,朝廷对于那封奏章的回复,却依然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没了消息。   哪怕是之前皇帝答应我的回乡之事,也无人再提起。   由此,我们大约也知道了朝廷的意思。   这一日,外间又有了消息传来,说是市井之中有着流言,据说乃是赵家早年请了道士帮着家里点了龙穴,养了潜龙,许了赵家富贵,故而方才有了之前的风光,只是点龙穴乃是大逆不道之事,如今风水格局被高人看出破解,故而赵家又迅速地被打回了原型。   当听到家中老人急匆匆地向我说起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心中咯噔了一下,赶忙回转院中,正打算和赵峰去商量一番,却没成想,他正在院子之中,端着一杆长枪,政儿站在一边看着。   长长的枪刃在墙头屋角的积雪映衬下,泛着森然的寒光,在他的手中,如同潜伏爪牙的毒龙,随时准备刺出,气势逼人,然而,旁边的政儿却看着咯咯直笑,甚至还伸出那胖嘟嘟的小手,想用手去摸那枪刃。   我站在院子门口,静静地在旁边看着这父子两人,原本有些悸动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茗儿可是有什么事情?”逗了一会儿小东西,赵峰转过投来问我。   我抱起了奔过来的小东西,将刚刚听来的话对他说了。   闻得我言,赵峰微微颔首:“原来是这事儿,竟然连那些道士都掺和进来了,为夫还真是要为此荣幸才是。”   点龙穴的事情,乃是极为隐秘之事,除了我们几个,只有道庭之人知晓,而既然这等消息都传了出来,自然是道庭中人出的手——或许,这么长时间下来,他们终于找到了凶手?   “原来那清虚道长的‘小心’竟是这个意思。”   我亲了亲咿咿呀呀的政儿,同样微笑了起来,和他对视。   “茗儿你不担心?”   “刚刚想来和相公商议一番应对之策 ,不过见着相公这副模样,妾身忽然便安心了。”   赵峰眼帘垂下,沉默了片刻,最终哈哈一笑:“也是,这颗石头落下了,咱们也总算安心了。”   “该来的,就让它来吧。” 第489章 前夜   时间很快便到了冬至之日。   所谓“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在这个时代,冬至的分量,并不比立春岁节差上分毫。   按照礼仪,这一日需要祭祀先祖,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选能之士,鼓瑟吹笙,奏黄钟之律,冠盖相贺,如元旦仪。   而宫廷内部,按照惯例,后宫之主这一日也要摆席,大宴朝廷命妇。   从常理而言,我这个新封的二品诰命夫人,本应该早早便得到宫内通知,然后准备礼物,站在一应命妇的前列,盛装出席,算是正式露脸。   然而,从始至终,我却没有收到任何邀请的信息。   宫廷之中,似乎将我给完全忘记了。   对此,我并没有任何的焦躁和不满——事实上,这一日的上午,我将府中所有的下人召集起来,无论是从北荒一起过来的奶妈,还是从老宅跟着过来的贴身侍女,又或者是一直住在府中的老人,一起给他们放了个长假,发了笔不菲的银子,让他们自行出府去了。   无论他们怎么恳求,我一个人都没有留下,甚至,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所有留在这边的契书,都给一把火烧掉了。   从定北县城一路赶到京城,一直带着政儿的两个奶妈,是最后一个走的。   或者说,她们并不肯走。   “夫人,您……”   两人跪在我的身前,表情恳切。   “你们先出城去寻个地方住着,相互照应,想来也不难熬。这儿比关外繁华多了,如果不想回去,这笔银子也够你们一段时间开销了,若是想回去,等到开春后,再往回赶吧。”   我打断了两人的话,将两人拉了起来,又给每个人手里塞了张封子,“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这些算是最后赏给你们的。”   “可是——   “奴婢不——”   两人看着我,眼泪汪汪的,还想说些什么。   “就这么说定了,莫不是真要我赶你们出家门吗?”   我板起脸来,对着两人说着狠话。   “少爷这儿……”   其中一个奶妈咬了咬牙,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不用了,我们带着就好,你们不用担心,”我断然拒绝了她的好意,挥了挥手,“好了,就这样吧,你们走吧,再晚一些,可就赶不上出城了!”   “是,那——奴婢去了”   依依不舍之下,两人一前一后,磕了个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到了下午时分,府中除了我们一家三口,已经没有一个人,原本有些狭窄的宅子,顿时变得空旷起来,显得冷冷清清的。   我从厨房里面捡了些揉好的面团和洗好的菜肉,和赵峰一起包了些饺子。   他剁馅,我擀面,政儿这个小东西则负责在旁边捣乱,最终,一番折腾之下,三个人终于赶在冬至之夜,在家一起美美地吃了一顿饺子。   冬至之日,乃是一年之中,日头最短的一天,很快就天黑了,之后,便是阴极而阳生。   先哄着政儿睡了,待他睡下去后,我披了身衣服起身,去厨房里面拎了坛酒,以及两个杯子,走到了院子中。   这几日天气颇好,天上并无一丝云彩,夜间时分,月朗星稀。   赵峰只穿着一身单衣,坐在院子之中的一块石头上,手中捧着一柄有些眼熟的长刀,就着冰凉的雪水,缓缓地磨着锋刃。   我静静地倚着房门,看着他的动作,静静地倾听磨刀之声。   这般过了半晌,浓烈的肃杀之气渐渐消失,赵峰似乎磨好了刀,将长刀竖起,仔细端详着那锋利的刀刃。   皎洁的月光洒在上面,泛着森冷的寒光,似乎还隐隐渗透着丝丝的血纹。   “这把长刀如何?”他没有转头,忽的开口问道。   我视线移到长刀之上,点了点头:“不错,是把宝刀。”   “王老将军的随身之刀,斩下过不知多少胡人的脑袋,自然是宝刀。”   赵峰哈哈一笑,随手舞了一个刀花。激荡起的劲风,将头顶之上那棵槐树的枯枝骇得瑟瑟发抖。   见他这般模样,我往前走了几步,低声轻笑道:“相公这般的模样,倒是让妾身想起了一句诗来。虽然听着粗鄙了些,但是颇为应景。”   “哦?说来听听?”   赵峰颇感兴趣地侧过头来,收刀入鞘。   樱唇轻启,我缓缓开口,曼声吟诵着一首反诗。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翻天覆地从今始,杀人何须惜手劳。”   “狂徒夜磨刀?听起来有些意思,”赵峰坐在那儿,侧着头看我,脸上的笑容越发绽放,那白色的牙齿在夜色闪闪发亮,“茗儿是说,为夫是狂妄之徒吗?”   “相公真正关心的,难道不应该是那后面三句?”   我和他对视片刻,噗嗤笑出声,然后缓缓走到他的身侧,在旁边的一块山石上放下酒杯,打开酒坛。   浓烈的酒香之气扑鼻而来。   赵峰收刀入鞘,站起身,身形笔直如剑:“夫人对为夫的信心倒是很足。”   “那是自然,少年名将,身具龙蛇之资,又能作为妾身的夫君,若是没有这份信心,反倒奇怪了。”   我莞尔一笑,端起满溢的酒杯,递到他的面前。   赵峰伸手接过,眉头舒展,朗声长笑:“茗儿说得对,既然身为茗儿的丈夫,若是没有这点儿心气,真是该羞愧至死。”   “那——妾身在此,先敬相公一杯?”   我端起另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口一直流入脏腑。   “干!”   赵峰也同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他砸吧了一下嘴巴:“可惜淡了些,不是茗儿亲手酿的烧刀子。”   “烧刀子?相公若是想喝,等回了北荒,应有尽有。若是不足,妾身再给相公酿上几十坛便是。”   酒气上涌,只觉得两颊有些发热,随手将酒杯抛开,我扬起螓首,眼波流转,看着眼前的男人。   “若是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   赵峰剑眉一扬,猿臂轻舒,将我拥搂入怀,坏笑道,“既然如此,咱们拉勾?”   “拉勾!”   我靠在他的坏中,伸出小拇指,与他那粗糙的手指勾在了一起。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第490章 开始   “相公你说,接下来,他们会用什么借口?”   拉完勾后,我和他依偎在一起,望着天上的寒月,随口调笑道。   “管他呢,今儿冬至,想来也不会有所动作,咱们今晚还是好好……”   “喂——唔……”   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我早早地就醒了。   从那个厚实温暖的怀抱中挣脱,撩起披散在枕头上的如云秀发,我微微抬头,正好看见赵峰已经醒了,那线条刚毅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严肃和冷峻,甚至,还有一点儿的伤感?   很明显的,他的心情并不像他昨晚说得那般轻松。   那神色一闪而逝,很快就消散无踪,他低下头,笑着看我:“茗儿醒了?”   “嗯!”   我低低地应了一声,小心地转过身去,看向睡在最里面的政儿。   小东西吧唧吧唧地咂着嘴巴,还没有醒过来。   光着的藕臂轻柔地掀开被子,尽量不去打扰到小东西,我从被窝中钻了出来。   “再睡一会儿?”   赵峰伸出手,似乎想要如同往常一般搂住我,再温存一会儿。   我却摇头,将他的手臂拨开:“相公可是忘了?昨儿妾身已经将下人都打发走了。”   没错,此时的家中一片冷清,连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早间的一切,都得自己来做。   哪怕前世对于家务活可以说是驾轻就熟,然而,重生于此世,作为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近二十年的大家闺秀,说真的,要立刻自个儿立刻顶上,一时间还有些不太习惯。   果然,封建主义的糖衣炮弹真是能腐蚀人啊……   好在有了昨天下午的缓冲,我起来之后,倒也没有太过手忙脚乱,惹得赵峰笑话。   生火、烧水、洗脸、将昨晚剩下的饺子上蒸笼热了热,稍稍费了一番手脚,总算将一大一小两个人收拾好,喂饱了。   然后,赵峰这货带着小东西去喂马、收拾行装,我则坐到铜镜前,自己给自己梳头、挽发,将这张素净的脸蛋稍作收拾。   原本明亮的铜镜有几日未磨,蒙上了一层暗淡的锈迹。不过镜中的少妇,看上去依旧清冷明艳。   将头发挽起,然后略施粉黛,让整张脸上稍稍显出几分英气来。   “要不为夫帮着茗儿来画一画?”   这个时候,赵峰大概已经做完了事儿,领着小东西一起进来了,见我正在化妆,竟然也凑了上来。   “相公做这个作甚?”我瞟了他一眼,“莫忘了前朝那位,因此而被儒者所讥,最终失了圣眷,一生都未能入得大位?”   “圣眷?那玩意儿如今还有用?”   这货嬉皮笑脸地就要凑上来给帮我画眉,赵政也随着拿起支描笔,咿咿呀呀地学着比划着。   我自是不可能依他——平日也就罢了,洗了重来便是,今日可,当下给他翻了个白眼,正要说些什么。   却见这货耳朵一竖,凑过来的脑袋微侧,原本那副厚颜无耻的模样顿时敛了去。   过了片刻,便见他摇头叹了口气:“可惜了,只能待回北荒之后,方才能与茗儿相戏了。”   他语气平淡,似乎在说着什么不值一提的事儿。   对于他的表现,我却心有灵犀,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凝神,于是很快的,那细碎轻微的声音,也渐渐传入了耳中。   纷乱的脚步声、兵器碰撞的清脆声,人类的呼喊声、马匹的嘶鸣声,无数的声音,正沿着赵府周遭,由远及近,渐渐变得清晰。   这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似乎将这座老宅,给团团地围上了。   “还真是大场面。”   赵峰原本俯着的身子挺直,扭头望向门外。   我同样神色不动,嘴角略略勾起:“相公威名远播,锋锐为天下之冠,以妾身之见,这般的场面,恐怕还小了些。”   “正是要这般,方才能够有着机会,不是吗?”   便听他发出一声冷笑,转头看我,“茗儿,你可准备好了?”   “自是准备好了!”   将最后一根发钗差上,我站起身来,左手牵起旁边一副茫然表情的政儿,微微敛身行礼,“妾身且听相公吩咐!”   “好,那便收拾收拾,准备开门,迎接天使吧!”   低沉的笑声中,片刻之后,我便和赵峰一起,缓缓走到了有些斑驳的大门口。   只听得外间的嘈杂之声渐渐平静下来,凛冽的寒风之中,一些马匹打着喷鼻的声音随着风声传来。   刚一站定,便听得门外一阵阵的拖得长长的音调之声传来。   “赵——峰——接——旨!”   声音洪亮字正腔圆,显然是做惯了这件事的,甚至,还隐隐有些熟悉之感。   我和赵峰对视一眼,见他迈步向前。   然后,“吱呀”一声,沉重的大门向着两边打开,露出了外边的景象。   一群气血旺盛兵丁手持兵刃,将老宅围得严严实实的,水泄不通。从服色上看,应该是禁军之属。周遭围着黑压压的人群,一个个指指点点的,似乎在看热闹。   一名身穿朱紫官袍的文官,正手捧圣旨,昂首站在最前面的正中。   呵,还是熟人——那身影入眼,我微微一怔,难怪之前觉得有些熟悉。   赫然便是那一日给何定宣旨的那位,似乎是姓周来着?   我不禁眯了眯眼,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清虚道人上次给我看的那出所谓的“大戏”,似乎在这一刻,又重演了。   同样的配角,同样的场景,同样的,都是武将,以及他们的妻儿。   只不过,这一次的主角,轮到了自己而已。   是那一位,或者那宋老道早有预料?所以给我的预示,还是……   来不及细细思量,眼前的赵峰已经迈开大步,走了出去,我牵着政儿的小手,跟在他的身后,跨过了那高高的门槛,越过两座镇宅的石狮子,下了台阶,走到了门前的空地上,离着那文官不过十几步的距离。   几名校尉模样的军官上前,将文官护住。   “赵峰,陛下有诏,还不速速下跪接旨?”   那文官看着赵峰的模样,眉头一皱,再度喝出声来。   赵峰却是闭口不言,只是盯着他,身形站得笔直,没有一点儿要跪下的意思。 第491章 杀劫起时   因为背对着我,我看不清楚赵峰的脸色,但我能够猜到,这货脸上的表情,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左右不会逃脱嘲弄、讥讽之类。   大约是有了经验,身披朱紫的文官这一回倒是没有前次的那般恼火,只是面对着这般的情景,脸色依旧难看,从鼻子里面发出一声冷哼:“你们这些无知粗鄙的武夫,一个两个,都是这般的跋扈,死到临头,还不悔悟!”   “呵呵,我赵家传承十数代,一直以来都是忠心耿耿,为朝廷尽心尽责,打生打死,却落得各这般的结局。尔等这些国之蠹冲,却说我等跋扈,真是可笑!”   对此,赵峰只是嗤之以鼻。   “冥顽不灵!天子圣明,尔等果然是包藏祸心,早有反意!”   那文官怒斥一声,而后也不管赵峰回话,侧过身体,向着皇城的方向鞠了一躬,回转身来,展开了手中的黄绢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荒总兵赵峰,暗蓄死士,私造甲兵,图谋不轨,令禁军即刻锁拿,抄灭家产,交付大理寺审问!”   “钦——此!”   真是……好大的罪名!   我空着的左手猛地握紧——只是,真的是巧了。认真算起来,这罪名,竟然恰到好处,丝毫没有一点儿冤枉。   是巧合,还是?   只是,如今并不是我探究的时候,   随着那拉长的尾音落下,我能感觉到,随着着原本身周缠绕着的那丝丝缕缕,却连绵不绝的温暖之气,猛地一震,下一刻,蓦然消散殆尽。   这就是……龙气的消散吗?   倘若当初贪功求进,将之炼化作为根基,仅仅这么一下,怕是就要立刻被抽散了根基,功力大损。   甚至,灵机反噬,还会带来不可磨灭的道伤,打回常人也并非不可能。   清虚道人所言,这种修行,乃是乃沙上建塔,诚不我欺——也难怪赵峰当初不允许我借此修行。   当然,这对我并没有什么妨碍,但是赵峰……   我有些担忧地看向他——他的背影稍稍一震,却依旧挺得笔直,如同山峰一般。   “赵峰,你可知罪?”   将手中,文官抬头,阴冷的视线落在赵峰的身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赵峰不屑一顾。   “欲加之罪?”文官嘿嘿笑了一声,目光从赵峰身上扫过,又落到了我的身上,“你可知道,你那岳丈,三日之前已然上书朝廷,言称你赵家侵吞李家产业,强占冶铁矿场,又四处搜罗铁匠,似有不轨之意。”   父亲他——   闻得此言,我的脑中忽的一空,而后仿佛数九寒天之中,硬生生地往心中塞进了一团冰雪,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只是而后,便是一丝苦意涌上了心头。   其实仔细想来,也并不意外,大伯既然做出了选择,那父亲……显然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而我,是被放弃了吗?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闭了闭眼,强忍住某种酸涩之意,我再度睁眼,看向赵峰的背影。   那背影纹丝不动,仿若巍峨的高山,稳稳地站在那儿。   “我那岳丈,不过是一商人,当初见李伯父身陷囹圄,求上门来,吾不忍见李家破败,好心庇护,却没成想,大恩成仇,此时竟然反咬一口,攀诬到了吾身上,商人习性,果然不改。”   赵峰的声音沉稳,似乎丝毫没有因为这个消息,而有任何动容。   “若是岳丈不够,若是再加上你的内侄呢?”   那文官面的肌肉却抽动着,绽放出一丝嘲讽和讥笑,   “莫要以为你在家中可以只手遮天,你那内侄赵舒,可是特意托人上书,辗转多日,直到昨日方才送到京城,言成你赵峰掌家之时,阴蓄死士,暗造兵甲,搜罗党羽,邀买人心,图谋不轨;汝妻李氏,为图谋家产,勾连贼人,谋害自家嫂嫂!”   “一众亲属尽皆出首,赵峰,你还有何话可说?”   赵舒,他疯了吗?竟然——   这是唯恐赵家不被灭门吗?   我的拳头猛地握紧——李福他们到底怎么做事的?竟然出了这样的篓子?   果然,有些事情,还是必须要亲自盯着!   然而如今并非想这个的时候。   我分明看见,眼前的那个如同山岳一般雄壮的背影,忽然沉默了下来。   “赵峰,你莫要自误!如今已是众叛亲离的局面,此时束手就擒,或许还能保得妻儿一条生路!”见得此景,那文官猛地喝道。   我自是知晓,这不过是套话而已,自古以来,谋逆之人的妻儿,就没有一个好下场的——且看看何定一家的结局,便知晓究竟。   赵峰依旧站在那儿,依旧没有开口。   “真是自寻死路!”   又等待了一会儿,见赵峰并无所动,文官哼了一声,不再说话,抬手一挥,身边贴得近的那几名心腹军卒便立刻蜂拥而上。   领头的那个军官,模样并不陌生,分明就是上次那个第一个冲上去,一脚将何定踹翻在地的那个小兵!   想来这位是因为那事儿,受了上司赏识,得了封赏吧?   如今这厮尝到了甜头,或许也有在那文官面前表现的意思,竟然再一次领头冲上前来,挥舞着手中的长刀,满脸横肉的脸上,尽是狞笑:“赵峰,你须知道,拿下你的人,乃是禁军——”   “噗!”   下一瞬间,一声闷响,在场中猛地传开。   那颗刚刚还得意洋洋的脑袋,顷刻之间,便消失了。   场中如同一只西瓜炸得粉碎一般,红的鲜血,白的脑花,碎裂的骨渣,混合着肉屑四处飞溅,在赵峰的身周,绽放出了一圈血腥的花瓣。   如此惨烈的变故,顿时将那些冲上来的士卒们骇住了,一个个忙不迭地止住了脚步,停在赵峰身前丈许远处,迟疑着不敢再上前来。   任凭那没头的尸体晃了两晃,噗通一声栽倒在了地上,一腔污血,尽数泼溅而出。   “跳梁小丑,也敢在吾面前卖弄?”   那股冲天而起的血气狼烟之中,赵峰如同鬼神一般直起了身体,抬头扫视了一圈周围,然后抬手,轻轻甩了甩手中握着的那柄连鞘的长刀。   四处飞溅的血珠混合着脑浆,“恰恰好”地甩到了数丈之外的那名文官的脸上。 第492章 杀官   “杀,杀人啦——”   场边围观的闲人之中,忽的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   而后,靠着空地的人群内侧,有人为场面吓到,惊恐地往后退去,又有外面不知究竟的好奇闲人往前拥挤。一时间,周遭一片混乱。   干呕声、尖叫声、嘶喊声,不绝于耳。   也多亏站在场边的禁军,手中握着刀把子和枪杆子,还算能维持住秩序,将这些闲人拦在了外面。不然,怕是场中早就一片大乱了。   这也让我们少了一个浑水摸鱼的机会。   对此,我不禁暗自有些可惜——终究没有那么容易。   眼皮子微微颤动着,那名文官愣了足足有十几个呼吸的功夫,方才抬起手,在脸上摸了一把,然后低头看去。   而后,我分明看到他那没有被血珠溅到的面皮,从红到青,然后又刷地一下变得如同白纸一般。   嘴唇嗫嚅了片刻,他抬起沾着血迹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赵峰,连嗓音都变了:“赵峰,你——”   “怎么?就凭这群土鸡瓦狗,也想来拿下我?哪个给你们的胆子?这道圣旨?”   赵峰发出一声冷笑,手中拎着那柄连鞘长刀,缓缓向前,朝着文官走去,“周大人,虽然文武殊途,但咱们总算是同朝为官;你与我家父亲也曾有着一些交情。既然天家要你来拿某家,怎么就让这些杂碎来的?看不起赵某吗?好歹也得你亲自上阵不是?”   那声音低沉缓慢,却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充满着森森杀机。   隔着数丈的距离,我依然能够感受到,随着这货一步一步的迈出,那股迫人的气势,正在场中缓缓铺陈而开,笼罩了整片空地。   暴戾、血腥、狰狞。   心中一时间有些沉甸甸的,却又有着一些压抑不住的雀跃。   或许,大概这就是赵峰的另一面吧——那个总是在我面前隐藏着,很少展露的一面,战场上的无敌杀神。   忽的,我想起了当初,那个在与北荒鬼军对阵时候的那个身影。   作为锋矢阵的最为坚强的箭头,破阵斩将,锋锐无匹,横扫千军如卷席。   眼前这个鬼神一般的强大男人,或许才是真正的他?   “上!给我上!”   眼看着赵峰步步进逼,那“周大人”面容扭曲,麻杆瘦的胳膊如同抽风一般挥舞着,语无伦次地大喊大叫。   拦在赵峰和他之间的禁军士兵面面相觑。最终,在“周大人”的奋力催促下,加上财帛动人心,还是有一个咬了咬牙:“这厮被撤了职位,现在大约不过是强弩之末,强撑着脸面罢了,莫要被他唬着了。大家并肩子上!”   “护卫大人!将来必有重赏!”   十几个人发一声喊,壮胆的嘶吼声中,一个个刀枪并举,组成了阵势,猛地冲上前来。   “不知死活!”   赵峰嘴角微微一哂,也不拔刀,只是抬起腿,往前用力一踏——轰!   脚下的青石地砖寸寸碎裂,石屑纷飞,   一瞬之间,他的身影竟然消失无踪!   我抬起手,遮住了政儿的眼睛——下一刻,而那群正蜂拥而上的禁军士兵群中,爆发出了一片惨烈的痛呼之声。   血光迸溅,残肢纷飞。   大蓬大蓬的鲜血泼洒而出,一片哀鸣之中,不时的有士兵以扭曲的姿态从人群中倒飞出来,落到尘土之中,抽搐了两下,再也没有了声息。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那十几个人依然尽数倒在了地上,一个个筋断骨折,残缺的尸块散落一地。   “啪嗒!”   又是一声清脆的脚步落地声,赵峰终于再度现出了身形。   全身上下并无一丝血迹,依旧是往日那个肤色黝黑的俊朗青年,   手中的刀鞘垂下,其上的鲜血如同瀑布一般流下,滴滴答答的,在地上的坑洼之中汇集成了一个小小的池塘。   在他的身前,是一道由血肉铺成的巷道。   死寂,整个场中一片死寂。   如此血腥的场面,将所有人都镇住了,没有一个人敢说话,甚至连大声喘气,都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   呼啸而过的风声,清晰可闻。   凄冷的北风呜呜地吹着,带走了周遭那一声声临死前地惨痛哀嚎。   “哒!”   皮靴落地的声音再度响起,赵峰继续缓缓向前走着。   他走一步,那周大人颤抖着的双腿便往后退一步,一直退到了身边两名禁军的后面。   两名禁军牙关发颤,但依旧抬起了兵刃,似乎想要拦上一拦,显示他们的勇气。   噗……   两声闷响之后,两颗脑袋消失,连着颈椎一起,被拍入了胸膛之中,扑倒在尘土之中。   旁边的禁军士兵们,顿时作鸟兽散开,再也不敢围在“周大人”的身边。   “嗒!”   赵峰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距离那个文官,不过三尺的距离。   “赵,赵二郎,你——”   “周大人”的脸色变了数变,浑身哆嗦着,脸上却强笑道,“本官也是奉命行事,你既然有着这般的武力,可以去殿上分辩,又何必——呃——”   一只铁铸的胳膊伸出,铁铸一般的五指抓住了他那细长的脖子,将他剩下的话全都憋回了肚子里。   “是啊,没有你们这群货色这么逼我赵家,我又何必如此呢?”   赵峰冷笑着,手微微用力,向上抬起,将那“周大人”如同提一只公鸡一般提溜了起来。   “呃,呃……”   两脚悬空,“周大人”原本如金纸一般惨白的面皮,很快就变得一片青紫,两只手掌抬起,抓着赵峰的手掌,似乎想要掰开,嘴巴颤动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风儿夹杂着一股腥臊之气传来,那宽大的官服之下,似乎有些水滴在往下落。   “什么朝廷大员,平日里人五人六的,刚刚也威风得紧,现在看看,也不过如此嘛,竟然会尿裤子的?”   赵峰看着他的模样,哈哈一笑,然后,五指收紧,用力一握!   “咔嚓”一声,   那颗脑袋顷刻之间,垂了下来,官帽滑落尘埃,花白的头发散落,遮住了那张面孔。   随着悬空的两条腿晃荡了两下,再也无法动弹了。 第493章 冲门   京城角落的一处偏僻院子,一名相貌清癯的老年道人正盘腿坐于静室之中的蒲团之上。   他那细长的眼睛微微阖着,呼吸浅慢而有节律。一旁的瑞兽香炉中,一块上好的凝神香料缓缓燃烧着,缕缕青烟袅袅升起,沁人心脾。   距离身便不远处的案几上,放着一张洁白的信笺,其上落着一行行飘逸的字迹。   “师伯敬启:”   “……身为蛟龙,又有着扭转命数之能,定然身具大气运。故而不可正面对敌,若要斩杀,必先设好罗网。”   “……使得龙气警觉,查知蛟龙异气,借以排斥消磨……”   “……然而,毒蛟凶戾,有着霍乱天下之能,故而即便已然万事俱备,但仍要防其最后一搏……”   “……缚龙之时,宜先收紧,使其难以喘息,然而事到临头那的那一刻,却当先松一松,诱其反扑,待得其将劲道宣泄而出,然后再紧上,之后再放松,再收紧,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是再三,待其将那股子凶戾发泄完毕,方才可行斩杀之事。”   “……不然,若是逼得狠了,其最后的气运爆发出来,反倒可能断了束缚,从此天高海阔……”   “……因毒蛟有着外力相助,故而设计之时,须得留心。师侄以为,上策乃是围杀之时,可诱那外力入彀,将之一并套入。毕竟,此蛟乃其谋算的关键所在,那人不可不来!此乃恰当之机!”   “呼——”   静室之外,一阵隐隐的喧哗之声忽然传来,那老道似有所觉,长眉一展,眼皮抬起。   桌上那张信笺无风自燃,瞬间化作一团飞灰。   “天师!”   屋外有人通禀。   老道飘然起身,喝道:“我已知晓,时辰已到!开始吧!”   “是!”   静室之外,一连串应命之声传来。   ***   “噗通!”   空地之上,那只粗壮的胳膊轻轻一扬,那身披朱紫的尸体如同垃圾一般,被嫌恶地抛入了尘埃之中。   随着那沉闷的声音传来,我望向那具毫无声息的尸体,身体忽的一松。   我这才发觉,其实,和过往做一个决裂,也没有那么困难,不过是一个决断而已——做了就是做了,这个混乱的世道,也确实需要有个人来清扫一番。   哪怕不用锦绣成灰,但是天街踏破公卿骨,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   旧时代的尘埃,总要有人来清扫的。   或许不会是黄天这类邪魔,但哪怕不是我们,也一定会是其他什么人。   我移开了视线,看向赵峰。   他此时同样不再去看那具尸首,抬起头来,扫视了周遭一圈。   “还有哪个要来拿赵某的?”   声音不大,然而在这寂静无声的场地之中,却传得很远很远。   无人应答。   面对着这般无上的凶人,周围围着的那些禁军,一个个面无人色,两股战战,手中的兵刃,都有些握不住——一方面,这些禁军终究都是没见过血的,少了那股子拼死的狠劲儿;另一方面,有着何定的前例,这一次出来,大约没想过会是这般的结局,甚至一个个连铁甲都没披,也没带上强弓硬弩,对上早有准备的赵峰,确实也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   一时间,这般的作态也是常理。   赵峰再度往前跨出一步。   哗啦啦,如同摩西踏入了红海,无论是士兵,还是看热闹的闲人,那汹涌的人潮猛地向两边退去。   原本厚厚的人墙之中,顿时多出了一片空白的巷道。   赵峰脚步却一停,而后仰头,一声尖锐的呼哨。   长长的马嘶之声中,从老宅之中,猛地窜出了一匹枣红色的神骏烈马!   得胜勾上挂着长枪,马鞍之上绑着包裹,显然是早有准备。   就是此刻!   早已有所准备,在战马冲出的那一刻,我一手抱住了政儿,另一只手猛然伸出,抓住了烈马的缰绳,然后,一个鹞子翻身,坐上了马背!   冲过赵峰身边的时候,他也同样一跃而上,将我搂在怀中。   不过两个呼吸的时间,我和赵峰已经一前一后,上了正在奔驰的烈马,而后,赵峰的双腿猛夹马腹。只听烈马又是一声嘶鸣,四蹄腾空,瞬息之间从那人群空出的通道之中冲出,直往最近的城门而去!   没有丝毫的犹豫。   冲出数十丈后。   “啪——咻!”   身后,一支响箭破空而起。   “终于反应过来了。”身后传来了赵峰的低声轻笑。   “比咱们预计得慢了不少。”   “这般的迟钝,禁军比我想的还要怂包,所以——”   “时间大约还来得及!”   嘴上说着,赵峰手上不停,一拉缰绳,马头一转,已然冲到了横贯东西的大街之上。   京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总是川流不息,而此时此刻,大街之上,正是最为繁华的时候,   “嘚嘚嘚嘚!”   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声中,呼啸的风从耳边吹过,赵峰和我在大街之上纵马奔驰,被惊吓到的人群纷纷往两边让开。   一只长长的车队正迎面而来,前边有人开道,仪仗一应俱全,一派威风凛凛的气象。   看那官牌,原来是一个杨家的大官。   车队与我们即将正面对上,当即,车队前面,便有一名骑士上前来拦截,怒斥道:“哪家的浪荡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然敢在京城纵马奔驰?”   赵峰也不多话,继续夹紧马腹前冲,顺手抽出得胜勾上挂着的长枪,“啪”的一声随手抽出。   直把那身材雄壮的护卫骑士给抽得胸口塌陷,整个人抛飞出去,砸到了那两匹拉车的骏马身上。   马受了惊吓,连着几声嘶鸣,撒开腿儿狂奔,竟是拖着那马车四处乱窜,连着赶车的车把式都给从车上颠了下来,硬生生地将整个车队给冲得七零八落。   我们却丝毫不管,趁着乱象继续往前冲去。   眼见着距离城门还有数十丈的距离,那边的守门兵丁,大约知道了什么,正在慌乱地拦住内外两边进城出城的人流,试图关闭城门。   城门已经被关上了一小半。   时间正好!   见得此景,赵峰猛地一踢马腹,那匹经历过战阵的骏马一声长嘶,速度又加了几分!   眼见着就要冲入门洞之中——只要能冲出去,便是天高海阔! 第494章 陷阱   二十丈,十五丈……   **骏马冲破了几个禁军的拦阻,离着城门近在咫尺。   眼看着逃脱在望,然而偏偏,望着那阳光无法照到的黑黢黢的城门洞,我却有种恍惚之感,一股凉意从背上升腾而起。   莫名的感觉到心慌起来。   仿佛,那是一张怪物张开的巨口,正欲择人而噬——那些半开不开的城门,那些慌乱的军士,似乎不过是用来引诱食物入口的诱饵而已。   这——   心中猛然一惊,我似乎意识到什么,侧过头,视线瞥向不远处的街道。   在那边,许久不见的清虚道姑,忽然在城门边上显出了身形,对着我张口欲呼。   “小心!”   浓厚而霸道的龙气镇压之中,微弱的灵机颤动顽强地传来——我分明听到,她是如此说着。   十丈,五丈!   城门洞近在咫尺,来不及细细思量,我本能地抬手,从赵峰手中一把夺过缰绳,猛地一拉——下一刻,那匹神骏的战马痛嘶一声,竟是被我扯得人立而起,硬生生地在门洞之前停了下来!   若非我和赵峰骑术足够精湛,功夫够高,怕是立刻就要被甩了出去。   “茗儿!”   突如其来的变故之下,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坐在身后的赵峰正欲开口,叫喊着什么,恰在此时,那尚未完全封闭的城门前,一道沉重的的巨大闸门,轰然落下。   “咚”   巨闸重重地砸在递上,厚厚的铁皮包裹住硬木的闸门,牢牢地隔绝了城内城外,那沉重的份量,甚至连地面甚至抖了一抖。   千斤闸!   看着这一幕,我的背后顿时泛起一阵恶寒。   这一出,分明是算好的!   刚刚我们若是不停下来,试图强行冲出去的话,在通过城门的那一个瞬间,恰好就是铁闸落下之时!   要知道,这道用来紧急时刻封闭城内外的铁闸,可不是这么容易落下的——平日里用铁链拴好,紧急时刻,唯有力士用大斧反复劈斩,方才能够将其放下。   哪儿会计算得如此精密?   而这样的绝杀之局,竟然还能瞒过赵峰这样几乎勘称世间绝顶武者的对于生命危险的感应?   不,还不仅如此!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我猛地扭头,只见我们刚刚冲过的民房之中,一瞬之间,已然冲出了十数名身着禁军服饰的士兵,人人手中都抱着一柄柄巨大的弓弩。   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沿着长街,在我们的身后,组成了一道弧形的却月之阵!   训练极为有素。   我的眼睛猛地睁大,看向那泛着幽蓝森寒光芒的箭矢。   那一把把弩箭,我是见过的,它们分明是——神机弩!   那些朝廷用来对付军中大将冲阵的最强之器!   倘若利用得恰到好处,便是再强的武者,只要是血肉之躯,也要饮恨当场!   “下马!”   厉喝声中,赵峰猛地一勒缰绳,凭着一身蛮力,硬生生将马身横了过来,然后一把搂着我的身体,翻身而下。   一个镫里藏身,将战马作为了一道临时的墙壁。   “射!”   “嘣!嘣!……”   伴随着一声号令,一连串的沉闷弓弦声从耳边传来。   “咻咻咻——”   一道道锐器划破空气,从头顶身侧擦过。   利器切入血肉之声,箭矢破空之声,马儿的痛苦嘶叫之声,在耳边不断交织。   这匹跟随者赵峰跨越过无数战场的骏马,瞬息之间便被射成了筛子,甚至有几支弩矢,穿透了整个马腹,矢尖隐隐地从这一端透了出来。   马儿哀鸣一声,跪倒在地。   我们也跟着摔倒在尘埃之中。   不过我顾不上这个,依旧怀起搂抱着政儿,死死地蜷缩在赵峰的怀中,藏在马尸的背后。   急促地喘着粗气,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若不是刚刚我勒住战马,入了城门洞中,便是赵峰如同那些话本之中所说的,有着千斤之力,能够将落下的闸门给托举而起,然而无法闪避之下,遇上这般的箭阵,不就是一个天然的靶子?   真是苦心积虑!   这是什么人?竟是在背后这般的层层算计,甚至预知到了我们的逃脱时刻?   怀中抱着政儿,始终蜷缩在战马之后,耳边的破空之声终于平息了下来。   “在这儿等着!”   赵峰在耳边急促地吩咐了一句,猛地一撑马尸,身形陡然从马后窜出。   又是几声弓弦之音。   我探头看去,竟是还有人暗中藏了一手,没有全部将弩矢射出。   不过好在赵峰似乎有所准备,身影一时间如同鬼魅一般,在场地中左右闪动,尽数让了开去。   短短一个呼吸的时间,二十余丈的距离一跃而过,已然冲到了那些弩手的近前。   然后,不待他们拔出护身的短刀。   “唰!”   雪亮的刀光一闪而过,瞬息之间,数颗依然睁着眼睛的头颅已是冲天而起。   生死相争中,赵峰没有丝毫的留手,诡异的身形在十几个人的队列之中疾速闪动,刀光纷飞,血花四溅,短短数个呼吸的时间,便将这些未曾披甲的弩手尽数斩杀。   最终只剩下了那个离得最远的发号施令之人。   “咄!”   赵峰正待猱身扑上,然而,便在此时,异变又起——毫无预兆之下,那领头的小军官,竟是突然对着我们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只见他抬起左手,手指之间夹着的一张不起眼的黄色的符箓无风自燃,右手拔出随身短刃,对着自家的脖子用力一抹!   “噗!”   一股热血喷出,他仰面倒下!   这是——自杀?   不,不对!   感受着周遭的情况,我猛地反应过来,这——分明是,血祭!   在这一刻,以那燃烧的符箓为引子,周遭这一块地方,原本为磅礴的龙气所死死镇压住的灵机,猛地动了。   而后,开始动荡,以至于,沸腾!   我分明看到,那凡俗肉眼不可见之处,一道道血色之气从刚刚死去的那些士兵们身上涌起,组成了一道赤红的墙壁,将那因为愤怒而反扑的龙气死死地挡在外围。   然后,在一片灵机动荡混乱中,无数的灵光浮现,不断地穿梭往来,描画出一道道符文,顷刻之间,竟是以赵峰为中心,凭空组成了一道极为玄妙的法阵,将其笼罩在正中!   “相公,小心!”   见得此景,我不禁惊呼出声。 第495章 绝境?   这变故只在刹那之间,根本让人来不及反应。   然而,哪怕不通道术,身为此世武道巅峰之人,赵峰似乎也依然察觉到了什么,眉头猛地皱起,张开嘴巴,发出一声咆哮。   “开!”   巨吼声中,他的全身的精血猛地往外一震——一股足以镇压周遭一切灵机道术,乃至能够压服鬼神的磅礴气血轰然压下,笼罩着周遭的一切,试图将那莫名而出的法阵给彻底冲散。   然而,那股借助血祭之力,由十数名士卒的全部精血汇聚而成的血气墙壁,将这股力量,牢牢地隔绝在了外边。   霸道而庞大龙气不能,赵峰所释放的气血同样也不能突破。虽然节节败退,一层层地崩溃,根本支撑不了片刻功夫,但无论如何,在这一个刹那之中,这堵血气之墙,终究是成功地死死地抵御住了外界的一切干扰,完成了它的任务。   借着这短短的一个空隙,那法阵已经完成成型。   玄奥深邃的符文闪烁,灵光变幻,在一片明光大放之中,那道不知来历的法阵裹挟着周遭已经彻底残破的精血之墙,以赵峰为阵心,猛地向内收缩!   这一刻,那无数的光亮似乎在赵峰的身上寻找到了什么入口一般,连带着那些精血,毫无阻挡地迅速渗入了他的身体。   而后,顷刻之间,明光也暗淡了下去。   什么?这是——   兔起鹘落,不过短短片刻的功夫,那诡异的法阵已然旋起旋灭,竟然就此消散一空。   缺少了血祭之力的阻拦,霸道而庞大的龙气重新充斥了周遭,将一切动荡的灵机彻底平复,使得这片地界恢复了往日的模样。若非场中的直愣愣地站着的赵峰,以及周遭的一片死尸,让人几疑刚刚的那一场变故,仅仅只是我的某个幻觉而已。   然而,这并不是什么幻觉。   我分明看见,场中的赵峰似乎发觉了什么,转头看我,然后,身体一晃,一个趔趄,竟是单膝跪倒在了地上。   “赵峰!”   我也顾不得危险,抱着怀中的政儿,猛地从马尸之后窜出,一个箭步冲到了他的身边,伸手去扶他。   “茗儿,你——”   他看着我,颤抖地伸出手来,和我的手握住,似要对我说些什么,眼中神色复杂,然而却再也支撑不住,只是嘴唇动了两下,便双眼一闭,倒在了我的怀中。   “爹——”   一直懵懵懂懂的赵政,忽的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喊,小手拍打着赵峰软绵绵的身体。   下意识地抱着男人的身体,我的脑中则是一片空白:和他接触的那一瞬间,我分明感觉到,他的身体之中已然贼去楼空,原本那股磅礴的血肉精气,竟是仿佛彻底消散,近乎成为了一个普通人!   这是刚刚的那个法阵的力量?   亦或者是……   尚未等我采取什么动作,便在此刻,长街的另一头,一连串密集的沉重马蹄声传来。   无数的铁骑,身披明晃晃的铁甲,在一名将领的统帅之下,列着整齐的队伍,正沿着长街狂奔而来。   人披重甲,马披铠甲,一个个禁军将面甲放下,摆出了冲锋的姿态。   放平了的长枪列阵如林,寒光耀人双目。   当先一人,身体雄壮,打着一面旗帜,上书一个大大的“陈”字。   我缓缓扭过头,仔细的盯着那当先的将领:这是如今执掌禁军的都统,陈樊,率领着麾下最为精锐的具装甲骑来了!   也是,京城之中出了这般大的变乱,明天弹劾他的奏章怕是会雪花般的飞入宫中,作为守卫京师的正规之军,若是这个时候若是再不赶来,将功赎罪,哪怕是天子心腹,怕也保不了他。   站在街口,我深深吸了口气,又回头看可看身后的那片城头之上。   那些巡守的禁军哪怕再疏于战阵,此时此刻,也总算已经反应过来。一队队弓手靠在女墙上,一个个弯弓搭箭,闪烁着寒光的箭头,正瞄准着下面的我们。   大约只要一声令下,即便我能挡住几蓬箭雨,但赵峰和政儿,怕是也要成为箭垛子了。   我环视着周遭,大约是为了彻底发挥神机弩的优势,这一块乃是空旷之所,没有一处可以遮蔽之处。   这就是绝境吗?   之前何定被擒之后,那一家的悲惨境遇,尤其是钱氏的悲痛模样,在脑中闪过。   面对着这般的场景,我嘴角抽了抽,竟是勾勒出了一丝弧度——出乎意料的,此时此刻的我,心中竟是毫无波澜。   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如坠冰窖,也没有那种惊慌失措,手足发软的感觉。   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无比的平静,以及安详。   也是,仅仅凭借两人之力,就想要从京城闯出去,本就是一个不得已之下的冒险行为,所倚仗的,也就是赵峰的力量而已,如今既然赵峰入了陷阱,那结局,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从穿越开始,一直到如今,此世的经历,一桩桩,一件件,如同电影一般浮现在眼前,是如此的鲜活和清晰。   传说中,临死之前,会见到这一辈子自己所经历过的事情——所以,自己这是要死了吗?   不过,也无所谓了,这么多年活下来,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也算够本了,总该有个了结的时候。   虽然没有个好结局,总是有些不甘心就是了。   可惜了政儿,还有……   低头看着依旧拍打着赵峰身体的小东西,又抬手摸了摸小腹,我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将怀中的赵峰轻轻放下,小心地放在脚边,从马上抽出他的那根长枪,又捡起那柄长刀,挎在腰间,转过身来,面对着那狂奔而来的铁骑,顺带着将自己的背后,完全让给了那些弓箭手。   束手就擒?   那可不是我的作风。   这么多年生活下来,我自是知晓,在这个时代,犯了这般大的罪过,赵峰和我,若是这个时候举手投降,将会面临什么样悲惨的结局。   既然如此,还不如……   哪怕是死了,最起码也能有个痛快,不是吗?   低下头,拍了怕正乖乖地蹲在赵峰的身边,一声不吭的政儿的小脑袋:“政儿乖,眼睛闭上,一会儿就好了。”   然后便不再管他,紧了紧手中的长枪,将枪尖对着那没有丝毫停留意思的具装甲骑,拉开了架势。 第496章 逢生?   马蹄如雷。   很明显的,陈樊并没有任何停下来喊话的意思——当然,庞大的具装甲骑冲锋时候所积累的动能,也容不得他就此停下。   四十丈,三十丈……   默默地估算着距离,我弯下腰肢,枪尖前送,回想着赵峰曾经教授我的“摧城”枪术。   我不是没有经历过战争的菜鸟,对于这样的重骑兵冲锋的威力,相当清楚——事实上,面对着这样的具装甲骑的集群冲锋,这样无甲无马的情况下,哪怕是全盛时候的赵峰,在这种无处躲避的空旷之地,大概也只能落下一个战斗到力竭而亡的结局。   哪怕自觉功力大进,可我自己清楚自家事,同样无法避免——唯一的效果,大约就是能够临死之前,带走几个个士兵,然后像个糖葫芦一样被串在长枪上,当做战利品而已。   不过,无所谓了。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绷紧了身体,准备迎接最后时刻的到来。   然后,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夫人, 不必如此。”   幻听吗?   不,不对,这种灵机被轻轻拨动的感觉,而且,这个声音有些熟悉——这是,那个清虚的声音。   “道长是想劝我投降吗?”   我没有扭头去寻找这位天师,只是眼睛眯着,盯着着越来越近,几乎能够闻到马蹄溅起的土腥味的骑兵,淡淡地问道。声音平静无波,没有丝毫感情,“若是这个,道长还是先趁早离开吧。”   “并非如此,”清虚的声音却显得颇有些急促,“夫人不必气馁,尚未到绝境之时,当下还有生路,还请夫人速速抓住尊夫和令郎。”   什么?   在这种时候?还有生路?   眼看着距离自己不过数丈的长枪枪尖,我的心念微微一动,但还是听了她的建议,丢开长枪猛地低头,一只手抓住政儿,另一只手扶起了赵峰。   然后,一只冰凉的手掌,搭在了我的胳膊上。   “起!”   伴随着一声清叱,下一刻,周遭灵机大盛,天地之间,顿时为之一变。   这是……   一队队骑兵吼叫着从我们的身体周遭穿过,不断地围在我们周围打着圈子,甚至还拿着刀枪往周围不断地挥舞戳刺,却始终一无所获——仿佛我和他们,已然分割在了两个世界之中。   明明我们就身处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然而那些骑兵却茫然地四处观望,甚至分出几队人马,往周遭的民房而去,试图寻找着我们的踪迹,却终究只是徒劳而已。   我甚至看见了陈樊掀起的面罩之下,那暴怒的面庞。   真是……熟悉的景象——我回过神来,一边抱着赵峰的身体,一边低下头,看着一副好奇模样的政儿,心下稍安,然后才开始回忆,片刻后终于想了起来,这般的场景,我并非没有见识过,上一次她带着我穿行在京城之中,去旁观何定那场戏码时候出现的场景!   “咳咳!”   耳边忽的响起了几声轻咳。   我连忙侧头,只见清虚道长正一只手按在我牵着政儿小手的胳膊上,不断地领着我向城墙方向走着,另一只手抬起,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再张开时候,我分明看到,那白玉一般的手掌中,分明显出了几抹鲜红之色!   她……这是受伤了?   见我担忧地看着她,清虚道姑却是毫不在意地一笑:“不过是有些反噬罢了,并没有什么,夫人,咱们先出城去吧。”   言罢,也不管我如何回答,便搭着我,继续往城外走去,一边走,一边看向赵峰:“赵将军果然神勇无匹,便是眼下暂时功力全失,对于贫道而言,依旧重如山峦。想要带着他,着实有些太过吃力。”   “贫道着实有些托大了。若是赵将军全盛之时,哪怕站着不动,即便贫道全力激发这‘天下行走’印信,也动不了他一丝一毫——这样的境界,怕是已经半只脚踏入那等境界了吧?”   她的话中,并没有掩饰那一丝羡慕之意。   半只脚踏入……我自是知晓,能让天师羡慕的那等境界,究竟是什么——虽然我知道他踏入了传说中的武道巅峰之境,可没想到,短短时日不见,功行竟然又再进了半步?   也难怪,他之前有着这般的信心可以带着我冲出城外。   只是可惜,即便如此,在某些人的谋划之下,依旧是着了道。   “暂时?”   不过,我所关注的重点,并不是这个,从清虚道姑的话中,我很敏锐地听出了她的未尽之意。   “没错,赵将军这般的境况,只是暂时的。”   清虚又是轻咳了一声,一边扶着我的胳膊,继续往城外行去,一边给我解释。   “赵将军之前所收获的那门秘法,乃是我道门所藏的珍品,确实是无上妙法,经由李伯风之手交予赵将军的。可以于龙气抽离之后助其重塑根基,虽然之后功行或许会有所退步,但以赵将军之才能,已然走过一遍的道路,重新来过,不过是轻车熟路而已,并不困难。”   对于道庭的谋划,包括李伯风曾经的所作所为,她并没有丝毫讳言,甚至,说到此处,还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这法门并没有任何问题,若非是真品,或是在其中留下暗门,以赵将军的眼力与武道天资,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此事涉及到道庭的千年谋划,可不会在这等容易暴露的方面去做手脚。”   我没有插嘴,只是静静地听她继续说下去。   “只是,无论如何,这类秘法都会牵涉到一桩碍难之处——那便是,这龙气无孔不入,深入修行的根基,一旦修行,若是不待其自行散去,重塑根基之法便无法真正运转,可一旦龙气散去后,一时根基散乱,便是有着重塑之法,但仍须有数月的空虚之期,在此期间,依旧会功力尽失,须得有人庇护才可,用处着实有些局限。故而,经过先贤多年求索,终于创出了一篇秘术,以作为保命之法:若是武者自身身具龙蛇之气,可借此暂且弥补龙气之缺失,压制重塑秘法的运转,保得功力不失,使得武者仍旧有着一搏之力。” 第497章 黑手   “当然,此术对于修行者的要求极高,也有着不小的后患。一则,此术须得身具龙蛇之气者,放才能够使用,其二,便是此法一旦动用,每时每刻都须不断消耗龙蛇之气,若无后续真正化龙成功,龙气自生,那对于施术者未来的气运,折损极大,甚至可致败亡之危。”   清虚的解说可以说是十分的详细,而也因此,对于对于赵峰刚刚的表现,我终于明白过来:“也就是说,相公能够维持功行,刚刚大发神威,都是凭借此秘术?”   倘若她说得并无差错,那赵峰之所以能够这般的横行无忌,可都是在用未来的气运换回来的。   气运之说,在此方世界,可并非虚无缥缈之言,乃是真真正常存在的,牵涉到命数、运气等等一系列难以言说的玄奇奥妙。   只是所谓能够窥探气运的“望气之术”,哪怕在上古之时,也只是少数拥有独特天资者,方才能够掌握的技能,而随着末世来临,灵机倾颓,到了如今,已然成为了传说,世间之人,哪怕再是天资纵横,也只能掌握一些皮毛而已。   “没错,”   清虚道人点头,确认了这一点。   “可是既然如此,那刚刚的变故——”   “那血祭的法门,是学自蛮人的血祭秘法,只是经过了仔细打磨,推陈出新,借助凡人气血之力,组成阵势,以短暂抗拒龙气及武圣的精气狼烟,其细节之处,着实让人叹为观止,”   我再一次确认了,清虚这家伙,绝对是一个标准的修道宅——我明明是问那场变故的来由,可到了她的口中,却成了解说道法原理,说起这类法术来,根本不顾场合,滔滔不绝,“夫人须知道,道庭上下虽然很有些龌龊阴暗之辈,其中盘根错节之处,也着实让人恼恨,但并非夫人想象的那般,都是故步自封,顽固不化之辈。”   “为了于这般末法之世寻找到跨过仙凡之别之法,使得求道之路不至于断绝,无数的先贤耗尽了心血,上下求索。符箓、法阵、丹药、星象、练气等等,无数的道路,从入道开始,一直到天师境界,都一路摸索而来,可说是穷尽了人力,追寻各法的精微奥妙之处。哪怕是这等偏门的血祭法也多有研究,曾经的‘博浪一击’便对此有过借鉴。”   “甚至,数百年前,自从那位武皇帝击破了蛮人金帐,许多以往只在萨满高层流传的核心法门,流落到了民间,被道庭收集到不少。到了如今,对于血祭法术的了解,道庭甚至犹胜那些只知照搬古人仪轨的蛮人萨满一筹!”   说到这里,清虚的脸上竟然满是骄傲,似乎她也为此与有荣焉,只是片刻之后,她似乎才意识到了如今的境况,摇头,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至于后来运转的那法阵,便是谋划者的厉害之处。贫道虽然知晓其原理及功效,但也是待到发动后,方才终于明白过来其中含义——想来,应是还是贫道那位师弟的手笔”   “夫人可知,这法阵其实本身并无害处,甚至可说,对于赵将军的身体,还大有裨益?   “嗯?”   听到这个回到,我先是微微一个愣神,然后很快便明白过来——也是,倘若那法阵真的是那秘法的暗手,对身体有着极大的害处,大约赵峰自己,也不太可能这般轻易地就中了招来着?   那么就是说,类似前世小说传说之中,适当时候运用大补之药,结果就变成毒药的法门了?   见得我面上的表情,清虚赞叹一声“夫人蕙质兰心,这么快便明白了过来,贫道也是见得那法阵,方才想明白究竟。”   “不过是曾经见过这类说法罢了。”   对于这般的夸赞,我并不怎么在意,随后解释一句,一带而过,不欲继续说这个,“不知这法阵的功效是?”   “抽取血祭之力,作为重塑根基的燃料,以助赵将军弥补根基,可缩短其虚弱的时日。”   清虚的回答简单而干脆,而我也毫不犹豫地继续追问:“那其害处呢?”   “对于赵将军身体任何没有害处,因为是血祭,那些精血不过是作为启动秘法的燃料而已,不会影响日后的修行,只是,唯一的问题便是,以此为应激,会立刻开启重塑根基之法的运转,打断那保命秘法的使用。”   这可真是……处心积虑啊……   与我想象的一般无二,保命的秘法被打断,赵峰立刻陷入了虚弱状态——这一刻,自是毫无任何的反抗余地,成为任凭宰割的羔羊,而之后,便是再缩短重塑根基的时间,也是缓不济急了。   很明显,道庭这是直接冲着杀死赵峰来的。   至于原因?   意识到了赵峰成为了变数?   还是他袭杀那老道士的消息泄露了出去?   又或者两者皆有?   一时间,各种思绪有些杂乱,只是,等到逃出去后,我自有大把的时间去探寻,眼下并非追究这个的时候。   “此番真是多亏了道长,若无道长,妾身夫妇怕是已然死无葬身之地。”   此时抱着大的,牵着小的,身体不便,无法行礼,但我这话确实是真心的。   “怕是没那么容易。”   道姑抬头,看了看北方,然后却是摇头,苦笑了一声,“以贫道那师弟的谋划心性来看,其最擅长一环连着一环,环环相扣,每一次看似的疏忽,都有可能是下一回谋划的开始。贫道之前在师叔面前露了身形,想来他在谋划之时,定会将贫道算计在内的。”   “?”   清虚的师弟?幕后的真正黑手?   她这个人,竟然连这一位天师都这般说,那么——   “左右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我低头看了看摆着一副乖巧模样,只是跟着我走的政儿,又看了看靠在我的怀中,依然昏迷着的赵峰,先吐出一口气,然后又笑了起来——生死关头走过了一遭,一时间,我似乎也有些混不吝的感觉了。   真的是被这货给传染了? 第498章 破劫?   “要的便是夫人的这般豪情!”   清虚称赞了一声,话音落下,我只觉得眼前忽的一亮。   这么短短的几句话的功夫,我们两人,带着赵峰和政儿父子俩,竟是已经就这么穿过京城厚厚的城墙,到了京城的外边。   城外是一片灰白色的土地,宽阔的护城河环绕巨城周遭,再往外边去,依旧密密麻麻的房屋,无数的人群聚集在城墙外边,焦急地等待着城门的再度开启,其间甚至穿插着一群群被农人赶着准备进城贩卖的猪羊之类。   哪怕并未身处同一个空间,我依然能够嗅到那臭烘烘的,但充满了自由的气息。   回头望了望那高耸巍峨,似乎足以抵挡千军万马的城墙。   这样雄伟的凡人造物,对于真正高明的道家法术而言,却似乎根本视若无物。   似乎看出了我的所思所想,清虚主动地为我解释:“这般玄妙的法术,并非是贫道这般微末的道行所能施为。其中有多半,是依仗着这枚道门世代传承下来的‘天下行走’之印。贫道得其认主,方才能够于世间穿行无碍,甚至穿梭阴阳,跨过阳世冥土之界限。当日贫道也是多亏了这枚印信,又借助了夫人的道标,故而能寻到那侯家的冥土所在,一击功成。”   这是在告诫我,如今之世,终究是凡人之世。道术并不是万能的吗?   又有或者是在提醒我,道庭这么多年的积累,手上还不知道有着多少上古流传下来的宝贝,让我还需倍加谨慎?   不论是哪个意思,我最终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如此这般,我们如同穿行在另一个世界之中,一边目睹着京城外边的繁华胜景,一边往远离京城的方向走去。   看着一步一步,走得并不快,然而,实则不到两刻的功夫,我们便已经远离了外城那些同样熙熙攘攘的集镇,随着时间的流逝,清虚道姑的脸上眼看着是越发的白了,咳得也是越发的凶,到了后来,简直有种撕心裂肺之感。   “道长,你——”   见她这般的模样,我终于忍不住,意图劝阻。   “到了!”   忽的,便听她说了一声,然后,便在一处没有人烟的僻静之处停下。   “以贫道的能力,也只能送到这儿了。”   她叹息一声,“贫道终究法力微薄,能力有限,便是全力激发这天下之印,也难以承受赵将军的份量,走得更远一些。”   话音落下,眼前忽的变了。   场景依旧是那副场景,然而,无论是视觉、听觉,亦或者是嗅觉、触觉,都顿时变得鲜活起来,   随着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北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其裹挟的泥土沙尘的的气息,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周遭,一时间,竟是让习惯了那份安静的我有些不太适应。   原来,我们竟是已经从之前的那个世界之中脱离,重新回到了现世。   “多谢道长相助。”   用力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这一回,我将赵峰小心地放到了一边后,拉着赵政,诚心诚意地对着清虚深深鞠躬,行了一礼。   清虚道姑并没有避让——作为救命恩人,她也有资格受着一礼。   而后,待到我们重新起身,她的视线,方才看向另一侧。   “接下来的事情,就靠你了?”   “嗯?”   随着着话入耳,我猛地扭头,只见身边不远处,一个身影,从不远处的一间茅屋之中走出,出现在眼前。   我眯了眯眼睛,看着那个一身道士打扮的中年人。   那是,李伯风?   依旧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一手拿着拂尘,另一只手,却拄着一只——长枪?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边?不是已经跟着大军回北荒了吗?而且一手拂尘,一手长枪,这画风,怎么看,怎么有种不太搭调的感觉。   虽然知道,他一开始大约是被道庭谋算,方才将那门秘法献给了赵峰,如今被宋老道点化之后,应该成为了自己人。   但是见到这个神神秘秘的道士出面,我依旧有些警惕,嘴上说着,右手却按在了腰间的长刀之上。   “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李伯风对着清虚点了点头,转过来,见得我防备的模样,似乎也有些不太自在,摸了摸鼻子,然后向我作了一个揖,   “夫人和公子安好,见得两位安然无恙,贫道总算放心了。”   “多亏了清虚道长的帮忙,”对于他的话,我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淡淡地问道,“只是如今从城中脱逃而出,见到道长早有安排,着实安心了不少,不知道长还有什么指教?”   “这些并非是是贫道的安排,”   李伯风苦笑了一声,对着我又行了一礼,面容陡然变得严肃起来,“如今的变化,多半都在宋道长临终时候的预料之内。只是,依照宋道长所言,要真正将天下的棋局搅乱,使得赵将军从中脱身,扭转命数,成功得以化龙,还得最终再历上一劫。这一劫,乃是追寻所谓‘遁去的一’,赵将军无论如何是躲不过的,即便是贫道,也只能在一旁辅佐而已。真正的破局之人,还得看夫人您的!”   我?   听得他的话,我顿时一愣——莫名的,宋老道那时候盯着我疯狂大笑,称呼我为“变数”的场景,忽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只是,不待我继续回忆,只在这一瞬之间,我便已经再度感应到了什么,猛地转身,向着身后看去。   一片嘈杂的马蹄声中,数十名轻骑,正不断打马,朝着我们这边狂奔而来。   一个个身着黑色的飞鱼服,腰佩绣春刀,那股子浑身散发出的阴冷气息,虽然未曾谋面,但实在是让人很难将其辨认错误。   异闻司的人马!   他们竟然就这么快就赶来了?   我眯着眼睛,远远的打量着,那最前面的两人,   那个骑在马背上的,是一名相貌清癯,身披紫衣道袍的老道士,至于另一个,则有些眼熟。   面白无须,一身宦官服饰——分明是见过两面,那个跟在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王公公! 第499章 破劫!(上)   王公公……   见到这一位,我的心中立刻便是咯噔一下——虽然并没有实际交手过,然而只看他当日在侯家的威势便知,这位一身的功力修为,丝毫不逊色于赵全。   都是踏过了那道门槛,称得上“大宗师”的强悍人物,撇去赵峰这等百年难得一见的 怪物不谈,立于凡俗世间武道的巅峰之人。   或许养尊处优的关系,战阵经验可能不如半辈子厮杀的赵全,但论起战斗力的持久来,正值盛年的他,定然胜过已然年迈的赵全。   正面对上,我可没有一点儿的把握——更不要提,在他的身后,还有二十多名异闻司的好手,以及,那个老道士了。   只是眼下,正冲来的这二十余骑,尤其是当先的这两位,看着竟是有些灰头土脸的模样。   连外面的衣衫都有些凌乱,甚至有些地方,还破损了不少——很明显的,这不是匆匆赶来,衣衫不整能够解释得通的,看上去似乎经历了一场。战斗的模样。   这些气势汹汹赶来的骑手速度极快,根本容不得我细细思量,只是刚刚将赵峰搬到身后的一棵树下放好,叮嘱政儿在一旁陪着他。尘烟四溅中,他们已经冲到了近前。直到距离我们不到十丈之处,方才勒马停下。   那名王公公高踞在马上,一双细长的眼睛眯着,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我们,如同一只盘着的毒蛇,正在细细地窥伺着到手的猎物。   他的面上的表情阴冷,只是我分明能够感觉得到,这一位掩藏着这幅面容后面的那一丝按捺不住的窃喜。   “李夫人,啊,还有——清虚道长,真是久违了。”   “王公公”咧开嘴,目光从我的身上扫过,落在清虚的身上,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线。   我没有说话,而一边的清虚,也同样没有搭理他,而是抬起头,看向另一边从马上翻身下来的老道士。   “玉真师叔,又见面了。”   老道士甩了甩手中的拂尘,长长的寿眉微微挑起,盯着清虚,薄薄的嘴唇张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清虚师侄,你终究还是出手了——”   “清源师弟不是已经算到了吗?既然这一局布子,总算将贫道给赚进来了,又何必再言?”   清虚和老道士对视着,抬起手,擦干了嘴角一丝残留的血迹,轻笑出声。   “也是,这不过是你的选择而已。”   老道士微微颔首,不再看她,目光移向一旁的李伯风,“你就是李伯风吧?修行不错,以你这个年纪,委实难得,尤其阵法一道,更是让人赞叹。”   “清虚我是知道的,她一向长于斗法和符法,阵法并非她所长。这样的阵法,想来是你所布。都言上清道擅阵,如今看来,虽是借助了邪神之力,但能够将吾等百人困住,逼得贫道和王公公亲自动手,费了一番功夫方才能够破阵而出,以至于能够赶来者,不过二十之数。这般的造诣,确实名不虚传。”   语气之中,满是赞叹之意,但其中的所蕴藏的森森杀意,亦是毫不掩饰。   伴随的他的话音落下,周遭的灵机猛地一顿,常人所无法感知到的层面上,一股股庞大的威压,笼罩在周遭。   我静静地站着,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暗地中叹了口气:这,就是天师之威吗?   当日在冥土,只是惊鸿一瞥,并未正面对上,今日一见,哪怕并非是针对于我,我只不过是受到波及而已,然而这般威势,依然足以让人咋舌——足以想见,上古灵机充沛之时,天师这个名号,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惜的是,这般的威仪,只能在那一个层面展现而已——如今的现世之中,天师虽然依旧不可小觑,但也更多的是担心那些诡异玄奥的手段而已。真正面对面的正面厮杀,倒是并不困难。   故而,虽然面对着老道的压力,李伯风却是依旧不动声色,洒脱地一笑:“此事贫道着实不敢居功,这一切的策划,都是那位宋道长临终之时所留,贫道不过是个执行之人罢了。”   “宋——志秉吗?”   闻得李伯风所言,不知何故,老道士竟是为之默然,那股威仪顷刻间也收敛了大半。   “没错,宋志秉,不知师伯当日,可曾后悔,赞同了清源的意见?”清虚接口道。   老道士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宋志秉,确实有些可惜了——”   而后,话锋却是一转:“只是,大道之争,无外乎你死我活罢了。事情已然成了定局,宋志秉也已经身死道消,如今又有什么好后悔的?”   “既然不是一路人,那迟早也是要分开的!”   三个道士在这边旁若无人地一问一答,聊着自家事,话语之中又是云山雾罩的,哪怕是我也听得半懂不懂,更不要说其他外人了。以那位“王公公”的修养,自是更加早已按捺不住,白净的面皮抽动着,有些扭曲。   说真的,他能忍到现在,也着实让人佩服这养气的功夫。   不过看样子,他似乎也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三人的对话:“玉真道长,此地的都是逆贼钦犯,你若要叙旧,还是待杂家将他们尽数拿下之后,在天牢之中再慢慢叙吧!”   “来人!”   只听他猛地一喝,周遭趁着几人说话的机会,将这块地方围得水泄不通的,早已蠢蠢欲动的异闻司爪牙们,便怪笑一声,抽出刀来,就要向前扑来。   与此同时,老道士叹息一声,打算抽身后退——这样的面对面厮杀,那是武夫杀手所长,并不适合这些道士。   却见那李伯风提起手中的长枪,猛地向地上一插,喝道:“阵起!”   一阵怪风吹过,卷起沙尘无数,一片片昏黄澄澈的光芒洒落,眼前竟是一片模糊。   “夫人,以贫道之能,竭尽全力,也只能到这一步,剩下的,全看夫人的了。”   飘飘渺渺的声音传入耳中,眼睛用力眨了眨,再看之时,周遭虽然依然有着常人不可见的昏黄灵光在闪烁着,显示着阵法的存在,但场中所剩的,便只有那“王公公”,以及不足半数的异闻司爪牙。   那老道士,以及其余的高手,竟然尽数被阵法卷入了其中,一时半会儿,难得出来! 第500章 破劫(中)   望着场中那些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显得有些茫然和警惕的异闻司鹰犬。   我往后挪了挪,尽可能地将赵峰和政儿掩在身后。   在这个关头,政儿竟然始终不哭不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咕噜噜地打着转儿,看着场中的一切, 似乎充满了好奇。   这胆子,是遗传的他老爹吧?该称赞一声,此子生有异象,恐怖如斯吗?   当然,这样自嘲的念头仅仅只是在脑中一闪而过,然后,我便收摄精神,弯下腰,扶住手中的长刀,紧紧地盯着场中。   破劫?全靠我了?   李伯风这道士,说起来倒真是轻松,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责任都推到了我的头上——当然,也符合这帮道士一贯的风格就是了。   调整呼吸,驱除杂念,心如止水,气血内敛深藏,却随时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刻。   我很清楚,这一关,可不是那么好过的。这根本不是什么“全力以赴”的事情。   不过,也无所谓了,左右就是一死而已。   我如此告诉自己。   好在,对面的“王公公”似乎并没有将我放在眼中,那双细长的眼睛从我的身上扫过,又落在赵峰和政儿的身上,大约是确认了我们一家依然还在,然后方才冷哼一声,转过头,看向那队残存的黑衣人中的一个。   “符存,到底怎么回事?”   被他点名的那名叫“符存”的异闻司中的鹰犬,已然目光微阖,手中掐诀,念念有词——望着他的动作,我猛地发现,他竟然是个懂得道术的,而且是有着货真价实的修为。   随着他的手诀掐动,我能感觉到,周遭有着一些灵机被牵动的感觉。   虽然施法的手段极为粗陋,手诀也有不小的瑕疵,尚不及我夏日时候的境界,但无论如何,总归还是能称得上是已经入道了。   还真是殊为难得——异闻司里面笼络的人才,还真不算少。   “启禀王公公,”片刻后,符存睁开眼睛,毕恭毕敬地向着王公公禀报,“那妖道曾经在此设立了法阵,大约是意图借此拖延时间,其借助法阵之威,将玉真道长及其他同僚们,都卷进去困住了。”   “又是阵法!这贼道!”   王公公重重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鼻音,显然对于李伯风的手段已经有些恼火,一双阴冷的眼睛眯着,死死地盯着那符存,“可有方法破解?”   符存面露难色:“这——属下才疏学浅……”   “噗!”   话音未落,一个巴掌抽在他的脸上,将他抽地倒飞了出去——很明显,这是收了力的,不然,那半个脑袋大概就要没了。   “真是废物!”   王公公骂了一声,也没去看这落在地上的倒霉蛋,对着旁边的属下吩咐道,   “罢了,先将这三名钦犯抓获再说。”   “阵中有着玉真道长牵制,想来那两个贼道也无法逃脱,不过拖延时辰罢了,待将这三人擒下,人手汇聚齐了,便让人将周遭给封锁了,围个十天半月的,看他们能在这阵中躲上多久!”   “这些贼道,哼——”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扭过头来,看着我。   “李夫人,卿本佳人,奈何从贼?你也是个聪明的,清楚现在形势。如今你们最后的依仗已经走投无路,自身难保,还不速速放下兵刃,束手就擒?你的才名,天子也知,日后若是天子宽宏大量,免去死罪,入得之中掖庭之中好好赎罪,未必没有脱离之机,可千万莫要自误了。”   这番劝降的话说得一点儿诚意都没有。   我自是默然不语,依旧握着刀柄。   “罢了,冥顽不灵!”王公公盯着我看了会儿,一甩袖子,也不再看我,转头对着异闻司众人吩咐道,“你们去几个人,将他们拿下!仔细些,夫人乃是京中有名的才女,连陛下也有所耳闻,这细皮嫩肉的,不要伤得狠了!”   “是!”   那些黑衣的鹰犬们互相对视,目光闪动之间,两个身高体壮的大汉站了出来。   我微微躬身,调整了一下握姿,然后,深深吸了口气。   这一刻,我能感觉到到,自己的气血在不断地压抑中,已然快到了极限,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只是等待着一个时机而已。而与之相对应的,却是那份精神,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没有一丝波纹,却将周遭的一切,倒映在心中。   身如熔岩,心若冰清,冰火交融,天人合一。   从北荒到京城,小黑屋中不知多久的磨练,由赵峰这个绝世凶人作为陪练,亲自点拨,无数的汗水浇灌而下,今日,终于到了验证的时刻。   两名黑衣大汉对此却是恍若不觉,依旧一副放松的模样,一边笑着,往前走来。   “仓——啷!”   目光闪动,我缓缓从刀鞘中抽出了长刀,锋刃向前,对着来人。   呼——吸——   这一刻,我竟是隐隐之间,感觉到了这柄长刀,正在发出缓慢而悠长的呼吸!   不愧是王老将军一直随身的宝刀!   手臂不断地调整,配合着长刀的呼吸节律,发出微微的颤动。   已经不足一丈的距离,这般的景象落入两个黑衣大汉的眼中,却似乎让他们更加轻松了。   “夫人,刀子不是你这般用的!”   其中一人看着我的模样,嘿嘿笑出声来,抬起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向我探出,似乎想要将刀给夺过来。   “真是——找死!”   嘴角微翘,樱唇轻轻吐出一句,而后吸气,踏前一步,手臂猛地挥动!   这一刻,对面王公公那双透着无趣之色的眼睛猛地睁大,一脸的震惊模样,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已经迟了!   “唰!”   一道冰冷的刀光闪过,曾经斩杀过无数胡人,却依旧锋锐如昔的刀刃划破空气,卷起了畅快的欢笑之声。   “咔嚓!”   污血的喷涌中,两只丑陋的头颅飞起,而后,随着扑倒的尸身一起落入尘埃,又打了几个滚,方才停下。   那沾满灰尘和污血的脑袋上,依然残留着难以置信之色。 第501章 破劫(3)   “住手!”   直到这个时候,那一声有些阴柔的厉喝,方才从远处传入耳中。   对此,我自是充耳不闻,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脚下猛地一跺,马靴将已然上冻的土地踩裂。   伴随着溅起的尘灰,身形急转,十丈的距离一掠而过。   兔起鹘落,短短的不到一个呼吸的功夫,我已经一头撞进了那群异闻司的队列之中。   面对着这般的突发变故,这些原本以为只是手到擒来的朝廷鹰犬一时间竟是无人反应过来。还牵着马杵在那儿,哪怕是一些机灵些的,手也才刚刚扶到了腰间的刀上!   看来承平已久,这些京城中的鹰犬仗着自己的身份,作威作福惯了,早已经丧失了警惕心。   不过,这可真是……太好了!   我的嘴角勾起一丝弧度,刀光泼洒,血花飞溅。   纤细的身体在人群之中辗转腾挪,一时之间,竟是如入无人之境。   原来如此,这就是赵峰在战阵上的感觉吗?   难怪赵峰这家伙会如此的沉迷。   我呼吸着充满血腥味道的空气,每一刀劈出,激荡出的风雷之音,都在与长刀共鸣,彼此配合、熔炼。长刀运使之间,只觉得越发的舒畅轻灵。   自从到了京城以来,一直以来所背负的沉重压力,积压的所有压抑和愤懑,竟是在这一刻,尽数宣泄而出!   往日的隐忍顺从,贤良淑德,尽数被我抛在了脑后。   利刃入肉声,痛呼惨叫声,战马嘶鸣声,尸身倒地声,不断地从耳边传来。随着我脚下的步伐闪动,在缝隙之中穿梭往来,异闻司的阵型被彻底打乱,根本无法结成阵势。   而在这般混乱的场景下,我也越发地挥洒自如。   身前忽然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当!”   斜斜挥出的一记劈斩,第一次被人挡了下来。   我和那人四目相对——然后便认了出来,他分明就是那队人手之中,领头的那一个。   手中所用的兵刃,也并非制式的绣春刀,而是一双专门用来锁拿兵刃的卜子拐。   这是一个高手。   甫一接触,我就确认了这一点,实力不错,而且,极为擅长锁拿一类的短兵。   看来,连斩数人之后,异闻司中,还是有人反应了过来。   “贱婢!”   此时的他已然须发皆张,一声怒喝,手腕用力,两拐配合着,牢牢将我的长刀锁住,须臾之间,竟是无法抽出!   这家伙……   很明显的,他的目的非常明确,只消拖延片刻功夫,那些鹰犬们就能回过神来,而我所依仗的突袭优势,也会彻底丧失。   不得不说,他的决断非常正确——虽然我并不畏惧这些异闻司的手下,但   只是——仅仅如此,可是不够的!   “哈!”   吐气开声之下,我抬起脚,猛地一跺地面,一层层力道自脚下升起,经由腿、腰、背入手臂,长刀猛地一震,于不可能之处再度加力!   这是经过赵峰改良后的杀招!   “嚓!”   长刀继续下落,仗着自身的锋锐,以及再度生出的大力,竟是硬生生地将那锁着长刀的卜字拐的横拐斩断,而后,继续呼啸着破风劈出!   “噗!”   弧形的刀光划过胸口,锋锐的刀刃切开了肌肉,斩断了骨骼,将他的身体一劈两断!   尸身落地。   不过瞬息之间,我便仗着出其不意的杀招,将他硬生生地斩杀,而后,脚下急踩,毫不犹豫地扑向周遭如梦初醒的人群,意图重复刚刚的场景,继续大开杀戒!   “呜——   恶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终于来了!   感受着全身毛孔的战栗,我全身一个激灵,脚下一点地面,腰部发力,身形忽的转动,早已准备好的一刀顺势向着身侧恶风来袭的方向劈斩而出!   这是我蓄积了许久的一刀!   融合了赵全传授的杀招,赵峰的改良,以及我自身对其的理解和融合,蕴藏了我自身精气神的一击!   “当!”   刺耳的金属碰撞之声震动鼓膜,我只感觉到,一股庞大的反震之力从刀身之上传来,意图将我的身体往后掀飞!   蹬蹬蹬!   一连退了十几步,直到快退到赵峰的身体旁边,我方才止住了身形。   气血翻涌,难以平复——手臂之上,竟然有着丝丝酥麻之感。   深深吸了口气,我抬起头,死死盯着对面的那个身影,悄悄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努力地稳住气血。   对面之人,王公公同样后退了几步,但看模样,却比我轻松了太多。   他没有继续追赶的意思,依旧站在原地,抬起手中那柄短剑,细细地打量着。   “好好好!是杂家小看了夫人!竟然伤了这柄御赐的短刃!”   过了片刻,他才放下手中的短剑,一双细长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如同毒蛇一般看着我,连道了三个好字。   语气之中却毫无赞赏之意,反而有着几分恼怒,盈溢着杀机。   “真是没想到,夫人文采绝世之余,竟还是这般的高手!难怪那两个贼道,这般放心。”   我没有吭声,只是站在原地,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身上,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刚刚的短暂交手,让我对于自己和对面的差距,有了一个粗浅的认识。   哪怕是处心积虑的一刀,依旧未能奈何得了他。   我,不是他的对手。   即便是在小黑屋中修行这么多地时日,有着先天胎息之法的帮助,又有着赵全和赵峰的指点,以我的武道进境,怎么着也能称得上是一个高手了,然而,终究尚未能踏过那道关卡。   虽然只是一线之隔,但在这个时候,这点儿差距,就是天堑一般的鸿沟。   “只是,李夫人以为,仗着这般的力量,就可以横行无忌,肆意杀戮朝廷命官了吗?”   对面话音未落,那道身形忽的消失无踪。   来自武者本能的警告,在一瞬之间,传遍了全身。   情知不好,我下意识地挥舞长刀,围绕着周身,织起一道绵密的刀网。   “叮叮——”   衣襟破空声中,一连串的武器碰撞之音,在身周骤然炸起。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长刀与那短剑已经碰撞了十数次! 第502章 破劫(四)   我陷入了一种很奇特的状态。   无悲无喜,无念无想。   呼——吸——   小腹之中,传来一阵阵的搏动,似乎在与我的呼吸共鸣,使得我晋入了一种神秘的状态。   在这样的状态下,我与手中的长刀完全融为了一体,脑海之中留存的赵全的指点,在军营中与那些沙场厮杀的悍将们对练的经验,还有赵峰一直以来的教导,加上曾经在真正的战场上搏杀,所积累而来的临阵经验,尽数在脑中融汇成了一体。   每一刀的挥出,都是无数心血经验的汇集,堪称我所挥出的最为精妙之招。   然而,即便如此,却只能能够险险地维持着局面。   那柄毒蛇一般的短剑如同连绵不绝的暴雨一般,不断地从各个意想不到的目光死角处刺出,快如疾风,却又无声无息。   这是标准的刺客剑术,虽然上不得大阵,在战场上面对着众多披甲之士几乎毫无用处,但在这种近身的场合,却是再合适不过——或者说,这才是他最为合适发挥的场所!   我不断地挥舞着长刀,却也只能左遮右挡,每每试图反击之时,长刀刚刚挥出一半,总是被短剑及时赶上,半途截断,或是被他那诡异的身法躲开。而那泛着寒光的短剑,却如同毒蛇吐信一般,抓住这般的机会,几次差点儿挨近了身。   若非自己正处于这种玄妙的境界之中,五感极为敏锐,怕是身上已然挂了彩。   事实上,对面的优势并不仅仅如此,每一次锋刃碰撞之时,那短剑上所暗藏的那股潜劲,都将我全身的气血,都震得动荡不休。   不十几招下来,即便玄妙,但我一种左支右绌的无力之感,依旧在心头开始萦绕,并且,越来越强烈。   这便是,踏足人身之巅峰的大宗师境界吗?   武道之中,向来有着功高一线,便是高得没边的说法。   我和大宗师之间的全方位差距,从肉身的力量、速度、对身体的掌控、气血的强度,对招式的理解等等等等,并非仅仅是所谓的境界便能完全弥补的——或者说,能够借助着这种状态,维持着这般的平局之势,已然是个奇迹了。   我能隐隐感觉到,对面的那个宦官与赵全之间的不同之处。   恰如其名,“疯虎”赵全,他的路数走的是正面搏杀,大开大合,凌厉疯狂,力图于数招之间分出生死,乃是血厉凶残,你死我活的战场杀道,而对面的“王公公”,则如同一只潜心忍耐的蜘蛛一般,一击不中,便借助着这般绵密不绝的招式,织就了层层罗网,死死将我困在其中,等待着我气力不济的那一刻。   而这,也仅仅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情知不妙,然而我也只能继续保持着守势——虽然我知道久守必失的道理,但此时此刻的我,却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只是一个恍神,那柄短剑划过一个诡异的角度,化作一记从完全不可能角度的突刺,直往小腹袭来。   长刀下压,格挡住锋刃,然而这一回,感觉却有些不同——要糟!   一阵凉气从尾椎升起,直冲脑门。   原本那股已经逐渐习惯的震荡暗劲并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隐藏的吸力,将两柄锋刃牢牢地吸在了一起!   下一刻,一记拳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胸口处。   气血猛地一震,勉力荡开那柄短剑,我只来得及将刀身挡在身前。   咚!   没有带起一点风声的拳头重重地砸在刀身之上,发出沉闷之音,一股沉重而阴柔的力道沿着刀身,传入手掌、撞入了胸口。   “叮——当啷!”   清脆的响声中,那股力道钻入身体。血气震荡,长刀倏然脱手,我整个人在一瞬间竟然被这股力量生生地抛飞了出去。   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一直滚到刚刚李伯风插在地上的那柄长枪旁边,方才将那股劲道卸去。   我只觉得,喉咙中有些铁锈一般的味道。   强行咽了口唾沫,将那口鲜血咽了下去,我吸了口气,只觉得胸腔之中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很明显的,哪怕用刀身挡住了那几,然而那股子阴柔的劲道渗透进来,依旧伤了肺脏。   我却顾不得这些——事实上,到了这一刻,我终于想起了,刚刚那种状态,究竟是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世界之中,成功地运转起先天胎息之法。   而这,分明是以腹中的那个小东西,鼓动自己的生命潜力来达成的。   “哒,哒——”   刻意加重的脚步声,那个太监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   “真是可惜了。文武双修,却尽皆到了这般的地步,李夫人你的天赋,着实惊世骇俗,若是将夫人这般的才情传出去,还不知道要震惊吓煞多少世家子弟——再给上几年时间,怕是连杂家都收拾不了你了。”   王公公那张一直阴沉的脸上,终于勾起了一丝得意的笑容,“便是杂家,也要叹息一声,可惜身为女儿之身,这般的才学,尽数便宜了赵家三郎这个逆贼。只是,这样一来,夫人哪怕入了掖庭,将来若是心存歹意,怕也是个祸害。既然如此,杂家可就无法留手了。”   我微微眯了眯眼。   视野之中,那大团大团的灵光,依旧在闪烁不定——很明显的,阵法之中,那三个道家最为上层的人物,以及被卷入的那些异闻司的鹰犬们,尚未分出胜负来。   而这边——“王公公”并没有急着动手,而是抬手,轻轻向前一挥。   那群异闻司的鹰犬们,一个个拔出刀来,小心翼翼地向着赵峰躺倒的那边挪了上去。   这帮家伙,吃过一次亏,也知道变得小心了。   真的,就是绝境了吗?   我伸出手,扶住那柄被李伯风插在地上长枪,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小家伙,你娘,可真是没用啊……”我一只手捏住枪杆,另一只手按住了小腹。   之前何家全家遭劫,钱氏悲号痛哭的记忆,又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出乎意料的,我却并无所动,只是在不断地调息吐纳——我不是那样的性子,也不会如同她那般的作态。   左右不过一死而已,更何况,我还有着最后的一搏之力。   王公公那身为大宗师的骄傲,给了我足够的机会。   摧城——赵峰所传授的那一记杀招,加上那用来拼命的秘法,当初能够让我斩杀镜中的恶鬼,如今,是否能够帮助我再度立功?   对此其实我并不确定。   毕竟,此招一出,便分生死。这一位刚刚已经展露出了那鬼魅一般的步伐和移动速度。我没有把握,以这一记搏命之法,能够刺中他的要害,要知道,无论如何凌厉的杀招,刺不到人,终究只是白费功夫。   不过,无所谓了,都这样的关头了……   一股热流缓缓地自手心流入……   嗯?   眉头微微一挑,忽然之间,一幕幕的场景,一段段的声音,如同电影过场一般,在眼前浮现。   “这枪之中,蕴含了我的一道意志,可以使用一次新创的杀招,就交给你了。”   这是赵峰的声音。   “真是,好枪!”   这是一个陌生的苍老声音,灰败,满溢着死意,然而,也充满了赞叹和艳羡。   “少爷叫它,屠神!”   这是,赵忠的声音?   种种影像,浮光掠影一般在眼前闪动。我心中刚一动念,眼前一黑,伴随而来的,那从很久之前,便一直沉寂的锁链动荡之音,忽的在耳边响了起来。   头顶的两颗星辰显出了实体,一颗凶残却黯淡,一颗迷离而缥缈。两星照耀之下,铁链相互碰撞,叮叮当当的清脆之音,如同在奏着一曲古老的乐章。   这……算什么?我正迷惑之间,只见那绵延的锁链一直延伸向了远方,一声声有些疲软的巨狼愤怒吼声中,无数的记忆,忽的沿着锁链,传入了脑海之中。   幼年时候的浑浑噩噩,被老道点醒催发后生出的野性桀骜,在街头四处厮混游荡,寻人打架,而后,一直到了那个改变人生的时刻。   那个有些眼熟的白衣病弱少女,放下书本,仰头笑道:“万人敌很厉害的,学会了之后,就能一个人去打一万个人了哦!”   苍白的面容,巧笑嫣兮,那是,怦然心动的感觉。   之后的潜心修行,一朝迸发锋芒,获得了最初的名声,而后拒绝了父母之命,坚持要迎娶那位商人之女。   新婚之后,正志得意满之时,却有一系列的变故动乱接踵而至,鬼潮来袭,家族遭难,独自一人支撑门楣,斩杀鬼王,破除各种劫难,一路前行。背后都是那位温婉聪慧的女子在一路扶持。   哪怕因为误会,遍体鳞伤,也依然在默默支持着,不曾放弃。   成功地凝就了武道意志,本以为可以仗之以踏破仙凡之隔,结果在那尊邪神分身面前,却毫无反抗之力,被硬生生地磨灭,道途尽毁。而后,又是那个身影,温言抚慰、鼓励,重振信心。   她如同剑鞘一般,小心地收敛、保护着长剑的锋锐。   在她的帮助下,少年时代的激昂,桀骜,以及野望,经过磨练、淬洗之后再度凝聚的锋芒,以及对于守护自己心爱之人的愿望,最终融为一体,以一位踏入武道大宗师之境的天师之血为祭品,最终凝聚成了惊才绝艳的一枪。   那足以震惊天下,可以仗此铸就超凡之基的一枪。   我闭了闭眼睛,然后睁开。   原来如此。   我的视线越过眼前的敌人,看向那个树下躺着无法动弹的身体,这个时候,一群黑压压的人群,正如同打算啄食尸体的乌鸦,正在试探着拥上。   一个小小的身体,正挡在他的前面。   缓缓压低身体,端起长枪,枪尖对准了正负手而立的“王公公”。   你这么多年来的心意,我收到了。   你一直以来的守护,我感受到了。   你藏在心中的愧疚,我原谅了。   而如今你遭逢了劫数,也是该我来守护你,和我们孩子的时候了。   轰——   此念既生,自从入得京城以来,身体之中一直在龙气压制之下蛰伏的灵机,猛地活跃了起来。   灵机依照着某个玄妙的规律流转,而后,便是一震。彷如钥匙插入锁孔,体内的一扇大门,轰然洞开。   散落于四肢百骸中的气血,在这一瞬之间爆发,而后沸腾、点燃,燃烧着其中蕴藏的每一丝能量。   《博浪一击》,道门武学之中的搏命之法。   可真是,久违了!   身体之中如同烘炉一般,一片燥热,熊熊燃烧的气血,似乎将周遭冷冽的空气都炙烧得扭曲了起来。顾不得肺部的内伤,我深深吸了口气,动用了全部的精神,努力压下了这股极为强大的力量,将之死死地压住,蓄积。   而后,端着手中长枪,拉开了架势。   身体开始缓缓调整,弯腰,半蹲,整个身体,如同一张弯弓一般拉开,与此同时,枪尖却如同压着千钧重担一般纹丝不动,直指对面那个露出一副惊愕模样的太监。   腕、肘、膝、腰、背,所有的关节,所有的细微之处,都在向着那个男人记忆中的完美姿势趋近。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将那股由于无法宣泄,而越发狂暴的气血压抑,牢牢地凝聚在枪尖。   时间变得缓慢了下来。   “我赵家枪法,不论胜败,只分生死!”   “你压抑着它,死死地压着它,直到你再也无法压抑,如同一张弓,被拉到了极限,然后,顺从着内心的渴望,将那一枪刺出!”   赵峰曾经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巨狼的咆哮在耳边响起。   我听懂了那声狼嚎的意思——这一枪,是无所不中,无坚不摧,无可匹敌之枪!   屠神?   果然是一个烂到家的名字。   我的头猛地抬起,而后——踏前一步,发力。   吼!!   所有的力量,在这一刻尽数宣泄而出,那个男人曾经的佩枪与我的身体合而为一,裹挟着刺耳的尖啸,尽力向前突刺着。   我忘记了一切,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了手中之枪,以及对面的那个敌人。   时间在这一刻,完全停顿了下来,   “噗!”   下一个瞬间,温热的鲜血泼溅而出。 第503章 时代变了   锋利的长枪扎透了“王公公”的胸口,枪尖从另一头穿出。   “叮当!”一声,短剑落到了地上,那张原本一副尽在掌握模样的阴柔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之色。   “怎……怎么……可能?”   他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吐出了这几个字。   “呵呵!”   对此,我只是抱以冷笑,双臂用力,将枪头又是一搅。   那王公公的口中,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双眼圆睁。   “你怎么敢——”   既然要杀我们一家,那杀了你,不是理所当然的?   对于他的废话,我也懒得搭理他,随口哼了一声:“不过是个太监而已,又有什么不敢的?哪怕是龙椅上的那位——”   话未说完,我猛地一拔——鲜血四溅,腥臭的血水味道夹杂着阉人身上的尿骚味向着四周弥漫开来,而后很快便被北风吹散。   他瞪着我,喉咙口呵呵了两声,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就这么双眼睁着,身体晃了几晃,噗通一声,跌入尘埃之中。   一个权势熏天的宦官,世间有数的大宗师,就这么干脆利落的死了。   我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而直到这个时候,那一边一直关注着这边战况的异闻司的鹰犬们,才如梦初醒,一个个长大了嘴巴。   而后,那群人中,有机灵的吼了出来。   “王公公死了!”   “王公公被这妖妇杀死了!”   “杀了她!”   声音很大很嘈杂,看着乌压压的一群,可是冲上来的速度,却着实不怎么快。   我没有丝毫犹豫,将那具尸体丢在一旁,端起长枪,对着那群一边吼叫着给自己壮胆,一边偷偷瞄着身边的同伴,以及后面马匹的黑衣乌鸦们反冲了上去。   “噗!噗!”   一寸长一寸强,这群只会啄食死尸的懦夫尚未近身,我的枪尖抖动,已经一口气扎死了三个被忽悠着最先冲上来的无脑莽夫,而后,不过片刻功夫,剩下“聪明人”便纷纷作鸟兽散了。   有几个自作聪明的,还往旁边跑去,想要伸手去抓政儿——也不知道是想抓个人质,还是打算立个功劳。   我连着飞起数脚,踢起几柄落在地上的绣春刀。   弯刀打着旋儿飞了过去,一个个地将那几人的喉咙给割了开来。   这般的惨况,让那些受了惊的乌鸦们跑得更快了,一个个抢着翻身上了马背,然后用力抽打,慌不择路地往回逃窜。   一片纷乱之后,场中除了几具尸体之外,再无一人留下。   所有人都消失在了地平线上,我又继续站了会儿,方才身子一歪,重重地将长枪在地上一拄,勉强支撑住身体。   《博浪一击》之后,全身的气血已然贼去楼空,一股空虚之感骤然升起。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强忍着那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虚弱,步履蹒跚地走到赵峰和政儿的身边,将那个面无表情的小东西拥入怀中。   而直到这个时候,那个原本看着相当淡漠的小东西,才“哇”的一声,紧紧地抱着我,大哭起来。   这个小家伙……   我一边心疼地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着他,一边检查了一番赵峰的状态——还好,这货依旧只是昏迷着而已,并没有在刚刚的动乱之中,受到损伤。   又过了片刻,耳畔传来一声怒喝,一道血色的红光忽的从不远处骤然升起,向着西方破空而去,瞬息之间渺无踪影。   而后,一男一女两个道人一先一后从旁边的阵势之中跨出,显出了身形。   那是李伯风和清虚。   清虚的脸上依旧有些发白,头顶的法冠也有些歪斜,身上那身道袍裂开了几道口子,很显然的,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斗法,只是脸上却带着点儿愕然和意外的神情。而李伯风,倒是依旧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手中的拂尘没了,换成了一具黑沉沉的物什,看着很有些眼熟。   两人看着我的模样,彼此对视一眼,眼神之中似乎有着交流,但很默契的没有说什么话。   “李道长,清虚道长。”   我勉强打起精神,放下政儿,站直了身体,和他们打着招呼。   “恭喜夫人,助得赵将军破此劫难。从此乘风化龙,自开基业,”李伯风对着我,郑重地行了一礼,“贫道在此,谢过夫人。”   清虚道人则是对我微微点头,而后转过去,看着天空那道尚未完全消散地红光尾迹,叹息一声:“玉真师叔此回身受重创,形骸受损严重,又不惜精血,动用了秘法和上古法宝,坏了根基,接下来至少很长时间之内,是无法回来了。”   “至于剩下的那些朝廷鹰犬,有李道友的阵法在此,就让他们先在里面待着吧。大约过个三五日,法阵自会解开。”   说到此处,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嘴角忽的带起一丝讥讽:“对了,只是不知道,他们这回会不会动用承天玉露盘?”   承天玉露盘是什么,我不太清楚,也没再继续追问,想来应该是某种用来恢复的秘宝之类。   只是,说实话,对于如今这个结果,我也是相当的惊讶:若说我是依靠着几分侥幸,还有赵峰的帮助,才斩杀了那个“王公公”。可这两个人,竟然就这般杀败了全盛状态的天师,似乎还给他以难以挽回的重创,而他们两人,却似乎并没有太大的伤势,虽然大约有着阵法的因素,但清虚,动用了那枚印章之后,可也不是全盛状态啊。   “二位道长,此回辛苦你们了。”   我向两位道谢,看向李伯风的时候,目光顺带着落在了他的怀中那个玩意儿上面。   李伯风则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将他怀中的物什展示给我看。   呃……这个是……   见着那东西,我一时间,竟是无语凝噎。   “当初赵将军赐下的神机弩,配上在下秘制的破法之箭,又借助阵法之利,削去几分玉真天师的诸般法术威能,再趁着清虚道长和他缠斗之机,方才一击见功。可是即便如此,还是让他借助法宝逃了。”   李伯风摇头叹息。   这画风……   我眨了眨眼睛,扭头看向旁边的清虚——她那原本淡漠的脸上,也满是复杂情绪,似是欲言又止。   见着我震惊的模样,这道士却是嘿嘿一笑:“夫人,时代变了。” 第504章 当归   “上古时期,灵机充沛,道法威力强悍,大能者甚至能够携泰山而超北海,斗法之时自是当以法宝法术比拼为上,可如今灵机倾颓,仙神隐踪,诸多道术失传,术法威力再也不复上古威能,无法得见奇效,只能依靠一些上古传承的法宝——拼这个,咱们自是不如道庭,倒还不如另辟蹊径,因时制宜,趁其不备,以凡人之法破敌。”   “更何况,之前动用了‘天下行走’之印,清虚道长受到反噬,一身功力剩不下三成,贫道所长在于阵法和仪轨,于斗法并无太多研究,这般一来,咱们在天师的面前,怎么着也得想些瞒天过海的花招不是?”   对于这番理论,李伯风说起来是一套一套的——好吧,我想说的是,堂堂如我,居然被他给教训了。   自己竟然也有会被人说“时代变了”的一天,这可真是丢穿越者的脸……   我张了张嘴,在对于这位的机变和眼光表示叹服之余,最后也只能冒出了一句:“道长说的是,是妾身狭隘了。”   好在李伯风还算识趣,解说了两句,便很快转了画风:“说起来,夫人此战也着实惊人。以女子之身,尚未踏入宗师,便战败一位成名已久的大宗师,这般的战绩,贫道已多年未闻。上回贫道与赵忠、赵德二位将军联手,有着赵将军赐下了蕴含武圣一击的神兵,又借助了阵法之力,方才斩杀了那位初入宗师之境,且并无实战经验的石天师……”   只是,这通彩虹屁拍到一半,他忽的自觉有些失言,硬生生地将话截断,侧头看向清虚。   清虚脸上黯然之色一闪而过,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我,探手入怀,取出一个白玉瓷瓶。   “这枚丹药乃是贫道昔年所得,试图为宋道友弥补根基之用。只可惜宋道友当日受创实在太重,未能用上。夫人如今气血大损,接下来还需一路护持赵将军回归北荒,正好合用,还望笑纳。”   “多谢道长。”   我毫不犹豫接过了瓷瓶,从中倒出一枚龙眼大小,散发着温润光泽的丹药,就这么一口吞下。   药香之气充溢口鼻,这丹药入口即化,与津液一同吞入腹中,而后很快的,一股热流顿时从脏腑之间涌起,往身体各部位发散开。   我只觉得,无数的灵机充溢在身体之中,丝丝缕缕的热气随着气血的运转,缓缓渗入四肢百骸,弥补着刚刚因为动用了《博浪一击》之后而亏损的精血元气——我这才发觉,这丹药,怕是上古流传下来的宝贝,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消化。   说真的,带我完全吸收了这药,怕是无论是道术,还是武功,都能再上小半个台阶。   我微微阖目,站在原地稍稍调息了一番,待得一阵酥麻,周身的力气恢复了些,便睁开眼睛,先向着清虚行礼,谢过她的赠药之恩,而后开口询问:“此地不宜久留,不知两位道长,接下来有何打算?”   “天下之事,经此一变,已然大为改观,将军和夫人可放手施为,贫道如今事情已了,接下来当四处云游,只待了却尘缘,时机一至,便可远离凡尘,一心苦修,求取天道。”   清虚面无表情,说出来的也相当符合她的一贯作风。   李伯风却是苦笑:“贫道如今成了朝廷钦犯,又重伤了玉真天师,此事之后,定是要牵连宗门。故而贫道接下来,还须尽快往宗门一行,说服宗门长辈,将宗门迁徙。”   这话也是情理之中,我点了点头,却听李伯风问道:“只是接下来,夫人打算如何回北荒去?”   如何回北荒,这可是真是问到点子上了。   如今这一波异闻司的追兵虽然被赶了回去,然而这儿依旧是京畿之地,离着都城并不远,刚刚那些逃回去的乌鸦们,很快便会将消息传递回去。   朝廷传旨的文官被杀,一同前往捉拿要犯的禁军被杀,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被杀,追剿的异闻司番子被杀,而禁军之前追捕,却在城门口被耍了一遭,被千斤闸拦在了城内——这种事儿,哪怕国朝立国以来,也是从来没见过的。朝堂之中,还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风波。   弄不好,这可是要动摇根基的。   天子和政事堂震怒之下,必然很快便有大批的侦骑追击而来,这儿并非久留之地。   然而,接下来要怎么走——这是一个大问题。   回北荒去,那是必然的,除非我们一家子从此过着颠沛流离,隐姓埋名的日子,不然,那处老巢定是要回去的——然而朝廷也清楚这一点——因此,他们所要采取的对策,我也是能够想象得到。   如今草原那边,正是冰雪封冻的时节,那条路可不好走。   不谈草原上那迷人视线的大雪,足以将人掀飞的大风,丝毫不逊色于北荒上中的寒冷,单单只是那一路上无法躲过的关卡,就是一道道的天堑。   朝廷定然会派出各路钦差信使,一边星夜赶往关外,以镇压北荒的事态,一面赶往我们北归路上的一道道关卡,画影图形,四处侦缉。   去往关外的路途,定然会严加封锁——倘若是我自己还好说,大不了绕个路,以我如今的实力,还算可以忍受,可是如今赵峰的状况,再加上政儿这个小毛头……   “以道长观之,相公何时可以醒来?”   我的视线在赵峰身上一扫而过,看着清虚。   清虚回答得毫不犹豫:“赵将军的昏迷,不过是秘术反噬而已,有了血祭的精血作为补益,短则一二日,长则三五日,定然会苏醒过来。只是根基的重铸,功行的恢复,怕还要等上一段时日。”   一二日,或者三五日吗?   这样的话……那便好。   我放下心来——一个能自主行动的成年男人,哪怕武功全失,虚弱了点,但总比现在这副强得多了——微微颔首:“既然如此,妾身倒是有个想法。”   要知道,回关外的路途,可从来不止一条。 第505章 惊变   “他怎么敢,怎么敢!”   龙椅上的天子咆哮着,一巴掌重重地拍在龙案之上。   离着龙案不远处,如今京城禁军的统领,陈樊,正跪倒在冰冷的地上,冷汗之流,磕头如捣蒜,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有你!”   天子见得陈樊的般模样,怒不可遏,一把将面前所有的奏章推到地上,拿起一只笔筒,往他身上砸去,语气之中,满期暴戾,“都是废物!废物!”   上好的青瓷笔筒撞在陈樊的额角,留下了一道乌青,弹到地上,当啷一声碎成了几片。   这位禁军统领却连一声痛都不敢叫出来,   边上立着的几位政事堂的相公,一个个如同泥木雕塑一般站着,一个个目光微微闪动着,却不发一言。   整个屋中,一时间只能听见天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的声音。   侯家的三老爷侯迎,和杨家的家主对视了一眼,而后又移转开去。   赵家……   这个边地的豪强,还真是捅出了泼天的篓子。   本以为不过是随意处理一个不识相的边地小家族而已——这样的事情,他们这些年做过不知道多少回,甚至,都不需要经过他们手,只要点头首肯,自有下面人会去安排。   赵老头和赵大,也确实毫无反抗之力。   只是那个赵峰……   这个武夫,还是真是把天给捅破了。   当然,直到现在,他们的心中依然是优哉游哉的——天破了,自有天的儿子去补嘛,不是吗?   死掉的大理寺卿,不是他们的人;丢了脸的陈樊,是天子一手提拔的,至于那个死掉的大太监,更是天子在宫内宫外的得力臂助和安全保证。   这些,向来都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若是平日里,他们定然是要拍手称快,甚至举办宴会庆祝这些奸佞小人的垮台。   便是此时,他们也要在心里赞上一声:杀得好,杀得妙!   当然,只是心里而已。   毕竟眼下还是很不一样的——作为朝廷的中枢重臣,执掌天下权柄,哪怕和这位陛下斗得再不可开交,但维系朝廷的体面,依然是他们在维护家族利益之外的头等大事。   这么多的朝代轮转下来,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情——朝廷的体面,有些时候,哪怕是仅仅只一张面子,也仍然是要维持的。   有了这个面子,很多事情方才顺理成章,若是哪个傻缺将这面子给撕了,露出了里子,引得人心动荡,可立马就是天下大乱的格局。   那种世道,固然是野心家的乐园,但对于在场的这些重在传承的世家而言,那种情况实在太过凶险——固然有着争龙的可能,但是,武夫横行的天下,对于绝大多是家族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如今因为天子的调令,九边之兵还入了内地——谁知道这帮粗鄙的武夫在知晓了赵峰的情况后,会动什么心思?   若是不立刻掐灭苗头,各个地方上会有多少野心家蠢蠢欲动,还真是难说。   故而,必须立刻处理好这件事情,丝毫容不得拖泥带水。   “陛下,臣恳请立刻画影图形,发下海捕文书,各地严加搜拿,同时派出异闻司侦骑,四下搜索,”   见得天子气息稍有缓和,宋求终于站了出来,第一个发声,“据臣所知,赵峰贼子已然昏迷,那李氏一个妇道人家,又要携带幼子,必然行路艰难。如今大雪封冻,自京城往关外,不过数条路可通行,只需遣人传旨,严加防备,定然不日便有所获。”   见得宋求出面,天子又喘了几口气,终于勉强压下了火气,冷哼了一声:“准了!”   而后,一双依旧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掠过了地上跪着的陈樊,扫视了屋中这些朝廷宰执们:“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   “陛下,臣以为,赵氏谋逆之罪已然确凿无疑,当尽快诛灭三族,以震慑人心!”   杨家家主站了出来。   “准了!”天子应得毫不犹豫。   “陛下,臣听闻,那妖妇李氏隐藏极深,一直以文才显名。直到此回,方才暴露出其同样精通武艺的真面目。甚至谋杀王公公之行,也是那李氏所为?”   忽的,侯迎踏前一步,对着天子深深行了一礼。   “嗯?”   一瞬之间,几道视线,包括宋求的目光,同时落到了他的身上。   天子眼睛猛地一缩,似乎想到了什么,正要说话。却见得外间人影一闪。   “什么人?”   不待他说话,身边顶替了王公公的宦官眼睛一鼓,厉喝出声。下一刻,却见一个负责通传的小黄门屁滚尿流地滚了进来。   一进房中,便立刻跪下磕头:“陛下,刚刚北边急讯,奴才一时情急……”   天子眉头微微一皱,看向了旁边的宦官。   宦官立刻心领神会,面上不显,只是喝道:“何事?”   小黄门却恍然不觉,只是一边磕头一边叫道:“启禀陛下,受降城,受降城祸事!”   “什么?受降城?什么祸事?”   场中一时间哗然——在场能做到宰执,自然都是记性好的。   他们分明记得,受降城,不是已经送给了胡人吗?   下一刻,便听小黄门继续说道:“刚刚北边传来急讯,胡人背信弃义,派兵半途拦截住从受降城中撤出的百姓军士,将他们尽数屠了!只有寥寥数人逃了出来!”   “什么?”   ***   “砰!”   粗厚的手掌重重地拍下,精雕细刻的楠木案几一瞬之间变得粉碎。   烤得香喷喷的羊肉、名贵的香料,以及精美银壶中的羊奶洒落了一地,将地上铺着的昂贵华丽的地毯弄得一片狼藉。   满脸横肉的金帐主人却丝毫顾不得心疼,面上的肌肉近乎扭曲了起来,完全没有了这段时日来的志得意满。   “大萨满他——”   壮如巨熊的身子站起,咬牙切齿,森冷的话语,从那口黄牙之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冒了出来。   “回大汗,大萨满派兵,半路上将那些从石头城里出来的南蛮子,都给杀了!”   过来通报的胡人,再一次地将这个消息通报了一遍。 第506章 草原   胡人的大汗死死地瞪着来人,铜铃一般大小的的眼睛之中布满了血丝。   前来传讯的胡人低着头,一声不吭。   大汗肥厚的手掌紧紧地握住腰间弯刀的刀柄,五指张开,然后又再度握紧,如是再三之后,最终深深吸了口气,压住了火气:“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是严令不准骚扰那些南蛮子,放他们回南边了吗?这是咱们说好了,答应南蛮子皇帝的。咱们草原人向来说一不二,大萨满这是什么意思?”   “……大萨满说,说是大汗前些时日未能南下劫掠,令得长生天震怒,故而需要更多的鲜血,方才能平息长生天的怒火……甚至在那之后,大萨满说那些人数量不够,还纵兵平了几个当初帮着南蛮子带路的小部落。”   “仓啷”一声,大汗再也按捺不住,抽出弯刀,将大帐中竖着的一座抢来的木雕,给劈了个稀巴烂。   “就为了这?我当初是怎么说来着?那些部落,怎么说都是咱们草原人,虽然跟错了主子,但也不过是些随着草原上风两边倒的野草罢了,一时昏了头罢了。只要肯投向咱们,奉咱们为主,出人出力出畜生,就是一家子。这般杀了,剩下的那些还怎么敢投靠咱们?”   “长生天,长生天!长生天就是这么对待他的子民的吗?”   此言一出,那胡人连忙警惕地看了一圈周遭,小声地说道:“大汗慎言!”   “我怕什么,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咱们草原汉子,向来直爽,便是以后见了长生天,也是这一句!”   大汗虽然如此说着,面色不变,依旧咬牙切齿,但声音却很快就不由自主地小了下来:“而且,长生天高高在上,大萨满还不清楚?上次咱们能赢,根本就是侥幸。可这般一来,若是激怒了南人朝廷,发兵北上,咱们可就得再回去了……”   “颜合上师这般说了,可是大萨满说,那是大汗的事情,凡俗的事情,让大汗来想办法。他只管侍奉长生天,完成长生天的旨意,最后……最后还以不敬长生天作为理由,把颜合上师也给血祭了!”   “大萨满他——这是疯了?”大汗猛地瞪大了眼睛,“那些部落的勇士们呢?就没有一个人阻止的?”   “勇士们没有太多的意见,甚至……乐得如此,”   胡人却是苦笑,“大萨满的那些帐篷在源城那边被打得七零八落的,丢了许多牲畜,好不容易到了铜城,本想南下劫掠一番,好得些东西过冬,却被大汗你勒令北归,故而那边的勇士们都很不满,觉得大汗你对南蛮子太软弱了。那些南蛮子从石头城里出来,身上带的都是全部家当,大萨满又答应那些勇士,长生天只需要南蛮子和叛逆者的鲜血和灵魂,所有从南蛮子身上劫掠的财物,都归勇士们所有,所以……”   胡人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意思已然再明确不过了。   “这帮愚蠢的东西!在北面待久了,连点儿见识都没了!用南蛮子的话说,这帮蠢货就是一群老鼠,只能看得见眼前一寸的地方!”   大汗的拳头紧紧握着,骨节之中咯吱作响,语气中充满了愤恨,   胡人看着大汗,目光之中充满着赞同之色,嘴上却没有说出附和之言——有些话,作为带领金帐回归故土,重新统一草原的大汗可以稍微逾越一下,但他,可没有这个资格。   然而这不妨碍他佩服这位汗王的雄才大略,以及如同雄鹰一般锐利的眼光。   故而,哪怕自家的父亲在大萨满帐篷里很是得用,但他依旧选择了这位能够带着金帐恢复兴盛的汗王……   稍稍等了一会儿,身材雄伟的胡人大汗似乎终于按下了怒气,将刀插回刀鞘之中。   他就这么站在帐中,微微侧身,面容落在光线的阴影中,看不清楚究竟。   这位胡人的雄主沉默了片刻,忽的开口,语气却是有些犹豫:“赤台,我听说……大萨满前次被南蛮子打得大败亏输,直属的勇士折损很大,目前帐下都是新补上去的,而且大半是你父亲的人。若是咱们能够——”   “大汗——”   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名唤赤台的胡人开始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片刻之后,他便反应了过来,看着大汗,目露惊骇之色:“大汗,你——”   “没错,”说出这番话的大汗,仿佛是做出了什么决定,又似乎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语气竟然轻松了许多,咧开嘴,露出一抹嗜血的笑意,“有着这些虫豸捣乱,咱们怎么治理得好部落,何时才能重建当年黄金家族的盛况?”   “倒不如用他的脑袋,再送上一些礼物,来换取南蛮子皇帝的宽宏大量,使咱们获得喘息的机会。”   听了这般毫不掩饰的话语,赤台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身体发抖,一时间,只觉得大汗身后投下的那道阴影,如同妖魔乱舞一般:“大,大汗,你……你竟然要反抗长生天?”   大汗定定地看着赤台,目光之中渐渐转为失望,但还是耐心解释着:“咱们并不是要反抗长生天,而是大萨满如今已经被邪魔蛊惑了,不断在扭曲长生天的旨意,咱们需要一个能够真正传达长生天旨意的大萨满而已。”   “咱们这是在帮助长生天清理祸害!”   “清理祸害?”   这个时候,赤台方才从刚刚的惊骇之中清醒过来,恢复了几分理智——他也不是蠢人,自是知道,自己刚刚的表态,已经在大汗面前失了分,只是一时之间脑袋里面依旧有些浑浑噩噩的,也想不出什么对策来,只能机械地重复着大汗的话。   “没错,清理祸害!”   汗王点了点头,忽然拍了拍手,唤了一声:“清源道长!”   话音落下,大帐的角落之中,阴影错乱。   一个面如冠玉的紫袍道人,忽然显出了身形。   赤台一惊,猛地上前一步,拦在了大汗的身前:“大汗,小心!”   “不碍事,清源道长是自己人,”   汗王却毫不在意,满意地看了一眼赤台,而后将他拨到了一边,“这位是清源道长,来自道庭的使者。” 第507章 草原(下)   “道庭——”   作为胡人中的上层,颜台自是听说过道庭的名头——也知道历代以来的萨满,对于道庭的排斥。   然而这一回,这位汗王力主接纳道庭参与到草原与南蛮子之间的议和中来,而道庭派出的上一位名叫“玉真”的巫师,在其中也着实出了一份大力。   这其中的贡献,下面那帮没脑子的牧民不知道,但是颜台还是清楚的——因此,明面上他并不好表露出敌视的模样。   然而,也正因此,他对于道庭这些自称“道士”的巫师,反倒更加的警惕——只是没想到,这些巫师,对于汗王的蛊惑,竟是到了这般的地步。   摄于汗王的想法,他并没有斥责这位对于汗王的蛊惑,而是沉默不语地站着,上下打量着那个道人,目光之中,充满了警惕,以及防备。   对于颜台的视线,那名叫“清源”的巫师,却仿佛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踏前一步,对着汗王作了一揖,而后转向颜台:“我道庭乃是天尊嫡传,道出远古,源远流长,如今虽然灵机倾颓,不复上古时光,但自上古留下的道书记载中,也曾有我道庭的仙人祖师,与长生天打过交道的记载。”   颜台对此沉默不语,而“清源”巫师也并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颜台将军也知晓,黄金家族之兴盛,乃是狼母之故,而狼母,则是受长生天的一滴精血点化。说起来,黄金家族可以算是长生天的血脉,故而方才能够长久统治草原。”   “千年以降,黄金家族血脉已然开枝散叶,遍及草原,各大部族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黄金家族的血脉。虽分嫡庶和血脉远近,但都可称得上是长生天的子嗣,既是如此,长生天又如何会对自家的子嗣如此残忍,行血祭之法?”   长生天一向如此。   颜台心里念叨着,对其中的某些观点并不太以为然:草原艰苦,牧民性情一向残忍,为了活下去,不过区区血祭而已,又算得了什么?——不过,他其实也知道,大萨满如今所行的血祭之法,规模之大,实在是从未有过的。   草原苦寒,人力极为重要,哪怕是黄金家族最为鼎盛,称霸整个草原的时期,往往也就是几十几百人的血祭而已,千人规模的都并不多见,而且还多用俘虏和奴隶。哪儿像如今这般,整个南下的征战中,每一次战斗,不论胜败,都有萨满巫师随行,以便施展血祭之法。而所献上的祭品,也根本不论敌我,不分勇士和奴隶。   当然,腹中所思,颜合自是不能说出,故而只是梗着脖子,硬生生地顶道:“区区凡人,哪儿能够窥探长生天的旨意?”   “清源”微微一笑,没有去争辩,只是继续吐出蛊惑之言:“颜台将军可以细细回想,自这段时日一来,长生天一直要求行血祭之术,甚至不分草原,亦或者是中原人口。中原如今国力尚算强盛,人口繁盛,而草原本就人少。这般继续争斗下去,中原或可忍受,但草原的子民怕是很快就要灭绝了。将军以为,这是长生天希望看到的吗?”   话音落下,颜台尚未说话,汗王却已经抢先开口,似乎在和这位巫师一唱一和:“道长的意思是——?”   “汗王、颜台将军都是聪明人,也知道,如今末法将近,绝地天通之势已成必然。便是长生天,也难以对自家的子孙们显化威能,只能依靠着大萨满通传旨意。”   “可,若是大萨满已然被邪魔蛊惑,故意歪曲长生天的旨意呢?恰如中原的宦官行隔绝中外之举?”   毒液一般的话音落下,帐中一片死寂。   汗王稳稳地站在帐中,面上并没有丝毫惊愕之色,只是死死地盯着颜台,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颜台觉得喉咙口发干,看了看汗王,又看了看那巫师,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根本发不出声音。   而后,便听耳边传来汗王慢悠悠的声音:“颜台,你觉得呢?”   ………………   清源从黄金大帐中走出,清俊的脸上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般的说辞,他已经推敲过无数遍,对于金帐汗王反应的推演,也早已了然于心。   长生天和黄天的关系——涉及到道门这么多年的谋划,他身为天师及谋主,自是知晓其中究竟,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在帐中胡说八道。   哪怕其中有着漏洞也无妨,反正,只是给那位汗王寻找一个理由而已。   毕竟,这位黄金家族的大汗本身便是一代雄主。经历了铜关一战后,龙气蔚然成形,自是霸道无匹,容不得其他异类存在。   或者用凡俗的话讲,在这种政治动物的眼中,事关权势,什么亲情,什么信仰,根本不会影响到决断。   这位所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够让手下说服自己的理由而已。   而他,如今已经将理由送了上去,剩下的,自然就是水到渠成。   接下来……   一路回到马车前,他嘴角的笑意尚未消散,却忽的抬头,只见苍天之上,轻唳声中,一只白鹤已然越过天空之中数只海东青的封锁,直落到了马车之前。   清源猛地一惊,下意识地抬起手,点向白鹤。白鹤打了个滚,瞬息之间,化作了一封书信。   他取下书信,一目十行地扫了起来。   而后,所有的好心情,在一瞬之间烟消云散。   深深地呼吸了两口充满马粪味道的空气,他沉默了片刻,将信纸揉成一团,攥在手中,然后独自一人登上了马车。   “玉真师伯,清虚,赵峰,还有……李氏!”   坐在马车之中,清源沉默着,将书信展开,看了又看,眉头紧紧地锁成了一个“川”字。   “没想到,最后的破局手段,竟然放在了那个李氏上!当真是……”   他喃喃自语着,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信上的文字,有些难以置信,却又恍然大悟,“宋志秉,果然有一手……这么早就培养出了李氏,这般的才情,却一直藏着。如此心性,如此资质,确实是我疏忽了……”   清源并不将指望放在朝廷接下来的举动上。   作为天师,他当然清楚,所谓真龙自有百灵相助,既然那一位已经破除了最大的劫难,得化龙形,剩下的不过是些小风波而已,对于真龙来说,算不得什么,很容易就能化解。   “如此一来,天下之间,又要多出一个变数了……”   清源随手一挥,将那封信笺化作一缕青烟,而后了闭上眼睛,细细盘算,“看来,有些事情,需要改上一改了……”   ”至少,不能呈现渔翁之局。群龙无首,方是大吉!” 第508章 南下   我们一家三口沿着小路一路往南而去。   没错,往南——这个时候京城以北,想来已是侦骑四出,四处张贴着我们的形貌,禁军、异闻司、各处衙门、驻军,乃至各乡丁壮,定然会在各处路口布下天罗地网。   我们自然不可能去自寻死路。   往南方走,若是快一些,又有着两个道士帮着掩藏踪迹,故布疑阵,拖延时间,反而倒容易逃脱一些。   我们稍微化了妆,骑着从寻常农人家中偷来的马匹和骡子,匆匆地南下,然后转而往东——异闻司的马儿屁股上都有专门的烙印,我们既然潜逃,可不敢这么大摇大摆地骑着走。   如今正值隆冬,地上冻得硬邦邦的,又多是走得乡间小路,多数崎岖难行,还上冻积雪,并不好走——尤其是出了京畿的地界之后,一路行来,看着就是一片破落萧条的景象。   哪怕是偶尔经过的正儿八经的官道,都是坑坑洼洼的,显然被大军践踏之后,又未曾经过修缮,而至于我们走的这种行商踏出的羊肠小道,就更不要提了。   带着的几匹骡马中,有两匹都在路上打滑,以至于折了腿,不得不扔在路上,也不知会便宜了哪些饥饿的乡野之民。   漫长而崎岖的上,冻饿倒毙在路边的尸体,不知凡几。   还有那些“绿林好汉”。   就这么行来好几天的功夫,我们就碰上了好几波拦路的劫匪,有饥肠辘辘的贫民,也有坐地打劫的山大王,或者是散落民间的黄天道的流寇,当然,尽数都被我给打发了——顶了天不过只是会些庄家把式的武夫,对于借助药力恢复了大半的我来说,不过是活动一番手脚而已。   为了保密,我可是一个人都没有放过。   一路过来,都是我出的手,赵峰则一直坐在骡子上,和政儿在一起。这货会时不时地逗他玩,或是指指点点的,为他讲解着地理和气象。   赵峰的根基够厚实,那日一战后,他不过半日便从昏迷之中清醒了过来。然后,我便一五一十地将整个经过都讲给他听了——当然,略去了他的记忆被我窥探的那一节。   他对我很是愧疚,又对李伯风的隐瞒颇为恼怒不已。   不过李伯风如今不在眼前,而如今的他,暂时功力全失,只是是一个强壮一些的普通人罢了。所谓落魄的凤凰不如鸡,连我都能随意调笑欺负,着实做不了什么。   毕竟,整个路上,大半的事情都是我在忙碌操办。   肚子里面的那个小东西从那场战斗后,虽然感觉虚弱了些,但在经过了这几日我不断地供给气血后,如今已经稳定了下来,加上时日尚早,肚子还没显怀,做起事情来倒也方便。   时间在赶路中一晃而过,如今已经是五日之后,我们成功地沿着商旅们走的小路,到达了东鲁的地界内。   我放缓了马的速度,跟在赵峰的骡子旁边,笑着看他抱着儿子逗弄。   头顶的天空湛蓝湛蓝的,上面排布着一排排状似鱼鳞的云朵,如同轻风吹过水面引起的波纹。   “大概晚上要下雨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赵峰忽的皱了皱眉头,将儿子放在骡背上,开口对我说道。   “下雨吗?”   我点了点头,表示了解——身为一直在外领军的大将,看天色,看风向,看地理,乃是他的看家本领,我又不擅长堪舆之术,自是比不得的。   “那相公,接下来该往哪儿走?”   我只知道自家要前往的目的地,这边的路并没有来过,故而还是得依靠他。   “嗯……往那个方向走,”   他看了看周围,指了一个方向,“这片地方我来过,曾经在附近歇过脚,那边应该有一个村子,不过已经没人了,可以临时遮风挡雨一番。”   “好。”   听他说着,我没有丝毫犹豫,便拨转了马头,往他所指的方向行去。   果然,行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我们便看到了一处已然破败的村落。   从外面看去,里面静悄悄的,不少外围的草屋,都已经在风吹雨打下彻底坍塌,看着几乎就是一片废墟。   到了村口,一起翻身而下,我牵着马,跟在赵峰后面缓缓而入。   “去年大旱,村里的老弱都饿死了,剩下的都尽数投了黄天贼,为夫当日引兵来时,此村已经无有鸡鸣,白骨暴露于野。”   赵峰一边扶着骡子背上的政儿,一边和我解释,“为夫便让手下将尸骨收集起来,埋在了村后。然后方才在此驻扎了一晚。”   “相公施霹雳手段,亦有仁慈之心。”   我随口吹捧了一句,跟着他在村中最大的那户人家门口站定。   很显然的,这地方遭遇过一场战斗,墙上还有几处豁口,倒塌了一地的砖石,虽然稍加修缮过了,但依稀能够看出当日的激烈状况。   “这儿是一个村中豪强居所,据说精擅枪棒,乃是村中一霸,囤积了许多粮食,旱灾来时,却始终囤积居奇,不肯开仓放粮,还驱使手下驱赶饥民,”赵峰看着那宅院,撇了撇嘴,“那些饿极了的村民们逃出去后,便引来了黄天贼,将他给抄了满门,连十岁的小儿子都没放过,囤积的粮食尽数化作了贼寇的补给。”   “这真是何苦来哉……”   我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因为不喜这家宅子的原主人,便在旁边寻了一个还算完好的屋子,临时住了进去。   左右不过一两日而已。   刚刚进去收拾完毕,窗外的雨便滴答滴答地下了起来。   不过我已经及时生起了火,熊熊燃烧的火焰将阴冷的湿气驱逐了出去,整个屋子之中热烘烘的——屋子小一些,也有小的好处,能聚热气。   我从包裹中寻出了一些干粮,就着烧开的热水,分给了赵峰。   干粮并不好吃,硬邦邦的,口感也很粗糙,但作为在逃的反贼,这种关头,也只能将就着,哪怕是政儿,也只是吃一些用水泡开的面饼之类的食物——那张小脸眼见着瘦了不少,让人颇有些心疼。 第509章 夜谈   不过也没有办法,一路行来,要避开人口多的城市,而京城周遭的乡野之中,又极为凋敝。尤其是到了东鲁这里,经过大灾和兵乱的洗礼,人都见不到多少。便是有村落的,也是由大户组织结社,有着勇壮巡逻,对外极为警惕,哪怕有银子,也很难弄到太多的吃食。   说实话,哪怕我一路行来,都在为政儿加持安神咒和驱瘟咒,不至于有着受惊和染病之虞,但他居然依旧能够保持着如此的精力,除了消瘦了些,气色上并没有太过亏损,着实让我非常的惊讶——这和我小时候的体弱多病可一点儿都不像。   该说赵峰的血统果然强大吗?   哄着他,看着已然饿极了的他皱着眉头咽下了些泡了水变软的面饼碎屑,让赵峰带着小东西洗了洗,我去给那房间里面的床施了两个咒,将其上的灰尘,以及藏着的虱子臭虫之类的虫豸清理干净,垫上一层干净的布料,然后才抱着他上了床,一边拍背,一边轻声给他哼着儿歌。   赶了一天的路,政儿终究还是太小,精力受不住,很快就沉沉睡去。   见他睡熟了,我给他盖好被褥,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外间。就见着赵峰这个时候已经端来脚盆,打了热水,给自己烫着脚,眼睛微微眯着,看着颇为享受。   “看着不像是庄稼汉,倒像是哪座山上下来的大王。”   我看着一身粗布衣裳的他,笑着和他打趣——这厮终究是曾经的武中圣者,哪怕武功全失,依然有种慑人的凶悍气魄,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当初改扮的时候,让我很是费了一番心思。   “呔!兀那婆娘,在那说甚么风凉话,还不来服侍为夫烫脚?”赵峰眼睛一瞪,便学着说书里面的那些粗胚杀才说话。   “啊呀,妾身知错了,这就来……”   我咯咯笑了一声,就要上前,却见他忙不迭地自己拿起粗布,将脚擦了,然后伸出胳膊,将我抱到了他的腿上——尚未恢复,他的气力并不足,不过,我也没挣扎,很是顺从地依偎在了他的怀中。   “娘子有孕在身,哪儿真的让你服侍呢?”他低下头,亲了亲我的脸颊,“这些时日,多亏了茗儿你了,身上有孕,还这般辛苦——”   话语之中,满是感动和怜惜。   我抬手搭在他的嘴唇上,制止了他继续往下说。   “相公身子不便,这是妾身应该的,”我将头埋在他的怀里,说得云淡风轻,“小时候跟着宋道长修行,后来跟着父亲在外面跑了几趟,一些粗使的活计都学过一些;而且托了清虚道长的福,妾身这些日子功行基本已经恢复了,并不觉得吃力的。”   赵峰没有再说下去,胳膊稍稍用力抱了抱,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其实,这几日来,有时候为夫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的,两个人在一起,找个无人的地方隐居,不管外边的风风雨雨——”   “只是可惜……”   “是啊,只是可惜……”   我叹了一声,靠在他的胸口,听着心跳,许久不语。   窗外的不断落下的雨滴扑打在木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说起来,这一路行来,这东鲁之地,看着依旧十分凋敝,和为夫当日行军之时所见,几乎未有什么变化。”   过了片刻,他似乎终于从那种一时的情绪之中挣脱出来,换了话题。   这些时日,我们日夜赶路,哪怕并未经过大的集镇,但也算走过了许多地方,周围的乡里,大半都是旱田,但地势平整,又都是熟地,只要稍加整治,种上粮食,依旧能养活许多人。   然而,这些不错的田地之上,却都是一片荒芜之景,各处村落也都人烟稀少,依旧维持着大灾之后的景象。   要知道,赵峰平定东鲁的战乱,可是去年开春时候的事情,然而到了现在,一年多过去,这个地方依旧如此,可以想见地方官僚在恢复生产方面,做得究竟如何了。   我回忆了一下之前在京中听到的一些消息,叹了口气:“东鲁经过黄天闹腾,本就残破不堪。去年上任的东鲁巡抚,乃是京城侯家的铁杆党羽,听闻家中一贯豪奢,善于聚敛,此位置,也是费了人情,使了银子得来的——”   善于聚敛,又使了银子……   果然,赵峰嗤笑一声,“这样的昏官,让他来安抚这地方,这是唯恐地方太过平靖了——”   “不过,对咱们来说,这可是好事。”   没错,确实如此——按照惯例来说,哪怕搜捕的重点放在了北方,但这么长的时间下来,朝廷的海捕文书和画影图形,也该发到南边来了。   若是生产恢复得很好,到处都是那等人口繁盛之地,人来人往的,保不齐就要被人看出些马脚来——毕竟,我们也不是专业的探子,许多不得不见人的时候,都是靠着我所施的幻术在蒙混过关。   如今这般的四野荒芜,正适合我们尽快赶路。   “相公所言甚是。”我点了点头,“只是,如此这般,不知还有几日的功夫?”   “若是各地都是如此的话,咱们赶路稍微紧一些,顶多还有四五日的光景。”赵峰稍稍沉吟了片刻,给出了一个时间。   “四五日吗?那时间稍稍紧了些。”我稍稍估算了一下,对此有些忧虑。   要知道,我们的时间也是有限的——朝廷一贯的反应虽然慢,但在谋逆这种事情上却是一个例外,尤其赵峰还是捅破天了那种。等朝廷反应过来,派遣使者,飞马将诏令传递到关外,然后北荒那边再消化一下消息,有所动作,顶了天也就是十余日的光景。若是走信鹰的渠道,提前发动,怕还要更快一些。   “怕是北荒那边——”   “没关系的,赵忠他们会看好的,”赵峰倒是很有信心,也不知道是一贯相信自己的认人之能,还是对自己手下那些士兵有着信心。“哪怕是赵德那边因为功法的缘故出了岔子,也还有全伯看着。”   “至少定北府那边,那帮鸡零狗碎,闹不出什么风波来。” 第510章 向东   这货说得也是,省城那里也就罢了,由于一直以来都是几个大世家的地盘,如今顶了天又加了个张巡抚进去,端的是水泼不进。赵峰也仅仅是担任了副将之后,凭借着武力威压,又借助李家,方才将赵家的实力触角延伸到了那儿,扎根尚浅,力有未逮,或许难以撼动大局。但定北府城,这个赵家盘踞了多年的老巢,自是没有任何问题。   有着赵全作为武力镇压,赵德统帅兵卒,平日里赵峰也是威望甚众,将士归心,那么多的世家子弟又都是倚靠着赵峰方才得以上位,如此一来,便是知府和某些家族私下里有些想法,但兵权不在手中,也根本搅不起什么风浪来。   “只是母亲那儿——”   然而,正说道这儿,赵峰的话锋竟是忽的一转,听着有些担忧起来。   我抬起头,看着他脸上那忽然变得阴晴不定的模样,略一思索,心下明白过来,登时那点儿情绪便黯淡了下去——作为枕边人,我很清楚,他那复杂的语气之下,说得并不仅仅只是老太太,更多的,还有赵老爷子、赵峦,还有赵舒。   老太太的身体情况,虽然家信之中没有明说,但私底下从其他人的信笺中,我们都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是越来越不堪了,家里内外都靠着赵全等几个帮衬着,还有李福、赵德在外面的势力,才勉强保持着安稳。   可如今赵舒跳了出来——而知道,赵舒以往可一直是老太太最为疼爱的对象。最为关键的是,他是赵家的长房长孙,赵峦唯二的男性继承人……   这几天来,赵峰从来没有提起赵老爷子和赵峦的事情,我也一直都很默契地没有提。   在我们的眼中,他们的结局,当赵峰提着刀走出赵府的那一刻,已经很明确的定下来了。   说实话,虽然对他们感情不深,尤其是赵峦,一直以来,由于他的颓废和所谓的“名士”气度,对他多有看不起,可终究赵峰的嫡亲兄弟,偶尔看到赵峰不经意间所流露出的模样,依旧心下有些不是滋味。   然后,思绪蔓延之中,我便情不自禁地想到了父亲那边——   国朝的律法之中所明确定下的条例:谋逆,夷三族。   而所谓的三族……   一些不忍卒睹的影像,在我的脑海之中一闪而过。   原本屋中热烘烘的气流,忽然间就消失了,彻骨的寒意仿佛从屋外的噼里啪啦的雨声之中传入,一直渗透到骨子里。   我猛地一个寒战,心里一团乱麻,一时之间不敢继续再想下去了——只能像鸵鸟一样自欺欺人一般地逃避着。   我很清楚 ,有些事情已经做了,那便只能一步步地往下走去,在如今这个关头,尚未脱离危险,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甚至,这些想法,我都不敢再赵峰面前表露出来,唯恐说出来,让他再增加压力。   因而只能喘了两口气,将眼睛紧紧地闭着,将头埋在赵峰的怀里。不断地在心里安慰着自己,父亲目前还在北荒的省城之中,京城的信使说不定不会那么快就赶到,而且,我也请了紫菱去通传一些消息,或许能够……   如此这般的欺骗自己,我和赵峰两人紧紧地抱着,如同两只受伤的野兽,在这个雨夜,在这座小屋之中,相互偎依着取暖,逃避着外间的一切……   …………   阴冷的雨水下了大半天,到了第二日的中午,终于停了下来。   这个时候,我们已经调整好了情绪,将行李收拾好,在嘎吱声中推开门扉,再度出发。   空气之中,弥漫着潮湿森冷的寒意——虽然一直以来都在关外,没有经历过这片土地的冬日,但我也清楚,这样的天气,在这边应该并不多见,多数应该在两淮之地才是?   气候异常,莫非,明年又是一个灾荒之年?   脑中某个念头闪过,我并没有继续思索下去——这样的问题,应该去问那帮能看风水气象的道士,以及经验丰富的田间老农,这般的凭空胡思乱想,并没有什么意义,还是回到北荒,稳定下来之后再说——然后牵着马匹和骡子,在泥泞的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匆匆前行着。   按照赵峰所指点的路线,我们又前行了一段路,而后便转向,一路向东而行,直入了东鲁行省的腹地。   果然,如同预料中的那般,在那位的治理之下,哪怕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东鲁行省依旧尚未从前年的旱灾和兵灾之中恢复过来,整片大地上,一片凋敝。   甚至有些曾经经过反复拉锯的县城之中,都荒凉得很,人烟稀少,房屋空置,往日的街道上,都长满了荒草。   也不知道那个巡抚是如何治理的,这么多的抛荒之地,不说搞屯田了,只要稍稍用心一些招揽流民,怎么着都能吸引不少人口来开垦吧?   一路看过来,也就偶尔有一些侥幸躲避了战火的农夫们,回到了家园之中耕作,有了些收获。而剩下的那些未曾归来之人,大约已经不知道埋在了哪里,或是四处流落,成为了拦路的强盗——对于那些农夫,我们路过之时,用银钱和换了些吃食,然后继续前行,至于那些坐地拦截的响马们,我索性直接出手,杀了个干净,然后从他们的尸体中,搜寻我们需要的物资和银子。   在这样一片混乱的情况下,很明显的,除了几座未曾经历过战火的大城市外,整个东鲁的基层组织已经完全被破坏了。   乡间大户被清理的清理,逃跑的逃跑,根本无法有效地完成控制地面的人物。   有鉴于此,我和赵峰便彻底放开了手脚,稍作装扮,扮作逃难返乡的夫妇,一路沿着官道匆匆而行。   避开了那几座人烟依旧繁盛的大城市,专门沿着赵峰曾经走过的道路而行——确保经过的都是被战斗波及的县城——但凡遇上路上的关卡,便靠着我的法术,加上使些银钱蒙混过关。   就这般日夜兼程,四日之后,我们终于横穿了整个东鲁行省,来到了大海的边上。 第511章 目的地   东鲁位于整个中土的最东边,其形状乃是一个突出于大海之中的半岛,海岸线绵延曲折,遍布着良好的天然避风港口。   自上古以来,此地便时常有人冒险出海,以打鱼为生。   而随着灵机倾颓,那些曾经在大海中逞威的巨大妖兽逐渐稀少,中土人口却日益繁密,人多地少,为了生存下去,渔民的群落渐渐兴盛起来。   也由此,形成了各地大大小小多如牛毛的私人码头——当然,对于将目光放在田土税收以及煮盐收益之上的官府来说,这些码头根本就当做是空气,并不怎么加以理会。   虽然并没有足够的知识,但一代一代血泪的经验积累下来,依仗着和道士学来的用来导航的简陋司南,以及所流传的下来的牵星过洋之术和针路歌,这些靠海吃海,常年出海打渔的渔民们也逐渐远离海岸,向着大海的深处开始缓慢地进发。   而当初我定下了李家向海洋探索航路的决定的时候,除了那些懂得堪星之术的游方道士之外,仰仗得最多的,便是这些走惯了海路的渔民。   大海边上,县城外围的一处渔村,便是我的目的地。   当然,说是渔村,其实看起来更像是一座集镇——熙熙攘攘的人流,繁盛的商业,与如今东鲁的凋敝相比,这儿的热闹,甚至显得有些畸形。   当我们走进村子的时候,大约许久未见这么多人了,政儿一个劲地左顾右盼着。   “茗儿你没有来过?”   见我同样一副陌生的模样,赵峰挑了挑眉毛。   “妾身曾经随船来过一次,但当初只是一个渔村,并非如今这幅模样。”   我很诚实地说道。   没错,这边便是李家商会在东鲁的一处据点——也是我亲手策划的。   诸多关外需要的货物运送到此,从这边启航,送达对岸的那个半岛,而后再于彼处装上关外的人参毛皮返航,运抵这边,分装上车,南下送往个世家大族——哪怕有可能经历海上风浪,但论起成本来,比之走陆路一重重的关卡剥皮,以及上交给盘踞着各处世家大族的过路费,还是要便宜很多。   这也是我在李家的最后一两年中,李家的财富吹气球一般迅速膨胀的原因之一。   当然,随着黄天道的肆虐,东鲁的凋敝,商道逐渐断绝,以及李家势力的衰退,远远看去,那处码头上比之我曾经在汇报中听到的衰败了很多,但依旧有几艘很明显的货船停着。   “托了茗儿的福,这儿近几年变化本就很大。加上去年时候,此地因为没有遭到黄天贼人的袭击,不少有些积蓄的商户,都跑到这儿来了,恰好看着此地机会颇多,索性在此定居的也有不少,因而看着日渐繁华。”   见我有些疑惑,赵峰却似乎知道些什么,对我笑着解释。   “咦?”   我抬头看他,却见他一副老马识途的模样,根本没有问路,直接牵着骡子,熟门熟路地就往镇子中央的一处颇大的宅院走去。   “相公这是——”   “茗儿莫忘了,为夫去年时候可是在此驻扎了好一段时间,和此地的朱管事颇为熟悉,去年年节过后,还将为夫送回了北荒来着?”   唔……原来是这个……难怪了。   他这一说,我便想了起来——当初还被他瞅到了那首《元夕》来着。   “这位壮士——”   大摇大摆地走到那座宅院的门口,赵峰毫不客气地上去叫了门,而后出来了一个中年的门房,看着赵峰的模样,似乎有些犹豫。   “认得我不?我找朱胜。”   赵峰摸了摸自己的脸,将原本的伪装撤去,然后,站在后边的我便看见那门房的脸色,从疑惑,转为惊讶,又是惶恐,最后连话也没有说一句,直接连滚带爬地往屋内跑去,一边跑,一边还在大喊着。   “老爷,老爷——”   不过片刻功夫,便有一个一脸风霜之色的中年人匆匆赶了过来,见着赵峰,立刻纳头下拜:“小人见过将军——啊,还有小姐,不,夫人!”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看见了在一旁看着的我,又是一惊,对着我同样行了个大礼。   我盯着他看了看——这个叫做朱胜的商人我认识,当初是我亲自挑出来,算是一个头脑清除,意志坚韧,同时也颇有手腕的能人。   能够从无到有,摆平此地的地方官,在这儿立足,便足以显示他的能耐了——要知道,虽然背后有着李家商会支撑,但在东鲁这块儿,当初的李家也就一个名头而已,只能唬弄一二,效果也就仅仅是提供一个官面上的身份而已,势力范围根本涉及不到,   这几年在其中的经营,一步步发展壮大,他算得上是功不可没。   “先进去说吧。”   赵峰显然没有继续在门口多话的意思,抬手示意朱胜起身,然后便带着我,施施然走了进去。   在我们的身后,就听着朱胜立刻吩咐左右:“大门紧闭,派人守着,里面也让北边来那些师傅好好地巡逻,从此刻起,一个人都不许出去!”   “是!”下人大声应着。   我暗自点头,进了屋中,见赵峰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堂屋的正中,我便也毫不客气地抱着政儿,坐了下来,上下打量起屋子周遭:“这宅子新砌的吧?我还是第一次来,宅子修得不错。”   确实相当不错,雕梁画栋,假山奇石,就连这屋子的大梁,也是用的关外的大木,几乎可以说是如今的礼制之下,他的身份所能达到的极限了,很明显是花了不少钱请了大匠来营造的。   “夫人——”   闻得我言,朱胜全身一抖,慌忙上前就要解释。   “这是好事,”我笑着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惶恐,“在吾手下做事情,能干的就是要能够富贵的。你在这儿经营得很好,干得这好大一番事业,若是还不能住上这般的宅子,方才是我李家的过失。”   “夫人仁慈,能跟着夫人做事,是小人的福气。”   朱胜这才看着松了口气,马屁不要钱一般地拍着。 第512章 投效   “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不耐烦听这些无用之话,示意朱胜起来,然后吩咐道,“我要一艘快船,尽快渡海去往关外。最快能够什么时候备好?”   说这话的时候,我怀中抱着政儿,就这么随意地靠在椅背上,眼睛却盯在他的身上。   “回夫人的话,近日生意不景气,码头边上停泊的船只颇多,水手也都在岸上歇着。若是夫人有要求,小人立刻前去派人整理,准备食水,最多半日便可出发,若是一路顺风,后日便可到达关外。”   朱胜回答得毫不犹豫,那张被海风吹皱了的面皮上,满是自信。   半日?这倒是比我想象中的要快上许多。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好,那你便尽快去整备吧,最迟今日下午,我便要出发。”   “是!”   朱胜躬身应了下来,只是,他应了之后,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稍作犹豫,咬了咬牙,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又行了一礼:“只是夫人,请恕小人无礼,小人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嗯?”   “小人此回,想将家业都迁回北荒去。”朱胜低着头,声音不大,却非常坚定,“小人想着,夫人此番回关外,在定北那边定然会缺乏人手。小人愿意尽上一份力。”   “跟着我回北荒去?”   我的眉头微动,语调也抬高了不少。   “是,小人在这里待了太久了,儿子也已经成家立业。他不耐烦在商会里干着,便和人一起另辟了产业,又在南方置办了田产,如今难得回来一趟。小人却是故土难舍,如今便想着将事务交付了,和老妻一起迁回关外。商会在这边的都是熟手,而且近日市面上有些不太景气,没有多少生意,想来总会那边来人之前,足以应付过去了。”   这个……还真有些意思。   我仔细看着眼前这个中年人,不禁有些动容。   本来这一趟,我定然是要他这个东家随行的——今时不同往日,赵李两家眼看着风雨飘摇,我和赵峰又是朝廷钦犯,接下来又是去往茫茫无际的大海之上,没有坚实的土地立足,许多武艺难以施展,难保其中会不会生出什么不可说的心思。   我在商会之中,一直秉持的道理便是防微杜渐,不给人犯错的机会,而不喜欢考验人心——因为这玩意儿,向来经不起考验,我也冒不起这样的风险。   只是没想到,这位主事的竟然给了我一个惊喜。   虽然将儿子留在关内,这其中定然有着分散投资的意思,但我并不在意——在这个关头,竟然有人肯将筹码放在我的身上,来豪赌一场,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也或者说,当初在李家商会之中,我终究没有白费心血?   “你知道了?”   沉吟了片刻,我忽的问道。   朱胜低着头,声音不大:“是,两日之前,县衙之中便有消息传了过来,说夫人和老爷,在京城之中做出了好大一番事业。”   原来竟然已经传过来了吗?   既然如此,那算算时日,便是不走信鹰,只凭借驿站快马,关外也该快得到消息了——时间可真是刻不容缓,我微微侧头,偷偷瞄了赵峰一眼。   却见他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面无表情,只是听着我和朱胜的对话。   既然如此,我也丝毫不加掩饰了。   “如此这般,朱胜你也该知道,在这个时候跟着吾做事,究竟意味着什么?”   朱胜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了个头,言辞恳切,“当初小人不过是商会之中籍籍无名的一个小辈,承蒙夫人青眼,小人方才做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如今夫人和将军既是有意,那小人自当效犬马之劳。”   “那,万一事有不济,你可做好了准备?”   “自是有的。夫人明鉴,小人对夫人的忠心,日月可鉴!”   “起来吧,你的忠心,我自是信得过的。”   对于他的表态,我面上表露出一丝感动之色,站起身,将他扶了起来,而后站在堂中,没有说话,只是细细思量着。   无论他是真的忠心,还是打算豪赌一把,对我而言,并无所谓——我也不指望赵峰或者自己有什么王霸之气一展,便有小弟纳头就拜,他私底下又是什么盘算,我也不在乎。   我在意的,是从他迫不及待的表态中,所联想到的另一方面。   “府衙,乃至巡抚那边,这些时日对这边有什么动作没有?”   “夫人慧眼。”   朱胜沉默了片刻,似乎是有些犹豫要不要说话,最后,在我的注视下,一咬牙,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小人也不敢欺瞒夫人,本来咱们这地方小,当时又有知府帮着打掩护,前任陆巡抚看不上咱们这点儿买卖,也算给咱们几分面子,得以发展壮大。可自从东鲁遭了兵灾,而后这新的东鲁巡抚上任,和几大世族一起,对下边搜刮得是越发的厉害,搞得整个东鲁市面上一片萧条。这般之下,咱们这儿就变得扎眼了起来。在上个月大老爷复出之前,时不时地便要敲一笔银子走,而且一笔比一笔狠,一直到大老爷复出了,方才缓和了一些日子,到了这几日,将军和夫人的消息传来,又遣人过来要钱了,而且数量颇大。若是再这般下去,以小人之见,咱们李家在这边的基业,怕是快要保不住了!”   他只是详细述说了整个过程,以及他对今后的判断,似乎并没有夹杂了个人感情,但是我的心中,却是一片黯然——哪怕他没有明说,但很明显的,原本已经有所缓和的情势,却忽然急转直下,都是由我引发而来的。   若是当初我束手就擒,或许就——呵呵,这又怎么可能?   我毫不犹豫地斩灭了这个念头,转过头,看着他:“你说的不错。这片基业大约是保不住的,你也不要大肆宣扬了。看看此地可有你看得上的人才,若是还有愿意回北荒的,你就连着家口带上,若是不想走的,也没必要勉强。”   “是!”   转过头来,看着他依旧恭谨的模样,我叹了口气:“也罢,你便就跟着吧,只是日后莫要后悔了便是。”   “有将军和夫人在,小人定然不会后悔!” 第513章 海上   茫茫大海,无边无际,一眼望去,只有无尽的波涛,自亘古以来,便不断地起起伏伏。   对于未曾见过大海的人来说,大海的壮阔让人惊叹震撼,同样的,那种无论如何,却始终看不到边际的无力感,以及脚下无根的虚浮感,也会让未曾见过大海的人感到绝望和恐惧。   人类对于神秘和未知的本能恐惧。   清晨时分,我从空气有些污浊的船舱之中走了出来,上了甲板,看着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光亮的波浪,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感慨。   昨日的出海相当的顺利。   朱胜做得确实不错——虽然只是几年的功夫,但很明显的,对于整个周遭集镇的控制已经十分到位,将消息封锁得很好。无论是整备船只,还是连哄带骗地将许多他看好的手下拖家带口地送上船,一直到我们登上那艘快船的时候,外间都没有传出什么太多的风声。   这让我对他的能力极为满意。   船只趁着夜色,从港中悄悄地出了港口,借助北极星指引,一路向北而行,到了此刻,已经走了小半日的路程,远离了东鲁的海岸。   今日的天气难得的不错,阳光明媚,头顶一片湛蓝,没有多少云,唯一的不好便是冬日的海风有些大,吹到脸上,当真如同刀割一般。   海中的波浪也有些大,使得脚下的这艘快船着实有些颠得慌——若非自己身体不错,还能扛得住,单凭这风浪,大概就要让我这个很少坐船的北方人,生生地给吐出来了。   今日天气晴朗波浪高……   算了,还是打住吧——我切断了自己不着边际的思绪。今日自己可不是出来打海仗的,也不想遇上敌人,被迫搞什么敌前大转向,只要平平安安地回到北荒,就已经是胜利了。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下一刻,我的心中猛地一突,眼睛睁大。   风,忽然变了。   “起风了!”   与此同时,桅杆之上有水手大喊。   不过片刻的功夫,我便分明看见,伴随着这股恶风,乌黯之中渗透着昏黄的阴云自西而来,聚拢成团,在嚎叫的怒风之中不断地翻滚着,将原本明媚的阳光给完全遮住了。   天色顿时昏暗得如同傍晚,原本便有些高的波浪顿时变得越发汹涌起来。   “哗啦”一声,狂风之中,一个巨浪扑打在船舷上,炸开雪白的浪花,看着颇大的船只,在这般的天象之下,竟是如同脆弱的蛋壳一般,摇晃颠簸着,不断的被波浪抛来抛去,从浪峰滑落,又从浪谷之中挣扎而出,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倾覆。   甲板之上顿时一片慌乱,水手们疯狂的从各处涌出,降帆的降帆,捆扎的捆扎,彼此之间还扯着嗓子,大声地嘶吼着什么。   “茗儿,怎么了?”   赵峰抱着政儿从船舱之中走了出来——失去了功力的他,在这如同烈马一般颠簸的甲板上,虽然凭借着往日的技巧,依旧站得很稳,但与如履平地,在风浪中纹丝不动,正直愣愣地看着天空的我相比,终究是有些辛苦。   “将军,夫人,风大浪急,这儿危险,还是进舱避一避吧?”   不待我回答,旁边的朱胜已经冲了过来,没有我们的身手,他在这一片纷乱的甲板上,看着就有些狼狈,好几次差点儿跌倒,还是赵峰拉了他一把,方才稳住了身形。   “不急,再看看。”我依旧仰头望天,稍稍等了片刻,忽的扭头,看向赵峰,“夫君,感受到了吗?”   “茗儿是说——”   赵峰微微愕然,而后不过数个呼吸的功夫,便反应了过来,抬起头,同样看着西边一片昏黄的天空,喃喃道,“这是……那个黄天邪神——”   “没错,黄天邪神的气息……”   我缓缓吐出一口长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虽然与曾经所接触到的那个邪神分身不同,天空的云层之中的那股极为稀薄的神异气息,裹挟着苍茫的草原风沙之气,但自其深处一个难以愈合的伤口中,不断渗透而出的那股邪恶而诡异,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的气息,我永生难忘。   无论是祈雨大典的时候,亦或者是生政儿之前,我都和这股气息打过交道。   徐靖的道途因它而丧,便是赵峰,武道之路也差点儿被它而断绝。   这一位来自上古的邪物……   “它的气息竟然飘到这儿来了?”   赵峰剑眉一挑,“黄天贼不是已经被剿灭了?可它为什么敢出来——分身吗?不,不对!它——”   话说到一半,他忽的停顿了下来,眼睛眯起,死死地盯着那片翻滚着的阴云。   “它,不过是在垂死挣扎而已……”   哗啦一个浪头砸下,距离我不过数丈之遥,无数的水花在甲板上炸开,却在我的身前,被一道无形的壁障拦下。   狂风之中,我看着那翻滚怒号的阴云,轻轻地说道,“它,要死了。”   是的,这个邪魔,哪怕威能强大到足够从中土一直蔓延到大海之上,甚至即便在这儿,凭着那一点儿气息,借助着灵机和天气之利,都掀起了巨大的波涛。   然而,它还是要死了。   无论它是邪魔的本体,还是一具极为强大的分身,当此之时,结局都已经注定了。   我凝心静气,对那一声声不断在耳边盘旋的哀鸣嘶吼充耳不闻,体内的灵机震荡,与在天地之间震荡着的那股高渺却磅礴的灵机波动相互应和,低声颂念着。   “巍巍大范,万道之宗。大罗玉清,虚无自然。至真妙道——”   “元始天尊!”   “叮——”   称颂声中,一声玉磬之音从天边不可知之处传来,响彻了整片世界。   而后,天空之中,无论是翻滚不休的阴云,还是呼啸盘旋的狂风,瞬息之间都完全凝固了,如同琥珀中的虫子。   无数的画面在天空之中闪烁而过,朦朦胧胧中,看着似乎是一片人人安乐,处处喜悦的国度——人的形貌穿着,似乎应该是草原风貌,然而它们面上的笑容,却尽数透着诡异。那一张张裂开的口中,似乎有什么在蠕动,而手中的食物,乃是——   下一个瞬间,随着悠悠的玉磬之音落下,无论是幻境,还是阴云,都寸寸崩散,消失无踪,仿佛阳光下的水滴一般。   所谓兴盛的黄天之国,不过是一场梦幻泡影而已。 第514章 祥瑞   云散雾消,天空碧蓝如洗。   冬日里明媚的阳光从天空中斜照下来,落到身上,在这寒冷的冬天里,只觉得一片暖洋洋的。   周围的大海之上,一片风平浪静。刚刚还在发怒,波浪滔天,让人恐惧的深海,在这一刻,竟是如同内陆的湖泊一般安宁。   已然落了帆的船只在平静的海浪之中摇晃着,温和的宛如被母亲推着的摇篮。   刚刚几乎带来灭顶之灾的风暴,就这么消散了,彻底的消散了。   若非甲板上的那一片狼藉,几乎都要怀疑那场风暴,不过是一场集体的梦境而已了。   那些刚刚还在奋力挣扎的水手们,面对着这般的奇景,一个个如同泥木雕塑一般,还维持着各种夸张的动作杵在那儿,彼此面面相觑。   过了片刻,彼此的眼神交流下,一个个终于松了口气,有几道敬畏的目光,开始往我们身上瞟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依旧带着湿气的新鲜空气。   灵机,在常人无法感知的世界之中,那一股充沛的灵机,正从西边席卷而来,带着我所曾经感受过的草原风沙气息,向着四面八方弥散开来。   我只觉得,这具身体仿佛久旱的禾苗一般,贪婪地汲取着这些灵机,推动着修为的进步。   仗着高出本身修为不少的境界,仅仅只是这短短的几个呼吸之内,我的修为,竟然已经硬生生地拔高了一节!   嘎吧——   一连串骨节的炸响从身边传来,我侧头看向正抱着政儿的赵峰:这厮的脸色红润,精神比之刚刚好了不知道多少——作为曾经铸就武道意志,精神已然踏入某种神妙之境的武人,很明显的,他自是也能从这份高涨的灵机之中分润不少好处。   大概经此之后,恢复功力,重铸根基这项眼前的要紧之事,又大大地前进了一步,时日又缩短了一些。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和我对视,嘴角一翘,似乎要说些什么。   “恭祝将军、夫人得天庇佑,遇难呈祥!”   一声欢呼声中,朱胜大声的颂祝之声从旁边传来,而后,也顾不得潮湿,扑通一声跪倒在甲班上。以他为开端,甲板之上,瞬息之间,便哗啦啦地跪倒了一片。   不愧是当初能在东鲁打下一片天地的商人,这份抓机会的嗅觉,确实足够敏锐。   我分明看到了赵峰眼中所露出的那份满意的赞许。   很明显的,这些水手们,并不会清楚其中真正具体的究竟,但有些心思复杂想得多些的,会暗暗将这种诡异的事情,安在场中地位最高的我们身上——这也是这个时代的常事。   而朱胜这家伙,则将这事儿给彻底挑明了,将这份“祥瑞”是由我们带来的这个概念,灌输给了满船上的水手——在这个神鬼依旧未曾退出历史舞台的世界而言,这种“祥瑞之兆”,对于集聚和安定人心而言,是极为重要的。   毕竟,我们所将要做的大事,头一件,便是要行聚拢人心之举。   此事虽然是一桩巧合,但在朱胜这种有心人的操作下,确实给我们增添了几分神异的色彩。   笑吟吟地接过政儿,我让赵峰这个粗胚去安抚这些大老粗水手,收拢人心,然而,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听“哗啦”一声,离船不过数十丈开外,一个巨大的水花凭空出现。   一只身长足有数丈的巨兽,从海中腾跃而起,泼溅起了大蓬的水花。而后,又是一头。   两头脊背纯黑,腹部雪白的海中巨兽,忽然显出身形,围绕在船边打着转儿,还时不时地凑到近前。   看着那些脸色忽的发白,如临大敌的水手,赵峰正要出言安抚,忽的,一个眼尖的水手大声嚷嚷起来:“是王狗儿那厮,那厮在下面!”   声音虽然有些发抖,但语气却是确凿无疑的肯定。   恰在此时,一头巨兽一甩尾巴,往船边上凑近了过来。   一众水手纷纷冲向船舷边上,探头向下看去。   海面上,一个身影正在波浪之中起起伏伏,那只白黑相间的巨兽正小心地用那粗短的鼻子将它向着船这边推过来。   大约是刚刚混乱的局面,这个水手不小心跌落了海中,却被这两头巨兽给发现了,然后用鼻子给顶到了船边上。   “它们这是……”   水手之中一片沉默,有一个老一些的水手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地开口,“在救人?”   “救我——”   话音未落,一个打着哆嗦的喊声从船下隐隐地传来。   “这厮竟然还没死?”   场中顿时一片哗然。   看着那巨兽不断地用鼻子将那水手从波浪中挑起,往船边上拨的动作,沉默了片刻,终于一个有些勇气的水手站了出来:“我下去看看!”   那个水手身上拴着绳子放了下去,将那个浑身冻得发青的渔民从海中拉了上来,整个过程十分顺利,那两头巨兽,根本没有任何阻拦。   “噗通”一声,那个浑身湿透的身体,重重地落到了甲板上。   虽然瑟瑟发抖地瘫软着,面色青得跟死人一样,接下来病上一场是免不了的,但这个不知是倒霉,还是幸运的家伙,确确实实的,活着上了船。   “活着!”   “王狗儿还活着!”   这一下,这些水手之中,顿时一片沸腾。   “瑞兽!”   “这是瑞兽啊!”   当下,便有水手冲到船边上,对着两头海兽连连作揖,甚至磕头,还有人冲回到船舱里,将船上保存的腊肉拉出来,往那巨兽的嘴边扔去。   船长丝毫没有制止的意思,甚至还帮着扔。   “夫人可知此兽为何?”   一片混乱之中,赵峰凑近了过来,小声地问我。   “唔……”我看了看那两只救人之后,在船边嬉戏打闹的海兽,同样压低了声音,“倘若我没猜错,此兽乃是一种海兽,非鱼类之属,唤作虎鲸的便是,一贯亲近人……”   “这兽我曾经见过,凶猛异常,能生吞巨鲨。我早年出海,曾见过一次其吞食鲨鱼之景,当日里两头巨兽赶得十数只巨鲨四处奔逃,连连咬死数头巨鲨,将那海水都染红了……”   正在此刻,那边见多识广的老水手同样的,也在讲着自己的经历,这话配合着一头巨鲨从海中翻出,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如同长刀巨剑一般的牙齿,将腊肉吞入口中的场景,格外的应景。   当下,那一众偷偷瞟向我和赵峰目光,越发的敬畏了。 第515章 长生天   “定然是大荒原上出什么变故了,”   回到船舱后,赵峰将政儿放到了床上,任凭他自己爬来爬去的玩耍,然后坐下来,收敛了面上的笑容,“茗儿你也感觉到了吧,大荒原,还有那邪神的气息?”   “应该是长生天……”   我缓缓地点头,将曾经在古书上读过的关于的黄金家族的传说,和赵峰讲了一遍。   “长生天吗?狼母……这其中,确实古怪。”   赵峰面沉如水,似是在喃喃自语,又似是在和我讨论,“也就是说……胡人尊崇的所谓长生天,很可能不过是那邪神很早之前便埋下的伏子?甚至黄金家族,也……”   “大约便是如此,单看此回黄天道的起事,与北面黄金家族回归,其中时间上的巧合,便值得细细思量。”   我手指轻轻扣着桌子,一边思考一边慢慢说着,“不过,哪怕它一直很小心,但是很明显的,并没有逃过道庭的监察。”   “甚至,它的本身,便在道庭的棋局之中。”   没错——不然,道庭可不会这么轻易地寻到这家伙的根底,并且将其顺利绞杀。   毕竟,最后出现的那震动寰宇的天尊宝诰,我和赵峰并不陌生,那是天尊符诏发动的征兆——和北荒时候所用的那枚一样,用于引动沉寂于天地间的天尊之力。   甚至比北荒那枚威力更大了几分,应该是上古时候留下的宝物。不然也不至于仅仅只是一击,就那一位长生天给消磨殆尽。   我很清楚,千年以来,哪怕因为灵机倾颓,绝地通天,神人相隔之故,长生天这样的神祇渐渐的很难再干涉现世。然而,在另一个常人无法感知和接触的层面上,作为驻世千年之久的神祇,又一直以来,承受草原上大半胡人的供奉,这么多年的积攒下来,长生天的力量,绝不是普通的冥土神祇所能抗衡的。   单单凭借它最终进行殊死一搏之时,威能甚至能够显世,跨越千里之遥,一直波及海上,便能看得出其在另一个层面上的可怖。   然而,即便如此,依旧还是被道庭抓到了尾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其内中隐藏的黄天气息泄露出来,而后引动了天尊符诏,一击致命——依照我的某些猜测,请出的天尊符诏,应是专门针对黄天所用,不然的话,道庭早就能够借此压服所有世家祖神,恢复往日的盛况了,而不至于是如今这般两不相犯的模样。   我正沉思着,便听赵峰吐出一口气来,话语之中,情绪颇有些复杂,似是认同,又似是恨恨不已:“无论如何,经此一事,道庭的目标,为夫倒是能猜测一二了。”   “求道之人,不外乎就这点儿追求罢了,”我同样叹了口气,而后展颜,看着赵峰一笑,“不过,借此之力,相公总算恢复了些,重铸根基一事,又进了一步,也算这些道士做了件好事了。”   “茗儿你不也是……”   赵峰也笑了起来,片刻之后,笑容一收,似是想起了什么:“也不知草原此刻,如今究竟如何了……”   ***   草原之上,枯黄的牧草在马蹄不断的往来践踏下,深深地陷入了沾满了鲜血的泥土之中。   喊杀之声尚未断绝,周遭的地面上,满是尸首。尚未干涸的鲜血浇灌着这片土地,想来明年这片土地上的牧草,会更加的茂盛。   “邪魔已然授首,尔等还不立刻投降!”   暴烈的喊声中,一匹神骏的战马上,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一手拎着正在滴血的弯刀,另一只手将一枚枯瘦的头颅高高地举了起来。   草原至高无上的汗,抓着他幼年时候的老师,草原上曾经最智慧最受尊崇的大萨满的脑袋,如此向着周遭正在拼死厮杀的战士们宣布着。   头顶的天空中,刚刚显化的道境虚影尚未完全消散,一缕缕金色的阳光从环境之中洒下来,映在他宽阔雄伟的身上,仿佛为他披上了一件金色的战袍。   此时此刻,他便如同一尊从神话传说中的战神从那虚影之中踏出,入了现世。   “大汗万胜!”   “万胜!”   “邪魔已死,尔等速速投降!”   见得此景,他手下的那些忠心耿耿的武士们,一脸狂热地欢呼起来,纷纷举起手中的弯刀弓箭,一边嘶吼着,一边奋力地砍杀着那些数日之前的同伴。   “大萨满死了!”   “大萨满死了!”   一片惊慌的叫喊声中,原本归属与大萨满帐下的武士们,彻底失去了抵抗的决心,一部分放下了武器,另一部分,则奋力抽着马鞭,催动着**的骏马,向着四面八方逃散而去。   分出一部分人去追杀那些残兵败卒,剩下的人手,将那些降服的武士们缴了械,逼着他们跪倒在地上。   当着一众聚集起来的勇士,以及这些俘虏的面,宣布了大萨满被邪魔蛊惑,祸害草原,大汗得长生天警示,助长生天将其及邪魔斩杀这一伟大功绩之后,大汗将脑袋丢给了跟着上来的奴仆,让手下们去处理剩下的杂事。   而后独自一人牵着马,缓缓走到了大萨满原本住着的帐篷边上——曾经,一日之前,这儿还是草原的禁地,不过如今,早已经是一片狼藉。   汗王自然不是南方那些多愁善感的娘娘腔,他踏在曾经的祭坛,如今的碎石块上,仰头看向天空。   此时此刻,无论是刚刚出现的邪魔虚影,亦或者是除掉了邪魔的那尊天神,以及显化于半空的道境天宫,都已经消失不见。   不过,这并不能妨碍他心中的震撼。   长生天,那个一直以来庇护着黄金家族的神祇,竟然真的对他的举动发怒了,甚至显化真身,意图降下神力借助大萨满之手,彻底杀死他——然而幸亏,他有着……   想到此处,他转头看向另一边。   “清源道长,此回多亏你了。”   胡人的大汗如此说着,心中却充满了警惕——他很清楚,此时此刻,草原曾经在这些古怪巫师面前的依仗,长生天,已经死了,被他这个血脉子孙亲手制造出了破绽,而后被这些巫师们请出的异神杀死的。   萨满们从此失去了大半的力量,没有了和这些古怪巫师抗衡的本钱。如今的他们,面对着这些神异的力量,只能依靠着草原武士的血勇,以及……   “降服邪魔,乃是贫道的本分。”   一旁的道士显出了身形,对着他作了一揖,面对着神色有些不自然的汗王,却也不太在意,微笑道,“只是,斩杀大萨满,仅仅只是第一步,汗王接下来的事情,还有很多。”   “还请先生教我。”   压下心中的不快,大汗面上依旧显得相当的恭敬。   “受降城军民被屠戮之事,要平息朝廷的怒火,单单一个大萨满的脑袋,可是远远不够的!” 第516章 “欢迎”   船只缓缓地驶入港口。   望着眼前那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码头,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夹着风雪气息的冰冷空气,从鼻腔,沿着气管,一直流入到了肺中,让人忍不住地感到战栗,闪电般的悸动从尾椎升起,沿着脊椎,一直升到了头皮。   这是关外的风雪,北荒的气息。   真是,熟悉的味道。   北荒,我终于回来了。   我在心中默默的念叨着。明明依旧还站在摇摆的船上,然而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心之感,却充盈在心头。   这儿是李家在关外置办的最大的一处私港,位于北荒最南端的一座半岛,向南一直延伸入海,不仅与东鲁隔海相望,距离十分之近,温度更是比之北面的省城与定北更加温暖一些,海面终年不会结冰,算是一处十分优良的港口。   当初为了方便日后的扩建,当初我下令购买的时候,是连着周边的庄园和田地一起买下的,签了死契——这儿都是海边的盐碱地,便是种粮食,也没什么收成,以李家在关外的势力,换点儿小钱,从地主手中买下这点儿烂地,并不成问题。   甚至,原本的主家签完了地契之后,还再三地感谢我们肯买下这块地呢。   一边回忆着当初的景象,我转身从赵峰的手中接过政儿,准备收拾收拾,就下船去,再转过头时候,耳边却传来两声惊疑不定的声音。   “不对!”   “情况有变!”   赵峰和朱胜两人此时盯着前方的码头,异口同声地喊出了声。   我猛地扭头,看向那边,然后猛地一惊。   要知道,我出嫁之前曾经来过此地,对这儿也有些了解:往日时候,这个码头这边,往往都是一片太平的景象——李家商会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有货物要运出去的,往往要经过三五天,才会攒齐几船货物,然后一起发往东鲁,这已经算是相当繁华的了。   然而,此时此刻,庄园之中,却是一片嘈杂和喧嚣。   再仔细看去,不远处,那原本应该是发货卸货的码头上,到处都是拥挤的人群。   这些人群分成了两边,手中似乎持着兵刃棍棒之类,在互相争斗着。   外围的一群人服色杂乱,一片乱哄哄的,你推我搡地往前挤着,似乎要从码头边上的仓库那边拥挤过去,而另一部分则清一色的黑色衣服,很有秩序地组织起来,组成一个简单的阵势,在奋力拦阻着。   后面这一拨,虽然人数少了很多,但手中有着枪棒和刀枪武装着,领头的几个,身上甚至还穿着皮甲,武艺也足够娴熟,一连砍倒了几个冲进阵中的莽夫,故而相比外围那些明显乱糟糟的不成阵势的人群,反倒是处在优势,将外边汹涌的人群牢牢地挡在了外面。   不过他们终究人少,又要护着仓库,心有顾虑,不敢贸然出击,在那拥挤的人群包围之下,也只能维持着一个均势,一直在僵持着。   船只在惯性的操控下,终于靠上了码头。   “又有船来了!”   只听得有人发了一声喊,当即,外围的那帮乱哄哄的人群之中,分出了一群人,顾不得船还没停稳,便直接往船这边冲了过来,   “发生什么了?暴乱吗?”   我不禁皱眉,一旁的朱胜看着也是一脸的愕然,一时间竟然没有任何反应。   那些人冲上了码头,距离靠岸的船只不过十几丈的距离,   这一刻,我分明看到了他们脸上的贪婪,以及对于某些东西的渴望——这种眼神,我并不陌生,政儿出生前的那一晚,在赵家别苑,我是见得多了。   只是,发现得太晚,这个时候也来不及让船只离开了。   当下转身,便要将政儿递给赵峰,却没想,就这一转头的功夫,赵峰并没有丝毫的犹豫,从腰间拔出那柄曾经在京城之中大杀四方的长刀,纵身一跃,便从船舷上跳上了码头。   “相公你——”我伸出手去。却捞了个空。   “跟我上!”   见得此景,朱胜此时也终于醒悟了过来,侧头看了我一眼,发出一声大喊,转身从旁边抄起一把斧头,同样跟着跳了下去,身后的水手们,也陆陆续续地反应了过来,乱糟糟地寻找着武器,跟在后面一个接着一个冲了上去。   不过,也用不着他们了。   场中的情形已然让我安心了下来。   虽然尚未完全恢复,此时的赵峰,也绝非那些只是粗通武艺的普通人可以相比的。   身形在人群之中四处游走,刀光翻飞,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这些冲上来的暴民们,便已经躺倒了一半多——好在赵峰这货还有些数,并没有将他们尽数砍杀,大多数砍中的都是手脚大腿之类的部位。   这一番血淋淋的场景,登时给对面那帮红了眼的家伙们浇了一盆冰水。   让他们停下了脚步。   而随着朱胜和后来的水手们的加入,痛打落水狗,那些暴民们纷纷抱头鼠窜,哭爹喊娘地退到了人群之中,将原本就混乱的阵势给彻底冲得一团糟。   连带着正在围攻仓库的那些人,也开始缓缓后退。   这般的情况下,两边暂时形成了一个对峙的局势。   “多谢兄弟们相助,你们是哪边来的?”   这般的对峙局面下,那边守着仓库的人也似乎松了口气,一个似乎是领头的人物,在几个护卫的带领下,过来打了声招呼。   朱胜回头看了看我这边,我没有吭声,依旧抱着政儿站在甲板上,他只得又看了一眼赵峰,见他同样没有说话,只得自己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老胡,你们这儿什么情况?莫非又是乡民暴乱了?还是黄天贼……”   这话语之中,颇有几分恼火。   也是,不论是谁,刚刚下了船就遇到这么盛大的“欢迎仪式”,免不了都得有几分火气。   “原来是朱掌柜来了。”那“老胡”也不恼,脸上满是无奈的苦笑,“还能什么情况?人心散了,有些动了歪心思的坏种挑头,想趁乱先抢东西呗!” 第517章 平息   “老胡”一边向着朱胜解释着,一边探头往船这边看来。   然后,大约是看到了正陆陆续续从船上下来的那些“专业技术人才”和他们的家眷,以及他们怀中抱着,肩上扛的各种细软,脸上的苦笑顿时转为了一片愕然,“朱掌柜,你们怎么了,这是……从东鲁搬回来了?”   “这可……不太凑巧啊!”   “终究是北荒人,老了就想着叶落归根,便先回来了。”   朱胜回头见我仍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打着哈哈,顺带着岔开了话题,“不过咱们这回来得,可真是恰到好处啊。老胡,你这是怎么搞的?莫不是盘剥得太狠了?把他们给逼急了?”   “怎么可能?”那“老胡”一拍大腿,恨恨地大声嚷道,“老子可一贯没亏待他们,没成想都是些狼心狗肺的东西,被几个吃里扒外的杂种一煽动,就被猪油给蒙了心!”   “这边究竟怎么了?”   见着那“老胡”兜着圈子,却就是不提原因,一直拉在后面的我终于按捺不住,从后面走了上来,老实不客气地问道,“胡荣,我记得当初这码头和庄子,还是我亲手交给你的。你如今,就是这么管庄子的吗?”   “你——”   那名叫胡荣的头领见着我,先是一愣,而后似乎认出了我来,脸上神色变幻,复杂难明,似悲似喜,又似是终于看到了希望,最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小姐,你终于回来了!”   见着他的模样,我心中隐隐有了一丝猜测——忽然之间,竟是打了个哆嗦,只觉得这北荒的风,多了几分浸透到心里的寒意。   我顾不得其他,立刻追问道:“我且问你,这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姐……”   胡荣连连磕头,眼神躲躲闪闪的,眼眶之中,似乎闪烁着星星点点,却偏偏就是不说话。   便在这个时候,那边的喧哗之声又大了起来。原来是趁着胡荣不在,没法调整的功夫,对面那群“暴徒”们似乎终于整顿好了,几个头领正在其中呼喝鼓劲之下。   “打开仓库,抢他娘的!”   “不抢白不抢!”   “反正咱们不抢,马上也要没了!”   “抢上一笔,咱么就发了!”   一片乱糟糟的叫嚷声中,我眯着眼睛,往那边看去——其中最中间被人簇拥着的那个尖嘴猴腮的瘦高个,隐隐有些眼熟:“是刁贵?”   我侧眼看向胡荣,见他并没有否认,心中的不安又增添了几分。   刁贵啊——这一位,也是家中的老人了。   我一向不喜欢他,为人贪婪,擅长钻营,很是奸猾,不过因为是父亲用惯了的,手下又有着一些嫡系,我在的时候也没有露出太多的恶迹,便没有动他——只是,如今的他,怎么到这边来了?还成了暴乱的头目。   “小姐您出嫁后,老爷就将这厮分到这儿来管账了……”似乎是看到我疑惑,胡荣解释了一句,然后见那些人再度蜂拥着中了上来,顾不得失礼,站起身来,将我挡在身后。   “小姐,你且先避上一避。那些待小人将……”   “不用了!”   那胡荣看着颇有些急促,正要我抬手,阻止了他的动作,转头看向前边的赵峰:“治家不严,以至于家贼作乱,倒是让夫君失望了。”   “夫君?”   胡荣一愣,看向赵峰,却见这男人长笑一声:“不干茗儿你的事,不过是些土鸡瓦狗,不值一提。茗儿且在这儿,看为夫去将那贼厮擒来!”   当下也不去管胡荣和朱胜这些人,厉喝一声,提着长刀便迎面冲了上去,一头撞进了了对方的人堆之中。   虽然不复曾经的勇力,但杀人的技巧还在,对付这些被煽动起来,只是徒有力气的码头汉子,着实是小菜一碟——刚刚的那一场,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长刀如同银练一般上下翻飞,左右劈砍之下,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就将当面之人给彻底地杀散了。   几个跟在那刁贵身边,明显练过一些武艺,作为镇场子用的家丁发一声喊,冲上前来试图拦下他,却被他脚下几个转步,寻到破绽,一刀一个,尽数枭首了账。   遇到了真正的凶人,这帮满脸横肉一脸恶相的码头汉子顿时抱头鼠窜。随着赵峰的大步前进,人群沿着他前冲的方向,登时呼啦啦地纷纷往旁退去,让开了一道口子,将刚刚还趾高气扬的刁贵给暴露了出来。   赵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先是一刀劈倒一个拦在前面的倒霉鬼,血溅三尺,而后抬手,想着屁滚尿流往后面退去的刁贵身上抓取。   “救——”   那厮还没来得及开口呼救,赵峰猿臂轻舒,一把揪住他的衣服下摆,将他拽倒在地,而后就这么拖着,大步往回走来。   高瘦的身体在地上拖拽着,珍贵的貂皮裘衣被地面的沙石给扯成了一条一条的破皮子。   这厮手足不断地挥动着,杀猪般的大喊大叫,然而旁边的那些凶恶暴徒们,却只是干看着,无一人敢上前一步 。   直到这个时候,看得目瞪口呆的朱胜和胡荣方才反应过来,连忙招呼着手下冲上去,将那些给暴徒给围了起来。   “降者免死!”   “跪地缴械者不杀!”   随着那些水手和黑衣护卫的高声呼喊,靠在外围的那些汉子,在几个聪明点的带领下拔腿溜走了,剩下的那些挤在中间的,被尽数包了饺子。   几个试图负隅顽抗的死硬蠢货被砍死了,临死前的惨叫和哀嚎声让剩下的家伙们登时清醒了过来,也顾不得地上肮脏,一个个丢下了手中的棍棒斧头,呼啦啦地跪倒在地。   让胡荣和朱胜去接收那些人,我将政儿交给后边朱胜的家眷,然后走上前去迎接赵峰。   “扑通”一声,赵峰将那刁贵重重地掼在我的面前,一脸得意地看着我。   那副模样,似乎终于舒了一口气一般。   一直闷了许多时日,遇到劫匪都是我在出手,如今,这货总算得到了出手的机会,自是要表现一番。   然而,此时此刻,我却根本对他的举动视若未见,急切地低下头,看向刁贵。   “刁贵,你还认得我不?” 第518章 伤逝   在地上如同蛆虫一般扭动的刁贵闻得声音,终于停止了挣扎,抬起头来。片刻之后,沾满了泥灰的脸上,那两只绿豆一般的小眼睛猛地睁大。   “你是——小姐?”   我分明看到,他脸上枯瘦的肌肉,不断地抽动着,表情从茫然,到惊愕,再到愤恨,如同走马灯一般变化着。   “认得我就好!”   我声音冰冷,如同这北荒的空气一般,不带一丝温度,“你也是家中的老人了,父亲可从来没有亏待过你,哪怕就此退下来,在家喝茶养老,都能保你子孙富贵的,怎么会做出这等的事情?”   “小姐饶命,小人也是迫不得已,被鬼迷了心窍!小姐,小姐饶命啊!”   刁贵眼珠子转了转,猛地伏下身去,一边对着我嘣嘣嘣地磕着头,一边痛哭流涕地求饶,语气之中,满是懊悔。   我却不为所动,语气依旧冷漠。   “说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又或者是父亲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听到此处,刁贵的声音弱了下去,再度抬起头,那双绿豆眼里面似乎闪烁着一点儿光芒:“呃……那个,小人说了,小姐能否留小人一条性命?”   “你说呢?”   我反问了一句。   “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刁贵闻言,脸色灰败,先是瘫倒在地上,喃喃自语了几句,片刻之后,似乎想到了什么,用力喘了几口气,脸上的肌肉扭曲了几下,忽的疯狂大笑起来,“李茗你就是个破家的祸害!克夫克母克家,李家就是被你给祸害完了,还有脸来质问我?”   “嘿嘿嘿嘿!你问你父亲怎么了?我还要问你,咱们在这儿尽心尽力地给李家做事,顶了天就是给子孙捞点儿钱财,就被你天天拿来说事。可你自己呢?口口声声为李家好,结果就是为了你家那个逆贼丈夫,连累父母,祸及家族?老子不过想在是在船沉之前捞上一笔,这又怎么了?人都死光了,还不带让大家伙分行李的?都便宜那些狗官吗?”   “什么?”   “大胆!”   “闭嘴!”   “住口!”   他的话音刚落,在我的惊呼声中,朱胜和胡荣猛地上前,一脚踢在他的脸上,而后,死死地踩住。   “你,你再说一遍!”   然而,我却只觉得眼前金星直冒,胸口闷得慌,根本喘不过气来,有些茫然地追问道。   “哈,什么李家小姐?什么才女?我呸!明明你才是那个将整个李家害得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刁贵满脸的血,奋力地挣扎着,昂着头,却笑得喘不过气来,“不过,你个扫把精也别得意,死到临头了,朝廷天兵没几日就到,到时候,老子在地下看你怎么去见你那死鬼爹娘去!哈哈哈哈!”   “找死!”   “抽烂他的嘴巴!”   “……”   一片混乱之中,那疯狂的笑声逐渐远去,我只觉得天旋地转,下一刻,眼前一片漆黑。   ***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屋子里面没有点灯,一片幽暗昏沉。   我双手抱着腿,孤零零的一个人在黑暗中坐在榻上,双眼睁的大大的,却迷茫得没有任何焦点。   明明身体里面气血充沛,身边的两个暖炉也燃烧着,将屋内靠得热烘烘的,然而,我只觉得冷,那种渗透到骨子里面的冷。   心底仿佛被剜空了一块。空荡荡,怎么也填不满。明明是想哭的,眼眶里面却是干的,怎么也哭不出来。   明明觉得并没有什么感情的。   明明当初出嫁之前,那个人一句话便将我在商会中的辛苦耕耘尽数抹除的时候,认为自己已经看开了,告诉自己,在他们眼中,自己不过是个联姻的工具而已,今后和他们之间的牵挂一刀两断了的。   然而,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从小到大的一幕幕场景,却不断地从眼前闪过。   从幼年时候,父亲带着身患“离魂之症”,总是头痛欲裂的我四处求医问药的焦急烦躁,到终于从宋老道口中得知病情有救时候的欣喜若狂,从我试探着想要参与商会事情时候那包容的笑意,到向我宣布即将出嫁时候的愧疚。   还有那个被“三从四德”的教育磨去了所有灵气的母亲,一针一线帮我缝着棉袄的辛苦,对我偶尔表现出跳脱的无奈和让我守着女儿家规矩的唠叨,再到出嫁的时候泪眼婆娑……   无数的记忆在空荡荡的大脑之中反复播放着。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溺水的人一般,猛地抬起手,试图抓住什么。   “砰!”   紧闭的房门忽的打开。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有些跌跌撞撞地出现在了门口,他背对着屋外的灯光,看不清楚那张黑脸上的神色。   我抬起头来,和那双幽暗乌沉,满溢着哀伤和歉疚情绪的眸子对视着,过了片刻,魁梧的身影,终于慢慢地走了进来。   那身影走到我的面前,稍作迟疑,最后还是颤颤巍巍地探出手来,一把将我拥搂入怀中。   我用胳膊抱着那个宽阔的身体,仿佛这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死死地抓紧。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爹,娘……还有……”   “茗儿,对不起……”赵峰的声音发着抖,“是为夫不好,如果为夫当初不……岳父和岳母也不会……”   “不,和你无关……”   我的声音软弱无力,似乎是在说服自己。   “还有父亲和大兄……”伴随着前所未有虚弱的呢喃之音,下一刻,我只觉得那双胳膊同样死死地抱着我,那股力量是如此的大,不像是安抚,倒像是,我同样也是他的救命稻草,“如果不是我,他们大概不会……”   “公公和大兄吗……”   迷茫了片刻,我方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茫然地脱口而出,“他们竟然也……”   “茗儿,从现在开始,我就只有你了……”赵峰没有理睬我,自顾自地喃喃地说着,似乎在确定着什么。   “是啊,从现在起,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我们彼此紧紧地拥抱着,如同两只哀伤而绝望的野兽,彼此之间紧紧靠着,不断舔舐着伤口,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   泪水,夺眶而出。   而仇恨,则在泪水的浇灌下,开始生根发芽。 第519章 定北   屋外的喊杀之声渐渐平息下来。   赵德端坐在定北府衙的大堂之上,面前案几上摆着的宣州白纸之上,写着十几个非常眼熟的姓氏。   赵、李,程、庄、叶、何……   都是定北府中,扎根上百年的家族。   赵德低着头,手中握着一支朱笔,在上面随意地勾画着,每一笔,都在勾去一个姓氏。   一柱香不到的时间,白色的纸张,黑色的墨迹之上,便多了几道鲜红的笔迹,红得刺眼,仿佛新鲜留下的血迹。   半刻钟后,一个满面阴冷的中年男子没有经过通报,便走了进来。   守在门外的士兵笔直地站着,连拦都没拦。   “何家和叶家怎么样了?”   对此,赵德丝毫没有在意,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事实上,他对结果已经心知肚明。   这两家蠢货,以为藏了些甲兵高手,再有知府的衙兵,还有家里的那个在内里打马虎眼配合,就能以小博大,在定北府翻过天来?   真是做梦。   眼前这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所布下的罗网,虽然并非密不透风,不经意间会被一些邪门幻术遮盖了视线,漏过一些小老鼠,但这般大的动作,又怎么可能还没有丝毫的察觉?   尤其是,这几家还敢暗中不断地走动,互相串联。   若是再发现不了,不用自己动手,他就该自己抹了脖子算了。   “两家上下,没有一个走脱。”   李福原本脸上的和气,在这一刻已然消散一空,眉眼之间满是溢出的杀气,“不过是仗着几个好手,还有一些甲仗负隅顽抗而已。有着全伯压阵,又有将军亲手指点的几十名锐卒,很快就斩杀了干净。”   赵德抬眼看着这位自家主母手下的嫡系,原本慈眉善目的商铺老板变成了如今杀气腾腾的模样,心中明了:这一位,今日手中沾染的血,怕是不会少了。   也不知是他的本性如此,还是因为暗中的愧疚。   作为一名以智计谋划擅长的武将来说,这般的动作后果,是相当明显的——如此酷烈的杀戮,虽然或可震慑一时,但必然会让某些家族心生恐惧,而后坚定某些异样的心思。   不过,那又如何?   杀了就是杀了,北荒的汉子行事,向来这般的爽快——报仇从来不会过夜。非如此,那在中原已然成为异端的公羊学派,也不会依然顽强地在关外改头换面存活下来了。   更何况,这大半年来,他和这位一直都在共事,自是知晓这位的脾性和圆滑老辣,他所能想到的,这一位定然也是早就想到了。   同样的,这一位也没有丝毫的犹豫——能让这位此刻这般的模样,显然已经是怒极。   省城李家的遭遇,到了这个时候,基本上所有消息灵通者,都已经尽数知晓。   巡抚大人和省城几大世家联手,“谋逆”的罪名扣下,整个李家第三房尽已然数遭到了清洗。李才和夫人服毒自尽,长子被杀,除了一个小儿子失踪之外,其余的家人仆妇尽数被杀。整个李家商会,也已经被查封,等着被瓜分。   这般的情形之下,这边李家三房手下的“忠臣”动手,作为省城中的罪魁祸首,叶何两家在定北的分支受到牵连,尝一尝同样的恶果,也是理所当然。   尤其是,这边的那几个家族其实也已经做好了配合的打算,甚至同样已经开始发动,只不过是被他们识破,然后趁此机会一网打尽罢了。   “那些老鼠?”   “都给挖出来杀了。”   “包括——?”赵德问得遮遮掩掩的。   “包括!”李福却是十分了然,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全伯已经先回去处理了。”   “那就好……想来太太那边……”   赵德有些语义不明地将剩下的话给含糊了过去,又继续了之前的话题,“尚家和柳家呢?”   这两家也是叶何两家的党羽,这些时日暗中的动作也不小——只是可惜,一举一动都在那些“眼睛”的注视之下,那些这所谓的“遮掩”手法,不过是徒增笑料而已。   “也已经安排了人手。李玉那小子带人去了,不会出问题的,”很明显的,李福并没有将这些釜底游鱼放在心上,而是看向赵德,“那位朝廷暗中派来传旨的钦差?”   “已经杀了,脑袋收了起来,等着什么时候给那皇帝老儿扔回去。”赵德咧开嘴角,“最好是打到京城的时候……”   “圣旨的内容看了?”李福很明显的没却管这些武夫的想法,他所关注的是另一方面。   “无外乎那些罢了。”赵德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谋逆,抄家,灭族……”   “呵呵。”李福同样冷笑,而后不再说这个,想起了什么,“对了,陈知府呢?”   “很是识趣,交了官印,此时正在后院里面和几个妻妾读书呢。”   “这份眼力劲,倒是省了我们几分力气。”   听了这个消息,李福眼睛微微眯着,身上的杀气少了几分。   “没错。”   说起来,这陈知府倒是个妙人——至少,赵德是如此认为的。   当初接到知府让他速去府衙商讨事情的传令之后,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齐了兵马,和早已经布下监察罗网的李福兵分两路:李福领着大部人马去剿杀外面那些不安分的家族,顺带着镇压城中局势,而他则带着赵家最为得力的亲兵直闯府衙。   一路无人敢阻拦,直闯入大堂之中,见到正和知府对坐的钦差后,二话不说,一声令下,数十名亲兵涌上,将其与亲随乱刀砍死。   那场面搞得血淋淋的,十分难看。   这陈知府虽然开始惊骇得坐到了地面上,但后来见赵德并没有一定要杀他的意思,便很干脆地两手一摊,束手就擒。   不拒绝,不反抗,不降顺。   知府大人秉持着这三不原则,赵德也没什么想法,索性干脆将他关到后院算了。   只是,也不知道如今地方小了,那宠妾和大房住到了一块儿,会不会斗起来。   赵德不着边际地回想起了定远城中曾经流传出来的一些关于知府的流言。 第520章 定北(下)   直取中宫之余,还能扫平外围,甚至两边都非常顺利,没有一点儿意外发生——这般镇压一切的硬实力,就是赵德一直气定神闲的原因,甚至不需要他自己出手,少爷留下的那数千骄兵悍将,就足以将所有的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   枪杆子、刀把子在手,方可万事无忧。   赵德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家主母曾经谈笑间不经意间说过的一句话。   这种充满关外武夫思想的话,可真不像一个深闺中的女子能说得出来的——不过想到鬼潮袭城的那一夜,那个女子亲身出阵,带着赵家亲兵,硬生生地将那鬼王统率的亲卫给推出城去的身影,倒也是理所当然了。   因此,在少爷和这位主母离开后的大半年中,自己一直按照夫人的叮嘱,牢牢地握着城中的军权,任凭知府和家族内外如何引诱、劝说,甚至许诺给他升官,都始终毫无所动,一直默默做着定北城的兵曹,看住了定北城。   即便如今因为此事。自身的兵家功法修成的功力被废了大半,不过只要等到少爷回来,打上几仗,很快就能回来。   自知自己武道资质不佳的他对此并不在意。   赵德一边思考着,一边和李福说话。   这只由赵峰留下,执掌武力的手,和那双李茗留下的眼睛,继续交流着如今城中的情况。   “程家,还有庄家、朱家现在如何了吗?”   “都有人看着,如今家家户户闭门自守,没有出来的。”   “程家有子孙在军中任职,关系牵连之下,如今只会坐视。只要我们不去动他们,他们想来也不会来给咱们添乱。剩下的几家,也是如此。至于庄家和朱家,家中子弟久不习武,不足为虑,”赵德眯着眼睛,微微点头,“城中如今已经平定下来,明日起便可恢复如常了。接下来,就是等少爷和夫人回来。然后……”   “将军和夫人……”李福重复了一句,而后看向赵德,“对了,忠将军他们到哪儿了?”   李氏夫人做事,一向分得非常清楚,城中的各路消息,李福自是完全掌握,但他的眼线,是绝对不允许渗透入军中一丝一毫。跟在夫人身边多年,这点儿规矩,李福自是非常清楚。   “还有五六天的路。”赵德对此自是了如指掌,眉头微蹙,“如今天寒地冻的,路上不太好走,加上省城那边没有获得补给,路上粮草有些不济,福伯你还得尽快遣人半途接济一二。”   “没有问题,队伍明日便能出发,到时候还望将军遣人护送。”对于后勤的重要性,李福同样知晓,不敢有丝毫大意。   “分内之事。”   赵德点头应了下来,然后,屋中忽然安静了片刻。   “当初若不是老爷……怕是忠将军他们……”   良久,李福脸色灰暗,开口说道,“只是夫人为此伤心过度,也是在所难免。”   “是啊,当初若不是李家三爷……”   想到从省城传来的消息,赵德叹了口气,而后忽的心有所动,瞬间听明白了李福话中的意思,“夫人和少爷?如今有消息传来了?   “来之前绿港那边刚刚用信鹰传来的消息,将军和夫人已经抵达了绿港,平定了刁贵作乱。”   李福说得平淡,但其中的振奋,却是难以抑制。   “真的?”闻得这个消息,赵德顿时一脸的惊喜,“少爷和夫人回来了?”   “是啊,少爷和夫人已经回来了,兜了一圈,走的海路,如今正准备动身北上,与忠将军他们汇合。”   “那就好……”赵德长长舒了一口气。   “对了,家中那边——”李福忽的想起了什么,又有些不放心地提起。   “那边太太自然会有安排的。”赵德嘴角嗪出了一丝冷意。   ***   “我无罪!”   赵府的祠堂之中,一个一身白衣的少年郎梗着脖子,唾沫星子四处飞溅。   此时此刻,一直关着,非到祭祖等重大节日绝不开启的祠堂,大门正开。   老太太静静地坐在上手位置,赵全弯着腰,死死地收敛着气血,伺立在旁。下面几个家丁,牢牢地将少年郎按住。   “放手!你们这些下贱的东西,也敢拿我?我是长房长孙!你们都得听我的!”   少年郎一边叫嚷着,一边拼命扭动着身体,试图摆脱亲兵的控制。   只是以他那点儿毫无缚鸡之能的力气,又怎么能挣得过那些日日打熬气力的家丁?   若非家丁顾忌着他的身份,怕是早就把他按倒在地了。   一年多不到,已然满面皱纹的老太太,就这么有气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仿佛浑身的精气似乎都抽完了。   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孙子,仔细打量着,眼睛里闪过了痛心、悲哀,最后,浑浊的眼珠子中,只剩下一片死寂。   苍老的眼皮垂了下来。   过了片刻,白衣少年折腾得够了,累了,不得不停下来喘气。便在这时,一阵阴风吹过,祠堂之中供奉的列祖列宗的画像哗啦啦地抖动着。   片刻之后,老太太忽的直了直身子,眼皮睁开,一双眼睛之中,散发着某种诡异的精光。   她先是四下打量了一下,而后才将视线落在身前少年郎的身上,缓缓开口:“说吧,舒哥儿,为什么勾结外人?陷害你二叔?”   那语气陌生而寒冷,完全不似往日的老太太,只是,却又带着一丝莫名的熟悉。   赵全弓了弓身体,脸上似乎多了一份恭敬之色,同时那身气血,更是死死地收束在了身体之中。   “二叔阴蓄甲士,拉拢人心,本就是取死之道!那是将咱们赵家推入绝地!”对于面前的变故,少年郎一无所知,依旧振振有词,“孙儿不过是亡羊补牢而已。朝廷已经说了,只要孙儿肯出首,不仅不会牵涉到咱们这一房,甚至还有功劳!”   “……那你可知你父和……你祖的消息?”   老太太沉默了片刻,过了片刻,终于再度开了口。   “都是二叔负隅顽抗,若是他束手就擒,又怎么会连累父亲和爷爷?”赵舒竭力为自己辩解着。   “也就是说,你是觉得自己一点儿没有过错了?”老太太气极反笑。   “家族到了如今的地步,全赖二叔,舒儿何错之有?”赵舒一脸的正气凛然,“舒儿尽心竭力,便是为了为咱们赵家留下一丝血脉。便是将来死后到先祖那边,舒儿也是这般说。”   这话是如此的震撼人心,以至于老太太深深喘了口气,闭了闭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再度睁开,抬起拐杖,用力往下一拄:“罢了,家门不幸,也不知峦儿这个蠢货,是怎么教的。既然如此,那你就去那边,去向先祖分说一二吧。”   稍微愣了愣,听明白了老太太话中的意思,赵舒猛地睁大了眼睛:“奶奶,您——”   老太太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列祖列宗原谅不原谅你,那是列祖列宗的事情。你觉得自己无错,那就自己去分辨吧,吾今日,只负责送你去见先祖!”   “奶奶,孙儿——”见得自家祖母似乎不是说笑,赵舒终于开始惊慌起来。   “你父亲的血脉,还有你二弟来传承,你就不须担心了。来人,拉去后面!”   话音落下,老太太抬手挥了挥,似是不想再看见自家这个往日最宠爱的孙子。   两个亲兵毫不犹豫地将赵舒向后面拖去。   “奶奶,饶——奶——唔——”   求饶声,挣扎声很快断绝。   又是一阵阴风吹过,祠堂中的画像又是一阵颤抖。   “赵全!”   环视了一圈,老太太长长吐出一口气,再度出声唤道。   “老奴在!”   赵全走上前,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峰儿已经到了关外。”   “是!”赵全面色不变。   “舒儿这事情,我处理了,免去了峰儿叔侄相残的恶名。今后你好好辅佐他,咱们赵家既然已经陷身局中。如今的破局之机,也只能指望着他了。”   “老奴明白。”   祠堂之中的阴风愈发的激烈,画像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伴随此景,老太太的声音也急促了许多:“这一日来,咱们赵家耗尽了冥土数百年的积蓄,终于抗住了龙气压制,瞒过了诸多家族先祖,又借着灵机大涨之时,方才有了今日这一面。只是今后,咱们怕是再见无期了。”   “老爷——”   见得这位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赵全终于忍不住开口。   然而,老太太却似乎根本没搭理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嘿嘿,咱们赵家本来只是安生过日子,顶了天也就想着能位列宰执,光宗耀祖,为冥土阴宅多几分香火而已,可是偏偏——”   “也罢,还是知晓得太晚了。既是要出真龙,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咱们赵家底蕴不够,准备不足,付不起那份代价,便只能拿自己人作为祭品了,还牵累了李家老三……”   “还有,这些年来……却是辛苦夫人了。”老太太低头,似乎在打量着自己,不断地喃喃自语,“不过快了,快了,很快就能重逢了……”   这声音渐渐低沉,直至低落了下去。   “呜——”   最后一阵阴风席卷而过,带走了最后一丝声息。   老太太头一歪,靠在了躺椅上,鼻子之中发出轻微的鼾声。   赵全却恭恭敬敬地躬身下拜,用力磕了三个响头:“老奴,恭送老爷!” 第521章 归来   北风劲吹,衰草枯折。   关外的寒冬,一如既往的酷烈。   即便此地并非北荒山之中的那种严寒绝地。遍布各处的细碎丘陵,将北地的寒风阻隔了不少,但这般的隆冬时节,那扑面而来的寒风,以及不知何时便会飘落的鹅毛大雪,依旧足以让裹满皮裘的南方人望而生畏。   故而,哪怕这片黑色的土地并不比南方的沃土贫瘠分毫,甚至亩产犹有过之,仍被中原人被视作边鄙苦寒之地,除了一些活不下去的过来碰一碰运气,很少会有人履足此地。   在这样的严寒之中,那些往来行商往来所蹚出的狭小道路上,却有清脆的急促马蹄之声传来。   坚硬的马蹄铁与冻得严严实实的路面碰撞,将道旁落满积雪的枯树瑟瑟发抖,在呜咽凄嚎的风声之中,不时地落下纷纷扬扬的雪粉,扑打在行人面上,如同刀割。   我毫不在意,只是眯着眼睛,催动着马匹,紧紧地跟在赵峰的身后,一路疾驰,怀中的政儿被厚厚的毛皮裹着,绑在胸口。   这是我们北行的第三天——那一日从刁贵的口中拷问到了确切的情报,再结合着绿港那边知晓的消息,有了判断后,我们便立刻从绿港的庄子中牵了二十余匹马,带上几名亲随,一路换乘着向北疾驰。   途中算上失蹄的,累死的,生病被抛下的,如今已然折了将近十匹,剩下的,也多半要大病上一场。   要知道,这可都是商会之中上好的马匹,哪怕是在一直以产良马著称的北荒,也算是上等的货色——这样的损耗,若是放在前些年,我执掌商会的那会儿,足以让我心疼好一会儿。   不过如今,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付出这般高昂的代价,自然也有着必然要达到的目标。三日之内,每日里不断的颠簸赶路,我们已是走过了数百里路,硬生生赶上了——   “将军,前边有大军新近驻扎过的痕迹!”   一名在前边探路的向导回转过来,高声叫道。   “大军驻扎?”   我勒住马匹,脸上刚刚露出喜色,却忽的心有所感,眉头一挑,正要有所动作,就见旁边的赵峰已然仓啷一声抽出腰间的匕首,猛地往那向导掷去。   “叮!”   在向导惊骇的目光中,匕首旋转着与闪烁着寒光的箭头相撞,将其劈斩成了两段,落入了地上的积雪之中。   “出来吧!”   没去管那差点儿从马背上摔下的向导,赵峰低低地喝了一声,目光看向道路的左侧。   道路的外围,数十步远的地方,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声中,数名人马皆披白布,将自己打扮得与雪原一般无二的骑兵,缓缓从稀疏的林中闪了出来,一个个目露警惕的光芒,仔细地朝我们这边打量着,其中大多数的注意力,尤其落在了刚刚露了一手的赵峰身上。   “好身手!”   当先的一人似是稍稍权衡了一番,喝道,“只是前方官军行路,尔等不得再行靠前,违者——”   话音未落,便是抬手一刀砍在了旁边的树上,咔嚓一声,将手臂粗细的树枝劈落。   加上之前的那一箭,这是明显的警告了——大约也是看出了裹得严严实实赵峰身手不凡,不太想多生事端的缘故。   “钱三,你的射术练得不错,但是这斩术,还是只能砍木头啊。”   只是这声警告之后,却听一声幽幽的声音从旁边传出,似调侃,又似是怀念。   “嗯?”那领头的骑手脸色不禁为之一怔,“你是——”   “赵忠干得不错。撤退有序,丝毫不乱,队伍后方撒出的夜不收也够多,够谨慎。你们一个个都藏得很好,也很机灵,只是还有点儿疏漏。”赵峰一边大剌剌地点评着,一边策马向前走了几步,手指头又指了指其他几个方位,“你,你,还有你们,一起出来吧。我都看见了。”   树林之中却依旧一片寂静,甚至连风声都没什么变化,这让他的大话显得有些尴尬。   这货却浑若不觉,继续坐在马上,还不住地点着头:“不错,不错,没有被一激就脱离了有利地势,唔……弓拿得很稳,很好,显然是历练出来了。”   见得赵峰这般模样,那名叫“钱三”的夜不收头领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肥厚的手掌握住手中的弯刀,松开,然后又握住,一双眼珠子中精光四射:“说罢,你究竟是谁?此来究竟为何?”   “我?”   赵峰低低地一笑,缓缓解开了脖颈间遮风的围脖,露出了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我名赵峰,此来,乃是寻找我的军队!”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充盈血气的灌注下,无比的有力,无论北风如何呼啸,却根本无法撼动分毫,响在了在场所有人的耳边。   这样的姿态,这样的话语——真是……我暗自腹诽着。   “——你是——总兵!总兵大人!”   钱三盯着赵峰,面上先是一愣,眼睛瞪得溜圆,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又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再度确认了一番,而后立刻方才欢呼一声,回过头去,大声骂道,“兔崽子们,给还不快给我滚出来!是总兵大人,总兵大人回来了!”   言罢,立刻滚鞍下马,单膝跪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小人钱进,见过总兵大人!”   声音之中,之间的警惕消散一空,满是惊喜和振奋。   “总兵回来了!”   “都出来吧,是总兵回来了!”   连绵不断的呼声,不断地在道旁响起,不到片刻的功夫,从刚刚赵峰指出的方位,一个个身披白布的身影,从林中显出了身形,簇拥了过来。   有些手中提着刀,有些还举着弓箭。   这些士兵的表现也是极为相似,先是看着赵峰发了会儿愣,而后揉眼再看,再三确认之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树林的边上,登时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是真的总兵!”   “总兵大人,你终于回来了!”   声音凌乱而吵杂,每一声,却都充满了感情,其中有一些,听着甚至有些哽咽。   赵峰翻身下马,见得这般的景象,也不禁叹息了一声:“是的,我,赵峰,终于回来了。” 第522章 回营(上)   “我回来了!”   这个平平淡淡的宣告,却顿时在这些在场的士兵中,掀起新的一轮狂欢。   这就是一个顶级统帅的魅力吗?   我暗自感叹着——虽然知道,赵峰在军中一贯威望很高,但未曾料到,竟是到达如此地步。仅仅只是依靠着一句话,便能将士气激发到这般的到程度。着实是我始料未及的。   将这些夜不收一一搀扶起来,赵峰随口又和他们聊了几句,然后对着名为钱进的统领吩咐道:“带路吧!”   “是,总兵,请跟属下来。”   钱进转身,先派了两个手下先行往军中前去报信,然后方才牵着马,领着赵峰往前面走去。   赵峰一边和他并肩而行,一边详细询问着一些什么。我落后了半个身位,在一旁默默地听着——问的都是一些军中的细节问题,但钱进却都对答如流,很明显的,对此是了如指掌。   能够看得出,赵峰对此颇为满意——无论是对整个军中,还是对这个钱三。   在这些夜不收的带领下,一刻钟之后,赵峰终于追上了大部队。   事实上,在离着中军尚有数里远的地方,我们便听见了前方一阵接着一阵的欢呼之声,那呼声之热烈,甚至将道旁树梢上的积雪,都震落了下来:大约是前面的信使,已经将消息传到了的缘故。   这般的声势,这般的威望——我叹息着,跟随着赵峰的脚步,继续向前,一直踏入前方的那片空地。   在那里,所有的士兵已然列队齐整,一个个身着红色的棉袄,盔甲雪亮,手执兵刃,笔直地站在呼啸而过的北风之中,如同一尊尊红色的雕像,中军之处,那绣着一个“赵”字的血色大旗,在狂风的呼啸之中,猎猎作响。   赵忠领着一众将官,站在整个战阵的最前方,同样站得笔直,仿佛在等待着主帅的检阅。   赵峰稍稍停顿了一下,扯开身上裹着的皮裘,随手丢在地上,而后迈开步伐,一步步向前走去。   在这一刻,场中的这个男人,就是唯一的主角。   钱进停下了脚步,我也停了下来,静静地站着,而后仰起头,看着前方视野中那一道道气血汇聚凝集,冲天而起,将整片天空笼罩着的血气巨柱,又看了看那正大步流星往前走着的背影,一瞬之间,竟是有些失神。   这个男人……   他往前的每一步,都迈得极为坚实,而随着每一步的迈出,那原本就魁梧身影,便高大了几分,身上的血气,同时也愈发的浓厚了几分。   他这是在……   一步,两步,三步……   终于,随着那股气势和血气积蓄到了一个顶点,他在阵势的前方停了下来,默默地站着,看着眼前的部下们。   “末将,参见总兵大人!”   一片安静之中,赵忠领着众将上前一步,齐齐下拜,口中高呼。   “属下参见总兵大人!”   随着那声音的响起,打破了场中的寂静,整个阵势,在这一刻齐刷刷地矮了一截,将士们的呼声在旷野之中猛地炸响,如同雷鸣,震动天地。   砰!   仿佛火星落入了热油之中,我分明看到,随着这呼声的响起,这个男人已经到达了巅峰的气血,似乎终于寻觅到了一个契机,轰然炸开,一道鲜红的精气狼烟瞬间升起,融汇入头顶上空那血气巨柱之中。   冥冥之中,我听到了“仓啷”一声,仿佛利剑出鞘一般的声音。   天空之中原本翻腾的阴云,在这一刹那间,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利刃斩断,从中间分开,颤抖着不甘地往旁边退去,露出了湛蓝天空之中久违的太阳。   淡金色的阳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如同为一身便服的他披上了一层夺人双目的闪耀甲胄。   “万胜!”   “万胜!”   面对着这般的奇景,场中现实寂静了片刻,而后不知道是谁先喊出了这句,再度引发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过了十几个呼吸,待得呼声稍缓,赵峰缓缓举起手中的弯刀。   “众将听令!”   场中所有人屏息凝神。   “就地扎营!埋灶做饭!”   赵峰发出了自己来到军中的第一个命令。   “是!”   随着赵峰一声令下,士兵们很快地散开,开始熟门熟路地安营扎寨——其实今日时间尚早,按照我所知道的惯例,应该还要再行上两三个时辰,才是扎营的时候。   不过既然赵峰回来了,提早扎营,庆祝一下,为他接风,似乎也是常理。   中军大帐很快扎好,赵峰打头,领着一干将领走入其中——我正准备转身去往旁边一处营地:在那边,我似乎看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只是却被赵峰叫住,跟着一起进去了。   赵峰坐在上首,我站在他的身后,下方的一众军官依照官职大小,向下排列着。   一眼望去,都是熟人。   “赵忠,你先说说整个经过吧。”见得人都到齐了,赵峰微微颔首,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是!”   赵忠站了出来,将北荒军回到关外后的经过,细细地讲了一遍。   “当日的情形,着实有些凶险……”   关于北荒军的整个情况,我在绿港时候,也从刁贵和商会那儿,得知了一些具体的来龙去脉,只不过细节之处,并没有赵忠这个亲历者述说的这般详细而已。   两相对照之下,我很快便明白了整个过程。   事实上,针对赵家——或者说,赵峰所统帅的北荒军——暗中的图谋,很早之前,便已经开始了。   当日赵峰离开定北之时,所留下的守将,本就是几方平衡的人物:省城之中,世家大族势力强大,加之还有巡抚坐镇,故而思虑再三后,赵峰并没有留下心腹镇守——既然要南下平叛,不能留下多少驻军,如此一来,在这般悬殊的地位和实力面前,原本定北府出身的军中校尉,可没有一个能够镇得住场子的,便是赵忠同样也是如此。   由此一来,在赵峰走后,那名守将很快便被几大家族拉拢过去——我所知道的消息是,除了金银官职外,叶家为此甚至下了不小的血本,嫁了一个庶出的女儿过去做填房。 第523章 回营(下)   从那之后,省城便再度落入了世家大族的手中——自然,对于李家而言,情况则是变得更加的恶劣。   也就是大伯的倒戈及复出,让巡抚大人站在了李家的背后,使得他们稍稍有了些忌惮,不敢做得太过了,方才有了些喘息的余地,不过也就是苟延残喘而已。   而这勉强维持的平衡,在北荒军得胜北返之时,则被彻底的打破了。   那个时候,京城变乱的消息尚未传到北荒——至少明面上还没有,但北荒城中却似乎早已经有了预料,做好了安排:先是巡抚大人以前些时日周围有盗匪骚扰为名,派遣了使者要求返回的北荒军驻扎城外,不得进城扰民。   这在这个时代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所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簏,国朝能打的武夫,尤其是几路边军,纪律并不比贼匪好到哪儿去。也就赵峰手底下的军纪会好上一些。但作为一府重镇,对这些赤佬有些防备,似乎也是正常。   而为了安抚军心,城中还特意让使者带了许多财物酒肉送往营中,用以犒赏三军。与此同时,巡抚大人亲自写信,延请赵忠等将领入城,商议接下来的驻防事宜。   这样的安排,对于此世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合常理,加上赵忠和一干将领幕僚终究还是缺乏了情报,对京城的局势变幻一无所知,因此,并未想到省城之中竟然会在这个当口另起了心思。   地位之间的悬殊差距,赵忠实在没有理由违背巡抚大人的命令,加上使者的再三催促,最终不得不答应了下来。   当然,谨慎之下,在和方道年等人聚集起来商议之后,赵忠还是做好了一些准备的——营中做了最高层级的戒备,所有的士兵都不得离营地,所有的中下层军官随时待命,营地外围还安排了徐靖带领的一队精锐骑军巡逻,随时作为接应。   而个布置,这也在最后,救了北荒军一命。   就在赵忠踏入城池之前,暗中得知了城中打算的父亲派了弟弟买通了守城的兵丁,偷偷翻出了城池,在半路上截住了赵忠一行人,将消息传递了出去。   而后,立马返回的赵忠在徐靖的接应之下,击退了出城试图追击的马队,回营杀了正在试图夺权的使者,然后领着暴怒的军队尝试了一下城池。却因缺少攻城器械,加之城高墙厚,守军防备森严。故而稍作试探,便放弃了攻城的打算,草草地撤军离开,往定北返回。   再往后,便是京城的敕命到来,父亲及整个家族惨遭横死——赵忠没有说这个,不过我已经从刁贵的口中得这了这一消息。   待得赵忠说完,赵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具体的情况,而后没让赵忠继续说下去,而是转头看向站在营地另一边幕僚队伍中的方道年:“方先生,如今营中粮草如何?”   “今日之前有些紧缺,士兵颇有些怨言,但今日早晨定北府的李掌柜已然遣人送来了粮草,如今营中粮草充足,返回定北没有什么问题。”   方道年恭恭敬敬地回答。   听起来是个好消息,但赵峰却对此不置可否,转过头来,环视了一圈全场,笑了一声:“今日吾看全军,将士们精神不错,士气可用。”   “闻得将军回来,众军士皆是鼓舞振奋。”   赵忠真心实意地丰承了一句,引得众人纷纷赞同。   赵峰却仍然没有接话,而是话锋忽的一转:“本将想知道,这些时日可有逃兵?”   场中原本热闹的气氛顿时一静。   “……前段时日,攻打省城不下时候有,”稍稍停顿了片刻,还是赵忠开了口,他低着头,声音低沉地回了一话,“一些当日在省城招募的士兵试图偷偷逃回去。结果到了城下,却被那些守军给尽数射杀,首级斩了悬挂在了城墙上。几次之后,营中那些也就死了心了。”   “都是一些蠢货。”赵峰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嘲笑那些士兵,还是省城中的守将领。   然后,他直起身体,看向下方众人,语气之中却没有责备,反而充满了赞许,“咱们的难处,大家也都知道,出现这种情况不足为奇。不过今日吾观营中气势,虽稍不及往日,但依旧凝而不散。此全赖尔等之功,这些时日尔等实在辛苦。还有赵忠,经历了此回,你也算是有了独掌一军的能力了。”   “不敢……”   “此乃属下分内之事……”   众人纷纷谦虚推辞,而赵忠那张黑脸之上,则是兴奋得微微涨红,上前一步,拱手道:“都是少爷教导的功劳。”   赵峰抬起手,止住了众将的互相吹捧,话题又转,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咱们上次在李家河口庄子里剩下的一些粮食,可有被动过?”   这话问的莫名,有些没头没脑的,我稍作思量,方才想起了他指的是什么——上回赵峰去解省城之围,粮草补给都是走的水路,而其中的转运枢纽,便是在当初我安排的河口庄子。   若是我没记错,那处庄子里面的匠人都被我连哄带骗地送去了定北,后来被这帮丘八和夫子好好改造了一番,成为了一个囤积点和前进基地。黄天之乱平息之后李家势力衰退,顾不上那处,也没去要回来,一直都被赵峰派了一队人占着。   我都是如此了,下面众人更是面面相觑,没有一人答上来——毕竟离家久了,没人知道那边的如今情况。   最后还是方道年派人去将运粮过来的商会领队唤了过来,方才知道了确切的消息:“启禀将军,河流封冻之前,小人曾经由水路前往省城,彼时庄子依旧由列位军爷看着,并未见到什么异样。”   “好!”   商会头目的话让赵峰大为振奋,给了一笔赏钱,将他打发出去后,只见他猛地一拍案几,站起身来。   “我意已决!”   “是!”下方众人纷纷挺胸腆肚,凝神屏息。   “众位将士稍作休息,饱餐一顿后,便立刻转向,沿河向南而行!”   此言一出,场中顿时一静,然而片刻之后,方梅二人脸上露出恍然大悟之色,而至于所有的校尉军官,则没有任何人有着疑议,齐刷刷抱拳行礼。   “谨遵将军之令!” 第524章 路途   已然彻底封冻的河边,行商们踏出的商道之上,急促的马蹄声不断往来,将冬日的寂静和萧瑟踏得粉碎。   一支军队正排列成急行军的队形,闷着头向前进发着。   人的叫喊声,马的嘶鸣声,车辆将地面的冰雪碾碎之声,充斥着整条商道。   冬日里行军,虽然有着道路坚实,不会陷入泥沼,或是无须担心疫病,以及河流封冻,不需要不断地架桥铺路等等的好处,但也有着天寒地冻,体力流失加快,道路滑溜,随时可能遇上风雪等等不利因素。   一路行来,不断地能够看到滑到商道一边,断了轴的车辆,或者马蹄打滑,摔折了腿,以至于不能前行的马匹,一个个辅兵正忙碌着,将车子上的辎重搬到其他车上,以及将马杀了,割下马肉,晚上给士兵们加餐。   队伍的周遭,忙碌的游骑不断地前出和返回,带来周遭的情报,顺便围追路上周遭可能出现的行人商旅。   我抬起头,头顶的旗帜已经被严寒冻住,在风中僵硬地如同木板。   不知何时开始,天空中突然下起了雪来,细小的雪珠被北风裹着,扑打在脸上,如同刀割针扎一般。   这是已经大军转向的第四天,当日定北府送来的粮食快要消耗了大半。   那一日,自从赵峰定下了转向的决定后,我便匆匆回营,和已经等在那里的紫菱,以及自己那唯一逃出生天的的最小弟弟李蓬,见了一面,安慰了几句话,将政儿托付给了紫菱,让他们跟着商队回北荒去,然后便不顾自己已然怀孕的身体,跟上了赵峰。   赵峰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阻止我的行为。   “将军,下雪了,要不要先扎营歇一歇,避一避雪?”   头顶的雪似乎大了些,一个军官回转过来,向着赵峰询问着,打断了我的回忆。   赵峰抬头,眯了一下眼睛,似是在看天色,又似乎是在沉思,过了片刻,段然说道:“继续前进,这雪下不了多久,让大伙儿坚持一会儿,很快就会停了。”   “是!”   军官下去了。   我抬头看了看他一脸镇定的面色,又看了看头顶厚厚的云层,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跟在他的身后,继续策马往前行去。   这是一次赌博——押上了所有一切的赌博,不过 ,也是不得不赌。   对于赵峰的决定,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   夫战,勇气也。在这个冷兵器时代,排列成阵的士兵们,需要面对的并不是数百米乃至数十数百公里开外的枪炮导弹,而是雪亮的刀刃当头劈来,胳膊粗细的大枪迎面扎来,数百公斤的战马带着上面的骑士迎头撞来。   这般的情况下,勇武和士气,就实在太过重要了。   自己的前世,五代时期的武夫们,可以做到哪怕阵势被冲散后,依然能够自发地几人一组,直面骑兵,将骑兵从马上勾下来砍死,名家大将带着几万人,就能把契丹的三十万骑打得抱头鼠窜;而同样的武器甲胄,到了大宋,就垮成了哪怕在车阵的保护下,依然要连夜撒丫子逃跑,最终被打得稀里哗啦,皇帝上演高粱河赛车的程度。   如今的这支在中原百战百胜的北荒兵,背负了叛军的名声,又经历了攻打省城不果,被迫撤退的局面,其实士气已经跌落到了一个谷底,如今是依靠着赵峰这个常胜不败的主心骨的归来,方才重新提振了回来。   然而,这种提升,不过是短时间的强心剂而已。   若是就此回定北府,哪怕只是稍作修整,这点儿士气大概也很快就会完全散尽——如今被关在营中,跟着大队一起行走,有着上司不断地鼓气还好说,一旦回到家中,见到老婆孩子热炕头,回去被家人说上几句,心思说不定就要散了架,再也不复如今的光景。   要知道,如今朝廷大义可是依然坚挺的,若非省城那帮人为了首级争功,做得太过了些,说不得路上开小差的,会多上几倍。   故而,从赵峰归来的这一刻开始,他便迫切地需要一场巨大的胜利,来提振士气,同时给手下以能够坚持下去,至少也能割据一方的信心。   这一局,他是不能不赌。   当然,胜率也并非完全没有。   当日赵锋南下,可是带走了省城之中绝大多数的战兵,剩下的大多是些裁汰下来的老弱病残,数量也不足够。要守住偌大的城墙,必然需要征调各大家族的私兵亲卫,以及动员城中的民壮。事实上,在后续私下中的小会里,赵忠也承认了,他们之所以从城下撤退,也是因为当时各大家族的私兵被集中到了一起,以及城头上也出现了许多民夫的身影。   然而,这样的行为注定是不能长久的。   毕竟民夫们需要挣钱养家糊口,难以日日备着,世家大族们们又彼此提防,不可能将私兵的指挥权长久地交出来,加上这些亲卫们又骄横惯了,一个个都是大爷,和守城的士卒之间,矛盾也不会小。   当赵忠带着人退去之后,没有了外界的压迫,这样临时的架构,能够维持多久,真的很难说,甚至说不好,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在为李家留下的肥肉,已经打出了狗脑子来。   眼下的这个当口,确实是突袭的最佳时机——当然,前提是要足够的突然。   即便如此,这场赌博的风险依然很高——终究是容错率极低的奇袭,有时候,甚至一次不经意间的走漏消息,或是路上一场暴风雪,就要将所有的毁于一旦。   要知道,朝廷家大业大,有着无数的本钱可以挥霍,可以失败一次两次,乃至无数次,然而,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却只能胜利,不断的胜利,只要失败一次,就会万劫不复。   这一回,也不知道这货是真的看出了天气的变化,还是运气足够的好,小半个时辰后,那纷纷扬扬的雪珠子终于停了下来。   在传令兵的来回奔跑中,下级的军官们不断地大声呼唤着,催促着士兵加速前行。   一直走到天色快黑下来,赵峰方才下令,安营扎寨。 第525章 夜语   安营扎寨,并不意味着就此可以休息了。   从扎营开始,赵峰就一直在营地之中来回巡逻,检查扎营的进度,查看士卒们锅中的伙食,慰问路上不小心受伤的士卒,和下层军官们闲聊几句,了解下面的困难。   我也一直跟着,哪怕他让我回营歇息,但我却没有听从,一直跟着他到处转悠。   赵峰的记忆力相当好,驻足之处,许多士兵都能一口叫出名字,甚至能说出其中一些的某些特长,以及何时立过功劳,这让被点到名字的士兵们很是激动——如今终究并非另一个世界,这年头的武夫们还是相当淳朴的,能够带领他们一直打胜仗,又不克扣钱粮,体恤下属的军头,就足够让他们效死了。   如此一来,在风雪之中行军的怨言肉眼可见地少了很多,一路行来,士气也始终保持着相对高昂的状态。   就这样走着,一直看到士卒们几乎都开了火,我们方才回了大帐。   这个时候,各营校尉以上的军官,还有几个重要的幕僚,已经将手中的事情安排了下去,一起聚到了大帐之中。一群人互相反馈行军中遇到的困难细节,做每日的总结,商讨解决方案,顺便着敲定接下来的安排。   亲兵们送来了晚餐,有肉有菜有饭,比小兵丰盛不少——军官嘛,总是有些特权的,当然,没有酒。   我和赵峰,以及一众军官幕僚们,就这么一边吃着,一边交谈。   每当到了这个时候,这些人都争论得很是大声,争到激烈处,彼此之间骂娘的都不少见——在这个特殊的场合,哪怕是张三,或者是董,乃至徐靖,都敢对赵忠以及方道年这些上级喷唾沫星子,或是诉苦,或是抱怨安排的不合理。   这在赵峰的帐中是允许的,一个默认的规矩是:这个时候大家互喷都是为了打胜仗,一旦出了营帐之后,便既往不咎,不可拿来说事。   这或许,也能算是一种军事民主主义?   我在一旁吃饭,一边仔细地听着,有时候想到什么,或是自觉能够解决一些问题,也会插嘴提出意见,并没有人会有意见——譬如从转道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提出,可以临时制作一些爬犁,将一些大件的东西从冻得结结实实的河面上运输之类,做起来不算难,收效不错,也在这帮武夫之中继续刷着声望。   这两天来,讨论最为激烈的便是粮草。   毕竟冬日里行军,体力的消耗极大,而由于军队仓促转向,粮草本就不是非常充足,方、梅为首的幕僚们出于一贯的文人慎重,这几天对于每日的用量做了比较苛刻的规定,这让下面的士卒怨声颇大。   几个将领都对此提出了异议,一时间,两边争执不下,最终,决断权到了赵峰的手里。   “今后的数日,尽数放开,不要留下储备,能撒出去的全部撒出去,保证士兵们能够吃饱喝足,士气不堕!”   赵峰的声音沉稳而坚定。   这种时候,一旦赵峰拍板,下面诸人便再没有任何的疑议。   商讨结束之后,赵峰和我回了后帐。   他并没有休息,而是展开了地理舆图,在灯油之下,对着舆图端坐不动。   我并没有去打扰他的思索,只是在一旁默默地就着有些昏暗的灯光,帮他补着战袍。过了好一会儿,缝好了一处破口,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看看他依旧坐着,旁边放着的杯中茶水丝毫微动,已然冰冷,便站起身,打算将茶给泼了,换上新水。却不防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茗儿,来,下盘棋!”   “?”我一个愣神的功夫,就见这货已经从匣子中抽出了一只棋盘来,摆出一副架势来。   我看了看他的表情,见他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不似作伪,便依了他,搬了张椅子坐在对面,浅笑着问道:“相公不用再思考下面的方略了?”   赵峰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这条路,上一回我们便走过,所有的地势路线都在心中,之后的所有安排也都做尽数盘算过了,剩下的,就只是看老天爷的。与其寻思这个,倒不如下盘棋消遣消遣。”   “既然如此,相公——可要小心了。”   我眼波流转,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棋盘:那是一张围棋盘,可不是他一贯拿手的象棋——这一道,我虽然称不上好手,但作为“才女”必备的琴棋书画四艺之一,自幼也是下过一番苦工的。   “放马过来便是!”赵峰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也不猜先,直接拿起黑子,“嗒”的一声落下。   我也不甘示弱,你来我往的开始布局,不过片刻功夫,便一口气走了十余手。   “昨日家中来了急信,说是母亲身体越发的不行了,不一定能过了这个年。”   行至中盘,我正思考着如何下一步,却听他忽然开口,当下便吃了一惊,抬起头看他,“什么时候?”   赵峰正低头看着棋盘,声音听着相当平稳,并没有丝毫的颤抖:“昨天夜里,见你睡得熟,我便没有吵醒你。”   “……”   我的胸口忽然有些发堵,情不自禁地手一松,啪嗒一声,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盘上。   赵峰毫不犹豫,一枚棋子拍下,丝毫不容我悔棋。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却始终没有抬头,脸色掩藏在了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之处,根本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当初父亲嫌我顽皮,母亲想让为夫能够定下心来,便教为夫学围棋,然而为夫始终不愿意,觉得象棋盘上,车马炮纵横驰骋,才是男儿的本色。僵持了几日,最后母亲没辙了,只得让为夫去学象棋……”   我抿了抿嘴,没有接话,低下头去,匆匆打量了一下棋面,又下了一手。   赵峰没有继续说话,继续低头应子,下得极快——这货布局一般,但中盘的杀力绝佳,我本来一贯是以布局见长的,然而刚刚两着差错,却让布局出了些差错,被他抓住了破绽,撕开了一个口子。   而后借此一路扩大,到了官子的时候,已经完全弥补了布局时候的差距,整个棋面上,呈现了两分之局。   眼见着他经过长考后,又下了一着,我又看了看他,拈起了两枚棋子,放在了棋面上,以示认输。   “茗儿这是——”赵峰终于惊讶地抬起了头。   “妾身有些累了。”   我站起身来,对着他躬身行礼,“相公既然想在新年前回返,那明日的行军定要加快,妾身身体不适,还望相公见谅。”   “” 第526章 预备   “新年之前便回定北吗?”   赵峰定定地看着我,片刻之后,点了点头,那原本一直紧绷的脸上,忽然融化了开来,“好,借你吉言了!”   “这盘棋就算和棋便是,你有孕在身,早些安歇吧。”   说着话的功夫,他手一抬,将整个棋面给彻底拂乱。   “兵事烦劳,相公虽然身子强健,但也须早些就寝。”   我又敛衽行礼。   “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见他应下,我便就此告退,退回了帐后。   一夜无话,一睁眼一闭眼的功夫,便又到了第二天。   说是定下了新年前回定北的目标,然而,赵峰并没有太过催促着赶路,依旧是按照往日的时辰出发,   不过由于放开了后勤的限制,提高了每日的口粮,士卒们得以填饱了肚子,士气又提振了不少,加上一晚上的功夫,随军工匠们又赶造出了不少爬犁,从冻得严严实实的河面上走,后勤辎重的运输更加顺畅,整个队伍不知不觉间便渐渐加快了速度。   这般不计粮草损耗的连续行军,接下来的一段行程,两日半的时间,差不多走了三日的路程。   到了第三日的上午,我便再度见到了那曾经颇为熟悉的景象。   算算时日,明日正好是小年夜,送灶神的日子。   “还有十里路,就是庄子了!庄子里面一切安好!”   当最前面侦查的哨骑将这个好消息传回来的时候,便是赵峰的脸上,都不禁有些一丝笑意。   “传令下去,各队加速行军,晌午之前,去庄子里休整!”   他大手一挥,吩咐了下去,然后,伴随着整支军队的欢呼之声,队伍的行军速度又快了几分。   不过小半天的功夫,临近正午的时候,那庄子便已经遥遥在望了,远远的便瞧见,大门敞开,吊桥放下,几队穿着熟悉的红色军袄的士兵正笔直地站在庄子外等候着。   这一回,我们的运气确实相当不错,或许是怕过早处理了这边,打草惊蛇,也或许是一直忙着在省城之中明争暗斗,加上庄子里面的东西也并不多,这处近乎省城边角处的庄子一直没有人有心思来接手,从始至终都在赵家的掌控之中。   赵峰狠狠地夸赞了一番坚持在这儿守着的小校,然后安排大军驻扎了进去。   一切看上去都很是顺利。   这是这么多日以来,大军第一次驻进了有围墙和屋顶的地方,不需要再费心思安营扎寨,可以直接生火休息,在这冬日里,确实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整个军中,一片欢呼雀跃。   将各部安置好,方道年和梅若明又计点了一番庄子之中的留存:尽管当初是作为粮草转运枢纽存在,但在征讨完黄天之后,这儿便已经半放弃了,剩余的粮草并不算多,大约只够所有军士们饱餐个三五日的——不然,当初也没那么容易在讨伐黄天之战侯就无声无息地“漂没”,以至于一直以来,都没人关注了。   不过,这点儿粮草,当初看不上眼,对于眼下的情况,却是绰绰有余了。   赵峰就此下令,全军在此修整,将粮食拿出来,给所有士卒放开肚皮饱餐一顿,再整休半日。   而后,便领着一干手下,走入主屋之中,计议军事。   曾经被改造得附庸风雅的主屋,此时已经被改造成了中军帐的模样,一派武人风范,见不到第一次来此的奢华装饰。   几支牛油蜡烛点起,将外间天空的阴云投下的阴霾给驱扫一空。   此时此刻,堂中虽是众人齐聚,但也再也没有了前两日的喧嚣,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了赵峰的身上。无论是军官,还是幕僚的眼中,都闪耀着名为“野心”的火焰——无论如何,到了这个地步,可以说是这个武人集团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无论是对赵峰的,还是他们而言。   是成为反贼附庸,还是裂土封侯,就看接下来的这一战了。   赵峰端坐在上手,前面的案几之上,一支竹筒之中,插着数支令箭,见得众人到齐,微微颔首,然后下令。   “今日傍晚时分,暮色一至,便依照次序便行出发。”   “是!”   众人齐齐应命——之前该讨论的都讨论完了,每个人的出发时机,需要注意的事情,可能会遇到的困境,如何解决,都已经牢牢记在心中,这个时候,自是只要等待主帅下令便是。   “赵忠,此战你为先锋,乃是最为关键之处,途中遇到一切事宜,皆由你自行决定!”   “是!”   赵忠昂首阔步,上前接过令箭。   “张烈、周通,你二人为接应,务必在城上信号放出后,尽快赶至,协助赵忠守住城门!待吾亲率中军赶至!”   “是!”   二人对视一眼,上前接令。   “……”   一道道命令发出,很快的,令箭分发完毕,众人皆得了任务。   见签筒之中空空如也,赵峰站起身来,对着一众手下正色道:“诸位,此战乃是吾北荒军立身之战,望诸位勠力同心,奋勇争先,明日此时,咱们便在省城之中好好过一个小年!”   “喏!”   众人轰然应喏,然后告退离去,开始分拨准备。   片刻之后,帐中便只剩下了我和赵峰二人。   “还有半日的功夫……”我抬起头,看着窗户外边,喃喃自语。   “是啊,还有半日……”   大战前的等待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很快的,天色便暗了下来——不,确切地说,并不是已经接近了傍晚,而是……   午时过后,外面的风忽然大了起来,呼呼地刮着,一时间,甚至连有些插得不牢的旗帜都给吹倒了。   被狂风聚拢在一起的厚厚阴云不断地翻滚着,如同再也承受不住其中的份量,沉甸甸地压到了头顶。   发觉情况有些不对的赵峰和我立刻走出了屋子,抬头看着天色。   “要下雪了,而且还不会小!”   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的脸色有些严肃——很明显的,这样的天色变幻,并没有在他的计划之中。   “真是奇怪,明明上午看天,应该是在两日后的。”   他自言自语了一句,片刻后,便回过神来,手掌一挥,“击鼓,传令下去,召集众将议事!” 第527章 雪夜   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那翻滚的阴云。   “最后的挣扎吗?”   小声嘀咕了一句,我的嘴唇抿了抿,没有说话,跟着赵峰一起进了屋。   咚咚咚的鼓声响起。   几个主要的将领和幕僚都不是庸人,见得这般的天色变化,显然已经有了想法,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到了主屋。   赵峰站在屋中,环视了一圈下面面色尽皆凝重的将领,手扶腰中长刀,没有多说什么,直接正色下令:“诸位,如今天色有变。乃天助我也!”   “此番降雪,城中准备不足,定然无有防备,故而我决定,立刻动身,全军出发!”   命令斩钉截铁,丝毫没有留有任何的余地——这一次,无论老天助的是城中,还是他,他都是要搏一搏了。   “是!”   众人齐刷刷地应了下来。   ***   干冷的雪落在厚厚的棉袄上,不一会儿就积了一层。   徐靖牵着马,在雪地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在他的身前身后,传来噗叽噗叽地压碎雪的声音。   他抬起头,向着四处张望了一下。   从午后开始的这场雪,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一点儿都不小,放眼望去,飞舞的雪花弥漫了视野,哪怕以他的目力,也看不清楚太远的地方。   这样的天气下,只有队伍中的几盏气死风灯能够点着——不过运气在于,由于此时雪已经积上了,四面白晃晃的一片,看起来比往日夜里明亮了许多,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   如此一来,掉队的人倒是比想象之中少了许多。   当日省城外的那场战斗之后,他就被自家的顶头上司赵忠看中了,这回出击,他被点了名,作为先锋的领队之一。   这就是先登勇士——危险大,但是功劳,也是最大的。   严寒酷烈的风中,呼出的热气,很快地就凝结成了白霜,   不过徐靖感觉还算不错,皮质的手套,五个指头分开,里面衬了棉絮,相当保暖,也足够灵活,不需要靠着本身的气血来硬抗——这是去岁出征之时,夫人给军中添置的装备,与此相应的,还有护耳之类的小玩意儿。   他在京城被归入军中之后,在回北荒的路上也被配发了一套。这些小玩意儿虽然看着不起眼,但配合着那些被压下来要求背诵的“冬日行军要诀”一起,减少了冻伤的发生,也使得他们在冬日里的持续作战能力大大提升。   那个夫人,真不愧是师傅看重的奇才,徐靖默默地寻思着——事实上,隐姓埋名进入军中后,他所打听到的夫人的名望,哪怕并不及将军,但也并不逊色太多。   军中对于将军的爱戴,至少有三分是那位夫人带来的。   “前面土地庙中,抓到个歇脚的商人。”   正思索着,忽然前面有人来报。   “将他看好了,我待会儿过来审问!”   徐靖精神顿时为之一振,立刻吩咐道。   片刻之后,他便到了那处土地庙外,将身上的积雪扑打干净,然后进去,将那行商提上来细细审问。   几个凶神恶煞的丘八在旁边看着,即便眼前这个白净军官看着和气,但见得这种架势,这个看着就精明的商人哪儿还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   不用徐靖询问,便很干脆地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一点儿都不敢迟疑。   他是今日早晨出城的,本是下乡收货,打算在今日日暮城门关闭之前回城的,结果到了下午,半路上却碰上了风雪,不得不在土地庙里面暂时歇身,以躲避风雪,却不想,正撞上了前行的北荒兵。   徐靖满意地点头,又询问了几句,方才让人将他压下去。   很明显的,由于当日自家军队的退却,城中的防备起初还算严密,但随着年关将近,人心渐渐地都不在上面了,加上城中无论是大户,还是百姓,这个时候都要外出采办,往来的行商也要贩卖年货,故而到了如今,城门是日日开放,盘查也不甚严密。   这真是个好消息。   徐靖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气:很明显的,直到今日上午,省城依然不知道北荒军杀了个回马枪的事情,防备极为松懈。   接下来,就好办了。   “吩咐兄弟们,加速前进,万万不可耽搁了!”   “是!”   ***   省城的城墙之上。   衣衫破旧,处处漏风的老兵,蜷缩着身子,旁边的火盆之中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木柴,将这个借着角落临时搭就的窝棚烧得暖和,和的。   这一处搭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又遮着风,又能挡雪,唯一的不好,就是看不着外边。   不过,这样的风雪下,外面又有什么可看的?   他是老兵油子了,自然知道这般的行为,按照军令该如何处罚,不过,他更清楚自家主将的脾气:这么冷的天,又是新年将近,定然是不会出来巡岗的。   换作“黑面阎王”在的时候,大概还有可能,他也决计不敢这般放肆。可至于如今的那一位,怕是正搂着美妾在家中寻欢作乐呢——哦,不对,老兵油子想起了近日的那个传闻。   自从自家那位主帅的夫人忽然生病暴毙,那位何家小姐嫁入后,那些美人儿便死的死,发卖的发卖。还都尽数卖得远远的,连下面本来有些念想的,都没沾到光。   如今自然只能在家里挨老婆训了。   “呸,软蛋。”   北荒人可向来瞧不起这种卖妻求荣之辈。老兵油子啐了一口。然后又用羡慕的眼睛看向城内。   大多都是瞎灯瞎火的,但远处那富人聚集的坊内,几处大宅子依旧灯火通明。唯有一处,却是黑漆漆的,如同一个大窟窿一般,显得有些瘆人。   “呼——”   他浑身一抖,然后却又有些依依不舍地看了两眼——前线时日,他可是去了那处宅子,从里面盘了些好东西出来。   譬如怀里的这点儿。   他从怀中拿出一支烟斗,往里面小心翼翼地塞了点儿烟草,点起来,狠狠吸了一口。   大户人家的东西,就是好用,一股子烟气入了胸口,他的精神登时为之一振。   这么冷的天,他可不敢这么睡去——万一柴火熄了,他可就醒不过来了,长夜漫漫,还就指望着这个提神呢。 第528章 先登   外边忽的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夹杂在呜呜的风声之中,听得有些不太真切,若非刚刚醒了神来,怕是就要忽略过去。   “什么人?”   他心中忽的一惊,背后汗毛炸起,探头出去,喝了一声。   不远处传来一阵老鸹的凄惨叫声。   犹豫了片刻,他正要从这个避风处钻出去,去看看城墙下面,却不防一阵寒风吹过,如同刀割一般,几片雪花钻进了脖颈里面,冰凉冰凉的,他全身一抖,身子又缩了回去。   大约是窝被吹掉了吧?这样的风雪天,这恼人的老鸹,死定了。   他心里安慰了自己一句,把头凑近了火堆,正待再吸一口烟草,忽的,心头一动,发觉有些不对——那老鸹,怎么就叫这么两声就没了?就算冻死,也没这么快的。   当兵多年的直觉让他的心口猛地一突,一阵白毛汗炸起,一手抓着腰间的刀柄,就要再度钻出去,去看个究竟。   然而,刚刚伸出了个脑袋,一只有力的手掌已然从黑暗之中伸出,牢牢地压在他嘴巴上,而后,脖子上一片冰凉划过。   热气腾腾的鲜血洒在皑皑白雪之上,在窝棚里传来的暗淡火光下,有些触目惊心。   徐靖死死地捂住那名守兵的嘴巴,直到他再也没有了声息,方才小心翼翼地将没了气的尸首放在了地上。   回过头去,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城墙,他挥了挥手,身后的黑暗之中,几声有节律的尖利老鸹声音再度在城头上响起,而后,伴随着十几条长长的绳索放下,又是几十名外罩白色斗篷的勇士攀附着绳索,翻身上了城墙。   后面还有更多。   当先一人,便是赵忠。   此处聚集的是北荒军中最为精悍的勇士,此时此刻,风雪之中,所有人的眼睛,都闪烁着热切的光芒——要知道,这可是先登之功,没想到第一步就这么轻易地到手了。   当然,接下来就不会这么容易了,不过,在场的这些悍勇之徒,没有一个人就此退缩。   彼此之间没有说话,只是比划了几个手势,整支队伍便很迅速地分成了数支,分头行动。有些下去开城门,有些去占领城头机枢总要之地。   徐靖则领着十几个人一起,围在火盆旁边,从怀中取出捂得极为暖和的弓弦,挂上长弓,一边借着火保暖,一边顺带着给刚刚从那些被暗杀的守兵手中夺来的弩机装矢上弦,然后静静地准备着。   这些都是军中以射术闻名的神弓手,等会儿万一守军发现了情况,他们便要第一时间趁着混乱射杀前来反击的领队头领,制造混乱,为那些坚守城门的勇士争取时间。   “嗵!”   几声沉闷的倒地声,隐隐传来,间或有些刚刚发出,便戛然而止的惨叫声,隐隐夹杂在风雪之中。   很明显的,事情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候。   徐靖伸出指头,缓缓地试了试手中的重弓。   “咚!”   沉闷的鼓声鼓,在城池下面响了一声,然后又没了声息。   “敌袭!”   “有人袭城!”   稀稀拉拉的呼喊之声开始响起,虽然有些方向喊到一半就断了,但随着风雪忽然之间的减弱,那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叫喊之声此起彼伏,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刺耳。   城中渐渐有了动静。   “嘎吱——咚!”   片刻之后,一声根本无法掩饰的沉重巨响响彻了全城,伴随着城外吊桥的落下,整座省城仿佛一只终于被噩梦惊醒的巨兽,挣扎着努力爬起身来。   锣鼓声,叫喊声……各处吵杂的喧哗之声,忽的大了起来。   一片片的火把燃起,而后以一种在徐靖的眼中极为缓慢的速度汇聚着。   真是……孱弱啊——   他站在城头,看向下面依旧黑黢黢一片的街道。   如今,原本笼罩着城池的风雪已经停了,虽然外间依旧寒冷刺骨,但是这么慢的集结速度,守军守将的无能,可见一斑。   放在北荒军中,这样的将领,早就被斩首示众了。   不过这样也好。   他微微阖上了眼皮,全身的气血缓缓流动着,为着接下来做着准备。   一道火龙终于汇聚完毕,稍稍停顿了一下,沿着贯穿城池的大道,向着城门蔓延而来。   等待许久的徐靖看着城下那有些散乱的阵型,以及盔歪甲斜的兵士,清俊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在心底默默地数着,而后发出了指令。   “预备!”   他拉开了弓,一只眼睛闭起,细细地瞄准着。   骤然停止的风雪,虽然将夺城的勇士们暴露了出来,给了城中守军更多的反应时间,更快的集结速度,但也让他的箭,再也没有了阻碍。   尤其是,那队伍之中,正在喊叫着鼓舞士气的蠢货,大概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周围还打着三四根火把,将自己的身形在黑夜之中暴露得极为彻底。   “崩!”   箭若流星,从那仰头高呼的军官口中直插而入,锋利的箭头穿透了颅骨,从后脑勺透了出来。   “噗通”一声,军官的尸体晃了两晃,倒在了雪地之中。   “嘣嘣嘣——”   一连串的弓弦清鸣声中,十数支箭同时落下,将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人射杀。   然后,是第二轮,第三轮。   连续三轮的齐射,将那些好不容易才鼓起了勇气的士兵给浇了个透心凉,原本就相当散乱的队形彻底地散了开来,惨叫声,呻吟声,在城下响了一片。   甚至没等守在城门口的赵忠领着队伍发起反冲锋,这些士兵便或屁滚尿流地往后退去,或跌跌撞撞地往旁边逃窜,寻找着遮掩之处。   那些往回逃的蠢货,更是将后续增援的队伍给冲乱了开来。   “让开!让开!”   后续增援的守军军官气急败坏地抽出长刀,冲到前面,劈砍着前面的溃兵,试图逼他们让出一条道来,然后又被城头的冷箭射倒。   一时间,原本还算宽阔的长街,竟是挤成了一团,甚至有不少人在慌乱中被积雪滑倒,然后被人硬生生踩死。   嘚嘚嘚——   便这一片混乱之际,城外的荒野之中,一片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第529章 溃散   漆黑的夜色中,白色的战袍似雪,赤色的战袄如火,在怒雷般的马蹄声中,那些沉默的武士举起了闪烁着寒冰光芒的兵刃,似乎要将黑沉的夜幕彻底撕开。   这一刻,张烈和周通带领的骑兵队,终于赶到了!   “驾!”   张烈和周通奋力抽打着马匹,冲在最前面,丝毫没有顾惜**马力的意思,并驾齐驱冲上了吊桥。   那些守着城门的士兵纷纷让开了道路。两人一路冲过了羊马墙、瓮城,直入城门洞中,然后,看着眼前混乱的场景,一时间竟然有些发愣。   他们想到过自家的这些先登勇士,或许会和敌人战成一团,或许会在殊死拼杀,乃至损失惨重,甚至想到了偷袭失败,不得不转为强攻的可能,然而却没想到,自己所面对的,竟是这般混乱的场面。   这可真是——太好了!   “整队!整队!”   赵忠站在整个队伍的最前面,当仁不让地接过了指挥的任务,一边大声呵斥着,一边随手拉了个骑兵下马,自己翻身骑了上去。   刚刚那群弱鸡冲过来的时候,他想着要奋力杀个痛快,结果那群懦夫实在太过孱弱,墙头上的几轮弓箭就被射散了,而他又身负保护城门的重任,不敢上去厮杀,结果就是一腔沸腾的热血根本无处发泄。   现在援军终于到达,他也终于可以杀个痛快——面对着对面的那些士兵,他的长刀,早就饥渴难耐了。   在赵忠的指挥下,张烈和周通带来的骑兵潮水一般地涌过了城门,以他为箭头,就在城下的空地上,有条不紊地排成了一个锋矢阵型。   “杀!”   赵忠拉下面甲,举起手中的斩马长刀,一声高呼。   “杀!”   骑兵们举起手中的兵刃应和,然后,轰然而动。   当整齐的马蹄声再度在城中响起的时候,对面依旧乱成一团的守城士兵忽然之间为之一静,片刻之后,更大的喧哗之声爆发出来,几乎将那马蹄声给淹没。   “逃啊——”   “给老子让开!”   “快快快!”   身强力壮,身在后方的士兵们往回拔腿狂奔,机灵一些的则冲到了街道两旁,散入了漆黑巷子之中再也看不见人影,只剩下被那些拉在了中间后面,或是腿软得根本跑不了的,只能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张大着嘴巴,看着那些狂热的骑兵们,迎面冲了过来。   关外出产的高头大马打着响鼻,喷出白色的热气,在马背上骑手的催促下小跑着加速,直到以最快的速度,没有丝毫犹豫地撞入了纷乱的人群之中。   冲在前面的骑兵中放平了两边开刃的马槊,伴随着噗嗤噗嗤金属入肉的声音,顷刻之间,每一柄长槊上,都串上了数具尸体,沉重得几乎要将那又粗又长的杆子给压断。   骑兵们不得不将其抛弃,拔出马刀,一边继续冲刺,一边不断地劈砍着眼前一切能动的两足生物。   这些北荒的厮杀汉们挥舞着长长的砍刀,如同沉重的铁犁一般,在人潮涌动的长街上硬生生地犁出了一条血肉之路。   肢残骨折,血花飞溅。   当他们杀透了人群,冲到另一边再度整队的时候,身后只留下了一片尸横遍野的屠宰场。   呻吟声,痛呼声不绝于耳,残缺的尸体,以及流淌的鲜血铺满了整条长街。   “撤!撤!”   后面刚刚总算从自家新娶的夫人那里挣脱,领着亲兵姗姗来迟的守将,甫一照面,便被这般的血腥场面骇得面无人色。抬头看着正策马上前,浑身浴血,如同杀神一般的赵忠,他长大了嘴巴,猛地大喊一声,就要调转马头。   “宋猛,你也有今天?”   赵忠掀起面甲,脸上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然后,两腿用力一夹马腹,催动马匹上前,径直撞入了一片慌乱的敌阵之中,直扑守将身前。   “给我死来!”   厉喝声中,长刀划过,头颅飞出。无头的尸身在马背上晃了晃,跌落潮湿的地面。   “将军死了!”   “败了败了!”   眼见得守将被杀死,手下的亲兵们顿时失去了主心骨,瞬息之间作鸟兽散,拼命地打马回奔。   赵忠则从背后掩杀了一阵,便放慢了马速,带着骑兵,不紧不慢地从后面驱赶着败兵,不断地迫使他们往后逃窜,将后面赶来援助的守军,给冲散开来,然后优哉游哉地收割着溃兵的人头。   这一场战斗,对于省城内的守军来说,到了此时,已经成了彻彻底底的添油战术。   守军,衙兵,世家大族的家丁,一股一股地冲来,却被一阵一阵地被冲散,溃不成军,然后慌不择路地溃逃。   不过一刻的功夫,溃兵已经如同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兀那贼子,来战!”   一名身材魁梧,身穿何家亲卫服饰的壮汉怒吼着,奋力劈死了眼前十几名慌不择路的溃兵,带领着几十个手下,逆着人流,对着赵忠反冲上来。   “呵呵,有些意思!”   赵忠眉头一挑,黝黑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感兴趣的神色——这样的高手,便是北荒军中,也不多见,值得……   一战?   才怪!   嘴巴咧开,他的手掌猛地抬起,身后的骑兵们纷纷放下了武器,齐刷刷地举起背着的马弓,一蓬蓬箭矢如雨点一般泼洒而出。   虽然都是马弓,弓力较弱, 无论射程,还是破甲能力,都远不及之前城头上神箭手所用的步战硬弓,但近距离面对着这些仓促间之来得及披上一层棉甲的家丁们,已然绰绰有余。   几个呼吸过去,冲在前面的几名最为勇悍之人,便已经全身上下有如刺猬一般,无声无息地扑倒在地,顺带着,一些落入人群的流箭,又在逃窜的溃兵中引起了新一轮的慌乱。   “喝啊!”   那壮汉鼓荡起浑身的气血,一柄战斧泼风一般地挥舞,将所有的箭矢都给鼓荡开来,甚至,还有余力趁着箭雨暂停的间歇往前冲了几步。   “哈!”   见得此幕,赵忠发出一声冷笑,抬手一带缰绳,战马狂奔而出,趁着壮汉一轮爆发结束,正在换气的功夫,身形扭动,长刀猛地下劈,划出一道雪亮的弧线。   “你——”   壮汉抬手举着战斧,眼睛圆睁,满脸的不可置信之色,片刻之后,胸口一蓬鲜血洒出,无力地仰面倒下。   “轰——”   对面的阵势,彻底地崩溃了。 第530章 入城   当我跟在赵峰身后,踏进省城的时候,长街上的战斗已经告一段落。   长街上,曾经堆积下来的白雪,已经被往来的军士践踏入了泥泞,与那些留下的血肉、内脏以及残缺尸身铺散在长街之上,混在了一起,再也无法区分。   口鼻之间,充斥着血腥的味道。   “缴械跪地者不杀!”   耳边时不时地传来士卒们大声的呼喊声,长街的两边,此时已经呼啦啦地跪满了服饰各异的人群,有守城的士兵,又衙门里的差役,还有世家大族的家丁,一个个为求活命,顾不地地面湿冷,匍匐在地,拼命地将脑袋埋在地上,丝毫不敢抬起。   一些辅兵们将那些重伤未死,却已经救不活的敌人拖到一边,补上一刀,算是给个痛快。   濒死的惨叫声、求饶声在不断地响起。   身后大军潮水一般地涌入这座关外最大的城池之中,然后水银泻地一般地在各支头领的带领下,奔赴各个角落,接管封闭其余的城门,肃清各处抵抗。   到了这个程度,已经完全可以确定,省城算是落入了我们的手中——说起来,轻松得有些出乎预料。   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我骑在马上,沿着大街一路前行,视线所及之处,街道两旁,户户门户紧闭,不知有多少人在为这场兵祸瑟瑟发抖。   这就是战争的结果——不过,他们还算是幸运的。   “传令下去,所有士卒,不得骚扰民户,违者军法处置,由军法官带队巡视!再令人发安民告示,告诉他们,我赵峰回来了,让百姓不要惊慌。”   赵峰骑在马上,环视着周遭的乱象,抬手唤来了身边的亲卫,如此吩咐道。   定北虽然算是老巢,经过我的一些安排,将来也可作为后方的工业基地,但我也不得不承认,在如今这个份上,无论人口、工商、物资、繁华程度,定北这个边远之地的府城都都远远比不上省城。   尤其这里,还有着关外最大的官营将作监。拥有着上百名的匠人,以及数倍于此的学徒。这些匠人都是世代为官府服务,帮着打造各类甲仗、兵器,无论是刀枪斧锏,还是攻城、守城器械,都有专门的制作图纸,以及打造人才。无论是对于一些特殊器械的精通程度,还是手艺,犹在那些曾经搜罗过去的匠人之上。   单单这一笔,就是血赚的。   更不用说,省城仓库里面那些现成的存粮、兵械,以及充足的人口丁壮。   故而,无论是我,还是赵峰,都已经认定了,这是除了定北以外,我们在关外的立身之基。确实不能糟蹋了——当然,以他对军纪的要求,这般的要求也是正常,对于一贯纪律严明的北荒兵而言倒是并不难做到。   “是!”   身边的亲兵毫不犹豫地应道,然后下去传令了。   “恭喜相公,漫漫长路,成功迈出了第一步。”我微笑着带了带马,跟上了赵峰的步伐,向他道贺。   “也是侥幸,不意守军,竟然大意如斯。”   赵峰长长地吐出一口白气,看着心情似乎终于缓和下来了,“本以为城高壕深,便是偷袭成功,还要一番争夺,损失颇多,因而紧赶慢赶,还想着或许要亲身上阵经历一番血战才成,却不成想,竟是这般的稀松。”   说到后来,他摇了摇头,显然对省城城防的堕落叹息不已。   说起来也是,虽然有着这场雪的缘故——那场大雪虽然增添了许多困难,但说起来,也为袭城增添了一些便利之处——但大兵刚刚攻城结束不过十数日的功夫,便已经放纵成了这副模样,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将军有所不知,说来也是好笑,”   这个时候,旁边讯问了几个俘虏的张猛赶了上来,听到我们的讨论,讲了个笑话,“当初忠将军占领了城门后,宋猛这厮收到下人的通报后,竟然以为是叶家和何家在火拼,巡抚意图骗他过去拉架,根本不想起来,是被他那悍夫人硬拖起来的,说要去给何家助阵来着。一路拖延着慢行,到了半途,方才知晓是城门失了守。结果匆匆赶来,却做了刀下之鬼。”   闻得此言,我和赵峰尽皆愕然,然后相视一眼。   “这——”   赵峰不禁失笑,“宋猛这人,着实不堪大用。杀妻求荣,颟顸无能,难怪当初在李将军麾下,也一直都混不出头来。这才不到一年的光景,就将这兵事败坏得和内地一般无二了。”   “这般说来,杀之也是理所当然之时。”   一边点评着,我们继续往前走。随着后续援兵的陆续深入,一众下属纷纷将各种好消息报了过来。   “将军,巡抚衙门已经团团围住!里面衙兵依旧在负隅顽抗!”   “放手攻打,不要有所顾虑!”   赵峰对此自是并没有任何的犹豫。   “何家试图开城门逃窜,被俺们截住了,如今正盘踞在城池边上的一处民宅,继续顽抗!”   “冥顽不灵之辈,那就——”   说到此处,他侧头看我一眼,见我没有任何表情,便挥手下了命令:“不要留了吧!”   “叶府也已围住,有人试图越墙潜逃,被徐校尉射杀,如今确认是叶家三子。徐校尉询问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这一回,赵峰更是立刻就做了决断:“天这么冷,也不用劝降了,早些灭了,也早些安歇。”   “是!”   两个盘踞于此数百年的世家大族的命运,就这么两三句话之间,便被定了下来。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我心里知晓他这般做的原因——要知道,赵家和这两家,可没什么仇怨——心中一暖,侧头看他:“妾身……多谢相公。”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此乃为夫理所应当之事,茗儿又何必放在心上。”   赵峰挥了挥手,让我不用放在心上。   我们就这般继续走着,一路上听到的都是各处消息,然后由赵峰做出决断,当最后到了巡抚衙门正门的时候,这座省城的中枢,已经被彻底攻陷。   衙门口的朱红大门已经彻底敞开,后院之中,尚可见得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第531章 分工   “快快快!”   “担水来!”   “直接用雪!”   门口闹哄哄的声音不断地传来,士兵穿梭往来忙着救火——好在火势并不算大,加上天寒地冻,又刚刚下过雪,当我们走到近前的时候已经灭掉了,只局限在后院一处,并没有蔓延开来。   最后,只剩下缕缕烟气,袅袅升入夜空。   一点点飞扬的星火,在半空中无头地飞舞着,如同燃烧的纸钱。   隐隐约约间,我听到了另一个世界中,某些正在痛哭哀悼的声音。   方道年和梅若明上前,向赵峰禀告了一句,便匆匆带人带人往里面走去——这是每一个文人都懂得的道理:那儿存放着整个府城,乃至北荒的账册户口之类的文书,对于接下来掌控府城有着大用。   至于我和赵峰,则慢慢站走进了公堂。   原本端庄严明的大堂之上,如今空无一人,完全丢弃了往日的肃穆。案牍翻到在地,原本的陈设、装饰散碎了一地,看着一片凌乱不堪。   赵峰环视一圈,忽的笑了起来:“当日为夫过来议事,就在此地,亲眼见着张巡抚威风凛凛,将为夫训斥得无地自容,满堂军官无人发一言,也就李将军为为夫说了几句话。如今不过两三年的光景,便成了这般的光景。”   他这般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他说得,还是当日鬼潮之前的事情。   那个时候,彼此之间还是一副“相敬如宾”的模样,谁也没想到,区区几年的时间,情势便到了这般的地步。   至于那张巡抚——   “启禀将军,张那厮杀了自家妻儿,在后院举火自焚了。”   刚刚攻入衙门,一身是血的赵忠过来禀报。   “虽然迂腐了些,倒也是条汉子。只是又何苦连累妻儿?”   对此赵峰并没什么意外,嘴巴里咕哝了一句,回头看了我一眼,见我并没有什么意见,便点了点头,“无论如何,这位终究还是为民生做些事情的,给他收敛了尸体,回头好生安葬吧。”   “是。”   一位二品大员,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也着实不堪。   不过说起来,如今二品大员,似乎也不像以前那么值钱了?   “茗儿——”   赵忠下去了,赵峰站了一会儿,忽的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我。   “嗯?”   我回以疑惑的眼神。   “咱们的第一步,已经成了。”   “是!。”   “只是第一步而已,接下来,还要麻烦你了。”   他对着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这货是——   我愣了愣神,回过神来,赶忙向他回了一礼:“相公折煞妾身了,夫妇一体,此乃妾身分内之事,谈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接下来的事情千头万绪,赵峰这厮虽然天纵奇才,但之前心思都用在了军阵之术上,之前并没有接触过治理地方的事情,能够指点他的赵大和老爷子又都不在了。以他的天资,虽然可以学习,也大约很快就能上手,但在如今的关头,尽全力打仗,打胜仗才是他的份内之事,分心旁骛并不是好的选择。故而,这货是打算将后方尽数托付给我了。   今后的格局,大约便是他主掌大方向和外部军务,至于内政,则交给我打理了。   不过,这正合我意。   两人很默契地做好分工,赵峰将这方面的事情都托付给我,然后便再度出去,将精力都放在了平定城中的余波之上,毕竟,还有一些死命顽抗的大世家要剿灭,剩下的那些中小世家也要安抚。   至于我,则和方道年以及梅若明两人一起,领着一干文吏,在投诚的几个原本府衙文书的帮助下,整理查看书册账簿,顺带着商讨着接下来的对策。   张榜安民、恢复秩序等等是必然要做的,然后呢?   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接下来要不要继续用兵?用兵用到什么方向?这些虽然是赵峰要考虑的问题,但也要看省城之中获取的辎重物资,还能够支撑到什么程度。   还有,如今正值隆冬,关外冰雪封路,也就算了,关内不可能大兵出境,可开春后呢?   赵峰攻下省城,席卷关外,朝廷定然不会无动于衷。而面对大军袭来,正面打仗自然是赵峰的事情,但筹措粮草,打造军械,怎么利用手头上的东西,将自家的实力增强到一个足够的水平,那不是得自己操心?   如今这形势,只能走先军政治。但是能够“先”到什么程度,怎样压榨地方,在既不引起反弹的情况下,还能尽可能敲出油水来,这其中的技巧,都是需要学习的——哪怕是我,都得慢慢摸索。   一些好的制度得保留下来,一些不好的要改,但如何改,改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还要细细琢磨。   我有了一些想法,当然,这是往后的事情,现在还不着急。   当前首要的事情,还是安定省城的人心。   好在北荒军纪甚好,一夜过去,并没有发生什么太过骇人听闻的事情。   一直工作到了天明的时候,我刚歇下来,几个首级被士兵们送到了我的面前——据说是赵峰特意让人送来的。   这货算是洞察人心呢?还是不解风情?   我看着那几个面目狰狞,龇牙咧嘴的脑袋,并没有什么害怕的意味,莫名的,心绪复杂。   这几个脑袋的主人,我其实都认识,也曾经叫过“叔叔伯伯”之类的称呼——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满头白发的,何家的老祖宗,辈分很高,小的时候,我还曾给他下跪行礼过。   到了如今,只剩下一堆用石灰腌过的脑袋了。   心中有些空落落的——当初被仇恨填满了胸口,以为还要有段时间才能报复回去,却不成想,那份仇恨竟然这么快的,就已报了大半。   包括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张巡抚在内,几个直接动手的仇人,已经尽数死了。   真不愧是北荒的汉子,仇不过夜的。   我喜欢这种复仇的感觉——至少,经历过这些的我,对前世所宣扬的那些报仇无用论抱持着嗤之以鼻的态度。虽然如今报完仇之后,心中依旧有些茫然,但看到敌人授首的那种畅**,总算填补了心中的某处空白。   只是,从今往后,自家的敌人,可就只剩下最大的那个了。 第532章 回家   “呲啦——”   大门上贴着的白色封条被跟着我的亲兵用力撕断,然后两人用力,将那两扇残破不堪的大门推开。   久未转动过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尖叫,将那内中的残破场景彻底展露在我的眼前。   其实,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毕竟,头顶上的“李府”牌匾已经消失不见,大约是抄家的那日被砸烂了。而旁边镇守的两尊请了省城幽冥的大匠师傅雕刻的石狮子也被推到,一尊没了脑袋,另一尊,则干脆碎成了一片石头。   不过环视四周,周边的几处,其实也没好到哪儿去。   毕竟,这儿曾经是省城中的豪族世家的聚集之处,当然,也只是曾经而已。   当日城中守军以及叶何两家动手,灭了李家,结果昨晚上赵峰便带着人杀了回来。这般你杀我我杀你的一来一回,竟是将这块原本省城之中除了巡抚衙门之外的最为重要之处,给近乎洗成了白地。   往日年节时候几家一起争奇斗艳的繁华胜景,如今已经化作一片断壁残垣的鬼蜮。   微微摇头,我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缓缓地走入其间。   里面的屋子布局依旧还是原本的模样,但很明显的,经历过了一番极为彻底的洗劫杀戮,再加上后续的不断有人翻墙进来偷鸡摸狗,原本熟悉的许多地方,尤其是花费了重金打造的景观,都已经烟消云散。   我依旧能够看到,几处雪白的墙壁上,甚至还留有一些雨雪也无法洗干净的暗红色喷溅痕迹,大约是当日的杀戮留下的。   我在其中慢慢走着。   曾经幼年时候的一幕幕场景,在眼中缓缓浮现。   这边是书房,我曾经在那里给父亲磨墨,寻到了接触到商会的第一步。   那颗过了火的桂花树,是我秋日里最喜爱读书的地方。   那处廊下,母亲曾经教我绣过花。   还有父母的居所,两个弟弟所住的院子……   ……   就这般任凭思绪在脑海中翻腾,我一步步走着,一直走到我曾经居住的厢房。   当初我远嫁的时候,将里面都搬空了,本来就很干净,倒是没有什么值得抢的,因而残破得并不厉害。   在周边转了一圈,我随便挑了一处院中的石凳坐下,拉了只火盆过来,将一刀刀纸钱丢到里面烧着了。   纸灰和火星伴随着一阵阵的风在身边不断地萦绕着,我开了“天眼”,睁大眼睛,却始终见不到那熟悉身影。   到了最后,我还是放弃了寻找的企图,低下头,继续烧着纸钱。   昨晚上花了整整一夜的功夫,勉强将省城的情况理了个大概出来。剩下的汇总分析,自有方、梅二人去做,而赵峰,则在和城中的剩下家族们会面,以试图压服他们,于是我便换了装束,待着几个亲卫,回了自家的府上。   故地重游,见得这般惨况,心中滋味实在难言,却也做不了什么。只能烧上些纸钱,聊表哀思了。   或许,这就是争龙的代价吗?   也不知道在冥土,他们过得怎么样。   我喃喃自语着,跪在火盆前面,双手合十,对着盆中尚未熄灭的余火祷告了一番,然后,方才站起身来,再度坐回到石凳上,沉默不语,手指轻轻敲着,思考着一些事情。   “茗儿——”   如此这般,一直过了很久,赵峰方才找了过来,将我从发散的思维中唤醒,“你——”   他看着我,似乎是想要责怪什么,却见到我的模样之后,欲言又止。   “只是有些感伤罢了,”我站起神来,向他行礼,“妾身还要多谢相公为妾身报此大仇。”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有什么好谢的”   赵峰摆摆手,说得甚是轻松,然而我知道,事实远不是他说得这般。   说起来,他就这样毫不犹豫地族诛了两家,我是有那么一点点惊讶,也很是感动。   毕竟,这两家在省城乃至北荒的势力,都极为庞大,关系网盘根错节的,指不定哪家子私下里就和他们有些联系。   杀几个跳得最厉害的,顶多再加上现任的族长顶罪,剩下的宽大处置,这才是这个时候世家处置之间的惯例。   然而赵峰此回所直接展露杀伐手段,即便事出有因,但由此在世家圈子中所带来的影响,远不是如今所能体现的。   或许方道年和梅若明碍于我的存在不会说什么,其他的幕僚也不敢当面说出来,但我相信,私下里,肯定有幕僚会给他谏言。   不过很明显,他没有听。   当然,这般的杀伐果断,也不是没有好处,如此血腥的手段,至少可以暂时将一些内心里有些不太安抚的家伙们给镇住,暂时不敢出头,可以安分一段时间。   至于另一桩的好处……   “相公和那些家族谈得如何了?”   想到这里,我忽的转移了话题。   “那些家族,一个个都是滑头,”赵峰看着有些火大,“哪怕硬逼着,也只肯捐献些粮草支应,但肯出来应征的,一个都没有。”   果然是他们的风格,我心下了然。   对为世家出身的我来说,这些同类们会怎么做,早已经洞若烛火,甚至,我能想到当时的场面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出些钱粮财物,可以说是被逼被抢的,但是出人,那立场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其实这一点,赵峰自个儿也清楚,不过面对着那种场景,以他的脾气和年纪,生出些火气也是难免。   “先肯给粮草便可以了,”我摇头,轻轻笑道,“不论多少,他们给多少咱们就收多少,让方先生他们先记下来,回头再来算这笔账就是了。”   “可是——”   赵峰却罕见的没有附和,皱着眉头,还要再说几句。   我清楚他的意思:现如今这个时代,家族们所拥有的,不仅仅只是势力而已,他们聚敛财富,豢养门客亲兵,还垄断着各种知识。   新崛起的实力,没有他们的配合,事实上很难取得一块足够坚实的立足之地。   要知道,组成一块地方的统治体系,都是由众多支柱构成的,什么大义名分,什么人心所向,什么治理的组织架构等等,都可算作是统治的支柱。   而军队,则是统治的基石,以及总预备队。我们可以说其他的东西最终都是建立在军事力量之上,可以用来翻盘,改变一切。   但军事力量,并非统治的所有。   当维持一块地方只能依靠军事的时候,大约也就说明,其他的支柱,都已经完全崩坏了。   这样的统治,是维持不了多久的。 第533章 班底   所谓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便是这个道理。   如今我们虽然尚未得到天下,但面临的境况,却是一般无二的。   赵峰虽然成功占领了省城,但事实上,是在实在无法挽回的情况下,依靠着手中的军队绝地反击,最终得手而已。如今虽然大获全胜,但作为外来者,人心大义依旧皆无,组织架构尚未建立,接下来一段时日,只能依靠军事力量来维持统治。   大义,或者换个后代的词,合法性,这个玩意儿很是玄乎。   所有人都觉得无用的时候,它也就是个擦屁股的纸,但所有人都认可的时候,它却又是那般的至高无上。   国朝承平数百年,虽然经历了之前黄天所掀起的奇荒,以及后来的黄天之乱,但关外,尤其是省城附近,由于早早被赵峰平定,人心一直都算安定,根本没有所谓的“王朝末世”之兆。   或许有些聪明人,能够看到朝廷“暮气已深”,但还远远没有到要咽气的地步。   故而,数百年的大义名分积累之下,威力还是相当可观的。   倘若以普通大众的视角,我们不过是一股走投无路垂死挣扎的“叛贼”而已。   甚至,我能够料想到,在这些家族的眼中我们的不堪形象。   能够取得城池,只是倚仗着巡抚和守将无能罢了,还是偷袭得手,纯属侥幸,内心之中还不知道有几分不服气。   此时的低头,肯纳粮捐钱,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情况下的虚与委蛇罢了——只要熬到朝廷天兵一至,便可立刻开城“反正”。   对于这种心态,我是再清楚不过了。   换作是我在这种状况下,我也会如此,   当此之时,所有人都在远远的观望。肯投靠的,要么之前就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要么,是被刀逼着,不得不硬着头皮上,比如府中的那些书吏,再要么,就是一些赌徒,将身家性命都赌上去的那种。   至于世家?哪个世家背后还没有一大家子,沾亲带故的了?哪个肯为了一点儿虚无缥缈的从龙希望,将赌注压在一个走投无路的武夫头上?   一个个滑不留手的,打起太极来,可都是老手了。   总不可能因为不出来应召,就将这些世家都砍了吧?要知道,赵峰手下那群幕僚将官,多半也同样出身于世家,兔死狐悲之下,说不定人心都要散了——他们可没有破家闹革命的觉悟。   故而,还得另想办法。   “相公是担心没了这些世家,城中的治理方面?”   见着赵峰的模样,我心中自是心中有数,“相公勿需忧虑,妾身和方、梅二位先生计议已定,已经有所打算。”   “哦?”闻得此言,赵峰面上转忧为喜,急忙追问道,“不知茗儿——”   “此时方先生已经遣人去牢里,还有城中各处,将以前家中的一些手下给唤过来了。那些人妾身大半都是知根知底的,有着不少人才,又都是省城本乡本土的,将省城管起来并不是问题。”   和赵家这种传统的田土武勋世家不同,李家一直以来都是走得商业路途,旗下有着很多产业,也有着很多的人手。   李家三房遭了难,商会查封,自然牵连到了很多原本商会中的大大小小的管事、掌柜,很多都受到了拖累,被敲诈一空,乃至下了狱。   这其中,有不少都是我当初亲自培训出来的,都识字、懂算术、会算账,加上经历过几年的工作,算是有着些基层经验,甚至有些常年和官府打交道,对于里面的门道门儿清。   如今,可正是要用到他们的时候。   虽然都是商户出身,在这年头算是被鄙视的对象,但却正符合我的要求——有文化,出身低,又因为李家之事,在省城中已经走投无路,只能依靠我们才能坐稳位置。   将他们提拔为基层干员,配上刀把子威胁下的那些吏员差人,暂时搭起一个草台班子,甩开那些大户,在有军队撑腰的情况下,将市面维持起来,已然绰绰有余了。   至于身份转换时候不可避免的会出现的一些问题——那不妨事,都会在未来慢慢磨合好的。如今的我,也只要建立起一个能够勉强撑起的架子,效率高低,那并不重要,只要不至于让那些世家大族上下手脚,搞得民怨沸腾就好。   之后等他们熟悉了,能够运转起来,第一批班底便可算建成,便可按照我的想法来行事了——都是自己人,我自然可以好好利用一番。   “果然还是茗儿有办法。”   细细将安排对他讲了,赵峰呼出一口气,看着总算放下心来。   我眼睛微微闪动——这家伙,对我还真是信任呢——然后换了话题:“城中户口、粮草正在计点,但以妾身所见,去年关外丰收,府库之中粮草很是充足,足够供应军需,相公接下来可有打算?”   “大军休整一日,然后便分出几路来,打着省城的旗号去试试看偷周边的几座城。”   赵峰说得毫无顾忌。   这是他一贯的风格,疾如风,动如雷——以如今的传讯速度,省城失陷的消息还不会那么快的传出去,既然如此,抓住时间差,猝不及防之下,借着这个由头骗开城池,倒是一个夺取周边之地,获取的好法子。   只是,还有有些要注意的。   “以妾身之见,如今时日不多,此几路还是以尽量获取粮草补给为上,打得下就打,打不下也不要贪功,莫要分薄了兵力才是。”   “为夫自是省得。”   赵峰点头。这货打老了仗的,我只要提点一句,以防万一就行了,自是不用多说。   如今的情况,北荒兵实在不宜分兵太多,抓紧时间捞到钱粮甲械,积蓄力量才是正理,唯有如此,接下来才方便打好接下来那最为艰难的一仗。   既然是白手起家,那么所谓的大义名分,就只能自己一点一滴地挣出来——依靠着一次次的胜利,用敌人的尸骨垒起牢不可破的“大义”。   只有打赢了朝廷的一次次的征剿,让朝廷惧怕,让自己人看到希望,才会迎来一波真心实意的人才投效。   而在此之前,当然就得靠自己了。 第534章 规划(上)   小年之夜,赵峰是在军中度过的。   毕竟从关外一路行军过来,后来连着经历了军变、攻城、撤退,再反攻,一直在路上奔走,精神也绷着,士兵确实需要一些放松和修整。   但考虑到诸多因素,同时也不能太过放纵,赵峰便索性一直待在军营中,算是与兵同乐,一直到了很晚才一身酒气的回来。   我们两人又在床上靠着,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儿,方才相拥入眠。   如此一来,加上怀孕后的嗜睡,第二日我起得有些迟了,赵峰早就已经离开。   晨起梳妆后,我便来到了巡抚衙门的公堂之前。   这儿经过一整日的整理修缮,如今已经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庄严肃穆,承担了事实上民政事务的方道年和梅若明二人,便在此处处理公务。   此时此刻,整个堂上一片黑压压的,挤满了人,方道年正站在上首,似乎在说着些什么。   抬手阻止了守卫在周围的兵丁前去通报,我站在公堂外边的枯树之下,侧耳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这是在做任职前的训话呢。   一炷香的时间后,大堂之中传来了一阵整齐的高呼:“谨遵大人之命!”   呼声响亮,中气十足。   又过了片刻的功夫,刚刚站在里面的那些人陆陆续续地告退了出来。   我没有避让。   “夫人!”   从我的身边经过,当先一人似乎有些眼尖,看过来,先是一愣,而后脸色大变,立刻上前,向着我行大礼参拜:“小人见过小——夫人!”   这一声惊动了周遭的人流,然后,便是一片乌压压的涌上来,声音此起彼伏。   “小人见过夫人!”   “好了,都起来吧。”   我挥手,让他们一个个都给站了起来。   视线慢慢地扫视着全场,眼前这些都是熟悉的面孔,我心中暗暗点头——方道年的效率还挺高,这么快就按照名册将他们都给找来了。   只不过,此时这些人的脸上,神色却是各异。   那些年轻些,家中没什么拖累的,很明显的,一个个眼睛中闪烁的是名为“野心”的火光,一眼看去精神头十足,恨不得出去便立刻大干一场,搏个封妻荫子,但年长一些拖家带口的,脸上的担忧及无奈的神色倒是更多一些。   这种差异,我很是能理解,不过如今的份上,可用的人手极为紧缺,可容不得他们推拒了。   毕竟,眼前的这些,已经是我尽可能从原本家中的名册之中挑拣出来,认为不错,有发展前途的“人才”。   论起来,也是我将来的第一批班底。   对了,以后的历史上,这批会叫什么名字?   李党?商党?或者……后党?   心中正想着这些有得没的,远远的,便看见方道年和梅若明两人从大堂中走了出来,我便挥了挥手,示意眼前这些未来的官员先下去办事去。   待众人散去,两人走了过来,向我行礼作揖:“属下见过夫人。”   “好了,咱们自己人,不用这么多俗礼的,”我摆摆手,笑道,“不过是见相公未归,在屋中待得有些烦闷,便出来走走罢了,倒是打扰两位先生公务了。”   两人连道不敢,随后,方道年给赵峰解释了一句:“将军大约正在营中安排军事。今晨粮草已经齐备,军士经历昨晚,也已修整完毕。故而张、周几位校尉今日午后便要出发了。”   有些着急,不过为了抢时间差,也是正理。   “唔……”我微微颔首,表示已经知晓,然后指了指正远去的那群人,“两位先生觉得这些人如何,可堪大用?”   方梅两人对视一眼,脸上颇有些惊讶难明之色,最后还是方道年出了声:“夫人着实是天纵奇才。属下与梅先生刚刚考校过其中几位,虽然不通经义,但无论识字、明算、以及经济之事,都极为出色,且颇有珠玑之言,着实是处理实务的好手。有着这些人帮助,属下等人就要轻松许多,想来很快就能接手省城事务。”   不通经义,但能实务却是一把好手——赞叹之余,这其中藏着的潜台词我能明白,对此却不置可否。   我很明白在这种年代背景下,这些儒生对于经义的看重,以及由此而生的团结以及排外。我对此并不感冒,便是我自己,对于所谓的圣人经义也从来都没有什么兴趣。   当然,这并不代表我不看重,毕竟,辩经这事儿,说重要,其实大多数时候都不怎么重要,但说不重要,却偏偏有时候又很重要。   无论是哪个世界,哪个正经的文明国家,都有着自己的一套“经书”。   拳头够大,念得好了,就是世间正理,普世价值;念得不好,被人打得鼻青脸肿,那就是面目可憎,野蛮落后。   尤其是在敌强我弱的时候,可是万万不能指望着对面大儒为你创造经文歌功颂德的,还得自己弄出一点歪理邪说来,以团结自己的人心。   总不能真的**裸喊自己是蛮夷吧?那岂不是沦落到和草原上的那帮胡人一般无二的地步了?要真那般,人心早就散了。   对此,我已经有了一套借鸡生蛋的规划,但如今,还不是时候。   故而我只能装作没听懂其中的言外之意,对着两人笑道:“既然二位满意,那是再好不过。这些人接下来就交给两位了。”   “两位先生自可随意调用,该打磨的打磨,该训斥的训斥,若是有些飘忽,甚至有些头脑发昏拎不清轻重的,可随意处置,不用来问我。”   这就是彻底放权了——骤然从低贱的商贾,一跃成为官吏,对于有些人来说,不亚于鱼跃龙门,加上又有着我的背景,有些飘飘然才是正常。   这种情况下,可万万不能惯着。   而另一些人,则因为对我们没信心,心中有所顾虑的关系,或许会能拖就拖,混吃等死。这样的人,同样需要敲打。   顺带着,我将人事权拱手让出,做出姿态来,也是给这些原本赵峰的手下吃上一颗定心丸——毕竟,牝鸡司晨可不好听,越是这种时候,内部派系的平衡,越是一个需要考量的重要因素。   “属下自当尽心竭力,不负夫人所托。”   两人又再度行礼。   见两人都是聪明人,很快就明白了我话中的意思,我很满意地点头,然后抬手,指了指墙外的某个方向,轻笑了一声:“商贾出身,偶尔花重金捐一两个官儿也就罢了,这般大规模的选任官吏,那边大约会有些想法,两位可有准备?” 第535章 规划(下)   “昨日将军好言相劝,却一个个都不肯应招,那便是自己放弃了。这等机会自然是先到先得,既然错过了,那便莫要后悔。”   梅若明那张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依旧古井不播,只是冷笑之中,却透着一股子辛辣的嘲讽,“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便宜事儿?”   方道年也跟着笑道:“怕是谁也没料想到,夫人的夹袋之中,竟是有着这么多的人物,想来这些之前想看笑话的家族,怕是要失望了。”   “今后怕是会有不少怪话出来,不过也大约只会说些怪话罢了,”两人这般一唱一和的,梅若明继续接口,“也是可惜了,之前杀得狠了,这回应是不会跳出来了,不然,若是能再跳出来几家,说不定未来还更好一些。”   最后一句的语气之中,竟然透着一股子遗憾,惹得我和方道年不禁侧目。   这话——里面的血腥味儿可是很浓啊。   我看着一贯沉默的梅若明——没想到,这家伙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只是默默做事,杀性竟然这么大。反观方道年,虽然看着有些赞同的神色,但由于出身的缘故,看起来神色倒是更加复杂一些。   “也没甚关系,两家的地暂时已经够分了,省城中也有些能人,还是要给几分机会的。”   当然,这话暂时可不能传出去,我温言抚慰了两句,便转了口,正色言道,“丈量土地的事情,新年之后便开始办吧。一定要在开春前办好,不得拖延了。刚刚的那些都懂算术,两位可以好好使唤起来,不用担心什么。”   “伤亡兵士优先,有功劳者优先,依照地块分配,得好好看着,此事关系紧要,莫要寒了有功将士的心。”   “是!”   两人面容一肃,齐齐应道。   这就是缺了名分大义的害处——既然不能用名分大义来号召民众,那就只能诱之以利了,使得大家团结在同一个利益体之下,方才能有足够的凝聚力。   所谓的一起分过赃,才是好兄弟。   而利益……在这个年代,最为简单的,便是土地了。   这个时代的关外,看着地广人稀,人地矛盾并不突出,但实则矛盾正在逐渐积累中。   由于地处边鄙的缘故,眼下北荒山南麓的这片丘陵地带,尚且没有被人占满,还有大片的荒地等着人来开发,就更不用说东北面那片布满沼泽林地的大平原了。   但关外气候严酷,开垦荒地,对于小农来说,是一个很是艰难的活计,单门独户很难完成,而已经开垦好的熟地,则多半都早已经为世家大族所圈占,并以此蓄养门客、家丁。   包括赵家、程家、张家,乃至叶家、何家,都是这么干的,哪怕是以商业为基的李家,赚了的钱,也有很大一部分花在了荒年买地上。   原因无他,土地便宜,收益稳定且足够高。   故而此时关外大多数的农夫,实则只是大户的佃农、庄客,并非完全的自耕农。   若是要发展生产,扩大粮食来源,面对着这般地广人稀的局面,限于人力资源并不充沛,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短缺的缘故,国朝一贯的“军屯”法子,在这儿并不怎么合适,只能看着荒地干瞪眼——接下来免不了连绵的战火,赵峰手下的那帮精锐士兵训练准备着打仗还来不及,哪儿能够召来有那么多的士兵放下兵器,拿起锄头来做农夫?   不过,历史长就是有着好处,除了科学进步之外,但限于人本身脑容量变化不大的缘故,面对复杂情况,其实处理起来并没有什么多少区别,各种方案都能在历史中找到原型,不过是要因时制宜罢了。   譬如另一个世界延续千年的国家盐铁专营,控制兵械粮食,剩下市场的丢给商贾小民,和后世的国有企业掌握经济命脉,民营企业自由竞争,也没啥太大不同。区别只在于,啥是“命脉”而已——国人这一套搞了几千年,适应起来简直是如鱼得水。   在讨论的时候,在脑子里转了几圈,和赵峰的两个幕僚几番商议之后,我便贡献出来了一个法子:均田制和府兵制。   这种制度在另一个世界,从北魏一直流传到盛唐,几经变化,但一直维持着,一直到安史之乱方才彻底崩盘,自是有其道理。甚至可以说,这两个制度,对于缔造盛唐气象,都有着其贡献。   而其中,我所打算未来实行的,乃是北魏时候的内外府兵制度魔改版。   国家铲除一批敌对势力,占有无主荒地,吸引小农迁徙,将其编户齐民,土地依照人口平均分配,发放过渡时期的种子、农械,由农夫开垦土地,缴纳赋税,承担一定徭役,在其中依照一定的户数编组,每组选取有勇力者为府兵,农闲操练,免其税,但承担兵役。   日后便可为外府提供足够精锐的后备兵员:在北荒这种武风炽烈之地,配上军官,很容易便可以拉出一支不错的军队来。   当然,这些是明年之后的长远规划,其中还要牵涉到与世家大户之间的斗争、磨合,并是不那么容易。   至于眼下,则是先顾着内府。   内府乃是正儿八经的职业士兵,也就是赵峰此刻手中的那帮骄兵悍将。当兵拿饷,日日操练,家中再分给良田,令其后顾无忧,乃是最为精锐的骨干力量。   分赏的土地来源……自然是吃大户了。   叶、何两家都是在本地扎根了几百年的大家族。说起田连阡陌,都算是少的了,省城外的那些良田,大半都是它们两家的。   仅仅账簿之中记载的土地就已经让人咂舌,若是接下来丈量土地,查抄隐田,怕是还要更多。   既然被灭了,依照规矩,地皮自然都是我们的。   拿来作为封赏赵峰手下的那些士兵,绝对是绰绰有余了。   更妙的是,这些地还都是已经开垦好的熟地,并不需要花费人力开荒,直接丈量之后分了就好,多余的,就继续分给积极投靠的佃农庄户,既是拉拢民心,也是为第一批外府兵打下基础。   这样的规划之下,至少今年之内,那些原本只能靠着粮饷过活的大头兵们,为了保护自己的胜利果实,多半就能士气大振。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年开头的这第一仗来准备的,打赢了这一仗,得了立身之基,什么都好说,下一步也能做起来,可如果打不赢……   那也没什么以后了。 第536章 京城(上)   年节将至,京城之中,一片热闹非凡。   尤其是送了灶神后,离着年关没有几日了,这节日的气氛,是越发的浓烈起来。   从去年到今年,先经历了一场大旱,然后紧接着整整一年的战事动荡,又是黄天贼闹事,又是胡人入寇的,甚至有传闻要入寇京城来。让一贯眼高于顶的京城百姓担惊受怕了一年,如今好不容易恢复了和平,哪怕是出于安定人心的考虑,都定是要好好欢庆一番的。   宫中甚至传出消息来,待得年初祭天之后,元宵之夜,天子要出来与民同乐。   故而城中无论是文武百官,还是黔首百姓,都在忙着抓紧剩下的日子采买过年之物。   作为世家领袖的侯府之中,自然也是一片张灯结彩。   甚至连那请了京城之中声名最隆的能工巧匠为元宵制作的灯山,也已经准备周全,就剩最后的装饰了,打算元宵夜放出,与其他家争奇斗艳,好在新年搏个头彩。   不过此时此刻,侯家之中,真正能够主事的几位,却并没有太多迎接新年的气象。   几人正在书房之中,皱着眉头,一个个面色上并不怎么好看。   侯家的家主与当今政事堂的宰执,侯迎面对面坐着,而一身白衣的侯道则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一副聆听的模样。   “家中的对胡人之策,真的不需要改变?”   很明显的,身为宰执之一的侯迎有些恼火,“这些时日,那些国子监生可吵闹得紧,都堂之中也不安分,那宋求拱火的意思已然越发的明显了。”   这话说得有些不太客气,话中甚至隐隐有些指责家主的意思,但他有着这份底气。   毕竟,如今身为国朝宰执已有一段时日,家中的地位毕竟不同了,更何况,在这个号称当今天子之下最为尊贵的位子上待久了,怎么着也能养出这股子骄矜之气来。   当然,长兄如父——这位兄长当初在禁锢之祸中为了他们这些弟弟吃了很多苦头,为他们承负了许多,心中自是有些尊敬之情,平日里他总是会收敛着点。   但到了这个时候,他却有些顾不上了。   事情由不得侯迎不头大,当初与胡人议和,乃是侯家一手操办,并且借此弄出了偌大的风波来。   虽然放出话来是为了生民百姓,免得一场刀兵之灾,但终究是数百年来头一遭,当初士林之中便有着不小的反对之声。   为了平息这场风波,甚至动用了好大的一番人力,收效却不怎么尽如人意。   甚至当初攻讦赵家二郎的时候,明明是杨家挑的头,却有着不少声音,将矛头指向了侯家,指责是他们因为赵家二郎与那王镇唱和,反对议和之故,心怀不满,方才冤杀忠臣,   好不容易等到赵家二郎翻了天,大闹京城之后,这个声音就此戛然而止,然而,事情却并没有就此平息,反而因着那群胡人屠杀了受降城撤出的军民之后,反倒愈演愈烈起来。   如今可不是国朝初年,胡虏强盛之时,南下劫掠、屠杀时常发生,见怪不怪;要知道,自从武帝数次北征,将黄金家族赶得和兔子一样远窜北方之后,这么多年来,虽然草原胡人依旧不脱其野蛮本性,灾荒之年总会南下袭扰一些地方,但多半都被边军给打跑了,哪儿会有这般整城屠杀的事情?   或者说,他们怎么敢的?要知道,那可是两边商定好的议和条款!   胡人真的打算开战吗?   消息一传来,那些年轻气盛的学生们,立刻就爆发了,写了血书要求北扫胡腥,士林中的一些后起之秀,对此也是极为赞同。   边军们自然也是群起响应,九镇总兵纷纷响应,尤其是那些出动得晚了,没能捞到多少平定黄天贼战功的边军,更是热闹非凡,求战的奏章雪花般地飞向东府。   甚至连这些一直拱卫京师,没能出去的禁军,都在蠢蠢欲动。   在他们的眼中,那可不是胡人,那是功劳、首级!   一时间,群情激愤,要求北征胡人,以报血仇的声音,立刻便成了主流。   就连天子也颇有些意动。   无非是连着灾情、又是几番征伐,朝廷的钱粮有些吃紧,一时间再难以支撑出征,故而想着趁着冬日先缓缓罢了。   不过几张诏令下来,兵部、户部这些眼力劲足够的,都在准备着筹集钱粮民夫,为开春之后的战事做着打算。   这事儿,很明显的是势在必行的。   于是,在这种场面之下,侯家对北征的反对,就显得格外的扎眼,以至于年轻一辈的士子们对他们的看法都有些侧目,私下里的指摘不少。   这也让侯迎在都堂之中的压力与日俱增,言语之间,便有些急切起来。   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年逾五旬的老者却不言不语,低着头,端详着手中上紫砂杯上那名家的手笔,似乎对于自家弟弟的急躁根本视而不见。   侯迎等了片刻,实在忍无可忍,正要再说些什么,老者却微微一叹,放下手中的茶杯,转头看向身边站着的侯道:“道儿,那边给出的是什么解释?”   “回父亲的话,”侯道在他的面前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胡人大汗说,此乃是那大萨满为邪魔蛊惑,自行其是所致,他已经将大萨满及所部斩杀,头颅也送往了京城,并送上牛羊马匹,恳求陛下原谅此番行为。”   “呵——”   老者一笑,“诚意还挺足的,首级可验过了?”   “已经验过了,确是真品。”侯道的语气十分肯定,“据说当日去查验首级的胡人俘虏,吓得跪倒在地,对着那首级连连叩首。”   “如此的求和之心,朝堂上就没有什么意动?就无人劝陛下收手的?”老者继续问道。   “得此首级之后,众位边军将领都说,此乃胡人内乱,正是难得一遇的北伐之机,只需出动三五镇兵马,便必可重现武帝之功!”   侯道苦笑一声,“禁军之中,孙副将虽然没有说出这般的话,但类似的意思,也是表露过的。”   “呵呵,一个一个的,都不安分了啊。”   老者冷笑一声,看向自家的弟弟,“如此,三弟,你可明白了?”   “咦?” 第537章 京城(中)   “兄长之意——”   家主的意思已经相当的明确,能够坐稳了宰执之位,侯迎并非是傻子,自是一听就明白了过来。   国朝吸取了前朝末年的教训,一直以来倚重文官,重文抑武,以文驭武。   世家大儒们组成的文官集团对于那些武官的警惕与排斥,也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哪怕是武帝年间为了北伐草原,很是拔擢了几位武官,甚至有人以武勋之身,登入都堂,然而最终,都随着武帝晚年戾太子的谋反,被清洗一空。   国朝的政权架构,再度回归了原本的轨道。   如今,眼看着北伐又起……   “只是以此理由,并不足够!”   侯迎皱眉思索了片刻,却是继续摇头,“士林之中,群议汹汹,更何况,兵家大将,尽皆修行兵家秘术,自有吾等秉天子龙气锁拿,不足为虑。只需能拿捏得,无论是天子,还是其余都堂相公,皆不会放在心上。”   “天子龙气?”   家主眉头一挑,“赵家二郎一事后,还有人觉得,天子龙气便一定能靠得住?”   “呃——”   闻得此言,侯迎顿时哑然——他可是世家嫡脉,又是身登宰执,家中秘辛不会瞒着他,自然知道各家都有着应付的秘法。但这些秘术皆需要时间准备,且有着极重的后遗之症,或损耗精血,或折损寿命,甚至有些使用起来,还得断子绝孙等等,不一而足。   但如赵峰这般依旧能够保持强悍战力的……细细思来,赵峰这算是发现得晚了些的,若非是将其麾下兵马调回了北荒,一旦在京师闹将起来,怕是——   一念及此,他猛地抬头,瞪着眼睛看向自家兄长。   “那不过是巧合而已。”   家主见得他的神色,摇了摇头,否认了他的猜测,然后也不管他信是不信,继续说道,“只是,经此一事,谁又能知晓,那些兵家大将之中,没有人修炼此法的?”   侯迎立刻默然。   也是,就算知道,这般能够维持战力的秘法定是十分珍贵,甚至说不好是哪朝哪代的遗宝,然而,万一呢?   万一还有人修行此法呢?   一念及此,某种猜疑便情不自禁地油然而生。   然而——   “只是……此语或可说动都堂宋求之外的的几位相公,但陛下——可不好说服啊。”   哪怕被自家兄长说服了,但侯迎依旧坚持着自己的意见。   当然, 这话也确实在理——对于天子而言,这些文官和武将们,又有什么不同?   虽说武官易跋扈,但眼下还是恭顺的,甚至被天子倚为制衡世家的臂助,所谓的“造反”,也只是“或许”而已——便是那赵峰,若是没人强逼,或许还指不定如何呢。   可他们这帮世家大族出身的文官重臣,威逼皇家,架空天子,有不臣之心,可是眼下实实在在的行为。   逼杀浅妃,可就是自己眼前这人所为,由此,让他获得了世家的敬重,也由此,终身无法出仕——既然已经犯下如此的大忌,如今又空口白饶就想让天子放弃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臂助,又如何可能?   “天子对我们猜忌之心日盛……”   家主也是知道的,故而叹了一声,低头看着杯中的碧绿茶水,却是沉默了。   “关外如何?不是说关外那些颟顸之辈诱杀赵家二郎余部失败,引得北荒兵造反,而定北县城,也被赵贼所部控制,沦陷敌手?”   眼见着气氛陷入了沉静,一旁的侯道忽然插嘴言道。   侯迎端着茶盏的手忽的一顿,看了他一眼,面色不豫,直将侯道看得有些莫名。   有了片刻,见自家兄长看过来,他才有些尴尬的言道:“今日来前方才听闻,关外快马传来消息,言说总兵于省城大破赵贼,斩杀乱军数千,乱军溃逃而去,限于天寒地冻,无法追击,有数十首级为证。天子闻之,龙颜大悦。”   侯家的家主和侯道顿时为之愕然。   作为世家大族,自然有着自己的消息渠道,知晓关外一事究竟如何。   如今听闻这个消息,第一个反应是嗤笑一声,然而笑过之后,却彼此面面相觑,知晓了侯迎的意思。   大捷的消息都入了天子之耳了,然后呢?   打算否认这个消息,将关外的那几个打成蒙蔽圣听得奸佞小人吗?   说起来,他们自是愿意的——那北荒巡抚和他们一贯不对付,能弹劾一番也是好的,然而,他们却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毕竟,自家建立消息网这事儿,上不得台面,当不了证据。   而无论怎么狼狈,北荒省城终究是守了下来,也确实击退了叛军,斩首也是真的,也就是说,至少,最基本的任务算是完成了,至于在过程上有些修饰——这在国朝,算是个事儿吗?   要真的这般追究,那各家在黄天贼乱之中挣得的功劳算个啥?   真要是自家开始细论,若是宋求反过来翻旧账,还不得反了天了?那些世家子弟,非得鼓噪起来不可。   其他的相公定然不会允许追查的——真要这么做,反而称了宋求的意。   只是,如此一来,省城大捷,贼军胆丧,此时只能盘踞在自家老巢坐以待毙而已,只须将士气消磨殆尽,明春关外几城调动大军平掉便是,又如何能影响北征大局?   屋中一时陷入无语之状况。   “老爷,少爷,关外有急报送来!”   便在此时,外间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三人的神色尽皆变化。   侯道神色微动,侯迎眉头皱起,家主却猛地抬起头:“送进来!”   “是!”   紫衣侍女小步走了进来,跪在地上,向着三位主人行礼:“大老爷、三老爷、少爷!”   “刚刚信鹰传来消息,上面标着十万火急信标,奴婢不敢擅专,故冒昧来禀报!”   “咦?”   听到紫衣侍女的话,家主的眉头猛地一挑,抬手从手中接过那火漆封好的信笺拆开。   其上所书刚一入眼,他便立刻一怔,急切地往下看去。   几个呼吸的功夫,一目十行地读完,他抬头,怔怔地枯坐了片刻,转头看向自家三弟和儿子,而后将信封递了过去。   “三弟,还有道儿,都看看吧。” 第538章 京城(下)   “这——”   侯迎接过信笺,低头看去,不过数个呼吸,脸色却顿时变了数变,先是满脸的难以置信,瞬息之后,又变得铁青,一声怒斥脱口而出:”这帮废物!无能至此!”   语气恨恨,片刻后方才将手中的信笺递给侯道,抬起头,看向自家兄长,脸上露出一副惊疑的模样:“北去往关外的道路早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这赵峰,是如何回去的?莫非他真能飞天遁地不成?又或者,是他们弄了个假的——”   “那赵峰逃脱,本就是有着那些旁门左道的法师掺和其中,便是靠着几手幻术脱逃追捕,也未必不可能。当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此事暂时不提,”   家主脊背靠在椅背上,看着正细细观读信笺的自家儿子,慢悠悠地开了腔,“事情的关键在于,这北荒省城丢了!”   没错,这个局面之下,赵峰本人是否回到北荒,又以什么方式回北荒,本身倒只是小事了,重要的是,他一回来,这省城,便丢了。   这样的消息,如同重重的一记耳光,扇到了朝廷的脸上。   寻常的一州一府的丢失倒也罢了,经历了黄天之乱后,这些官员对此其实多半已经不会放在心上,大不了开了春,派大军剿灭叛贼,再打回来就是了。   朝廷的底蕴,可不是这些叛贼所能比的。   然而,省城丢了……那等声势,以及对于朝廷的冲击,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要知道,黄天之乱时候,那般浩大的声势,也就丢了两三座省城而已,而西晋省城的丢失,更是将李延这位赫赫有名的二品大员,送入了牢狱之中。   尤其关外地广人稀之地,多数人口都聚集在省城,其中无论钱粮人口,还是兵械甲胄,都是重中之重,可以说,丢了省城,除了几处关隘之外,几乎就丢了大半个关外。   这般的事情,是整个朝堂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的。   侯迎自是知晓这个道理,毕竟,身为都堂宰执,对于这种局势,是要担负起责任的。   他皱起眉头,抬起头来,正要和自家兄长商讨接下来的处理之法,便在此时,耳边却传来一声轻笑。   那是自家侄儿一贯云淡风轻的声音:“父亲,叔父,请恕道无理,只是以道之见,这北荒省城丢得,不正是恰到好处?稍稍动一动,这局面,便可以完全打开了!”   “咦?”两道视线顿时落到了他的身上。   ***   九重宫阙深处,御书房中。   此地乃是国朝中枢所在。   “所以,关外就这么丢了?”   御书房中,天子冷冷地逼视着下面站着的自家臣子,一双眼睛择人而噬。配合着龙袍上的那五爪金龙,看着颇有些赫赫威势。   只是此时此刻,下边站着的都是国朝的宰执重臣,对于天子的盛怒,一个个眼皮低垂,默不作声。哪怕内心里并不怎么在乎,但是谁也不想触这个霉头。   毕竟,天子的心情,实在是太差了。   北荒省城的异闻司终究还是有用的——普通的战事,配合着本地的官僚一起,发些上司爱听的消息,糊弄一下也就罢了,但省城被破这般的大事,该放的信鹰,总是要及时放出来的。   也就是比侯家晚了半日,当天夜里,天子就得到了消息。   据说砸了几个珍贵的上贡瓷器,想趁机安慰卖好的嫔妃,也被一巴掌扇倒,没落着好,反而被破了相。   若非是担心夜里召宰执入宫城,会引得城中百姓猜忌,惶恐不安,怕是这一位根本等不到今日此时。   不过也就是有了这段时日的缓冲,天子的心情总算平和了些,稍稍发泄一番后,便恢复了正常。   “你们都说说吧,该事怎么处置?”   “启禀陛下,此事乃是守将大意所致,此人既已战殁军中,也不好追究,只是张巡抚阖家死难,还请陛下予以追赠。”   这是宋求第一个开口,轻轻松松地将自家臂膀给摘了出去。   “准了。”   天子沉默片刻,点了点头,算是定下了一桩事情,然后继续问道,“其他呢?那些叛贼如何处置?”   御书房中稍稍安静了片刻,侯迎上前一步,走出了队列,躬身行礼。   “陛下,臣有一言,不吐不快。”   天子眼睛斜过来,用探究的眼光扫视了一番,方才开口:“说!”   “臣,请陛下暂止北伐事宜。”   这声音高亢坚定,掷地有声,话音落下,御书房中的气氛,立刻便是一窒。   几个呼吸之后,如同一颗石头落水,激起了一片惊愕之色。   天子的脸色越发的阴沉。   “侯相公之意,是暂缓北伐了?”   宋求再度站了出来,方正的脸上,面沉如水。   “这是自然,”   侯迎慨然言道,“赵氏不臣之心彰然若揭,然不可否认,那赵逆,委实是天下一等一的将才。平定黄天之时,便显露峥嵘,其人初一返回叛军之中,便抓住军中初胜后的骄矜之心,一举反败为胜,致使北荒局势糜烂。故而,此等枭雄,臣以为,万万不可小视,以臣之见,吾等伐之,须动用狮虎之力,方可确保万无一失!”   “然则,朝廷如今钱粮有限,实在无法担负起两场战事,故而,臣以为,当以关外之事为重!”   言辞极为恳切,充满展露了这位的忧国忧民之意。   “关外苦寒粗鄙,区区叛贼,只能盘踞一地,不过疥癣之疾,又如何值得侯相公如此担忧?”   然而,话音刚落,旁边便有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来,“吾知侯家上下这些时日,一直不赞成北伐,背后说了不少丧气的话,其中或可有些关碍?   侯迎顿时勃然大怒,怒视着那一位一贯和他不和的宰执,怒喝道:“那赵峰舍弃父兄,从京城脱逃,心性狠辣,乃是枭雄之姿。吾等发大军征剿,最多不过多损耗些钱粮,可若是任其坐大,到时候,你我可都是朝廷罪人!”   “然而,那胡人屠戮百姓之事,就此罢休了?侯相公打算如何堵上天下悠悠众口?”   阴恻恻的话语继续拱火。   眼见得天子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侯迎猛地身体一转,竟是不再理会对手,而是面对着天子:“陛下,臣非是为一己之私,而是观胡人求和之意甚坚,认为其中,有值得利用之处。”   “以臣之见,陛下可发一封诏令,申斥那胡人之敦兔儿之汗,严责之过,再许他戴罪立功之机,令其明年开春,出兵关外,作为先锋,攻打那赵逆!” 第539章 定北   除夕的上午,我和赵峰二人回到了定北府城。   经过数日的清理和安抚,省城之中的形势已经基本安定下来。   投降的士兵们被打散整编,裁汰弱小,选检精壮,充入各部之中。这些人原本都是北荒军的同袍,适应起来倒也很是容易,不需要太过操心;而李家的那些商人出身的官场新人们,也在幕僚们的委任下,以留任的吏员文书为助手,开始成建制地接手日常事务。   虽然免不了中间要出一些差错,乃至弄出不少笑话来,被世家大户们所嘲讽攻讦,但至少搭起了一个组织来,成功地稳定了城中的市面;而丈量、清理何家、叶家土地的任务,在眼见着军功授田有望,因而兴奋异常的刀把子们的支持下,也一步步地坚定推行了下去。   加上异闻司的老鼠大多在混乱中被清理一空,哪怕没有世家大族们的支持,省城之中,依旧恢复了几分气象,即便不如往年的年节之时,但终究不如最初的两日那么萧条了。   如此,便足够了。   委任了赵忠坐镇,方道年主管政事之后,赵峰便带着我,一路轻车简从,日夜兼程,总算在新年的前一日,成功赶回了定北府城。   之前已经有信使往来沟通,隔得远远的,我便已经看到了一道直冲天宇的血气长柱横贯天空,一个个方阵的士卒列队齐整,在城外摆好了阵势,准备迎接赵峰。   和赵峰低语了几句,让他去应付这般的场面,我则没有去跟着掺和这种振奋军心的事情,而是带着人换了方向——紫菱刚刚跟着那些信使过来,悄悄告诉我,老太太的身子,已经不大行了。   故而,我便先行一步,抄了小路,先往赵府而去看看,也算是让赵峰安心。   或许是因为一直军管的关系,也或者是因为前些时日发生的变故,走入城门之中,我只见到,定北府的这个年节比之去年要清冷许多。   街头巷尾出来采买欢庆的人只能说是廖廖,街面上的店铺也大多关闭着,反倒能够看到不少士兵在来回巡逻着。   这般的场景,颇有几分萧瑟的气象。   一路穿城门,走过街道,到了赵府。   将近一年不见,赵府大体上也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相比之前,门口的守卫森严了许多,不少家丁腰挎长刀,在街道两边守卫着。   虽然明日就是年节,然而,赵府外边挂着的彩灯、对联却显得很是敷衍,甚至一眼看去,几乎看不到几分欢庆的气息。   中门大开,一众赵家的亲眷站在寒风之中,迎接着我的回归。   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从马车的帘子中见到这副景象,我忽的有些感慨——一直以来,可都是我站在那儿,迎接别人回来的。   默默地体会着这种奇怪的感觉,等到马车停下,我在紫菱的搀扶下,从马车上缓缓下来。   “见过夫人。”   几位赵家的庶子,还有妯娌躬身对着我行礼,一个个脸上陪着勉强的笑容,努力摆出一副喜庆的模样,然而实则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欢欣之意,甚至有那么一两个,直接就将那“忐忑”写在了脸上。   对此,我并不以为意,依旧一副温和的模样,和他们见了礼,然后询问起了老太太的状况。   然而,几人面面相觑,却一个个又都是欲言又止。见得这副作态,我眉头一挑,正要说话,却听一声轻咳,赵全佝偻着腰身,缓缓从后面走了上来,对着我行礼:“夫人您回来了。”   几个赵家人纷纷让开道路,看到他的到来,竟似是松了一口气来?   “全伯!”   我对他点了点头,然后直入正题,“太太如今——?”   “太太正在后面,老奴这就带夫人过去。”   听到这个消息,我扫了一眼似乎解脱了的众人,微微颔首,然后便舍了众人,跟着他往后走去。   转过两个弯,见得周围再无其他人,看着他那依旧佝偻的身影,对他诚恳言道:“全伯,前些时日,辛苦你了。”   这边的情况我后来听李福派来的人说了:为了针对赵府的行动,何家和叶家派了好几个好手过来藏在此地分支的家中,就等着时机成熟,一举斩首。而在受到厢军围攻的时候,这些好手负隅顽抗,很是杀伤了一些士卒。幸亏有着赵全坐镇,将这些好手击杀,方才得以没有掀起什么大浪,顺顺利利地剿灭了一切。   而后,老太太重病之时,也是他出面,维持住了府中的秩序,没有给人以可乘之机。   “不过是老奴应尽之事,不值一提。”   赵全依旧一副谦恭的模样,“反倒是少爷和夫人突然回归,并一举攻破省城,这般的壮举,才更让老奴吃惊。”   “此事全赖相公运筹帷幄,将士用命。”   我轻描淡写地将功劳全部推到了赵峰身上。随后便叉开了话题,又问了几句家中这些日子的情况,便走到了后宅老太太的院子。   “太太尚未醒来,孔大夫正在里面帮着老夫人用针。”   赵全说道。   “孔大夫吗?”   我抬起头,看向屋子里面,然后,便想起了那个有些执拗的老头——第一次见到他,也是老太太昏迷。   明明只是两年多的光景,可中间发生了无数事情,细细回想起来,倒似是已经过去了好多年,一时之间,只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在门口站了站着推开门进去,屋子之中,一股浓重的药香味儿直冲鼻子,帘子拉起,几个火炉熊熊燃烧着,将屋子中烧得暖烘烘的。   然而,这一切,依旧难以掩饰床上正躺着的老太太,那消瘦的形容,以及蜡黄而布满皱纹的脸。   双目紧紧闭着,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   这……   我微微眯了眯眼睛,吸了口气,转头看向刚刚施针完毕的大夫。   “大夫,太太究竟——”   “老太太的精气神本就虚弱,前些时日又损耗了不少,如今精血枯败,已是油尽灯枯之相,能熬到今日,已是在强撑着了,如今夫人和赵将军回来——”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我和他对视,却见这老头已经低下了头,继续整理着自家的行囊,不再开口。   于是,我也有所明悟。 第540章 除夕夜   孔老头这话的意思,估摸着也就是这两天的功夫了。   “辛苦大夫了。”   我点了点头,向老头道了谢,又吩咐紫菱封了些银子,交到老头的中,然后将他送了出去。   我则去后面换了身居家的衣服,坐到了老太太床头边上,静静地看着她。   无论之前是什么样子的,到了这般的地步,都并不会好看。   用侍女端来的热水,帮着她将眼角的眼屎和嘴角的涎水擦干净,我就这般守着,做足了好媳妇的范儿。   随着对于道法修行的日渐精深,以及武道修行之中,对于气血的掌控,我定下神来,稍稍探查一二,也得出了和孔大夫一般的结论。   甚至,还要更近一步——在我看来,这一位体内的精气已经是油尽灯枯,怕是很可能熬不过今晚了。   当我再三确认了这个结论后,心中也不禁升起一些难言的滋味。   说起来,这一位其实从传统道德上来看,称得上是一个好的妻子、好的母亲。   为丈夫生儿育女,丈夫在外为官,自己则在家中支撑、打理家业,将两个孩子培养成成朝廷大员。若非天意弄人,一个诰命夫人也确实担得起。   哪怕在我刚过门的时候,对我有些苛刻,让我过得有些憋屈,但也是秉持着这个时代的封建传统,以及因为当初赵峰放弃了大伯家的女儿,选择了,嫌弃我出身的缘故罢了。   而在经历了几番波折,彼此之间熟悉之后,她对我的态度也有所回转,到了后来,更是将家中事情放手,让我有了不小的施展空间。   如今回想起来,她对我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不是。顶了天也就是这个时代常见的普通婆媳矛盾而已,算不得什么。   故而,眼见着她如今的这般模样,我的心中也不禁有些恻然。   就这么帮着服侍汤水,眼看着到了傍晚时分,安抚过定北府的军中士卒之后,赵峰终于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见着自家母亲这般的模样,赵峰站在床边,沉默了好一会儿,转头看了看我,默默地坐了下来,和我一起在床边守着。   两个人一直都没有说话,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眼见着半夜将至,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老太太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眼皮颤动着,竟是幽幽转醒过来。   我和赵峰立刻凑上前去,轻声唤道:“母亲/太太!”   “峰儿、茗儿。”老太太睁开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们好一会儿,方才开口,声音微弱,口齿也有些含糊,“你们回来了。”   “是,孩儿/媳妇回来了!”   我们连忙应道。   “你父亲说你今日回来,你果然回来了,也不枉苦苦撑到了今日……”   老太太开始的时候,舌头还有些磕绊,到了后来,竟是越发的清楚了起来。   她的脸上,一时间竟似有了些血色,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发射着一样的光彩。   我暗中叹了口气——这就是,回光返照吗?   “是孩儿不孝,母亲,您——”   赵峰想说些什么,老太太却抬起了手,将他的话打断了。   “刚刚听到了祖宗召唤的声音,老身时间不多,有些话就不要多说了。来,过来,老身有些话要和你们说。”   “母亲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我跟着赵峰一起凑上前去。   “第一件,翰儿是你兄长唯一的血脉,若是将来事情不成,也就罢了,若是万一侥天之幸,你……得给你兄长留个后,须得好好看顾了。”   老太太将那枯瘦的手颤颤巍巍地从被子里伸出来,指了指后边,“舒儿犯下大错,但与他无关,他还小,什么都不懂,莫要让他受了委屈。”   “是,孩儿晓得了。”   “还有,你是做大事的,老身一辈子都在后宅中,也指点你不了什么,今后,都要靠你自己了,有什么拿不准的,多问问茗儿的意见。”   “孩儿一定会的!母亲放心好了。”   赵峰狠狠地点了点头。   老太太又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看着我。   “茗儿,你还记得去年守岁的时候,老身和你讲的那些事情吗?”   那些事情……我微微侧脸,看了看赵峰,然后上前应道:“媳妇自然记得。”   老太太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眼神幽远,似乎在看我,又似乎是在看着不知名的远处,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峰儿少年时候就很跳脱,性子也有些粗,虽然聪明,但毛病也多。老身本来想着,他能做个武官,有个出身就好。可没想到,造化弄人,竟然进了如今这个局面……咳……咳……”   说道这儿,她喉咙口一窒,险些喘不过气来,赵峰连忙凑上前去给她拍背。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恢复过来,摆手将赵峰赶开,继续说道:“这种事情,老身不懂,但茗儿你是个聪明的,懂这些大事,知晓轻重。以后老身不在,还得靠你来看顾着他一些。”   “夫妇本是一体,媳妇一定会的。”   我郑重地许诺。   “那就好,那就好……”   老太太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竟是坐了起来,抬起手,将我们两人的手扶着,握在了一起,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只盼着你们二人夫妻同心。如此一来,老身便是下去,也放心多了。”   “母亲!”   “太太!”   赵峰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哭腔。   当——   当——   便在这时,屋外传来了观中清脆的守岁钟声,新的一年,终于到了。   “呵,你们也不用太伤心了。看,你父亲来接我了——”   老太太忽的直愣愣地坐在床上,抬头看着某处,忽的笑了起来,满脸的皱纹如同一朵菊花一般绽放开来。   那陌生的笑容是如此的温暖,如同初恋的情人,仿若豆蔻的花朵。   她猛地抬手,向着某处虚空握去,似乎握住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然后,猛地落下。   “母亲——”   赵峰猛地抢上前去,将那再也没有一丝生气的身体扶住。   我睁开眼,隐隐约约地看到,某个遥不可及的层面,两个手挽着手的身影,倏忽之间,已经消失。   跟着上前,帮着赵峰扶好那具枯瘦的身体,心中喃喃祷祝了一句。   “太太,一路走好。 第541章 诸事   正月初一的子时,赵家再度失去了一位顶梁柱。   之后,便是一套丧葬的仪程。   这几日间,府中绝大多数家族都遣了人来吊丧,送了礼物,但包括程家在内,绝大多数都是派遣庶房,或是家中原本就在赵峰军中服役的校尉军官过来,真正的家主或是嫡系亲身到场的,只有寥寥几位小世家。   有几个转成了书香门第的家族,包括朱家在内,甚至根本连人影儿都没有过来。   这些家族的名单,我都一一记了下来,但并没有立刻做出实质性的动作——君子报仇,并不急在一时。   过了七日,待到头七结束,老夫人的遗体下葬之后,赵峰便正式祭告先祖,在众军面前,一一列出了朝廷这些年来的的罪状,而后开始正是宣告起兵造反。   作为妇人之身,这场仪式我并没有参加,而是一边忙碌着给丧事做收尾之事,一边帮着安排定北府中的各项大小事务。   在这儿,可没有方道年、梅若明这些人才来帮我打下手,让我可以做甩手掌柜,不过好在赵家在此地扎根多年,加上还有李福等人帮忙辅佐,人心还算安定,倒也算不得太过劳累。   坐在书房之中,我忽的侧头,看了一眼窗外碧蓝的天空——在那边,一缕缕龙气正在凝聚成形,化作一只小小的赤色龙形,摇头摆尾一番,俄尔之间,便消失无踪。   龙气凝形,一方势力算是草创完成了,接下来……   “所以,外边的田地都丈量好了?”   我的眼睛闭了闭,让视野恢复了正常,然后转过头来,看着正恭敬地站在身前的李福,轻声问道。   “叶家和何家的地,都已经丈量完毕,”说到这里,李福微微一顿,“咱们家的,还有赵家的,也都划了出来。”   “怎么,心疼了?”   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我莞尔一笑。   “终究是祖祖辈辈一点点积攒下来的,总归会有一些心疼。”   李福点头。   “不过是将田皮租出去罢了,田骨可还在手中,”对于将自家的田分割租去,我倒是并没有太过心疼,反而细细地给他解释着,“更何况,若能以这些田皮来换得将士和庄客的效忠,咱们可是大赚的。”   “毕竟,咱们若要成事,可都靠着他们。若是事成,这些田地,咱们要多少多少,可若是事不成,再多的田地握在手中,又有何用?”   李福作出一副心悦诚服的模样:“是小人眼皮子浅了。”   “这些道理,你其实都懂,不过是心里那坎儿过不去罢了,”我看着他摆出的那副模样,轻轻摇头,笑了一声,便换了话题,“对了,工坊那边,人心可还安稳?”   这也是我最为关注的方面。   “刚起事时有些骚动,传了些流言进来,不过赵将军很快就遣士兵过去,将工坊看管起来,这些时日倒还算安稳。只是因为河流上冻,水车无法运转,只能依靠牛马畜力,故而产量比之夏日里低了许多。”   “无所谓,眼下的这些,已经足够了,”   我轻轻拍了怕手中递逞上来的报表,点了点头,“这些报表我先看看,你去忙吧,待会儿梅先生回来,你唤他来一趟。”   “是,小人告退。”   李福退出去了,我则一个人坐在房中,静静地翻看着那些报表——都是用我传授下去的方法和格式做好的统计,其中信息一目了然——心中不知不觉地竟是慢慢地松了下来。   ***   到了下午,紫菱终于过来通报,梅若明请见。   “请他进来吧。”   我吩咐道,不多时,就见这位长衫峨冠的中年文士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   “来回奔波,辛苦梅先生了。”   见着他,我微微颔首笑道,打着招呼。   他是回来参加起兵之议的,作为幕僚首领,方道年需要坐镇省城,分身乏术,便只能由他前来了。   很明显的,那边他刚刚一结束,便直接过来了。   “将军起兵,属下自是要参加的。”   梅若明行了一礼,“不知夫人唤属下来,可有要事?”   我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道:“不知省城那边进行的可还顺利?”   “多亏了夫人拨付的人手,如今省城之中,已恢复了往日气象。”   梅若明笑道,“夫人的那些手下,俱是精明强干之辈,如今不过是牛刀小试罢了,再磨练个两三年,将来便可大用了。”   “终究出身不高,还要两位先生多多指点。”   听到他这般说,我的心情也是大好,笑着谦虚了两句,继续询问一些情况,   “对了,相公不在的这些时日,省城中的大族可有动作?”   “有着赵将军坐镇,暂时未见什么异动,偶尔有些流言传出,”梅若明的眼神闪动着,竟是透出隐隐的杀机,“杀了几个不开眼的贼子作为震慑,如今已经完全平息了。”   “呵——这些家族,如今也就这点儿出息了。”   我微微冷笑,然而便不再管他们,切入了正题:“关于此回起兵的口号,不知先生与方先生可有想好?”   “夫人可有指点?”   梅若明是聪明人,自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开口询问。   “我前些日子观读古书,见得一言,颇有所动。”   “还请夫人指教。”   “关外,乃关外人之关外。”   我看着他,轻描淡写地抛出了一句话来。   说实话,这话有些糙,但胜在意思明明白白,小孩子也能听得懂。   要知道,关外一直被关内所鄙夷,视作边鄙之地,粗鄙之民。   关外人的女儿,若是嫁入关内,在婆家的地位却一直都不高。而关外的男儿,若是娶了关内的女儿,却须得当做手心的宝贝捧着,丝毫不敢大意,遇上悍妒的,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然而,这般的情况下,关内的商人,却每年都在关外用着各种手段弄走各种特产。无论是珍珠、人参、巨木,都被关内商人狠狠地压价,换来价格高昂的瓷器、丝绢。   故而,除了那些沉迷于关内的风气,恨不得将老宅迁到关内的某些家族外,许多尚武守旧的家族,对于关内,都有一种敢怒不敢言的态度。   我提出的这句话,应该还是有着不错的市场的。   这个,算不算是这个时代的“梦露宣言”?暗地里吐槽了一句,然后抬头,我却见到,这位眉头微微皱起。   当即便是微微一怔。   “怎么,先生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第542章 持久   果然,梅若明似乎踌躇了一阵,又过了片刻,方才犹豫着问道:“夫人此言浅显直白,直指关外人心中之痛,似能聚拢人心,然而——”   “夫人的想法,莫非仅仅只限于割据之势?”   这话说得……   我微微愕然,然后方才明白了过来——这可真是……   面前的这家伙,野心还真不小。   不过也是,这样的口号,听起来似乎很能够团结关外之人,但在格局上,着实小了一些——如此一来,就是将关外与中原割裂了开来。   没有替天行道,也没有吊民伐罪,倘若以这个时代有着大志的士人们看来,似乎是只想着偏安一隅,委实少了些席卷天下的志向。   对于他的质疑,我没有表露出任何的不满,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笑了一笑,反问了一句:“敢问先生,先生眼中,朝廷如今的状况如何?”   “自是已日薄西山!”   梅若明毫不犹豫地回道——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显是信心十足。   我点头赞同:“先生说得不错,确实,这个朝廷已经暮气深沉,积重难返。然而——”   话到此处,我却忽的话锋一转,“这日头,却终究未到完全落下的时候。说起来,咱们此回发动的委实早了一些。先生您觉得呢?”   梅若明默然不语,我却没有管他,继续说道:“如今的朝廷,虽然经历了禁锢之祸,黄天之乱,元气折损不少,旦依旧稳固。哪怕如今外有胡人之患,内有世家争权,但数百年积攒下来的气数依旧尚未败完。可还没成为一踹就塌的破房子……”   我稍稍一顿,梅若明似有所悟:“所以,夫人之意——”   “吾一介妇人,见识短浅,只见得眼前,这些话说出来也不怕先生笑话,依照我的想法,咱们因为朝廷的缘故,乃是被迫起事,时机仓促,准备也不足。能够得到如今的声势,完全是仗着相公的锋锐之意,然而过刚易折,总归有些根基不固。若是造出的声势太大,摊子铺开,反而会成了出头的椽子,最终落得个行为王前驱之事。”   “故而,我觉得,饭要要一口口地吃,事要一步步做。咱们如今既然管不着关内的事情,那就不用去管,先将朝廷势力驱逐出去,把能划拉到自己盘子里的食物吃到嘴,将自身的根基夯实了,再说下一步的事儿。”   先巩固基本盘,然后再说以后,这是我的想法,也是打算定下未来的大方向。   虽然听着有些保守,但在我看来,却走得稳当。   一方面,一个好的口号,定然是要能够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人。   然而,此时的关键在于,谁是能够团结的人?团结之后又能够获得什么样的力量?   朝廷是我们的敌人,地方的世家大户,也不可能支持我们。这个时代有反抗意愿的民众倒是可以团结,然而这些人中的积极分子刚刚被黄天道鼓动后,被朝廷和世家杀得人头滚滚,正处在一个低潮期。   故而,即便是搞出了吊民伐罪一类的口号,在我看来,依旧难以获得太多的支撑。如此一来,也就只能沦为空谈,纯粹是个招牌而已。   倒不如先踏实一些,将自己的基本盘巩固好,以此来获得关外士人的支持——关外一直武风剽悍。哪怕这些年奢靡之风日盛,但隐藏在世家和民间的菁英还是不少,若是能够获得他们的支持,对于未来的把握,可不止一两分。   另一个方面,我特意提起这个,也是怕赵峰手下的这帮家伙们将来昏了头。   这几日接二连三的好消息传来:各处打着省城败兵的旗号,骗开城门,一番操作下来,张烈周通等派出去的几路都有不小的收获。最远的周通一路,甚至一直跑到了景宁关口,虽然对面防备森严没能偷城成功,但在临退去之时做了埋伏,将城中派出衔尾追击的骑兵斩杀殆尽,算是狠狠地耀武扬威了一番。   这般一连串的胜利,以我之前留下的准备,再加上对赵峰的领军能力的信心,我对于打胜立足之战,还是有着不小的把握的。既然如此,战胜之后的路线规划,就得尽早规划——当然,万一打输了,也没必要谈什么规划,直接跑路便是。   如果那是一场惨胜那也就罢了,可若是运气好了,得了一场大胜,自身损失不大,可就有得说道了。   是裹挟胜利之势,一路南下,尝试着直接入关,进逼京城,席卷天下;还是抓紧时机,守好家业,趁着打出来的空闲时间安心发展,这是两条完全不一样的路线。   速胜论和持久论。   说实话,我是后面一条路线的支持者。   在我看来,这个时候的朝廷,哪怕刚刚伤筋动骨了一番,但还没到前世的那种彻底糜烂的王朝末世,无论是边军,还是禁军,都没有完全败坏,尚可称得上是一支不错的力量。   一时的胜利算不得什么,朝廷家底厚实,远非此时的关外所能抗衡,我们仗着地利行内线作战是一回事,而打出去和别人拼家底,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加上此时各地方的世家大族力量也极为强劲,敌友难辨,说不好就要陷入泥沼之中,便是能够侥幸赢了,也少不了与这些世家大族们妥协媾和,甚至被他们做了渔翁。   与其这般,倒不如缓一缓,稳一稳。   我和赵峰还年轻,我们等得起。   只要割据之势一成,作为种田党人,我有着充足的自信,在这个时代,能够让关外的生产力继续发展下去,胜过关内的那帮腐朽之徒,而在此过程中,也可培养出新一代的人才。   十年生聚积攒,到了那时候,这一辈的人才完全成熟,新一代的人才涌出,朝廷气数衰落,方才是争夺天下的时候。   诸如此类的规划,实在太多,太大,太复杂,故而只是在自己心底反复盘算着而已,没法和人细说,哪怕是赵峰——当然,他问起来,我也不会瞒着他。但以我对他的了解,我大概说到一半,大概就嫌麻烦,大手一挥,放手让我自己干去了。   限于见识,梅若明也不可能完全明白,但是不管如何,面对着我的坚持,他最终还是低头了:“夫人说得是,属下倒是见识浅薄了。”   这就是我往日积攒下来的威望的好处。   当然,我还是得宽慰几句,顺带换了个说法:“先生是看得长远,后若是时移世易,机会到了,自是当有所更易。只不过如今腹中饿的紧,与其看着大餐却咽不下去,不如先就着眼前的馒头将自己塞饱,方才有力气去将那大餐夺过来!” 第543章 工坊   梅若明离开了。   我盯着看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低下了头。   这一番谈话,就是通个气而已。让这些文官幕僚们知道我自己的打算,做到心中有数。   若是他们能够理解,自然就会安排下去——这两位办事,我还是放心的;而若是觉得还有商榷之处,我也不会拒绝他们继续过来讨论。   这样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已经形成了一套固定的模式: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我说服了他们。   随后,我便不再去管这方面的事情,继续看着手中的报告。如今赵峰基业草创,他做了甩手掌柜,剩下的繁杂琐碎之事还有很多,总得一件件地安排。   就譬如重建“眼睛”这件事情。   这个我当初在李家设立,利用商队收集四方消息以寻觅商机的组织,然而,在李家之前遭到打击,直到最终遭劫的这半年中,随着李家的势力收缩,这个组织已经被削减了许多,而这些时日,我为了稳定市面,又抽调了不少人手进入官府,不少都是其中的骨干。故而到了如今,已经陷入了一个半瘫痪的状态。   然而,局面新立,随着割据之势渐成,除了赵峰掌握的军事方面的侦查外,这些打听国朝内部各路消息的耳目作用,也即将凸显出来,故而自然是需要尽快重新设立。   我稍作思考,最终还是决定将将李福抽调回去——他本来就是从那里出来的,重归旧部,自是驾轻就熟;反观阿玉,虽然在定北府证明了他的能力,但毕竟年纪太轻,资历太浅,在省城那边,可不一定能够镇得住队伍中的那些李家老人。   只是如此一来,两边的事情又需要重新平衡:李福调任,阿玉要在定北正式上位,紫菱又如何安排,是嫁出去,还是留下继续在我身边?而李福自己的意愿又是如何?这都是需要一件件考虑的。   盘算了片刻,我打算过两日抽个空闲时间,将几个人聚集起来,好好合计一番,听听他们自己的想法。   就这般忙忙碌碌,劳心费神,到了傍晚时候,我方才听到前面的通禀,说是赵峰终于回来了。   我带着两个丫鬟过去迎接。   此时两人都在孝中,倒也没什么心思去调笑。一如往常地将他迎入了房中,我给他端来了热茶,随口礼节性地问了一句:“今日誓师,相公可有所感?”   “士气旺盛,可堪一战,”   赵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眼睛眯起,看着颇为满意,然后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来,“只是考虑到未来战事,吾打算从明日起,再征兵五千,以作后备之力。不知夫人那边——”   “定北和省城的田地尚有不少,征兵五千的话,拿出来作为犒赏是足够了。只是定北府库粮食有限,最好两边都征召一些,不要紧着定北便好,”   我稍微回忆,在心中盘算了一番,方才应道,“以省城积存的钱粮,若是能在省城招兵,或是移师省城就食,便是再多征上三五千也应无妨。”   虽然从来不插手军事,但主管内政的我,对于钱粮分拨还是要过目一二的,故而我也知道,在收编了省城守军之后,赵峰麾下的战兵数目,已经接近了两万,再加上辅兵之流,以及再征召的士兵,对于人烟稀少的关外来说,若是要一直供养,还是颇有些吃力的。但考虑到左右开春之后战事就会拉开,算起来,积存的那些粮食倒也还算充足。   赵峰却是摇头,拒绝了我的提议:“不用,兵贵精不贵多。如今咱们兵力足够,便是这五千丁壮,也不过是先跟着操训,作为后备而已。更何况,省城中积存的兵械虽看着不少,但多是守城器械及弓弩之类。盔甲多是皮甲之类,数目也不足够,接下来恶仗颇多,若是征召来的士卒无盔无甲,便只能用来守城罢了,无甚太大用处。”   “咱们的家底就这么多,既然征召再多也是无用,反而徒耗钱粮,倒不如留着一些,战事起时候,用作征发夫子、发放抚恤之用。”   对于他的想法,我微微有些诧异,不过惊讶之余也很是欣慰——能够如此思考,便说明,他如今已经不单纯是一个只考虑打胜仗的武夫,而是正在向一个合格的领袖方面转化。   当然,如今这情况,钱粮之事放到一边,至少兵械方面……   “若是需要,相公再多征召些也是无妨,兵械之事,相公无需忧虑,妾身自有法子。”   “咦?”   闻得我言,赵峰先是一愣,然后看着我,神色微动,“茗儿又有什么主意?”   “唔……相公明日便知。”   见他这般模样,我的嘴角轻轻扬起,却是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你又来给为夫卖关子?若是我现在就想知道呢?”   这货撇了撇嘴,拿眼睛瞪我。   “妾身不过是想送相公一个小小的惊喜罢了,相公且稍安勿躁……”   “你——”   ***   前一天卖关子的结果便是,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我便被那粗胚给摇醒了。   外边颇有些寒意,加上怀孕带来的困乏,我还想再缩在被窝里面赖上一会儿,这货却开始急不可耐地催我起来,闹着要看我所谓的“礼物”了。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这杀才,真是一点儿良心都没有。   见他那副猴急的模样,没奈何的,我也只得扁着嘴巴,嘟囔了几句,起床梳洗吃饭,然后上了马车,带着赵峰来到了工坊驻地。   此时,正是刚刚上工的时分。   离着那原本的庄园尚有数里多地,远远的,便听见一声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铁锤与铁砧碰撞之声传来。   一股股黑色的烟气,从那高炉口升腾而起。   “这儿是……工坊?”   看着这般的场景,赵峰眉头一挑,指着远处那三座耸立在庄园中,正不断喷吐黑色浓烟的高炉,侧头看我,那眉眼之间,满溢着惊讶之色。   “没错,那就是如今的工坊!”   我在“如今的”三个字上加重了音调,语气之中颇有些掩饰不住的自得,“妾身的礼物,可不仅仅于此,待会儿相公见着了,可不要太过吃惊。”   赵峰低头看我,过了片刻,挤了挤眼睛:“好,为夫等着大开眼界便是!” 第544章 甲胄   又过了片刻,马车便缓缓驶近了庄子。   大半年不见,如今这庄子比之我上次前来,又变了许多,再也不复往日的田园牧歌的模样。   三座用来炼生铁的高炉耸立着,不断往天空中喷吐着烟气。旁边的河流上筑上了堤坝,一排水力驱动的水车连着河面被结结实实地冻上了,暂停了工作。不过可以想见,当河流化冻之后,这些简单的机械便能再度复苏,重新焕发强劲的力量。   没有蒸汽机的时代,这玩意儿就是工业的动力来源。   我播下了一颗种子,并小心地呵护着,如今方才是第一次收获的时候。   到了工坊大门口,负责这儿的李利,早早地便得到了信使通报,领着一干手下站在门口候着。   一眼看去,都是往日的熟面孔。   我和赵峰下了马车,几个负责人过来行礼拜见,说上一堆恭贺的话语。   我见赵峰面上有些不耐烦,频频朝我瞥过视线,暗中一笑,便索性让李利先改了流程,没有去参观那些真正的精妙之处,直接领着我们往庄子核心之中的密室而去。   对于他来说,你和他讲什么生产力进步,工业改革,很明显的都是空谈,听了只会打呵欠不耐烦,但是你给这货看那些制成品,触到他的痒处,方才能让他重视起来。   走到那处密室的外边,这儿依旧守卫森严,那些历代都在赵府当差的亲卫们一重重地把守在外围,将密室看得严严实实的。   说起来,也不知道赵舒当日是怎么得到我们在这儿锻造铁甲的消息的。   是买通了里面的人,还是靠着那些防不胜防的道术?   前者倒是不难,只是需要李玉的插手而已,而若是后者……   看来,接下来有必要在这边立个祖祠,请祖神过来守着了。或许,还可以自个儿在这布个防御和警戒的法阵?我如此想着。   毕竟,以前没有起事的时候也就罢了。商贾之流,百工之辈在这个时代,一直都没什么地位,无论道庭,还是朝廷,都不会盯着这些地方,可是将来,若是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这座堪称定北工业和研发中心的庄园,便十分要紧了。   自己的道术修行已经上了轨道,仪轨阵法也有了些研究,如今有个机会亲自试试手,似乎也不错?   一连串的想法冒出,我正这般思考着,原本守在门口的两个亲卫,已经在急不可耐的赵峰催促下,将屋子的大门推开。   无窗的密室之中十分的昏暗,外面的光照透进去,也只能看见里面密密麻麻地立着一具具的人形物件,几乎将原本十分宽敞的屋子给彻底塞满了。   微微侧头,眼角的余光看着赵峰眼睛猛地一缩,我微微一笑,让李利将火把点起,然后,一起踏步走了进去。   橘黄色的灯光照在那些影影幢幢的物什之上,反射回来,一刹那间,只觉一片明光大放,耀人眼球。   “嘶——   我分明听到了,身边的赵峰,隐隐之间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微微闭了闭眼睛,我又等待了片刻,方才再度睁开。   说实话,便是我自己,哪怕曾经见识过这样的场面,此时此刻,依旧有些震惊。   也是,我离家的时候,带着赵全进来查看。此地的存货也不过数百套而已,就已经让那个一贯古井不波的赵全震惊良久。   而到了如今,已经又是大半年过去了。   即便曾经在亲眼看过,这几日也见过了账册之上的数字报表,然而,当这么多实物板甲排列整齐地堆在眼前,依旧让人……   心旷神怡。   没错,看着眼前排着的这些闪闪发亮的板甲,着实让人心旷神怡。   这些,可都是战力的保证,政权的支撑。   最前面的几排乃是精钢锻造,制作精良而考究,表面被打磨得如同镜面一般,在火把的照耀之下流动着光芒。后面的那些,则粗糙了许多,青灰色的大块熟铁板锻造,也没有经过打磨,但那一排排沉默地杵在那儿,如同整齐的方阵一般,反而有着另一番粗犷的美感。   “启禀老爷,夫人。这些一年来,工坊日夜生产,不敢停息,所有铸造出的甲胄兵械都存于此处。如今密室之中,共计有精钢具装甲胄二百三十四套,熟铁板甲三千六百五十二套,马槊……”   李利事无巨细地禀报着,而赵峰却根本没去管他,侧头看了看我,又看着那片铁甲组成的方阵,情不自禁地叹道:“茗儿,你可真是给了为夫一个大大的惊喜啊……”   “是吧?这份迟来的新年之礼,夫君可还喜欢?”   我微笑着敛身行了个礼,伸手做引,“还请相公查点。”   “真是……太让人吃惊了,茗儿你的这份礼物,实在是……”   赵峰喃喃自语着,有些出神,慢慢地走进了铠甲群中,一具具细细打量着。   这些板甲都是全套制式的铠甲,同一个款式,用的是同一个工艺,当然,最前面的那排军官用的精钢甲胄更为精细些。   这些很明显,都是出自大匠的设计,关节部位有着莲花瓣状的突起,帮着护卫关节,颈部也有一些极为精妙的突出,用以护住脖颈。   “真是有心了!”   赵峰一一看过那些精钢板甲,又走到阵列后面,抬起手,轻轻抚摸着那些熟铁打造的板甲甲片,面上满是惊叹之色,“之前在东鲁时候,茗儿你曾经送了一套,为夫还以为是能工巧匠之作,还称赞心思灵巧,手艺精湛,没想到,竟然能……”   说到这儿,他忽的转过头来,看向李利,问道:“这些甲胄,你们可曾试验过?”   李利扭头看了看我,然后行礼回道:“夫人曾经让人试验过,一等精钢铁甲,三十步外,除非动用神机弩或者是将军所用巨力神弓,否则根本无法射穿。近战之时,也唯有重锤巨斧方能破开。后面的熟铁甲则次上一等,但也须使用神弓手的重弓重箭,近到五十步内,方才有些许射穿的可能。” 第545章 生产力   话音落下,我听见了他越发重了几分的呼吸。   只见这货手指弯曲,轻轻敲击着那完全是由一整片锻造而成的甲叶,似乎在感受着什么,然后又让亲卫解下一片精钢胸甲,抓在手中稍作掂量。   闭上眼睛,他又思索了片刻,方才开口说道:“确实,这等坚实程度,并不比朝廷下赐的山文甲差上分毫,对于将士的防护,更是要好上许多,还比山文甲轻了不少,若是具装甲骑,配上咱们的关外骏马,至少比朝廷的兵马,能多冲两三趟!”   这家伙是打老了仗的,一眼就看出了这玩意儿对于如今战场上的作用。   国朝富有四海,生产旺盛,哪怕如今承平已久,但甲胄之类,总是不缺的。   除去那些守城的厢军不谈,正经的战兵,披甲率能够达到七八成之多——不过,由于文官当朝,又因某些心照不宣的原因,甲胄之中大半都是皮甲棉甲纸甲之流。   唯有边军将领所养的牙兵亲卫,以及那帮禁军大爷之中最为精锐的选锋营,身上方才是正儿八经的札甲。   不过这种身披札甲的存在,却着实有些不同凡响。   此方世界有着武道功法的存在,按理来说,这些经过精挑细选的壮士,在经过数年的训练后,在战斗力上都远远超普通的平民,但终究都是血肉之躯,战阵之上,被人捅上一刀,射中一箭,照样会伤会死。   然而,当披上重甲之后,却是另一回事了。   由于他们的力量和体力能够负担得起更重的甲胄,故而当上了战阵之后,这些牙兵猛士,一个个身披几十斤重的札甲,刀箭不入,可以毫无顾忌地放肆劈杀。至于那些军中最为精锐具装甲骑,更是人马披甲,力大无穷,活脱脱的就是这个时代的人肉坦克。   唯有如此,往日里方才能够肆意杀戮的那些起义的农民军,甚至以百人之队,便可轻易平定上万之众。   当初黄天道在东鲁,在南豫,都是仗着雨天泥地,以及悍不畏死的黄天力士,方才能战个平手。   而赵峰这边,原本虽然几番战阵赏赐,在京城中得了禁军的备用甲械,还占了省城府库,将其中积存取出,但单论起身披铁甲之众来,也仅仅比那些禁军稍稍超出而已。   如此一来,这三千余熟铁甲,以及两百具的精钢甲,足足可以将战力再向上提升一个档次。   更不用说,这些都还是超越了时代的板甲。   板甲的存在,不仅仅是提高了披甲率,更大的优势处在于,相同厚度的甲片,板甲由于一体锻造,可以做得更轻、同时防护也更加全面,尤其是那些大匠打造的专门配给军官选锋的精钢全身甲。   相对于朝廷的那些披甲猛士而言,穿戴了板甲的重装步兵体力消耗更小,可持续进攻的时间更长,而全身防护的具装甲骑兵,所能够冲刺的距离,以及速度,也得以大大的提升。   若是再加上关外特有的黑河之马——如此一来,赵峰可供选择战术余地,立刻又大了许多。   “只是……这般的盔甲,制作不易,价格不菲,茗儿你家这些年的积蓄,可都在这儿了吧?”   欣喜之余,赵峰却转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神颇有些感动,“其实……你不必如此的,便是锻造普通的札甲,也足够了。”   他的话很是认真,语气中的诚恳和心疼却听得出来,不过,我却又好气又好笑。   感情,这货竟然是以为我掏空了李家,方才来养这些盔甲?   当然,按照常理来说,倘若还是铁匠们一锤子一锤子地敲的话,这般多的板甲,确实需要花费海量的代价,以及不知多少的时间。   不过如今嘛……   好吧,我承认,他是好心,这样的误会也确实对我有利,不过,感觉总是有些不爽啊。   于是我撇了撇嘴,没有搭理他,而是转头看向李利,“你来告诉夫君,这甲,每月可打多少?”   “这——”   李利低着头没看我,语气之中,竟是有些忐忑:“启禀老爷夫人,如今冬日里,河水封冻,铁料转运不畅,这边水力铁锤也无法使用,又逢年节,故而这产量……”   “嗯?”   这话说的,吞吞吐吐的,我的柳眉不禁往上一挑——这货平日里脑子挺清楚的,这个时候竟然发了昏?当即便没好气地斥责了一句:“说,到底多少!”   “启禀夫人,从上月至今,只打造了二十具精钢甲胄,熟铁甲多一些,共计二百余套……”这话听着心虚,然而,我却听见旁边那货似乎噎了一下,而后抢着问道:“只……二百余套?”   这声音有些奇怪,有些发飘。   “是!”   李利头也不敢抬,因而错过了赵峰脸上的错愕。   “不过属下已经严令催促了。只消待得河流开化,水车恢复,工坊之中便可恢复正常产量。至少每月可得三十套精钢甲,六七百套熟铁甲,若是能再征召些学徒,还能更多……”   “也就是说,一年能得……”   赵峰怔了怔,发出的声音有些急促。   “启禀老爷,去年花了些时间造高炉和水车,错过了半个夏天的丰水期,加上分心产了许多农具,故而少了些。不过今年坊中可全速开动,一整年下来,属下以人头担保,至少能完成三百套精钢甲,五千套熟铁甲的打造……”   李利像是做出了什么保证一般,赶忙说出了今年的计划任务。   三百精钢,五千熟铁……   我看着赵峰有些鼓胀着眼睛,说不出话来的模样,暗地里发笑,有些憋得慌。   要知道,这仅仅只是定北府中一个工坊内的产量——而在另一个世界,为了防备入关的带清,大萌整个辽镇一年的盔甲产量,也不过是盔3500,甲3200而已,而且那盔甲的质量……   “相公无须忧虑,妾身虽然不通大略,但还是有些小聪明的。此甲的成本,与普通盔甲,并无太大差别,却可凭添数层防御,”看着赵峰样子,我稍微停了一下,等他消化完了这些消息,方才对他笑道,“至于修复,虽然困难了些,但只要相公能够打胜仗,这点儿损耗,也算不得什么。”   “……呃……茗儿说得有理……”   到了这儿,这货除了点头附和我,也没啥可以说得了。   打仗武道方面,我确实不如他,可论到生产攀科技树……呵呵。 第546章 炼铁   我得意地瞟了他一眼,见这货不敢再在我眼前指手画脚的,方才转过头来,对着李利,微微颔首:“嗯,这一年来,你着实辛苦了,功劳不小。当有赏赐。”   “小人谢过夫人。”   李利连忙喜滋滋地拜谢。   不过,既然给他许诺了赏,接下来,自然便是要分派任务了。   故而下一句,我的话锋便是一转:“不过,想来你也知晓了,今年少不得仗要打,兵甲器械少不得,还得劳烦坊中的工匠们再辛苦些时日。”   “当然,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你将话传下去,这几日年节期间大家先宽松些。待元宵后正式开始,炉火不熄,三班轮换不停,日夜打造铠甲兵器!日班工钱涨两成,夜班者,工钱加倍!若是打造数量超出预期,工钱可再加,不设上限!得胜之后,坊中众人,从大匠到学徒,还另有重赏!”   开春之后,免不了一场恶战,因此这个时候,我也顾不得所谓的“善心”了,只得将封建地主和资本家的本性发挥到极致——当然,终究不是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冷血动物,同时也是为了激励士气,钱,我还是要发足了的。   只要未来打胜了那仗,我甚至可以给那些表现优秀的匠师,发一套定北府里的房子。   “只是,若有克扣工钱,又或者是破坏生产之举——”   奖赏之余,还有惩罚。说到这儿,我的眼睛看着李利,神色严肃,“不论多少,只要敢伸手的,一律重重处罚!”   “是!”   李利不敢大意,诺诺地应了下来。   “唯有此刻,方才可见茗儿真颜色。”   参观完了这座密室,我和赵峰走了出来,这货的兴头似乎终于起来了,在我耳边笑了一句,又道,“这工坊的其他所在,茗儿也待带我转一转?”   和他对视,见他是真的好奇,我便也笑吟吟地回道:“妾身敢不从命。”   如今这座庄园,已经和去年时候的那座田园牧歌的乡间庄园完全扯不上联系,各处划分了出来,作为各个工坊所在。冶铁锻造这边是一拨,另一处隔得远的,则是做烧玻璃造镜子的。   李利在前面领路,我和赵峰便继续开始在工坊里面四处转着。   终于有了几分领导视察的模样。   理所当然的,赵峰对于镜子玻璃之类的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哪怕我给他看了用水晶新磨出来的千里镜,他也只是对这划时代的玩意儿表示了赞叹,想着以后数量多了,要给斥候发上一套,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稍稍想了想,然后便也释然了——这个世界终究还是有着不同的,赵峰的武道精深,几乎逾越了天人之限,以他此刻的目力,这个东西不过就是小孩子的玩意,便是赵忠、赵德,乃至于我自己,也用不上这个,自然不会太过放在心上。   走了几圈,我最后总结下来,赵峰这武夫的审美,还停留在“傻大黑粗”上,或者说,这才是正经的“男人的浪漫”?   他最为感兴趣之处,一个,是锻造工坊。   这家伙顾不得里面的肮脏和燥热,兴致勃勃地看了里面牛马拉的畜力锻造的全过程,礼贤下士地和大匠们聊了聊,了解了这些机械带来的改变,以及如今他们的生产速度,最后竟然突发奇想,上去提了提那因为水车冻上而被闲置不用的巨大水力锻锤,还拿在手里耍了两回,激起的劲风呜呜作响,吓得那帮大匠够呛。   这样小孩子的性子,自是惹得我奉送了两颗白眼。   另一处,便是那三座冒着滚滚浓烟的高炉。   这些高炉每一座,都足足有两层楼那么高,占地极为广大——看着就是个庞然大物。   “此炉乃是夫人所计,匠人唤作“宝瓶炉”,”不用我开口,见赵峰感兴趣,李利已经在一旁知趣地报出了一系列的参数来,“其瓶口广丈许,底厚三丈五尺,高一丈八尺,身厚逾二尺,其下以水车带动鼓风,炉火日夜不熄,所产铁料不仅够坊中锻造所需,还能发往城中各家铁匠处,打造农具……”   “哦?竟是如此?”   赵峰走到近前,用手抚摸着泥土砌成的厚实炉壁,兴致勃勃地问道,“这般的庞然大物,每日可产多少铁?”   “启禀将军,此炉每个时辰可产铁十钧有余,每日不停,共可产铁四千余斤!”   当报出这个数字的时候,李利的话中满是骄傲——不过他这般作态倒也没错。   当初的我,忙于商会之事,对于这种高炉的设想,只是提了个原理,以及大致的形式,真正的内部设计,以及建造细节,都是他带人一点一点摸索出来的,在其中委实立功不小。   然后,我不出意外地又看见了赵峰那副似乎被噎住了的模样。   这样一座两层楼高的炉子,一天就能产两吨生铁,年产量七百多吨,放在后世,连土制的小高炉都算不上,是妥妥的落后产能,被淘汰的古董货色。然而放在这个时代,却是绝对的庞然巨物,镇国奇观,需要不断堆垒的。   铁甲、铁盔、刀剑斧锏,枪头箭头,军中的这些器械,自然都是铁越多越好,而对于民间而言,铁锅铁铲,家用的刀剪,也是必须品,至于耕地用的铁犁铁耙,镰刀之类,若是能换上铁质,更是能够减轻许多负担,让一名农夫能够耕作更多的田地。   因此,这年头,对于产铁而言,只有不够的份,又哪儿会嫌多余?   要知道,这个世界的战士,比之前世更为强壮,一件铁甲,平均下来,所用铁至少需要五六十斤,加上兵器以及七七八八的损耗,装备一支千人的选锋营,十万斤铁都不一定足够。哪怕对于富有四海的朝廷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可是有了这高炉的北荒,只要铁料充足,这炉子开个一个月,也就足够了,甚至还能多出不少来,用于打造农具、铁锅之类,卖给各家各户去赚钱回本。   这也是我之前拿来平账,堵李家那些人嘴的诸多手段之一。   ***以下不算字数   炉子的原型是明末广东的炼铁炉。   “几十二时,一时须出一版,重可十钧” 第547章 求道?求道!(上)   马车一路向着府城行去。   视察完了工坊的我和赵峰并肩坐在车厢之中,彼此倚靠着。   “各家各户分了田地,这耕地的农具,也需要备好,最好还是用铁的,以便于更快开垦。”   “如今坊中生铁产量足够,只是人手都尽数用于打造铁甲,只能将铁发往城中铁匠铺中,由他们打造了,多余的铁料,可以作为酬劳,两边都得实惠……”   我的脑子里面没有丝毫的停歇,始终在盘算着接下来的事情。   “年后将这片作坊再往外扩一些,再招收些学徒,顺带着将府城中的那些锻造匠人连家人一起运过来,争取明年将铁甲产量再提升五成,若是能提高钢甲产量,那就更好了……”   话说到这儿,我忽的发觉赵峰似乎有些不对,话音戛然而止,抬头看他。   却见他正怔怔地盯着我,似乎有些出神——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我刚刚说的话。   “夫君?”我伸出手,在他眼前挥了挥,然后,被他那只大手牢牢地攥在手中。   “茗儿,你的聪慧……”   他看着我,重重地吐出一口长气,“真是每一次都给足了为夫惊讶。”   “经商、医术、文才、武道、道术、理政,甚至如今工匠之术都如此精通。真不知道,你还有什么是不会的。”   “相公真是过奖了,妾身……”   我脸上一红——这真不是憋出来的。面对这样的夸赞,我是真的脸红了,心里有些臊得慌,然而,还没继续说下去,却被听头顶上那位打断了:“茗儿你这般的才华,偏偏,本身其实却什么野心都没有,一心向道,无欲无求……”   他伸出手,将我抱在怀中,叹了一声,“若非是为夫,怕是你早就归隐山林了吧?”   感受着他有力的胳膊,我的心思却在不停地转动——没想到,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竟然是这样的。   唔……   好吧,我确实没什么想要的——修行功法不缺,自己一个个慢慢练也没啥,甚至,若不是有着家仇,我便是如他说得一般躲到深山老林里修炼,似乎也并不是不可以。故而很多事情,只是在尽自己的本分而已,回报什么的,其实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放在外边,可不就是一个淡薄清静,无欲无求,却又似乎无所不能的仙子模样?   说起来,这货的眼睛,还真是毒。   但无论是和这位的纠缠,还是政儿,又或者是为了之前打下的班底,我其实都是不可能放手的。我们可都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算了,还是别让他自己瞎琢磨了,得给他找些烧脑子的事儿想想,分散他的精力,顺带着也将自己的一些图谋,给透露一些出来。   稍稍思考了片刻,我便开了口,一边笑,一边辩驳:“相公这可说得不对了,谁说妾身没有野心的?”   “咦?茗儿也有——”   赵峰脸上疑问之色刚刚显露,我便单刀直入:“相公可知,何为道?”   “……道可道,非恒道?”   这厮,在这儿耍小聪明呢——这问题,我问得空洞,他也答得取巧。   我斜着眼,睨视了他一眼,感叹过后,只见这货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嘻皮笑脸的,倒是看不出异样来。   我却没有陪着他笑,反而收敛了笑意,脸色正了正。   “妾身习杂学,修道术,兼练武艺,相公则踏上了武道之途,一直坚持着。那敢问相公,这么多年的武道修行下来,相公可明白,本身修行的是武,还是仅仅以武来求道?”   “啊,这——”   我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刁钻,赵峰听闻,先是一愣,似要说些什么,然后细细咀嚼了一番,却收起了刚才的嬉笑之意,默默地思考了片刻,方才缓缓摇了摇头。   “……茗儿此言,倒着实将为夫问住了。这个问题,为夫未曾思索过,一时若要回答,确实答不出来。”   这货,对我可还真是坦诚。   我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并没有对赵峰的话却没有任何的嘲笑,而是斟字酌句,慢慢地说道:“莫说是相公,妾身观读各家道藏,最终却发现,便是道庭,怕是千百年来,也无人思考过此问。”   “事实上,若非妾身当年资质不足,苦修道术多年,却始终未得入门之境,一时有些惘然,怕也不会生出此疑来。”   “当今之世,灵机衰颓,道法不彰,入门艰难,是故可知,吾等所苦修的道法,与灵机息息相关。灵机兴盛,则道法兴,若灵机衰败,则道法衰败,甚至将来,若灵机不复,则道法多半不存。既然如此,那,咱们所修的,这是道,还是灵机?”   “这——”   赵峰又是沉默,数个呼吸之后,方才叹了一声,“茗儿之思,委实……”   “匪夷所思?”   我故意调笑了一句,试图活跃气氛。   “不,是发人深省。”赵峰却没有任何笑意,脸色很是凝重,看着我,似是醒悟,又似是反思,“为夫日夜磨练武道,得意于自身进境,沉迷而不自知,竟是从未如茗儿这般思考过。”   “相公于修行一道上,一路勇猛精进,未曾如妾身这般迷惘过,所谓知见之障而已。”   我宽慰了他一句。   赵峰对自家的缺漏,却并不是很在意,端坐起身子,正色问我:“既是如此,不知茗儿可有答案?而这答案,又与刚刚这高炉、工坊有何联系?”   这家伙,还真是聪明,竟是一语就道破了我所试图说的东西。   “妾身确实有个想法,只是有些荒唐悖逆就是,相公想听,妾身自然也不会瞒着相公。”   我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想法缓缓说出,“圣贤曾经有言,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妾身一念既生,便想到,无论是道门的灵机,又或者相公所修行的武学,是否只是列圣所言的‘物’?”   “吾等凡人天生孱弱,昏聩迷蒙,难明大道,故而须得依仗此‘物’作为拐杖,方才可得‘道’。”   “如今时移世易,灵机倾颓,便如将无腿之人的拐杖取走,自是难以行路。当此之时,吾等又当如何以凡人之身来求‘道’?又或者,上进超拔之途就真的即将绝了?” 第548章 求道?求道!(下)   说到此处,我的心中暗自一叹。   说实话,灵机倾颓,对于此世的修行者而言,确实是一桩大事。   道门隐世,武道衰微,王朝更替,文官主政等等,此方世界如今的格局,都是因此之故。便是道庭之人,按照我的听闻来看,都是在一直为着未来的“末法之世”做着准备。   甚至说不好,那事关天下的所谓“棋局”,也是为此而谋划。   赵峰没有打断我的话,静静地看着我,表情极为认真,似乎等着我为他的解答。   “当此念头升起之后,便日夜萦绕妾身心头。也不怕相公笑话,妾身幼年时候,虽然体弱多病,但也算熟读道藏,博览群书,自觉也算是个有才之人,有点儿小小的傲气,见自己苦苦不能入道,自是不甘心就此埋没。”   说实话,当初的自己,确实有点儿不甘心,如今回想起来,自己主动开始插手家族商事,这个也有一部分的原因。   我对着赵峰赧然一笑,继续说道:“有一日在家中待得烦了,外出散心,见得那河水之畔,一台台水碓运转不休,借助水车之力为农夫舂米,妾身灵光一闪,生出一念来:或许,这就是道?”   “道?水碓也是道?”   听到此处,赵峰面上有些茫然,以及几分疑惑。   “道门圣人有言,道在屎溺。这话虽粗俗,却另有深意,以喻道之无所不在;而在妾身眼中,这水车,自也是有道之所在,”   我正色言道,“天地之威,又是何等浩大磅礴?相公也曾行于海上,见得大海茫茫,波浪滔天,几乎掀翻一切之势,也曾于定北救火,知晓火势起时,焚城煮铁,不过等闲。修道之人,凭借灵机,可号令风雷水火,出入阴冥;相公为武人,依仗血气,可力大无穷,万军丛中斩敌首级。然而,无论修道天师,武道圣者,若不踏出那一步,依旧无法与天地抗衡。吾等凡人之身,虽无法修行运转灵机,激发气血,但若是否稍借用水火之力,哪怕只是其万一,得以完成人力所不等完成之事,如此,莫非便不是求道了吗?   “这水车,也算是利用水火——”   话说到一半,赵峰似是想起了什么,戛然而止。   “又如何不算?”   我认真地看着他,眼波流转,“便如相公的武道,最为粗浅之处。不过桩法拳术罢了。那民间所流传的这些桩法拳术,难道都是如同相公这般的精妙?显然都是粗鄙不堪,需要经历打磨,方才称得上是登天之径。”   “上古之时,道门有机关之术,可乘风力,于飞天,便是今日,亦有借助灵机与风力的千里传信之术,但此均需扎根于灵机,故而日渐失传,不复于常人眼前。以妾身观之,水车水碓此类机关,虽然看着简陋,但乃是在道门机关之术之上,别开生面。无须灵机,只是借助河水流动之力运转,却可能日夜不休顶替十余人之力,如此,难道不算是借助水力,可为道之微末?”   “茗儿所求,竟是如此吗……”   赵峰嘀咕了一句,终于沉默了下来,“所以,茗儿你——”   “所以,妾身当日不自量力,思及上古机关之术,乃是以灵机为基,又随着灵机倾颓之势而衰败,竟是欲在道门嫡传的机关之术外,令开一脉:先筑堤坝,以水车窃取大河流动之力,再经机关之术转化,可力举千斤之锤;又开筑高炉,汇聚火势,鼓以风力,融化精铁;便是想着创出这最初的桩基之法来,日后再行修补精炼,以全此道。若真走通,从此,便非凡俗工匠之事,而是,凡人之道。将来打磨完善,安知不能如仙人一般上天入地,呼风唤雨?”   “这般的野心,比之相公如何?”   说到此处,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脑海之中,却在回想着当初未嫁之时,那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仗着自己在商会中有了立足之地,便拉起了一帮人,开始捣鼓起来。父亲当时也未曾拦着我,任由我随意折腾,也确实捣鼓出了一些东西,譬如镜子,玻璃之类。   然而,这一切,却最终都随着大伯的一句话,都尽数付诸东流。   直到……   “……”   赵峰低头和我对视着,喃喃自语,“茗儿之野心,确实不凡……”   “是吧?”   我的眼睛微微眯起,语气之中带着笑意,“妾身的野心,可不在相公之下呢!”   “确实如此,”过了好一会儿,赵峰方才点头,“只是为夫这些时日来,却一直忙于自己之事,从未曾得以发觉,是为夫之过……”   “与相公又有何干?”   我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当知,此乃是相公胜过妾身之处。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相公有着席卷天下的野心,亦有着与之相匹配的意志,无论艰难险阻,却一直一心一意都在路上走着。”   “反观妾身,不过是空有野心,眼高手低罢了。开创新脉,又何其之难?怕是穷尽一生,也仅仅只能得之皮毛。妾身自从嫁了相公之后,得相公宠爱,日日锦衣玉食,又能够习武,后来亦入了道,寻觅到了捷径,早就懈怠了下来,不思进取,相公自是不会发现。若非于夫君有大用,妾身怕是也只会满足于此,再也不会再捡起来的。”   “竟……竟是如此吗?”   “自是如此,妾身自知自己品性,相公如同参天巨木,妾如藤蔓,唯有攀缘之上,方才能借着夫君之力,得望如今远方盛景。不然,依旧是北荒一商贾之女罢了。”   这句话,我说得很是认真,也是真心实意的——确实是如此,如今回头看来,以我的身份,倘若没有赵峰的求娶,到了当嫁之年,怕是多半也不过是嫁入一户普通的世家,做个处处受到束缚的普通后宅妇人而已。   反观如今,虽然几经波折,中间亦是凶险万分,却让己身又处在了一个新的高度之上。   既是如此,他既是给了我施展的空间,我自当会给予回报。   当此之世,也唯有我才知道,当这“凡人之道”踏出之后,所带来的,究竟是何等翻天覆地的伟力。   “如今,哪怕是为了夫君,妾身也会好好钻研此道,以为夫君基业之助!” 第549章 各方(上)   喧嚣的元宵刚刚过去,虽然落了灯,但京城中似乎尚未从年节的欢庆中恢复过来,依旧相当的热闹。   周行推开自家的屋子,在妻子的叮嘱下,踏着朝阳,走了出去。   周遭都是熙熙攘攘赶着早市的人群,人们的穿着都相当的简朴,没什么花式,显然,都不怎么富裕。   京城自古以来便有着所谓东富西贵,北贫南贱的说法——东西二城,那是豪富士族聚集之所,周行所在的北城,则多半是平头百姓所居,至于南边,那是烟花柳巷,杂耍卖艺者的地盘,一贯为人所轻。   不过,这些所谓的东南西北富贵贫贱,那是针对京城人的。   对于那些寻不到落脚地的外乡人来说,只要能在京城定居,有一套房子的,那都是人上人。   周行的命运有些坎坷,却又很是幸运,幼年家贫,却养成了一股子任侠之气,在乡间颇有名望,因打死了个泼皮无赖,不得不背井离乡。一路颠沛流离,穷困潦倒之际,正遇上了一位贵人相助,方才得以流落到了京城。   而后在京城中,因身材高大,懂些武艺,便应了征募,当了个贼配军。   自小受母亲教养,他没有如同同僚那般挥霍无度,而是一直默默积攒着钱财,借遍了上司同僚,方才幸运地在上回大旱,米价飞涨之时,在这北城买了间小房子。   而后,便赶上黄天之乱。   大批各地的世家豪富跑到京城,连带着京城的地皮飞涨,牙行里那帮子吃人不吐骨头的,一手卖人,一手卖房,很是发了一笔。   周行跟着禁军出征,趁着这个机会,跟着搏了功劳,又明里暗里弄了不少银子,不仅还清了借款,甚至花钱娶了个逃荒过来的媳妇,算是正经地在京城里面安了家,成了“人上人”。   他打算过段时日,将东鲁老家的老母给接回来:虽然上回有着赵将军——哦,不现在是赵逆了——的守卫,自家乡里没受那黄天贼的侵扰,但听往来的人说,如今主政的那个巡抚很不是个东西,只知搜刮民脂民膏,东鲁那块儿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   沿着人流一路向南而行,到了南城的地界,周行看见了不少同僚,正嘻嘻哈哈地从路边那些烟花胡同里面,勾肩搭背地出来。   一边大声说笑,吹嘘昨晚的“战绩”,一边骂骂咧咧地喷着自家的主官。   也是,由不得这帮丘八。   周行摇头——回京刚刚不过两三个月,刚刚过了个年节,去年辛苦了大半年的赤佬,有家有口的家里被窝还没捂热,老婆没睡上几回,没家没口的手中从南边各地抢来的钱财还没有花差干净,就已经再度着急忙慌地开始征发,去北边喝风,也着实太难为人了。   没见陈樊那卖屁股的,待在京城屁事不干,连个叛乱的逆贼都抓不到,照样登上了禁军统领的位子,领着自家的亲信手下,继续在京城里面逍遥快活?   说真的,这帮大爷没有哗变,只是口头上叫骂几句,已经算是给上头面子了。   不过这和周行没甚关系——他跟着的上司已经走了上边的路子,不用跑这一趟,加上他也算是新婚燕尔的,日子过得蜜里调油,自然乐得轻松。故而只是当着戏码一般看着这帮同僚们的大吐苦水。   只是,既然有了家口,不似之前那般孑然一身,那在京城居住,自是着实大不易。   他也得这般早的起来,离开温柔乡,找些外快花差花差。   走入一间路边茶铺,早有两位富态的商人打扮在那里候着,见着周行过来,连忙站起身来,点头哈腰地行礼问安。   几番寒暄之后,周行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下后,先是喝了口茶,然后拿起一个大肉包子就往嘴里塞:“你们走了李老爷的门路。李老爷于老子有恩,老子索性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有什么想问的,想说的,尽管开口就是。老子会给你们一个准信,能做,那就做,不能做的,老子分文不拿!”   “周爷爽快人,既然如此,咱们也不瞒着周爷,”两个商人对视一眼,然后年长的那个陪着笑脸,给周行又添了杯茶,这般恭敬的模样,让周行很是受用,“周爷有所不知,咱们私底下走得买卖,和北面有些干系……”   说着,手指悄悄地指了指北方。   周行露出了然之色:商人嘛,和北面做生意,那是常事了,根本管不过来的——这事儿,当初南下和边军并肩作战的时候,周行也听说过,那九边上下,几乎都在做,只是分润不同而已。   商人悄悄察言观色,见周行没有反应,便继续说道,“只是近日,小人听说那帮鞑子做了些不好的事儿,禁军如今正在整备,欲行北征之事?不知会不会对咱们的生意……”   “就为了这事儿?”   周行将包子狠狠地往自己嘴里一塞,滚烫的油腻汁水从嘴角溢了出来,他伸出舌头一舔,哈哈一笑,“你们这是哪儿来的消息?那都是老黄历了,前几日就改了。如今北虏找了一堆人砍了,交了包括他们那个什么大萨满在内的一百五十三个脑袋给朝廷赔罪,然后还肯出兵五万,为朝廷打头阵去征北荒逆贼,朝廷的相公们已经许了,现在兄弟们整兵是去关外讨逆贼的。所以你们放心好了。马照跑,生意照做,不妨事的。”   “……”   听到这个好消息,两个商人脸色变了数变,最后还是那个年长的商人挤出了一个笑容:“那就好,那就好,咱们的身家性命可都在这儿呢!”   之后,三人又聊了好一会儿,两个商人又小声地打听了一番出征的禁军数量,以及领兵的将军,说是想要试试看,能不能走些门路供给些军需,然后方才告退而去。   桌子上留下了一个褡裢。   周行看了看两个人的背影,忽的自言自语:“东鲁人?嘿?”   他自个儿虽然是东鲁人,可外人不知,他的娘亲可是正经的关外人,因跟着出海打鱼遭了海难,一路漂到岸边,被他爹给捡着了——可以说,他自个儿的性子,有一半是承了自家老娘那彪悍的关外性子。   那两个“东鲁人”,虽然尽力掩盖自己的口音,但里面夹杂的那几句关外腔,可是怎么也掩盖不了的。   不过,那和他又有什么干系?反正自己此番也不出征,随他去了。   周行一把抓起手中的褡裢,仔细掂量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要知道,这些家伙,给得实在是太多了。 第550章 各方(2)   冬天快过去了。   巴彦从怀中取出一只已经被**得干干净净的骨头,放在嘴中又尝了一下,淡而无味,然后方才依依不舍地将其再度放回了怀中的皮囊之中。   眼前是依旧一片荒芜的草原,不过连日的晴朗天气,之前寒冬积累下来的厚厚积雪已经化了一多半,一片片黑色泥土和黄色的枯草混杂在一起的泥泞土地露了出来,看着很是丑陋。   可惜春天还没有到,嫩绿的草芽还没有探出头来,一点儿绿色都看不到。   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巴彦缓缓的吐出一口气。   去年的一年,对于胡人来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在大汗的带领下,他们和南边的蛮子打了一仗,死了很多人,但终于从贫瘠的大荒原北面回到了梦寐以求的祖先草场。   感谢长生天。   巴彦祈祷着——然后想了起来,他现在已经不需要时时刻刻表现得这般的虔诚了。   原本的大萨满为邪魔所惑,故而大汗亲自提兵,将大萨满的帐篷给全部灭了,新提拔了一批萨满。   不过那些人……   巴彦摇了摇头:之前的萨满们,好歹还能占卜个天气什么的,最起码暴雪狂风什么的来临前,会有个准备,这也是他们一直能在北面活下来的原因。   可是如今的这帮货色。   这不,前些天一场大雪,他们根本毫无所觉,还说什么天气晴朗,很快就会回暖!   也亏得雪不算大,牲畜们没损失多少,加上那些人都是大汗钦点,不然帐篷中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要鼓噪起来。   然而,即便如此,这样的不靠谱,使得身为胡人年轻一代中对大汗狂热拥护者一员的的巴彦,也不禁有些茫然。   不过,好在无论如何,严酷的冬天已经过去了。   接下来的春天,应该可以安心放牧了吧,巴彦如此想着。   作为部落勇士之子的他,倒是并不需要亲身出去放牧——那些是牧奴的事情。他只消在家里不断的磨练武艺,等着将来长大了为大汉出去拼杀即刻。   青春躁动的热血让他忍不住时常幻想自己上了战场奋力拼杀,摘下敌人首领脑袋,一举扭转战场局势的场景,那种幻想中的英雄场面让他禁不住地热血沸腾。然而经历过战场后的理智却又不断地告诉他,以他目前的实力,最好还是安心在家再磨练一段时间再说。   部落也很难再经历一场如同去年秋天时候那般的大仗了。   没错,哪怕年岁还小,但他也是上过战场的。   去年的那场大战,大汗赌上了整个部族全部的家当——他告诉所有的勇士,那是最好的机会,倘若放弃了,他们将永远也回不去了。而那个大萨满,哦不,是邪魔,也在同时宣布了长生天让他们回归的旨意。   所以,整个黄金部族赌上了所有,不论男女老少,不论贵族牧奴,都拆了自己的帐篷,赶着全部的牲畜,浩浩荡荡地开启了南归的路途。   作为勇士的儿子,巴彦理所当然地被编入了战士的行列。   当时的他,跟着自家的阿爸,在巴亥将军的队伍中,一路向南,席卷了整个草原,然后,刚刚接近南蛮子的土地,便被堵在了那些南蛮子建造的一座小小的城堡前。   十万人围攻已做不过千人驻扎的小小城堡,死伤惨重,死掉的勇士和奴隶的尸体堆积在一起,连那城堡的前的深沟都给填满了,却始终不得寸进——直到如今,巴亥依然还记得当初那些肿胀的尸体堆积如山,血水横流,苍蝇遍地,恶臭熏天,如同长生天神话中地狱一般的场景。   甚至后来还被那些南蛮子的勇士趁夜突袭,斩杀了萨满,最终在南蛮子的援军到来后,不得不狼狈退去。   若非巴亥将军将功赎罪,领着几个部落中的所有成年武士一路疯狂驰援,帮着大汗击破了南蛮子的大军,立下了响当当的功劳。之后他们这些部落还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受到何等的鄙夷。   即便如此,那场大战……   想起这个,巴彦就想起自家老爹每每提起这个,那惊骇而后怕的眼神。   能让自家杀狼如同杀狗一般轻松的阿爸如此害怕,那一场仗的血腥程度,可想而知——作为未成年的武士,巴彦并没有参加那场战斗,不过他知道那场战斗的结果:整个部落中的勇士,有一多半都没有回来,便是回来的,也有好几个都缺胳膊断腿,或是伤了内脏,再也不能上战场的。   部落不养废人,这几个残废,大半在去年冬天里都死了。   其中有一个残废在被冻死前,巴彦给了他一只死老鼠,帮他延续了一天的生命,所获得的,则是听他讲了那一战的经过——说真的,这个人所说的整个过程,与平日里听到的吹嘘完全不同,但格外的真实。   不说那一路狂奔中掉队,流失落在草原上再也没回来的那些勇士,也不说在其他战阵上拼杀中死掉的那些,单单据那个残废临死前的呓语,在那场战斗最后的时刻的场景,就足以让人头皮发麻。   那一战中,漫天风沙之中,巴亥将军带领着新赶到的勇士们加入了战场,这些憋了好久的战士们嗷嗷叫着,杀入了那些已经拼杀了一天,根本没多少力气的南蛮子的队列,打算好好杀戮一番。   然后,就一头撞上了铁板。   眼看着陷入绝境的南蛮子头领,亲自领着一百多个手下逆着人流向着他们发起了冲击。   那些南蛮子每一个全身都包裹着厚厚的铁皮,甚至连战马身上都裹了一层,草原汉子们的弯刀砍不透,弓箭扎不穿,根本无法阻拦。仅仅只是一个冲锋,作为被突击对象的自己部落的勇士们,就被那些怪物像杀鸡一样杀了一多半。   自家阿爸是运气好,落在了边上,方才得以捡了一条性命。   事实上,若非那些南蛮子杀了一天,体力不够,根本冲不了几次,加上草原的勇士够多,用人命消耗了那些人许多体力,还有大汗勇猛无双,亲自上阵斩杀了南蛮子的头领,怕是整个战局都要被逆转了。 第551章 各方(3)   当然,付出的代价够惨重,活下来的人,收获自然也是足够的丰富。   大汗对于肯奋力拼杀的勇士,赏赐一向极为慷慨。   在攻破了那座南蛮子筑成的城池后,自家的阿爸不仅得到了一具足以包裹全身的铁甲,一柄锋利的长刀作为赏赐,还抢到了很多金银财宝以及粮食,然后用那些换来了一位南蛮子的女人。   那个女人……   想起那个女人,巴彦心中便是一热。   然后,便听到远方传来一声呼唤。   “巴——彦——”   远远的,一只小鹿一般的女子蹦蹦跳跳地向他走来,一边走还一边喊着,那清脆的声音随着风声传来,如同马儿脖颈上挂着的铃铛一般。   巴彦扭过头,打量着正奔跑来的这个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哦不,是女人——在草原上,这么大的女人,已经该生崽子了。   女人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也算是部落中年轻人追求的一朵花儿。只是可惜皮肤被草原的风吹的有些粗糙,皮肤也有些黑,脸上被太阳晒除了红彤彤的两片印记。远远比不上那个被养在南蛮子宅子里的女人。   对了,那个女人。   说起那个女人,巴彦没见到那女人之前,心中也很是责怪自家阿爸——也正式因为自家阿爸的这个行动,自家的帐篷一整个冬天都过得紧巴巴的。   不过见到之后,他得那股子火气就平息了,另一种火气却升腾了起来。   听说那个女人是南蛮子首领家里的侍女,曾经侍奉过南蛮子首领家的女主人。在那个女主人自杀之后,便落到了巴亥将军的手中,然后被父亲换了回来。   那女人的容貌如同神女一般美丽,肌肤如同牛奶一般的雪白,巴彦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眼睛都发直了。   阿爸很是宠幸他,被送到帐篷里面之后,尽管她日夜哭泣,但是一向脾气暴躁的阿爸从来都没有嫌她厌烦过,日日都睡在他的账中,想要让那女人为他生一个崽子。   那段时间,巴彦半夜里面常常幻想过,若是哪一天自家阿爸要是死了,身为长子的他也可以依照草原的惯例,成为她的丈夫,然后……   然后他就不得不去寻找那些牧奴的女儿,好好地蹂躏一番,以卸掉他的火气。   只是没过多久,那个女人已经死了。说是冬天里太冷,不耐草原的气候,生了急病死掉了。   阿爸为此烦闷了好几天。   不过巴彦其实非常清楚,那是他自家的阿姆派了人过去,硬生生给她灌下了毒药给毒死的——当然,巴彦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真是可惜了,巴彦如此想着。   若是能再等上几年,自己说不定就有机会……   “巴彦你在想些什么呢?”   正胡思乱想着,那个女孩子已经蹦蹦跳跳地来到了巴彦的身边,见巴彦依旧在发着愣,一脸气呼呼地掐着巴彦的胳膊。   “是不是在想哪个女人?我回去让人把她的眼睛给挖出来!”   巴彦心里一紧,连忙收回了乱七八糟的思绪,摆出一副诚恳的架势,对女孩子陪着笑脸:“哪儿能呢,其其格你是咱们草原的最美丽的花朵,我只是看呆了,想着该怎么打赢巴图那帮兔崽子,将这朵花摘到手而已。”   “那可说不准,你们男人的心一向野得很,谁知道什么时候就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名叫其其格的女孩儿嘴上这般说着,脸上却笑成了一朵花儿,显然对这样的吹捧很是开心——胡人的女儿,一贯就是这般的开放,比南蛮子那些虚伪得让人作呕的作态好多了。   当然,这是其其格自己的想法。   巴彦心思则不断地转着,看着这个很显然对自己有些意思的女人,挖空心思哄着她开心,将她逗得咯咯直笑——去年自家这个部落遭受了不小的损失,连头人都阵亡了,如今继承头人职位的,是这个女人的父亲。   若是能够娶了她……   心里琢磨着这些,嘴上难免就应付了两句,然后,他就见到这个女人的脸一下子阴了下来。   巴彦又哄了几句,女人的脸色却始终没有什么好转,最后在他使出浑身解数的引诱之下,终于开了口:“烦死了,你们这些男人,为什么天天就想着打打杀杀呢?”   “男人不打打杀杀,可保护不了我们草原最美丽的花朵啊——”   巴彦肉麻地吹捧,脑中的灵光却忽的一闪,“对了,其其格,我们——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巴彦你是真聪明……”   其其格嘴上夸着,脸上却依旧有些闷闷不乐,“昨晚上大汗的使者来了,说是要阿爸点起勇士,准备雪一化,就要再次出征!”   真的要打仗了!   听到此处。巴彦的心一下子绷紧了,赶忙问道:“和谁?和那些南蛮子?”   虽然自认为勇气可嘉,但是想到阿爸身上那身从那些南蛮子身上剥下来的铁甲,他的心中就有些发慌——要知道,真的去打南蛮子,以他们部落的情况,可就得由他来应付那些身上披着那坚不可摧的铁甲,手中挥舞着沉重的武器,比他们高出半个头来的南蛮子了。   “不,不是。听说是南蛮子的皇帝来和我们讲和了,说是他们当中的一个部落发出了叛乱,他们的皇帝便邀请我们一起出兵,将他们灭掉。”   “什么嘛,不是打南蛮子啊——不过也行啊……”   巴彦自然也是如此,虽然脸上表露出一副遗憾的模样,其实暗暗地已经在心里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那些南蛮子就好。   不过是南蛮子的一个边境部落而已,而且还是和南蛮子的那些铁人一起出兵,打起来肯定不会像之前那么难的。   更何况,这样的出征,他们能随便抢东西——这一回,他得积极一点,说不定长生天看在他一贯虔诚的份上,会保佑他也能抢回一个南蛮子的女人来。   都是南蛮子,哪怕是南蛮子的边境部落,女人差一些,肯定也不会差到哪儿去的。   “哼!你们男人都是这样!听到打仗就两眼放光!”   见到巴彦摆出的模样,其其格猛地一跺脚,恨恨地往回跑,“根本就不管女人有多担心!”   “喂,其其格,我——”   巴彦一阵头大,但还是立刻追了上去。 第552章 各方(4)   天色微明。   关外的冬天,白日总是很短,哪怕正旦已经过了,依旧如此。   因此,这个时候其实已经不算早了,倘若是在军营之中,这个时候的沈大,已经吃完了早饭,开始在校场上拳打脚踢地催促着手下的那帮杀才们列队,开始准备当日的晨操。   多年来早已经养成了良好的习惯,哪怕是在家中,他也早早地起床,披上一件衣服,走到后院,开始帮着自家老爹劈柴了。   从铺子里新买的精铁斧头十分好使,劈起硬柴来不比自己在省城里砍人头的那把斧头差多少,最关键的是相当的便宜,故而他劈起来相当带劲。   不一会儿,院子中的那一堆柴火就被他劈完了,沈大直起身,只觉得浑身热烘烘的,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如果劈起人头来也像今天这么轻松就好了。   沈大遗憾地想着——不过也足够了,作为最先踏上省城城墙的选锋之一,他被记了一个先登之功,加上斩首的数目,在这回分配土地的过程中,不仅拿了足足八十亩田地,还得了优先挑选权。   昨日老爹已经去看过挑好,并且在那些下派的吏员处登记过了。   八十亩上好熟地……都归自家了。   前些时日,当小徐校尉对他们说起这事的时候,沈大甚至有种如坠梦中的感觉。   从他太爷爷那辈起,因着一场大病的缘故,自家祖上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几亩田地就被卖给了何老爷家,换回来几吊钱送给了城里的医馆,然而没多久,他太爷爷还是一命呜呼了。   自家爷爷和老爹老实巴交的,做了一辈子何老爷家的佃农,沈大却是个有着三分骨气的,受不了被庄头呼来喝去的那副鸟气,去投军做了赤佬。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投军没多久,赵将军上了任,他被分在了“黑面阎王”的手下。   被“黑面阎王”盯着的滋味可不好受,一路行来,因着那份骨气,他不知道挨了多少顿毒打,不过这身功夫,却是越打越好,官儿也是越打越大,直到现在,坐稳了队率的位子。   当兵吃饷,天经地义,可从没听说过,当兵还能分田的,而且,一分就是几十亩!   沈大打听过了,军中的兄弟们,人人有份,哪怕是最次的,也能分到三十亩田——这些田,可都是永佃的,还能传给后代,只是不准买卖,只能向官府退佃。   每一份都签了契书,按了指印,上面还盖上了官府大印!   只要等开春撒下种子,有了收成,爹娘就再也不必……   正想着这些,’“嘎吱——”一声,房门被再度推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年轻人从房中走了出来。   “大哥!”   看着自家弟弟有些怯生生的声音,沈大眉头微皱。   这个其实已经是老四了——之前的一个妹妹一个弟弟,都已经病死了,因此和沈大的年龄差了有七八岁。   自家这个弟弟,幼年时候还挺机灵的,被爹娘送去乐读书,说若是考了功名,家里就好过了——这些年他寄回来的饷银都砸了进去,可学出来的,却是个傻不愣登的呆子。   连个什么童生试都没过得去,却天天满嘴之乎者也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简直是个废物。   “四弟,你来得正好,”   沈大懒得搭理他,直接命令道,“柴劈得有些多,你帮着一起抱回厨房里。”   四弟还想说什么,嘴巴里嘟嘟囔囔地开始念什么“君子远庖厨”之类的话,被沈大带着杀气的眼睛一瞪,吓得一哆嗦,连忙弯下腰开始抱起了那些柴火。   可惜他身子实在太弱,抱了点儿就抱不动了,还落了好几根下来。   沈大看着那豆芽菜的身体,磨了磨牙,最后没说什么,两只粗壮的胳膊一伸一拢,将剩下的柴火都抱在了怀里,往厨房大步流星地走去。   “哥——”   四弟抱着柴在身后气喘吁吁地追赶着。   “什么事?”   沈大不耐烦地问道。   “大哥,昨儿得来的那些田……都退回去吧!”   “什么?”   沈大猛地转头,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瞪着自家弟弟。   那个四弟却不知道从哪儿来了勇气,梗着脖子,和自家大哥对视:“大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未经天子许可,夺取世家大族的土地来分给黔首,这是以下犯上,巧取豪夺,古往今来,哪儿有这样的事儿?这分明是那赵氏在收买人心!赵氏犯上作乱,眼看着天兵将至,自己朝不保夕,这是要拉我们一起下水啊!咱们可不能中了圈套,被这一点儿小利给蒙了心!”   兄弟二人之间,忽的一片安静,只听见瘦弱的少年郎呼哧呼哧的喘息之声。   “这话,哪个和你说得?”   沈大沉默了一会儿,盯着自家四弟的眼睛,冷冷地问道。   “我……我自己想的!”   “呵呵——”   沈大斜着眼看他,冷笑一声,“你也配?”   “我——”   四弟脸涨得通红,还要再说些什么,只听哗啦一声,沈大的手一松,将柴火往地上一丢,从腰间抓起斧头,往前走了两步。   “说,是哪个和你说得?”   沈大逼视着他,眼珠子中充满了血丝,一股子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气魄压在了自家弟弟的身上。   哗啦——   从未见过这般场面的少年郎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柴火散落了一地。   眼见着自家兄长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凶神恶煞的模样,少年郎手撑着地面,瑟缩着向后挪动着身体,然后,终于叫了起来。   “是,是余先生——”   “余先生?”沈大停下了脚步,歪头想了想,确认自己没听过这个人,继续逼问道,“叫什么?在哪儿做事?”   “余挺,在庄家做先生!是他前几天文会的时候说的!”   四弟已经被吓得心胆俱丧,毫无骨气地将所有消息都报了出来。   “老大,四儿,你们在做什么?”   老母亲听到声音,连忙从厨房里面跑了出来。   “没什么,和四弟闹着玩呢。”沈大收敛了气势,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对吧,四弟!”   “是,是,是……闹……闹着玩……”   少年瘫坐在地上,如同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   “老大,你——”   老母亲看看一脸惨白的四儿子,又看着杀气腾腾的老大,一脸担心地还要说些什么,却见沈大已经转头,大步往屋外走去。   “老大——”   听到自家母亲的呼唤,沈大忽然停了下来,转头看着自家的母亲:“娘,从明天起,四弟的学就不用上了,待在家里做个废物,总比哪天乱说话,遭了灾祸要强。”   然后,他不再去看自家母亲,转过视线,看着自家一脸难以置信的弟弟,咧开了嘴:“四弟,有些话,你须记好了。”   “这田,是赵将军赏的,是老子拼死拼活给家里挣来的,是老子给苦了一辈子的爹娘养老送终的,和关内的那些皇帝老儿,还有那些什么世家大族,没有一点儿关系!要想从老子手上夺回去,除非踏过老子的尸体!”   “甚至,赵将军说了,就算老子死了,只要赵将军还在,这地,还是咱们爹娘家的,有军中的兄弟们帮忙看着,你,动不了一分一毫!”   ***   待会儿还有一章 第553章 准备   “统治阶级中最老练的领袖,总是力求增加小私有者的人数。”   这是伟大导师的教导,而再往前推两千多年前,另一位圣贤则是从另一个角度,同样用一句话论述了这个道理——“有恒产者有恒心”。   哪怕另一个世界已经发展到了生产力足够发达的年代,政治家们依然认为,庞大而稳定的中产阶级,乃是社会稳定的基石。   故而,身为一个新上任的统治者,完全不需要搞什么新路子,只要跟随着前人的步伐就好。   在这个年代,提升小私有者数量的方法实在是太显而易见了——分田到户即可。   事实上,另一个世界的封建时代并非没有人这么办过:从南北朝一直延续到唐朝的均田制,从闯王的分田到太平天国的天朝田亩制度,当然,最终都失败了。   前者死于马尔萨斯的镰刀,后者则是因为缺乏稳固的地方以及足够而合适的人手。   北荒地广人稀,远远轮不到马尔萨斯的镰刀开始收割,至于后者……   本身就是地头蛇,打下了一块偌大的地盘,看着还算稳定,又有李家商会提供了足够的算术测绘识字人手,恰恰好能够满足需要,而作为既得利益者的赤佬们,又一个个手提着刀把子虎视眈眈地盯着。因此,均田制的推行,甚至比想象当中还要顺利。   虽然中间免不了出现一些杂音,但并不足以成为太大的阻碍。   “那个余挺,可有交代了?”   我从案卷之中抬起头,看着眼前又长了一岁,看着老成了许多的阿玉,淡淡地问道。   “那贼子一口咬死是自己的所思所想。”   阿玉低下头,似乎有些惭愧,然后抬起头来,似乎想到了什么,“要不,夫人,咱们——”   “算了,把他的功名革了,家财抄了,送到乡下去给人做佃户,让他尝尝佃户们过的日子就行,”我摇摇头,拒绝了阿玉的建议——除了某种恶趣味之外,我并没有借此发挥的想法,也不想因为这点儿杂音让那些世家大族惴惴不安,以至于产生什么想法。   只是,既然有着这些小动作出来,却也不可轻易放过:“对了,庄家可有什么说法?”   “庄家说,那是那教书先生自作主张,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夫人随意处置便好。”   “呵……”我笑了一声,声音中充满了嘲讽的味道,,“回头去和他们说,看在程姐姐的份上,我给他们一点世家的脸面,让他们自个儿想想,要交点儿什么来,否则……”   开玩笑,程家或许我还要稍微思量一二,区区庄家,亲兵稀松,武备寻常,不过几个做官的文人,一介墙头草而已,算个什么东西!   “是!”   阿玉很干脆的应了一声。   这种事情,我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敲打一下而已,不过,另一件事情,我却格外关注,“士卒们分了田地,如今感觉如何?”   “士卒们的士气很高,近日训练的热情也高了几分,各处募兵的所在近日被人给挤满了,”   ”阿玉语气中的兴奋之意溢于言表。   “那他们可还有什么要求?说出来我听听。”   我继续问道。   阿玉想了想,稍作犹豫,然后还是开了口:“确实有一些贪心不足的,担心田地太大,耕牛恐有不足,不过都被其他人给骂回去了……”   “唔……这是个问题。”   我仰头思考着,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人手不够,牛马来凑,可要是牛马也不够呢?   这我可没什么办法解决——这是真·牛马。繁育牲畜,在另一个世界都是一个技术活儿,需要大把的研究员以头发为代价去钻研,这年头,可没这个条件。   “算了,先把铁质农具推行下去吧。”   想了一会儿,我最后摇了摇头,决定先处理手头上能做的事情——随着高炉的大量应用,生铁的价格不断下跌,铁质农具自是有了大规模推广的基础。   “是!”   阿玉下去了。   我则揉了揉额头,伸了个懒腰,靠在椅背上,抬手隔着衣服,轻轻抚摸着微微鼓起的小腹。   这几日肚子开始显怀了,反应也有些大,很容易累,不过春耕在即,丈量分割土地乃是头灯大事,还得兼顾着坊中生产,应付未来的战事,诸事繁忙,我也没空歇着。   拿起下一张标注了急件的信笺,拆开看了看,我皱起了眉头,正要唤来紫菱,却听一声熟悉的笑声。   “茗儿辛苦了。”   赵峰从外面走了进来,手中正拿着一张信纸,我眼睛瞟过,已然将内容了然于心。   站起身来,行了一礼,然后笑道:“相公也看到了?”   所有送来的消息,都要一式两份,原件送到赵峰那边,抄件送到我这儿,这是我定下的规矩——赵峰几次想要改变,最后都被我拒绝了。   “呵呵,朝廷还真的看得起我们。”   赵峰将我按在椅子上,拉了一只板凳坐在我身边,然后冷笑,“连胡人都拉进来了。”   “意料之中,不是吗?”   这种情况,并没有出乎赵峰的幕府之前做出的推演。   出于我的建议,赵峰幕僚之前开了个头脑风暴,将未来所有的可能性,都一一列了出来,然后先易后难地,开始制订破解之法。   事实上,我们并不怕胡人——那帮鞑子掉了一个冬天的膘,还要继续来进攻,我们只消坚壁清野,他们根本坚持不了多少时日自己就要垮掉。   然而,这种应对,既伤士气,又耽误农时,这可不是我们想要的。   “对了,那些胡人的部落怎么说?”赵峰问道。   “商会派出的使者暂时还没有回信,看来是有所打算了。”我叹了口气,虽然在意料之中,但一个接着一个坏消息传来,总是让人有些心烦。   “也是,不管如何,他们对于黄金家族,还有朝廷,总还是有着畏惧的。所以——”   “所以这一战,是非打不可了?”   我和他对视。   “当然那是,非打不可了——”   赵峰的脸上露出一抹狞笑。   我摇头——这厮,还是这么好斗——不过也好,说起来,胡人的战斗力,我在前是见识过的。若是本土的胡人,我们去那边扫荡,这些马背上的民族帐篷一拔,躲开大军,一门心思游斗,还是挺麻烦的——这也是他们一贯的动作。   可这黄金家族远窜北境,几百年下来,这片地方早就陌生了,和咱们差不了多少,都是外来户,根本谈不上坐地虎。而且,这一回,他们还是远道而来……   唔……   对了,想到此处,我忽的灵光一闪——刚刚还在为耕牛犯愁,这不,现成的不就送上门来了?   打仗,也是要算成本的,每一仗的收获,最好都能将本钱收回来,最好还能赚上一笔。咱们小门小户的,之前又没有什么积蓄,可不能天天学汉武帝。 第554章 开始   时间一晃,就到了三月份。   关外的冬日,确实比之关内长了许多。关内已然是阳春三月,桃花盛开的时节,然而对于关外来说,仅仅只是天气比之前些日子稍微暖和了些,有阳光的日头多了些而已。   之前一整个冬天积累下来的冰雪,正在慢慢地消散。   不过我的身体,已经开始渐渐变得臃肿起来。   腰围比之年节时候,已经胖了一圈,胸口也有些发涨,开始越发的鼓鼓囊囊的。   看着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小东西已经快满五个月了,开始会用小脚丫踢我的肚皮,尤其是睡觉的当儿,那种感觉最是敏感不过。   怀这小东西的时候,害喜的症状可比怀政儿的时候强烈多了,虽然仗着自己对身体掌控力了得,还有着“蛇吞龟藏”之法帮着消化,勉强压了下来,吃得还算不少,但也因此之故,精神上始终有些恹恹的,嗜睡的感觉很是强烈,常常需要补觉,加上梅若明被调来了府中,故而我很开心地做了甩手掌柜,连带着公务都懈怠了许多。   这一日的早晨,外面阳光明媚,屋内点着暖炉熏香,我则蜷缩在被窝里头,一个强壮的身体将我抱着怀里。   赵峰这货大约是早上没事,醒来之后就一直抱着我,我拗不过他,又实在困得紧,索性也就依了他了。   一个回笼觉醒来,已经被摆成了这个有些羞耻的姿势。   我没有丝毫的抗拒,就这么靠在赵峰厚实的胸膛上,静静享受着他的拥抱——已经是老夫老妻,床笫之事都已经极为熟稔, 自然不会对这种小场面有什么害羞的。   一眨眼的功夫,已经成婚快四年了,政儿这小东西也快两周岁了。   赵峰的身边,却依然还是只有我一个人。   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我未来大约一个“悍妒”的名声是跑不了的。   不过,从来没人劝过。   赵峰不提,我也不说,方道年和梅若明两个又都是有着眼力劲的,自然不会自找没趣。   感受着背后越发粗重的呼吸声,我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忽的翻过身子,贴上赵峰的那两瓣有些发干的嘴唇,便是一个深吻。   良久,方才分开。   被窝之中传来了两个人粗重的喘息之声。   “茗儿,你真是个迷人的妖精。”   耳边传来赵峰沙哑的声音,这货那不安分的大手终于从身体上移开,撩开我披散下来的青丝,那双散发着火光的眼睛,盯着我细细打量着。   我仰起头,和那个无比熟悉的面孔对视着,感受着那灼人的热意,过了片刻,忽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夫君这是打算出征了?所以特意多陪妾身一会儿的?”   这些时日,关内关外的消息,不断地从各处汇集而来。目前的消息,也已经开始变得明朗。   哪怕是偷闲了几日,对于整个局势,我还是相当了解的。   经历了一场内乱之后,胡人大汗向朝廷低了头,奉上大萨满的人头作为赔礼,在皇帝的呵斥之下,整个大帐,开始向着北荒移动。   而与此同时,关内则出动了两支军队,一支禁军,一镇边军,打算开拔前往海天关,汇合海天关的守军一起出征,打算走另一条路。   定北府在北方,毗邻大荒原,直面胡人的兵锋,而关内的兵卒,则是朝着省城进逼而来。很明显的,这是打算仗着兵多,打着两路并击的注意。   不过,为了不耽搁春播,在几个御史的奏禀之下,朝廷的兵马出得慢了些,至今为止,才刚刚出发。   为了应付这般的形势,省城和定北这边调动频繁,赵德领着一干步卒前往省城,换来了赵忠一直在省城驻扎着的骑兵大队。   这样一来,定北这边,连上刚刚招募完毕的新兵,已经凑足了一万有余将近两万的兵马,称得上是一支相当庞大的力量。   当然,耗费也是相当的大。尤其还是骑兵居多,这人吃马嚼的,倘若不从省城调拨,以定北的库藏,也就能勉勉强强支撑到夏日,是决计不可能熬到秋天的。   以赵峰的性子,今日这般异常的举动,很明显的,近日要有大的动作了。   “茗儿真是聪明。”赵峰低头,又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军中一切都已经准备好,就在这几日了。”   “夫君放心出征,家中有妾身掌着,勿须忧虑。”我将他的嘴巴推开,擦了擦脸上的口水。   “别人家妻子听到相公出征,都是泪眼涟涟,啼哭不止,茗儿如此淡然,就对为夫这么放心?”   赵峰的眉头往上一扬,似是不解,又似是在责怪。   “夫君英明神武,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自是无须妾身担忧。”   这货又要作妖了,我撇了撇嘴,敷衍道。   “啪!”   果然,这货眼睛忽的一瞪,手掌伸进被窝,轻轻在肉多的地方一拍,“口是心非,敷衍搪塞,该罚!”   “妾身身子不便,可受不了罚……”   我却毫不畏惧,只是吃吃地笑着。   “谁说受不了罚的?”   赵峰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凑到我的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句,而后,我脸上一热,狠狠剜了他一眼,正要发作,却忽然想到,这厮马上就要出征了,这一回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心头便是一软,拒绝的话,一时间竟是说不出口。   “便试上一次——”   趁着这个当儿,赵峰面上一喜,正要趁热打铁,再些说什么,便在此时,隔着门外,传来了碧荷的声音,“少爷,赵忠求见。”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忙从这货怀里挣脱,然后将他赶出了温暖的被窝之中,自己也开始起床,整理衣物。   眼见着煮熟的鸭子飞了,赵峰气哼哼地起了身。   见他这副模样,我又好气又好笑,凑过去小声地安慰了他几句,又签了一堆未来的不平等条约,才让这厮又重新得意洋洋起来。   眼见着穿戴整齐,我又帮着拉了拉衣角,他俯下身,牵住我的手,言辞恳切:“为夫在的这段时日,就都拜托茗儿了。”   “夫君放心便是,妾身会好好守住的。” 第555章 暗流   “扑棱扑楞——”   一只白色的鸟儿从定北府一处偏僻的院子中飞出,直冲碧蓝的天际。   “咻——”   “唳!”   下一刻,鸟儿的惨叫声中,长箭的尾羽划过天际,径直将那轻灵的身体贯穿。   徐靖站在一座阁楼之上,左手提着一杆硬弓,嘴角上翘,嗪着一抹冷笑。   “杀!”   一片喊杀声中,数十名身披铁甲的士兵冲出,撞开了院子大门,杀了进去……   ***   “这夫君一走,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嘛……”   我斜靠在椅子上,目光从眼前站着的三人的脸上缓缓扫过,语气带着一丝调侃的味道。   徐靖、李玉,还有赵全,这三个人,是我在定北府最为依仗的支柱。   前几日,赵峰领着大军离开了,带走了定北的绝大多数兵马。   走的时候大张旗鼓,浩浩荡荡,唯恐各地不知他是要去打草原蛮子似的。   赵忠作为骑兵统帅,也跟着他一起走了,因此,之前一片喧嚣,几乎沦为一座大兵营的定北府,一时间竟然显得有些冷清。   不过,随着他的离开,虽然走了一大帮子要养活的赤佬和牲口,定北府的文官系统却变得愈发的繁忙了起来。   征发壮丁,转运粮草,都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   作为骑兵为主的军队,其中还有一堆堪称氪金大户的具装甲骑,但没有游牧民族举族迁移作为后勤储备的落后体制,因此,赵峰出征的粮草供应反而更加受到后勤制约——至少在和那帮鞑子接触之前是如此。   不过好在赵峰选择的时候很不错。   这个时候虽然天气回暖了些,但距离关外的春播还有一段时日,即便征发了许多夫子帮助转运,若是能够在那之前赶回来,并不怎么会耽搁农时,甚至若是有着收获,还能赚上一笔,让他们来年轻松许多。   这些事情,我嫌麻烦琐碎,因此都丢给了梅若明,自己更加关注的,还是城内的情况。   毕竟,这些时日,城中可不怎么安静。   “异闻司的老鼠就不提了,几次清洗,估计也剩不了几只了。只是这几家,最近走动得挺勤快啊……”   我的手指在一张纸上轻轻的敲着,眼睛眯起,看着面前那个弱冠少年,语气听着很是轻松。   阳光落在身上,暖洋洋的,照得人很是舒服。   不过,那张纸上写着的内容,可没有我说得那么轻飘飘的——里面一条一条地列了出来,某日某时,某家和某家,在某处碰头,做了交流。   一排排的字迹,几乎囊括了半个定北的世家大族。   “是!”   李玉的声音,正处在变声期的少年,有些公鸭嗓子,不过说得很有条理:“小人已经做了梳理,其中朱家出现的最为频繁,多以文会为名,看着像是居中策划者。庄家之前有一些,但自从余挺之后,收敛了许多。还有张家、常家……”   “夫人,你看——”   “程家呢?”对于李玉的建议,我没急着做决定,而是继续问道,“程家可有什么动作?”   “没有,”李玉摇头,“程家家规森严,咱们的人混不进去,只知道有几波人去了,但程家一直都没给回应。”   “……这样啊,那不急,这个时候太早了。大家都是关外人,不教而诛可不好。”   我沉吟了片刻,抬起头,轻轻摆了摆手,然后转头看向徐靖,“对了,赵立他们到哪儿了?”   “就驻扎在城外工坊之中,三千精卒,急速赶路,一个半时辰就可入城。”   徐靖回答得很是恭敬。   “城内的那些新兵呢?”   “正在操练,如今已经略有成效,家里都分了田地。分田的时候吏员都有解释,因此他们对咱们的政策很是支持。”   “呵呵,那就好。”   我低低地笑着,“全伯,这几日注意着一点徐校尉的安危,当心一点儿总不会有错。”   “是!”   ***   “父亲!朱家那边,咱们该给个回话了!”   程家之中,一片锣鼓喧天,几个戏子正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大戏,程老爷子坐在下边,正看得乐呵。   然而他的大儿子,程家如今的家主,程节的父亲程至,却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打断了他的兴致。   “怎么,又有人来催了?”   程老爷子坐在案几前,斜着眼睛看了一下自己的儿子,端起手中的热茶,轻轻呷了一口,继续看着台上咿咿呀呀唱着的戏码。   “那边人说,各家都快联系好了,就咱们这儿,却始终没个回信,大家伙都在等着呢。”   “他催你就要应了?”   闻得此言,程老爷子眼皮子一翻。   “……可都这个关口了,咱们总该说句话不是?”   程至有些发急——作为定北除了赵家和李家之外最大的家族,这个时候,程家的分量,还是相当大的。   “每逢大事有静气,你啊——得多和别人学学。”   见自家儿子这副样子,程老爷子终于不再看戏,放下茶杯,叹了口气,却继续绕着圈子,“三娘那边怎么说?”   “呃……这几天,庄家那小子那又去房中坐了几趟。”   程至张了张嘴,最后吐出来几句。   “真不愧是墙头草,见风使舵这方面,还算有点本事。当初真是瞎了眼,给三娘挑了他家。”   程老爷子鼻子里面哼了一声。   “呃——”   作为这桩婚事的支持者,程至脸有些红,不得不尴尬地转了话题,“庄家这回出了不少血……”   “那是当然的,李家那个丫头片子,可不是省油的灯,”程老爷子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过,只出了这点血就把事情摆平了,还不是看在三娘的脸面上?庄家就算心里滴血,这个时候也得继续给三娘陪着笑脸。”   “……”   程至一时语塞,过了片刻,方才小心翼翼地询问,“要不,儿子这就去给他们回话?”   “说什么?程家不干了,你们自己动手去?”   程老爷子啐了一口茶叶沫子,看自家的儿子的眼神,如同看傻子一般。   这一下,程至彻底没词了,心中腹诽——这难道不是老爷子您的意思吗?   “罢了罢了……”   程老爷子等了片刻,见儿子始终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叹了口气,将茶杯往桌子上一顿,“这样吧,明儿暖寿,你给几家都发请柬,以我的名义,请他们来吃酒!” 第556章 暖寿酒   今日的程府,锣鼓喧天,热闹满堂。   明明不过是亲近家人聚在一起的暖寿,结果因为广发请柬的关系,场面却做得比正日子还大,定北府中有头有脸的家族族长长老都云集于此,济济一堂。   程老爷子喜欢看戏,程家大院之中,已经搭起了高高的戏台子,几个青衣花旦正在台子上对唱着。   戏是关外的经典曲目了。讲的是国朝初年,太祖皇帝北上与胡人争锋,结果被胡人大军围困,北荒一镇奋力拼杀帮助太祖解围,将士大多战死,埋骨他乡。其中一位军校身受重伤,为胡人俘虏,流落胡地为奴十数载,终于逃出生天,回到故乡,却得知缺了男丁支撑,家中破败,母亲离世,妻子流落烟花之地,而后又几经周折,最终方才得以破镜重圆的故事。   这折子戏和今日祝寿的气氛可一点儿都不搭,偏偏却是金主亲点的戏码,说是喜欢,故而戏班子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程家家大业大,请的自然是关外最为有名的戏班子。此时正是唱得丈夫离别后,老母妻子在家中诉说思念之情的唱段,一口唱腔婉转凄切,如泣如诉,放在往日里,怕是要引得满堂喝彩。   只是这祝寿的时候,这彩要不要喝,可着实得要思虑一二。   不过今日台下坐着的诸人却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一个个往日里位高权重的,如今却多半神思不属,彼此之间虽然没有交头接耳,但多半以目光交流,沟通消息;同时,纷纷往座位正中的那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身上瞟去。   至于戏曲,基本上是没人听了,要不要鼓掌喝彩,只要跟着正座上那个毫无所觉的老者来就行了。   老者正听得乐呵,随着那一段段的经典唱段手舞足蹈,甚至兴致来了,还低声地跟着哼唱一段。   要知道,场中就数这老者辈分最大,又是今晚的寿星,有他压着,其他人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   “父亲——”   负责接待的程至小心翼翼地走到仿佛完全沉浸在戏中剧情的父亲身边,轻声唤道。   被打扰了兴致的程老爷子似乎颇有些恼火。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一般将他驱赶到了一边:“急什么,时间还早!”   程至抬头看了看天色,张了张嘴,又见今儿的寿星根本没有继续搭理他的意思,几番欲言又止,最终只得讪讪地退了下去。   这般的作态,自是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又是引起一阵阵的骚动。   台上的戏子很明显的,也感觉到了台下的情形不对,偏巧这段又是个高难度的,一个年轻的旦角唱错了几个音,引得程老爷子眉头皱了皱,很显然,扫了兴致。   他正要说些什么,便在此时,听到外边传来门房高亢的通报声:“梅先生到——!”   “梅先生?是哪个梅……”   “还能是哪个梅?不就是那个……”   “程家这是……”   随着通报的声音想起,场中顿时一片哗然,诸位家主再也按捺不住,有些定性不够的,甚至站起身来,半往外边瞧去,半朝场中程家人身上瞅着,彼此之间窃窃私语,眼神闪烁。   要知道,自从定北事变,陈知府被软禁在府衙后院中,做足了“三不”的态度后。定北府的大权就尽数落入了赵家的手中,而这段时日,随着从省城归来的梅若明开始逐渐接管政事,展现除了老辣而缜密的手段,这一位已经俨然成为了没有名分的实权知府,在定北府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赵峰很明显的,也对他极为信重,如今更是在出征后托付了安定地方的重任,这一位今日的到来,尤其还是这个关口,其中打得是什么主意,可就值得玩味了。   “得——还真是巧了。”   程老爷子也听到了通报,一愣,摇头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唤来了下人,指了指台上的戏班子,“罢了,让他们撤了吧,和他们说,下面有事,咱们用不着他们了,打发他们回去。对了,记得把赏钱给足了。”   “是!”   主家发话,下人上去清场子。面对着下面这帮世家豪强,台上的戏班子自是不敢说些什么,忙不迭地从台子上撤走,跟着下人去领赏钱,只留下了空落落的一个台子。   场子一时间有些冷淡了下来。   程老爷子却似乎毫不在意这份冷清,站起身,领着程家一众人等向外迎去。   梅若明来得简单,一身便服,只随身带了几个护卫,手中却捧着不少笼箱作为贺礼。   “梅大人——”   程老爷子亲自迎了上去,抢先拱了拱手。   “不敢当,不敢当,程老爷子实在是折煞晚辈了,”   梅若明见着这般场景,当下也不敢怠慢,连忙回礼,做足了晚辈的礼数,“晚辈此来,乃是代将军及夫人为程老爷子祝寿,恭祝程老爷子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李丫头没来?”   程老爷子寿眉微挑,单刀直入。   “夫人身子不便,无法亲身来贺,便吩咐晚辈来此,替夫人送上贺礼。”   梅若明抬手朝着赵府老宅的方向拱了拱,一脸温和的笑容,似乎真的只是帮忙送贺礼的模样。   “呵呵,说得也是,那丫头虽然骨子里悍得很,但一贯的行事,还是这般的谨慎。”   程老爷子盯着梅若明看了看,呵呵一笑,似乎也不怎么在意,扭过头,目光在场中众人神色各异的面孔上闪过,忽的拊掌赞道,“不过,谨慎得好,谨慎得妙啊!”   “这般的时候,就是要谨慎才行,越谨慎越好。梅先生,老头子说得可不错吧?”   这话没头没脑的,梅若明却似乎听懂了,和程老爷子对视,而后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附和道:“老爷子所言甚是,正如夫人所言,上得战场,狭路相逢,面对面厮杀,自然是勇者得胜,但事前谋划,却不可不小心谨慎,唯有思虑周全,尽量做好万全准备,方可行事。”   “是啊,这个道理并不难,平日里一个个说起来头头是道,可真正地要实行起来,却都乱了分寸,连头蠢驴都不如!” 第557章 变故   两个人打着机锋,相视而笑,似是对彼此的意思了然于心。   然而,在外人看来,这几句话云山雾罩的,其中却似乎又隐隐藏着什么让人琢磨不透的味道。   尤其是那意有所指的“蠢驴”。   “程老爷子,您这是——”   场中的都是经过事情的,哪怕有人脑子简单了些,但到了这个时候,又有那儿会瞧不出中间有着古怪?彼此示意了几眼,最后挑了个年轻些的愣头青顶在前头,开口大声问道。   这般的问话和语气,本是有些相当失礼的,因此,周遭的程家子弟,纷纷怒目而视。   程家乃是标准的武勋世家,家中子弟多半习武,这一道道目光,如同利剑一般,杀气盈溢,那个愣头青缩了缩脖子,一时间竟是不敢继续说下去。   程老爷子这个时候倒是相当好脾气了,呵呵笑着摆摆手,制止了自家子弟的动作,而后环视一圈,猛地一提气。   “各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这声音极为洪亮,中气十足,瞬息之间竟是盖住了全场,引得人人侧目——便是连梅若明都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这老头儿,竟然还有着这般的底气。   对于自己露的这一手,程老爷子似乎也是相当的满意,一边捋着垂至胸口的雪白长须,一边转身,以一种他这种年龄不具备的轻捷脚步踏上了高台。   “今儿老朽暖寿,难得各位给老朽面子,赏光前来。今日咱们这定北府算是团聚一堂,也算是这些年罕有的盛事了。”   老爷子上台,先是对着周遭团团作揖,以示谦恭。   “不敢不敢……”   “应该的应该的。”   “程老爷子有召,不敢有违……”   放着辈分和资历在这儿,下面诸人便是再有疑惑和不满,这个时候也不得不躬身回礼,表示不敢担这个礼。   “老头子今年虚长七十有二,这儿倚老卖老一句,也算是各位的长辈了,没有什么可瞒着的。今日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索性打开天窗,和大家伙说一点儿敞亮话。”   程老爷子的话依旧洪亮,完全不似是一个已经古稀之年的老人。台下众人,一时间凝神肃立,静静地等待着。   “咱们北荒,乃至整个关外,对于中原来说,一直都是所谓边鄙之地。从千年之前,便要与胡人不断厮杀。胡人兴盛了,要往咱们这边抢一抢,关内朝廷兴盛了,便要咱们出人出力,去和胡人拼杀。这么多年下来,你打我我打你的,咱们和胡人之间的仇怨,也不知积累了多少!”   “如今那胡人王庭再度归来,听闻近日金帐东移,意图来劫掠咱们北荒。咱们定北府,又是北荒的第一道防线,不可不防。要知道,大伙儿的身家性命,可都在这儿。这胡人,都是一头头饿狼,一旦杀过来,可不会管咱们赵家程家,还是朱家张家。既然来了,肯定是要狠狠咬上一口,不吃饱了绝不会罢休。故而,赵将军肯提兵抗击,老头子以为,不管咱们之前有什么分歧,但值此之刻,此乃我北荒大大的幸事!”   “我程家不但不允许有人破坏这等大计故,而且,借着这个机会,老朽还要和大伙儿宣告一番。明日起,我程家出一百子弟投军,以及奉上两千斛粮食,支持赵将军抗击胡虏!”   这话落下,如同一枚惊雷炸开,下面的一众家主,一个个面面相觑,竟是无人敢开口。   寂静,场中,死一般的寂静。   这是……旗帜鲜明地站队了啊!   虽然打了个抗击胡虏的旗号,但谁不知道,这不过是个遮羞布而已?   咱们前两天可都在商量着搞事情,你程家一直拖着不给回话,本以为是犹豫不决,没成想,原来是等着搞这一出呢!   一时间,一部分心中有鬼的就有些慌了。   朱家?对了,朱家呢?   有人来回张望着,寻找着什么,却发觉——今日这热闹的场面,根本就没有见到朱家的脸。   程老爷子,根本就没请朱家过来!   偏偏这个时候,程家的大门之外,一连串的脚步声传来,影影绰绰的披甲之人不断地从大门之外隐约浮现。   这,这是早有准备啊。   诸多世家家主互相眼神交流着,开始有些忐忑不安——毕竟,来此之时,谁也没有想到,一贯德高望重的程老爷子,竟然会搞出这一出来!   要知道,原本在定北府,赵李两家合力,就能控制整个局面,好不容易得了个空虚的时候,有着某些人挑头,众人心中有些意动,可偏偏程家也投了过去……   那还搞什么?   伸长脖子被砍头吗?   恰在此时,场中有人开始接话。   “多谢老爷子仗义相助。所谓关外乃是咱们关外人的关外,抗击胡虏,乃是吾等本分,实在当不起程老先生如此赞誉。”   这声音有些低,不如老爷子那般洪亮,但足够沉稳,而且在这个关口,无人敢于无视这一位的存在。   梅若明——场中,可还有这尊人物存在着呢。   一时间,在他的面前,原本厚厚的人群,顿时分开了一条通道,一直通往那座戏台子上。   只是梅若明却没有往前走的意思,说完后,只是笑眯眯地站在下面,目光一一在人群之中扫视而过,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老爷子,敝人觉得——”   片刻之后,人群之中,有人迟疑着想要发话,似乎还要挣扎一二,然而,另一个粗豪的声音忽的响起,直接将这话硬生生打断。   “老爷子说得极是!定北孤悬背境,若是胡虏入寇,烧杀掳掠,咱们可是第一个遭殃的。赵将军肯御敌于境外,保境安民,吾等定是大力支持!”   “我张家已有子弟在军中效力,今日愿出一千斛粮食,五百束干草,以祝将军旗开得胜!”   这话一出,场中的骚动越发的大了。   “呸!”   有人瞧着那一脸谄媚的张家家主,心中暗骂:谁不知道他的三儿子就在赵峰军中效力,而且还是颇得重用的那种?这一回顺水推舟,倒是轻松。   对了,那厮娶的还是朱家女,也不知道未来后院之中会怎么安定? 第558章 解决   “没错,抗击胡人,保卫乡土,亦是我常家之愿,我陆家愿出干草五百束,好马五十匹!”   腹诽归腹诽,但定北的世族家老们,并非都是没脑子的武夫,身段还是很柔软的。   随着张家的反正,另一个家族紧随其后,也跟着开始响应——这也是一个家中有着嫡系子弟在赵峰军中任职的。虽然由于运气的缘故,如今的地位和立下的功劳不及张烈,但前番也算是立下了功劳,加上曾经是赵峰之前组织的班底成员之一,算得上是核心成员。   因此,陆家投靠起来并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人群就讲究一个集众的效应,有着这三家带头,如此一来,大家伙似乎就立刻把赵峰如今的叛贼身份给忘到了脑后——仿佛如今,抗击胡虏才是头等大事。   当然,事实也确实如此:朝廷为了剿灭赵峰一党,甚至连胡虏都勾连了,如此看来,委实不顾北荒一众家族的死活。   程老爷子确实找了个好台阶——各家最起码可以安慰自己:咱们出粮出力,这是去打胡人,不是反抗朝廷。   而各家在赵峰军中打拼的庶子之类的存在,也是天平上的另一枚砝码。   一时间,人人群起响应,不一会儿的功夫,各家各户的认捐数目就达到了一个有些惊人的数字,连带着梅若明,都有些惊讶于这帮家族的积蓄。   “轰隆隆——”   外间忽的有雷鸣一般的马蹄之声传来。   “什么情况?”   在场众人又是一番骚动。   “老爷!刚刚有大队身披赤甲的士兵入了城,足足有数千之数!”   外边有程家家丁进来通报。   数千……身披赤甲……   哪儿有这么巧的事情?这是打算……   今日经历了这么多事儿,这一个个的家主,已经懒得再去思考,直接将目光投向场中的那两个主角。   却见梅若明面带微笑,想着四周拱手作揖:“本官在此,代赵将军及夫人谢过诸位高义!”   “诸位勿须忧虑,此乃夫人为程老爷子奉上的贺礼,还望各位笑纳!”   听着跟个冷笑话似的——大军进城,作为寿辰的贺礼。   然而,在场的众人却丝毫没有任何笑意,一个个看着台上得意洋洋捋着胡须的程家老头,又看着台下一脸淡然的梅若明,一边后背上冒着冷汗,一边心中庆幸。   这老家伙,等在这儿呢!   若是没有这老东西今日将大伙儿召集起来,逼着一起站队,上了贼船,这些士兵今日可是绝对不会现身的。   只会一个个在城外猫着,看笑话一般看着他们之间的串联,然后——   果然,确实是一份寿礼:让在场众人着实欠了程家一份人情。   赵家那女人的心思……   ***   “所以,事情就这么结了?”   灯光之下,我抱着政儿,笑意吟吟地看着归来的梅若明。   “程老爷子委实老辣,理由寻得恰到好处,找的托也配合得极为恰当,”   梅若明叹道,“整个过程顺风顺水,加上夫人配合,各家的心思都在掌控之中,根本没有掀起一点儿波浪来。”   “没错,这老头儿,真是人精……”   我撇了撇嘴,低头逗弄着怀中的小东西。   还是小家伙好糊弄。   这老东西,在官场上打混多年,成了精的,对人心的拿捏,委实是恰到好处。   程老爷子这一手,完全压在了我的底线上——说实话,对于世家的处理,我一直有些犹豫。   毕竟,我并不是那些有着征召系统在身的气运之子,可以肆无忌惮地批量生产人才。   以如今的社会体系,教育可是一项相当奢侈的活计:能够让一个劳动力脱产十几年,还要不断购买笔墨纸砚之类的消耗品,购买书籍,寻找老师指点,在这个年代所需要的投入,远远不是一般农夫所能做到的。   这样的家庭,少说也是一个“寒门”——也就是中小地主的程度。   如此一来,撇除我好不容易培养出的人才,剩下的,哪怕将要求压低要一个不能再低的程度:识字和会简单的数学知识,你要选**的人才,依旧一半都在世家之中。   更不要提教育的质量了。   更何况,赵家终究也是世家出身,家族与其他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是农民起义,可以毫无负担地大拆大建。   因而,在如今两面受敌的局势之下,完全而彻底地清洗世家,重整局面,并不在我的可选项目之中。   原本我的想法是,借着这个机会,清洗一批,震慑一批,拉拢一批——诛灭首恶,威逼协从然后从他们身上刮下油水,来团结自己的力量。   只是这个过程中,度的把握,却有些困难:我虽然有信心平定一切,但如何恰到好处地压在那帮世家的底线上,不至于引起大的惊慌和反弹,以至于慌乱之下做出不理智的举动,生出乱子,将定北的元气损耗太过,实在是一个极为讲究技巧的事情。   程老爷子的出手,帮我解决了这个困难:以他的威望、程家的实力,同时借助我给予的压力,足以一举将定北世家的元气给保留了下来,顺带着一起绑上了赵家的战车。   以此为功绩,他也为程家谋取了一份大的进身之阶,算是一场豪赌了。   虽然说,这是在三千精兵压城的压力下的考量,但我依然要承他的这个情分,而定北的那帮世家,也要承他的情分。   一鱼两吃,这老头子,真是越老越精明了。   当然,若说心中的不爽,也着实有着一些——如此一来,泥沙俱下,让我清理局面的算盘落了空。   但胜在稳妥,在这个局面下,更加不容易出乱子。   因此,权衡再三,对于程老头的提议,我没有反对,甚至还配合了一把。   也罢,妥协总是要的——一个人的力量,尤其还是女子之身,想要彻底推翻一个时代的惯性,终究有些困难。   或许,来上五百个人,大概可以有这个能力?   稍稍思索了片刻,我便将这份略微的不甘放下了。   没关系,时间还早,有些东西还可以慢慢谋划渗透,倒也不急于一时。   而且,也不是完全没有立威的对象。   “朱家之类冥顽不灵的,就此处理了吧,至于剩下的——”   我微微沉吟,下了决心,“那些人就算了,如今也无法配合,先留在定北军营之中让徐靖好好操练一番。粮草之类,梅先生你看紧些,让他们尽快凑齐,然后给夫君发过去。”   最后,我如此说道。   这边既然已经安定,眼下的情况,还得看赵峰那边,在草原上打得怎么样了。 第559章 接触   早春的大荒原上,依旧寒风凛冽。   从裸露的地面被裹挟而起的风沙追随着北地的狂风一路南下,最终湮灭在了那一片升腾而起的血气与喊杀声中。   “呸!”   张烈吐出一口混杂着沙子的唾沫,勒住马头,环视着周遭的战场。   自家儿郎与鞑子骑兵的战斗,已经陷入了近身缠斗的阶段,数百只马蹄不断的来回往复,奋力践踏着刚刚冒出头来的嫩草,将黑色的地面踩得一片凌乱。   与此同时,在一声声惨叫声中,一具具尸体不断地从马背上落下,鲜红的热血汩汩流淌而出,滋养着这片贫瘠的土地。   唔……   自己在想什么呢?   张烈摇晃着脑袋,将某些和他完全不搭的奇怪念头甩出脑袋——果然,自己被自家后宅那个痴呆文妇给影响了吗?   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然后收摄心神,继续盯着一片混乱战场。   赢定了!   对这样的结果,他没有任何疑问。   那些只能穿着简陋皮甲的鞑子骑兵,只配骑着他们的那些劣马,隔得远远的,用些软不拉几的弓箭骚扰一二——这个才是他们的长项,以及惯常的手段。   陷入如今的这般面对面硬砍?   那纯粹就是找死。   要知道,这样的场面,可是自家儿郎的最爱——这些久经训练,身披锁子甲的骁勇武夫们,最擅长的,就是这样的厮杀。   无论是技巧、体格、力量,还是**的坐骑,都是他们占了绝对的优势。   这不,视线所及之处,落马的都是那些鞑子。不过几十个呼吸的功夫,场面上就已经是一边倒的屠杀了。   自家的儿郎骑着高头大马,正追着那些矮了一截的鞑子骑兵四处乱窜。那些骚鞑子之中,只有少量的精锐,还在勉强抵抗,然而,也不过是徒劳罢了。   “叮!”   张烈正观察着局势,一支羽箭斜斜地从旁边射来,他的身子一侧,箭矢撞在精钢的甲片上,弹到了一边。   不过着箭之处还是有些隐隐作痛——弓不错,看来是个好手。然而,若非是带队出来侦查,需要顾着耐力和持久,自家不得不换下那身明光重铠,换上轻便的锁子甲,大约也不会有着这样清晰的感觉。   一时间,张烈来了点儿兴致,侧头看去。   只见一个身上披着不太合身的铁甲的胡人勇士,正瞪着铜铃一般的眼睛看过来,手中的那支马弓还尚未收起。   “哈!”   真是不错,虽然次了些,但算是个开胃菜。   张烈舔了舔嘴唇,用力一夹马腹,**的骏马陡然加速,直往那边冲了上去。   他骑的马,可是关外良种,在北荒军中都算得上是好马,除了娇贵了些,其余的根本不是胡人这种除了皮实耐操生存力强之外一无是处的草原劣马可以相比的。   “……”   那胡人勇士眼看着走不脱,用一口鸟语喊了一声什么,大约是给自己壮胆,也迎头冲了上来。   “嘣!”   两边对冲,高度近乎差了一个头,速度也差了一截。张烈很轻松地单臂发力,右手那柄沉重的铁锏砸开了胡人奋力挥舞的弯刀,重重地落在了那明显是从关内抢来的铁盔之上,将那铁盔连同包着的脑袋,一起砸得粉碎。   手感嘎嘣脆。   张烈晃了晃手腕——他喜欢这种用铁锏砸脑袋的感觉,让他感觉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百无聊赖地两根指头用力捏碎虫子的场景,有种连皮带骨嚼着后宅婆娘烧的小公鸡的味道。   不过,这一年多来,砸得太多,也着实有些无聊了。   他回头看着那从马上摔落的尸体,颇有些无趣地放慢了马速——在他的周遭,那些手下已经开始向四周散去,不断地追杀着那些已经开始抱头鼠窜的鞑子骑兵。   又过了一刻多钟,属下过来汇报。   “大人,斩首一百余,生俘十二人,那些鞑子一个都没有走脱!”   “嗯,干得不错,咱们呢?”   “死了两个兄弟,有五个受了伤。”   张烈点了点头——对于这个结果,他一点儿都不奇怪,甚至还有些不太满意。   和关内那些纯凭想象的老百姓不同,张烈作为很早一批跟着赵峰的小兄弟,对于这些草原上的鞑子非常了解。   关内那些没见识的农民传言中的鞑子,油光满面,身材魁梧,五大三粗,青面獠牙,悍不畏死,骑着高头大马,挥舞圆月一般的弯刀,拉开硬弓,射出一阵阵漫天箭雨。   这些描述若是入了张烈的耳朵,只会被毫不犹豫地啐上一口:“狗屁!”   然后指着眼前的这些尸体,反问一句:“你是不是眼瞎了?”   看看眼前的这帮鞑子:除了领头的那几个还算膀大腰圆,剩下的那些,一个个面有菜色,瘦骨嶙峋,衣服破烂,蓬头垢面,骑着矮瘦的劣马,用着粗铁打造的破刀,打起仗来,阵列散乱,稍微受到点儿挫折,就一哄而散,丝毫不顾首领死活。   都是些杂碎,也就是仗着人多马多罢了。以北荒这帮杀的胚实力,不能以一当十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是哪边的鞑子?”   问出来的时候,张烈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应该不是本地的,”说到这个,手下的眼中放着精光,“这些鞑子服饰很陌生,说话的口音也不对,身上的这些盔甲都是中原的样式,上面还有打造的印信!”   这些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不过张烈还是继续问了一句:“那些俘虏呢?有没有说些什么?”   “那些鞑子口音不对,仓促间兄弟们听不真切,还得回去细细审问。”   “罢了,审问什么的,先不急,收拾好他们的尸首,将鞑子首级割了,咱们赶紧回去,向将军通报一声!若是真的来了,咱们可是立了头功!”   张烈同样一脸的兴奋——自家的运气,果然一直很好——然后吩咐了一句,看着手下草草地收拾完了战场,将自家同伴的尸体,以及战利品——首级以及那些没死掉的草原马——带上,然后一声呼哨,掉头离去。   只留下那些无头的胡人尸体,在风中渐渐冷却,等待着腐烂,或者被天空中盘旋的秃鹫啄食。   这么贫瘠的土地,还是胡人的血来浇灌比较好——毕竟,他们才是这儿的主人,理应承担起这个责任,不是吗? 第560章 出发   北荒军驻扎的大营,距离那片战场并不算远。   此时此刻,一片人喊马嘶。不断地有兵马进进出出。   三日之前,赵峰便已经领着人来到了此处,扎下大营,撒出探马哨骑,向着四面八荒查探消息。   他就打算就在这儿,会一会那所谓的胡人大汗。   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伏击来去如风的游牧民族,这听起来有些荒谬。不过,事实上一点儿都不奇怪——只要理解这所谓的“伏击”,并不是话本里面的那些“三声炮响,杀出一支军来”那种就行。   和中原王朝纠缠了千年之久,虽然多半时间被压着头打,但这么多年下来,胡人也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套专门对付中原王朝军队的战术。   也就是所谓的“骑射之法”。   每当中原王朝开始北伐的时候,探听到风声的胡人部族便帐篷一拔,远远躲开,然后部族中的勇士骑着粗劣耐操的马儿,如同狼群一般不断围着大军周遭骚扰驰射,同时寻机袭击中原军队的后勤补给。   总之一句话,就是不打正面仗,一直拖到中土的战兵失去耐心,不得不自行撤兵,或是补给被断,疲累交加之际,然后才会集中起来来上一记狠的,可以说是,将中原兵法中的“离合之兵”发挥到了极致。   然而,换句话说,若是中原军队有着熟悉地形的向导,或是主帅天生嗅觉灵敏,能够在后勤耗尽之前一口气直接摸到部落大营以及大人物的帐篷所在,逼得胡人不得不正面开战,那基本上就是一场大胜。   武帝北伐时期的胜利,多半都是依照此法。   赵峰这一回所要做的,也是遵循祖辈故事而已。   胡人金帐出动,十几万脱产半脱产的大军东移,所需要的后勤,也绝非所谓等闲之事——若是获得了足够的农耕民族作为生产者,这个自然好办,可若是单凭胡人自己,那基本上就需要整个部族一起跟随迁徙了。   然而,草原贫瘠,放牧并非是像想象的那样,随便找块草地就能放得起来的,   数十上百万牲畜,十几乃至数十万的战士、牧奴以及家属,所需要的食物和水源,都是一个惊人的数字,普通的草地根本没法养活。即便是一块水草肥美的区域,若是持续太久,草皮也很快就要被牲畜给吃完了,而一般的季节性小溪河流也不足以支撑太久,因此,对于草原上的原住民来说,虽然是所谓的“游牧”,但其实都是沿着固定的草场不断循环往复,甚至往来都是有着固定的路线。   当然,这样的路线往往不止一条,其中一些甚至只掌握在萨满手中,秘不示人,作为应急之下躲避敌人的选择。   但,这只限于聚居于此多年的本土胡人。   作为曾经的失败者的黄金家族,如今不过是刚刚卷土重来。几百年的风沙洗礼之下,大荒原上的地形地貌,乃至水草分布,早就彻底改变了。他们对于这边的草原而言,同样也是外来户。   加上规模庞大,故而往来之际,只能走着最常规的那些线路。   因此,对于赵峰来说,只要确定了胡人的目的地,就很容易寻找到迁徙路上的必经之地。   胡人东来,第一件事定然是为自家的部族寻找合适的草场,使之成为进攻北荒的前进基地——然而,附近能够容纳这般多人和牲畜的肥美草场,很明显的,早就已经被本地的胡人部落所占据。   虽然限于黄金家族及朝廷的威慑,李家商会的说客没能说服本地的胡人部落投靠北荒,但同样的,一直担忧黄金家族过来侵吞部落的他们,这个时候也没有心思去侵犯北荒,惹怒另一个大敌的想法。   对于赵峰来说,这种两不相帮,就是一件大好事了。   在有着走惯了线路,对于草原极为了解的李家商会帮助下,赵峰自是毫不费力地就寻找到了一处合适的地点,然后驻扎下俩,寻觅着机会。   而到了此时,机会,俨然就在眼前。   营地的中央,中军帐中,北荒军中所有中上级军官聚集到了一处。   张烈带回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军营,眼见着等待了数日之后,战事即将再起,这些军官们也需要做着战争前的最后一次议事。   整个作战的大方略其实已经敲定,没有什么可以争论之处——事情的发展一如预料,没有超出事先的谋划,但营帐之中,依旧一片嗡嗡之声,众多将官在一起交头接耳。   在此之前,这些人已经对这场战役做过了无数次的推演,然而,战场终究瞬息万变,许多细节问题还是要彼此再敲定一番,至少得有个准备预案,上阵之时不至于手忙脚乱。   赵峰端坐在大帐中央,目光在眼前这些自家的手下脸上一一扫过。   到了这个关头,依然还坚持在自己身边的,都是自己的铁杆——除了赵家出来的那些,剩下的,要么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寒门出身,要么,就是自己之前笼络的铁杆小兄弟。   这些时候,这些军头们并没有什么上下尊卑之分,门户之见,讨论的很是激烈和投入,显得相当的认真,这让赵峰对此相当满意。   这般的阵前议事,战后总结,在北荒军中已然成了惯例,对于这些军官们自身眼界的提升也是肉眼可见,无论是世家出身,还是寒门小户,在这一次次的过程中,都逐渐成长为了合格的军官。   有些人,甚至可以独当一面了。   下一步,就得开始逼着这帮粗胚开始写战阵心得以及战阵经过了。   赵峰心中盘算着——这是夫人当初对他的要求,虽然过程有些痛苦,但在夫人的鼓励和“奖励”下,他慢慢地坚持了下来,回想起来,自觉在这过程中收获良多。   现如今,这样的功课,该轮到这些手下了。   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赵峰一直非常慷慨,有好东西,大家自然是要一起分享的。   或许开头有些难,但是只要坚持下去,他们一定能够体会到他的苦心的,至少,可以逼着这些杀才粗胚们多读些书,涨些文化。   正如夫人所言,既然限于名分及门户之故,难以搜罗天下人才,那就得想出各种方法,变着花培养自家人才,方才是正理。   想到自家的夫人,赵峰又稍稍转头,在大帐篷的侧面,一幅周遭的地理舆图高高展开在营帐正中,精细无比——每一条溪流、每一处山坡都有着描绘,甚至关键处在图边有着附录标注。   这些,都是李家商会多年以来对于草原商路经营的心血,原本都是李家的不传之秘,如今被自家夫人就这么送了过来。随着这幅舆图的,还有几十名走惯了草原之路的向导。   如此一来,那帮金帐胡人,对于这片草地的熟悉程度,怕是还比不上自家。   这也为赵峰这次伏击,更是增添了几分底气。   正思虑间,忽然,大帐的帘子再度被人掀开,一个瘦小的身影走了进来,引得营中众人的视线纷纷移转过去。   来者却丝毫不为所动,径直走到营帐中央,向着赵峰抱拳行礼:“将军!”   赵峰抬起手,制止了帐中众人的低语,盯着来人问道:“孙三,怎么说?”   “启禀将军,鞑子的军力已经探听明白!”   哨探的总管,兼着北荒军中密探头目孙三抬着头,丝毫没有受到场中那一片血气威压的影响,“从舌头那里探听来的消息,鞑子此来,乃是胡酋亲征,包括了胡酋所在的金帐,以及下辖约半数部落,其军力,共十余万骑!”   十余万骑兵——哪怕其中大半都是凑数之辈,只要能骑着马拉开弓的都算在内,但仅仅这个数字,就足以让人咂舌了。   然而,以赵峰为首,场中的众人却是尽数精神一振。   “可打探真切?确定是胡酋亲至?”   孙三点头:“属下让人用了刑,而且每个舌头都单独拷问,彼此对照,并无太大问题。”   他那极为普通的面容古井不波,不过却让周遭盯着他的每个人,都背上一阵寒意。   “很好!”赵峰一拍椅子扶手,“那伪汗的大帐所在,那些舌头可招供了出来?   “已经招供了出来,而且听那舌头说,那胡酋以荒原大汗的名义,向着周遭的胡人部落派遣了使者,勒令他们限期献上泥土和盐巴,只是至今尚未收得回应,故而或许还会在原地再待上几日。”   献土和盐,就是表示臣服的意思——以那汗王的做派,这么做也是理所应当。   想来,周遭的胡人部落怕是已经陷入了两难之境。   “呵呵,不要紧,这帮没卵子的,做不了决定,咱们就做个好人,帮他们做决定吧!”   赵峰哈哈一笑,说了句粗话,引得帐中一众军官一起笑出声来。   “既然如此,”   待得笑声渐止,赵峰抬手,脸上杀机毕露,“我意已决——”   众人面容一肃,腰身挺得笔直:“属下谨听将军吩咐!”   赵峰站起身来,拔出了腰间长刀:“全军,生火做饭,饱餐一顿,午后拔营,准备出击!”   “是!”   ***   今天算是补了半章,剩下的明天或者后天补上。 第561章 接触   巴彦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帐篷中。   作为部落中颇有名声的少年武士,他此回也是名列大汗东征的勇士名录之中,算得上是部族之中这一辈的第一人了。故而,这般的部落聚会,他也是有着资格参加其中。   但他毕竟年纪尚小,尚未成年,论及肉搏之术,哪怕技巧再高,但无论体格,还是力量,都比不得其他那些已经成年的勇士,正面搏杀起来,都是一个“输”字。   故而在以武力称尊的部族之中,他只得坐在外围,对于内中族长、各帐篷勇士头领以及萨满之间的争论,根本连话都插不上   当然,另一个原因,也是那些争论和他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内圈的那些大人物们——包括巴彦的阿爸在内——主要争吵的是未来占下了草场之后,各家的草场帐篷、从那些本地部族征调来的奴隶女子该如何分配。   近日大汗已经派遣了使者前往那些部落。要求归顺,奉上泥土和盐巴。以大汗的赫赫威名,想来不久之后,就能见到那些过来投降的部落头人了。   真是无聊,我只想看血流成河。   巴彦如此想着,用着曾经从南蛮子那里学来的一个成语——他倒是宁可那些头人骨头更加硬一些,到时候,他们就有着充足的理由,去那些部族那里烧杀抢掠了。   就如同大汗说的那样,人生最大的快乐,就是到处追杀自己的敌人,侵略他们的土地,夺走他们的财物,骑上他们的宝马,占有他们的妻子和儿女,听着她们的痛苦哀嚎。   当然,巴彦知道,他不希望那些部落投降的最为重要的原因是,如今的巴彦还没有从阿爸那边独立,分个帐篷出来。   若是抢了东西,那依照部落的规矩,还可以说是自己的,可他们若是就这般投降了,那就算瓜分到手了草场,那些依然都是阿爸的,没有他的份儿。   只是可惜,很明显的,大汗担心征服那些部族花费了太多时间,耽搁了去抢劫南蛮子的那个反叛部落,让南蛮子皇帝的士兵抢了先,他们可就什么都抢不到了。   毕竟,南蛮子的花花世界,可比这帮穷哈哈放羊的可富多了。   想到这里,巴彦倒也心气顺了,反正都是要抢的,能够省点时间,早些去南蛮子那里抢其实也不错。   到了那时候,就是各凭本事,谁抢到谁就是谁的。   抢劫,在草原上并不是一个不好的词,作为狼的子孙,强大者拥有一切,可以肆无忌惮地剥夺弱者的一切,弱者只配一无所有,一辈子做奴隶的命。   这一回,若是能够抢到一个南蛮子的贵女……   巴彦忽然又想起了自家老爹曾经获得的的那个南蛮子女人。   即便出征之前,其其格已经将身子给了他,然而那般野性的女人,总是没有那种温柔婉转的女人更加让激起自己的征服欲,粗糙的皮肤也没有那种南蛮子产的丝缎一般的滑润细腻。   每每想起那个女人,巴彦总是不禁心头火热。   说不定,这一回他也有着这样的机会……   上边的大人们吵的愈发的热烈,巴彦的思绪倒是已经不知道飞到了哪儿去,然后,他的视线和坐在整个帐篷最中间的那个身材高大的首领——同时也是其其格的父亲一对,心中忽的有些心虚。   于是,当首领视线移走后,他索性悄悄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装作一副不太耐烦的模样,慢慢地退到了帐篷边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靠在支撑帐篷的杆子上,打算借着外边的冷风稍稍平息一下自己心中的火气。   下一个瞬间,他的眼睛猛地瞪大。   震动,那深深扎进土壤里面的杆子,正不断地传来一阵阵的震动——一种让他极为熟悉的震动。   “附近有骑队!大量的骑队!”   顾不得自家在帐中的地位低微,巴彦猛地站起身来,高声嚷道,一边呼喊,还一边用手按着那根杆子,细细体会着那上面的震动之感。“距离不远……”   “不到六里!”   就在巴彦出声的下一刻,帐中已经有着老练的战士趴在了地上,耳朵贴着地面,一边细细地倾听着,一边报了出来,“数量……至少三千!”   这个数字,顿时让场中诸人脸色大变。   “快!吹号!”   部落的首领一脚蹬翻了身前的案几,丝毫顾不上那些洒了一地的羊奶茶水,大声吼道,“所有人,披甲上马!快!”   “快快快!”   “出去上马!”   “我的刀呢?”   场中一片混乱,勇士们乱糟糟地向着帐篷外面奔去,寻找着自己的武器铠甲和马匹,有些心急的,甚至直接用刀将大帐割开了个大口子,然后冲了出去。   “干得不错,小子!其其格没看错你!”   首领冲出去之前,对着巴彦比了个手势,巴彦有些心虚地低了低头,跟着自家阿爸冲出了大帐,奔向了自家的帐篷。   “来得真快!”   巴彦只有一身硬皮甲,因此穿起来很快,不一会儿便翻身上了马,也顾不得等待阿爸,便直接向着营帐前面首领的大旗方向小跑了过去。   然而,到了那边,却只看到一片乱糟糟的景象。   聚集在这里的,还多半只是一些如同他这样的中下级武士,族中真正的精锐们,还在帐篷里手忙脚乱地穿着不合身的铁甲,一时间竟是看不到几个。   然而,这个时候,远处已经能够看到满天的烟尘。   一支接着一支的响箭破空飞起,划破天际,凄厉的不祥之声不断地向着己方靠近。   很明显的,来者不善!   “来得好快!”   盯着那片被烟尘遮蔽的天空,巴彦喃喃自语着,“是那些部落反叛了,还是……”   用眼角的余光瞄他了一眼依然在整着队伍,脸色极为难看首领,想了想,索性一带马匹,上了前边的一个土坡,翻身站在了马背上,极目远眺。   天地相连的那道弧线之上,忽的跃出了两名骑手,正在一边回望,一边拼命抽打着马儿,向着骑队赶来。   那是……部落之中外出巡逻的骑手!   巴彦眼睛眯着,用鹰一般的视力努力分辨着那边的情况。   那两个骑手显然看见了这边集结的骑队,慌张的脸上刚刚才露出喜色,瞬息之间,一蓬密密麻麻的箭雨仿佛从天的那一边忽然飞来,将他们的身体彻底穿透。   下一刻,一匹赤红色的骏马驮着一名身披赤甲的骑士,从天地的那头,一下子跃入了视线之中。 第562章 粉碎   密集的箭矢如同瓢泼大雨一般从天空落下。   瞬息之间便扎透了薄薄的皮甲,将两名部落的哨兵连同他们身下的马儿一同扎成了刺猬。   巴彦却完全无视了这两名如同破稻草人一般栽倒在地上的部族战士,即便他们在部落中也算是颇有勇名的武士,即便其中还有一人是他的嫡亲叔叔,和他有着血脉之间的联系。   他的目光死死的盯着那名从那天边忽然跃出的赤甲骑士,看着他肆意狂奔,看着他手中扛着的那面血红色的大旗。   那面巨大的旗帜迎着草原的狂风猎猎飞舞着,如同燃烧的火焰,旗面上画着一个扭曲的中原文字。   他并不认识那是一个“赵”字,然而,这并不妨碍他认出了那骑士的身份——那人身上的盔甲形制,分明是来自中原王朝的铁甲骑兵!   巴彦的脑袋中一片空白。   然后,仅仅只是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源源不断的骑兵已经从那条天地相交的弧线处冲出,无边无际,如同血色的潮水一般,不断咆哮着,翻滚着,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他们唱着豪迈而勇武的歌谣。虽然巴彦听不懂歌词,但那随着风声传递而来的激昂和无畏,却让他的全身都在不断地战栗。   这一刻,巴彦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变得冰冷,   年少的野心和狂妄,曾经让他希望见到血流成河,他以为,他会喜欢那种感觉。   然而,当一条血腥的河流翻滚着波涛,真正的呈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发觉,自己的双手双脚,都在不断地颤抖着,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方才不会从马背上摔下来。   巴彦下意识的扭头去看。自家的部族之中,那些穿着各色皮甲的勇士们依然在互相叫骂,嫌弃对方挡了自己的视线,或是占据了自家的位子。   首领在队伍中央大声地咆哮着,马鞭不断地抽打着,试图调整队伍。   甚至,那些刚刚披上铁甲,头发披散的部落勇士才刚刚才走出自家的营帐,有些艰难地爬上马背。   “是南蛮子的铁甲骑兵!数量,不下3000!”   巴彦鼓起最后的勇气,朝着自家部落喊出了这个数字,然后顾不得骚动,打马往队伍的边上冲去——那边是他这样的新晋战士的位置,战力孱弱的他们只负责两翼包抄,骚扰射箭,中间突破的重担和荣耀,是要交给部落的上层武士们的。   下一刻,密集的马蹄声,已经随着风儿传了过来。   ***   赵忠面无表情地拉下了面甲。   胡人的部落已经遥遥在望,那些胡人的骑兵似乎已经有所察觉,正在部落大营前面的空地上仓促地列阵,准备迎击。   反应得倒是挺快的,不过,还是迟了。   他冷笑了一声。   “平!”   厉喝声中,他将手中粗大的长槊放平。   不用回头,他就知道,自家的这些手下,都跟随着他的动作,放平了长槊。   从北荒杀到中原,再到大荒原,他一直都是少爷军队中的骑兵统领,对于自家的这些儿郎们,已然极为熟悉。   杀过本地的土著胡人,砍过黄天贼军的力士,也曾见识过自称精锐的京城禁军,以及那些号称勇不可当的九边之兵。   然而,他一直认为,这支由少爷组建的铁甲骑兵,就是世间无敌的。   即便少爷抽调了其中的精锐,去组建了那支亲属的玄甲铁骑,剩下的他们,依旧是世间第二强的骑兵。   作为这支军队的统领,他有着这个自信。   鞑子的骑兵狂呼乱叫着迎了上来。   赵忠从面甲后看去,鞑子们依旧用的是他们传统的阵势——中间突破,两翼包抄。   不过,由于集结的速度实在太慢,他们如今的中路略显单薄,披甲武士也不够多,而且,慌乱之下,连速度都没冲起来,更不要说其他的了。   既然如此,这帮杂碎,不过就是一群死人罢了。   也是,乌合之众而已,连金帐的直属部落都不是,又有何德何能,敢拦在他们的马前?   赶紧料理了,去寻找胡人金帐才是正经。   赵忠毫不犹豫地用力一夹马腹,一马当先,冲进了胡人的阵中。   手臂粗细的长槊在他的手中玩出了灵巧的花活,轻轻一抖,以一股震劲隔开了对面冲来的那胡人武士劈来的长刀,然后,往前一递——   “噗!”   占据了速度和高度优势,他借助马力,长长的锋刃毫无阻碍地扎透了胡人身上披着的铁甲,直将他挑下马来。   “一个——”   赵忠心中默默数着,双臂较劲,长槊横扫,如同耍大锤一般,把那挂着的胡人当做锤头,使劲地抡了出去,将旁边凑上来的傻瓜连人带马砸翻在地。   “两个!”   “三个!”   仗着高绝的武艺和强悍的体魄,横冲直撞之下,在他的面前,几无一合之将。   类似的事情,同时发生在整片战线之上。   仅仅只是一个接触,胡人的骑兵就已经彻底崩溃,排列成锋矢阵型的赤红色骑兵,如同潮水一般,势不可挡地从那些无组织无纪律的胡人战士身上漫了过去。   依照一定的次序,如同波浪一般,一波接着一波的冲击。无数的长槊、硬弓、铁锏、战斧,彼此配合默契,从各个角度将那些手持各种兵器的胡人勇士的身体穿透,无论铁甲、皮甲、盾牌,在这般狂暴的冲击力,和默契的配合下,都没有太多的作用。   胡人战士们的反抗,仅仅只是掀起了几个浪花,然后便如同风暴中的蛋壳一般,被彻底地粉碎。   “首领死了!”   “败了败了!”   “逃啊——”   一阵慌乱的叫喊声中,落在两边,以及刚刚来得及从营帐中出来的骑手们,见得这般的场景,再也顾不得其他,纷纷调转马头,头也不回地向着四面八方拼命奔逃。   赤红色的潮水毫不留情地漫过了大帐,留下了一片尸体残肢和沾满了鲜血的草地,然后没有丝毫的停留之意,继续向前奔涌着,朝着下一个营帐进发。   在他们的身后,无数的火把、油料落下,大营之中燃起了冲天大火。 第563章 缠斗   距离巴彦所在的部落尚有一段距离,胡人的中枢核心,金帐所在之地。   胡人的大汗已然全身披挂整齐,手扶着弯刀,端坐于帐中的椅子上。   在他的脚下,一个女人毫无声息地躺倒在地。   那是一个附近的部族刚刚送来的女人,企图攀附上新任的大汗,不过此时此刻,她的双目无神,已然气绝。   大汗却没有丝毫在意,盯着大帐的门口,一双眼睛散发着精光,如同狮虎一般,欲择人而噬。   忽然之间,帐篷掀开,一个将领打扮的胡人钻了进来,然后紧走几步,噗通一声跪在大汗的身前。   他的目光低垂,仿佛丝毫没有看见身边的那个脸上依然残留着惊恐之色的女人尸体。   “情况如何?”   大汗低下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方才缓缓开口问道。   “启禀大汗,敌人已经打探明白,不是南蛮子大皇帝的兵,来得乃是北荒赵氏!”   “北荒赵氏?那个叛乱的将军?”   大汗眼皮子的抬起,咧开嘴,黄色的牙齿磨了磨,双眼之中泛出绿油油的光芒,“我还没去打他,他竟然先打过来了?这胆子可真不小!”   “这在中原的兵法中,是叫做先发制人吗?”   将领低着头,没有敢应声。   稍稍等了片刻,大汗方才终于再度开口:“那边的情况如今怎么样?被攻破了几个部落?敌人数量多少?”   “来袭的敌人约三千余,此时已经袭击了八个部落。那边巴亥将军已经集结了两万余名勇士,正在与他们缠斗。不过将军说,敌人来势凶猛,且尽皆骑着骏马,身披铁甲,作战勇猛犀利,远胜当日的南蛮子。故而……故而将军只能勉强支撑,拖延时间,请求大汗尽快发兵支援!”   帐中又是一阵沉默,过了片刻,大汗忽的发出一声轻笑:“呵呵,两万余武士,还有不少穿上了铁甲的勇士,对付三千中原的叛逆,不说全歼,居然只能拖延时间,还请求救援?咱们草原的汉子,就这么不经打?”   话语说得轻松,然而其中藏着的森森寒意,让跪在地上的将领心中忽的一颤,一时间不知道怎么作答。   不过,还没等他想好该怎么回,大汗已经继续说了下去:“我记得,那片草场周围,都是巴亥下属部落占据的?甚至还为此和其他人打了一场?”   那将领听得此话,身子一抖,背上顿时炸起一层白毛汗。过了片刻,他抿了抿嘴唇,稍作犹豫,最后小声地说了一句“是”。   大汗的手握着腰间的弯刀刀柄,轻轻摩挲了片刻,然后又松开,岔开了这个让人浮想联翩的话题。   “帐下的儿郎已经集结了多少?”   将领心中一松,赶忙回道:“如今已有两万余众,其中铁甲武士三千多。”   “两万余……数目不够啊……”   大汗眼皮子垂下,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最后一挥手:“让他们加快速度,再吹三声号角,到时候再不到的,就不要来了!自己去见长生天吧!”   “是!”   胡人将领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帐中恢复了寂静,大汗独自一人坐在帐中,过了一会儿,听到外间苍凉的号角之声已经响了三次,雄壮如山的身体忽的站起,全身的甲叶子碰撞,发出叮当之声。   “赵氏,嘿……来的正好!”   喃喃自语声中,他一脚踢开脚下的女人尸体,大步迈了出去。   ***   “杀!”   赵忠挥舞着马槊,将一名扑上来的胡人战士扎下马来,然后一带缰绳,勒住了马匹,审视着眼前的战况。   “黑面阎王”在北荒军中,从来都不仅仅只是一名只会冲锋陷阵的将领。   有着赵峰的言传身教,他对于读取战场信息方面,同样十分拿手,哪怕陷入了乱战之中,他依旧能够敏锐地察觉对手的破绽,以尽快地调整主攻方向。   依着赵峰的评价,此时的他,已经能够作为一名出色的统帅,可以独当一面了。   此时此刻,很明显的,随着眼前这场乱战的持续,自家手下推进的速度已经大大地减慢了下来。   刚刚的那一轮突袭,踏平了多少个营帐来着?七个?还是八个?   也就是说,已经有将近十个部落被他们给杀散了。   整个胡人的前锋被近乎完全打垮,光光斩杀,便已经超过万余之数,溃散、被焚及遭践踏者,更是不计其数。   不过,如此也差不多到了极限。   赵忠暗暗评估着目前的战况:儿郎们折损了将近一成,奔袭了这么远,又战斗了这么长时间,身下的马力已经消耗了大半,战士的体力,也需要重新积蓄。   更何况,胡人的将领并不是庸才——放弃了前面几个营帐,以争取时间尽可能集结起来的兵力,足足有两三万之众,而且其中颇多精锐。   甚至,这般的数量差距之下,对面依然没有大举压上,一击决胜,而是用各种方式避战,死死地拖着,以人命消耗着自己这边的力量,以拖延时间。   如果是个傻子,一股脑儿压上来就好了:说不定此时自己已经杀到金帐大营的门口了。   赵忠对此,颇有些遗憾。   不过,即便如此,对面也已经差不多到了崩溃的边缘。作为占优势的一方,他相当清楚,以目前的态势,只要再加上一把劲儿,突个两三回,就差不多可以将他们给彻底击溃。   但是,没有必要了。   这场战斗,已经给了那边充足的时间反应,自己趁乱突袭金帐的打算,是彻底破灭了。   真是可惜,若是没有眼前这个胡人将领……   赵忠隔着人群,看了一眼那个远处正在挥舞马鞭不断指挥着胡人骑队的胡人将领——这确实是个人才。无论是心狠,还是果断,都是一等一的。   也难怪当初能够数百里奔袭,一举决定胜负。   可惜这一回拿不到他的人头——不过,稍稍等一会儿也一样。   思虑已定,他侧过头,对着手下的亲卫吩咐:“整队,待会儿再冲一次,然后就放响箭!”   “……是!”   手下一愣,反应过来,大声应道。 第564章 撤退与准备   巴亥坐在马上,缓缓呼出一口气。   炽热的气息在草原早春的寒气中,凝成了一道长长的白线,经久不散。   长刀回鞘,青筋暴突的手终于从刀柄上松开。   被草原的风吹得略有些苍老的面孔依旧一如往昔,但他的心中,却远没有那么平静。   差一点,他就要去见长生天了。   就在刚刚,对面的中原骑兵完成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凶猛突袭,彻底撕开了自家的阵型,顺带着差点儿收割了他的姓名。然后,伴随着一声响箭,却再也没有回头,整支队伍毫不犹豫地打马飞奔而去,顺便还带走了能带走的伤兵,只留下了一片尸横遍野的战场,以及乱得几乎不成队形的自家勇士。   脖颈处火辣辣的,巴亥抬起手来摸了摸,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在那里,牛皮的护颈已经被割开了一个口子。   那是南蛮子的骑将最后射来的一箭,宛如划破天际的流星的一箭,他拼近全力才躲了开来。   不过那锋锐的箭矢依然从他的脖子边上擦过,给他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痕。   刚刚拼死抵抗的亲卫们再度聚拢过来。   他沉默着,细长的眼睛努力地睁大,一一看了过去,那些熟悉的面孔,已经有将近一般消失不见,也不知是被打散了,还是已经没了。   巴亥的心中一痛——这可都是他所属部落中最为强大武士,其中不少甚至能够赤手空拳和草原上的巨狼单挑,是部族的未来。   然而,这些武士,就这么在南蛮子骑兵的一次次冲击之下折损了。   上一次遭遇这样的损失,还是去年时候在源城的那一战——这帮中原的士兵,都是怪物吗?或者,中原的法术,都这么神奇?能够变出这么多的铁甲和兵器来?   区区一个叛逆,竟然也能这般强悍,难怪大汗顶着各个部族的压力,向着南蛮子的大皇帝低头。   不过,这都是值得的。巴亥安慰着自己。   大汗那边……应该会满意吧?   毕竟,依靠着这种死缠烂打的战术,他成功地将南蛮子骑兵拦截了下来,使得他们失去了突袭金帐的机会,最终完全丧失了耐心。   说真的,那些南蛮子,离杀死自己,彻底击溃自家的部众,只差了一步。只要再来两次,甚至一次,自己的部众,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长生天保佑!   巴亥看着自家亲卫眼中那些庆幸的光彩,心中默默祷祝了一声,南蛮子的韧性和耐力,终究比不上自家这些自小在草原上摸爬滚打的儿郎。   “南蛮子败了!”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马刀,用胡语大吼一声。   “南蛮子败了!败了!”   手下欢呼雀跃着,热烈地将这个消息向着周围传递出去,在草原上掀起了一波浪潮,也不知道是真的相信了,还是只是为自己侥幸生还而庆祝。   待得欢呼声渐渐小了下来,巴亥将自家的亲卫打发了出去,收拢那些已经散乱得不成编制的部属,开始清点损失。   至于胜利之后的追击?   这个时候还能活下来的,基本都是有脑子的,没有人会去问这个蠢问题。   刚刚收拢了一批,远处,又是一阵烟尘滚滚。   “将军,大汗来了!”一个骑兵狂奔而至,通报了这个消息。   ***   “也就是,南蛮子刚刚才退走?”   大汗坐在高头大马之上,俯下身子,看着恭恭敬敬行礼参拜的巴亥。   “是!”   巴亥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态,说出了自己的判断,“那些南蛮,应当是马力不济,又摄于大汗的威名,担心被大汗的援军夹击,故而抢先退走了。”   “唔……”   大汗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马力不济?你确定?”   “是!”   巴亥相当肯定,“属下看了那些南蛮子骑的马,那些马虽然高壮,但都不耐久战,这么一阵阵下来,看着都疲态显露了。”   “那既然如此,咱们追上去,如何?”   “既然马力不足,肯定跑不远的,到时候,就是咱们的机会了。”   大汗低头,褐色的眸子和手下的将军对视,其中燃烧的火焰,连巴亥都有些心惊。   “可是……若是南蛮子伏击……”   他有些犹豫。   “伏击?”   大汗却是哈哈一笑,指了指周围一望无际的旷野,“你觉得,这地方,那些南蛮子,能够伏击咱们狼的子孙吗?”   这话一出,引得周遭一片哄笑。   巴亥环视一圈,却也无话可说——如今的大荒原,连草都还没长高,一片旷野之上,毫无任何的遮挡。   ***   “来来来!把车连好!”   “快快”   此时此刻,另一处旷野之上,一片热火朝天的呼喊之声。   身穿红色战袄的士兵们大声呼喝着,与辅兵和随军的夫子们一起,将一辆辆运粮车串联起来,围成一个圈。   沈大也在其中,不过,身为什长,他自是不需要干这个伙计,只要在旁边监工就好了。   环车为阵,这是中原王朝步兵对付骑兵骚扰的基本操作。   无论是哪个世界的中原精锐武夫,借助这个简单的工事,都能够以少对多,将缺乏冲击力的游牧骑兵拦在外面。即便某个朝代战斗意志低下的赤佬,也能做到。   在另一个世界,这玩意儿几经改革,从汉武帝时候,一直用到了戚大帅的火器时代。   沈大自是对此亳不陌生,他一边擦着自家的宝贝铠甲,一边大声地骂着笨手笨脚的夫子。   虽然进了选锋,但自小家贫,没碰过马,骑术不够精湛,所以在一番争夺后,没能入选将军亲领的“玄甲骑”,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不过,凭借着一身过硬的砍人功夫,他还是成功地挤进了“撼山营”,获得了一身宝贵的铁人甲。   “铁人甲”或者“板甲”,这是军中起的诨名,真实的名字叫做“玄青甲”,与那些军头们的“明光铠”相对应,整个军中,只有“玄甲骑”和“撼山营”才能穿戴。   不过丘八们嫌弃这两个名字太文绉绉了——传说这铁甲是夫人发明的,也难怪起个这么文气的名字,和那什么“紫云甲”一般,有些娘气,让人听着不爽利——于是有些人,便这前胸后背两块门板的一样的铠甲,称作“板甲”,或者因为穿戴起来一身铁,唤作“铁人甲”。   只是不知道绞尽脑汁方才想出这两个名字的赵峰,听到这个评价后会作何想。 第565章 大战(1)   当然,赵峰怎么想,小喽啰沈大可管不了,也没有资格管。   他更加重视的是自己正在不断打磨的这具铁甲——这玩意儿,可是他安身立命,以及立下更多功劳的本钱,甚至,比放在一边的斧头更加重要。   至少,那玩意儿钝一些,只是砍人不利索,手底下的这个,可是关系到性命安危的物什。   “咚咚咚!”   便在此时,营地的中央,那面牛皮大鼓再度敲了起来。那沉闷而震慑人心的鼓声,使得车阵这边的士兵状态顿时为之一变。   “兔崽子们!别磨蹭了,准备干活了!”   沈大神色一变,抛下手中的盔甲,猛地站起身来,大声召集着自己的手下,同时将那些辅兵和夫子往车阵的中间赶去。   辅兵还好,这群被征召来的夫子,在这样的战斗中除了添乱,没有什么其他作用。   “整队!整队!”   “让开!让开!让他们退到后面去!”   已经完成合拢的车阵后面,一队队同袍同样起身,开始列队,准备互相帮助穿甲披戴。   不一会儿,伴随着地面的震动,沉闷而有些杂乱的密集马蹄声传来。   “是‘阎王爷’!‘阎王爷’回来了!”   有眼尖的士兵爬上粮车,向着远方眺望着,然后下意识地喊出了那个诨号——当然,下一刻,他就捂上了自己的嘴巴。   “狗蛋,你胆子不小啊,是不是想吃棍子了?”   “就凭你这一句,老子以后就不叫你狗蛋了!该叫你狗胆才对!”   “狗胆包天,哈哈!”   下面的士兵立刻发出一阵哄笑,那个士兵嘴里骂骂咧咧地下来,猫着腰钻入了队伍之中。   整支军队依旧按部就班地准备着,穿戴衣甲、准备武器。明明看到了赵忠的大旗,却并没有其他的任何动作,直到中军发来命令,列在车阵侧面的沈大,才领着人将车解开,让开了一个缺口。   “唏律律——”   杂乱的马蹄声中,一大群赤衣赤甲的骑兵从缺口处蜂拥而入。   归来的骑兵一个个身上布满了激战后的痕迹,鲜血和红色的战袄、甲胄混到了一起,几乎分不出彼此的颜色,流淌下的汗水将发梢都给糊了起来,呼出来的热气,在这早春的草原上,几乎聚成了一团白雾。   经过身边的时候,沈大分明看到,那一匹匹战马身上同样大汗淋漓,眼看着一段时间内是不可能再战了。   不过战士们的士气相当的高昂,一个个大声嘲笑着胡人的孱弱,吹嘘自家砍了多少脑袋,烧了多少帐篷,还相互攀比,硬是要争个高下。偶尔还有一两声的抱怨,说什么撤得早了,差一点儿就能将那个胡人大人物的脑袋给砍下来之类的。   沈大看着是相当的羡慕——他可是知道的,就这一场出去,这帮士兵所收获的赏赐,绝对不会少,自家的将军,在这方面一向慷慨大方。   六条腿跑得快,可以到处乱窜,就是比两条腿挣得多,得想个法子,让自己也跑得更快才好。他一向自认为,自己虽然马术不精,但哪怕站在地上,真面对面的放对,也绝不比这帮骑兵差。   眼看着骑兵往中军而去,他一边吆喝着让手下将车阵收拢,一边默默地想着法子,不过很快,他就顾不上这事儿了。   “呜呜呜——”   几乎与中军悠长号角的声音响起的同时,大地再度发出了比之前还要剧烈的颤抖。   远处的天边,再度出现了一片乌压压的黑影。   那是另一拨声势浩大的骑兵。   与刚刚“黑面阎王”手下的骑兵不同,这些骑兵阵型不整,武器各异,甲胄散乱,确切地说,有些骑手甚至根本就没有穿甲,只是一身破皮袍子,拿着把刀片,就算是骑兵了。   胡人的骑兵前锋,终于赶到了。   虽然矮了些,乱了些,但论起数量来,这些游牧骑兵确实够多。就这么眼前的先锋,数量就不比北荒的骑兵少上多少,而万马奔腾的场景,也着实有些让人震撼。   “列队!列队!”   “举枪!”   “手抖什么,没见过胡人啊?”   “别跟娘么儿一样!”   在军官的大声呼喝叫骂中,北荒军这些老练的步兵们,训练有素地将沉重的拒马枪端了起来,长长的锋锐枪头向外,依托着粮车。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整个车阵已经变得如同一只蜷缩起来的刺猬,随时准备着给那些不怀好意者一个惊喜(吓)。   “杀杀杀!”   刚刚赶到的胡人前锋大约是热血上涌,追昏了脑子,也或者是刹不住马匹,在沈大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几乎没有整队,便在某个头领的带领下,狂呼乱叫着,一片乱七八糟地蜂拥而上。   “真是……够蠢的。”   沈大如此低声说道。   不用他提醒,车阵之中,那些久经战阵的军官们眯着眼睛,在心中默默估算着距离,直到这些傻乎乎的草原骑兵一头冲进了步弓射程之后,毫不犹豫地举手示意。   一声号角。   被车阵挡在后方,一排排已经准备好的弓箭手齐齐举弓,开弦。   又是一声号角。   “嘣!嘣!嘣!”   弓弦震动声中,连绵的箭雨破空撒出,然后落下。   噗噗噗——   一枚枚锋锐的三棱箭头在尖笑声中,飞跃了短短的距离,将那些脆弱的肉身穿透,贪婪地汲取着这些苍狼子孙的鲜血。   仅仅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那群胡人游骑就有小半扑倒在尘埃之中。   剩下的胡人,这个时候竟然有些发懵,有些试图勒住马,停止前进,结果却挡住了后方前进的步伐,甚至有几个反应不及的撞在了一块;有些反应快的,连忙拨转马头,向两边冲去;还有一些凶性大发,仗着自己披着甲胄,竟然将硬抽了几鞭子,将马速提到了极致,向着车阵撞来。   迎接他们的,又是数轮箭雨。   那些冲上来的胡人,顿时成了箭垛子,一些侥幸成功冲到了近前的,每一个人都收到了热情的招呼,被几柄长枪同时发力,给钉死在地上。   而那些逡巡不前的也没有好到哪儿去,在密集箭矢的招呼下,纷纷落马。   一时之间,整个车阵之前,一片惨呼之声。   血淋淋的现实,让胡人的脑门子终于冷了下来,运气好没死掉的纷纷有样学样,兜了个圈子,往弓箭的射程外逃窜而去。   待得他们逃出射程的时候,身后已经留下了数百具尸体和落马后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的伤员。 第566章 大战(2)   胡人的第一波攻势草草收场。   老兵们的心情一直相当轻松,而随着胜利轻易的到来,新兵们有些紧张的情绪也渐渐放松了下来,甚至有闲暇小声的交头接耳,嘲笑胡人的稀松。   有几个嗓门大胆子也大的,甚至在大头兵们的怂恿下爬上车子,对着远远观望着的胡人做出种种挑衅的手势。   军头们没有管他们——士气一直绷着也不好,容易适得其反。   只是慢慢的,随着对面的情势变化,这些士兵,尤其是老兵,虽然面上依旧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但从那些紧紧握着武器的手可以看出,很明显的,不再那么轻松。   一队又一队的骑兵,如同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地从荒原的深处涌出,打着不同的旗帜,穿着不同的一副,在荒原上排列成了一个一个松散的队形。   虽然他们暂时没有进攻的意思,但仅仅展现在北荒军阵之前的那个数量,足以形成一定的压迫力了。   以一当五,以一当十,终究不是那么轻松的。哪怕他们有着必胜的信心,但所要付出的代价,可就不好说了。   毕竟,谁都不想成为“代价”的一员。   而随着一面纹绣着黄金狼头的大旗出现在了地平线上,从胡人阵营之中传来的铺天盖地的狂热呼声,更是震天动地。   那是……胡人的大汗亲至!   “中军有令!”   便在此时,沈大所在的一直无事可做的的撼山军,接到了一个命令:所有撼山军的士兵,取下头盔,解开甲胄,席地而坐,以节省体力。   ***   “所以,这就是南蛮子的车阵之术?”   在一干铁甲亲卫的护卫之下,大汗骑着马,来到了战线的最前方,远远地望着粮车围成的阵势,然后,那一双浓密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   “看着应该就是了。以车为阵,中以铁索相连,置以鹿角拒马之类,状若南蛮子筑的城池。极为难攻。之前儿郎们冲了一阵,没能冲开,而且折损不小。”   跟随而来的巴亥站在一旁,指着那依旧留在马车前的尸体,为大汗解说着战况。   之前南下的时候,铜城和源城两战,中原边军仗着士兵精锐,选择的都是对攻,堂堂列阵,刀枪林列,步骑配合,正面厮杀,并没有动用车阵这种东西,战果一胜一负。   远窜北方几百年,一直没和中原战斗过,也亏得黄金家族立国久远,极盛的时候那些萨满们学得了一些南蛮子的东西,用文字记录下了一些祖先和中原战斗的记载,大汗和巴亥作为族中的精英都读过,不然还真不知道有这个战法。   而对于如何对付这种法门,他们也心中有数,只是……   “让颜合部和塔拉部上去探一探,试试成色。”   盯着那车阵看了一会儿,大汗毫不犹豫的命令。   “是!”   旁边的亲卫立刻应了下来,将命令传了下去——丝毫没有看向巴亥一眼。   不过巴亥并没有反对的意思,颜合部是大萨满麾下的部落,塔拉则是当初投靠了大萨满的本土部落,都是有罪的部落,只是投降得快,大汗仁慈,方才没被屠杀和瓜分,如今大汗用他们做试探,那是理所当然之事。   “攻破那些南蛮子的车阵,大汗就免了你们家的罪孽!”   “若有畏敌不前者,杀!”   “长生天保佑你们!”   在大汗亲随的鼓动,以及周围部落虎视眈眈地逼迫之下,那两个部落的战士们上前,接受萨满的祝福,然后整顿好了队伍,高呼一声,就这么向着车阵方向冲了过去。   “杀——”   马蹄阵阵,呐喊声声。   对面则是用一蓬蓬密集的箭雨迎接他们的冲击。   步战所用的强弓威力远远不是骑射用的马弓所能相比,不出意料的,这些之前在战争中就是软骨头的部落,很快就抛下了尸首,再度溃散了回来。   “太懦弱了,这还是苍狼的子孙?”   见着这般的场景,大汗面无表情,“格尔木,你们去督战,让他们再冲一次!如有退缩者,杀无赦!”   “是!”   又是一队亲卫打马飞奔而去。   “大汗!”巴亥似乎想说些什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些虽然是罪人,但也是草原的汉子,性命不应该这么浪费,对吗?”   大汗却摆了摆手,看着那些被驱赶着再度冲向车阵送死的部族武士,然后扭头,注视着自家的这个手下,难得的好脾气,“但是,我且问你,咱们若是用老办法,就这么和他们耗着,得耗到什么时候?二十天?一个月?”   “……”   巴亥没有说话——对面的士兵看起来早有准备,他也不知道究竟需要拖上多少天才能将他们的战斗意志给消磨殆尽。   “而且,他们坐在营帐中,周围有那些大车作为城墙,可以随意休息,里面想必粮草充足。你觉得,那些骑兵,什么时候可以再度杀出来?巴亥你能保证,无论什么时候都能顶住他们的冲击吗?”   巴亥无言以对。   没错,作为骑兵为主的游牧民族,他们确实可以耗着,但对面也不是没有反抗之力——不说其他,单单今日杀出的那三千铁甲骑兵,至少能够当得上他们两三万骑,而且跑得快,打得猛,发现不妙,短距离内撒丫子跑得比他们还快。   等他们休息够了,以这个车阵为基地,今天出来突一阵,明天突一阵,突累了让这些士兵出来接应一下,回去猫着休息。这么看起来,还不知道谁是猎物呢。   若是如同萨满的记载中的那些精锐中原步卒一样,这些步卒还能以车为阻隔,顶着他们的骚扰前进或者撤退……   “本汗昨日得到消息,南蛮子皇帝的军队已经出发有些时日了。”   见他不发一言,大汗收回了看着巴亥的视线,目光盯着对面的车阵,语气平淡,却斩钉截铁,“按照巴亥你的想法,咱们确实有把握拖住他们。可是,到时候南蛮子皇帝的兵一口气拿下了那片赵家的地盘,我们去抢什么呢?”   “你看,他们的马高大健壮,所以,他们一定有着上好的马场,他们的盔甲坚固,刀剑锋利,所以他们有着上好的铁匠,这些都是我们需要的,都是我们要抢来的。抢来了,我们的力量就更进一步,这个冬天的损失都能弥补回来,可若是抢不到,咱们不过是白白帮着大皇帝一把,除了死人,结果什么都落不到。”   “到时候,如果他们要继续北上,要将我们再次驱逐出家园,我们,真的能够抵抗吗?” 第567章 大战(3)   若是此时的中原北伐,以如今胡人的实力,能不能抵挡?   对于巴亥来说,这个答案虽然有些难堪,但却是相当明确的——从南下的两场战争来看,只要中原朝廷能够集结三四个镇的力量,他们就得连着部落大规模迁徙,学习老祖宗的战法,四处游荡了。   若是再多……   除非领兵的将领犯下大错,被他们断了后勤,不然的话,南归的黄金家族除了回到北方吃沙子,没有其他任何路可以走。   这也是大汗不得不低头,对着中原皇帝低三下四,出兵北荒的原因。   因此,巴亥只能将头低着,静静地听着大汗的教导。   “他赵氏是指望着一举打跑咱们,好尽快去应付南蛮皇帝。可对咱们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个大好的机会?”   “眼前的这些人,就是那北荒的主力,好不容易从城墙里面出来。只要我们能在此将他们给彻底攻破了,那片土地,就像牛羊被掀开了头盖骨,露出里面的脑花一样,可以让咱们随意品尝。到时候,咱们就能够仗着马快,长驱直入,肆意践踏那片土地。就能抢在大皇帝的前面,抢夺到咱们需要的所有好东西!那些良马,那些武器铠甲,那些粮食,那些女人……应有尽有!”   “巴亥,你,明白了吗?”大汗重重地问道。   “大汗——明鉴万里,属下万不能及!”   巴亥重重地点头。   “所以,此战,我们势在必得,哪怕死光最后一个这些部族的人,我们也要将这支军硬啃下来!”   说到这里,大汗转头,冷冷地看着自家派出的那些负责监军的亲卫们,张弓搭箭,射杀着那些逃窜回来的部落战士,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光芒。   “属下明白了!”   “既然如此,巴亥,你不要待在这儿了,去收拾自家的队伍,在边上做好准备,防着南蛮子的骑兵再次突出来!”   “是!”   巴亥脸皮抽了抽,但还是大声应了下来,而后行礼,牵着马向回走去。   盯着远去的巴亥看了看,大汗又看了一会儿战场,向着身边的亲卫再度下达了命令。   “等到他们再冲个两阵,让射雕者们伺机出动!”   射雕者称得上是草原部族中的精锐,擅长骑马开弓,射术在胡人中,算得上是相当的精湛。   当他们出动的时候,便标志着战事已经结束了最初的试探,即将开始进入下一个阶段。   “杀——”   稍稍调整后,又是一队胡骑向着车阵骑兵扑了上来。   这个时候,车阵中的箭雨,比之刚开始时已经稀疏了不少。   和只需要装填火药和点火的火绳枪阵不同,使用机械能的弓箭,终究是有着上限所在——毕竟,他们的能量来源乃是血肉之躯,而血肉之躯的能量积蓄,并不是无穷无尽的。   开弓射箭,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   因此,在急速射了几轮,给胡人骑兵造成了巨大的打击之后,北荒军中的弓箭手们,开始放缓了攻击频率,以给自己的肌肉以喘息的机会。   这也给了胡人得以欺近到一定距离的机会。   胡骑的两翼,那些带着弓箭的轻甲骑兵趁机向着车阵的两边展开,与车阵开始了一轮轮的对射。   哪怕这些人在胡人之中称得上是精锐,但胡人的制弓技术不够,力道不足,箭矢质量也差,这么远的距离很难穿透甲胄,加之骑在马上,瞄准不便。   因此,对车阵中的威胁算不上太大,但四处乱飞的羽箭,却也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压制,偶尔撞大运,也能射死射伤车阵内的战士。   几声惨叫中,北荒军中,终于有了伤亡的倒霉蛋。   而在这些骑射手的掩护下,胡人们再度发起了亡命一般的冲锋。   那些面孔扭曲,双眼血红的骑士,在那些大汗帐前亲卫的驱赶之下,狂呼着,拼命抽打着马匹,僵硬地举起武器向着车阵冲来,终于在付出惨重的伤亡后,突破了稀疏了不少的箭雨拦截,一直冲到了车阵的近前。   有些冲疯了的完全刹不住脚,咚的一声撞在了车上,有些运气好的,冲到了大车连接处的空隙中,提马猛地一跃——   下一刻,锐器捅破肉体的沉闷声,惨嚎声、嘶鸣声,在阵中接连响了起来。   几根长枪瞬间折断,倒霉的枪兵一瞬间就倒飞了出去。而冲进来的胡人则更是凄惨,有些当场就撞进了钢铁丛林中,成了挂在枪头上的烂肉,有些幸运些的落在了地上,却尚未起身,就被长枪钉死在地。   不过十几个呼吸的时间,那些冲入的胡骑便被绞杀一空。   然而,对于整个战场而言,以此为开端,两边终于进入了最为残酷的近身肉搏战。   以部族为单位,胡人们一个又一个波次地向着北荒军的车阵涌了上去。不断重复着损失惨重—退却—再度冲上的过程。   如同裹挟了各色泡沫与垃圾碎屑的波浪,一次又一次地拍打着坚硬的礁石,每一次都被礁石撞得粉碎,四处飞溅,但却始终顽强地再度扑上。   仗着人数优势,胡人的进攻,一浪高过一浪,仿佛完全没有一个尽头。   “杀!”   不过北荒军的步卒们终究是士气高昂,训练有素,除了弓箭手的覆盖射击外,车阵内的士兵们以伍为单位,手持钩镰、长枪,长柄重斧,刀盾之类,配合默契,下勾马腿,上劈骑手,将突入车阵的胡人打落马下后趁机迅速斩杀。   因此,哪怕胡人的攻势再凶,却始终没能收到太多的效果。   这才是常理,组织力够强,士气够高的中原步兵,在有准备的情况下,对上草原的骑兵其实并不会落在下风。   但是,终究还是有着损失的。   士兵们的体力、精力在一次次的厮杀中逐渐消磨着,随着战事的延续,整个车阵的内部,不断地有队列撤下,伤兵送到后方营中,然后,又不断的有士兵被填了进去。   然而,这一片纷乱的战火中,却有一片安静所在。   撼山营,这个新组建的营头,始终在军中的一片空地上坐着。 第568章 大战(4)   撼山营的最前方,定北世家之一的陆家嫡脉第五子,陆岳,正扯了张板凳,和士兵们一起坐在营地中央。   跟着赵峰久了,加上这一年多来,一直在军营中和士兵同吃同住,和士兵们打成了一片,早年身上的纨绔子弟习气早已经被洗涮一空。   虽然嘴巴依然有些毒,喜欢嘲讽别人,但经过泥水里面摸爬滚打,如今的他,已经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军头了。   周遭一片乱哄哄的,前方的喊杀声依旧浓烈,但整支撼山军,却如同北荒山一般的稳固,有人擦着盔甲,有人磨着长刀,甚至还有人在小声的聊天打屁。   看着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   都是在生死边缘打过转的老兵了,自是与那些菜鸟完全不同。   眼见着正午早已经过去,日头已经有些歪斜,乱哄哄中,火夫们端来了一叠叠热气腾腾的大饼。   闻着香喷喷的气味,不是难吃的光饼——说真的,对那种方便携带的军粮,陆吾已经有些反胃了。当初南下追击黄天贼的时候,他们日夜赶路,所携带的,就是那种饼子。   虽然抗饿,但那味道……   陆飞抬手,随手拿过一张,用力一咬。   里面汁水泛滥,香喷喷的猪肉馅混合着大葱,浓烈的辛香气息充盈在口鼻之中。   明明是相当粗糙的食物,但这一刻,陆飞竟然吃得极为香甜。   大饼一张张的发下,撼山营的士兵们狼吞虎咽地吞吃着。作为老兵,他们自是知晓,这样的食物在如今的军营中可不多见。   吃饱了这顿,就是他们上阵的时候了。   这个时候,自然要好好储备体力。   ***   与此同时,战场的另一边。   “下一个,真颜部。”   大汗的脸上面无表情,来回扫视着那些一队队有些凌乱的部落,随口点了一个有些熟悉的。   不一会儿,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中,又是一群草原战士冲了上去。   这个时候,最初派出填壕沟的两个部落已经基本消耗殆尽——那些骑手,大半死在了那车阵之前,剩下的小半,则是因为临阵脱逃,被作为督军的帐前亲卫射杀。   等赢下了这一仗,如果还有部落损失太重的话,回头可以让他们把这两个部落的牛羊和女人奴隶们给分了。   这个念头不过在大汗的脑中一闪而过,然后,他就继续看向了战场。   他们的优势,很大。   自家占着人数优势,因此,在保持着两翼骚扰压制,迫使车阵两侧坚守的士兵丝毫不敢掉以轻心的同时,还依然能有足够的战士,反复冲击着车阵的正面。   在场面上,自家同样也占着优势。   之前那些罪人的冲击并非没有成果:在他们一次次的冲阵之下,车阵正面的那些车子,已经损毁了不少,有些被烧掉,有些被砍断了铁索,搭上勾挠,被反向拉了出来。   由于冲击一直没有停过,在给那些南蛮子带来不小的伤害的同时,也逼得那些南蛮子始终没有空闲来修补车阵。   大半天下来,整个车阵的正面已经被撕开了好几个缺口。   唯一可惜的是,那些横七竖八,死状各异的人马尸体,如今却成了整片战场上的障碍,大大地减低了他们冲击的速度。加上车阵的豁口就那么多,这就使得那些勇猛的战士们勉强冲进去后,却始终在与枪阵的较量下落在下风。   这样的场面,即使在真颜部杀进去后,依旧没有什么改变。   “嘣嘣蹦——”   车阵之中的弓箭手阵列,冷不防地爆发出了一轮急速射。   这突如其来的箭雨,将挤作一团的真颜部给彻底打乱,然后,随着一声呐喊,北荒军再度发起了一个反冲锋。   真颜部落竟是快要从车阵之中压了出来!   “龙格部,再上!”   大汗冷冷地下达着命令。到了这个时候,剩下的这些部落,包括真颜部,都是他自家麾下的部落,没必要逼得他们送死。他也不会见死不救。   要知道,战斗到了这个阶段,就是比拼耐力的时候!   “龙煌部!铁沁部!……””   大汗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场,手指一个个的点过。   随着一只只的部落被投了进去,车阵前方的那片战场,敌我双方、已经挤成了一团,变得极为的密集而厚实。   这般的情况下,战马完全失去了冲击力,以至于有些摔下马失去坐骑的战士,干脆提着刀冲了上去,收到的效果,竟然还比骑在马上要更好一些!   不过,虽然北荒军的战阵精熟,士气高昂,但胡人仗着人多势众,不断地往里面砸着人命的草原战士,终于再度确立了优势,一步一步地将人少力竭的北荒兵往车阵里面逼去。   “咻!”   就在此时,远方车阵的正中,一道响箭穿入天空。   “这是——”   大汗猛地抬头,只见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大阵的西侧,依然出现了一股直冲天际的浓烈的烟尘,并且以一种让人震惊的席卷而来。   “大汗!是南蛮子的铁骑军,从后面绕了出来!”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然响起,一个游骑满头大汗,冲到了大汗所在的阵前,滚鞍下马,大声禀报着。   “那铁骑军终于肯出来了?”   大汗闻言,不惊反喜,眼中的精光又亮起了几分,“他们的目标是——”   “他们正往大汗您这边冲来!”   “冲我?这还真是……呵呵——哈哈哈哈!!!!”   这一刻,大汗终于放声大笑了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扭头吩咐旁边的亲卫,“巴亥呢?告诉他,立功的时候到了,让他立刻带着人去顶上!”   “是!”   传令兵下去,那足足两万余早已等待多时的骑兵,在打头的巴亥带领下冲了出去,直奔那漫天袭来的烟尘。   烟尘前进的脚步,终于缓了下来。   “所以……既然你先出了,那接下来,就该轮到我了!”   眯着眼睛,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又过了片刻,大汗狞笑一声,猛地抬手,指向离着自家最近的一个骑兵战阵——这个战阵中的战士,人人身披铁甲,所列的阵势,也是场中最为整齐的。   “铁卫,出击!” 第569章 大战(5)   铁卫,也就是汗王的帐前亲卫。   黄金家族自古以来就有将上层武士以及贵族的子弟召集起来,作为亲卫的惯例。而自从南归,攻占了源城后,大汗出于某些考虑,再度对其进行了整肃和改编,裁汰了一些在战场上畏缩不前的怯懦之辈,又征召了一些在立有功劳的勇士,以及战死者的血裔,组成了这支新的帐前亲军,严加整训。   为了增强其战斗力和忠心,胡人大汗将其从源城兵械库中抄掠所得的所有精铁札甲和锋锐武器都集中到了一起,发给他们作为赏赐,又给予了在族中极高的地位和巨大的财富。   这些勇士,人人身披中原制作的重甲,故而号称“铁卫”。他们手持中原制作的长刀,骑跨草原上的好马,睡草原最美的姑娘,为大汗征战四方,   这些日子以来,金帐所到之处,“铁卫”所向披靡,踏平了所有敢于反抗的部落,平息了大萨满之乱,打下了赫赫威名。   而这一回,他们打算将他们的名声,传播向中原内地。   齐刷刷的呐喊声中,铁蹄之声如同闷雷轰鸣,“铁卫”,这只胡人金帐最后,也是最强的一张底牌,终于掀动了。   在首领的带领下,他们向着激战中的主战场冲去——   此时此刻,那里如今已经挤满了人,无论是胡人,还是北荒军,都拥挤成了一团,彼此奋力厮杀着,鲜血四溅,残肢横飞,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加入。   到了这般杀红了眼的地步,两边根本难以分开,也不敢分开。两边都是打老了仗的,自是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只要稍稍一退,就有可能造成不可预料的局面,甚至全盘崩溃都有可能。   加上地上的尸体已经堆积如山,此地并不适合这般的铁甲重骑冲锋。   铁卫们也并没有选择这条路——他们在冲锋的路上稍稍变向,略微划过了一道弧线,高超的骑术使得这支堪称胡人之中最为重型的骑兵,竟是从战场的边缘划过,玩了一手漂亮的佯攻后,径直撞向了主战场的侧方!   那里是战场的边缘所在,之前的几个部落有些漫无目的的反复冲击之下,那边有几辆大车被骑手们拖开,翻倒在地,一时间无法整顿。但大约因为口子并不算大,胡人们并没有将这儿作为主战场,甚至仿佛是刻意避开了这片区域。   这,也导致了这片区域的尸体并不算多。   在这样的情况下,北荒兵们只是在缺口周围布下了一层小鹿角,以作弥补。甚至于,随着主战场那边的激烈战事,这里被抽调了好些士兵走,连枪阵都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   谁也没有料到,这个时刻,正当敌我双方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片正绞杀激烈的主战场之时,这些胡人之中最为精锐的铁卫们,竟是选择了这里,作为最后的突破口!   “崩崩崩——”   车阵之中,一蓬蓬有些匆忙的箭雨泼洒而下,然而这一回,却没有收到太多的效果。   铁卫们身披中原所制的重甲,马身之上,同样披着皮制的坚固马甲,在这个距离上,对于弓箭的防护效果并不算差。   一轮箭雨之后,只有寥寥十数骑落马,剩下的骑兵,却趁着这个机会,终于冲到了车阵的近前。   最前方的武士翻身下马,顺手在马屁股上狠扎一刀,任凭狂奔的马匹冲进了鹿角丛中,破坏着这片防御工事,搅乱敌人的阵型,而自己以惊人的高超武艺,一边躲避着从鹿角后纷纷连绵递出的长枪,一边用重刀铁斧砍断大车相连的铁索。   而紧随其后的,一根根根早已准备好的勾挠抛出,搭在大车上,数匹骏马齐齐发力,呐喊声中,将那原本那些被砍断铁索的的大车给扯到了一边。   原本小小的破口,在这些准备多时的精锐武士面前,瞬息之间,就撕扯开了一个足以致命的大口子!   “喝啊——”   一连串的暴喝中,后续的武士们放慢了战马速度,仗着自己的力量,一处处挑开那些地上残留的作为阻碍的稀松鹿角,为后续的骑兵撕开一条道路,然后,从这个口子中间硬生生挤了进去!   不出意外的,一马当先的铁卫首领看见那层薄薄的驻守枪兵,赶在他们挤进来的时候,便已经一脸惊慌纷纷向着两边逃散开去,让开了通向车阵中央的长长通道。   “成了!”   首领的心中一喜:按照一直以来的惯例,他很清楚,接下来,只需要再将速度提起来,往中间一冲——   然后,他就看见了他的前方,已然列队整齐的那一排排钢铁之阵。   和他们“铁卫”相比,那是真正的“钢铁之卫”。   精铁的头盔罩住了整个面部,一整块青灰色的铁甲覆盖整个胸腹,包括胳膊,腿脚在内,整个全身都完全藏在了钢铁的护甲之中,一眼望去,简直如同钢铁浇铸的人形雕像。   而这样的人形雕像,眼前足足有两千余座,密密麻麻地排列成了一座军阵!   他们手持重斧长戟,在傍晚的夕阳之中,静静地站立着。   “咚!”   坚木所制的斧柄重重地砸在地上。   仿佛是一个信号,一片死寂的钢铁之阵中,有人拉长了调子。   “万众一心兮——”   声音嘶哑而激昂,又因为面甲的存在,带着一点儿沉闷和怪异。   “荒山可撼!”   怒雷一般的响应之声从一张张面甲下面传出。   “唯忠与义兮——”   “气冲斗牛!”   “杀胡!”   “杀胡!杀胡!”   震天动地的呐喊中,热血奔涌,杀意冲天。   下一刻,为首的那名身着雪亮铠甲的军将,高高举起手中的斩马长刀,大步向前奔来。在他的身后,层层叠叠的钢铁雕塑,终于活了过来,迈开了脚步。   长戟重斧,阵列而进!   “冲!冲!把他们冲开!”   铁卫的首领,回头看了一眼后边已经密密麻麻挤压上来的士兵,咬了咬牙,高呼一声,打马向前。   “轰!”   两支钢铁洪流,终于撞到了一起!   ***   “时机差不多了?”   落日之下,眼看着两只最精锐同样开始了厮杀,有人忽然问道。   “还不急,再等等,再等等……” 第570章 大战(6)   “当!”   随着沈大的微微侧身,一柄锋锐的长刀斜斜地落在在沈大胸口的铁甲之上,迸溅起一丝火星。   冲击力让沈大的身子往后退了一步,而后,刀锋沿着光洁的甲面滑了下去。   竟是毫发未伤。   反倒是马上的那名骑兵一个趔趄,差点儿摔下来。   “哈!”   趁着这个机会,旁边两柄长戟伸了过来,两柄小枝同时勾住没有马甲保护的马腿,而后用力一拉——噗通一声,战马翻倒在地,将那骑手摔在了地上。   不等着身披铁甲的武士爬起来,沈大猛地大步上前,一脚踏在他的胸口,沉重的斧头抡起,重重地劈砸而下。   “噗!”   沉闷的声响中,斧头砸开了武士的头盔,将那里面包裹的脑袋劈成了两半,   鲜血和脑浆四处飞溅,沾湿了沈大的盔甲。   不过又获得了一个斩首功劳的沈大自是不会在意这点儿小小的肮脏,用力拔出了斧头,轻轻一甩,然后趁着身边同袍顶上去获得的片刻闲暇, 向着四周举目四望。   周遭的战场一片乱哄哄的,穿着板甲的同袍们,正与胡人的重甲骑兵杀成一团,一片烟尘四起——最后,看了一圈,他也只能看见头顶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沉,天色正渐渐变得昏暗起来。   战场之上依然是一片胶着的状态。   不过自己这里占着优势——作为老兵的沈大,甚至不需要细细去看,就能察觉到战场中的一些微妙的细节。   对面的重甲骑兵由于受到防御工事的限制,速度没能完全提起来,只能陷在这片狭小的区域中,与他们面对面地厮杀。   这本就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更何况,这些胡人们,对于铠甲和武器的熟悉程度,也并不足够。   一身铁甲,压在身上足足有三四十斤,如何发力,如何保存体力,如何利用甲片抵御敌人的攻击,然后趁势反杀,都与无甲乃至轻甲状态完全不同,需要重新学习和改进。   哪怕是沈大他们自己,从札甲改换成如今的铁人甲,重量相差并不大,还有着将军亲自示范,但也是经历了一番摸爬滚打,才算入了门道。在这方面,胡人的士兵掌握得并不足够,碰到这种硬仗时候,便露了怯来。   而在武器上,近距离搏杀之时,这些胡人依然还是习惯于使用他们熟悉的长刀弯刀之类,而并非中原士兵惯常用来破甲的重斧、铁锏和长槊——这些武器,配上刀箭难入的铁甲,对于荒原上的本土胡人确实足够了,然而,面对沈大他们这一身武装到牙齿的铁人甲, 委实弱了一些。   故而两边铁人互相打铁之下,哪怕有着战马的优势,但胡人的损失,却依然大大超过了自己同袍,往往被拉下来两三个骑兵,才能带走一个撼山营的士兵。   自己这方,优势在手。   “杀胡!”   信心十足的沈大又是一声大吼,挥舞着重斧,再度向着缺口出杀了过去。   然后,他就看见对面的鞑子骑兵阵营之中,猛地爆发出了一片震动天地的高呼。   “万岁!!!!”   ***   狼头大纛之下。   胡人大汗的手紧紧握着马鞭,隐藏在手甲下的手背,此刻已经是青筋暴突。   自从建立以来,所向披靡,但凡出马总是一击制胜的铁卫,出乎意料的陷入了苦战,这是他所始料未及的。   明明寻到了破绽,也捅了进去,可看起来却像是一头扎入了敌人早就准备好的泥潭之中。   两边依旧处在一片僵持的状态,至少短时间内,丝毫看到没有获胜的希望。   大汗抬起头,看向天空。   此时,日已西沉。   腹中有些空虚,然后,大汗便猛地想到了一件事——今日先是被三千铁骑袭营,然后匆忙之间调集来了部族骑兵,抓到了偷袭骑兵的尾巴,一路追击而来,整个过程之中,他们竟是没来得及备上食物!   到了现在,一直在攻击的部落战士,可是已经大半天没有进食过了。   要知道,这样的厮杀,可是极为消耗体力的,哪怕在北边饮冰卧雪的草原战士们再怎么能忍耐,当日落之后,面对着草原的寒风,以及强大的敌人,他们还会不会有继续进攻的体力?   毕竟,对面有着车阵保护,背靠大营,食物什么的,短时间内定然是不缺的。   而他们,这个时候再回去催促运送粮食?一来一回,等到食物运到,怕是至少得到明日太阳升起了。   那么,是先撤回去,还是……   这个时候,轮到大汗来做决定了。   按照常理来说,应该是选择撤回——毕竟,眼前的敌人以步卒为主,仅剩的骑兵也已经马力接近耗尽的地步,不足以支撑追击。作为全员骑兵的他们来说,想要撤退,并不是很难。   然而,大汗却并不愿意。   从当接到关内消息的时候,毅然决定放弃辛苦开辟出来的栖息地,举族南归,成就不世伟业;到与中原边军的大战,最后孤注一掷,喝令一路奔驰,人马皆惫的巴亥部顶着风沙,一举投入战场,逆袭成功;再到相信南蛮的道士,绞杀大萨满所部,这一系列的赫赫成果和功绩,都让他极为迷醉。   如果说,暂时向中原大皇帝低头,乃是形势所迫,不可不为,那么,一个小小的中原附属部落,就要让自己却步吗?   大汗深深吸了一口气,如同狼一般的视线,在周围环顾着。   一道道狂热和充满信心的目光,正落在他的身上。   围绕在大纛之下,还有着数个部落,都是他的帐下最为铁杆的心腹部落。   这些兵力,按精锐程度,自是比不上铁卫,但也远比其他部落要强,而且胜在人多,原本他是打算等铁卫将车阵完全撕开后,再一举投入战场,以彻底摧毁车阵的防御,可是如今……   若是就此败退回去,他们对于自己,是否还会如此信心十足?   仰起头,大汗的视线,恰好与那大纛上的狼头对上。那狼头的嘴巴咧着,似乎是在……嘲笑?   “……”   大汗的瞳孔猛地一缩,低下头,看向那片厮杀中的战场,沉默了好一会儿,举起马鞭,向前指去。   “前进!!”   他的声音不大,然而,在这傍晚的荒原上,却显得格外的清晰。   “哒——哒——”   伴随着他带动缰绳,策马前进,在他身后的狼头大纛,轰然而动,竟是在一瞬之间,直接向着战场压了过去。   而后,便是万马奔腾。   “万岁!!!”   狂热的胡语,响彻了整片战场。 第571章 大战(7)   “噗!”   已经有些卷刃的斧头再度砸下,将紧紧抱着沈大双腿的那个胡人的脑袋给砸得四分五裂。   沈大奋力从那两只胳膊的拖拽之中挣脱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呼……呼……”   胸口刚刚被那匹烈马撞到的地方依然在隐隐作痛,每一口呼吸,都带来火烧火燎的感觉。   “啐!这帮疯子!”   他吐出了一口带着血的唾沫,恨恨地骂了一句。   从他的角度,四周一片混乱的厮杀场,自是看不到那胡人的狼头大纛向前进发,万马奔腾的场面,然而,那大纛前进的后果,却是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   随着刚刚那声突如其来的狂呼之声,他,以及他的同袍,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荒山压顶”。   所有的胡人骑兵,仿佛被什么刺激了一般,疯狂地涌了上来,丝毫不顾惜性命地和他们纠缠在一起。   马匹冲不起来,就干脆强行催动着马匹往他们的长槊长戟上撞,以撕开步兵阵列的破口,完全无视了那些马以及自己的生命;弯刀砍不穿铁甲,就拼命地打、砸,便是被打下马来后,也依然尽力纠缠,哪怕临死之前,也要牢牢抱住敌人,给自己的同伴创造袭击的机会。   这样狂热的战斗意志,悍不畏死的作战精神,沈大上一次见,还是在面对着黄天道的那群黄天力士的身上。   其所迸发出来的战斗力也着实惊人,便是以撼山营的老兵,冷不防之下,阵线一时间也有些动摇。连沈大刚刚也差点儿着了道。   不过,也就如此罢了。   “万众一心——”   耳边传来首领的高呼之声。   远远看去,一身明光铠甲的首领,手中挥舞着斩马长刀,正亲自率领自家亲卫逆流而上,在疯狗一般的胡人战线中左劈右斩,所向披靡,并无一和之将,硬生生地以一人之力抵挡住了他们的攻势。   问得此声,沈大丝毫顾不得胸口的疼痛,深深吸了口气,瞪大了眼睛,与周围的同僚,群起响应。   “荒山可撼!”   暴烈的呼喊声中,他提起重斧,再度大踏步向前扑去,顶上了一处刚刚露出的缺口。   没错,他们可是撼山营,将军亲赐的名字,号称连荒山都可以撼动,这点儿胡人,又算得了什么?   “哈哈——”   问得同袍的呼应,前方的首领哈哈大笑,举起那柄鲜血淋漓的长刀,   “杀胡!”   “杀胡!杀胡!”   ***   “万里腥膻如许……”   离着战场颇远的一处低矮的山丘顶上,一名年轻的军官,正拄着长刀,迎风而立,远远地注视着远方的战场所在。   荒原初春傍晚的寒风席卷而过,吹动了头盔顶端如火的红缨,吹得身后仿佛浸染了鲜血的红色披风猎猎作响。   “当日王老将军你和本将唱和之时,曾有如此感叹。今日一见,这股子腥膻之气,果然让人闻之作呕。”   他低低地自言自语着,声音很快就随风飘散开去。   “动了!”   “胡人大纛动了!”   便在此刻,离着他不远处,几个举着千里镜观察战场细微之处的军官忽的高呼起来,其中一个,兴奋之下,一用力,甚至将手中昂贵的千里镜给折成了两段。   “将军——”   他们转头看向年轻的军官。   “是啊,胡人的大纛终于动了。”   军官抬头,静静地看着那片随着狼头大纛前行,正在越发沸腾的战场,那张线条刚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容。   “上次本将怎么说来着,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王老将军你看,这胡运,果然是不长久的,不是吗?”   低低的笑声中,他猛地转身:“传我军令,全体,着甲!!”   “是!”   诸位军官们胸口猛地一挺,抱拳行礼,然后便匆匆率先往土丘下方跑去。   当将军走下山坡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一片肃穆。   一排排被钢铁笼罩在其中的人形,正牵着同样披着钢铁的战马,静静地立在寒风之中。   他们从头到脚包裹在钢铁之中,手执长槊,腰挎铁锏、长刀,战马在侧,列队整齐,一眼看去,恍若上古神话中的那些由方士所铸造的无坚不摧的金人战俑。   前排的军官身穿明晃晃的明光铠甲,身罩赤红色的披风,而在他们之后,是三千名身着相同制式的青灰色铁甲的骑士。   落日的余晖斜斜地落下,照在那磨的光亮的铁甲之上,像是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又似乎在反射出不祥的暗红血色。   大荒原无情的北风环绕着他们,咆哮着,呜咽着,仿佛是在为即将发生的事情而发出悲鸣。   然而,这些身披荣耀与血色的钢铁武士,生就了一副铁石心肠,他们完全无视了这些杂声,笔直地站立着,在山丘的遮蔽下,排列成了一个巨大的阵型,寂静无语,等待着他们的首领,发出那声号令。   在他们掀开的面甲之下,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燃烧着灼热逼人的火焰。   如同压抑许久的地火,随时等待着喷发而出。   赵峰扶着腰间的长刀,缓缓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在他们的眼中,他看到了早已压抑不住的战意,以及必胜的信心。   一步一步,走到队伍的最前方,转过身来,面对着这群北荒乃至天下间最为强大的战士。赵峰微微沉默了片刻,然后,举起手中的长刀,很是平静地发出了命令。   “今日,我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一个,杀死你们见到的每一个胡人!”   “喏!”   他的声音不大,一直寂静无语的钢铁之阵,却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忽的发出了震天轰鸣。   “全体,上马!”   在一片呐喊声中,随从牵来了战马,赵峰一撩披风,跨了上去。在他的身后,掌旗官高高擎起一面血红色的大旗,正迎风招展。   “出发!”   “咚!”   随着鼓手敲响了震慑人心的战鼓,如同闷雷一般的密集铁蹄之声,开始震动这片天地。   真正的钢铁洪流,翻滚着,发出了狂暴的咆哮,向着战场汹涌而来。 第572章 大战(8)   当惊心动魄的铁蹄声从地平线上传来的时候,胡人的部族第一个反应是:目瞪口呆。   这个时候,随着大汗的狼头大纛向前进法,胡人所有的机动力量都被压向了车阵之前。由此带来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巨大声势,但也因此,造成了车阵前方的大片拥堵。   当然,只要能够借着这股浪潮一举攻破车阵防线,这一切都构不成任何问题——车阵内部有着足够的空间,让他们去纵横驰骋,肆意杀戮。   然而这个时候,同样也是他们最为脆弱,最为放松的时候。在胡人大阵的外围,除了一些用来警戒的游骑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的预备部队。   故而,即便当那些依旧尽心尽职的游骑们拼命打马回奔,顺便用一支接着一支的凄厉响箭向着胡人中军传来警告,但直到玄甲铁骑踏入战场的那一刻,胡人的中军依然难以做出什么有效的调整。   毕竟,敌前大转向这种需要极高的纪律和组织力度,以及足够的运气的操作,对于习惯了在草原上自由自在纵情奔驰的胡人部族来说,不说是轻而易举,至少也可说是无能为力了。   更加糟糕的是,伴随着那股钢铁洪流的席卷而来,车阵之中,那些已经沉寂了许久的弓弩手们,在这一刻,又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他们似乎想把自己这段时间积攒下来的所有感情,全部激发出来,用来招呼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   一波接着一波的箭雨,以一种狂暴的姿态不断地抛射到胡人的阵营之中。   给胡人带来了极大杀伤的同时,顺带着也带来了更大的混乱,使得胡人丧失了最后一丝调整队形的机会。   当箭雨终于停歇的时候,胡人就这么以他们毫无防备的侧翼,迎上了北荒军最为精锐的玄甲铁骑的首次冲锋。   “平——”   在赵峰以激荡丹田之气发出的号令之中,一排排在夕阳下闪烁着血色锋芒的长槊齐刷刷放平,铁甲洪流伸出了它们的锋锐獠牙,迎接上了胡人柔软的腹部。   “轰——”   玄甲铁骑从侧面撞上了胡人的大军。   让人头皮发麻的钢铁刺穿肉体声,胡人惊恐的呼喊声,濒死的惨叫声,尸体落地声,一瞬之间传遍了胡人的整个侧翼。   就在狼头大纛以那种无可匹敌的姿态向前进发的一刻钟后,位于最边缘地带的真颜部,已经全军崩溃。   事实上,这支部族已经是第二次被投入战线了。虽然算得上是汗王下属的外系部落,但历经了一个下午的激战,士兵们早已经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加上在之前的攻击中损失惨重,故而,在狼头大纛压出来之前,他们虽然也在攻击序列当中,但其实都是在磨蹭着,在战场的边缘地带,车阵内弓箭手们的射程边缘呐喊助威,以壮盛势,摆出个气氛来。   而即便是大汗出击之后,其实也不过是情势所逼之下,首领不得不硬着头皮率领部族压上——毕竟,都这种关头了,就算装样子也要装得像上一点。   然后,他们就从侧面遭遇到了当今天下最为强悍的将领,所率领的最为强悍的重装骑兵的碾压。   这是一场最为标准的“铁锤-铁砧”式样的骑兵突袭,也是赵峰最为喜爱的战术。   以车阵为砧,骑兵为锤,等待了足足一天的玄甲铁骑,以一种横扫一切的无敌姿态,在和胡人军阵接触的第一个瞬间,就将胡人突出的整个侧翼给硬生生的锤平了。   真颜部的首领被张烈于乱阵中斩杀,成为了这位战将手中长槊上插着的一具尸体,然后被甩落尘埃之中——甚至,这一位竟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干掉了一个部族首领。   没有任何的花哨,板甲罩身,长槊开道,铁锏长刀劈杀,玄甲铁骑们在短短的时间内,如同铁犁一般将胡人的阵列中硬生生地犁了一遍。   当他们从真颜部的阵营中杀出来的时候,身后已经是一片血肉尸体铺成的道路。   撕碎了真颜部后,玄甲铁骑并没有任何停歇,仅仅只是稍稍调整了一下队形,继续向着胡人的中军扑了上去。   龙格部,真煌部,随着一个个部落被铁蹄碾碎,赵峰的锋芒,已经对准了胡人的大纛所在!   ***   “你们这群懦夫!废物!”   铁卫的首领挥舞着马鞭,用力抽打着眼前两个刚从阵线上退下来的勇士——不,在他的眼中,这两个没有战死的胆小鬼,根本配不上“勇士”的称号!   要知道,大汗可是亲自上阵了,而他们号称无敌的铁卫,竟然还在车阵前面,与那帮南蛮子的步兵在互相打铁,消磨时间!   这一切可都是看在大汗的眼中的!   故而,此时此刻,首领显得极为暴躁。加上他身处中军的另一侧,视线被庞大的中央战场阻隔住,又一直在关注眼前的战事,甚至竟然还没有发现战场的形势正在发生逆转!   忽然,有人站在了他的面前,阻碍了他继续发泄情绪。   首领毫不犹豫地又是一鞭子抽了下去。   下一刻,他被人连人带着几十斤重的铠甲,硬生生地从马背上给揪了下来。   “噗通!”   天旋地转之下,这位在胡人中也算高手的勇士,趔趄了两下,才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抬起手,正要去摸腰间的弯刀,下一刻,他的手臂在半空中僵住了。   “巴亥大人,您怎么——”   看着眼前那张颇为熟悉的面孔,话说到一半,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向那边骑兵的战场。   那是巴亥帐下的部落,在和铁骑军厮杀的战场。   落日昏沉,那边依然喊杀震天,烟尘弥漫,巴亥的那面旗帜,还在尘土之中若隐若现。   那一边明明应该是和南蛮子的骑兵杀成白热化的阶段,可这位怎么就临阵脱逃……   莫非是想让他过去支援?可——   “少废话,来不及了!”   不待首领继续思考,巴亥已经怒喝一声,此时的他,面庞已经完全扭曲,脸上的肌肉抽动着,显得极为狰狞恐怖。   “你这里还能抽出多少人来?” 第573章 大战(9)   “我这里?多少人?”   突兀的问话,让铁卫的首领有些措手不及,面对着巴亥那择人欲噬的眼神和迫人的气场,他下意识的开口回答:“还有几百个战士……”   由于受到了强有力的堵截,以及对面全身包裹钢铁的战士所带来的压迫,这处战场始终处在一个胶着的状态,他们并没有太多的机会和时间将车阵的缝隙撕得更大。   面对着有些狭窄的通道,过多的铁卫也施展不开,因此,哪怕胡人大汗亲自上了阵,他的手中依然还留有几百人作为预备队,没有能够顶上去。   这个时候,这支多出来的部队,却让巴亥扭曲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丝喜色。   “很好,将他们全部召集过来,我要带走!”   “可是没有大汗的手令——”   首领脑中有些发懵,但一直以来坚守的信条,让他第一时间断然拒绝。然后,他的心中便是一跳:眼前的这位战功赫赫的将军是要……   眼神瞬间就有了些变化。   “你这蠢货在想些什么!”   巴亥很明显的察觉到了他的表情变化,脸色一变,怒气上涌,指着中军的方向,大声地咆哮道,“你看看那边!”   铁卫的首领侧头看去,这个时候,中军那边越发混乱的场面,终于传递到了这边。   “这是——”   “这些该死南蛮子,还埋伏了一支具装甲骑!还是最精锐的那种!现在正在冲阵!真颜部已经完了!”   巴亥的话音未落,尚未等首领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与此同时,轰的一声,原本牢牢紧锁着的车阵,竟然自行打开!一队队养精蓄锐多时的士兵,披坚执锐,以纵队从里面冲出,趁着这边混乱的时机,迅速转换队形,彼此配合,向着铁卫们压了过来!   不,不仅仅是眼前这处战场,整座车阵,在这一刻仿佛活了过来——无数的步卒仿佛等待了许久,迈着轻捷有力的步伐,从车阵的两侧涌出,列成阵势,自两翼延伸出去,然后,向着中间合拢!   一队队轻骑也终于现身,伴随着那些步兵,跃跃欲试。   “杀胡!杀胡!”   一时之间,无数喊杀之声,在战场上响彻云霄。   若是一刻钟前,面对着这般场景,首领怕是会无比惊喜,可是此此刻,他看了看中军那边混乱的场景,又看了看这边全面压上的士兵,手脚有些发凉,脸上满是惊骇之色。   “这……这……”   然而,巴亥却再也等不及了,一把揪着他的领口,暴喝一声:“快!赶紧集合!我带着亲兵还有这几百个人去冲一冲,阻挡一下南蛮子的攻势。你去中军面见大汗,告诉他这边的情况,知道吗?”   “就是现在!”   “可是我们走了,他们……”首领还有些犹豫和挣扎,他看向那些正堵在缺口处,依旧与南蛮子士兵纠缠不休的战士——若是他们一走,这些已经陷入战阵中的铁甲武士,可就全完了。   这些,可是整个部族的精华所在!   “他们已经完了!再不走,就连我们也走不了了!”   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巴亥看着那首领,用力啐了一口,将他扔到一边,直起身来,对着周围围过来的士兵们大声喝道,“还有血性的汉子们,都过来跟着我!让我们去会一会那南蛮子的首领,让他见识一下咱们的武勇!”   “喝!”   “为了大汗!”   “为了部落!”   一片呐喊声中,巴亥翻身上马,领着这些士兵往回走去。   从首领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俯下身,凑到首领的耳边,低声说道:“若是我没回来,你记住,无论如何,一定要带着大汗走!同时告诉大汗,带着部族回北边去,再也不要回来了!”   “这片土地的主人,不是我们!”   然后,巴亥便抛下了他,直起身,一抽马鞭,径直往另一处战场而去。   当巴亥带着这支骑兵赶到主战场的时候,那支在夕阳下收割生命的骑兵部队,刚刚从真煌部落的阵势中杀出。   肆意横流的鲜血,堆积如山的尸体,哀嚎与挣扎的伤员,这一幕幕景象与西沉落日投下的暗淡红光融合在一起,构成了地狱一般的画面。   而这支披着血色披风,身着暗青甲胄,完全被钢铁包裹在其中的骑兵,仿若刚刚从地狱中踏出的恶鬼,狰狞而可怖。   巴亥眯着眼睛,盯着那支至少有两三千之数的恶鬼看了一会儿,侧头问道:“都会射箭的吧?”   “那是自然!”   一个铁卫答道。   “很好,那就跟着我,千万不要掉队了!”   巴亥撂下一句,用力一夹马腹,直往前冲去。那些拼凑起来的骑兵们,紧紧地跟在身后。   在巴亥的带领下,他们冲阵的方向,与那支恶鬼一般的铁骑前进的方向,错开了一个微妙的角度——巴亥并不是傻瓜,虽然说得慷慨激昂,但他很清楚,若是面对面冲阵,这点儿兵力,面对那恐怖的钢铁洪流,不过只是奔马前的一只小小羊羔,白白送死罢了。因此,他的盘算从来都只是从侧方切过,以骑射之法骚扰敌人,力争能够拖慢他们的脚步。   只是,这一回,他撞上的却是赵峰!   眼见着两支骑兵相距不过数十丈的距离,赵峰抬头,面甲中的嘴角微微一扯,轻轻带了带缰绳,竟是将冲击的方向,换了一个小小的角度!   主帅既然变向,身后的旗手也是毫不迟疑,而血红大旗一动,整个骑兵大阵也立刻选择了跟随大旗进行调整!   其结果便是,来袭的胡人骑兵收势不住,直接与玄甲铁骑来了个迎头碰撞,巴彦所打算的骑射缠斗,眨眼间就变成了瞬间分生死的面对面肉搏!   “杀!”   眼见着计算错误,已经无法逃脱,巴亥猛地一咬牙,挥舞着手中的弯刀,主动向着那面大旗对冲而去。   然后,他分明看到了,大旗下面的那个战将,抛下了手中的长槊,举起了一柄雪亮的长刀,同样向着他冲来!   “噗——”   两马交错而过。   “真是……好刀……”   战马向前踉跄了几步,巴亥干裂的嘴唇颤了颤,喃喃念了一句,似乎想要笑一下,下一刻,马蹄向前一跪,半截身子被抛了出去。   鲜血喷涌而出。 第574章 碰面   以巴亥之死作为起点,胡人的骑兵几乎是在一瞬之间,便被汹涌而来的钢铁怒潮拍得粉碎。   这些在胡人的部族中堪称精锐的勇士,猝不及防之下,面对着玄甲铁骑,竟是连一合都没走过。   枪挑刀斩,锏打斧劈。   当玄甲铁骑与胡人交错,踏过这片战场之后,身后,便只剩下了一匹匹空着鞍鞯的战马。   少数的幸存者已然心胆俱丧,拼命打着马,头也不回地向着来路逃窜而去。   赵峰同样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   他轻轻一甩长刀——几滴鲜血洒出,锋刃依旧雪亮,未沾上一丝血迹。   “果然是一把好刀。”   他啧啧赞叹了一声,然后继续策马向前,在他的身后,数千铁甲重骑疾驰,一只只马蹄毫不留情地跨过巴亥和他属下的尸身,向着胡人那依旧高高树立的大纛冲去。   他们并不认识巴亥,虽然知道,此人穿戴的盔甲有异,应该在胡人的军中有些地位。不过这样的人,他们今日已经砍得多了,根本不稀罕,也绝不会因为一个死人而影响他们继续前进。   毕竟,大鱼还在前面呢!   在赵峰的指挥下,百步的距离一晃而过,这支铁骑对着十数倍余他们的胡人中军本阵,以一种近乎狂妄的姿态,开始了对于铁甲重骑而言,最极端也是最合适的生穿硬凿!   此处原本就是胡人主攻的方向,再加上胡人大汗孤注一掷的突进,在中部战场这块地方,胡人所堆积的战力,数量已经到了一个无法计算的地步。   或许再过些时间,他们便可凭借着体量将正面的车阵给彻底压垮,然后一举压上——这也是胡人的目的,但在这个时候将破未破的关头,这儿就委实太过臃肿和混乱了,调度极为不便。   而赵峰,恰恰就抓准了这个时机!   全体转向以应对冲击,这对于胡人这种松散的部落制骑兵来说,在这种混乱的局势下,根本就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唯一一只有可能做到的铁卫,则大半已经深陷与重甲步兵互相纠缠的泥沼之中,几乎不可能拔出,剩下的,也在刚刚的骚扰拖延转决死突击中尽数葬送。   因此,当赵峰赶到的时候,面对的是已经乱做一团阵势。   一些有些勇力又有着骑术的胡人骑兵转过来,试图迎头对冲,至于绝大部分,则是已经炸开,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顺带着将整个阵势,搅和得更加混乱!   “叮叮当当!”   胡人阵中,有零星的箭矢射出,结果落在包裹周身的板甲之上,却被尽数弹飞,没有带来丝毫的损伤。   “杀!”   “轰!”   见得此景,赵峰没有丝毫的犹豫,领着那一支全身披甲的重骑,几乎没有任何的调整,直接就撞了进去!   失去了回旋的余地,正面对冲的情况下,大半身穿轻甲,擅长骑射的胡人武士,面对着以战阵肉搏著称的冲击骑兵,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片刻的功夫,胡人的大阵,就显出了崩溃的征兆!   有部落首领率领亲卫奋力上前,试图迎战,发起逆袭,结果被赵峰杀至面前,阵斩于当场,其部众也当场被铁骑碾碎。   有部落勇士大声呼喝,试图收拢部落,以图积蓄力量,却被赵峰发现,仗着马快,几步便杀到对方身边,一刀枭首,跌落尘埃,刚刚聚拢的一点儿部众也立刻向着四面八方逃散,再无聚拢可能。   整个左翼,在赵峰的冲击之下,已经彻底崩溃!   更糟糕的是,与此同时,从车阵两边杀出的步兵,跟在重骑的后面,阵列而来,如同铁钳夹胡桃一般,试图往中间挤压而来。   而那些杀出的轻骑仗着马快,已经先到一步,一边绕着大阵奔驰,一边将大片的箭雨,投射到了胡人的脑袋上,造成了更多的身上——要知道,这可是往常胡人在干的活儿!   当然,赵峰却不会管这些,他只是继续领着玄甲重骑,一边驱赶着溃兵,一边向着大纛方向闷头硬凿而去。   在他的对面,远处狼头大纛之下,面对着这般的情景,胡人的大汗看得睚眦欲裂。   一刻钟前,还是大军压上,士气振奋,胜利在望,然而,眨眼之间,却随着这支仿佛鬼神一般的铁骑忽然杀出,风云逆转。整个大好局面就此葬送!   “大汗,他们突进得太猛了,咱们先退吧!”   刚刚赶到的铁卫首领见得此景,大声地劝着自家的汗王。   “呵呵……退?往哪儿退?”   大汗看着那片混乱的战场,面色铁青,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抽动着,猛地转身,肥厚的巴掌扇出,直接将铁卫首领从马上扇了下来!   “跟着我,冲!”   而后,他也不管其他,一带缰绳,高高举起手中的长刀,向着对面骑兵袭来的方向冲去。   没错,他还是有着机会的!   狼头大纛,再度向前,向着鬼神一般的铁骑迎去。   两边对冲之下,不过片刻功夫,北荒的血色大旗,与胡人的狼头大纛,已经会面。   “当——”   赵峰与大汗的长刀,终于第一次撞到了一起!   两骑交错。   竟然!   大汗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暴缩——这个北荒的首领,武力竟然如此强悍!   他的胳膊颤抖着,手腕一阵阵的发麻,刚刚交错的那一刹那,一股庞大的力道传来,那柄弯刀竟然差点儿飞了出去!   扭了扭有些发麻的手腕,大汗心中忽的一跳,侧过头来,却见眼前又是刀光一闪,那柄长刀竟是划过了一个弧线,裹挟着凄厉的恶风,再度劈斩而来!   那力道,足以劈金裂石!   “当!”   用尽全身的力气,他猛地扭身,双手握刀,将对方劈来的长刀架住。   “赵将军,你我之间,并无大怨。不过一点儿误会,咱们两下就此罢兵,如何?”   两边僵持了几个呼吸,大汗忽的开口,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疯狂地说着南蛮子的语言,竟是相当的流利。   对面遮住面孔的面甲之下,没有什么回应,不过手中的长刀却似乎顿了顿,似乎在想着什么。   有戏!   大汗心中一喜,双臂较劲,趁着这个空隙,总算将长刀卸到了一边。   下一刻,却听耳边传来一句轻飘飘的话语,似是称赞,又似乎是自言自语的咕哝。   “有点儿意思,刀子耍得不错,居然比茗儿还要强上一些……” 第575章 崩溃   两边的士兵继续涌上,不过片刻功夫,便已经杀成了一团。   此时留在汗王身边的亲卫,自然都是胡人中的精锐,与赵峰的玄甲铁骑,虽然装备落在下风,但胜在武艺、骑术都够精湛,一时间喊杀震天,虽然落在下方,但总算是勉强维持住了战线。   汗王依旧在与赵峰面对面厮杀着。   在这种决死关头,身具强悍武力的武将单挑,也算是此方世界从古代流传下来的某个心照不宣的礼节。   当然,到了如今这个时代,遵守不遵守,全看武将自己的意愿。   此时赵峰占了上风,他愿意遵循这个礼节,大汗自是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只是交手两个回合后,他却后悔了。   汗王自是不清楚对面所谓的“鸣儿”或者“明儿”究竟是谁,但话语中的轻佻和蔑视之意还是听得出来的。   然而,还没等他怒火涌上心头,一阵劲风扑面,寒光闪烁之间,赵峰已然又是一刀当面劈来。   这一刀,力量竟是比之刚刚,犹胜几分!   “喝啊!”   眼见得躲不过,大汗须发皆张,吐气开声,一身气血骤然爆发,悍然举起长刀,迎面对劈。   “当——”   刺耳的金属碰撞中,大汗总算再度接下了这一刀。   不过那翻滚的气血,忽白忽青的脸色表明,很明显的,他已经是竭尽了自己所能。反观对面,却依旧是气定神闲,甚至还犹有余力。   怎么可能?这个世间,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强悍的武将!   一时间,大汗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想起了当初铜城的那一战,那南蛮子统帅领着亲卫对着他突袭的场景。   那一战的最后,他是静静等待着,直到巴亥的部族将他们的锐气消耗大半,他才亲自迎上,去夺取那份荣耀。   两人交战之时,他仗着自己更胜一筹的武力和骑术,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对方脸上的那份焦躁,绝望和痛苦,可是让他极为满足。   然而,当时的他,万万没想到,这副场景,竟然会再度重演——可是如今,那个被玩弄的对象,却要轮到他自己了。   “当!”   恍惚之间,对面又是一刀斜肩带背,大汗心头一惊,好不容易才举刀架住,然而,匆忙之间,来不及卸力,那种全身麻了一半的感觉,让他瞬间清醒了过来。   此时此刻,可不是想着这个的时候!   再这般下去,再来两三个回合的功夫,自己命都要没了!   “赵将军,你我之间,就要这么拼个你死我活吗?这样只会凭白便宜了你们的皇帝!不如两下罢兵,就此结为兄弟之盟,共同对付那皇帝,如何?”   仓促之间,他猛然大喝。   然而,对面却是沉默不语,眼见着就要抽刀再砍!   “若是赵将军不信,本汗有一妹,一女,皆为天姿国色,可嫁予将军——”   “呵呵,你?不配!”   说到这儿,对面终于开了腔,只是冰冷的话语中,除了拒绝,便是嘲弄。   “喝!”   只听对面一声暴喝,那包裹在甲胄下的手臂轻轻一抬,然后于一瞬之间拧身,竟是在方寸之间猛地发力。   马头交错的瞬间,长刀轰然劈下!刀锋撕裂空气的鸣唱之声,充斥耳畔。   这不是刚刚的那普通的斩杀!   一瞬之间,汗王的脊背之上,毛发尽皆悚然——此时此刻,在他的眼中,这一刀,可分山断断岳,势不可挡!   疯虎赵全一辈子心血的积累,北荒李氏仗之以横行数个战场,斩杀了多名敌人的斩岳之刀,在赵峰的手中,再度施展了出来!   “咔嚓!”   汗王仓促之下举起的手中精铁打造的长刀,瞬间被斩为两截,而那狂暴无的刀势,竟是毫无断绝,继续向着他劈斩而下!   就在这一刻,汗王福至心灵,猛地一个翻身,不顾一切地从马背上滚下!   然后,耳边一声惨烈的马嘶响起,长刀挥落,鲜血四溅。   草原之上号称王者的烈马,竟是被一刀拦腰劈成了两截,跪倒在血泊之中。   眼见着赵峰调转马头,就要继续提马而上,   便在此刻,汗王身边数十名亲卫已经抛下了敌人,放弃了自家努力维持的战线,疯狂地涌了上来,拦在汗王和敌人的中间。   一名勇士翻身下马,将自家的马让给了汗王——正是那位铁卫首领。   “大汗!快走!”   眼见着赵峰已经在亲卫之中掀起了一场血腥的杀戮,铁卫首领一把将大汗扶上马背,然后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子。   “快走!”   他大声嘶喊着,然后转身,拖着长刀,大步向着赵峰冲去。   难以言喻的耻辱与挫败充斥在心头,又混杂着惊慌与恐惧,以及劫后余生的庆幸,让他的脑子一时间混沌一片,昏昏沉沉地随着马儿的狂奔上下颠簸。   展现在众人眼中的情形,便是大汗抱着马脖子,转身往后逃去!   一支长箭射来,从他的身边擦过,却正中了那个扛着大纛的士兵咽喉。   狼头大纛轰然倒地,   与此同时,赵峰手起刀落,将铁卫首领斩落尘埃,继续催动战马向前,死死追着汗王不放。   汗王亲卫所勉强维持的阵线,这一刻,终于崩溃。   狼头的旗面落入尘埃之中,再无一人帮住扛起,然后,被无数的铁蹄所践踏。   只是,在被踩入泥泞之时,旗面那咧着的狼嘴处,恰好出现了一丝皱褶,像是诡异的翘起,仿佛是在嘲笑着什么,然后,便没入了泥泞之中,消失不见。   随着大纛的倒下,整个战场之中,忽然寂静了片刻。   “败了败了!”   已经乱作一团的胡人阵营之中,轰然一声,完全失去了控制。   再加上此刻,两翼的步兵终于压了上来,开始奋力戳刺劈砍着那些胡人士兵。   “杀杀杀!”   如此局面下,失去了约束的各个部落,以附庸部落为首,纷纷调转头来,开始了他们的传统艺能,打马飞奔,头也不回地逃散开去。   起先,只是一些机灵点的胡人,而后便以极快的速度发展到了整个战场。   所有的士兵都在企图往回逃窜,有些挤在中间的,甚至开始劈砍那些不属于自己部落的战士,只为能杀出一条血路来,方便逃窜。   短短的片刻功夫,整个局面便已经再也无可救药。   如血的残阳之下,胡人的崩溃,彻彻底底的崩溃,终于开始了。 第576章 收获与构想   我是数日之后,方才得到赵峰于荒原大败胡虏的消息的。   这个年代消息通传不便,此时正值开春,草原上多有鹰隼活动,不适合信鸽传递消息,加上大胜的消息也并非十万火急之事,故而赵峰只是依照了惯例,发了露布飞捷过来。   随同信使送过来的,还有他记述的战场经过和战后总结——当然,这是单独给我的。   匆匆看完之后,我这些时日以来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大半。   倒不是我对赵峰没有什么信心。但是,一则,所谓瓦罐不离井上破,战阵之时,总归会有各种千奇百怪的意外发生。他出征在外,作为枕边人,我总是难免会有些担心的;另一方面,我也是担心这一战虽然胜了,但损失太大,收获不足,以至于影响了接下来南线的战斗。   不过如今,我是不用担心了。   记载的战场经过,我草草看了看,然后便放到一边收好,等待未来有空的时候将其誊抄整理,加入赵峰这几年记下的笔记之中——倘若将来真的能够成事,或许还能留下个文集之类的也说不定。   我所真正关注的重点,还是此战所获。   按照赵峰事后统计的结果,先是破营,而后列阵而战,两场大战合并下来,共计斩首约两万余数,而北荒军的损失,总计不过千余之数。   称得上是一场大胜。   相对于这一场的结果来说,斩首并不算非常多,但我已经非常满意了——即便我不怎么通军事,但在赵峰身边耳濡目染之下,也很清楚,这终究只是一场持续了一整日的野外击溃战而已,战场上的步兵虽然完成了钳形攻势,但直到最后,也没有完成包围。   几万头猪抓起来都算是费劲的,更何况有着马代步,可以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撒丫子跑路的胡人?   因此,作为有着战术机动优势的胡人骑兵溃败之后,赵峰在追杀了一阵后,也只能收拢部队,派遣那些些尚有余力的轻骑一路追击。   后续的结果还没有统计出来,但根据赵峰的预计,斩获虽然可能不小,零零散散的,大约可能会再有个几千上万之数,但终究难以做到尽数留下。   胡人的大汗也已经趁乱逃走。   当然,也正是由于他们跑得太急太过散乱,加上赵峰的派出轻骑一路追击,逃跑的时候只能顾着自己及带上亲近之人,却把后面的充作后勤的部族给拉下了大半。   其结果就是,尚未来得及逃走的牧奴及家眷五万余人,以及所牧养的牛马羊等牲畜共计数十万,被休整过后的赵峰骑兵追上,尽数俘获。   仅仅这一点,就值了这次出兵了。   无论是我,还是方道年、梅若明,都对这个结果相当的振奋——他们两个甚至急急写了信,让赵峰将这些牛羊尽快地赶回来。   我也让李家赶紧加派相关的人手过去帮忙。   马是军中急需,牛经过穿环驯化,正好适合一两个月之后逐渐开始的春播,而羊,作为这个时代除了猪肉以外,最为广泛的肉食来源,更是可以作为赏赐——没错,当这些缴获的消息传来后,那帮子黑心的文官已经合计过了,打算将这些收获的羊作为赏赐下发。   羊毛出在羊身上,如此一来,至少可以节省很大一笔开支。   羊角可以制弓,羊皮可以做皮袄,羊肉可以改善伙食,更不用说什么羊心羊肝乃至羊鞭之类——对于这个年代的人来说,羊的一身都是宝,倒也不担心这些丘八们会不满意。   大不了觉得肉太多了,还可以将多余的羊肉卖给屠夫们来换钱嘛。   经过李家商会出身的官吏们一扒拉算盘,哪怕只有七八成牲畜能够送来,在扣除了赏赐之后,剩下的,无论是出售给市场,还是卖给各家大族,乃至草原上那些观望风色的本土胡人,还是能赚上一笔的。   这让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为财政问题发愁的梅若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要知道,打仗这种事情,可就是在烧钱哪。   与此同时,想到这些大牲畜,也算是勾起了我一直在脑中筹谋着的某些心思。   这些日子,在刀把子们的威慑下,该分的田地都分了出去,各家各户都划好了地界,就等着完全化冻,然后开始春播了。   基于此,我打算挑一个乡里作为试点,开始尝试着搞新的耕作手段——轮作制度。   对于关内来说,这是个十足的烂主意——关内那种地方,人多地少,撇去世家大族不谈,那些自耕农平均每人就几亩田,要想活命,只能拼命地种植粮食。若还要来分出一部分田来轮作种草,那简直是要人老命,怕不是当场就要造反。   但是对于这些刚刚分了许多田地的大头兵来说,说不定倒是合适。   将田分作三块,一块种粮食,一块种苜蓿,一块种大豆,苜蓿作为牧草,种了不仅可以肥田,还能作为饲料饲养大牲畜,比如马,羊之类。大豆可以提供蛋白质和油脂。   如此一来,粮食有了,牲畜也有了,牲畜的粪便,又可拿来肥田,维持地力。   除了一方面可以改善家中的伙食,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能不能完成我所设想中的藏马于民。   北荒产良马,甚至或许是因为北荒山深处一直有些稀奇古怪的神异东西的缘故,这里的马比关内以及荒原,都要好上不少,因此,一直都是朝廷上佳的马源所在——如今这些马,都归赵峰所有了。   但野生的马终究是有限的。   要多产马,古代政府往往需要推行马政,不过其结果,自是有目共睹:刚开始的时候或许不错,但时候久了,难免会走向崩坏,这是无论是此方世界,还是另一个世界的历史,都早已经给出了结果。   最终多半会沦为世家大族或者官府的牟利对象——北荒这边也是如此。当然,不太好说的是,这是被李家垄断了的生意。   这种事情,宜粗不宜细嘛……   基于这一点,我便想着,能不能尝试着两条腿走路,在走官府推行马政的同时,也可试着迈出另一条道路。 第577章 分进合击?   值得一提的是,定北这片土地,不像北荒的南边,包括省城在内的南边的那些地方,气候相对暖和一些,水源充沛,可以种产量更高的水稻。由于更加偏北一些,毗邻北荒山和大荒原,气候更为苦寒。故而此地的田地,还是以种麦子的旱田为主。   这种情况下,挽马配上重犁的马耕,加上铁制的农具,就能发挥出足够的优势来了——要知道,水田的并不利于马耕,但在旱地上,马的效率可是比牛搞出许多来——尤其是对于那些由于常年在外打仗,家中缺乏劳动力,平日里又喜欢马的士兵家中,养一两匹有利于农事,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如此一来,说不定能够收获一些意外之喜。   即便只是一些力气大,跑得慢的挽马,但农闲时候还能拉车去集市上做买卖,平日里也可以骑着代步,总归是方便不少,和骑骡子想比,听起来可是好多了。   就我个人而言,相对于官府养马——当然,这方面自然也是要做的,不过按照我脑中的规划,官府的马场,重点更加集中在战马饲养,以及如何研究和推广配种、分离、确定血统之类的方面——让民众自发的养马,觉得养马更加方便,如此一来,才是大规模提高产量的真正方法。   这年头,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马越多,战场机动能力越强——事实上,经过草原的那一战后,赵峰已经开始着手考虑将那些从胡人那边捞到的马配属给撼山营之类的精锐步兵,做个骑马步兵,以提高他们的机动能力了。   如此一来,马自然是多多益善。   不过,以上只是我在闲暇时候做的长远规划而已,而且实行起来,定然会碰到很多的问题,还需要慢慢摸索才是。   眼下的我,也并不太着急这个。   对于北荒来说,眼线真正需要关注的重点,还是南线正在缓慢进发的朝廷军队。   “也就是说,朝廷大军,八日之前,才出了海天关?”   我舒舒服服地斜靠在椅子背上,初春的阳光从窗户中投射进来,觉得暖洋洋的,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身子放松了一些。   在我的身前,梅若明、李玉、徐靖等几个我所依仗的心腹骨干坐在椅子上,但一个个身体笔直,表现得很是恭敬。   这些时日以来,随着我不断地进食补益气血之物,腹中的胎儿原本经过京城的战事有些亏损的生命力,终于慢慢弥补了回来,又恰逢到了到了一个发育的关口,这大半个月来,感知之中的那团生命,对于气血营养的汲取大了许多,个头也长得飞快。   由此带来的,虽然孕吐的感觉比之之前好了许多,但我的肚子已经开始如同吹气球一般地大了起来。如今的我,身段变得丰腴,乃至于颇为臃肿,很难如前些日子一般骑马上阵,更不要说抽刀砍人了。   胸口也有些发涨。   好在并非头一回,有着政儿的经验,如今又武道有成,还日日坚持在小黑屋中修行先天胎息之法。故而我稍稍调整了一番,这些症状倒也不算难以忍受,哪怕是这个时期最容易波动的情绪,我靠着收摄心神的法门,也压了下来。   唯一的缺陷就是,整个人变得慵懒了许多,许多事情递上来,我也只是召相关人等过来单对单地提个想法,做个决定,剩下的绝大多数定北府的政务还是交给梅若明处理。   也只有涉及到这种军国大事的重要信息,才会召集大伙儿一起商议。   “各处传来的情报,包括福伯那边的消息,都是显示,朝廷兵马确实刚刚才出海天关……”   看得出来,包括奏报的李玉在内,在场的众人面上都有些不可思议:很显然,即便是汇总了大量的情报,最后才下达了这个判断,但当这个有些荒诞的事实放在眼前,也着实让人有些目瞪口呆。   这般的动作,委实太过迟缓了些。   对于这些情况,我倒是提前知道了。根据京畿的眼线传来的消息,黄天乱后,朝中如今的党争更为激烈——世家和依附于皇权的寒门之间的斗争日日不休。光是确定北征的主帅,就花费了好一番功夫,然后又要调兵遣将,加上前年灾荒,去年平定黄天之乱损耗太大,调集粮草、军械又费了好一番功夫,临近开春,又有御史上奏,要求大军出行,不得耽误春耕,故而又是拖拖拉拉了好一阵子,大军方才出发。   然后从京城到海天关,一路上,几方又多有扯皮,行军一直很慢,直到天子等得不耐烦了,几番催促,不得不在在海天关又举行了誓师仪式出发。   到了这个时候方才出得关来,倒也不足为奇。   “朝廷的动作,委实有些慢了,”我敲了敲桌子,轻笑一声,“不过,对咱们来说,也是好事,不是吗?”   打仗这种事儿,自然从来只是盼着对面一堆猪队友的,而且是越多越好。   “夫人说得是。”   众人纷纷笑了起来,“如此一来,将军回来后,可多些时日修整,咱们的胜算又大了许多。”   “朝廷的兵力部署,可否探听明白?”   我又问道。   “回禀夫人,根据探子的情报,朝廷此行,共计出动了十二万大军,号称二十万,共分了三路来攻,走北中南三路。”   徐靖站起身来,拿着一根细木棒,在挂在墙上的舆图上指点着,描绘出预计的行军线路,那副沉稳的模样,虽然年轻,但看着有几分大将的感觉了。   分进合击啊……   我眯着眼睛,看着那图。   虽然知道,限于北地的运力条件,这种操作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朝廷的这帮官僚们,这些时日拖延下来,正巧过了天寒地冻好赶路的时日,赶在关外开始化冻,道路翻浆的当口进兵,关外丘陵之间的这些狭窄翻浆路能够勉强运输物资已经算不错了,还要供应二十万大军……不分兵也着实不可能。   但我总觉得,这一幕颇有些眼熟来着……   貌似,是个不错的兆头。 第578章 归来   徐靖自是不知道这个时候我在想什么,只是自顾自地一边在舆图上指着,一边仔细分说道:“北路乃是海天关守将楚迁,领兵两万余众,中路为禁军,统帅乃是孙路,南路为源城驻军,统帅王承,乃是前任总兵王镇之子,新近接任的代理总兵。”   “这些,可都是老熟人了。”   听到此处,我轻轻笑了一声。   楚迁,海天关总兵,当初去关内的时候,德胜堡得以解围,就是他亲自带的兵;至于禁军统领孙路,这一位虽然我并不认识,但那些禁军,赵峰在京城的时候,没少和他们“联络感情”;至于南路,王承,虽然我不认识,但他的父亲,王老将军,还是打过照面的,还曾经与赵峰唱和,最后赵峰还为此吃了顿挂落。他所相赠的那柄宝刀,如今尚在赵峰的手中,也不知道有没有拿它多砍几个胡人脑袋。   真正论起来,虽然拖沓了些,但朝廷对于北荒这块还是相当重视的。所派遣的这些军队,无论是边军,还是禁军——底子都不算差,算是能战之兵,精锐之师。   用赵峰的评价,哪怕是那些养尊处优的禁军大爷们,只要后勤补给通畅,仗着精良的甲械,正面对上鞑子,至少也能够做到以一当三当四的程度。   面对着这庞大的兵力,要说我的心中没有任何压力,那是骗人的。但作为领导者,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   故而,我一边听着,却始终维持着一副轻松的模样,甚至还随口笑道,“只是如此磨磨蹭蹭的,想来从海天关过来,咱们要迎接这些恶客,怕还要有些时日了。”   “这是自然。”   众人皆是抚掌笑道,“他们这一路走来,可有得罪受了。”   在座的大多都是走南闯北,自是知晓出关之后的那几条路在这个时节有多么难走——春季化冻,路面翻浆,便是到了另一个世界,科技已经相当发达的时代,都是一个相当让人头疼的难题,更不用说这个年代了。   故而每当这个时候,那些前往关内的李家商队,哪怕宁愿从大荒原绕上一段,多费些时日,冒着被胡人袭击的风险,都不会从这几条路走。   边军还好说,风里来雨里去的惯了,禁军那帮大爷们,怕是又要在泥坑里面滚上一遭了,不知道要闹出多少幺蛾子来。   “不知夫君何时可以归来?”   想了想,我将视线移向了李玉。   “老爷正在回返路上,十日之内,定可回归。”   李玉赶忙汇报。   “如此的话……”我微微颔首,顿了一下,看向坐在末尾的朱胜,“码头上的一切可准备好了?”   “启禀夫人,都已安排妥当,此时所有运输船只,皆已备齐,另征兆了民船百余艘,皆可帮助输送。”   朱胜虽然年龄不小,但在这儿的资历最浅,赶忙站起身来应道。   “储备的军械?”我又看向梅若明。   “所有军械均已清点完毕,尽数装箱,送至码头,只待夫人一声令下,便可往省城进发。”   “那就好。”   我微微点头,“明日便开始转运吧,尽量在相公修整完前回来。”   “是!”   如果说定北是北荒前出大荒原之地,算是北线的桥头堡;那么作为关外的中枢所在,南方的主战场,还是得以省城作为大本营。因此,这些日子以来,方道年、赵德一直都镇守在那儿。依照赵德的部署,那边一部分兵力驻扎在前线,以威吓朝廷守将,使其不敢妄动,后方则在征集军辎,征发民夫,在合适地点立下堡垒营寨,囤积粮草军械,以备大战。   定北这边,因为赵峰北伐的关系,粮草之类已经消耗了不少,剩下的也不可轻动,但工坊里面的甲仗兵械还有剩余,恰好可以用船转送南方。   这个时候正值关外凌汛结束,水运已然再度畅通,这些船只顺流而下,可谓是极为便利,事半功倍。   将这些任务一一分派下去,基本都是做惯了的,自是不用我再去操心。   九日之后,赵峰回到了他忠实的定北。   因为身为女子,加上有孕在身,身子不便抛头露面,我本身又不喜热闹,便没有亲自出迎。   乃是由梅若明带领各家族的族长家老之类的前去迎接。   我在府中听说了一些那颇有些振奋人心的场景:无数的胡人俘虏被绳索绑着,由士兵在前头牵着,垂头丧气地从街上走过,长长的队列一眼望不到头,让看热闹的定北市民大开了眼界。   这可是多年未见的大胜仗,搞个这般盛大的场面,提振一番民心,倒也是理所当然,   顺便也算是给城中的那帮世家提个醒立个威:至少到目前为止,定北这地方,还是赵峰说了算。   操办入城仪式,又是对军中论功行赏之类的事情,自是要消耗不少时间,直到接近傍晚时分,赵峰方才带着几名亲卫回到了府中。   此时的府中,中门大开,我带着政儿还有赵全等人一起出门迎接。   远远的,看到赵峰从马上下来。   我赶忙上前几步,领着身后众人一起行礼。   “妾身见过夫君!”   赵峰见着我,连忙上前几步,伸出那只粗壮的胳膊,将我扶了起来,语气中颇有些责怪:“夫人身子不便,又何必如此!”   “夫君大胜而归,妾身当为夫君贺。”   我温婉地笑着,抬起头和他对视。   几日不见,他的面容依旧还是那副模样,并没有什么改变,也没有沾染上什么荒原的风霜,只是隐隐感觉到,他身上原本笼罩的凶煞之气,竟然又淡了几分……   这货经历这一战,又得了什么突破了?还真是天赋异禀来着?   我暗自咂舌,然后并没有说什么,顺从地依着他的意思,也不过多地繁文缛节,将他迎进了府中。   让众人散去,我和他一起进了屋中,两个丫鬟过来帮他换下了戎装,换上便服。   赵峰抱着政儿,有些不着调地逗弄了一会儿——这厮一直正站在外,委实不怎么会带小孩——然后便让碧荷将他带了下去。   屋中只剩下了我们两人。   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 第579章 军礼   身子被粗壮的胳膊紧紧拥在怀中,双唇被温热的唇瓣含住,男人激烈而执着地索取着。   粗重的呼吸从耳畔边传来。   我伸出胳膊,回抱住已然极为熟悉的厚实身躯,闭上眼睛,发出了热烈地回应。   一个漫长而深沉的吻。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身在榻上,斜靠在他的怀中。   鬓乱钗斜,衣衫不整,气喘吁吁,面上两团火热。   不过我也不算不上亏,抬头看着那货一脸憋闷的模样,心中也是有些好笑——自家的身子不便,这货可什么也做不了。   不,这么说也不确切,至少,他还能……   “几日不见,夫人又圆润了些,这肚子……。”   赵峰探手,深入衣裙之中,摆出一副得意洋洋,惫懒无赖的无耻模样。   “那是,妾身这些日子在家享福,自是心宽体胖,比不得相公一路风尘仆仆,鞍马劳顿。”我磨了磨牙,轻轻按住他的禄山之爪。   “唔……这些时日为夫是挺辛苦的,要不,夫人你来……”   这厮竟然装作听不动我的阴阳怪气,来个打蛇随棍上?。   我抬头看着他,然后就看见他那副得意洋洋的色眯眯模样。   抬手揪了一下他身上的肉,见他不为所动,我眼珠子转了转,忽的问道:“对了,夫君此行,可有收获草原女子?听说那些草原女子英姿飒爽,泼辣爽朗,最喜勇士。相公这般的武艺高强,英雄豪杰,定然会引来颇多芳心暗许吧?听闻那胡人大汗,还有意想将妹妹和女儿一起许配给相公?”   “咳,咳……”   此话一出,赵峰面上顿时一窒,干咳了两声,“都是些鞑子蛮妇,哪儿及得上夫人贤良淑德?为夫自是断然拒绝了。”   “贤良淑德可谈不上,”   我故意做出一副哀怨的模样,“妾身出身商户,本就一身铜臭味儿,之前又打打杀杀的,悍妒之名早就传遍了北地,若说蛮妇,当是妾身才对。”   “相比起来,那汗王妹妹女儿,也算是颇有地位,与相公倒是般配得很,不知此回相公……”   话未说完,就见赵峰相当干脆地认输了。   “是为夫错了,只是这些日子出征在外,思念日苦,还望茗儿多多谅解。”   这厮竟然这么爽快得投降认怂,我吃惊之余,看着他的模样,也不禁噗嗤一笑,算是破了功。然而,下一刻,就见他忽的变了脸。   “好哇,娘子竟然敢戏弄为夫!”   ……   小别胜新欢,虽然身子不便,但夫妻之间,总还有别的游戏可做。   一夜旖旎,自是不提。   当然,夫妻之间的亲昵狎戏是一方面,但是正事自是不能忘却。   托了朝廷兵马行动迟缓的福,赵峰有了充足的时间在定北修整。   接下来的几日,赵峰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军队和政务之中,训练新编的士卒——尤其是之前那些世家送来的子弟及亲卫,虽然武艺不错,但限于时间的因素,操练尚未精熟,尚不能配合阵伍,因此赵峰特意抽了精力去指点一二。   我也因此闲暇了下来。   倒不是我不愿意帮忙,而是之前该轮到我的事情,已经基本分拨下去。   军中事务轮不到我插手,内政方面,俘虏之中丁壮的处置,妇孺如何安置,牛羊的分配、兵械的转运等等都归了有司处理,事先也商量好了流程细节,就算万一有了的突发状况,有赵峰和梅若明在,当场处置也就足够了,并不需要再经过我的手。   由于身体的缘故,我如今的情况也不适合抛头露面。故而在赵峰的默许下,我逐渐放了手,有些事情,晚上回到房中再行论也就好了,或者只是召集几个亲近的下属一起讨论。   闲暇了下来,除了带娃、修行之外,我多余下来的时间便放到了别处。   “礼”。   这个字在这个年代,可以说是国家体系和社会秩序中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所谓礼法社会,小到衣食住行,大到等级尊卑,已经形成了一张罗天大网,无人可以从中挣脱。   即便是我,在这个年代,以一己之力,也是难以抗拒的。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不可以往里面塞一些私货。   国朝所谓“五礼”: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   由于重文抑武的传统,国朝的其他礼法已经规定得相当严密,甚至已经形成了传统,哪怕改变,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需要长时间的潜移默化。但“军礼”而言相对比较粗疏,哪怕是赵峰军中,也就是献俘阙前等重要的场面有些说法,其他的时候,对于主帅来说,很多都是随心所欲。。   像昨日那种拉着俘虏游街的场面,就是赵峰下面的一个曾经被胡人掳去做了牧奴的军头想出来的,虽然粗俗了点,但结果意外的不错。   对于我而言,既然已经叛乱,那今后战争场面总是少不了的。而那些府兵,除了给予物质上的赏赐之外,也需要给一些场面上的仪式,以团结人心,提高凝聚力,同时也很有必要提升他们在民间的地位。   所谓的荣誉感。   加上此时还有着冥土神鬼的存在,故而,着实很有必要建立一套很规范、系统的军祭制。定下专门的祭祀场所,专人来撰写祭文,当众宣读,献上祭品,以祭祀悼念战亡的将士。   祭祀的等级、祭品的规格,还有军祭、献俘、凯旋等仪式的细节,都需要细细规划一番。   万万不能如国朝一般,军士死了就拉倒,运气好地位高的还能弄个马革裹尸,运气不好的直接挖个坑,许多人堆叠在一块埋了。   只是这些,单单依靠着我却是不行——或者说,这种搞设定的活儿,委实太过繁琐,还需要与此方世界原本的祭祀仪轨相匹配,所需要翻阅的典籍仪式太多,让我一个人弄起来,实在太烦也太耗费时间了。   然而,赵峰手下有这个能耐的也没几个,这时候都在当做牛马一般使唤着,哪儿轮到这种事情?   正巧,这时候有人赶着上了门来。 第580章 求情   “张烈想要为自家夫人求情?”   这日晚上,灯烛之下,我从案几之前抬起头,看向赵峰,有些诧异。   “那一回清理的时候,妾身可是和程老爷子许诺了,只抓首恶,不问协从。蓉儿姐姐那边,妾身还特意吩咐了不要去骚扰的?怎的,莫非有人——”   张烈的夫人,正是朱家的女儿,朱蓉,同时也是我的闺中密友,当初怀孕的时候,还来向我讨教来着。   无论是张烈的身份,还是这样的情分,我都不会,也没有理由去动她。   “不是为他夫人,而是……你也知道,他那个夫人是朱家小姐,终究是血脉牵系,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以泪洗面,”   灯光之下,赵峰脸上的神色有些变幻,最后叹息了一声,“故而张烈愿舍弃了自家功劳,想要帮着自家丈人脱罪……”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低下头,细细咀嚼着这个消息。   定北那场被程老爷子搅黄了的政变之后,朱家作为组织和串联者,就倒了大霉:家被抄了,田被分了,家主在外为官,自是抓不到;但包括家族的长老在内,一大家子都给关在牢里面,在等赵峰回来发落。   按照常理来说,这样的家族嫡脉,是肯定要砍了脑袋的——毕竟,若是他们那场可笑的政变如果成功,我和政儿,乃至赵府众人的结局也是可想而知。   以牙还牙,乃是正理,更何况,既然已经和程老爷子商量了,对那些摇摆者既往不咎,那这些组织者,自然就不能轻轻放过。   朱蓉的父亲,作为朱家家主的亲弟弟,定北有名的大儒,朱家家主在外做官的当口,主持朱家内外大小事务,可以称得上是罪魁祸首。   虽然我本身不是很在意他们的死活:要知道,那场儿戏一般的政变成功的可能性,根本就是零,完全威胁不了什么。   但如今张烈搞这么一出……   我脑中闪过一丝不悦的念头,然后醒悟过来,在心中暗自嘲讽了自己一句:人的所思所想,总是会受影响。在这个位子上待久了,心,也会变的。   难怪赵峰会叹气,甚至语气之中,隐隐有着不满。   要知道,单从这行为来看,张烈这不是在用功劳帮着老丈人赎罪,而分明是在拿过往的情分在求赵峰。   主帅出征,朱家在后方图谋叛乱,如此行径,哪怕只诛杀嫡系,都可以称得上是性情宽厚了——只要不搞株连。这样的处置,各家绝对不会有任何意见。   毕竟,正如程老爷子所说,若是赵峰因为后方不稳出了个万一,惹得胡人入了寇,大伙儿都要倒霉的。   然而,张烈这可是让赵峰把主谋都饶了的。   “这张烈,性子也挺别扭的,虽然嘴上嫌弃得很,但对这自家夫人,还是情深意切的嘛。当初在京城发酒疯的时候,也算是真情流露了,”   思考了片刻,我眼波流转,目光瞥向赵峰,嘴角嗪着笑意,语气很是轻快,“看来跟着相公久了,哪怕是是这些粗胚也都受了相公的感染,勇武之中却也不乏柔情?”   “妾身的福分,连着蓉姐儿都沾染上了。”   “……”   听着我这样的夸赞,赵峰却没有如同往常一般摆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回望着我,似乎是在确认着什么,最后,坐到我身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茗儿你还是这般的宽厚……”   “可当初若是他们成了,你……”   “书生造反,十年不成,他们那点儿本事,本就成不了事。左右也没什么,”我看着毫不在意,甚至还帮着他细细分析利害关系,“更何况,朱家也算是关外颇有名望的经学世家,便是饶了一命也算不得什么。相公草原一战已经树立了威望,所筑的那些京观,不仅吓到了草原胡人,便是咱们定北都有所耳闻,想来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敢再放肆的,也不需要再以此来立威了。若是宽宥一些,或许能够收拢一些人心?”   其实也收拢不了多少——至少在赵峰打赢这场仗之前,是肯定收拢不了的。   赵峰也自是知道这个道理,我也只是这么说说,帮着寻个理由罢了。   “罢了,茗儿你都这么说了,那就这样吧。只是这张烈,不可不罚。既然他要拿功劳顶罪,那就让他顶了,之后,还另有责罚!”   我看着枕边人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暗中叹息。   对于赵峰的性情,我是再熟悉不过了。赵峰虽然是个念旧的人,但是有些事情,并不是念旧就行的。   张烈的这顿挂落,接下来可有得吃了。   赵峰的动作很快,到了第二日,他便下了命令,将朱家全族放了出来,赦免了他们死罪。但削去了所有的官职,除了朱蓉的父亲外,大半都流放了出去,至于已经抄没的田地家财,更是不可能返还。   曾经在定北府赫赫有名的书香世家,一朝风流云散。   数日之后,我便遣人带了信,约了程芳去清妙观上香,而程芳回信的时候提到,是否要把朱蓉也给带上,算是我们姐妹许久不见后的一次小聚。   而我没有拒绝。   在这个年代,男人有男人的行为方式,妇道人家有妇道人家的做法,男人在外征战,以官位、财货、恩义笼络人心,而后宅的妇人们,也需要私下交流沟通感情,甚至以亲情相交,双管齐下,才能将手下牢牢牵系在身边。   事实上,安定家宅,与其他贵妇交流,维护和扩大丈夫的交际圈子,这才是古代身为贤妇应该做的事儿。   我所做的那些事情,事实上本来应该是男人做的——反而对这种后宅的交流感情,其实我并不怎么热衷。   当然,并不代表我完全不会。   赵峰快要再度出征了,这时候拿出来用一用,顺带着也算是安抚一下人心,总是有着好处的。   算起来,程家势大,又遣了许多子弟入军中为赵峰拼死,张烈乃是赵峰的得力手下,两边都有值得拉拢之处。   很快就到了上香的那一日。   我恭恭敬敬地跪在元始天尊像前,默默祷祝,为腹中的胎儿祈福。   天尊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站起身的时候,眼角的视线瞄过,这位一直端坐于苍天之上的伟大存在塑像,一如往昔,面容在香火缭绕中时隐时现。   某跟心弦被拨了一下,一种亘古不变,万劫不磨的体会在心头一闪而过。   心念一动,然而,当我再去回味时,那种感觉已经再也无法追索了。   微微怅然的情绪在心头盘绕着,我下意识地回过头,看着那两位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的闺中密友。   却发觉,年许不见,我和程芳,以及朱蓉之间的关系,已经完全不同。 第581章 使过   程芳还好一些,只是陪着小心,表现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至于朱蓉,看起来更是有些如履薄冰,患得患失之感。   两人之前与我之间的见面寒暄,也是相当的小心谨慎。   虽然程芳一直试图营造出一种热情不减一如往日的感觉,但那种刻意之感,总是能够隐隐约约感受得出来的。   是因为造反,担心受到牵连,不敢与我过多接触,还是因为赵峰的缘故,已经明了上下尊卑?   又或者,两者皆有?   不管如何,我从她们的眼中中,看出了一层“畏”来。   其中具体的缘由,我并不清楚,但我知道,从赵峰造反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若是赵峰失败,那自是万事皆休,但如果接下来的战争赵峰能够一战功成,完成割据之势。那之后,按照礼法,我的身份,便为上,为尊。   从此与她们之间,便划出了一道鸿沟来。   这还仅仅只是割据一方的凡人势力的上位者,若是那些端坐于苍天之上的神仙圣贤,乃至那万劫不磨的天尊,与咱们这些蝼蚁一般的凡人之间,又是何等的隔阂?   掐灭了脑海中忽如其来的感叹,但却禁不住心中泛起一丝遗憾来——过往那种百无禁忌,肆意调笑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我也清楚,这其实是人之常情,应有之事。   反倒是政儿和程芳家的姑娘在一起,在一边倒是玩得很是开心。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明明程芳家的才是姐姐,但却被比她高了小半个头的政儿用肉嘟嘟的手掌比划着,指挥得团团转,模样像个小跟屁虫似的。   惹得一旁照顾的侍女,也跟着忙前忙后。   一边笑看着两个娃娃自顾自玩耍,我和程芳闲聊了一会儿,拉拉家常,顺带着问候了一番程老爷子,然后便转头,看向有些落了单的朱蓉:“蓉儿妹妹,娃儿怎么没有带出来?”   “索儿还小,禁不得风寒,姐姐便将他放在家中了。”   朱蓉努力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唔,说得也是,只是小孩子,还是要让他多晒晒太阳,这样才能长得健康。”   我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生了孩子之后,她确实有些变化,再加上这些日子担忧,竟显得老了许多,再不复往日的青春年华——暗暗叹了口气,开口笑道,“冬天里日头短,如今开了春,日头长了,可是好时候。”   “姐姐说得是,妹妹回去便让索儿多晒晒太阳。”   “……”   又聊了两句,见着她那副恭敬客气却些疏离的模样,我一时间有些索然无味,索性干脆也不兜圈子了,就直接进入了正题。   “这几日,老爷子身体可还好?”   听闻我的问话,朱蓉脸上微微有些变色,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回道:“回夫人,这几日父亲身体还算康健,妹妹多谢夫人宽宏大量。”   原本还是姐姐的,这会儿就变成夫人了。   对于她的话,我自是暗暗摇头。   毕竟,我很清楚她所说的真假——有着李玉作为耳目,我又如何不知,缺失了财货来源之后,朱家一下子就陷入了困窘之境。   即便大多数家人被流放到了乡村接受“劳动改造”,但留在京城的朱家的那些人里,总归还是有不少张嘴的。   被抄了家,如今一家子挤在一座张烈给他们提供的宅子里面,那么多人人要养活,只靠几个冒着风险的亲近人家的接济,日子过得可以说是相当的艰难。   与之前锦衣玉食的生活,无异于天壤之别。   身为当初谋划主使者的朱老爷子,在家中也要时不时的受到冷言冷语。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的终究只是少数贤人——或许,朱老爷子自己能够做到;但他的妻子,他的妾室,他的儿子,这些未能熟读经书,知晓“大义”之人,又如何能够指望他们同样也能做到?   如今的朱老爷子,甚至已经准备开始贩卖字画以维持家中生计了。   “也不用感谢我。”对于朱蓉的感谢之辞,我却直接摆了摆手,感叹了一句,“赦免的命令是夫君下的,而这,本身是你家相公用前程换来的。蓉儿妹妹,你有如此夫婿,足以羡煞旁人了。”   “是,姐姐说得对,郎君对妹妹的好,妹妹实在是无以回报……”   朱蓉眼眶泛红,重重地点了点头。   而后,我分明看到,程芳在一旁面色变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心中叹了口气,我将这个话题略了过去,继续说道:“姐姐也知,老爷子乃是咱们定北有名的大儒,虽然犯了点儿小错,但圣人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若是能够回头,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对了,姐姐近日里有了些想法,草草拟了一个大概,烦请妹妹带回去给老爷子看一看,若是有些兴趣,帮着修改一二,将来或许……”   我的话没有说完,但闻得此言,朱蓉猛地抬头看我。我却不管她眼中的惊诧,径直从紫菱的手中拿过一卷书册,放进了她的手里——这乃是我粗粗拟就的军礼典仪草案,其中除了国朝的一些军礼制度外,还加入了我的一些“私货”。   譬如战后大规模军祭的规格、仪式,以及供奉香火的制度等等。   不过,这些只是我从记忆之中提取出来的一些仪典,与此方世界的礼制、道门仪轨相结合的产物,论起来其实是个大杂烩,如何与此世流传的各种典籍理论相匹配,修正细节,使之符合此方世界的规则、礼法,无论在阳世,还是冥土,都能收到效果,还得有专门精通“礼”的大儒来把关。   这份任务,我自己不耐烦,就打算丢给朱老爷子来做了。   无论如何,赵峰免了他死罪,但活罪,总是要受一受的,这也算是给他一份任务,一份考验,若是完成的好,我也不会吝啬给他一些润笔费用,甚至恢复一些地位,以维持他家的生计。   定北培养一个大儒并不容易,既然不能帮着咱们扛起辩经的大旗,那帮着小修小补,创造一份边边角角处的经文,也是好的。   希望他的骨头不要那么硬吧——我如此想着着。 第582章 议论   “茗儿你说,朱家老头会不会就范?”   晚间明亮的琉璃灯光下,赵峰放下了手中的一叠奏报,将头凑了过来。   他的脸靠得很近,我甚至能够感受到他的热烘烘的体温。略有些粗重的吐息,从脸颊旁吹过,拨动了耳鬓的发丝,有些痒痒的。   有意无意之间,温热的唇瓣从耳垂边上擦过了。   端得称得上是耳鬓厮磨。   我正要微微撇过头去,一只有力的大手伸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搂住了有些膨隆的腰肢。   面对这种亲昵的作态,我抿了抿嘴,只得有些无奈地放下手中的笔,停止了继续誊抄润色的打算,侧过头去看他。   “朱老爷子颇有‘名士’风范,想来应该会的。”   “哦?怎么说?”   赵峰扬了扬眉毛,看着有些好奇。   “所谓‘名士’者,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暖香温玉在怀,红颜知己在侧,日日集会清谈,夜夜饮宴放歌。这般的人物,便是整日将民间疾苦挂在嘴边,言必称小民生计,可真让他体会穷苦人家的日子,又如何吃得了那般的苦楚?”   我的嘴角微微翘起,满满的都是嘲讽的味道。   说起来,朱老爷子其实才学颇高,对于经学的钻研也有自己的一番见解,家中典藏不少,哪怕比不得大伯,但在关外这种地方,称个“儒者”也并不为过。但其出身富贵,自小锦衣玉食,好美食,好醇酒美人,家中有老妻,也有爱妾,风尘中的红颜知己亦有数位。   这般的人物,一遭落魄,要么大彻大悟,要么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哪怕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得死死地攀附不放。   前者历史上都寥寥无几,多半还是后者居多。   我自是不信,一贯养尊处优的朱老爷子能舍弃掉自家的一切。   “茗儿此言着实辛辣了些,”   赵峰和我对视,而后展颜一笑,“不过,却是一语道破了这些所谓圣人门徒的画皮。这样的茗儿,我喜欢!”   说着,不待我说话,低下头来,衔着我的嘴唇,便是一个深深地吻。   我稍稍抗拒了一下,然后便喘息着,热切地回应着。   说起来也有些恼人。   赵峰这厮,在外人面前大多数也是以豪迈磊落,雄伟英武的武夫形象示人,无论是在手下的将官,还是士兵的心目中,名声极好。可到了这夜深人静的时刻,闺房之中,两人相处的时候,就撕下了那层伪装,将骨子里的那种惫懒无赖的气质彰显无疑。   要知道,平日里的我,一直都是以端庄、从容、淡雅、温和的形象,或者说,多年道门心法的修行下来,我早已经习惯了宠辱不惊,心如止水,甚至与赵峰成婚之前,我还以为这便是我的本性。   可偏偏碰上这个脸皮极厚之人,面对着他花样繁多,软硬皆施的各种手段,每每都会被他破功,让他最终得逞。   真是羞煞人也。   只是,虽然抱怨几句,我其实也没什么怨气,甚至,甘之如饴?   这般痴缠了良久,赵峰将我抱到了腿上,靠在他的怀中。   “若是朱老爷子接下了这个差事,咱们就可将这个消息放出,”   早已经两颊发热的我深吸了一口气,调整着呼吸,努力将自己的思绪拨回,“待相公功成之后,关外的人心,除了那些顽固不化的少数人外,便可完全收拢了。”   “还是得功成之后,”   赵峰低下头,轻轻嗅着我的发丝,“所以,人心,还得靠刀把子杀出来。”   “那是自然,想来相公成事之前,他只会一直拖着。不过也无妨,到时候,他自然就清楚了。”   “拳力,即权力嘛,”   我嘻嘻笑着,举起右手,五根葱白修长的手指握成了拳头,在他眼前晃了晃,做出一副威胁的模样。   要知道,莫看这个拳头白白嫩嫩的,看着不起眼,可真的一拳下去,眼前的这张案几,怕是当场就要粉碎。   “夫人说得实在太对了。”   赵峰嘿嘿笑道,伸出那只大手,将我的拳头包裹在其中,一黑一白,黑者在外,白者在内,衬托得颇为鲜明,“为夫的拳头比较大,力气也更大一些,所以,自然有些权力,对不对?”   说话间,他又在脖颈处香了一口。   然后,不待我发作,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我刚刚誊抄的书册拿起,摆出一副认真品读的模样,细细地看着。   “夫人的楷书及文采,委实不凡,”   他一边看,一边啧啧赞叹着,然后又问道,“只是,这些不过是为夫往日里对战局的思索,有些有道理,有些事后发觉其实疏漏颇多,夫人又何必这般认真地再誊抄一遍?”   我却不答,只是看了他一会儿,忽的正色问道:“妾身曾闻,自古以来,名将用兵之妙,存乎一心。只是各家都有其自擅长之处,有人擅攻,有人擅守。妾身敢问,相公的兵法,长在何处?”   “为夫的兵法?”   听闻我的问话,赵峰也不再故作神色,闭上眼睛,细细思索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   “为夫用兵之时,观敌之阵,便可知晓其强弱所在。而后,为夫便可以己之弱对敌之强,以吾之强对其弱处。敌攻吾弱,吾以守势应对,敌奔命难逾百数十步,反锐气消散;当次之时,为夫便可趁此击其弱处,必能突过其阵,斩其首脑,敌人无不大溃。此便可谓为夫之兵法也。”   这可真是……   我相信,这货并非是夸夸奇谈——事实上,我所经历及听闻的几次战阵,他有一多半都是这般做的。   算是将锤砧战术运用到了极致,偏偏,他每一次都能成功。   “相公实乃天纵奇才。”   我如此感叹着,“妾身也曾上得战场,见着那般旗幡纷飞,人山人海的景象,一眼望去,只觉乱花迷眼,一片茫然,可相公却只观阵,便可观敌强弱所在,这般的天赋,委实非常人所有。”   “只是相公所经战阵如此频繁,日后在史书上,却只一笔带过,全然不知相公战阵之上的精妙指挥,岂不惜哉?” 第583章 论兵   “可是,茗儿你也不必如此费心费神。”   赵峰拢在我腰间的手,又开始不安分起来。   “也不单单只是为了保存而已。”   我勉力加了点儿力气,抽出手来,将他的手拨拉到一边去,正色言道,“相公天纵奇才,每战必有所获。战后于敌我态势的分析,对战场变化的判断、得失之间的总结,有高屋建瓴之态。便是妾身这般不通兵法之人读之,都颇有收获。若能整理出来,给予手下研读,乃至将来给予将官教习,读之大有裨益。”   “所以茗儿才这般不辞辛劳,加以润色修改?”   赵峰摸着下巴,似有所悟,然后,脸上现出了些沾沾自喜之态。   好吧,显然马屁拍到了点子上。   不过,认真说来,这也不算是拍马屁,也确实是实话。   “那是自然,”我白了他一眼,“相公所作之中,有颇多值得琢磨之处,若能流传后世,于兵家之道,亦是一份补充。然言辞质朴,尚有一些须得改进之处。”   说穿了,就是他的文辞实在太烂了。加之有不少是匆忙写就,顾不得琢磨词句。虽然我并不在意,但未免太过平铺直叙,赘言太多,有时候前言不搭后语,个别处还有错别字。自是需要加以修饰,保留浅显易懂之余,至少不能太过浅白,为人所轻。   当然,这个活儿,其实有些废脑子,怎么在不改动原意的情况下,完成翻译,其实也有不少值得讲究之处。   “茗儿你这是说为夫文辞不佳?”   和我相处久了,赵峰也没那么傻了,很容易便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脸上现出威胁之色。   我能感觉到,这厮似乎又开始蠢蠢欲动,看着像是有些等不及的模样。   我赶忙换了个坐姿,试图打断他的话:“相公这两日便要出发,军情紧急,还是先——”   “军情?”   赵峰嘿嘿一笑,打断了我的话,“那些送来的情报为夫都看过了,不过是京城都堂相公三催四催,统筹此次军务的兵部左侍郎大人连发急件催促进军,结果是三路大军在路上玩泥巴罢了,然而便是再快,那几条烂泥路总得再过上十天半个月的,才能爬过来。”   “那之后的战事安排,相公也已是胸口成竹了?”   我犹自挣扎着。   “哪能事事尽在预料之中?”   赵峰摇头,而后却又点头,“不过就是像夫人说的那般,事先将各般计划制定好,临到关头,随机应变罢了。”   “那夫君的布置是什么?”   我作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似乎对未来的这场战斗十分上心。   这应该也是理所当然的,对不?   这场战争可是牵系着无数人的身家性命,无数人已然将本钱给压了上去,包括我和赵峰。   要知道,赵峰之前的安排没从来没有瞒着我,尤其是大方向大方针的事情。我们当时晚间甚至为此猜过拳。   两人各自在手心写下自己的想法,他写在手心的是“五指握拳,方可发力”,我则写得是“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如今我关注战事安排,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然而,赵峰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我则颇有些心虚,正要从他怀中挣脱:“妾身去拿舆图去……”   却见他诡秘地一笑,胳膊用劲,阻止了我的动作,“不必不必,茗儿欲知,为夫自然知无不言。”   “可是,没有舆图……”   “没关系,为夫自由方法,保证夫人一定记得清楚。”   “咦?”   不待我发出疑问,赵峰已经自顾自地开了口:“夫人可知朝廷此行三路大军统帅?”   “北路楚迁,中路孙路,南路王承?”   我稍稍回忆了一下,便记了起来。   “没错!茗儿记性真好。”   赵峰抬手,伸出手指,在我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然后手指沿着脸颊一路往下,嘴上继续说着,“楚迁乃是海天关镇将,其部去岁只参与了逼退胡人,并未征战,故而战力未损;孙路乃是禁军宿将,于黄天道战中表现出色,其人性格沉稳坚毅,比之陈樊这个花架子委实高出不上,加之禁军甲仗精良,故而也不可小觑;唯有王承部,去年与胡人大战一场,虽然大胜,但其部损失颇多,加上王老将军新丧,故而论起战力来,此路为末。”   “相公是打算集中兵力,先易后难?”   听他这般评析,我也顿时来了兴致,顾不得上他手指的小小动作,好奇问道。   之前已经定下了集中兵力,攻其一路的方针,只是这般的操作,对于时间的要求却相当严苛,先易后难,乃是常理。   “既是,也非。”   赵峰哈哈一笑,“楚迁此人,为夫早有所闻。其人绰号‘长腿将军’,年岁已大,胆气尽丧,进军之时谨慎无比,一步一看,一旦战事不利,便逃之夭夭,敌人往往追之不及。加之北线虽然距离较近,但山路更多,为夫也已遣兵多有袭扰,故而,以为夫观之,这北路——”   话说到此处,这厮手掌忽然自脖颈滑下,沿着胸口外侧轻轻抚弄按压了一下,“暂可放一放。”   “你——”   感受到手指所触部位,我心头猛地一颤,杏眼圆睁,正要说话,却见他手掌已经收回,一根手指沿着中线沟壑,继续下滑,指肚隔着布料与肌肤摩擦,却带着某种让人战栗的神奇魔力,“中路孙部,稳妥沉稳,故而推进之速,不快不慢,袭扰多半难有收获,但禁军骄横,难以吃苦,定会多有抱怨,拖延时日,故而行军速度应该第二。”   “唯有这南线——”   说完一句,赵峰又手指抬起,又换了个地方比划,引得我全身又是一颤,“王承其人新近上任,急于立功服众,而部下边军出身,亦多吃苦耐劳。故而,以为夫观之,此兵定然最先到达。”   “吾已遣赵德前往其行军必经之路上设一寨,位于兵家必争之地,以逼其强行攻之,吾则觅地设伏,当其攻寨之时,一举出击,便可破之!”   说话之间,他的手指又是轻轻一点。   我的两颊早已经如火烧一般,勉力挣扎了一下,试图调整坐姿,逃过他的手掌。   然而,他却丝毫没有给我一点儿机会,一边将我拢在怀中,一边在上下其手,时而轻抚,时而点触。   “而后,只需以力破力,正面催破孙部,楚迁所部,自会不战自溃,届时,此战便水到渠成……”   这个时候,我的脑袋已经有些昏昏沉沉的了。 第584章 路难行   周行已经觉得自己血气上涌,脑子有些发昏了。   他的靴子又陷入了泥地里面,拔出来的时候,溅起的泥水,将本就沾满了污迹的战袍下摆,弄得更是肮脏。   “杀千刀的!”   周行恨恨地骂了一句,然后又是一声哀叹。   原本自家上司已经走好了门路,此回出征,他们这一支只会安心在京城休养。周行正盘算着抱着婆娘好好睡上几晚,尽早给家里添个后,再抽个时候请假,将老娘给接到京城来享福。可不曾想,那个杀千刀的孙路一句兵不够,结果便是兵部一纸调令下来,上司为了逃避这趟差事,直接将自己给推了出去。   军令如山,兵部行文,自然不是他这个丘八能够抗拒的。于是,他也只得从温柔乡里面爬起来,一边骂骂骂咧咧的,一边领着自家部属,跟着出征。   然后出征了才知道,他们哪儿是去打仗来着?根本就是孙路那贼厮鸟觉得路上难走,押运粮草的士兵和夫子不够,让他们去押运粮秣来了。   这分明就是公报私仇——自家长官走得是陈樊的路子,一向与这孙路不怎么对路。而孙路这厮面善心黑,对他们这样的小杂鱼虽然不至于刻意打压,但好感什么的自是休提,这等苦差事,理所当然地就落到了他们身上。   这活计,没啥功劳,便是运送及时,也只能说是称职,更是难得会有什么斩首之功,可若是路上遇到些什么事儿延误了,被借人头来立个威,平息一下众怒,那可是长官们常有的事情。   尤其是关外这烂泥路,深一脚浅一脚的,连人走了一会儿,都要一脚泥,更别提运送粮秣军资的千斤大车了。   这让他想起了去年在烂泥坑里和黄天贼军打滚的不堪回首的场景——更何况,那时候虽然惨兮兮的,但终究是和贼军一刀一枪的正面厮杀,虽然慢了些,但每日都有首级斩获。   如今这状况——   沉重的运粮大车在化冻后翻浆的路面上行过,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甩起的泥水到处飞溅。   “噗——”   又是一辆大车歪倒,这般的地面上,陷进泥坑里面是常有的事情,不过费点儿力气,多数时间都能拉得出来。   只是等他凑上去细看,脸色却是一片铁青:这一回可没那么幸运了——车轴都给断了。   没奈何的,随着一连串鞭子甩出,几个气急败坏的士兵冲上去,催赶着十几个夫子,将大车上的粮食给搬到其他车子上面去。准备先将车子给拖到一边,把路给让出来。然后着人去后面寻那工匠过来,看看能不能修补。   “咻!”   “敌袭!”   正忙碌着,响箭伴随着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喊传来,这是派在粮队周边的而斥候在发出警报。   “又来了!”   周行哀叹一声,然而却不得不又甩下这辆大车,一边扯着嗓子叫骂起来:   “披甲!”   “执兵!”   “弓上弦!”   “你们这些懒鬼,不想死的赶紧动起来!”   他大声地催促着自家手下开始整队,在粮车侧方列阵,护着身后大车上的这些粮草。   一阵马蹄声传来,几十名身穿与周遭差不多颜色的灰衣轻骑穿过清晨的薄雾,不知道从哪儿窜了出来。   碗口大的马蹄砸在泥水上,溅起一蓬蓬泥水。   当中几人一边骑着马,一边执弓,将正往回撤的哨兵射落马下,然后驱赶着马儿,离着一段距离,开始绕着运粮车队来回逡巡。   周行的队伍纹丝不动,身后带来的弓弩手默默瞄准着,不断地对着骑兵放着箭,只是由于人数不多,稀稀拉拉的,骑兵也不甘示弱,在马上射了回来。   两边对射了一通,由于距离遥远,都没啥战果,一名骑手落马,又被自家人给捞了起来,而车队这边,则死了两个倒霉蛋,伤了五六个。   勉强算是扯了个平手。   那些轻骑远远地围着运粮队伍兜了几圈,看着似乎没有什么机会可趁,操着关外话痛骂了几句,见他们不为所动,于是又调转马头,又转了回去,消失在了丘陵之中。   周行他们马少,加上对于附近的地理又不熟悉,生怕遭了埋伏,自是不敢太过追击,只得再度解除了警报,继续上路。   只是一来一去,这时间又给拖延了下去。   “啐!”   恨恨地吐了口唾沫,周行一时间有些后悔,自己之前贪图那帮商人的钱财,将出兵的讯息给露了出去——当然,这种事情,他只能闷在心里——顺带着想到那些依旧在京中吃香的喝辣的的同僚们,心里更是愤愤不平。   ***   大帐之中,楚迁正斜躺在虎皮交椅上,在他身前的案几上,摆着香气扑鼻的烈酒,已经切成片撒上了调料的烤肉,以及军中难得一见的新鲜蔬菜。   此时的天色还早,不过之前行军之时受了几次骚扰,虽然没什么死伤,但军队行动实在太慢,到了最后,他索性以士兵疲弊为由,下令扎营了。   可惜帐下不能美人歌舞。   楚迁有些遗憾——然而,他终究身为一镇总兵,有些东西还是需要讲究一下的。在关里是一回事,但行军打仗,则是另一回事了。   一股冷风吹来,帐帘忽的被人掀开。   “父帅!”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面色不豫。   终究还是年轻了些。   楚迁看着自家儿子,心里感叹着——他的这个儿子,武力不错,亦有胆识,和自己年轻时候很像。就是太过于年少气盛了些,还有着一腔热血,想着做出一番事业来。   虽说儿子有志向是好事,但有时候,就让人有些头疼。   还是走得太顺了,看来得多吃点亏才行。   楚迁用手拈了块肉丢进嘴巴里,咂巴了一下,心中如此盘算着。   “父帅,今日才行了二十余里,怎么就下令扎营了?”   楚伍对自家父亲如此磨蹭,相当的不满——这等速度,等到了北荒,怕是功劳都被别人给抢完了。   “山地难行,今日走二十里,已经绰绰有余了。”   楚迁摆了摆手,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第585章 心茫然   一日二十里路,已然足够?   楚伍被堵得气息一滞,差点儿以为自家老爹是老糊涂了。   如今这般的路面虽然难行了些,但作为在海天关驻守惯了的,这样的路哪年不会遇上?   士兵们早已经习惯了。   又不是那帮京城里住惯了的禁军少爷,若是连这都走不下来,还当什么兵?回家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平日里行军,每日三四十里,根本并无问题。   要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哪怕是扎完了营,点起了灶,煮上了米,日头可还挂在西边呢。   “可——”   他猛地喘了口气,缓过劲儿来,才刚刚要说什么,却见自家老爹眼睛一翻,怪叫一声。   “老子是主帅还是你是主帅?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兔崽子想要翻天了?老子说今儿走够了,就是走够了,废什么话呢?”   这通话一出,顿时将楚伍憋了个脸红脖子粗,想说的话被堵在了喉咙口,硬生生一句也发不出来。   老子训儿子,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由不得他顶嘴。   见着自家儿子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楚迁也不在意,又嚼了口肉,方才慢条斯理地继续开口。   “兔崽子,你也别不服气,我且问你,你对这次出兵,是怎么看得?”   “朝中党争,拖延时日,以至于有目前的困境。若是早上一个半月出发,与草原胡骑配合,以巨山压顶之势,此时怕是已经大破贼军,兵临定北城下了!”   楚伍回答得毫不犹豫,“此番虽然有了些波折,但此时若是咱们三路戮力同心,奋勇争先,此战也必定能胜!”   “呵呵,拖延时日?”   闻得自家儿子所言,楚迁却是一声冷笑,“那我且问你,为何咱们非得与胡骑配合?为何不能等他们两败俱伤之后,咱们在旁边做个渔翁,两边都给一起收拾了?”   “……”   楚伍张口结舌,过了半晌,方才说道,“父亲是说……”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兵部行文发得这么晚?”   两根指头拈起一块肉片扔进嘴里,楚迁用力嚼了几口,言语之间有些含糊和不屑,“赵逆是叛贼,鞑子难道就不是咱们的大敌了?只是天子敕令发出,直接翻脸不好看,都堂中的相公想着一举两得,自然会有聪明人人不断地跳出来寻着理由。”   “只是那些自以为得计的相公终究不识关外地理,怕是无人告知他们,此时的路会有多么难走。”   说到这儿,楚迁嘿嘿笑着,“所以这时候回过神来,一封接着一封信催着,可是这种破路,催也没用,就算再快,又能快到哪儿去?最后凭白给了赵逆休整的时间。”   “不过儿子听闻,前些时日,那赵逆在草原上战过一场,虽说大胜了鞑子,足见战力精锐。但血战一场后终归要有损失,再这么一南一北两处奔波,便是精锐,也早给拖成疲兵了,哪怕休整了几日,终究不耐久战。”   楚伍低头,沉思了片刻,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所以——父亲想要避其锋锐?待其他路消耗了,再一举克敌?”   “当然——不是!”   楚迁眨了眨眼睛,盯着自家儿子看了一会儿,看着自家儿子目瞪口呆的模样,咧开嘴,   “臭小子,我且问你,你可知道,咱们这三路出兵,其中可有什么讲究?咱们的驻地是海天关,此回出兵,咱们是责无旁贷。可为何剩下的两路是孙路,还有王承?”   “莫非,这其中还有讲究?”   楚伍有些茫然。   “那是当然!”   楚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王承是九边之兵那个系统里的,老子是王镇那个死犟种。当初死谏,血溅陛前。如今朝廷虽然因他功劳,怕寒了其他边兵的心,允了他儿子承继,但心里终究有着芥蒂,如今也只是‘权掌’总兵而已。你说,为了证明自家的忠心,王承需不需要功劳?”   “还有禁军也是——陈樊这个卖屁股的,在京城让那赵逆杀进杀出,如入无人之境,丢了那么大一个人。这个场子,禁军要不要找回来?”   “两只巨鳄在这儿争食,你竟然也想做渔翁?你也配?”   “就算你本事大,争了,功劳也到手了,你如今已经是参将,副将过些年积攒资历也能升得上去,还想什么?把老子的总兵给你做?”   “儿子不敢——”   劈头盖脸地一段话,将楚伍给说得晕头转向的,只能讷讷地应着。   然而,这还没有完。   楚迁拈着自家钢针一般的胡须,怪笑一声:“其实老子这总兵,给你也不是不可以,然而你须知道,国朝这一家子来,四十以下的总兵官,可就只有一个——”   这最后一句话,如同一棍子砸下,顿时将楚迁给砸醒了过来,一时间汗流浃背。   要知道,国朝这一个甲子以来,年纪这么轻的总兵官,有且只有那么一个人。   那个人,在京城中掀起了好大一场风波,大太监都死了一个,人人闻之色变。他们此时,也只敢用“逆贼”、“赵逆”来称呼。   丝毫不敢提及那个名字。   如此一来,哪怕并不这个心思,但沾染上这个先例,就容不得人不去细细思量。   如同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楚伍登时心中茫然,那股子建功立业的火热之心竟是彻底凉透,一时间心灰意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所以,咱们只要等着就好,只要不失期,晚一些就晚一些,省得和别人抢了功劳,被人厌恶,还落不得好。咱们此番,就是个看客!”   见着儿子失魂落魄的模样,楚迁如此总结道,然后又从案几上抓了一块肉丢进嘴里,一口饮尽了杯中之物。   “好酒!”   他咂吧了一下嘴巴,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边淋漓的酒汁,哈哈一笑,端起酒壶,递给儿子,“你也来喝一口。”   楚伍接过酒壶,嗅了嗅,过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有些迟疑:“这是——火烧刀?”   “没错,北荒李氏酿造的火烧刀,当日德胜堡之后,为夫听闻其医术精湛,尤擅治刀剑之伤,便请了你娘与她结交,后来便赠了几坛过来。”   “去年时候,几个个亲兵受了刀伤,为父亲自按照她教授的秘法,以这酒水洗擦,又以蒸煮后的纱布蒙上,果然,并无一人化脓,实乃良方。”   说着话的功夫,楚伍已经一仰脖子,将酒直接往嘴巴里倒去。   “只是可惜此物怕是已成绝响。”   看着儿子咕噜噜地饮了一大口,楚迁眼神之中有些不舍,“一坛今日拿来喝了,另一坛,为父打算好好藏着,以备日后所用。”   “对了,说起来,也不知道赵逆那小子是有福还是没福。娶了那个老婆,看着文静,还是什么才女,其实骨子里烈得很。单看酿的这酒就知道,入喉之后如火烧刀割,果真是火性浓烈至极,拿来驱寒杀瘟,最是合适不过了。” 第586章 闲来   我低下头,轻轻打量了一下手中的青瓷杯,一根根茶叶修长挺直,茶汤金黄。   端起来呷了一口,清爽纯正,细腻幽雅,回味悠长。   东南山中的极品金针眉,性温,在这寒意未散的日子里,拿来暖胃、解腻,那是再好不过了。。   配上早春时节的暖阳,着实是份神仙般的日子。   可惜家中的存货不多了——要知道,今后想要获得这等茶叶的机会,可着实不多。   赵峰前日已经带着麾下的兵马出发。   我将他送到了码头上。运送数万人马的船只浩浩荡荡,我一直目送着那一艘艘船只撑起船帆,在和煦春风的鼓动下起航,加速,渐渐消失在天际,然后方才回头。   没错,赵峰率军前往省城,走得完全是水路。   此时凌汛已经结束,这些日子,天气晴好,并无阴雨。沿着河流一路顺流而下,水势平稳,乃是拿来运送人物最好不过的时节。依着之前往返的时日来算,估摸着,不过三五日功夫,就能到达省城附近的码头了。   在那里,粮草、甲械之类早已经准备齐全,这些时日打造的兵器,已经从各处调集去的粮秣物资,都已经在省城汇集。   正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此仗,可不比北上迎击胡虏,赵峰此行,实可谓是倾尽全力。   除了用来维持维持治安的两千步卒之外,赵峰已然将所有兵丁尽数带走,包括了那些世家们“上贡”的子弟。   明明说只是为了“抵御胡虏”的,但临走之时,定北诸多世家之中,并无一人提出了任何意见。   所有人都将自家的底牌给押上了台面,就等着一个最终结果了。   由此所带来的,便是定北县,一时间竟然也安静了下来。   工坊那边,经过了连着一个月彻夜不休的打造,到了这个时候那些工匠们也需要歇一歇,因此只维持了最低人数的开工,剩下的都发了赏钱,给了假期。   而外出忙碌了一月的夫子,则忙着领取官府发放的牛羊,顺带着开始准备春耕——这才是眼下头等的大事。以后打仗的日子长着呢,既然要做持久的打算,农时可不能耽误了。   不过还好有着诸多的官吏,所有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当中。   原本的兵营,此时已经一片空空荡荡的,连带着市面也萧条了不少,城中各处倒是香火缭绕——家家户户都在为自家丈夫、父兄祈福——清妙观这些日子,单单是香火钱,怕是就要赚足了。   一时间,我反倒没有了什么事情,彻底闲了下来。   故而,这两日来,我便在家中逗弄着政儿,喝喝茶,写写字,倒也安逸。除了心中对于战局的发展等得略有些焦躁,需要每日里进小黑屋修炼几次功法,方才能够平息下来。   “妹,妹!”   小东西坐在我的腿上,好奇地盯着我这几日日益胀大的肚皮,粉嘟嘟的手指一边指着,一边咯咯笑道。   他的声音清晰而响亮,完全没有一点儿含糊。   “是妹妹!”   我微微笑着,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小脑袋——说起来,我也是前些日子功行有所精进,又借着那先天胎息之法,方才慢慢知晓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女娃娃,这小东西,竟然直接就念出来了?   是巧合吗?   毕竟,蒙也有一半的几率呢。   我稍稍琢磨了一下,有些不得要领,然后看着小东西“妹妹妹妹”叫个不停,随手在纸上写了几笔。   “这就是妹,妹妹的妹!”   “妹妹!”   这小东西发育得很快,无论是个子,还是认字、说话,都比同龄人要快,甚至连程芳家比他更大一些的姐姐,也比不上他。   到了现在,在我有意无意的教导下,甚至连字都识得了几个。   这让我颇为惊喜,又有些担心——这年头,都说早慧的孩子磨难多。   前世或许是笑谈,但在这个神鬼依旧存在的世界,我还是需要小心一些为好。   这么看着他,陪了他一个早上,哪怕是我在练习五兽戏的当儿,他也在一边笨手笨脚地比划着。   一直玩到用完了午膳,,我自觉也有些乏了,索性一起上了床,一边哄着他开始每日的午睡,一边自个儿也歇了会儿。   政儿的作息很规律,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我则躺在床上,习惯性地先进入了小黑屋,开始了与腹中那个小生命的共鸣——既是为了修行,也算是在她培养感情。   如今随着月份的渐长,肚子越来越大,身段已经开始算是从丰腴进入了臃肿的阶段。到了这个当儿,我除了五兽戏中几个舒缓的动作,以及专门蕴化、储存气血的蛇吞龟藏功之外,其它的武学,无论是那力士移山经,还是赵家的功法,都根本不能习练。   故而,每日进小黑屋中,我的打算也就是练习一番那先天胎息之法,以积累资粮,培植底蕴,以为生产后的修行打下基础。   顺带着,我自也可以练习一番道术。   说起来,道术的修行倒是不受怀孕影响。   这些时日以来,随着天地间的灵机再度高涨了些,这段时日以来,我在道术方面,着实有了一番突飞猛进。宋道长留下的那本笔记,已经翻过了一大半,玄元根本气的进境,也破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虽然没有真正体验过,但依照我的自觉,倘若得了空,依着那笔记之中,再习得几门防身之术,以自己眼下的功力,至少如上次那番被引入冥土之中,也有了些自保之力。   当然,法术之流,对于我而言其实并不怎么重视——哪怕这个时候,现世周遭的灵机较之前有所恢复,但依旧相当稀薄,与冥土相比,无异于天壤之别。以我的武力来论,书中所记载的那门法术,基本都可以强行破之。   故而,也就是星象、术算、阵法之类的杂学可以学上一些。   目前的我,将自己的专注力放在了阵法上——我知道自己其实并非天才,而此世的星象、术算之类实在太过抽象,还需要自己破除前世的某些知见障,委实太过困难,故而,只打算专精于一门。 第587章 终有时   而阵法,宋老道本身对于这一方面钻研颇深,故而记述颇多,读起来,相比其他诘屈聱牙之处,要流畅许多。   在我前世的记忆中,有着元始天尊这尊大佬存在的世界里,各种阵法稀奇古怪,威力无穷,无论是布法、破法,都玄奥异常,甚至有一些,能够与天地大道相合,几有毁天灭地之能。   我这种趴在地上的凡人小咸鱼,自是不敢奢望能有这等成就,但偶尔幻想着能够摸到一点皮毛,乃是人之常情。   如此一来,自是要将精力放在此处。   伴随着这些时日的钻研,如今的我,自觉已经小有成就,甚至有些跃跃欲试,打算在工坊周围做上一番布置——要知道,打胡虏的时候倒也罢了,这次大战结束之后,若是打得好,全板甲重骑及步兵的亮相,必然成为瞩目的焦点。   而出产此物的工坊,定然也会成为关注的对象。   这般的情况下,无论是道庭的天师,还是异闻司中的那些奇门异术,委实不可不防。   哪怕我已经在那里建了一座家庙,请了赵家祖神前往坐镇,但依旧不怎么放心。   此回战后,差不多就可以开始着手准备了。   默默地盘算着这些未来的事情,我的眼前一黑,整个人已然回到了这处唯有自己知晓,甚至连赵峰这样的枕边人都未曾透露国只言片语的所在。   双腿盘膝,坐在黑暗的深处,我开始打坐调息,与那身体之内的生命搏动相互应和,渐渐沉入了那熟悉的无念无想的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睁开了眼睛。   身体之中,活泼精纯的气血充盈,精力充沛,脑海之中,依旧残留着刚刚的那一丝玄妙之感,一时间有些熏熏然。   一边朦朦胧胧地回味着那份感觉,我一边睁开了眼睛。   周遭依旧一片静谧——上下左右并无一丝光亮,唯有自己一人独自盘坐在这份黑暗之中。   一种仿佛亘古不变的气息萦绕在身体周围。   这种气息……自己,似乎在哪儿见过?   我眨了眨眼睛,努力地在脑海之中翻检查搜索,试图回忆着什么。   然而,无论我怎么去寻觅,终究是竹篮打水。那曾经在清妙观体会过的某种触动,如同镜花水月一般,始终无法触及。   呼——吸——   我缓缓地吐气、吸气,放空心情,将那份求而不得的烦闷心情排解出去。   这个节律——   就在我即将放弃的那一刻,这个仿佛成了自己本能的呼吸节律,似乎在与什么发生共鸣,如同一只下探到了心灵深处的钩子,从那完全尘封在各种杂乱无章废墟下面的记忆之中,勾到了什么。   那是——   完全顾不得其他,借助着这份突如其来的灵感,我身体猛地一直,恢复到了刚刚打坐时候的状态,脑海放空,神志凝集,努力地观想,回味。   呼气,吸气——   伴随着一个高渺的身影,渐渐在脑海之中成形。   宝相庄严,手持如意,须发皆白,身边白鹤随侍。   “至心皈命礼——”   浩大庄严的宝诰之声,忽然在耳边响起。   这……   尚未待我思索其中玄奥,那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虚影张口,似乎在宣讲着什么,而后,骤然消散。   “……”   大音希声。   我根本无法听见任何声音,然而,一份亘古不变的气息,缓缓从记忆深处涌出,萦绕在身周。   在其带动之下,我这些时日已然有所小成的玄元根本气,正以一种本能的态势开始运转,然后沿着某种有些熟悉,却又完全陌生的脉络一路拔高,再拔高,一直破入了某个我暂时难以理解的境界!   与此同时,那记载了我所修行功法的面板,无声无息地在我的面前开启。   原本位于最上面一排的《玉清初解》正不断地闪烁着,似乎在发生着什么变化。   而这些时日我好不容易积攒恢复了一些的草码数字,在以一种让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在不断地减少着。   一直到其归于零的那一刻,眼前明光大放!   这门始终存在于脑海中所有功法最上层的那行小字,正不断地变形、扭曲着。   最终崩散成了一蓬碎屑,然后又重新开始组合。   《玉清真解》   一排古拙的字体开始显现了出来。   伴随着我的视线移转其上,一本陈旧古朴的书册忽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然后,缓缓翻开。   豁然开朗。   并不是说这一念之间,我便有了什么高妙的领悟。   事实上,单论主体而言,经文还是原本的经文,以我目前的能耐,根本没有看懂的资格。   然而……   我忽然发现,随着初解变成了真解,原本相隔天堑一般的距离之中,忽的出现了一条可以直达终点的崎岖小路。   虽然窄小,而且极为险峻,甚至有着多处的碍难需要自己去跋涉、穿越,但无论如何,比之之前那完全如同天书一般的《初解》,终究是有了路子。   倘若说,之前是从高中物理学完,一口气跳到了《朗道十卷》,实在跨度太大,强自解析,只会误入歧途,使得我不得不舍弃了这门高妙之法,去从宋老道的笔记,以及无数的道藏中去慢慢探索,以求寸进。   距离那真正法门的距离,依旧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以及难以计数的歧路。   那么到了这个时候,至少我的面前,已经有人整理出了《探奥几何与不可分量及无限的分析》《自然哲学的科学原理》《流体动力学》《磁场的动力学理论》《论运动物体的电动力学》等等之类的一堆堆书册,等待着我去细细解读,发掘其中的奥秘。   一个庞大而深奥的体系,在我的面前揭露了其中的小小一角。   仅仅只是这一角,就让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与微不足道。   或者说,这,才是“道”之所在?   通天之路,虽然依旧崎岖,但已然展现在我的面前。   这——算是认可吗?   既是惊喜,又是哑然。亦或许,还有着一份不知所措?   我缓缓吐出了一口长气,缓缓起身,然后恭恭敬敬地下拜,朝着不知名的方向,默默祷祝。   “小女子,谢天尊垂青……” 第588章 挂云帆   眼前恢复了光明。   我依旧静静地躺在床上,柔软的床榻,温暖的被窝,被暖炉熏得热烘烘的空气,以及身边的那个小人儿。   小小的柔软身体在不安地扭动着,我低下头去,看他正咂着小嘴,肉嘟嘟的小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掌,似乎很快就要惊醒过来。   我连忙抬手,轻轻拍了几下,嘴巴里哼了几句童谣。   小东西翻了个身,又沉沉地睡去了。   我吐出了一口浊气。   终于从小黑屋中回到了人间,尽管这般的场景变化,之前已经有过无数次,然而,这一次却是不同的。   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刚刚在那片黑暗中被推演拔高到了一个不可思议境界的玄元根本气,已然完全回落——自己身周的灵机,依旧还是如此的稀薄,自身道行,也依然维持着进入小黑屋前的状态,并没有什么改变。   仿佛之前的那一切,根本就是一幕幻影。   当然,事实并非如此。   当心念微动,再度调出面板的时候,我终于确认了这一点。   《玉清真解》四个古朴的文字,赫然立在了最上面一排。当我视线移到上面去时,那一段段的典籍、批注不断地在脑海之中涌现而出。   从入道开始,一直通往天师,乃至更进一步,踏入……   我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只要自己的天资、积累足够,至少将目标放低一点,通往天师的路途,已然可以说是直挂云帆,长风破浪。   明日自己还得去清妙观还愿。   哪怕自己心中极为兴奋,我依然如此告诫着自己。   当然,虽然说是需要叩谢这位天尊大老爷,但我还是有着自知之明的——刚刚那些典籍中的惊鸿一瞥,再结合往日读过的道藏,我很清楚,刚刚的自己,并非是真正获得了那位天尊的真正关注,乃至赐福。   中间起码隔着天尊封镇邪神,稳固世界的符诏,以及天尊于此世中留下的虚影气息等等的层次。   作为玄门都领袖,举手投足之间造化世界的无上大佬,自然不会真的随意垂顾自己创造的世界中,一个连微尘都算不上的小小存在。   原因无它,实在太过遥远了。   既是境界上的,也是距离上的。   事实上,对于世间的芸芸众生来说,绝大多数时候,这位存在,根本就可以视作那种“圣人不仁”的存在。   如同大日一般高悬于天空。   无论你爱祂,敬祂,恨他、怨祂,都没有什么区别,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所谓“阐者,明也”,天尊所行,本就只是“阐明大道之妙”。   因此之故,天尊的存在,事通常来说,并不会对修士做出什么真正的约束。   然而,无数年来,无数世界尊奉天尊的修士、道者、神明、仙圣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彼此勾连,层层加固,已然在天地之间,形成了自身严密规整的仪轨传承体系。   即,所谓的“元始圣道”。   尊奉天尊者,顺着圣道而行,虽不一定会事半功倍,但若是走歪了道路,定然会受到反噬,事半功倍那是最轻的。   其中还有某些幸运儿,在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功法,合适的世界,所行之事与圣道相合,便有可能在某一个时刻与之发生共鸣,从中获得“圣道”的加持。   小黑屋中刚刚发生的一切,也是同理。   不过是一场共鸣,亦或者可以称作,“元始天尊根本加持”而已。   哪怕只是短短的功夫,但依然足以让我获得丰厚的回报。   对于天尊,乃至于“圣道”来说,这点儿知识,怕是连毛皮都算不上,但对我而言,却是足够用一生去探索追寻了。   心中感念之下,我便继续一边陪着政儿躺在床上,一边在脑中对那些典籍书册稍作整理,然后开始缓缓吐纳调息,依照着自己刚刚所感悟到的机理法门,开始运转自家的玄元根本气法。   有着刚刚的那一番奇特经历,这一回修炼起来,我几乎有一种高屋建瓴的感觉,   一切都顺理成章,极为顺畅,感觉自己像是曾经修行了无数遍,如今不过是在复习而已。   不到半个时辰,一个小小的关卡,便已经破开,自己踏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然后,灵机动荡之间,我便听见了,耳边传来的无数念诵之声。   无数的幻境浮现。   “大慈大悲宝瓶娘娘,保佑这台手术顺利!”   这是一个医者在祈祷着,他的面前,一个已然昏迷不醒的病人正躺在床上,而他,正一边祈祷,一边从身边的银瓶之中,倒出什么。   “大慈大悲宝瓶娘娘,保佑我这炉铁水尽早炼成!”   熊熊燃烧的炉火前,一个打着赤膊的铁匠对着那熔炼铁矿石的“宝瓶炉”默默地念叨着。   无数的声音在我的耳边交叠而起,无数的幻境变幻不定,带来了无数泛着各色妖异光芒的丝线,一点一滴汇聚在我的身边,包绕在我的身周,试图与我的灵机相融。   我微微皱眉,心念一动,最终,这些七彩丝线从我的身边绕开,汇入了眼前面板之中。   无数的草码数字面板上开始缓缓地增长。   这是……   我眨了眨眼睛,眼前的幻境瞬间消失。但那原本已经在小黑屋中那场梦幻一般的场景中被消耗一空的数字,依然在缓慢地增长着。   好吧,我明白了。   对于这般的情况,我很快便从典籍中寻觅到了相关的内容,然后,有所明悟。   不过,我并没有因此立刻动身,而是依旧静静地躺着,一边修行,一边整理、钻研那些典籍,直到政儿醒来,我再度睁眼,陪着他又玩了一会儿,方才唤来了紫菱,让她将李玉叫来。   斜斜的夕阳之下,我有些慵懒地靠在椅子上,看着眼前已然成熟许多的少年。   这一位,如今已经成了一个称职的“眼睛”了。   “最近这些日子,城中可有什么消息?”   “启禀夫人,自从将军走后,各家都很安静,并无任何异动。下面各乡县都在准备春耕事宜,牛羊已然发放。试验马耕的村落也接受了安排,有专人驻守,目前一切进展顺利。”   李玉很是恭敬地回答。   “唔……”   我微微颔首,忽的开口问道,“听说,近日城中香火很是旺盛?” 第589章 宝瓶与香火   “是!”   闻得我问这个问题,李玉稍稍一愣,然后点头,“各家都在为出征的将士祈福,因此这些时日,城中的香料都快脱销了。”   “那近日府中,是否有了什么邪神的消息?”   我继续追问。   “这个……并没有。”   这一回,李玉稍作思索了片刻,然后断然否认,“黄天道之后,属下便一直留心这个,这些时日以来也没有放松,一直都在细细查探。小人敢保证,无论是当初的黄天邪神,亦或者其他的歪门邪道,都已然清剿一空。此时此刻,定北之中并无这等妖人存身之地!”   他说得斩钉截铁,很明显非常有信心。   “可是我听说,有人在拜什么宝瓶娘娘?可有此事?”   我眼睛微微眯着,盯着他。   “唔……”   听到我这个问题,李玉的脸色顿时就变得相当的奇怪,变幻不定,隔了半晌,他方才小声地说道,“启禀夫人,这宝瓶娘娘,其中,也是有着缘由的……”   “咦?说来听听?”   我一时间有些好奇——很明显,他知道一些内情。   “呃……是这样的……”   随着李玉的细细道来,我渐渐搞明白了究竟。   其根源,大概就是从前年开始,为了抵抗鬼潮时候,我开始着手改革定北的军医体系,引入了“外邪”之说,借助各种消毒手段,开始发展外科手术。   以此为起点,这两年多来,定北的医疗体系有了一个极大的转变,开始走上了与关内完全不同的路子。   而这门学说发展的巅峰,便是数管齐下,最终成功遏制住了那场差点儿毁了定北的瘟疫。   由此一来,更是让我托名所作的那本医书,成为了北荒众多郎中人人争睹的典籍之一。   作为算是我一手提拔出来的鲁达,如今已经有了“神医”的名头,加上那些伤病营中或者出来的兵丁,暗地里为了谢恩,私下里给我立了生祠,时常都要上香祈福。   这样的仪式慢慢地便流传了出去,主要在郎中和士兵中流行,其中有手巧的,便雕刻了木像出来,其形象,便是我手持酒坛,洒下能够祛除疫气的烈酒。   而后来锻铁工坊开工,用的都是我加以改进的“宝瓶炉”,偏偏那些铁匠受皮肉伤的多,去那些医生那儿看得多了,见到了塑像,然后攀谈之下,得知那塑像便是我本人,然后一来二去,又在乡间的愚夫愚妇之中口口相传,结果便越传越歪了。到了最后,木像手中的酒坛也变成了一个“宝瓶”。   传说中,这“宝瓶”,倒一倒,可倒出甘霖之水,能够生死人肉白骨,若是再倒一倒,则倒出熔岩火浆,融金化铁,无物不焚。   “宝瓶娘娘”之名,由此便不胫而走,很快就散播开来了。   毕竟,锻铁工坊里面还好说,也就是祈求一下能够炼好钢、打出神兵利器之类的,可这身体健康,百病不生的祈愿,可是人人都有的。   加上那帮郎中一个个都说拜一拜有效,心诚则灵。本着老百姓宁可信其有的那种朴素心思,拜的人就逐渐多了起来。   尤其是我离家的这一年来,这名头传得是越来越广。   李玉对此自称是知道的,但因为那供奉的“娘娘”是我的缘故,他们也不好干涉,于是就这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蔓延了出来。   “……”   这个解释很是合理,也挑不出什么错来,于是我只是盯着他好好看了看——说实话,这个传言之中,没有他们这帮人的推波助澜,我是完全不信的。   单凭那些愚夫愚妇的口口相传,绝不会有这么快。   不过……无论他是个什么想法,但终究对我也没什么害处就是了。   要知道,香火念力这种东西,对于道门来说,并非坏处,甚至可以说是多多益善。   无论是各大世家的祖神,乃至黔首百姓的祖宗阴鬼,都需要依靠此物在冥土长存:冥土那无处不在的的阴风,对于鬼神的侵蚀,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消磨法力,催折身形——唯有皇族的龙脉余气,以及香火念力这些,方才协助帮助抵御。   因此,此方世界中各家各户对于香火子嗣看得如此之重,这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   缺少了子孙后代的供奉,无论法力有多高,在冥土势力有多强,终究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罢了,迟早要消散在阴风鬼火之中。   先皇的禁锢之祸最终如此惨烈,最终将世家团结在了一起,原因也在于此——在那场堪称惨烈的斗争中,不知有多少传承数百年的家族就此断绝,祖宗阴宅将在冥土的阴风侵蚀下化作飞灰。   至于道门修行,虽然更讲究呼吸吐纳,吞吐灵机,不需要靠此过活,但香火之类,作为储备物资拿来一用,也是常理。   譬如符法、阵法之类,若有法力不足之处,拿香火念力来临时顶替,作为砖石原料,亦能生效。   不然,道士们也不会到处开道馆,子孙观,以积攒香火了——自己躲在山中吞吐灵机,磨练心性,以求大道,还更加清净一些。   要知道,在道门的修行中,地仙神主,并无上下之分,甚至典籍之中,时常有人兼而修之,也并非全然都是害处,只要不为香火念力束缚,迷失了本性便可。   当然,我自己并不打算转走神道。   尤其有了天尊的传承后,更是如此,但既然凭空多了不少香火念力,于我而言,也算是多了一个获得点数的手段,称得上是意外之喜,自然不会排斥。   唯一值得琢磨的,便是这个“神祇”本身的存在。   我还得好好考虑一二日后的安排。   “既然如此,那这……娘娘,如今可有主祭?”   “并无……小人不敢擅专……”   李玉陪着小心,声音也低了几分。   我稍作沉吟:“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只是你继续注意些,不要让那些旁门左道借此兴风作浪,败坏了名声。”   “小人省得!”   “对了,通知一番清妙观,我明日要去上香还愿,让他们准备一下。”   “是!” 第590章 威逼   清妙观的静室之中,随从道童尽数被赶了出去,只余我和清妙观的观主孙道人面对而坐。   光洁的硬木案几上,两杯上好的明前凤泉清茶,散发出缕缕清香。   我端起青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然后抬起螓首,隔着袅袅的烟气,一双眸子看向对面的道人。   孙道人正安静地坐着,长长的眉毛耷拉下来,眼皮低垂,不动声色,恍若正在入定。   从拜过天尊之后,我和他来到静室之中,他摆出这副模样,已经有一炷香的时间了。   这是一个合格的守成者。   我在心中如此的评价。   尽管当初宋老道去世之后,他和小道士有着这样那样的争执,彼此之间的理念各有不同。但在宋老道一脉完全断绝后,还是他支撑起了清妙观的摊子。   甚至到了如今,发展得愈发的兴旺。虽然这其中有着时局变幻的力量——黄天道被剿灭,战事的兴起等等,但在经营道观上,他确实有着一手。   宋老道和徐靖是修道的天才,而这一位,其实也有着才能,但很明显,这才能并不在修道上。   真是……可惜了。   我暗暗感叹了一句——或者说,正是因为这一位是合格的守成者,因此,想要让他做出某些大胆的决策,确实不太容易。   守成,意味着思想上的保守,喜欢维持现状而不改变。   或许和平年代,这是“定力”的体现,能够躲过许多陷阱,但是这个时代,已经进入了所谓的大争之世,风起云涌之下,并不是保守主义者的乐园。   到了这个时候,他必须要做一个抉择了。   对于天尊的礼敬,并不代表我必须对这些道门之人独善其身的态度可以一直容忍下去。   “道长可有决断了?”   又过了片刻,我展眉一笑,声音柔和,并没有什么压迫力量。   “贫道乃是世外清修之人,而且这清妙观——”   眼见着今日必须要给个说法,老道士长叹一声,还想要再挣扎一二。   “如今这天下,只要在红尘中,可再也没有什么清修之士了。”   “哒”的一声,我轻轻放下茶盏,上好的陶瓷与硬木的案几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打断了老道士的话,“胡人南归,灵潮再起,便是道庭中的天师,也已经现身世间,插手凡人之争。道长,应当知晓,这意味着什么。”   老道士的嘴唇嗫嚅了一下,那个词,最终没有说出来。   杀劫——   对于道门中一心清修之人来说,这是最坏的一个时代,同时,也是野心家们最好的时代。   赵峰的造反,为这个时代拉开了序幕。   我甚至能够猜到,倘若这一战赵峰胜了,未来的时刻,无数的草莽龙蛇会探出头来。   武者、道人各为其主,厮杀不休。   所谓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什么菁英,什么天才,到了那个时刻,一点儿都不值钱。黎民百姓更是如同草芥一般。   一直要等到真正的英雄破劫而出,平定乱世,方才是杀劫结束之时。   “所以,夫人今日一定要逼着贫道做选择吗?”   又是一阵沉默,最终,老道士有些艰难地问出口。   “这是自然。”   老道心思沉重,我却显得意态轻松,“当日在京城,夫君与妾身自乱军从中逃脱之时,有道庭天师出手相阻,又幸有李伯风李道长,以及清虚天师及时出手,妾身方才得以逃出生天。”   对于当日的情况,我对此并没有任何的隐瞒,坦然相告。   “原来是清虚天师吗?”   老道士喃喃念叨了一句,那神情,似乎是在追忆什么。   “道长曾经见过?”   见得这般模样,我有些好奇。   “自是见过。当初师兄曾与他为旧友。彼此赠送过礼物。夫人今日所用的茶叶,便是天师所赠,师兄转赠与贫道的,”   “原来如此……”我微微颔首——难怪味道这么熟悉。   “可惜师兄与天师都是天纵之资,眼高于顶,看不上贫道这个平庸之人。”   老道士摇头苦笑。   “然而偏偏,最终清妙观还是由道长你来主持,”我却是失笑,“可见修道和主持道观,并没有什么相关,甚至,平庸一些,说不得还比那些飘在天上的仙人更加脚踏实地一些,更能理解红尘中人的所思所想。”   “夫人说笑了。”   “谈正事的时候,妾身很少说笑,”我的脸色忽的一正,“所以,道长的决断是?”   “……夫人如此,未免实在有些咄咄逼人了。”   “非如此,道长怕是还要打机锋绕过去吧?”   我的嘴角微微翘起,一股冷意泛起,“更何况,妾身与宋道长的关系,并不是什么隐秘。若是真有个什么万一,道长以为,清妙观可会能独善其身不成?”   “既然夫人也曾在此清修数年,如今又如何忍心将道观拉入红尘劫难之中?”   老道的脸上愁容尽显,一挥袖子,面前的青瓷盏中,忽的腾出一片云雾漂浮于半空中,瞬息之间化作一片道观——赫然便是如今清妙观的模样。   而后,又一团雾气升起,幻化出无数的兵丁,将清妙观围在中间那。不过片刻功夫,原本那熟悉的清妙观,便于一片战火中,只剩下残砖碎瓦。   “莫非妾身不来,清妙观就能脱离这尘世,餐风饮露不成?便如道长这茶,两边战事一开,这茶叶,可就再也过不来了。”   我盯着那片幻境看了看,忽的一笑,抬手一拂,那片幻境顿时消散一空,重新又凝聚成了一团雾气,“更何况,道长未免太过悲观了一些?”   “嗯?”   法术被破,那孙道士一愣,然而,不待他细细思量,我的手指一抬,那烟气变化,瞬间又化作了清妙观的模样,然后越来越香火鼎盛,最终,化作一片重峦叠嶂之宫宇,屹立于关外。   “所谓祸兮福之所倚,是福是祸,可尚且未知呢!”   这一刻,老道的面上终于破了防,他抬头看了看我,满脸不可思议之色,又怔怔地盯着那幻境看了看,抬手了数次,周遭灵机几番波动,但那幻境却始终毫无变动。   到了最后,他颓然长叹了一声。   “夫人法力高强,贫道不及。”   “倘若贫道没记错,夫人入道,怕也就是一年光景。师兄的眼力终究还是高明,非是吾等凡人所能测度。”   “所以,孙道长有所决断了?”   我的笑意盈盈。   “……倘若贫道说,赵将军得胜之日,便是清妙观决定之时,这个答复,夫人可满意否?”   这个滑头的老杂毛。 第591章 破敌   早春时节,关外依旧料峭的寒风从一座座丘陵中呼啸而过,带走了一具具尸体上残存的热量,顺带着将血腥的味道传播到更远的地方。   原本震天动地的喊杀之声,到了这个时刻,已经渐渐平息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缴械者不杀!”“跪地投降者免死!”之类的呼喊之声。   一场战斗,正渐渐走向尾声。   号称精锐的源镇边军们,已经在北荒军的攻势之下,开始了大规模的溃败。   说起来,这场战斗,王承的指挥并没有可以指摘的地方。   虽然是在攻城的过程中受袭,但毕竟是将门世家出身,该有的准备一点儿都不缺。   对着北荒军于山间仓促所立的堡寨,他摆开大军,围三缺一,准备了攻城器械后轮番攻打。虽然面对着赵德的坚固防守,一连数日都没有任何进展,但他始终在后阵保留了一支足够的预备队,同时不善于攻城的骑兵牢牢地捏在手里,随时准备迎头痛击赵逆的来援之兵,或者追击弃寨而逃的叛军。   而在大军的周遭,他广撒斥候探马,按时回报,以作为耳目。   这也让他能够及时地发现了赵峰的突袭,然后摆出了迎击的阵势。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顶了天,也就是将他的溃败,往后拖延了半个多时辰,顺带着给北荒军多造成了点儿伤亡罢了。   身披玄甲,手持长槊、重锏的钢铁洪流,在赵峰的亲自带领下,以一种让人根本无法喘过气来的连续冲击节奏,将王承以之为豪的重甲亲兵卫队给扯得粉碎。   哪怕这支卫队曾经跟着他和他的父亲,在战事不利的情况下,逆击胡人大萨满的中军,并一战功成,取得了源城大捷。   然而面对着除了单兵技能外,马匹冲击速度、甲胄的厚度,都明显高出一个档次,人数也远远胜过,纪律更是超乎其上的玄甲骑兵,其结果便是,在一波接着一波密集如墙的冲锋中,被彻底打垮,完全丧失了斗志。   而在其后,那支用来堵截乃至反杀的预备队也被冲开,骑兵驱赶着四处奔逃的溃兵,冲击着王承所在中军。   最终,连中军也开始了崩溃。   “来,跟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眼见着阵势已乱,根本无法继续指挥下去,王承赤红着眼睛,带着身边剩下的亲兵逆着溃逃的人流而上,左右冲杀着。   “当!”   铜锏对上了铁锏,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之声。   “好!”   赵忠哈哈大笑,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再度扑上。   “当!”   两锏相撞,又是一声巨响,王承钢牙咬碎,似乎将眼前这个曾经的无名小卒当成了如今自家最大的对手,拼死搏杀着。   两人一时间战得不分上下,难分难解。   只是跟随在王承身边的亲兵,在北荒骑兵的围攻下,很快便如同北荒如今的积雪一般,消失在了汹涌的人潮之中。   而王承却根本顾不上,他被赵忠死死地缠上,完全脱不开身。   到了后来,场中的北荒军围成了一个圈子,一边看着场中两名武将展开一场激烈的搏杀,一边呐喊助威。   这是一场世间少有的顶级武将之间的单挑,对于那些有志于在武道上有野心的武士们难说,算是难得的盛景——没错,此时的赵忠,也算得上是普天之下,最为顶级的武将之一了。   而且,这是他凭借自身的武力所达成的成就,而非如同王承一般,借助兵家秘术取了巧。   不过,实现的路径不同,这对于两边的武力来说却并没有什么区别,打起来也是个半斤八两,短短的功夫,两人已经战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地面上裸露的泥土被踩得四处飞溅,两柄破甲钝器被舞得如同风车一般,乒乒乓乓的声音,在场中响个不停。   **之马早已经承受不了两人的力量两人杀得兴起,索性下了马背,扯去了碍事的甲胄,赤膊着身体,铁锏、拳头、腿脚,所有能够用来攻击的手段,都施展了出来,杀了个昏天黑地。   不过,虽然都是终究是有所不同的。   如果说赵忠是有种棋逢对手,所以来完全投入了进去,那王承,到了这个关头,只能说是一心求死。   两人又打了数个回合,王承似是踩了个空,身形不稳,露出了一个破绽。   赵忠蹂身而上,长锏横扫。   事发突然,这一招并不够快,甚至为了后续的变化,还留有些余地——然而,王承却根本不管不顾,只是自己扭腰摆胯,铜锏裹挟着恶风,斜肩带背砸下!   竟是要拼一个两败俱伤之局!   “噗!”   两声几乎同时发出的闷响,一个人影忽的出现在了两人身边。   包裹着铁甲的大手,一左一右,抓住了两支凶器,稳稳地站在那儿。   来人以血肉之躯硬撼金属钝器,结果,竟是纹丝不动。   “少爷!”   见得此人的身影,赵忠连忙弃了兵器,退后两步,恭敬地行礼。   “打得不错。再练个几年,就能摸到那道门槛了。”   赵峰向着他点了点头,将铁锏递还,然后方才看向了另一边,“王承?”   “你是——赵逆?”   看着眼前的死敌,王承咬牙切齿,用力抽动手中的铜锏,然而铜锏却像在赵峰的手中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   “说起来,本将也曾和你父唱和稼轩词,两人乃是平辈论交,你该称呼本将一声‘叔叔’才对。”   赵峰不动声色,脸上含笑,面对着暴怒的王承,口头上还占着便宜,“对了,这柄刀,也是尔父所赠。”   他空出来的一只手拿起了腰间的连翘长刀,在王承的眼前晃了晃。   “父亲他真是瞎了眼,一辈子为国守边,尽职尽力,没想到却与你这个逆贼你相交——”   “瞎了眼?那怎么可能?”   赵峰呵呵一笑,收回长刀,盯着王承血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至少,本将用这柄刀击破了胡人金帐,斩杀了无数胡人。那个击破李林将军的什么巴亥,也是死于此刀之下,算是帮着李家报了仇,不枉当初蒙王将军赠送此刀。”   “对了,本将听闻将军的夫人,也是铜城李家出身?” 第592章 第二路   王承没有说话——或者说,无话可说,只是可见手上青筋暴起,紧紧地握着铜锏。   “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机会。”   对于对手的怒目而视,赵峰却只是微微一笑,伸出了一根手指,“这样吧,一个回合,若是你能从本将手中走出一合,本将便放你回去,绝对不再追你,如何?”   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强烈了几分。   连喘了几口,王承终于将自己的目光移开,看向周围的战场,那里,尸横遍野,到处可见跪地投降的兵士——下一刻,他的双目充血,如同走投无路的饿狼一般,死死地盯着赵峰,勃然大怒。   “赵——峰!你这——”   “本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赵峰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又伸出一根手指,“若是你不愿,那就再加一条。若是你能接下一招,如今这战场中,你的部下,还活着的,我都放回去,一个不杀,如何?”   空气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如此任性的决定,正逐渐围拢过来的赵峰下属却无一人表示反对,脸上一个个都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好!”   王承看着握在赵峰手中的长锏,咬了咬牙,终于应了下来。   赵峰松开手掌,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那副模样,轻视之意,几乎是毫不掩饰。   王承却没有因此而动怒,他冷冷地打量了一会儿对面的那个比他年轻一截的对手,缓缓地走回刚刚的战场,寻找着自家的铠甲,一一穿戴起来,然后,移动着脚步。   “杀!”   厉喝声中,王承一脚踏前,沉重的铜锏劈开空气,砸向赵峰。   “噗!”   下一刻,眼前的黑影忽然消失,一股大力从腰间传来。尚未等他反应过来,已然被侧过身子的赵峰一把抓住腰带,轻轻松松地掼在了地上。   “咚!”   连带着甲胄,重重地落在地上,沉重的撞击力以及那一掼之中潜藏的暗劲,让他眼前有些发黑。   “给我拿下了!”   赵峰低喝了一声。   “是!”   轰然声中,一群士兵手拿勾挠、铁链,涌了上来。   与此同时,在战场的另一边,随着剩下的士兵纷纷投降,身穿赤色衣甲的北荒军士兵开始打扫战场。   天空中,一群群盘旋许久的觅食乌鸦,终于落了下来。   ***   “呱呱呱——”   战马经过,惊起了林中的一只只老鸹。   孙路骑在马背上,望着眼前在丘陵中弯弯曲曲的泥泞大路,眉头微微皱起。   “还有多久?”   他扭头看向熟悉此地的向导。   向导打量了一下周遭的地势,恭敬地回道:“回将军,大约还有一日半的功夫便到了。”   孙路点了点头,转过头去,询问自家身边的副手:“之前和王承那边联系的怎么说?”   “使者说,赵逆在彼处立了寨子,王总兵正在日夜攻打,只是那里守兵抵抗之心甚坚,王总兵估摸着,大约需要三五日功夫。”   “三五日吗?算上来回的路程,也就是这几天了。”   孙路喃喃自语着,看着眼前的道路,眉头皱得越发的深了。   “逆贼马军这几日的骚扰如何?”   “一如过往,那些贼军依旧不死心。啃不动咱们,就去啃后面运粮队了。队伍里面有些死伤,加上我们催得急切,怨言不少,不过这些咱们都有准备,拖延不了什么时日。”   副手回道。   “嗯,让他们加快些脚步,这几日将将卡着日子过来,实在是太过堕落了。咱们禁军乃是天下之精锐,竟然连边军都跑不过,成何体统!”   “是!”   副手挺胸应了下来。   一路问答,跟着他许久的副手对答如流,这让一贯严苛的孙路颇为满意。   到了后来,他渐渐安静了下来,继续看着远方,原本紧缩的眉头,却丝毫没有松下来的意思。   “情况还是有些不对——”   他喃喃自语着——虽然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很正常,按照他所期望的方向发展。然而,这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作为一贯的老成持重之人,孙路从一介小卒爬上来,自然有着自己的本事。长久以来的战场经历,让他产生了一种野兽一般的直觉。   他绝对不会看轻赵峰——对面的那个叛贼,虽然不到他一半的年岁,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个毛头小子,但,他仔细研究过那位逆贼的战例,他打起仗来,如同他的年纪一般,锋锐无匹,绝不是这般会坐以待毙之人。   那么,那柄利刃,如今会捅向何处?   “楚迁那边呢?”忽的,他再度发问。   “楚总兵言说逆贼的袭击实在太过频繁,故而走得有些慢,尚且还需要些时日。”   “哼,那个老滑头。”   孙路鼻子里面哼了一声,“再发使者,去和王承联络,然后……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是……嗯?”   听到后一条命令,副手看看日头,有些迷惑不解。   “既然还有一日半就到了,王承那边,说不定才攻破堡寨,那咱们也不用急着去汇合。”   孙路眼睛微微眯着,“今日就此安营扎寨,稍作休整,让士兵多保存些体力。毕竟,下面还有大战!”   “是!”   副手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下去了。   一片欢呼声中,大军开始安营——不过很快的,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扎营的时候,孙路亲自带着人,一一巡视营中,检查各处防务。但凡发现有偷懒者,至少都要给吃一顿鞭子。   不过是临时驻扎罢了,修这么好做甚?   咱们是军士,不是挖土的农夫!   士兵们一番念念叨叨的,不过一个个还是做下去了——除了时间紧迫,夫子不够,没有来得及挖壕沟之外,整个营地修建得整整齐齐,该有的栅栏鹿角拒马望楼之类,一个不缺。   孙路甚至还让那些撒出大批的侦骑,往四周而去,甚至趁着白日里时间多,将侦查范围扩大了一倍有余。   忙忙碌碌,一直到天黑下来,整个军营之中,方才渐渐安静了下来——开始所谓的休整。   这么折腾下来,下面的将士们却只敢背后发发牢骚,当着孙路的面,一个屁都不敢放。   这位治军严苛,但对士卒从来没有克扣,甚至当初征讨黄天贼之时,还遣心腹去士卒家乡探望家属,见“军士之妻冶容不谨者,皆沉于河”,士卒无不感激涕零。   故而虽然孙路之军纪律森严,动辄责罚,但士气并不算差。   “将军,刚刚派往源镇那边的士兵回来了,说是源镇那边,败了!”   到了半夜时分,身边亲卫将孙路叫醒,尚来不及披甲,他便得到了这个消息。 第593章 互算   “源镇兵已经被破?”   孙路一身戎装,坐在帐中的交椅上,牛油蜡烛投下的阴影之中,冷峻的面孔比之早春的关外寒风尚要更凌冽几分。   “是!”   遣去源镇联络的兵士跪在下头,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说了,“属下行至半路,见得了几个逃出来的溃兵,得知了此消息,便急忙回来,向将军通报。”   “那几个溃兵呢?”   孙路面上表情纹丝不动。   “已经捆在帐外!”   能够派去联络的兵士都是伶俐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处置。   “带进来!”   “是!”   片刻功夫,几个满面血污,惊慌失措的源镇兵士便被亲兵扭送了进来。   一番审问之后,孙路摆了摆手,副手领着几个亲兵再度上前,将那几个士兵捂上嘴,完全不顾他们的挣扎,如拖死猪一般地拖了出去。   外边传来闷闷的几声,然后就再也没了声息。   片刻功夫后,副手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只见孙路沉默地坐着,眼神闪烁不定。   “你觉得如何?”   如此安静了片刻,孙路忽的开口。   “心胆俱丧,已无用处。”   副手摇了摇头,“当初曾在京城见过王老将军一面,也曾见过源镇精锐,军容整肃,杀气凛然,委实是好兵。未曾料想,也有如此惨败的时候。”   “按照他们的说法,其实王大郎并无错处,”   孙路微微颔首,“该有的布置都有了,唯一没有料到的便是,赵逆的具装甲骑,竟是如此锋锐,连源镇的重甲亲卫,也被正面摧垮。”   “赵逆的骑兵之道,委实入了化境。”   副手毫不犹豫地开口接道——他跟着孙路久了,自是知道自家主将的性子,“而且,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那么多重甲来,莫非,是北荒府城里面搜刮的?”   说到这儿,他又摇头,面上露出疑惑之色,“不对,倘若是北荒府城里面的,那些士兵又怎么会不认得?”   “是啊……”   孙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本将也想不明白,不过无论这贼厮从哪儿得了这些甲来。这个消息总是确定的。只是……对他来说,根本就是如虎添翼。”   “北荒产好马,赵逆本身又精通骑兵之术,聚散离合,存乎一心,再加上这等坚固重甲。若是摆开大阵,正面厮杀,哪怕人数众多,结果却着实难料。”   这种丧气话,他说得毫不避讳,对面的副手,同样的也豪不变色,很明显,已经习惯了自家将军这般的言语。   或者说,他很是清楚,当自家将军这般说的时候,心中已然有了充足的计划。   因此,他只是静静地等着,等待自家将军的吩咐。   “夜间营中的防备如何?”果不其然,孙路继续问道。   “属下之前巡视过,一切如常,明哨暗哨都很谨慎,并无一人躲懒偷睡。”   “营中粮草积攒了多少?”   “今日粮草新到,算来的话,支撑半月绰绰有余了。”   “弓箭可曾齐备?”   “跟着粮草一起新运来了一批。”   孙路治军甚严,这些细节问题,都是一早就纠正完的,如今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是吗?”   闻得属下的回答,孙路冰冷的脸上终于略微缓和了一点,“你办事,我自是放心的。既然如此,这儿有一封书信,你待会儿着人送往楚迁那个老滑头处。”   说着,他取出了一张火漆封口的书信来。   “将军是要催一催吗?”   副手接过信笺,问道。   “当然,那个老滑头在想什么,我自是清楚,本是无所谓的,”孙路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只是如今王大郎一路已折,情势有变,可容不得他再拖拖拉拉了。”   “是!”   副手点头应了下来,“将军还有何吩咐?”   “还有一件——”   孙路拉床了声调,站起身来,“除了值守的人外,其他兵士,尽数休息去。”   “?”   “你可有什么想法?”望着属下疑惑的眼神,孙路开口问道。   “属下以为……”   副手顿了顿,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声,“赵逆兵少,不耐久战,自是要一鼓作气,那溃兵既然来了,赵逆定然不会太远,吾等夜间——”   “营中值守既然已经备下,你又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孙路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信心满满,“当务之急,自是要让士兵好好休息,准备明日恶战。”   “至于赵逆的夜袭——不用担心!若他有脑子,就不会夜里拿骑兵来啃咱们营地!”   ***   一夜安静,时间很快就到了天色将明。   在离着孙路大军驻扎的营地数里之外的丘陵后边,一只军队已然散开,三三两两地坐在冰冷的山地上。   十几匹路上折了腿或是跑不动的马和骡子被拖走了——这些都是上好的肉食,战后可以用来加餐。   不过此时,一个个士兵只能安静地从怀中拿出温热的醋饼,就着冷水,一口一口地咬着,填饱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   赵峰也是如此。   他细细地咀嚼着自己的干粮,仿佛这是什么无上美味一般——身为将领,他并不打算立什么灭此朝食的FLAG。虽然因为战场条件限制,不能保证手下有一口热食,但最起码的填饱肚子,还是必须的。   “这孙路的大营,看来扎得不错啊。”   一旁的赵德喃喃自语。   赵忠点头赞同:“没错,这厮一贯沉稳,进攻时候也就罢了,一板一眼也好,暮气深重也罢,反正是没什么特点,纯靠以势压人,但一旦铁了心缩起来,这厮就跟个乌龟壳一般,极是难啃。”   “所以,不用着急,”   赵峰咽下最后一口干粮,顺带着给自己的下属总结道,“咱们来得已经够快了,没必要抢那么一会儿功夫。”   没错,他们的速度确实相当快——在击破了源镇后,他们留下了大半的步兵在彼处打扫战场,剩下的大队,一人双马,直往中路军而来,目的便是打孙路一个措施不及。   只是可惜,在抵达了此处,偷偷看过孙路的大营之后,他们得出了一致的意见:这个想法目前看起来已经不太可能实现了。   不过。   “机会总是有的。”   赵峰脸上,一副胜券在握的笑容,回头看了看那些跟着一起来的撼山营士兵,然后又看向前方。   早春的薄雾,正在慢慢地升腾而起。 第594章 大雾   “咚咚咚!”   吸饱了水分以至于有些暗哑的鼓声响起。   “呜——”   被厚重的雾气扭曲以至于怪异的号角鸣响声中,从禁军的大营之中,一排排士兵们涌出,整齐地出列,冲到了栅栏的边上。   粗长的拒马枪枪尾牢牢地扎在湿漉漉的地上,枪尖高高翘起,对着外面。   整个营地,一瞬之间,已经变成了一直满身是刺的刺猬。   “狗娘养的。”   还没来得及吃早饭的周行嘴里骂骂咧咧的,圆睁着眼睛往四面看去。厚重的雾气遮蔽了视线,只能影影栋栋地看见几个骑着马的身影在远处一晃而过,稍远一些的,根本就什么都看不见。   他一时间成了睁眼瞎。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尤其是自家这个位置——整个战线的第一排。   倘若说,运粮已经是个让人倒足了胃口的差事,但终究只是劳累些,却没啥功劳罢了,可是现在,自家的这份差事,可就是要人命啊。   周行回头看了看,隔着一团团的雾气,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孙路那个狗娘养的那帮手下的嘴脸。   至于孙路那个狗贼的,怕是还躲在大营中间呢!   大家都是禁军,偏偏巧就让着自己这一队刚刚押粮过来的做头排?   这是巴望着让自己做替死鬼呢。   周行很清楚这一点:倘若是攻城的时候,先登选锋虽然危险,但还是有不少胆子大缺心眼的抢着去做——毕竟,若是成了,那功劳也是大大的,有的是人想要搏一搏;可做这防守的第一排,根本不起眼,记述功劳的时候,可就有得说道了。   记上去,那是功劳,不记,一句疏忽,便就抹掉了。   尤其顶头上司是孙路这等腌臜货色,更是让人担不着底。   周行咽了咽唾沫,又看向前面:作为一个打过仗的,他心中还是有些数的。   听说对面都是骑兵,若是能够好好依仗身前的栅栏拒马,倒也不用太过担心——他如此安慰着自己。   反正栅栏高,马腿儿短,短时间是跨是跨不过来的,再加上眼前这粗长的长枪……   只消他们防守好了,阵势不乱,后面自有弓箭手来招呼他们。   ……   “崩——”   孙路弹了弹手中的弓,站在营中的高台上,眯着眼睛看着远方,眼神有些难看。   此时此刻,营地的四面都传来了沉重的马蹄声——那些马蹄声被雾气扭曲了,有些怪异,仿佛四面八方传来,根本听不出有什么区别。   雾气之中,只能看见一些晃动的黑影,如此一来,便很难判断出对方的主攻方向。   他是老于军伍的,自是知道,这大雾天气,对于自家的防守有多大的影响。   不说这湿漉漉的天气,让手中的弓弦吸足了水分,原本的硬弓也变得软绵绵的,原本能射百步的弓,能射七八十步就顶天了,也不说那弓箭的羽尾吸了水,对准头的影响,单单是这天气对着视线的遮掩,就足以让最好的弓箭手失去了准头。   原本的神弓手,现在只能依照着那雾气中的影子,盲目地估个距离,随随便便地射过去。   纯粹就是靠命,射中的可能,怕是能和从京城中的赌坊中赢钱的机会差不多。   如此一来,防守的困难就大大加重了。   一时间,他有些后悔,昨日里因为夫子数量不够,又担心士兵的体力,故而没让他们熬夜挖壕沟——如此一来,那栅栏和拒马,就需要直面冲击了。   不过还好,很快的,他看向自己高台下方聚集起来的那些兵士,又振作精神:自己这边也拥有着自己的优势。   自家手下这些士兵的数量,可远远要超过那些刚刚从另一个战场赶来的逆贼,而论起体力来,也定然远胜之。   更何况,他们还是处在防守一方。   昨夜巡视的结果,栅栏扎得够牢,鹿角之类也放得很密,加上自家精心训练的兵士,单靠着逆贼的那帮子骑兵——能这么快从源镇冲到这边,也只有骑兵能够做到——哪怕有着天气的掩护,怕也攻不进来的。   骑兵,尤其是具装甲骑,拿来在旷野中冲锋陷阵,那是一顶一的好手,可用来攻坚?那可就是笑话了。   要知道,这般的天气,本就不利于指挥,那帮子骑兵也不敢随意冲锋,骑得太快。   只消熬过头几波攻势,将赵逆那股子携大胜而来的锐气给挫败,他们如今这已然在中军集结的骑兵,就可以冲出去了。   ***   吃饱了的沈大在离着敌人营地一百五十步的地方下马,然后指挥着下属的士兵开始披甲列队。   这个距离,按照常理来说是有些近了,不过如今的这大雾的,啥也看不清,倒是没什么大碍——甚至,对面怕是连声音都听不到。   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支箭射过来。   青灰色的甲胄上,已经沾满了水汽。   此番回去后,又要打磨了——沈大心中有些哀叹,那可是一个相当烦人的活计。   不过,也就是心里叹一叹罢了,片刻之后,随着士兵披甲齐整,列队整齐,当他看向最前面站着的那个魁梧身影,藏在心中的这点儿心思,立马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一回,可是他们撼山营露脸的大好机会。   对方于平地扎营,但龟缩不出,打算依仗着营地抗衡。   这种情况下,莫说那些轻骑兵了,便是之前数战都立了大功的玄甲铁骑,今日也只能跟在他们后面吃屁。   攻打这种守备森严的军营,还得看他们步兵的。   要知道,将军为了让他们能够赶上骑兵的行进速度,特意将从胡人那里俘虏来的马中,挑了足足五千匹驽马交给他们,以保证至少做到一人双马,一路奔驰,足足跑废了几百匹,方才将他们成功地送到了这里。   然后,这一战,他们还是由将军亲领,原本的玄甲铁骑,则是交给了黑面阎王——如此,足以见得将军对他们的重视了。   沈大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向前看去,最前排的士兵手持重斧大盾,一排排的,如同密林一般在前边耸立着,面朝向浓雾之中,那个黑幢幢的目标。   禁军大营!   他的眼中满是火热——里面的那些,可都是首级和战功啊!   之前砍下的人头,若是再加上这一次的,怕是够自己再分上几十亩田地了!   没有任何废话,那名身穿重甲的将军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刀,然后大步向前。   “杀!”   两千名重甲武士跟随在他的身后,阵列而进。   ———   这一更总算赶出来了,困得不行了,有错别字明天再捉吧…… 第595章 另一边   “咚!”   陶瓷的棋子扣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棋盘之上,一条黑色的大龙,已然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茗儿妹妹棋力大进,姐姐自愧不如。”   耳边,和煦的春风中,传来了程芳有些无奈的笑声。   我抬起头,初春的暖阳从头顶照射下来,暖烘烘的,有些刺眼。   眼帘稍稍垂了下来。   弈棋之道,对于自己本就只是消遣而已,实则并不算极为精通,至少,我很清楚,自家之前的棋力,大约也就和对面的程芳半斤八两而已。即便这段时日修行大进,自觉思维越发的灵动,但实际上,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对弈过了,对于围棋这项需要不断练习的运动,生疏日久——要知道,赵峰这个粗胚只会下象棋——故而,我对自家棋力的进退,其实是相当清楚的。   刚刚的这屠龙之举,不过是下至一半,临时发起的念头而已,结果,竟然成了?   是幸运?还是?   心中暗暗摇了摇头,有些事情,终究回不到从前了。   不过,事实上,我对于这样的情况,也早有了心理准备。   “安知芳姐姐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轻轻一笑——屠龙之局成后,棋盘上的格局陡然一清。虽然看上去是我终于占了优,但接下来若是走得好的话,她其实并不是没有机会的。   “机会太小了。”   程芳叹了口气,随手落下一子,似乎是在为我完成屠龙后开始布局。   我却没有急着做完最后一步,而是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蓉儿妹妹这些时日如何了?”   “说起来,姐妹们好久都没有聚会了,这么些日子以来,也就芳姐姐会来陪陪我,日子无趣得紧。”   我故作幽怨地叹气。   这段日子可以称得上是这两年来,算是极为轻松的一段时日。   军营中的赤佬都跑完了,农户们在忙着春耕,世家大户一家家闭门不出,几乎没有什么政事要处理的,我一直都在修炼、读书、怀孕和遛娃当中消磨着时光。   随着肚皮日渐变大,功力越发的精进。剩下的,除了定期来通报春耕进度的官吏们,真正能来赵府和我时常见上一面,聊聊天的,也只有程芳了。   “蓉儿妹妹这些日子又要照顾娃娃,又要为自家出征的夫君祈福,可没空来看你。也就姐姐日日在家闲着无事,才会来叨扰茗儿妹妹。”   程芳的眼神有些闪烁。   “什么叨扰不叨扰的,还要劳烦芳姐来给我解闷。”   这话我说得是发自肺腑,即便是透过某些不太自然的小动作,我能看见她那满脸笑容下面掩饰的那一丝丝不安。   她,也是无可奈何的吧……   也是,到了这个点儿,大家都在屏息凝神,默默地等着前方的消息,以决定下一步的行止。   并不是每一家都将像程家的那个老爷子一样,将自己的全部身家都投进去的。   一个个都是数百年的老家族,定北府的这些老狐狸们,哪怕被强按着脑袋,也依然能擦着边,玩出各种花活来——我自是清楚,当初拨付给赵峰的那些“抗击胡虏”的士兵,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基本都是些庶子旁系,乃至亲兵家丁。除了一早投入到赵峰军中,牵涉甚深的子弟外,一个个家族传承的嫡系人马,那是半点儿也没有出来的。   这样的局面下,万一最后要定下“从贼”的罪名,这些就是现成的替罪羊。   即便不能完全脱罪,至少也能减少一些罪责。   对于这样默认的惯例,赵峰也自是没有追究——反正只要出了人出了粮草就好。   多方下注,分散投资,乃是世家大族一贯的尿性。程芳的夫家,庄家这样的墙头草,更是其中的高手。   因此,这段时日,也就只有对面的这个女子,作为程家,以及庄家之中,与我联系最为紧密的一颗棋子,在这个时候被推出来,一方面探听我的口风,另一方面,也是作为万一之时的祭品。   毕竟不过一介妇人,膝下也只有一个女儿,必要的时候……   咯咯咯……   清脆的稚嫩笑声从耳边传来。   “桂花糕,拿给我!”   院子之中,政儿这个小东西,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站在院子中央,粉嘟嘟的小指头指着摆在桌上的糕点。   一个比他还小一点 的小姑娘,立刻迈开小短腿,蹬蹬蹬地上前去帮他拿了。   这个小东西,如今使唤起人来还真不客气。而且,偏偏就有了舔狗了?   微微移转视线,我看到了程芳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无奈神情。   算了,晚上回去,得好好教育一番了。又或者……   想到此处,我的心中刚刚一动,却见得院子门口,一道熟悉的身影,已是走了进来。   紫菱手中拿着一封书信,快步走到我的身边。   “夫人,将军急件!动用了迅鹰!”   她看了一眼程芳,最后凑到了我的耳边,小声地通禀了一句。   这般急切的消息?   我忙接过信笺,看着上面那个熟悉的名字,手上的动作莫名的,就是一顿。   过了片刻,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瞟了瞟棋盘对面脸上有些变色的程芳,缓缓地撕开封着的火漆。   洁白的信纸缓缓在面前展开。   随着熟悉的张狂字迹映入眼帘,我微微一怔,慢慢地将信的内容从头到尾地细细地读了一遍。   然后,心中忽然一空,仿佛一刻石头落了地。   难言的滋味充斥在心中,一时间,有种恍惚之感。   手指头微微颤抖着,我缓缓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今日,春意浓浓, 阳光明媚,惠风和畅。   “来,继续。”   将浊气吐出,我将信纸随手丢到了一边,回头对着程芳,嘴角微微勾起,“继续下棋。”   又是“啪”的一声,随着纤长的手指伸出,白子落下,屠龙之势,已成。   一边提子,眼看着程芳那副欲言又止的忐忑模样,我忽的噗嗤一笑:“怎么,芳姐姐可是有什么事要问的?”   “刚刚……可是……”   程芳脸色变幻不定,最后,一咬牙,还是问了出来,“可是赵将军的信笺?”   “是啊,”   我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的隐瞒,“夫君在前线破敌了。”   ***   终于能喘口气了……   大家一定要平平安安啊。 第596章 道喜   程芳神思不属地出门去了。   对于她小心翼翼的询问,我没有太过隐瞒,从那张密信之中,挑了一些能够对她说出来的内容说与了她听。   譬如赵峰这厮率领大军从省城出发,在之前立下的寨子中休整,以逸待劳,待得朝廷大军赶到后,趁着诸军疲惫,先破铜镇,后星夜兼程,再破禁军,三日两战,大获全胜。   譬如“长腿将军”楚迁在听闻两路战败之后,立刻抛下辎重,拔营撤军,赵峰追之不及。   又譬如蓉儿的夫婿,张烈,在战斗中身先士卒,悍不畏死,斩将夺旗,立下了大功,但是在击破禁军之战中受了不轻的伤,如今正在休养。   等等之类。   然后,我就欣赏到了她的那张脸蛋上,随着各种消息升腾而起的难以置信的惊讶神色与欣喜交织的恍惚模样。   “那……姐姐就先告辞了。”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她顾不得棋还没下完,便有些失礼地辞别,带着正和政儿玩得热乎的女儿匆匆登上马车离去。   想来也是急着将这个消息通传回去。   我很理解她的心情,因此并没有挽留,只是将她送到了门口,方才折回。然后,当我回身的时候,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之情。   嘴角扯起一抹笑容,顾不得自己如今有了身子,脚下生风,步履轻快。   当然,由此带来的结果便是,当走入内院的时候,不小心在门槛上绊了一脚。   以我如今的武道修为,自是不会因此而跌倒,只是下意识地身形一挺,脚下绣鞋用力一踩,便稳住了身形。   然后,只听脚下嘎吱一声。   抬手轻轻抚摸着膨起的肚皮——里面那个安静的小东西大概因此有些不满,踹了我一脚,使得我不得不小心地安抚它——同时低下头,那高高的门槛,已然被踩了一个四分五裂。   得了——还没等那些接到消息的人上得门来,这门槛,倒是先被自己给踩烂了。   刚刚效仿先贤的结果,貌似也差不了多少啊。   望着这般的场景,我眨了眨眼睛,不禁摇头失笑,吩咐下人过来换了一块,然后方才回到院子中。   院子之中,那个孤零零的小身影正嘟着嘴站在那儿。   “政儿,你父亲赢了!”   我走上前去,搂着那个因为舔狗玩伴半途跑路,因而显得有些闷闷不乐的小东西,嘻嘻笑着。   “赢——了?”   小东西被我突如其来的热情给弄懵了,眨巴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一脸的茫然,似乎没听懂这个词。   “没错,赢了!”   看着他那副可爱的迷惑模样,我吧唧一口亲在他的额头上,“你爹打跑了那些想要抢你东西的坏蛋!”   “打跑坏蛋!”   小东西听不懂其他的话,但是想要“抢他东西的坏蛋”倒是听了个明白,用力地挥舞着小拳头,奶声奶气地叫唤着,做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   这副模样,再度把我给乐坏了。   又逗弄了好一会儿,我将他放下来,抬起头,看向那片没有一丝云彩的湛蓝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明明对于赵峰的获胜有着不小的把握,明明随着修行的进步,自己越来越有种古井不波的状态,然而,当到了这个时候,我的那份有些激动的心情,依旧难以遏制。   或许是怀孕带来的情绪波动的缘故,也或许是几个月的担心,一朝云开雾散的结果,就在刚刚的那一刻,我失去了一直以来的矜持,由此反应到了刚刚的失态上。   不过,这也是正常的。   所谓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这一战往后,关外便是另开一片天地了。   我能够感觉到,一直以来,包绕在身体周遭某种气息,已经获得了足够的养分,正在激烈地沸腾,凝聚,重新凝塑成形,等待着最终的破壳而出。   一口浊气缓缓吐出,我睁开了眼睛——天空之中,一道蜿蜒的虚影一闪而过,消失不见。   很明显,那份霸道却温润的气息,并非是那日益上涨的灵机,而是……   终于,开始了吗?   一念及此,随着缓缓的吐纳,之前的激烈心绪很快地便平静了下来。我默默地发出了一声叹息,要知道,这一步踏出,就是乱世的开始。   我不知道那些棋盘上的手们,打算如何拨动棋子——想来,事情发展到了这般的境地,随着我们的横冲直撞,棋盘上的局面,已经早已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了吧?   我有这个自信。   但,即便如此,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到了此刻,枭雄已经开始拔剑出鞘,那场苍生的浩劫,也终于到了开启序幕的时候了。   这般说来,赵峰这厮,算不算是亲手开启乱世之人?   这可是相当大的因果啊。   我默默地思忖着,便在这个时候,碧荷进来通报,说是梅若明和李玉、徐靖一起求见。   他们也该得到消息了。   我收敛了思绪,对着她缓缓点了点头:“将他们带到正屋去,请他们稍等片刻,我很快就过去。”   一边说着,我一边将政儿交给了紫菱,让她带着小东西自个儿去玩,然后回到屋中,稍作梳洗,方才去了正屋。   此时此刻,我在定北府所依仗的三根支柱,已经在正屋之中站了好一会儿了。   “见过夫人。”   见到我进来,众人纷纷向我行礼。   我对着他们微微颔首,眸子微动,目光缓缓扫过三人。   很明显的,刚刚的那会儿功夫,他们已经做过了交流,一个个的脸上,已经掩饰不住那份喜悦之情。   即便是梅若明这个一贯以来不苟言笑之人,一双细长的眼睛中,都是闪动着某种名为兴奋的光芒。   “三位看来已经得到消息了?”   在屋子正中的太师椅坐下,我嘴角含笑,轻松地问道。   “将军的急件已经传到。”   三人纷纷点头,然后上前道喜。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   “将军以少胜多,俘斩近十万人,朝廷此番丧师失地,已然元气大伤!”   “受此大败,朝廷至少今年之内,无法再有所动作,北荒基业已初成规模!” 第597章 战后规划   几人的语气之中,俱是一派欢喜。   我很能理解他们的感情——造反这种事情,本就是杀头的买卖。作为赵峰的得力下属,镇压定北府一众世家的支柱,他们这段时日,也算是提着脑袋在干活了。   如今得知危机缓解,至少今年之内,朝廷都不要想再征发起同等规模的大军的消息,眼见着未来有望,一直压抑在心中的情绪自是迸发了出来。   故而,我也是面含笑意,与他们说了一些振奋人心的话,然后方才缓缓转变了话题。   “只是,此番胜仗,不过是迈出了第一步而已。朝廷坐拥天下,底子厚实,以京畿的繁盛,江南的豪富,九边的精兵,可一次,两次,乃至三次、四次的失败,都动摇不了根基,只要稍加喘息,便又可凑出一支大军来。但我们,却只有一次的机会。一旦失败,便再无从头再来的机会。”   我的声音慢慢地低沉下来,随着话音缓缓在厅堂之中响起,堂中众人的喜色,渐渐收敛,面容凝肃。   “此前,夫君在前方奋力厮杀,保卫咱们,咱们这些在后方的闻得胜利,虽是高兴,但也因此须更要谨记,做事认真扎实,万万不可出错。”   丈夫在外征战,我身为守家的主母,闻得此类消息,虽然起初也有些失态,但到了此刻,我已经从那份澎湃的心潮之中恢复了过来,并没有被胜利给冲昏了头脑。   毕竟当战争胜利的结果尘埃落定的时候,也是我们开始谋划战争结束后的诸般事宜之刻。   那些事情千头万绪的,若是毫无准备,到时候定然会手忙脚乱,倒不如先准备起来。   “吾等兵将精锐,朝廷底蕴厚实,各有所长。之后的战事,定会旷日持久。既是如此,我等须知,无论将士如何骁勇,但其钱粮兵甲,俱是从吾等之处所出。兵甲之事不谈,自有工坊供应,单说这粮食,咱们关外气候苦寒,一年只得一季,如今正值春播之时,粮食收成关系到明年的战事,千万不可耽搁了,故而还得劳烦梅先生还须得多辛苦些。”   说着,我的目光看向了梅若明。   “属下省得。”   梅若明此时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抬手行礼,对着我正色言道。   “还有,此番虽是大胜,但军士折损也定然不小,对于阵亡、伤残士卒的抚恤,尔等也要尽快拟出一个章程来,与我过目。”   从大荒原一直到省城南,赵峰一路转战南北,虽是连番大胜,斩敌俘获无数,但自身的损伤,也决计不轻——尤其是最后与孙路的一战。   依照着赵峰在密信中透露出来的消息,即便是赵峰仗着在关外长大,熟悉天文地理,趁着大雾天气遮蔽耳目,废掉了禁军的弓弩优势,但孙路此人终究是宿将,自身处在防守位置,又有人数优势,还都是最为精锐的禁军,装备极为精良,士气也足够旺盛。   故而此战虽是大获全胜,但过程却颇为惨烈,赵峰乃是亲自披甲上阵,以重甲武士为先导,冲开营寨防护,又以玄甲铁骑反复践踏厮杀,方才得以击破大营,阵斩孙路,击溃了这一路兵马。   但这最终付出的代价便是,刚刚组建成功的撼山营战死重伤近三成,其余士兵,也几乎人人带伤,加上受伤者,这个营头,已经去掉了一半以上的战斗力,需要好好休整一番。   高级将领中,陆、张二将也尽皆受伤。   若非是“长腿将军”楚迁闻得两路皆殁,不敢恋战,匆匆退兵而去,怕是赵峰再提兵北上,两边真战起来,损失还要更多。   毕竟海天关的兵也并非完全的弱旅。   “先生也知,这些都是夫君的老底子,又大多是在定北本土征召,最为忠心不过,折损起来总归是要心疼的。故而,此番犒赏和抚恤,千万不可怠慢了。”   为此,我还特意叮嘱了一番。   “属下明白,请夫人放心。”   梅若明知道此事的轻重,肃然应了下来。   “至于其他的——”   对于梅若明的能力,我还是放心的,将事情交托后,便把视线移向了另外二人,   “得到此消息后,想来那些墙头草应该不会有什么动作,但难保有些自知罪孽深重之人不会趁着庆祝之时铤而走险。听闻此回战事过程中,省城之内便又出了些变故,多亏了方先生镇压得力,方才没有掀起大的变故。除此之外,外边占着的那些城池中,也有数处发生了叛乱。”事实上,甚至有两座城池还叛乱成功了——当然,这也和赵峰要将兵力集中起来,几乎没有留下多少精锐来弹压地方有关。   “徐靖、李玉,在夫君班师之前的这些日子,你们得盯牢了城中,莫要让那些宵小再生出事端来!”   “是!”   两人拱手应诺,将事情接了下来。   “对了——”   说到此处,我忽的想起了一事,看向李玉,“既然夫君班师在即,那朱家老儿那边,李玉你可着人去催上一催。吾交托的东西,也该是时候完成了,让他尽快送过来,吾好尽快布置。”   前次张小三为朱家求情,我正好手头事情不少,便让朱家的去完成了军仪典仪的祭礼考据——既是让自己省心,也是给朱家一个纳投名状的机会。   只是当时正逢大战将启,前途未卜,我自是没有去管他是否拖延。   然而,到了眼下这个时候,赵峰大胜,朝廷溃败,局面已然尘埃落定,若是他再不识趣,还想摆什么“文人风骨”,那可就不要怪我了。   对于朱家,我自认为可以说是仁至义尽,该给的机会都已经给了。   无论如何,此事也算是我谋划的一件大事。   所谓国之大事,在戎与祀。   倘若能够成功地举办对于这些战死沙场者的祭祀,并且成为往后的成例,形成仪式规范,使得这些战死者有着连绵不绝的香火供奉,在这个鬼神冥土确实存在的世界,对于提振士气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第598章 琐碎   接下来的诸多事宜,进行得都很是顺畅。   随着正式的露布飞捷的到达,整个定北府的气氛,顿时变得欢快了起来。   不提民间情况如何,我却是冷眼旁观着,眼见那些世家之中,开始出现了分化。   诸如程家、张家、陆家之类,之前与赵峰牵扯太深,根本无法切割的家族,根本毫不掩饰,纷纷上门前来报喜。   而有些家族则依旧保持着沉默,与那些在赵峰军中的庶子旁支始终维系着一种疏离的态度——这是“定力”足够的,打定了主意要两头下注,并不会轻易更改。   而更多的中小家族,则是在最初维持了几天的姿态之后,随着时间的变化,看着周遭一个个投效之人,终于变得按捺不住,开始遣人,乃至嫡子、家主亲自上门道贺。   这几类家族,我都暗中让人做了登记造册,以方便日后查点、评判。   日子一天天过去,消息经历了传播、发酵之后,赵府和府衙,一改前些日子的冷清,渐渐成为了各大世家拜访的对象。   赵峰不在,当家的男人们便去寻梅若明,至少也得在这位草台班子中的“丞相”面前露个脸;而那些世家妇人们,则是仗着性别的优势,直指核心,纷纷往赵府挤了过来。   一时间,堪称是纷至沓来,门庭若市。   若非是我前几天新换了一个门槛,怕是连那个旧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从本身的性格来说,我其实不太喜欢这样的场合,但最终还是没有拒绝,而是挑拣了一些合适的客人,挺着肚子和她们见面、闲聊、抹牌、做游戏,顺便交流感情——毕竟,我很清楚,在这个关口,可不是躲清静的时候,我也需要肩负起当家主母的责任。   一方面需要借此拉拢和下级之间的关系,使得家族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方便她们回去吹一处枕头风,另一方面,也是借此探听一些细节消息——毕竟,女人好八卦,她们的嘴巴里,总是更加容易探听到一些额外的消息。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并没有觉得太过厌烦,反而身处其中,竟是慢慢地寻找出了一些乐趣来。   而除了这些交际、笼络之外,正经的事情也在按部就班的走着。   由于距离的原因,此回大战没有抽调定北的民夫,因此春播进行得相当的顺利,按照老农们的说法,今年关外的气候不错,称得上是风调雨顺,应该会是一个好年景。   如此一来,明年的军粮,应该会有保障了。   几个试行轮作和马耕的乡里,也都继续推行着。挽马的力气够大,据说耕田的效率比起牛来要高上许多,而且还能作为代步的工具,很受那些府兵家中的欢迎——唯一的麻烦,就是养起来比牛的花费贵了一些。   不过有着轮作的苜蓿作为补充饲料,整个代价仍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倒是没有见到几家反悔的。   关于抚恤的事情,梅若明领着手下也梳理出了一个章程,我看了看,还算丰厚,包括了给战死者赐田:有子孙者,由嫡长子承继,无嗣者,从宗族旁支乃至孤儿中,挑拣一个出来记在名下,作为嗣子,为其供奉香火。   战死者的子嗣每年发放固定数额的粮食,供养其长大。在我未来的规划中,今后还要开设营学,让府兵的孩子们免费入学,传授文字以及武艺,时时操练,相当于少年军校,待到他们长大成人后,便能立刻转成军队的基层军官,成为北荒军坚实的基础——基层军官的强弱,近乎可以决定一支军队的战斗力,故而无论是我,还是赵峰,都对此相当的重视。   倘若计划能够实现,如此培养出来的军官,无论是忠心程度,还是相关专业技能,都是值得信赖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太过耗费时间,都是五年十年之功,因此,说来这些都是长远的规划。我如今只是和几个文官幕僚提了一下,具体内容尚在筹备之中,打算等赵峰回来再做详细讨论。   至于祭祀的准备,朱家老爷子终究不是个有着硬骨头的,不过数日的功夫,由我起草、拟定大纲,朱家老头补充润色的《军礼仪典》便送了回来。   厚厚的一本,并非两三天就能完成的——这老头,应该是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战事结果出来。   只能说,在关外能够混成大儒的,都不会是傻瓜,不管怎么着,这做人的眼力劲儿,都是一等一的。   “铁骨铮铮”,可是成不了大儒的。   我便以这个理由,将他的功劳大肆宣传了一番,算是被迫地绑在了北荒这辆战车上。   顺便给了他一个承诺,等赵峰回来,会给他提一个品级的虚衔,算是给他这段时间辛苦的慰劳。   如此一来,朱家虽然没落了下去,但终究没有彻底消失,也算是给张烈和朱蓉的一点情分了。   和定北城之外的其他家族相比,朱家其实还算得上是幸运的。   之前在省城不怎么安分的几家,被早有准备的方道年携雷霆之势彻底诛灭,而随着朝廷大军前来,降而复叛的几座城池,如今在赵峰杀了个回马枪后,也很快便内部爆发了叛乱,再度开城投降。   几家作乱的家族在内斗中被杀得干干净净,彻底成为了历史。   成者王侯败者寇,争龙之局,便是如此的残酷。   战事逐渐平息,各方的消息终于渐渐汇总而来,随着一条条消息的送达,整个北荒周遭的情势,已然渐渐清晰明了。   包括胡人在内的四路大军出征,三路被击溃乃至全歼,只留下最能跑的一个楚迁逃回了海天关。   经此一战,整个关外的朝廷机动兵力被一扫而空,短时间内彻底失去了野战能力,将外边的旷野丢给了赵峰,赵峰手下的轻骑兵终于有了充分的发挥余地,四处征讨、破坏。朝廷的兵马却只敢龟缩在几个关隘据点之中,根本不敢出来浪战。   随着一座座城池的降顺,赵峰也由此,将整个北荒都攥到了手心之中。 第599章 苦一苦   “北荒之地,一朝陷入敌手!”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哗啦一声,厚厚的一叠奏章摔到了龙案之下。   天子的眼睛已经赤红,面容狰狞,择人欲噬。   下边站着的几位宰执低着头,一个个默不作声,没人敢去触他的霉头。   毕竟,今次不同往日,堂上的这几位,此番都有些干系在身的,被盯上了,怎么着也得脱一层皮——那些出征的将官,可没少走他们的门路。   什么王小将军,乃是将门世家,大破胡人之强将;什么孙将军,乃禁军宿将,沉稳持重,可托重任。   当时出征前,一个个拍着胸脯,喊得震天响,甚至还有人献上了驱虎吞狼之计,想着要一口气同时解决胡人和赵逆两边,为此颇费了一番周折。   可结果呢?短短几天的功夫,十几万大军,一下子就没了,就算是一群猪,也没抓这么快的。   有人心中腹诽着。   哦,对了,驱虎吞狼倒也并非完全没有成效,胡人确实元气大伤,可人家是被赵逆给解决的,逃回来后,还趁着源镇空虚,顺路劫掠了一番,惹得又是一番烽火四起。   “侯迎!”   忽的,天子阴冷的目光扫过众位臣僚,落在一人身上。   “臣在!”   侯迎视线瞟了一眼周遭幸灾乐祸的同僚,缓缓出列。   “孙路是你推荐的,如今禁军大败而归,你有何话可说?”   天子冷冷地逼视着他——很明显的,这是要找一个替罪羊了。   侯迎却是不慌不忙,深深行了一礼:“启禀陛下,臣以为,此番战事,三军用命,将官奋勇,并无过失。失利,非将士之罪也。”   “……哦?”   一时间,天子竟是被这一番厚颜无耻的话给气乐了,“非将士之罪,那是什么缘故?”   “陛下,”侯迎看起来胸口成竹,话语不疾不徐,竟似早有准备,“臣曾翻阅过溃兵的记述,也曾见过胡人的奏报,皆言赵逆甲坚兵利,其兵人马周身上下皆披明光重甲,号为铁人铁马,刀枪不入,弓弩难透,便是神机弩,效果也不尽人意。朝廷官兵乍遇此等贼人,一时间无计可施,乃至速败,也是应有之义。”   “……”   天子深吸了两口气,似乎是被他所震惊,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而侯迎却是滔滔不绝,一口气继续往下说着。   “陛下,臣以为,如此多的明光重甲,赵氏逆贼显是已经准备多年,甚至乃是积累数代之久,其兵锋锐利,久经征战,赵逆本身又极为凶残狡诈,官兵仓促之间多半难以抗衡。”   说到此处,他的话锋忽的一转,   “然而,即便如此,朝廷也并非完全无计可施。陛下富有四海,臣民亿万,国力远胜北荒边鄙之地,只需不贪功,不冒进,徐徐图之,定然可剿灭逆贼,故而臣斗胆献上两策,请陛下参详!”   “……说来听听?”   天子盯着他看了良久,方才终于缓缓开口。   “一曰,三面合围,步步为营;二曰,以关外之民,守关外之土!”   ***   “侯相公献上了三面合围,步步为营之策。”   已是深夜时分,京城各处已然落锁,但位于城东的一处宅院中,却依然亮着灯光。   书房之中,如今因为自家侄女牵累,已然被冷落的李延正和自家的女婿说着话。   “这其中,却是有着你的机会。”   说完这句,李延端起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   之前弹劾得了大功,从御史台任上转任户部郎中的孙亭顿时精神一振,又见自家岳父只是喝着茶,却不言语,他也是个知机的,立刻站起身来,拱手行礼。   “小婿愚钝,还请岳父大人指点。”   “指点谈不上,只是,这是一步险棋,能让你简在帝心,但是于名声,却是大有妨害,你得好生思量才是。”   见自家女婿态度端正,李延也不再端着架子,慢慢开了口。   孙亭闻得此言,却是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样:“能得圣上垂顾,乃是小婿毕生之幸,名声之类,何足挂齿?”   如今的他,正是野心勃勃的时候——为了能够上进,振兴家族,可是什么也不在乎的。   盯着看了片刻,李延点了点头:“你有此心便好。”   “你且听好,侯相公这三面合围,步步为营,又言及须以关外人守关外之土,听着极为稳重,也相当可行,然而,又是筑城,又是屯田的,这其中需要耗费的钱粮,那是泼天去了。”   李延轻抚长须,面上显出冷笑——作为在官场中打滚了半辈子的官吏,自是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破绽。   筑城,要钱,打造盔甲兵器,要钱,收拢关外流民,既要钱,又要粮,招募士兵,同样要钱要粮。钱粮既然要使出去,那其中上下其手的机会,可就太多了。   漂没之类手法,乃是国朝惯例。   当然,他能看出来,其他人也能看得出来,但是,绝对不会有人出来指证,毕竟,这可是上上下下一个新的立功发财的大好机会。   上一个立功发财的风口,还是黄天之乱。当时多少人吃得满嘴是油,多少人捶胸顿足,恨自己没有分到一杯羹。   本以为错过就错过了,没成想,还没过多久的功夫,这下一锅肉,就已经自己提溜了上来。   这一回,可绝对不会有人相让了。   谁敢挡,谁就要死!   “然而,经历了黄天贼乱,以及北荒大败之后,如今国库空虚,便是圣上的内库,也所剩无几,短时间内,定然是筹措不了这般多的钱粮来的。”   “岳父的意思是——”   孙亭闻言,神色忽的一动。   “便是如此了。”李延只是微笑不语。   一个词语,缓缓从孙亭脑海之中升起——加征饷银。   无怪乎他会这般想,或者说,这个时候的官僚们,一旦缺起钱来,也就只会这两手:第一,节省开支——当然,定然是让皇帝节省,自家人是决计不可能的;另一条,便就是加土地税。   皇帝节省又能省出多少钱来呢?更何况,如今的这位皇帝,一贯的好大喜功和小心眼儿,让他过苦日子,怕是立刻就得被记上了。   还不如搞摊派呢。   搞摊派,也就是加税,这事情,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默契,皇帝是不能说的,须得由某个臣子来提出,交由内阁乃至在大朝会上议论,最终皇帝哀叹一声民生多艰,经过痛苦抉择后,表示同意。   当然,上奏章的这个臣子,名声自然就要臭了。   “国事艰难,为社稷计,只能苦一苦百姓了,”   孙亭目光闪动,最后长长叹息一声,“这骂名,就由小婿来担着吧!” 第600章 闲暇   时间进入了四月。   关外一整个冬日积攒下来的寒气已经彻底消散,明媚的阳光照在大地之上,一阵阵拂面的风儿中洋溢着浓浓的暖意。   庭院中的花木,已然换上了一身浓绿的春装,在和煦的春风中摇曳生姿,沙沙作响。   我穿着一身宽松的衣服,懒洋洋地靠在在老藤编织的摇椅上,一边悠闲地摇晃着,一边看着手中从关内送来的情报。   赵峰正迎面走来。   他刚刚晨练结束,上衣已经脱了,精赤着上半身,露出一身修长结实的肌肉。浑身的气血往来奔涌,我能感觉到,他的整个身躯,如同烘炉一般熊熊燃烧着,向着四周散发着无穷无尽的热量。   一滴水珠从叶子上翻滚着落下,在他那厚实的黝黑胸口打了个滚,竟是已经蒸发一空。   不愧是踏入武道巅峰的人物,冬天取暖是再好不过了,我暗暗腹诽着。   这厮是前几日回来的。   离开之时,人心惶惶,忧心忡忡,归来时候,却是人人奔走相告,满城欢呼,迎接的规模空前的浩大。   黄土垫道,净水泼街。   留守的梅若明领着城中官吏,以及各大世家族长主事出城相迎。   此番归来,赵峰带回来了数万的俘虏、甲仗,以及整个北荒诸城的降表,一面面缴获的旗帜堆在定北府的城门口,将整个城门都给堆满了。   当晚,定北府各大世家纷纷前来恭贺,赵峰大宴群臣。   第二日,则是依照我拟定出来的仪式,在城中进行了声势浩大的军祭仪式,祭奠战死的将士,宣布了抚恤规格,同时开始动土建立英灵祠,在祠中安放战死者的牌位,接受香火供奉。管理的道士由清妙观出。   三军将士山呼万岁,声音震动天地。   之后数天,他在忙于各种繁杂的政事。   也幸好到了这个时候,在我和梅若明的安排之下,关外的春播已经走上了正轨,牛马种子经过一众吏员的监督发放到位,倒是不再需要太过操心,其他的事情,也都有着规章流程。   故而到了今日,便有了些躲懒的空闲。   “关内最新的线报。”   我朝他扬了扬手中的纸张。   这货却没有什么反应,走到我的身边,一双贼兮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身体,上下扫视着。   即便是老夫老妻了,我依然被他灼热的视线看着有些不自在。   随着月份的增长,小腹是越发的膨隆了,胸口也有些发涨,加上自己的修为精进,算是到了寒暑不侵的境界,故而为了舒适起见,今天自己穿得确实宽松轻薄了一些。   脖颈到胸口处,甚至不经意间,露出了一点儿昨晚残留的痕迹。   本来想着家中反正没有外人,心中也没怎么在意,没想到,这货竟然这么急色。   明明昨天晚上才……想到此处,脸上微微泛热,眼睛朝他一瞪,带着点儿嗔意。   “看什么看,没看过啊!”   “嘿嘿,茗儿这么好看,自然怎么看也看不够的!”   这货嘿嘿笑着,冷不丁地低下头,亲了一口我的脸颊,然后躲开了我扇过去的巴掌,咧开嘴,一副嘻皮笑脸的模样,走到我身边的案几前,拿起我刚刚尝了两口的江南凤泉,一仰脖子。   真是牛嚼牡丹——我撇了撇嘴,却是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端详他的模样。   果然,我看到,随着茶水入口,他的眉头微微蹙起——这厮口味重,一贯喝的是香气浓烈的岩茶,对于淡茶很是不感冒——不过最后他也没有说什么,还是一咕噜咽了下去。   “夫君的茶在那里。”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慢悠悠地指了指茶几对面刚刚冲泡好的茶盏。   “口有余香……”   赵峰却是依旧嘻嘻笑着,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茗儿你可直到,那边的茶,万万是没有这份滋味的……”   我一时气结。   得……   深深呼吸了两口,我咬了咬牙,强行忍住了将手中的信纸丢到他脸上的打算——果然,拼脸皮厚,这家伙有着天赋优势,我是绝对比不上他的。   好在见得我的模样,这厮大概也怕我真的发急了,赶忙转移了话题:“对了,关内最近有什么消息?”   “朝廷正式下诏,征收虏饷了。”   我将手中的信纸递给他。   前些时日,户部郎中孙亭上奏,以抵抗赵逆刻不容缓,但如今国库空虚,入不敷出为由,请天子开征虏饷,在朝廷上掀起了好一番的波浪。   经过一番看似激烈,实则演戏的争论,耗费了无数口水和精力。走完了流程后,天子下诏,翰林院起草,政事堂宰执副署,宣布即年起,开始征收虏饷,用以抵御、征剿“赵氏逆贼”直至事平。   信的内容不长,赵峰一目十行地看完,然后便是冷笑一声:“朝廷,这是在饮鸩止渴吗?”   “当然,”   我点了点头,直起身,给自己又倒了一盏茶,摩挲着掌中的茶盏,感受着其中的温度,抬头看向赵峰,嘴角带笑,“谁让夫君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朝廷的脸面踩在脚底下呢?如今的咱们,可是朝廷的头号大敌呢。”   “将朝廷面子踩在脚下的,怎么着也有你一份才对。”   赵峰和我对视,呵呵笑着,随手捡起一件衣服披上,一屁股坐到了我的身边,伸手揽住我略显臃肿的腰身。   “京城的奋不顾身,定北府早已备好的明光重铠,还有为夫在外时候居中坐镇,可都是茗儿你的功劳。”   他的身体贴了过来,浓烈的雄性气味包绕在周身。   脸颊一时间又有些热了,我努力地调整着呼吸,将某些让人战栗的记忆驱逐出脑海中,有些胡乱地搪塞了一句,“妾身也不过是帮着相公打打下手罢了。”   然后不待他开口,赶忙将话题扭回了正题。   “一亩田九厘银子,听着不多,可真正落到下边……”   说到这儿,我摇了摇头,“优免、诡寄,官吏上下其手,世家巧取豪夺,真的收起来,怕是十倍不止,肯定会出乱子的,而且,定然是大乱子。” 第601章 纳税   “只是,在那之前,咱们怕是得有一段苦日子要过了。”   与征发虏饷相配套的,便是对于北荒的“步步为营,全面进剿”之策。   据说是认为赵峰武艺高强,北荒军甲坚兵利的缘故,朝廷上的那群官僚们吸取了之前三路大军浪战崩溃的教训,打算继续从关内征调精锐,与海天关、宁锦关守兵合力,配合北荒与海天关之间的数十万百姓,一面抵御赵峰的骚扰攻击,一面于险要处修筑堡寨,并与胡人结好,以求能够长久地将北荒军封锁于北荒一隅。   “不外乎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对于朝廷的这般策略,赵峰面上倒是瞧不见太多忧色,显然是对自己信心满满,甚至还有心思感叹其他有的没的。   “想当初太祖皇帝为了体恤民生,休养生息,定下三十税一位祖宗之法,也不知如今在冥土中见得如此场景,究竟会是何等想法?”   这货的思维,终于开始往一个主政一方的土皇帝开始靠拢,而不单纯是一个武夫了,也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   “相公此言差矣。”   看着那一副感慨模样的赵峰,我想了想,忽的笑了起来,“以妾身观之,三十税一,并非是仁政,而是胡人之道也。国朝太祖见识不够,定下这等税法,实乃取祸之道,以胡人之法来治中土,方才致有此劫难。”   赵峰闻言先是一愣,想要说什么,又闭上了嘴,过了片刻,方才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失笑道:“茗儿又有什么歪理邪说来教为夫?”   很明显的,这厮大约也习惯了我会随意扯出一段不着边际,却偏偏行之有效的道理来。   “此明明是圣人之言,又哪儿是什么歪理邪说?”   我对他的举动颇有些不满,狠狠揪了一下他手背上的肉。   “圣人之言?哪个圣人之言?”   这货皮糙肉厚的,自是毫不在意,一张笑吟吟的脸上,写满了“我不信”三个大字。   嘿,小样儿!   我便提醒他:“相公莫忘了,四经之中有一段的,曾有人与圣人问道,言欲行税法,以二十而取一,何如?圣人摇首曰:“子之道,实乃貉道也!”   “唔……似乎是,确实有这一段?”   赵峰皱眉,细细思索。   这自然是有的,当下,我便学着那帮酸腐书生念书的模样,将那一段给念了出来。   曰:“万室之国,一人陶,则可乎?”   曰:“不可,器不足用也。”   曰:“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飧,无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国,去人伦,无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为国,况无君子乎?”   这话的意思并不难懂,也就是,胡人那帮子野蛮人,啥都不会,啥都不管,所以二十税一就够吃饱了,可是你一个正儿八经的国家,你要担负起国家的重担,要去修城郭,要去建宫室,要祭祀先人,要任用官吏,要管理民生,二十税一,这点儿钱能够个啥的?可不就只能算是一帮野蛮人了?   “这……”   虽然有着水分,但赵峰这厮终究是考过秀才,这点儿东西还是听着明白的,自然知道,我说得确实是圣人之言,当下,就有些迟疑。   我却相当的清楚。   所谓念经嘛,第一要义,就是管他有理没理,强词夺理也好,以势压人也好,先将对手给批倒批臭,把对方给骂成一坨狗屎,再说其他。   比如赵大,当年也算少年成名,那般的意气风发,可到了别人地头上,一个“年少轻狂”的帽子先扣下来,结果便是浑浑噩噩十几年,最后丢了性命。   我自是不想去辩经,对辩经也没啥兴趣,不过总得先统合一下自己的内部思想——要先让内部认识到,自家是正确的,敌人是错的。   既然圣人言论这么好用,就先用圣人的话,粗陋一点没有关系,当把对方打趴下后,自然会有大儒来给你来编理由。   因此,从圣人之言中寻章摘句,我是丝毫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以妾身观之,征税不是坏事,税负的多少,也不是问题,关键在于,朝廷能否将既定的税给收上来,并且做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能够顺顺当当地将十一之税收上来,而不至引起动乱,这便有了三代之风,可如国朝这般,即便三十税一,却依旧民不聊生的,那便是缘木求鱼,与圣人之意背道而驰了。”   “……茗儿的意思是……官绅一体纳粮?”   略作思量,赵峰便反应了过来——我话中的重点是,要把既定的税给收到手里。   能够这么快的醒觉,很明显的,这方面的事情,方道年和梅若明之前没少和他说。   国朝惯例,官员、士绅可以优免钱粮,而多诡寄之事——至于这些多出来的负担,自然就摊派到了那些老实巴交,毫无反抗之力的百姓身上,如此的负担之下,一旦遇上个天灾人祸,自然就走投无路了。   这般国政的弊端,也不是没有有识之士看出来,各种解决方法早有议论——只是朝堂之上衮衮诸公,从上到下,尽皆是得利之人,又有谁会自讨苦吃?   “夫君不觉得,此时正是时候吗?”   我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没错,这个时候,正是搞这一套的最佳时候。   赵峰刚刚大胜归来,真是人心慑服之时,加上这些时日对于那些叛逆世家的惩处,使得各路世家人心惶惶,唯恐遭了难,可谓是温顺至极——要知道,此时朝廷正值大败亏输,一两年之内不要想有着大的动作,以他们的力量,根本难以动摇根基。   最妙的是,之前赵峰反叛,使得军队之中除了少数死忠之外,并没有太多的世家嫡子,多半都是些不受宠的庶出乃至旁支之流,对于世家的忠心极为有限。   此时春播完成,握着刀把子,外边又是风平浪静,如此正好开始做好准备——等到了秋收的时候,一波收割回来,刚好完成纳税工作。 第602章 宝贝   能够收税,收重税,一贯是强国的标志。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前世的时候,带明收税收到三十税一,就已经搞得民不聊生,而后世被辱的常客,双手高举的象征法国,可是能够将税率收到国民生产总值的7%,至于日不落带英,更是硬生生地收到了国民生产总值的一成还多。   到了二战之后,那些真正的发达国家,无一不是高税收国家。   即便是那所谓的“人间灯塔”,哪怕是靠着抗税起家,但最让人闻风丧胆的,依然还是无所不能的联邦税务局。   国家收足了税,有钱了,才能修建水利,赈济灾民,开垦荒地,操练军队,以至于更进一步的开办公立学校、建立福利制度。   而不是皇权不下乡,让那些世家大族们把持了乡间的权力,囤积居奇,荒年收田,吸足了小民的血,然后假模假样地弄些陈米、霉米出来煮点儿稀粥,摇身一变成了大善人。   事实上,这才是之前北荒,乃至国朝的常态。   要知道,如今北荒的地界上,已经耕作熟了的良田,只分为两种——其一,世家大族们所占的田地,田庄之中耕作的,都是他们的佃户,实际的自耕农比例很少;其二,便是赵峰麾下兵丁们刚刚分得的田地:这些田土的最初来源,依然还是那些世家大族;只不过是倒霉撞在赵峰枪尖上,被抄家砍头的世家大族罢了。   如今赵峰刚刚占据北荒,在这般的情况下,若是不能推行官绅一体纳粮,接下来他的选择,就很有限了。   要么,只能和如今的朝廷一样,将权势分润出去,以获取那些地方士族豪强的支持;要么,就只能一个劲地盘剥自己的基本盘,最后逼得那些士兵们造反。   以赵峰的性子,自然是哪个都不会选。   他只会让那帮粗坯杀才拎着刀子上门,逼着那些世家大族们一并交钱交粮。   当然,收税是门科学,收谁,怎么收,收多少,都是要有讲究的,甚至还牵涉到组织动员能力的问题——我并不指望赵峰麾下的这些官吏们立刻就能搞懂这些,哪怕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我自己培养出来的。   但这年头,粗糙一些,拿着刀把子上门也没问题,只要能够受到税就行,毕竟,如今的世道,根本就是在比烂而已:不需要多好,只要比朝廷和胡人好,那就够了。   论起耍刀把子,则是赵峰这帮武夫最为擅长的。   而更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赵峰手下的文官班底,对于推行官神一体纳粮的政策,居然也是赞成居多。   事实上,当梅若明以一种极为兴奋和赞成的口吻和我提起此事的时候,我还真有些诧异。   只是仔细询问之后,我才终于明白过来。   文官群体中,赵峰的那群敢跟着赵峰提着脑袋干,一直留到现在的幕僚们,要么有一腔热血,要么是敢压上身家性命的亡命徒。这样的人,通常来说,家境都不怎么样——事实也是如此,除了方道年这个异类之外,世家子弟们,又有哪个会屈尊降贵地跑来赵峰这里做个师爷的?自然,这些人向来都对那些不事生产,不服劳役,只缴纳很少钱粮却占据了大量生产资料,骄奢无度的世家贵族们很不满意。   这其中,也包括梅若明在内。   要知道,他们如今可是赵峰麾下的官员了,自然要为这个组织尽心竭力,以博取一个封妻荫子,又怎么会对那帮虫豸有什么好感?   更不要提,北荒武风炽烈,这些世家大族,除了一部分受关内气氛影响的之外,许多家中都备着弓马,眼看着就是不安定因素,更是让文官集团们深恶痛绝。   再加上李家出来的那帮唯我马首是瞻的技术官僚。   其结果就是,在如今的政权班子中,北荒的世家们,竟然没有多少能够说得上话的,一项不利于他们的政策,就这么开始推行了下去。   很快的,夏日就来了。   从定北府到省城,整个夏日里,北荒都在一片激烈动荡中度过的。   尤其是省城北面,一直到定北府这片,反抗得最为激烈——这儿的春小麦比南边的水稻先收割,加上世家大族们没有如同南边一般被赵峰清理过一遍,因此胆子更大。   先是软刀子,譬如说项、贿赂收粮的官吏之类,结果在被查出处置了几个,连带着家眷一起被收官后,剩下的那些会看风向吏员们也变得铁面无私起来。   而随着政策的层层推进,暴力反抗,乃至打着朝廷的名号,企图煽动叛乱的行为,开始层出不穷。   然而,赵峰这厮可就瞪大眼睛等着呢——周围大军盘踞,一声令下,骑马步兵火速赶到,攻破庄园,骑兵追杀。这帮没眼力劲的,才刚刚冒了个头,很快就被镇压下去了。   很快的,官府的账面上,又多了许多等待分配的土地。   硬的不行,便还有想要吹枕头风的——包括程芳在内,定北府内的世家贵妇们,一改前些日子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些日子来,求见的帖子几乎如雪花一般飞来。   我则是尽数以需要安心养胎为由,一律推拒。   为了怕被她们给盯上,一整个夏日,除了自己的工坊之外,我都没有出去过几趟。   当然,我并没有全然不管不顾,事实上,我依旧有自己要忙的事情。   “夫君,看看这件衣服如何?”   这一日傍晚,看见赵峰从院外回来,我便挺着肚子,一只手扶着腰,另一只手中拎着一件材质、形制与当今世上的衣物完全不同的厚重衣服,得意洋洋地向他炫耀着。   “小心一点,别累着了。”   赵峰见着我的这般模样,赶忙迎了上来,一手接过我手中的衣服,一手扶着我的身体。   “这衣服是……”   见我没什么事情,他抖了抖衣服,看着有些不明所以。   那衣服的料子相当的粗糙,也极为沉重,摸上去并不怎么名贵,但看着极为厚实,与如今炎热的夏日远远不搭。   “好叫夫君知道,这可是一件宝贝!”   我对他诡秘地一笑。 第603章 新产业   “宝贝?”   赵峰一脸疑惑地看向手中的那件衣服,又抖了抖,甚至还想着用手去扯上一扯,看看是不是传说中的那种软甲……   吓得我赶紧阻止了他——开玩笑,那以这货的力量,哪怕再厚实一点,也肯定是一扯就破的。   要知道,这可是本方世界的第一件呢子织物,相当有纪念意义的,可不能就这么糟蹋了。   “那这个是……”   这货有些失望地收回了手,再度看我。   我却卖了个关子,先拉着他回到屋中坐下,给他奉上了茶水,然后才和他细细的讲解。   “这是用羊毛织就的布料,工坊里面如今已经能够制造梳毛机、织机等物,很快就可以开始大规模制造了。”   “羊毛……”   赵峰看了看那布料,略略凝神思索了片刻,忽的眼中放射出惊喜的神采,一下子站起来,抱着我亲了一口,“茗儿你可真是聪明!”   这货看着是个武夫,实际上一点儿都不傻嘛,不过能这么快就反应过来,看来这些日子也正为这事儿愁着呢。   朝廷自从确立了步步为营,全面进剿的政策,便将之前的那位倒霉蛋兵部侍郎抓了回去,投入了诏狱,然后又换上了新的督抚。   从那时候开始,对于关内物资往来的封锁,一下子就严格了起来。   许多原本商人通行的通道,都立下了堡寨,设了卡口,严禁出没。   甚至往日的大宗生意,譬如挖参貂皮之类,都被禁绝了,就算有些商人拿着世家大族的牌子,又或者是冒着杀头的危险过来采买,价格也总是压得很低。偏偏本地垄断这行生意的货色们又是在太过短视,明明是独家的货色,联合起来抬价根本不成问题,却一个劲儿地抢着卖,死命压价,想要卷死同行,结果就是明明可以极有赚头的生意,到现在几乎都没什么赚头了。   这些都是那些世家们的生意,我看不上这点儿利润,加上本就不关根基,我既懒得去管,也不想得罪人,除了赵峰砍了几个想要煽动投降以图朝廷放开贸易的蠢货脑袋之外,剩下的就纯粹看热闹了。   而相对应的,这帮奸商买过来的货,质次价高,数量又少,根本济不了什么事。   故而,到了这个份上,也就只能开始自力更生,艰苦创业的路子了。   说起来,这年头的黔首们本就生存艰难,相对来说还是相当好糊弄的,无外乎吃穿用之流,只要能够对付,都不成问题。   今年眼看着风调雨顺,又给士兵们分了田,加上官绅一体纳粮的政策,以及将俘获的关内士兵们拉去屯田开荒,北荒的粮食是不会缺的。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至于盐铁……北荒有铁矿,有高炉,有无数的木材可以烧焦炭,铁器自是不缺,而盐巴,北荒南边就是大海,虽然日照比之南方差了些,但采用晒盐之法,根本不用担忧——事实上,如今就有一队技术官吏,正在那边兴建盐场,改进技术,并且已经初有成效了,至少上次送来的白花花的盐,就相当不错。   故而,眼下最为要紧的,就是穿。   和南方的冬季,还可以靠薄衣和抖来对付一二不同,北荒作为苦寒之地,若是没有足够抵御严寒的衣物,那可是要死人的。   但除了昂贵的毛皮之外,能够用来保暖的织物,也就那么几种。   这个时代与前世的国朝古代类似,虽然点出了羊毛纺织的科技树,但很明显的,没有大规模应用——当然,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无论是丝绸、麻,还是棉纺,都已经被推到了一个手工业的巅峰境界,   要知道,前世国朝古代的棉纺织业,甚至能够将工业革命时代的机器给卷得毫无用武之地,这般的生产能力和技术,着实不需要羊毛纺织来锦上添花了。   唯有那时候的欧洲,并没有这方面的技术,反倒是将呢子这个科技树给点了出来——十八世纪的带英,出口大头就是呢子,甚至因为自家的纺织业被来自亚洲的棉纺织品打得溃不成军,以至于出台了禁止棉纺织品进口的法律。   而用来保暖的,自然最好是棉制品了,然而如今的北荒,棉布产业已经基本凋零。虽然李家商会的手中有着新式的织机,有着新的技术,但这个点儿,其实已经是半死不活的状态——当初父亲改稻为棉被参了一本,家中本就不多的棉田都被铲平了,即便如今补种,也根本来不及。   被封锁的北荒,急需要足够的替代品。   这种情况下,在原本简陋的毛纺织业基础上升级换代的呢子产业,恰恰可以勉强填补这片空白——虽然比不上厚实的棉衣棉裤,但也足够了。   “倘若妾身不拿出来,相公原本打算如何解决的?”   说实话,我对这个是真的有些好奇——赵峰肯定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自然是在入秋的时候……”   赵峰看着我,五指并拢,做出了一个“砍头”的架势来。   好吧,我没有丝毫的惊讶,事实上,和我想的差不多——没有吃没有穿,自有敌人送上前,这一位的脑子,其实也很简单的。   其实说起来,我也差不多,倒也没有什么能够嘲笑他的地方。   按照这个时代的固有思维,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做足了功夫,对朝廷主镇一方的大员软硬皆施,或游说,或强逼,逼着他松一松口,开放一点卡口,顺带着从国朝内部挖掘那些肯走私的商户,给他们大量的好处,以获取北荒急需的资源。   这一系列的动作,才是真正有技术含量的——才是应该是这个时代公认的一个英明君主所为。   然而到了我这儿,就纯粹是大力出奇迹。   有空白?直接砸钱,堆科技树,弄出来新的替代产业就是了。   说真的,这种路径依赖,对于北荒的今后,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不过,眼下这件事,肯定是有好处的。   单看赵峰在屋中这来回走动的架势,就能看得出来。   毕竟,羊毛纺织,除了可以提供御寒之物外,在政治上,可是还有着另一项作用。 第604章 荒原(1)   秋风乍起的时节。   大荒原上的草还没有一丝枯黄的迹象,太阳明晃晃地挂在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之中,马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随着风儿传来。   巴彦却只觉得有些烦躁,几次踩着马镫从马背上站起,然后又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最终只能茫然不知所措地坐了下去。   胸中憋着一口闷气,却根本无从发泄。   心里堵得慌。   事实上,他非常清楚,自己会如此这般的原因:随着商队的前行,越来越接近那个让人伤心的地方了。   头人、阿爸、以及部落中其他勇士们的战死的地方。   草原上的勇士不惧生死,在战场阵亡不过是回归长生天的居所,是一件让人喜悦的事情,但是,对于剩下的活人来说……   想到这儿,他的脑海中,不禁再度浮现起了其其格被从帐篷中拽出去的时候,看着他的那眼神。   从惊喜、渴望、哀求,直到最终,变成了死灰一般的绝望。   一如他胸中那团早已熄灭的火焰。   于是,他的心情越发的跌落了。   “何必呢……”   巴彦喃喃自语着,“做个勇士的女人,服侍勇士,好好地过日子不行吗?以后生了个崽儿,日子就不难过了……”   伴随着微不可查的叹息,几滴晶莹的水珠,从半空中飘落,落在了依然翠绿的草尖上,被初秋的骄阳一照,很快就只剩下了浅浅的一道印痕。   当日与北荒的一战,巴亥将军选择了为大汗尽忠,所属的部落勇士近乎折损殆尽。   而最终逃出生天,回到了原本的草场后,大汗的威望大受折损,为了拉拢留守的部落首领,他默许了那些部落对于巴亥将军部落中剩下的那些妇孺、草场的分食。   没人能够挑出错来,毕竟,弱肉强食,这就是草原的法则。   巴彦所在的部落,也在被吞并的行列。   没有了勇士的保护,巴彦的部落,宛如一只无助的羔羊,只能任人予取予求。失去了父亲的其其格,瞬间从那个刁蛮的部落之花变成了一个郁郁寡欢的丧父少女,托庇在巴彦的帐篷中。   然而,而从战场上逃回的巴彦,已然从曾经部族未来的希望,沦落到了只比奴隶好一点的“前部落死剩种”阶层。   无论是实力,还是地位,都根本不能保护她。   很快的,她就被那个部落之中一个以勇猛善战闻名的武士看中,就在大白天里,冲进了他的帐篷,将她硬生生拖了出去。   当巴彦知道消息赶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那个勇士哈哈大笑着将其其格抱在怀里,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一边走,一边还不怀好意地看向巴彦。   巴彦没有反抗,只是站在帐篷的边上,愣愣地看着,看着自己部落里的那朵鲜花,从见到他时候的奋力挣扎,到渐渐失去力气,最终丧失了所有的神采。   从始至终,他甚至连伸手去摸腰间弯刀的勇气都没有。   巴彦努力地告诉自己,如果那时候自己反抗,结局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只会将自己白白地搭上而已。   这样也好,至少进了那勇士的帐篷,其其格还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而且,他其实不喜欢她,一点儿也不。   他想要的是那些漂亮的,如水一般温柔的中原女子,而不是其其格。   然而,几天之后,噩耗传来了。   说是其其格趁人不注意,在帐篷里拿切羊羔肉的小刀割了自己的手腕,鲜血流淌了一地,将大汗赏赐下来的珍贵毛毯都给染红了。   这让那个勇士相当的生气,命令手下将她的尸体拖出去喂了狗。   当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最终没有忍住,趁着夜色将偷偷摸摸地冲到狗群里面,将那几条狗给宰了,拖到外边找了个地方埋了。   然后就在埋葬狗尸的地方,喝了一夜的酒,将自己给灌了个烂醉如泥。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曾经的部落之花,其其格,仿佛只是过往的一缕青烟,从此消散在了草原的风中,再也没人提起。   他还是那个“前部落的死剩种”,跟在那些勇士的后面点头哈腰,卑躬屈膝,以求谋得一个前程。   而这一次,他的机会终于来了。   “哒哒哒……”   忽然,伴随着一阵整齐的马蹄声,一队身穿赤红色布料的骑兵从天际出现。   他们发现了这支商队,然后迅速地迎了上来。   见到那些骑兵,巴彦情不自禁地握了握手中的弯刀,不过,前面商队的首领却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气,用铜制的烟锅敲了敲车厢,让商队的驮马停下,然后从自己脏兮兮的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个保存得相当完好的令旗,插在了车上。   那些骑兵骑着高头大马走到了近前,见着令旗,便点了点头,分开了两拨,一拨盘问了商队的首领几句,另一拨过来,检查商队里面的情况。   很明显的,商队的首领对这些骑兵很是熟悉,点头哈腰地笑着回答,却没有像在其他集镇的时候那样,向骑兵首领的的手里塞些银钱。   “这个似乎是个生面孔?”   一个军官模样的骑士从巴彦的身边经过,忽的转头,看了看模样有些紧张的巴彦,又盯着他手掌上的老茧看了片刻,用马鞭指了指巴彦,视线转向了商队的首领。   “啊,他是小人一个朋友的儿子,不想整天放羊,要出来跟着我出来见见世面,小人见他武艺很不错,便让他跟着做了个保镖。”   商队首领相当的镇定,似乎是在说起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年轻人不懂事。其实,放羊可比咱们这种东奔西走的苦哈哈强多了。”   “哈哈……说得也是,年轻人嘛,总是不甘心的。”   听到商会首领的话,红衣骑士哈哈大笑了起来,“就像我家那兔崽子,明明有几十亩田地,却不思耕种,只想跟着将军去打仗。可是打仗哪儿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哟……”   两人像是寻觅到了知音,一边笑着,一边开始聊起了自家那些不省心的兔崽子,原本有些紧张的场面,一下子轻松了下来。   巴彦也终于松了口气。 第605章 荒原(2)   那队巡查的骑兵在商队中翻找了一圈,并没有查到什么违禁的物品,很快便随着一声唿哨离开了。   商队继续前行。   巴彦往前凑了凑,挤到了商队首领的身边。   商队的首领瞥了他一眼,却没立刻睬他,而是又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在前方的空气中画出一个又一个的圈圈。   “没事情别老往我这边凑。刚刚的事儿是我替你瞒过去了,不然,咱们都要完蛋!”   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话语之中,颇多不满,“你以后小心点,别再捅娄子了,那帮南蛮子骑兵眼睛尖得很!”   见他这般作拿捏姿态,巴彦却丝毫不敢发作,只得连连道谢,说些好话,脸上还得不断地陪着笑脸。   这般过了好一会儿,那商队的首领该摆的姿态也摆足了,方才懒洋洋地挥了挥手:“你们这般的人,我也见过几次,不就是想要来帮着自家主子探听点消息嘛,回去好寻个前程吗?跟着好好看,弄点儿消息,回去交差就行了,别老想着去作死!”   最后这句话,警告的意味非常浓厚。   “是是是!”   巴彦小鸡啄米般的连连点头,那副低眉顺目的谄媚模样,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武士。   “好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要问赶紧问,不然到了集市当中,人多眼杂的,我可就没那么多功夫了。”   大约是见巴彦这么听话,首领的心情很不错,额外地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敢问首领,刚刚过来的那些,是镇子的巡逻队吗?大约有多少人?”   巴彦回忆起刚刚的那个红衣军官,手掌又习惯性地向着腰间的长刀摸了上去。   “谁知道?大概有小几百人吧,”   商队的首领想都没想,随后就回道,“那些不是巡逻队,都是南蛮子正规的军队,就驻扎在集市中。一个个凶得跟恶鬼一样,杀起人来连眼睛都不眨的,几百个人出来,就能趟平一个小部落。”   一边说着,他似乎注意到了巴彦的小动作,想起了什么,眼睛眯起,看着巴彦的目光就有些不善起来:“我警告你,你是过来帮着你的主子打探消息的,不是来惹事的!”   “真搞出了事情,别怪我不给你主子留情面,明白了吗?”   “当然当然,侄儿也只是随意地问问,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   巴彦的心中一跳,连忙松开握刀的手,然后继续陪着笑脸。   首领也没管他的模样,只是继续警告道:“南蛮子对这个镇子看得紧得很。有个叫徐靖的将军,最近就在附近驻扎着,离着集镇不过两三个时辰的距离,手下有几千武士,手段厉害得很,上个月刚刚把格沁部落给灭掉了。”   “格沁?”   巴彦觉得自己似乎听说过这个部落——应该是上回过来的时候,阿爸和他们说的,给大汗献女人的那个。   “对,格沁,那也是原本这边的一个大部族,手底下有几千骑马武士,牛羊不计其数。只是听说因为些前些日子得罪了南蛮子的大阏氏,而那个徐靖,就是大阏氏的人,于是就找了个理由把他们都给灭了。”   “那是真的惨,听说所有胆敢反抗的武士全都砍了脑袋,一个不留。那些脑袋还被堆成了一座小山,许多过去看的人都被吓傻了。至于剩下的人和牛羊都被绳子拉走了,谁也不知道被拉到哪里去了。”   商会首领说话的时候,虽然声情并茂,但丝毫没有什么兔死狐悲的哀伤或者惋惜的语气,纯粹是当做一个奇闻轶事在谈。   “真的?”   巴彦立刻被吊起了兴趣——毕竟,那也是一个大的部落,结果说灭就灭了?   “当然是真的!”   商会首领加强了语气,表示对此相当的肯定,“直到现在,那片草场的归属还没定下来,几个大部落都在争抢,却谁也不敢先动手,只等着南蛮子来做裁决呢!”   “可是,他们是怎么会得罪那个大阏氏的?”   巴彦依旧有点儿不信那个经过,“我听说过,南蛮子的阏氏,都是住在房子里,一般都不出来见人的。那格沁的人,难道能杀到房子里去?”   “听说啊,”   说起这个,商会的首领眼神忽的闪烁了几下,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似乎在 讲着什么大秘密,“听说是老格沁一心想要讨好那个赵家首领,就想着把自己的一双女儿献给那个赵峰做个侍女,最好是能生个一儿半女的,结果啊,就得罪了那个大阏氏。”   “所以就因为这个,被灭了?”   巴彦瞪大了眼睛,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下间,竟然还有这个事情?   “当然,听说那个大阏氏特别善妒,自己都怀上了,也不准自家男人碰其他女人一根手指头,碰谁谁死!偏偏她手下的爪牙特别多,厉害得很!”   “嘶……”   闻言,巴彦倒抽了一口凉气,“那……那个南蛮子的将军,我听说也是一个强大的武士,就这么任凭她这般肆意妄为?”   “谁知道?反正草原上现在是没人敢送女人过去了……”   商队首领嘟囔着,“听说大阏氏最近特别喜欢羊毛,所以现在大家往这边送得最多的就是羊毛,不仅能讨她欢心,还能换回许多盐巴和粮食回去。有些不会铰毛的,还把羊群赶到这边来,先卖羊,实在卖不掉的,就给这边的手艺人来铰毛,集镇这边有多少收多少!”   “你看——”   说着,首领指了指商道边上那成群结队在啃着草皮的绵羊,“这些都是准备过来铰毛的。”   “铰毛?”   巴彦看着那些羊群,不禁为之一愣,“他们是要织毛毯吗?可是这么多的羊,那该织多少毯子出来……”   “听说是能拿来织布,织很厚的布,具体的谁知道?”   商队的首领嗤笑一笑,“左右南蛮子心思多,总是能搞出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咱们草原汉子,可是学不来的。”   巴彦点了点头,对此深以为然。 第606章 荒原(3)   满足了巴彦的好奇心,商队的首领又警告了他一番,让他不要生事,很快便去忙着自己事情了。   即将到达集市,商队里面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忙,可不能耗在这个不相干的兔崽子身上。   又行了不多时,远远的,一座还在兴建中的集市,出现在了巴彦的眼前。   集市里面的土地已经平整完了,搭建了一些南蛮子式样的土屋子,当然,更多的还是扎在平地上的一顶顶帐篷。   不过,或许是出于南蛮子的喜好,也或许是有着什么规定,这些屋子和帐篷都排列得整整齐齐的,让出了一条条宽阔的道路。   集市外边的土墙还没有完工,大多只打了几根桩子,挖出来的壕沟也只有浅浅的一段,整个集市外边暂时只围着一圈木头栅栏,也就只能防个狼之类的,打起仗来,多半是不顶事的。   远远的,隔着木头栅栏,能够看到一群群草原的汉子牵着牲畜,在里面的道路上往来走着。   木栅栏边上,有着和刚刚的那支巡逻队一般服饰的军士守着,唯一的不同是,那些军士的右胳膊上,都套着一个袖套,上边用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南蛮子文字。   巴彦看不懂,好在他这些日子学得很乖,见随行的翻译正站在一边,便凑上去询问,翻译随口告诉他,那是“税警第一营”的意思。   大约就是一些管收税的。   和以前在部落里面称王称霸不同,这些日子,巴彦尝过不少那些新部落里面那些包税人的苦头,知道那些人,多半是些狐假虎威,敲骨吸髓之辈,当下,看着这些狗腿子的视线就有些不善。   幸好那些军士并没有看见他的眼神,公事公办地和商队的首领办了手续,又搜查了一番携带的商品,将他们放了进去。   集市里面的面积很大,商队依照着军士给的号牌,寻到了一处驻扎地点,便开始吆喝着停车卸货,扎起帐篷来。   整个场面一片乱糟糟的,巴彦想着自己的任务,趁机溜了出来,到集市里面逛了起来。   说起来,大约是新集市的缘故,集市里面的人并不算多。大多还在集市的另一头——那边都是做大规模牲畜,还有羊毛生意的。   至于这里,则多是皮子、蜂蜜、蜂蜜、毛毯之类的草原土特产,摊位上的生意也相当一般。   真正的人流,主要排在那几间土房子前面,排成了几列长长的队伍。   “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这么多人!”   排在后面的几个商人嘀嘀咕咕抱怨着。   “都是刚刚铰完毛,赶紧过来换盐巴和粮食的,换完了还要赶着去格沁那边呢……”   旁边有消息灵通的,随口搭腔,“要知道,那边可是……”   正说着话,前头一阵纷乱,巴彦瞧见,几个身高力壮,看着就是武士模样的汉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一人身上扛了两个布袋,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里面的是什么,昂首挺胸地往外边走着,那副眼高于顶的模样,差点儿撞着人。   “呸,都是些中品精盐,穷鬼也这么神气!”   一个商人瞥了眼那布袋上面标注的字号,小声地啐了一口。   旁边却有人拉了拉他:“嘘……小声点儿,谁让人家是正经武士呢?说不定到了格沁那儿,被那位瞧上了,那位可是最喜欢强悍武士的……”   “就凭他们那副穷酸模样?”   商人语气虽然不屑,但声调很明显的,压低了下来。   眼见得其他人都露出心有戚戚然的模样,巴彦眼珠子转了转,趁机凑了上去,小声地询问。   “请问,这儿的盐巴和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吗?”   “小子刚来的?”   那商人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头,一双眼睛有些狐疑地盯着他。   “是啊,跟着长辈过来见识见识,今天才到,长辈在那边扎营,我就先偷溜出来了。”   巴彦一副小孩子的口气,指了指离着不远处,正忙着扎帐篷的营地——他的模样,确实只是个半大的小子,倒也没有让这几个商人起疑。   “刚到的啊……”   听到这话,那几个商人神色就放缓了下来,笑道,“这儿的盐巴也没什么不同,也就那个味儿,就是叫的名称有些奇怪。譬如这边最差的叫中品精盐,比粗盐好些,但吃到嘴里,还是有股子苦味,不过胜在便宜,上面还有上品、超上品。超上品的盐巴,那颜色是雪白的,不比南边的那些有名的盐差,可惜贵得很,得是贵族老爷们才能吃得起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   巴彦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便也不再继续询问下去,而是站在一边,一副好奇宝宝的的模样听着大人们讲话。   如此一来,几个等着排队的商人聊起天来,虽然声音压得有些低,便也不再顾忌他。   这也就是他的目的:这年头,商人们的情报,总是相当灵通的。   “东边的那个南蛮子,已经到格沁了吗?”最初的那个商人小声地问道。   “已经到了,听说带了几千人马,还带着大阏氏一起,就驻扎在格沁原本的草场上面。”   “嘿嘿,是大阏氏要跟着吧?怀着孕还跟着,这下子,可没人敢再送女人去了!”   “毕竟是在格沁那儿,那可实在是太晦气了!”   “哈哈……”   这个明明不怎么好笑的笑话一讲,几个人却都笑了起来,关系似乎一下子就热络不少。   “不过说起来,以后怕是不能喊他南蛮子了。”   一个商人看上去有些神秘兮兮的。   “嘿嘿,这是自然!”   另一个商人似乎胸有成竹,“说是帮着调解矛盾,划分草场,可实际上,他心里想着什么,大伙儿谁不知道?”   “可是,这般一来,那……那几个部落怎么说来着?”   “不清楚,听说已经吵成一团了,毕竟是个外人……”   “哎……你说,若是他之前娶了格沁的两个女儿多好?那样好歹也算自己人了。”   会盟?部落吵成一团?   巴彦突然发觉,似乎……自己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啊! 第607章 荒原(4)   刚刚入秋的荒原,天空辽阔而悠远。   大日高悬,如同宝石一般湛蓝的背景下,朵朵棉花一般的白云,在呼啸而过的秋风中,不断地变幻着形状,一会儿如同棉絮,一会儿如同骨朵。   好吧,我承认,自己是想棉花想疯了。   虽然有了毛料代替,冬日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寒冻之虞,但终究还是糙了些,没有棉布柔顺,也不及大棉衣保暖。   可惜,无论是北荒,还是荒原,目前都不产棉花,眼下只能继续搞自主产业,苦一苦自己和百姓了。   明明自己有着先进生产力在手的……   我扶着腰,挺着肚子,一身宽松的罗衫翠裙,在侍女的陪伴下,缓缓地行在一片苍翠的草毯之中。   眼下的天气尚未转寒,荒野一望无际的绿海之中,见不得一点儿枯黄,视线所及之处,依旧是一片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盛景。   这儿,便是大荒原了。   其实出于本心,我是不想过来的——月份重了,其实也懒得动弹,只想着在家好好养胎。   不过这些日子,北荒的官绅一体纳粮搞得如火如荼,没有经受过赵峰麾下的那帮士兵们毒打的豪强们,抗捐抗税活动自然也此起彼伏。   于是,赵德从南到北,赵忠从北到南,干了个不亦乐乎。   定北府中,前来说情的人络绎不绝,虽然一个个态度低三下四,卑躬屈膝,但实在扰人清静,赵峰不耐烦,我也同样如此,因此,便趁着荒原有事,一起过来了,顺带着也算避避秋老虎了。   “茗儿,过来,坐!”   不远处,赵峰向我招着手。   如今的赵峰,和几年前刚成亲的时候,乃至刚回到北荒的时候,可完全不一样了。   身为北荒之主,其威仪章服,是一般人所难以想象的。   随着击退了朝廷兵马,开府建牙,北荒各路人马来投,北荒这个小政权的规章制度已然一一建立,并日益完备。   从晨起到入眠,一应生活的各方各面,都会有人在帮着细细考量,根本不用去烦心。   毕竟,北荒虽然偏僻,但上上下下都是世家出身,在京为官的人也不少,对于这般等级的人物,该如何生活,心中自是有着谱。家中的仆役也都是久经训练,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外出之时,前有开道仪仗,后有卫队掩护,前呼后拥,甲士如云。   即便是离开了大本营,在荒原上驻扎,但展开的帐篷内,装饰依然极为考究,乃至可称得上奢侈。   此时在外休憩,地上已经铺好了厚而柔软的毡毯,几乎感受不到草地下的坑洼。毡毯上摆上了雕刻精美的案几、坐具,支起遮阳的华盖,两名侍女在一旁跪地煮茶。   而在这片堪称奢华盛景的周遭,却有着一队队兵士在巡逻,更外围的,探马哨骑不知道放出去了多少。   “夫君倒是好兴致。”   见着赵峰召唤,我款款走上前去,见着侍女跪地向他奉上茶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调侃道。   “坐这儿!”   赵峰却是毫不在意,让侍女将茶水放到一边桌子上,然后挥挥手,示意她们退下,又拍了拍自家的大腿,眼睛朝我眨了眨。   我横了他一眼,自是不会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等有损体面的事情来,拉了一张椅子,紧紧挨着赵峰坐下。   如今的肚皮实在有些臃肿,不适合跪坐在毯子上,只能如此了。   “夫人品品这茶。”   赵峰见我如此“乖觉”,哈哈一笑,抬手将茶水递了过来。   我没有对他客气,接过品了品,虽然不是极品,但正是我以前常喝的金针眉。只是这些日子,往来货物断绝,若要采买,实在价格高昂。我便放弃了这个爱好,基本上有什么就喝什么了。   “前些时日有些商人卖到荒原来的,我见着品相不错,就买了下来。”   赵峰看着一副没怎么放在心上的样子——然而这般明显的卖弄,我自是瞧得出他的心意。   “妾身多谢夫君厚爱。”   嘻嘻笑着,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微微歪斜,有意无意之间,向着他靠了过去,一只手垂下,掩在袖子中,伸了过去,与他五指交握。   大手将我的手掌握在其中,掌心温热,充满了安全感。   “这算什么?”   赵峰眼睛微微眯着,用那粗糙有力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我光洁的手背,似是相当享受,嘴巴里却毫无顾忌,“什么时候给茗儿头上来顶凤冠,才是真的。”   这家伙,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不过我眨了眨眼睛,竟是没有推辞。   “那妾身可就等着了。”   “茗儿你今日倒不谦虚?”   我这般的坦然,反倒是他有些绷不住了,诧异地看过来。   “夫君志存高远,妾身自是应该高兴才是,又怎么会泼夫君冷水?”   我嘴角含笑,和他对视。   “……茗儿可有觉得为夫有了骄气?”   如此对视了片刻,他脸上的调侃意味渐渐消散,忽的移开了视线,望着不知名的远处,幽幽地问道。   “夫君为何这般说?”   我故作不解。   “见着这般的阵势,如此的仪仗,如此的奢华之景,为夫觉得,茗儿你应该会有此忧虑才对。”   说起来,这货还真是懂我。不过,听他这般一说,我原本有些悬着的心反倒放下了七八成来。   “妾身之前倒是有些担忧,但听得夫君如此言语,方才知晓,夫君胸中自有计较,妾身是杞人忧天了。”   “也不是茗儿你杞人忧天,其实,为夫当初大破胡人,生擒王承,斩杀孙路,逼得楚迁夺路而逃,心中其实是有些飘飘然的。”   赵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更何况,这些时日下来,见得如此的权力,说一不二,人人俯首,那种滋味着实让人沉醉。”   “想一想为夫不过一介边鄙之地的土皇帝罢了,已然如此。那做天下人的皇帝,又是何等的滋味?”   “年轻时候,为夫虽然有着想法,但不过是少年时候的妄念而已,直到如今,为夫方才算是懂了为何天下人都在争夺那把椅子。”   得,这货的感慨还挺多的。   我斜眼瞟着他,嘴角微微翘起:“那是,如今的夫君,甚至都不用说话,自有臣子劝夫君充实后宫,商人向夫君献上美姬,胡人首领为夫君送来姐妹花。这般的滋味,当然乐在其中了。” 第608章 忐忑   “今天的风儿,怎么闻着有些酸?”   我的话中,满是阴阳怪气,不过赵峰却一点儿都没有生气,甚至还笑着,拿手在鼻子前边扇了扇,用力嗅了嗅,然后扭头,促狭地看着我。   “那是当然,妾身可是妒妇呢!”   我撇了撇嘴,“你看,这片草原,可是因为它原本的主人向你献了一对姐妹花,就被妾身这个妒妇给踏平了。这风里面,怎么可能没有酸味儿?”   “……”   明明只是一句调侃的话,却让赵峰笑容收敛,沉默了下来,一句话都没有搭腔,这般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我一时间有些茫然。   “夫君,怎么了?妾身说错了什么吗?”   赵峰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没有,是为夫的私心,倒是让你承受了骂名了。”   “夫君这般对着妾身,妾身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原来是为这个,我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轻轻将头靠上了赵峰的肩头,“妾身既然享受着这般的恩宠,若是还不担着一点儿骂名,可是着实过意不去了。”   “有些事情,止是止不住的,谣言止于智者,既然咱么都清楚实情为何,这点儿事情,又何必挂怀?”   “所谓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若是这点儿流言都承担不起,妾身又有何德何能,来承担夫君挣来的凤冠?”   说到这儿,我很是认真地看向这个男人。   说实话,我很清楚,人,是会变的,而权力本身,就是腐蚀一个人性情的最为烈性的毒药。   随着眼前这人一步一步地向着巅峰走去,我并不能肯定,未来的他会不会迷失在权力之中。尤其是这些日子,北荒的事务越发的繁忙,而随着不断地处理、学习,他对于权谋政务已然越发的精通。   如今的他,已经有了几分深不可测的上位者威严了。   事实上,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有时候已经不知道有些话,到底是该说,还是不该说——哪怕我对他称得上是糟糠之妻,共同经历过风雨生死的,然而,终究,如今的身份是完全不同了。   或许现在还好说,如今的他,是一方霸主,我是他的妻子,家中主妇;可是到了未来,或许他会是君王,而我,只是臣妾而已。   偶尔夜深人静之时,我也会想,若是他未来将其他女人带回来,我会如何反应?若是他选秀纳妃,广纳后宫,我又该如何应对?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作为一方之主,其实这才是应有之义。如他之前那般对我,才是稀罕事儿。   当然,这般的思考,我并没有得出一个答案,最终只能像鸵鸟一般尽量地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个问题。   不过如今看来,至少在目前,他对我依旧算是一心一意的。   只是我的这一番感叹之余,周遭却依旧安静着,赵峰看着我,没有说话,我也闭上了嘴,空气一时间安静下来。   “茗儿你总是这般的会安慰人……”又过了片刻,他忽然开了口,苦笑一声,“茗儿,你知道吗?这些时日,为夫其实一直有些忐忑不安。”   “嗯?”   我抬起头,好奇地看着他,这个粗胚,居然也有担心的时候?   “为夫担心,茗儿你什么时候会弃我而去。”   他的声音低沉,略带着一丝暗哑。   “……”   这般没头没脑的话,让我一时间有些无语,“夫君这话又从何说起?”   “真的吗?”赵峰的声音有些低沉,“茗儿你这么聪明,自然知道,这般的权力,不会永远伴随着为夫,为夫需要一直紧紧地握住,控制住它,然后不断地壮大它。不然的话,一不留神,它就溜走了。然后,反噬为夫。”   阳光下,他的那双眼睛微微眯着,未曾扎起的头发随风飘散,如同一只正在趴在地上的年轻雄狮,不断地积蓄着体力,只为等待着不知何时突然降临的搏杀。   “只是,为夫虽然有信心一直将它掌握在手,但,为夫却不敢保证自己,自己会在哪一天把持不住……到时候会沉迷在这权力之中,从此便不认识自己了。”   说这话的时候,赵峰的视线已然移转开去。   他并没有看我,眼神缥缈,语气喃喃:“到了那时候,茗儿你多半会弃我而去吧?”   “茗儿你是那么的聪慧,又是那么的出尘……当初宋道长说你是变星,为了给为夫改命,破那棋局,方才硬生生地将你和为夫的命数牵连到了一起……如今想来,这些日子,确实是为夫一直拖着你,将你限制在为夫的身边……”   他的手紧紧地将我的手握在手心,像是怕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飞了一般。   原来,他也在担心着吗?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有了明悟。   我的心,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相公可曾记得自己的初心否?”   想了想,我缓缓地开口——却并没有做出自己不会离开的承诺。   “初心?”   赵峰看着我的眼睛,有些迷惑不解。   “是啊,初心。妾身的初心,是为了安安静静地求道长生,待在相公身边,乃是天定的缘分;那相公的初心,又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追求武道的极致,看看道路尽头的风光?是为苍生请命,为世间开太平?又或者是为了踏上凡人的巅峰,成就大丈夫当如是的少年豪气?”   “妾身曾听闻一句谒子,所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相公若是担忧自己会迷失,便不妨时时提醒自己便好。”   “初心吗……”   赵峰低声自语着,仿佛想起了什么,看向我的眼神一时间有些迷蒙,似乎是在看着我,又似乎是在透过我看着什么,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丝笑意。   “万人……”   “嗯?”   他的话有些模糊,我一时间听不真切。   “不,没什么。”   赵峰回过神来,又盯着我看了会儿,再度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是啊,初心……茗儿你说得对,有着明镜在侧,为夫自然会时时勤拂拭,断然不会让她染上尘埃的。” 第609章 荒原(5)   明镜在侧,是说得我吗?   赵峰这话有些含含糊糊的,但模样却很是郑重,似乎,其中还隐隐藏着什么沉甸甸的情感,仿佛是在说着什么承诺,让我心中的某块部位被轻轻触动了。   一种莫名的情绪萦绕在心头,这一刻,我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索性侧着身子,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轻轻地“嗯”了一声。   周围一片安静,某种情绪似乎在酝酿、发酵……   “娘!爹!”   下一个瞬间,连着两声清脆的呼唤,将这份宁静给完全打破,那份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情绪,自然也是荡然无存。   “呃……”   我抬起头,和赵峰对视一眼,互相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份有些无可奈何的情绪,然后看向声音的来处。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已经迈着小短腿,一溜烟地跑了过来,身后跟着紫菱和碧荷两个丫头。   他那的粉嫩的小脸上红扑扑的,有些气喘,显然刚刚跑得急了。   “娘,抱抱!”   他跑到了我的身前,看了看我和赵峰正十指相扣的手,扁了扁嘴,直接将赵峰撂到了一边,一边举着胖嘟嘟的小手去扯我的手,一边仰起头,扑闪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冲我撒着娇。   这个小家伙——   我正要说话,却见旁边,赵峰已经伸出胳膊,一双大手拥搂过来,将小东西一把抱住。   “你娘怀着小宝宝呢,不能抱你,还是我来吧!”   赵峰哈哈大笑,将小家伙呼啦一声抛上了天,然后又接住。   “哦呵——高不高?”   这厮,绝对是在趁机报复。   好在猝不及防的小家伙,只是在一开始张牙舞爪地尖叫了两声,然后很快,便似乎寻到了乐趣,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大声催促他那个有些不着调的老爹。   “再高!再高!”   我坐在旁边,看着这不着调的父子两人的互动,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说起来,随着年岁的渐长,政儿的性子已经逐渐显现出来——虽然他的容貌多半遗传得我,那一身雪**嫩的皮肤,似乎彻底将老赵家的基因给改了过来,但那份大胆、指挥欲和独占欲,却跟赵峰这浑货完全没什么两样。   “别玩得太疯了——”   到了最后,我也只得这么说上一句,然后继续一边叹气,一边乐呵呵地看着父子两人之间的那份堪称“父慈子孝”的互动。   这般愉悦的三人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到了下午,政儿便被带回了帐篷后边,由丫鬟们陪着玩去了。   赵峰和我,则将自己的精力投入到了正事当中。   荒原上的部落,终于有消息传来了。   到了傍晚时分,那些胡人的头人之类,仿佛事先约好了一般,陆陆续续地赶到帐篷所在。   营帐之外,燃起了熊熊的篝火。   一头身量巨大的金钱花豹,已经拾掇完毕,被架在了火焰上炙烤着,一滴滴的热油滴下,炸起一团团的火星。   大胆泼辣的胡人少女们,在围着篝火在跳着舞蹈,还不时地往周围的勇士身上抛着媚眼。   不过,居然没有敢去撩赵峰的——或许是因为我在外的恶名?   我挨着赵峰,坐在人群的中间,一边有些心不在焉地欣赏着那些连大腿都不露的舞蹈,一边看着下面坐着的那些在火光中,神色闪烁,有些还时不时地偷偷打量着我的头人们。   都是些各怀鬼胎的家伙……   “这头花豹是谁打的?”   坐了一会儿,旁边的赵峰忽的侧头,问了一声。   “启禀将军,是撼山营的沈大。”立刻就有人上前禀报。而后,一名身材高大的军士便从旁边巡守的队伍中站了出来。   “原来是沈大,”   赵峰含笑点头,“看来武艺越发精湛了,来人,赏银五十两,提为哨长!”   “谢将军!”   沈大闻言,立刻大喜过望,胸口一挺,摆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结果侍从端来的赏赐,大大方方地展示出来,博得了下边一片“好汉”的赞誉之声。   “将军,咱们这儿也有一头野牛!”   当下,便有胡人操着一口蹩脚的汉语嚷了起来。   “嗯,不错,也是勇士。”   赵峰看了过来取,点点头,然后……没了,转过头去,继续勉励沈大去了。   既没有赏钱,也没有赏官,只有一句不咸不淡的敷衍。   下边很快,就出现了小声的“嗡嗡”议论声。   见着这般的场景,赵峰和我对视一眼,然后朝着外边做了个手势,并没有说什么。   我也没有吭声。   事实上,有一点,这些胡人却是想错了,赵峰此来,并不是与他们“会盟”,拉拢他们的,而是,纯粹地让他们臣服。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误判,即便是当初的我,也是如此。   要知道,在北荒的时候,对于胡人的处置,在赵峰的主持下,他的幕僚们、麾下的军官还有我,曾经一起讨论过。   幸好我只是做了一个书记的工作,整场讨论中都没有吭声,然后,从他们的言语之中,我便发觉了自己的一个疏漏之处——或者说, 作为另一个世界的灵魂,在思维上出现了一个盲区。   华夷之辨。   北荒,这片土地在世人的眼中,确实是边鄙苦寒之地。然而,边鄙归边鄙,却是中土的边鄙之地,也就是说,无论是中原,还是关外,在人们的意识中,北荒,依旧是归属于“华”的范畴。   即便如今“北荒乃北荒人的北荒”的思潮已经开始泛起,但从上到下,北荒之中,无论从人种,亦或者是语言、习俗、历法,都与关内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细微之处有些变化罢了,和关内各个行省之间的差异,并无异处。   故而北荒所有的阶层,从世家,到文人,到武夫,到黔首,从内心中,也都自认为是“华”的一员。   赵峰可以算是“华”中的内部争斗。但当面对胡人的时候,冒出来的第一种情绪便是“华夷大防”。   倘若真的想搞与胡人联合,带着胡人的骑兵一起入关,任凭他们烧杀抢掠,怕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赵峰麾下的那帮读着圣贤书的文臣。 第610章 荒原(6)   这是一个时代,一个阶层的思潮,并非我一个深宅妇人所能改变——我很清楚这一点。   与前世不同,这个世界有着其特殊性。   末法未至,武力尚存,所导致的结果,便是真正的高层武力基本掌握在朝廷和世家大族的手中。底层的百姓,面对世家大族的残酷盘剥,并没有太多的反抗力量。   即便组织起来发生暴动,只要朝廷大兵一至,很快就会平息,哪怕是背后有着黄天邪神的黄天道,最终依旧被朝廷的力量所击破。   或者,说得更加残酷一些——此世的黔首,哪怕奋起反抗,也依然只是“奋臂螳螂”而已,在朝廷的暴力机器面前,与安安饿殍的结局并无两样。   真正的凡人之世,依然尚未到来。   武力的高度垄断性,所展现出来的现实便是:此世的话语权,掌握在拥有着暴力的精英阶层手里,而非普罗大众之中。   甚至于,那些受到了驯化的黔首们,也将之视为理所当然之事。   哪怕是赵峰的势力之中,同样也是如此。   赵峰的起家,除了自身的强悍武力,以及军事指挥才能之外,他之前一直笼络的各方人才,比如方、梅两位文官,赵忠、张烈等武将等等,俱都是他能够取得胜利的关键人物。   而随着赵峰势力的水涨船高,这些来自于北荒“寒门”的读书人、世家中的庶子、不受宠的嫡子、刚刚分到田地的士兵们以及李家商会出来的“技术官僚”,这些“有产者”,同样也顺理成章地占据了赵峰势力集团核心力量的大部分席位。   而真正的黎民黔首,即便是在北荒,只是生产和生活资料的提供者,所谓的“牛马”,而已——说实话,我不想承认这一点,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军功地主集团、文官集团加上技术官僚集团,三者才是构成赵峰统治的基石,而非一击就成散沙的黎民百姓。   赵峰的指令,需要经过这些精英们,才能传达到各方。而下面的情况,也需要他们来做出初步处理、上报,然后给予反馈。   如此一来,他们之间的共识,即便是赵峰也难以抵抗,更不用说是我这个依附于赵峰的女人了——除非,我们想要将一切都给推翻,重新来过。   这就是和理想中的状况完全不符合的,现实。相当的让人无奈。   同样的,类似于‘华夷之防’这类防备的情绪,在胡人之中,想来亦是一般无二。   要知道,哪怕是在两三年前,两边依然是在天天打仗,赵峰总是会拿着这帮胡人的脑袋去换军功。而前次赵峰出征,若非是胡人大汗威逼过甚,说不得这些本土胡人们,也要跟在黄金家族后面,来捞点儿便宜。   既然如此,连根本的政治互信都没有,又何谈“联盟”?   心怀鬼胎的猪队友,根本就是一颗随时会爆掉的地雷。   要知道,前世的满清,依靠的是满蒙联姻,满人皇帝、贝勒的后宫中塞满了蒙古的女人,满人贵族自己的女儿,也嫁予蒙古为妻,如此一来,两边互为姻亲,方才可算是自己人,可以将后背交给对方。   可赵峰的后宅,仅仅只有我一个,想要送女儿开启联姻之路的格沁部落,脑袋到现在还在外面堆着。由此一来,姻亲关系什么的,自然无从谈起。   故而,赵峰的幕僚们反复讨论的最后结果便是:“蛮夷畏威而不怀德”,这帮子胡人,还是“以力服人”,用武力强逼着他们低头为好。   脚下这片草地的原本主人,便是这个决策下的牺牲品。   格沁的部落,算是本土胡人一个相当大的部落,在这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本就是个墙头草,也自以为有能力两面讨好。   结果在和赵峰联姻失败后,首领恼羞成怒之下,便妄图派出使者,与黄金家族勾勾搭搭的。偏偏正巧赵峰需要一个对象来立威,顺带着清除草原上的不稳定因素,索性就让徐靖带兵,将它给灭了——这才是真实的内情,关于我的流言,纯粹只是躺枪而已。   毕竟,人们总是喜欢桃色新闻,而不是冷冰冰的现实。   而在立了这个威后,便就有了赵峰提兵北上,邀请各部族首领来此地的事情。   “若是相公愿意,可以尝试一下以‘霸术’为辅佐。”   这是后来我私下时候,对赵峰提出来的建议。   所谓“霸术”,并非霸道之术,无脑砍砍砍的那种,而是称霸之术——前世的时候,管仲便是“霸术”的创世之人。   而其中,最为关键的一个“术”,便是轻重之术。   “胡人凶残尚武,并非天性。而是草原气候艰难,彼此为了生存,不得不为水草互相攻杀,行若野兽。千年以降,仁慈之心渐消,禽兽之心渐涨,此乃天之道也,人力不可违,自然圣道不彰,”   当时,我是这般对赵峰说的,“吾等虽可以武力镇压一时,然所谓刚不可久,且需耗费大量兵士,一旦朝廷大举来攻,吾等顾不上此地,说不得便有反复之举。故而以妾身之见,不如行轻重之法,为其划分草场,令其不得彼此攻杀,同时以北荒之物,换取胡人的羊毛、皮子、肉食与奶酪。使胡人化为吾等北荒牧民,荒原之上,尽可为吾等牧场。”   “北荒子弟食肉奶,可强健体魄,增进武力,服羊毛织物,可保暖,不染病气,日复一日,生养蕃息,则北荒大兴;反之,胡人贵族盘剥极为酷烈,眼界却极为浅薄,换取的资粮多半会买入奢侈之物。吾等多贩此物予胡人贵族,既可拉拢人心,又能软其心志,可收一举两得之效。”   说穿了,作为传统,胡人的牛羊都是王公贵族的产物,他们卖了羊毛和牲畜,除了挤一点出来给下面的奴隶们填饱肚子,剩下的多半还是会花在自己的身上。   贪图享乐,那是人之本性。   而论起贪图享乐的本事和花样,胡人这种粗糙的生产力,又如何能与享受惯了的中土世家相比? 第611章 荒原(7)   “而对于那些萨满,夫君则可颇多拉拢,多多接见,赏赐一些物什,以示亲善;若是他们愿意投靠,甚至可给予一些更大的支持。”   与赵峰麾下军功地主集团、文官集团、技术官僚集团三驾马车并行的架构相类似,胡人一直以来的统治阶层,也同样呈现一个三足鼎立的架构。   纯粹依靠血脉代代相传的王公贵族,掌握着法术力量,一代代师徒关系传承知识体系的萨满巫师,以及依靠武力相争,层层搏杀而出的各级武士。   在我的全盘计划之中,贵族阶层,掌握着大量的生产生活资料,容易被腐化,故而以软化意志为主;而萨满们,由于有着精神寄托,纯粹的物质收买往往不一定能够收到效果,因此,必须寻找其他的方法。   恰好,眼下正有着一个绝佳的机会——如今的胡人的萨满力量,正处于一个岌岌可危的低谷。   自从去年冬日里,整个胡人的萨满阶层,便陷入了一个相当尴尬的境地——灵机大盛,无论是对于依仗灵机的道庭,还是修行气血的武将,都是一件值得庆贺之事,然而对于萨满来说,却着实是一个噩耗。   因为,这般的灵机大盛,是以长生天的陨落为代价的。   而随着长生天的陨落,荒原上的所有萨满,已然完全失去了超凡的能力,沦为了只能耍一些粗浅法术的江湖术士之流。   随着胡人汗王堪称血腥的清洗,萨满的虚弱已然完全展现在了草原王公贵族的面前。这般一来,在拥有了足够的武力优势后,君权彻底压过神权只不过是时间本体。   草原上原本的君权-神权的二元结构,眼见着开始了崩塌,部族首领的权威,即将迎来一个快速的增长。   然而事实上,胡人的信仰并没有完全消散——至少,荒原上艰苦的生活还是需要精神慰藉的。起码在这一代人中,长生天的信仰并不会完全消失。   也就是说,萨满们在中下层武士及牧民的心目中,依然有着崇高的地位,这也是他们存身的本钱。   如果在这个时候,赵峰行拉拢之事,肯给予他们在武力上的支持,扩大宗教的权力,用以对抗部落首领的权威,只要是脑子不是信教信疯了,他们多半会被拉拢过来。   无关民族,无关仇恨,纯粹只是忠实于他们的屁股而已。   尤其是,赵峰都不需要他们出卖胡人的利益,只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   因为,对于北荒来说,失去法力的萨满,存在本身就是好处:出于信仰的纯洁性,成为萨满之后,是不可娶妻生子的。若是能够大力支持,乃至强制性地要求超出计划外的人口出家,对于胡人人口的控制,绝对是有着极大的好处的。   我的建议得到了赵峰的认可,他在思考后,和幕僚们商议了一番,已经开始一步步地着手去做了。   除了这两者外,剩下的,便是胡人之中,最为危险的部落武士阶层。   这是胡人的中坚力量,虽然质量差了点,但胜在数量够多,其中总会出现一些厉害的人物。   因此,处理起来,要相当的小心——纯粹的拉拢是不行的,这些人向来在部落里面横惯了,若是一味地称赞他们的武勇,试图以此拉拢他们,只会增长他们的气焰。   或许一时间会成为助力,但长久下来,定然会成为生事的祸端。   因此,得反其道而行之。   随着篝火燃烧得越来越旺,一坛坛酒水运了上来。   北荒的士兵和胡人的部落武士们,都不约而同地开始了保留陋习——拼酒。   三两碗黄汤下肚,其中免不了就出现了一些状况。   身在荒原之上,作为当初大破胡人的主力,沈大他们开始大声地吹嘘,自己当初砍了多少胡人的脑袋,胡人的那些武士是多么不堪一击。   “那刀挥得都跟娘么似的,行事也像娘么,”   沈大端着酒坛,就在人群之中大声地嚷嚷,丝毫没给离着他们几十步远的胡人武士面子,“你们见过吗?一个大男人,被老子从马上拽下来,结果却跪在老子面前,一个劲地磕头,还哭哭啼啼的,把老子吓了一跳。幸好老子还懂一些胡语,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说了些什么?”旁边有好事者开始鼓动。   “他呀,他说自己还年轻,家里还有娃要养,要是他死了,就得便宜他兄弟了,求老子饶他一条命。”   “噗——”   周围立刻就有人将嘴巴里的酒喷了出来,“这也行?你信了?”   沈大一脸嫌恶的表情:“咱们北荒的勇士,向来生死看淡,不服就干;老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的孬种,他这么不体面,干脆就让老子帮他体面得了!”   “所以沈大你就砍了他的脑袋?”旁边有人哈哈大笑。   “当然,老子给了他一个痛快,而且,那首级老子都没算战功,实在太丢脸了!”   “哈哈,是不该算!”   “这种懦夫,也亏你下的了手!”   ……   这些话,他们说得相当大声,丝毫没有避讳,引得旁边的草原武士们频频侧目。   那些人彼此看了看,交头接耳的几句,然后,便见得其中有几个武士一脸怒容,刷地一下站了起来,拔出了腰间的弯刀,直往沈大那边冲去。   沈大那群人反应很快——或者说,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货色,早就在等着这一刻了,一个个迅速地站起身,拔出随身的短兵,列成一个小小的阵势,和胡人们对峙起来。   场面一时间有些乱,有人蠢蠢欲动,有人打算直接战队,有人还想着浑水摸鱼,不过很快的,一群北荒兵从外边冲了进来,将其他人给分割了开去,只留下这两拨人在场中对峙。   赵峰坐在上首,冷眼旁观着,没有说话,并没有将这场争执给全完压下去的意思。   故而,场中的对峙很快便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一个胡人满脸通红,极为气愤地指着沈大,嘴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都是胡语,我听不太懂,便转头去看赵峰。   赵峰便趁机凑到了我的耳边,嘴唇擦着耳垂,轻声笑道:“那个胡人是在说,这个沈大侮辱了草原的勇士,要沈大跪下来道歉!”   我还没说什么,便见场中沈大歪着头,掏了掏耳朵,已经作出一副轻蔑的模样。   “什么鸟语?老子听不懂,叫唤得跟头牲畜一样,你们去找个会说中原话的货色来!”   这家伙,装得还挺像——我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免得自己笑出声来。 第612章 荒原(8)   这个叫做沈大的,我之前并没有见过,但是曾听赵峰提起过他的名字。   据他的评价,这个小户出身的军士,武艺不错,作战勇敢,为人谨慎,脑子也挺好使,颇有几分可造之才,若非受到了那个弟弟的牵连,上一回就已经升上去了。   此番借着打猎由头给他升职,也算是给个补偿。   至于接下来,就看他自己的发挥了。   若是能把这趟差事给办好,在赵峰心里留下印象,未来定是指日可期。   这群胡人之中,懂得中原语言的并不算少,片刻之后,就有人将其翻译了过去,并且将这句话给传了开来。   我看到,那些部落首领之中,不少人的面上,隐隐露出了一些怒容。   而正面对着嘲讽的那几个胡人胡人,更是已是举起了弯刀,指向沈大。   “怎么,想玩刀子?”   眼见着身前那隐隐泛着血痕的弯刀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寒光,沈大却是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他拍了拍挂在腰间的长刀:“来啊,老子给你个机会!”   一撸袖子,转过身,也不管那几把刀,就往场地中间的空出来的一片平地上走去。   “来,单挑!”   他向着几个胡人勾了勾手指,做出了一个大家都明白意味的动作,“来,让我看看,你们这些所谓的勇士,有几斤几两?”   这般再明显不过的挑衅,若是胡人不应,今后在族群中,就不要想再混下去了。   当下,便有一个胡人叽里咕噜叫了一声,提着弯刀向场中大步走去。   “你觉得如何?”   赵峰微微侧脸,对我笑着问道。   “自是结果已分。”   我撇了撇嘴——以我如今的眼力,自是能够看出,单论武学造诣,沈大就比那胡人强上不止一筹。   而更为关键的是,沈大是步兵出身,虽然会骑马,但不过是骑在马上的步兵而已,其更加擅长步战,那一双腿在地上扎得极稳,反观那胡人勇士,马背上待惯了,一双罗圈腿,单单从先天上,就有了不足。   果然,空地之上,两人不过走了三五招,沈大便瞅了个空,一脚踹在胡人的腿弯出,将那胡人给踹倒在地,顺手用刀背将他给敲昏了。   “一个!”   他朝着那些胡人比划了一个手势。   又一个胡人下场。   咚!   “两个!”   “三个!”   ……   一炷香的时间,胡人便已经被沈大撂倒了五个武士。   一时间,胡人那边鼓噪的声音,渐渐低落了下去,那些坐在上边的贵族首领,脸色也已然阴沉了下来,反倒是周遭围观的北荒军士,一个个开始了喝倒彩。   “沈大,你在耍小孩呢?”   “没劲儿,没劲儿!”   “好歹来几个厉害点的!”   这般的话,对于胡人来说,更是近乎**裸的羞辱了。   剩下的那几个胡人彼此对视一眼,小声地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胡语,似乎是在互相打气鼓劲,然后,一个胡人武士再度站了出来,作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往场中走去。   “¥%¥%¥!”   便在此时,一个声音在边上响起,说得是胡语。   这个声音似乎颇有威望,胡人那边喧哗的声音,一下子就增大了不少,连着士气都提振了起来。。   下一刻,随着人流的分开,一个高大的胡人武士,从胡人的群落之中走了出来。   倘若我没有记错,他就是刚刚那个猎了一头野牛的胡人武士?   “鱼儿来了?”   我不禁移转了视线,看向赵峰。赵峰却依旧嘴角含笑,十分轻松地看着场中的节目。   那胡人武士走到了将他们和场中隔开的北荒军士身边。   “下一个让我来吧。”   他操着蹩脚的中原语言,对着军士如此说着。   军士扭头看了一眼沈大,见他点头,方才侧身,给那武士让开了一个缺口。   武士缓缓向前,走到沈大的对面,行了个中原的礼节。   “我是沙狼部落,扎西。”   “撼山军,沈大。”   沈大见着那武士这般的作态,也稍稍收敛了刚刚的骄狂之色,回了一礼。   行礼完毕,武士站直了身体,面色严肃,看向沈大。   “我此来,是为了告诉你,草原的武士,并不比你们中原人差!”   “空口白话谁都会说,还是那句话,打一场,让我看看!”   沈大却是呵呵一笑,扬起长刀,指向了那个草原武士。下一刻,两人眯着眼睛,互相对视着,缓缓上前。   “那这个呢?”   赵峰的身体微微坐直了些。   “……单看功力,两人差不多,但是妾身觉得,沈大的赢面大一点。”   略做沉吟,我给出了自己的观点。   “因为他功力稍胜,也更擅长步战?”   “没错。”   功力相差不大的战斗,又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便是比拼谁更加适应战场和作战形式——很明显的,这样的场景,对于沈大更为合适。   此时,场中的两人已经战成了一团。   在熊熊燃烧着的篝火的映照下,两团雪亮的刀光,在场中飞舞着,不断地交击。   场外两边旁观的士兵和武士,一个劲的给他们鼓劲喝彩,声若雷鸣。   便是一些部落的头人,看起来都颇为紧张的模样。   两人你来我往,鏖战了越一盏茶的功夫,最终,沈大还是靠着更为精妙的步伐转到了胡人武士扎西的侧面,一脚将他绊倒在地。   未等扎西起身,长刀已经落在了他的脖颈上。   胡人那边,瞬间一片死寂。   “我输了。”   扎西低下头,看着那锋利的刀刃,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松开了手中的弯刀。   不过获胜者沈大,却没有表露出之前的骄横模样,而是沉默了片刻,移开了手中的长刀,弯下腰,对着扎西伸出了手。   扎西愣了愣,稍作犹豫,还是伸出了手,任凭沈大将其拉起。   “还不错,算是个不错的战士,”   沈大拍了拍扎西的肩膀,“你的天资不错,不应该在胡人那边浪费光阴。怎么样,要不要到我的麾下效力?”   这便是拉拢了。   扎西低着头,并没有应声,不过很明显的,眼神之中,有着什么光芒在闪烁着。 第613章 荒原(9)   “回去好好想想,毕竟机会难得,”   见那武士在犹豫,沈大也没继续邀请他,只是看着相当随意地丢给了他一块腰牌,然后转身,迎着一干鸦雀无声,面容惨淡的胡人,缓缓走出了场地,“若是想通了,这几日便去营中来寻我,我会帮你安排。”   走到自家队伍之中前,他忽的转头,像是想起了什么。   “对了,你的中土话说得不够标准,还得再练练。若是到时候校兵官因此而将你刷了,可莫要怨我。”   撂下了这一句话后。他便归入了队伍之中。   一直到最后,沈大脸上也没有露出太过热切的神色,仿佛只是看到一个不错的苗子,见猎心喜而已,   不过,我分明瞧见,那个名叫扎西的草原武士,握紧了手中的腰牌。   很好,就是要这个效果。我心中暗暗称赞——很明显的,那个沈大基本吃透了PUA的精髓。   用无可置疑的暴力打断胡人武士的脊梁,将他们的尊严狠狠地在地上踩踏,让他们羞愧无奈之下自轻自贱,怀疑自己,然后再承认其中最为精锐的一小部分具有身为“人”的权力,通过极为正规的选拔仪式将他们吸收进入自己的队伍中。   这一过程中,选拔的名额不能多,多了就不值钱了,还可以免得这些人在军队中拉帮结派,反而用胡人的风气将原本的军队搞坏了;选拔的对象应该都是仰慕中土文化,肯花费大量时间学习语言、礼仪,最好还对胡人自己的文化不满乃至深恶痛绝;选拔后的进入仪式要尽量正规,以富有仪式感;进入队伍后,对待他们要一视同仁,银钱赏赐亦须与普通士卒相同——当然,也仅仅只是普通士卒而已——不可因为是胡人而歧视,以至于产生反感的情绪。   如此这般,说中原语言,穿中原衣服,行中原礼仪,执筷箸,食粟米,再在赵峰的军队中待个几年,适应了北荒军队的文化——一年能拿两套军服,一春一冬,从头到脚内外厚薄共计十余件,油水足够的伙食,锋利的兵刃,以及从不拖欠的丰厚饷银,便是让他们再回到自己的部落中,怕是都要与原本的生活格格不入了。   这样一来,不用多少年,体会到其中好处的他们,多半会渐渐成为王朝的狂热拥护者,甚至有一部分比之本土的府兵们更为狂热,乃是上好的打手。   而被抽走了其中精锐,那些被挑剩下的草原武士,对于北荒的威胁,将会大大地下降。   王公贵族、萨满神官、部落武士,三者各用其策,分而治之,便是我向赵峰献上的一整套策略。   所谓理蕃之术,其中重要的一点,便是拉拢其中投靠自己的一部分,帮助打击反抗自己的另一部分,分而治之,没矛盾制造矛盾,有矛盾扩大化;推波助澜,使其阶层、族群分裂,互相争斗,甚至形成血海深仇,万万不可让他们团结一心,一致对外。   我所期待的,是草原分裂成为碎片,为北荒提供源源不断的原材料——羊毛、奶酪、羊皮和肉食之类,乃是殖民地之属,而非是使其成为本土的一部分,进而形成中原-草原二元帝国。   无数的历史已经证明,后者的存在是并不稳固的。王朝兴盛时候或许会成为助力,但当王朝衰落之时,那些在兴盛时候从中原王朝汲取了营养的胡人势力,往往便是祸乱之源。   当然,前面这点,此世之人并不难明白,但后面的这一点,我并没有告诉赵峰——就算说了,没有经历过这段历史的他,也不一定听得懂。只能让他在以后的日子中,慢慢自行领悟了。   眼见着胜负已分,这场闹剧作罢,两下分开之后,赵峰便将那些维持秩序的士兵们撤了出来,篝火晚会继续举行。   只是很明显的,无论是上头的首领贵族还是下面的武士,经历了这场风波后,一个个都各怀心思,整个晚宴,便没了太多的滋味。   当夜,有三家部落的首领领着自家的武士离开了地点,放弃了会盟,连夜赶回了自家部落。   听闻消息后的赵峰,遣了徐靖、周通、陆五为将,各自率领一千士兵衔尾追杀,至天亮之事,三路军士陆陆续续地赶了回来,将三家部族的首领、族老及萨满的首级,以及各部族的旗帜,于众目睽睽之下,掷在了营地之前。   一同献上的,还有这些原本部族中贵人的家眷。   当此之时,在营地之中围观的胡人,一片哗然,并却无一人敢多言一句。   一夜奔驰数十里,夷灭三家部族,赵峰在这些桀骜不驯的胡人面前,再度展现了酷烈的手段。   胡人畏威而不怀德,雷霆之威下,再也没有哪个胡人首领敢在赵峰面前拿乔炸刺,一个个乖觉得如同绵羊一般温顺。   之后的一切,进展得都相当的顺利。   因为性别及身孕的关系,之后那场面浩大的盟誓及祭天我并没有参加,只是在帐中待着,一边带着政儿玩耍,一边静静地等待着会盟的结束。   按照既定的计划,这些土著胡人都需要依着正规的流程,向赵峰献上盐巴和泥土,跪地亲吻他的靴子,表示对赵峰的臣服,并且将那尊象征着草原统治者的名号,无上汗的尊称,献给他。   然后在赵峰的主持下,各家划分草场和河流,以赵峰为监督者,约定各家不可越界,违反者各家共讨之。   最后还要在元始天尊和长生天的见证下,所有的部族一起签订盟约,以各家的草场为誓。共同出兵,在赵峰的带领下,防御黄金家族未来可能的攻击。   整场仪式持续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时分才宣告结束,一个个从那祭坛之上走了下来。   营地之中,已经准备好了篝火、肉食和美酒。   又是一场大规模的庆祝盛宴。   不过这一回,大约是靴子终于落了地,这些胡人倒是没有搞出什么幺蛾子来,甚至我瞧着,不少的中小部落,还显得相当的兴奋。 第614章 夜语   宴会相当的热闹,那些胡人们也很能闹腾,到了席中的时候,我便因着嫌弃实在太过吵闹,向赵峰告罪了一声,在侍女的陪伴下回到了后帐。   政儿年纪太小,今儿又和我玩了一整天,有了疲惫,这个点已经在小床上睡着了。   我换好了衣裳,坐在床沿,帮他掖了掖被角,打量了一会儿他那和赵峰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棱角,忍不住轻轻抚摸着他乌黑柔软的发丝,亲吻了两口他那稚嫩的小脸蛋。   小家伙鼻子抽了抽,嘴角扯了扯,似乎在笑,也不知道是不是做到了什么美梦。   我的心一下子就柔软了起来。   看了一会儿这个小家伙,斜靠在床栏上,我轻轻摸着自己越发膨隆的肚皮,感受着里面那个正在用力踹着我的小东西,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叹了口气,拿起本书,在明亮的琉璃灯盏下慢慢地看着,消磨着时间。   厚厚的毡布将外间的声音隔绝了大半,但若是仔细去听,虽然似乎有些遥远,还是能够听出动静来的。   一直到了将近半夜的时候,规模盛大的夜宴方才终于告一段落,周围的喧嚣渐渐平息。   又等了一会儿,轻柔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一阵微风,帐门被人掀了开来。   “夫君回来了?”   我放下书本,迎了上去。   一股刺鼻的酒气迎面扑了过来。好在男人的眼神很是清明,丝毫没有酒醉的模样。   我心中有些无奈——说实话,我不喜欢喝酒,但也知道,作为这个时代的北荒男人,这种事儿总归是免不了的,更何况,此地又是在胡人的地盘上。   喝不了酒,要服众,就得多费好几分力气,并不值得。   “茗儿怎么还没睡?”   看着是我,赵峰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些不满,“你还有着身子,禁不住熬夜的。”   一边说着,就要拉着我进去。   “妾身不累,下午歇了会儿。”   我轻轻地辩解了一句,将他迎进了帐中,一边吩咐紫菱和碧荷帮他更衣洗漱,一边转身端来了早已经准备好的醒酒茶。   见赵峰换上了常服,接过茶盅,仰头一饮而尽,身上酒气消散了不少,我便摆摆手,让两个丫鬟下去了,然后转身,对着刚刚坐下的赵峰敛身行礼,脸上满是盈盈笑意。   “妾身在此恭喜夫君一举收服胡人,从此后方得安。”   “还早得很。”   尽管这么说着,赵峰的一双虎目之中,依旧洋溢着丝丝喜意,看了看我,忽的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眉梢挑起,满是调笑的意味。   和他对视片刻,最终,我还是无奈地一笑,款款走到他的身边,坐在了他的腿上。   老夫老妻,帐中又无人,有些闺房之事,倒也不必有太多的顾忌了。   好在如今月份已重,赵峰自是不敢太过动手动脚,胳膊搂住我的腰身,轻轻地搭在肚皮上,一边细细地感受着什么,嘴巴里面继续说着正事,“这些胡人,不过是一时雌伏罢了,况且其中免不了还有些口服心不服的,若是未来战事有着反复,估摸着又得跳出来。”   “胡人性若野兽,在荒原上总归是野惯了,畏威而不怀德,夫君力量强于他们,自是能够轻易压服。但时日久了,总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想要冒出头来的,到时候慢慢教训、铲除就是。”   我对此很是理解——荒原上就是这样,环境恶劣,挑战者层出不穷,跟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长一茬。治理起来,非一日之功,少说也得数十年之久,急不得的。   “说起来,还要多谢茗儿所献之策。”   赵峰抬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发丝,“比起方、梅两位先生的策略;针对各方势力,各用其策,分而治之,更切合实际一些。虽是徐徐图之,需要花费些时日、精力,但确实是治本之策。”   “两位先生乃是中土出身,也从未实地与胡人打过交道,只能依靠书中所载,终究不了解胡人内中详情,”   我摇着头,一方面自谦,一方面也是给他解释,“而李家商会一直经营着荒原贸易,往来荒原更多一些,商会之中的那些掌柜、车把式,虽然不通文墨,但对胡人风俗的了解,自是要比两位先生强不少。”   “就譬如夫君行至陌生之地,势必要寻向导以为耳目,方才可决定下一步行止罢了。”   赵峰若有所思:“就是所谓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夫君这些时日读书习政,看来颇有所得?”   我眼睛转了转,忽的笑了起来。   赵峰一愣,立刻做佯怒之态:“好哇,茗儿你这是在嘲笑为夫往日不读经书?”   “夫君息怒,妾身绝无此意……”   两人笑闹一番,然后,我们便继续细细讨论着荒原之后的安排。   毕竟,我献上的策略,不过是个大纲计划,如何行事,效果如何,又如何调整,还得看接下来的安排。   商业贸易,可以以商会为依托,各路世家都参与分润,奢侈品这种东西,也不仅仅只掌握在李家之中,不少家族都有些绝活在手,同时也算是予以拉拢。   示好萨满,赵峰已经着手在做;而选拔武士之事,还是得让赵峰寻一个可靠的人盯着,他似乎比较数意沈大,我是自无不可。   不过由始至终,“无上可汗”这个称呼,我和赵峰两人却是连提都没有提起。   赵峰是不在意,而我是知道,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还是有着不同的。   胡人,蛮夷耳。   一个蛮夷的尊号,对于有志于中原帝王之业的赵峰来说,并不需要太过重视。其类比程度,大概类似于另一个世界的唐天子得到了末代波斯王子献上的“万王之王”称号一般,或许会有些欣喜,但也着实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小家伙又踹了我一脚。”   正谈论着,忽的,赵峰一脸的惊喜,抬起手,按在我肚皮上的某处,细细地感受起来。   “或许是觉得夫君你压着它了。”   我撇了撇嘴。   “怎么可能呢,为夫可没用力?”   赵峰说着,手上的力道却又更轻了少许,然后自己岔开了话题,“说起来,小家伙快要生了吧?”   这话问得……   我斜睨了他一眼:这厮委实是个糙汉,连自家老婆具体的预产期都不清楚。只是见他一脸茫然,最后还是说了:“还有一个多月,此番回去,便要开始着手准备了,夫君也得想想,该取个什么名字了。” 第615章 回归   当荒原的事情处理完毕,赵峰领着大军回到定北府的时候,北荒已经完全进入了秋天。   早晚的风中,已然带上了些微的寒意。   赵峰带回来了大量的俘虏,以及缴获的物资,算是凯旋而归,再度游了一番街。   我则对这个不感兴趣,径直回了赵家的后宅。   然而,我回来后。只是稍稍休息了片刻,甚至连衣服还没换,赵峰便遣人来传,说是方道年和梅若明两位先生正在汇报这段时间的工作成果,请我也过去旁听。   有心想要推辞一番,不过来人说其中牵涉到我,最终我也只得再度去了前边书房,听着几人说话。   两人都是久历政务的,汇报起来,自是轻车熟路。   我也对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   到了这个时间点,无论是定北府周遭的小麦,还是省城南方的水稻,都已经收割完毕。   今年风调雨顺,端得是一个相当好的年景,各州府县报上来的收成都相当不错,秋税也已经缴纳完毕,看着相当不少,这让赵峰算是松了一口气。   所谓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再加上赵峰这次回来,还带着从那几个小部落中抄掠而来的牛羊及人口。至少这个冬季,北荒定然是能过个好年,甚至,哪怕赵峰要趁着上冻的时节用兵,都完全不成问题。   当然,收税的过程,确实不那么“和谐”就是了,不过有着赵德和赵忠的坐镇,这点儿暴乱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甚至算起来,还赚了许多。   之前得了赵峰的授意,在方道年和梅若明的安排下,此次平定的手段相当的酷烈,后续的株连规模也相当不小,至于理由嘛,现成的——通敌谋逆。   或许那些参与的世家,彼此之间有着勾连错节的关系,看在往日的面子上,还给留了几分最后的遮羞布:只诛杀了主房一系,抄灭所有家财田土,放支系自谋生路——也算是给了那些说情者面子。可到了那些做惯了土皇帝的乡间豪强那边,便就可以说是相当的血腥了。趁着这个机会,几番株连之下,几乎被清扫了一半多,连带着那些有着牵连的地头蛇胥吏们,也都被尽数挖了出来。   经此一番折腾,盘踞在整个北荒乡间的原本势力,大半被清扫一空。而后,这些空白便迅速被赵峰放下去的那些退伍的基层军官和李家商会的雇员所替代。   一进一出,大批原本掌握在私人手中的田地,便归入了赵峰——或者说,如今的北荒小政权的手中。   待得秋收完毕,接下来,便是要开始丈量土地,重新划分田土了。   要搞府兵制,没有田地掌握在手,怎么能行?   而除了田地之外,粮食的收获后,还有一桩牵涉到我的事情。   开始试验推广的三圃轮作制度,在经历了一年的试行之后,已经初步证明了,至少在人口稀疏的北荒,这是一件相当有效的制度。   由于是第一年,没有豆科植物的肥田效果,对于粮食的增产尚未能够发挥出来,亩产并不比的其他的田土高太多。但这些士兵家里仗着分的田土足够,在缴纳完税赋后,剩下的满足那些军士家人的温饱完全不成问题。更何况,其他田地中种的那些大豆也能被拿来榨油、做豆腐、豆浆,来改善伙食。而剩下的富含蛋白质的豆渣豆饼,加上用苜蓿田里种出来的牧草搭配起来,所喂养出的牛羊乃至驮马,一头头膘肥体壮的,很是喜人,待到冬日里杀上几头,拿来打打牙祭,对于之前苦哈哈的佃农来说,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除此之外,马耕重犁制度,也被证明是一项可以推广的政策,至少在这片旱地上,相比牛来说,可以大大地节省人力,提高效率,同时也增加了民间主动要求养马的积极性。   几项综合下来,这般的成果,委实让方道年等一众文官啧啧称奇,对于我的举措赞不绝口,而这些府兵的家中对于这般与之前不同的耕作制度同样相当的满意,一个个对赵峰感恩戴德。   主持这两个作试点的乡中政务的县令,因为推行政策勤勉尽责,则是直接得了一个上上的考评,眼看着就能升职了。   方道年他们便是来向我征求意见——要知道,在那些府兵的极力鼓吹下,军中的士兵们,有不少都心动了,纷纷要求派的人,到他们的乡间,帮助推广相关的制度和技术。   我自是不会反对,归根结底,这套耕作制度只是不适合关内人多的地方而已,关外地广人稀的,并没有太大问题:待到年一过,这个县令升了职,就可以着力再将这项制度多推广一些地方,对于北荒,也是有着好处。   解决了这桩事情后,方、梅二人便又谈到了,今年粮食丰收,顺带着还带动了另一桩产业的发展——酿酒业。   北荒天气严寒,男丁们向来好酒。而酿酒,则需要大量的粮食,之前时候因为有着关内输入,倒也没有太过严控,但随着新任总督的上任,贸易禁绝,粮食输入日益收紧。事实上,当初为了防备粮食缺乏,以及保障足够的医疗用烈酒,赵峰曾经一度想颁布禁酒令。   不过,这个莽撞的举动,最终还是被我劝了下来,转而以征税和加强监管,以及用酿造出的烈酒去向胡人购买牛羊肉食来替代。   前世的灯塔和苏修已经证明了禁酒这玩意儿实在不靠谱——人类作死的天性决定了,需要这类麻醉品来缓解压力,我自然不会让赵峰重蹈覆辙。   当时为了让赵峰放弃这个念头,我还特意专门发掘出了酒糟的妙用:用那些酒糟混合了干草、麦秸这类饲料拿来喂奶牛,可以增加产奶量,而且是数倍的增加。   牛乳的作用一贯受到我的极力吹捧,以我的名声作保,这一年来,北荒食牛乳者本就越发的多了。   而奶牛产业,也逐渐发展一项有利可图的产业,甚至,一些聪明的家伙们,在我的提点下,还发明出了奶粉这类可以长久保存的玩意儿——然后,这种东西,很快就受到了士兵的们的欢迎,成为了军粮的一部分。   有着这等的好处,禁酒令,自然就更加禁不得了。 第616章 回归(下)   如今秋收完毕,又是一个丰收之年,粮食满仓满谷的。即便官府已经开始出面收购储藏,但市面上的粮价依旧低廉,加上即将迎来冬季,对于烈酒的需求大大提升。   于是,这酿酒产业,自然是越发的兴盛了起来。   各路私酒贩子层出不穷,几乎在这萧瑟的深秋时节,闹出了一个生机勃勃万物竞发的场面。   “既是如此,那确实需要控上一控。”   闻弦歌而知雅意,稍稍思考了一下两人的想法,我便毫不犹豫地开了口——对于北荒而言,适当的放开酿酒行业,有助于麻醉底层小人物的神经,缓解底层的戾气,而较高的税收,又可以增加官府的收入,加上还能作为出口草原的拳头产品,换取草原特产,这个行业本身确实宜疏不宜堵。   但若是那些私人作坊泛滥,只会凭白便宜了这帮奸商。   统制经济嘛,该放开的时候要放开,可若是放任搞起私酒来——这是在和官府抢钱啊,那可就要重重打击了,更何况,考虑到未来的粮食安全,酿酒业也确实要控制在一定的规模。   “具体的把握,妾身不便插手,还请劳烦两位先生了。”   然后,我就见得方、梅二人松了口气。   对于这些正统的儒生们来说,他们对于禁酒本身是不反对的——尤其是考虑到节省粮食的问题,从传统的大局观念出发,更是心中支持。   故而,当日之时,力主反对禁酒的,除了军中的那些好酒武人之外,地位最高者便是我了,并且从最终结果来看,我所提出的改良建议收效甚好,不仅没有带来太多的不良影响,甚至还扩充了官府的财税,并且为北荒提供了更多更好的副食品。   那到了如今这般景象,需要重新收紧,重拳出击,打击这些私酿产业,自然也要我来首肯。   这是官场上的潜规则。   当然,这些规矩,我一向是不怎么在意的——毕竟,受到后世的熏陶,我是标准的实用主义者。不同的时间,采取不同的政策,乃是应有之义。   接下来,几人又讨论了一番政事——譬如官吏的考评结果,那些草原俘虏的安置,牛羊牲畜的分配贩卖,接下来的冬防事宜,以及在可能的未来,冬日里的出兵计划。   大多的时间中,我都是做一个旁听者的角色,看着赵峰和两位先生讨论、做决定。当然,偶尔觉得有必要的时候,也会开口说上一两句,提一点自己的想法。   看得出来,他们对我的提议都相当的重视,每每都要思量一番,方才有所回应,绝大部分都采纳了。   如此这般,一直到将之前积攒下来的诸多杂事给处理了干净,并给未来定下一个初步的基调,两人方才告辞离去。   这个时候,外间的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   眼见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我往后仰倒在椅背上,一手轻轻抚摸着腹部,另一只手抬起,用手指揉着太阳穴。   一时间,只觉得颇有些疲惫。   这两个人,工作精力旺盛委实旺盛。   有着这样的臣子,对于北荒,对于赵峰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尤其是这两人一者才思敏捷,一者行事缜密老辣,乃是真正的名臣胚子;但对于我这个已经九个月的孕妇来说,刚刚长途跋涉完,就要投入这样的琐碎事务中,实在太过劳碌了些。   好歹,孕妇也得有点优待不是?   一双大手覆盖在了我的头顶,手指轻轻地揉着头顶各处穴位。   “茗儿辛苦了。”   赵峰走到了我的身后,帮我按摩着头皮,舒缓着疲惫,“刚刚回来,便要急急吼吼地拉着你一起忙碌着这些事情。”   我也确实累了,因此根本没有如同往常一般阻止他的好意,只是静静地享受着他的服侍。   毕竟,身为此世武道最为高明之人,他的手法极其精妙,各处气血拿捏刺激得恰到好处,舒服得让我差点儿呻吟出来,着实舍不得拒绝。   很快的,疲惫之感便渐渐消散。   “明日亦有明日之事,方先生很快便要回省城坐镇,耽搁不得。其实,夫君和两位先生为着北荒日夜操劳,才是真的辛苦,”   当然,面上我还是得这般说着,“而且,妾身也不过是仗着几分小聪明,帮着查漏补缺罢了,算不得劳累。反倒是两位先生,胸有锦绣,乃是大有才干之人,又忠勇任事,夫君有此二人辅佐,乃是天大的幸事。”   “两位先生是大才,可茗儿你也丝毫不弱,”   赵峰低头,低声地笑道,“为夫能有你这般的贤内助,也是天尊的赐予。”   “妾身只是仗着见识得多了些罢了,”   我低声地说道,其实这说得是实话,只是赵峰大约是不会信的,反倒会认为是我的谦虚之言。故而我也并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轻轻抬头,静静地看着他,“只是接下来这些时日,妾身身子不便,夫君怕是要辛苦一些了。”   经历了今日这一遭,我大概也明白,受到怀孕的影响,自己的精力,至少这段日子,是绝对的大不如前了。   这些政事上的东西,至少接下来的这一个月,我是暂时不太可能兼顾得了。   随着预产期的临近,我需要开始围绕着自家的生产忙太多的事情。   内里的调整心态,做好心理建设,外边的准备产房,培训稳婆,给生产器械消毒,还有准备孩子的襁褓之类——虽然如今忙了,女工活儿做得少了,但总归来说,还得亲自绣上一件才对,这一件已经完成了一大半,若是不做完,总觉得有些缺憾。   如此这般,诸多零零散散的事情,哪怕自己已经生过了政儿,算得上是有了充足的经验,但终究事情太过琐碎,又不好假手于人,还是得忙上一番。   要知道,这是关系到自己的性命的大事。   更加不可能管得了那些男人的事情了——还是让赵峰看着吧,反正外边有着其他人的辅佐也足够了,我也不是绝对必不可少之人。 第617章 二胎   一个月的时间,这般忙忙碌碌的,倒也过得十分之快。   虽然和赵峰说不管事了,也确实基本上撒手不管,我每日里除了既定的抓紧时间进入小黑屋中修行那先天胎息之法,以及温养气血之外,就是读读道藏经文,看看野史杂记,甚至偶尔感兴趣了,还会去读一读圣人学问。   但这个年头,终究没有公事私事之分——尤其是到了赵峰这个级别,公事和私事也委实没有什么差别了。   故而,随着赵峰常常会将公文带到内书房来处理,以及时常由阿玉、李福送进来的一些消息秘闻,对于外间发生的事情,我还是相当清楚的。   依仗着赵峰的威势,由方道年制定完善酒水的专卖制度,在北荒渐渐地推行了起来。   省城和定北两地实行酒曲专卖,而县城以下则实行纳税,或干脆执行酒水专卖;抓大放小,牢牢地抓住酒曲、竞拍获得酿酒权的正店以及官库,打击私酿。   而酒税所得的钱财,全部投入到军队之中,以增强军备,由此作为惯例——当然,这一点是我的提议。   然后,军中的那帮丘八,听说了还有这等好事,立刻行动了起来。   在他们的关系网发动下,由退伍军官和士卒构成的乡间基层初步显示了威力,哪怕这些私酒贩子藏在乡下的作坊,也很快被挖了出来。   那群私酒贩子,在这些尚未受到污染的刀把子面前,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很快就轻松地一扫而空,无数粗劣的酿酒器具被收缴;顺带着,让官府也大赚了一笔。   加上之前借着平叛的由头,将那些地头蛇清扫大半,家财田土尽数没入了官中,以及用之前俘虏的朝廷军士开荒的屯田,官府手中的田地一时间有了很大的富余。   秋收之后,丈量土地、按户授田的政策便再度推行了下去。   由于生存所迫,北荒一直以来,始终秉持着先军政治。这田土的授予,自然也是军士优先。那些上等的良田熟地,都是先紧着军伍、退伍军士,故而,一时间北荒投军之人,几乎将征兵营地给挤满了。   毕竟,生前有田地,死后有祭祀,只要家人代代从军,缴纳血税,田地就一直给你耕种,这般的好事,对于这年头的佃户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这年头,给谁种地不是种地?   加上北荒苦寒之地,人人尚武,都是兵源的好苗子,因此赵峰很是挑挑拣拣的,又征了一波兵,将北荒的军力又扩充了不少。   趁着农闲时候整训兵力,赵峰很明显的,是存了些心思的——根据关内传来的消息,今年西北大旱,灾情极为严重,朝廷眼见着是有些自顾不暇了,对于北荒来说,着实是个不错的机会。   不过时间还早。   整个秋天,朝廷一直严格执行着封锁的禁令,步步为营的另一个意思,就是以拖待变,两边都认为时间的优势在自己一方。如此一来,边境地带虽然冲突不少,但大场面上,两边始终维持着一个均势,一直风平浪静着,就这么安安心心的过着日子。   眼瞅着就要到了预产期了,   到了最后的日子,我每日里就在家中坐着,随时随地等着小家伙在肚子里待不动了,急吼吼地要出来。   上一回生政儿之前,发生了不少的事情,甚至还险些被贼人攻破了赵家,这一回,倒是一切太平。   或许是地位不同,安全也得到了保证,也或许因为这是个有福气的小家伙?   我颇为乐观地想着。   就这么数着日子,这一日,预产期当日的午后,赵峰去前面处理公务了,我刚刚用完了午膳,在屋中歇了会儿,然后便感受到肚皮上那一阵又一阵极为规律的发紧,和隐隐的作痛。   卸货的时候终于到了。   这一刻,我有了这般的明悟,不知怎的,竟然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   如今的我,也算是经产妇了,由于有了经验,产程发动之后,倒也没有太过惊慌。   一面着人去请稳婆过来,另一面着人去通知了赵峰,然后,我便自己走进了早已经准备好的产房。   一切按照预想中的发展,羊水破了,腹痛渐渐开始加重。   赵峰过来看了看,模样看着有些紧张,然后就被我赶了出去——说实话,生孩子这种事情,哪怕我再怎么有经验,平日里再怎么端庄从容,到了这个份上,依旧是什么体面投没有了。   剧烈的疼痛如同海啸时候被狂风卷起的巨狼一般,一阵又一阵地拍打过来,哪怕借着呼吸之法,屏蔽了部分的痛楚,但该尝到的苦头,总归还是要尝的。   披头散发,满身大汗,我一声不吭,但手指却紧紧地攥着床栏——我甚至能够听到,随着手指的用力,那根无辜的硬木变形、碎裂的声音。   一切都仿佛远去了,我只能勉力控制着呼吸,依照着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稳婆的指导,逐渐用力,同时在疼痛的间歇期,喝上一两碗的红糖水。   “用力,用力!”   在稳婆的催促中,我不断地使着劲儿——唯一的好处是,曾经生过一个后,我总算知道了该怎样用劲儿,才能生得更快。   然后——一股热流涌出,伴随着轻松之感,疼痛终于暂时远去,   “哇哇!”   我听到了孩子清亮的啼哭之声。   “恭喜夫人,是一个女孩儿!”   稳婆带谄笑将孩子抱到了我的身边,我侧过头去和她的小脸蛋靠了靠。   “这个小家伙……”   感受到了那份温暖的气息,我有些虚弱地看着她——小家伙的精神很好,正闭着眼,哇呜哇呜地大哭着,一头乌黑的头发。   是个相当健康的贴心小棉袄啊。虽然之前就已经感受到了,不过此时看见,与之前的那种隔了一层,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和我待了一会儿,待我娩出了胎盘,稳婆将小家伙用襁褓包好,抱到了外边,去给孩子她爸去瞧去了。   “好好好!”   然后,隔着房门,我听到了院子中传来赵峰欣喜的大笑声。   看来,他也很喜欢呢。   我的嘴角扯起一丝笑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第618章 复起   黄实睁开了眼睛。   即将倾颓的草屋,散发着一股霉味。   墙角的那只蜘蛛,依旧在辛辛苦苦织着罗网。   现实之中,眼前这破破烂烂的草屋,与刚刚沉浸入黄天之世中的美好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作为在朝廷中挂了号的黄世将军,如今的他,在教中的地位也是非比寻常。   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教主之下的第一人,世俗侧的首领人物,可以神魂直接进入那黄天之世,觐见神祇,享受那黄天的安宁。   黄天之世,确实是一片无忧无虑之所。   没有饥荒,没有压迫,人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四季轮回,年年丰收,欢声笑语,无忧无虑。   想来那些读书人一直推崇的三代之治,也不过便是如此吧?   黄实如此想着,然后,心中便升起了熊熊的烈火,一拳重重地锤在了地上——那些可恶的世家豪族,若非他们拼命阻碍,杀害了无数的教中兄弟,这黄天之世,如今定然已然降临了人世。   这时间的百姓,又哪儿还有如此多的苦楚?   对了,听说之前在东鲁帮着狗朝廷助纣为虐,杀了那么多教众兄弟的赵峰,如今也被打成了反贼,杀了全家。   这算不算风水轮流转?一想到这里,黄实的心中便又是一阵畅快。   “将军!大伙儿都来了!”   便在此时,一个教中的兄弟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面色涨红,看着极为兴奋。   他那匆匆的脚步,将蜘蛛新织成的细密罗网,给扯得粉碎。   终究还是年轻了些。   黄实心中叹息,不过,这也是好事——如今的教中,正是需要这般朝气蓬勃的新血,初生牛犊不怕虎,再配合那些有着经验的老兄弟,才能对抗那些敲骨吸髓的世家豺狼。   “好了,那就出去吧!”   看了看从屋顶的破洞中透下来的刺眼光线,又瞧了瞧那没有丝毫气馁,继续织着罗网的蜘蛛,黄实拍了拍腿上的灰尘,从地面上爬了起来,昂首阔步,走出了这间已然破烂不堪的草屋。   门外,无数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们,正拄着一根根的农具,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衫,衣不遮体,瘦骨嶙峋,看着穷苦不堪。   然而,那一双双的眼睛中,却燃烧着仇恨的火种。   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黄实很清楚这一点。   今年西部大旱,从夏到秋,一滴雨水都没有落下过,陕甘两地灾荒严重。然而,为了抵御“东虏”,筹措饷银。官府却不肯减免一分钱赋税,那些地主们,也不肯少收一点儿租子,甚至还要加派“虏饷”。   若有不从,稍有怨言,便有如狼似虎的衙役们,将他们揪到衙门外,一顿板子硬生生砸下;而若是稍加反抗,更是要被扣上“抗捐”、“从贼”的罪名,全家遭殃。   眼前的这些黔首,因为付不起赋税和租子,有的被迫卖儿鬻女,有的老婆被主家拉去糟蹋了,有的父母兄弟被打死,有的姐妹跳了河……   这些人,其中的每一个,背后都有着无数血泪的故事,都是被这吃人的世道所逼迫,变成了仇恨的恶鬼。   深深吸了口气,站上了门口早已准备好的一块大石头,黄实的目光扫过眼前的这些命运凄惨之人,忽的想起了教主的感叹。   “这个人吃人的世道,早就该死了。”   没错,就让他们这些恶鬼,来将这个世道,给彻底地撕碎,一次不行,那就两次,三次,总有一天,会让黄天的盛世,落在这人世间的。   他如此想着,然后举起了右臂。   “兄弟们,是谁,日日催课,让我们家破人亡?”   他的声音不大,然而,语调之中,却充满了某种神奇的诱惑,仿佛恶鬼的呢喃,将人心底愤怒的火种,慢慢地勾引了出来。   “是那群贪官污吏!”   下面的众人高喊着,群情激愤。   “兄弟们,是谁,杀害了我们的至亲骨肉?”   黄实的声音,抬高了一点。   “是那些披着人皮的毒蛇猛兽!”   人们的呐喊声,汹涌如潮。   “豺狼当道,恶犬遍地,这些畜生要吃尽我们的血肉,我们,该当如何?”   “杀杀杀!”   “杀光这帮豺狼!”   “杀死这些妖魔!”   这一刻,人群的怒火,被彻底点燃,火焰冲天,直欲烧透九霄,那一声接着一声的怒吼,震动了大地,仿佛要将那冥土,都给掀翻。   “剥了他们的皮!”   “抄了他们的家财!”   “分了他们的粮食!”   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如同海啸一般,将眼前这些走投无路的恶鬼们的情绪,给推上了高峰。   “睡了他们的婆娘!”   忽然有人高喊了一句,又引来了一片哈哈大笑。   最后这突然冒出的一句,其实让黄实心中有些不喜——经历过东鲁的战事之后,他便认为,军队的纪律,一定要严明。   他们是在创造一个地上的黄天之世,为此,他可以眼睛不眨一下地送手下们去死,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反正,最终他们的灵魂都会回到黄天的国度中,享受那无边的安详。   然而这般的折辱妇孺,却并不是他想要的。   只是这时候大家士气高昂,偏偏刚刚说话的浑人,也已然淹没在了人群中,根本寻不到踪迹。   眼见着发动在即,故而最终,他也只能就此暂且按下不提。   也罢,教主大人曾经说了,那些豺狼的家眷,也是豺狼,她们分润了豺狼们掠夺来的血肉,自然也要为这份罪孽赎罪了。   大不了,自己到时候再制止一二罢了。   黄实如此劝着自己。   “发如韭,剪复生;”   很快的,在一片群情激愤之中,一个有些悲怆的调子,忽的在人群之中幽幽唱起。   “头如鸡,割复鸣……”   曲调简单通俗,琅琅上口,当下,便有许多人跟着唱了起来。   “官吏从来不必畏,小民自古不可轻!”   “苍天该死,黄天当立!”   一声声愤怒的呐喊之中,一面黄色的大旗,再度在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上,升了起来。 第619章 江南   “打死狗太监!”   江南之地,一群织工手执木棍,愤怒地将织造局衙门口给堵上了。   他们高高举着木棍,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那些木棍之上,还沾染着斑斑血迹和白色的脑浆。   声势浩大,震耳欲聋。   这般的场景,但凡稍稍在江南待过一阵子的人,便能知晓,这是织帮的人,又在“叫歇”了。   江南自古商业繁盛,自是与国朝其他地方依旧从地里刨食不同。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出现了原始的纺织业工厂,唤作“机房”的便是。   大规模组织生产,可以聚集资本,减少成本,提高效率,商人们挣钱自然也更加多了。   只是,“叫歇”这种事情,自然也随之而来。   所谓叫歇,在本地土话中,也就是停止、不干的意思。   有些东西,既然出现了萌芽,那伴随而来的阴影,自然不会缺的——无论什么时候,总不可能光吃红利,不付出代价的,此乃是世间真理。   不过,商人嘛,能做大,总是有钱有势,背后有着靠山,镇压起来也从不含糊;然而机工也不是吃素的,他们掌握着技术,尤其是,随着斗争经验的积累,他们也渐渐学会了一定的组织斗争技巧。   譬如组织起了自己的行帮,动员起了一些打手,打压那些不听话,非要去上工的工友;又譬如,学会了事先买米屯面,使得参与叫歇的工友们衣食无忧之类。   前些年,江南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齐行叫歇”,缘由便是因着米价上涨,要求涨工钱。   那场叫歇的声势极为浩大,织户们破坏了许多机房内的织机,甚至出现了打砸抢的风潮,严重影响了当地百姓的生活,直至惊动了知府衙门。   加上那些商户们出钱出力,上下打点,终于引得官府出面,出动了驻守的兵丁,意图将其镇压,甚至立下石碑,永禁叫歇。   结果却被初出茅庐的侯家的大公子所阻止。   侯大公子亲身去往知府衙门,痛陈利害,以生民为念,对于这些织工们体恤有加,认为他们的“叫歇”行为,虽是触犯了律法,但也是事出有因,乃是商家盘剥过苛所致。   最终,经过侯大公子的极力周旋,那些商家们涨了工钱,且处理了几位盘剥最甚的工坊主事,将几人打了一顿板子,驱逐出了这个行当;而参与的织工们则被大多被赦免,只处理了组织行帮叫歇的六位首领,称得上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当然,造成了这般的风潮,那六位首领处理起来也是极为残酷。   知府亲自定下了谋逆之罪,六户人家满门男丁尽皆斩首,妻女被打入贱籍,没入青楼。   在那之后,在侯大公子的首肯下,织工的行帮一直存在着,有着专门的“先生”帮着帮着工友与商户交涉事务,偶尔也会针对一些盘剥过甚的工坊继续叫歇。   而工坊主事,由此也不敢盘剥过甚。   这几年来,两边一直算是相安无事,不过今日,却又爆发了一场场面极大的“齐行叫歇”。   当然,与往日的“叫歇”还是有着区别的:往日叫歇的对象是工坊主,今日,却是对着朝廷派下来的大人物。   “这狗朝廷,本来对咱们就盘剥得厉害。偏偏这些狗太监,一个个压榨咱们,如今还要从咱们这儿抽重税,向咱们口中夺利。几个坊主都说了,咱们生活不易,不忍心再从咱们头上扣钱,只能关了机房。可这机房关了,叫咱们去哪儿讨生活去?!”   一个机工大声嚷嚷着。   “就是就是,咱们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他这是要咱们的命啊!”   “赶跑这些阉宦!”   “打死这些狗腿子!”   “老子舍得一身剐,跟他们拼了!”   一时间,织造局的衙门外面,沸反盈天。   内中朝廷下来的税监王让,在堂中吓得抖若糠筛——他刚刚可是听说了,这帮暴民来之前,已经打死了几名他派出的税官。   “该……该死!怎么会这样!”   他瘫坐在椅子上——这几年,朝廷受到的江南织税是越发的少了,这边报上来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如今国事艰难,天子自然就想要遣人来查上一查。   他来此地,费了老大的力气,方才寻到了窍门,正打算大干一场,结果却……   “这帮暴民!杂家……等官兵来了,杂家要……”   王让的脸色铁青,一时间又正发起了狠,便在此时,一个面白无须的小太监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干爹,不好了,不好了!”   “怎么了?”   王让心中生出了一丝不妙的感觉。   “宋副将说,说他不便出面!”   “什么!”   王让一把扯过这个小太监,铁青的脸上已经开始扭曲。   “他说,他说……”小太监浑身也在发着抖,花豆说不周全,“他说朝廷在此镇兵,乃是为了防御外寇,如今并非暴民造反,而是民意汹涌;干爹又没有虎符之印,他……他不方便出面!”   此言一出,王让便如五雷轰顶,一时间竟然呆住了,一步步退后,跌坐在了椅子中,好半晌,一口气才顺了过来。   他的脸色已然涨成了一个紫茄子。   “这个宋成!杂家,杂家定要……”   还没等他话说完,外边又是一阵义正言辞的高呼,甚至,隐隐地还传来了撞门之声。   小太监一下子急了,顾不得其他,打断了王让的话,“干爹,先不说这个了,您是千金之躯,不可与这些贱民计较,咱们……咱们还是先离开吧!”   “对,对,先离开,先离开!”   王让登时反应了过来,唤来几个贴身的护卫,站起身来,就要往后门走。   “干爹,后门也给他们封了!”   小太监连忙提醒。   “那——”   王让一时呆住。   “从这边——”眼见着外边撞门之声越发的激烈,小太监只能一把扯过王让,领着他便往侧面匆匆而去。   当织工们终于冲进了织造局的时候,织造局中,已经人去屋空。   只有那旁边的高墙上,还弥漫着一股子骚臭之味。 第620章 京城   “夜壶这种东西,臭是臭了点,但总归是要用的,当然,用过后,便要立刻丢弃到一边,免得污了手。。”   京城之中,白衣如雪的公子,安然坐在凉亭之中,慢条斯理地指导着对面一脸恭敬的自家弟弟。   与江南不同,此时的京城,已然秋风瑟瑟,一片片枯黄的树叶在空中打着旋儿,跳着飘忽的舞蹈,以一种优雅的姿态,落入小径旁的泥泞之中。   “大兄是说,那织帮之人——”   侯承皱着眉头——他的才学足够,但一向对于庶务并无太多兴致;这个时候要跟上自家兄长的思路,不免又有些 太过吃力了。   白衣公子也清楚自家弟弟的能耐,因此也没有不耐烦,而是更加耐心地解说起来。   “商人重利,虽然都要依附咱们,然而所谓人心不足。咱们不沾那等铜臭之物,却又得用着他们,如此一来,若是放纵久了,不免会失了敬畏,生骄横轻慢之心,有欺上瞒下之举。当日愚兄云游之时,于扬州曾见得,一些士子对着那些盐商们的卑躬屈膝之态,而那些腌臜们对士子的轻视之意,直有斯文扫地之感。故而,吾等必得要时时敲打一二。”   “这叫歇的行会,便是咱们来拿捏他们的手段。若有存了异心的,甚至吃力扒外的,给他叫歇一场,便能赶了出去。名正言顺,甚至都不用脏了咱们的手。”   “那些帮会的下九流之属,虽然臭了些,但胜在人多,两下制衡,无论那边得势,都得靠着咱们。”   “更何况,你看如今这局势,正好拿来用上一用。民意如水,既然不能堵住,但咱们总归可以决定在哪儿开个口子不是?”   这一番话,说得侯承连连点头,他一直没有明白,自家兄长,为何对那些织帮的下九流的人物,竟是这般的重视。   他可是听说过那些人的破事的:如今管着织帮的那些人,惯会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当年闹事的那六人,虽是谋逆大罪,但也算是为那些织工谋利,就譬如那些联名上书士子的发起者,不失为一条好汉。可在这些人的口中,那六人尽是包藏祸心,意图将所有织工拖入死地的大奸大恶之辈。   偏偏,这话在外传得多了,也有许多人信了。   而对于那六人没入青楼的家眷,这些人非但不想着照顾,竟一个个多有嫖宿之举,甚至还哄抬价格,买下了一家人**之初夜,美其名曰见诸位女眷生活困苦,特意照顾其等生意。   可是,对这等厚颜无耻之徒,自己的兄长却一直很是宽容。   这些的主事们,一边从那些苦哈哈手里拿一份钱财,一边从商家那里拿一份孝敬,自家这里又补上一分,算是给他们资助。   这些钱财虽然不多,但每年总归也是一笔开销,平日里却根本没有任何要求。   可是如今这局势,自家兄长不过递了一句话回去,便掀起了这般的声势,令得朝廷试图在江南之地恢复税监的动作,一溃千里,至少三五年内,再无起复可能。   如此随手布下的伏子……   一时间,侯承对自家的兄长,更是崇敬有加。   “只是,那几个起头的,须得尽快处理了,不可留下把柄。”   白衣公子随口吩咐了旁边服侍的紫衣侍女一句,“既然都是义薄云天的好汉,那么就让他们顶了罪吧,他们的妻女,我们会好好照顾的。”   “是!”   紫衣侍女躬身应了一声,便转身下去了。   侯承看着自家若无其事的兄长,背后一股子寒气升腾而起,而后,又是一阵庆幸:幸好,他是自己的兄长,侯家未来的顶梁柱。   而后,一个恍神,自家兄长的半句话,就给漏掉了。   “……如今,我担心的,还是关外,以及……”   “关外?”   听到这个词,侯承不禁大奇,“海天关传来的消息,不是说一切顺利,所有策略,都在稳步推进吗?”   白衣公子摇摇头:“正是因为一切顺利,所以我是越发的看不透了。”   说起来,那“步步为营”之策,其实是他的主张,那主事之人,也是他暗中举荐上去的人选。   为人稳重,行事细密,思虑周全,骨子里又有着一股子拗劲,执行这般的策略,那是最好不过了。   按理来说,一切进展都很顺利,棉布、粮食、盐巴 ,他们织起的罗网,已经相当的细密。   今年夏日里,北荒那处,赵逆搜罗粮食,还激起了此起彼伏的反抗,有些还暗中给朝廷投书,求做内应——由此可见,彼处的世家乡绅,大多还是心向朝廷的。   只是可惜,朝廷由于年初的惨败,加上西北旱情,已然无力出击,少数的几次试探,都被狠狠地打了回来,更是没了心气。   那边的叛乱,最终一一被镇压下去了,但很明显的,已然伤了不少的元气,按理来说,到了今年的冬日,就当是赵逆最为窘迫之时。   到时候,正是他张开罗网,以待这只野兽的时候。   可是……   为什么他的心中,总是有些不安?   侯道皱着眉头,细细思量着,却始终不得要领。   最后,他长叹了一口气:真是可惜了,赵逆的巡查委实太过严密,之前无论是异闻司,还是他自己,布下的探子之类大多被搜剿一空,而经过今年夏日的剿灭后,剩下的少数也是损失惨重,到了如今,根本难以通传消息。   “既然进展顺利,那是好事才是,兄长有时候思虑太过,也太过耗费心神了。”   侯承见着他的模样,赶紧打着岔,意图缓解气氛,“若是到时候有着不顺之处,再去思量改动,不是方为正理吗?”   “……也是,二弟说得有道理!”   稍作思考,侯道失笑,摇了摇头,“确实是为兄吃了几次瘪,心有些乱了。”   听到兄长夸奖,侯承心中一喜,又问道:“对了,兄长刚刚所指的另一忧,又是指何处?”   “另一忧……”   侯道目光微微凝住,抬头看向西北方向,“自然……就是那道庭了。” 第621章 道庭(上)   道庭祖山。   直插云霄的山峰之上,自亘古时代便存在的风依旧不眠不休地吹着,将紫色的宽大道袍吹得猎猎作响。   玉真天师盘腿坐在一块蒲团上,靠着山石,望着山崖下面那层金色的云海,一直保持着沉默。   “师弟……”   过了好半晌,站在一旁的胖道士玉歆方才有些艰难地开口,只是话说到一半,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位师弟,自从从承天玉露盘中醒来后,便一直是这个模样。   “这段时日,辛苦你们了。”   空气稍稍凝滞了片刻,玉真老道终于叹了口气,摇头苦笑,“其实,你们不该使用承天玉露盘的。”   闻得此言,几人不禁面面相觑,却不明白,这一位为何第一句却是如此这般。   想了想,落在后面的玉航天师连忙上前,说道,“这是什么话!承天玉露盘,本就是为了这般情况准备的。师弟如今尚庆幸,当初此盘未曾与那宋志秉施用,如此才能于此回救得师兄性命。”   只是,这样的话,却立刻引来了旁边玉净天师的一阵尖刻的反击。   “可若是当初给那宋志秉用了,使得他成就天师,清虚师侄也定然不会远走,如今咱们还多了两份助力。如此一来,师兄也不必受此劫难了,对了,还有石师兄——”   “师妹!”   眼看着自家师妹越说越过分,玉歆断然喝道,将她的话给硬生生打断。   玉净有些不服气地看了一脸涨红的玉航一眼,却是最终没有继续说下去。   玉真见得自家的师弟师妹争执,却没有像往日那般阻止,神色依旧淡淡的,只是抬了抬手。   然后,高崖之上,迅速恢复了安静,无人再有言语。   “吾之意并非如此,而是……”   说到这儿,玉真却是顿住,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又思忖了片刻,方才继续说了下去,“而是贫道已然被那黄天之道所浸染,承天玉露盘虽然救回了吾之性命。然此时此刻,吾之道途,却是已然毁了,今后于元始圣道上,已再无寸进希望。”   “怎会?”   “被黄天邪神浸染?”   陡然听到这句话,如同一个惊雷在眼前炸响,几人贵为天师之尊,却依旧呆住了。   “不是尔等所想的那样,”见得几位同门这般紧张的模样,玉真却是微笑着摆摆手,似乎根本不以为意,“浸染吾的,并非是如今的黄天邪神,而是,被天尊净化后的原初黄天之道。”   “净化后……莫非?”   一直没有吭声的清源眉头微动,似是想到了什么。   “没错,师侄果是聪明,能闻一而知十。”   看着自家的这个师侄,玉珍真面上露出赞许之色,“当日吾被那李伯风以凡间的神机弩射中,并非是轻忽大意。”   “那弩箭的箭头之上,被其沾染上了些许被天尊净化后的黄天神力。故而才能趁着吾与清虚在京城外交战之时,被其以凡铁之利器,射穿吾九重幻象,三层护身法阵,一举重创吾之真身。”   说道这儿,玉真微微摇头,“这李伯风,真不愧是那一派的传人,于茫茫天机中,截取那一线遁去的一,果是符合他们的道途。说不定日后,还真能有一番成就。”   言辞之中,并无多少怨愤之意、   “李——伯——风!”   然而,他能平淡以对,但其余人等,却根本不可能如此平静,俱是愤愤地念着这个名字,似是要牢牢记在心中。   “当初是吾等算计他以及他的门派,如今他们报复回来,所谓一饮一啄,莫非天定,此乃常理,”   见着几人的神色,玉真却是摇头,正色言道,“道途之争,虽可算拼生死,抛性命,但终究是理念之争,切不可牵扯私情,尔等切记!”   “是!”   听得这番教诲,在行的几位天师凛然,齐齐应了一声。   只是,应完之后,在场的唯一女修,却是眉头微皱。   生死之间走过一遭后,这位师兄,似乎放开了许多,但是,也似乎失去了许多人味儿。   察觉到这一点后,玉净却不禁有些担心,看着自家的这个一直敬若尊长的师兄:“师兄,你——”   然而,不等她继续说下去,玉真却仿佛知道她想说些什么,看了她一眼,“师妹道心通灵,委实难得。”   语气之中,充满了赞许,而后,淡淡地言道,“这便是吾为黄天之道浸染后的结果。”   “须知,那黄天之神,当初来到此世之时,便是集合了漫天的仙神圣贤之力,也仅仅只能拦阻,根本无法奈何得了它。甚至当舍身其行灭世之举时,竟是都无能为力,只能最终请出天尊符诏,将其遗蜕镇压,修补此方世界。由此可知,这般的大能,其之道行高出吾等不知凡几。”   “所以,当贫道被其沾染后,已然彻底迷失于其中,不知何为天尊之道,何为黄天之道。”   这话说得玄乎,但在场众人都是天师,也都到了那一层次,稍一思索,便明白了玉真老道的意思。不禁心下恻然。   以玉真天师的境界,在凡人之中算是绝顶,可在天尊和原初的黄天眼中,也不过是随时可化作灰灰的蝼蚁而已。   以他如今的境界和眼力,连“仙人”的边都没有摸到,在他的眼中,无论是黄天的道,还是天尊的道,都是完美无缺,都要远远盖过自己的道法。   往日里,他尚可借着天尊的道法作为阶梯,沿着超拔之道,一步一步攀登,虽然慢,但总算有个目标。但自从被黄天浸染后,浸染其中,他的眼中便出现了无数的岔路,而每一条,都似乎无穷无尽,都似乎直通终点,如此一来,他根本无法选择。哪怕第一步走对了,在剩下的无数个岔路口中,依旧有一天会出错,然后沿着错误的道路继续走下去,越走越远,无法回头。   也就是说,他只要继续修行下去,走岔道是必然的,其结果只是在哪一步走歪了而已。   虽然依旧算是“道”,但这样的结果,对于身为道庭的天师,毕生都在追求元始之道的玉真来说,是根本不可接受的。 第622章 道庭(下)   “不过,如此一来,却也并非全然是害处,至少……把握又大了几分。”   继续说着,玉真老道那张清癯的脸上,忽然绽放了一丝笑容,只是中间的字眼忽的含糊了几分,让人听不真切,然后,丝毫不给其他人以追问的机会,他便已抢先发问,似是岔开了话题,“这些时日,天子当初答应的祭天大典,进行得如何了?”   场中瞬间沉默下来。   又过了片刻,见无人作答,玉歆作为场中辈分最高之人,方才硬着头皮开口:“自从师弟受伤回山后,那祭天大典,就再也没有了下文。”   “先是礼部尚书上奏,说祭天的高台被雪水浸泡塌陷,虽是工部尚书赵阳之疏忽,但亦是上天借此示警,让钦天监再行择日。后有钦天监卜算侯又言,之前的仪程中,那礼部侍郎赵峦包藏祸心,典礼的议程极为不妥,需要重新安排。”   “而后朝廷之上又是几番争论,彼此弹劾了几场,却始终得不出一个结果。加之又无师弟坐镇,之后,这典礼便停了下来,时至今日,竟然连那祭天高台都尚未开始重建。”   祭天大典对于他们的谋划极为重要,之前的主事之人,乃是玉真道人,他们仓促之下也插不上手,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演变到如此的地步。   因此,虽然都知道后面还有后续,也留有后手,但玉真不在的这些时日,竟然成了目前这个状况,大家难免面上都有些尴尬。   “呵呵,意料之中。”   听得这般的经过,玉真老道面上却没有什么不悦之色,竟似是早有预料,“既然天子看来,那黄天道已经平定了,此事风波已过,吾之前所言不过是虚言恫吓,又何必多此一举,行劳民伤财之事?”   “要知道,天子防着咱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帝王心术,不过如此耳。”   几人闻言,面上尽皆露出了冷笑。玉航天师更是哼了一声:“黄天邪魔,又岂是这么容易被消灭的?”   玉真老道却是没有接这个茬,面上的神色越发的云淡风轻,视线转向自家的师侄:“对了,那长生天,清源你可曾将其斩杀了?”   这些时日来,他一直在承天玉露盘中修复伤势,对于外间的变化,并无几分了解,如今便要细细探寻起来。   清源便行了一礼,恭敬答道:“那邪神分身已然被师侄携天尊符诏彻底斩杀,从此世间再无长生天这般邪神。”   “那便好,难怪此次出来,见得世间灵机竟是如此的充沛,,”   玉真微微颔首,“如此一来,那黄天邪魔,便再也无有退路,只得最后殊死一博了。”   “既然如此,那恶蛟赵峰,后来又有何际遇,对此,你们又是如何处置的?”   场中几人彼此对视,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最终,又只得由玉歆作了解答:“当日师弟重伤回山,贫道与玉净师妹便意图发动力量,以彻底除去那条恶蛟。但清源师侄却始终坚持,此等局面乃是恰到好处,吾等不宜有所动作。玉师弟也支持他,加上师弟重伤之身需要修复,故而至今为止,一直未曾动他。致使此恶蛟,已然化了龙,如今势大难制了。”   随后,他就将赵峰回归北荒之后的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   玉真道人听得却是不住地点头,对于那个直接造成了他伤势的敌人,面上竟是一点痛恨之色也无,甚至,看着清源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赏。   “清源你做得很好,论及对大势的评判,你比你的师叔师伯们,更要强上许多。”   “这……”   场中诸位天师,一时间竟是再度面面相觑。而得到赞许的清源,虽然面上没有太多表情,但隐隐闪动的目光,却显示了其心中的不平静。   “师兄——”   玉净刚想说话,玉真已然一拂袖子,将其打断了:“吾已说过,吾等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我道门之大计,切记不可为私人感情所束缚。”   他的语气平淡而没有任何波动。   玉净闭上了嘴巴,一颗剔透的道心中,只觉得自家师兄人味是越发的淡了。当下,心中就是一阵黯然。   玉真的话并没有说完,稍稍一顿,继续对着几位同门解释:“各位也知。当初石师兄点化这头独蛟,乃是因着当初浅儿顾念私情,引诱那位天子清洗世家之时,动用了颇多手段,虽然使得诸多家族离心,但未曾将朝纲完全败坏,依旧留有相当强的压制之力。时至今日。仍须得有为王前驱者,再度折损其三分气数,最终方才好成事。”   “如今咱们斩了长生天,胡人不足为虑;此蛟虽然挣脱了命数,得以化龙,但其身处关外,正需不断撕咬中原龙气以滋养己身,引得朝政动荡,实是与当初吾等计划暗合,自是不宜有所动作。”   “所谓一饮一啄,莫非天定,如此一来,这般的场景,倒似是上天注定的了。”   玉歆隐隐明白了自家师弟的意思,“师弟之意是……”   “我道门驻世长存,那黄天亦是大能神祇,都曾见证过无数皇朝的末日,”   玉真转头,看向了三千丈红尘所在的东方,   “尔等可知,这凡尘之世,朝廷兴衰,总是有迹可循的。当朝廷强盛之时,令行禁止,上下一心,无论何事,无论对与错,行之都无往而不利,能做事,也能成事。可一旦衰败之时,却有各方互扯后腿,无论何事,都根本无法做成。”   “如今的朝廷,内部掣肘不少,难以行事;而这外部牵扯也需足够强力,将眼下朝廷的目光牵扯过去。如此,方才能够使得那黄天的残余,死灰复燃,又有着机会发展壮大。”   “一直到最终,达到吾等所希冀的那一刻。”   “那一刻……吗?”   这一个刹那,场中诸位天师,尽皆动容。   然而,不过片刻之后,尚未等极为天师反应过来,玉真道士已然神色微动,手指指向东方一处所在,极目远眺:“看,彼处,黄天已然有所动作!”   “吾等所等待的时机,终于快到了。” 第623章 月子   做月子的时间,其实也不是那么难熬。   门窗紧闭,屋中烧着地龙,暖烘烘的,身上又盖着被子,除了平日里不能出屋子,不能洗澡外,其实和往日里的冬天,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关外的秋天,总是相当的短暂。   去年这个时候,明明关内还只是深秋的时节,一眨眼的功夫,几场北风一刮,北荒这里却已然进入了银装素裹的冬天。   靠在床上,以我敏锐的耳力,甚至能够听到外边呼啸而过的凛冽风声。   不过身边这个小家伙倒是依旧睡得死死的。   红色的襁褓盖在身上,露出了那张小小的脸蛋。大半个月的奶水吃下来,小家伙已经褪去了原本那皱巴巴的模样,变成了一个雪**嫩的肉团子,看上去极为可爱,让人忍不住地就想要亲上一口。   这就是,自己的女儿。   我放下了手中的书本,低头细细地打量着。   和政儿一样,她的皮肤还是像我,白白的,这让我颇有些安心——男孩子也就算了,黑一点也无所谓,赵峰那样子也挺不错的,可女孩子, 还是白一点比较好。   正所谓一白遮百丑嘛。   这大半个月来,我一直没有用乳娘,而是坚持自己来。虽然有些不合惯例,但旁边伺候的紫菱和碧荷都已经习惯了,虽然看着有些无奈,但已经不会再说些什么了。   好在刚出生的婴儿,也只会吃了拉,拉了睡,睡醒了再吃。除了要起夜喂奶之外,倒也没什么太多的烦恼。   只是不知道,这丫头的性子,以后是文静,还是活泼?   “哇——”   正这般想着,耳边传来了小家伙的啼哭声。   一边哭,还一边砸吧着嘴巴。   见着她的这副模样,我便知道她想要什么,当下便将她抱在怀中,撩起衣服。   小家伙立刻张嘴凑上来,吧唧吧唧地吸吮起来。   好在终究是个女娃,力量没有政儿当初那么强,吃起来没有那么疼,而且胃口也不大,奶水丰厚,也足够她吃的。   就这般吃了好一会儿,小东西安静了下来,很快又沉沉地睡去了。   将她放下,盖好了被褥,我一时也没有了再捡起书本的意思——这本书乃是讲述圣人道理的,写得很是严谨,但读着相当的枯燥乏味,也没什么意思。若非我这些时日忽然有了些想法,也不会来读它了。   索性便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   如今的内宅之中,就属我最大,那些什么坐月子的产妇不许下床,不许运动之类的规矩,自是无须遵守。   事实上,以我如今的武道境界,从那日生产之后,在床上躺个三五天,差不多也就基本恢复了过来,剩下的时间,还是被赵峰给强行压着,在床上休息。   我也乐得轻松。   唯一有些麻烦的考虑到这个时候外边的天气,我一直没有去洗,只是让紫菱她们时不时地打些热水进来,帮我擦擦身体。   毕竟,生产当日,还有之后的几天,我还是出了不少虚汗,若是不洗,整个身体这个时候怕是已经馊了。   当然,头发是肯定没法清洁的,大半个月下来,油晃晃的都打饼了——好在这个时候,我也不用出去见人,只要赵峰自己不嫌弃,我倒也没什么所谓的。   宝宝睡着,屋内不能大动,索性我便摆起了五兽戏的桩子,疏拔筋骨。   说起来,虽然生小东西气血亏损了不少,但那段时间,通过先天胎息之法所积攒下来的资粮之丰厚,不仅足以弥补这些亏空,甚至之后只要继续坚持修行,还能让我于武道和道术上更进一层。   也就是说,怀孕一场,自己不仅没有耽搁,反而还大赚了一笔。   只是可惜,自从小东西呱呱坠地之后,缺少了共鸣的引子,那先天胎息之法已然暂时无法修行了,心中实在有些失落。   虽然十个月下来,自己一直在琢磨,似乎也摸到了些窍门,但终究到现在,依旧没有入门。   若非生产的时候实在太疼了,我都想着,要不要什么时候再怀上一个?   脑子这么里面想着有的没的,我慢悠悠地比划着桩法,这五兽戏还是很有门道的,稍稍运动了下,我便感觉气血流转,筋骨活络开,浑身上下暖烘烘的,精神头一下子就振奋了不少。   然而就在此时,“吱呀”一声,房间的门被打开,帘子撩起,一点儿冷风偷偷地钻进来,然后很快就被赶了出去。   “老爷。”   两个丫头连忙躬身行礼。   是赵峰回来了。   我赶忙上前,就要帮着他更衣,却被他一把拉着我的手,就要把我往床上赶,“怎么又起来了?还不赶紧上床歇着?”   话中透着浓浓的关心。   这份好意,我自是心领了,不过嘴上还得为自己辩解几句。   “在床上躺着闷了,就起来站个桩,活络一下筋骨,省得在床上都发霉了。”   “得,就属你本事大!”   赵峰看着我,我毫不客气地和他对视;稍稍僵持了片刻,最后,他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看别人家的 ,都得坐足了月子,方才起来,有些讲究的还要坐双月子,可看看你……”   “平日里那么娴静的,怎么一下子就跟皮猴似的?”   “说谁皮猴呢?”   我啐了他一口,“女人生产后也需要适当运动,以活络气血的,久卧在床,反倒伤神。而且这些天日日鱼汤肉汤的,尽是荤腥之物,份量又足,天天下肚,若是不动一动,等到出了月子,怕是要胖成大肚婆了。”   “胖成大肚婆?茗儿你也会胖?”   听我这般说,赵峰这货居然哈哈一笑,满脸不信,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当然,我也不过随便说说而已,有着各种作弊的法门,哪怕是经过怀孕生产,天天好吃好喝的供着,我胖得也不怎么明显,也就是体态比之怀孕之前,变得稍稍丰腴饱满了些,显得越发的成熟罢了。   只是,这货视线上下扫着,眼珠子转了一圈,似乎想到了什么,居然恢复了那没脸没皮的模样,竟是借着这个由头,探出那双禄山之爪,就要伸入我的中衣之内:“来,给为夫摸摸,看看哪儿胖了?”   脸上嘻皮笑脸的,一副惫懒的模样。 第624章 再征   此时天色才刚刚暗下来,尚未入夜,我自是不能让他就这般轻易得逞。   刚刚伸出手去拨打,却不料他手腕一翻,使出了一个小擒拿的手法,趁着我不备,已然将一双手捉在了大手中。   微微一怔,我用力抽了一下,然而他抓得很紧,竟是没有抽出来。   掌心热烘烘的,如同暖炉一般;他抬起另一只手,用略有些粗糙的指腹细细摩挲着我的手指。   “唔……十指纤纤,冰肌玉骨,看着一点儿都不胖嘛,要不,为夫再摸摸?”   赵峰的声音中满是狡黠,竟是开始得寸进尺了。   这算是……在明目张胆地在调戏?他这是——   抬起头,看着他那冒着火光的眼睛,我忽然想起。   这厮大约也是憋得久了。   这个年纪的青年人,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加上又一直在修行武道,阳气充沛。   说实话,我是真的没想到,他能为我一直守身如玉——其实我有心理准备,只要他不带人回来,就算外边有些风言风语,我都打算装作不知道。   然而,这些时日,他居然也真的憋住了——至少,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听说这厮在外面有什么桃色的绯闻传来。   这在这个时代,实在是极为难得的了。   故而,想到了这些,我的心中其实也并不十分抗拒,但该做的样子,还是得做一做的。   “夫君,还有人看着呢!”   我脸上憋了憋,露出一抹羞红来,努力地挣脱着,作出了一副有些发急的模样。   “有人看?”   赵峰横睥了一眼,却见紫菱和碧荷正抿着嘴,悄无声息地往外边退去,顺带着还将房门给拉上了。   只留下了我一个人单独面对着赵峰这色胚。   这两个没良心的。   “现在可没有人了……”   门帘落下,赵峰不怀好意地盯着我,露出某种我非常熟悉的笑容来。   我终于放弃了挣扎,然后,这货慢慢地俯下了身。   伴随着熟悉的气息包绕着周身,一双温热熟悉的唇瓣,衔住了我的嘴唇。   “唔……”   一个漫长深沉的吻。   这一回,我并没有躲闪,而是很快就激烈地回应着,双手勾住了他的脖颈。   中衣渐渐敞开,赵峰的双手,也越发地不安分起来。   伴随着气氛渐渐变得旖旎,我只觉得,全身都变得燥热起来,一向清浅的呼吸变得粗重……   忽然,他的手停了下来。   “?”   我喘着粗气,仰起头,双眼迷离,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   却见他的面上显出挣扎之色:“茗儿,你身体还没大好,要不,等出了月子再说?”   ……   这家伙……   弄到一半居然要退缩?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其中,没有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一时间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我猛地一用力,从他的怀中挣脱,翻身坐在了他的身上。   双手撑在他的胸口,嘴唇凑到他的耳边,一边喘气,一边压低了声音。   “可不要小看妾身,妾身可是已经完全好了哦。相公你,要不要……试一试?”   这可是我第一次这般的邀请。   “茗儿——”   下一刻,这厮再也按捺不住,一个挺身。   天旋地转之间,我便再度被压在了床上。   “轻一点儿,乐儿刚刚才睡着,莫吵醒了,唔……”   匆忙之中,我只顾得上小声地提醒了一句,而后,声音便再度断绝。   ***   天色已然完全黑了下来。   红烛依旧在桌上烧着,给屋中投下了昏暗的光亮。   屋内那原本一直被压低的声音,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   我懒洋洋地靠在赵峰的怀中,任凭他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刻的安宁。   过了片刻,头顶上传来了他有些沙哑的声音。   “茗儿,我打算过些时日,便要再次出征了。”   我的呼吸稍稍一顿,语气勉强维持着平静:“什么时候?”   如果我没记错,上一回,是生产之后不久,他就出兵,开始征讨黄天的,然后,一切的事情,就变得不可捉摸了起来。   这一次,也是如此……   不过,其实也在预料之中,不是吗?都是生下乐儿之前,就已经定好的。   面对着朝廷的铁壁合围,步步紧逼的政策,虽然北荒这边一直在发展生产,努力攀着科技树,操练兵马,但无论如何,北荒如今是在以一省对一国,还是一个“偏僻荒凉”的穷省。   哪怕我已经尽力在发掘潜力,赵峰手下新组建的官僚系统和军事机器,算是朝气蓬勃,目前运转也相当良好,损耗很低,但单单论起可调配的物资来,依旧远远被朝廷所碾压。   出于谨慎考虑,终究是不能放任朝廷这般继续积累大势,最后发起总攻的。   故而,在初冬时节,于省城以南的地方,发动一场攻势,以打破这大半年的“静坐战争”,是赵峰的文武集团一致的意见。   关外的冬季虽然天寒地冻,但河流封冻,人马尽皆能过,又有着爬犁、雪橇这类冬季专属装备转运物资;尤其是没有疫病之扰,因而,其实论起打起仗来,并不比在夏秋要差上多上。   如果考虑到朝廷新添的兵马,多半是来自关内,这是他们第一回见识到关外的冬天,战斗力定然大减,简直太合适不过了。   “……定北的军士已然召集,新兵即将整训完毕;而省城那边,也正在征调民夫,征集粮草,只待这场雪完全停下,天气放晴,便可出发。”   “预定应该就在旬月之中。”   旬月之中……应该能出月子?   暗自叹了口气,我的脸上面色未改,只是抬起螓首,看向这个男人,展眉轻笑:“那么,此回可要妾身随军一起?”   和我对视了片刻,赵峰似乎有些意动,但稍稍思忖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用了,茗儿你刚生产过,保养身子要紧,而且,定北这里,有你镇着,为夫也更放心些。”   “是,那妾身就在家中静候夫君的好消息。”   我并没有坚持——虽然有着很多有利因素,但很明显的,这趟冬季行军,并不会是什么好的体验。   赵峰的好意,我自然不会去拂了。   “茗儿放心好了,临走之前,为夫一定会把你喂得饱饱的。”   赵峰眨了眨眼,促狭地笑了起来。 第625章 打算   把我喂得饱饱的……   听到这话,我一下子又想起了自己刚刚的主动,脸上顿时一阵燥热,坐起身来,伸手就要去揪他。   却被他一把抓住,然后厚实的身体压下来,将我压倒在床上,又是一通胡亲。   起初我还试图抵抗,不过感受到他的力量,很快就放弃了。   如此这般折腾了好一会儿,直到小家伙在旁边哭闹起来,他才有些慌乱地将我放开。   我喘着粗气,横了他一眼,看着他那副搓着手,有些尴尬的模样,噗嗤一笑,稍稍整理了一下衣服,便唤了等在外边的紫菱她们打盆热水进来,   说起来,或许是和乐儿一起共鸣久了,也或许是母女连心的关系,我发觉和她颇有些心灵感应,从她那哭声的调子,就能听出她想要什么。   很熟练地解开襁褓,提起那两只粉嫩嫩的小腿,拿过抄了水的细棉布来,帮她擦着小屁股——这家伙,刚刚拉了一泡金黄的臭臭。   这些事情,我都尽量地亲力亲为,只是让紫菱和碧荷打着下手,算是尽一个做母亲的义务。   而且,动作也相当的迅速,三两下就处理完了。至于赵峰,这个糙汉子就在旁边傻站着,连插手的余地都没有——当然,按照规矩,也确实不能让他插手就是了。   重新换上尿布,让紫菱她们将秽物带出去,我将醒过来的小家伙抱起来,和赵峰一起逗弄了一会儿,然后又喂了她吃了顿奶,再度安顿好了。   经过这一通折腾,哪怕我的衣衫依旧不怎么整齐,不过刚刚的旖旎气氛,倒是已经彻底消散了。   “茗儿。”   我抱住被子,蜷缩在床上,听着他唤我的名字。   一条胳膊伸过来,继续搂住了我的腰肢,不过,也只是搂着而已,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   “嗯?”   我刚要抬头看他,却听见了从头顶传来的有些沙哑的声音。   “茗儿,待这场仗打完;明年开春之后,为夫就打算正式开国建元了。”   我的动作便是一顿。   开国建元……   终于来了吗?   也是,如今的他已经算是割据一方,站稳了脚跟。到了这个地步,也就只差个仪式而已,打完这一仗,开国建元,也是应有之义。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套路,在群雄并起,一片混乱之中,确实是保存自己,发展力量的不二法门,但对于如今的赵峰而言,却不怎么合用。   父兄被杀,他和大洪朝廷仇深似海,两者之间的矛盾已然不可调和,而作为最先扯起反旗的叛贼,一战打灭朝廷精锐无数,自然一直都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朝廷也确认了赵峰确实有着分庭抗礼的实力。   既然如此,早些称王,反倒能够明确立场,逼着那些“中立”派早点儿站队。   在这种时候,犹豫不决,三心二意,既想反抗,又想要借招安之名拖延时间,方才是取死之道。   既然如此,他这般下定决心,我自然不会反对,故而只是继续抬起头,和他确认:“那夫君是下决心了吗?”   “自是如此。”   赵峰的神色十分的郑重。   “那妾身,今后可就不能这般称呼夫君了,”我笑着和他打趣,“到时候,就该唤陛下了。”   正式建国之后,许多事情,就要和如今的轻松不同,得细细讲究起来——或者说,依照着这时候的惯例,开始立仪典,树规矩,一切东西走上正轨。   当然,开国的帝后,有着一份威望,在某些方面尚可以自由一些,但后来者,却大多只能成为这些规矩的套中之人。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称呼什么的,到时候再说,”   见我这般的轻松,赵峰的语气也渐渐松弛了下来,低头看着,慢慢地说道,“到时候,就可以给茗儿你,换上一顶凤冠了。”   他的嘴角翘着,这模样是的那份笑容看上去有些促狭,但其中认真的意味,却是不容置疑。   我看着他那张线条硬朗的刚毅脸庞。   其实这几年,他的容貌本身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不过随着一场场血与火的锤炼,当初新婚时候脸上那飞扬的神采,已经渐渐磨去,取而代之的是成熟与沉稳,甚至端起脸来的时候,隐隐有种深不可测的威严。   也是,彼时的名将种子,惫懒青年,如今已经是一方割据的上位者,甚至即将要开国建元,意图成就自己的霸业。   他,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那,妾身……可就等着了。”   看着他的那不容拒绝的视线,我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并没有任何的推辞言语——这厮既然要开国,那册后便是理所当然的。而如今,他的后宅之中就我一个,不给我,又能去给谁?   “会很快的。”   见我这般的模样,赵峰的心情很是愉快,低下头,在我面颊边上轻轻一吻,然后笑道,“其实,为夫留茗儿你在这儿,还有一个原因。”   “臣妾愚钝,还请陛下为臣妾解惑。”   我没有惊讶,只是嘻嘻笑着,等着她的下文。   “你啊,调皮!”   赵峰状似有些无奈,抬起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见我似有些不满,方才继续说道,“以后,为夫打算定都省城。”   定都省城。   这也没有出乎我的预料。   定北府这里,随着我的一步步建设,已然慢慢有了一个煤铁复合体的雏形,同时借着与草原的羊毛贸易,有些充沛的原材料,会成为未来整个北荒的毛纺中心。   如今更是有着已然被压服的草原胡人作为草原方向的预警,若是将其作为赵峰势力集团的大后方,是极为合适的。   但是,如果是有着进取之心,意图掌控整个关外,乃至于继续图谋关内。那定北府的地理环境,未免就太偏了些。   位居北荒的最东北处,毗邻北荒山和草原,其实是远离北荒的经济中心的。   无论是交通环境,亦或者是天然的地理优势,乃至气候的宜人程度,都远远比不得位居南方的省城合适。 第626章 准备   省城地处北荒的中心,交通便利,相比于定北府,气候温暖许多,故而历经多年的开发后,已经是北荒一省的精华所在。省城以及周遭的府县,基本上是集合了整个北荒绝大多数的人口以及财富。   每年的粮食及其他经济作物的产量,都要远远高过定北府这个穷乡僻壤。   在我将工坊迁到定北府,开创了如今这番局面之前,省城同样也是北荒的工业中心所在,无论是钢铁锻造,亦或者是手工纺织业,都远在定北之上。   那时候的定北,能够超过省城的,大概也就是挖参倒斗之类靠着北荒山的生意了。   当初赵峰也是仗着雪夜入省城,一举获得了府库中多年积攒下来的银钱粮草,以及无数军事物资,方才有了对抗朝廷的本钱,有着接连进行南北两场大战的本钱。   若是仅仅只是依靠着我去攀科技树,就想着以一府之地去对抗朝廷,可没那么容易——毕竟,科技树这种东西,也是需要人力和时间去砸,并不是说有就有的。   “恩,那定北这边,这些时日,妾身会帮着夫君安顿好的。”   我念头稍稍一转,就明白了赵峰的意思。   既然要搬家,那这边的整个一套班子,就都需要动弹了。   这可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可以说是半个迁都的浩大工程。   哪些官员具有才干,可以调任升职,哪些官员能耐不足,只能留在此地;还有哪些官吏正肩负着比较重要的任务,虽然不能动弹,但需要记在心中,加以安抚,给一个未来的许诺。这些都需要慢慢甄别,不能因此让这个新兴的官僚集团寒了心。   还有这儿的一些世家,哪些愿意全家从龙的,;哪些主家不愿去冒杀头风险,只让庶子旁支出来在新朝做官的,又有哪些只肯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怕担上干系的,也要一一的联络   商量,以决定是迁移,还是就留在这儿。   而刚刚成形的工业基地自是不能轻易搬动,但我们都走了,总归会有些人心浮动——尤其是其中不少人,还是刚刚从省城迁移回来的。   故而,在省城那边,重新开一个工坊,将一些思归的工匠送回去,以扩大生产,增加产量,也是相当有必要的。   诸如此类的工作,都需要在赵峰出征到定都的这段时间内完成。   官吏的事情,可以大半交给梅若明去做;但梅若明终究只是外来户,和那些世家的沟通,安抚一些刚刚下放乡间做事的李家商会出身的吏员,还有工坊的搬迁、选址之类的事情,怎么着也需要我来出面的,才能办得更加圆满一些。   “茗儿你真是聪明。”   见我片刻之间,就明白了他的意图,赵峰低下头,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夫君都提点得这么明显了……”   我只是撇了撇嘴,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心中哀叹一下,自己的轻松日子,随着这两三句话的功夫,就此告一段落了。   一夜无话。   从第二天开始,我便开始翻阅起赵峰带回来的公文、情报,为接下来做着准备。   不过,我最召来问话的,却并没有和这些相关,而是唤来了鲁达。   “夫人安好。”   鲁达走进了厅堂,很是郑重地向我行了礼。   如今的鲁达,已经再也不见了当初那个游方郎中的影子,如今的他,虽然脸上依旧满脸横肉,像个杀猪的多过大夫,但气度沉稳,怎么着也是个杀猪中的圣手——说起来,他现在干的活儿,和杀猪的,区别也不太大就是了。   当然,这只是玩笑之语,如今的鲁达,已经成了整个北荒,赫赫有名的神医;市井之中,至今还流传着他某日在酒楼上,用杀猪刀将突发急症的顾客开膛破肚,割了烂掉的肠子(阑尾),又一一缝合起来,救了一命的传说。   同时,他也是由我亲自任命的定北医院的院正。   “鲁达,此次南征的随行军医人选可已经定下?”   对于这个一直尊我为师的“圣手”,我自是不用兜圈子,直接就发问。   “回夫人的话,随军医师的名册已经拟定,共计三名主任医师,六名主治医师,十三名驻院医师,以及三十二名医生。”   鲁达躬身回道,顺便向我递上了一份文书,不过我并没有去看——在这方面,我还是很信任他的。   赵峰出征,如今冬季,虽然不会有什么传染疫病,但冻伤、跌伤、骨折,乃至于战阵之上的伤势,都是不可避免的,在这方面,有着远超于这个时代外科水平的北荒,自是要征集足够的医师随军征战。   从定北府那场大的传染病后开始,我便着手制定了定北府的医疗体系改革计划。凭借着我在那场霍乱之疫中立下的威望,加上赵家的权势,以及开始时候的小心谨慎,尽量不影响到既得利益者,一切都进行得相当顺利——譬如医院的建立,门诊、急诊、病房的划分等等,都在我离家的一年中,逐渐搭建了起来。   而随着赵峰的强力回归,战事的频繁,对于内外科正经医生的要求急剧扩大,这份计划的推进,便出现了一个急速的发展。   到了如今,已经形成了一套相对严格的制度,建立起了一个与关内自由生长完全不同的医疗体系。   这其中,最为关键和核心的一步,就是建立医学,招收医生——这个医学,并不是指学科,而是指的是,如同太学一样的学府;医生,也不是另一个世界的医生,乃是贡生、监生之类,或者换个说法,医学生。   只有通过了考试,或者经有名望的医师推荐,方才能够入学学习正规的医术,然后在医学中,在包括孔老头、鲁达等等极有名望的医师带领下,学习各类经典的医家典籍,参加一堂堂实习课程,通过一轮轮的考核,最终才能获得“医师”的资格,拿到准许行医的许可。   当然,这一切的过程,都要走正规程序:考试。 第627章 制度   考试这种流程,在国朝并不算稀罕事儿。   毕竟,三年一度的春闱秋闱,那绝对是国朝的盛事。国朝至今,每一任宰执,哪怕是世家豪族出身,也都起码是从殿试中杀出来的精英。   举人出身的,也就只配做个守护之犬而已。   不过,将考试范围扩张到医学领域,这还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一层一级的考试,依照我设下的制度,考到最高级别的主任医师,考试的次数,并不比去考个进士差多少,更不用说,中间还有年资的限制。   然而,定北的这些医师们,却并没有太多的怨气。   在定北府,现如今的官府律令,无有行医执照,是绝对不会容许悬壶济世的,否则,一旦出了什么事情,乃酿出了人命,无论是否有过错,首先以非法行医论处——这是为了防止如同关内那般,一些儒生回家读了几本医书,便开始给人看病,掺和了太多玄乎东西进去,胡乱拟方子,戕害人命。   不过客观上,这样的举措,也造成了行医执照的金贵。   尤其是,由于刚刚施行的关系,医学中尚未稳定培养出人才来,故而,对于那些已经在本地行医多年的那些郎中们,我选择了网开一面,采用所谓老人老办法——只要是有点儿名气,能给人看病,名声不是太臭的,经过一场简单的象征性考核后,根据水平不同,各自都拿到了行医执照。   当然,这一趟,乃是最后的机会,今后的医师自然不能如此处置。   由此一来,在这些上了岸的医师眼中,这般制度上的正规化、制度化,便算是得到了官府的承认,只要并非太大的事故或者犯了罪,根本不会剥夺,乃是一种将他们纳入体制之中的举措——或者说,“医师”,竟然在人们的口中,也成为了一种功名。这倒是我事先没有预料到的。   虽然不能免掉税收——不过这年头,士绅都要纳粮了,他们倒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但地位比之以往,自是大有不同,一时间,纷纷将他们的弟子、门人乃至后辈,送往了医学之中。   在这一正规化的过程中,过去的郎中、医工、医官之类的称呼,也被废除,从此只存在于民间的俗语之中;在官面上的统一称呼,均是“医师”。   当然,“医师”之中,也分了等级。   刚刚经过“医师”的考核,认为尚未达到能独立自主行医的程度,需要在定北医院进行学习,见识各种病人,学会处置治疗方法,故而称之为“驻院医师”。   之前定北行医的那些普通郎中们,如今都被归拢在了这一片区里面,他们需要完成三年的正规化培训、学习,接受那些上级医生的指点,再通过考核后,方才能够获得独立自主的行医权——我这是将另一个世界的规培制度复制了过来。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怎么着,也让他们尝尝规培这项制度的酸甜苦辣来着。   完成规范化培训,可以独立行医了,若是有着野心,想要更进一步,还得再考一场,通过了方可升为主治医师,从此便可在医院中独当一面,在外面自己悬壶济世,也能入得世家们的眼了。   至于更高一级的主任医师,同样也要考试,至于现在,便只有定北府最有名望的几位,包括孔老头和鲁达在内,也就七八人。   “如今入了冬,伤冻风寒之人便多了起来,医院周转可还顺畅?”   将鲁达递上来的文书放到了一边,我状若随意地问道。   “人数是多了不少,不过多数是门诊看一看,回去抓药,或者就在门诊处置了,只是门诊的医师们辛苦了些,其余的,并没有什么影响。”鲁达回答得时候没有丝毫的犹豫。   “可接下来还要抽调这么多医师走,如此一来,医院之中……   我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担忧意味,已经表露无疑了——我可不想刚刚有了模样的医院,遭受到什么挫折,   只是鲁达看起来也是早有准备。   “来的多是些贫民,驻院医师人数众多,倒也排的过来,院中病床也还是足够。”   他很是胸有成竹,“至于富贵人家,有着孔师傅和属下在,又有其他人帮衬着,倒也能够顶得过来。”   限于这个时候的医疗条件和人们的观念,对于医院的安排,我选择的是医师坐堂加后面住院、疗养的模式,主任、主治医师的诊金不菲;但作为最低层次的驻院医师的挂号费用并不贵,可以说是相当的廉价,纯粹是走量,一方面是给他们练手的机会,另一方面,也是给那些贫民提供相对的福利。   “能够顶下来就好。”我微微颔首,便不再去管这个,眼睛抬起,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对了,如今你可有什么出色的手下可以推荐的?”   这是在直接要人。   鲁达微微思量了片刻,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回夫人,属下的学生,薛波,为人踏实,心思细密,此趟也在征调的三名主任医师之一,若是再稍加磨练,便能独当一面了。”   薛波是鲁达的第一批学生,为人刻苦,踏实肯干,当初跟着我一起去的京城,在得胜堡救治过病人,然后在京城待了一段时日,后来又作为随军的军医,跟着赵忠回来的。   我听说过他的名声,没想到,这回鲁达又把他给送到军队里去了,看来,鲁达很看好他,这是在磨练呢。   “这样也好,此趟立些功劳回来,也好接手定北这边的工作。”   此言一出,鲁达便是微微一怔:“夫人的意思是……”   “省城那边,虽然如今已经安定了下来,但终究不是定北这里,情况还要复杂不少。鲁达,接下来,你可愿去那里,将定北试行的这套制度,同样在省城推行下去?”   我终于图穷匕见,嘴角含笑,静静地看着他。   下一刻,便见他眼中亮起了灼热的光芒,双膝下跪,叩首行礼:“夫人恩典,属下自当尽心竭力!” 第628章 进步?退步?   见他这般的模样,我摆了摆手,示意他站起身来。   “无须如此,如此这般,亦是对咱们北荒的民生有好处。只是省城的环境不比定北,龙蛇混杂,你去之前可得有些心理准备,也不可莽撞行事。”   “回夫人,属下明白了。”   鲁达磕了个头,然后站起了身来。   “嗯,那你回去后,和孔老先生好好商量一番,拿个条呈出来,再想一想可能会面临的问题,免得到时候遇上事情,乱了阵脚。”   我点了点头,又特意叮嘱了一番。   有些制度,当上上下下有无数眼睛盯着,在一城一地推行的时候,和扩大范围,向着全国推广,所收到的效果很有可能会完全不同——在这个消息不畅的年代,豪强世家、胥吏乡绅,乃至推行的朝廷官吏,各自都会有各的算盘,最常见的措施,便是对于某些律法、诏令有选择地施行,故而很多看起来很好的政策,最终都会荒腔走板。   在另一个世界中,王安石这位负天下之望数十年的大儒,就因此被那些大户胥吏官僚好好地教育了一番。   之前的官绅一体纳粮能够推行,乃是因为大敌当前,要筹措积蓄粮草,不得不如此激烈行事。推行起来,依靠的是与原本的地头蛇不相干的外来吏员和刚刚获得利益的刀把子。然而真的推动到了乡间地头上,依然是阻力重重,能够最终推行了下去,靠的是杀得人头滚滚。其所激起的人心动荡之处,至今仍有余波。   和那些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相比,这一番仅仅只是与大局无碍的医学改革而已,面对的多半只是省城的那些在世家贵族中游走惯了的郎中,以及乡土之中那些招摇撞骗的土郎中,并不算太过困难,按部就班地推进下去便可——无论在哪个时代,正儿八经的医生这种小有资产的阶级,都是官府最好拿捏的对象。   故而,其实这只能算是我对于他的一份考验,同时也是我发挥自己影响力的一次实验。   我真正在规划着的其他更多改革,只能在摸索之中,又与赵峰沟通后,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前推进;而不是不管不顾,觉得它是好的,就一切大踏步前进。   不然,说不定会翻到沟里面去。   譬如说,在毛纺业这种产业上,我就曾经小小地吃了个亏,最终不得不和传统妥协。   和江南、福建那种人多地少的环境不同,定北地广人稀,男丁们除了种田、打猎、做买卖,剩下的如今大半都在围绕着冶铁工坊周遭,做些上下游的活计。   而纺织这种活儿,一般还是女人更为擅长。故而,出于充分利用人力考虑,我自然就想着凭借自己垄断者羊毛织物生产的上下游一条龙机械,干脆成立机房,将女性解放出来,让她们如同江南的机户一般,出来到工坊中出卖劳动力挣钱。   听起来很好,也不难施行,起初机房招收的是那些在战争中战死士兵的遗孀们——由于棉纺品稀缺,毛料因为其保暖的性质,颇受追捧,利润很高。发给她们的工钱也很高,算得上是一种优待福利了。   然而,等她们完成了充分就业后,再想继续征招人手,可就出了问题——这帮关外的糙爷们,不愿意自家婆娘出来抛头露面。   似乎是封建传统制度的束缚。   起初,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还琢磨着该怎么如同以往一般诱之以利。毕竟,女工的收入很高,对于家中也是一份不小的补贴,若是说开了,应该很积极才对。   然而后续的种种举措,便是加上官府鼓励,结果却依然收效甚微。   最终,还是李玉打探出了缘由。   我这才恍然大悟:这种束缚,看着是文化,实则都有其深层次的经济缘故。所谓有伤风化,只是明面上的理由而已。实际上的原因在于,虽然机房发给婆娘们的工钱很高,但按照这个时代的算法,这钱是女儿家自己的私房钱,有多少,拿不拿出来补贴家用,全看婆娘肯不肯说,肯不肯拿。   如此一来,要从中捞好处还得看婆娘脸色,家里又缺了人照料,糙爷们和公婆,自然不会肯放她们出来。   要知道,因着赵峰施行的一些举措的缘故,北荒民间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便是她们不出来,她们的家中也就是日子不够宽裕而已,但还是能够过得下去的。   可对于她们而言,若是不能出来,她们本身除了一点儿嫁妆外,连经济基础都没有,还得依附于男性,根本创造不了价值。而定北的毛纺行业,由于缺少人力的缘故,也没法大规模发展。   根本就是个双输的局面。   最终,考量了半日后,我终于松了口,让从属于李家的机房改了条款,工钱依旧不变,但夫家可以支取纺织女工一半的工钱。   然后,除了一些真正的老古板外,那些糙汉子们,就忽然想通了,机房又再度能够招收到人手,可以开始扩建了。   这算是进步,还是倒退?又或者算是螺旋式前进?   事实上,我并不太清楚。但经此一事后,我对于改革这种事情,又有些一些新的体悟,也越发地谨慎了起来——毕竟,如今的北荒,可经不起太多的折腾了。   出于这般的考量,鲁达之后,我又召来了李玉,以及商会在此地的首脑,一一商量着日后回到省城后的各项事宜,务必要做到考虑周全,做好各方面的预案。   如此这般,除了中途给乐儿喂了几次奶水之外,其他时间,都在忙忙碌碌的,一直到了傍晚。   赵峰掀开帘子,裹着一身寒气回来的时候,我依旧在皱着眉头,一边思索,一边用纸笔画着什么。   “夫君。”   见他回来,我便站起身来,唤了碧荷过来帮他更衣,同时自己给他沏了杯热茶,暖暖身子,驱除寒气。   赵峰端起了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坐在我之前坐的椅子上,笑着扫了眼桌上写写画画的稿纸。   “今日可真是辛苦茗儿了。” 第629章 心事   “自是比不得相公,大军出征在即,还得抽出空来陪着妾身。”   面对赵峰的夸赞,我自是得谦虚几句。   而且,作为睡在他身边几年的枕边人,我也能从他脸上的一些微妙的表情中,察觉出,他的心情,其实并不如面上表露出的那般轻松。   “昨日不是和茗儿说好了,这些时日,可是要将茗儿喂得饱饱的?”   赵峰凑过来,轻轻嗅着我的脖颈,脸上表现出了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这货又来了……   见得如此这般的作态,我脸上微微一热,但心中又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每当他有着些许心事的时候,总是喜欢这般的掩饰。   只是,这个时候他兴致正浓,我自是装作不知,只是作出一副娇嗔的模样,作势要去捶他,却被他一把抓在手中,轻薄调戏了一番。   如此这般和他笑闹了几句,又过了好一会儿,屋中方才慢慢安静了下来。   “今日军中可有发生什么趣事?”   眼见得那些旖旎的气氛渐渐消散,我侧身坐在他的腿上,忽的开口,状若随意问道。   头顶上的传来的呼吸一下子顿了顿,过了片刻,方才有闷闷的声音传来。   “还是被茗儿瞧出来了。”   我微微侧头,将脸颊靠在了他厚实的胸膛上,听着那砰砰的心跳之声。   “跟着夫君久了,总是能知晓一二的;譬如妾身的心事,夫君不也一清二楚嘛。”   “茗儿这般的聪明,为夫可不——”   赵峰嘿嘿笑着,我却突然从他的怀中坐起,伸出手指,按住了他的嘴唇,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同时认真地看着他:“其实,刚刚妾身也犹豫着,以后就该称呼夫君为陛下了。妾身……也读过史书,知晓忌讳。可是妾身想着,夫君这般的疼妾身,妾身见到夫君心中藏着不快,心里总觉得憋闷得慌,想着咱们以往一直都是这般有话直说,所以才斗胆问了出来。”   “夫君,你——”   我的话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就这么盯着赵峰的双眼,没有丝毫的避让。   “你啊——”   赵峰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眼中似乎有些我所不能理解的情绪在其中翻滚着,最终,他抬起手,狠狠地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哎呦!”   这厮还真用了点儿力气,有些疼……   “赵峰,你做什么呢!”   情急之下,我捂着额头,杏眼圆睁,狠狠地瞪他,却见他哈哈一笑,   “让你书看得太多,平日里太聪明,想得太多!这就是给你的惩罚!”   笑完了,又伸出胳膊,不顾我挣扎,一把将我拢在了怀里,嘴巴凑到了我的耳边:“为夫这一辈子,就你一个,咱俩夫妻一体,还说什么陛下,什么忌讳,你天天胡思乱想什么呢!莫非你忘了,咱们曾经拉过勾来着?”   灼热的吐息搔动着耳边的鬓发,让我只觉得有些痒痒。   “为夫觉得,你肯定忘了,所以才这般的胡乱猜测,以后,你有话就直接说,不准藏着掖着!若是再藏一次……”   赵峰胳膊一转,手指压在了我的脉门上,猝不及防之下,全身气血涣散,竟是一刹那间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然后,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这厮……   这厮竟然就这么将我打横里抱了起来,直往床边走去,一边走,一边舔着嘴唇,俯下身,用充满火光的眼神看我,“就像今天这样,要接受惩罚——”   “唔——”   ***   又是一通胡天乱地。   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等到外边天色完全黑了,我才总算喘过了气来。   随手捡起凌乱的衣物穿上,我没好气地瞟了这厮一眼:“夫君还没说今儿军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呢!”   “茗儿你还记得啊——”   赵峰靠在迎枕上,侧过脸来,目光上下逡巡了一番,咧开嘴,笑了起来。   “当然记得,能惹得夫君不开心,事情肯定不会小。”   都付出这么大代价了,当然要刨根究底一番。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见我已经披上了中衣,遮挡住了身体,赵峰收回了视线,仰面躺着,双目看着头顶的房梁,语气忽然低沉了下来,“不是军营中的事情……今日,为夫去了张家。”   “张家?”   我稍稍一愣,然后便迅速地反应了过来,“哦,张烈家?”   “嗯!”   赵峰微微颔首,确认了我的想法,“为夫本是想看他伤势如何的,结果却发现,小三他,意气有些消沉。”   “哦?莫非是伤势?”   我想起了之前往来信件上的内容。   “是,今后他……已经上不得战场了。”   赵峰语气幽幽,“那日他拼得太狠了些。虽然有着精钢铠甲护身,但受到那般的重击,终究是受了内伤,还伤得颇重。虽然如今依然痊愈了,但也只是外边而已,内里终究是受了损,现如今,已经不能太过激烈地活动。若是全力而发,只能支撑一炷香的时间,往后便后继无力了。”   原来如此……   一炷香的时间,对于一场战争而言,委实是短了些,有时候,也就是一场冲锋的时间。   可战场之上,风云莫测,又怎么可能只是一场冲锋,就能够结束呢?要知道,我可曾听闻,当初在对付国朝大军的时候,撼山营撕开了孙路大营的缺口后,却遭到了孙路那支由铁卫组成的阵线的全力反击。最终是玄甲铁骑一口气不停,换马死战,对着大阵连续发动九次冲锋,方才彻底冲破了孙路的防御,张烈也是在那一战中受的伤。   受了这般的伤势,张烈从此,确实是不能去领军了。   想到此处,我便继续问道:“那夫君打算给他——”   “他还想着继续领兵呢,”赵峰摇摇头,叹了口气,“最终为夫还是拒绝了,打算今后给他挂一个清闲的肥差,领上一份俸禄,如果他愿意,也可以去转文资。”   “可是……张烈他……愿意吗?”   对此,我还抱有些疑问。   “他还有着一家子要养呢,可不能由着他性子来,”赵峰探手搂着我的身体,“无论如何,总归要保他一世富贵的。”   “夫君说的也是。” 第630章 发展   一个原本大有前途的名将种子就此陨落,终究不是个让人开心的话题。   因此,我和赵峰很快便岔开了,又说了会儿闲话,用过晚膳后,给乐儿喂了顿奶,便再度一起安歇下去。   之后的几日,赵峰一直都早出晚归,但每日晚上都在我房中歇着——用他的话说,这段时间,得好好地将我给喂饱了。   我自是没能耐抗拒他,不过好在练武有成,身体恢复得快,倒也不至于太过疲惫,每日白天里还是能抽出空来处理南下事务的。   如此这般忙忙碌碌,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经满了月。   我终于有了机会,痛痛快快地泡了个澡——虽然我的身体早就好了,而且这些日子每日都有紫菱和碧荷帮着擦身,但一个月待在房中,总归有些发霉的感觉,清洗完后,整个人都觉得神清气爽的。   然后在晚间,就在府中办了场小小的满月酒。   孩子还小,既不是投胎,又是个女孩,赵峰自是不准备大半,也没请外人;但无论是赵峰的嫡脉,还是李家的三房,都只剩下了赵峰和我这一根独苗,因此,算起来,两家人其实都很是人丁稀少。   最后,赵峰请了几个庶出的兄弟,而我则叫了三弟过来,一起吃了顿酒,将乐儿抱出来,给人看了看,我也在人前露了个脸,和妯娌们打了个招呼,便算是完成了满月酒的仪式。   场面有些冷清,女眷这里要么拘谨得很,要么就是巴结的,奉承的,我不喜这种气氛,便早早地带着乐儿回了房。而赵峰回来得稍稍有些晚,很显然,和他的几个兄弟一起,多喝了几杯。   “你说,父亲和母亲,还有大哥,在冥土之中,看到乐儿,看到赵家如今的基业,是否会心满意足?”   赵峰喝着我端来的醒酒茶,看着一旁熟睡着的乐儿,眼神不复往日的清亮,声音有些发涩。   这家伙,终究还是思念父母了——见着今日赵家的场景,心中有感而发,应该也是理所当然吧?   我暗自感叹了一声,也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一时间心下也有些怅然,愣愣地看了一会儿他线条变得有些有些黯然的脸,过了好半天,才有些迟疑地开口:“想来……爹娘他们,应该尚未满足吧?”   “嗯?”赵峰扭头,视线和我对上,等待着我的解释。   “关外距离岭南、陇西,尚有万里之遥,无数雄关如铁,夫君不过是从头开始,才踏上第一步,又何谈心满意足?”   我没有避让,和他的视线对着,语气认真。   赵峰和我看了会儿,眼神由迷离,渐渐转为柔和,最后摇头叹息,   “……茗儿啊茗儿,你总是这样……”   他伸手,轻轻拥我入怀,“没错,咱们不过是刚刚才是而已,离着让父兄,还有岳父岳母满意,可还早得很呢……”   “至少……也得让你再生几个对不对?”   原本正经的话语,说到最后,这货又变了腔调。   这厮,又来了……   一晌贪欢,赵峰喝了酒,精力旺盛得很,一直折腾到深夜方才罢休。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身边的被褥已然冰冷。   赵峰如同昨日一般,已经离开,前往军营了。   我自是不以为意。洗漱完毕后,便开始一边思索着,一边处理昨天呈上来的关于纺织工坊的相关事宜。   一个产业的规模扩张,必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解决了,自然一片坦途,产业腾飞,可若是解决不了,那就只能在局限在叹息之墙前面,最终慢慢地被其他竞争的产业所替代。   羊毛纺织不比棉纺织业,虽然在北荒这里算得上是非常合适的替代品,但处理起来,在某些方面,要更为麻烦一些——尤其是,这方面由于棉麻的竞争性过强,而胡人的手工业水平实在太差,因此,很多都要从头来过。   譬如说,羊毛粘附着许多油脂,因此,在行纺织前,必须有一个“净毛”的过程,以洗去羊毛上的污渍以及油脂——以北荒如今的产量,以及牵涉到羊毛织物的名声,自然不可能如同古代西方一般,用小便来脱脂。   经过一番研究,起初是用石灰作为洗涤剂,但效果终究是弱了些,后来在我的提点下,羊毛工坊开始收草木灰制作碱液,如此一来,脱脂的效果更好一些。但随着如今毛纺工业的发展,对于碱的用量的日益增大,从草木灰中提取的数量渐渐地便开始不够。这个时候,便有人将主义打到了当初李家烧玻璃时候附带搞出来的烧海盐以制纯碱的原始制碱法头上。   这个点子并非是我想出来的,而是羊毛工坊的一个头目和玻璃工坊的管事是亲戚关系,家中聚会时候碰巧闲聊,起了念头,过后就报了上来——在这方面,由于牵涉到不同的部门,下面不敢擅自作主,便呈送了上来,请求我的居中协调。   说实话,我对于这样的发展是相当的乐见其成,一方面,下面的人能够有了主观能动性,不需要我事事提点,另一方面,在我残留的记忆之中,三酸两碱,乃是工业的基础,绿矾油——也就是硫酸,已经有了相当成熟的制法,硝酸钾的提纯工艺也是原本就有的,到了如今,土法纯碱也有了用武之地,接下来便可以推广铺开。   化学工业这种东西,原本也不是就那么高大上的。玻璃器皿有些昂贵,陶土罐子也可以捣鼓,无缝钢管做不了,从南边弄点儿竹子掏空了,就是无缝管道。只要不嫌弃土,不讲究纯度,有些东西是完全可以尝试着捣鼓的。   当然,这是知其然,而后还要开始知其所以然——然而,这个就是一个十分浩大的工程了。   得等到赵峰正是开国建号之后,才能慢慢推行。   给呈上来的奏报写了段批语,让李玉去从工坊中分派人手,开始扩大制碱产业以供应羊毛工坊,并且让他们尝试着用胰子和碱配合使用,看看是否能增加除油的效果。   刚刚抬起头,便见紫菱走了进来:“夫人,张家夫人求见。” 第631章 请求   张家夫人?   那是……   “朱蓉来了?”   我有些愕然——我出了月子,若是程芳过来探望,倒是没什么,甚至可以说是理所应当之事,可是朱蓉……这可真是稀罕。   尤其是并非同程芳一起过来, 这可就更加值得玩味了。   “请她进来吧。”   想了想,我便放下了手中的笔,去了外间。   “拜见夫人!”   见得我出来,朱蓉规规矩矩地低头行了个礼。   “蓉儿妹妹这般生分作什么?”   我一边笑着,一边走过去,牵着她的手,将她拉了起来,到一边坐下,“前些日子忙,后来又是生产,又是坐月子的,还真的有些时日没见了。清儿如今怎么样,有没有更加调皮些?”   清儿是张烈和朱蓉的长子,才一岁多,一贯宝贝得紧,我也没见过几次。   这年头,女人之间若是要拉近关系,也就是靠聊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要么儿子,要么丈夫,基本上所有的女人,都在围绕着这两个在打转。   只是朱蓉很明显的,有些心不在焉的,对于我的问话,并没有怎么发散开来,只是有些僵硬地应了一句。   “多谢夫人关心,清儿身子壮实了许多,如今已经能走路了。”   “这时候的男孩儿最是要小心的,”   我却装作一副不知道的样子,继续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热心地给她做着指导,“你家三郎看着也不是个省心的,若是儿子像他,可更要格外留神了。这时候的男孩子,走又走得不稳,时常容易跌跤,却偏偏喜欢到处跑,你得自己多看着些,莫要一直让下人带。”   “妾身多谢夫人提点。”   见她依旧这般恭谨的模样,我却板起了脸来:“什么夫人不夫人的。咱们自小玩到大,一直说说笑笑的,怎么突然就这么生分了?我可不喜欢。”   “蓉儿妹妹若是再这般,姐姐可是要生气了。”   “是妾……是妹妹的不是,”   见我摆出了这副脸色,朱蓉看着脸上颜色变了变,最后终于改了口。   “这才对嘛!”   听得一般的称呼,我对她露出了一副笑脸,“咱们姐妹之间,有什么话不好说的?非得摆出这副这副模样来?”   朱蓉猛地抬头,听着我这意有所指的话,嘴唇抿了抿,似是在天人交战。   我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静静地等待着。又过了片刻,见她咬了咬牙,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茗儿姐姐,妹妹此来,确实有着事情相求。”   “哦?”   我作出了一副感兴趣的模样,“有什么事儿?妹妹你直说就是了。”   下一刻,却见她已经离了自家的椅子,噗通一声跪在了我的身前:“妹妹此来,是求姐姐给个恩典,和将军说说,让夫君回到军营中吧!”   这……竟然是这个事情?   一时间,我也有些发愣——说实话,我一直以为是朱老爷子又有什么幺蛾子了,没成想,居然是为了张小三?   这可真是……有些奇怪。   “妹夫的事儿,我也听说夫君说过。如今妹夫的身体——”   话刚说到这儿,我看向朱蓉的脸,却说不下去了——她的脸上,已然是泪流满面。   “蓉妹妹,这是怎么了?”   “姐姐……”   朱蓉咬着嘴唇,竟是对着我砰砰磕了几个头:“相公自从那日受伤之后,一直郁郁寡欢。虽然对着妾身和清儿始终一副忽然不在意的模样,可是每一晚,妾身睡醒了,夫君都不在身边,屋外却能听见夫君在屋外长吁短叹的声音,有时候还会借酒浇愁。”   “妾身想着,相公会落入这般的境地,都是妾身的罪过,妾身实在不忍心看着相公这般模样下去,故而,斗胆来求姐姐,请将军无论如何,给相公一个机会,哪怕是在将军身边做个侍卫也好……”   得了……这夫妻两个,还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一个两个,都是这般不管不顾地来求人。   我暗暗叹了口气,伸手过去,强行将朱蓉给拉了起来   “妹妹何必如此?地上凉,赶紧起来吧?”   我的力量,她就算还想跪在地上,也由不得她了。   见着她那副梨花带雨的面容,又掺杂着惶恐不安的表情,一时间,我也是心绪复杂。   我又如何不知,那一战中,张烈为什么那般的拼命?   除了对赵峰的忠心,以及天生的豪勇之外,当日他用往日的情分来让赵峰留了朱家老头子一命,心中存着的不安和惭愧,大约也占了很大的分量吧?   最终,却成了这么个结果……   也难怪,朱蓉会这般的愧疚,以至于做出这般荒唐的请求来。   稍稍沉吟片刻,我宽慰道:“蓉儿妹妹你先回去吧,这事儿姐姐会想想办法的,你也莫要太过担心。将自己和相公的身体养好,才是正经的。”   如此这般,好言安慰了几句,最后方才将她送出了门外。   到了傍晚,赵峰再度回来的时候,我便将事情和赵峰说了。   “这夫妻两个……哎……”   赵峰静静地听完了我的话后,也叹了口气,“真是……”   确实,这般的事情,我也不知道用什么来形容。   我可以说朱蓉异想天开,行事孟浪,可她对张烈,也是真心的。   “其实,以妾身浅见,若是真想让张烈能够重回军中,似乎也并非完全不可以。”   想了想,我做出略略犹豫的模样,最后有些迟疑地开口。   “重回军中?”   赵峰却是摇头苦笑,“小三的地位太高了,回来又能做什么?若是普通一些的,做个贴身侍卫倒也罢了,小三……他,文墨极为普通,参展军机的事儿,他做不来。军法官,他一贯大大咧咧,军法的条条框框多半也记不住;管后勤辎重……这些事儿,更没有他的份儿……”   这年头,管理辎重也是个技术活儿,需要一定的计算能力和组织安排能力的。张烈一向是冲锋陷阵的猛将,若是让他去管辎重,指不准哪天就被下面人给坑了,到时候反倒难以处理。   “若是设个闲差,倒也不是不行,可张小三的性子,定然是不会应的……”   “不,夫君误会了,妾身并不是这个意思……” 第632章 预备   “重立一军?那又有何区别?又不能冲锋陷阵——”   赵峰正要摇头否认,忽的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侧头看我,目光之中透露出询问之色,“嗯?茗儿可是有什么想法?”   “妾身确实有点儿想法,只要夫君不要笑话就好,”   我看着他,面上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色。   “说说看?”   赵峰面上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   “……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只是妾身想来,依照夫君所言,张烈他只是不耐久战而已,一身的武艺还在,同时也精通战阵,若是就此埋没,在闲职上空耗时光,也实在太可惜了。故而妾身想着,可以在这点上作点儿文章……”   “哦?茗儿的意思是……”   我瞧着,赵峰的表情越发的好奇起来,便也不再卖关子,继续往下说着。   “妾身这些时日,见夫君每日早出晚归,辛苦得很,便稍稍琢磨了一下夫君如今军中的各处事务。最后发现,除了计点粮草,与几位僚臣将军谋划作战之外,夫君这些时日,花费了很多的精力在整训新兵,以及如何磨合老兵和新兵之间的配合之间上。”   由于此方世界有着武功道法的存在,因而对于士兵的要求极高。   个人武力、战阵配合,乃至于通晓旗鼓号令,都必须学习,故而,在这个世界,每一个士兵,基本都是精锐,入伍之后,都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磨合。   而其中的精锐,更是需要几年乃至十几年的培养打磨——无论是朝廷军将养的家丁,还是胡人部族中的武士阶层,都是这般的情况。   但这般的时间和精力的投入,收效亦是极为可观。   那些真正的精锐,都是可以以一当十,以一当百的武士,蛮对着那些农夫、矿工之流拉来就用的农民起义,只需几十上百名精锐一冲,便可完成斩首,将其逐散。   对于北荒而言,同样如此。   哪怕北荒民间武风极盛,每年都有冬防整备,许多壮丁平日里都有习武,对于简单的旗鼓号令也有所了解,故而训练远较关内容易。但让这些曾经的农夫们,在较短的时间内,完全掌握真正适合战阵上的厮杀技巧,与同袍之间如何配合,懂得真正战阵之上的各种复杂号令,并在一片混乱的战场之上能够运用自如,并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   毕竟,数十人的打斗围猎是一回事,几千上万人的大战,又是另一回事事情。   数千人铺开,无边无沿的,士兵们裹挟在其中,除了身边人外,什么都看不到。有着经验的老兵还好,可那些刚上战场的新兵蛋子,若是训练不足,哪怕武艺不错,可若是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什么的,被人扰动心神,便容易战阵动摇,最终一溃千里。   如今的赵峰,就面临着这样的问题。   “随着夫君的连战连捷,咱们北荒所占据的地盘越来越大,摊子铺开,大量征召新兵,也是必然之事。如今夫君尚可把握,可若是再来几次,难免有些顾不周全,然而军伍之中,新老混杂,若是整训得少了,战力不免下降许多。加之如今优待军卒,民间踊跃投军,也不可多加黜落,未免有伤民气,”   我一边组织语言,一边慢慢说着,看着像是边说边思考,赵峰也听得很是认真。   这一段我说的是实情,若是放在以往,到了那般的时候,便该分兵他处,以其他将领分担一些整编训练的任务。   不过,我却提出了另一条思路。   “故而以妾身愚见,不若成立一军,号为续备或预备之类,将这些投军之人征召入内,领正卒三成饷银,以张烈为教练使,趁着农闲时节,训练这些新卒,使其懂号令,明进退,掌握战阵武技,以夫君大军后备。未来征战难免有些折损,若有需要补全或扩充之时,直接从其中抽调便可。”   “那些降卒之类,其中也不乏精锐之类,一直用于屯田开荒,也未免太过可惜。贸贸然征兆入正军,也着实有些冒险,不若夫君也可从中斟选一些,打散也加入其中,使其感受我北荒军中的气氛,并让训练教官多加留意,选拔其中肯洗心革面之辈,想来未来亦可大用。”   赵峰也很是聪明,只是国朝整训兵丁,已经有了一套惯例,倒是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但我只是稍微提了提,他就明白了过来,眼睛一亮。   “……茗儿这个主意好!”   “小三武艺不错,虽然如今不耐久战,但训练士卒,也无需太多费力气,如今正合用这个!”   “茗儿你可给为夫出了个好主意!”   “妾身只是灵机一动,尚未思虑周全。若是夫君觉得尚可,还得请夫君多加考量,弥补其中缺漏才是。”   我低下头,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   事实上,我并没有和他说,我敢于提出这个,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张烈他已经不能掌兵了。   这才是关键。   如果一支军队,从入伍到上战场血战,都是由一个将军来训练、指挥、统领,那将军在士兵心目中的地位,定然是不一般的。   若要是将军有着心思,其中笼络人心的机会,可就多了去了。   无论是前世,还是此世,都有无数的例子证明了这一点。   此方世界,即便有着龙气制约,对付武道将官,多半也要先经过调任这个步骤——为的就是将将官与自己的军队分割开来,以防断绝龙气之时被士兵劫下护着,得其有着使用秘法的机会。   赵峰当日,也遭遇了这一类的算计。   那时候的自己,自然是对这类控制方法极为痛恨,可轮到自己的身上,却又完全不同了。   所谓屁股决定脑袋,不外如是。   不要考验人心,不要给属下任何的机会,这是我的信条。   张烈无法掌军,所以他对赵峰毫无威胁,训练之时,灌输一些忠于赵峰之类的思想,自是顺理成章。而接受了这些熏陶的士兵们,若是递补入军中之时,也就不那么容易改变立场了。 第633章 理政   将练兵和掌兵分离,设立都教练使和都指挥使,权责分明。   练兵的不能带兵,带兵的不能练兵,我打算未来将这个作为军中的惯例——若是练兵带兵都一手包办了,哪怕有着龙气的制约,可难免未来会不会再出一个袁大头来。   我可不想给政儿或者其他的后代,留下这么个大坑。   正好眼前有着一个最为合用的张烈,我自是拿来用了,顺带着还能做个顺水人情,一举两得。   当然,这只是第一步而已。   随着赵峰的建国称号,北荒的各部门都在草创之中,除了承继国朝的惯例之外,我自是打算借着这些机会,缓慢地将自己的一些想法给一桩一桩地融合进去。   不然,等一切规章惯例成了形,再想要动手,可就相当的困难,也太过显眼了,倒不如从一开始,便将一些思路给渗透进去。   军队同样如此。   虽然一向是赵峰的地盘,但其中的改革计划,我也在琢磨着,如何将后世的一些好的思想和组织方式融合进来,并且掩饰在其他的项目之中,以方便施行。   不过那是一个长久的计划,眼下还不用太过着急。   或者,也着急不来。   赵峰得了我的建议,心中颇为欣喜,晚间又好好地“奖赏”了我一番,一直到半夜里方才歇下,结果便是第二天天光大亮了,我才慢慢起身来。   心中不免有些埋怨这厮太过不知节制,不过听说了他早上一出门便将张烈给唤了去,开始新的招兵整军计划,重开了招兵处,还给张烈拨付了手下,才又高兴了些。   当然,成立新军,哪怕只是预备役,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赵峰时间紧迫,也就起了个头罢了,看着张烈搭起了个架子而已。   数日之后,待得张烈已经开始正式接手,建立制度,整训新兵,一切走上了正轨;赵峰便尽起了大军,离开定北,往南而去。   留下了我一人,继续在此安定后方,同时准备南下定都事宜。   “呼——”   我放下了手中的狼毫,抬起头,吐出一口气,懒洋洋地舒展了一番筋骨。   毕竟是在自家之中,除了自家侍女之外,并无外人在场,到也不必时时刻刻摆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来。   赵峰又再度上了战场,即便对他有着十二分的信心,可终究战阵无眼,闲下来的时候,心中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因此,为了不让自己被这种心绪彻底填充,我便将自己的大多数空闲时间,都花在了处理这些文牍工作上,即便有些空闲,也拿来练武修道,将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慢慢的,变得充实起来。   这些天下来,我终于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结交世家,兴办工商,以及和草原方面贸易的事情,我来把握方向;而除了技术改进方面,需要我的指导外,其余具体的操作,以及官员们的安排任免,多半还是交给了同样留守的梅若明——一方面,这是为了表示尊重,维持着他的权威,另一方面,我也需要借助他的能力,以及在政治事务上圆滑老辣的手腕。   无论如何,我如今的身份终究还是深宅妇人。对于政事虽然有些涉及颇深,赵峰也对此表示认可,但限于性别和避嫌,有些事情不好出面,同时内中的关窍细节也自是不通,倒还不如交付出去,自己只提纲掣领地做一些方向上的指导。   而且,我也并非完全不去过问。   侧头看了看摆在一旁的屏风——那屏风很是朴素,没有任何图案,也没有做任何修饰,底料仅仅只是普通的白绢而已,但是那上面,此时却已经用浓墨录上了十几个姓名。   白底黑字,分外醒目。   略略一扫,他们的生平、功绩,便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他们是我需要记住的一些姓名——有工匠、有普通的黔首,有胥吏,也有正经的官员。   虽然出身不同,但至少在其位置上,做过不小的贡献,或是发挥主观能动性,搞出了一些名堂来。   这些都是我需要关注,未来可能提拔的对象。   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虽然我对自己的记性有信心,但这些人,我还是得记录下来,时时留意为好。   说起来,我这作态,是不是越来越上位者了?   心中有些不着边际地想着,然后,便见外间的门忽然推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小身影冲了进来。   “娘!”   长得越发壮实的政儿一头钻进了我的怀抱。   “政儿乖。”   我将他搂在怀里,亲了亲看着他那张红扑扑的小脸,却见他挣扎了起来,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嚷嚷着:“妹妹呢?妹妹在那儿?”   “妹妹在睡觉呢!”   我指了指床边摇篮中的襁褓,“小声一些,不要打扰了妹妹!”   “嗯!我知道了!”   小家伙用力地点点头,从我的身上跳了下去,迈开两条小短腿,抛到了摇篮前边,看着里面正在熟睡的乐儿,伸出小小的指头,似乎是想戳一戳妹妹的小脸蛋,又似乎是怕将她给吵醒了。   见他这幅患得患失的模样,我心头一暖。   “妹妹真小。”   然后,我便见他用小小的胳膊比划了一下,仰起头来,嘴巴嘟囔着。   我蹲下身,对他说道:“是啊,所以政儿,以后要好好保护妹妹,不要让她受委屈了,知道吗?”   “嗯!我会的!”   看着政儿一脸的认真。我也笑了起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政儿真是个好孩子,对了,妹妹现在还在睡着,不能和你玩,跟娘出去玩棍子去吧!”   政儿长得很快,才实两岁多的光景,个头便已经窜得跟普通四五岁的小孩差不多了,而且身体很是壮实。   作为嫡长子,赵峰在家的时候,长长将他带在身边,练武的时候也经常带着他,结果便是,他如今已经会耍棍子了——确切地说,其实是用棍子端大枪的方式。   该说,果然不愧是赵峰这个粗胚的儿子吗?   好武的特性,已经完全融入到了自己的骨子里面去。 第634章 搭手   外边的院子里,之前积累下来的雪已经被下人扫得干干净净,露出了黑色的地面。   政儿大约觉得自己是个战场上的大将军,学着赵峰的样儿,拿着一个小小的木棍,在院子中不断地比划挥舞着,嘴巴里还呼呼哈嘿地叫喊,面上却是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儿。   配合他那副粉雕玉砌的模样,颇有着一种反差萌,十分可爱。   我在一旁瞧了直笑——以我的眼力,自是看得出来,赵峰在他的身上花了不小的功夫。那些挥舞的动作中,其实隐隐藏着些锻炼的技巧,对于锤锻筋骨有着不小的好处,但又不着痕迹,哪怕练歪了,顶多也是没效果,不至于伤到根基。   哪怕是我,眼下的功夫也只能瞧出来这一点。可若让我依着政儿本身的身体条件去创造这套功夫,怎么着得颇费上一番功夫,还得到小黑屋里面去偷时间。   赵峰对于这个嫡长子,是费了很大心血的。   “娘,怎么样?”   耍完了一套,政儿举着棍子跑过来,一双大眼睛瞧着我,一脸希冀地求夸奖。   “政儿打得真棒!”   我自是得十分捧场,大力鼓掌,大声称赞。   “娘也来耍耍。”   小家伙很是开心,然后歪着脑袋想了想,过了片刻,居然向我发出了邀请。   “……好啊!”   我看了看他那副认真的模样,忽然也来了兴致,手中也有些痒痒,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说起来,自从回到北荒后,因为一直怀着身孕,最多只是练练五兽戏之类比较舒缓些的功夫,   除了小黑屋里之外,还真的很少在外边舞刀弄枪了。   从旁边放着的武器架子上抽了根白蜡杆子出来,我在手中掂量了两下,端了起来,当着小家伙的面就那么轻轻一抖。   “啪!”   充满弹性的白蜡杆子瞬息之间抽破了空气,发出了一声爆鸣。   看着他那副惊呆了的模样,我朝小东西笑笑,一把杆子挥舞起来,上下盘旋,小家伙一时间看得眼睛都发直了,两只小手啪啪地鼓着掌,脸色激动地通红。   “娘耍得好看不好看?”   “好看好看!”   “想不想学?”   “想!”   一套枪法耍完,我正逗得他高兴,忽的,旁边便有人通报,说是赵全来了。   “快快有请!”   我连忙收了神色,让人将他请进来——在如今的赵家,赵全的地位极高,而且会避嫌,等闲也不会往我这儿来,此来,定然是有着事情。   赵全看着依旧是那副模样,佝偻着身子,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根本看不出他是那种曾经逼近了人身极限的大高手。   “全伯!”   我对他微微颔首,让政儿上前和他见了礼,然后见赵全恭恭敬敬地行礼,却不说话,心中了然,便让下人将小家伙带下去。   小家伙很懂事,也没有哭闹,和我道了别,很乖巧地离开了。   “政儿少爷的天资很好,假以时日,不会在将军之下。”   赵全看着小家伙的背影,语气之中,满是赞赏。   “夫君也是全伯教导出来的,如今夫君事务繁忙,以后还要请全伯多多费心了。”   我看着赵全,笑道——这就是将未来教习的任务,交付给他了。   赵全躬身行礼:“能教导政少爷,乃老奴之幸,又何谈费心?”   “全伯此来,可是有什么事?”   都是家中老人,稍作寒暄之后,我也自不会和他再绕什么弯子,很干脆地直奔主题而去。   “回夫人的话,老奴确实有些事情。”   赵全躬身行了一礼,“这些时日,定北府周遭眼见着妖兽频频现身,各地都有妖兽袭击村落的事情发生,北荒山中,亦有传闻鬼物隐现;老奴心中有些担忧,唯恐发生什么乱子,便想着外出巡差一番,看看是否会有什么隐患,顺带帮着地方处理一些棘手的妖物。”   原来是这个。   这些事情,我是知道的。   虽然是一个丰收之年,但今年的冬天,其实比之前两年要乱上许多——前些年,因为赵峰一战绞杀了四大鬼王,算是一举将北荒山中的妖鬼清理了一番,连着两年的冬天,整个北荒山周遭都相当的平静,冬防事宜基本都没出什么大事。   然而,今年却不一样了。   随着北荒山中元气的逐渐恢复,又恰逢灵机的回潮,妖兽们的数量和动作,也越发的频繁了。   冬防的压力,今年骤然增大了许多。   甚至数日之前,还出现了一头妖兽杀进了那些降卒屯田的庄子中,扒开了一座屋子,在光天化日之下伤人,吞食血肉,最后还是一个唤作周行的降人勇武,领着一干降卒借助战阵之法,用钉耙铁锹之类的农具,方才将它给围了打死。   而这,仅仅只是初冬而已,若是再往下走,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   因此,按照常理而言,遣一武力出众的将领外出巡视,乃是正理。   如今赵德和赵忠都随着赵峰出征在外,徐靖需要看着草原上的动静,一时间也抽不开身来,赵全自请出马,倒也正常。   只是,我却有着其他的想法。   “唔……全伯需要坐镇家中,不合轻动,”   我稍稍沉吟了片刻,最终还是拒绝了,“还是吾去吧,正好也可下去探访一下民情。”   “整日里坐在屋中看着文书,总归不如实际看一看来得好。全伯你抽调一些家丁跟着,吾也会让张烈拨付续顺军一部跟随巡视,正好这些新兵整训,也可算是以战代练,拿来见见血。”   “夫人千金之躯,又是刚刚……”   赵全猛地抬头,看着我似乎有些犹豫。   “全伯,吾自有分寸的。”   “可是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老奴可不好向将军交代。”   无论我怎么说,赵全依旧摇着头。   见他的模样,我知道,要说服他,可没这么容易,我也不想全凭身份去压他,于是笑了笑,看向旁边的刀枪架子,   “要不,全伯,咱们来搭搭手?说起来,全伯也很久没有指导我的武艺了。”   我这话的意思,相当的直白了。   赵全先是一愣,过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就请夫人恕老奴僭越了。” 第635章 宗师   院子之中空间不够,两边又多有珍贵的花木,已然不太适合赵全和我对练。   于是我们便出了院子,让人将府中的小教场清理了出来,不相干的外人都赶去了外边。   一刻钟之后,校场之中,只剩下了我都和赵全二人。   “夫人,请恕老奴无礼!”   赵全依旧是那副恭敬的神色,手中握着一柄开刃的精钢长刀,缓缓举了起来,   “全伯,请!”   同样的,我双手持刀,慢慢地提至胸前。   凝神静气,眼中的世界,忽然变得缓慢了起来,在这一刹那,我的眼中,只剩下了对面的那个老者,以及那柄雪亮的长刃。   校场周围堆积的皑皑白雪反射出的光线在锋刃之上跳跃着,最终化作了一道道森寒的幻影,瞬息之间,又从空气之中消失。   抬脚,踏步!   叮!   两柄形制相同的长刀划过相似的弧线,又在半空之中戛然而止。   刀刃相抵,我的视线与赵全那看着混浊的瞳孔一对,下一刻,两人已然同时发力,却在发觉对方的力量之后,又不约而同地同时后退,侧移。   我不断地调整着步伐,在教场之中来回闪动,寻觅着机会,然而,对面的速度和时机却抓得同样完美。   一时间,我只觉得自己仿佛在和镜中的影子做游戏一般。   明明我和他之间不过相隔区区丈许的距离,只要踏前几步,便可再度刀刃相碰,然而,整整十数个呼吸过去,两柄长刀却竟然再也没有对撞过。   只有鞋底与那略微有些湿漉漉的地面的摩擦之声,在教场上不断地响起,有时,甚至踏入了场边尚未清理干净的雪中。   “全伯莫非看不起吾不成?”   又是一次滑步转折,不过这一次,我脚下一踩,却是定住了身形,“当日在城门下,全伯力战鬼王,护在吾之身前;吾可是曾亲眼见得全伯真正的风采的。那疯虎之名,可不是如今日这般的模样。”   知晓如此继续下去也不过徒劳而已,该有的试探,是时候该结束了。   “……夫人不也怜惜老奴筋骨老迈,尚未动用全力?”   赵全低着头,垂下的眼皮遮挡住了眼中的神采,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声音听着依旧恭顺。   不过……   虽然一直以老仆自居,可老家伙终究还是有着武者的热血的嘛。   很好。   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我一扬眉毛,手中长刀挽了一个刀花:“那,接下来,吾可就不留手了?”   “还请——夫人赐教!”   话音落下,老头子的眼睛猛地一睁,上一刻依旧浑浊的眼神,此时瞧过来,却如同刀锋一般凌厉。   这,才是疯虎的真正面目嘛——这头年迈的老虎,终于要认真了吗?   踏入凡人之巅的境界,达到肉身极限的大宗师。   除了赵峰这种规格之外的异类外,已然是此世的人之巅峰。   军中的大将,武林中的至尊,也不过如此而已。   我并非没有见识过这些人物,甚至,还亲手斩杀过一名宗师的性命。   不过,那一次我并没有太多的还手之力,最终还是借助了赵峰的神兵相助,方才能够一举突袭成功,并非完全是我真正的实力。   而这一回——   我和他的视线对碰。   “哈!”   下一刻,吐气开声,我踏步上前,手中的长刀撕裂了凛冽的空气,直奔赵全的面门而去。   “喝啊——”   赵全暴喝,那佝偻的身形骤然挺直,全身肌肉暴涨,丝毫没有招架的意思,反而抡起那柄长刀,对砸了过来。   叮!   刀锋相碰,发出刺耳的爆鸣。   稍稍僵持了片刻,我和他同时回撤变招,只是这一回,赵全却是再也没有后退,手臂的肌肉瞬间暴涨,长刀猛地扭转弧线,竟是再度劈砍而出。   只是,这一回,可不仅仅只是刚刚的小打小闹了。   一瞬之间,伴随着长刀的急速挥动,一朵充斥着杀戮与死亡气息的钢铁之花,已然在雪中傲然绽放。   这就是老头子的杀招吗?没到到,这家伙,还有这么一招。   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森森寒意,我的眼睛微眯,心情沉静无波,然而,身上的每一块骨节,每一块肌肉,都在欢呼着,沸腾着。   来得——正好!   我深吸一口气,这一刻,伴随着修行已久的力士移山经轰然爆发,全身的血气奔涌激昂,然后,再度抬起了手中的长刀,向着那朵钢铁之花的花蕊之中,劈下!   “当!”   让人牙齿发酸的金属交击声中,我和赵全身形交错而过,背对而立。   场中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片刻,我缓缓转身,对面传来了赵全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   “以女子之身,而达成这般的境地。夫人的天资……老奴平生,也仅仅只在少爷身上见过而已。赵忠那小子,还自以为自己资质绝佳,只在少爷之下,呵呵……”   他裂开嘴笑了一声,然后将裂了一道缺口的长刀一抛,落回到了武器架上。   “是老奴输了。”   他向我低头,声音平静,听不出一丝的沮丧,反而充斥着一种满足与感慨,   “不过是平手罢了。”   我摇摇头,低头看着手中那柄同样锋刃残缺的长刀,笑道,“闭门造车,经验终究不足,还要多谢全伯留手。”   “夫人也不必安慰老奴了,老奴已经老了,刚刚的那般招式,根本用不出几回,可夫人……”   说道这儿,他的语气,竟然带起了一丝笑意,“原本老奴以为,那一招‘斩岳’,不过是无用之招,于战阵之上,并无太大用处。没成想,夫人却是不仅练成,甚至还将其推演至了这般的境地。”   “吾也不过是思索了个雏形罢了,多半还是夫君的功劳。”   我说的是实话,然后不想再继续听他这般吹捧下去,便将话题给转移到了我感兴趣的事情上。   “如此,全伯以为,吾可算是有了自保之力?”   这才是我打这一场的真正目的。   “夫人之能,并非老奴所能揣测,之前却是老奴浅薄了。”   这一回,赵全终于低了头。 第636章 妖兽   一场对练,证明了自己已然踏入了那个阶段,已经拥有了和大宗师一战的实力,又让赵全低了头,使得自己获得了可以随意外出的权力,我自是心情大好。   故而到了第二日,出巡的准备便提上了日程。   说起来,这种事情在国朝一般是男性为之,女子,尤其是主妇、皇后之流,要么只是作为男主人的陪同外出,要么便是安心在家中镇守。如我这般的,独自外出体察民情、寻访乡里的,倒是很少见。   基本可以说,未曾有着先例。   但除了性别之外,其他的准备倒也并不新鲜,都是有着成例在前,照着做就好。   主持着整个定北府事务的梅若明没有对此提出任何的异议——不过略略一想,倒也能够理解。至少,如今定北府大半的内政,其实都掌握在我的手中,大方向也基本都是我在规划,身为主政者,若是能够亲自下去,对于民间的民气、民心有着一个更加直观的认识,反而会对施政的可行性更加的有利。   连文官的头领都是这种态度,自然下面的人并不会自讨没趣。   故而,很快的,不过数日的时间,整套流程便已经准备完毕。   张烈同样没有任何质疑,从正在整训的续备军中,调拨了一批或是曾经经历过一些小的战事,或是有着捕猎妖兽经验的精锐随同,加上本身赵府的亲卫,以及李家祖宅的卫队,加起来七七八八足足有数百人之多。   我其实并不需要这么多人,但此回出去,除了看一看如今定北的乡间景象之外,也是需要他们去和各乡庄丁一起清扫那些从北荒山中下来,潜入到定北周遭乡里的那些妖兽阴鬼。   如此一来,倒也并不算多。   三日之后,我正式离开了定北府城,沿着往来的驿道,往北方的县城乡里而去。   时值隆冬,即便是连续几日的晴好天气,道路两边的针叶林上,依旧残留着不少的皑皑白雪。   路上同样冻得严严实实的。   在关外,冬日里行军,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哪怕是请清妙观的孙道长算好了天象,未来的十余天内一片晴朗,并无风雪,但说起来,依旧颇为艰苦。   从北荒山上吹下来的风,可不比关内的那些,随着我掀开马车的帘子,向外边张望,一股寒气瞬间涌入,将暖炉熏香带来的温暖之意给浇灭了大半,我倒是没有什么,但紫菱和碧荷两个,已然忍不住地哆嗦了两下。   终究还是娇生惯养的女孩儿。   我瞥见了她们的动作,放下了厚厚的帘子。   刚刚的一眼扫过,对于军容士气我还是相当满意的。虽然我对于兵事并不算精通,但依然能看得出来,士卒们的士气颇高,哪怕是那些只拿三成饷银,也没有分地的续备军,也操练得法,行军的途中,一个个依然认真地赶路,并无太多的怨言。   说起来,也是政策的缘故。   北荒当初为了在朝廷和胡人两边的夹击之下生存,被迫搞了先军政治,有什么好的都尽量优先供给军队。   几番绞杀地主豪强,以及翻反叛的世家,到了如今,那帮正兵的赤佬们,哪怕是普通的军官,都分到了许多田地,混成了军功小地主,一般的大头兵家中,基本也成了富农的阶层,这样的的日子,自然不是从前的苦哈哈佃农能比的。   因此,他们成为了赵峰军事集团最为强力的支柱。   哪怕续备军不过是后备,不如正兵一般家中能够分到田地,饷银也大大不如,但未来有望,自由着一份憧憬,更何况,军中的供给,也算是相当不错的。   外有罩衣毛衫,内里袴衣短袄,头顶毡帽铁盔,脚下皮靴,还有各种御寒的零碎物件——从手套到护耳,一件不拉,伙食也从不短缺,还时常有些肉食,士气自然相当不错。   由此可见,赵峰那边的正兵,更是绝对的精锐。   心情愉悦之余,我坐在马车中,便随手翻起了那些士兵的名册:能够跟随前来的,大多都是定北乡中之人,平素在乡中也是颇有些武勇之名,不过有那么两三个,倒是颇有些意思:都曾经是俘虏,有朝廷军队的,也有黄天贼军的,因着在被发配去屯田过程中表现出众,有些武艺,又知悔改,被认为是可教化之辈,便被送来了续顺军。   如今又被抽到了这里来——其中有一个名字,我还颇有些印象,那个唤作周行的,能将降兵组织起来,围杀妖兽,大约也是个有些能耐的,若是确定了忠心,有了空倒是可以见上一见,看看成色。   正思忖着,忽的,前边传来一阵喧哗之声,马车也在车夫的操控下减了速,租后停了下来。   “夫人,刚刚前边巡视的斥候在路边发现了一头巨狼在窥探!”   不等我追问,一名亲卫已然回转而来。   “巨狼?”   我有些好奇——要知道,我所行的,乃是正经的驿道,哪怕是冬季,往来的行人也有不少,一般来说,周遭是很少有这些大型猛兽存在的。   “是,听说有小牛犊那般大小。”   那亲卫躬身禀报,“应是一头妖狼,据说十分聪明,藏得十分严实,若非斥候眼尖,还发现不了,为防万一,故而前头李统领便让队伍先停下。”   “妖兽吗?竟然如此的猖獗?”   闻得这个消息,我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是,李统领已然遣人前去追杀了,想来很快就会有结果。”   李璟——一直以来李家老宅的亲卫统领,武艺不错,做事也一直兢兢业业的,在上回鬼潮的时候曾立下不小的功劳,此番外出,我便点了他作为统领——一贯就是这样的性子,沉稳而谨慎,故而我也只是微微颔首,等待着一个后续。   果然,不过片刻功夫,前头便传来了一阵嘈杂之声,欢呼与惊叹之声夹杂。   隐隐之间,我能听见“抓住了!”“这么大!”“果然是妖兽!”之类的声音。 第637章 防备   已经捕猎到了?   这速度不错。我暗自点头,掀开了帘子,下了马车。   外边虽然一片晴朗,但一阵阵寒风吹过,直往外面罩的裘皮大氅里面灌来。   放在几年之前,这样的冬日,我怕是连房门都懒得迈出一步,好在如今练武有成,倒也不畏惧。   此时此刻,外间的护卫们丝毫没有受到严寒的干扰,已然将马车包围得严严实实。   我笑着摆摆手,让他们散开,就这么略略等了大约一盏茶时间,李璟在前领路,一头巨狼尸体已经被几名士兵抬着,送了过来。   “让夫人久等了,窥伺的妖狼已然授首。”   李璟过来行礼。   “干得不错。”   我夸赞了一句,视线落到了他的身后,那被四名士兵抬着的巨狼的身体之上。   这头巨狼的卖相委实不错,足足有小牛犊那般大小,全身青灰,一身的毛发油亮顺滑,并无一丝杂色,若是能够剥了皮卖出去,定能卖个相当高昂的价码——若是能够卖到关外,更是暴利。   很显然,在送来之前,他们将狼尸清理了一番,看着卖相不错,不过我所关注的并不是这个——事实上,灵觉之中,我已然从从狼尸中感受到了那尚未完全消散的浓烈气血,以及微量的灵机残留。   很明显,即便在那些妖兽中,是垫底的存在,但这,确实是一头货真价实的妖兽。   不过,它如今已经死了。   致命的伤势在眼眶中,一支长箭深深地陷入了眼窝之中,直贯后脑。   是弓手一击致命,特意选择的这个伤口,可以依然保留着皮毛的完整,显然是极为用心了。   无论是弓手的技艺,还是那份心思,都相当值得称赞。   我盯着巨狼看了看,赞了一声:“好箭!不知是哪位神射手所射?”   没有问巨狼的情况,也没有称赞这身毛皮,而是先问人。   大约是我问得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眼前的几人一时间面面相觑。   片刻后,才在李璟的示意下,列在狼尾处的一人上前:“呃,启禀娘娘,是小人。”   这称呼,倒是有些意思。   “夫君尚未登基册封,当不得如此称呼。”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盯着他打量了片刻,然后对着李璟笑道,“咱们赵家李家的护卫,吾大多都见过,只是这位勇士,却陌生得很?”   “回夫人,此人乃是张教练使拨来的续备军中人,名唤周行,一身武艺精熟,通晓战阵,是个不错的苗子。”   李璟回答得一板一眼的,最后对他也多有夸赞。   “哦,你就是那个周行。”   我恍然,“听说你能够指挥十余人以农具围杀妖兽,觉得是个有指挥才能的,没想到弓箭竟然也如此娴熟。”   “贱名能入娘娘之耳,乃是小人荣幸。”   这人倒也是个有趣的,竟然没有改口,对于我的称赞,作出一副十分荣幸的模样,“小人自幼喜爱舞刀弄枪,又时常帮着家中打些野味,故而对弓术还算熟悉。”   “……吾记得,你籍贯乃是东鲁人,怎的一口关外音如此地道,莫非有苦练过?”   盯着他看了看,我冷不丁地忽然问道。   这周行说得倒是毫不犹豫:”启禀娘娘,小人母亲乃是关外人士,当年因海难流落山东,为家父所救,以身相许,故而小人自幼便能说得关外话。”   “唔……如此说来,倒算是咱们自家人了。”   我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如今既然入了续备军,便好好做事。你是个有才的,好好表现,在夫君的军中,不难出头。”   “这巨狼,既然是你打的,便赏给你吧。再拿三十两银子来,赏了他。”   “小人谢夫人赏!”   这周行大喜过望,又跪下磕了个头,接过了银子,然后方才跟着其他几人一起退下。   “这人……心思灵活,也有些本事,倒是个可用的。”   见着他退了出去,我侧头,对着李璟笑了一声:“不过终究是降人,以他的年纪,多半在关内也有了家室,故而得多考验考验,看看性情如何。”   “是!”   李璟点头。   左右不过是一个大头兵而已,也并不是太过重要的人物,稍作安排便可,故而两句话带过,我将话题转到了我最关心的问题上:“对了,不知统领对这妖兽如何看?”   “此处离着北荒山已远,又是驿道旁,却仍然可见这等妖兽,可见今年不怎么会太平了。”   所到这里,李璟的眉头微微皱着,脸色沉凝,显然是对此颇有些忧心。   说实话,我确实是这般想的,:“确实,这回出来巡视,本就是想要借着军士之力,好好好清理一番。”   除非是那种善于隐藏,以敏捷见长的上位妖兽,寻常的妖兽虽然厉害,但也只是相对普通人而言,对上这般经过训练,有着武艺在身的披甲军士列阵围捕,基本构不成太大威胁。   只是……   稍作沉吟,我又吩咐了一句,“对了,回头我写两封信,你立刻着人送去给徐靖。今年冬日寒冷,黄金家族想来也没心思过来搏上一把。这边的胡人也弄不出什么好东西来,那处集市多半不会有什么大的生意,安排几个人看着就好。让他把兵带着往南边动一动,带到与草原的交接的那个新建的堡寨中守着,随时听候命令。”   “属下遵命!”   听得我的命令,李璟面上悚然一惊,似乎想到了什么,然后便立刻弯腰应下。   “夫君不在,府城中空虚,只是有备无患而已。”   我安抚地笑了笑,然后看了看天色。   太阳正挂在天上,亮堂堂的。   “天色还早,对了,离着这儿最近的一个村落是哪儿?”   “应该是……张家村。”   李璟稍稍打量了一下周围。   我自是不知道什么张家村李家村的,不过,这并不妨碍我突然起了想法。   “既然是下来寻访,去那县城里也没甚意思,先转去那边看看去,瞧瞧民生情况,顺便看看附近是否有妖兽出没。若是有,也可帮着清剿一番。”   “是!”   对于我的心血来潮,李璟并没有多说,很快,马车便继续上路了。 第638章 查访   虽是临时改换行程,但前头自有士兵前去通报,故而当我到达那个村庄的时候,里正已经带着乡老在村外迎接了。   “小人拜见夫人。”   当我下车的时候,便听得一片有些嘈杂的呼喊之声,那些乡民颇有些慌乱地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既不整齐,也没什么规矩——很显然,我来得匆忙,村中几乎可以说是措手不及,只能匆忙上阵。   不过 ,我自己对这个效果颇为满意。   体察民情嘛,若是事事都有着准备,那还看个什么劲儿?   “起来吧,都是熟人,这般拘谨作甚?这么冷的天,莫要冻着了。”   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里长,摆了摆手,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里长是一个断了胳膊的中年汉子。   虽然已经残疾了,但身形看着很是精悍,乃是经过相当长时间锻炼的,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彪悍的气息——毕竟尚未退伍多久,平静的生活尚未将身上那副在军中打滚过的痕迹的完全磨去。   这一位,确实是熟人。张家村的里长,唤做张顺,和我曾经有过两面之缘分——上一回见,还是两年之前对抗鬼潮的时候。当时是他拼死守着城门,甚至正面挨了鬼王一记全力冲锋,大难不死的主儿。   不过从那之后,我便没再见过他。   很明显的,上次他在战场上的好运气已经用完了,但战场下的运气还在,如今再度见到人,已经做了保长。   “谢夫人。”   又是一阵不怎么整齐的谢恩,跪着的人陆陆续续地站了起来。   “当日鬼潮过后,倒真是许久未见了。”   我的语气很是亲切,看着和他没什么隔阂,还带着些回忆的唏嘘。   “是啊,小人有三年没见着夫人了。”   寒暄了几句,见我这般的随和,张顺便也放松了下来,开始絮絮叨叨地讲着之后的事情:“当年鬼潮被将军击破后,小人便跟着将军去打黄天贼,从北打到南,打了一圈又回来了。后来将军起事,小人在打省城时候被贼子砍断了胳膊,没法继续跟随将军。得蒙将军恩德,便到了此地做个保长,分了上百亩的田地,前些日子,媳妇也生了个崽子……”   他说的和我在之前文书中看得差不多,只是更加详细了些。   张顺的这番经历,基本就是一大批北荒新崛起阶层—军功地主集团的的真实写照。   至少,在接下来的十几二十年中,他这些从北荒的崛起捞到好处的一辈,将会是赵峰的得力支持者,同时也将是赵峰统治集团的势力控制着基层的触须。   至于再远一些……那就得看子孙的了。   “所谓祸兮福之所伏,”   我没有嫌他啰嗦,一边点头,一边笑道,“如此也好,战场无眼,刀头舔血的日子虽然是你们男儿的最爱;但到了这个年纪,急流勇退,安享富贵,为家中多添几个血嗣,让祖宗香火有继,也是正理。”   “夫人说得极是!”   就这般边说便走,张顺在前头领路,要引着我往村中的大宅走去。   不过我却没有一直跟着他走,走过一处家门口,忽然驻足。   这是一间相当普通的乡间青砖屋子,屋顶上的烟囱,还有炊烟在袅袅升起,显然是家中有着人。   “这儿是谁家?”   我随口问张顺。   “呃……是黑狗家——”   大约是没见过这般的,张顺愣了一下,随口回答了一句,然后发觉有些不对,赶紧又补充了一句,“大名唤作张狼的,也是以前军中的同袍。”   “进去看看?”   我如此说着,也不待他说话,便示意旁边的护卫过去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黑瘦精悍的汉子,后头跟着一个虽然作汉人打扮,但眉眼之间明显是胡人模样的妇人。   见着外边这般的阵势,那汉子和妇人先是一愣,下一刻,普通一声跪了下来。   “过来看看,看看而已,不用这般的!”   我笑着摆手,示意他起身,然后便走进了屋子。   三间瓦房,虽然屋子并不算小,但乌压压一下子涌进了许多人来,便显得有些拥挤了。   我上下环视了一圈,这屋子应是新砌的,看着还算不错,虽然没有火龙,但屋中烧着热炕,很是暖和。过冬是没有问题了,各处家具也都很齐备,簇新簇新的,应该是刚用没多久。   虽然屋内陈设有些乱,但看着还算齐整。   走了一圈,又去了厨房,我去了灶台上,掀开了热气腾腾的蒸笼往里面瞧了一眼,一蒸笼的白面馒头齐齐整整地在蒸笼里面蒸着。   再加上外边屋檐下挂着的腌肉,如果这是寻常的伙食,那就很不错了——我心中满意,侧头看去。   在一众护卫的虎视眈眈下,汉子和那胡人婆子怯生生地站在一边,看着有几分手足无措的模样。   “张狼……是吧?”   “小人在!”   “不用这么紧张,就是下来看看,问问你们的生活如何,还需要些什么。”   我笑着安慰了两句,然后看向那个胡人婆子,“这一位,不介绍一下?”   “这是贱内,今年刚讨的媳妇,还不会说中原话。”   汉子看着有些尴尬。   “那你得好好教教,到了中原,可不能不会说中原话,未来有了孩子,也不好教不是?”   “是!是!”   汉子讷讷地应着。   见他这般的拘谨,我便不再说这个,只是问着一些其他的事情:“今年的收成可还好?”   听到我问这个,汉子很明显地松了口气。   “回……回夫人,今年风调雨顺的,收成很好,不仅粮食够吃,豆子也能榨油、做豆腐,家中的食物比以往丰富许多;小人家里还养了十几头牛羊,喂苜蓿和豆粕长得膘肥体壮的,母羊还能产奶喝,做乳酪。如今家里有油有粮有肉,比之从前不知道好过多少,真真是神仙一般的好日子!”   他的表情不似作伪,看着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张家村这儿原本是朱家的土地,被整体抄没后,便转为了安置退伍军人的村子,也是第一批开始三圃轮作制度的试验地,看起来还算不错。 第639章 武学   有了这么一个开头,倒是让我心中颇为高兴。   “你们日子过得好,夫君和吾也就越发的放心了。”   面对着汉子拍马屁的话,我脸上也是露出满意的笑容,“你们都是跟着夫君的老人了,若是不能过上这般的日子,可是真的枉费了夫君的这一番心血。”   张狼又是一番行礼谢恩:“都是将军和夫人的恩德。”   和他这般说笑了几句,想了想,我又问道:“如今村中养羊可多?”   张狼点头:“多,今年官府发卖了不少牛羊,都很便宜,村中买了许多,如今还生了不少羊羔,明年想来会更多起来。”   “唔……这样便好,明年吾让商会带几个铰毛工来,你们学着铰一铰羊毛,一年铰个两次,也能卖钱补贴家用的。”   目前来说,相对于整个北荒的毛纺市场而言,本土胡人羊毛的质量,论起来其实并不怎么好。因此,纺织出来的毛料,和内地的丝绸棉布相比,虽然保暖性能优越,但相对粗糙,只能是替代中下等的布料而已,高端的精梳羊绒依旧还是稀缺货,只能少量供给上层的世家之用。   在这方面,逐渐发展本土畜牧业,乃是势在必行。   此方世界的羊种,依旧如前世的古代一般,都是绵羊——只是毛发粗短,品相不佳,远不如另一个世界后来的良种那般浓密纤长。   甚至,即便有着良种,但那帮胡人散漫惯了,草原气候又恶劣,渐渐退化那是大概率事件。   事实上,国朝的马匹渐渐劣化,也与不断地和草原马混交有着不小的关系。   要能够发掘出如同后世的良种来,还是得开发自己的畜牧业——左右北荒人烟稀少,这边可供开发的田土甚多,开发出来,第一季可以种植牧草,还可改良土壤,与之中原地区那等人烟稠密之处相比,方便许多。   “多谢夫人恩典!”   对于我的提议,譬如铰毛之类,张狼其实不怎么懂,不过依旧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对此,我自是并不在意,只是继续追问:“对了,养畜牲可是有着讲究的,对这个,你们可有什么难处?”   说实在的,除了耕牛外,国朝的大多数佃农养大牲畜,可没太多的经验。忽然养上这么多,难免会让我有些担心。   “小人的浑家是胡人出身,村中其他也有不少乡邻带回了胡人婆子,都是料理牲畜的好手,自是不用担忧。更何况,若是生了病,各乡里那边还有县官老爷专门延请来的兽医,”   县令思虑得很是周全,倒是个有才的,难怪能得个上上的考评。   我便点了点头:“如此便好。”   从张狼的屋子中出来,我又在张顺的陪同下,往村中行去。   只是行至半途,忽的心中一动——冥冥之中,似乎有些什么感应传来,我稍稍扭头,却见离着稍远一些的地方,是一处新修的庙宇。   隔得远远的,里面还有读书声琅琅传来。   侧耳细细倾听,读得应该是我刚刚着人编写的《三字经》。   “这是村中的庙宇?供奉的是哪尊神祇?怎的还有孩童读书?”   一时间,我不由得有些疑惑。   “呃……”   在一旁的张顺稍稍犹豫了片刻,然后方才解释道,“启禀夫人,这是村中供奉宝瓶娘娘的庙宇——”   唔……好吧。   经他这一提,我忽的便醒悟了过来,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有点儿啼笑皆非:那处竟然是供奉自己的庙宇,难怪会有些感应——自己终究和它隔了一层面板作为阻隔,而且这些时日,自己专心习武练道,从未将精力放在这上面,不免便将其忽略了。   当下,见着周遭并无精通道法之人,心念便是一动,内外灵机勾连,那玉清真解之中习得的一道法门瞬息之间层层排布而下。   视野之中,忽的便显出了一层幻境:十余名孩童,正坐在桌前,在上首一位中年文士的带领下,摇头晃脑地读着书。   中年文士的脚边,还有殿中的几个角落,各放着一个火盆,里面正燃烧着木炭,给屋内取着暖。   “至于那些孩童……都是战死兄弟的骨血。将军当日下令,要开办武学,给他们寻先生教习文字,习练武艺,小人想着,这些孩童年纪尚幼,容易夭折,若是能得宝瓶娘娘护佑,或许能一直平平安安地长大……”   一边说着,张顺的头上沁出了点儿汗珠。   我不清楚,他只是为了节省地方,还是真的这般想的,才将这些孩童放在这庙里,不过这样,反而正合我意。   “哦,原来如此。你真是有心了,做得不错,”   我驻足侧头,看着拿出明显花费了一番力气建造的庙宇,侧头对着李璟笑道,“其他地方,若是实在条件简陋的,其实亦可如此办理。武学就放在这宝瓶娘娘庙中便可。”   “是!”   武学,这是我在朱老爷子修订的军礼典仪基础上,提出的对于战死者家属的抚恤之一。   战死者的子女,每月拨付粮食供养,直至弱冠和及笄;若战死者无子嗣,则过继一位同宗或者孤儿,为其供奉香火,一切供奉遵循前例。   并且考虑到这些子女幼年失怙,无有父亲照料,便成立武学,由官府拨付钱粮,请师范教授这些子女文武技艺以及算术。   “说起来,也真是将军及夫人恩德,不仅拨付钱粮,供给这些孩童们饭吃,还给他们寻先生和教官教习武艺,学习算数。如此仁政,自古以来,还未闻有此。”   说到这里,张顺面上的奉承之色,溢于言表。   我却对此并没有什么得意之处,只是淡淡地解释着:“这些孩子的父亲,都是为我们北荒打拼过。夫君和我,自是不忍看他们忍饥挨饿,还要受人白眼,以至于最后走上邪路。”   “吾曾听闻,为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尔等切记,这些孩童的父祖,都曾为我北荒流血流汗,他们的灵位还在英烈祠中供着。有我赵家一日,便有他们子孙的一口饭吃!万不可让这些勇士,流血又流泪,在冥土之中不能安宁!” 第640章 润物   说起最后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神色郑重,甚至,隐隐间透着一些声色俱厉的意味。   这,就是给他们划个界限了。   我很清楚,以这年头的通信能力、行政能力,那怕是赵峰这样生机勃勃,正冉冉升起的新生政权,也依然不可能保证这些未来的军事地主们,能甘心去做乡民的公仆——人家本身就是奔着去做老爷来的,又怎么可能指望他们有着那份初心呢?   但是,底线,必须把握住。   有些事情,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有些事情,碰到了,就必须不死不休!   在这一点,我必须先明确了,免得最后被人说不教而诛。   “夫人仁慈!”   随着话音落下,在我的身后,包括张顺以及赵、李两家的亲卫在内的士兵们,齐刷刷地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望着面前那黑压压伏倒一片的的人头,我缓缓吐出一口白色的雾气。   对于这样的举动,我很能理解——事实上,我在警告的同时,也在是在给他们一个承诺。   你们为赵家卖命,便是死了,赵家也一定会许给你们后代一个前程。   这话由我说出来,更是一个明确的保证。   至少,在之前,赵峰政权是做到了这份承诺,我则是在表示,今后,也会依然如此,甚至,将会以政权的强力来作为保证。   此方世界,由于有着冥土的存在;人世之中,轻生死、重然诺的豪侠之士并不缺;但是,同样因为冥土的特殊环境,世间之人,对于后嗣以及香火却是极为看重。   我的话,则是正好敲击在了他们的心坎之上。   “起来吧,不过是随便说说心里话,这么跪着作甚。这些事情,本就是我赵家应该做的。”   我看着这些诚心实意叩首的士兵,笑着抬了抬手,示意他们起身。   士兵们又齐刷刷地叩首,方才站起身来,看着那一张张面上激动,在寒风中吐出白色雾气的面孔,我的心中忽有所感。   在武勇、医术之外,我算是再一次赢得了一份军心。   不要小看这份军心,人心这种东西,总是很奇妙的。   更何况,说起来,行如此之事,我也是有着私心的——按照我的计划,以照料烈士遗孤的名义,先把这些学校给创办起来,而设在这宝瓶娘娘庙宇中,也能方便我随时观察,甚至能够私下里给予一些影响和帮助。   对于如今的北荒来说,一切物资都要优先供养大军,以维持生存,哪怕这两年粮食收成不错,但若是想要完成设想中的普遍教育,依旧是难以做到的。   或者说,便是我想要去做,北荒的民心也定然不会支持——单看后世乡村之中义务教育制度推行的艰难,就能明白这其中的阻碍,究竟有多少。   更何况,推行那些所谓的私塾教育,所需要的教书先生,以北荒的文风,也根本凑不齐。   故而 ,我只能走曲线,成立武学,号称为善待烈士后嗣。   赵峰几次征战都是大胜,其实说起来,伤兵不少,但真正造成的孤儿并不算多,而且大多还有家人扶持。   将那些无人照料的孤儿寡母集中起来,给寡妇工作,予孤儿教育,这是符合此世的伦理道德的。   而且,这般的半社会化抚养,自然不可能太过精细,只需要粗通文字,不必去聘请高名的教师,而武艺一边,这些武学大多设立在军人退伍的乡间,甚至无需去聘请专门的武师,这些退伍士兵本身就是最好的教官。   学习文字,教授武艺,这是最基础的,接下来,我需要提供的,便是让人来教授算术以及教授格物知识——所谓天文地理,记点兵员,统计钱粮,乃是兵家必学,而这些,同样不需要儒生,只要弄些账房和李家的工匠来就行。   如此一来,花费也并不算高,占不了太多的军事资源,却能够拉拢人心,无论是在赵峰那里,还是军方,又或者是文官集团,都不会构成太大的阻碍,甚至会极力赞成,更加容易推行。   这些孩子的教材内容,都是这些日子我主持修订编写的,那些教授文字的教师,也是经过我细细考核的——以防备有人从中作梗,最后教出一些反贼来。   当然,自己顺带着向里面夹杂些私货,还有世界观什么的,那也是应有之义。   等到数年之后,他们从这些武学中毕业,女孩子至少有些知识,无论嫁人,还是做工,都有着基础,   而男孩子,若是想要从军,也有了足够的文理知识,以及一定的武艺,在军队之中,更容易出彩。若是表现出色,还会有更高级别的讲武堂等着他们。   而这,就是我所播下的最初的种子了。   之后,这些学堂,也可以慢慢扩展到普通的平民子弟——当然,他们就没有优待了,那时候,自是需要收取一定的束脩,以维持生存。甚至,今后那些“大善人”们办学,也可以以这个作为模板。   当然,这些是后话。   此时此刻,就读的这些孩童、少年,都是最为根正苗红的,受到赵峰的供养,以此方世界的伦理道德,今后也定然会是赵峰的铁杆支持者,多半是要走进赵峰的朝堂及军队之中的。未来升迁起来,也更加容易一些。   而有着他们作为基础,北荒政权的官僚们,未来所需要学习的东西,便有了一个合适的方向。   限于性别、身份,以及这个世界的传统,我很难手把手地按照自己心中描绘蓝图——而且,那种蓝图,多半也会水土部分,未必完全适合此方世界。   但至少,可以潜移默化地将一些意识、思想传授给他们,将这些希望留给未来。   这些小小的谋划,都是以五年,乃至十年为计的,并不需要急在眼前一时。   不同于那些急切地希望变革世界的穿越者们,或许是如今的性别因素,也或许是曾经的遭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慢慢的,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态度,来缓缓地改变这个世界。   毕竟,无论如何,我还年轻,还能看到很久远的未来。 第641章 香火之道   我既是如此鲜明地阐明了立场, 张顺算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因此我没有过多地再去为难他,而是离了那庙宇,跟着他巡视了整个村子,也去了他家的宅子坐了坐,算是给这位曾经的熟人几分面子。   “也就是说,本地没有怎么受到妖兽的袭扰?”   说到这个我眼下最为关心的话题,我不由得心中一振。   “前两天有只凶豺,试图去羊圈中偷羊羔,结果被主人看见了,叫来了左邻右舍,将其给乱棍打死了。其它的,并未有所发现。”   张顺仔细地回忆了一番,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恭敬地回道,“据小人所知,附近的几个村子,也未曾受到大的袭扰。”   “前些日子,县令大人已然下令各村里正密切留意,一旦有所发现,定要上报;听说县城里面也已经组织了的兵丁和老练的猎手结队,四处巡逻查访,猎杀妖兽凶灵。”   “如此便好。”   我微微地点了点头,面上神色不变,心中倒也松了一口气——要知道,这里还是离着府城最近的村落,若是连这儿的妖兽袭击都相当频繁的话,北面就更不要提了。   路上遇到的那只妖狼多半是新近游荡过来的,尚未来得及作恶。   只是,即便如此,那也并不是个好兆头。   考虑到这个,我又稍稍了解了一番此地的民风民情,看了看时辰后,便再度启程上路。   这一回,一路上倒是十分的清净,并未遇到什么意外。   当然,由于之前的变故,当我们到达县城的时候,已经接近了傍晚,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县令领着主簿、县尉等县中的官员在城外举办的欢迎仪式,不免就显得有些仓促了些。   县令姓郑,举人出身,今年约莫三十余岁,然而形容却颇为苍老,看起来更像是个老农,而非是个读书人。   说起来,这位算是个不错的能人。幼年家境贫寒,依靠着左邻右舍的接济,方才能坚持着读书,从童生开始,一直到三十余岁的年纪上考中了举人。只是,依照着国朝的惯例,到了这一步,没有家世,或者贵人的提携,基本上是再无上进之路了。只能在这种穷乡僻壤寻个学谕之类的芝麻官做一做,或者依靠着这等身份,做个富家翁,终老一身,将希望寄托于下一辈。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碰上了赵峰造反,而原本的县令挂冠而去,作为县中仅有的举人,他便被压着接任了这一职位。   然后,便展现出了他的才华。亲自下田巡查,跟着胡人的俘虏请教养育牲畜的诀窍,推行三圃轮作制度非常得力,今年的考评为上上,眼见着年关一过,便要升职了。   眼看着精心准备的欢迎仪式只能匆匆结束,同时也听闻了我半途查访村中民情的事情,但见着我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异色,只是规规矩矩地依照着礼节拜见。   几句算是奏对的话一过,我的心中便有了数——这是一个相当标准传统的士大夫。   算得上这个时代的能吏标杆,事必躬亲、处事老道,行为方正,并不缺乏圆滑的手腕,但内心之中,恪守着自己的传统道德。   虽然已经算是发迹了,但家中也只有一位糟糠妻子,并无别的侍妾。   是一个称职的执行者,能用,可大用,甚至可以作为未来的宰执之才来培养,但也不能要求别的更多的惊喜,我如此判断着。   既是如此,整个场面便相当的公事公办。   我询问了县城中这些时日的变故,他也没有丝毫的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顺带着提起了,县城最靠北的几个乡,这些日子,遭到了妖兽的不断骚扰。他已经尽力去弥补了,但限于兵力的不足,以及高端武力的缺失,还是损失了不少牲畜,乡民也受到了些损伤。   这份坦诚的态度,让我心中很是满意,不仅没有因为这些事情斥责他,反而安慰了几句,让他不用太过担心,并且告诉他,我便是为此而来。   这让这位县令面上看着颇为动容。   基于此地的状况,接下来的几日,我便暂时驻扎在了县城中,一边唤来县中的胥吏、士绅、商人、市民,以及各乡的里正、老农,了解周遭的情况,为未来打算推行的政务做着准备;同时将带来的兵丁分派了一多半下去,让他们跟着本地的向导、猎手,前往捕杀肆虐的野兽乃至妖兽之流。   几日下来,这些经过训练的士兵便捕杀了足足十余头妖兽,以及一两队流窜出来的阴鬼之属,让附近乡中的压力,顿时为之一轻。   至于晚上空闲下来的时间,我则开始研究起了香火之道。   从生产之后,我便一直在小黑屋中专注地修行那本《玉清真解》以及各门武道。这些时日以来,武功道法日益精进,掌握越发的精深。   但对于将那些香火,出于某些偏见,一直以来,只是看作为提供点数的原材料而已。   不过经过张家村的一行,我忽然发觉,这神祇的香火一道,其实也有着自己独特的功效在其中。而且玉清真解之中,同样有着许多关于利用香火的法门诀窍。   尤其是,我还有着特别的优势——有着走街串巷四处行医的郎中推广,加上梅若明这些文官们有意无意间的支持,短短的这年许的时间,“宝瓶娘娘”庙,便在北荒大行其道了起来。尤其是在这起家的定北府周遭,几乎各县各乡都有着或大或小的庙宇。   毕竟,在这个医学尚不发达的时代,祛病除瘟、保佑健康的神祇,总是相当受欢迎的。   点燃一支檀香,我双腿盘坐在炕上,双目微阖。   在呼吸的引导下,体内的灵机往复流转,与外界潮水般的灵机相互勾连、共鸣;手指勾画之间,玄奥的法门在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排布而下,与缠绕而来的香火相互连接。   瞬息之间, 一幕幕各地的场景,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第642章 感知   说是“眼前”,其实有些不太准确。   事实上,这是有别于所谓的眼耳口鼻舌“五识”之外的另一份知觉,却又与道门的神念沟通灵机,从而产生的“灵觉”,以及武道修行到一定境界后产生的“直觉”,并非完全相同。   这是搭建在香火念力基础之上的一种奇特的感知。   但凡有香火念力汇聚的“点”处,便能知晓方圆周遭的事物。   听起来很是神奇玄奥,也相当地有效,然而实际上,在我看来,这份感知,其实颇有些——鸡肋。   以我目前积攒的香火念力来说,能感知到的画面虽然多,但每一处都相当的局限,绝大多数都只能局限在各地修建的那些宝瓶娘娘的庙内,只有极少数反映的是个人的视角——这种应该是那种虔诚的信徒了。   而且,这些画面很多都相当的模糊——在大部分的视野之中,就跟打了满屏幕的薄码差不多,还经常会出现卡顿。   毕竟不是真正的“神祇”,而且中间又隔了一层“系统”,即便是借助了玉清真解的法术,使得我可以利用香火念力,解读其中的信息,获取其威能。但凭借我对于法术的掌握程度,以及香火本身的积累来说,目前,也就只能做到这个程度而已。   在这种状态下,自己“看”不真切,至于“听”,那就更加困难了。   或者说,因为“信道”不够通畅——换个说法,香火信众的积累并不足够的缘故——在大多数地方,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些场景,听见一些杂音,却总是不够精确。   不过,这对我来说,依然是一种极为新奇的体验。   这就是,“神祇”的视角。   我终于明白了那些身处于冥土之中的家族神祇们是如何隔着世界能够观察到现世的——以前只是听闻,但和自己亲身体验,终究有着区别,由此也理解了,而此方世界之人,对于自己的祖神又为何如此看重。   每一个拜祭祖神的后裔,都能够成为祖神的“锚”,而每一丝香火,则是牵引的丝线,使得他们依旧能够看顾自己的家族,庇佑着家族不受外来的邪力干扰。   终于,自己又有外挂上线了吗?   我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别人的外挂,总是来得相当的及时,往往能够派上大用场,可是自己的外挂——总是姗姗来迟,而且还都是属于发育系的大后期。   眼前不要指望着有什么大用了。   不过,哪怕是个鸡肋,但作为新获得的技能,我还是颇有些兴致盎然地试验着,不断地感知着各个庙宇之中传来的场景。   绝大多数都是一片漆黑,并没有什么人,仅仅只有少数点亮了火光,可以看到往来的人影。   有武学的读书童子,跪在神像前哭泣,诉说对父母的思念之情;有神情憔悴的父母磕头,祈求保佑生病的孩子尽快康复;还有一些建在野外的小庙里,有赶路的行人躲在庙中生火取暖,躲避夜间透骨的寒风。   各家自有各家的难处——我暗暗叹息着,可是对此,却也并没有多少能力,毕竟,论起来,虽然摊子铺得很广,但终究是新生的神祇,自己这点儿香火念力委实太过稀薄;再加上隔着几百里的距离,便是想做些什么,也是无能为力。   肉身存世的我是如此,那些真身尚在冥土之中的神祇,想来更是为难了——隔着一重世界,想要借助这哪怕经过涌动,依然不怎么充沛的灵机之中干扰现实,实在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嗯?”   忽的,感知到某处场景的我,神情忽的一怔。   正是那些在庙中歇息的行人——随着香火念力的调动、注入,以极大的损耗为代价,拓宽了“信道”,更多的细节传来,然后,我的眼睛微微眯起。   这些行人,可有些意思。   三个身穿厚厚的棉衣的行人正坐在一处,一边吃着随身携带的干粮,一边说着什么,三柄锋锐的长刀就放在触手可及之处,随时便可暴起杀人。   这三人俱是面容凶狠,并不是什么善类。   而在他们的身边,一个猎户摸样的男子蜷缩着身体躺在旁边,面孔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显然是挨了不止一顿打。   这是……绑架现场?还是?   我手指掐诀,再度调动了积攒的香火念力,试图强行接受更多的信息。   “这儿离着北荒山,还有两日的路程,得抓紧——”   隐隐约约之中,一个颇有些粗豪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些缥缈虚幻,但总算能够分辨得出来,他到底说的是什么——只是,这口音是,中原官话?   正待我细细分辨,便在这时,忽的,那三人之中,看着是领头的黑衣汉子,眼睛猛地一瞪,扭过头,充满杀气的眼神和神像对上。   下一刻,汹涌的血气轰然迸发。一柄雪亮的长刀迎面劈斩而来!   感知就此中断。   “刀术不错!”   我睁开了眼睛,吐出一口长气,如此称赞着。   远隔百里之遥,那刀自是伤不了我——便是那刀意,对我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不过,那汉子的刀术确实不错,不同于赵全传授的战场刀术,而是,杀手之刀。其刀意凄厉惨绝,只求杀敌,不求自保,属于那种两败俱伤的打法。   虽然凭着模模糊糊的感知,我能够察觉,此人离着宗师之境还有着相当的一段距离,但真的论起搏杀来,并不比当初的张烈差上多少。   这般的实力,放在军中,少说也是一个斥候队长的身份,然而这样的高手,竟然会出现在北荒……而且,还隐藏了身份,在做些鬼鬼祟祟的事情?   是受到通缉的江洋大盗,又或者是……   看起来,可是相当的不可思议。   稍稍再度感知了一下,那汉子最后激发出的那汹涌血气,已然将庙宇之中的一切香火念力都给洗刷得干干净净。那处被自己插眼的地方,显然已经被废掉了,还不知道得再积累多久,才能再度点亮。   只是,竟然能够获得这些信息,也总算值得了,   又有什么人,想要作幺蛾子了吗? 第643章 警兆   不过,这也是免不了的。   以这个时代的布控能力,或许一个人想要逗留在乡间村落或者大城市中,不太容易;很快就在熟人社会对陌生人的警惕,以及官府的盘查下露出马脚;但若只是在野地里面穿梭行走,以朝廷的异闻司,道庭的护法武士,乃至于各大世家的死士们的能力,都不算太过困难。   事实上,北荒那些大片大片的人迹罕至的荒僻地方,还不知道藏着多少曾经的江洋大盗,以及之前被剿灭后逃散的反叛余孽。   他们有着武力,能够在那般恶劣的环境下生存,往荒山野岭里面一钻,本来就很难寻找得到。   当初若是赵峰起事失败,我们大约也会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   只是……   “离着北荒山,还有两日的路程……”   那个头领的话,始终在脑海之中盘旋着。   如今可是隆冬,在这个时节,便是如同赵全这类已然踏足人身巅峰的武者,也不敢轻易入山——此时此刻,山中那些活跃的妖兽阴鬼,可绝不是易于之辈。   然而,他们这些外乡人,居然还意图往北荒山而去……   如此熟悉的场景,可真是让人浮想联翩……   我睁着眼睛,愣愣地看着静室之中的烛光,脑海之中,无数的念头在翻滚着——明明屋中燃烧了火盆,很是暖和,然而,我却觉得身子周遭有些发冷。   如今的定北府,随着赵峰领着大军南下作战,除了徐靖驻扎在草原上的一部骑兵,以及留下守城的军士,还有两家的亲兵之外,并无其他军队驻扎,可正是空虚的时候。   这是……瞅准了吗?   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正要起身去喊人,但稍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继续坐了下来。   阖上双目,以吐纳之法缓缓调整着呼吸,让自己的心情渐渐恢复平静。   从距离来看,那三个汉子离着我如今的所在实在太过遥远;若是他们真的要入山,哪怕是我此时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传递出去,让离着他们最近的县里派出兵丁前去追缉阻拦,怕也是来不及的。   更不要提,以那几个黑衣男子的身手,除非出动高手,或是大军围剿,普通的士兵根本无法奈何得了他们。   真是可惜了……我暗暗叹息了一句。   终究还是灵机匮乏之世,无法隔空显示威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厮一刀劈过来,却并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不然,哪怕运转灵机,在他身上留下个隐秘的标记也是好的。   依照着我的感应,仅仅只是刚刚的那一番“扩充信道”,从而可以接受到那一处更多的信息,其所消耗的香火念力,便已经到了一个让人咂舌的程度。若非我这些日子的积攒还有不少存货,否则还真的负担不起。   也难怪那些家族的祖神们,极少于世间显示威能——要知道,之前我所作的操作,不过只是“上传”,若要再加上“下行”,还得分出足够的力量操作去沟通灵机,演化法术,将力量显化于世。那所需要耗费的力量,可就海了去了。   除非那些存世千万年之久,同时信众也极为广泛的老牌神祇——譬如那已然陨落的长生天,能够以一己之力,抬升整个世间的灵机,麾下拥有着遍及草原的萨满巫师——其他的,也就只能在冥土之中耍耍威风罢了……   既然已经无法阻拦,那我便是再急切也没有任何用处,倒不如细细想想,看看接下来该如何做好准备。   悠长的呼吸声,持续了好一会儿,当我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心中已然古井不波,再无一丝犹疑。   “紫菱,碧荷!”   从静室中起身,回到房中,我唤来了两名侍女,让她们上了笔墨,随后就着烛火,开始挥毫泼墨。   一共两封书信,内容我之前计较已定,如今写起来自是一气呵成,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已经书写完毕。   稍稍放了了会儿,待纸张干透,我亲自以火漆封口,然后将信笺交给了紫菱。   “现在去,将两封信交给李璟。告诉他,一封是给全伯的,另一封信则要送去交予徐靖,让他差人以急脚递,连夜送出去;不要顾惜马力,务必要尽快送到!”   我的语气平淡无波,却再无一丝往日的温和。   “是!”   见得我这般正色的模样,紫菱自是不敢怠慢,双手接过,立刻躬身退了下去。   看着紫菱出门去,我又取过炭笔,随手描绘;花费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刚刚记忆中的三名男子的头像,便已经出现在了纸上,栩栩如生。   用的是素描技法,轮廓阴影一应俱全,可以很清晰的分辨出具体相貌。   “吩咐下去,立刻画影图形,全北荒搜捕此三人,若有曾经发现踪迹,听闻其等只言片语的,尽数报上来,若经查实,重重有赏赐!”   “是!”   随着年纪渐长,又经历了这般许多的事情,碧荷也变得沉稳了许多。   对于我这么晚了突然要寻找这三个陌生人的举动,她的面上虽然有些吃惊,但并没有多问什么,应了一声,便要退出去。   想了想,我又喊住了她。   “让人去与县令通秉一声,明日里吾将离开县城,去北方巡视,看看北面乡中情况,顺带着清剿彼处的妖兽。让他在县中做好准备,这些时日务必要召集丁壮,好好以军法操练整训,同时清点县城府库中的粮草,以备随时调运,不得有误!”   “是!”   郑县令之前的一干事情都做得极为出色,又能积极投效,算得上是这个世界不错的人才;既是如今危机已然显露,我一时间手头也没什么可以用的人,便索性便让他先做个后勤队长。   这既是培养,也是考验,算的上是他的一个机缘,若能通过了,今后便是一帆风顺,若是通不过……   算了,还是别想这么晦气的事了。   说起来,这个时代缺人才,也不缺人才,关键是如何选拔出合适的人来。而运气,同样也是选拔中,相当重要的一环。 第644章 坚壁清野   自己的运气,似乎不太好……   赵峰站在自家的营帐前,凝视着远方偌大的城池。   头顶上,绣着“赵”字的红旗,已然被森森的寒气冻得发硬,无法如往日那般招展。   正逐渐暗淡下来的暮色中,高耸的城墙矗立在远方,如同一只噬人的野兽,静静地匍匐在深沉的黑暗之中。   景宁关,朝廷扼守北荒军南下通路的要塞之一,尤其是去年春天的大败之后,新任的巡抚更是将其作为周边堡垒要塞群的核心之一,加强了守备。   赵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凝而不散,在辕门外的火把映照下,如同利箭一般。   “这是铁了心做缩头乌龟了。”   陪在身边的赵忠哼了一声。   没错,缩头乌龟——这不仅仅是赵忠一人,而是在场所有将官的心声。   国朝军队守城何时有这般守着的?   朝廷的兵马,从武帝时候打得胡人远窜开始,便已然养成了那种骄横的习气,向来喜欢野战,摆堂堂之阵对敌,除非必要,很少愿意一意固守城池。   然而今日,对面的守将却完全改了这份脾气。   哪怕城中并不乏士卒——单单四面城墙上摆出的人手,便可见一斑——然而却依旧一心一意守城,连城外互为犄角的堡寨都未曾设立,似乎唯恐被其给自家攻破,以致折损了士卒,堕了士气。   甚至,今日早些时候稍作试探之下,发觉这城池之中,怕是连四处城门,都填满了砖石之类的东西,根本就是摆出了一副畏敌如虎,死守到底的模样。   如此一来,哪怕是自己摆出一副骄兵的模样,想要诱敌出来,怕是也做不到——对面就是要清理那些堆积如山的杂物,怕都要清理上好一阵子,想要突袭,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就连这晚间……   赵峰的眼睛很尖,能够看到此时此刻,那城头之上,不少城中召集的丁壮,正裹着厚厚的棉衣,将一盆盆清水沿着城墙往下倒。   傍晚的寒风劲吹之下,那清水尚未流到地面,便已然冻成了冰溜子,给城墙罩上了厚厚的一层冰壳。   如此一来,城头上滑溜溜的,云梯不好靠上,便是投石车砸上去,也不过砸掉几块冰而已,着实是防守利器。   真是在不惜一切地加固防御了。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考虑,他都不可能去硬啃这座朝廷经营日久的关隘——这般严寒的气候下,便是他的牙齿够锋利,怕也是要崩掉牙齿的,北荒人少,根本经不起这般的损耗。   “将军,这般的缩头乌龟,我看这城中堆了不少兵,怕是一整个冬天都攻不下来,要不,咱们派一支军在这守着,大军直接南下?”   周通提出了建议,一条非常靠谱的建议。   这也是守城最为忌讳闷守的缘故。   没有一条可以随意出击的通道,没有一支能够随时攻打敌军营垒,以作突击的力量,看上去丝毫也没有野战的心气;如此一来,敌人大可以派一支军队盯着封堵四门,将守军围困其中,剩下的继续前进,甚至抄掠乡里,掳掠丁壮、收集粮草以为军用。   只是……   赵峰却是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军中的探子头领孙三,询问道。   “我看刚刚探马回来了,四下里的乡野中,情况如何?”   “回将军,探子回报,四下的村民,基本都已经被强逼着迁移入了城。探子好不容易抓到了几个半路上偷偷溜回去的,都说是今年秋收后,官府便派了兵丁过来,将人口连同粮草都征发走了,除了他们私下里藏匿的一些粮食外,一点儿都没剩下。”   此言一出,周遭忽的一静,北风呼啸而过的声音骤然间大了起来。   过了片刻,赵德反应了过来,率先发问:“说的是……今年秋天?确定?”   “是!”孙三回答得毫不犹豫,“探子们分开拷问了,都说是秋收后便开始了。”   “这……”   在场身份高一些的将领,顿时面面相觑。   赵峰深深吸了一口气,“呵呵,看来,他们很早就预料到咱们冬日里会来啊……”   众将皆是默然。   说起来,他们谋划着发动冬季攻势,虽然也不是一天两天,但至少,秋收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完全下定决心。   可朝廷那边,却已经直接开始行动了。   是歪打正着,还是……   “周遭的堡寨呢?可探查过了?”   赵峰再度发问。   “探子刚刚回来,”   孙三语气依旧沉稳,“之前他们往南前出了数十里,最远的去了趟化县,那处县城亦是城门紧闭,城头上有着不少兵丁巡视,四下乡野中村子都是空荡荡地,一个人影都未曾见到。”   果然,这是早有准备啊。   赵峰的眼神沉凝——坚壁清野,以逸待劳,这是要让自己劳而无功呢?还是打算……   他的视线又盯着那人声鼎沸的城头上看了会儿,最后移向了周通。   “周通,明白了吗?”   “是,属下明白了!”   周通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在场的都是打老了仗的,自是知道,倘若野战优势的一方,一座城两座城,派些兵看着,自是没有问题;只要能一口气捅到对方的软肋之上,攻其必救就可。   然而,敌人若是早有准备,已然层层设防,那可就不能这般玩了。   这般深入下去,八成会连续碰到硬茬子,根本不可能一座一座地啃下来。而且乡野无人,无法因粮于敌,又天寒地冻的,本来消耗就打,偏偏一切粮草都要依靠后方转运,如此一来,这后方一座座乌龟一般的城池,就是大麻烦——谁知道哪知哪只乌龟会不会突然转了性子,变成王八,伸出头来狠狠咬上一口?   那时候,露出软肋的可是自己,那一口足以痛彻心扉。   可是……面对着这样的局面……   “既然如此,我意已决!”   见得众将尽皆沉默,赵峰的视线缓缓扫过全场,然后开口,“赵德,你留下,带着一支兵马看着关口,剩下的,随本将一起,拔营撤军!”   众多的将领面上登时一惊,然后虽然面上有些不甘之色,但还是尽皆应是。   唯有被留下来的赵德有些迟疑:“将军,军中士气正旺,此时撤回去……”   “谁说咱们要撤回去了?”   赵峰咧开嘴,似是在回忆着什么,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们布了一堆陷阱,想着张网,也不想想,本将,就不会跳过去吗?” 第645章 胸有成竹   “既然饥饿的野兽一头扎入了网,那再怎么蹦跶,也是出不去的。”   京城,侯府偌大的书房中,温暖如春。白衣公子端坐在桌前,静静地看着桌上那张纵横交错的棋盘。   棋盘之上,黑白两色棋子贴身纠缠,正激烈厮杀着,只是很明显的,白子的屠龙之局已然成形。   在他的对面,侯承看着手中的公文,欣喜得几乎手舞足蹈:“大兄真是明见万里,那赵逆果然在冬日里行动了。”   “想当初,大兄让那巡抚推行‘坚壁清野’之策,朝中多有反对之声,甚至宋求那腐儒斥责大兄‘残民’之举,非儒者所为;现如今,他们可无话说了!”   “隆冬出兵,最是讲究一个粮草补给,若是那些乡民在野,家中多有存粮;赵逆贼兵一至,无论是对朝廷天兵,亦或者是他们,都是取祸之道,”   白衣公子语气温和,甚至其中还夹杂着些悲天悯人的味道,“倒不如这个恶人由我来做了。为了朝廷大计,只能暂且先苦一苦他们;其实这也是为了他们身家性命着想,便是有些愚夫愚妇想不通,也就罢了,这点儿骂名,我担着就是了。”   “大兄仁慈,这片苦心,他们未来定会明白的。青史之上,亦会还大兄一个公道。”   侯承的脸上,一片钦佩的神色,“这般的冬日里,咱们在外面走路都冻得瑟瑟发抖,那赵逆竟然真的敢大举出兵!若是真的让他成了,又多劫掠乡中粮食,裹挟这些丁壮,迅速南下,岂不又是打一个措手不及?”   “赵逆是不得不出兵!”   白衣公子的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很显然,他对于自己去年策划的这一番极大的手笔,如今到了收网的时候,心中亦是极为得意,“去岁那贼子,又是和朝廷大战,又是和胡人作战。甚至听说为了拉拢胡人,还施恩胡人,许诺他们用不值钱臭烘烘的羊毛去换粮食,就北荒的那点儿粮草,又怎么够用的?”   “以那贼子的性子,这般的困境之下,定然会选择一搏的。”   “这是大兄庙算之功,”   侯承接口,继续真心实意地吹捧着:“尤其是,大兄还下令,强行逼着各家禁绝了与关外的贸易,特别是粮食、棉布这类。加上去岁夏天赵逆倒行逆施,又有诸多义士举义反正,可惜彼时朝廷尚未缓过气来,无法奥援,不然的话,说不定……   说到这儿,侯道面上满是愤慨之色:“那赵逆在京城时候看不出来,竟是如此的丧心病狂,竟然试图推行什么士绅一体纳粮,真是斯文扫地,贼寇做派!”   “若是士绅也要纳粮,也要成天算计铜臭,又如何安心读书,若是真能让他得了天下,和那黄天贼又有何区别?”   “其实如此这般,也好,”   对于错过那个机会,白衣公子看着一点儿都不在意,而对自家弟弟的愤慨,看着也丝毫不太在意,随手在棋盘上布下一粒黑子,让试图从屠龙之局中挣脱,又自个儿拈起白子落下,将黑子的大龙堵了回去,“边鄙之地,多粗野匹夫,那帮子所谓‘义士’,不过是赵逆损害到了他们,如抢到分赃不均罢了。这般互相内耗,对咱们也有好处。”   “这不,猛兽自己损伤惨重,又已然饿极了,不就自个儿往网中扑过来了?”   他抬起头,抬手端起了那由紫衣侍女端上的刚刚温好的就,笑着说道:“放心,这厮已经已经穷途末路了。只待他在网中,耗尽了力气,磨秃了爪牙,骤然闻及巢穴给抄了的消息,军心丧乱,便是雷霆一击之时。楚迁和禁军养精蓄锐整整一年的光景,可就是等着这个时刻。”   “这一回,这逆贼,若是知机,及时退回去,或许还能苟延残喘些日子不过北。荒冬日苦寒,时日又长,粮食接济不上,很快又要饿死一批,到了明天,我看他还拿什么来争!”   “如此一来,钱巡抚又是一番功劳到手。”   侯承看着却有些可惜,“只是大兄又要深藏功与名了。”   白衣公子淡淡的摇头:“咱们这种家族,自是无需如此计较;这般一来,咱们侯家的门生中,又有一位可入阁之人,可以为三叔臂助。这才是关键所在。”   “大兄一心为家族着想,弟弟敬大哥一杯!”   侯承肃然起敬,端起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白衣公子也含笑抿了一口,随即便皱了皱眉头:“这酒有些烫了,走了味道。”   “回公子,是奴婢的错。”   一旁的紫衣侍女连忙跪下叩首。   侯道没有去看她,只是继续问:“是谁温的?”   “回公子,是孙路家的,昨晚上刚承了恩泽,新来乍到的,怕还有失调教,婢子这就下去——”   “军户出身的,竟然这般娇弱?连伺候人都不会的?侍个寝,连酒都不会温了?”   白衣公子怫然不悦,想要发作,最后看了看自家兄弟,叹了口气,“罢了,既然是军户出身,又已然被入了贱籍,明儿就征发出去吧。跟着即将发运的粮草一起,送到关外军营里面去劳军慰问,伺候那些士卒们,也算不枉了她的身份!”   “是!”   紫菱应了一声,便去将残酒端了,下去了。   见到自家弟弟露出一点儿吃惊的神色,侯道想了想,轻轻摇头,多说了一句:“既然她夫君曾经是军中人,那边定然会有人好好照顾的,你这个怜香惜玉的也不用担心,只是见她有些骄纵,吓上一吓而已。”   “……大兄说得是……”   侯承赧然,却又听自家兄长又问:“对了,你最近怎么又掺和到弹劾玉真那老道士那事儿了……”   语气虽然淡淡的,侯承却听得出,自家兄长有些不悦,一颗心瞬间拎了起来,连忙解释:“前些日子西北民乱,那老道士又叫嚣着什么邪神起复之类的神神叨叨的,结果陕甘总督只派了一队亲卫过去,便驱散了,也没有查抄到什么黄天贼的信物来。这事儿闹了个大笑话。那新上任的礼部杨尚书便想着狠狠弹劾了一番,弟弟便附了骥尾……”   “也罢,也不差你一个”   侯道想了片刻,便也就罢了,“只是,接下来切不可过多参与,在旁边多看看,学会些朝廷攻讦手段就好。其他的。只是敲敲边鼓罢了,主事的还是杨家,你不要有牵碍。”   “是,弟弟明白了。”   侯承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第646章 再起   “崩——”   一支利箭射了出去,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最后——以一个倒栽葱的姿势,斜斜地插入了地面厚厚的积雪中。   前面那头原本正在极速奔跑的雪白豹子忽的收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看向我,那一双绿油油的眼睛中,我竟然……看到了一丝嘲弄的意味?   我的脸上微微一红——好吧,由于缺乏练习,我的射术确实不咋地,便是双脚站在地面上仔细瞄准,也就能三十步外十中七八而已;到了颠簸疾驰的马背上,这准头荒腔走板,貌似也很寻常……   平日里,我其实也不怎么在意,左右这骑射功夫,不过是落后产能而已,迟早要被淘汰,不用太过费心。   只是……今日,自己貌似被一只畜生给嘲笑了?   这可真是……是可忍,孰不可……   “吼!”   心中正思量着,下一刻,却见这雪白的豹子调转身躯,脚步轻捷,全身一起一伏,开始小跑着上前……竟是,一头朝着我扑来了?   我是微微一愣,然后才猛然醒觉:自家胯下的马不错,乃是精挑细选的良骏,一路追击这头畜生下来,居然将后边的亲卫给甩下了半里地还多。   此时此刻,自己的身边,空无一人。   射术又差,又是个雌性,个头不高,细皮嫩肉的,实在是上好的食物——这畜生,居然也会兵法?   那可就,更不能留了!   我的嘴角略翘,感受着一阵带着腥臊的恶风迎面扑来,双腿用力一夹,催动胯下有些惊慌的马匹,一把摘下挂在得胜勾上的长枪,夹在腋下,竟是向着那雪豹反冲而上。   弓术,我确实不咋地,可论起这枪术来……   长枪往回一缩,眼见着雪豹已然腾空扑上,身体姿势再无躲闪的余地,方才双臂较劲,枪尖一抖,长枪如同毒龙一般,猛地扎出!   “嗷——”   泛着森冷寒光的枪头闪电一般划过短短的距离,瞬息之间从畜生那张开的血盆大口中扎入,沿着喉咙一直捅进了内脏的深处,将那声将要发出的得意巨吼,给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巨大的野兽,如同那串糖葫芦一般,被串在了长枪上!   沉重的分量,连着那强大的冲击力,使得硬木的枪柄,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随时可能彻底断裂。   双手一松,我随手抛下长枪,任凭其跌落雪地之中,策马兜了个圈子回来。   这个时候,身边跟随的亲卫方才终于跟了上来,领头的正是李璟。   李璟的鼻息喷涂着白色的雾气:“夫人……”   话说到一半,看了看身上的大氅丝毫未乱,一副若无其事模样的我,又看了看地上——在那里,豹子的身体尚在抽搐了,潺潺的鲜血从口中,沿着枪杆流出,散发着腾腾的热气,然后很快,又凝固了起来。   然后,他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   对了,说起来,我除了以前偶尔会和张小三他们对练之外,很少在这些亲卫面前显露真的本领。   至于李璟,更是不可能看过,他的记忆,大约还停留在我从前那副娇弱模样,看到刚刚的那一幕,目瞪口呆貌似也是正常的事情。   “嗯,皮毛还算不错,我特意从嘴巴扎进去的,还算完整。拖回去,回头寻皮匠来剥了皮,吾要给夫君做身裘衣!”   我用马鞭指了指地上的尸体,摆出视若寻常的态度,很是随意地吩咐了一句。   “……是!”   李璟这才终于反应过来,真心实意地拍起了马屁,“夫人此行,也算是为附近乡民翦除一大祸患。”   这畜生,这些时日已经在附近的村落里制造了好几起血案,村民们丢失牲畜无数,连人都没有好几个。甚至大白天地就敢在村子附近袭击活人——近乎将村子当做了自己的猎场。   不过说起来,这样的豹子,确实很难捕捉。   行动敏捷,杀伤力强,兼有一身雪白的毛皮,善于隐藏。   要么摸清楚行动规律,提前布设好陷阱,集众人之力一举擒杀,要么,便是凭借一身功力,硬碰硬地追上,强行正面格杀。   我,自然选择了后者。   “出来一趟,总算没有白费,”   我算是心满意足地吐了口气,“先回去吧,剥皮之前先将这豹子给乡民们看看,也算是安抚一下民心。”   “是!”   然后,便一起拨转马头,往驻扎的大营而去。   为了不干扰乡民,我的营地并没有选择征用民房,而是在附近的一块平地上扎下了营寨——好在皮毛的帐篷,加上火盆一起还算暖和,加上平日里保乡安民的宣传,以及我一介女流,同样一起住在营帐中,士兵们的怨言倒也不怎么大。   回到营帐的时候,便有人过来通报:“夫人,全总管和孙道长刚刚来了,如今正在帐候着。”   “哦?我这就去。”   我稍稍惊讶了一下——这来得可真快,两人是星夜兼程吧?然后也没有回去换衣服,便直接入了大帐。   大帐之中,地面上铺着厚厚的毯子,烧着火盆,点着牛油蜡烛,将严寒牢牢阻挡在了外边。   赵全和孙道长正等在帐中。   赵全倒是还好,可那旁边陪着的清妙观的孙观主,可着实有些萎靡不振的,面露倦色,头发也是一片蓬乱,一副歪歪斜斜的,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也是,他虽然法力不错,但没有兼修武艺,自是比不得赵全这等武人的精力。   “夫人!”   见着我进来,赵全上来行礼。孙道长也强打着精神上前作揖。   和两人一番见礼寒暄,便听赵全禀报:“接到夫人消息后,想着夫人这边紧急,老奴便立刻去寻了孙道长,先带着过来了。”   带着?怕是强拉吧?   我的目光在孙道长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忽的莞尔一笑,走到孙道士的前面,福了一福:“辛苦道长了。”   “不辛苦,不辛苦。”   孙道士是个知趣的,连忙摆手,然后又问道,“只是不知夫人来寻贫道,是有何事——”   赵全的嘴巴挺紧的。   我暗自笑着——这老道士,怕是也憋得狠了。于是我抬起头,盯着这老道士有些迷惑的双眼看了一会儿,然后方才缓缓开口:“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向道长请教一番,如今灵机潮涌,以道长之见,若是鬼潮再起,规模该如何?那等鬼王之数,又该有多少?” 第647章 来历   此问一出,帐中忽然安静了下来。   我静静地看着孙老道。看着他那原本还算得上红润的脸色,忽的变白,然后又变成青色。   “夫人是说,鬼…鬼潮……还有,鬼王?”   良久,他方才从震惊之中恢复过来,话语之间,甚至有些结巴。   我和他对视着,轻轻点头:“没错,吾以为,或许,不久之后,北荒将会再度掀起一场鬼潮!”   鬼潮,鬼王……   真是很久很久未曾听闻的名词。   说起来,那算不算是,自己第一次距离死亡如此之近?   同时,也是自己嫁入赵家后,第一次展露头角。   一时间,不等孙老道发声,当我说出这两个词的时候,自己的整个思绪之中,倒是颇有跌跌宕起伏的意味,无数的回忆纷至沓来。   若是没有张顺他们拼死守住城门,若是没有赵全全力以赴,若是没有赵德领着守军当日的的拼死力战,若是没有赵峰的及时回援;自己,又会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是狼狈地被赵全打昏,跟着老夫人一起逃出城去,等着赵峰被治罪,还是会战死在城头上,成为无数尸骨中的一员?   当时情急,来不及细细思量,如今回忆起来,真是深刻的体验。或者说,当初的那一晚,算不算是自己人生偏离轨道的起点?   正因为此,后来又知晓了一些消息,对于鬼潮起因有了另一番推测,我的心中反而对此更是刻骨铭心,也越发的警惕。   侯家的特使,不顾严寒、不避妖兽、阴鬼,于最为禁忌的冬日踏入北荒山一去不归,而后, 便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鬼潮。   到了三年后的今日,又有一批人,再度于这天寒地冻的时节,躲过了北荒各地的官府差人,寻觅着踏入北荒山的路途。   这般极为相似的场景,实在不由得不让人浮想联翩。   如今赵峰领着北荒大军出征在外,后方正是极为空虚之时,若是此时突然来上一场鬼潮之祸,那后果……   这确实是那些人能够干出来的事情——丝毫不会顾忌无辜的百姓黔首会有多少死于非命,家破人亡,他们的心目中,只有自己想要获得的目标,至于百姓什么,顶了天不过是牛马和“代价”罢了。   倘若能够剿灭赵峰,他们根本不在乎死多少人——只要不影响他们的权势地位和享受就好。   然而,既然赵峰将后方托付给了我,值此之刻,无论如何我都是必须要顶上来的。   此念一起,心中原本起伏不定的思绪便瞬息被斩杀一空,我的注意力再度落到了孙老道身上。   “……可是夫人,鬼潮三年前才闹过,那些鬼王,也被赵将军所斩……”   孙老道依旧有些犹豫,对我的话,并没有敢全信。   “即便是当初宋道长学究天人,推算之术独步北荒,算出的鬼潮再起的时间,怎么着也要到今年。可三年前,不也提前爆发了?”   我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然后,老道士便再度沉默了下来。   稍稍停顿了片刻,我见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索,或是恍惚之中,便也没有急着追问,而是给了他一些回忆和思考的时间,转头看向赵全。   赵全之前得到了我书信的告知,因而此时此刻,倒是没有什么震惊的模样,依旧如往常一般,佝偻着身子,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   “全伯,家中剩下的那一坛赤焰碧水可都起出来了?”   “回夫人,接到夫人信笺之后,老奴便将那赤焰碧水尽数起了出来,并用马车转运,只是因着那瓦罐易碎,周遭还用了稻草填充,特意叮嘱了,让他们不要太过着急,免得路上不小心打碎了坛子,误了夫人的大事。如今想来应还在半途之中。”   “那便好,还是全伯想得周全,”   我点了点头,“吾这边确实无需太过着急,想来至少还有十余日左右的光景。那赤焰碧水制作之法已然失传,珍贵异常,确实需要小心为上。”   那玩意儿乃是曾经的王朝专门为对付鬼潮,由工部和道门联手所创,只是可惜配方未曾流传下来——或许道门有着留存,但并非我等所能获得了。   “对了,吾在信中所录的那些材料呢?”   说到此处,我又问了一句。   “夫人所需的那些材料,秘库及官府库藏中,确有大半,缺少的老奴也已经遣人向城中世家富商府上去征集了,想来应该很快就会有所收获。”   “希望如此吧……”   我叹了口气——对于那帮人的节操,我可不抱什么希望。   前次他们就是那么糊弄里正的,这一回,只能希望他们对于赵峰的屠刀,还残留着些记忆吧。不然的话,到了事后,我可就不像现在这么好说话了。   和赵全将准备工作敲定 ,我的视线又移到了眼前孙老道的身上。   “孙道长,关于鬼潮的事情,你可想好了?”   孙老道苦笑一声,拱手再度作了一揖:“贫道确实曾经跟着师兄了解过一些。但也仅仅只是皮毛而已,夫人既然想知,贫道自是知无不尽。”   “据师兄所言,北荒山中的那些鬼王,多数乃是上古年间天地大变,仙神离世之时,从冥土之中逃出的强悍鬼物。天地大变之后,凡俗之世灵机日渐倾颓。这些鬼物无有实体,唯有依仗灵机方可存世,因此,再难以于世间生存,不得不躲避于环境特殊的北荒山深处。唯有冬日间北荒山内与冥土最为接近,阴气大盛,方才可借此兴起鬼潮,降临凡世,掠夺血食与精气。”   天地大变?脱离冥土?灵机倾颓?   说实话,我还真没想过,竟然能够孙老道口中听到这般的秘辛,一时间,我自是大感兴趣——事实上,当他说的这一段传入耳中的的时候,我的脑海中立刻便想到的便是,曾经在书中见过的,关于北荒山形成的那一段上古神话。   说起来,也就是那次之后,仙神从此离开凡世,世间灵机也从此开始走下坡路的。   这个……算不算是两边正巧对上了?   心中这般想着,我的面上却是始终不动声色,静静地听着孙老道继续往下讲去。 第648章 扎营   “当然,这些鬼王虽然曾经为数众多,甚至被历代皇朝称为‘黑潮之灾’,一度为祸一方,使得北荒山周遭一带,成为生人禁区;但随着灵机越发的倾颓,那些真正法力精深的上古鬼王,多半或因法力枯竭而消失,或在与古人的争斗中陨落,便是剩下的,大多也已然在一次次的掀起的鬼潮中积攒够了储备的血食,自此陷入了长久的深眠,若无天地大变,再难以现身世间。”   说到这里,孙老道面上带有一些怅然之色:“这些关于鬼王的来历,乃是师兄当年声名显赫之时,于道庭祖山游历之时所读到的古代孤本中所载,吾也是曾经闲聊时候听闻了只鳞片爪而已。再多的,却也是不知了。”   “只是曾经听闻,前朝立国之前关外的那一场惨祸,便是那些残留下来的最为厉害的鬼王们行最后一搏,以求沉眠前尽可能获取血食。那一战后,多数鬼王再也的确未曾现世,应是确实陷入了沉眠,不会再重现人间。再经历过上次赵将军的大胜,成功斩杀四大鬼王。是以师兄曾经言道,如今北荒山中,已然并非完全的绝地,尚且能够活动的鬼王,应当不会超过一掌之数……”   一掌之数……也就是……最多五位?   我心中嘀咕着——或许对赵峰来说,这个数字算不得什么,哪怕再多两三个都应付得过来,可这对我而言,这个数字的上下浮动,依然有些太大了。   若是只出来了一个两个,对我来说,应该问题不大——我和赵全两人,再加上徐靖麾下的那支精锐骑兵,配合赤焰碧水,在有准备的情况下,应付起来并不算困难,甚至说不定可以将其留下。可若是五个一起出来,那可就不一定了。   不过,考虑到应该不会像曾经那样,一口气杀出个十个八个宗师一级的鬼物,带着数万乃至于十数万的鬼兵席卷而来,总归是一件好事。   也足以让人松了口气。   “多谢孙道长告知这些隐秘消息。”   我真心实意地向着孙老道道了谢。   孙老道连忙侧身避让,表示不敢受礼节,同时面上带着一丝苦笑:“贫道无能,法力低微,对典籍的研读也不够精深,也只能知道这些,倒是让夫人失望了。”   我笑着摇头,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如此:“哪里的话,若无孙道长告知这些消息,吾不知敌人究竟,心中怕是连个成算也没有,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更何况,接下来,还要有些事情,想要请孙道长相助。”   “不知夫人……”   听到我还有事情请他,那孙老道先是一愣,片刻之后,便反应了过来,连忙改口,“夫人但有事情,吩咐便是。既是鬼潮当面,贫道自当全力以赴!”   “妾身在此多谢道长了。”   既然他一口应下,我便不再说些什么,再度谢过,见他面上的疲惫之色,便让他下去先歇着。   然后,帐中便只剩下了我和赵全。   “徐靖怕是还有些日子才能到,接下来为了应付鬼潮,吾还有些准备要做,需要闭关。关于行军,以及清剿妖兽的事情,就拜托全伯了。我已经吩咐过了,接下来,李璟会听命于你。”   “此乃老奴份内之事情,接下来,就要委屈李统领了。”   赵全躬着身子,将事情应承了下来。   接下来的数日,我便做了甩手掌柜,每日里要么躲在小黑屋中修行,要么出来研读各种典籍,以及宋老道留下的资料,非有必要,绝不出大帐一步。   赵全亲自出马,帮着附近的村民清剿了袭扰村庄的妖兽后,便继续带领着麾下的军队,向着北方前进。   “呼——”   我吐出了一口长长的白气,在一片山坡上站定。   呼啸而过的寒风,从北方席卷而来,不断地寻找着缝隙,往裹着的厚厚的羊绒大氅之中渗透着,企图带走身上的每一丝热量。   回头看了看身后那拉成了一字长蛇的士兵队列,我看了看赵全,然后见他抬起了手。   “今日便在此扎营吧。”   麾下的士兵们,一片欢呼之声。   随着部队越发接近北荒山,天气越来越冷,北荒山而来的寒风,也越来越刺骨。   如此一来,即便我和他们同吃同住,又有着赵全和李璟的带领,那些亲卫还好,足够的忠心,可是续备军中的那些预备役们,即便不至于牢骚满腹,但开始流传起一些怨言,总归是少不了的。   这还是在我都给他们配发了羊绒夹袄,同时将铁甲的内衬,从丝绸改为了羊毛织物的情况下。   所谓“都护铁衣冷难着”,铁甲这玩意儿,本来导热就快,里面的内衬,在朝廷当政的时候还是轻薄的丝绸——然而,这些铁甲都是有着规格的,自是不可能太松,穿着太厚的棉袄,可穿不了铁甲,故而在曾经的过往,关外冬日里穿铁甲,可不是个什么好差事,甚至有人宁可只穿着棉袄上阵。   然而,此时自己人少,对抗鬼潮的时候,多一件铁甲,便多一份希望。   由此,我便特意给他们多添了衣物,以羊绒夹袄保暖,而铁甲里面羊毛织物的内衬虽然糙了点,夏天会比较难熬,可架不住这里已然离着北荒山相当近了,还是以保暖为第一要务。   又考虑到这般的天气,行军对热量的消耗极大,因此,还对每日里行军的距离都有着限制,军粮后勤也一直保障得不错。   也幸好,所行的距离并不算有,如今这个地方,也算是到了地头了。   此地北荒山南下定北府的必经之路。上一回,老兵曹便是领兵驻扎在此,以防备妖兽阴鬼袭扰,却在附近遭遇到了鬼潮的突袭,若非赵峰机警,及时放火烧山,怕是还没那么容易脱身。   三年的时光,差不多已经消磨掉了过往的一切。   便是周遭的树木上 一些残留的灼烧痕迹,也为冰雪覆盖着,根本看不出来。   随着赵全的一声令下,部队开始驻扎,搭建营地。 第649章 汇合   说实话,在这样的天气中扎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活儿,加上此行并不是为了应付普通人类, 并不能以常理来计;因此,搭建营地的时候,我并没有如同之前一般,完全放手交给赵全和李璟,而是和孙老道一起走了一遍。   一方面是对着士兵们嘘寒问暖,缓解他们的怨气,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专门防备那些阴鬼之物。   “外围的栅栏必须用山上那些过火的木头修建,不要用普通的木头,”   一边围着营地走着,我随口对着赵全吩咐,同时伸出手,在营地外围的各处不断地指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待会儿用火堆将冻土烤化了后,将驱邪之物埋下,以防阴鬼趁夜偷袭。”   “主帐设置在这里,以军气镇压脉眼,那里藏有秽气,可以作为五谷轮回之所……”   “是!”   随着我的指指点点,赵全不住地点着头,对于我有时候有些奇怪的的要求,他根本没有任何的异议,直接就执行了下去。   一旁的孙老道拿着个罗盘,帮着我将周遭的地形地势仔细地勘探着,然后向我汇报,很快的,我也对这一块的地脉走向,心中有了谱。   对于接下来的布置,心中也有了一个完整的方案。   在我的指导安排下,整个营地的走向和布局,都是依照着此地的地脉而建;各个营地、帐篷之间看着并无特别的章法,但实则都有着讲究,占住了附近所有的地脉交汇节点,而中间排水沟之类的挖掘,亦是尽量沿着地脉而行,只待定北府的材料送到,便可开始布设我所预备好的杀手锏。   最后,我还特意给自己专门在营地之中留下了一块空地,让那些续备军们挖土,垒砌一座高台。   如此这般,营中忙碌了数日,而在此同时,我向外边广撒了侦骑,尽可能地扩大了搜索的范围,不过总算还好,除了一些自山中出来的妖兽之外,并未见得阴鬼大规模出动的迹象——这大概也能算是一件好事吧。   趁着鬼潮未至的功夫,在我的吩咐下,已然得知了消息的军官们,一点点地将此行的目的透露了下去。   我觉得,还是应该给这些大多未曾经历战阵的菜鸟们一个心理准备,免得到时候突然面对,出现动摇,乃至炸营的现象。   果不其然,这在营中带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不过好在那些家丁亲卫们,都是经历过曾经的鬼潮之乱,见识过赵峰横扫鬼潮,斩杀鬼王的场景,因此倒也并不怎么畏惧——这些主心骨们不动,甚至还嘲笑那些初哥的胆怯。在这般的带动之下,剩下的续备军,在经历过最初的惊惶之后,也渐渐地安下心来。   甚至还爆发出了比之前更加热烈的情绪,甚至于可以说是还有些狂热的意味。   这个倒是有些出乎了我的意料。   说起来,这确实是一件好事,在他们每日里热火朝天的劳作下,营地的防御很快便有了几分气象。甚至,比我预料地还更早地完工了。   然后,便在完工后的第三天,徐靖终于带着定北府周遭最后一支机动力量,从草原赶了回来。   密布的阴云之下,为首的骑手在寒风中高高举起已然冻得发硬的赤红旗帜,身后是一列长长的队伍,无数的马蹄踏在已然冻得邦邦硬的土地上,声音沉闷,震动着大地。   望着这支骑兵列着整齐的队伍行到了营帐前,我总算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毕竟,他们的到来,比我预估得要晚了一天。   “夫人,属下来迟。”   领着队伍走到近前,徐靖滚鞍下马,不顾地面上冰冷刺骨,单膝跪地,向我行礼。   “鬼潮尚未现身,徐统领来得恰是时候,这天寒地冻的,一路辛苦了,不必如此多礼。”   见他这般模样,我连忙将他扶了起来,“有着统领相助,咱们的胜算又大了几分。”   “鬼潮乃是吾等凡人之敌,抗击鬼潮,徐靖自是义不容辞。”   徐靖站起身来,面色凛然,然后,稍微顿了顿,又拱手禀报道,“末将来此之前,自作主张地顺路去了一趟府城,特意将夫人所求的那些材料带了回来。”   随着他一挥手,队伍之中,一辆装满了货物的马车被赶了过来。   “咦?”   这确实是个意外,不过我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解释。   “末将接近府城的时候,听说府城那边正在收集材料,有些家族多有推诿之举,末将担心误了夫人大事,便自作主张去看了看。”   徐靖说得似乎很是平淡,我同样不动声色,接口问道:“那之后如何?   “应该只是一场误会而已,几个家族一时间有些不凑手,或是库房里面太过杂乱,一时间寻不到。末将去城中的时候帮了他们一把,然后便都找出来了。”   啊这……   我看着眼前这个面上古井不波的军官,心中却是略略有些感叹。   这个曾经的小道长——是真的融入到了武夫这个群体中了。   不断地在军中摸爬滚打,从北荒到京城,又到草原,这一圈转下来,这一位,已然再也看不见曾经的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了。风吹日晒之下,这位原本白净的面皮黝黑黝黑的,一身气血充沛凝练,看着虽然有些文质彬彬的的,但骨子里的那股子铁血煞气,已然那些在军中打了一辈子滚的糙汉子,并没有太多的区别。   就连行事作风,都差不多了。   当然,这些念头在脑中盘旋着,我的面上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微微颔首,笑着说道:“原来如此,毕竟家大业大,一时间寻不到也是常理,徐统领帮着找到了,倒是该记上一功。”   “至于这些材料……有徐统领你看着,吾还是很放心的。一路辛苦,还是早些进帐烤烤火吧。”   我自是明白,我所需要的那些材料,接下来会做些什么,根本瞒不过这位宋老道的亲传子弟。他对于这些材料,只会比我更加熟悉,有他过手,我自是不用再担心了。 第650章 将至(上)   如同刀子一般的北风呜呜地在山谷之中肆虐着,将山间那些顽强矗立着的松树吹得东倒西歪,不住地摇晃着枝丫。   “啪!”   一大蓬积雪从树顶上落下,恰巧砸在了周行的脸上。   猝不及防的周行差点儿被砸蒙了,好在积雪尚算松软,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口鼻之间被灌入了不少夹杂着松针的雪尘而已。   “呸呸!”   周行有些晦气地将那些松针吐出,用力将滚入领口的雪团给扒拉出来,只觉得自己倒霉透顶。   明明在京城的小日子过得好好的,结果一纸调令下来,自己跑来了关外,然后还打了败仗,成了俘虏;好不容易抓着妖兽袭村的机会,摆脱了成天劳作的农夫日子,刚以为自己被贵人看重,可以飞黄腾达,结果……结果没成想,自己居然要去面对鬼潮……   那可是……鬼潮!   纵然从东鲁到京城,然后又南下平定黄天贼,一路下来,他见识过不少稀奇古怪的法术——那些黄天贼的法术,也确实很是诡异——也曾经在荒郊野岭中见过鬼火飞舞的场景,算得上是见多识广,然而,当小时候母亲常常在耳边讲述的吓唬他的故事,竟然就要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总是有种不切实际的幻梦感。   然后,就是这种不真实的虚幻感,使得他这几日来,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的;带来的后果就是,当自家的主母广撒侦骑,外出探寻那些阴鬼踪迹的时候,他竟然和其他外出的侦骑脱了节,三转两转地,最后在这片山地中,彻底迷了路。   四面白茫茫的一片,怎么着也分辨不出来时的路途。   他又不是真正的北荒人,可寻不到路途,而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地势中待久了,那可就真的要成一座冰雕的!   “噤声!”   旁边传来了一个压低了的浑厚声音,话中带着一些不满,“军爷,我知道你本事大,可这荒山野岭的,若是因此引来了那些妖兽阴鬼什么的,终究还是太过危险了不是!”   周行用力牵了一把身后的战马,侧头看去,那是一个中年汉子,一身厚厚的毛皮裹着,身上背着弓箭,手中提着钢叉 。   很明显的,这是一个在冬日里出来打猎的猎人。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就在他已经打算寻个山洞,弄点柴枝,暂时驻扎下来的时候,他遇上了一个进入山中打猎的猎人,以三两银子的代价,请他帮忙,将自己带到大路上。   “知道了!”   周行的声音闷闷的——他知道猎户是好心,因此,并没有摆出什么臭架子,瓮声瓮气地应了下来。   然而,大约是被松针搔到了敏感处,他只觉得自己的鼻子痒痒的。   “阿嚏——”   他又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个猎户有些无奈地盯着自己。   周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子,再度牵着战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我说军爷,你这打喷嚏,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身后传来了猎户絮絮叨叨的声音,“这是要染伤风了,军爷你回去后,要多喝点姜汤,然后去宝瓶娘娘庙里诚心诚意地拜上一拜,祛除了疫气才行……”   又是宝瓶娘娘——   周行有些头大。   这个猎户是个宝瓶娘娘的虔诚信徒,一路上,不知道给自己说了多少宝瓶娘娘的好话,简直没完没了了!   “宝瓶娘娘真的是十分灵验的,我家那小子,肚子里面生了肠痈,请了府城里面鲁神医的弟子来看,把肚子剖开,将那肠子拿了出来,那肠子都发黑了。那神医弟子说是只有一半的可能活下来,还得看宝瓶娘娘肯不肯赐福,后来我和我家那婆娘天天跪在宝瓶娘娘前面,那小子果然就活下来了,如今活蹦乱跳的……”   得!这话,他这半天的功夫,已经颠三倒四地说了三遍来着!   周行有些郁闷地吐了口气,却也不敢出声打断,唯恐得罪他——谁知道若是惹恼了这汉子,会不会把他带到一个绝路上,然后自己跑掉?   到时候可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   不过,宝瓶娘娘……   这尊神祇,周行可并不陌生,阵上难免瓦罐破,整年的刀头舔血,军中伤病向来不少,又对于神兵利器极为渴求,由此一来,宝瓶娘娘的信奉者,向来不缺。   更何况,但凡为北荒战死,名入英烈祠中者,子孙后代都由官家供给粮食,入武学读书,而武学,就设在宝瓶娘娘庙中。   因此,自从入了续备军中,关于这位女神的传说,他是听得耳朵都起了老茧:这尊女神乃是天尊创世之后便诞生的神祇,手中有宝瓶,摇一摇,可倒出甘泉玉露,能消病除瘟,延年益寿,晃一晃,又可倒出炽火熔岩,能焚毁万物,熔金化石;北荒的医生和铁匠家里,几乎都供奉着一尊,据说极为灵验。   甚至隐隐有着风声,说是如今北荒的主母,便是宝瓶女神下凡的化身,来辅佐将军成就帝王之业的。   对于这个,周行自是不怎么相信,不过,听得久了,终究心中有些嘀咕。   毕竟,传说中,这位主母聪慧无比,又极为心善,连那鲁神医的医术,都是她亲自传授的,之前还曾扑灭了一场瘟疫,端得是无比了得。   “小心!”   就在他一边出神想着,一边向前走着的时候,一只大手猛地搭在了他的肩头上,一把将他拉了给趔趄。   周行一惊,站稳了脚跟后,右手下意识地扶到了刀柄上,侧头看去。   却见那猎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被山石挡得七扭八歪的山间小道,腰身略弯,摘下了弓箭,神情极为凝重。   “怎么了?”   情不自禁地,周行咽了口口水,压低了声音问道。   “那边,阴气太重了。”   猎户的声音绷得紧紧的,听起来十分的紧张,“咱们先后退,慢一点,慢一点——”   话音未落,一团乌云不知道从哪儿飘来,天色顿时暗了几分。   呜的一声,一阵透心凉的阴风吹过,那股子森寒之气,直透骨髓。   这……   周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向后退了一步。   下一刻,一匹完全由黑气凝成的战马,已然无声无息地从拐角处踏出。   而在战马的背上,则是一具笼罩在黑气之中的古旧铠甲。两团绿油油的鬼火,正在那空荡荡的头盔之下,不断地跳跃着。 第651章 将至(中)   这是……   阴鬼!   刹那之间,周行屏住了呼吸,手掌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为了方便在山间行走,他的盔甲弓箭都还在放在马背上,这个时候,能够派上用场的,也只有这柄随身的长刀了。   转个弯,突然就撞到两个大活人,那只阴鬼似乎也愣了愣,那顶破破烂烂的头盔微微转了一个角度,两团碧绿的鬼火对上了周行的双目,倏忽间光芒大涨。   下一刻,那两条幽深的黑气所凝聚而成的“手臂”做了一个“抬”的动作,将那柄看着锈迹斑斑的长槊举起。   周行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松开了左手牵着马的缰绳,弯下腰,“当啷”一声,磨的雪亮的长刀出鞘。   “待会儿我喊放箭的时候,你就射箭!不管射不射得中,你转头就跑,明白了吗?”   他压低了声音,并没有去看身边的猎户——说实话,说上这一句,不过是安自己的心罢了。   这个没见过战场的平头百姓,现在还能站在这儿没有掉头跑掉,已经算是胆子大了,更不要说开弓射箭之类的——也或者,是腿软,或者,根本被吓傻了?   “明……明白了!”   出乎周行意料的,身边传来了回应的声音,虽然有些颤抖,有些嘶哑,透着惊慌,但却出奇地坚定。   周行甚至听到了,那弓被拉开了的嘎吱声。   这……可真是一个当兵的好苗子,自己算不算是终于走了狗屎运?   “不要紧的,只是一只,不要紧。我能应付……”   他喃喃地说着,既是在安慰着猎户,又是在安慰自己。   然而,这话刚说到一半,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瞬间戛然而止。   只见对面的那头阴鬼脸上,突然做出了一个拟人化的嘲弄表情——没错,虽然周行根本搞不明白,那头盔下面的黑气不断变化流转究竟具体是个什么意思,然而,此刻的周行就是知道,对面正在嘲笑他。   那柄锈迹斑斑的长槊并没有如他想象中的那般端平,然后向着他冲过来,而是,被高高地举起。   仿佛是一个信号,就在那形制古朴的长槊举起的同时,一团又一团的黑气,从后方的山道之中涌了出来。   不断汹涌翻滚着的黑气,一双双燃烧着的碧绿幽火,以及那些破破烂烂锈迹斑斑的盔甲雾气,仿佛是夏日雨后突然暴涨的洪水,夹杂着乱七八糟的污泥之类,铺天盖地倾泻而下,无穷无尽。   原本的那个阴鬼骑兵,几个呼吸的功夫,便被淹没在了洪水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周行一时间呆住。   在他的眼中,潮水,无边无际的黑色潮水,泛着森冷阴气,似乎要吞噬一切活物的黑色潮水,正沿着山间的小道,向着他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那短短的距离。   “鬼……鬼潮!”   旁边传来了牙齿磕碰的声音,透着让人鲜血冻僵的寒意。   鬼潮?   这就是鬼潮!   在这一刻,周行只觉得手脚冰凉,浑身汗毛炸起,一股酥麻的感觉,从尾椎骨一直冲到头皮。   这该死的运气!   “走!”   生死关头,周行表现得却出奇的冷静。   他一把拽过身后的战马 ,翻身骑了上去,将马背上背着的沉重盔甲一股脑丢到了地上,拨转马头,用力一夹马腹。   在经过猎户身边的时候,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最后一咬牙,还是一把将眼中透着绝望之色的猎户拽上了马背,然后,打马飞奔而去!   密集的马蹄声,踏碎了山间的寂静。   “宝瓶娘娘保佑,从这儿拐进去!”   “大慈大悲宝瓶娘娘护佑我等平安无事,向那边走,那边可以通向大路!”   刚刚的那一瞬间,超负荷地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此时的周行,脑海之中已然是一片空白。   周遭是一片陌生的土地,他只能听着那猎户一边不断地念叨着女神保佑,一边指点行进的方向,操纵着战马向前奔驰。   在他的身后,黑色的潮水已然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其中分出了一道支流,沿着他们奔逃的山路,一直紧追不舍。   虽然北荒的战马向来不错,但上面载着两个人,根本跑不快,很难摆脱那些鬼物的追踪。   而且,体力消耗很大。   眼见着胯下的战马喷着鼻息,那一团团白色的雾气越发的浓厚,速度已经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身后的鬼潮,却依然不紧不慢地缀着,缓缓地拉近着距离。   “驾!”   顾不得珍惜马力了,周行又给战马加了一鞭子,试图压榨出它的最后一丝体力。   咔吧——   下一刻,一声清脆的折断声响起!   糟糕!   一个念头刚刚在脑中升起,下一刻,天旋地转。   正在奔驰的战马,突然一个趔趄,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   马上的两人被甩了出去。   周行的经验相当丰富,一个团身,在雪窝子中打了个滚,消减掉了缓冲的力量,龇牙咧嘴地站了起来。   除了撞到地面处有点儿疼之外,到并没有什么骨折之类的伤。   他的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那匹战马跪在一边,马蹄折断,正在发出痛苦的哀鸣,很明显是不能继续骑了,然而,山路的下方,那一片黑色的潮水,却依然坚定地蔓延而来。   侧过头去,周行看向那猎户,却见那猎户大约被摔得神智不清了,仰面在地上,双目紧闭,可嘴巴里,却依旧在喃喃自语:“宝瓶娘娘保佑,宝瓶娘娘……”   都这个时候了,拜什么神,还不赶紧爬起来赶快跑!   周行有心想要怒骂,然而,张了张嘴,却又无力地闭上了。   跑?往哪儿跑?   两条腿的大活人,在这荒山野岭的,能够跑得过那些可以不眠不休的鬼吗?   罢了,自己大约要葬身于此了,也不知道京城的那个宅子,还有婆娘,最后会便宜哪个野男人。   周行呼出一口白气,嘴角撇了撇,呸了一声,吐了一口唾沫,然后转身,从马背上取下了自家的马弓,搭上了一支响箭。   “咻——”   凄厉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着,传达着不祥的讯息。   然后,根本不去看结果,他猛地转身,双眼赤红地瞪着下方滚滚而来的鬼物,抽出长刀,癫狂地挥舞了两下,张开嘴,正要发出不甘的吼声。   “周行,是吧?”   下一刻,一个有些熟悉,却又完全陌生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第652章 将至(下)   “嗯?”   刚要发出的怒吼声被突如其来的声音给硬生生打断,一股气儿被卡在喉咙口,周行一时间被噎住了。   下意识地扭过头,赤红的双目和那个已然从地上爬起的猎户正移转过来的眼睛对上。   仿佛一盆冰水在这数九寒天中兜头浇下,他那胸口中那因绝望而暴躁的火焰,瞬息间被浇得连一点儿烟气都没了。   那双眼睛……明明只是一双有些浑浊的普通眼睛,曾经少年的光华早已经被生活的艰难所磨灭,根本没有任何的神采;然而,冥冥之中,一种莫名的感觉,在周行心中升起:那视线是如此的高渺悠远,透着一股玄妙的气质。   视线的主人,仿佛端坐于九天之上,正饶有兴趣地俯视着人间……   对了,声音虽然是那个猎户的声音,但那语调、语气,却陌生得很——或者说,这种高高在上气度,根本不是一个穷苦猎户所能具有的。   而且,之前自己只是告诉猎户,自己姓周,可这怎么,他就忽然知道了自己的名字?   要知道,那话语虽然像是疑问,实际上,分明就是十分肯定的语气。   是自己不小心露出了,还是……   一念及此,周行悚然而惊,正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张了张口,却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不错。”   下一刻,那猎户用着那种陌生的口吻对他点评了一句,点了点头,便不再看他,而是站直了身体,视线移转,极目远眺。   蜿蜒曲折的山道那头,黑色的潮水依旧在以一种不紧不慢,却毫无停息的姿态,向着此处涌过来。   “鬼潮?呵……”   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来,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然而,周行心头一颤,随之而来的,便是原本已经如同死灰一般的心,这一瞬间,又活了过来。   刚刚还挺得笔直的腰身微微躬下,双手垂着,头也略略低着,眼睛看着地面,一眨不眨,摆出一副恭敬有加却又不显谦卑的模样。   “你这人,确实有些意思。”   “猎户”盯着鬼潮看了一会儿,似乎在出神,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收回了视线,从周行的身上移过,有些漫不经心地说着,“也罢,既然算是救了你一命,以后你得好好善待他,明白了吗?”   “呃……”   周行先是愣了一下,回过味来的时候,心中一片狂喜,忙不迭地点头应道,“周行明白,明白!”   这位神祇,看着是还是很好说话的模样——果然是慈悲为怀的善神。   “好了,现在,把刀子丢到一边吧!”   嗯?   听到这里,周行迟疑了片刻,咬了咬牙,“当啷!”一声,将刀子抛到了一边。   “然后,收敛气血,不要动,站着就好。”   “啊?哦哦。”   左右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周行也只能选择听从,屏息凝神,收敛气血,就这么直愣愣地站着。   然后,就见那猎户抬起布满老茧的手指,不断地在虚空之中点点戳戳,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眼见着黑潮越来越近,周行的心再度拎了起来,目光中刚刚透出些迟疑之色,然后,就见到空气之中,光华一闪,那猎户一口鲜血喷出,一歪头,竟是倒在了地上!   “这……”   周行脑子一空,身体正要发出动作,耳畔却传来了袅袅的余音:“切记,从此刻起,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动!”   不要动?   周行还要说些什么,那声音已然飘散在了空气中,再也没了动静。   一阵阴风吹过,周行打了个寒战,而后便看见,一队阴鬼已然悄无声息地到了跟前。   周行咽了口唾沫,咬了咬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天尊保佑,宝瓶娘娘保佑……”   他在心中不住地念叨着,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团团黑气缭绕的鬼物,从他们身边,就这么走了过去……   走了过去!根本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周行僵硬地站着,看着那些阴鬼从他和那猎户的身边擦肩而过——其中甚至有刚刚嘲笑他的那只,却没有一只看到两个大活人,正一站一躺,就在他们的身边!   这是……   一时间,周行表情呆滞。   ***   接下来,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我收回了视线,身边那贴着一圈的隐隐浮现出光华的符箓,瞬间化作了一团飞灰。   刚刚从那种神祇附身的视角脱出,一时间有些不太适应,我抬手,揉了揉额角,缓缓调整了一下呼吸,   难怪神祇们那么看重虔诚信众的作用,这一刻,我终于有所明悟。   虽然早已知晓原理,但亲身体验,还是不一样的。   与那些普通的信众不同,那些虔诚的信众,不仅能够提供大量的香火念力,更重要的,也是能够成为锚定于凡俗的“道标”。   神祇无法降临凡尘,只能通过固定的庙宇宗祠之类香火信力的汇集点来查探世间,但有了虔诚的信众,便有了另一个选择。   可以借着这些虔诚信众的双眼、躯壳来观察、甚至干涉世间。   难怪草原上会有那么多的萨满——长生天那样的上古神祇,大约也是希冀能够凭此来干涉世间吧。   凡尘灵机倾颓,香火念力若要凭空干涉世间,缺乏中介,难如登天,但一旦有了虔诚信众,虽然依旧困难重重,但总算是有了可以转折的余地。   尤其是,对我来说,和那些神祇相比,我本身有着肉身,身处现世,少了冥土与世间的隔绝,转化的效率还要更高出许多来。   刚刚便是如此。   说实话,我也是无奈。虽然那猎户极为虔诚,但终究躯壳没有经过修行,也没有任何锻炼的痕迹,很难有所作为。   唯有付出气血亏损的代价,方才能够施展出一些法门。   不过,付出十年的阳寿,来获得一个活下去的机会,我想,这猎户,应该也是会愿意的?   我算是做了越俎代庖的举动,不过当时情况危急,我也顾不得了。   只希望,那个周行,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吧。   想到这儿,我便不再去想其他,飘然起身,我走出帐外,唤来了守卫在营侧的卫兵。   “来人!”   “是!”   “传令下去,鬼潮将至,营中众军,即刻做好准备!” 第653章 准备   “咚——咚——咚!!!”   大帐之前,魁梧的力士用力挥舞鼓槌,沉闷而极具穿透力的鼓声,在大营之中突兀地响起。   原本一片沉寂的军营,瞬息之间,如同被惊醒的猛兽一般,彻底苏醒了过来。催促声、呵斥声、叫骂声不绝于耳。   鼓声却坚定地一声接着一声敲响。   三通鼓响后,我在后帐更衣完毕,一身赤色大氅,内着软甲,腰挎长刀,从后帐之中大步走了出来。   所有有资格听命的军官,都已经聚集在营帐之中,依照着官职大小,排列得整整齐齐,鸦雀无声。   儿臂粗细的牛油蜡烛将帐中照得灯火通明。   我的视线一一在眼前诸人的身上扫过,然后满意地点头——很好,没有一个缺席的,也不需要我去特意立威了。   在大帐的中央站定,稍稍停了片刻,我缓缓地开了口:“吾已得到确切消息,鬼潮已至,至多两个时辰后,便将到达。”   说到此处,我的话语稍微顿了一下,大帐之中,却并无一人发出喧哗之声。   没有质疑,也没有任何人来追问我消息的源头,安静的帐中,唯能听到,各自的呼吸一下子都粗重了几分。   于是,我便继续往下说着:“此回前来,共计三顶鬼王华盖,当为三尊鬼王,阴鬼数量,约有两万余数。”   这是我依靠着自己的“望气之术”,借着那猎户之眼所亲眼目睹,应该并无多少差错,我对此还是有着信心的。   然后,我便见得,场中众人顿时都松了口气,包括赵全在内,大半人的面色,顿时轻松了许多。   三名鬼王,那是在之前军议时候的预计范围之内,能够接受的数量。   这也是我能够有底气站在此处的原因之一。   话既然说到这里,我的面色一正:“有鉴于此,吾意已决!”   “谨听夫人吩咐!”   下面众将齐齐抱拳应声。   我踏步行至案几前,从面前的签筒中抽出两支令箭:“赵全、李璟,你二人前去整顿兵马,准备迎敌!”   “是!”   两人站出,接了令箭。   这都是在事先的军议中决定好的——我依旧秉持了之前赵峰的军事民主制度,并且根据实际情况稍加了改变。连续的数日的帐中讨论,我预设了数个场景,尽可能地考虑到了所有可能遇到的情况,经过群策群力,一一做了详尽的预案。   和赵峰最为擅长的战场机变不同,我依旧还是喜欢这样的模式。   “徐靖,你与孙道长,带领亲卫及各位清源观的道长,前去检查营中法阵设置!”   “是!”   “所有塘骑,尽数派出,一旦发现鬼潮,不要纠缠,立刻发信号通知,回归本队亦或自行逃生,皆可自择!”   “下官得令!”   “……”   眼见得任务一一分派下去,签筒之中,也只剩下了最后一根令箭。   我随手抽出:“所有伙夫,即刻生火做饭,让所有将士吃饱喝足,以迎击鬼潮!”   “是!”   “既然如此,各位务必勠力同心,以护我北荒乡梓!”   望着眼前空空荡荡的签筒,我看着下边的军官,说了一句,便挥了挥手,在场诸人齐声呼喝了一声,再行一礼,照着顺序,退出了帐外。   帐中又再度只剩下了我一人。   自己这算是……也掌握了一部分军心吗?   立在帐中,我默然站立了片刻,莞尔一笑:“还是先打完此战之后,再说其他吧。”   便将此节给略了过去。   微微阖眼,感受了一番周遭的灵机涌动,我走出大帐,往营后的高台行去。   营地之中,无数烟雾升腾而起,在营地周遭缭绕,如同怪物在吞吐气息,那是伙夫们在生火做饭,以及无数的将士在呼吸所形成的雾气。   一团团赤红色的精血向上发散,凝聚成一道赤红色的血气长柱,直升天宇。   虽然和鬼潮相比,人数不算很多,但军心士气确实可用。   而且……   神念放出,我能够感受到,一路行来,那遍布于营地中的无数沟壑之中,一丝丝灵机缓缓流动着,最终向着一处节点汇聚而去。   那里正是,我此行的目标,立于营地后,一座新垒砌的高台。   缓缓拾阶而上,我站在高台之上,向着营中看去。   这个时候,营地之中的将士们,已经在各部主官的带领下,按照事先的布置,各归各位。   守卫的栅栏边上的士兵其实并不算多,稀稀拉拉的,也就只有三四排的厚度,除了少数用来稳定军心的亲卫外,多半都是李璟领着的续备军,其中不少士兵脸色苍白,两股战战,便是分到自己手中的馒头,似乎也不怎么吃得下去。   终究未曾经历战火,这也是人之常情。   一眼扫过,我便不再去看——他们本身也不是此行的主力,只要能够借着栅栏,稍稍起到一点抗线的作用就可以了。   真正的精锐,徐靖带来的数千名身披铁甲的骑兵,以及我所带着的赵李两家的家丁亲卫,正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一手拿饼,大口大口地喝着肉汤,继续着体力。   他们才是我此行的真正依仗,用来完成一次合格的斩首行动。   没错,斩首。   血肉之躯和那些依靠阴气灵机驱动的死者终究还是不同的不同。那些阴鬼,可以餐风饮露,只要灵机充沛,就能持续战斗下去,可人类,有着体力的极限。   而这寒冷的冬季,则更是让人体力流失加重,却让这些鬼物们如鱼得水。   加上我们的人数劣势,耗,是肯定耗不过的。   以这点儿人数,根本支撑不起一场耗时日久的防御战。   而且,鬼潮机动力太强,若是不想打下去,趁着夜里,一夜跑出个百八十里的,开始放起风筝,或是绕过定北去攻打其他地方,我们根本没辙,只能疲于奔命。   因此,即便我的本性来说,哪怕把握不小,但依然不喜欢贸然出击,但在如此的情况下,我实际上没有任何的选择,只能去搞这一锤子买卖。   当然,为了这一锤子的买卖,我必然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第654章 终至   微微调息,我静静地站在主位之上。神念一起,开始勾动灵机。   瞬息之间,压力,极为沉重的压力,压上了我的肩头。   那是……地脉之气。   这些天来,除了军议之外,我和孙老道丝毫没有闲着,借着徐靖搜刮而来的那些材料,依照周遭的地脉流转趋势,带领着从清妙观征调而来的一众道士在营地之中布下了一座庞大的法阵。   徐靖也带着士兵打了下手。   说起来,这位的伪装功夫着实了得,这些天来,孙老道和他打过不止一次的交道,却始终没有发现他的真实身份,甚至孙老道还在我面前感叹过几次,这一位是个天生的修道种子,就此埋没实在可惜了——对此,我自是不置可否。   地脉之气,乃是大地灵机之汇聚凝就,沉重凝实无比,运转流动自有规律,法度森严,难以撼动,即便是我拼劲全力,仗着法阵仪轨之力,也不过是蚍蜉撼树而已,真想要纳为己用,纯属做梦。   故而,我今日所做的,不过是因势利导,凭着法阵,借着地脉流转之势,从中借取一部分力量而已。   不过,即便如此,对于我这般境界的修行者而言,也是一项极为艰难的工作。   所谓安稳如大地,那般沉重坚实的力量,确实并非如今的我所能轻动。   好在我如今修行的《玉清真解》传承上古,乃是天尊亲传,本身就是一个相当完备庞大的体系,其中自是有着相关的法门诀窍。   周遭的石板之上,一道道法阵纹路,描绘得繁复玄奥的符文开始逐一亮起。   作为搭建得整个法阵的中枢,这一处的符文,是由我亲手描绘,并未假手他人——甚至连徐靖都未曾插手,事后又一一仔细查验,此时运转起来,端得是得心应手。   此方地界的地下深处,沉重的地脉之气一如既往地缓缓流转着,偶尔出现一丝凝滞阻塞,也很快便在那庞大的力量修正下,洗刷干净,回归正途。不过在这修正的过程中,那丝丝缕缕的力量被引导而出,经过法阵的梳理,流转到了高台之上。   经此转化,一股庞大的灵机,缓缓汇聚到了身边。   呼吸之间,便能感应到那几位充沛的力量。   我忽然想起了京城那做祭天之坛——那是掀开赵家败亡,赵峰反叛的起始。   仅仅只是梳理这一小块地势的地脉,便已经有着这般的力量,那理论上,汇集了天下之力的祭天之坛,又是何等磅礴的伟力?   也难怪道庭的天师会算计此事。   心中有所计较,我手中却丝毫没有停下,随着我的手指虚划,一道道符文凭空显现,并化入到了身周那一重重明光显化的法阵之中。   梳理气机,调合阴阳,凝聚伟力,哪怕之前有过无数次的预演,但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主持这般庞大的法阵仪轨,怎么着都会有些生疏,中途免不了有些磕磕绊绊。   但随着法力层层推进,道道气机随着自己的操控梳理,法阵开始成形,脑海之中却愈发的清明,少时阅读的一本本道藏经文,而后从宋道长那里获得的传承,以及最后的《玉清真解》,其中的文字,不断地在脑海之中碰撞、演化,对于道法的修行,又有了一层新的体悟。   手诀不断变换,灵机以一种玄妙的规律震荡排布,法阵一层层地点亮,并向着高台的外围延伸开去。   忽的,我抬起头。   风,起了。   一股股寒风扑面而来,吹动了耳畔的发丝,我能感应到,其中夹杂着的那丝丝缕缕的阴森之气。   片刻之后,北方的天空中开始浮现出翻滚的乌云,并急速地向着营地所在的南方奔涌而来,给原本就不怎么晴朗的天空,涂抹上了一层浓厚的阴霾。   天色很快地暗了下来。   伴随着天象的改变,那股森冷的阴风渐渐变大,卷起了地上的冰屑,四处飞舞着,越发的刺骨,仿佛要带走一切活物身上的热气。   我手中不停,眯了眯眼睛。   在我的视线之中,天空之中那正在蔓延开来的,其实并不是乌云,而是远方那三顶华盖所放出的帐幔,笼罩着整座天幕,将一切阳光隔绝在外。   华盖之下,那肆无忌惮的黑色烟气,正自地平线上缓缓升腾而起。   一道道凄厉的响箭接连飞向空中,一道道示警烟花在空中爆开。   无数的侦骑兵打马狂奔而归。   鬼潮,终于来了。   这一刻,我的神智无比的清明,我能够听到,整座营帐之中,那传来的一阵阵吸气之声。   “点火!”   并不用我操心,在场的大多数将领,都是曾经经历过鬼潮的,此时,一道道命令下去,营地之中一片片火光亮起。   栅栏外、营地中的火堆、火把逐一点燃,将刚刚笼罩而下的黑暗驱散,重新带来了光明。   而阵列后方的灶台上,一口口铁锅中,沸水翻滚,其中煮着各种破邪之物,然后被士兵们涂在了武器锋刃之上。   然而,即便是准备得极为充分,火光的映照之下,我依旧能够看见,不少军士,尤其是那些未经战场的续备军的脸上,已然失了血色,   终究还是神异之物,并非是凡俗的战争,有些畏惧也是难免的。   我微微摇头,手中法诀稍稍变幻,一道原本备好的符箓,无风自燃。   以此为引,高台之上,灵机震荡之间,一道光华亮起,而后便迅速向着四周扩散,流入了营帐之中挖出的那无数道纵横交错的沟渠,向着营地之中迅速地蔓延而去。   整个营地,瞬息之间,便笼罩在了一片莹莹清光之中,与那熊熊燃烧的一团团火焰交相辉映,将黑暗带来的寒意,给驱逐了干净。   沟通着灵机,维持着阵势运转,我看见军中微微有些骚动,很快便在军官的呵斥之下,安静了下来。   不过,那些军中原本弥漫开的不安气氛,渐渐消散了不少。   还真是个意外之喜。   虽然声光特效不错,但其实……效果也就马马虎虎,大约也就是能够起到一些祛除那些阴气,让鬼物们多消耗些力量而已。   毕竟,这道法阵真正的力量,并不在于此处。这点儿小小的加持不过是我借助余力搞出来的附带产物而已。 第655章 黑暗   若是两只正常的军队沙场对战,这样的加持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依照此时的模式,对面必然有着宗师级数的兵家大将领军,两边的血气对冲之下,除非成功踏出了最后那一步,成就地线之尊,不然,所有的灵机加持,法阵符箓,瞬间都要被洗刷一空。   不过,此回面对阴鬼,却是恰到好处。   尤其是在振奋人心方面。   随着士气的提振,士兵们的阵势渐渐恢复了齐整,各项事先已然演练好的步骤,开始逐一安排了下去。   “预备!”   “起!”   军官们大声嘶吼着,那些前排的续备军们,喊着号子,将一排排枪头上涂满了厚厚油膏的拒马枪,架在了栅栏上,泛着油光的枪尖,在火焰和法阵清光的映照下,泛着森冷的寒芒。   整个营地瞬间变成了一只刺猬。   “弓箭手,列阵上前!”   “骑兵队,披甲!检查武器!”   在一声声的号令中,营地之中,越发的热火朝天。   而与之相对应的,却是对面的一片死寂。   我仰着头,静静地看着天空,随着那三顶华盖的渐渐逼近,原本便已经颇显晦暗的天空之中,正被一层一层飘荡而起黑色帷幔彻底遮蔽。   天色越发的暗淡下去,倘若说,刚刚可以算作是日落时候的黄昏。到了此刻,营地的周遭,太阳,已经彻底西沉。   从北面刮来的风,越发的大了。   由于有着法阵的压制,营地之中的风并不算强烈,仅仅只是将火把上的火焰吹得有些歪斜,噼噼啪啪地发出爆裂之声,火星四处飞舞。但在法阵笼罩的营地之外,已然是飞沙走石。   狂风之中,一阵阵的低泣之音,不知何时,在营地的周遭幽幽响起。   一排排密密麻麻的鬼火,排列得阵阵齐齐,从天边浮现,飘飘荡荡的,向着营地的方向缓缓飘来。   不,那不是鬼火。   我微微吸气,手中法诀变幻,一道庞大的灵机涌入法阵之中,原本只是莹莹闪烁的温润光华骤然变得明亮了不少,与熊熊燃烧的篝火一起,直将营地之外百步之远处照亮。   然后,那由死者们所组成的军阵,在黑暗的帘幕之中,显出了真容。   一道道由黑气组成的人形,披着暗淡的铠甲,手持古旧的刀剑,仿佛从历史中走出一般,默默地列阵,前行,从黑暗中踏出,走进了光明,并且,越来越近。   一百步,九十步……   那黑气踏入了事先布置好的地标的那一刻,军阵之中,嘹亮的唢呐之声终于响起,尖锐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将周遭那些扰人烦心的鬼哭之声给彻底压下。   仿佛是一个信号,一直在等待着的续备军中,再度有了动静。   “上弦!“   随着军官的号令,列阵完毕的弓箭手们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捂热的弓弦,挂在了弓背之上。   六十步,五十步……   鬼潮依旧不紧不慢地前进着,那些从死亡中苏生的鬼物们,穿着破破烂烂的盔甲,举起着锈迹斑斑的刀剑,一步步向前,然而,却悄无声息,除了外围呼啸而过的风声之外,并没有发出一丝的声音。   与营地之中的喧嚣,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却又带来了另一种异样的压力。   他们就这么安静地冲了上来,一张张黑气缭绕的面孔无比的扭曲,碧绿如鬼火一般的眼睛,散发出某种邪恶的光芒。   又是一声唢呐响起。   “点火!点火!”   一根根火把凑近,弓箭手手中那一根根长箭的箭头上,蓬地燃起熊熊的烈火。   火焰,是对那些阴鬼最为克制的手段之一。   “射!”   没有瞄准——或者说,对面如此密集的阵势,弓箭手们无需瞄准。   满天的火箭射出,如同繁星之雨,纷纷扬扬地向着鬼潮之中落下。   其中半数左右,脱离了法阵的保护,在天空中便被阴风吹灭,然后失去了准头。   幸好,还有半数的火箭,成功落入了鬼潮之中。   蓬!蓬!   火箭落处,一蓬蓬的黑烟炸起,一只只阴鬼张嘴,发出无声嘶嚎,扭曲着,挣扎着,最终彻底化作了飞灰,又被狂风一吹,从此消失在了世上。   不过,鬼潮并没有因此而却步。   那层层叠叠的阴鬼,丝毫没有顾忌那些火箭所带来的杀伤,依旧在一片沉寂之中,坚定地漫过了外围挡路的驱邪之物,绕过了熊熊燃烧的火堆,最终,一直漫到了营地的栅栏前。   “噗!噗!”   无数的拒马长枪的枪头之上,火焰同样熊熊燃起,在士兵们的奋力抖动之下,炸起一团团火焰的风暴。   这一瞬间,营地之前,已然彻底化作一片火焰的海洋,无数的火团,不断地在阴鬼的潮水之中搅动着。   无数的阴鬼奋力扑上,然后却又在这火焰的风暴之中,连带着那些盔甲武器,化作了一团团黑烟。   “杀杀杀!”   “射射射!”   眼见得有效,士兵们兴奋地大吼着,一团团火光搅动,一蓬蓬火箭泼洒而出,牢牢地将那黑色的潮水,抵御在了大营之外。   整个战局,呈现出了一个僵持之势。   很好。   我站在高台之上,看着这一场激烈的人鬼之战。   续备军的战意,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仅仅凭借着单薄的兵力,就暂时将鬼潮给拦住了,委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微微眯上了眼睛,在我的眼中, 那股黑色的阴气,依旧在死死地压向自己这方的血气长柱。   只是,那三顶华盖,却如同钉子一般,扎在黑色潮水的后方,并没有上前。   我有些遗憾。   果然,这些鬼王,都是属乌龟的。   “啊——”   场面一直僵持着,一炷香的时间后,随着一团火光的迅速暗淡,一声惨叫在军阵之中传来。   一只阴鬼趁着枪头上的火焰熄灭的当口,冲入了营帐的防御线内,并且砍伤了一名士兵。   虽然很快便被边上守着着士卒给斩杀,但也也证明了一点。   虽然阵法的附带效果能够避免那些阴鬼的阴气对士兵身体的侵蚀,但续备军,终究还是活人组成,又是新兵,随着士兵们体力的流失,阵线是不可能始终如此稳固的。 第656章 日出   战斗依旧在持续着。   人类和阴鬼在奋力地厮杀着,这场生与死的较量中,那些初上战场的士兵们,发挥出了惊人的力量,到了后来,那些杀出了性子的士兵们,甚至将手中的火把,都给投掷了出去。   一切都如同预计中的那般。   然而,前线的战斗再怎么激烈,鬼潮的折损是如何之多,但那些鬼王却始终缩在后阵,根本没有任何上前的意思。   只是任凭那些阴鬼用自己由阴气构成的身躯,去扑灭熊熊的烈火,不断地消磨着生人战士的体力和战意。   事实上,如果不考虑阴鬼伤亡的话,他们的策略极为成功。   虽然那浩浩荡荡的鬼潮在这般不断地消耗中眼看着稀薄了不少,但所造成的战果,也确实足够显著。   十几轮的急速齐射后,恢复了自由射击的弓箭手们,射箭的频率,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下滑着。   而拒马枪所构成的火焰之壁,也频频出现漏洞,不时的有火焰熄灭,或是配合之间出现失误,让那些阴鬼渗透进来。   并且越来越频繁。   终究并非打老了战的士卒,那些续备军靠着一口气提起来的劲儿,已经快到了极限。   差不多也是时候了。   我轻轻张口,呼出一口白气,然后,阖上双目。   庞大的法阵运转了好一阵子,到了此刻,周遭积聚的灵机已然足够的庞大。计划,可以开始实施了。   调理着呼吸,我凝神,掐动手诀。   地脉之力,经过层层梳理、转化,尽数灌入了法阵之中。   随着周遭符文符箓的陡然明光大放,准备了这么多日的法阵,终于完全开启!   法力流转,手诀变幻,梳理气机,导引法阵。   大阵的运转模式,一切如同无数次曾经的预演的那般——事实上,因着刚刚的那些突如其来的明悟,整个运转比之我之前的计划更加的顺遂。   这是我第一次实际操纵如此庞大的阵法,哪怕这一整套的步骤,在之前的时间中,我已经在心中描绘过无数次了。但当时机操控的时候,作为一个学习的过程,我依旧完全沉浸在了其中。   虽然只是依照着宋老道留下的范式,照本宣科而已——但毕竟,作为道门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能与天师为友,又精研天机阵法数十年。眼下的法阵,作为道门传承万古,又经过他所改进的阵法,已然可以称得上是精研到了极致。   至少,在我的眼中,并没有什么值得改变的地方,甚至不少细节处,尚还值得我时候细细推敲琢磨,体悟其中精髓。   一代代先贤智慧的结晶,又有宋老道的灵光一现,又与《玉清真解》之中那庞大浩瀚的知识体系相互交融,短短的片刻功夫,无数的疑难关窍,豁然开朗。   这一刻,我竟然陷入了某种空明之状。   明明是思路清晰,但整个人都像是抽离出去,只有小部分心念,依旧在这高台之上,而绝大部分意识,都是进入了一个极其广阔的层面,与无穷尽的信息相接。   随之而来的,便是手中本来已经可以念动而发的诀法骤然一变。周遭的灵机轰鸣,周遭的原本被法阵缓慢地脉之气,这一刻竟是被硬生生地停滞了片刻,而起反冲所裹挟的磅礴之力,下一刻,轰然直灌入法阵之中!   这股力量,完全超乎了预期的,阵法之中,一道道符文突兀的炸开,在高台上散作了阵阵星屑。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我却已经完全顾不上了,只能顺着那突如其来信息潮水,继续向下描绘——   一层层聚集而来的法力,在我的身周汇聚,这股浩瀚的灵机是如此的庞大,渐渐凝成了一股风暴,又在法诀的推动下,在身周缓缓转动起来。   一转,两转……   隐隐之间, 有仙音从天空之中传来,飘渺轻灵,在耳边回响着,这一刻,周遭怒号的阴风, 战士的嘶吼,似乎都已然远去。   四面一片空寂,我完全沉浸在了那份感悟之中,死死地抓着冥冥之中的那一丝灵感,运转法力,继续将那灵机的风暴向上推高——   三转,四转——   那阵仙音越发的清越,而在这声音之中,又出现了无数的赞颂之声,于虚空之中反复激荡,却始终有些飘忽不定,听不真切。   法力凝聚,推动着风暴艰难地继续转动着。   五转,六转——   浓厚的灵机,随着风暴的向内凝聚,已然化为了近乎实质。而隐隐约约间,似有什么东西,正于风暴的中心开始孕育,一点温润光华,在漆黑的天空中,幽幽绽放。   一点灵光闪过,我情不自禁地张口颂念。   “志心皈命礼——”   七转,八转。   风暴所积聚的力量已然极为庞大,而以我念诵为引,天空中原本飘忽不定的赞颂之声,陡然变得清晰起来——   “大罗天上,朱景宫中。尊居十极之高。体干出治。位正三才之上……”   风暴的襁褓之中,那点光华迅速凝实,并向着四周散发出夺目之光。   “御德行权。一年寒肃暑炎。平六气而咸寍十方。万国旦明宵晦。驾六龙而统治十华……”   作为道门所尊崇的星君之一,这道宝诰对于道门众人而言,并不陌生。   无需别人提醒,以孙老道为首,在场的所有道人,瞬间向着那点光华躬身行礼,齐齐诵念,   “司善恶予夺之柄。照临赫奕。定功过显微之权。感应昭彰。号令雷霆。迅除邪崇——”   道人的诵念,与天地中响彻的道音共鸣,而后,在我的引导之下,推动着灵机艰难地完成了最后一次转动。   九转——   仿佛被推高到了极致,整团风暴瞬间为之一滞,急速地向内收缩,那点光华也于此刻收敛、暗淡。   天地之间重新归于黑暗。   周遭一片死寂,却唯有天人赞颂的宝诰之音,响彻云霄。   “大悲大愿。大圣大慈。日宫太阳。郁仪帝君。威光布德。慈晖朱日天尊!”   下一刻,一点温暖的明光骤然亮起,穿透了层层帷幔,照亮了这恍若夜空的帘幕。   煌煌大日,于天穹之中,凭空显现。 第657章 平灭   大日浮空,普照大地,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骤然化作白日,那突然绽放出的光辉煌煌然直耀人双目。   竟然是……太阳星君……   我定定地站在了高台之上,收回了掐动法诀的手,睁开眼,目光直视着头顶之上,那应自己召唤而出的日轮。   心中生出的震撼之感,并不比下面的士卒、道人们,差上分毫。   要知道,这……可完全不在自己的计划之中。   宋老道当初留下的这道法阵,乃是为了接引身为二十八宿之一的昴日星官之力。   道家所供奉的神祇,乃是正儿八经的真神,上古之时,都曾于此世显化威能,在天地之间,留下了他们的痕迹。   此等法阵,乃是借助祭坛、法力,描摹其等法力气息,与其于天地之间的留痕相共鸣,借以显化其法则之中不可思议的威能。   在这仙神绝迹,灵机倾颓之世,能够召唤昴日鸡这般的二十八宿星官,已然是极为高深之法,非大法师不可为——至于那那曾经能够接引九天荡魔祖师威能的符文,绝对是千年之前的留存,称得上是稀世珍宝。   事实上,这一回,我同样只是为了显化昴日星官的威能而已。   以星官召唤太阳初升之力,破除鬼王的阴风蔽日之天赋神通,借助天空原本的太阳之光,杀伤一部分的鬼潮阴鬼,并且造成其军阵的混乱,给营地之中一直养精蓄锐的骑兵们突击之时,制造破绽。   这才是我和徐靖他们最初的计划——前半段,这也是当初宋老道曾经在定北城头所做的。   可惜当时布阵仓促,法阵的材料也并不完全,宋老道强行以自身的法力去补全、承负法阵,最终只发挥出了部分力量,甚至还受到了反噬。   不过,即便如此,那昴日星官之力,依然给鬼潮造成了足够的杀伤,顺带着帮着赵德拖延了时间,最终让定北等到了赵峰的回援。   这一回,我是在积攒了充分的材料,布置下了完整法阵,事先又反复模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本来想着,应该并无问题。   结果……一手引这样的场面,却是自己从来未曾想过的。   自己于机缘巧合之下,竟然在那一瞬间,踏入了不可思议的灵悟之境,对于那份《玉清真解》的解读、学习有了一个飞跃的进步,与元始之道相接,从中收获了许多。   最终,于借助着这份机缘,于冥冥之中,推动了这道本已经身份圆满的法阵,完成了“升格”。   共鸣的对象,从昴日星官一举推进到了太阳星君。   太阳星君,于天庭之中,位格超然,乃是九耀之一,若是再往上推演一层,便是四御之一的紫薇大帝——当然,真的要达成那样的成就,已然并非凡人所为。便是号称接引出了,也不过是个空架子而已,根本并非如眼前的这位一般,乃是是真正地完成了“凝体塑形,法则显化”。   至于威能……   我便亲眼看着,这轮煌煌天日,于半空之中,大放光明,上耀天宇,下照凡尘。   其以无尽的光辉,将鬼王们借助华盖撑起的遮天帷幔彻底撕扯开,显出了原本明亮的天穹。恰在此时,天穹之中的那轮真正的大日,难得地从厚厚的云层中探出头来。   一时间,两轮大日齐照而下。   灿烂的光芒照在身上,并不觉得怎么酷烈,甚至,随着周遭的阴气被洗刷一空,更是让人在这苦寒的冬日之中,感觉到了难得的温暖。   然而战阵之前的那些阴鬼,却没有如此幸运了,刹那之间,无数黑气升腾而起,阴鬼们由阴气所凝聚的躯体,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滚汤泼雪,迅速融化,最终消失无踪。   便是有着华盖支撑的鬼王,也遭受了重创,黑气华盖处处破损,摇摇欲坠。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我喃喃自语着,抬眼看着天空之中,那刚刚还嚣张得不可一世的黑色气柱,此时正在变得倾颓,反被己方的赤红血气所压制。   而后一转视线,便见下方的营地中央,徐靖那边的反应极为迅速,在最初的震撼过后,军官们正在拳打脚踢着,将那些骑兵从目瞪口呆中唤醒,一个个排着队伍,将自己的武器从装着赤焰碧水的瓮中沾过,然后翻身上马,列队排列成一个冲锋的锋矢阵形。   所谓痛打落水狗,又有先贤有言曰,宜将剩勇追穷寇。   当此之时,自然是要斩草除根为好。   只是既然如此——自己是不是可以……   望着下方那因为震惊而有些混乱的阵列,我又扭头看了一眼前方那依然残破不堪的鬼潮之阵,长长呼出一口气。   “孙道长!”   我对着下方正看过来,目光之中惊骇与敬畏夹杂的孙老道招手。   “夫人!”   孙老道毕恭毕敬地小步跑着上了高台,恭敬地行了礼。   “这儿接下来就交给你了,运转仪式,以勾陈宝诰,激发诛魔破邪之力,没问题吧?”   我淡淡地询问着。   这并不是一件困难的活儿,又不是当真接引勾陈上帝下界,不过是以宝诰为引,充分发挥出赤焰碧水的力量而已,李伯风当时以一己之力便做到了,有着法阵相助,孙老道自是不成问题。   这样的仪式,这些天来,我也让他操练了几遍,可算是已经熟悉了,故而,他也没有丝毫犹豫,便应了下来。   “贫道遵令!”   “剩下的法阵善后,也交给你了。”   我微微颔首,吩咐了一句,然后,也不待他有任何的回应,随手解下了大氅,抛给了旁边的亲卫,露出了内中那一身披甲劲装,然后,径直走下了高台。   在那里,早有亲卫牵着我的坐骑,在那里候着。   我翻身上马,迎着徐靖和赵全二人复杂的目光,缓缓策马,走到了那一群目光之中泛着狂热光芒的骑兵阵列之前,解下得胜勾上的长槊,高高举起。   “此战,吾为先导,尔等为吾羽翼,不平鬼潮,绝不回头!”   一片沉寂之后,震天动地的呼声响起。   “……愿为夫人效死!” 第658章 追击   “嘎吱——”   在鬼潮的围攻之下,始终未曾失陷的辕门,终于缓缓打开。   门外,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外间曾经密密麻麻,潮水一般围攻辕门的阴鬼,此刻在天空两轮大日的照耀下,已然所剩无几。只残存了几只法力精深的积年老鬼,但也仅仅是在绝望地挣扎而已,一阵阵黑气,正不断地从它们的身体上升腾而起。   毕竟,那可是,太阳星君。   徐靖看着那副双日同辉的奇瑰丽之景,片刻后,垂下了眼睑,掩去了心中的复杂情绪。   师傅曾经花费的不少心血的得意之作,这套能够召唤二十八宿星官之力的法阵,在这一位的手中,就这么些时日的功夫,竟然一声不响地完成了“升格”,一举召唤出了太阳星君。   这可真是……   刚刚的那段时间,他除了在留心战事外,剩下的就是在关注高台上的施法了。   开始的时候他并不陌生,可到了后来,当这一位最后将他无比熟悉的法阵,推向另一个极为陌生境地之时,那套法诀其真意之玄妙,变化之繁复,便是以他的眼力,也难以参透。   他不得不承认,他看不懂。   但是,大受震撼。   若是一身法力还在,他定然会立刻上前求教吧?   至于如今……   下意识地,看向了前面那名正策马缓缓向前的奇女子。   一身戎装,身材高挑,英气勃发,窈窕的身姿根本看不出已然生育了两个孩子。   就是这样的女子,刚刚喊出了她为先锋,自己等人……作为羽翼?   而且,确实站在了锋矢的位置上。   如此这般也难怪将士们甘心为其效死。   徐靖有些发怔,然后,又暗暗摇头失笑——确实,她有资格说这句话。   整个营中,除了身边的“疯虎”赵老之外,根本并无一人能与她匹敌。   至少,自己目前……还差了一段,尚未踏破那道门槛。   回想起初次见面时,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数年时光过去,无论是武功、道法,都已然接近了凡人的巅峰。   这就是……真正的绝世之资吗?   与她相比,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天资,不过是米粒之珠罢了。   徐靖心中感叹——也难怪,这可是……师傅心中念念不忘的那“遁去的一”。   也是师父认定的,他们师徒这一脉唯一的希望。   论起来,这一位,还是他的师姐?——虽然师傅并没有收下她,他和她,也从未以师姐弟称呼。   当然,如今的徐靖,乃是北荒军中的将领,已经和过往断绝了关系,如今的自己,是她的属下,臣子,以及爪牙。   未来的一切,都要仰仗着她。   和旁边一脸复杂之色的赵老对视一眼,各自看见了对方眼中的不胜唏嘘之感,然后齐齐跨马出列,紧紧地跟在了女子的身后。   ***   我抬起头,看着那正缓缓暗淡下来的天空。   随着法阵中积攒的法力逐渐耗尽,头顶上那轮灵机显化的大日,正变得越发的虚幻,而失去大日的了共鸣,天空之中,原本从云层缝隙中露出脸来的太阳,也很快被厚重的云层再度掩盖了身形。   终究不再是灵机繁盛之世,道法,是没前途的。   这个年代,也不过是落日前的最后余晖罢了。   我心中叹了一句,然后,抛去了这些杂念,长槊平指,带马缓缓上前。   原本守在门口的那些续备军卒们,在军官们的大声呵斥,乃至拳打脚踢之下,向着两边分开,将整条冲锋的路线清理了出来。   我一眼扫过,对于军官的粗暴,这些续备军并没有太多的不满——事实上,他们之所以行动缓慢,不过是因为泰半还仰头看着双日同辉的瑰丽场景,沉浸在惊叹之中,尚未能从那份震撼里脱出。   军官们的行为,只是将他们从这份骇然之中惊醒而已。   而后,我便见这些士兵们,投来的一道道敬畏的视线。   终究还是淳朴的乡民,面对着这种神鬼异事,并不能视若等闲。   “万胜!”   “万胜!”   随着我带领着骑兵,缓缓向着营外行去,沿着辕门列队的军卒之中,不知何人,忽的举起了手中武器,振臂高挥,然后,群起响应。   人人面上,浮现出狂热之色。   “驾!”   在一片必胜的欢呼声中,眼见厚重的大门已然在望,我的双腿用力一夹马腹,战马开始小跑起来。   如同怒雷一般的马蹄声,在身后响起。   不用回头,我便能能感受到,那一道道浓烈的气血,正纵横交错,相互勾连,最终拧成一股,紧紧地跟随着我。   数千马蹄落地,整片大地为之颤抖,上千骑兵,从营地之中倾泻而出,向着退却的鬼潮追击而去。   事实上,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带兵冲阵了。无论是草原上,还是得胜堡前,我都曾经领兵冲锋过。   因此,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劲风,我并怎么不紧张——更何况,我只要做个冲锋旗帜就可以了。   真正掌控、约束骑兵的,还是徐靖和赵全两个。   眼前的视野骤然变得开阔。   我依然踏出营地,踏过上了一片死寂的荒原。离着我数百步远处,是那群因为离着远,最终在大日的照耀下残存下来的鬼军,正如同落潮的潮水一般,翻滚着向着远方退去。   我与他们之间,一片宽广的平原,只稀稀拉拉地残存着几只掉队的阴鬼。   灵机忽然再度震荡,身后的高台上,传来了孙老道抑扬顿挫的颂念之声。   在法阵的帮助下,勾陈上帝的宝诰,将赤焰碧水的威能完全激发出来,瞬息之间,的长槊之上,一团团碧绿的诛邪之火,熊熊燃烧起来。   轻轻挥扫,长槊扫过身前一只茫然不知所措的阴鬼,碧火沾身,那阴鬼瞬间化作了一团黑气,消散无踪。   然后,我便不再管它们,任凭战马从它们身边擦过,而是抬起头,看向前方,那里正是被一群群阴鬼簇拥着的三顶华盖之处。   在那华盖的下方,三名骑在鬼马之上的鬼王,同样扭转了可成为“面孔”的东西,向着我,回望过来。   一团团碧绿的鬼火,明光大盛。 第659章 时代   虽然隔着还很远,但靠着不错的视线,我依然能够依稀从那黑气笼罩的头盔之下,看到那一张张已然凝为实质的面孔。   干枯、死寂,恍若从古墓之中爬起的干枯尸体。   两边的视线对上,那六团碧绿的鬼火陡然暴涨,我能感觉到,六道阴冷的视线,正死死地凝视着我。   都是些从上古留存下来的老鬼……   算起来,都可以说是价值连城的古董了?待会儿若是打碎了该赔多少钱?   这个时候,我还有些心思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很明显,被刚刚的太阳星君搞得已经残血后, 这几位目前已经很难给我带来太大的压力。   也是,本来不过就是和赵全相仿的水平,再加上在刚刚的法术中受了伤,更是不在状态,更不要提,在我的身后,还有那一道道如同烈焰一般炽热的气血长柱作为支撑。   这三只鬼王,也就是只是冢中枯骨而已。   我一双眸子盯着他们,嘴角微微翘起,然后,继续纵马奔驰,径直向着鬼潮退却的方向直冲而去。   雷鸣般的马蹄声震动大地。   遭受重创的鬼潮,退却的时候有些乱糟糟的,应该是随着一些作为中层指挥的阴鬼在阳光下烟消云散,鬼潮指挥的系统出了问题,作为底层炮灰的阴鬼和上层脱了节。   转折不灵,大大拖慢了他们退却的速度。   这可是真是一件幸运之事。   反观我这里,清一色的骑兵,并且都是骑得特意养足了膘的战马。   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养精蓄锐了这么久,这些战马吃得比士兵都精贵,耗费之巨大连我都心疼,可不正是为了这一刻之用?   随着骑兵的加速,两边的距离不断地缩短着——我分明看到,随着我们得逼近,鬼潮的后队之中,那些阴鬼越发的混乱,掉队的阴鬼越来越多,杂乱无章地挡在了冲锋的路线上。   也或者,它们被放弃了,甚至沦为了拦路桩子?   “呼呼——”   沉闷的破风声中,粗长的长槊急速挥舞着,仅仅只是依靠着赤焰碧水激发而出的火焰,便将身前的这些阴鬼给一扫而空,根本没有能够成为阻碍。   三百步,两百步……   作为最前锋的我,已经咬到了鬼潮的尾巴。   大约是发觉没法逃脱,被阴鬼们簇拥着的那三顶正在撤退的破烂华盖,在这一刻,终于停止了退却的步伐,重新定在了地上。   华盖周遭,残存的鬼王卫队都聚集了起来,迅速地改变队列,在三顶华盖之前整齐列阵。   然后,三大鬼王,从终于从那华盖之下走出。   那一道道视线,隔着百步之遥,与我再度相接。   这些胆怯的家伙,终于出来了吗?   我冷冷地看着它们,嘴角扯起了一丝笑容,稍稍放慢了一下马速,等待着身后骑兵们追上。   “平——”   几个呼吸后,身后传来了徐靖的大喝,齐刷刷的声音中,一柄柄马槊被放平。   而后,我继续顶在锋矢的位置,向前冲锋着,手中的长槊同样夹在了腋下,摆出了一个冲锋的架势。   “!”   领头居中的鬼王举起了手中的古旧武器,黑气缭绕中发出了无声的嘶吼,以此为信号,这些调整完毕的鬼潮最后精锐,终于动了。   无数浑身缭绕着黑气的阴鬼骑兵,向着我对冲而来!   “驾!”   这一刻,我并没有继续放慢速度,等待着身后的支援,而是双腿猛地用力,冲锋的速度,在这一个瞬间又加了几分,不过十几个呼吸的功夫,已然拉近到了不过数丈的地步!   由此带来的便是,当我冲到鬼潮阵前身前的时候,这些鬼骑的速度,还没有加到最快,也完全出乎了它们的意料。   “哈!”   眼看着便要与鬼骑对撞,我猛地抬手,奋力向前甩出一个布包,砸向阴鬼阵列。   一蓬黑灰泼洒而出,而后,我左手一抬,一道符箓猛地无风自燃。   “砰!”   一点火光闪过,黑色的飞灰瞬间点燃。   巨大的火焰在鬼物群中爆燃,炽热的烈风席卷周遭。   这是……我从工坊之中带出来的火药!   虽然我暂时没打算将它的功用挖掘出来——还没到时候,但弄出一点来,作为偷袭纵火的工具,可是十分适合。   尤其,还是面对阴鬼这些极为惧火之物!   火球仅仅只是存在了短短的一瞬间,然而,我的面前,却瞬间为之一清。   控制住胯下的战马,长槊横扫,干掉了两个残存的阴鬼,我沿着空隙继续前冲,目标,直指华盖前方的那只鬼王!   鬼王没有任何迟疑,同样向我迎来。   十丈,五丈!   此时的我,已然将周遭的战场抛之脑后,眼睛眯着,死死地盯着鬼王的动作,手臂后拉,枪头回收,蓄力。   两丈!   眼见得距离已然极近,手臂用力,枪尖猛地一颤,然后——点出。   一点寒芒先至,而后,枪出如龙!   “叮——”   锈迹斑驳的长枪死死地拦在了长槊之前。   这一个瞬间,两边长枪与长槊,已然对撞了十数次,枪槊交击之间,碧绿的火焰,赤红的血气,与黑气交缠,不断地消耗着。   由于双方变招实在太快,一连串的碰撞之音,竟是最后只是化作了一道脆响。   真不愧是千年的老鬼!招数老练,交手一个碰面,竟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我心中暗暗赞叹。   长槊与长枪死死地抵着,我和鬼王对视,直到两马交错,我突然双手一松,任凭长枪将长槊其击落尘埃,趁着这个空当,抽身回转,一把抽出腰间长刀,脚下一踩马镫。   “刷——”   灌注了一身气血的长刀,划过一个半月的形状,重重地躲过拦截的枪杆,劈在鬼王那身斑驳的甲胄上。   “咔嚓!!”   清脆的声音传来,然后,我并没有去管,纵马继续向前,左劈右砍,一直穿透了整个鬼潮,方才放缓了速度,带着刚刚换成了凿穿的骑兵队伍,重新列阵。   鬼潮那边,已然是一片混乱。   三名鬼王,却没有继续调整的意思,只是调转了马头,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我。   “真是好刀……只是,如果再早上千年……或许……”   一阵枯涩的声音,从那边传来,语调和发音却用的是上古雅言,但声音本身,却有些晦涩难听。   那是灵机震动空气所传来的声音。   “如果早上千年?”   望着说话的鬼王,它的胸口依然残留着一道刀痕,黑气奔涌,却始终无法修复,我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却没有继续说话,见着手下已经重整了队形,便高高举起手中的长刀,然后,向下虚劈。   雷鸣般的铁蹄之声,再度于荒原之上轰鸣,向着残存的鬼潮,冲锋而去。   “杀——”   鬼王嘶哑的吼声中,鬼王连同它的亲卫,同样地冲了上来。   “……如果早上千年,你们,同样也不会有任何的机会。”   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劲风,目视着那些正发出绝望呐喊的鬼王,我的轻声地自语。   没错,若是千年之前,以那时候残存的灵机,即便没有完成升格,只是昴日星官,也绝不仅仅只有刚刚的那点儿威能;倘若早上千年,赵峰这个奇葩,以他的那般绝世天资,怕是早就已经踏破了那道关卡。   这些鬼王,若是安安分分的还好,若是敢出来撒野,早就被赵峰给踏平了。   而且……   十丈,九丈……   看着鬼王眼中熊熊燃烧的幽绿火焰,我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刀,摆出了“斩岳”的起手式。   “老古董们,你们的时代,早就已经过去了。”   “接下来,应该是我们的时代!”   ----   最近工作上出了些事情,更新可能会有些波动。在这儿道个歉,也不求读者老爷们原谅了。 第660章 与时俱进   “本座最近新学会了个词,叫与时俱进。”   厚厚的皮靴踩在了岸边的泥地上,赵峰背着双手,看着远方黑黝黝的群山。   这里,是一个海湾,虽然小了点,但周遭丘陵环绕,冬季也不上冻,已然可以称得上是一个避风良港。   只是可惜,由于上古时代到前朝都一直存在的外海巨兽,使得国朝对于极度危险的大海从来都并没什么兴趣。   整座海湾也只有几个私家小港口,通常是供与大海风浪搏斗的渔民,以及这两年刚刚兴盛起来的走私船所用。   往日里的冬天,这里多半时间都是冷冷清清的。   然而今日,却是完全不同。   一艘艘巨舟停泊在海湾中,将海湾里面塞得严严实实的,一艘大船正靠在一座临时搭建的码头上,一队队士兵,正从那大船上走下,有些一到岸边,就蹲在地上哇哇狂吐了起来。   只是赵峰却并怎么在意,只是凝神盯着远方,和身边陪同的赵忠随口说着话。   “与时……俱进?”   赵忠重复着这个词,有些摸不着头脑。   “没错,”   赵峰收回了视线,回头看着海湾之中这副颇有些乱糟糟的场景,得意地一笑,“你看,咱们如今正是大争之世,眼见着天下即将大乱,所谓礼崩乐坏,王纲解纽。既然一切都在变,咱们的所思所想,也得跟着变,而且得变得很快。”   “得与这个时代一同进步才是。”   赵忠的脑袋,向来在武学和军事上比较灵光——他也一直对此引以为豪,但在这种时候,很明显,就跟不上趟了。   张口结舌了好半天,他才好不容易憋出一句来:“就像……就像少爷这回一样?那个……蛙跳?”   “没错,蛙跳,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赵峰哈哈一笑,颇有些自得:这一回,乃是他的得意手笔。   其大胆程度,远远超出了以往的任何一次冒险——但倘若成功了,可就打开了另一番局面。   如今看来,至少,已经成功地踏出了第一步。   当初,他眼见得朝廷摆出了一个铁桶阵来,就等着他去撞。作为久经战场的宿将,他自然不可能真的傻乎乎一头撞进去。但是就这么收兵,一无所获,坐在家中等着对手准备齐全了打过来,又心有不甘,也不是他一贯的风格。   因此,灵光一闪之下,便索性领兵去了海边,唤来了胡荣,询问了关外的海路:作为北荒的首领,他当然知道这几个月来,这些自家夫人的老部下,通过海路从关内往来走私了多少东西,给商会赚了多少钱——在这方面,自家的夫人向来坦诚,那些财货,多半最后也都补贴进了公帐,账本都是直接丢到他的面前的,只是他一贯的不耐烦看,哪怕夫人扑闪着眼睛拉着他读,他也从不理睬。   有那功夫,他还不如拉着夫人胡天胡地一番,然后等着有气无力的夫人报个整数给他呢。   有着海上的老手作为向导,然后,他便领着大军上船,沿着海岸线一路凫海而来。   一如他的预料,对面的这群旱鸭子,对于他转走海路,完全没有预料,顺顺利利地便抵达了目的地,然后全军齐装满员地上了岸——说起来,能够日夜兼程的海路,比他在岸上一路行军,还要快上许多。   由于靠着岸边,最近的日子天气不错,也没什么大的风浪,除了一些不适合坐船的倒霉蛋从船上一直吐到岸上,吐得翻江倒海之外,其他的,倒没什么损失。   果然如同夫人曾经说过的一般,熟悉之后,海就是路,而且,比起陆路来,效率高多了。   由此一来,他便成功地带领着自家的主力,越过了重兵把守的筑垒地域,悄无声息地一举插入了朝廷的心腹要地。   事实上,若非顾忌着实在太远,士兵们也是第一次上船,行动太过冒险,他还真想直逼京畿要地去了。   当然,那只是在脑中想想而已,眼下这段不算远的距离,才是恰到好处。   “除了这次之外,还有其它的一些想法,你也得先琢磨一番。”   眼看着士兵们下船集结还有一段时间,他便耐心地教导着这个跟着自己多年的手下,自己这一年来领会出来的一些道理。   “譬如说,如今咱们铁甲重骑赫赫有名,朝廷也已然知晓了,那赵忠,你以为他们当如何应付?”   “朝廷的应对?”   赵忠稍稍思考了一番,牵涉到了军事上,他的脑子还是很灵光的,“没了咱们关外,朝廷可没那么多的好马,而且甲也没咱们好,他们若是用重骑对冲,骑不快,甲不坚,兵不利,怕是一个照面就要被冲垮了。所以……若是属下来应对,当以勇士披重甲,列阵步战迎击为上。”   说着,他也想起了自家的撼岳军,那种全身板甲的重步兵,便是他对上了,也要心头一颤。   “没错,朝廷财大气粗,向来不缺重甲,也不缺猛士,以猛士列阵,披甲步战,以重斧大锤破甲,乃是抗衡我铁甲重骑的不二法门,便如当初孙路所做的一般。”   赵峰颔首,对于赵忠的想法很是赞同,“故而,本座这些日子以来,并没有继续过多增加玄甲骑的数量,反而征招了一些胡人骑兵,你可明白缘故了?”   “属下……明白了。”   牵扯到军事,赵忠脑子转了转,便想明白了过来。   若对面是披重甲的步兵,那么,正面啃肯定是不划算的。但那些铁乌龟也不是没有破绽——既然是重装步兵,那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后勤。   应对起来,来去如风的游骑兵,配合上骑马步兵,反倒最为合适。绕过那帮铁乌龟,直接去打粮草辎重就好了。   “兵家讲究变化一道,存乎一心,不同时代,面对不同兵甲武器的敌人,便该用不同的兵法,不可固执己见,此便是与时俱进的一种。”   “属下受教。”   赵忠听得心悦诚服——只是,忽的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对。   自家的少爷,他是知道的,那些用兵之道,会是他自己想的,可这用词……味道不对啊。   什么与时俱进,又是听来……   他低下头,赵峰看不见他有些古怪的表情,见着下面士兵下了船,开始列队了,便咳了一声,吩咐道:“第一批斥候差不多该回来了,让他们动作快一些,趁着敌军尚不知咱们动向,尽快整队出发,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是!” 第661章 松懈   连接海天关与北荒的要道,仓口城。   城楼上,几个兵士正缩着脖子,躲在女墙后面的避风处烤着火盆。   已经在这儿镇守了不少时日,他们这些内地过来的客军,终于从本地佬的手中学到了些过冬的技巧。   至少,哪怕此时此刻,呼呼的北风在外边嗖嗖地吹着,这处狭小的空间中的唯一热源——火盆,依旧还是熊熊燃烧着。   “娘的,关外真不是人呆的地儿。”   一个士兵搓着长了冻疮的手,一边烤着火一边痛骂,“京城那帮老爷只会一个劲的责难,却连件合身的棉衣都不给发几件,铁甲也不足,一大把岁数,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他是京城人,一口的京城腔,自是有着京城爷们的骄傲,私下里骂骂那些都堂相公,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给队长你发了坚甲絮衣来着?”   另一个熟识的士兵盯着他上下扫视了一番,嘲笑一声,“队长你不穿着挺好?”   “刀子一捅就穿的玩意儿,也配叫坚甲?老子也就是看它暖和点罢了。”   京城的爷们儿啐了一口,惹得周遭一片哈哈大笑,却也没有人提出反对。   所谓坚甲绵衣,乃是以夹层棉布之中塞了很多棉絮,并衬以铁片缝制而成,是此回国朝的创举。   都堂的老爷们,想着关外冬天寒冷,所谓“都护铁衣冷难着”,而又穿棉衣又套铁甲的,未免实在太过臃肿——实质上是这么多的兵士,若是都运上铁甲和棉衣,还不知得花费多少钱粮,因此特意制作的。   当然,制作之中,其中有多少入了私人囊中,那就不好说了。   这坚甲绵衣,说是取铁甲之坚,棉衣之轻绵保暖,乃是朝廷体恤士兵的一大体现。   然而实际上,这玩意儿……嗯,换个说法就是,防护远比不上铁甲,保暖比不上棉袄。据小道消息,前线和北荒逆贼对峙的将士们领到这玩意儿的时候,差点儿掏出刀子来把军需官给砍了,最后不得不还是换上了库存的棉衣和铁甲,方才压下了怨气。   不过,这边远离战阵,士兵们接受起来倒是没什么意见——毕竟,这玩意儿远比铁甲来得轻巧,保暖也勉强,值守的时候穿着这个烤火,比穿铁甲舒服多了。   反正,士兵们都知道,这地方离着那帮北荒蛮子还有几百里路,自是不怕他们打过来。左右不用上战场,不用保命,能轻松就轻松一点不是?   “不知道前面打得如何了?”   眼见着嘻嘻哈哈的笑声渐渐散去,一个士兵忽的叹了口气,“听说那赵逆凶悍着呢,之前的禁军被他打得……”   “啪!”   那来自京城的士兵一巴掌拍在了他脑袋上,将剩下的话打断,声色俱厉,“这话是你能说的吗?亏得是老子在这儿,若是换个领头的,怕是就要一刀斩了,治个扰乱军心之罪!”   那声音之暴躁,将那士兵被吓得一抖,脸色发白,话自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京城的兵士而见吓住了这个大嘴巴的,心中也不禁松了口气,而后扫视了一圈,脸色缓和了下来:“你们放心便是,老子可不是这种人。只是脑子灵光一点,别给老子填麻烦!而且,那北荒的逆贼也没几天好蹦跶了。听说都这么些日子了,那伙逆贼,连那景宁关的墙皮,都没砸下来过!”   “真的?”   “当然真的,老子可是有兄弟在消息处的,他们的耳目,当然是最清楚的!”那士兵正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自己的消息来历,“所以,等到逆贼气势衰竭,朝廷定然会大举反攻,说不定咱们年节前,就能回家……”   “队长!”   正在大肆鼓吹之时,一个士兵往外面探了探身,瞅了一眼,然后脸色一变,直接打断了这位“队长”的话,“队长,外边又有军队来了!”   “又来啊?”   “朝廷这次居然这么重视?”   “都多少兵了?”   “前两天不是才来了一支粮队嘛,听说,朝廷这次是铁了心要把逆贼给耗死了。”   “朝廷还真舍得。”   周遭一片议论纷纷,七嘴八舌的,“队长”虽然有些恼火,但也知晓轻重,连忙从取暖处走出来,将那士兵扒拉到一边去,向墙外看去。   “开门开门——”   他仔细打量了一下,然后便跳了起来。脸色有些紧张,一边大声叫喊着,一边分派着任务。   “你们几个,下去开城门,你,还有你,给将军通个气,说是又有禁军来了,让他牵来迎接!”   被分派去看门的几个士兵有些迟疑:“那个,队长,要不要核验一下?”   “核验什么?老子在京城住了那么多年,禁军穿什么,不比你们这些兔崽子熟悉?”   队长很是不耐烦地训斥了一句,“而且,你们忘了老张是个什么结果?”   提起老张,在场的几个士兵脸色同时一变,一个个张了张嘴,然后什么话都没说,就立刻噔噔噔地下去了。   开玩笑,上一个守城门的队长,因为管理城门严苛了些,不给那些禁军大爷开门,说是要查验文书,让那帮禁军大爷在外边吹了半个时辰的寒风。最后的结果便是,那帮禁军大爷进了城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老张给抓了起来,安了个通敌奸细,延误军机的罪名,将脑袋给砍了。   对了,他那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禁军帐篷里面服侍呢。   “嘎吱——”   森寒的风中,吊桥放下,厚重的城门打开。   来的那只禁军,显然是精锐,军容整肃,衣甲鲜亮,队伍齐整,哪怕是在关外这般的寒风中,队形依旧不乱,行军速度也很快。仓口的守将还没到城门,这支军队便已经走到了城门前。   队长领着手下,在城门口点头哈腰地站着——将军还没来,那就必须得自己亲自上,把这些禁军老爷给伺候好了,万万不能让他们有任何的不满。   禁军的先锋走到城门前,稍稍顿了顿,然后,一个军官模样的骑手从阵列之中走出,向着敞开的城门而来。   “恭迎禁军大人。”   队长立刻露出了一副谄媚的模样。 第662章 轻松   打马上来的是个十分年轻的将领,年纪约莫二十来岁的模样。   队长的眼睛扫过将领骑着的那匹神骏至极的关外马——自从赵逆起事后,这马可就没了来源,在京城里头极受追捧。至少那段时间,为了争夺这些好马,明抢、暗夺,各种花样玩了不知道多少。最后能保留下来的,都是家中极有权势地位的豪门大族。   再看看这位身上罩在外头的大氅——皮毛油光顺滑,虽然分不清质地,但显然是价值千金的那种货色,由此毅力啊,他的心中更是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一位,这么年轻便身居高位,定然是高门子弟,此回过来是为了混功劳的。   心中虽然有些不屑这种世家自己过来捡桃子的行径,但他脸上的笑容,是更加谦卑了。   同时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拖延,见着军队过来,直接敞开大门迎接。   作为老京城人,自是知晓这般的世家豪门子弟的脾气:刚刚若是稍有些迟疑,让这位在外面等着了,喝了一点儿西北风,自己这个看门的,少不了要吃上一顿鞭子。   而这,已经是最轻的了。更大的可能,是自个儿后半辈子都要喝西北风了——如果还有后半辈子的话。   “你见过我?怎知晓本将是禁军的?”   将领一口地道的京城口音,语气似乎有些疑惑。   “将军这般英明神武,定然是将门子弟,小人也是禁军,在京中待得久了,对于将军这般的少年英雄,自是仰慕已久。”   话说得有些驴头不对马嘴,那青年将官神色有些奇怪,俯下身来,认真地打量了一番队长这个大头兵,微微点头:“哦,原来如此,是个机灵的,真是难得。”   然后直起腰身,似是称赞了一声,“好了,废话不多说,兄弟们赶了这么久的路,也着实又饿又冷,咱们还是先进城去暖和暖和,弄点儿吃食吧。”   言罢,那年轻将领根本没去看这队长,自顾自地回头回头望去,挥了挥手。   列队齐整的大军,便轰隆隆地动了,继续鱼贯前进,往城门口涌来。   队长张了张嘴,手掌微微颤了颤,最后还是没敢说出阻止的话来,眼睁睁地看着那将领领着手下,越过门洞,径直往城中行去。   这般呆呆地站了片刻,他终于反应过来,小跑着赶了上去。   “将军!将军!”   他跑得气喘吁吁的,呼哧呼哧地吐出一口口白色的热气。   “什么事儿?”   那青年将官驾马一路走着,直到走过了瓮城,正式进了城池,方才靠着城墙停下,侧头看向队长。   “呃……那个……”   队长一时间张口结舌,也不知道自己这般赶上来是为了啥。   眼瞅着他身后的那些禁军们,继续闷头往城中走着,他视线飘忽,忽的,眼前一亮。   “这位将军,那是咱们的柳将军,你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指向前边大路上,那个衣甲不整,匆匆骑马赶来的将领。   “哦,原来是柳辩。”   身边的那个青年将领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似是认出了故人,语气轻松,“倒还真是巧了。”   “咦?将军认识咱们家大人?”   队长心中一喜——既然是旧识,那就好说了。   “当然认识,当年可是打过架的。”   青年将领哈哈一笑,“只是你家大人打架的功夫太过稀松平常,被咱们揍了几顿之后就成了缩头乌龟,没意思,没意思——”   一边说着,一边还摇头,似乎有些尚未揍够的意犹未尽之感。   “……呃……”   队长身子一僵,然而,还没等他想到应对的词来,对面自家的长官已经赶到了近前。   “是哪个不打招呼就过来了?也不提前通禀一声?”   名唤柳辩的守将大声地嚷嚷着,看模样似乎颇为恼火,“不知道老子还有正事吗?”   正事……   队长看着自家长官露出的那张白脸上残存的胭脂唇印,有些不好意思地瞥过脸,却见那位青年将领正气定神闲地坐在马背上,眼神之中,满是玩味的色彩。   “是我啊,柳辩,许久不见,你倒是更加富态了,这段时间捞了不少吧?”   他的语气很是熟人,带着点儿调笑的意味,像是在和一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打着招呼。   “你是……”   听得这般的口吻,那柳辩怔了怔,抬眼盯着青年将领细细地打量着。   “你是……”   柳辩的声音忽然间变得有些颤抖,似乎是认出了来人,只是又不敢确认,抬起手,又揉了揉眼睛。   然后,那小队长便见到,自家长官的脸上,由白里透红,瞬间变成了白纸一般。   “你是……”   他抬起粗壮的胳膊,手指指着对面的“熟人”,第三遍重复着,声音之中,夹杂了满满的不信、惊恐与惶惶然。   “你是……赵峰!”   最后,那个名字终于出口,这位仓口守将的声音,甚至于带上了点儿哭腔。   赵峰?   那小队长心中琢磨着——这名字似乎有点儿耳熟?莫非是个铁面无私管军纪的?可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说过,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青年将领含笑点头,十分欣慰地认下了这个名字:“是我,赵峰。”   赵峰……赵……赵?   似乎忽的想到了什么,小队长的整个身体在一瞬间化作了冰雕,僵硬无比。   一只戴着铁手套的手掌压在了他的肩头,小队长艰难地试图扭头,只是脖子却生了锈,连动都无法动一下。   耳边传来了那个夸赞的声音:“你干得不错,待会儿重重有赏!”   “呃……”   队长的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正要点头,却见那青年将官已然一带缰绳。   “驾!”   战马神骏,一瞬之间,已然窜出十余丈的距离,冲到了自家长官的身前。   赵峰猿臂轻舒,一把抓住了柳辩粗胖的身躯,就这么单手提着,回到了城门之下,用地掷到地上,然后,看都不看他一眼,淡淡地开口:“亮旗吧!”   声音不大,但极具穿透力,立刻传遍了全场。   “喝!”   士兵们齐齐的吼声中,便见一杆大旗,由力士扛着,从门洞中走了出来。   旗面宽大,正在北风之中烈烈作响,其上,绣着一个血红的“赵”字。   “我赵峰,来了!” 第663章 紧张   “当啷!”   杯盏落地的声音是如此的刺耳,刚刚还歌舞升平的营帐之中,刹那之间变得鸦雀无声。   刚刚还在推杯换盏,搂着歌妓大声喧哗的一众军官,彼此之间面面相觑,无人说话。   咿咿呀呀的靡靡丝竹之声已然消失,帐下歌舞的乐妓们,纷纷僵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   呼呼的北风将尚未固定好的帘子掀起,直灌了进来,将儿臂粗细的牛油蜡烛上的火焰吹得东倒西歪,有几根甚至只剩下了一缕袅袅青烟;顺便带走了营帐之中的每一个人的心头热气。   此时此刻,场中的主人,坐在最上首虎皮交椅上的禁军统领,顾义,双眼圆睁,面容扭曲。   “嘎巴——”   让人牙酸的碎裂声中,上好的官窑瓷盏在他的手中粉身碎骨,只是,他却并不在乎。   “什么?你说,仓口失守了?”   他的面皮抽动着,恶狠狠地盯着那个被冻得面皮发紫的小军官,粗厚的手掌握在腰间的刀柄上,一双眼睛绿油油的,放射出择人欲噬的凶光,   “是……是的……”   见得这般的场景,前来通报的小军官自是知道自己未来似乎不太妙,一时间也来不及后悔,全身瑟瑟发抖,不断地在地上磕着头,“那,那逆贼,扮作朝廷来援的兵马叫城。柳将军不知有诈,被骗开了城门,然,然后……逆贼一拥而入。小人,小人拼死杀出,特意来向将军报信——”   “咔嚓——”   小军官的话音未落,一道寒光闪过,斗大的脑袋滚落到了地上,满腔的污血喷涌而出,将帐前铺着的厚厚毯子,给沾染上了猩红的色彩。   一股血腥气息弥漫开来。   “阵前逃脱,罔顾君恩,当斩!”   带着粗重喘息的暴怒咆哮声,这个时候方才在帐中响起起。   “啊——”   有刚刚献舞的乐妓惊呼出声,叫到一般,便知晓不好,连忙抬手捂着嘴巴,整个娇躯伏在地上,不断地颤抖着。   顾义眼中凶光一闪:“给我拖出去!”   “是!”   两名亲兵上前,周遭的乐师如同躲避瘟神一般避了开去,将那瘫软在地的可怜女子给让了出来。   亲兵们狞笑着,一把便将那全身瘫软的舞妓拖了出去。   场中无一人吭声——不过一个逃兵,一个舞姬而已,又如何能够比得上刚刚那个惊人的消息?   也难怪顾义要大发雷霆。   作为勾连海天关与前线之间的交通要道,仓口城乃是此次“困兽”的重要节点,不可谓不重要。   赵逆兵锋极锐,此次谋划之时,深恐赵逆攻克了前边城关之后,获得大批粮草补给,故而计议之时,除了几座难以攻克的坚城深关之外,其余的城寨,都是掐着数给的粮草,绝不给赵逆任何的机会。   后方的补给,以及秋收时候后方的收获,多半都屯在仓口城中——其本就是关外的重要屯粮之所,此次地处后方,向来极为安全,往来又都有道路联通,自是极为方便。   本以为并无大碍,可如今……竟然失守?   那他们这些一直驻扎在后方,等待机会的大军,以后该吃些什么?   顾义深深地传了几口气,勉强压制下了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扫过周遭。   周遭众将神色各异,最后,他的视线在身边主客位置上,一位头发花白的武夫身上停了下来。   “楚将军,你可有何见解?前线重兵封锁,那赵逆,莫非是飞过来的不成?”   眼前这位,乃是海天关的总兵,楚迁,打了一辈子的仗了,以最为擅长跑路而闻名。   然而眼下战事激烈,后方重镇失守,这个锅实在太大,柳辩那厮已经失陷,自是不可能完全背得动这个罪名,剩下得部分,可不能他一个人担着,必须得拉着一个下水才是。   只是,这个老狐狸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一脸的平静,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并没有立刻接茬,而是看向下方一排排的年轻军官。   “楚伍,本将看你,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嗯?”   顾义面上刚刚露出一丝不满之色,却见下首人群之中,一个青年将官踏前一步,站了出来,慨然言道:“启禀将军,下官确实有些想法?”   还没等顾义说话,便听身旁得楚迁已然接口问道。   “哦?说来听听!”   一问一答,竟是没给顾义任何插嘴得余地。   这父子俩一唱一和的,也不知道卖的什么关子。   顾义心中冷笑,索性不再开口,而是静静看着两人的戏码。   “以下官之见,这逆贼又无飞天之能,之所以能出现仓口,应是兵行诡道,”   楚伍毫不犹豫,朗声说着,“多半是那赵逆手中,握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小路,能够绕过前头重兵把守的城池,绕到仓口附近!”   此言一出,场中的气氛顿时一松——众人最为疑虑的是,那赵逆是如何过来的。   随着楚伍的猜测,这个疑惑似乎有了解释,兵出小道,兵家之中的战例不知凡几,自是不稀奇。   “只是,如此冬天,又是人迹罕至,那赵逆的军队定然不多,只能行这般奇诡搏命之举。偏巧那柳辩懈怠军务,被其钻了空子,因此,吾等是在不必太过担忧。”   顾义听得眉毛一动,面上顿时露出喜色:“贤侄说得有理!真是一语道破天机。”   “如此寒冬腊月,前头又有巡抚大人亲自坐镇,守得铜墙铁壁,若是那赵逆,还能运个三五万人过来,岂不是成了神仙?”   这是人之常理——若是存在能够在这冬天里,运送两三万大军以及后勤辎重的道路,又怎么可能让他们不知道?   而常人难以知晓的偏僻小路,又怎么可能运送太多的大军过来?   因此,只要稍加推论,便可知晓,逆贼偷袭的兵马,绝对不会多,只是正好捡了个漏而已。   顾义的心中大定,脑子一瞬间也变得清明起来。   此回失陷的缘故,一在前线侦察不明,二在柳辩疏忽大意。自己身上的责任一下子就轻了许多,而且,似乎…… 第664章 争执   “楚将军……”   顾义侧头看向楚迁。   帐中的虽然都是军官,但坐在下面的,最高就是一个副将,真正能与他平起平坐的,也就是席上的这个海天关总兵了。   这个老头正得意地轻抚着花白的长须,微微点头,似是对自家儿子刚刚的表现极为满意,对于他的所思所想,并无察觉。   深深吸了一口气,顾义强行按耐住了性子,呵呵笑了起来,“令郎之才,今日算是见识了。果然是将门虎子,帐中上下竟无一人能及。想来,如今国朝上下年轻一辈之中,令郎也当为翘楚!”   语气之中,听着多有推崇之意。   楚迁闻言,却没有什么附和之意,略略有些松弛地眼皮抬起,视线移转,已然扫视了一圈场中,将帐中众人的神色看在眼中,而后眉头微微一扬,收敛了刚刚的满意之色,脸上颇显严厉:“不过是小儿辈胡言乱语,倒是让顾将军和诸位同僚见笑了。”   “伍儿,还不退下!莫要在将军面前献丑!”   一边说着,一边呵斥了了自家儿子,让他退了下去。   只是这话刚出口,却被顾义打断:“将军莫要谦虚了,令郎今日窥破赵逆谋划,让其泄了底细,实乃是立了大功!此战若能一举功成,令郎当记首功!”   “哦?顾将军已然有了破敌良策?”   听得顾义地言语,楚迁那双眸子微微闪动,接口言道,丝毫没有去纠缠自家儿子以及功劳的事情,而是轻轻巧巧地将话题从自家儿子身上摘了出去。   顾义的面上肌肉一抽,但见帐中众军官齐刷刷地看了过来,知道这个时候不好继续纠缠,便点了点头,将自己刚刚定下的计划说了出来:“那赵逆于这般的冬日里行小道弄险,虽是侥幸功成,但经此一遭,定然折损不轻,急需修整,如此正是吾等良机。本将打算即刻点齐兵马,轻兵急进,直奔仓口,定可打其一个立足未稳!”   “楚将军,以为如何?”   前面一段话说得斩钉截铁,似是志在必得,有着十分的把握,连带着后面那句询问,语气也有些怠慢了。   “顾将军说得极为有理……”   然而,哪怕对面语气煽动,似乎是眼看着机会当前,头发花白的老头嘴上说着赞同的话,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却露出了迟疑之色。   果然,下一句,他的话锋便是一转:“只是,老夫所部不比将军。儿郎们自海天关中出来时日尚短,本以为会与赵逆对峙,长期驻扎,仓促之间未曾有所准备,如今外间寒冷,回去还得收拾行装,备齐御寒衣物。加上营中的粮草也有所不足,若要立刻动身,唯恐军心动荡……莫不如,顾将军先缓个三五日的光景,待派遣士卒将具体情况打听清楚了再做计较?”   “同时亦可向周边县城催促些粮草补给,以备不时之需,所谓军中有粮,心中不慌……”   拉拉杂杂了一大堆,反正就是表示困难太多。   真是……烂泥巴扶不上墙!   未曾想到自己好心的提议,却落得个推三阻四的下场,顾义脸色骤然便阴沉了下来,心头火忽地升起。而后,看着对方那张犹豫着的老脸,又很快醒悟了过来——这一位一向如此,年轻时候便暮气沉沉,一贯以保守小心出名,一旦有些风吹草动,拔腿就跑,虽然从来都没吃过大亏,由此得了一个“长腿将军”的名号。   如今年纪越大,更是越发的胆小了。   尤其是上一回,朝廷三路精锐,却连着被那赵逆大破两路,这一位依旧全须全尾地跑了回来。当然,说不得已经被吓破了胆子。   要想说服这老东西去冒险,还是去攻打以悍勇闻名地赵逆,怕是比登天还难。   只是,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却是万万不能就此放弃了。   “楚将军!机不可失啊!”   故而,他勉强压下了心头的火气,继续努力劝说着:“战机瞬息万变。此时逆贼正是疲惫之时。若是等逆贼彻底占据了仓口,安定下来获得补给,休整完毕,以逆贼之精锐悍勇,这接下来的仗,可不好打了。”   “顾将军言之有理,可是在下实在是有……”   然而,不管顾义怎么劝说,老头儿始终都是先称赞一声他地明智,然后大吐苦水,摆现实困难云云,就是不肯答应一同出兵。   帐中下手的一干将领,见着两名主将争论,彼此对视,眼神交流,却是一个个干巴巴坐着,丝毫没有插嘴之意。   “我意已决!”   这般劝说了几句,顾义心头火越烧越旺,索性便不再客气,径直打断了楚迁的话,慨然言道,声若洪钟,“既然楚将军有着碍难,本将也不再强求。今日本将便自提本部兵马先行,待楚将军将军中事务打理完毕,随后赶上,为本将压阵,如何?”   “可这粮草……”   一时间,楚迁脸色便有些阴晴不定——如今两军驻扎在一处,军中粮草大半握在顾义的手上,他既然要动,这损耗……   “粮草之事,楚将军不用担心!本将今日便要开拔,所有粮草都随军而动,想来应该够了,余下的,便由将军押送便是。”   顾义却是故意将楚迁的意思给扭曲了过去。   “顾将军——”   楚伍有些急眼——作为协助自家父亲打理军机,他当然清楚,如此一来,他们的粮草可就有些紧缺了——正要站出来争辩,却不防自家父亲一声呵斥:“下去,大人商议军机,哪儿有你插嘴份儿!”   而后,楚迁便转头,对着顾义拱手,似是终于就此服了软:“便如将军所说,顾将军先行,军中粮草不多,确实当尽数补给将军。只是如此一来,老夫需得收拾几日,待粮草积蓄些,方可为将军压阵了!”   顾义的视线在父子俩的身上打了个转,冷哼一声,最后点了点头:“那就劳烦将军了。”   接下来,他便不再看他们,一双闪烁着火光的眸子扫向了自家部属:“各部回营,准备开拔!”   “属下遵令!“ 第665章 不动如山   海天关的驻扎所在,依旧是一片祥和。   哪怕是楚迁父子归来已有一段时间,营中的士兵们,依旧该烤火的烤火,该巡逻的巡逻,该骂娘的骂娘,就是没有任何准备出兵的样子。   颇有一番大敌当前,不动如山的沉稳气势。   “那顾义,实在是欺人太甚。”   回到自家的帐篷之中,楚伍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当着自家老爹的面,摆出了一脸愤愤不平的模样。   然而,身为一镇总兵,被顾义压了一头的楚迁,却一点儿怒气都没有,进了大帐后,自顾自地给自己沏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凤泉茶,老神在在地捧着茶杯,坐在交椅上,看着自家愤怒的傻儿子。   终究是年轻人,一路太顺了,压不住火气。   升腾而起的热气,将他嘴角微微的弯曲遮掩住。他并没有呵斥自家儿子——这才是将门子弟的常态。军中武人,无论如何,总归是有三分锐气的,火气旺才是常理。   如自己这般庶子出身,最终却接掌家业的终究是少数——幼年时候的那些伏低做小的经历,让他始终都多了三分小心。   因此,他开口的时候,丝毫没有去搭儿子的茬,而是随口称赞了一句:“伍儿你今天表现得不错,也不枉为父给了你这个机会。”   “都是父亲教导有方,总算没给父亲丢脸。”   楚伍脸上顿时显得有些心虚——那个小道翻越山岭的推测,其实也是前些日子和父亲探讨赵逆可能应对方案的时候,父亲曾经提出的一种设想,不过被他先说了而已。   “你能如此快的想到,也是你的机变本事,在为父面前,不必如此作态。”   楚迁呵呵笑道,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说起来,他对自家这个儿子,还是相当满意的:熟读兵法,武艺精湛,也丝毫不缺勇力,唯一欠缺的,只是些历练而已。   “可惜白白便宜了顾义那厮——”   楚伍回想起来,依旧有些愤恨不平,“那厮也着实可恶,这种抢功劳的时候,他冒得比谁都快!”   “好了,不要说了!”   虽然欣赏这份年轻人的锐气,但这并不意味着楚迁会放纵自家的儿子。他可是一直记得,当初自己的兄长,楚家那个意气风发的嫡子,自己嫡母的唯一骨血,可不就是因为一次轻敌冒进,被人射冷箭中了面颊,最后箭疮发作死了的吗?   “到了这个年纪了,谁不想更进一步?孙路一死,位置空出来了。虽然被他顾义抢到了,但如今只是‘权掌’而已,仓口丢了,他可是比谁都着急呢!”   制止了儿子的发泄,老头开始慢慢给自家儿子讲解着其中的门道——这其中,还牵涉到边军和禁军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楚迁身为海天官总兵,乃是归属九边之军,属于边军系统,而顾义则是禁军系统,天子亲卫。两边互不统属,但依照国朝惯例,禁军天生大边军半级,故而哪怕顾义只是一个“权掌”,论起资历来,也并不如楚迁,但若是在军中排座,顾义尚要在他之前。巡抚大人之前有重大事宜,也是先与顾义商量,然后才去寻他。   而且,身为一镇总兵,守土有责,楚迁最为重要的责任是守好海天关。   故而,如今丢了城池,若是分锅,也是顾义的责任更大,顶了天,楚家不过是个牵连而已。   “可……”   楚伍还想说什么,可是看着自己父亲那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脑中忽的灵光一闪还有,“莫非,父亲,这其中还有什么说道——”   “吾儿总算有所长进了。”   楚迁看着自己儿子,放下了手中茶杯,脸上有了欣慰的笑容,“这打仗,不仅仅只是战阵之上一刀一枪的厮杀,去挣功劳,而更多的,还是要权衡得失,什么时候该搏一把,什么时候稳一稳,乃至稍稍松一松,都是有着讲究的。”   “吾等乃是将门世家,和顾义这等破落户可不同,伍儿你一步一步走得很稳,今日又出了一番风头,只要不出意外,将来为父这个位子迟早是你的。故而,有些险,咱们没有必要去冒。”   楚家乃是世代镇守海天关,哪怕楚迁是庶子,但从幼年时候,他一贯小心谨慎,没有出一点纰漏,多年下来,始终将海天关牢牢掌握在手中。   反观顾义,虽然也是将门出身,但家中几次起落,甚至前些年受到禁锢之祸牵扯,破落了下去,也直到天子继位,方才再度有所起势。   “所以,顾义需要去争,然而吾等可不需要。凡事都要讲究一个稳妥为上,万万不可冒进浪战,将手中的本钱都给赔了进去。”   “吾儿当知,手中有了兵,说话才有人听。有着赵逆大敌在前,对于咱们来说,只要掌着兵,朝廷就算捏着鼻子,也得用着我们。而将来,哪怕平了赵逆,天子依然要吾等镇守边关,震慑朝中世家,只要咱们足够恭顺,总归少不了咱们的好处。”   “所以……父亲便让了?”   楚伍终于恍然大悟。   “没错,那赵逆之军,翻山越岭,确实可能是强弩之末,可那些逆贼一贯的凶悍,若是他们拼死一搏,又占据城池之利,拼死一搏,咱们难免会受到损伤。甚至,若他们已经休整结束了,或者,他们真的有什么密道秘法,可以于冬日横穿山岭呢?”   楚迁眯着眼,回想着当初的场景——无论是孙路,还是王家小子,他都打过交道,王小子锐气难当,孙路老成持重,都不是可以小觑之人,然而,却都在那逆贼手中大败。   由此足可以说明,这逆贼的难缠。   “赵逆虽然一贯用兵大胆,但从来不是喜好弄险之人,他既然行此招,必然有着一定的把握,既然如此,咱们又为什么要犯这个险?”   “左右就算灭了赵逆,咱们也不过得些赏赐。儿子你总不可能现在就顶了为父的位子。不若跟在后面看看风色,顾义那厮若是吃肉,咱们跟着喝点汤便好。他们若是挨了打,咱们看看风向便是。”   楚迁一脸温和的笑容,一双深陷的眼窝之中,满是狡诈之色。 第666章 侵掠如火   严寒之中,被冻得硬邦邦的黑土地上,此时却是一片喧嚣。   身披赤色毛袄的军队,正列成行军的队形向前赶路。   不算宽阔的弯弯曲曲道路上,一片人喊马嘶之声。   说句实话,冬日里行军,从来都不是一件舒服的活计,但此时的队伍之中,却无一人有一句怨言。事实上,队伍之中的士兵们,一个个战意昂扬,眉眼之间,满是压制不住的热切和期盼。   除了森严的军纪,以及关外的恶劣气候所带来的坚韧耐性之外,赵峰对他们从未拖延过的赏赐,也是他们战意的保证。   虽然依照军法,作战时候的战利品最后要交公,但也就是粮草、盔甲以及大件——那些东西经过后勤官们的计点之后,或是会再度发下来作为赏赐,或是会储存入库,因此士兵们并不怎么在乎——而一些从尸体上剥下来的私人物品,只要不影响大局,或是闹出的影响太坏,留下就留下了,军法官们一般也不会太过去追究。   而自从自家的主将宣布,这回打得是京城来的禁军,士兵们就越发的挂念了——他们有过经验的,那帮肥羊的身上,向来都是北荒看不到的稀罕好货色。   除此以外,最为重要的是,他们主将已经宣布了,打完了这一战,立功者,回去还能根据功劳大小,再分田土。   拥有一块自己的土地,可从来都是国朝农民们心中的期盼。   北荒内政的实际主掌者对此是心知肚明——而她也清楚,这些为了一份土地而战斗的的自耕农良家子的战斗力,到底有多强。   另一个世界之中,无论是横扫六国的秦军,又或者是西进运动时候的那些盎撒红脖子,都将其充分地展示了出来。   至于后来的那一支改天换地的军队,更是不用提了。   这些人,是除了产业工人之外最好的兵员。   在此时的北荒之中,大约也就那些矿工们组织起来,经过严格的训练后,方才能够与之媲美——这是那个女人谈笑间给出的评价,给出的理由是,有恒产者有恒心。   现实中,她说得确实不错。   赵峰策马,走上一片丘陵,看着下方浩浩荡荡前行的军队,心中对这份军心军气十分满意。顺带着,对自家的夫人那洞察人心的敏锐聪慧,又油然产生了几分敬佩。   至少,在此时的赵峰看来,经过军功授田,平日里又时常受到那些基层军吏的煽动,哪怕经历两年多的征战,这帮士兵们战斗的热情,却依旧没有任何的减弱,甚至,比起去年他刚刚回到北荒的时候,是越发的高涨了。   这让他心情不错,也对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有了十足的把握。   短暂的海上航行,并没有过多地折损他们的战斗力。   将那些晕船,呕吐得厉害的士兵,以及跟随而来的步兵留在仓口,守卫后路,休整了一日,饱餐一顿之后,赵峰便已经再度领兵出发了。   他可不是那些守株待兔的主,冒着这般大的风险,跨海而来,他所为的,也绝非仅仅只是占据一两座城池,抢夺一些粮草物资。   而是要,彻彻底底地打乱朝廷对于北荒的围困计划。   作为以锋锐著称的名将,他一直以来都讲究兵贵神速,侵略如火,一旦定下目标,就立刻雷霆发动,绝不会给对方机会。至于他此回的目标——从仓口城的守军中,他已经极为详细地打听清楚此时朝廷的主力驻扎之所,以及驻扎兵力。   “顾义和楚迁,此时应该已经接到消息了。”   赵峰抬头,看着远方的丘陵,那张线条刚毅的黑脸上,颇有几分冷意——攻占仓口一战太过顺利,甚至可以说是纯属侥幸,他当时为了尽快攻占城池,一开始也没顾得上封锁四门,逃出了不少人。哪怕事后派了骑兵侦骑四下搜杀,但肯定有着不少漏网之鱼,“也不知道他们会作何打算?”   “若是楚迁自己,此时八成已经收拾好行装,打算回海天关了。”   跟在身边的赵忠磨了磨牙,最后吐出了一句话来。   他对此有着十足的把握——要知道,那可是老熟人了。   当初赵峰打破朝廷兵马,最后一路,就是他作为先锋负责领军追杀的,然而,亏他一贯自诩擅长骑兵,可没成想,楚迁这厮跑得实在太快,一路追杀下去,竟是都没多少收获。   对于这个老狐狸,哪怕是赵峰自己,也有些头疼——说起来,野战之中,他是一点儿都不怕这老头。同为边军系统,他对楚迁的战斗力也算有数,自信他麾下的这些精锐儿郎定会将对面打得落花流水。然而,这老头嗅觉灵敏,又一贯转进如风,滑得跟泥鳅似的,要在野地里面抓着,可是千难万难。   然而,若真的是这个样子,对于赵峰而言,反倒会有些难受。   要知道,这一回,他的打算,就是“打进去”:将战火烧到朝廷的地界上,将这片被他们经营得铁通一般的“关外之土”给搅得天翻地覆。   以战养战,获取粮食辎重的同时,顺带攻破一个个堡寨,将这些人口都给迁移到自家的地界去。   然而,这个计划有一个前提,他必须得将朝廷的机动兵力给吃掉——至少也要废掉大半——否则,就无法肆无忌惮地行动。   “若是楚迁,八成会如此,可惜,那边还有个顾义。”   赵峰的薄唇微微一撇,露出一抹哂笑,“那一个,一贯喜欢自作聪明,又性子急躁,可不是个打仗的好材料。若非如此,以他家祖上与那些世家共患难的经历,也不会一直被孙路给压了一头,直到孙路死后,方才得以出头了。”   “此回他丢了仓口,怕是要——”   “唳——”   话正说着,前方的天空之中,一团火光骤然爆响,刺耳的鸣镝之声随着隐隐传来。   “报,前方接敌!敌众不下万数!”   远远的,一骑飞奔而来,骑士滚鞍下马,一边喘气,一边向他们通报。   “呵呵,怎么说来着?”   赵峰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语气之中,满是惊喜。 第667章 狭路相逢   从天空向下俯视,只见一红一黑两支军队,正在快速地接近着,并不断地变化着阵型。   狭路相逢,双方派出的斥候塘骑都是第一时间发现了对方,并且向着中军发出了信号。彼此之间根本没法隐藏。如此一来,所拼的,也就是勇气,以及平时的训练组织度了。   对于北荒的士兵而言,这一点并不是问题。   有着充足的经历过战事洗礼的老兵和基层军官作为骨架,他们非常清楚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大声叫骂乃至拳打脚踢着,让那些士兵们加快动作。   战马和驮马就在身边,身上穿着厚厚的保暖毛料,头上有着毛茸茸的护耳,配合上包裹住整个手掌的皮手套,北荒军的准备堪称是讲究到了每一个细节。   这使得他们哪怕经历过了一段时间的赶路,依旧保留了充足的战斗力,从行军向战斗队形的转化速度,远远超出了对面的预料。   随着彼此逐渐出现在了对方的视线范围内,作为锋刃,最为强劲的那两千余玄甲铁骑已然在辅兵的帮助下穿上了甲胄,翻身上马,列阵齐整,排出了一个冲锋的阵型。   作为一军之主的赵峰,赫然站在最前排,粗长的马槊平端着,槊尖对准了对面,依旧处于一片慌乱的朝廷兵马。   禁军中军的大纛下,顾义这个时候,已然是一片火急火燎。   为了能够轻兵急进,他手下的主力精锐,都只身着厚厚的棉袄拼命赶路,而装着铁甲长枪的驮马和大车,都在跋涉的途中,慢慢落到了后面。   倘若只是赶路,并不算什么问题,到了扎营的时候自然会各归队伍,士兵们烤烤火,给足了酒肉,也能缓过劲来,结果,偏巧在这个时候接敌了。   如此一来,急切之间要武装齐整,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尤其是这个关口,整个队伍前后竟然乱糟糟的,一时间根本排不出阵型来。   “一群废物!”   见着这般的情景,顾义破口大骂,然而,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派出一堆亲兵过去整肃纪律,重新恢复秩序。   至于最前方,这个时候只能挑拣那些身着坚甲絮衣的士兵们,仓促之间拿起长枪,推到第一线去抗线,以希冀可以为那些步骑们足够争取时间。   同时,顾义将军中所有的轻骑全部散出,从侧翼上去,希望能够凭借弓马骚扰,以牵制一下对面的冲击。   此时,两军尚未交接的中间地带,一场短暂的战斗已经分出了胜负。   十几名身穿黑甲的骑兵摔落在了地上,再也爬不起来,而获得胜利的身穿赤红皮铠的北荒塘骑们,则一个个耀武扬威地追赶着败逃的敌人,冲到了对面前锋的一箭开外,射不着的地方,吹着唿哨,大声嘲笑着对方。   直到对面的轻骑压了上来,方才拨马回转,向着北荒的主阵扬长而去。   而随着他们的散开,北荒军已然准备齐全的阵势,终于彻底展现在了那些刚刚被狠狠羞辱了一番的士兵们的面前。   在阵势的顶端,两千余骑人马俱甲,一排排青灰色的钢铁猛兽静静地站在寒风之中,一杆赤红色的大旗,正在随着翻滚不休的寒流迎风招展。   “怎么可能,他们怎么还能出击?而且,还带着具装甲骑?”   望着对面整齐的队列,顾义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众所周知,但凡想要跨小道出奇兵,自然是越轻越好,越快越好,都是抢着时间,打对方一个出其不意。又有谁听说,跨越那种险峻狭窄的山道,竟然还会带着沉重无比的铁甲?   然而,对面的那些周身上下,包裹在钢铁中的“铁人”,却明明白白地表明了他们的身份。   经过去年的那一战,北荒军麾下的具装甲骑在朝廷之中已然称得上是赫赫有名,而那种几乎覆盖了整个身体的铁板所制的盔甲,更是几乎成了北荒军的独有标志。   正面冲击,威力绝伦——这是所有朝廷将领的共识。   偏偏,在这个时候还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要知道,这可是要命的!   然而,不等他有所反应,随着对面主将的抬手,那道钢铁的洪流,已经开始缓缓流动起来。   这一片战场尚算得上平整,而冬天的黑土地被冻得邦邦硬,正是适合大规模骑兵冲击的阵型。   无数的马蹄与黑色的大地碰撞,发出轰鸣,赤红披风被狂乱的气流吹动着飘舞,如同火焰一般燃烧着,夹杂着飞溅而起的蓝色冰屑,向前奔涌。   那种铺天盖地的气势,直慑人心。   “崩崩崩——”   在如此想打的压力下,仓促列成的阵势之中,弓箭手们慌乱地将手中的箭矢投射而出。只是,他们没想到的是,在寒风之中,那些尚未经过保暖的弓弦、弓箭,一个个冻得硬邦邦的,很难使得上力气。   即便射了出去,那些箭矢也大多绵软无力,被风一吹,便七扭八歪的泄了力道。   叮当作响之中,零零散散的箭矢,落在光滑弧面的铁甲之上,然后滑开,完全没有对钢铁骑兵造成任何的损伤。   然后,钢铁的猛兽便跨过了短短的距离,一头扎进了那些被临时顶到前线的士兵队列之中。   镶嵌了甲片的坚甲絮衣在那些粗长的马槊面前,和纸糊的并没有什么两样。   噗噗噗——   让人牙酸的钢铁入肉声中,一具具脆弱的肉体被冰冷的钢铁挑起,然后重重地摔落到了硬邦邦的地面上,又被铁蹄践踏而过,化作一滩滩模糊的血肉。   仓促成型的薄薄枪阵,在接触的第一瞬间就被冲开,三个波次之后,已然完全陷入了崩溃的状态。   而那些冲破了枪阵的铁骑们,也丝毫没有如同以往那般,转回头去从背面突袭,以期彻底将步兵阵势彻底冲垮,而是在主将的带领下,继续向前,径直往那刚刚恢复了一些秩序的主阵直冲而去。   这个时候,顾义麾下的真正精锐主力,才只有一小半披上了铁甲! 第668章 擒贼擒王   赵逆的铁甲重骑,竟然如此的锋锐!   顾义在飘扬的大纛之下,远远地望着那正咆哮着席卷而来的钢铁洪流,看着他们近乎毫发无损地压过最前面的阻击方阵,一时间,全身上下忍不住地战栗着,心头充满了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惶恐之情。   而惶恐之后,竟是毫无来由地升腾起了一股由衷的赞叹。   纯粹的,不夹一丝感**彩的赞叹。   作为同样擅长骑兵突袭的将领,顾义自是清楚,这一回,对面的逆贼,无论是练兵之精,变阵之速,又或是决断之快,抓住的时机之巧,都全方位地压过了自己。   哪怕是正面对敌,自己也不会有一点儿的机会。   难怪以孙路那厮的能力,全军在手,稳扎稳打之下,依旧会被赵逆给硬生生地给啃了。   虽然深恨孙路,一直以来被那寒门小户压得死死的难以晋升,但顾义脑子不傻,自然清楚自己那个死对头的能力——即便他在事后痛打落水狗的时候狠狠添了一把力,但并不妨碍他对这个死对头的评价。   自己这一回,不冤——   只是……这些铁甲重骑,到底是如何过来的?   最后的疑惑,仅仅只是在脑海之中回荡了一个瞬间,然后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便是一片空明。   这么多年下来所积攒的战场经验,使得他对于如今的战场局势,有着自己的评价,以及清晰的判断。   守不住——敌人突击的时机实在太好,以麾下士兵目前的混乱,只怕尚未列成阵势,这支重甲骑兵就会冲到眼前,然后,不成阵势的士兵,大约就只剩下被收割的份儿。   但是,自己也不能走。   不提在敌人冲锋的时候搞敌前撤退是个多么荒谬的决定,单单说他自己。   面对着逆贼的突袭,军心本就动荡不安,也就是他这个一军之主坐镇于此,勉强还能维系阵势,但只要大纛往后稍稍一动,整个军心就彻底散了。   麾下的这些都是禁军的精锐,若是因为他的逃跑而导致一溃千里,京城那边的大爷们再闹上一场,被天子抓到了机会,哪怕自己的家中多年以来与世家们勾连极深,怕是也难以保住门楣。   到那时候,孙路家的昨天,就是顾家的明天,甚至,还要更惨。   因此,对于他来说,其实已经无所谓什么选择了。身为朝廷的臣子,家族的门楣,此时此刻,生死已经无关紧要。   唯一的希望,便是自己的尽职尽责,能够让那些世家豪族们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网开一面。   自己冒进了一辈子,这一回,输了。   认赌服输,他顾义的赌品一向不错,在军中也算有口皆碑。   一念及此,顾义惨然一笑,却只觉浑身一松,心头一时间竟然再无一丝恐惧。   扭过头去,看着自家的那些有些惶惑的下属,他稍稍沉默片刻,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而后沉声下令。   “传令——”   “姜峰,接下来,由你来指挥大阵,尽快披甲列阵,迎击逆贼,不得——后退一步!”   姜峰是他的副将,乃是孤儿出身,无父无母,自小跟着他,熟读兵书,对于指挥战阵的本事,并不在他之下。   “末将,领命!”   身边将领先是一愣,然后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变幻了几下,大声应道。   “顾猛,你现在便回头,去寻楚将军,向他求援,告知他,我军正与逆贼酣战,请他速速前行,以行致命一击,待破敌之后,本将亲自为他斟酒!”   “是!”   身边的亲兵应了一声,拨马转身而去。   两条命令发出,亲眼看着自家的副将前去接手了战阵,然后,顾义咬了咬牙,回头看着自家身边,那些跟了目光之中已然有所明悟的的亲兵。   “你们所有人,跟着我上!”   当下,一带缰绳,纵马上前,那些亲兵家丁们,跟着一边鼓噪壮着胆子,一边跟随而上。   平日里好吃好喝地养着,传授武艺,这个时候,便是一同效死的时候了。   数百铁骑扛着“顾”字大旗,从阵中突出,自侧面迎向了北荒军的冲击之阵——顾义虽然存了必死之心,但他也不傻。对面马比他高,甲比他坚,冲击之势已成,若是正面对冲,怕是知消几个呼吸,自己这点儿骑兵,就要彻底报销了,根本起不到阻击的作用。   他打的主意是,带着自家的亲兵从侧面迎击,不求彻底截断,只求尽力从侧翼骚扰,以打乱那股潮水的冲击之势。   对于这样的举动,赵峰面甲下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瞥了一眼那面大旗,虎目微微闪动,最终挥动手臂,战马微微侧过了一个角度。   身旁的掌旗官的大旗随着赵峰的移转而偏移。   因此为引,伴随着大旗的转向,整个骑兵大阵也毫不迟疑地跟随着主帅的方向旋转,与禁军那仓促之间排布的大阵错开了一个角度,反而向着那支数百人的来袭骑兵席卷过去。   整个转向的过程,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没有任何减速调整。   顾义率领的亲卫骑兵一时间收不住腿,猝不及防之下,哪怕已经尽力调整,依然一头撞上了北荒的骑兵大阵左翼,然后,整个地纠缠在了一起。   由于角度的缘故,赵峰并没有能够碰上顾义,轻轻松松地解决了两三个冲过来的骑兵,便放缓了脚步,目光盯着场中已然纠缠成了一片的骑兵。   平心而论,在刚刚的一个闪念中,他的确是存了不管这支骑兵,直接冲过去,将其主阵给冲垮了,彻底解决战斗的心思。   只是,这个念头仅仅只是一闪而过,就被他放弃了。   到了这个地步,失去了主帅的中军主阵,已然是釜中游鱼,根本逃不出他的手心——更不用说,在他的身后,还有着后手,完全可以轻松解决。   倒不如借着顾义过来送死的机会,将他给彻底解决了。   这厮虽然蠢了点,躁了点,但也不失为一员敢打敢拼的猛将,若是放着不管,自家定然会有所损失——尤其是他身边跟着的这些亲兵,都得是十几年的培养才能积攒起来,乃是一军最为精华所在。   这种精锐,逃跑起来也极为迅速。一旦顾义想溜,一个不留神,就能护着主帅逃了,若是就此被放跑,才是因小失大。   还是抓住这个机会,一勺烩了的好。 第669章 以势压人   此时的顾义,眼前已然是一片混乱。   赵逆刚刚那在行进过程中举重若轻的调整,使得瞬息之间,他和他所率领的亲兵便被近乎迎头地给兜进了敌人的阵列之中。   之前所有对于情势的预判以及对策,最终都化作了泡影,只剩下了面对面的冲击、厮杀。   这种重甲骑兵的对冲,在某种程度上而言,根本没有任何的花活。   盔甲更加坚实,战马更加高大,冲刺速度更快,阵型更加整齐,那就是更强,场面的优势,也会越滚越大。。   弱势的一方,只会更加弱势。   至于勇气,以及个人的武艺,不是说不重要,但也……仅仅就是一个方面而已,若是想要改变战局,斩将破军,怎么着也得先提到大宗师以上,方才有做到的可能。   更何况,无论是战意还是高端的武力,赵峰这边可是一点儿都不缺。   “赵逆,去死——”   怒喝着,人群之中,随着速度逐渐减慢,顾义抛下了转折不灵的马槊,拔出腰间的铁锏,奋力在周遭聚拢而来的一波又一波的钢铁洪流之中挣扎着。   “砰——”   侧身让开了一杆扎过来的马槊,顾义侧身,毫不犹豫地迎上,两马交错之时,铁锏重重地砸在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士兵肩膀上。   沉闷的声音中,铁锏将那士兵的肩膀处,连带着铁甲都打得塌陷下去。   士兵惨呼一声,伏在马背上,跟随着战马不知道冲向了哪里,很快便消失在了尘土与冰屑之中。   顾义没有一定点儿的兴奋之意。   仅仅是一个会些武艺的士兵而已,在他的眼中,连个哨官都算不上,却有着向他出手的勇气。而且,这铁甲之坚固,自己想要砸实、砸穿,也得费上一些力气。   若是人人都是如此,那自家的手下……   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中升起,他便已经看到,护在自己身边的一个亲兵,被对面对阵的那个逆贼兵士不招不架,一记铁骨朵硬生生地砸下来马来。   而亲兵手执的马刀,仅仅在对方的盔甲上留下了一道白色的痕迹。那士兵根本毫发无伤,转头继续砸向另一个亲兵。   “啊啊——”   顾义看得睚眦欲裂,暴吼一声,就要驾马扑上前去,   然而,一名北荒军的骑将已然带马从侧面迎了上来,一柄与他近乎相通制式的铁锏,劈头盖脸地砸下。   这一回,可不是普通的士兵了。   感受到那股凄厉的劲风扑面,顾义心中一凛,连忙放下心中的杂念,调转马头,扭腰摆跨,铁锏横扫。   “当——”   震耳欲聋的碰撞声中,两只破甲利器迎头相撞,顾义的脸色骤然一白。   一股庞然大力从铁锏之中传来,手臂酸麻,这位一向以武勇冲阵在禁军之中闻名的主儿,竟然差点儿握不住手中的兵刃!   来者,乃是劲敌!   “赵忠,你这个贱种!”   两马照面,顾义一眼认出了对面的来人,咬牙切齿,怒喝出声——要知道,这样的奴仆,往日里,他可是从来不会看在眼中的。   “哈哈,不错!顾义你升了官,手上的本事还没丢嘛!”   赵忠咧开嘴,那张黑脸上,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再来!”   随着一声暴喝,反手又是一锏。   “当!”   顾义黑着脸,将铁锏竖起,再度架住赵忠的攻势,冷哼出声。   “就凭你这个贱种?让赵峰那厮过来还差不多!”   “嘿嘿,少爷可懒得来对付你这个蠢货!”   大笑声中,赵忠兜马回转,竟是再度杀了过来,“你还是乖乖地先过我这关吧!”   “找死!”   两人这般捉对厮杀,一时间不分胜负,然而,顾义麾下的亲卫们,可就倒了大霉。   成功调转了方向的重甲骑兵队列,依旧在以自己的节奏前进着,朝着顾义所部压下。   不过区区数百的铁甲骑兵,在这片钢铁洪流面前,仿佛整个儿被投进了绞肉机,不过一炷香的的功夫,便被彻底地绞成了碎末,没有留下任何一点儿残渣。   场中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到了最后,完成了冲锋的玄甲骑兵们停下了脚步,重新列阵,在顾义和赵忠的周围围成了一个圈子,看着顾义与赵忠两人在中间厮杀。   这是赵峰的命令,算起来,也是对于古礼的尊重。   赵峰看了一眼场中的对战——这场斗将,也算是近些年来少有精彩的武将单挑了。   对于胡人,从来没有这样的礼节,黄天道乃是一群愚夫愚妇,教中高层多半都是依靠着邪神的支撑,论起武艺来并不怎么精妙,也根本不通这样的古礼。   因此,这些年来,已经很少可以见到这等古风的场面。   无论是赵忠,还是顾义,都是大宗师中的拔尖者,这一场对战,也颇为精妙,堪称是凡俗的巅峰之战。   可惜,在赵峰的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   故而他只是看了一会儿,便不再注意,而是转头,示意掌旗官挥动大旗。   另一边,随着禁军前阵的彻底崩溃,无数未披马甲的劣马驮着身穿重甲的武士,穿过了那片鲜血淋漓的土地,一直冲到了距离禁军主阵百步远处。   武士们勒住马匹,下马开始列阵。   很快,一支身披板甲,同样武装到牙齿的重装步兵,人人手持斩马长刀,已然列成了一座方阵。   如林的长刀斜指天空,直对向正在紧张调整队形的禁军主阵。   而与那些骑马步兵同时杀出,数量占据了优势的轻骑兵,则在将禁军骚扰的轻骑驱散了后,开始向着两翼蔓延包抄过去,看样子是试图将整个禁军的中军给兜住,从侧翼发起攻击。   正面的重甲步卒似乎准备开始冲阵,而侧翼又受到骑兵威胁——最为关键的,作为绝对主力的重甲骑兵,还在一旁虎视眈眈,随时可以突击。   面对着这般的态势,自家的主帅也依然生死不明,哪怕已经大半完成了披甲,哪怕姜峰再怎么调整阵势,鼓舞士气,但这些剩下的禁军大爷们,依旧忍不住地开始了阵阵的骚动。 第670章 损人不利己   此时的顾义,完全没有任何心思,去顾及自家的中军了——或者说,哪怕他想去,团团围困中,也已然没有了机会。   作为军中以勇武闻名的宿将,他自认为武艺丝毫不弱于对面的赵忠。   然而,自家的战马,却是比赵忠胯下的北荒之骏弱了一筹,加上他身上的盔甲也不及对方轻巧坚固,因此,两边走了数十个回合后,他便落在了下风。   “哈!”   刚刚传了几口粗气,将喉咙口的铁锈味儿强行咽了下去,顾义调转马头,眼见得对面再度扑来,眼关猛地一咬。   “当——”   “咔嚓——”   在数十次碰撞之后,顾义的铁锏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冲击之力,断成了两截。   不过顾义却似是早有预料,趁着赵忠铁锏走空的当儿,一把抛开剩下的半截铁锏,双腿用力,整个巨大的身体,竟是从马背上腾空而起,一把扑向近处的赵忠!   沉闷声中,两人一同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然后,打了几个滚后,又一同起身,开始了近身肉搏。   这一回,两人完全纠缠在了一起,撕扯缠抱,贴身肉搏。   那场面看着丑陋,可事实上,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最为上乘的角抵相扑之术,或者用江湖上的话说,沾衣十八跌——换做普通人上来,只需一个动作,大概便要筋断骨折,横死当场。   顾义的角抵之术,哪怕是在国朝的整个禁军之中,都是最为上乘的那一拨。然而, 他今日却碰上了敌手,赵忠在这方面,竟然也丝毫不差。   一时间,两人旗鼓相当,成了个僵局。   “喝啊——”   眼见得这般的情景,顾义毫不犹豫,全身的气血猛地一鼓一涨,两眼通红,手臂肌肉暴涨,双手便要再加一把力气,却不防赵忠怪叫一声,身子一扭,如同游鱼一般从他的怀中脱身而出,只留下了半幅胸甲依旧还在他的手上。   “嘎吱”   那副铁甲,瞬息之间便被压弯了。   “死到临头,还想拉老子陪葬!”   赵忠连退十几步,退到了自家骑兵的身边,摸了摸额头上的汗水,冷冷地哼了一声。   “哈……咳咳……哈,哈哈,可惜,还是被你这贱种给逃了!”   搏命禁术的使用,使得顾义已然没有了任何退路,而赵忠的机敏,也让他最后的杀招,再也没了任何的机会。   他大口地喘息着,充血的双目扫了一圈周遭的场景,吐了一口唾沫,随手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踏步向前,向着阵列如林的玄甲铁骑迎了上去。   一边走,一边还放声大笑,   “今日顾某这大好头颅,不知何人能取?”   “杀——”   ***   顾义在那边做着最后的挣扎,然而,赵峰却并没有过多得去关注那边。   只是待那边的余波渐渐消散后,才再度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经爬到了天空的正中。   思忖了片刻,他回头,去问身边的斥候队长:“前面的塘骑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   “回将军,未曾看到有其余军队出没的迹象。”   “看来楚迁那厮是不会来了。”   赵峰摇头叹了口气,黝黑的面上却也没有太多的失望之色——对于这个结果,他算是早有准备。   原本,他也是发现此地只有顾义的兵马,未曾见到楚迁,想着能否借此机会,引诱过来一起聚而歼之。   当然,也是试试而已,左右只是多花费了点儿时间,属于顺手而为之举。   只是可惜,或许那老贼没跟着过来,也或许是那厮一向胆小,见到这边风向不对,拔腿就跑。总之,也算是意料之中。   “那就准备吧!”   他摆了摆手,身后的掌旗官挥动旗帜。   “起!”   一声声命令传下,刚刚肃立的撼山军齐齐而动,长刀前指,眼见着就要压了上去。   便在此时,却对面的阵势又一阵骚动,随着旌旗摇晃,大阵分开,一名将领从中间策马而出,行至了战场中央,放声大喊:“赵峰,可敢与我一战?”   字正腔圆,声音洪亮,一直随风传到了赵峰的耳朵中。   “真是个傻子。”   赵峰却是嗤笑一声——阵前单挑,有一个已经算是给面子了。还是考虑到给赵忠点儿压力,说不好能有个小小的临阵突破,免得这货自以为资质不错,到了最后却连烟儿都打不过:那样一来,自家那个看着文静,实际一点儿都不安生的夫人,尾巴不还得翘上天了?   当然,在他看来,这日子应该不远就是了。   如今,竟然还有人想着再来一场?他可不是开戏台子的。   摆了摆手,正要遣人去回应,让撼山营继续推进,催破敌阵,却听得对面一口气没停,继续喊了下去:“你我今日一战定胜负!若是你输了,咱们两下罢兵,就此退走;若是你赢了,我姜峰这麾下数万儿郎,便向你投降!免得两军对垒,带来更多死伤,如何?”   咦?   这厮,倒是有点儿意思。   看着那看着颇为年轻的将官,以及他身后的大阵一片骚动,赵峰玩味地一笑,侧头示意。   便有一骑上前,向着那边同样喊道,“此言当真?”   “此言,自是当真!”   那将领说得铿锵有力。   “也罢,便让本将来见见你的本事又如何?”   赵峰摆手,接过自家的长枪,拒绝了周遭亲兵的劝阻,单人独骑,向着场中行去。   姜峰咬牙,同样拨马迎上。   两人照面,赵峰没有过多废话,长枪作棍,一记简简单单的横扫。   崩!   这股力量是如此的庞大,以至于姜峰哪怕奋力格挡,依旧被轻松地扫落马下,而后,尚未等他起身,锋利的枪尖已经压在了他的胸口。   “就凭你这三脚猫水平,也想与本将斗将?”   “末将,输了。”   姜峰头抬了抬,看了看赵峰,语气很是坦然,而后扭头,面对着自家的大阵,长长吸了一口气。   “兄弟们,我输了,降了吧!”   声音很大,中军那边,只是稍稍迟疑了片刻,而后,便是一阵阵当啷当啷的脆响。   兵甲落地声此起彼伏。   数万大军,就这么齐齐抛弃了甲胄,等待着最后的投降。   哪怕是赵峰,一时间都有些微微发愣。   “你倒是胆子大。”   片刻后,赵峰收回了长枪,挑了挑眉毛,语气之中颇有些意外——他也没想到,这一位竟然这么干脆,居然什么花招都没耍,“就不怕连累了家中父母亲朋?”   “末将无父无母,无妻无子,除了京城一处宅屋之外,别无家业。事实上,主帅让我主持阵势,便是为了留儿郎们一条性命,不要枉死在战阵之上。”   姜峰慢慢地派了起来,回答得也很是坦然。只是这话,却让赵峰提起了些许兴趣。   “竟是如此?那你家主将还说了什么?”   “总兵大人让亲兵去向楚迁求援了——”   赵峰闻言,先是微微沉默,然后哈哈大笑三声,最后又是摇头一叹,“这顾义,看着粗鲁磊落,没想到事到临头,却是个损人,真是可惜了……”   “可惜,那楚迁没有上当啊……” 第671章 转进如风   “顾义正在与赵逆激战?”   楚迁高高地坐在马上,看着马前跪在冰冷地面上的顾家亲兵。   这个亲兵他在顾义身边见过。只是此时却是颇为狼狈——在这数九寒天之中,脱去头盔的头上热气腾腾的,如同蒸笼一般。身边的马背上,也是一片湿淋淋的汗水,眼瞅着此回过后,定然要大病一场,显然,他这一路赶来,十分的急切。   在他的周围,一片人喊马嘶。   山海关一镇的大军,正摆成了一条长长地行军队列,沿着丘陵间的道路,不紧不慢地往前挪动着。   “是!”   顾猛低着头,大声禀报,“我们家将军说了。此时赵逆不顾死伤,全军压上,我军死战不退,可惜军中亲兵被赵逆亲率骑兵拦住,难以行关键一击。还请将军即刻出兵,共击赵逆。待破赵逆后,我家将军愿为大人斟酒!”   “顾义……竟是如此说的?”   楚迁骑在马上,眼睛死死盯着顾猛,手指握着缰绳,用力捏住,然后又松开,如此反复了几次,一双眼睛微微眯着,脸色变幻不定。   “是,此乃我家将军亲自叮嘱!没有半句虚言。”   顾低着头,语气极为坚定。   “原来如此……传令!”   良久之后,楚迁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恢复了平静,挥了挥手。   顾猛地抬起头,脸上显出希冀之色,而在他的身边,楚伍挺起了胸口。   “大军停止前进,后队变前队,前队做殿后,立刻撤退!此地不宜久留!”   ……   瞬息的安静之后,响起的是连着两声惊呼。   “父亲——”   “楚将军!”   楚伍面上大惊失色,而顾猛,更是满脸不可置信,抬起头来,带着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楚迁。   楚迁却没有管他们,扭过头,对着自己身边亲兵吩咐:“楚力,楚勇,你们即刻便去传令。并且看好下面,让他们好好整顿队伍,务必尽快。若有人胆敢拖延或者制造混乱,以惑军论处,立刻斩首示众!”   “楚豪,你去带领斥候,再往前出三十里探查,若有情况,立刻前来汇报!”   他的语气森严而冰冷,看得出来,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并没有如面上那般平静。   “是!”   几名亲兵领命而去,直到这个时候,楚迁方才再度转头。   “楚将军,我家主帅正与贼人激战,你就这般见死不救?”   见楚迁一甩马鞭,看向楚伍,正要说些什么,顾猛终于按捺不住,猛地从冰冷的地上站起,大声嚷道。   “放肆!”   楚伍一声暴喝——纵然对父亲的决断不理解,但身为人子,可容不得区区一介大头兵在眼前指斥自家的父亲。   “嗯?”   楚迁却没有生气,只是哼了一声,鼻子之中哼出两条白气,转过头来,一双细长的眼睛眯着,如同一条毒蛇一般盯着这个放肆的顾家信使,薄薄的嘴唇勾起:“唔……也是,你倒提醒我了——”   拖长的带着点儿戏谑的声音之后,便是一声厉喝:“此人谎报军情,试图诱我入伏,定是北荒奸细无疑!来人,与我拿下!”   “是!”   突入起来的命令,身边有三五人齐齐应声,拔出腰间长刀,从队列中走出。   “楚将军,你竟然——”   顾猛大喝一声,只是话说到一半,那几名楚家亲兵已然冲到近前,二话不说,直接乱刀砍下。他不得不退后两步,奋力拔刀,试图抵抗。   “好胆!”   旁边的楚伍冷哼一声,双腿一夹马腹,纵马上前,身形如同幻影一般从几人之中穿过。   一道寒光闪过,斗大的头颅已然飞起。   无头的尸身不甘地晃了两晃,最终扑倒在地。   “父亲——”   楚伍勒马回转,转过头来,看向自家的父亲,神色复杂。   楚迁却是没有睬他,只是拊掌笑道:“你看,我这一试,就试出来了。被本将揭破后,竟然如此激烈反抗,此人定是奸细无疑!”   沉默了片刻,楚伍忽的开口:“若是……他不反抗,束手就擒呢?”   楚迁看他一眼:“若是不反抗,便是在被揭破后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一样是奸细!”   “若是逃跑——”   “那就是极为机灵的奸细!”   听着如同笑话的对话过后,楚伍终于闭口不言,眼神复杂。   见着不吭声的儿子,楚迁摇了摇头——这个儿子,终究太过年轻,还是嫩了点,看到点儿机会,就赶着扑上去,大约此时心中还在埋怨自己的胆小。   这个逆子,往后还是得找个机会,让他吃点儿教训。   当然,眼下事情紧急,先让他明白一下这其中的险恶才是正经。   稍稍停顿,他的语气语气缓和下了来:“楚儿,你可知道,顾义这厮,可是给为父留了个大难题啊。”   “呃……嗯?”   楚伍的视线瞄着顾猛地尸身,有些心不在焉,猛然听到这话,一时间有些疑惑。   “以吾儿对顾义的看法,这厮是个什么样的人?”   “胆大,粗鲁,自负,急躁,但也不失勇武,对朝廷也是忠心耿耿……”   楚伍慢慢回忆着。   “这样的脾气,能让他这般向着为父低头,你觉得,他如今应该是个什么境况?”   “父亲是说……”   话说到这个份上,楚伍自然不失傻子,终于动容。   “这个奸细跑这么远下来,这个时候,他八成已经完了。赵逆说不定下一刻便到。所以,咱们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楚迁终于冷笑出声,“他向咱们求救,若是咱们去救,就要同样一头撞上气势正盛的赵逆,损失惨重;可若是咱们不去救……这屎盆子,可不就扣过来了?”   “这厮……看着鲁莽,没想到临死前,还想着坑老夫一把,平日里还真小看了他。”   “好个贼子!”   听到自家父亲这般解释,楚伍已然彻底醒悟过来,恨恨地骂了句,然后面上又有些担忧,“那……父亲这般选择?朝廷那边……”   “怕什么?”   对于儿子的担忧,楚迁却是阴阴地一笑,,“这顾义,虽然这个时候脑瓜子灵了点,可终究还是不清楚如今的局势。”   “咱们把守着海天关,这才是关键所在。只要有兵在手,有着赵逆在外,就算知道了咱们不去救他,朝廷也不会动咱们分毫,顶多敲打一二。可若是咱们兵没了,到时候,才是……嘿嘿!”   “所以,得立刻撤退,咱们家的元气,可不能这么白白消耗了!” 第672章 省城   马车沿着长长的直道一路而行,车厢下面安装的橇板在雪地上滑行得相当顺畅,并没有太多磕绊,反倒比没有避震系统的轮毂更为平稳。   我斜斜地倚在软靠上,眯着眼睛,体会着这与马车完全不同的令一种感受。   说起来, 对于北荒而言,其实在冬季里,有着雪橇和爬犁,若非天气实在太冷,加上时不时来场大雪,陆上转运其实更为方便些。   也难怪赵峰会选择这个时候来用兵。   随着马车渐渐放慢了速度,我掀起了厚厚的帘子,伴随着逼人的寒意涌入,外间周遭那熟悉而又陌生的风光,映入了眼帘。   真是……好久不见了。   马车渐渐停了下来,“夫人,省城到了,方大人正带人在前头迎接。”   一名亲卫上来禀报。   “我知道了。”   我摆了摆手,向前看去。   而在马车前方不远处,上百人穿着着厚厚的皮裘、棉衣,外罩各色官服,站立在雪地中等待着。   在他们的身后,一座颇为雄伟的城池,遥遥在望——虽然远远比不得京城,也不如南方的那些通都大邑,但就北荒这个穷乡僻壤而言,已然是第一大城了。   是的,这里是省城。   我在当日解决掉鬼潮之后,仅仅只回到定北府城休整了几天,便又抛下了政儿和乐儿,马不停蹄地再度出发,赶来了省城。   甚至此行为了加快速度,我只随身带了百来个亲卫,而将大军留在了定北府。好在那边文有梅若明,武有徐靖,都是我极为放心之人,自是不用有任何担心。   至于那个能让我不顾儿子而出生没多久的女儿,这般千里迢迢来回奔波的,自然只能是自家的丈夫——赵峰了。   前些日子,我带着军队回了定北城,本是打算遣人将鬼潮来袭以及已经平定的消息传给赵峰的。   鬼潮来得突然,加上考虑到如今赵峰领着大军在外,忙于对着朝廷的战事,不想让他担忧分心,乃至于因为担心后防不稳,做出撤军的不智之举,因此,我一直以来,都没有向他通报此事。   当然,我准备的理由也很正当——鬼潮来袭突然,平定得也很迅速,自是无暇派人通知。   不过,既然如今事情已经解决了,向他禀报一声,告诉他事情已经解决了,讨个夸赞,自然也是应有之事。   可偏偏没有想到,那信使行到省城后,却得知赵峰此时根本不在前线,已然转道向南,改走海路,那信没法送到,便遣人加急回转了来,向我通禀了情况。   我便连忙动身南下,直奔省城而来,一路匆匆而行,日夜兼程,终于赶到了省城。   稍稍整理了一下衣服仪容,我缓缓车厢里面走出来。   车厢外的寒意, 对于如今的我,已经没有任何的影响。   我摆出了一副端庄的笑容,走上前去,与省城前来迎接的一众人等颔首见礼。   走最前面领着众人的,赫然便是如今赵峰集团的文官首领,此时省城的掌舵人,方道年;在他的身后,多半也是熟人,都是一干赵峰的核心势力,平日里都有打交道。   因此,说起话来,也颇为随意。   至于站在更后方,穿着有些花里胡哨的衣服,看着有些拘谨模样的,我眼睛扫过,心中有些唏嘘——这些,可都是一些老熟人了。   省城的世家家主,往日里,可都是极为尊贵的大人物。   其实论起来,他们都是我的长辈,幼年时候也曾经有过往来总是——省城的世家圈子也就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逢年过节的时候总要过去拜望一二,自是都算是认识。   只是,当时的我,身为一介商贾之女,也就是仰仗着大伯身份,以及父亲乃是李家嫡脉的身份,才能在他们面前磕个头,然后便要出来。   如今见着他们在我面前毕恭毕敬行礼的模样,一时间,心中也不禁有些感怀。   要知道,这些能够站在我面前的还算是幸运的,或是有着眼力劲的,还有一些没有出现在眼前的,大约连着家族,都已经被抹去了。   对他们,我可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因此,只是稍稍寒暄了几句,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便略了过去。   我并没有邀请方道年上马车,而是让属下牵了一匹马过里啊,自己骑上,和方道年一起,往城中行去。   尚在路途上,我便有些急不可耐地向他询问赵峰的情况。   然后,便得知了赵峰“蛙跳”攻势的具体详情。   乃是面对朝廷的坚壁清野 ,张网以待,所出的奇谋——这事儿,无论是军中,还是文官集团,都并不缺少反对的意见,最后还是赵峰一力坚持,方才执行了下去。   一时间,我也不知道,是该感叹他的天才,还是该抱怨他的无知者无畏?   哪怕我很清楚,向海洋进发,乃是大势所趋,但在如今萌芽的时候,大海对于人类来说,依旧是相当的危险,仅仅依靠罗盘以及定针歌,很容易便会出事——事实上,我当初沿着那些渔民往来的岛屿,探索通往东鲁的海路过程中,便先后有着两艘船遭了海难,没能回来。   而哪怕是到了如今,这一条已经完全走熟了的航线,每年依然会有那么也一两艘不知所踪。只是走私所获得的利润实在太大,方才支撑着这条航线罢了。   因此,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是拎起来的,才有着这个急速南下的举动。   也亏得方道年解释说,在几位航海老手的劝阻下,赵峰最后没有过分行险,一路过去,走的是保守的海岸线航线,可以随时靠岸躲避,而不是更加危险的跨海航线,我才终于放下一些心来。   “夫君最近还未有消息传来?”   结合着询问,以及之前收到的信笺,我大概清楚了其中的大半细节,   “尚未有消息,不过,想来这么多天下来,既然没有坏消息,那应该便是将军奇袭功成。不日便该有消息传来的。”   方道年如此劝我。   这个道理我也清楚,况且,事已至此,我也是无可奈何,只得按下了性子。 第673章 高台   “这些时日,让先生费心了。”   骑在马上,我向着方道年拱手致谢——赵峰不管不顾地玩起了“蛙跳”,做了甩手掌柜,如今省城的一切政务都丢给了他。   这些时日,这一位,显然肩负了不小的责任,不过,看他的模样,似乎也是乐在其中。   “夫人言重了,此乃下官分内之事。”   方道年在马上侧了侧身,拱手表示不敢。   “刚刚那些叔伯——”   我微微笑着,抬手虚指身后,声音稍稍压低了些,“当年在省城,可都是跺跺脚,便能令生民为之颤栗之辈,哪怕称不上骄横,一个个可是矜持得很。便是巡抚大人,有时候也得对着他们放低身段。可今日一见,一个个在先生面前如此俯首帖耳,足见先生手腕。”   “这些家老……”   方道年闻之,面上似乎同样颇有些感慨——他也是北荒本地世家出身,自是知道那些家族往日的做派——稍稍过了片刻,却摇了摇头:“哪儿是下官的本事,说起来,此也是将军与夫人功劳。”   “哦?何出此言?”   开始我还以为他是谦辞,可是看着他那副陌生的模样,我顿时又有些好奇,“还请先生解惑?”   方道年那张白俊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春风般的笑意:   “夫人之前推行的官绅一体纳粮之法,以及将军对于叛乱者的不赦之法;那些自以为是的,跋扈的,不安分的,心向朝廷的,都被将军做了儆猴的鸡,清理了干净。如今剩下的, 自然都会乖觉些。”   好吧,这话语气轻松,不过其中的森森杀意,却几乎是溢于言表。   目光掠过他的面庞,见他全无任何不忍之意,我暗自点头,同样含笑说道:“原来如此。只是先生也不必过谦。这等世家豪族,拿捏起来本就要刚柔并济。夫君乃是武人,行事之间,不免有些酷烈;但最终能让他们安分下来,也是还先生安抚得力,手腕了得。”   如此一边互相吹捧着,直言不讳一些权谋手段,我们一边顺着大开的城门,踏入了城池之中。   然后,厚重的阴影投下,一时之间,我抬起头,然后就是一愣。   于城中北面的一大片空地上, 此时竟然凭空起了一座高台,足足有数丈之高,比之城墙还要高出几分,分为九层,乃是夯土以及粗大的原木堆垒而成,虽然尚未完工,但大体模样已经完成,看着极为雄伟壮观。   不少的工匠、民夫还在喊着号子,正在做着最后的修饰工作。   这玩意儿……   乍一看见,我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很明显的,这样的工程,在另一个世界或许算不上什么,但在这个年代,可以说得上是极为花费人工。我也就是在京城时候曾经听闻过——也就是我那已然去世的公公所监造的那个烂尾工程,用来祭天的高台。   如今竟然在北荒真正地见到了,心里不免有些古怪的意味。   要知道,这玩意儿若是再大上几分,在这个年代,几乎可以称作奇观。   奇观误国,这个常识我还是有的。可是,无论是方道年,还是赵峰,看着都不像是那种会折损民力,堆垒奇观的人?   “这里是?”   仰头看了会儿,我侧头看向方道年,有些好奇。   “此是年后将军祭天登基之所在,怎么,夫人不知……”   或许发觉不妥,方道年话说到一半,便没再说下去。   “哦,夫君确实提起过……”   我愣了愣,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对了,赵峰确实和我说过,打算年后建国称号的。这个时候,趁着农闲,将祭天的高台搭起来,免得到了春天耽误了农时,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我之前一直没放在心上,同时也没想到这位的手脚居然这么快。   当下便细细打量——只见那高台之上法度森严,虽然看着颇为简朴,那些工匠往来忙碌的,也并非是太多华丽装饰。但一眼扫去,各处规格、仪制,都是严格符合古书中的礼制要求。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戎是军事,祀,就是祭祀——当然,在后世,祭祀这个工作已经越来越世俗化,融入到了生活的各方各面:譬如庆典,亦或者是各种仪式等等,虽然对于人心依旧有着很大的影响,但寻常人等,已经很难再将其与传统的祭祀联系到一起了。   然而,在这个灵机尚存,鬼神未曾绝迹的年代,祭祀,依旧是极为重要的。   而赵峰要开国建号,如此大的事情,定然是需要祭祀祖先,沟通上天,以求获得上天承认。   因此,在某些细节上,更是需要精益求精。   随着我运用了“天眼”之法,更加深入地观察:便见到,这座高台,正好压在地脉节点之上,乃是周遭灵机汇聚之所,甚至,还有一丝丝微弱的龙气,从高台之上隐隐透出。若非是我近日法力又有所精进,还察觉不了。   很明显的,方道年对此极为慎重,各方面都很是周全。   仰着头,我就咋么看着那座高台,一时间有些怔忪——说起来,赵峰这个粗胚,年后就要在这座高台上称帝,从此称孤道寡了?   对了,上次他还和我说,到时候要一并册立皇后的。   自己到时候是不是也要在这高台上接受册封?   “一应规划事宜基本都已经准备完毕,现都在府衙之中,夫人此回来省城,可要一一过目?”   方道年的声音,打断了我乱七八糟的思绪。   我回过神来,看着他的样子,抬起手摇了摇,表示自己暂时不会在意这个。   “这个不急……”   而后,我看着前方,忽的又想起了一事,便又问道,“对了,倒是夫君登基后的另一件大事,先生可曾有所准备?”   “另一件大事?”   方道年看着有些不解。   “科举啊,”   我笑着指了指省城之中,原本的贡院所在,“既是开国建号,那恩科,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科举……”   方道年不禁动容,神色之间,变得郑重了几分——甚至,或许是我的错觉,只觉得他的语气之中, 又多了些敬重。   “夫人实在贤明,此事……却是下官疏忽了。” 第674章 科举   在这个年代,科举,乃是世间一件大事——作为士大夫踏入仕途的最为光明正大的途径,所谓为国抡才,开了科举,也就可以算是正式的文明国家,而不再是“蛮夷之属”。   对于一个“逆贼”来说,如果优先关注这个,在世人的眼中,绝对是胸有大志的表现。   因此,当我在方道年试图和我讨论登基相关事宜,表现得并不怎么在意,转头却郑重其事地提起科举事情的时候,方道年的表现,自是可以理解——当然,这是我后来才想明白的。   如今的我,其实只是一方面想着,给自己找些事情干,忽略掉自己那略微有些复杂的情绪;另一方面,也是打算继续开始掺私货罢了。   事实上,在我看来,科举这个制度,作为选拔人才而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必要去改——在另一个世界,科举制度虽然从形式上被废除了,但事实上,无论是后世西方的文官制度,又或者是国朝的高考、公务员的逢进必考,从广义上看,都是这个制度的变种而已。   需要改革的,只是考试的形式和内容。   “方先生日理万机,如今既要打理省城政务,又要忙着夫君登基之事;不比妾身于后宅之中清闲,可以有空胡思乱想,实在不必自责。”   见着他那副惭愧的模样,我微微笑着,宽慰了几句。   却没成想,这一位却是个不老实的, 直接打蛇随棍上:“下官以为,以夫人之聪明贤达,都这般思虑良久,想来并非只是依葫芦画瓢;定然是已对恩科有着自己的想法,不知夫人可有何指教下官的?”   “呃,指教之事,不敢当,不敢当……”   看着他那郑重却了然的神色,我眨巴了几下眼睛——果然,这些文官,心里面都是聪明的,一见我开口说话,就知道我想要做什么。   当然,这跟我既往一贯的表现有关。   果然,臣子太聪明,对于上位者而言,既是幸福,但也有着烦恼啊。   正思忖着该怎么组织语言,我们已经经过了高台,行到了原本的巡抚衙门,如今省城的府治朱漆大门之前。   转过身,和那些之前出城迎接我的众人说了几句安抚性质的话,我便挥了挥手,将那些世家家主打发走,然后和方道年领头,带着府衙属员进了衙门里。   在正堂里面落了座,下级官僚们各自离开,去忙公务去了,下人们端上茶水。   我开始品茶,而旁边的方道年却是纹丝不动,摆出了一副恭谨受教的模样。   眨了眨眼睛,最终我也只得无奈地一笑,放下茶盏,开始慢慢说了起来:“先生当知,国朝创立科举,本意是取代查举制,舍弃门户之见,以为国求贤;但多年下来,却因种种缘故,这科举,终究为世家所掌控;寒门子弟不得不依附豪门,才能得有出头之日。便是天子百般干涉,但世家势大,如同宋求那般,实乃罕见。”   “夫人所言极是。”   方道年点头——事实上,世家掌控科举这件事情,已经是国朝的老生常谈了。   国朝的科举制度行了这么多代下来,施行之中的种种弊端,对于朝廷上下已然算是公认,所选拔出的人才,要么是世家子弟,要么是与世家交好之人。   而那些寒门士子之中,早就已经满腹牢骚,怨气颇深。   宋求那种脱颖而出,最终成为宰执,旗下又网罗了诸多寒门士子,乃是靠着前代天子与世家争斗白热化时候的时势,以及禁锢之祸的影响,并非常例——事实上,如今龙椅上的那位即位之后,为了稳固权势,放松了对世家的禁锢。结果便是,世家对这方面卡得是越发的严苛,当初侯家举办文会,便是一种考较人才的方法,甚至还有着神异力量的参与,以避免再出一个宋求来。   因此,当我提及此事的时候,方道年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静静等待着我继续往下说去。   “咱们北荒既然要开科举,那定然是要选出真正的英才。我思忖再三,倒是相出了两个法子。”“其名为,锁院,糊名。”   我看着他,轻轻吐出了这几个字来。   “锁院?糊名?”   方道年低眉,反复咀嚼了即便,又细细思忖了片刻,拱了拱手,,“还请夫人解惑?”   “锁院者,官员一经任命为知贡举者,当即刻入住官舍,一应服侍事项由专人负责,不得归家,不得见亲友,不得与院外臣僚有任何沟通往来。”   “糊名者,以厚纸将卷首考生性命、籍贯等相关信息都封住,以确保考官无法辨认考生身份,防止阅卷官员徇私。”   这是前世一套成熟的体例:上千年的科举制度,期间作弊与反作弊贯穿始终,基本可以说,已经将能玩的花儿都玩遍了。   因此, 这般成熟的反作弊制度,根本不需要改,稍加变通,便可直接拿来用了。   当然,原本还有誊抄这种制度,只是这一项实在太费人工,我暂时还不打算拿出来,只打算以规范卷面整洁,以及规定字体来解决,只有到最后实在不行了,再行推广,也来得及。   “夫人果然大才!”   听闻我的解释,方道年顾不得失仪,用力一拍手掌,神色陡然振奋,几乎站起身来,“得此两法,考官便无从得知考生身份,考卷亦难有泄题之弊。科考一事,从此便全凭真才实学!”   提到此事,他的脸上根本按捺不住那种兴奋之色:“此事或许会让那些沽名钓誉,名不副实之辈哀叹,乃至群起汹汹,但若是真英才,必然雀跃欢呼,以为幸事!”   “如此一来,过往积弊被一扫而空,有才之士得以出头。下官替北荒学子,谢过夫人!”   说罢,他竟是直接站起身来,向我深深行了一礼。   我并没有躲闪,坐着受了此礼,而又却又含笑摇头:“先生可是说错了。”   “嗯?”   “此法,当施于天下才对。我北荒若要开科考,定然是欢迎天下不得志的学子前来,可不仅仅局限于北荒一地。” 第675章 分科   北荒作为边鄙苦寒之境,一向地方广大,人烟稀少,因着环境缘故,民间又一向好武风,便是想要选拔出这类人才,也没有多少。   能有个方道年,已经算是侥天之幸了。又如何能比得上关内那亿兆人口作为基数的人才库?   “夫人说得是,确是下官狭隘了。”   “这个时候,肯千里迢迢来投靠咱们的,都是咱们北荒的一份子,要一视同仁,不可慢待,但也不必太过捧着。”   我说了句废话——光嘴上说着,但实际上,要维持一个平衡,既要让外来者没有觉得受到歧视,又不能让本土之人感觉受到冷落,这样的尺度挺难把控的。   但作为上位者,也只能说到这儿了。我相信,具体的操作过程,以方道年的能力,是能把握得住。   “下官知道了。”   果然,方道年面上表露出了然之色,拱手行礼,算是应下了,又继续询问:“不知夫人还有什么可以指教的?”   “确实还有一些,是关于考试内的,但吾尚未思虑周全,亦未曾参与科考,不知是否可行。还请先生参谋一二?”   我略有些犹豫,但想着,新朝草创,这一次乃是革新的最好机会,因此,最终还是打算将心里藏着的一些想法给说了出来。   “夫人但说无妨。”   “……对于此回科举,吾打算分科取士,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分科取士?”   很明显的,这一回,方道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对于这个世界来说,这毕竟算是完全的新生事物。   “国朝科考,以经义为主,考圣人微言大义,对经学的掌握。此虽为堂堂正道,但咱们北荒人才不多,又是基业草创,缺乏人手,除了这些杰出之士,一些虽然在经义上平平无奇,但精通旁科杂艺之才,亦可用得上。”   “故而,吾打算明年恩科,除经义外,另开制科,考明法、明算等科目,以为我北荒不拘一格,广纳人才,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我眯着眼睛,茶杯之中的热气腾起,遮住了方道年投向我的莫名视线。   事实上, 锁院、糊名,这些制度,仅仅只是在科举制度之上普通的修补而已,不过是细枝末节。   在我真正的设想中,科举的改革目标,应该是官僚集团,尤其是事务官僚的技术化与专业化——当然,还有与其配套的国子监改革,以及分斋教学。   这应该是我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迈开的最大的一个步子了。   在我看来,前世的国朝,在掷骰子这方面,还是很幸运的,很早就扔出了一个豹子——从数百年的春秋战国争斗中,又经由秦归一统,最终衍生而出的以选拔制度为核心的文官制度。   在这样的制度下,皇帝本身成为了一个象征,真正掌握国家机器的,是由核心朝堂衍生而下的无数官吏。   这是一个从上而下的制度,配合“一道德”的儒家思想,成功地剔除了部落的残余成分,成就了一个稳固掌控数百万平方公里,数千万到上亿人口繁衍生息的大一统国度。   不论龙椅上的天子如何更换,你坐上去了,都得照着这个规矩来——不满意的,可以对制度进行改革,也可以修补缺漏,可以换掉乃至罢黜、杀掉自己不喜欢的臣子,但官僚体系这个利维坦本身,却是始终存在。   这样的制度,从察举制、九品中正制,最终发展为了成熟的科举制度,一个存在着相对的社会阶层上下流动可能的选拔制度。   这样的国家,在那个世界,都是特殊的——要知道,同时代的大国,最终都限于缺乏合适的掌控地方的制度,最终走向了分崩离析。   唯有这个国家,历经浮沉,却始终传承不绝。   因着这样国家本身的特殊性,因此,在我看来,若是想要不经过翻天覆地的变革,能够自发地踏入近代化,除了生产力踏出那一步之外,技术官僚的专业化,以及知识传承体系的制度化,却是必须要做的。   一定程度的贪腐,官商勾结,鱼肉百姓——这些东西,至少在近代之前都是次要的,倘若翻过史书,便会发现,这样的事情无论是在东西方,都是普遍现象,并不算稀罕,只要不超过限度,都是可以容忍的。   思想禁锢,排除异己——也算不得什么,保守的天主教烧人,作为宗教改革,进步象征的新教,烧人烧得反而更加厉害。   军队欠饷、哗变,无论哪个国家,都不少见。甚至,军队本身的来源以及素质,也不重要——横行天下的日不落帝国海军, 水手都是随便从陆上抓来的醉鬼、痞子,但是并不妨碍它们横行天下。普鲁士那群在拿战时代被打爆的僵化废物,并不影响后来的暴揍拿三。   然而,对于这个以官僚为统治核心的国家而言,官僚本身的专业化,却是必须的。   在我看来,另一个世界的国朝,除了走路的另一条腿,数理知识与现实的结合,始终没有成为显学之外。更糟糕一点的是,当前世的大争时代来临之时,在全世界都在走向世俗的同时,作为国家掌控者的士大夫阶层,从整体而言,却走偏了路子。   从近代往下,可以发现,列强的文官体系,一直是在往世俗化、专业化、技术化方向发展。   然而,很遗憾的是,前世的儒家,最终因为确立了朱熹为正统,加上朝代的局限性,导向了相反的方向。   程朱理学的空谈心性,王阳明的心学,都是在“内省”、“心性”上下功夫,以追求“内圣”,而世俗的“事功”、“务实”学说,却在汉唐的极盛之后,渐渐没落了下去。   从永嘉学派到颜李学派,算得上是世俗化的最后挣扎了——可惜,最终还是落败。由此而来的,便是士大夫阶层作为一个整体,逆时代潮流而动,渐渐走向了祭司化。   带领着整个儒家,渐渐演变成了儒教,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脱实向虚的道路,并且一路狂奔,直到毁灭的尽头。 第676章 分斋   祭司化带来的一个恶果,同时也是古代科举制度的局限性:对于文官的专业技能,并没有一个强制性的要求——或者说,科举制度确实选拔出了能读书的聪明人,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从那以后,举子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之后就只剩下怎样当官,当更大的官了。   至于接下来在官任上想学什么,要学什么,纯粹是依靠的家传,或者自身的兴趣。   不想学的,完全可以天天花天酒地混日子,如同赵大一般饮宴作乐。   古代的衙门中存有的堆积如山的资料,使得这些百万人中考出来的天才们完全可以依靠自学来达成丰硕的成果,而悠久的历史,丰富的人力,也使得这样的官员就整个历史中,并不少见,能够创造出莫大的业绩。   然而,这些终究没有形成一个明确而完善的传承体系。   这些天才的设想和创举,往往只是沧海遗珠,昙花一现,便埋没在了历史长河中——甚至,在王朝末年的战乱中失传。   因此,改革科举,分科取士,还有接下来的改革太学,分斋教学,这是我对于科举制度打的补丁——至少,万一能够成事,说不定能够给未来的赵家王朝多续几年命呢?   不过,我的提议,却似乎让方道年有了些误解。   他并没有如同之前一般赞同,反倒是沉吟了好一会儿,语气之中,却有些犹豫。   “科考经义,乃至加考明法科都无碍……只是这明算科,大约,或许会有些非议……”   “非议?”   见到他有些担忧的神色,我微微错愕——所谓礼乐射御书数,算术本身也是圣人钦定的六艺之一,拿来考核,也应该说得过去才是?   “算术之学,乃是小道。多数书香门第之家,并不怎么深研,反倒是……”   方道年说得含含糊糊的,这样的理由着实很难摆得上台面,说到一半又不在说下去了,我抬起了头,看向眼前这个儒生模样的文官之首。   这家伙,倒也开始打起机锋来了啊。   只是看他那副诚恳的模样,似乎真的颇为重要,但是又不怎么好说出口,我又反复琢磨了好一会儿,总算大略明白他话中的未尽之意。   世家子弟不擅长,那自然就有擅长之人:作为从李家商会出来的基层技术官吏,尤其是我最初训练的一批,一直都在和算术打交道,对于这类初等算术,自不是那些凭借兴趣的世家子弟可比——这一点,身为北荒文官之首的方道年自是再清楚不过了。   等到明算科出来,这一大批商会出身的官员,理所当然地很容易就藉此获得一个出身,甚至,这一科大约都要被包圆了。   或许,方道年自己并不反对我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但是,到时候科考结果出来,这样一个类目,直接被人给包场,那些自诩为耕读传家的子弟,怎么着都会有某些不好的传闻出来。   终究不愧是心思灵敏的人中之杰,科考出身,在官场上又混了几年,这家伙的反应,实在是敏锐。   只是,我的名声……本来就不怎么样了,这方面其实也不在乎就是。   还是多续命两年更加来得合算。   于是,我索性放下了茶盏,盯着他,和他坦诚言道:“吾于京城听闻,连续几任户部尚书都不通算账,下面胥吏欺瞒,徇私舞弊,以至于整个户部的账目,如今乃是一团糟。如此之人治理国家,又岂是国家之福?”   这个甚至算不上笑话,而是京城之中,众人皆知的事情。而这几尚书,似乎也并不以为耻——或者说,懂这个,似乎才是他们的羞耻才对。   所谓俗务,这实在太俗了,自然配不上他们士大夫的身份。   “世间之人,有大才,小才,全才,专才,偏才等等,经义确实是大道,然而,咱们北荒基业草创,人烟稀少,广纳人才方为正道,人尽其才才是正理。先生的担忧虽不无道理,但如今还是夫君的基业最为重要。”   “夫人一心为公,倒是下官小人之心了。”   方道年叹了口气,但见我坚决,最后也没有太过劝阻。   “先生担心得有理,只是吾脾气固执而已。而且接下来吾还有一些想法,还望先生不会心中骂我。”   见得气氛一时间有些低沉,我便笑着开口,试图将气氛回转过来。   “这怎么可能?”   我的话,让方道年分明有些错愕。   “朝廷,政之本也;学校,人才之本也,无人才则无政事矣!人才为政事之本,而学校,尤为人才之本也。咱们北荒人少,地处边鄙,一方面,从内地广纳人才,另一方面,也要培养自己的人才。如此,两条腿走路,方位正道。”   反正都说道这儿了,我干脆就将自己的计划,统统给他透个底。   “待得将来,吾意欲兴太学,收纳太学生,以分斋而教学。若学生有大才,自可通学,而若是只有专长,亦可于经学之外,另学一技之长,参与考学。”   所谓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招募来的人才,和自己是不是一条心尚未可知,还是得依靠自己培养出的人才来平衡,这才是要点。   只是……建立学校,培养脱产学生,那可是要花大钱的,而且,架构搭建,管理学生,也是一件极为头疼的事情。   偏偏这种事情,我作为一介妇人不好出面,而赵峰……这货看着也不像是能管这个的样子。   “太学,分斋……”   然而,方道年似乎已经被我一连串的设想给击昏了,只剩下喃喃地重复,对于他真正该头疼的事情,根本忘到了脑后。   这年头的教学,已然还是前古的风格——有名气的大儒开设私学,学生奉上束脩求学,虽然有官府为世家子弟安排的太学,但那地方,更多的是那些跋扈子弟混日子的地方,真正求学的,反倒是少数,我的设想规划,他难以想象,倒很是正常。   “是的,太学,分斋。”   我点点头,索性详详细细给他讲述了自己“苦思冥想”的成果——事实上,冥想有,但根本没有什么“苦思”,我只是将前世从北宋胡瑗王安石一直到明清颜李学派的教学理念拿来复制一番而已。   设太学,吸纳官家子弟及平民子弟入学,分上内外三舍,其中设文事斋,课礼、乐、诰制、章奏、诗文、设数理斋,课数、天文、地理等科;治事斋:课农田、水利、工商等科;经史斋:课经义、历代史等科。   考虑到时代的局限,我对教学的内容要求并没有将数理拔高到必修主课的程度,只是将经史作为必修科目,剩下的,至少选修一门。   而后依照年限及对学识的掌握程度,一层一级地考级而上。   如此一来,整个架构和学习内容,并不会超出这个时代的范畴太多,但却将可以某些范式定下来。   在我没有说出口的设想中,之后,这个太学中的师范和学生,除了教书学习外,还要承担起一些科研的任务,冠名为所谓的学以致用:譬如农田的改良,譬如技术的改进,以及对天理的探讨等等。   某种没有说出口的期望中,我是希望能将其设为新朝的科学院——当然,志向宏伟,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玩意儿未来会成为什么样子,也只能慢慢摸索着来了。   ***   昨天发烧,今天总算好了点,写的时候顺带把儒家的几个流派稍微理了理,发觉……里面其实还是有不少好东西的。 第677章 宫殿   很明显的,单单是我说出口的,那个堪称宏伟的计划,就已经让整个北荒之中,以反应敏捷,智计百出闻名的方道年有些发懵了——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这相当于对整个国朝的士子们已经习以为常的教学模式,来了一个翻天覆地的改变。   想要完全弄懂,并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   能成不能办成两说,至少,这么多的信息,以及整个顶层设计的架构,足够他今天晚上回去好好消化解读的。   看见他的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我索性也不再继续去说其他的事情了,将太学的事情讲完,便抬了抬手,表示自己有些乏了,今日的事情暂就此告一段落。   看起来,这种表态着实让他松了一口气。   考虑到在赵峰的安排下,府衙已经成为了北荒临时的“丞相府”所在,方道年的家眷也安在了后宅,我便没有继续打扰,而是出了府,往曾经的自家宅邸方向行去。   当到了那里的时候,这里——或者说,原本的整片街坊,其实已经大变了模样。   曾经的李家所在之处,乃是省城世家云集之所在。不过到了如今,几经变故,先是李家遭难,然后又是赵峰雪夜下城后的清算,今年年中又经过官绅一体纳粮之后那引蛇出洞后的清洗,一连串的杀戮和抄家之后,曾经驻扎在这儿核心处的几大世家,已经基本烟消云散,原本的宅邸都被没收了。只剩下了原本居住在外围的一些家族。   在这样的情况下,这里原本的以李家为核心的一大片范围,都用红砖黄瓦砌上了围墙,重新整治了一番。   该推倒的推倒,该新建的新建,该改造的改造,入目所及之处,已经成为了一座全新的占地颇广的宅邸。当然,这是相对于省城来说的。和京城中的豪门相比,无论是占地,还是豪奢程度,都远远不如。   但有一点却是超出了不知凡几——这座宅邸的规制,并非是公卿世家的仪制,而是,纯粹的宫殿,或者说,这就是一座缩小版的皇宫。   是的,这里以后,就将正式成为了赵峰的皇宫了。   关于这个,我是知道的,也是赵峰在征求了我的同意之后,方才选择这里,对此地进行改建的——说起来,作为省城大世家宅邸的选址,此处是省城的一处地脉节点,论起风水,比起省衙来说,还要更加优越不少。   因为时间有些仓促,这里刚刚整修完没有多久,赵峰和我原本还没有打算尽快搬进来,因此里面人手其实并不充足。当初仅仅只是从定北府的赵家和李家祖宅拨了一些熟练的老人,汇合了重新收拢而来的部分李家原本仆役过来,以做先期打理和收拾。   因此,当马车到达殿门外的时候,在外间迎接的仆人们,并不算太多,仅仅只是稀稀拉拉地站了几排——莫说是符合一座宫殿的礼制了,甚至还没有当初一个李家大宅的人多。   当然,我对此并不怎么在意,和几个领的熟人打了招呼,然后就看着他们推开了朱漆的宫门,迎接我进去。   我眨了眨眼睛,脚下停顿了一下——好吧,这些人,终究还是边鄙之地出身的乡下人,不晓得正经皇宫的礼仪——然而,我也没有拂去他们的好意,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从尚未命名的南门走了进去。   进了正门之后,眼前原本属于一个叛逆世家的建筑,基本都被拆了干净,一路青砖铺成的广场道路尽头,是一座由原本的主屋改造而成的正殿——这儿以后应该就是赵峰接见朝臣的地方。   我从中穿了过去,稍稍看了一下里面还没有完全齐整的布设,并没有停留,便直往设计中的后宫而去。   后面的宅邸,大半是李家原本的宅院改建而成,我原本在家时候的闺房也没有任何改造,里面的陈设基本还是原来的模样,除了刷了层漆,改了改眼色之外,并没有太多的改动。   但经过巧妙的设计,以及修改周围的布局之后,成为了后宫的一座偏殿,位居正殿的侧面。   赵峰这家伙,还真是费心了。   说实话, 对于这个,我的心中还是有些感动。   我并没有去那个更大的正殿之中,而是选择了我自己曾经的闺房临时住下,然后,开始了自己一个人在省城的生活。   一边依照惯例,接见一些乖顺的世家命妇,对他们好言安慰一番,也算是给这些家族们吃上一颗定心丸,让他们别一天到晚地提心吊胆,最后闹出了什么误会来:作为赵家的当家主母,在如今赵峰不在的时候,我如今的身份,自是算得上是真正的主人,我的劝慰,自是比方道年这种官场狐狸的承诺,更加让人放心。   同时遣人去定北府,让那边逐步、分批地将下人运送过来,以充实整座宫殿,至少能够让其在开春之前能够顺利地运转,学会宫中的规矩。等完成了登基仪式后,赵峰就能顺顺当当地入住了。   而得了空闲,我还会每日里外出,巡查自家的产业,并寻找附近适合作为工匠作坊的选址。   方道年从那一天之后,也会时常带着衙门中的属官过来拜见,与我探讨未来的科考改革以及太学设置和规程。   我很是乐意地和他们进行探讨,一方面可以继续往下掺自己的私货,同时也是在他们的解释劝说下,修改调整一些细节方面的内容——毕竟,前世的规划,更加切合前世的世界,此方世界另有不同,自是不能一概而论,中间还有一些可以商榷之处。   对于他们合理的建议,我自是欣然接受,甚至有时候还会有些意外收获。我对此颇为高兴。而似乎也由此,收获了更多的尊敬。   “夫人贤明!”   这一日,和几人在偏殿中探讨完了相关事宜之后,我再度含笑接受了属下们的奉承。   偏巧在这时,一位侍女的身影在外间一闪。   “什么事情?”   我抬高了声音询问。   下一刻,那个侍女走了进来,满面喜色:“启禀夫人,露布飞捷!” 第678章 琐碎   “哦?说说看?”   我和方道年同时精神一振,对视一眼。   侍女所说的内容很短,并没有很出乎我们的意料,大概也就是赵峰攻占下了仓城,并大败顾义和楚迁所部,斩首上千,俘虏数万。   其他的也就没了——毕竟,大街上高声宣布的露布飞捷也就只能提供这么一点儿消息。至于更多的,因为报捷的使者一路往府衙去了,因此,消息并没有能够第一时间传到我们这儿。   好吧,确实有点儿乌龙。   方道年有些尴尬地起身告退,我并没有挽留,端茶送了客,然后我没有起身,只是坐在那儿又继续等了一会儿。   果然,来回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一封信已经和那信使一同被送了过来。   信使是赵峰的亲兵,都是熟悉的,至于那封信,居然是给我的。   “夫人!”   信使一脸惊喜地向我请了安,我问了问,然后方才知道,两地往来不便,赵峰也不清楚我已经到了省城来驻扎。因此,这信使本是要是送到定北府去,结果没想到刚到省城,就被截了下来,送来了我这里。   细细地盘问了一番赵峰近日的情况后,我给了他一笔赏钱,将他打发了出去,让他继续一路北上,将这个消息一路传出去,以安定各地人心,然后方才低头,拆开了火漆。   果然,不出我所料,赵峰在信中对自己颇为骄傲,很是吹嘘了一番他自己的“蛙跳”计划,大肆炫耀了一番自己的战果,顺便对自己击破“铁壁合围”计划大肆吹捧。   由此,我也知道了他夺下仓城,战胜顾义,然后又一路追击,直将楚迁一部追得上天入地,一路奔逃回了海天关的经过。   显然,连续的胜仗让这家伙真的是很飘了——随着信送来的,还有赵峰送来的一首诗,说是让我指教。   诗曰:   侯道何足道,顾义亦无义。满关龙虎辇,犹自说兵机。   应该是他自己作的,看上去颇为自得。   这诗虽然自得了些,但说起来,着实让人刮目相看,这个粗胚最近学文还真有点长进:当然,有没有随军文士的修改润色,那就不太清楚了。   我小声读了几遍,抿嘴笑着,然后让人拿来了纸笔。   先将自己之前写给他,但是始终没能寄出去的那封信拿出来,重新修改了一番,小小地抱怨了一番他走海路不通知我的举动,顺便十分心安理得且熟稔地将鬼潮来袭之事我没通知他的原因,一股脑地尽数推到了这个原因上,将自己彻底洗脱了个干净。   当然,最后为了再加安抚,我在信的后面,大力夸赞了一番他的诗作,并且同样挥毫泼墨,算是和了一首:   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谁敢横刀立马?唯我赵大将军!   如此一来,应该可以算是扯平了?   如此想着,我又让人将信送了出去,然后,又开始忙碌了起来。   接下来的一些日子,方道年每日都要往我这边跑上一两趟,或是咨询难题,或是与我探讨一些方案的得失。   不仅仅是之前的缘故,更重要的是,自从那场胜仗之后,赵峰这货开始不安分起来,给他抛出了一道又一道的难题。   先是仓城的粮食、兵械,然后是俘虏的众多士兵,都要被送到船上,然后运送回来。   对于人手奇缺的北荒来说,食物,甲仗,以及上好的壮劳力,听起来是好事,安排起来也着实不难——毕竟,俘虏这些出兵之前都有过考虑,也做过对应的预案,   国朝虽然重文轻武,但这些禁军的大头兵们,向来都是好吃好喝地,乃是京城一霸,因此,某些忆苦思甜的手段根本用不了,倒不如干脆打散了分配下去进行屯田。如此一来,虽然有些可惜了这些精通军阵和杀人技的兵将,但北荒走精兵路线,本土人当兵的众多,也不缺他们这些心怀异志的。   还是如之前的那些那些一般,等过了几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生活将他们某些念头给磨灭了,再将其中的精锐征召回来,方才比较合适——这也算是进行劳动改造了。   然而,接下来的,就有些超出意料之外了。   随着赵峰将朝廷关外的机动兵力清扫一空,然后,他便开始了一场极为彻底的大搬家行动。所带去的大军以仓城为出发点,清理扫荡了从海天关到仓城中间的所有地域,无论是那些关外之民屯田的庄子、堡寨,又或者是立足百年的村镇,都尽数攻下,然后开始强行迁徙民众,让这些人背上粮食,带上家私,一起搬到码头,然后强制迁徙回了北荒。   说实话,那些手段有些过分,但如今的北荒,正是缺乏人手的时候,我也实在没法说些什么。   接下来,该如何安置,才是大问题——据赵峰送过来的经过初步统计的数字,已经大大超出了曾经预计好的范畴。   倘若是个蛮夷政府,这一点并不重要,这些人拉过来就可以做奴隶,路上冻饿死了的,或者是劳累而死,都可以算作损耗,根本算不得什么。   可是,那终究是一种极为低下的利用方式。   对于北荒来说,对我来说,无论是道德观念,还是其他的原因,都不可能任凭这些急需的人力资源,就这么白白折损了。   因此,接下来一段时间,安排这么多人的取暖之地、补给的粮食,冬日里劳作的内容——都是壮劳力,让他们闲着,很容易就要出事——规划开春以后屯田的土地等等,都是我和方道年需要做的。   因此,几经商量后,我和方道年总算做好了接下来的计划。   将这些民众们按照才能分类,读过书的、会算账的算作一类,这类是稀罕人,若是愿意投效的,经过考核学习后可以纳入体制;拥有工匠技能的,收入到工坊之中,成为工坊的一份子;至于那些只会种田的,先安排着在城中修高台筑城墙,待得开春之后,便都送去外边开荒屯田,以五年为限,起初粮食**分成,五年后,这些田地便算官府租给他们,每年交租子就行,一直到死后方才收回。   至于最后剩下的那些村长保长,以及那些不怎么安分的游侠儿恶少年们,通通都送到矿场去,作为人形耗材。   北荒别的没有,但无主的等待开垦的肥沃土地,以及待开采的矿藏,那是一点儿都不缺的。 第679章 喜事   离着海天关一箭开外的地方,几个身穿赤红战袄的士兵正扯着嗓门叫骂着。   说起来,叫骂这种活计,还真是要有点儿天赋才行,除了嗓门大外,嘴皮子也要足够溜。这不,短短的十几个呼吸的功夫,这些时日新编的顺口溜已经混杂着一连串不同样的脏字从那士兵口中喷出,配合士兵手中不停摇晃的金盔,那场面,简直跟说贯口的差不多。   “咔嚓——”   长箭折断的脆响,忽然从海天关的城头上响起,楚伍站在城头之上,手中紧紧握着一根断箭,脸色铁青。   跟在他身后巡城的兵丁们知趣地落在了后面,尽量不去惹恼这个未来的总兵爷。   虽然远了点,但扑面而来的东北风,恰好将那段顺口溜给送了过来。   作为将门世家出身,楚伍早已经习惯了阵前叫骂,甚至,他自己也是这方面的一把好手。然而,此时此刻,他还是破了防——毕竟,倘若对面拿来取笑的丑角正是自己,而且,所编排的还是最近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委实让人难以控制那股子羞恼。   前些时日,父亲匆匆忙忙撤退的时候,恰好被赵逆的一部从屁股后面缀上。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楚迁主动请缨,领着三百精兵断后。结果恰好撞上了追击而来的赵忠,三百精兵一个照面就被那帮蛮子冲了个稀里哗啦,最后只有楚迁领着十几个人逃了出来,连自家的头盔头都被缴获了去。   如今,那场溃败就成了敌人拿来奚落的笑柄。   只可惜,对面站得太远,不然,这一箭,一定会在那个臭嘴巴的逆贼士兵脑门上开个洞!   “哼!”   在墙头上站了好一会儿,直到那几个士兵骂完了,转身一溜烟地跑路,楚迁才勉强恢复了常态,继续巡视了一番城墙,然后回到了总兵府。   海天关总兵,楚迁,此时正坐在书房中的椅子上,细细地读着一封信,嘴角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见到楚伍回来,方才将手中的信笺放下,对着楚伍招手,示意他进来。   “赵逆于北地纵横肆虐,掳掠百姓,甚至如今毫无顾忌地窥探关城,气焰实在太过嚣张。”   进了书房,他向着自家父亲禀报着。   楚迁很是满意地看着自家儿子——自从那一战后,自家的这个嫡长子沉稳了许多,总算是明白了不少事情,没有直接喊打喊杀的。   “无妨,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赵峰便是再有本事,咱们海天天险在手,只要能够沉得住气,一心守城,不要出城浪战。他那些四条腿的骑兵,怎么着也是过不来的。”   “是!”   楚伍低头,表示受教。   “京城来信了。”   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楚迁忽然指了指被他丢在一边的信纸,有些突兀地说道,“是关于顾义临终前的遗折的。”   “?”   楚伍猛地抬头。   楚迁却没有看他,视线看着窗外的腊梅,语气很是平静:“说是顾义战死前的遗折已经被人送到了京城,直接递到了天子的案前。”   “这折子会不会——”   楚伍的脸上有些紧张之色。   “多半会吧,”   然而,楚迁却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以他的脾气,大约也就是些见死不救,坐视友军失陷之类的话。”   “所以,为父的折子也就早早地递了上去。参他个擅自出兵,轻敌冒进。”   “嘿嘿,接下来,官司可有得打呢!”   看着自家父亲始终保持着气定神闲,楚伍的心终于也稍稍放了一点下来,想了想又试探着问了一声:“既然如此,朝廷那里,要不要咱们打点一二,毕竟咱们是输了——”   “不用,该打点的,之前都打点过了,”   楚迁摆了摆手,忽的转头看向南方,脸上的神色有些奇怪,似有些怅然,又似有些感慨,“更何况,这一仗输了,……说不定还喜闻乐见……”   声音低弱,近乎自言自语,有些地方,甚至含糊了过去。   ***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一连串碗盏破碎的尖锐声音中,婉转中带着一丝娇媚的柔弱女声,显得格外的刺耳。   “恭——喜?”   连续发出了粗重的几声喘息,天子瞪着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看向那个柔顺地伏跪在床边的女子,“你是说,数万禁军齐齐卸甲,贼军纵横肆虐,关外百姓被掳掠一空,竟然是件喜事?”森森的声音从紧咬着的牙齿缝隙中挤了出来,冷得仿佛三九天里的寒风。   “确实是喜事。”   宫装的女子螓首伏在地上,透过披散而下的青丝,隐隐尚可见修长白皙的脖颈上尚未遮掩干净的伤痕,如同黄鹂一般娇弱的声音中却没有一丝波动。   “关外一战,朝廷大败亏输,侯家苦心孤诣谋划的铁壁合围之策彻底破产。正是皇兄施展雷霆手段,以削弱其羽翼,涤清朝堂之机。若是经此一事,能够令得朝堂重归清明,浴火重生,便是那等边鄙之地折损再多,又如何不是喜事?”   无人的密室之中,忽然安静了下来,连一丝风生也听不见。   过了良久,方才听到一声冷笑:“喜事不喜事的 ,朕不知道。但你心心念念想要为母亲报仇的孝心,朕倒是听明白了。”   “母妃虽有大过。但妾亦是皇室骨血。皇室存,则吾尚可享荣华富贵,可若真有人倾覆天地,以妾之恶名,立时便要死无葬身之地。这个道理,妾还是明白的。   “赵逆乃是外敌,且远在关外。那关外,本就是穷乡僻壤,苦寒边鄙之所,荒凉不毛之地。与关内有着海天关天险相隔,皇兄只需将那楚迁牢牢把控在手,赵逆万万难入。至多不过一裂土封王之蕃属,仿胡人之例罢了。可侯家乃是内贼,如今朝堂之上,半数为其掌控,声势浩大,便是杨家也远远不及。若是那候家继续做大,待得羽翼丰满,怕是不知何时,便有不忍言之事。望陛下,明察!”   声音动人,字字泣血。天子的手不禁一顿,想要再说的话,却一时间抛到了脑后,过了良久,方才冷哼一声。   “便是如此,以朝廷大败为喜事,却也不是你该说得!” 第680章 权谋   “是妾身失言,请陛下治罪。”   女子的声音柔柔弱弱的,完全不见曾经在宫外的那副骄横模样,却有一种任君采颉的柔弱之美。   天子只觉得一股燥热之气再度上涌,当即便又有些蠢蠢欲动。   深深吸了口气,勉强算是压住了火气,天子终于再度开口,将话题兜了回去。   “算了,这事以后再说,你先起来吧。”   宫装女子方才款款起身,低眉顺目,一副知错的模样。   端起茶盏,天子盯着其上的秀美花纹看了良久,虽然有些口干舌燥,但最终还是放下了,一口都未喝。然后抬起头,看着那张除了年轻一些,几乎与记忆之中一模一样的脸蛋。   一样的美丽,一样的魅惑,以及,一样的聪慧。   “你刚刚的言下之意是,要保住楚迁?”   “不止楚迁,便是顾义,陛下大概也是要保住的。”   “嗯?”   听到这个名字,天子眼皮猛地一抬,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美人看了好一会儿,身体前倾,凑到了她的面前,“你可知道,顾义父祖当年可是为了侯家,当朝直言反对你母亲,以至于被夺官去职,暴病而亡,门楣倾颓,却毫无悔意。当初,若非他和一干武将的力保,侯家便是重新起复了,也绝不会像如今这般一手遮天!”   “妾知道。”   女子身体未动,依旧低着螓首,声音细细弱弱。   “那你可又知道,顾义临战之前和楚迁其实各自上了一封奏章?顾义参楚迁见死不救,楚迁参顾义轻敌冒进?”   “陛下给妾身看过了。”   “那你还劝朕保下顾义?”   “是!”   女子眉毛低顺,声音低沉柔弱,但却格外地坚定,“此番关外大败,总是要有人来顶上这份责任的。作为败军之将,顾义与楚迁两人,自然都想着将罪责给脱出去,此乃人之常情。”   “以妾之见,这顾义,说的好听是勇猛,说不好听是一贯的急躁,此番轻敌冒进,以至于为逆贼所算,怕是确有其事;而这楚迁,见死不救,转进如风,怕也不是虚言。‘长腿将军’的名头,便是妾这个深宫妇人,也是曾经听闻过的……”   女子在“妇人”之上稍稍加重了语气。男子面上一丝尴尬之色闪过,而后索性将这个细节忽略不提,“然而,如此二人,你却都要保住?”   “这是自然。”   女子鲜红的薄唇轻轻抿着,露出一个看着有些促狭的笑容,“无论是顾义,亦或者是楚迁,可都是在后方。依照之前钱巡抚献上的平虏之策,赵逆精锐,官军本就难敌,乃是当在赵逆已成疲弊之师后,顾、楚二军方才可出击的。又怎么会突然就在后方仓促接敌?”   “两位虽然都是宿将,但乃是平级,各有职责,不分主次,两将的将兵风格又各有不同,一者勇猛一者老成,仓促之下,沟通不灵,配合失当,也是常理。”   “那是赵逆潜越——”   天子下意识解释,只是说到一半,便忽然醒悟过来,明白了眼前女子的真正意思。   “那钱巡抚,这一年多来花费钱粮无数,又是各处封锁商路,盘剥百姓;又打破祖宗惯例,与胡人互市,以粮食资助胡人;又是动用民力修建堡寨,又是向朝廷几番催款积存粮甲。陛下为了平逆大业,都尽数满足。甚至为此大征虏饷,西北、陕甘几番民变,官军反复征剿,却旋灭旋起,陕甘巡抚叫苦不迭。吾等知晓陛下苦心,可那些小民自私,又如何知晓朝廷大义?为了此故,陛下背了不知多少民间骂名。然而,赵逆一来,这一年多修建的防线,就和纸糊的一般,一捅就穿。这是设的哪门子防?陛下所交重担,他真的尽心尽职了吗?”   “大兴土木,修建关隘无数,号称铜墙铁壁,合围进剿。可是这赵逆,随随便便就能潜越,直入后方,随意抄掠。那这花费这么多钱粮修的堡寨,不都是白修了吗?以妾之见,此战最大的责任,并不在力战而死的将士,而是在那夸夸其谈的钱巡抚身上!”   女子的声音并不算高亢,可三言两语之下,便轻轻松松地将天子心头的火气给撩拨了起来。   “——”   一时间,天子只觉得恍然大悟,而后想起自己这一年多年被那些搞得焦头烂额的惨状,直恨得咬牙切齿,“确实,如此无能之辈,委实该杀!”   “不能为君分忧,反而让君上背负骂名,是为欺君;口出大言,纸上谈兵,蒙蔽天子,是曰罔上;陛下交托举国钱粮,却肆意花费,全无作用,是曰寡廉,奏章之中,推委塞责,极力狡辩,是曰鲜耻。如此之辈,乃是国之剧蠹,正该陛下施展霹雳手段,以正视听!”   “此非权术,非诛杀儒臣,也非剪除一家党羽,乃是除一国贼尔,陛下不可不察!”   眼看着皇帝眼中精光暴射,连连点头,女子稍稍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反观这顾义及楚迁二人……楚家世镇守海天关,麾下虽不及赵逆精锐,亦算劲旅,如今天下不安,陛下前番费了多少功夫,方才使得九边之兵入内地,此乃是抵御外敌,弹压地方之重器,陛下当宜善加安抚,不可轻易更换,自毁长城。”   “至于顾义……他多年来身在军中,于禁军之中深孚众望,虽然与侯家勾连,但终究是为国立下汗马功劳。若是陛下能宽厚待之,亦可赢得那些武夫好感。如今世家势大,这些武夫,虽然粗鄙,但亦当拉拢。”   “以妾浅见,陛下可先作出与那钱巡抚一同追究之态,看侯家与顾家反应。若侯家一力死保,便证明两方勾连极深,如此一来,将两人一同治罪便是。可若侯家对顾家莫不作声,或只是敷衍塞责,而顾家亦幡然悔悟,陛下便可开恩,只追究那钱巡抚之责。顾义此将虽有冒进,但其力战而亡,为国尽忠,理当免其罪责。反而是其副将不不肯力战,率师投敌,当诛三族,以警世人!” 第681章 两处   京城,杨府。   杨家那间偌大的书房之中,此时竟显得有些拥挤。   和侯家的小一辈能够参与政事不同,杨家的家规森严,此时此刻,上首坐着杨家的老祖宗,三老太爷杨光,杨家的当代家主杨易和杨家三爷杨尚则陪坐在一旁。   至于年轻一带的所谓“杨家三杰”,在这个地方,也只能坐在下首,正襟危坐安安静静地闭着嘴巴,听着上面老人们交谈,没有任何插嘴的余地。   “侯家小子,这次可是吃了个大亏啊。”   杨家的三老太爷捻着胡须,看着由杨家的家主递过来的一份奏章,语气之中带着一些感慨。   “那赵家二子,于用兵一道上,确实有着几分本事。”   杨家的家主摇头,叹息一声,“兵部的于侍郎是个知兵的,曾经与我有言,其人有着名将之资,武艺、用兵乃是天授,论起沙场征战,数遍朝廷上下,若非有三五倍之数,无人能挡其锋。”   “只是可惜,没成想这个名将种子,如今却成了叛逆!”   提起“叛逆”一词的时候,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了身边的三爷,他的嫡亲弟弟杨尚的身上。   杨尚脸上有些微微发红——当初一力针对赵家,本就是他瞧中了工部尚书的职位。或者换句话,赵家这个二子,分明就是被他给一手逼反的。   不过对于杨家来说,这也算不上什么,加上算是到了这个职位,脸皮本就非同寻常,因此,只是稍稍尴尬了一下,便恢复如常了。   而杨家家主似乎也不欲继续深究,只是继续说了下去,讲话给圆了场:“当然,能够成为叛逆,说明他本就有着不臣之心,也不算冤枉了他。只是,此回大败,对于侯家可就着实有些头痛。”   “何止是侯家头痛?”   杨家三爷冷哼一声,“如今算算,朝廷在关外,已经折损了近十万人马,耗费钱粮无数,结果却一败涂地,今日朝堂之上,天子震怒,要穷究钱进和顾义之罪,此事,怕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杨家的三老太爷却似乎并不怎么看重这个,眼皮子一翻,直击要害,“善罢甘休也罢,穷追不舍也罢,左右是第一个面对的侯家,不是咱们。只是,如今的问题是,咱们杨家,这回要不要掺合进去?”   “……”   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位世家领袖,当朝的大员,一时间都尽数闭口不言。   按照道理来讲,此回钱进信誓旦旦,朝堂上下对其也一力支持,无论是世家,亦或者是寒门,在剿灭关外叛逆上,都没有扯过后腿,要钱给钱,要粮给粮,可如今却成了这副糜烂模样。无论是天子,还是政事堂,要追究其责,也是应有之理。   然而,朝堂之上的账,可从来都不是这么算的。   要知道,钱进,乃是侯家的得意门生,这么多年以来,侯家在他身上使了不少力气,加上他自己也一向唯侯家马首是瞻,其地位,自然不同凡响。   而顾义——说实话,当年禁锢之祸的时候,顾家以“豪迈”而闻名,破家为义的壮举,在世家之中,也颇为有名。杨家也曾得到顾家的些许照拂,一点香火之情,总归还是有的。   “宋求老儿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的,”   盏茶的光景过后,杨家的家主终于沉吟着再度开了口,“如今天子那边,有着李延居中策划,御史台中有他们的人。此事又是钱进自己领的差事,不提空耗钱粮之事,当初禁绝关外贸易,京城的粮商损失惨重,咱们这边市面上的老参东珠也都贵了数倍,不少家子为了给家中老人吊命,不得不求爷爷告奶奶的,得罪的人可不在少数。便是侯家那边,怕是有些人心中怕是都有些嘀咕,”   “所以,兄长的意思是,咱们就此作壁上观?”   杨家三爷,杨尚此时看着有些迟疑。   反倒是另一边的的杨家老祖宗点头赞同:“老大说得有理,钱进乃是侯家羽翼,素来与吾等无碍,没必要急着掺合进去,可以先看看侯家如何应对再说。咱们家,最多帮着给顾义说两句好话便是。”   “人都死了,顾公当年恩德,终究需要记挂一二,万万不可让顾家落到那些人的下场。”   “三叔说得是。”   见着老祖宗开了口,杨尚也只得应了一声。   见着有些悻悻的模样,杨家家主不语,却是提点道:“你不觉得,侯家这几年……”   “原来如此……”   话没说话,但杨尚虽然一贯高傲,但在官场上打滚了一辈子,自然不傻,立刻就此醒悟了过来。   侯、杨两家虽是盟友,但根基终究有些不同。有着那个好儿子居中策划,侯家这些年发展极为迅猛,朝中虽说是侯杨并称,但真的论起声势来,侯家绝对要压过杨家不止一头,   不止如此,杨家的下一辈也不怎么成器——那三人号称“三杰”,却一个个都只是有些小聪明,却各有缺陷,无一能担当大任,偏偏又互相斗得厉害。   在这方面,是远远不如那侯家的侯道一人独大了。   只是,侯家那小子一向精明,顺风顺水的,从来没吃过多少亏,如今,总算是尝到了苦头。对此,杨家几人绝对是乐见其成。   这种事情,几人之间有着默契,稍稍提点,话未说尽,便彼此了然于心,反倒让下面的几个年轻人一头雾水。   几人面上的茫然之色落在眼中,杨家家主心中感叹,面上不露声色,扭头看向自家三弟,直接将话题给转向了他处。   “对了,西北那边,你得和吏部那边活动一下,趁着年节,将杨筹调出来。”   “西北?”   杨尚有些诧异,不清楚自家的兄长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嗯,吾翻了陕甘的奏报,今年陕甘两地大旱,粮食歉收,但因着朝廷意欲征剿关外,并未免其钱粮,甚至还摊了不少虏饷。今年秋收后,民变始终未曾断绝。彼处民风彪悍,如此下去,明年青黄不接之时,西北定然不稳。如今既然钱粮已经征缴完,杨筹得了上上的考评,也可以让他趁着年节时候回来候阙了。”   杨易的嘴角嗪着一丝冷笑,“至于西北那边……湖广的那个谁,不是一直在抱宋求大腿吗?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出任巡抚,算是给宋求一个面子,拿来给顾义做个人情就是了。想来,他们应该会满意的。”   “大兄/老大真是高明!”   闻言,杨光、杨尚眼前俱是一亮。   “西北穷苦,吾亦有所耳闻,”   提及这儿,杨家家主的语气极为冷淡,没有一丝感情。   “他们天天喊着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既然说得这么好听,便让他们这些自诩一心为民做主的寒门士子去为他们立命就是了,顺便,也让我看看他们的本事!”   ***   “为了太平安宁的黄天之世!”   西北边地,一片山坳之中,冬日里毫无温度的阳光之下,一只布满老茧的手伸出。   于陕甘之地群山的峡谷之中呼啸而过的北风中,原本粗豪的声音显得有些扭曲而怪异。   然而,却没有人嘲笑。   “为了太平安宁的黄天之世!”   或嘶哑,或尖锐的一声声应和中,一只又一只手搭了上来,牢牢地握在了一起。   七名或身着黄衣,或头戴黄巾,形貌各异的男子站在台子上,彼此望着,眼中尽是熊熊燃烧的暗黄色火焰。   一名身着黄色道袍的老年道者立于他们后方,向着一片昏黄的天空作揖。   “于黄天之下,吾等皆为兄弟!”   “……于黄天之下,吾等皆为兄弟!”   而在远处,高台之下,无数的旗帜林立,如同蚂蚁一般密密麻麻的衣衫褴褛的穷苦人们,手持木棍、钉耙等等农具,一同振臂高呼。   夹杂着怒吼的风声中,隐隐有着低沉的歌声飘荡:   “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官吏从来不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 第682章 市井(上)   北荒,省城。   时间刚进腊月,不过这几日艳阳高照,天气回暖,乃是冬日里难得的好时候。   方道年的夫人,杜氏领着自家刚刚三岁的大儿子方维从宫中回了府衙,有些意外地看见这些时日向来忙得不着家的自家丈夫,已经先行回了家,坐在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着书。   “相公何时回来的?”   她领着女儿和自家相公见了礼,让乳母带着女儿回了后院,想了想,也没急着换衣服,便坐下来和丈夫闲唠嗑。   “事情已经尽数分派了下去,遣往安置民众的人手也都启程,条例都是背得熟的,不用太过操心,如今为夫只要坐镇此地看着便好。左右没什么事情,便早些回来歇歇。”   方道年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自家妻子,“倒是夫人那边如何?”   自从安置那些“征发”而来民众的条例定完后,那一位只是给了他一句“你办事,我放心”,然后便又一如往日地做起了甩手掌柜,每日里只是住在深宫之中,做些当家主母该做的事情,其他的基本不怎么过问。   至于城中的政务,更是丝毫不沾。   方道年已然有些时日未曾见到那一位了。   杜氏扭头看了眼儿子那处的房间,笑道:“只是聊了些家常话。夫人很喜欢维儿,和他说了好些话,得知正准备开蒙,便赏了本刚刚编的《三字经》。”   “原来已经编出来了。那书为夫曾经看过几段,确实写得不错。”   方道年点头称赞,“浅显易懂,琅琅上口,却又涉猎极广,正合开蒙之用。比那民间流传的什么《弟子规》之类的陈腐玩意儿好了许多。”   “能得相公称赞,自然是极好的。”   杜氏闻言,心情大好,然后又轻描淡写的一语带过,“然后夫人听说紫嫣有了身孕,也很高兴,又赏了些安胎的药物下来。”   只是,虽然表现得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终究还是有些淡淡的酸味泛了出来——紫嫣是方道年的侍妾,往日里也颇为受宠,如今有了身孕,还蒙了夫人赏赐,她的心中自然有些别扭。   要知道,她当年怀孕的时候,可没有这个福气。   “无外乎是夫人想儿女了吧。”   见着自家夫人那股子掩饰不住的醋意,方道年也不禁莞尔,摇摇头,将话题给往别处带了去,“母子连心。这些时日北荒事情不断,夫人刚出月子不久便四处奔波操劳,如今闲暇下来,思念子嗣也是常理。下次有机会,你可劝劝夫人将两位少爷小姐带过来就是。”   “都是妇道人家,这点心思还用得着你这个大男人说?”   杜氏白了自家丈夫一眼,“只是夫人没有答应罢了。”   “哦?这是为何?”   方道年大奇,“莫非是担心旅途劳累?”   “夫人说是,宫中新砌,梁柱门廊之上漆性未散干净,于小孩身体不利,故而还要等再散散,等到了年尾,将军回来的时候再说。”   “漆性未干?”   方道年思忖片刻,似是有些不得要领,但将之牢牢记在心中,然后才开口:“也罢,夫人精通医理,说什么,咱们记着就是。今后咱们自家也注意着些,若是有些修缮之事,也不要将孩子带过去。”   “妾身晓得了。”   杜氏点头应了,然后见方道年不再说话,正待回房更衣,忽的便听自家相公又开了口:“家中午膳可有准备?”   “正要吩咐厨房去做,怎么,相公可想吃什么了?”   杜氏抬头看天,时间差不多正是恰到好处。   “倒是没有,只是……”   方道年侧头看着自家尚未换装的妻子,忽的来了兴致:“今日入了腊月,不如咱们出去看看,为夫可是知道,城南有家铺子,做的羊肉可是一绝!”   闻得自家相公那副食指大动的模样,杜氏不由失笑,而后又有些犹豫。   “相公自去寻友人便是,妾——”   “难得空闲,咱们一起去看看。那家羊肉铺子,很是不错的。”   方道年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家的夫人的装束,劝道,“至于出门……咱们换个便装,只随身带三五个卫士便好了。”   杜氏本就被自家相公突如其来的邀请勾得心中痒痒,如今见自家相公坚持,心中自是千肯万肯,忍不住地点头应了下来。   于是方道年便唤来了几个护卫,寻了几间民间的寻常布衣,一起穿上,从侧门出了府衙,直接往南城而去。   时近年关,正是置办年货的时候,加上这几日日头大好,省城中的市民,以及附近的乡民,便纷纷往城中涌来,因此,一时之间,城中显得极为热闹。   一路行来,便是已经拓宽过一次的大街上,人群依然是川流不息,摩肩接踵,无论是街边摆摊的小贩,又或者是两边的商铺,生意多半都是极好。   轻车简从,没有护卫开道,方道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挤得颇有些艰难,便是在在护卫的照顾下,也费了些功夫,方才挤开人流。到了南城那处闹市中的小吃街坊。   一阵阵肉香不断飘来,方道年领着自家妻子以及一干护卫走进了那间生意极好的店面。   有着护卫打了前站,此时正好空了三张桌子下来。   “切个五斤羊肉,这桌来一斤嫩的,做成羊羹,那两张桌子要厚实的,各上两斤,再来八碗羊汤。三壶温酒,再看着各来些下酒菜,总共多少钱?”   方道年熟稔地点了单。   老板拨拉了一下算盘,很是爽快地报出了一个数字。   “羊肉似乎比往年便宜了不少?”   听了老板的话,方道年从褡裢中取了些散碎银子付了,面色不动,似乎是随口一问。   “这是自然!”   那老板上下打量了一下方道年,见他形貌不俗,便笑着捧了一句,“先生是远庖厨的君子,不是咱们这等粗人,也难怪不知。如今市面上可不缺羊,胡人卖的,乡中养的,遍地都是。如今年关了,要换些东西,便拿来卖了。故而无论羊肉,还有羊头、羊皮,都比往年便宜,只是香料涨了不少,故而调味的只有精盐。若是先生要多加其他的香料,那价格可得另算。” 第683章 市井(下)   这种生意门道,方道年不禁为之一笑——不过他也清楚,如今关内对北荒封锁实在太过严格,如花椒、八角、茴香之类的香料往来不易,本地又不产,价格确实不菲。   商家想要多赚些钱,也是利索当然之事。   因此,他也没有在意,只是挥了挥手,吩咐了一句:“你看着加香料便是,我不会短你的。”   店家闻言,立时喜笑颜开,下去端碗了。   店面不算很大,此时加上他们两口子和护卫,已然挤得满满当当的。周遭的店面,生意也都极好。几家卖炸食卖糖点的铺子,门口都挤满了人。   其中还有不少孩子在挤来挤去的。   “如今的省城,比之往年,更加热闹了。”   望着周遭的繁荣盛景,方道年坐在哪儿,看着忽然有些感叹。   “是啊,往年时候,虽然看着繁华,但真正大把撒钱的,都是些大家巨富而已。街上多有衣衫褴褛的乞丐流民,今日一路行来,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无饥馑之虞,百姓安居乐业。这些都是相公的功劳。”   杜氏虽然同是世家出身,但幼年失怙,继母对她不算好,因此曾经尝过世态炎凉,对于民生之事,反倒不同寻常世家小姐,心中别有一番见解。此时见着自家相公感叹之余,颇有几分满意,便也出言附和,吹捧了几句。   方道年捻着胡须,笑着轻轻摇头,正要说些什么,便在此时,街面上忽然一阵混乱。   而后,便是一阵喧哗之音传来。   “让开!让开!”   “抓贼啦!抓贼啦!”   只见人群迅速地分开,两人一前一后从街道的另一头冲了过来。为首的那个是一名年约四十余的汉子,络腮胡子,面相凶恶。手中持着一把匕首,不断挥舞着,驱赶着周遭的人流。   茫然失措的行人们纷纷避开。   在他的身后,一个身着羊毛厚袄的五旬老翁一路深厚穷追不舍,一边喘气,一边扯着嗓门大喊着,面上满是焦急之色。   杜氏面上一红——接下来,想要继续吹捧的话,根本再也说不下去了。   方道年的笑容僵在脸上,一时间面色有些发青。身边两个知机的护卫立刻起身,拔刀出鞘,正要往街上行去。   便在此时,对面恰好行来了一队身穿笔挺的红色羊毛短袄的少年郎。   见得这般混乱的场景,那群少年郎先是一愣,而后几人彼此对视了片刻,一同冲到了旁边的米铺门口,二话不说,抓起的地上原本用来挑米的扁担,然后发一声喊,迎着面便向那中年汉子冲了过去。   中年汉子尚未反应过来,几个少年便已经蜂拥而上,以扁担作枪,上戳下勾。   只是一个照面的功夫,那抢夺人财务的汉子,便躺倒在了地上,被那几个半大的少年郎给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匕首也被了踢到一旁。   “好!”   周遭的人群中,一片叫好之声传来几个汉子上前,去帮着控制那恶汉。   那老翁终于赶了上前来,拉着几个少年的手连声道谢,又过了片刻功夫,巡城的兵丁方才赶了过来,和几个少年说了几句,将那盗贼给带走了。   方道年全程默默看着,甚至还阻止了自家护卫上前干涉,仿佛只是将自己当做是一个看客而已。   杜氏一时不知道自家丈夫是个什么心思,但在此时在外边不好询问,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因此,也只能沉默,有些担忧地看他。   “这些少年郎是——”   又过了一会儿,方道年唤过了护卫,低声询问——作为一路跟着赵峰南征北战的官员,他于军伍十分熟悉,又如何不知,这些看着不过半大的少年郎,一个个却已然是武艺精熟,尤为难得的是,还精通战阵,配合默契。   完全不是那些私斗的花式,乃是真正上战场的功夫。若非还需数年等待身体长成,这些少年,已然可以称得上是不错的精兵了。   “回老爷的话,看服饰,多半是在附近乡间武学就学的那些烈士的遗孤。他们历来十日一休,今日当是恰逢休沐,到城里来耍的。”   护卫们对此倒是有些了解——毕竟,那身和战兵有些类似的短袄,在人群之中,也着实十分醒目。   “武学?”   方道年喃喃自语,眼神深邃,似是想到了什么,又重复了一遍,嘴唇之中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果然是武学……原来如此……十年树人,都已经在这儿了。”   “相公?”   杜氏有些不安地询问。   抬头看着自家夫人担忧的神情,方道年拍了怕她的手,表示安慰:“没什么,只是刚刚你说,此间繁华。皆吾之功,为夫却实在是愧不敢受。”   “夫君?”   杜氏有些疑惑,不知自家丈夫又何出此言。   “肉铺之中所出之羊如此便宜,半数是与胡人通商贩来,半数乃是乡间所出,”   方道年指了指肉铺之中的食客,语气之中,颇有感叹,“胡人通商者,开集市,以我北荒产出工商之物换取牛羊牲畜,如今已然有了成例。而于民间推行三圃轮作,农户家中不仅有粮,所饲牲畜也渐多。羊毛织布,羊皮做裘,羊肉可食,粪便可肥田,如此一来,乡民日渐富足,无有冻饿之虞。而各地官绅一体纳粮,国库充足,毫无缺粮之虞,各城之中粮价始终平稳,工商兴盛,市井繁华,市民也自然得安居乐业,安康。而此,仅仅只是今年一年之功而已。”   “更不必提那定北工坊,提供无数精铁,又能锻造坚甲利刃;海边盐场,数不尽的盐巴,应有尽有。如此一来,盐铁粮尽数掌握在官府手中,自成一体,丝毫不假外求。只需再过三五年,关外便可成王道乐土,乃是将军基业之所在!”   “……”   方道年絮絮叨叨的,杜氏已是茫然——她终究是这个年代的妇人,并不能明白自家相公何以突然激动起来。   然而,方道年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甚至言语之中,越发的激动,似在感叹,又似排遣失落:“你再看,这乡间武学所培养出的如此良家少年,忠勇无畏,热心好义,兼有训练有素。若是待将军登基,开国再加兴科考,设国子监以汇集天下英才……”   “凡此种种,一桩一件,其实早已埋下了伏子,谋划之人志向远大。为夫不过在人人打好了底子的画上描摹几笔,为其润色罢了。” 第684章 道士   鼻子忽然感觉有些痒。   也不知道是谁在念叨自己。   抬手揉了揉,我丢下了手中那本新近获得的道经。   一阵带着寒意的北风从屋子敞开的窗户中吹了进来,将书页翻得哗啦啦作响。   宫殿新整修完毕,为了尽快驱除那些漆味还有桐油味儿,除了接见那些世家女眷外,我最近基本都是一人独处居多,而且不升火盆,让人直接大门四敞。那些没有人的宫室,也依此例处理——这般在常人看来是自讨苦吃的行为,以我如今的武道修为,自是没有任何问题。   只是,据说这消息传到外间,就成了我克勤克俭的传闻——当然,我也知道, 其中定然有些人的助力。   不过,终究是件好事,对我的名声有着好处。我也就装作不知道,懒得去管了。   “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   看着桌上的这般场景,我低低地笑了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都是北荒人,算起来,这么多年来,我在省城待了也有好些年,那些世家之中,大多都是熟人,我“道痴”的名头流传得也算广。   因此,自从我入住深宫之后,就有人翻了家中的私藏,投其所好地献了不少道经,托了家眷趁着入宫的时候献上。   可惜大多都是无用之物。   这本也同样,虽然算得上是一本孤本,而且有些年头了,内容也颇有些意思,哪怕没有切合的途径,然而其内容高屋建瓴,很有些独到之处。只是,认真说起来,其经并非是元始真传,而是另一条通天之路,也就是,所谓的异端——幸好三位本是一家,道庭不在乎这个,也从未有过喊打喊杀之举,但,终究不算是此世正统。   对于我的修行也没有任何好处。   很明显的,送书的人并不懂这个。   我索性也不再继续看下去,免得扰乱了心神,站起身来,稍作休息。   这些天以来,我一直过着这般清闲的生活。或者换个词,就是在摸鱼。   自从将接受移民的诸般条例定下来后,我就开始整肃宫中规矩,并以身作则,以内外有别作为理由,不再接见方道年等人,安安心心地待在后宫之中,算是给自己放了个假——毕竟,一切都很顺利,如果没有突发的状况,至少在赵峰回来之前,不会有什么事情来烦我。   顺便也是提前感受一下自己未来的深宫生活。   其实……挺不错的,清闲、闲适,可以让我这个死宅躲一辈子的生活,简直让我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成婚之初。   读书、练功、修行道法,基本算是闭门不出。嫌闷了,就接见各家的女眷,聊聊天,拉拢拉拢关系,打发时间之余,也能了解一些外间的情形,以及各家中的小小八卦。   结合着由我掌控的李家商会之中的那些“眼睛”传来的消息,由此,我发现的一个颇有些意思的现象——原本作威作福的世家豪族,在经过一番颇为彻底的清洗之后,这个时候,大多从上到下都在夹着尾巴做人。反倒是那些依附于赵峰起家的新贵,其中有一些近日来,表现得颇为张扬。   有些事情,总归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当我知道这些消息的时候,心中也不禁叹气——鱼龙混杂,也是免不了的。好在这些不过少数现象,尚未发展成为什么不可挽回的恶性事件,还是等赵峰回来,和他说上一声,找个由头,稍微整治一番才好。   如今北荒的创业才开了个头,虽然整个官僚系统蓬勃向上的气氛很不错,但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在早期剔除一些害虫,打压一下某些不好的苗头,以延缓组织的堕落。   心中想着一些有的没的,忽然间,心中有了些触动,侧头看向殿外。   “夫人!”   一个穿着羊毛裙袄的侍女出现在了屋子门口,行礼——我这儿冷,一般也用不着她们来服侍,免得冻出了病来,因此,多半都让她们在隔壁屋子待命,真有事情再说。   “夫人,李道长到了。”   侍女如此通禀。   “我知道了。”   我微微颔首,看向整座后宫的正殿——在那里,重重龙气的包裹之下,一团清蕴的灵机颇为显眼。   正要举步,想了想,我将桌上的书拿了起来,然后方才起身,向着坤宁宫走去。   在那里,一名身着青色道袍的中年道人,正静静地在殿中等待着。   正是离开许久的李伯风。   他的面容稍有消瘦,颏下一缕长须,看着与去年离开之时稍稍憔悴了些,见着我进来,长揖一礼:“贫道见过夫人。”   “免礼平身,”   我轻轻抬手,摆了摆,在正中的位子上坐了,让他也坐下,侍女奉上了茶水,然后对他笑道,“李道长许久不见,模样依旧。此趟回去,不知门中可还安好?”   李伯风面上一丝阴晦闪过,随即消失不见:“贫道此行已经说服门主及诸位长老,门中已然决定迁移,只是门中传承千年,坛坛罐罐太多,收拾起来麻烦,怕是还要过些时日才能出发。”   “嗯,那便好。”   我看着他那一副平淡的模样,也微微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毕竟,要让一支道门完全投靠,踏入争龙之局,并非易事,中间有所犹豫也算是正常——然后,随手将那本道经递了过去。   “这本道经是我新获得的,虽然浅显,但颇有些别开生面的见解,道长可拿去读一读。”   “谢夫人赏赐。”   李伯风接过,见了封面,手掌轻轻摩挲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很是平静地道了谢。   我也不禁暗暗赞叹他的养气功夫,索性也不再提这个,只是问道:“对了,清虚天师如今可还安好?”   “清虚天师不过小伤,如今已经并无大碍,只是天师乃是一心清修之人,无意凡尘,唯等最后的尘缘了却,便会远离凡俗,不履红尘。如今早已飘然远去,贫道也不知身在何方。”   “天师真乃神仙中人也。”   说实话,对于那份潇洒的做派,我确实有着几分羡慕——只是我也清楚,自己是不可能学她的。   终究身有羁绊,自是难得自由,君不见,天师也有着自己的尘缘未了吗?   随口一句感叹,却不来引起了李伯风的一句打趣:“说起神仙中人,夫人自己,如今不也是神仙中人吗?。” 第685章 秘闻   神仙中人?   闻言,我不禁抬眼瞧了瞧他的面色——这一位的脸上带着往常的那种云淡风轻的高人模样,看着并不是那种奉承或是吹捧。   然后,我心中便是一动。   说实话,这段时日以来,随着我的日日坚持修行,尤其是随着对鬼潮一役经验的消化吸收,我于道法上的修行确实是一路上涨,离着那道门槛,已经越来越近了。   只是……终究还没踏破那个门槛,以这个世界的评价体系,依旧难以称得上是神仙中人。   更何况,他是从何得知的?   要知道,我虽然一直坚持修行着功法, 并且已然到了一定的水准,但由于有着龟藏之法,我一直掩饰得很好。哪怕是与我日日有着肌肤相亲的赵峰,也不过是对此隐隐有着感觉,但对于具体的修行的进度,他其实也并不完全清楚。   当然,如果他问,我自会毫不隐瞒,但他不问,我也懒得多说。   反倒是这李伯风,他是如何知道的?是他知晓了鬼潮一役,然后据此做出的推测?又或者……   心中琢磨了片刻,没有一个定论,我索性也不绕弯,轻笑一声,径直问道:“道长何出此言?”   他既然这般说了,那定然是有下文的,而且,以我如今的地位,想来,他也不敢太过绕圈。   果然,李伯风一改曾经的谜语人风格,很是爽快地开了口:“此次回来,贫道见夫人虽承负龙气之重,却又与之丝毫不沾,周遭有着香火缠绕,念力护佑,却依旧灵机清粹;想来是在行神祇之法,且无论灵机、修行,都无有阻碍。如此一来,再过些时日,便定然能够凝就香火金身,又如何不是神仙中人了?”   原来如此……   他的话倒是我从未曾想到的, 只是稍稍转念,便明白了过来。   原来是这个……此神仙,并非彼神仙。   修行之道,一直都有所谓天地人神鬼的说法。   除去高高在上,位列仙班的天仙不谈,地仙,人仙,神仙,鬼仙,都称得上是正经的修行途径。   当然,其难易、地位各有不同。   修行道法,度过天人之关,踏入长生之途,便可证就地仙之道——这也是自上古以来,道庭的最终梦想,也是我未来的指望。   修行武道,踏破凡人极限,成就不死之躯,便是人仙之途,这,乃是赵峰的追求。   集众之力,取香火念力凝成金身,再度过迷障之厄,铸就不灭真身,此为神仙之法,是一切神祇的目标。   舍弃形体,采集阴气,洗练鬼气,熬过风火二劫,于冥土长存,乃是鬼仙之修,是冥土幽魂梦寐以求的境界。   当然,凡此种种,自上古之后,随着仙神隐世,灵机倾颓,这些所谓的道途,都尽数成了虚幻,再无人能够成就。   “不过是机缘巧合而已。”   见李伯风有所误会,我摇了摇头,稍作解释,以示坦诚,“而且,吾一心追求大道,曾未曾打算转而走这条路子。以吾之见,伟力还是归于自身的好。毕竟,北面的长生天,李道长应也有所了解。那般千年的积累,说没也就没了。”   长生天陨落,乃是震动天下的大事,甚至能够引得天地灵机动荡,我相信,李伯风自然知晓。   “夫人道心如此坚固,那倒是贫道错了。”   李伯风略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眼皮垂下,稍稍沉默了片刻,便极爽快地作揖,认了错,没有细细追问,只是顺着我的话头继续说了下去,“夫人既然提起长生天一事,那夫人可知,那长生天,实有着内情的,其乃那尊邪神的伏子?”   “吾已知晓。”   我微微颔首。   “夫人果然明鉴千里,贫道也是得清虚道长解说,方才知晓此事。”   李伯风似乎也不以为讶,随口奉承了一句,见我有些好奇地看过来,也不卖关子,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说了个通透,“清虚天师有言。当日邪神埋下伏子,道庭是知晓的,对于长生天的底细,其实都是尽在掌握,也一直有着应对之法,因此,方才能够于关键时刻,借助天尊之力,一击灭杀。”   “果然……是天尊吗?”   我吐出一口气。   “当然,也只是仗着天尊庇佑而已。”   李乘风面上稍稍显出了点不屑之色。   这两家,果然……   我低下头,抿了口茶,暗地笑了一句,又好奇地问:“那道庭于此时行此一击,又是为何?”   “据清虚天师所言,乃是断其后路,逼其只能行险一搏而已。   行险一搏……   这个声音是如此的肯定,我的心中微震——道庭的千年大计,终于在我的眼前被人掀开了一角。   “逼一尊上古邪神行险一搏,或者说,居然敢给它行险一搏的机会……道庭,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我不禁喃喃自语。   要知道,黄天,那可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仙神,而是能够掀起灭世之劫,引得天尊降下符诏的绝世大魔!   道庭在它的面前,不过是一群蝼蚁而已——然而,这些蝼蚁,却在借着天尊之力,打着它的主意。   以凡人之力,窥探邪神心思,这……是在玩火!   “呵呵!”   李伯风冷笑一声,没有对此作出评价,而是提起了另一个话题:“故而,夫人可知,道庭位于西北陕甘一带的道庭子孙观,都已经悄悄撤离,尽数回归祖庭,竟是没有一人留下?”   “尽数撤离?”   我一怔——今儿从这个道士口中得到的消息,可真是不少:“即便当初黄天之乱时,道庭也只是严令只是隐世不出,可如今,竟然已经发展到的地步?”   他们这是打算……   一念及此,我便是忍不住的心中一跳——他们,又或者说是黄天,这是要图穷匕见了?   而发动的地址,就是在——   “其中具体详情,贫道也不知,清虚道长未曾透露,但以贫道之见,想来,西北那处,很快该有所变动了。”   李伯风的声音压得很低。   西北……   我略有所悟,   “以邪魔之力,西北起事,朝廷定然再无余力,如此一来,草原之上,黄金家族孤掌难鸣,若是夫人有意,此时正是染指的大好时机!” 第686章 李代桃僵   染指草原——   对于李伯风突如其来的提议,我一时间有些意外。   这个道士,还真是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也难怪赵峰器重他,除了能够提供道术星象天文地理方面的指导外,没想到,他于战略的眼光上,也足以称得上是上乘。   对于北荒来说,如今的态势,其实也就称得上是一个自保有余,进取不足。   哪怕是赵峰此行大获全胜,歼敌无数,也依然如此。   莫看朝廷一直以来在关外损兵折将,然而,这些对于朝廷来说,不过都是芥藓之疾罢了。   帝都周遭有十万精锐禁军坐镇,外镇的九边之军,除去折损的两路外,其余的都是全装齐备,尽数都是在边荒磨练的精锐之兵。倘若再加上各地驻守的厢军、地方守备部队,以及世家大族们的私兵,正经论起来,关内如今的军力,足足胜过北荒十倍有余。   更不用提,还有广阔的纵深,近乎无尽的人力可供挥霍。   哪怕丢了整个关外,只消守住海天关,朝廷依然有着余力可从四面八方从容调兵遣将,将北荒限制在关外一隅之地。   故而,若要打破这个僵局,还得从草原入手。   而这,也是我一直在布局的方向。   “道长所言甚是,事实上,此也是夫君一直在做的。凭借前次击败胡人之机,现如今,已经成功降服草原多部,如今夫君已然被东部草原已然共推为新的汗王,与黄金家族对抗。于边境开榷场互市也已蔚然成风,彼此交流无碍,未来可为一份助力。”   “此回夫君将朝廷打痛。若真依着道长所言,西北即将有事,朝廷未来无力东顾。那待得明年春耕之后,夫君便可放心征伐,尽早将草原纳入治下了。”   对于未来的打算规划,我面对着李伯风很是坦然,没有任何的隐瞒——到了如今的这个形势,气运缠绕之下,如今的他,已然和赵峰牢牢绑定,我自是不会担心他有什么问题。   “原来夫人竟是早有谋划。”   听得我的坦然相告,李伯风先是露出微微吃惊之色,然后抚掌赞叹,“深谋远虑,却是贫道献丑了。”   “都是夫君之功。”   我稍作谦虚,然后看着他面色似有些犹豫,便微微欠身,“道长见识渊博,不知还有何可以教我?”   “指教不敢,”   李伯风连连摆手,表示不敢,然后又稍稍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其实是贫道想来,这胡人野蛮,不识王化,一时臣服容易,但难以长久,贫道思得一法,可助夫人尽快将胡人掌握在手,只是——”   说到这儿,他又闭上了嘴巴。   “哦?此法可是有些难度?”   我瞧他的表情,不似是卖关子,索性直接询问。   “其实是之前贫道以为夫人改走了神道,所以有些想差了——”   李伯风苦笑一声,“以贫道之前所思,夫人既然转修了香火一道,且颇有进境,而恰好如今那长生天被道庭勾连金帐汗王打灭,然萨满尚存,却一身法力如无根之水。便想着,这实在是一个机会。”   转修香火,机会……好吧……   他这一开口,我稍作思量,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是,这个想法真是……胆大包天啊。   心中如此感叹,我吃惊之余,并没有开口,只是听着他继续往下说着。   “贫道听闻,那金帐汗王斩杀了草原的巫师首领,以其为邪魔所惑,诸多萨满惑死活逐,任用了一批听话之辈。由此一来,各部族剩下的萨满巫师们,自然都会有兔死狐悲之感,却偏偏苦于无有神灵赐法,难以发作。如今夫人修行神道有成,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果然如此。   面对着这家伙的脑洞,我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感情这家伙,也是个冒进主义者。   说起来,从理论上来说,也确实没有问题,长生天陨落,盘踞在草原上层的萨满阶层,一下子失去了力量来源,如今可只剩下嘴皮子上的忽悠功夫了。   然而,偏偏作为安抚的工具,他们并非毫无影响——或者说,他们手下的信众,绝非一朝一夕就能清空的,但,这些信仰,也是需要“神迹”来维持的。   故而,由修行神道的我,来代替长生天,收拾草原上的烂摊子,顺带着将这些萨满,收入囊中,成为统治草原的助力。   听着确实是一个好主意,只是,这家伙对我还真是有信心。   想到这儿,我不禁撇了他一眼。   要知道,接受香火,走成神之道,并非没有凶险。   无数人的香火念力,蕴含了无数欲念,若要承接,极易污染灵台,若不勤加拂拭,或是不慎陷入得深了,“神祇”本尊往往会难以分清自己身份。故而行此道者,多有迷失其中,忘却本来身份,最终灵念分裂而最终陨落。   也就是,所谓的迷障之劫。   以一神之道,承接其他神灵的信众,更容易诱发此劫——故而此法神祇多数不取,或是逼得其改信,方可接纳。   当然,这种劫难对我其实并无大碍。   我根本没有走神道的意思,我借助这些香火信道传输法力,也只是借助法阵,那些香火念力,与我中间隔着一层系统,根本沾染不到我的身上。   因此,这条路子对我来说,确实可行,然而,出于谨慎考虑,我还是提出了疑问。   “道长所思,确有道理,只是,这迷障之劫——”   “贫道并非是让夫人直接顶替长生天,而是有所转折,而且,贫道门中有一秘法,可行改天换日之举,亦可助夫人维持本心,夫人无需忧虑。”   好家伙,在这等着呢。   如此一来,貌似也不是不行?顺便还能赚一套秘法。   我眨了眨眼,忽然想明白了——这个杂毛道士,委实是那一派的传人,这般脑洞大开之举,确实符合截取一线天机的思路。   既然如此,那最后一切的关键就剩下了,到时候,我是否能够作为一个真正的神祇,承接下这一份信仰,重新赐予那些萨满力量,帮助他们重新稳固自己的位置。   对于这个,我还是有着充足的信心的。 第687章 战果太大也是个问题   又商量了好一会儿,我认可了李伯风拟就的打算,给他写了封手令,准允他能够调动商会之中的草原通译,以及在徐靖的认可下调动部分驻扎于草原的兵力。然后便将与萨满们的沟通事宜,尽数交给了李伯风去处理——据他说,接下来,他的门中会有一些师兄弟过来,可以帮着做事。   对于这方面,我是乐见其成。   这样的举动,很明显的,是李伯风门中的探路之举,而且,对于北荒来说,也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北荒的武风极盛,但在修行方面,却堪称荒漠。眼下虽然有着清妙观投靠了过来,但所谓兼听则明,对于上位者而言,尤其是这种神异之事上,却绝不能单独依赖于一家。在我这一代,有着我的存在,还算是好说,但若是没有备用的选择,一家独大,对于未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更不用说,自从宋老道去世,徐靖隐姓埋名,清妙观的实力早已经大不如从前了。孙老道的实力,终究还差了许多。如此一来,引入一些新鲜的血液,才是应有之义。   至于我自己,并没有过多地考虑这些方面,只是接下来在修行之余,也开始研究那本《玉清真解》中关于香火炼神、沟通信徒、传递法力等方面的相公内容,以期未来等李伯风安排妥当后,能够接掌草原信仰。   一段时日下来,左右周遭无事,小黑屋中又有着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倒是取得了一些不错的成就。   由此也获得了不少意外之喜——尤其是对于监察地方来说。   譬如前些日子,我就从那些武学生的祈祷中,察觉出了地方上存在数起克扣武学钱粮之事,虽然事情不大,但考虑到防微杜渐,我还是递了条子出去,让方道年去派人处理了。   如此这般摸鱼,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外边的情报一封一封地传来,我的清闲日子也逐渐快到了头。   十二月初四,赵峰占领平北寨。   十二月初八,腊八之夜,赵峰逼降了定荒县守军。   至此,由那位巡抚大人所建立的防线后方,被彻底地搅成了一锅粥。   整个初冬时节,一直到十二月上旬,赵峰都依靠着缴获的钱粮,带领骑兵纵横驰骋在海天官与官之间的丘陵地带,不断地四处攻略地方,迁移民众。   整个后方被偷家的凄惨景象,无论是海天关,还是前方关城里面的士兵们自然不会不清楚。   但海天关的楚迁彻底做了缩头乌龟,而前方防线的各城堡寨,也同样都在依靠着城池关隘中积存的粮草,死守城池,等待冬日过去。   唯有那位钱巡抚,其实还算有些进取之心。在后方被偷家的消息传来后,将堵城门的砖石移走,从城中派遣出了主力,意图袭击前方堵着的赵德大营——大约他也是觉得赵峰主力在外,守在前面的赵德部定然空虚,想着来个换家的主意。   然而不幸的是,赵德却早有准备,而且赵峰临走之前,也给他留下了一支足够精锐的战兵。   一场硬碰硬的野战下来,作为主力的禁军最终被赵德亲自率领重甲步兵自侧翼的冲锋打穿了战阵,主将在亲卫的反冲锋失败后果断弃阵而逃,最终禁军大阵溃散,逃兵一直被追到城头下,逼得城中士兵关闭城门断尾求生,方才罢休。   此战斩首上千,俘虏更是倍数,自此之后,这些囤积在关外的官军们,彻底丧失了与北荒军野战的勇气。只能在关中坐视后方一座座居民驻点被攻下, 一批批屯田的民众被赵峰搜罗、迁移而走。   十二月初二,第一艘装运战利品的船只沿着海岸航线从赵峰那里返航,然后,便是川流不息的海上运输。   随船运回来的,除了囤积的大批粮食、兵甲之外,还有无数的俘虏。   由于赵峰的俘虏实在太多,李家商会哪怕将所有大小船只水手都征调了过去,相比较那庞大的战果而言,运力依然不足。   终究未曾到大航海时代,李家商会的海商建设在之前也一直以走私为主,小打小闹,并没有能够全力以赴。   而自从我嫁给赵峰后,更是停止了建设,直到我回归后,方才重新捡了起来。   因此,目前的运力,拿来维持赵峰的后勤,打个突袭还行,而对于眼下的需求来说,实在有些不够看。   为了多装载些人口,那一艘艘的船舱中都是挤挤挨挨的。也幸好如今是冬日里,气温足够低,船舱里密密麻麻的俘虏们相互之间还能取暖,虽说是难熬了一点,但没怎么死人,否则的话,简直要成为异世界的贩奴船了。   这般多的人口、物资过来,方道年分拨过去的官员们还算是得力,第一次就接受如此庞大的规模的海运,最后借助了当初赵峰扎营的地盘,以及挖出的更多的简陋窝棚,竟然勉强算是消化了下来,逐一安排,然后转运,分散着派往各处去做工,包括伐木、修城、采矿等等——前几批过来的都是精壮的汉子,若是不给他们弄点儿事做,天天呆在营地里,定然是要出事的。   整个过程中,中间磕磕绊绊的出了不少小岔子,甚至因为太过忙碌,不小心漏了几个军官与那些俘虏的官兵混在一起,最后酿成了两场小小的暴动,但因为早有准备,周遭准备了驻军,最终都被很快镇压了下来。   由此,难免也带来了一些运输效率的下降。   如此一来,另一头的赵峰已经等不及了——眼见得年关的将近,以此刻的航海运力,至少在年前,怎么着还会有大把的人员来不及运送回来。   “过年回家吃饺子。”   这是赵峰在家信中给我的承诺。   于是,到了最后,赵峰这厮也没有和我商量,仗着自己风头正盛,索性来了一把,领着大军,带着战果,在冬日里来了一场浩浩荡荡的胜利大游行。   这厮下令,将尚未来得及转运的所有民众,让他们推着推车,搬着家当,从关外沿着冻的严严实实的大道,一路北行,从一座座堡垒、寨子周遭,箭矢射程之外,但视线之内通过。而赵峰的主力,则走在两翼,大队的骑兵在旁边来回巡视。   这个主意是如此的不靠谱——事实上,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实在胆战心惊了一些时日。   然而,整个过程却是顺顺当当,整个朝廷的堡寨,没有一支军队敢于出城偷袭。   “朝廷之兵,心气已然俱丧矣。”   这是方道年得知了情况后,所做出的评价。 第688章 宫中   我从坤宁宫中缓缓走出,抬脚踏入了院中。   头顶遥远的太阳,从厚重的云层缝隙之中探出了一丝脑袋,照在了深宫内院之中。   没错,深宫内院。   周遭是一片高逾过丈的朱红色墙壁,隔绝了视线,只是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不远处那新修缮的金黄色宫殿屋顶。   北荒本身乃是边鄙之地,远远不及关内繁华。省城里面这座新近修缮成功的宫殿,虽然仪制规格是拉满了,但论起规模宏大和富丽堂皇,自是比不得京城那间屹立于世间千年的禁宫。   但终究是占着省城的风水宝地,将整个北荒曾经最大的几家世族宅邸并作一块儿改建的,一眼望去,依稀还能看到许多旧日的盛况。论起豪奢和广阔来,在北荒这块地儿,也算得上是从未有过的。   昨日夜间飘了一场小雪。然而到了此刻,殿前庭中的地面上,却是干干净净,并无一丝雪迹。   唯有中庭之中矗立的那棵挺拔的苍翠老松上,沾了一层细小的雪粉。   一阵凛冽的寒风吹来,将身上披着的深色锦衣吹得猎猎作响。北荒冬日的森森寒意,不断地试图从领口、袖口钻进来。   可惜,如今的我早已非当年那个弱不禁风的少女。如今的我,已经到了身如熔炉,血如铅汞的境界,全身上下热烘烘的, 对于这点儿寒意,自是毫无所觉。   只是,我没感觉,并不代表其他人没有,跟随在我身后的两位新来的丫头,很明显有些瑟瑟发抖,但却依旧一口气都不敢喘,亦步亦趋地跟着。   宫中的规矩,越来越森严了。   “你们去那边廊下候着吧,吾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停了下来,指了指一处有着火盆的廊口,随口吩咐着。   “夫人——”   两个丫鬟有些犹豫。   “去吧!”我略略加重了点语气。   “……是!”   两个宫女犹豫着,最终还是退了下去。   望着眼前光洁的青石地面,我轻轻吐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如同利剑一般,凝而不散。   事实上,以我的听力,甚至能够听到院子外边那些经过的人,都立刻变得格外小心,连走路的脚步,都轻了几分。   宫内的规矩,已经渐渐成形了。   说起来,这般的规矩,是我依照着礼制,结合着北荒的军中规矩所立下的,也是我这些时间努力的方向,也确实收到了成果,然而,却不是我所喜欢的。   毕竟,身为另一个世界的灵魂,我丝毫不喜欢这些冰冷的规矩。   然而,所谓身不由己,便是如此——这个万事草创的年代,倘若连最为核心的宫禁之中都不能做到令行禁止,严格把控,那就更加不要提外间了。   而在宫禁之中,要能做到这些,仪式感和服从测试这种东西,在这个年代,是格外地不能少。   虽然我对自己笼络人心的能力有些信心,但是——考验人心这种事情,我从来都不敢做。   所谓恩威并施,除了恩惠外,作为未来的帝王之家,威仪这些,在这个年代,也是相当重要的。   有了这两者,才能在这个时代,真正地凝聚人心。   当然,既然创立制度,并且坚持着严格执行,那么,在未来的运转过程中,经过一重重反馈、处置之后,就会自发地依照着自有的法度,依照着一些惯例、逐渐成形,最终,化为一层一层的规矩、罗网、枷锁。   或曰:祖宗成法。   到了未来的某一天,许多事情,都不需要我知晓,层层叠叠的规矩和整个体制本身,就会自动地对于逾越规矩者做出对应的惩戒。   作为创立者,我自是可以超然其外,随心所欲,但到了子孙后代,终究难逃这些枷锁的束缚。   这……算不算是作茧自缚?   偶尔,我也会如此作想,毕竟,我很清楚,这些时日进行的神道修行,最终也会如此——当神祇—教会体系建立之后,信众、教士、神祇之间关系,最终也会构建成一个类似的体系,将所有人都囊括其中。   说起来,一手神权,一手王权,如今的我,放在前世,已经蜕变成了封建保守势力的总头目吧?   我自嘲地一笑,沿着青石道路缓缓前行,一直走到了庭中的老松之下。   说起来,这棵松树,还是我的曾祖父当年在省城买下这座宅院时候栽下的,论起来,已经有上百年之久了。   起初,这间宅院极小,不过是让家族在省城有个落脚地而已,随着一年年的扩建,家族产业往这边倾斜,到了父亲独自守家的时候,已经变得极为宽阔了——至于现在,更是成了宫禁的一部分。   年少时候,从定北城回来后,我曾经常常在这颗树下读书,如今数年未见,老松依旧,只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却再也不见了。   我抬起头,看着于寒风中银装素裹,岿然不动的青松,忽的心中有所感悟——随着日子将近,可真是有些心烦意乱了。   至于原因——   感受着身体周遭,将自身包裹在内的深重龙气,我缓缓吸了一口气——好在,还隔了一层,对于修行的妨碍没有那么大——然后摇摇头,抬起手掌,轻轻一拍,一股子震劲连带着烦恼和肺中的浊气一起送了出去。   “哗啦啦——”   松树的枝丫摇晃起来,树上的积雪纷纷扬扬飘洒而出,被打着旋儿的北风一吹,玉屑纷飞,在头顶淡淡的阳光下,反射出无数的金色光点。   “好漂亮!”   一声奶声奶气的惊叹从旁边传来。   我侧头看去,政儿正迈着两条小短腿,从院子门口,一溜烟地沿着青石地面跑了过来。   小家伙是前几天刚刚从定北府到达省城的。   眼见着年关将至,赵峰也快要回来了,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我自然不能将他和乐儿继续放在定北府城里孤零零地过年,因此,我便将他和乐儿一起接了过来。   连带着回来的,还有赵家老宅的大部分老人,以及紫菱碧荷她们,这些人,将这座新成的宫殿的越发的充实起来,渐渐有了人气。 第689章 将归   “夫人。”   跟在政儿的身后,碧荷穿着一身厚实的羊绒织就的冬服,领着一个小一些的丫鬟向着我行礼。   几年下来,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有些莽撞的少女了。虽然做事依旧有些风风火火,但比之从前,确实成熟了许多,可以承担起更重的任务了。   当然,这也是她必须要经历的。要知道,过不了多久,她就要接替年纪渐长,等登基典礼完成后便会放出去完婚的紫菱,参与很多核心事务。   而她的位置,则会由她身边的这个丫头来接替——这个小姑娘是李家的家生子,也算是知根知底的,这几天看下来,算是足够的聪明伶俐,做事也有些条理,是个可造之材。   事实上,若非时间太短,我还打算让碧荷再去挑拣一个小丫头培养着,以备将来。   毕竟,论起年纪来,碧荷也不算小了,而随着赵峰即将回归,有些事情,也快到了揭晓的时候。   祭天、开国、登基、册后、大封群臣,然后除了继续征伐关内关外,开疆拓土,乃至争龙之外,剩下的,无非就是为赵家繁衍子嗣,承继香火,以及由此而来的,是否要纳妃、选秀,充实后宫的问题。   男人的心,总是容易变的——虽然赵峰那家伙有着许诺,但我不会完全将信心寄托在这个许诺上。   我不会主动提出,但倘若是他真的要提出充实后宫,也不会去刻意阻止。   男人嘛,总是如此——眼看着如今我和他不过二十余岁,未来还有数十年的时光相伴,不知道会在何时,突然厌了疲了,想换个新鲜的,也是正常之事。   我不知道随着他登基,龙气加身之后,会不会有所改变;若是有,为了自己考虑,那自然是有一番处置;若是没有,那就得琢磨着给碧荷寻一个合适的夫家了。   以她的身份,夫婿的地位定然也不会低了,到时候,终究不能长久相伴的,还是得有顶替的人选。   说起来,自小到大的感情,到时候说不得又是一场离别的伤感。   有些好笑于自己的患得患失,我吸了口气,将某些不着调的情绪暂时抛开然,后俯下身,看着小脸红扑扑的政儿,伸出手将政儿从冰冷的地面上抱起搂在怀中,笑着询问:“今天见到先生了?觉得先生如何?”   小东西这些日子养得不错,沉甸甸的,很是结实。   他今年已经三岁,天生早慧,在我的教导下,现在识得的字已经够多了,我自是不可能一直将他拴在身边教导,便决定开始给他先找个开蒙的老师。   虽然我事实上已经承担了开蒙的任务,教了他不少文字、知识;但是,终究不能包办一切。   除了为了防止惹人嫌话——所谓生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为人看轻之外,这个世界人的所思所想,他也是要开始接触和学习,以至于融入其中的。   毕竟,兼听则明,我的经验,乃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落在此方世界的实际上,并不一定完全适合,还是要有一个融会贯通的过程。   眼下,方道年推荐了一位他的同窗好友——根据方道年的说法,这一位的学问足够,思想也是难得的“端正”,并非是如关内大儒那般的迂腐颟顸,反而称得上是关外的“异端”。也是因为见到了赵峰的施政,对此颇为认可,方才在方道年的邀请下出山。   我也曾经隔着帘子见过面,彼此交谈了一番,知道这位乃是主张“事功”的一脉,除了儒学精深外,对于实务极为看重,其人精通历法、算学、农事,对于工商也颇有些了解,一直以来主张“分斋”教学,传授弟子之时,除了儒法之外,也要接触实务。   因此想来,有着这一位在,在这个奠基的时候也不会将政儿带偏了路子。   而定下这位后,年后就要开席讲课,今天是他们作为师生见面的日子。   “先生很好,对政儿很和气,教了政儿不少东西,政儿很喜欢。”   政儿用力点头。   “那就好。”   我微微颔首,侧头看向旁边陪着的碧荷。   “今儿先生对少爷讲了冬日的几个节气,以及过年的习俗由来,讲得很生动,少爷也听得很认真。”   碧荷脆生生地讲着今日陪读的见闻,而这边,政儿也献宝一般地掰着小手指头,挨个儿开始念着:“冬至,小雪、大雪……”   我也放下了心来,一手抱着,另一只手揉了揉政儿的小脑袋:“政儿真乖,居然已经知道节气了!今天想要什么?”   “刚刚那个,很漂亮的,母亲再来一遍!”   小东西指了指大松树。   啊……那个啊……我抬头,松树之上的积雪刚刚都被我震起来了,如今清洁溜溜的,一片苍翠,庭院之中,短时间也找不到这么大的松树来演示。   “松树上没雪了,得等下一场雪才行,要不,咱们来举高高吧?”   我眨了眨眼睛,懒得出去再去寻其他的树木,决定挑个赵峰最喜欢和他玩的游戏来。   “好啊好啊!没和母亲玩过呢!”   唔……好吧。   于是,我一把将他抱了起来,也不顾旁边碧荷欲言又止的模样,学着赵峰的样子,将他往着天上抛了老高,玩起了举高高的游戏。   至于形象什么的……没见碧荷这个丫头,眼力劲儿足够,已经将所有侍女都屏退了吗?   以我如今的武道境界,将政儿抛得高高的,然后接住完全不在话下,甚至还能玩出花式来。   “咯咯……”   政儿也是无知无畏的,就一直在半空中开心地笑着,玩了好一会儿,眼看着小家伙已经笑得喘不过来了,我才将他一把接住,放了下来。   然后,就见到他仰起了红扑扑的小脸,“对了,政儿听说,父亲明天就要回来了?”   这个小家伙,终究还是想老爹了——那个死没良心的,在外面浪了这么久。   我抿了抿嘴,最后还是笑着告诉了他:“嗯,是啊。你爹已经遣人过来传信了,明天就要回城了。所以,政儿明天要穿得漂漂亮亮的,让父亲高兴高兴!”   “嗯!”   政儿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690章 归来   第二天,天尚且蒙蒙亮着,整座宫城便已经完全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开始变得热火朝天。   无数的宫人奔走往来,穿梭不息,将北荒冬日的寒气,都给驱散了大半。   赵峰要回来,尤其是挟大胜而归,对于北荒来说,这可是一件大事。   如果说,去年一战,称得上是立国之战,算是赵峰集团在北荒站下了脚跟,那这一回打完,朝廷在关外的军队乃至于根基,都被一扫而空。到了这个时候,已然没有人会怀疑,北荒的割据之势,将彻底成形。   在这般的情势下,迎接的庆典,必然需要格外的隆重。   这方面,宫外的事情,自有方道年来处置——当然,私下里他也曾将大略的方案写成奏折交给我看过;以他的精细,我挑不出什么大的错处,因此也并没有加以改动——可相应的,宫内的一干事务,就得由我自己来亲自操办了。   前几日,我算是忙得脚不沾地。   好在大半的布置在之前已经事先基本上安排好了。当然,终究有许多事情需要等到事到临头,方才能够开始进行。   不过,一切都有着既定的规程,经过这些时日以来的整治,上下也都训练有素。   整个宫城之中,从外殿到内宫,所有人都依照着事先拟定完毕的章程,如同严丝合缝的机器一般,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就是中途有些拿捏不定的,也有紫菱帮着做好把关,只有偶尔几件,才需要我来出面决定。   因此,到了这个关口,我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什么值得操心的,恰好可以在这个时候做个甩手掌柜——说实话,这实在是非常地合我的心意。   “夫人,将军都要回来了,您还不赶紧准备?”   随侍的碧荷,正站在一边,一边劝着我,一边还不断地瞟着外面。   从上午开始,殿中就不停地有人进出,流水一般地将宫城外边的热闹事情一桩桩地给通传过来。   赵峰率领大军抵达了城门,方道年率领群臣迎接。   各部献上所缴获的旌旗,已经在城门口堆成了一座小山,首级之类更是用车装。   整个省城的居民,从平民百姓,一直上到达官贵人,都挤在了外边,张望着这难得的盛景。   而随着赵峰率领大军进得城中的消息通传过来,整个宫中运转的节奏,更是加快了几分。   唯有我这里,却是不紧不慢的,也难怪碧荷有些着急了。   “不急,他还得跨马游街,展示威风,然后还要接见臣僚,一时半会儿,可是回不来的。”   我依旧是一身惯常便服,懒洋洋地拿着卷书,对于碧荷的催促不以为意;同时眼睛瞄了瞄一身新衣的政儿端端正正地坐在旁边描字——说实话,我其实是有些惊讶的:小家伙明明心情雀跃,到了这个点,却依然能够安安静静地写字,没有吵闹,这种静气的功夫……   哦,小耳朵在竖着听呢——还不够专注啊。   那书卷敲了敲他的小脑袋,提醒他注意,我也没有多说什么,低下头,去逗弄刚刚会抬头的乐儿了。   有这个功夫,还是和这个小家伙加深一下母女感情的好。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用完了午膳,又靠在榻边休息了片刻,眼见着午后已经过半已到,听得外间传报,说是赵峰已经快和臣僚们饮宴结束,我方才慢条斯理地起身,唤来了紫菱和碧荷,让她们帮着打理梳妆。   不过片刻功夫,原本的懒散妇人,在她们的巧手下,便变成了一副陌生的模样。   云鬓峨峨,自有一派雍容气质,修眉联娟,遮住了流盼清扬的双目,两颊淡淡一抹腮红,衬出唇上金红的胭脂;头顶耀眼的环佩珠钗;正整张娇媚的脸蛋,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走吧。”   我望着镜中那个雍容典雅的贵妇人形象,嘴角微撇,站起身来,张开双臂,让两人给自己披上了一件玄色祎衣,对着两个已经早已经准备好的丫头吩咐了一声,然后缓缓向着宫外走去。   宫中的回廊各处悬挂彩灯,织金描银的羊毛红毡从大殿中直铺了出去,一直通向前方,青色的软底绣花鞋踩在上面软绵绵的,隔断了地面上的冰冷气息。   我一手搀着政儿,一手抱着乐儿,缓缓地向前走着,形容端正,身上挂着的步摇,一丝声音都未发出。   在我的身后,跟着乌央央的一群人。   一直走到了宫门口,依照着顺序站定,等待着那个男人的归来。   应该是时间拿捏得刚刚好,一众宫人不过稍稍等了一炷香的功夫,那个熟悉的男人,已经在人群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他换了一身便服,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舆,就这么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好吧,果然是个粗人。   “恭迎夫君得胜归来!”   我暗暗叹了口气,抱着乐儿,牵着政儿,领着众人上前行礼。   “茗儿,你这是做什么?”   刚刚拜到一半,感受到一只粗壮的胳膊伸过来,一把将正待行礼的我给拦了个半截。   眨眼的功夫,男人已经到了身前。   而且,他的胳膊上用了力气,是真的拦住,而并非只是虚礼。   呃……这个可不怎么符合礼节——我闻着鼻子前浓重酒气下的熟悉的男人味道,眨了眨眼睛。   不过,开国的君主,总归是有些任性的权力的。   嘴角微微翘起,我便也随他了。   款款抬身站起,扬起脖颈,我和他对视。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那双紧紧盯着我的眸子中,似乎久别重逢后的某种情感。   周遭一片安静,等待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开口,我缓缓出声:“夫君——”   恰在此时,赵峰也刚好开口,“茗儿。”   呃……   两个声音,连同着那种复杂的情绪同时叠在一块儿,似乎正在反复共鸣。一时间,场中有些奇怪的气氛在蔓延。   好吧,真是巧合。   我的嘴角微微翘起,眼神示意他先说,却见他的眼神又对了过来。.   这是……让我先开口?   最终,我顿了顿,见他没有吭声,决定继续开口:“夫君——辛苦。”   “茗儿真是辛苦了!”   两个声音又不分先后地重叠在了一块儿。   呃……这就,有点儿尴尬了。   “噗嗤——”   我看着他的那双眸子,眨了眨眼睛,最终还是破了功,抿嘴一笑。   “哈哈——”   赵峰这厮爽朗的笑声,同样响了起来。 第691章 小别胜新婚(上)   罗帐半卷,激烈的战斗终于落下帷幕。   红烛高烧,云散雨歇。   周遭的床榻之上,一团乱糟糟的,我却懒得收拾,只是懒洋洋地抱着锦被依在软垫上,靠在床头。任凭肩膀和光藕臂露在外边。   屋中地龙烧着,暖烘烘的,将外间的冷气拒之门外。   白皙中透着艳红色的脖颈和胸口处,还残留着刚刚留下的斑斑点点的痕迹,耳边的鬓发被汗水打得有些濡湿,紧紧贴在皮肤上,全身有些酸软无力。   我微微张着口,轻轻喘气,一时间,视线模糊了焦点,神志也有些恍惚,思绪在天上有些胡乱地飘飞着。   刚刚那一幕幕羞人的场景,不断地在脑海之中徘徊。   夫妻敦伦,乃是天经地义,小别胜新婚,尤其对于年轻夫妇来说,本就该如此;只是,总觉得有些感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对于这样的过程,自己,貌似已经不再排斥,甚至于乐在其中了?   忽的,一只胳膊揽了过来,将我拥入怀中,仿佛一根丝线一般,将我飘飞的思绪给撤了回来。   “哼!”   我鼻子里面哼了一声,却没有抗拒,舒舒服服地靠在温暖的人肉靠背上,尽量将男人手上的某些不太安分的小动作给忽略掉,只是将螓首扭了过去,望着里面桃红的帘帐,不去看他。   “怎么?生气了?”   男人的嘴唇在脸颊和耳边轻轻蹭着,鼻息喷吐,不断搔动着发丝,弄得人心中有些痒痒的,呼吸不自觉地粗重了几分。   “夫君刚刚太过粗鲁了。”   我抬手捋了捋鬓角的发丝,半真半假地抱怨着——说起来,这货大约是确实没在外面找女人解决,憋得狠了的缘故,开始的时候,他委实有些猴急,动作也不够轻柔。不过事实上,那点儿粗鲁,还是在我的忍受范围内的。   “小别胜新婚嘛,军营之中,憋的狠了,而且——”   赵峰似乎是在给自己辩解,只是下一句,他的语调一变。   “而且,你不和为夫商量一下,就敢擅自领兵去冲击鬼潮,难道不该好好惩罚一下?”   他的声音微微扬起,似乎是带着点儿责难的味道。   呃……这家伙知道了?   “鬼潮来得太快,妾身这不是来不及嘛……”   我嘟囔着给自己辩解——好吧,对于这一点,我确实有些心虚,脖子缩了缩,刚刚还想指责他的话,也暂时说不下去了。   如此一来,我刚想放软了身段,将这一节略过去,却只觉得他的整个身子侧了过来,朝着我压下,另一只大手伸过,轻轻抚过尚有些汗意的胸口,一路往下。   与此同时,充满调笑意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而且,我看茗儿你,刚刚似乎乐在其中啊?”   说着,他抬起了手,啪地一声,拍了一下某个部位,力度不轻不重。   “你——”   感受到些微的痛意传来,我杏眼圆睁,猛地扬起脖颈,盯着他那张写着“我就是无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锉了锉牙,然后又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无奈地瘫软了下去。   毕竟,这厮的皮还真厚,刚刚他那肩膀,我可是用力咬上去的,到了现在,也就只剩了点儿白印子,就算这个时候再咬上一口,大概也还是这个样子。   最后还不是只能去讲道理?   “哼,夫君你难道不是一声招呼不打,就直接去海上了?”   我撇了撇嘴,忽略了他的后面那句话,直接控诉他的罪行,“妾身还得派人去打听才知晓,要知道,那大海广阔无边,其中凶险难以计数,那段时候,妾身心里可是慌得紧。”   “唔——这般说来,为夫确实也有错,”   他拖长了声调,口头上在道着歉,可低下来的脸上,却依然一副嬉皮笑脸的惫懒模样,“要不,夫人也来惩罚一下为夫?   一边说着,他的手指又开始了轻轻摩挲着我的皮肤。   “想得美!”   我瞟了他一眼,一巴掌将他的禄山之爪给打开了,顺带送了两个白眼。   开玩笑,哪怕我承认有些食髓知味,可现在,累都累死了,还想再来,还是我主动?做梦呢!   我决定,还是趁着贤者时间,还是先谈点儿正事比较好,免得这厮闲下来,又开始胡思乱想。   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试图让自己摆出一副劝谏的模样——当然,最终,我还是放弃了,毕竟,这种环境,这种情景之下,着实有些勉为其难了。   最多也就是稍稍看着端正了一些。   “夫君此走海路,趟出奇计,大胜而归,实是英明神武,几有古之兵圣余风。然以妾身浅见,以如今咱们北荒的实力,海路出兵,乃是行险之法,只能是趁其不备,偶尔可为奇兵而已。万万不可一直依赖于此,否则,莫说朝廷说不定有着反制之法,就算没有,可若是遇上一场忽如其来的风浪,都极有可能扭转整个战局。”   说实话,我是真的很担心他经此一战后,会形成路径依赖。   究其根本,如今整个北荒的所谓海军,其实也不过是区区一个地区商会数年积累罢了,而且,也没有投入全部的资源,甚至,中间还有着两三年的断档。   能够飞跃发展,纯属依靠我某种“先见之明”的指导。   然而即便如此,以这个年代的航海技术,船只依然只能靠着指针歌诀,以海中的礁石、岛屿之类作为道标,或是沿着海岸线航行。整个过程极易被发现,极度依靠天象,也难以跨越遥远而不熟悉的大海。   而登陆的时候,士兵们也绝不会有几层甲板上密密麻麻的大炮可以作为掩护——如此一来,若是被朝廷发现,埋伏好了趁着登岸的时候半渡而击,火船相攻,哪怕以北荒军的精锐,怕是也要成案板上的肉了。   这乃是根基的不足,生产力的落后,非人力短时间内能够扭转。如今的北荒,终究尚未进入大航海时代。即便是以我全力推动,造船技术和水手的积累,至少也要花费数十年,才能勉强摸到那个层次最初的边缘。 第692章 小别胜新婚(下)   “茗儿所言极是,为夫亦是如此这般想的。”   见得我的模样,赵峰也稍稍端正了身体,向着我如此解释着。   “此回朝廷准备多时,倚仗坚城之固,修筑堡垒,步步前移,以图消耗我军士气。又有一支精锐于后方预备,如此便是可攻可守;说起来,其实颇得用兵之理。”   “朝廷城池高深,内中积蓄也充足,咱们人少兵精,士兵性命不可能白白消耗在攻城之上。故而,要破朝廷的坚壁清野,非得出奇兵不可,若是不然,无论是冬季围城,还是就此退兵,不说士气大损。单单这局面,咱们可就被动了。”   “故而为夫方才行此险招。事实上,此回渡海之前,为夫特意召了朱胜与胡荣两位前来询问过,也问过那港口附近的年长渔民,知晓这个时节海上无有风暴,不会影响战局,而行船之时也格外小心,避过了海边浮冰,一路未曾停靠岸边,日夜兼程,以避过朝廷耳目,方才得以成功。”   这话说得浅显,我也能明白。   古来攻城最为艰难。挡在北荒军面前的宁锦关,以及其后扼守多条道路的堡寨,都是朝廷精心修整。而北荒人少,只能依仗甲坚兵利,根本没有足够的填沟炮灰;他们只需屯上一些精兵,积存足够的粮草。便是以如今赵峰之锋锐,全力以赴,不付出足够的的代价,根本无法攻下。也难以一一啃下。   更不用说还有分割关内关外的海天关作为后方,关高壁厚,乃是中土皇朝积年苦修的关隘,周遭土地又足够肥沃,粮草充足,可以长期坚持。   只是,若是就此退兵,他们可有一冬时间休整、适应北荒的气候。只待明年开春之后,继续如此这般,步步为营,四面进逼,压缩北荒的生存空间。可若是打了,一旦攻打不下,或者士兵死伤太重,接下来的战争主动权,可就完全掌握在他们手中了。   故而,赵峰此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好在,这一趟冒险,他是成功了,但其中几多险恶,着实不是短短几句话便能够说完的。   一念及此,我不禁有些赧然。   “夫君智珠在握,倒是妾身想多了。”   “此回也实在多亏了茗儿多年以来,一直用心经营海上,为夫方才能够谋划此策,”   赵峰俯下身来,语气听着极为诚恳,“故而,接下来为夫虽然不会以此为主力。这水师,夫人还是得继续大力发展才是。年后为夫还要去和方先生商量一番,如何再建一座船场,再多造些船只。不仅可以走私往来,更为重要的是,未来作为偏师,亦或者是转运粮草,为夫都有着大用。”   好吧……这厮虽然粗鲁了些,但眼光着实不错,运用过一次之后,就发觉了这个时代条件下海军的真正作用。   我微微愕然之余,心中也松了口气。   “相公所言甚是,咱们北荒道路难行,春有翻浆,冬有雪覆;唯有一点,河流众多,各城皆可以河流相连,物资转运往来,以水为路,方才是正理。”   “甚至未来,咱们造得大船坚船,可横行于海上,还可以海为路,进逼关内。”   在大宗物资的转运上,在这个没有火车的年代,确实,水运方才是正途。   古语有云,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事实上,这是建立在陆运之上的。倘若有了河流乃至海洋沟通往来,哪怕是千里之遥,运转往来,都极为方便,甚至还能有赚头。   “接下来,为夫需要坐镇中军,这建设水师,还得依靠茗儿了。”   “妾身省得。”   如今的海上力量,基本都是以李家为主,交托于我手中,并不奇怪。   一番正事说完,床上安静了下来。我静静地靠在他的怀中。   很快的,我能听到,这货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手又开始不安分起来。   我正想该说些什么可以分分他的心,没留神,他却突然低下了头来,凑在我的耳边,语带笑意。   “说起来,茗儿对为夫,可比那些古代贤臣还要重要。”   “妾身不敢。”   虽然不知他为何突然这般的夸赞,但我自是要配合着谦虚几句。   “不不不……”   温热的鼻息在耳边搔动着,我听着他在低低轻笑,带着点儿调戏的味道,“那些贤臣,顶了天也就是日日劝谏,茗儿你这是日日劝谏,夜夜也不忘啊……你说,到时候,我该在敕封皇后的诏书里面该怎么写呢?”   这话说的,配合那双禄山之爪的继续游走,我脸上一下子又腾地热了起来。   这货是……没完没了了吧——这厮这些天到底憋得有多狠?   “那得问未来翰林院的学士——”   稍稍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放弃了,只能以言语做些微弱的反击——言下之意,这种草拟诏书的事情,你这个武夫还是算了吧。   “没关系,到时候为夫还可以改的。”   赵峰嘿嘿坏笑着,“而且,这眼见着封后在即,茗儿你可有么礼物可以给为夫的?”   这厮……还来跟我讨赏了是吧?   明明知道他是在打趣,不过认真说起来,我还真是有些东西要给他的。   “夫君登基,妾身倒确实是有两桩祥瑞奉上。”   “哦?祥瑞?”   赵峰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却又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卖个关子:“唔……暂时还是不要叫夫君知晓的好,”   “毕竟此事只是一个想法,还得再琢磨琢磨,妾身也要去寻觅人手,所以……还请夫君稍等一二。”   手中连个图样还没有,说不清还会有什么特别的关窍,暂时我也不敢去打包票。   “真的不说?”   “嗯……还是不说了罢!”   “也成!不说就不说了吧。”   赵峰盯着我看了看,忽的点了点头,似乎打算就此罢休了,正游走的双手,也松了开去。   咦?这货这回这么好说话?   我忽的有些诧异,心中有些空落落的,然而下一刻,刚一抬起头,见得他的模样,便发觉,事情可没这么简单。   搂着身体的胳膊猛地发力,那张脸已然俯了下来。   “唔……”   长吻之后,我的脸上如火烧一般,喘息连连。   “还说不说?”   男人语带威胁。   “不说!”   开玩笑,都到了这个程度,又怎么可以求饶?   这厮又盯着我看,忽的压了下来,一番深吻之后,他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唇瓣贴着脖颈,一路向下探寻而去。   “不说,可就得再好好惩罚一番了。”   我的呼吸又变得粗重起来,两腿绷直,并拢,只是很快,又软了下来。   身子有些飘忽,耳边传来男人得意洋洋的声音……   “其实,为夫觉得,还是这个礼物最好了。” 第693章 公文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耳边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微微的冷风渗透进来。   我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侧头看去,身边的被褥已经空了。   男人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正在掀开罗帐。   这家伙体力真好。   心中感慨了一句——昨儿晚上久别重逢,这货跟着我胡天胡地了一整个晚上,到了三更天过半方才睡下,结果现在就爬起来了……   练武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然后,我用手撑着床沿,也翻身坐了起来。   身体稍稍感觉有些发软,不过还在能忍受的范围内。   “时间还早,茗儿再睡一会儿。”   耳边传来男人轻声的安慰,温热而湿润的唇瓣在脸颊上贴了贴,而后手掌压在身上,似乎想将我重新按回温暖的被褥中去。   “不了。”   我摇了摇头,语气之中带着点儿埋怨,“昨儿睡得太早,书房里面的折子,已经堆得老高了。”   “……”   压在肩头的手,忽的便是一僵——昨晚上是谁猴急猴急的来着?   我眨巴了一下眼睛,抬头看着眼前那张变得有些尴尬的熟悉面孔,露出了一副很是有些期待的模样:“要不,妾身再睡会儿,那些折子留着,等夫君回来再看?”   下一刻,男人手上的力道顿时削去了一大半,他的眼神闪烁着,开始旁顾左右而言他:“啊……那个……为夫军务繁忙,还是……还是……茗儿帮着分担一点吧……”   我用哀怨的眼神看着他,男人却装作一副看不见的模样,打着哈哈:“那个……茗儿你慢慢更衣,为夫……为夫不急。”   真是……懒鬼!   我撇了撇嘴,没有继续下去,而是披上了一件中衣,站起身帮着男人穿好衣服,送他出了门。   然后让碧荷帮着洗漱、用膳,坐在了书房的案几前。   在这方面,我并没有骗那个男人——确实,我的手头上,还是有很多事情要做的。   赵峰带着大军以及无数的粮秣物资俘虏回归,这可是一件大事。   行军难,善后更难。   无论是大军的供应、后续的赏赐、战利品的收集与分配、战俘的安置等等等等,这般千头万绪的事情,都需要一一分派下去。   虽然理论上,我可以都丢给方道明来处理,但一方面,在赵峰归来这个大前提下,于权术而言,自是不能真的将所有的事情都交托在一个外人的手中;另一方面,如今赵峰的这个体系中,物资的流动往来,尤其是大宗,基本上都要牵涉到李家商会,有很多事情是绕不过去的,都得我来点头。   一桩桩,一件件的请示批文,如同雪花一般飞上来,这也是在我的预料之中。   故而,我不得不这么早就起来,处理这些事情,并将相应的布置安排下去。   也亏得自家身子骨如今足够坚强,不然,这般的日夜操劳,还真是吃不消。   赵峰这个混球,简直比前世那些黑心的资本家还要黑心。   心中抱怨了几句,最后,我还是一个人坐在书房中,边上放着一杯香茗,一本本地翻阅着上来的奏报和请示,   认真论起来,赵峰这次的缴获,确实极多,尤其是他这回的“大迁徙”运动搞得实在太厉害,连着海天关外垦殖的乡民,乃至于一些军户们,都给卷带了回来。   在我的眼中,这些可不是什么奴隶之流,只要能消化得好了,可都是未来的种子。   万万不可无谓地损耗掉了。   当然,这些事情,并不容易。   虽然俘虏和流民的安置,经过这些时日的安排规划,已然有了详细的定例,但省城这边未曾经历过。即便是这儿乃是整个北荒的中心,一应东西定是不缺的,终究不比绿城等地,已经轻车熟路了。整个流程之中,免不了有着太多磕磕绊绊的,还是得分拨一些刚刚拔擢上来的熟手盯着,免得弄出大规模冻饿死人的事情来。   大宗的粮秣钱财,都得计点清楚,登记造册,一部分收入库藏,以作储备,另一部分拿来拨付发放给士兵作为赏赐——尤其是那些战死者的抚恤,北荒的冬天可不好过,得赶紧拨付下去。   一些从大户人家缴获的一些珍稀的物件儿,赵峰对这个不感兴趣,可以拿出来,作为给那些立了战功的军官额外的赏赐,以拉拢人心。   对了,还有当初鬼潮一战时候的战功。   虽然初步的物质赏赐经由我手,都已经发下去了。但一些立功晋升的名录,还有表现出色,可以抽调进入正规军的人手,还是需要赵峰来点头的——军内的事务,我不打算插手太多,只要适当的安插几个人手就好。   立功的军官名册及详细,徐靖前几天递了上来,我翻阅了一遍,又在上面添了一个名字,等到赵峰回来了,可以给他先看看。   如此忙忙碌碌的,大半个上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看看原本堆叠如山的折子,已然消去了一小半,我也颇有些成就感。   估摸着剩下的中午之前定然是完不成了,我索性也不再继续干这等费力的事儿——左右自己只是帮着分担的,没必要这么拼命不是?   剩下的还是等那个男人回来再说吧。这是他自己的江山,他人又不傻,学得也快,只是有点懒而已。自己多加督促,还是能干活的。   自己还是多陪陪孩子,看看闲书比较好。   去房中抱了会儿乐儿,陪着她玩了好一会儿——小家伙其实还小,连辅食还没能吃呢,可惜分离了这些日子,奶水也没了,只能靠着奶娘,心中不免有些歉疚之感,因此,这些时日,我有了空闲,都陪在她的身边。   至于政儿……则被我要求着坐在一边,用粗短的手指握笔,开始写字——谁让他比较早熟呢?   好在他很是聪明,半个时辰不到,他已经完成了我给他布置的功课,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   我们三人就在房中玩了一会儿。   时近正午,眼看着午膳时间快到了,宫外边传来了通报:“将军回来了。” 第694章 对练   这家伙回来得居然这么早?   我忽的一愣,心中某个念头闪过——按照常理来说,今日是他回来的第一天,一方面要了解省城乃至整个北荒这些时日的情况,另一方面,大军的安置、驻扎,乃至犒赏、晋升,都是需要和他初成的那套班子,仔细讨论的。   事实上,我已经做好了他中午不回来吃饭的准备。   然而没想到,那边居然这么快就散了场?   而他,也不回去他那乾清宫御书房去看批折,直接往我这边来了?   虽然心中有着疑惑,不过我还是抱着乐儿,牵着政儿,领着一众宫人出了坤宁宫迎接。   “夫君回来了。”   眼见着一身正装的赵峰大步流星地过来,我低头行礼。   然后,脚步声在我身前停止,却没有听到惯常的熟悉声音。   嗯?   下意识地,我抬头瞄去,恰好和他垂下的视线对上。然后,心中咯噔一下。   这货面无表情——不,甚至可以说,那张脸上,还带着不少的阴霾。   “……你们先下去。”   稍稍顿了一下,男人那对目光一扫周围,一脸不爽地对着其他宫人摆摆手。   “呃……”   几人面面相觑,然后……一个个向我看来。   得……   “你们先下去吧。”   我只得有些无奈地向她们点了点头,然后又将怀中的乐儿交给一边正在迟疑的碧荷,“碧荷,你带着政儿先去用午膳,我和夫君说会儿事。”   “……是,夫人。”   碧荷看了看我,这才躬身应了一声,领着头退了下去。   很快的,偌大的庭院中,就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她们倒是忠心。”   赵峰从鼻孔里面嗤了一声。   居然拿这个说事。   这么久的夫妻了,从他的表情中,我知道他应该并没有这个意思。但能说出这种让人误会的话来,很明显的,这家伙……是真的生气了。   只是,这气,来得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夫君……”   我试探性地开了口,想弄明白自己究竟是哪儿惹他生气了——毕竟,今儿早上他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   是有人进了谗言?在他面前说了什么?   可是……他也不像是会听谗言的人啊……   我正胡思乱想着,然后就听到这家伙开了腔:“今天……为夫听说你是亲身披挂上阵,去冲阵了?”   唔……好吧,居然是这事儿……   终于明白了缘由,我也不禁哑然。   之前我在信中只是说自己领兵打赢了鬼潮,可没说起自己亲自上了战阵,还是作为锋矢去冲击敌人。   如今也不知道是哪个不开眼的提起了这茬来,可真是……   当下,我也只能结结巴巴地给自己辩解:“啊……那个……那时候鬼潮已经散了,妾身就……”   “然后还说,你亲自为锋,就连全伯都只能做羽翼了?”   男人斜着眼睛看我。   嗯……这话,确实是我当时热血上涌时候说的……   如今成了确凿无误的“罪状”了。   对此,我也只能干笑:“那个,那个,是妾身狂妄了……”   “听说,你还跟鬼王对练了一把,斩了一只鬼王?”   “嗯……那些鬼王,当时已经实力大损,妾身以为……不足为惧,又恰好为战场士气所染,所以就……”   我讷讷地说着。   “不足为惧……”   眼看着这厮锉了锉牙,又盯着我看了会儿,锥子般地视线上下来回扫着。   我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男人就这么看着,一直看到我心中发毛,想要认罚的时候,却见他伸手入了袖子,拿出一条短棍,然后开口:“回去,脱衣服。”   “呃……嗯?”   听到这个命令,我一时间,竟然有些发愣。   看了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然后又低头看看自家的衣服——虽然是便服,但也颇为齐整,周全合身,乃是十分合乎礼数的。   回去脱……   眼睛盯着他手中那条短棍,情不自禁地,脑子里面一个闪念:莫非……这货大白天的,居然要……   一股子羞恼之意登时就冲上了脑门——就算是自己当初错了,可你也不能大白天的就……   “换身短靠,然后过来,和我在这院里面练上一练!”   呃……   下一刻,凉飕飕的声音传入耳中。   怔了怔,然后,我便明白了过来,热气呼地直接涌上了脑门子,低着头,不吭声,唯恐他发现什么。   自己刚刚……那是在想什么?   “嗯?”   这货的声音忽的有些扬了上去。   唔……好在这厮似乎并没有发现我心中的想法,于是,我赶忙低声应了一声:“妾身……知道了。”   声音细如蚊蚋,仿佛是真的心虚一般,然后,忙不迭地转身回房去,唯恐他看出了什么来。   在房中,好好缓和了一番情绪,方才换了一身适合练武的短打衣服,提上一柄已经开刃的长刀,回到了院子中。   在那里,赵峰手中掂量着那根镔铁短棒,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见得他的模样,我索性也不吭声,直接站到了他的对面,摆出了架势。   正午的日头不错,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说起来,未来的皇帝和皇后在这宫禁之中,持械对殴,算不上开国以来的头一遭了?   心中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我看着男人大喇喇地站在我身前两丈远处,伸手勾了勾。   “茗儿,你好了没有?”   这厮……还真是托大啊。   真是让人火大。   我眉头微微挑了挑,却没有真的恼火,只是收敛了心神,凝神看着他,继续调整着自己的姿势。   “那么,夫君小心了!”   “来!”   “咻——”   下一刻,长刀破空挥出。   “当——”   刀刃与铁棍撞击,然后,便一连串的脆响。   “当当当当!”   脚下一刻不停地变换着方位,随着身形的变幻,长刀不断挥斩而出。   刀刃划破空气的爆鸣声,金铁交击的脆鸣声,不断地在耳边炸响。   名为对练,但我很快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一场战斗中。   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男人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判断着他的下一个动作,身体的每一处肌肤,都在感受着气流的变化。   可以说,这一场比试,我是没有任何保留的。   然而,依旧没有什么用处。   我知道眼前的男人很强,非常强,已经做好了惨败的心理准备。   只是,当自己真正面对他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曾经的一切想象,都低估了他。 第695章 斩岳   或许是被男人的态度影响,或许是因着前次冲击鬼潮,所带来的自信,也或许,是这些时日以来,始终坚持,日日在小黑屋中修行不缀的缘故。   总而言之,当我提起长刀,扯开这些时日的宫禁生活逐渐编织而成的那件伪装外衣后,我能感到,自家的战意,依旧在熊熊燃烧着。   一如,当初直面鬼潮之时。   血管中的热血在肆意地奔流着,激发着身体的所有力量。   故而,在一道道空气被撕裂,激荡而起的咆哮声中,我肆意地挥舞着长刀,向着眼前的男人劈斩而出——在这一刻,我甚至几乎忘了,他是我的丈夫。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什么效果。   男人脚下却纹丝不动,静静地在那里,高大的身躯,如同山岳一般耸立在我的眼前。   那一记记足以劈开精铁的斩击,在他的面前,仿佛不过是呼啸而过的山风,根本无法撼动他的身影。   尽管我不断地变幻脚步,从各个角度发起劈斩挥砍,不断调整着力道,然而,那一柄槟铁短棍肆意横扫,上遮下挡,仿佛画出了一道无形的墙壁,无论我如何努力,却始终,无法踏入其中一步。   一声声金铁交鸣的尖锐之声,最后,只能化作一声声的无奈叹息,感叹着男人的防守之坚固。   甚至,我能感受到,那一次次的招架之下,还蕴藏着一丝丝的隐隐反击之力。   虽然他的那张有些黝黑的面孔上,没有了一开始的轻松,变得严肃而认真,以及,带着一些诧异。   然而,我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呼——”   我的脚下一顿,停在了最初的位置,长刀垂下,点在地面上,口中微微喘着气。   “夫君武艺高强,妾身自愧不如。”   我对着这个男人低头,坦然地承认了这一点——在经历了鬼王之战后,有些飘飘然的心态,经此一遭,被打灭了一些。   当然,也只是略略有些挫败之感而已。   毕竟,一想到赵峰本身的实力,我就很快释然了,并没有太过受到打击——自己一个带着点儿金手指的普通人,跟这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本来就没法比。   更何况,打不过,投降还不行吗——难道他还能怎么着我不成?   若是死不认输,被他来上一波反杀,反倒有可能会多受点儿罪——以这厮的性子,那实在是相当的可能。   我如此这般想着,故而,眼见着自家一轮进攻无效,便很是爽快地认了输。   然而……   我却失算了。   我的低头认输,并没有换来任何回应——男人依旧静静地站着,始终没有吭声。   我的头微微抬了抬,用眼角偷偷地瞧了瞧他的那张黑脸——唔……这个家伙,确实是在看着我,只是……似乎……是在出神?   这个时候……发什么呆?   “夫君?”   又过了片刻,眼见着他还没有动静,我便抬起头,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唔……”   赵峰似乎回了神,但依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我,又沉默好了一会儿,忽的问道:“我记得,你还跟着全伯学了一招的,刚刚怎么没见你全力用出来?”   “那个,不是用了吗?还是请夫君修改过的。”   我一愣,同时也有些奇怪——那一招“斩岳”,其实和赵峰的那记“摧城”枪术有些相似,本身有一个蓄势的过程,发力并不算快,而且,需要消耗太多的力量,因此,并不怎么适合在战阵上使用。   故而,我一般只是用其中的技巧而已——关于这个,赵峰应该是知道的,而且,还曾经特意帮我修改过。   “不,为夫的意思,是让你全力使出来。”   赵峰看着我,然后,抬起食指,指了指自己,“对着这儿。”   “呃……”   我眨了眨眼睛,向他确认。   “……就在这里?“   说实话,我有些犹豫——这实在有些危险,我可不想担上个谋杀亲夫的罪名。   要知道,我在小黑屋中,并没有少练那一招。   虽然我对他有着信心,但是……此时的他,手头上可就一柄短棍,而因着那一招的特性,一旦全力而发,可从来都没有什么点到而止的说法……   “怎么,你信不过为夫?”   赵峰眉毛一扬,嘴角忽的勾起了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那对漆黑的眸子,也变得更加富有侵略性——作为朝夕相处的枕边人,我又如何不清楚,这意思,分明就是透着“你能耐了啊——”之类的威胁?   明明是为他好,结果居然成了激将?还真是个莽夫……   得,他要看,那就看呗。   反正……应该也伤不了他才对。   我如此想着,抬起头,静静地看着这个发出邀请的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   稍稍调整了 一下呼吸的节奏,左手伸出,与右手一上一下,一起握住了刀柄。   “那么,夫君,小心了。”   和男人对视一眼,我低低地提醒了一声。   然后,也不等他回应,凝神屏息,将沉重的斩刀,以一个极为缓慢的速度,举向头顶。   外间的一切,从这一刻起,都很快地离我远去。   周遭一片静谧,我觉得,自己仿佛再度回到了小黑屋中,那一遍遍地忘我修行着武艺之时。   我能听到,心脏在怦怦地跳动,越发地强劲、激烈。   如同炽热岩浆一般的血气,在心脏的压迫下,不断流往全身各处。   长刀,变得轻飘飘的,如同羽毛一般轻盈,可以随意舞动。   这样的感受,我并不陌生——我依然记得,那一日在京城之外,自己端着李伯风送给我的那柄长枪的时候,曾经体会过的那一丝神韵。   而我,现在,正在向当初的感觉靠拢。   长刀,举过了头顶,而后,凝立不动。   持刀的手坚如铁石。   一切的气血、精神,都凝聚在了刀锋之上——我忽然发觉,世界,已然完全静止。   随之而来的,便是冥冥之中的某些感应。   那是……   头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我踏前一步,然后,长刀沿着自己心中忽然闪过的那道弧线,斩下!   “当——嘎吱——”   耳边传来了让人牙酸的刺耳之声。 第696章 交代   时间又恢复了流动。   熟悉的世界,终于又回来了。   微微的失神之后,我猛地一惊,然后方才发觉,此时的自己,已然站在赵峰的身前,与他相隔只有不到两臂的距离。   手中握着的长刀,已然深深地嵌入了镔铁短棍之中,将其斩开了将近一半!   “这——”   我张了张口,正要说些什么,下一刻,一种虚无之感,瞬息之间,弥漫全身,仿佛四肢百骸中的力气,在一瞬间被完全掏空了。   说起来,真是熟悉啊——当初在京城之外,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感受?   双手再也握不住长刀,脚下发软,身体歪了歪,踉跄了一下。   “当啷”一声,长刀连同镔铁短棍,一同落地。   一只强而有力的胳膊,将我揽入怀中,支撑起了我那摇摇欲坠的身体。   好吧,现在终于有人可以靠一靠了。   我没有勉强支撑,只是静静地贴在男人的胸口,头搭在他的肩上,然后缓缓调整呼吸,试图恢复着刚刚被榨干的体力。   “茗儿你——可真让为夫惊喜啊!”   耳边传来了男人低沉的声音,搂住腰肢的胳膊,稍微紧了紧。   抬起头,正和赵峰那恍若深潭的眼神对上,我眨了眨眼,摆出一脸的无辜模样:“妾身已经尽全力了,相公可还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   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赵峰那一直冷着的脸,终于化开,嘴角现出一抹浅浅的笑容,然后,抑制不住地荡漾开去,“嘿嘿,枉赵忠那小子,一向还自诩为北荒第二高手。我看啊,他现在,已经连茗儿都已经打不过了。”   “夫君谬赞,”   这般的夸赞,即便是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妾身不过是自己闭门造车,未曾经历生死,怕是真的战斗起来,还是要差上许多的。”   “不,为夫觉得,你们之间的差距,已经不是经验,所能弥补得的了。”   赵峰很是认真地盯着我,然后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当然,离为夫还有很大的差距就是了。”   虽然是实话,但这家伙,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我心中腹诽着,感觉稍稍恢复了一点,想要再度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不过下一刻,赵峰那带着一丝坏笑的声音,再度响起。   “算了,还是为夫来吧!”   “嗯?”   我一愣神的功夫,忽然感觉,男人揽在腰间的胳膊用力,天旋地转之间,已然将我打横里抱了起来。   “赵峰你——”   这般不雅的姿势,虽然早就并非第一次;但这般大庭广众之下,尤其是这禁宫之中,还是第一遭,顿时便觉得有些羞耻,当下便想要挣扎。   “嘿嘿……”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想法,男人低下头来,凑到我的耳边,“小声一点,茗儿你也不想那些下人,都听见吧?”   呃……这厮,还会威胁了?   咬了咬牙,我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巴,头转了过去,任凭男人这般抱着,将我送回了房中,放在了柔软的榻上。   然后,他并没有离开,只是用双手撑着床榻,将我拢在中间,俯下身,不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房中安静得连他的鼻息都能听得见。   “夫君,你这是——”   对视了片刻,我实在是忍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决定认输开口。   赵峰舔了舔嘴唇:“说吧,茗儿你,还有什么瞒着为夫的?”   “嗯?”   我微微一愣,一时间不明白他的意思。   “茗儿的武学造诣,为夫已经清楚了,那,道术呢?”   我能感觉到到,男人的话语之中,满溢着一股不满的情绪,“今儿为夫可是听说,烟儿你不声不响之间,搞了一场大阵仗,连太阳星君都给你弄出来了。看来,你还真是能耐了。”   “哪……哪儿有……”   原来是这个……不过,在这方面,我可是有着辩解之词的,虽然有点儿心虚就是了,“对于修炼道术这事儿,妾身可……可从来没有瞒着夫君……”   “只是为夫不问,所以你也就不说?”   男人的牙齿挫动着,盯着我的眼神变得危险起来。   “那个……”   我只能干笑着,视线飘忽,不去看他。   “说吧——”   过了片刻,男人喘了两口气,命令道,“你现在修行到哪一步了?”   “到了哪一步……”   我迟疑了片刻,在脑中寻找了一下,终于找到了一个参照物,“其实……也不算什么,道行大约也就是和宋道长差不多的样子……但因为积累不够,也就是阵法有些造诣,至于其他的,都要比宋道长差很多。”   在这方面,我还是很坦白的——充分贯彻自己的宗旨,在他面前,绝对不说谎话。   “嗯!”   赵峰点了点头,却依然不说话,只是继续盯着我看。   又僵持了会儿,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夫君?”   “茗儿你,还有什么没告诉为夫的?”   这家伙,还真是越发的精明了……   只是——算了,该坦白就坦白了,藏着掖着也没意思。   我自暴自弃地想着,然后低低地吱了一声:“有的……”   “还有?”男人的语调扬了起来。   “嗯,就是那个咱们北荒最近流行的那个宝瓶女神……”   我弱弱地点点头,见男人眼神忽的变得不善起来,急忙辩解,“不是妾身不说,只是之前也不清楚这事儿,也是近些时日,方才有着些联系的。”   “哦,那个啊。为夫听过,似乎,确实跟茗儿你有着关系?”   赵峰想了想,似乎记起了什么。   “最近妾身发现,能与那个宝瓶娘娘发生共鸣……然后又让人查问了一下,所以……”   我一五一十地将整个事情向他交代了,包括自家对于神道的感悟之类,除了关于秘法的一部分之外,没有一丝遗漏。   “所以,你如今就是那个宝瓶娘娘?”   赵青峰深深吸了口气,“茗儿啊茗儿,你可真的会藏事情啊——”   这话说得,有些咬牙切齿。   还真有点儿吓人……   我缩了缩脖子,弱弱地给自己做着辩解。   “妾身之前是真的不知道……”   “你说吧,”   这一回,赵峰很是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俯下身来,凑到我的眼前。   我能够感受到,那粗重的鼻息,扑打着我的脸颊。   “你说,你瞒了这么多,为夫该怎么惩罚你?” 第697章 陕甘   “夫君想要什么惩罚,妾身……妾身受着就是了。”   我吸了吸鼻子,闭上眼睛,摆出了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我很清楚,对于眼下这个状态,对于面前这个男人来说,在这个时候选择乖乖认罚,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那——为夫可就不客气了。”   赵峰的声音中满是得意,“第一……”   对于赵峰开出的一项项条件,我先是不吭声,只是默默地听着,到了后来,实在忍耐不住地睁开了眼睛,瞪着这个漫天开价的男人:“夫君,你……”   “怎么?茗儿有意见?既然这样,那咱们就换换……”   男人挑了挑眉毛。   “不,妾身……没意见……”   见着他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我鼓起的气势瞬间便泄得一干二净,最后索性自暴自弃了。   ***   用完午膳,书房里平素里休息的宽榻之上,被褥凌乱,已经被堆成了一座小山。   屋角的暖炉之中,熏香燃烧着,散发着清雅的香气。   加上烧得火热的地龙,整个书房之中热烘烘的。   我斜斜地靠在软垫上,身上只披着一件白色的中衣,衣襟半敞,隐约露出了一小片内中的亵衣。   赵青峰的脑袋舒舒服服地枕在我的大腿上,眼睛微微阖着,似乎是在闭目养神,一只大手,有些不安分的上下游走着。   我的面颊上有些发热,只是却很无奈的双手捧着一本折子来回翻看,轻声地念着。床头边上,还堆着一摞类似的公文。   这些都是各地传上来的秘折,其中多半都是各地的军情通报,以及对军中、地方人事安排的请示。   往日里,我可不会去管这些——这些大多都是军中的事情,向来都是赵峰自己在处理。可是现在,我却不得不一本一本翻看着,将其内容总结出来,念给男人听。   这也是刚刚签下的“不平等条约”之一。   “陕甘巡抚杨筹征收钱粮得力,平乱有功,考核上上,调回京城候阙。由湖广按察使周厚转任陕甘巡抚。”   忽的,我翻到了一条奏报,心里一跳,手上顿了顿,立刻将其念了出来。   “陕甘巡抚改任?”   赵峰的手陡然停住,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沉默了片刻,眼睛忽的睁开,提起了另一件事,“关于黄天道的事情,茗儿你之前听李伯风说了吧?”   “是。李道长说了,西北一地,道庭的子孙观都撤离了,怕是未来要出大事。”   我点了点头——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是啊,今年陕甘遭了灾,那杨筹竟然还能征收足钱粮,不知道盘剥了多少。加上如今连着道廷都不敢留,那地方,今冬或是明春,必然大乱。如今该立的功劳都立了,此时撤走,正当其时,”   赵峰冷哼一声,“杨易那老贼的嗅觉,还真是敏锐。”   “那杨筹,居然是杨家的人?他不是赣州杨吗?”   我有些疑惑——当初我在京城待得并不算长,顶了天也就是对京城之内的各部堂官,以及六七品之上的官员颇为熟悉而已;至于这些外任的地方大员,我虽然也有所了解,但若是涉及他们的身家根底,确实不如之前曾经在朝堂上打过滚,又在外东奔西走的赵峰清楚。   “赣州杨本来就是中州杨的分支,而杨筹,更是早年间拜在杨家老太爷门下求学,其娶的,也是那杨家老贼的妻族,乃是杨家嫡系中的嫡系。”   赵峰的语气渐渐转冷——我明白这转变的由来。当初赵家老爷子和赵峦下狱,正是杨家杨尚的设计;而赵峰被逼反,由此引发一系列的事情,也都是因此之故。   论起来,无论是我,还是赵峰,都和那杨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杨家的那个老家伙,擅谋略,生性谨慎,嗅觉敏锐,虽然大多时候都保守了些,容易错失机会,但关键时候也能保命,在这方面,宋求就远远不如了。这一回让他给闻出味儿来。宋求怕是又要吃个大亏。”   “这老贼活着,还真是个祸害。”   赵峰点评的语气极为平静,不带有半分感**彩,但正是因此,我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出那股子的恨意来。   “杨家老贼,确实有些独到之处,但若是说宋求远远不如,其实也未必——”   我沉默了一会儿,却难得地否定了赵峰的判断。   “哦?茗儿可是有什么话说?”   赵峰的头转了过来。   “都是万千人中杀出来的老狐狸,本身能力差别也不会太大;以妾身之见,终究还是世家与寒门的差距。”   我叹了口气,“无论是杨家,还是侯家,他们的羽翼丰满,耳目众多,私下里勾连无数,在地方上的关系盘根做节,论起消息灵通来,比那些寒门子弟,确实强太多了。在这方面,不要说宋求了,便是龙椅上那位,都很难斗得过他们。”   很多事情的决断,有时候确实靠的是天资,但更多的时候,还是来自于信息渠道。   你比别人早几天明白一些情况,就能提早做出布局——而在这方面,一两代崛起的寒门,确实远远比不上积年的世家大族。   事实上,哪怕是北荒,赵峰格外重视的情报工作,如今的耳目,也多半是仰仗着曾经走南闯北的李家商会的渠道。   别的不说,单单李家那些往来草原的车把式、伙计之类,要培养一个,就得费上好几年的功夫——能说胡语,熟悉草原路径、水源,了解天气变化,乃至与胡人结交的私人关系等等等,这些都是一个家族多年的积累,并非外人短时间内能够掌握的。   更不要提,之前替龙椅上那位掌管异闻司的王公公被我宰了,新人上任接管,怎么着也要乱上一段时间,这两边之间的差距,可就更大了。   “烟儿的意思是——”   赵峰有些疑惑。   “妾身是说,陕甘出事,对咱们,实在是件好事,”   我的声音很是轻柔,“往近了说,眼下可以牵扯朝廷兵力,给咱们减轻点负担;往远了看,如此盘根错节的关系,若是光靠我们,一点一点的拔除,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劲儿。黄天道愿意代劳,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第698章 王家   赵峰支起了身子,用胳膊托着下巴,抬眼看着我,那眼神之中,看着颇有些奇异。   “……怎么,妾身说得有什么不对吗?”   我被他看得有些心慌。   “不,没什么。”   赵峰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的,嘴角上还勾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茗儿对为夫可真有信心,眼下咱们还在北荒呢,茗儿就已经想到将来了。”   原来是这个,我松了口气,笑着反问:“怎么,夫君对自己没有信心?”   “不,当然有,”   赵峰身子一翻,已然躺到了我的身边,一只胳膊伸出,搭在了我的腰上,语气之中,颇有些感慨,“只是回想起前些时日搞官绅一体纳粮,那些虫豸弄出来的幺蛾子,为夫就有些头疼。”   “是啊……”   我想了想那些时日里,一个个过来说情的人物,以及后来挖出来的那些家族所使出种种手段,一时间感同身受,“这些还只是北荒一地,就折腾起了那么多麻烦。若是到了关内,对上那些在本乡本土经营了数百年的世家豪族,还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   “所以,左右眼下鞭长莫及。还是让朝廷去面对吧。”   赵峰吐出一口气,“咱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   我点了点头,“夫君说得乃是正理,妾身也是想得实在太远了些。”   几句话的功夫,将话题给岔了开去,床上的气氛总算比刚刚稍稍恢复了一些。   “夫人目光长远,实乃是为夫之福——”   感受到赵峰语气又恢复了平时的混不吝,那只胳膊,似乎也有些加重了力气,我连忙继续打岔:“那敢问夫君,既然如此,那明年经略草原的事情——”   “自然是要的。”   赵峰鼻孔里面哼了一声,“草原两分,一半的名器落入为夫之手,那个胡人汗王怎么也不会甘心的。与其等他休养生息,秋高马肥之时再来寻衅。倒不如明年春后再接再厉,一口气把他赶得更远些。”   “甚至,若是有着机会,将他一举斩了,也未尝不可。”   “那妾身就提前恭喜夫君了,到时候京畿一带,都可尽在夫君的兵锋威胁之下。”   我笑着说着吉祥的话,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子,稍稍挣脱了一些。   而后,就见男人意味深长的眼神又瞟了过来。我身子一僵,不敢继续动下去。只能乖乖地听他继续说着:“进攻京畿……那个还差得远。九边之兵颇为精锐,又是防守本乡本土,草原路途遥远,粮草转运困难,要从那边突破,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与其指望这个,倒不如想想尽快破开宁锦关,再度拿下仓口,全取关外之地。有此为根基,便尝试着用水师绕过海天关了。”   这家伙,用过一回登陆战,还真上瘾了。   不过,我也清楚,他也就是说说而已,那位钱巡抚还是有些能力的,所搭建的宁锦防线并非仅仅一两道关卡,而是一系列的关隘堡寨,地势险要,城池高深,粮草也足。借着兵锋锐利打进去不成问题,但若是要完全攻破,占领下来,并没有那么容易。以目前的情形来看,还是得长期拉锯。   “若说九边的话……”   我略略思索,忽的想起了一份折子,当下便理直气壮地从男人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在那堆折子里翻找,很快,就找到了记忆中的那一份。   “源城王家那边的家眷已经到了定北,过些日子,夫君可以把她们接过来,让她们劝说一二。”   我将折子递给了赵峰,“若是能得王承将军归顺,夫君便可得一员得力臂助,无论是征伐草原,亦或者是南下中原,都有好处。”   春日里王承被俘之后,因为这位本身是一名勇将,赵峰怜惜其才,加上其父和赵峰又有着赠刀之交,因此并没有杀他,也没有折辱,只是一直将其软禁在省城之中。   前些日子听闻朝中有不利风声之后,更是派遣了一队人手,趁机去源城接王家的家眷。   那些人马赶到的时候,恰逢朝廷清算将王家给抄了,妇孺家眷押解入京,听候处置。那些人也是机灵的,当即便花了些钱,打着赵峰的旗号,联合了附近的胡人部族一起,在城外将那押运囚车给劫下,做出了一副胡人打劫的样子。   之后,便将这些家眷送往了北荒。   前些时日关外战事不断,又有大雪封山,兜兜转转费了不少功夫,终于在这个时候过来了。   “王家人过来了啊,”   赵峰接过了折子,一目十行地看过,然后又丢到了一边,转头看我,“正好一家团聚,可以过个好年。对了,等往王老夫人过来,茗儿你去见一见;到时候让她去好好劝一劝,这王承,听说也是个孝子。”   “妾身明白。”   我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笑着恭维,“以妾身之见,经过这一遭,王承应该会回心转意。到时候要恭喜夫君再添一员虎将了。”   “说这个还早,那源镇和咱们如今的北荒军制,还是有些不同的,他还得适应好些日子。”   赵峰却没那么乐观。   “总归是将门出身,其中关窍还是明白的。应该很快就能上手,”   这方面我不懂,故而只是随意安慰了几句,说起了另一件事情。   “夫君的基业蒸蒸日上,看来今后妾身在草原的事情上也要多花点心思了。”   “茗儿你……”   他有些担忧地看着我——既然将自己开始修行神道,以及和宝瓶娘娘的关系都坦白交代了,那关于李伯风的李代桃僵计划,我自然也和他说了。他自是知道我所谓的经营草原,是指的什么。   “怎么,夫君反而对妾身没有信心?”   我嘴角微翘,瞟了他一眼。   “有是有,只是……”赵峰看着有些犹豫。   见他这幅模样,我笑着宽慰他:“夫君,放心好了,妾身还是有些后手的。”   “真的?”   “当然是真的。夫君也清楚,妾身胆小,向来都不肯冒险。”   我眨了眨眼睛,做出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   事实上,这件事情,若说没有一点儿危险,那是胡扯,毕竟是要替代一个老牌神祇。哪怕有着李伯风的秘术,我又可以隔绝神力,但无论如何,依然颇有些难度。   不过,我可不会对赵峰说。   在他面前,我怎么着也要摆出一副充满信心的样子——当然,我这也是仗着赵峰这货对于道术和神道不怎么清楚的缘故。   “你胆小?”赵峰先是失笑,然后口风一变,气息也有些粗重,“……可是,为夫总是觉得茗儿你有什么事情没说。”   “哪儿有,妾身可是什么都说了,夫君居然你还不放心?”   我的心头一跳,然后做出了一副埋怨的模样,甚至还故意扭过头去,不去看他。   然而,却不防赵峰这厮,居然贴了过来。   “为夫说有,那定然是有的!”   他坏笑着,将头凑上了我的耳边,在脖颈处不断嗅着,那双手,也开始愈发的不安分起来。   直到这时候,我方才反应过来——这厮,纯粹就是在找借口而已!   我的面颊变得火热,开始奋力挣扎。   “唔……夫君,夫君,现在可是白日……”   “白天怎么了?”   赵峰嘿嘿笑着,双手捧着我的头,舔了舔嘴唇。   “冬天日短,很快,就要到晚上了……” 第699章 侯家   “白日宣淫,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   一脚将房门踹开,向来端正自持的侯家家主看着屋内的场景,目眦欲裂,一声怒喝。   当即便有几个恶仆冲进了房中,将刚刚从脂粉堆中挣脱出的侯承给拉了出来。   “卑贱之人,恬不知耻!都拉下去,杖毙了!”   冰冷的眼神扫视了一圈屋内几个衣衫不整,花容失色的莺莺燕燕,侯家家主的声音冷厉,竟是比外间的隆冬寒风,还要凛冽几分。   直将人的血液,冻得透彻。   完全不顾身后传来的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求饶之声,这位士林领袖一拂袖子,转身便走,一边走,一边还吩咐自家的管家,“至于那个逆子——从今日起,闭门思过,禁足一月!”   “是!”   管家小声地应了。   紧跟在自家父亲身后的侯道,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并不是他不想护着这个弟弟,而是事发突然,自家父亲召集家中众人议事,偏偏自家这个傻弟弟偷偷将几位青楼名妓带到了偏院,关上房门来狎戏,下人怎么找也找不到。   结果,一头便撞上了正暴怒着的自家父亲,在这个当口,那一口憋着的气就此发泄了出来。   这种时候,谁来劝都不管用。   毕竟,因着思念母亲之故,他的父亲一直都未再娶,房中的几个侍妾,也去得不多,一直就不怎么待见这种风流放浪行为。   故而,他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家父亲后面,一前一后回到了书房。   坐了一会儿,眼见得自家父亲火气终于压下去了,侯道方才开口劝说:“父亲对承弟未免严苛了些。承弟文采极高,又秉性风流,近些时日有了新词,与这些烟花女子唱和亦是常有之事,不值得父亲如此大动肝火。”   “更何况,这些年他混迹文坛,招揽词人墨客,树立名声,为家族鼓噪声势,也算是为家中立下了汗马功劳,些许小节,无需太过在意。”   “哼!”   侯家家主冷哼一声,“不过是招揽了些鼓噪的喉舌罢了,真轮到大场面,能济得了什么事?”   不过话虽如此,他的语气还是稍微缓了下来,神色也慢慢恢复了平静。   “更何况,此回为父也是趁机让他收收心。在这种关键时候,还是不要乱来的好,免得被宋求李延他们抓着了把柄。”   听得这句交心之言,侯道也就此松了口气,拱了拱手:“父亲的苦心,却是孩儿妄测了;想来,承弟事后应该也会明白的。”   “希望如此。都这么大了,总该有点儿心思了,”   家主叹了口气,不想再说这个,转而和这个自家最看重的儿子说起了另一件真正的大事,   “对了,钱进那边,已经确定是没任何法子了?”   侯道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如今之势,宋求一党,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钱巡抚,更何况当初禁绝关外人参皮毛,钱巡抚得罪了太多人,好几家都因着寻不着山参吊命,走了老人。如此落井下石之机,他们不会放过的。”   “嘿,天子这手声东击西,虚晃一枪,实在是厉害。”   其实已然知晓结果,但最后一丝虚幻的指望破灭,侯家家主依然恨意难止,“自从收了李延之后,天子这手腕,是越来越厉害了。”   “难怪当初上了那么多弹章,却都被压下,宋求那边,更是半点声音也无。天子这是铁了心要用他啊。”   听到父亲提起李家,脑中一道倩影闪过,侯道叹气:“那李延侄女李氏甘心附贼,又犯下那般天大的罪责,天子居然还敢大用。咱们这位陛下,心思真是越来越深沉,几有先帝的几分气象。”   “多半还有后宫那个孽障在搅风搅雨,当初就该斩草除根才对!”   侯家家主双手握紧,其上青筋暴起,忽的扭头,又问道,“杨家那边呢?就没有什么说法?”   “为了顾义,杨家让杨筹弃了陕甘巡抚,丢了一方大员位置,如今还在候缺,至少今春之前,是不会有什么好位子了。这种关头,再让他们花费精力再支持我们保下钱师兄,触怒天子,怕是根本不可能。”   “他们倒是做了割肉饲虎的正人君子。”   侯家家主冷笑,只是片刻之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却有些恍惚——论起来,当年禁锢之祸时候,杨家的确受顾家照拂良多。当初顾家最终败落,究其根底,最初的起因便是为他们家说话。杨家此次这番回报,也是理所当然,没有任何人可以指摘。   顾义……其实当初,侯家也受过他们家的恩惠。   只是事到临头,面临二保一的选择之时,他最终还是拍板选择了自家门生。   然而,谁又能想到,天子竟然只是虚晃一枪,稍稍作势之后,便松了口,完全不顾其家族过往的做为,不仅放弃了追究其冲动冒进、丧师失地的罪责,还言其尽忠国事,只是心急操切,用人失察,功过相抵,加之人已经战死,算是不奖不罚,保全了其家眷。   以此来换取了杨家的退让。   而山海关总兵那边,也因其保全了军力,没给惩罚,只是申饬了几句,罚了些银子。   但北荒惨败这般大的事情,终究是有人要担责的。   这两人脱了罪,投降的那个顾义副手,根本就是个孤儿,由此一来,之前号称五年平北的侯家门生,钱进,便成了最好的替罪羊。   地位够高,得罪的人也多 ,又是北事主官——这些时日,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了这位之前意气风发的二品大员,各路弹章,如雪花一般飞入了政事堂。   弹章之中,一个个表现得切齿痛恨,直言不杀钱进,不足以平天下人之愤——感觉作乱的倒不像是那个赵家子,反而是钱进一般。   当初自家终究还是失策了。   毕竟,顾家虽然是武勋,但之前结下的善缘实在太多——人心总是肉长的,哪怕都在官场上打混,存有自保之心,不会都如杨家一般为其出头,但暗地里,依旧能够影响观感。   他们为了钱进,却如此轻轻松松就放弃了,实在是凉了不少家族的心。   到了这个关头,除了一些趋炎附势之辈,自然也不会有太多人会为他们摇旗呐喊。   人心大势啊……自己偏偏就忘了。   一念及此,这位士林领袖也不禁有些颓然,往椅背上靠去,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既然如此,事不可为,那就……放弃吧。”   停顿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将那两个字说出了口,然后,又补充了一句。   “只要最后能够保住家人就好。”   “看在咱们家的份上,家眷应是能保住的。大不了最后将嫂子和晴娘接入府中将养就是了,想来也不会有人会多说什么,”   侯道的声音低沉,很显然,对于家族折损了这么一位干将,以及自家的苦心筹谋却一朝尽丧,亦是有些不甘,“接下来,那关外的收尾……”   “那个烂摊子,谁愿意去谁就去好了。这是天子的事情,咱们已经够费心了。”   侯家家主冷冷一哂,显然对未来的北事并不看好,“接下来,天子打算什么时候下旨?”   “应当在年前,大约是不打算让咱们家过个好年了。”   “那么吾儿这些时日谋划,可有应对之策?”   他知道自家这个儿子,这些时日一定在谋划些什么。他自己其实也有些后手,但还想听听自家儿子的想法——吃了这么大的亏,侯家可从来不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吞的性子。   果然,下一刻,便听自家儿子不假思索地言道:“回父亲,儿子已经安排好,自明日起,弹劾各地内监横征暴敛,残害良民的弹章便会直入政事堂。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证据确凿。而这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矿监。”   “矿监?”   侯家家主一愣,不知自家这个儿子,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这种细枝末节之事,“如此,有用?”   “自然有用,而且有着大用。”   侯道微微低头,唇边却是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父亲之前所言,那些口舌鼓噪之辈,并无大用,孩儿却以为不然。”   “便是愚夫愚妇,若是用得好了,也能成事,更不必提这些人了。”   “这些只会搬弄口舌之辈,指望他们做实事,那自然是全无用处。但若是薪柴已然燃起,要行蛊惑人心,推波助澜之举,还得由他们出面最为恰当。”   侯家家主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自家这个儿子。   只见侯道的脸上那抹神秘的笑容越发的诡谲:“好叫父亲知晓。京西煤矿那边,鼓噪的,叫歇的,请愿的,都已经准备就绪,只待天子将那奏章压下,或是有人批驳之时,便可全力发动。”   “既然天子这么着急。那这个年,大家就都不要过就是了。这大冬天的,家家指望取暖之时,煤矿叫歇,炭场罢市,矿工请愿……反正咱们家左右已经买够了炭,到时候就等着看看京城里会是个什么反应好了。”   “想来,到时候,天子的脸上,一定会相当精彩。” 第700章 周行   关外的冬天,可真冷啊。   周行缩着脖子,在厚厚的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着,手中拎着的羊腿已经冻得硬邦邦的。   自北荒山刮来的寒风,在耳边呜呜地嘶吼,像是那些被砍死的阴鬼在无能地发泄着不满。   想起阴鬼,周行撇了撇嘴,试图学着记忆中那个鬼物的模样,在脸上露出一个不屑的嘲笑。   然后,他却发现,自家面部的肌肉已经被寒风冻得彻底僵硬了,和手中硬得能拿来作为武器的羊腿,似乎也没啥区别。   这是他在北荒的第一个冬天。   哪怕他曾经听自家老母亲说过关外冬天的寒冷,也依照着军中的防寒条令,什么皮帽、护耳、围脖、手套之类全部带齐了,自家本身又武艺高强,然而,在外间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依旧有些经受不住。   难怪这儿一直都被关内称作边鄙苦寒之地。   这一刻,他极度怀念军营那遮风挡雨的帐篷,暖烘烘的火盆,以及几千条汉子聚集在一起时候的冲天热血。   他们是续备军,管得自然不像正军那么严格。从今儿小年开始,一直到元宵,军营都放假,想要归家的士兵,可以自行回家,只消到日子能赶回来就行。当然,营地之中不可无人,也会有一定的留守兵士——理所当然的,这些士兵会有着优待:过节赏银三倍发放,只要不值夜,晚上酒肉管够,除夕之夜,还有热气腾腾的水饺。   他是降军,在关外举目无亲——母亲从没指望他能来北荒,从来没告诉他外公外婆以及舅舅住在哪里——因此,他本来应该就待在营中,与同袍们一起热闹。   北荒军中并不死板,虽然严禁赌博,但各类竞技活动向来不缺。无论是那两什披甲对攻的“门球”,比谁嗓门大的拉歌之类集体活动,又或者是诸如角抵、举石等等展示个人勇武、力气的斗技,都极受欢迎。   听说今晚小年,营中主官为了表示庆祝,会举办角抵之赛,赢者能得到“虎贲”的称号,可被推荐进入正兵行列,还能有一笔不菲的赏赐。   周行其实也有些心痒痒的,只是可惜,他已经答应了人要一起过小年,加上自己已经取得了正兵的资格,因此就放弃了。   那日被宝瓶娘娘救下,等那些阴鬼走远,他一个人背着那个猎户出了山口,一直将他送回了家。   出于某些考虑,周行没和他家说宝瓶娘娘附身的事情,只说阴鬼追上来的时候,宝瓶娘娘现身,赶走了阴鬼,将他们救了下来。临去之前还说,猎户受了惊吓昏厥,又被阴气给浸透了身体,故而伤了元气,得好好将养一段时日。   那猎户自是对宝瓶娘娘感激不尽不提,连带着对救了自家性命的周行,也是十分感恩。   这些时日续备军继续驻扎在附近,防备、扫荡残留的阴鬼妖兽,因着那猎户离着他们续备军驻扎的地方不远,周行想到那宝瓶娘娘的嘱托,每逢放了假,便时常上门来探望,用军饷买些吃食作为礼物,回程时带些野味回去给同袍打打牙祭,这一来二去的,两边便混熟了。   眼见着年关将近,那猎户见他在北荒举目无亲,怕他孤单,便邀他到家中来一起过年。   周行也有意拉近关系,因此便很爽快地答应了,还去买了两只羊腿做上门礼。   “军爷又来看韩六啦!”   进了村子,几个依然在外边行走的村民们看见了,笑着和周行打着招呼。   这一年多来,北荒的军队又经历了一番整肃,如今的军纪已然极为严格。   他们自称“子弟军”,号称乃是行护卫乡梓之举,虽然没达到“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地步,但哪怕是不那么严格的续备军,平日里也不会无故骚扰乡里。   又因着军饷丰厚,若是正军,还能以军功授田,算是体面人,故而在这武风浓厚的民间,军人的地位很高。乡民们对于这些兵士们并不怎么惧怕,反倒因着待遇,积极地想要参军。   “是啊。”   周行和客客气气地和他们打着招呼——他因着常来和那名叫韩六的猎户往来,与这些村民们虽然并不熟络,也算是彼此认识。   “啊呀,军爷总算来了,秀娘这些日子都念叨你好久了。”   有个长舌头的妇人用着开玩笑的语气笑道,似乎是想有意拉近关系。   只是这一回,马屁却拍到了马腿上。   周行忽的板起了脸来,一双眼睛便是一瞪:“你这妇人,胡说什么呢!人家姑娘的名节,是你能随便污蔑的?”   周行是何等人物?从山东流落到京城,跟着禁军南征北战,一路下来,仗打了不知多少,人头砍得滚滚,方才搏了一个功名;到了北荒来后,虽然做了降兵,但好歹也战过妖兽,斗过阴鬼;此时一怒,滚滚煞气便直冲那长舌妇而去。   登时将那妇人骇得脸色发白,连着后退几步,噗通一声坐倒在雪堆里面。   便是周遭的村民,也一个个战战兢兢的,无一人敢上来。   周行环视一圈,最后向着那妇人又哼了一声,鼻孔之中两条白箭似的热气冲出老远,而后,方才转身继续上路。   过了好了一会儿,身后传来那妇人哇哇大哭撒泼的声音。   周行摇头——这种好搬弄口舌,传人闲话的乡间长舌妇,哪儿都有。便是北荒民风淳朴,也并不少见。   他此生最是厌恶这等长舌妇人,早些年间他那流落东鲁的母亲,便因此吃了好些苦头,被各种编排。后来等他长大了,练得一身好武艺,一家一家地打过去,直揍得那些婆娘以及他们的汉子鼻青脸肿,才总算没了声息。   对了,也不知母亲如今一个人在家,现在如何了?   父亲有没有好好待她?小弟小妹有没有好好侍奉?   想到母亲,周行望着周遭一户户炊烟袅袅,满是欢声笑语的屋子,忽的便有些怅然——在这举目无亲之地,快活是快活了,但多年未归,在这小年之日,总归还是思乡了。 第701章 心思   猎户韩六的家在村东头。   这年头,在北荒的山间行走的,都是拿命在搏的好汉,自然收入不菲。故而韩家在村子里也算是比较富裕的,有着一间独立的院落,三间大瓦房。   唯一的缺憾,便是家中人丁不旺——作为世代猎户,到了如今,韩家的家中只剩下了韩六一个成年男丁,还有一个半大小子。   哒哒哒。   周行刚刚敲响院门。   院内便有一声清脆的女声响起。   “周大哥来了。”   伴随着欢喜的声音,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年越十六七岁的少女,从蹦蹦跳跳地出来了,那张小脸冻得红彤彤的,   少女的眉眼弯弯,明媚的笑容在雪地里绽放,把周行的眼睛晃得有些花。   心中有些发颤,他连忙撇过脸去,看向院内,顺手递上了自家带着的羊腿:“来,秀娘,新鲜的羊腿,刚刚剁下来的。”   “哎呀,周大哥又带东西来干啥?”   女孩娇嗔着,手中却熟门熟路地接了下来,然后领着周行往院内走去。   院子里面,猎户韩六正从屋中走了出来,气色看上去不错,比之前些时候刚送回来的时候好多了,声音也足够洪亮。跟着的还有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儿,虎头虎脑的,看着颇为壮实。   “周老弟来了。”   两家这些时日常来常往的,都是相当熟悉了,说话也有些随意。   “韩老哥,叨扰了。”   周行抱了抱拳。   “哪儿的话!家里冷清,早就盼着你来了。”   韩六紧走几步,迎了上来,身边的小男孩儿也叫了一声。   “周叔——”   “什么周叔,叫周大哥!”   女孩儿敲了一下自家弟弟的脑袋,也不管男孩儿龇牙咧嘴地挥舞拳头,转头看着周行:“周大哥,院子里面冷,赶紧进来烤烤火,莫冻着了。”   “是啊,赶紧进来吧……”   韩六也笑。   周行踏入了屋子里面。   里面烧着热炕暖炉,热烘烘的,驱散了外间的寒意。   将周行引入房中,女孩儿拿着羊腿往厨房行去,一边走,还一边叫道:“娘,周大哥带羊腿来了,咱们明天煮了吧。”   韩六盯着自家女儿的背影看了看,又看向有些不自在地撇过脑袋去,只向着自家儿子考较武艺的周行。   从小养到大的,他又如何不清楚自家女儿的心思?可是这周行……   想到这里,他默默地叹了口气   论起人来,这周行,不提曾经救了他的性命,乃是救命恩人的身份,单单就这人本身来说,确实是个极好的人选。   说性格,面对鬼潮,能沉着冷静,显然是个能成大事的;论见识,走南闯北,无论谈吐、都是一等一的;讲前途,虽然是个降兵,但能入得续备军中,未来也定然会有着一个前途。   品性又好,是个知冷热的,虽然年纪稍稍大了些,但在这年头,根本算不上什么。要论起来,确实是自家女儿的良配。   可惜……   比起韩六的心思,周行的想法就复杂了许多。   女孩家的心思他自然明白,要说起来,他并不是不心动,终究而言,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成年男子,也有着自己的冲动。   只是,宝瓶娘娘可是让他照顾韩六一家的。就这么照顾着,结果把人家女儿拐跑了,到时候可怎么交代?   更何况自家在京城有家有室,虽然如今八成已经另找了人,房子便宜了哪个汉子。但万一呢?万一那婆娘真的为他守寡了,到时候将军打进京城做了皇帝,自家怎么对待绣娘,难不成还让她做小?   宝瓶娘娘怕不是得直接一道雷给劈死了。   故而,对于女孩儿的心思,他只能装作没看见,只是盯着大郎。   “你这站的不对,你这不是四平马,你这站的是死马啊!我上回怎么教你的?来来来,我再给你示范一下……”   一通热闹之后,绣娘和她的母亲端着热气腾腾的菜肴上来了。   几人一起热热闹闹地吃起了晚饭。   周行虽然一直都在军营里面,但军情往来一直不断,他又一贯交游广阔,比起冬日里困守在村中,消息闭塞的猎户自是耳目灵通,知道了很多外间的变化。   譬如将军大破朝廷兵马,缴获无数,粮食都堆成了山,俘虏一眼看不到尽头,又譬如年后将军就要开国登基,宝瓶娘娘可能也会获得正祭的位置等等,听得猎户一家惊叹连连。表示年后定是要去再上一炷香。   晚饭过后,去收拾摊子,桌上只剩下韩六和周行两人,一边就着花生,一边继续喝酒闲聊。   “这本册子,就交给大郎吧。”   周行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册子,上面满是歪歪扭扭的字迹,还画了一些小人摆出一些动作。   这是他这么多年下来,走南闯北之下,对于武学的总结,花费了不少功夫才写出来的。   “这……太贵重了。”   韩六并不识字,不过看着那些小人的动作,便自然明白,这定然是一本民间流传的所谓秘籍之类,极为珍贵之物,因此,当即便要推辞。   “这是我自己写的,这么多年下来的一些心得,有什么贵重不贵重的。”   周行将书强行塞进了韩六的手中,“大郎一心想要练武,可等年节之后,小弟就不在附近了,往来不便,难以分身指导,还是就着这本册子练练吧。小弟只是粗通文墨,这上面写得都是大白话,村中有宝瓶娘娘庙,老哥捐几个钱,让绣娘和大郎一起去识字。这本册子应当很快就能上手了。”   听得周行言语,韩六心中一惊:“老弟年后就要自乐?可是续备军要撤?”   “不,大军还要驻扎到开春之后,等到冬防彻底结束后方才离开,”周行摇头,“我这边是因着有调令发下,年后要去徐统领那边报到。”   “徐统领那边?”   韩六愣了愣神,一时没反应过来,“周老弟你这是……”   “将军明年大约是要对草原用兵,徐统领那边正在抽调人手,要组建新的营头,号称摧锋营的。小弟侥幸被选中了,要去做个什长。”   周行走南闯北的,又曾经在京营之中做到中级军官,自是不会对区区一个正兵什长有什么看重的,因此,说得很是随意,不过是交代一下去向。   可是,对于韩六而言,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这年头,北荒当兵,尤其是正兵有多吃香,他可是一清二楚。   村中当时有几个外出谋生去当赤佬的,除了两个战死的之外,剩下的,现在每家每户都给分了许多田地,牛马种子之类的,也是优先供给,其中一个做过什长的,回来还当了里正,一跃成了乡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就是那两个战死的,家中的抚恤也绝对不少,小崽子还能免费有学上,前几日过大冬,还有官府的差人上门来慰问,查看有无不便、受欺之处,端得是荣耀无比。   一时间,看着周行的目光,就越发的热切了,而后,忽的又想起了一事。   “周老弟,你这一走,怕是得很久才能回来了吧?”   “唔……大约少说得大半年,甚至明年能不能回来,也未可知……”   周行估摸了一下——虽然此番抽调的兵员都已经经过训练,但新建营头的整训、配合,以及粮草的积累,怎么着也得几个月时日,再加上之后的出征,便是回来,怕是也得入秋,甚至冬天了。   “当啷!”   声音落下,门外忽然传来碗盏落地的声音。 第702章 除夕   “叮——”   一只洁白如玉的碗盏托在手中,我伸出手指,轻轻一弹。   声音清脆悦耳。   “不错。”   我点了点头,拿起碗盏,对着雪地里反射而来的亮光,细细打量着。   碗盏呈乳白色,光泽柔和,温润如玉,釉面光滑,晶莹剔透,胎体极薄,十分轻盈,对着光线,甚至隐隐有光透下。   “这骨瓷,总算算是烧出来了,不枉我等到了现在。”   我对着碧荷笑道。   “都是夫人指点。”   碧荷抿嘴轻笑,说着奉承的话。   “不过是点个路子而已,还是工匠们有耐心去慢慢钻研。”   我微微摇头,手中轻轻摸着那光润的釉面,“花了这么多的功夫和心血,也是辛苦他们了,赏赐都按时发下去了吧?”   “发下去了,发的时候都有人盯着呢,一个子儿都不少。”   碧荷连忙答道。   “那就好。”   随手将手中的碗盏放了下,想了想,我又吩咐了一句,“接下来等到年后,工艺还得再琢磨琢磨。那些实验过程的记录,以及最后总结出来的经验,回头抄录一份,给我看看。未来形成范例后,还得再翻印几份保留着。”   “是!”   碧荷应了下来。   在这个念头,贫寒人家,陶土之器便可满足日常所需,但稍微有些家底的,总是要置办一些精美的瓷器,以款待贵客之用。   尤其是之家,各种瓷器用具,更是极为讲究。   北荒边鄙,物产不丰,瓷器之流,原本素来与草原一般,需要内地的输入。   在经过李家一番努力探索后,虽然寻到了瓷土,开了窑,能够生产瓷器,可以满足寻常人家的日常需求,但限于瓷土质地和工艺水准的积累,在精微细节之处,终究不如中土几千年的积攒。   故而往年里,世家们的瓷器供应都是从内地而来。   之前商路沟通往来,哪怕是那些工艺精湛的瓷器,虽然贵重了些,但终究是还是能买到的。甚至有时候,世家之间还会相互攀比各种精美之处。   但到了这些时日,经历了战乱和封锁,哪怕是有着走私,这高档瓷器依然还是断了货,偶尔有一两件走私商人运来流入市场,很快就奔着一个远远脱离其原本价值的价格而去,极受追捧。   虽然量不大,但这种情况,自然让我这个受到后世熏陶,喜欢将所有工业产品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仓鼠极为不满。   要知道,这年头钱可不是花花绿绿的纸钞,可以随便印,而是正经的金银铜之类的贵金属,贵金属外流,还是花费在这种奢侈之物上,哪怕数额不高,但依然是一件很让人不爽的事情。   赵峰意图下禁令,阻止这种奢侈之风,不过,我并不喜欢完全限制这种消费——毕竟,这种事情,堵不如疏。喜欢享受乃是人之天性,大家都不是圣人,无论哪个世界,强迫大家去过清教徒的日子,或许一时可以,但总是不会长久的。   因此,在我的推动下,李家的窑工们很快就开始了新一轮的技术改进,包括对于火焰温度的把控、釉质的探索,材质的更易等等等等。   名义上是烧瓷,但事实上,我可是很期盼将这些成果,未来应用到其他方面。   不过那些都是长久之计,需要时间和经验的积累,就眼下而言,最先收获的项目,还是眼前的骨瓷。   材质牛骨粉,比例四成半,这些都是我直接提供的数据。北荒不缺牛骨,那些窑工虽然技术的细节比不上关内,但也都是熟手,在我点出了方向后,很快就完善了新的工艺,日夜赶工之下,在年前送来了第一批成品。   这种瓷器,论起工艺来,眼下虽然比不上那些作为贡品的顶级薄胎瓷,但比之普通瓷器卖相还是好上许多的,一来新奇,质感和亮度与寻常瓷器迥异,二来美观坚固。在除夕之宴之上,恰好可以拿来撑撑场面。   是的,又是一个除夕到了。   这是回归北荒后的第二个除夕。   这是一个合家团圆的节日,无论是黎民黔首,还是公卿世家,又或是天子皇后,都会尽可能地聚在一起,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   就我的本心而言,并不喜欢铺张浪费。但作为一个盛大的日子,国朝的惯例如此。每逢除夕之夜,天子都会在宫中与百官通乐,还会点燃篝火,彻夜不熄,迎接新年的到来。   一方面驱邪避害,一方面祈求明年人丁兴旺,五谷丰登。   作为一个即将建立的新兴割据政权,又是刚刚获得大胜,并非去年那种风雨飘摇的境况,自然不能扫了群臣的兴致。   因此,我和赵峰商量之后,决定除夕之宴,不仅要办起来,还要大办。   到了这一日,宫门内外,灯笼高挂,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无数宫人们端着盛放各种珍馐菜肴的骨瓷盘,在桌席之间穿梭布菜。   我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云鬓高绾,身着华服,站在宫门之前。怀中抱着乐儿。   赵峰站在我的身边,身穿赤红色的袍服,手牵着政儿,   随着文武属下入席,我们两人缓缓向前,接受这些赵峰臣属的拜见。   赵峰依照惯例,先是夸耀了一番自己的文治武功,赞扬了几位重臣的辛苦及功绩,最后勉励属下再接再厉,明年再立下几个大功劳,未来朱紫加身,封妻荫子。   百官应和,场中气氛热烈,一派欢腾之景。   赵峰对于这样的场合一向宽容,无论是文官们饮酒斗诗,还是武将们划拳赌钱,他一概不管。酒过三巡,眼见得场中的热闹,手上痒了,甚至还不顾身份,加入其中。   那些属下们竟然也没有反对,纯当多了个同僚。   我则坐在座位上,看着自家的两个娃娃,笑吟吟地他们胡闹,也不阻拦。   这些都是赵峰的班底——说起来,他们都很年轻。赵峰才二十出头,便是年纪最大的梅若明,也未过不惑之年,正是锐气正盛,意气风发的时候,又接连大胜,如今眼见北荒蒸蒸日上,即将开国建制,有此盛景,也是理所当然。   心有所感之时,我忽的抬头。   宫城内外,鞭炮声接连响起,夜空之中,烟火齐放,无数星雨,纷纷扬扬洒落而下。 第703章 礼物   盛大的宴会,最终在烟花爆竹声中散去。   百官退场之后,时间已经有些晚了,赵峰换上了一身戎装,在亲兵和众将官的簇拥之下,前往了军营巡查。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北荒如今算是以武立身,武夫们的日子,可以说是相当的好过:年节之前,各营赏赐早就已经提前发下,比衙门里的官吏们还早;而到了今夜,除了值夜的军士外,全军都有酒肉犒赏,并且有着各种节目娱乐。正常值夜的士兵虽然有肉无酒,但各份赏赐,都是三份发放。   而作为所有武夫的统领,这一个晚上,赵峰必须出现在将士们的视线中,与大头兵们同乐。毕竟,这是他的基业所在。   大业尚未功成,轮不到他懈怠。   我对此自然是相当理解。   将他送出宫门之后,我便牵着一脸困意的政儿,抱着已然熟睡的乐儿回了坤宁宫,稍作洗漱之后,陪着两个娃娃一起上了床。   政儿还想要陪我一起守岁,不过随着我轻轻拍了几下,哼了首儿歌的功夫,便已经陷入了香甜的梦想。   终究还小,能把宴席整个的给撑下来,已经很是超出我的意料了。   稍稍又坐了会儿,等两个娃娃彻底睡着了,我才钻出了温暖的被窝,披了件衣服,从拔步床上下来,坐在了内书房的案几之前。   书房里面,几盏琉璃灯盏都点着,将屋内照得明晃晃的,与外间黑夜里的大红灯笼,相映成趣。   碧荷依着往常的惯例守在了外间,到了这个点儿,宫人们虽然都在守岁,但依照着规矩,整个宫城之内都已然是静悄悄的。我在这等深宫禁地的中心,还能隐隐约约能够听见宫城外边传来的阵阵爆竹声。   又是一个除夕夜。   又是,一个人。   没有去管案几上堆叠如山的奏折,我盯着琉璃灯盏之中摇曳不定的火苗定定地看着,一种淡淡的孤独,萦绕在心头。   这种滋味,有点儿熟悉。   这是……自己亲身经历的第几个除夕了?   说实话,已经记不清了,哪怕不算已然彻底褪色的前世,便是今生,因为头几年头疼得厉害,其实也没怎么好好过除夕,记忆之中,都是一片模糊。   不过嫁到赵家来,应该是,第四个了吧?毕竟有些短暂,每一次的经历,自己还能记得清楚。   四年的光景,已经一晃而过。   其中的大起大落,如今回想起来,像是在做梦一样。   结婚,生子,家破,起事……   我忽然想起了当初刚入门时,第一次过除夕时候的光景:那时候肚子里还怀着政儿,有着反应。那一天,也是同样的孤独,同样的等待。   但,如今的自己却没有了当初的那份惶恐。   当初谨小慎微的新妇,已然成长为了北荒的内掌柜;而当初肚子中尚未成形的小家伙,已经能够开始写字了。   眼角的余光扫过镜中的清丽妇人。   那个熟悉的妇人,早已褪去了当初的青涩,哪怕仅仅只是素颜便装,却一派端庄从容,此时,她的朱唇微微张开,发出无声的叹息。   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我低下头,随手提起笔,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了娟秀的字迹。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盯着那几行诗句看了看,我忽的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将那张墨迹未干的纸揉成了一团,扔进了废纸篓里,然后用手托腮,就这么靠在桌前,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放空思绪,什么都不去想。   房门被轻轻地推开,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夫君回来了。”   我转过身去,脸上带着盈盈的笑意,站起身来迎接。   “茗儿知道啦。”   男人有些不满地嘟哝着,“果然,茗儿练武就是这个不好,耳朵太灵敏了,一点儿动静都能听到。”   “是夫君身上的酒气太浓了。”   我没好气地解释道,走上前去,帮着他换下那身沾满了酒气的戎装,顺便给他端上醒酒茶。   这家伙,今天可绝对是喝了不少。   先是百官之宴,而后又要去军营和那帮大头兵们一起,不喝酒是不可能的。   “军营可曾巡视完了?”   “嗯,巡视完了,一切安好,为夫就可安心地回来和茗儿一起守岁了。”   赵峰端起茶杯一咕噜喝了,还咂吧了几下嘴巴,“茗儿的醒酒茶,还是那么香。”   “酒这东西,夫君今后还是少喝为好。”   我习惯性地唠叨了两句,也没多做指望。   “啊哈哈,为夫以后会注意的,”   果然,这家伙打着哈哈,就想要略过这个话题,“对了,刚刚我看见茗儿你坐在这儿,呆呆地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为夫?”   说到最后,还腆着脸凑了过来,想要乱亲。   我有些嫌弃地一把推开了他,眼珠子转了转,忽的做出一脸期盼的样子,用力点头,“是啊,妾身在想——夫君给妾身的新年礼物是什么?”   这家伙,居然敢说我呆?今儿怎么着也得好好敲他的竹杠才是。   “呃……”   男人愣了愣,然而张开嘴,却发不出声来。   嗯,我就知道,这家伙这几天忙,八成把这事儿忘了。   我无视了他的尴尬,自顾自地转身进了房中,从房中端出一件雪白的裘衣。   这是用我在出猎时候猎杀的那只雪豹的皮毛做的。   当时我是从喉咙一直扎了进去,皮子没有一点儿受损,完全雪白,从头到脚没有一根杂色,又请了北荒的老裁缝做的,手艺自是极为精湛,挑不出一点儿毛病来,并不比当年的那只玄豹皮差多少。   既保暖,又能防御普通的流矢刀剑,端得是上上之品。   “这是妾身特意给夫君置办的新年礼物,”   我眨了眨眼睛,将裘衣抖开,就要给他披上,“那身玄豹皮裘终究有些年了,正好趁着今年换身新的;这只雪豹颇有灵性,可是妾身亲自猎杀的,费了好一番功夫。”   “来,夫君看看是否合身?” 第704章 正旦   都是老夫老妻了,赵峰的身材我自是极为清楚,又是请的北荒有名的老师傅出手,当然不可能有错漏。   披在赵峰的身上,除了雪白的毛皮将他那身黝黑的皮肤映得更加黑了些,其他的一切都很完美。   “……合身,合身……”   赵峰那张脸上先是笑得合不拢嘴,然而很快就似乎想到了什么,那副笑容僵在脸上,显得有些尴尬和滑稽。   我自然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对正披着皮裘的赵峰摊开手,做出一脸的期待的模样:“那夫君,妾身的新年礼物呢?”   “……”   然后,我就见这厮眼珠子转了转,忽然一拍大腿,径直走到案几前,抽出了一张白纸,提起我刚刚用过的那支狼毫,开始奋笔疾书。   “咦?”   男人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我先是一愣,低下头去,仔细地辨认着白纸上落下的那一行行张牙舞爪的字迹,   看体例,这是一封敕封文书,意思是……将宝瓶娘娘列入正祀行列?   这……   我眨了眨眼睛。   要知道,宝瓶娘娘,如今不过是北荒的民间祭祀而已,哪怕日后兴盛了,也不过是一种地方神祇。   而赵峰,竟然要刚刚开国,就将它列入国家的正式祭祀。   这位格,抬得可就相当高了,等于说是在拿整个社稷来为这个身份做担保,同时,也是将举国的信念,直接分润了一部分过来。   仅仅这一项,便可大大加快香火信念的积聚过程,节省很多时间。   倘若未来北荒真的能够定鼎天下,算起来,起码也是能够相当于妈祖一流的神祇了——不,考虑到职权的因素,范围和影响大约还要更广一些。   “夫君你——”   我抬头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怎么样,茗儿?”   赵峰将纸拿起来抖了抖,眉毛挑了挑,一副相当臭屁的得意模样,“这个礼物够不够?”   “够了……会不会太高了?”   说实话,我还有些迟疑,“翰林院那边——”   赵峰看起来有些好笑:“你觉得他们会不会答应?”   “……”   我思忖了片刻,很快就泄了气——翰林院那边都是文官,都是那方、梅两位的手下,虽然那两个嘴上喊着敬鬼神而远之,可本身对于宝瓶娘娘的祭祀,一直以来都大有推波助澜的意思,在这个关口,又怎么可能会反对?   我抿了抿嘴唇,最终点了点头:“那——妾身就愧受了。”   看来,接下来得多放点心思在神道这方面了。说不定最好再炼出个化身什么的,方便处理信徒,回应祈祷,免得还得再通过法阵转化,分了太多心思去。   草原那边。也要更为关注一些。   我心里琢磨着这些,思忖着该怎么去玉清真解里面去寻找相关内容,不免就忽略了身边人的动静。   过了片刻,耳边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可是为夫觉得,这点儿礼物还不怎么够,还得再加一份才好……”   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带着一点儿……熟悉的意味?   “嗯?加什么?”   我一愣,刚刚回过神来,却不防这厮胳膊一伸,已经将我一把拢在了怀里。   “为夫觉得,再加个这个比较好……”   男人低下头,那张脸凑到了近前,看着我的目光中很明显的不怀好意,带着酒气的呼吸有些粗重,扑打在我的脸上。   紧紧地贴在男人的身上,我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   这滚蛋。借着酒意要占便宜是吧?   “孩子们在睡……唔……”   我还想挣扎,那两瓣温热的嘴唇已经凑了过来,含住了我的嘴唇,将剩下来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良久之后,双唇分开。   本就随意披上的中衣衣襟半敞开来,我喘着气,面颊上如同火烧一般发热,腿脚有些发软,不得不靠在那人的胸口。   男人用胳膊拢着我的腰肢,舔了舔嘴唇,凑在我耳边轻声笑道:“放心,咱们就在这边榻上,吵不着他们的……”   “可……”   我咬了咬嘴唇,还想要说些什么,男人高大的身体,却已然压了下来。   ***   说好的守岁,结果变成了一番折腾。   小半夜的胡天胡地之后,我靠在赵峰的怀里,在榻上歇了会儿;待到鸡鸣时分,便不得不将男人推开,支撑着有些发软的身子,再度起床洗漱。   毕竟,今日还有很多大的事情要做。   如今不同往年。   去年时候兵荒马乱的,什么都顾不上,但到了今年,赵峰已然在北荒站稳了脚跟,基业初定,眼看着一片欣欣向荣,那些规矩,便要开始一样样地上起来了。   明知道其实只是仪式而已,但是人类嘛,总是需要仪式感的,尤其是在这个民族主义尚未兴起的古代,只有反复进行如此仪式,方才能够凝聚人心,确立“我们”这个集体的概念。   故而,正月初一,也就是正旦的上午,赵峰要去开大朝会,接见文武百官。而我,也要在坤宁宫中接见如今正在省城里的贵妇们。   虽然还没有正式开国,暂时也没能顾得上确定命妇的地位,但总的来说,一切的流程都是默认依照着新朝的气象来进行,连带着我这个后宫之中惟一的女主人,也要肩负起皇后的责任来。   其实,真的……挺繁琐的。   帮着赵峰穿戴完毕,送他出了门,我做完了洗漱,端坐在镜子前,就见着几个侍女忙前忙后,帮着我梳妆打扮。   以前只要碧荷一个人的工作,现在得几个侍女方才能完成——如此,还算是基业草创,一切从简了。   镜子中的女子,在她们的巧手下,渐渐变成了一派雍容庄重的模样,然后在她们的帮助下,一件一件地穿上厚重的礼服,摆出一副庄重的模样,从内室走了出去,坐在了坤宁宫的大殿中。   官员贵族的女眷们,早已经在宫门口等候了。   此时在碧荷的引领下,聘聘袅袅地走了进来,向我行礼问安。   我的眼睛一一扫过,而后发觉,其中竟然还有一位身份特别的老太太。   是王家的老太太,那位王承王将军的母亲。   这可真有些意思——我的心中微动:这大约算是今日一桩不错的惊喜了。 第705章 王家   王家的家眷是年前赶到省城和王承团聚的,算是过了一个阖家团圆的除夕。   我当时拟定入宫人选的时候,虽然在名单上列了王家的家眷,但其实内心中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毕竟,家眷进宫参拜,那可是臣服的象征。王家的转向应该没这么快才对。   没成想,王家居然来人了,而且来的还是地位最高的王老太太。   要知道,这位老太太十六岁嫁给王为妻,育有三子二女,据说治家甚严,深得王家上下敬重,哪怕是王承,在她面前也不敢大声说话。   不过,我转念一想,随即又明白了过来:这貌似也挺合理的:在王家,也就只有她的身份,才能将王承给压下来。   心中想着这些,面上却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坐在上首,接受着这些贵妇人的行礼。   如今宫中简陋,赵峰除了我之外,又没有其他后宫嫔妃,因此,也就只有这些外命妇来给我见礼了。   文官为首的是方道年的夫人杜氏,武将那边则是张烈的夫人朱蓉,程芳倒是因为夫家投靠得晚,又一直三心二意的缘故,落到了后面。   大约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除了平日里相熟的几位,大家其实都有些拘谨。   见得如此,等着她们向着我行君臣之礼,问了新年安好,一整套流程走下来后,我便摆出一副温和的笑容,给这些女眷们一一赐了座,给她们上了热茶,和她们一起说了会儿话,问了问朱蓉他家儿子情况如何,又和杜氏聊了聊幼儿开蒙的事情,就这么来来回回说了会儿话,气氛总算是热乎了起来。   如此这般,大约到了接近中午时分,整个仪式终于散了场。   待到所有人都离开,我静静地坐在坤宁宫的大殿上,没有起身,又稍稍等了片刻,忽然唤了一声。   “碧荷,王老太太还没离开,你去宫门口处请王老太太来暖阁里说说话吧。”   “是!”   看着碧荷出了门,我方才起身去了旁边的暖阁中,坐在书桌前,捡起一本书来细细翻阅着。   一盏茶的功夫后,王老太太跟在碧荷身后到了暖阁之中。   这位老太太年节大约五十余岁,头发花白,不过保养得很不错,面色红润,声音洪亮,身材高挑,腰背挺直,未见一丝佝偻之像,乃是正宗的北方女儿。   只是这回刚刚进来,见着我,老太太便要俯身下拜:“老身见过夫人。”   我连忙站起身,伸手要去拦她:“当不得老夫人如此。”   “当得起,”   王老夫人却是并未停下,而是端端正正地行完礼后,方才再度起身,正色言道,“若无将军和夫人搭救,老身全家,此时怕是已然入得诏狱之中,等待问斩,再难重见天日。”   “此一拜,乃是老身代全家多谢将军和夫人相救之恩。”   “老夫人客气了,当日于京城鸣凤楼上唱和,王老将军的慷慨激烈,夫君亦是极为佩服,又蒙王老将军赠刀之情。眼见得如今朝廷之上,昏君在位,奸臣高踞;夫君也不忍如此忠良之家落得如此下场。”   我做出了一副庆幸的模样,“如今见到老夫人安好,夫君与我也很是欣喜。”   “老身多谢将军和夫人挂怀。”   如此这般,两人就这么说着一些寒暄的话,在暖阁中坐了下来。   碧荷端上了茶水。   此时北荒被朝廷封禁着,又是冬日里,我平日里也就喝些普通的金针眉而已,   “如今北荒简陋,也就这些茶水。”   我向她笑道,“还望老夫人不要嫌弃。”   “是夫人简朴才对,”   老夫人低着头,盯着那骨瓷茶盏看了片刻,而后缓缓摇头,“老身从源镇出发,经草原,入定北,一路行来,只见得北荒市井之中熙熙攘攘,工商繁盛,人人安居乐业,远胜同为边镇的源城,丝毫不亚于中原之地;更谈不上简陋之说。这些,可都是夫人的功劳。”   “北荒能有今日,都是夫君和诸位贤臣的功劳才对。吾不过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   我微微笑着纠正。   老夫人忽的抬起头,盯着我看了一眼,然后又垂下了眼皮:“夫人谦虚了。”   “谈不上谦虚不谦虚的,”   我摆摆手,选择不再听这些吹捧之言,抬手拍了怕手中的书册,“老夫人今日送来的这本道经,我很喜欢。”   王老太太今日进宫,是带了厚礼来的——是一本有着一位大法师批注的道经,算得上是相当贵重的礼物,很是投我所好,也可见,她是用了心思的。   “夫人喜欢就好。”   老太太神色依旧不动。   “只是这本道经乃是大法师手批,太过贵重,我想了想,咱们北荒初定,也没什么好东西,便就只好以这两本书厚颜回赠了,”   我站起身,从旁边的书架上取了两本册子,交给了老太太。   “这是……”王家老太太接过这两本封皮上空空如也的手抄册子,一时有些愕然。   “这上面一本,是我手抄的一本《三字经》,未来会发往各处学堂,作为我北荒的启蒙读物,听说王将军的幼子即将开蒙,想来应该颇为合用,”   我不动声色地向她解释,“至于第二本,乃是夫君这些年行军打仗的心得体会,我摘录整理了后,便誊抄了一本,想来王将军应是很感兴趣才对。”   然后,我就看见王老太太那双托着书册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再开口的时候,她的嗓音不免带了一丝沙哑:“夫人,如此贵重——”   “其实也不算什么贵重之物,”   我摆了摆手,表示无需在意,“这册子过些时日再稍加修订,便要刊印出来,发予诸位将领观读学习,今后亦要请各位将领著书立说,希冀此成为我北荒风气。如今只是先请王将军读上一读,看看还有什么疏漏;若是有些不同的意见或是见解,还望王将军不吝赐教。想来,夫君也是很想听到的。”   声音落下,暖阁中忽的陷入了一片安静。   过了片刻,我看见老太太站起身来,捧着两本书,向着我深深地又行了一礼。   “……那,老身就代不孝子,多谢将军和夫人了。” 第706章 两边   王家的临时宅邸。   这里原本是赵峰用来软禁王承的住所,地方并不算宽裕,王家一大家子住进来,哪怕方道年后来又拨付了外边几间院子,依然还是有些拥挤。   大年初一的早上,原本应是走亲访友拜年的时候。可惜王家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身份又颇为尴尬,自然没有亲朋可以去拜访。   因此,几房人家互道恭喜之后,女眷们便一起去了后宅,一边烤着火盆,一边闲坐着唠嗑。   而男丁……   一个个众星捧月般的围着王承坐在正厅,只是看着王承的那张板着的国字脸,却都不敢说话,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只能一杯一杯地喝着热茶。   如此这般,直到那茶叶已经没了滋味,方才有人咳了一声:“都快正午了,母亲那边——”   说话的乃是王承的二弟王继,其人脑子活络,乃是读书人出身,原本已经中了举,正在家中准备恩科。结果偏生遇上了这桩事情,以至于兜兜转转,流落到了北荒。   说实话,在经历了抄家,以及险些灭族之祸后,这位脑子一向颇为灵活,身段也柔软的王家老二,已然彻底失去了对朝廷的忠诚,对于投靠北荒并没什么意见。   自家母亲昨晚突如其来的决定,他心中也是极力赞成。   只是此刻自家大哥那如刀的眼神扫过来,王继也不敢去顶撞,又咳嗽一声,低头抿了口水,不敢再说下去。   正巧此时,外边传来消息,说是老夫人回府了。   厅堂之中,王家的一众男丁顿时松了口气,彼此对视,然后一同拥着王承迎出了屋子。   老太太下了马车上,大步流星,直往院子中而来。   “母亲——”   王承见着面无表情的母亲,刚刚横压整个家族的威风登时收了起来,跟在后面走了好一会儿,直到了正屋门口,方才小心地开口问道,“母亲此行,那李氏妇——”   “什么李氏妇,”   王老太太猛地转身,冷着脸,很是不满地看着自家儿子,“你该称呼人家夫人才对。不,不对,再过些时日,就该称呼皇后娘娘了。”   王承一口气登时就给憋在胸口:“娘,咱们王家好歹世代忠……”   “咱们王家怎么了?”   老太太就这么站在正屋的门口,指着王承的鼻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大骂,“死战胡虏,血溅陛前,你爹的命,是不是早就卖给那个朝廷了?还有你,出征北荒,是不是已经穷尽了咱们源镇的精锐?咱们家可从来没有辜负朝廷的信任,可结果呢?”   “咱们一家几十口人,若不是赵将军和夫人相救,怕是此时已经开刀问斩,人头落地了;你居然还念着那个朝廷。这个忠义的名声,就那么重要吗?”   “孩儿……”   王承张了张口,勉强顶住了自家母亲的汹汹气势,小声地辩解,“孩儿是这般想的,北荒不过一边角之地,如今凶威全靠赵二悍勇无比;可朝廷却富有四海,如今虽然连战皆北,不过是太过轻视,以至于小挫而已。过些年休养生息,便可卷土重来,到时大军压境。便是咱们投靠了,又能挺得了多久?”   “全靠赵将军悍勇?你居然是这般想的?”   老太太看着王承,脸上忽的露出几分古怪之色,“我儿你一向自诩精明。那我问你,赵将军让你住在此处,可曾禁你的足,不准你外出?”   “……没有。”   王承不得不承认,赵峰做事确实很是大气,从来没有这般的禁令。   “那你可有外出过,见识过北荒此时街头巷尾之景?”   “孩儿一直闭门自守,未曾外出。”   “那你如何认为,北荒能有如今,全靠赵将军武力惊人?”   “……”   王承猛地抬头,满脸的疑惑,“母亲的意思是?”   不靠赵二那厮,还能靠谁?   王老太太却没有看他,只是转头,看向宫城所在的方向:“我儿你是知道的,我有几分相人之能。那你可是,我今天见到夫人之后的感觉如何?”   “敢问母亲……”   “高渺似神仙中人,智虑若无尽深海,我,看不透她。”   老太太的语气之中,带着几分感慨,以及几分敬畏。   王承一时间呆住:他可不知道,自家向来高傲的自家母亲,何时会对一位商贾之女,有着这般的情绪了?   “罢了,这本给你。”   老太太却不打算理会自家儿子的心思,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丢给了王承,“既然你要闭门自守,那也罢,这本书,你在元宵之前读完,并写一篇笔记出来;但册子之上,不准有丝毫沾污。然后,元宵那天陪我出去逛街,见识见识北荒如今的风土人情。”   “省得来了北荒,还成了土包子一般。”   ***   另一边,方府。   时近中午,方道年自大朝会上回来,进了府中,恰逢夫人杜氏也刚刚到家。   “头一回进宫中拜年,今日情况如何?”   方道年一边在杜氏的帮助下脱着朝服,一边随口询问,“大家开始有些拘谨,有些冷场,好在夫人宽厚,也不计较,和咱们多聊了些。”   杜氏颇有些喜滋滋的感觉,“夫人似乎对维儿格外上心,和我聊了好些关于开蒙的事情,听起来很有些道理;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学来的。”   “夫人才学自有天授,咱们听着,跟着做就好。”   方道年看起来竟是毫不怀疑,“还说了些什么吗?”   “其他的……”   杜氏想了想,忽的记了起来,“对了,源城王家的老太太今儿也来了;听说夫人还单独留了她下来说话。”   “源城王家?还留下来说话?”   方道年正在脱朝服的手,立刻就停顿了下来,凝神静立,似是想到了什。   见得自家丈夫如此,杜氏心中也是一惊:“夫君,可是有什么事情?”   “……不,也没什么大事。”   思忖了片刻,方道年却是摇了摇头,继续将外套褪下,“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时间还早得很。”   “只是,过几日回娘家的时候,你且去叮嘱一番,让你几个兄弟,明年开始要认真做事,小心做人,不要太跋扈了。” 第707章 平衡   降人,是必然要用的。   我站在庭院之中,看着正在嬉戏的赵峰和政儿父子俩,脑子里面思绪飘飞,随意地想着一些有的没的。   下朝之后,赵峰这厮就跑来了坤宁宫,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被政儿拉着一起出来做起了打架游戏,至于我,只得抱着乐儿站在一旁看着。   可惜乐儿是个女孩子,年纪又小,对那父子俩的对打游戏不感兴趣,打了个哈欠,在我的怀中又睡着了。   于是我就抱着她,杵在这儿瞎盘算着。   无论未来如何,此时的北荒终究刚刚起步而已。人才储备有限,在自家培养的人才出来之前,再怎么发掘,也就只有那些人。   更何况,为了朝堂的制衡,任用降人也是必然之举。   如今赵峰的麾下,文官、军功勋贵,以及技术官僚,三者鼎立,共同支撑起了这个架子,然而,细细论起根底来,无论除了李家出身的技术官僚外;另外两派,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将,其中一大半都是北荒本地的家族出身,彼此之间或许有着各种矛盾,但也天生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现在赵峰能够压得住他们,是凭借着百战百胜的战绩以及无匹的威望,但若是继续这么发展下去,放任他们坐大……   说实话,这些时日李玉送上来的一些奏报,以及凭借着宝瓶娘娘庙中的所见所闻,我已经察觉到了,北荒之中,一些不怎么好的风气,正在抬头。   这其实是免不了的——毕竟,不要说这样一个古代封建社会了,就算是所谓的现代社会,这样的情况依然极为普遍。真正的地上天国,永远只存在于人类的幻想之中而已。   现在之所以没有成气候,无非是北荒政权正处于上升期,上上下下都能吃到战争和技术发展的红利,人人有着盼头,又刚刚经历过一番清洗,使得这些风气尚未成为主流罢了。   换句说法,当前的主要矛盾,乃是北荒与朝廷之间的敌我矛盾,而北荒人民内部的矛盾,仅仅只是次要矛盾。   那位伟大存在的矛盾论,在哪儿都不过时。   既然如此,这点儿目前确实只能算是疥癣之疾,也不是当前需要应对的重点——甚至,倘若在这个时候用力过猛,反而可能起到激化矛盾的反作用,以至于自毁长城。   但,这并不能成为就此放任的理由。   毕竟战争和发展的红利,迟早还是会吃完的——一方面,北荒与朝廷的战争必定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其中免不了会有些反复和挫折;另一方面,北荒人口不多,市场狭小,再怎么发展也有个限度。   故而,倘若是为了未来着想,除了继续发展生产力,做大蛋糕这种正道阳谋之外;一些朝堂上的平衡权术,我得现在就开始准备起来。   一方面要继续提拔北荒中底层出身的人才,增加阶层的流动性,另一方面,任用这些投靠北荒的降将,以及投靠过来的关内不得意士子,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毫无根基的他们,在这个体制中,若是想要持续上进,除了立下足够的功劳之外,只能选择依附北荒的皇权,也就是赵峰和我。   待得将来慢慢壮大,再加上底层出身的将领士子,亦可成为朝堂之上另一股平衡的力量。   朝廷之中有山头不可怕,但一座山头独大,那就不好了。   当然,所有的这一切,都要掩盖在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大旗之下。   “在想什么呢?”   我正在想着,忽然耳边听到赵峰的声音——这家伙,已经扛着政儿走了过来。   政儿骑在他的头上,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很是兴奋。   “妾身在想,今年元宵怎么过。”   我回过神,看着这对活宝父子俩,不由得笑了起来,“连着两年都没好好过了。今年妾身可是让巧手匠人扎了一个大大的灯山,又让准备了烟花,等着宫和外边一起同乐呢。”   “好啊好好!”   还没等赵峰说话,骑在他脖子上的政儿已经拍起掌来,“我要大大的灯!”   “好好好,到时候给你一个大大的灯,非常非常大!”   赵峰哈哈大笑,回得很是爽快。   这家伙,实在太宠孩子了;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也没有扫他的兴,只是心中暗暗决定,回头私下里和他说一说才行。   几人又笑闹了一阵,方才一起回了房中。   午膳过后,哄了政儿和乐儿睡着了,我和赵峰去了书房。   “今日王老夫人来了,妾身将夫君的心得录了一份过去。想来元宵之后,王家应该会有回应的。”   我和他说起了早上的事情。   赵峰似乎并不在意,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为夫就知道,茗儿出马,定然不会有错的。”   “也是亏得王老太太识大体,”   我谦虚了一句,“妾身不过是给个台阶而已。”   “茗儿总是这般谦虚,”   正说着,赵峰对着我挤了挤眼睛,“对了,说起元宵,才过新年,茗儿居然就已经想着元宵了。”   “当然,正旦虽然是新年伊始,但毕竟不如元宵热闹嘛,”   我摆出一副很是期待的模样,理直气壮地回道,“而且,妾身可不只是想着元宵,还想着立春,想着二月二呢!”   立春开耕,是一个重大的节气,至于二月二,那是赵峰准备登基的日子。   到那一天……   “二月二……   说到这儿,男人忽然收敛了笑容,一双如墨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语气很是郑重,像是承诺,“到那一天,为夫要给你一顶大大的后冠。”   “好啊,妾身等着。”   我和男人对视了片刻,用力点了点头,然后抿着嘴,轻轻笑了起来。   “既然夫君许诺了这么珍贵的礼物,那立春的时候,妾身先就先向夫君献上一份祥瑞好了。”   “祥瑞?”   赵峰眉头微微挑起,看起来有些惊讶,随即想起了什么,“就是茗儿你上回说的那个?”   “嗯,就是那个。”   我微微颔首,语气肯定。   “那——现在可以说是什么了?”   “还不能说。”   我眨了眨眼睛,嘴角微翘。   “真的不能说?”   男人凑了上来,眸子之中闪过危险之色。   “不能,喂,你——”   下一刻,我的声音被截断了。 第708章 元宵   在这等年月,世间惯例,除了年节之外,最为重要的节日,便要数冬至与元宵了。   若说冬至乃是阴极阳生之日,代表世间阳气始盛,一年循环的开始,那么元宵,则可以说是此方世界的狂欢之日。   赵峰和我穿着便衣,坐在城楼边上。   夜幕降临,家家户户,各色彩灯高悬。   在我的记忆中,此世已然度过十余个元宵,但如今日这般立于站在宫城楼上,居高临下地俯瞰街上灯景,却还是头一次。   从城头向下望去,一盏盏灯火洒满了城池,连绵不绝,仿佛将天上的星海拉入了凡间。   东西大街之上,各处府衙门口,以及世家门前,更有一座座灯山鳞次栉比,加上各处灯火,更如一道银河,横贯整个视野。   一朵朵烟花自城头升上天空,在夜空中绽放,将天上的云朵,都映得通红。   大街之上,摩肩接踵,人流如织,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一片繁华盛景。   我举了举杯,小小地抿了一口,然后放下。   在我们的下首,文武官员分坐两边,正一同饮宴。   武将们倒还好,反正逃不过一个划拳拼酒;文官们嘛,自然是要饮酒作诗,记录今日之盛况的。   毕竟,这算是北荒平定以来,第一个太太平平的元宵,颇有纪念价值。   我能看见,有人开始摇头晃脑,苦思冥想,有人挥毫泼墨,直抒胸臆,换来了一阵阵嘲笑,或是赞赏。   “元夕之词,总是比不过夫人那首。”   有人悄然叹息。   “夫人乃天人之姿,比不上才是常理;莫非比不过就不作了?”   另一人回应,“就像夫人作了秋词,你还不写秋了不成?”   我浅笑摇头,视线移转,看向身边斜靠在椅背上,正静静地观赏着城中盛景的赵峰。   宽阔的身影在灯火的映照之下,显得颇为高大。   “如此盛景,夫君可还满意?”   “唔……”   赵峰转头看我,嘴角之上,嗪着一抹莫名的笑意,“为夫,不怎么满意。”   “咦?”   我有些好奇,“敢问可是哪儿出了疏漏?”   “茗儿,你所说的大大的灯山呢?”   赵峰手指在下边一一划过:好不容易过了一个安生的元宵,无论是哪家,自是要好好庆祝一番。为此,衙门和各家都颇费了些功夫,各家灯山争奇斗艳,直把那条东西大道映照得五光十色,绚丽无比。   偏偏宫门口处,虽然大红灯笼高悬,亮如白昼,但却并未见到那等光景。   “夫君原来是说这个,”   我掩嘴轻笑,“那灯山可是在里面呢。待这阵子烟火放完,夫君就能看见了。”   “里面?”   赵峰愕然,却是等不及了,径直站起身,走向城墙的另一边去。   只见从宫门到勤政殿的空旷广场上,此时灯火通明,一只足足有十余丈长宽的丝绸口袋,正摊了开来。   一架打铁用的风箱支了起来,几个壮汉穿着薄薄的衣服,呼哧呼哧用力拉着,给口袋里面鼓风。   在布袋后面,拖着一只藤条编织的篮子,上面架着一个小小的灶台,几根并在一起的粗壮牛油蜡烛,刚刚被点燃。   “这是——”   见赵峰投来疑惑的视线,我走上前去,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对他解释:“孔明灯啊?咱们前年时候可是放飞过的,夫君莫非忘了?”   “孔明灯?”   赵峰长大了嘴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丝绸大口袋,抬手比划了两下,“这么大?”   “对,就是这么大。一座小山一样大的灯嘛。”   我用力点头。   热气球这玩意儿,以这个时代的能力,其实并不算很难制造。   不过前提是,你得知晓其中关窍。   这玩意儿,终究并非是简单的放大版本的孔明灯。   譬如说材料——你得用丝绸才行,而且还得凑够这么大,又譬如说,光有丝绸还不够,还得涂上明矾,防止被火烧起来,等等诸如此类的小细节。   哪怕我记得大半,不过实现起来,依然还是小小地费了番功夫。不过总算是成了。   “怎么样,夫君要不要试试?”   看着赵峰目瞪口呆的样子,我轻轻笑了起来,也不等他回答,转身往城楼下走去。   “什么试试?”   这货连忙跟了上来,身后拖着乌压压的一群人——很明显,这些人更加摸不着头脑,只是本能地跟着自家君主行动。   “试试飞上天空的感觉啊。”   走到了广场上,我抬起手指,先是指了指那正渐渐鼓胀,随着夜风摇曳的大口袋,然后移向了漆黑的夜空,“站在天上,俯瞰城池,想来风景应该很不错吧?”   “飞上天?就用这个?”   赵峰看起来有些不信。   “当然,夫君可还记得,妾身的求道之心吗?以凡人之身,寻觅登天之路。那最初的借水火之力行锻造之工,夫君已然知晓了。如今这借火风之力御空而行,夫君可还未曾见识过呢!”   我走到了那篮筐前面。   此时,在我眼前,丝绸口袋已然完全展开,随着热气的蒸腾,缓缓漂浮了起来,拉着下面的吊篮连连摇晃。   到了这个地步,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只消将藤筐中的沙袋抛下,这玩意儿立马就能腾飞而起。   转过身,我看着男人,敛衽行礼:“夫君要不要上来?见识一番飞天之景?”   “来就来!”   赵峰看了看我,一咬牙,居然真的大步上前,一个翻身,就进了藤筐。只留下那些臣子们杵在那儿发呆。   我也跟着跃了进去。   “将军,夫人!”   这个时候,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正要上前,我却已经一手提着一只沙袋,丢了出去。   然后,这只绸布大口袋,在热气的蒸腾之下,就真的这么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地面,向上飞去。   一丈,两丈……   说实话,藤筐并不太稳,尤其是我刚刚其实有点儿紧张,扔的沙袋多了点。   一阵风吹过,藤筐颠簸了一下,我的身子有些摇晃,正要沉腰坐马,稳定重心,一只胳膊从旁边揽了过来,将我搂住。   “茗儿,但凡为夫稍稍疏漏些,你可就能给为夫送来一个大大的惊喜啊。”   低沉的男声,从耳边传来。 第709章 飞天   男人的声音似乎是抱怨,又似乎带着一点儿无奈。   惊喜?确实应该算?   我如此想着,胳膊抵在赵峰的胸口,试图借力站稳,偏偏男人此时却又加了一把力。   身体的重心一下子被破坏,整个人都倚在了他的胸口。   得,算了,随他吧。   我索性放弃了抵抗,转过脸去,就这么靠着赵峰,看着巨大的绸布口袋一丈一丈地拔高。   广场边上的松树仿佛就靠在身边,在灯光下呈现墨绿的松针似乎触手可及,然后很快又被抛下。   随着吊篮冉冉升起,视线已然与宫城的城墙平齐,我能看见,城楼上还在巡守的士兵,指着这个冉冉升起的孔明灯,满脸的惊慌,大声吆喝着什么,然后又被几个匆忙奔上来的武将给痛斥了一顿。   吊篮的高度继续攀升,直到这个庞然大物越过了宫城的城墙,看见了外间热闹的街景。   原本清晰可辨的灯火,渐渐化作了点点星火,那些家宅中,灯火掩映下的亭台楼阁,慢慢变得仿佛缩微模型一般。   远处的城墙,最终也化作了一道黑线,视线越了过去,看见了外间被深沉黑夜笼罩住的田野。   正月十五的省城夜景,就这么在眼前铺陈开来,化作了一幅锦绣图卷。   凭空而立,乘风而行。古老相传,唯有仙人方能有此神通;但如今,已然被凡人实现了。   望着眼前的景象,我想起了前世的那副清明上河图;虽然或许区区一座边远之城,不及汴梁那般的繁华,但却更加真实,触手可及,充满了鲜活的烟火气息。   巨大的孔明灯,一直放到了十余丈的高处,终于停了下来。   与地面相连的绳索已经到了头。   这是我事先估算好的高度——毕竟,在这个高度上,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我尚可保证自己安然无恙,但再高一些,可就不好说了。   到了这个高度,外边的寒气越发的深重,呼啸的刺骨寒风扑面而来,却被男人的热烘烘体温挡在了外边。   我扬起螓首,看着男人线条硬朗的面庞,以及在夜风中肆意飞舞的黑发。   因为风的缘故,孔明灯被吹得有些歪斜,脚下也不怎么稳。然后男人搂着我。却依旧稳稳地站着,俯瞰着下方自家的领地。   “可惜,不能更高了。”   过了一会儿,从刚刚起就一直沉默的男人,终于开了口,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儿遗憾——果然,所谓的贪心不足蛇吞象吗?   不过,这帮野心家从来都是喜欢站在高处的,尤其是当下边视野所及之处都是他的地盘的时候。   我暗中腹诽着,不过口中却还是给他详细地解释:“再高也可以。只是今日第一次,妾身觉得还是稳妥一些的好,绳索就没有准备得太长。不然,若是一个不小心飞了出去,可就不好了。”   “……”   不知怎的,我的这番话说完后,男人忽的沉默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然后,我便感到,他搂着我的胳膊,似乎又稍稍加了把力气。   “茗儿说得是,就像那风筝,无论飞得多高,总归要还是要有根丝线牵着;不然,若是飘飞了,那可就再也找不着了。”   男人的话似乎是在重复,可是我能感觉到,又似乎还有些别的意味。   不过我没去管,只是换了姿势,继续斜靠在他的胸口,语带笑意:”   “夫君往后攻城之时,只消带上此物,遣个眼力好些的,再配上千里镜,若是想要观察城中布置,那可就方便许多了。”   “唔……确实如此;原来茗儿是这般想的?”   男人先是恍然,随后的话里就带上了点儿惊讶,“莫非,这就是茗儿说的——”   “此只是军国之器而已,谈不上祥瑞。”   我摇了摇头,然后趁着男人不注意,猛地支起身子,抬手指向下方,笑着问道。   “这座灯山,夫君可还满意?”   “满意。”   赵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低下头,认真地看着我,“为夫,当然满意。”   “有妻如此,为夫自然已是心满意足!”   ***   元宵之夜的载人孔明灯,成为了震动省城的一件大事。   虽然是在夜色之中,然而满城灯火辉映,照亮天空;加上城上城下那么多文武官员,士兵杂役,自是有无数人看见了;因此之故,到了第二天,这个巨大的孔明灯,便成为了街头巷尾的谈资。   “也就是说,城中百姓,将之视为吉兆?”   我看着眼前一身妇人装扮的紫菱,有些好奇地询问。   “是啊!”   紫菱脸上带着笑意,“听说元宵之夜,将军和夫人御空观礼,许多百姓都以为是神仙临凡呢!”   说着话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神闪烁着,在偷偷的瞧我。   某些传闻,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当做不知而已。   “这世道,哪儿还有真神仙?不过都是些挣扎的凡人罢了,”   我轻轻摇头,叹了口气,“这话,平民百姓乱传也就罢了,你们可别乱说话。这其中原理,我以前不是教过你们的吗?往后北荒的小孩子都会的东西,你们可莫要被人笑话了。”   “可架不住现在城中百姓都这么说。”   紫菱捂嘴笑道,“奴婢可是听说了,连带着宫城内外的士兵都在拍着胸脯保证,说亲眼见着元宵节老爷和夫人飞上天,向天庭禀报人间盛景呢!”   “……”   我抚额无语。   好在这个时候,碧荷从外边走了进来,对我行礼后说起了另一件事:“夫人,昨晚计点餐具,又少了十余件。连带着除夕那场,已经少了二十余件了。”   “我知道了。”   我摆摆手,示意她无需在意。   除夕夜开始拿出来摆盘的骨瓷碗盏,品相极是不错——毕竟是我准备打出名气来的。   一些下层出身,又是新近提拔的武将手脚不怎么干净,见着这些精美物件,趁着混乱的局面,顺手捞回去了一两件。这种情况,我也知道,可是特意关注了一番。   我转头看向紫菱:“如今元宵已过,该让窑工上工了。紫菱,你出去后,和三弟说说,准备开始对外放货吧。”   “是!”   “对了,还有这些人——”   我提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刷刷刷写了几个名字,然后交给了紫菱,“等新货出窑之后,你让阿玉先给每人送上一套,然后再看看他们是怎么个回应。” 第710章 恩科   骨瓷,我本来就是要来打出名号的。   虽然如今刚刚烧制出来,论起品相,哪怕是最为顶级的货色,依然不如关内那些最为顶尖的薄胎瓷,但并不会输给一般的名贵瓷器。   对于一些家底并不够丰厚,没有那么多底蕴的家族来说,已经是足够拿得出手了。   哪怕是那些大家族,能有这般品相的瓷器也并不算多。   到了这一步,基本就只剩下名声了——关内瓷器的名声还是颇为好用的,因此,为了推广,我便打算将之作为宫廷用具,以期能够扩散,继而风靡开去。   这几日在席间的时候,我可是一直都有盯着的。   留心之下,那些暗中顺走餐具的将领,我都记了下来——这些多半都是些过往家境不怎么样的家庭,乃至于黔首白身出来的。如今送出这一份礼,既是拉拢施恩,另一方面也是警告和点醒。   顺带着推广骨瓷。   其实不仅仅是瓷器;玻璃、乃至于羊毛织物之类,北荒地科技树攀到如今,其实已经形成了一个不错的消费品,乃至于奢侈品工业集群。   乃至于未来,还有甜菜制作的蔗糖,奶类制品等等饮食亦在其中。   除了诸如茶叶之类无法在北方种植的作物,其余能自力更生的,在这方面应基本完成了进口替代。   再加上作为生活必须品的盐铁、粮食、肉类,到了这个地步,所谓的朝廷封锁,已经基本上完全成了笑话。   北荒,早已经不再是那个必须依靠挖参倒斗才能赚点儿银子改善生活的边鄙之地了。   百姓的日子,说不定反而更好过一些。   说实话,这么些年下来,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作为亲历者,以及推动者的一员,我亦是颇有成就感的。   “说起来,咱们也有些日子没有这么坐一块了。”   心情颇佳的我就这么有些懒散地靠着软垫,瞄了旁边的碧荷一眼,转头对着紫菱,带着点儿调侃的语气,“紫菱你如今在外边更方便些,也多看着点儿,看看有没有适龄的,回来报给我。”   “奴婢可是一直看着的,确实有着几个好的,奴婢正在打听,”   紫菱就在我身边,与我最是投契,因此我一提,她就捂着嘴轻笑,“谨慎起见,不仅仅是家世,还得性格之类,都得好好探探。”   “说得也是,可不能大意了。”   我点着头。   话说到这个份上,旁边的碧荷也终于明白了过来,眼见得那张小脸刷的一下红了,手指扭着手帕,有些发急。   “夫人!紫菱姐姐!”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也老大不小了,确实该找个人嫁了。”   我却摇摇头,对着她笑道。   说实话,看着紫菱幸福的模样,我,也终于下了决心,还是不要把碧荷在拘在身边的好。   她也得有她的幸福,不能因为我的某些小心思,将她一直拘在身边,以至于耽搁了青春。   只待那几个小丫头培养出来,就该给她寻个好人家了。   “而且,以后我也打算成个定例,”   看着还想说什么的碧荷,我摆了摆手,继续说了下去,“咱们这宫内的女子,往后过了一定的年限,便当放出宫去,自行回家许人,莫要在这深宫中虚耗青春才是。”   “这——”   紫菱和碧荷稍稍迟疑了一下,对视一眼,然后齐齐向着我行礼,“夫人仁慈。”   “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我自是没把这理所当然的事情放在心上,又和她们说了几句,就在这个时候,守在外间的侍女走了过来:“夫人,将军请您前往御书房一趟。”   御书房?   我点点头,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待会儿就去”,就将她打发走了。   紫菱站起身来:“夫人,奴婢先告退了。”   “嗯,回去莫要忘了。”   “奴婢一定牢记在心的。”   紫菱笑着回应,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稍稍整理了一番,在碧荷的帮助下换好外衣,我往御书房那边行去。   果然,如我所料,不仅赵峰坐在那儿,包括方道年,杜若明两人也都在。   见着我进来,两人齐齐站起来行礼,口称“夫人”。   “怎么了?”   我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坐下,目光却看向依然坐着的赵峰,“不知夫君——”   “两位先生是兴师问罪来了。”   赵峰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说着,指了指身边空着的座位,示意我坐那儿,“说咱们昨天搞的一出虽然成功了,但实在太过冒险,有失身份。”   原来是这个。   “此事本来是想给各位一个惊喜,事先未曾与两位先生商量,确实是吾之过失。”   我很是爽快地认了错:跟这帮文人打交道,这种小事没啥好计较的,反正你们做了直臣,我摆出个纳谏的模样。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情。   两人再度站起身来,连连口称:“不敢。”   方道年脸上甚至有些尴尬:“属下与杜先生一同前来,规劝是小,其实主要是为了恩科的事情。”   “恩科之事?”   我微微颔首,我说嘛,孔明灯那么点儿小事,其实更多的关涉军事之用,这帮文臣犯不上这么郑重的。   原来是科考。   之前确实是和方道年一起议论过这方面的事情,并且将自家的想法和他开诚布公地谈了一番   没想到,他这元宵刚过,就急不可耐地找上门来——不过想来也是,这个时候,确实应该准备起来了。   “将军二月开国之后,便要开恩科,昭告天下,广纳人才;属下不过是粗拟了个章程,请将军与夫人过目。”   方道年恭恭敬敬地说着;然后,便见赵峰将那份手中的奏章递了过来:“夫人你看看?”   我展开细细看了起来。   看得出来,我和他说的那些,锁院、糊名之类,都列在了章程之中,科考的科目,也从单一考经义的进士科,增加了明算、明法两科,进士科亦不单纯考经义,还有策论之类。   其余的,方方面面考虑得都算周道。   我一边看,一边点头:“方先生的章程很有见解,考虑得也很完善。咱们北荒开国,第一次恩科,就得展露新气象来,既要海纳百川,亦要沙中淘金,选拔出有才之士,为我北荒所用。”   “茗儿可还有什么想法?”   赵峰的语气,似乎还带着点儿期待。   “方先生的章程已经很完备了,”我想了想,“若是有的话,那就是,最后再增加一试?”   “增加一试?”   几人都是一愣。   国朝惯例,只有县试,乡试,以及京城的会试;能否中得进士,都掌握在那些阅卷的大儒手中。   然而,除了糊名誊录制度之外,我还想在这方面,再掺上一手。   “嗯,”   我一边回忆着,一边缓缓开口,“会试之后,但凡中者,皆为进士,不会黜落。但增加的这一试,乃是由夫君来做主考,诸位考官为副手,殿上出题,殿上作答;夫君亦可由此旁观诸位士子的风采应对,以及最终的卷面,以此来定高下名次。”   也就是,所谓的殿试。   说起来也是有趣,在另一个世界,这一试,乃是由那位女皇帝所创,本意乃是选拔她所中意的人才;我如今将它拿过来,制度化,流程化。说穿了,也是将科举的最终裁决权,从大儒之手,转交给皇帝,增加君主集权的力量。   果然,我其实才是落后保守势力的总后台吧?   我腹诽着自己,顺带看向赵峰和两位文官,打算听听他们的想法。   “这个主意不错。”   赵峰点着头,看起来似乎颇为满意。   至于方、杜两位,则是对视了片刻,似乎用眼神交流了一会儿,然后再度起身行礼:“夫人之言,甚是有理。” 第711章 文武   我笑着抬了抬手,示意二人不用拘礼,坐下说话,又继续问道:“对了,方先生、杜先生,不知你们二位,对于此回恩科的内容,可有什么想法?”   方道年的章程里面,对于整个流程的规划、时间安排考虑得很是周到,但却并没有提及具体的考试内容。   我估摸着,一方面,明算和明法乃是第一回举办,他们也不太清楚该考哪些内容——尤其是明算,这方面的内容其实相当专业,便是这两位,多半也不怎么了解,得等命题官锁院之后才能拟订;另一方面,进士科的题目却是因为已经相当成熟了,并没有提及的必要。   不过,我却打算稍微动上一动。   果然,此言一出,我见方、杜二人眉头一动,探寻的视线便投了过来。   国朝多年以来,对于会试的考试内容就颇有些争议。早年间,甚至还有过诗赋与经义之争。   是考诗赋,还是考经义,又或者半诗赋半经义,来回掰扯过好长一段时间。   直到后来,以经义传家的大儒们占据了朝堂,方才确立了圣人之义理为大道,诗赋为小艺的科考格局。   到了如今,我又想着继续改易了。   “夫人之意……”   很明显的,两人大约是知晓了我的意思,身体坐得又端正了些。   “圣人大义,这些年来,虽说各有各的说法,但其实更多的不过寻章摘句罢了,嚼烂了的东西,没甚新意;既然咱们北荒要开国建制,那怎么着也除旧布新,带点儿新风气,”   我将自己的想法略加修饰,细细道来,“更何况,这个时候肯来投咱们的,多半是愿意在咱们这儿一展抱负,而非皓首穷经之辈。北荒如今风气亦是实务为重,故而,以吾之见,经义不宜过多,半数即刻,另一半可以加考策、论,以观诸位士子的才学、眼光,以及对于实务的了解。两位先生以为如何?”   其实从本心而论,策、论这种东西也挺虚的,不过在如今这样的教育体系下,这样的操作,再加上明法、明算两科设立,其实已经算是大刀阔斧的改动了,再多一些,我怕是他们吃不消。   果然,对于我这个提议,方道年和杜若明二人,看上去既有些心动,又有些犹豫,一时间两人做着眼神交流,竟是没有立刻回话。   “不过是一个提议罢了,两位先生也不必急于一时;待回去与各位大人商议一番再做回应便是。”   我知道这个改动确实有些大,因此也没急着催促,给了他们回去讨论的时间。   话说到了这儿,两人便就此告退离开。   赵峰和我依旧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我端起了茶杯,就见旁边的赵峰眼睛瞟了过来,脸上带着笑意。   “茗儿为了为夫,还真是费苦心。”   “夫君看出来了?”   我并不意外——这些日子,这个男人的政治水平水涨船高。   他其实很聪明,只是以前不怎么接触这方面而已。不过如今到了他的位子上,接触得多了,学起来还是很快的。   “当然。”   赵峰摆出一副得意的样子,“茗儿对为夫的拳拳之心,为夫还是能够领会的。”   “那夫君可就错了。”   我抿了一口尚有些温热的茶水,瞥了他一眼,凉凉地说道,然后,就见着男人的眼神,有些不善起来。   “错了?为夫哪儿错了?”   语气也带着几分威胁。   “以夫君的能力,又如何需要这等小术?”   我连忙陪着笑脸,捧了他一下,待他神色稍缓,又叹了口气,“妾身其实是为自家子孙后代着想。毕竟,虽然夫君英明神武,但后代总会有些不贤不肖之辈;朝廷前几代皇帝那般窘迫的局面谁都不想看到。既然世间俊才不知凡几,贵为天子,总也该有几个夹袋里的人才好。”   “好歹经过这一遭,他们便是天子门生,有了些约束了。”   “天子门生?”   赵峰细细琢磨着这个词,然后颔首,明白了过来,“确实如此,茗儿之意,为夫算是明白了。”   国朝风气,素来尊师重道。   而每一轮考试的主考,都算是中榜士子们的座师,同年、同科的士子们,以身为重臣大儒的座师为核心,彼此亲近,结成为一个个圈子。   倘若会试就能定下座次,想来那些士子定然只会将主考当做座师;但若是加了一层殿试,天子做主考,那就不一样了。   他们便算是天子门生,并且可以由天子来决定高下和前程——如此一来,既示以荣耀,又是一种制衡。   “只是夫君,除了科考之外,为了未来计,武将那边,夫君亦须考虑一二。”   想了想,今天都说了这么多了,我索性决定再提醒他一句——北荒以武为基,眼下他手中的武将人才,那肯定是足够的,无论是赵德赵忠,又或者是徐靖,乃至未来的王承之类,都是能独当一面的,更不要提那些将才了。   但,开国名将璀璨,随后很快凋零的例子,我可是看得多了。   “茗儿是说,开设武举?”   赵峰微微皱眉。   “自然不是,”   对于赵峰如此的反应,我早有预料,因此立刻摇了摇头,“武将之选,除非天纵之才,多半须要在军营中打磨再三,方才能带得了兵,上得了大阵;武举之流,所能做的,不过是考较武艺,以及纸上谈兵罢了,选不出真的将才来。”   “妾身是打算以如今的武学为基础,再仿照太学之例,设立白虎学堂,简拔武学中的优秀者进入,一边学习高深的军阵之术,一边参与军中训练,汲取经验;如此,数年之后,当可收获一批校尉之才。”   “以妾身之见,帅乃军之魂,将为军之胆,这校尉,实乃军之骨;以此为基,再于战阵之上历练一番,说不得便可有真将才展露头角。”   一通长篇大论后,我顿了顿,看向赵峰:“妾身一介妇人,不通军务,只是提这么个想法。具体是否可行,还得请夫君和诸位将领一同商议才好。” 第712章 立春前   我其实只是想着给个提议——这种军事上的事情,尤其是细节部分,我一般不会插手。   毕竟,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制度,有着不同的军队模式。尤其是这个世界还有着武功的存在,对于士兵和战阵的要求,又是不同。   我仅仅只是因为曾经站在过历史下游的缘故,根据后世的知识,能够朦朦胧胧地明白未来的趋势,给出个大概的方向;真正的细节部分,还要由这些历史的创造者们亲手去填充。   因此,这段话,我是真心实意的,并没有什么得意的情绪,甚至反倒有点儿心虚。   尤其是,当我发现,我说完之后,赵峰看了过来,却是没有回应,而是在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盯着我,久久没有移动。   “夫君?”   又过了片刻,我被他看得心头有些发毛,试探着小声问了一句,“妾身,可是说错了什么?”   “不,你说得很对。为夫会去寻人商议。”   然后,我就看见,男人叹了口气,胳膊伸了过来,将我拥搂入怀。   虽然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神经,但我并没有抗拒,顺从地侧过身去,靠在他的身上。   头顶传来了男人的叹息声:“茗儿啊,你说,你还有什么是不会的?”   原来是因为这个……   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一时间我又有些好笑:“妾身性子疏懒,也就看得书多,胜在一个杂而已,却是样样稀松的,譬如,妾身的武艺,就始终比不上夫君。”   “你还想打赢为夫?”   赵峰的语气带着些玩味。   “没有没有。”   我赶紧摇头,“夫君天纵之才,岂是妾身能比?”   “唔……”   男人似乎不置可否,又停顿了一下,忽然俯下身来,凑到我的耳边,低低地笑道,“确实,为夫想到了,一个茗儿你不怎么行的。”   这语气,似乎有点儿不怀好意。   “?”我眨了眨眼睛,然后就看见,男人的脸已经凑了过来。   ***   春天到了。   北荒依旧寒冷,好在省城地处南方,加上连续几日的晴好天气,今日的气温还是相当不错的。   只是城外的乡间,在这个时节不免显得有些单调。   一望无际的田野之上,到处都是灰白绿相间的杂色。背阴处的厚厚积雪尚未融化;而未被雪覆盖的泥土上,农作物的根被翻在了外面。   还有一片片的土地,上面还覆盖着绿油油的作物,只是经过了一冬,看着有些恹恹的。   明日立春,虽然北荒天气尚且寒冷,但春播之前的工作,已然开始陆陆续续准备了起来。灌溉的沟渠有无淤塞,农具是否齐备,牲畜是否生病,等等等等;都是需要检查的。   所谓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便是此理。   嘎吱一声,赵峰披着一身雪白的皮裘,踩着尚未融化的积雪,沿着田埂往前面走去,我跟在他的身旁,在我们的身后,跟着方道年和几个亲卫。   前方不远处,就是一座农庄。   我甚至还能看见,农庄边上的牲畜栏里,各种大牲畜都挤在里面,吃着储存下来的干饲料,以熬过这漫漫长冬。   这一大片田地,以及这些牲畜,都是属于北荒士兵的——原本的田主,已然在攻陷省城的那一战中被全家抄灭,名下的田地自然被没收入官,然后将田皮分给了士兵。   军头们多一些,士兵们少一些,但人人有份。   也正因着如此,这成了去年试点新耕作制度的农庄。   据报上来的消息,收成颇为不错,加上牛羊牲畜的产出,农民今年的日子比之过往好了许多;方道年看到成果后,今年打算开春之后,将如此制度继续扩大到省城周边。   赵峰的立春大典,明日就打算在这儿举办;今天连地方官都没通知,特意轻车简从过来踩踩点,顺便做一番巡访。   “将军!”   一个的汉子一瘸一拐地领着几名乡民匆匆迎了上来,见着赵峰,就要下跪行礼,却被赵峰一把拉了起来。   “本来就是过来看看的,胡二你的腿脚不好,行这么大礼作甚?”   赵峰的记忆很好,早年从定北跟着他的士兵,他都记得名字——很明显的,这个“胡二”,也是其中的一员。   “将军居然还记得俺!”   胡二的眼中亮起了光芒。   “当然,”   赵峰呵呵笑着,很是随意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还记得,你当年是攻入省城的时候,不小心膝盖中了一箭,留了伤下来,所以才不得不退伍了。”   “嘿嘿……”   胡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当时杀得兴起,一时没留神,被个兔崽子冷箭射中,没成想就瘸了,不能跟着将军打天下了。”   言语之中颇多唏嘘,似乎带着无尽的遗憾。   “退伍也好啊,在家里伺候庄稼,总比刀头舔血好,”   赵峰安慰了两句,随后指了指那大片的田野,“去年收成不错吧?”   “收成很好!”   胡二看起来很是兴奋,“去年风调雨顺的,粮食收成很好,听俺爹说是好几年没见过的大丰收了。”   “嗯,那就好。”   赵峰点了点头,“你家如今种着多少亩土地?”   “一百亩!这是俺的,还有俺爹和俺弟弟的,加起来有两百多亩呢,都是上好的水浇地!”   胡二笑道,看起来对这份产业相当满意,“俺们按照上头的命令,将这地分成三块,一块种粮,一块种豆,一块种草。”   “那你们种得过来不?”   赵峰有些好奇。   “种得过来!”   胡二狠狠点着头,“俺爹是种惯了田的,有他指点,好对付得很,豆子和草种起来也不费力。而且,官府还提供耕牛,农具卖得很便宜,还都是铁的。俺和俺弟两个人,还有俺老爹,种起来绰绰有余了。俺们还养了些牛马,还有羊。”   “是嘛!”赵峰呵呵笑了起来,“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这帮畜生,可不好伺候。”   “俺浑家是草原来的,会伺候的。而且,这边种着苜蓿——”   胡二不在意地笑道,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那片绿油油的田土,“这些牧草,一年割几茬,那些畜生很爱吃,长得也好。”   “也就是就是那些草原上来的牛脾气没有养熟,耕地的时候费点事儿罢了。” 第713章 祥瑞   “是嘛。”   赵峰顺着胡二指的方向看去,“唔,看起来长势确实不错;咱们北荒其他不多,就是这马多,牛羊多;既然牲畜爱吃,这等牧草以后咱们要多种才是。”   “将军说得极是。”   胡二用力点头,大声附和,“而且,听那些时常过来下田的大人说,这苜蓿种了后还能肥田;等明年种粮食的那块地力消耗完了,就换上这边种,那边再去种苜蓿,养上个一两年的光景,便能恢复原貌了。”   说到这儿,他又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太确定,“只是,这些都是那些大人说的,连俺爹都不知道,问了村中老人,都说不清楚,以前也未曾见过这等牧草;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知道的……”   这话让赵峰愣了愣,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时间面色有些古怪:“说不定,是宝瓶娘娘托梦说的呢?”   “宝瓶娘娘托梦?”   赵峰看上去并不像在说笑,因为赵峰的身份,他这般的煞有介事的模样,反倒让胡二越发的摸不着头脑,甚至,有些将信将疑,“难道……真的是娘娘显灵?那可是……”   “是吧?所以,你们只管放心大胆地按着去做就是了。咱们都是本乡本土的北荒人,不会坑老乡的。”   赵峰点点头,呵呵笑着,微微转过脸来,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带着点儿调侃的味道。   对此,我只当作没看见——三圃轮作制度是我提出来的,苜蓿这种又能肥田,又能作为饲料的作物,也确实是我让人去寻找的。   不过毕竟只是个设想,今年因为风调雨顺开了个好头而已,真正的成果,还得过几年再看。我所拥有的,只是前世书面上的知识而已,所以我其实反倒没有赵峰这么大的信心——不然也不会就挑这么几个地方做试点了。   更何况,这种耕作方法的来历,我也没法解释,因此,索性就不吭声。   只是我不搭理他,赵峰却没放过我,和胡二又说了几句后,转过头来对我笑道:“对了,茗儿,你今儿早上说的,要献上的宝贝呢?”   “唔……那就是了。”   我抬头看了看,随后指着前方不远处。   那边,几个汉子正抬着两件物什,沿着田埂走了过来。   不过片刻功夫,几个汉子走到了我们的面前,将东西放下,向着我们行礼。   “将军,夫人!”   “嗯,你们辛苦了。”   我微微颔首,自有下人过来一一给了打赏;而在旁边,赵峰却已经凑上前去,细细打量着那两个由精铁和木头打造而成的,怪模怪样的东西。   以他的经历,自然看不懂这个,因此看了好一会儿,很明显的,什么都没看明白,只得转过头来:“茗儿,这是?”   “这就是妾身献给夫君的两桩祥瑞。”   我微微一笑,指了指那几个刚刚接了赏银的壮汉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李旭,你来给夫君解释解释。”   “是,夫人!”   这个名唤李旭的,是我手下的匠人,手艺非常精巧。他应该是第一次见到赵峰,看起来很是激动,一张脸涨得通红,大声应了一声,转头便对着赵峰说道,“启禀将军,这是夫人吩咐我们打造的新式农具!”   “新式——农具?”   赵峰看着有些惊讶。   “是!”   李旭指向其中一台有些像犁一样的农具:“这是新式犁,夫人起名叫做曲辕犁。”   “将军请看,这犁和咱们之前用的犁完全不同。将原本的长直辕给改成了短曲辕,又在辕头上加了可以转动的犁盘,这犁壁,改了用精铁制作,也换了形状,推起土来,更加轻松,还有这犁铧……”   嗯……   听着李旭滔滔不绝的话语,我眨了眨眼,情不自禁地抬手捂了捂额头。   这家伙老毛病犯了,说个东西,非得把所有的技术细节都得公布出来,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至少,我觉得,赵峰这个一直都在军营里打滚的粗胚,多半应该是听不懂的。   不过好在他并没有表露出任何的不耐烦,而是做出一副认真听的样子,还不停地点头。   “……如此这般,这犁架比之从前便轻便灵活了许多,还很容易转身,极为灵巧,深浅随意。可以节省很多气力和牲畜。原本需要两头牛的,如今只需一头就足够了。”   终于,李旭说到了最关键的结论上。   “真的?”   “果真如此?”   这一下,不但赵峰提起了兴趣,连带着一直没有吭声的方道年,都情不自禁地插了嘴。   “确实如此!”   李旭的语气斩钉截铁,“咱们制成之后,请了几个老农试过了,都是赞不绝口,抢着要用这犁!”   “若是这样……确实,当得起祥瑞了。”   赵峰喃喃自语,又转过头看着我,“茗儿,你——”   我微笑着上前,抬手指了指旁边:“夫君莫急,还有这个呢!”   “哦,对!”   赵峰视线随着移转,看向了那个有点儿向小犁,又有些似是而非的农具。   “这是——”   “夫人给它起的名字唤作耧车,是用来帮着播种的。”   李旭立刻跟上解释。   “耧车?帮着播种?”   赵峰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   “夫人说,咱们北荒的农夫,之前播种之时都是用手撒种子,实在太过辛苦;一日下来也种不了多少地,并且撒得很不均匀,这片多,那片少的,以至于影响了产量;所以特意画了图样,让咱们打造出来。”   李旭走到那耧车旁,手指不断地指指点点,“将军请看,这耧车,下面有三只耧脚,后边安置着不同的籽袋;播种时,只需赶上一头牛拉着耧车,这三只耧脚便可在平整好的土地上同时开上三道深沟,并进行覆盖与镇压,而籽袋中的种子则可经过耧脚撒落下来,深埋入土,十分均匀,又省时省力,不仅比之从前方便了太多,而且速度极快。”   “可有多快?”   方道年忽的问道。   “回大人,”   李旭的脸上满是骄傲,“咱们前些日子做过验证,一人赶牛,一人下种,若是熟练了,两个人一日下来,可播种一顷地!”   ***   以下相关说明不算字数。   一些种田文的热知识:欧洲在进入工业革命之前是先经历了一场农业革命的。   这两天在查欧洲农业革命的资料,包括犁的改进,耕作技术改良等等,很有些意思,有兴趣的可以去找了看一看。   可能有读者老爷看出来了,北荒的农业和畜牧业是效仿的英国。   至于本书当中,关内的耕作技术作了压制,虽然喊着入关,但是技术水平大约还是在汉唐时候,没有到大萌年间。毕竟大萌晚期虽然战斗拉胯,但是生产力太过变态了。 第714章 农业   “日种一顷?怎么可能?”   一旁站着的胡二顾不得赵峰和方道年在一旁,直接惊呼出声。不过他随即就反应了过来,闭上嘴,偷偷摸摸地又看了我一眼。   方道年虽然没有吭声,但脸上亦是一副惊讶的模样——当然,赵峰这个军汉看上去就有些不明所以了。他这个没种过地的,自然不清楚这方面的东西。   一顷地,也就是一百亩,基本就是胡二退伍全部的土地赏赐。这个时候,哪怕经历了分地,北荒的大部分军户,其实也达不到这个水平。   而一天就能播种完,这样的农具,放在这个重农的时代,确实能够称得上是祥瑞。   我不由得再度高看了方道年一眼:这一位,虽然也是世家出身,但精通各项事务,但连这种农业细节都清楚,着实是一个肯脚踏实地的。   赵峰能在当年找到他,和他结交,委实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对于二人的疑惑,我没有解释,只是看向李旭:“李旭,你带种子来了?”   “带来了!”   李旭挺胸腆肚,大声回道。   “嗯!”   我点点头,“待会儿,你们带着这位胡里正下田去走上一圈,教一教这两样农具;让他亲身试验一番。”   “是!”   李旭应了,眼睛斜斜地看了胡二一眼,没说话,自个儿地去搬农具了。显然,对于刚刚胡二的质疑很是有些看法。   一旁的胡二只能有些尴尬地笑着,搓着手,没奈何地跟在李旭身后,抬着农具,往田间行去。   “这个胡二……”   赵峰叹了口气。   我却完全不在意地笑道:“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妾身说得天花乱坠,比不过他们自己试上一试。”   “茗儿说得也是!”   赵峰似乎松了口气,跟着我一起看向田地之中。   所谓曲辕犁,也就是另一个世界的“江东犁”,乃是前世古代华夏耕犁的定型之作,其轻便、灵活,耕作效率胜过原本沉重的长犁,尤其是在北荒的铁富余之后,其关键部位都是精铁所制,耕作效率更是提升了不知凡几。   耧车,换个高大上的名字,叫做种子条播机。这玩意儿乃是播种利器,若是单纯制作,倒是并不怎么难,难的是想出这个思路——要知道,这玩意儿在另一个世界的华夏,公元前两世纪就已经出现了,而欧洲,直到十六世纪往后才出现类似的东西。   这两样,都是我打算未来提升农业生产效率——这是北荒的必然之举。   同时受到大荒原的胡人金帐和关内朝廷的压力,因此,北荒若要开国建制,必然需要以武力为根基,走先军体系,大量的人力资源都需要用于征战,以及其配套之上。   偏偏北荒地处边鄙之地,最缺的就是人力。哪怕行了府兵制度,给予士兵优先分田,但随着未来战事扩大,以及北荒工商业发展,终究会出现人手问题。   不过是第一年而已,我已经听说了,有些分了地的大头兵,因为家中壮劳力不足,已经将土地转佃了出去,只些收租子了事。   因此,降低农业劳动负荷,提高劳动效率,将大量的人手从沉重的农业负担中解脱出来,便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哪怕未来到了关内,除了轮作制度之外,其他的方面也是有用的。   对于北荒而言,轮作方式改变、畜牧业爆发、农具革新,此三者,已然构成了农业革命的先决条件。接下来只要能够继续解决肥料的来源,以及良种的选育,未来北荒的农业产出,就能更进一步扩大,并且为城市提供更多的人力和廉价粮食。   眼下和关内不同,此时北荒面临的问题,并不是土地兼并和马尔萨斯镰刀,而是人口不足,市场狭小。   哪怕要兴工商,完善商业流通,也得先有城市人口才行——至少在目前,北荒的人口,已经达到了一个极限。而肉眼可见的未来,所能辐射到的范围,也就是大荒原上的胡人而已。   当然这是宏观层次上的,牵涉到未来十几乃至几十年的规划,其中的细节无数,还得依靠赵峰和他的手下们来一一完善。   我暂时也没有说出来的打算,还是走一步看一步,等未来需要时候再一步步推进。   心中盘算着,那边的胡二已经尝试了几回,跟在趾高气扬的李旭身后回来了。   “如何?”   赵峰挑了挑眉。   “回将军,是小人浅薄了,”   胡二的脸上有些惭愧,却又夹杂着振奋,“将军,这犁,还有这车,实在是太厉害,太好用了!比之前节省了好多力气,咱们有这家伙什,还能再开一百亩出来!您一定要给咱们多卖几台!”   “嗯,好用就行,”   赵峰点着头,对于他的要求却不置可否,而后,很快又若有所思地询问李旭:“这些农具乃是新造,接下来供应可还充足?”   李旭看了我一眼,我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他照实说。   于是,便听他大声回道:“回将军,距离春播还有些时日,这些农具打造起来并不算难,供应其他地方不够,但供给省城周边,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省城周边?”   赵峰的视线在一脸期盼的胡二身上扫过,又看了一眼周遭的农田,却断然否决了,“不,省城这边,除了去年的这几个村庄外,先不要动;就算这几个村,除了胡二这边,其他的每个村供应上个一两架就行了。这边都是种惯了田的,想来暂时不需要这些。”   “咦?”   这个命令着实有些奇怪,我们几人,齐齐地看向了他。   然后,我就见赵峰的嘴角,露出了一份诡异的笑容。   “造出来的新农具,先供应那些新开垦的土地,降军以及给去年那些刚刚迁徙过来的农夫使用;茗儿,你让人带着去指导,我再拨付一支续备军,帮着看着。”   “至于省城这边,胡二这边多配两台,剩下的先造着,等等再说。”   我愣了愣神,然后看着赵峰的模样,忽然明白了过来:“……夫君英明。”   感情,这家伙虽然不懂农业,但对人性的把握,委实在行。   这样的东西,虽然确实好,但实在太过新颖,若是由官府强行大范围推动,效果不一定好——毕竟,乡中从来不缺种了多少年的老农了,多半有着自己的固执。光是看去年的轮作制度,却只敢在几个退伍军人为主的庄子上推行,等到收了效果方才敢继续推动,就可见一斑。   免费的,廉价的东西,向来没人愿意要。   所以,倒不如趁着那些刚刚“迁徙”来的民众背井离乡,人心惶惶,对于命令不敢违抗之时,强制命令他们使用,以期开垦出更多的田土,顺带着给他们一点儿小小的震撼;至于省城这边,拿几具作为样品,等那些人瞧出好处来,自己开始要抢了,然后再放开供应,方才能够收效更多。   “英明什么的,为夫又哪儿比得上茗儿,”   赵峰呵呵一笑,和我对视,然后抬起手,指向眼前的广阔田野,“今日这么一遭,见着这般多的祥瑞,为夫可是已经等不及想要看秋日的丰收盛景了!” 第715章 燃烧   今年,定然又是一个颗粒无收的荒年。   阿根叹了口气,一口凛冽的寒风沿着张开的嘴巴灌了进去,差点儿把他给呛着。   放眼望去,周围的田野、山丘之上,一片死寂的灰黄之色。天空阴沉沉的,浓厚的阴云,投下的是不祥的阴霾。   虽然立了春,但天气依然寒冷。往年的这个时候,冰雪尚未完全化开,到处都是白皑皑的一片。   然而今年,却只剩下了光秃秃灰扑扑的干涸土地。   已经半年未曾下雨了,一整个冬天,连个雪星也未曾见到。附近的河流,大多都已经完全干枯。   各地龙王爷庙里的庙祝们早就跑了;偶尔有几个没跑,还想趁着这时候骗点香火钱的,也因为求雨不得,被阿根他们领着附近愤怒的村民给活活打死。   这种事情,官府自然不管;当然,也不会赈灾什么的。   既没有免粮,也没有免差,甚至还加了所谓的虏饷——说是关外在闹虏贼,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所以天子带头节衣缩食,要去平定虏贼;当然,天子和朝廷那定然是省不了多少的,大头还得他们这些黔首交钱。   关外的事情,离着有十万八千里,他们一辈子走到死都走不到,关他们什么事?还不是想着要多刮点油水?   阿根愤愤地想着,然后,又想起了自家老爹临死前对他说的话:“阿根,趁着还能喘气,赶紧出去逃荒吧。今年肯定是没活路了。”   只是,逃,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放眼望去,大地之上,到处都是纵横交错的龟裂痕迹,仿佛一道道可怖的伤痕。   这让阿根想起了自家老爹那张枯瘦的脸上,一道道的皱纹,是那么的深刻、清晰,以及,满满的绝望。   “咚!”   不远处,一个身体忽然踉跄了几下,然后倒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二狗!”   有人悲呼。   “跟上队伍,莫要停下!”   随即,便有人警告。   阿根叹了口气,跨出了队伍。   胳膊上裹着黄布的汉子眼睛一瞪,举了长鞭,要呵斥些什么,抬头一看阿根身上那套土黄色的粗布衣裳,便闭上了嘴。   阿根没去管他,只是俯下身,看向地上趴着的那个精瘦精瘦的年轻人,伸出手指。   面色青灰,鼻翼下边已然断了气息。   阿根摇了摇头,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愿往生黄天,得享安宁。”   然后,他站起身来,向着前后看去。   一支长长的队伍,正顶着寒风,沿着黄土道路向前艰难地向前行走着。   队伍之中,大多数人衣衫褴褛,并没有多少御寒的衣服,就连打着的大旗,都是破破烂烂的,上面写着什么字,也看不清楚。   阿根分明看到,很多人已经开始摇摇晃晃,纯粹只凭借着一口气在强撑着。   “呼!”   阿根吐出一口热气,咬了咬牙,向着队伍前方跑去,一直冲到了最前面的大旗下面,那个正牵着马,大步流星向前赶路的壮汉身前。   “将军,歇一歇吧!”   一把拦住壮汉,阿根恳求道,“后面的兄弟们扛不住了!”   壮汉惊讶地看了一眼阿根,回过头去看向向后面的队伍,还没有吭声,旁边已经传来了一个尖利的声音。   “不能歇!”   那是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面皮紧绷,像个死人一样,偏偏那双深陷的眼睛,却瞪得跟铜铃似的,里面布满了血丝,看上去十分狰狞可怖。   他抬着那瘦得如同骷髅一般得手指,围绕着周围空旷的田野指了一圈:“这块地太平了,没什么可遮蔽的,停的久了,很快就要被官府的狗腿子发现的!”   “将军!”   阿根却没有放弃,只是用恳求的眼光看向那壮汉,“这一路上,都倒了十几个兄弟了!大伙儿实在走不下去了!起码得先停下来喝口水,吃口饭吧!”   “将军!”   中年男人也抢着要说话。   “好了——”   壮汉吐出了一口气,制止了两人的抢话,白色的雾气如同利箭一般在空气中射出了很远。   他的一双虎目看了看阿根,然后抬起手指,指向了远方的群山:“阿根,你知道吗?在那边,钱七正领着几百个兄弟,跟官军在山里绕圈,谁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刘五兄弟的亲哥哥,也在里面。”   “……”   阿根一下闭上了嘴。   旁边的刘五,一张脸上泛起了某种奇异的光泽。   壮汉并没有停止的意思:“他们都是教中的好男儿,他们在拼死给我们争取时间;如果因为在这儿歇个脚走漏了风声,那我们,就太对不起他们了。”   “咱们失败事小,反正贱命一条,没了也就没了;可我们若是就这样失败了,这天下千千万万的穷苦人,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出头的指望?”   男人的声音并不高,甚至,有些低沉,然而,阿根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觉得,自己刚刚鼓起来的所谓勇气,在这一瞬间完全成了笑话。   壮汉看着阿根的模样,叹了口气,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阿根,你要记住,咱们这些人,命不好,天生就是属柴薪的。”   “柴——薪?”   阿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是啊,柴薪!”   壮汉点头,话语之中带着说不出的刻薄,“咱们,天生就是要被人烧的;不是被官府烧,就是被那些地主老爷烧,供他们取暖,供他们照明,供他们大吃大喝。最后,把我们的骨灰倒掉的时候,还要嫌弃沾脏了他们的衣服。”   阿根的拳头紧紧握了起来,脸上涨的通红,那份血气简直喷薄欲出。   “对吧,你也想到了吧?”   壮汉看着阿根的模样,低低地笑出了声,“凭什么?凭什么,被烧的,就该是我们呢?而不是他们呢?无论怎们说,他们身上的油都比我们多,应该更耐烧才对?”   “当初的我,苦苦的思索着,最后,在黄天的指引下,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壮汉咧开了嘴,那份笑容,显得恐怖而狰狞,“反正都是被烧,那为什么,我们不先把自己点着了呢?把我们自己点燃了,去扑向他们,大家一起去烧,直到把这个污秽的世界给烧个干干净净。让我们的子孙,在那个清清白白的世界上,重新开始,建设那个平静安祥黄天乐土,那样不行吗?”   “当然,这样做的前提就是,我们,要必须先把自己给烧了,烧得越旺,越通透,才能让别人跟着我们一起烧,最终才能点燃那场燎原的大火。阿根,你明白了吗?”   男人的话,重重地拍打在了阿根的心   阿根低下了头,满脸羞惭,只是片刻后,又倔强地昂起了头。   “将军,我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   定定地看了会儿一脸坚毅的阿根,壮汉却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大手一挥:“传令下去,兄弟们鼓鼓劲,再走十里路,前面有个背风的山坳,十分隐秘,到时候咱们到那儿休息去!”   “是!”   “将军!”   阿根愕然。   一只布满了老茧的大手揉在了阿根的脑袋上,浑厚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虽然都是薪柴,逃不了被烧的命运;但是,能坚持得久一点也是好的,说不定,哪一天,你们就能看见新世界了呢?” 第716章 入城前   十里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好在,对于这些一直赶路的苦哈哈穷汉们来说,总算有了个盼头。队伍的精神看起来也振奋了一些。   半个时辰后,长长的队伍终于到了将军所说的那个山坳。   山坳被两座小小的丘陵夹着,正好挡住了呼啸而来的北风,地势也颇为隐秘。山坳中间的地势平坦,地上还能看见一些拳头大小的鹅卵石,看模样应该是河流冲刷出来的——放在夏日里,阿根定然是不敢歇在此处的,随时可能被突如其来的山洪给冲走。   不过现在嘛……   “水!这儿有水!”   耳边传来了惊喜的呼声。   阿根转头看向声音传来之处。在那边,在边上山石的缝隙中,一道细细的水流,正沿着缝隙往下流淌着,流淌到一处浅浅的水沟中。   虽然水流并不怎么粗,看上去随时都可能断流,但终究是存在的。   阿根连忙走过去,拨开围拢上去的众人,双手掬起一捧饮了一口,清冽甘甜,也不怎么冰,应该是上好的山泉。   “果然,有水源吗?”   这个时候,走在前头的将军也得到了消息,回转了过来,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地势,似乎对此并不意外,大手一挥:“好,大伙儿也累了,既然有着水源,就在这儿先扎营吧!”   “是!”   人群之中,顿时传来了一片欢呼。   山坳背风,隐秘,其中还有水源。   这,真的是黄天保佑吗?   阿根心底默默称颂着那位神仙,然后和一个个身着黄布衣衫的教众一起,安排大伙儿开始安顿下来歇息。   等到一切安顿好了,阿根方才赶去了将军所在的中军大帐。   说是大帐,其实就是几块破布围了一下,到处都在漏风。   阿根低头钻了进去,捡了一个边缘的位置,和大家一起,盘腿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这样的军事会议,作为教中看好的下一代领军人物,阿根是有资格参与到其中的。   将军看了阿根一眼,转过头去,继续和队伍中的一众领头人物,大声讨论着什么。   当然,整个过程中,大多数时间是将军说,大家听着。   作为教中的军事统领,将军在之前的那么多次战斗中已经树立起了自己的威望,大家都对于他的指挥,都非常服气。   此时离着他们的目的地,林玉城已经不远。这是战前的最后一次商议,各部都在确认最后的作战任务。   “二十个勇士,”   将军的声音不算大,他那双如同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看着下面坐着的几十号人,“我要二十个被黄天眷顾的勇士。”   “我去!”   “我!”   话音刚落,原本盘腿坐着的人群,登时哗啦啦地站起了一片。   “稍安勿躁!”   将军抬起手压了压,示意大伙儿安静,继续说道,“刚刚传来的消息,虽然官军都已经被调了出去。但林玉城里面还是有两三百边军的正军驻扎,加上厢军,怎么着也有两千来号人,咱们原本预定的人手不太够,所我需要二十个不怕死,又能打的勇士。”   “将军,我们不怕!”   “将军,我上没老下没小的,怕个球!”   众人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   “很好,”   将军缓缓地点头,视线在一个个人身上扫过,点着名字,“……刘五,还有……阿根!”   “就你们吧!”   原本没抱着指望的阿根,只觉得热血一下子涌上头顶。   他狠狠攥紧了拳头。   “将军,我——”   场中有人还想争辩,却被将军摆摆手拦了下来:“你们都有队伍要统领,任务也很重要,这趟就不要参加了。”   “……是!”   虽然心有不甘,但知道将军说得是正理,只得悻悻地退下来。   将军的目光在场中的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各自的任务你们都清楚了。这些天来,官军一直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杀我们的亲朋,烧我们的屋子,企图将我们斩尽杀绝。然而,我们这一回就要告诉他们,我们这些苦哈哈,是杀不绝的!而且,一定会把他们这个吃人的朝廷,给彻底推翻!去创造我们穷苦人自己的天下!”   他伸出了那只布满了老茧的右手,深深吸了口气。   “苍天已死。”   他如此说道,语气坚定。   “黄天当立!”   众人举起拳头,轰然应和。   ***   黄天为他们许诺的新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阿根其实也不知道。   在他的心目中,无外乎是,家家分田,户户有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有苛捐杂税,没有各项摊派,人人安居乐业。   那,应该就是新世界了。   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也不一定能够看到。   阿根只知道,眼下的天,是黑的,   他眯着眼,打量着眼前紧闭的城门。   林玉府城,并非省城,但在陕甘之地,亦是一座繁华的重镇,之前陕甘总督调来剿匪的边军,就是驻扎在此地。   当然,如今随着大军出征,这座府城已经空虚了下来。不过依然是粮草转运的枢纽。   此时天尚未大亮,城门没有打开,借着天边蒙蒙的光亮,模模糊糊的,依稀能够看到几个士兵,没精打采地守在城楼上,有些还在打着呵欠。   城门外已经有了不少人聚集,等着天亮后入城。   元宵已经过去,做生意的,送货的,赶集的,乃至走亲访友的,都开始动了起来。   阿根他们前面的一辆马车上放满了冬菜,色泽新鲜翠绿,看上去就十分诱人。   “这是……”   阿根有些好奇地凑过去,手指就要去拨弄那翠绿的菜叶。   “小心些,”   一个毫不客气的声音传来,那赶车的车把式,挥手将阿根的手给打开了,语气之中颇带着几分鄙夷,“这可是城内大户订下的,弄脏了你可赔不起!”   “大户……订下?”   阿根疑惑的看去,那车把式穿得也不怎么样,衣服浆洗得有些发白了,身上还带着好些补丁。   看上去分明也是个穷人,并不像是那些大户家的仆佣。   说起城中的大户,那车把式骄傲地挺了挺胸口:“当然,咱们的东家已经为大户们服务了十几年了,冬夏蔬果,一应都是咱们东家给他们提供。保证新鲜,品相也是好看,不是外面那些歪瓜裂枣可以比的。俺每旬都得进来一趟,你不知道,那些大户家的宅子,可真是大,那里面哪怕是佣人,穿的都是……”   说起这些,他的精神头一下子起了来,唾沫四溅,竟然有几分得意。   “……吃的也是,他们要吃的羊,也是专门饲养的,你看——”   说着,他抬手一指,在路的另一边,羊倌正赶着几十头羊,等在路边上,都是那种膘肥体壮的。   能在过了冬后还保持这般的肥膘,冬日里没少给他们喂好料——至少肯定比阿根他们吃得好。   只是这时候,这些羊正咩咩叫着,偶尔低下头,在枯草中嗅着,然后打个响鼻,抬起头来,似乎是对这野外的杂草不屑一顾。   阿根看着,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帮畜生大概是被养刁了,马上要等着下锅,居然也不屑于吃这些杂草。   要知道,像他自己这样的,都知道在出发之前用几个的粗面窝窝头塞饱胃口,万一真的不幸身亡,还能做个饱死鬼。 第717章 城门   正这般胡乱想着,阿根忽然感到,有人顶了顶他的胳膊。   阿根转过头,发现是刘五。此时,刘五的脸上勉强压抑着自己的兴奋之色,对着阿根努了努嘴:“看那里!”   阿根顺着方向看了过去。   那边正是一辆大车,上面堆着满满的木炭。   一个脸上沾满了烟灰的老翁,正坐在大车的边上,从怀中取出干粮,就着清水,一点一点嚼着。   伐薪烧炭是个苦活,但每日的辛苦,总算能够保证一家之用。比之那些不知下一顿在哪儿的苦哈哈们可是强多了。   “你是说——”   阿根先是一愣,然后似是想到了什么,看向老翁的眼神中,带上了几分不忍和犹豫之色。另一边的刘五却没那么多顾忌,装作不经意的模样,推着自家的独轮车,往那边靠拢了些。   阿根抬了抬手,试图要去拉,恰在这时,天边的那抹鱼肚白中,一轮金红色的太阳突然跃出。   外边的候着的众人开始骚动了起来。   “开了,开了!”   “嘎吱——”   林玉城沉重的城门,终于被那些守了一夜显得有气无力的士兵们有气无力地推开了。   这年头的城市日常生活物资,大半都得仰仗着下边农村供应,因此,除非必要,每日都要定时开放的。   早已等在外边的商人、农户们一拥而上,抢着要先进城。   “慢点,别挤,一个一个来!”   几个士兵挥舞着刀鞘,将那些往前挤着的商户往外边驱赶开,在外边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阿根他们倒是不怎么急,三五成群地,收拾自家独轮车上堆着的粮食杂货,压在了后边,跟随着大流慢慢往前挪动着。   眼见着城门越来越近,忽然,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外边有贼人!”   一个满身血污的骑手,一边高喊着一边往城池奔来,“有贼人!足足上千骑!正在往这边奔来!”   他那胯下的战马嘴角之间满溢着白沫,显然已经不行了。   城门口先是一静,一众人等面面相觑,只是片刻之后,便是一片大乱。   “有贼人!”   “赶快进城啊!”   那些听到声音的商人们,发出几声呐喊,一个个奋勇争先,拼命向着城内挤去。   “关门!”   城门口,一个什长模样的军头大声喊了起来。十几个士兵上前,却很快就被入城的人流给挤开。   “抽刀!关门!如有阻碍者,杀无赦!”   望着眼前混乱的模样,又看了看正奔驰而来的骑手,军头稍稍犹豫,然后一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   “呼!”   一柄沉重的斧头旋转着砸了过来,正中军头的脑门,将他没有戴上头盔的脑袋给硬生生劈成了两半。   红的白的泼洒出来,溅了旁边人一身。   周遭忽然安静了下来。   “杀!”   一击命中的阿根却丝毫没有停顿,大喝一声,从独轮车上抽出了一把长刀,然后踏步上前,对着城门边上尚未反应过来的关门的一名士兵,照着脖子一刀抹过。   鲜血飙飞,士兵抬手捂着脖子,喉咙口赫赫几声,却根本压不住鲜血流淌,很快就软倒在地。   长刀倒转,顺手将边上另一个士兵砍倒在地。阿根只觉得,一股热流在身体内涌动,给他带来了无穷的力量和勇气。   不过是杀官造反而已,活都活不下去了,还怕这个?   “苍天已死!”   他举起血淋淋的长刀,暴喝一声,一脚将身前那个被吓得瘫软在地的车把式踹到一边,拎着长刀,大踏步继续向着城门内冲去。   “黄天当立!”   在他的身后,十几个声音大声呼应着,同样手持兵刃,开始对着周围肆意砍杀。   来的人都是将军精挑细选的勇士,不一会儿的功夫,城门口的士兵就已经被完全杀散,连带着刚刚奔回来报信的骑手,也一并被从马上拉下砍死了。   “分几个人上城楼!”   阿根仰头看着高耸的城墙,下达着命令,立刻就有七八条汉子拎着长短武器翻身而上;至于他自己,则是和刘五几人一起,将原本挤在门口的那些车辆,堆在了道路口。   “还有油!”   刘五拎着几只油壶,看向离着城墙不远处那些随意搭建的窝棚,舔了舔嘴唇——城门附近,都是穷人住的地方,各种窝棚、草屋乱七八糟,这天又燥得慌,若是将油泼上去……应该能造成很大的混乱才是。   “不要乱来!”   阿根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刘五没有吭声,他也只是说说而已——将军体恤穷苦人家,规矩一向森严,他并没有违逆的打算。   不过,其他的,可拦不住他了。   原本的老翁不知去了哪里,又或者死了,一大车的薪炭被推了过来,就这么被泼上火油点燃,堵在了林玉城那条横贯东西的宽阔大街上。   不过片刻功夫,从街道的另一头,便有隆隆的马蹄声响起。   数十名尚未来得及披甲的士兵簇拥着守将奔驰而来,然后,却又不得不拉住了缰绳——他们被火焰和那些乱七八糟的车辆给拦在了路口。   战马逡巡着,始终不敢靠近那些火焰一步。   那守军看着火焰对面的阿根等人,正借着这个机会从死人身上剥下盔甲套在身上,城头之上那些猝不及防的士兵,也已经被扫荡一空,几架弩机被抬了出来,架在城垛身上,咬牙高喊一声:“下马!”   十几名训练有素的士兵下马,有些手持长槊,有些顺手拿起旁边屋檐下的竹竿,发一声喊,用力将长杆顶过来。   那几辆烧着火的大车一下子翻到在了一旁,中间露出了一块破口。   士兵们从那破口处蜂拥而入,向着城门口冲来。   这帮边军的反应,竟然如此之快!   只是事已至此,刘五他们也没什么可以说的——或者说,这一切,已经比他们预料的最坏情况,好了许多。   “这帮狗杂种,动作还真快!”   刘五狠狠啐了一口,舞了一个刀花,就要上前。   旁边的阿根却一把拉住了他:“慢点儿,先等等!”   “什么?”   “轰隆隆——”   如同闷雷一般的马蹄轰鸣之声,终于从城外传了进来。 第718章 破城   远远的,黄实看见了前方大开的城门。   城门口站着一个汉子, 正向他不停地挥动着黄布。   “成了!”   他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握紧拳头,狠狠挥了一下。   以如今林玉城的守卫力量,只要能够进了城,林玉城就是砧板上的肉,可以任凭他们大快朵颐。   黄天大业再起,从此真正踏出了坚实的一步。   “快快快!”   他大声催促着身后的部众,扬起马鞭,又狠狠抽了一下胯下的坐骑,几个呼吸的功夫,终于冲到了黑洞洞的城门之内。   两名早已守在门口的汉子拉开了堵在城门前方的大车,让黄实带着手下的精骑踏入了城中。   这个时候,那群匆忙赶来,又被火焰分割,因而显得乱哄哄的守军,才刚刚冲过了路口,离着城下还有百八十步的距离。   见得此景,黄实并没有领着马队急着冲上去,而是放慢了脚步,就此在城下慢条斯理地列队——当看到对面来人情况的时候,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心头已经定了下来。   在黄实的身后,跟着前来奔袭的,都是跟着黄天道南征北战的精锐——当初能够和禁军边军的精锐们打得有来有往,巅峰时期足足有着上万之数的黄天力士,到了如今,也就只剩下这么区区六七十人。   但这些,都是从血火之中杀出的精锐老兵。   他们带着几分戏谑的模样,看向蜂拥而来的边军守卫,一双双黑褐色的冰冷眼睛之中,丝毫没有任何的畏惧。   黄实站在最前面,身上只穿了一件方便奔袭用的皮甲,伸手接过属下递过来的短矛,掂量了一下轻重,略微瞄准前方。   对面,看着那群不紧不慢地列着队的马队,承担留守责任的校尉只觉得自家的头皮发麻——这一刻,他十分后悔自己仓促之下没有披挂整齐再赶过来,以及,自己下马推进的鲁莽之举。   只是到了现在,他是绝不可能再退回去重新披甲了:士气可鼓不可泄,这个狭路相逢的当口,一旦后退,自己就再也没有聚拢起来的机会了。   没奈何地,他只得硬着头皮挥舞着手中的长刀,还想再多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   “兄弟们,给我上!不过百十个贼人而已,将他们赶出——”   下一个瞬间,“噗”的一声。短矛贯胸而过,将他的身体带飞出去数丈,重重地摔落在地上,再也无法动弹。那张面孔上,犹自带着几分难以置信之色。   “杀!”   以此为号令,黄天道的骑兵策马冲了上去。   轻装骑兵对上无甲步兵,上下一心,列队齐整对上无头的苍蝇,这样悬殊的碰撞,在第一时间就分出了胜负。   所有胆敢冲在最最前面的边军士兵,一眨眼的功夫,就成为了马蹄下的尸骨,死状凄惨无比,落在后面那些精明的,立刻撒丫子就跑。   “败了败了!”   “贼兵进城了!”   “杀!”   黄天道的骑兵衔尾追杀而上,随着大部队的陆续进城,不到一个时辰,林玉城的府衙之中,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偌大的城池,就此陷落。   ***   “居然……有这么多米!”   阿根只觉得自家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虽然知晓这些富家大户囤积居奇,但当亲眼见到这粮仓中堆积如山的大米时候,他的脑中依旧一片空白。   他可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多的白花花的大米。   黄天军入了城后,除了第一时间查抄了官府衙门之外,之后的最重要的命令,就是查封城中各大粮商以及大户人家的产业。   因为林玉城陷落得实在太快,以至于那些大户豪商还没来得及逃走,因此,被一拥而入的黄天道给完全堵在了城中,一网打尽。   有些大户人家仗着自家墙高还想领着家丁负隅顽抗,一连伤了好几个士兵,阿根作为精锐的黄天力士,自然立刻就投入了战斗之中。   连那些精锐的边军都给打垮了,这些大族们纵然家中养了些个身手不错的家丁,但终究还是很快就被平定了。   由于死了些兄弟,加上对于这些大户的仇恨,黄天道的士兵们下手很重,绝大多数男丁在第一时间就被杀光了,只剩下了一些侥幸还活着的的女眷。   这些大户人家的女眷,阿根并没有什么兴致去招惹,只是依照着将军的命令单独收押,尽量不去动。   但中间难免会出上一些事情。对此,阿根只是训斥了几句,但并没有真正责罚。都要一起打天下的,犯不着为了这些蠹虫的婆子去伤害兄弟感情。   阿根真正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了这些家族的仓库之中。   “不止大米,还有精白面——”   他们平日里吃的那些,都是混杂了麸皮的面粉,看起来黑黑的。所谓的精白面,顶了天也只有逢年过节了,才能尝上一两顿。   而如今,就在他们面前堆积如山。   这些,都是这些大户豪族们从黔首们口中夺来的!   “马车过来,全部运走!”   阿根的鼻息有些粗重,他大手一挥,下了命令。   不过很快,他就遇上了一桩难事。   下面的人过来汇报,粮食实在太多了,临时征集的车马不够运的。   “这……”   阿根犯了难,想了想,他回了知府衙门那边,打算去看看将军那边,能不能过再匀出一些马车来。   当他进了衙门大堂的时候,刘五正好也到了那里,还有几个军中的首领,也都在场。   将军正脸色严肃,对着他们吩咐道:“咱们最多在城里停留两天,将那些肯跟咱们一起走的穷苦人带上,然后放弃林玉城,离开这里!”   “林玉城这地方,不是我们该待的。”   “离开?”   不止是刚进来的阿根,连着之前到的刘五等人,也是一副惊讶的模样。   见得他们如此反应,黄实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严厉:“你们可是贪慕这城市里的繁华?”   “不,没有!”   阿根连忙摇头,几位将领也是如此反应。   “属下绝没有!”   一旁的刘五更是涨红了脸,“只是属下想着, 这林玉城城墙这么高这么厚,咱们若是据城而守,便是来上十万大军,也——”   “然后,咱们就要被困死了。”   黄实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若是官军聚集了十万大军,将城池给围了,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坐吃等死?”   “这——”   阿根和刘五等人面面相觑。   “咱们当初吃的亏,可不能再吃了。”   黄实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阴沉,声音也有些暗哑,“朝廷坐拥天下,兵多将广,论起消耗来,咱们是怎么也比不上的。”   “将军的意思是——”   “咱们要动起来,要牵着官军的鼻子走。他们不是甲仗精良,个个肥得流油嘛,带着他们在山里溜几圈,拖瘦了,拖疲了,才是咱们吃掉他们的时候!”   黄实的眼中泛着精光,口中滔滔不绝,“城市什么的,对咱们来说,不重要。哪怕明天丢了,后天咱们强大了,还能再拿回来。重要的是咱们不能局限一地,被官军困死。”   “朝廷现在的敌人很多,胡人,还有北荒,都是威胁。尤其是北荒那边,只要咱们不被限死了,等着那个被逼反的赵峰打过去,他们很快就顾不上咱们了!”   “将军高见,属下明白了!”   说实话,如今的这些将领,包括阿根在内,一大半并不能理解黄实所说的内容,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齐声附和——将军的威望,已经牢固地树立在了他们的心中。   定下来了未来的方针,黄实心情不错,转而看向阿根:“阿根,你还有什么事?”   见着自家将军过来的视线,阿根连忙上前,将刚刚那颇有几分幸福的烦恼和自家将军说了:“将军,你看,能不能再征调一些大车——”   “粮食太多了?”   对于阿根的喜悦,黄实的脸上却有些阴晴不定,“剩下的大车都有用处,甲仗物资,这些都需要的,总不能全都放粮食吧?”   “而且,接下来咱们免不了要跑山沟,车多了也不方便。”   “可那怎么办?”   阿根也有些头疼,想了想,试探性地提出了个想法,“要不,咱们将粮食分了?分给城中的穷苦人?”   “不行!”   黄实想都没想,断然拒绝,“这城中十几万百姓,你去发粮,要发到什么时候?而且,粮食分了,很多人就容易起心思,不想再跟着咱们干了。”   “那——就这么放着?”   阿根有些不甘心。   “烧了吧。”   黄实脸色冷了下来,沉思了一会儿,似乎终于下了决心。   “烧了?”   阿根长大了嘴巴,心中的话下意识地说出口,“那还不如分了呢!”   “得知林玉城陷落, 官军肯定会回来的,咱们不能在这儿给他们留一点粮食!”   黄实十指交叉,胳膊肘压在了公案上,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阿根,“就算如阿根你所说的,将粮食分下去,等到大军回来,若是拿着刀子让百姓们将粮食交出来,你觉得,他们能扛得住官军吗?”   “……”   阿根闭上了嘴,无言以对。   “所以,还是烧了吧。”   黄实长长叹了口气,“为了大业,这是难免的。”   下了决心之后,一切倒都好办了。   他的视线在众将之中扫过。   “刘五,这事,你去办!确保不能留下一粒粮食给官军!”   黄实冷冰冰地说道,“但是,动手的时候注意着些。最好让城中百姓知道,这些粮食,不是咱们烧的!”   “是!”   刘五愣了愣,随后红光泛起,大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