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的错误_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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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我是我的错误》是一部关于跨性别与性别认同的小说,讲述了一个男性在经历自杀未遂后,意外穿越回自己年轻时的故事。在小说中,主角叶晨经历了深刻的自我反思和认知的转变。作品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描绘了叶晨的生活境遇和内心挣扎,开篇即展现出他对生活的绝望和困扰,使人感受到一股压抑的情绪。在他站在天台上欲跳楼自杀时,似乎一次意外的经历让他回到了过去,他发现自己变成了年轻女性的身份——晚晴。
晚晴与叶晨之间复杂的关系揭示了身份与自我认同间的斗争。晚晴在历经痛苦和孤独后,决定帮助叶晨改变未来,以拯救他们的家庭和个人命运。小说不仅探讨了性别认同的议题,还深入挖掘了自我价值和生命意义,展示了个人在面对困境时的选择与反思。叶晨与晚晴的对话频繁而富有深度,他们探讨未来、身份和自我价值等多重主题,使得整部小说充满思考和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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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mat | Plain Tex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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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chived Date | 2024-11-23 |
Original Link | [Unknown link(update needed)] |
Author | 未知 |
Region | 中国大陆 |
Date | 未知 |
Tags | 跨性别, 性别认同, 自我探索, 心理小说, 幻想, 青春, 反思, 二次元文学 |
本文由多元性别中文数字档案馆归档整理,仅供存档使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正文
第0章 楔子 此生已无望
胡子拉碴的男人站在天台楼顶,虽已接近六月,但天台楼顶吹来的冷风还是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是一幢‘老破小’。
也就是所谓年代很久远的楼房。
但即使是住在这里,也需要付出昂贵的房租。
只因这里是上海。
即使楼顶,也不觉得高。
四周是林立的高楼,这钢筋混凝土建造的城市,无法让人感到丝毫温暖。
他的心中已经生出了‘死’的念头。
而且不是一天两天。
漫长的隔离,昂贵的菜价,积蓄花光后甚至刷完了信用卡里的额度……
他知道自己的人生路上有太多太多的错误。
正是因为这些,让他活成了现在这番诸事都不如意的模样。
但他却甚至不敢死。
他安静地望着楼下,甚至想不明白自己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有钱、没有房子,没有女朋友……
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没有。
租住的地方,穷酸、偏僻、压抑……
他觉得自己甚至没有那些在门口颐指气使的保安潇洒。
男人拿起手机,锁屏界面上红色的日期像是将要流淌的鲜血。
「2022年,5月16日。」
他想找个人发去一条消息,却茫然地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没有能够说这些话的朋友了。
曾经还能和自己彻夜长谈的死党,也随着生活而改变——变得瞧不起他,变得不再耐心安慰,最后,变得不再往来。
吵闹的电话铃声响起。
男人注视着「房东」这两个字,沉默良久,终于选择了接听。
他没说话,只是听着电话那头的人传来声音。
“喂?叶晨,你该交房租了,已经拖了一个……”
男人没挂断电话,只是默默地将手机朝着远处丢去,然后双腿不再支撑着身体,任由他自己向前倒去。
耳边,风声呼啸。
“哗啦啦——”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由。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将迎来终结,自己这由无数错误组成的人生总算可以不再继续。
他难得地感觉到了畅快。
倘若再来一次,他或许能做些什么,但人生没有后悔可言。
短短的一瞬,他想到了太多。
“不知道老爸在跳楼的时候,都想了些什么。”他感觉自己仿佛在开口自言自语,但这大抵只是个错觉。
“咚!”
他的耳中分明听到了身体猛然坠落的声响。
但是没有痛苦。
大脑几乎陷入一片空白。
他的世界本该就这样回到一片虚无的。
但是很显然,这个世界并未打算放过他。
他努力睁开眼睛,感觉自己像是睁开了,又像是还在梦中。
眼前是一堆光怪陆离的,扭曲的线条。
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仿佛心跳。
但他觉得自己此时大概是没有什么心跳的了。
或许是大脑还没有死。
但他的其他器官肯定已经完蛋了。
别再挣扎了。
他自嘲地想着。
不过他的大脑,似乎还想延续他的生命。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生物本能吧。
可他如今就像是坏掉了的电视机一样,根本显示不出什么正常的画面。
他开始渐渐感觉眼前像是出现了一个漩涡,整个人都有一种强烈的下坠感。
就连正常的思维能力都开始失去,记忆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就像是一台磁盘损坏的电脑。
但紧接着,许多记忆却又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沿着时光长河逆流而上。
看到了更多年轻的自己,看到了一年又一年以前的人生。
从步入社会,被上司羞辱,被老板辞退,再到勤奋就读夜校,然后到高考失败,再到高中……
当这些记忆回到他三岁的时候,就又往回开始正常的前进。
最后,在他高三的这年定格。
一切的画面不断淡去。
他仿佛听到了时代的齿轮在转动,似乎感受到了那旧世纪的夕阳正照在自己身上,似乎嗅到了那灰烟弥漫的呛人味道。
朦胧的,梦境般的世界,在逐渐变得清晰……
……
第0卷 序卷 与自己重逢 第1章 邂逅
(一)
老旧的电风扇正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厚厚的窗帘只留下一道进光的缝隙。
脱了漆的书桌上摆了个有几道裂痕的玻璃板,上头倒是放着些书,但看起来却没翻几页。
“呃……”叶晨在恍惚的梦境中醒来。
那本昂贵的高三教辅材料上已满是口水。
他擦了擦嘴角,却没去管这本被弄湿了的书。
这是高中的最后一个暑假。
高三在即,但他的心思却好像并不在上面。
因为最近的家里发生了太多事,让他除了睡觉之外的其他时候,都很难静下心来。
而就在刚才的那个梦里,他梦见了一个清纯可人的少女。
就站在那刚建完没多久,却仍显得有些荒芜的公园河边。
他看向她,她就回过头,抿着嘴向他微笑。
他弯下腰,从柜子里翻出那本自己珍藏的书籍。
这是让父亲去专门买日本商品的步行街买来的。
虽然上面是全日文,但因为图片很多,所以大致也能看懂一些。
——这是EVA的设定集。
他最喜欢里面的绫波丽,最讨厌那个刁蛮无比的‘大小姐’明日香。
翻得多了的话,书也是有记忆的。
所以他每次打开,都能看到那位不苟言笑的少女难得露出微笑的画面。
每当此时,他都感觉自己的心灵仿佛被什么东西治愈了一样。
“咔咔——咔咔咔哒。”
老旧的电风扇忽然冒出一阵青烟,扇叶缓缓停下,不再动弹。
“终于坏了啊……”叶晨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有些感慨。
他顺手拔下风扇的插头,自言自语着站起身:“天气这么热,还是出去逛逛吧……”
其实他是想去那座公园的河边。
之所以做梦都会梦见那里,是因为他看过一本小说,里面描写的小河和那里的很像,而其中的男主角,每次到那里,都会邂逅不同的少女……
虽然已经快要高三,但由于月份比较小,所以实际上他还没到十六周岁,少年稚嫩的心里,总是怀揣着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大概也正因为此,他们才愿意相信那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并且勇于去创造那所谓的‘浪漫’吧。
“去河边避暑吧。”他咕哝着,抓起桌上的那包乡巴佬鸡腿,打算带去当做自己在河边吹风时享用的美餐。
傍晚的夕阳正在沉坠,却像是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纱。
那是工厂正散去的烟。
……
(二)
男人眼前的视线终于清晰,映入眼帘的,便是那轮似乎格外大的夕阳。
他的脸上露出几分茫然,似乎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哪儿。
抬眼望去,是有些熟悉又陌生的灰蓝色天空,扭头四顾,是一座和记忆里差不多的公园,只是它实在比印象中的,新了太多。
工厂的烟囱还在冒着滚滚浓烟,但潜意识中的某些记忆在告诉她,用不了多久,那个烟囱就不会再冒出任何的烟。
或许不是暂时,而是永远。
微凉的晚风拂过她的脸庞,桃树林中的知了正喋喋不休。
这里的夏天,似乎并不那么炎热。
他的视线越过身前的栏杆,望向河面。
河中倒映着的,不是胡子拉碴的大叔,却是一张少女的脸。
丝丝缕缕泛起的涟漪,让这张脸看起来有些模糊。
她终于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微微低下头。
稍稍有些隆起的胸脯,看起来还很稚嫩,那双白玉般的藕臂像是上天雕琢的艺术品。
她穿着一件红黑色的连衣裙,材质是棉的,摸起来很软。
她的脸上露出几分哑然的笑,那笑容接着又变成了嘲弄。
“死前的意识竟然还能维持这么久吗?”她狠狠地一拧胳膊,“还是早点死……嘶——?”
很疼。
疼得很清晰。
而且确确实实只有被拧的地方才传来疼痛。
让她就像是在梦中惊醒,却发现自己还在梦里的人一样,愣在了原地。
她在恍惚间抬头望去——顺着河面望向远方。
那是一排排款式老旧,但看起来却像是新造的房子。
少女的脸上露出几分玩味的笑:“是真实?还是梦境……无所谓……即使是濒死前的意识,那多少就让我弥补些……过去的错误吧。”
至于现在的身体,她却不感到有多少别扭和惊讶。
——对于一个曾经人至中年,一生经历过无数次失败,也看过无数小说的男人而言,这根本就不算什么了。
像那些小说主角那般大惊小怪的上摸下摸,那种事她也懒得去做。
哪怕只是在网上看那一张张展露女性身体所有细节的图片,一个个充满冲击力的视频,她都快看腻了,而现在只是从别人身上变成了自己的而已,这又有什么可稀奇的?
“嗯……原来穿在身上是这种感觉。”她这样想着,下一秒就比风更快地掀起了裙子。
要是有人路过,一定会无比震惊——然后大骂她伤风败俗。
掀起裙子的时候,她感觉裙摆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沉甸甸的,四下找了找,才找到那做得十分隐蔽的口袋。
那是一把钥匙和一本学生证。
她摊开学生证,里面夹着的一张红色发票被微风吹着掉了下来。
“……公寓长租房租缴纳,共十二个月,一次性付清……”这是发票后面的备注。
其余的地方这详细地写着具体位置。
“银起路139号,银空公寓……”
而发票的开始日期上,则写着一个让她瞬间陷入记忆里的日子:「1996年8月15日。」
发票看起来很新,似乎也证明着,现在的时间距离上面所写的也并不远。
她想起了二三十年后的银起路,不过却没有太多的记忆。
只记得那里好像有一所很大的医院……
毕竟后来有好几年,他都去了上海打拼。
收起发票,她这才看起了学生证,这学校无比的眼熟——当看到最上面一行大字时她才终于确定。
没错,这就是那所工厂区边缘的银江高中,而很多人都想不到,今年的高三就是它的最后一届,之后就会被撤掉,一部分老师合并到初中,一部分则去其他的高中……
“晚晴……这就是我现在的名字吗?”少女微微扬起嘴角,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
因为她看见视线里,出现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
(三)
叶晨闲逛到了这公园附近。
其实这里距离他家不算近。
所以他是骑车来的。
就骑自己父亲当宝贝似宠着的那辆永久牌自行车。
自行车的车牌数字,还是他特意挑选的。
这座公园围绕着这条拓宽的小河而建,虽然才刚到,但他却已经感受到了拂过河面,又抚过他脸庞的凉风。
夕阳渐渐沉坠,泛起涟漪的河水就像是一大锅正微微沸腾的汤。
而在这里,他真的见到了那位梦中的少女。
远远望去,只看得清她双手抱胸,但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但他觉得她此时一定是在微笑着的吧?
“我这是在做梦吗?”他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虽然疼得皱起眉头,但却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以至于表情看起来都有些扭曲。
他倒是挺想大喊着大声招呼,但是终究没能鼓起勇气。
——远远的看着也不错,起码这晚风吹得不寂寞。
他这样自顾自地想着,拉了拉衣襟,扯了扯裤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式一点——然而那鸡窝似的头发早已出卖了他。
叶晨远远地走去,直到距离她已经‘很近’,能看到她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了,才有些恋恋不舍地往旁边挪去。
晚风吹过她的长发,又吹到他的脸上,让他感觉今天的风仿佛都有了香味。
而就在他微微转过身,用余光偷偷观察她的时候,这位穿着黑红色连衣裙,皮肤白皙,看起来像个富家千金的少女却毫不顾忌形象地张大了嘴,粗声粗气地吼道:“叶晨!!”
他唰的一下扭过头,有些怀疑那声音是不是从这位娇弱少女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咳……叶晨。”她好像注意到了什么似的,清了清嗓子,用正常得多的声音再次喊道。
她的声音就像是夏日里的冰沙,清甜中带着几分凉丝丝的沙哑。
“……叫我?”
叶晨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
“是啊,叫你,这里除了你,还有谁?”她双手抱胸,故作幽默似的环顾四周。
叶晨有一种直觉——他感觉这位看起来清秀可人的少女,脾气似乎并不像她的模样那般好……
他干咳了一声,有些不敢靠近。
但她却主动迈开步子,靠近了他。
“你……你好!”这个纯情的大男孩有些羞涩地红着脸,用力挠了挠头。
他平时只能在电视上看到这么好看,近距离也依然毫无瑕疵的女孩儿,一时间,目光都不知该放在哪里。
而她却在他身前不远处站定,上下打量着他,而后微皱着眉头,咧嘴露出几分讥讽的笑。
叶晨感觉不太舒服。
虽然这是个漂亮的女孩儿。
但他毕竟也是有尊严的,虽然在到达底线之前,还可以让她再多看几眼……
“咳……嗯……你,你是……?”叶晨把目光挪到了她身后的枫树上,“你……认识我?”
“当然。”
“我们……啊……那个什么……呃……见、见过吗?”
少女的目光并不温柔,反而像是在看一件甚至无法回收再利用的垃圾。
“没有。”
“那……呃……你怎么……”
她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叶晨的话,只是用那双沉静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我就是,未来的——你。”
……
第2章 晚晴
(一)
晚风轻轻拂过叶晨的脸庞,带着几许夏日特有的热意。
傍晚的知了喋喋不休地叫个不停,河中似乎隐约地传来几声蛙鸣。
远处专为工厂设立的钟楼发出悠悠的钟声,终于将叶晨从大脑一片空白中唤醒。
“啊……啊?”他甚至感觉自己刚才没有听清。
于是眼前的少女就直接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我说——我就是未来的你。”
“未来……未来的我?”叶晨讪笑着挠了挠头,就像是她的手掌带刺似的,向后退了两步,“未来的我怎么变成女孩子了?”
“……大概是一个时空不能出现两个相同的人,又或者别的什么——这不重要。”她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脑袋,“总之,这里面装的是那个‘未来的你’的灵魂,就对了。”
叶晨尴尬地看了一眼河边夕阳的倒影,他感觉这是眼前这位少女的恶作剧。
——难道是个恶劣的千金大小姐故意在耍他?
但这种戏耍连冷笑话都算不上吧……
“哦,不信是吧?”少女挂着玩味的笑,但态度却有点不大耐烦,“在你书桌侧边的柜子里放着一大堆杂物,你用很多白纸和练习册盖在上面,实际上在下方放着好多本——”
“……?!”
“黄色杂志。”
“啊!?”
“而且你还很‘聪明’地没有放在最底下,而是夹在了偏下方的中间。”少女眯起了眼睛,微微扬起嘴角,“你也就这点小聪明了。”
“你你你——你怎么知道?”他很确定这件事只有自己知道,而眼前的这位少女他可从未见过。
来他家玩的朋友也没翻出自己的东西来过啊。
“因为我就是你啊,还要我说几遍,哦,那我继续说,大概是……多少岁?总之大概是五六年级的时候吧,你就学会用摩擦的方式来让自己舒服了,等到初一的时候,就通过杂志学会了自己动手——还要我继续说吗?”
“咳!咳咳!”叶晨半信半疑,“你……怎么对我调查得这么仔细?我、我没钱啊。”
美少女是人都喜欢,但对他如此了解的美少女,反倒让叶晨心里发慌了。
他甚至怀疑这人是想把自己骗回去做什么人体实验——啊,当然如果在做人体实验之前能做一下那种人和人互相在床上快乐的实验,那他倒是可以勉强考虑一下!
——如果那种人体实验不会死人的话。
“要我说几遍你才会明白?我单只想到以前的我很蠢,却没想到能蠢成这幅样子。”少女说话依旧带着几分刻薄,她微微挑起眉毛,虽然个子没他高,但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我说啊,你经常来这里,不就是因为看了一本小说,书里的男主角总是在一个河边公园邂逅许多漂亮女孩,所以你也想试试吗?”
“啊啊……”这绝对是叶晨心底深处的想法,而且一般人根本就不知道,毕竟他连那本书都没买,那次是一口气在新华书店里看完的。
但少女却不打算停,而是接着说,这种一切秘密都被知晓,仿佛一件衣服也没穿的感觉,让叶晨感到一阵心慌:“然后实际上也遇到过几次女孩,而且不乏好看的,但你却一次都没能鼓起勇气上前搭话,所以一个都没能认识——给你机会都没用,难怪这辈子混得那么惨。”
“我不是……那个……”他本能地想要辩解。
眼前这位少女反而愈发的咄咄逼人:“你就和你的黄色杂志过一辈子吧,用手随便玩你那玩意儿,反正——你这辈子都不会有真正用着它的时候。”
叶晨虽然是个读过书的人,但却有点怀疑自己在这无人的公园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邪物或者妖怪。
难道这个女人是曾经失足掉下去过的人,现在的只是个鬼魂?
他二话不说,转头就跑。
似乎就连那位对他十分了解的少女都没想到他会这么干。
以至于在原地愣了两秒后才反应过来,咬牙切齿地喝道:“站住!”
那冰沙般的嗓音此时对于叶晨来说却堪比鬼叫魂一样恐怖。
“你难道不想知道你未来会怎么样吗?你难道不想改变你自己的人生吗?你知不知道你妈就快死了!”
叶晨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瞧你那出息,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拿出点胆子来?”少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现在是几号?”
“呃……八月……十七号。”叶晨磕磕绊绊地转过头来,看见少女并没有变成什么鬼怪,顿时微微松了口气。
而她则自顾自地在河边长椅上坐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坐过来。”
“好……”
……
(二)
傍晚的微风吹得叶晨脖子有些凉飕飕的,他歪着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身旁的少女。
她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年岁,身上那条黑红色的连衣裙很是漂亮。
她的五官很精致,那双丹凤眼更像是水墨画中的美人,唯一可惜的是没有一颗点缀的泪痣——如果有的话,大抵会更美吧。
在她的锁骨上有一个很淡的印记,看起来像是胎记,但形状很漂亮,如同一朵盛开的百合花。
她见到他盯着自己看,便将目光挪了过来,微微抿了抿嘴唇。
事实上她不说话,而且不做表情的话,看起来会有一种温婉的美。
可偏偏她说话的语气那么重,甚至可以说,有点刻薄。
“光看有意思吗?想摸的话就让你摸个够呗,反正都是自己,便宜便宜‘另一个我’倒也没什么关系。”她说着,就抓住了叶晨的手腕,往自己胸上放。
但叶晨却慌忙挣脱了出来,紧张地往旁边又挪了一点:“啊……呃……不、不用了吧?”
她冷哼了一声,也不去管他,只是盯着那缓缓沉坠而下的夕阳慢慢地说:“我来自二零二二年,死于跳楼自杀——就和我,哦,就和我们的老爸一样。”
“我爸还没死呢……”叶晨嘟哝了一句。
“他之后会跳楼自杀的。”
“为什么?”
“有许多原因,不过真想知道,就自己去问他吧。”少女清了清嗓子,“不要打断我,好好听我说完。”
“哦。”叶晨一副乖巧的模样,她看着他那还没发福的身材,多少感觉心情舒畅了不少,“我从六楼跳下来,但却没有死,或者说已经死了,总之在一阵乱七八糟的画面之后,我就站在了公园的河边。”
“嗯。”
“我想我是顺着时光长河倒流,回到了过去,也就是你的现在,而且大概是某种时空定论吧,所以不允许出现两个我……但也难说会不会影响到你。”
“啊?”
“算了,先不说这个——然后我发现自己的口袋里有学生证,上面写着「晚晴」这两个字,所以这就是我现在的名字,住所是银起路的一家公寓,总之,我作为一个本不该出现于这个时空的人,出现在了这里,却有一个‘正常’的身份。”
“晚晴?”
“晚上的晚,晴天的晴。”
“挺好听的啊。”
“出息。”晚晴见他正盯着自己的脸看,不由地轻笑了一声,这清脆的笑声让他的心神都有些微微荡漾。
“就在我思考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的时候,你就出现了,就是这样。”
“所以……你也是刚刚从……从……未来穿越过来?”叶晨努力理解着她说的话。
“没错。”
“怎么来的?”
“跳楼。”
“我是说……那之外的原理呢?”
“我怎么知道。”晚晴瞪了他一眼。
叶晨干笑着挠了挠头。
她看向那轮只剩下一角光芒的夕阳,忽然有些放松似的将身子靠在了长椅上:“现在是十七号,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妈在二十号就会死,总之就在这个月的月底没错了。”
“啊?你妈?哦……我妈?”
“嗯。”
“她……她已经成功做完了手术,只要恢复好就行了吧?”
“就是出现了恢复时的排异反应,抢救失败死了。”晚晴认真地看着叶晨,一字一顿,“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拯救她,但如果早点发现的话,事情或许会有转机,还老爸,他是在八月的最后一天——母亲死后的那几天里跳楼自杀的,甚至连葬礼都是我在其他亲戚的帮忙下完成的,稍微多等了点时间,他们是一起被安葬的。”
“会……那么严重吗?”
“你到现在还不相信我?”晚晴皱起了眉头,“你觉得我是在和你开玩笑?”
“没、没有……”叶晨被她那突然严肃的表情吓了一跳,“那我们该怎么办?”
“咕噜噜——”晚晴的肚子先替她做出了回答。
而她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平静,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
“你要吗?我从家里带来的,乡巴佬鸡腿。”叶晨把自己手中的鸡腿递了过去。
“留着你自己吃吧。”晚晴斜睨了他一眼,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五元纸钞,“在聊未来的事情之前,我们先去吃晚餐。”
叶晨脸上的表情顿时有些尴尬。
晚晴那表情一直不太善意的小脸忽然像是融化了的冰川,她叹了口气,笑着拍了下他的脑袋:“我请你,小子。”
“我叫叶晨啊。”
“我当然知道你叫什么。”晚晴已经站起身,双手抱着后脑勺,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但在我眼里,你就只是个小屁孩而已。”
“……怎么比‘小子’还降了一级啊。”叶晨咕哝着,慌忙站了起来,“唉,等等,另一个‘我’!”
“现在叫晚晴。”她扭过头,笑着眨了眨眼睛。
那最后的夕阳,也终于隐没在了夜幕里。
……
第3章 面馆
不算繁华但却热闹的大街上人来人往。
一位长相平凡的少年载着个身穿黑红色连衣裙的美丽少女,徜徉在这人来人往的街头。
少女的长发被微风拂起,左半边的脸颊都被长发挡住,露出右边那只眼角微微上扬的眸子。
那两颗泪痣更是为她增添了几分谜一般的气质——只是叶晨好像并不记得,初见晚晴时并没有在她脸上见到泪痣。
她仰着头,安静地看着那缓缓向后倒去的树木与店铺。
彩色的灯牌闪烁着,让黑夜下的街道变得梦幻起来。
街道很狭窄,只是开过一辆汽车都有些勉强,如果另一头有车开来,就得有一方退到转角处去让路。
没有自行车道,更没有人行道。
自行车就沿着路边骑,而行人则走在店门口的小道上,倘若有哪家店门口没有这样的过道,就得走到旁边那狭窄的马路上去了。
每隔一小段就会出现一根电线杆,这些电线杆上的电线连成一片,纠缠在一起,像是在天空中编织一张混乱的网。
有几根低矮的电线杆上,甚至能看到有人晾晒的衣服。
几个小孩子聚在几乎不会有人走过的小巷里打着弹珠,似乎不在意里面那带着下水道气味的潮湿和腐臭。
路边一家维修电视机的小铺里,干练的老板娘正在擦拭着一台二手电视机上的灰尘。
赤着上身的老板蹲在一大堆零件前,翻找着自己所需要的那一个。
他们的孩子是个初中生,正十分安静地捏着个磁带机默默听着——来来往往的路人似乎成了他为耳中音乐配上的MV。
叶晨往卖家电的店铺里看了几眼,像是炫耀似的说道:“我家就有台大电视呢。”
“黑白的,而且一到下雨天就不怎么收得到信号。”晚晴斜睨了他一眼,略带讥讽地说道。
“咳……!!”
自行车似乎都因为他的尴尬而晃动了几下。
“好好骑车。”晚晴眯起了眼睛。
那一个个闪烁着彩灯的广告牌就在自己面前掠过:
「BP机维修」
「瑞士表专修」
「相机维修」
「大哥大专卖」
有太多太多已经在记忆中变得模糊的东西,就这样展现在了晚晴面前。
一路过来,有各种各样修理的店铺。
大概是这个年代还有许多足够珍贵的东西,人们不能坏了就换一个,所以就总是要拿着它们去修。
路边还有摆摊修碗的、修雨伞的、修自行车的……
“前面怎么走?”叶晨放缓了踩踏板的速度,微微侧头看向身后这位神秘少女。
“……右转。”她沉默了几秒,然后做出了判断,不过看起来自己好像也不是太确定的样子。
光线昏暗的水果店、窗明几净的服装店、正在忙碌的理发店……
但并非人们都有事可做,也能看到一些抽着烟的男人正在大街上游荡,他们有的人带着寻找猎物的微笑,还有的人满脸惆怅。
路边的大排档,有人因为算错了钱而大打出手,玻璃破碎的声音伴随着怒骂。
关于过去的美好滤镜在缓缓褪下,这才是曾经生活过的真实。
终于,晚晴看见了那记忆里的面馆,带着灯光的红色大字格外醒目:
片儿川。
“停。”
“吱呀——”叶晨有些费劲的刹了车,甚至还用上了脚。
这个年代能有一辆自行车确实不错,但这辆自行车也有些年头了,像这个刹车,都已经修过好几次了,制动的效果仍旧不好。
但反正能用,那就继续用着。
凑合凑合又是一年。
晚晴扫了一眼这辆在她眼里如同古董般的自行车,轻轻摇了摇头,从硌屁股的后座上下来,踩在了粗糙的水泥路上。
“在这里吃?”叶晨好奇地问道。
“怎么,不喜欢?”
“没啊,我挺喜欢的,有时候拿了零花钱就过来吃一次。”
晚晴玩味地笑着:“你觉得我会带你去吃我不喜欢吃的东西吗?”
叶晨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转过弯来。
“你真的是……我?”
“不是。”晚晴甩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走向了那明亮的玻璃门。
不用自己开门,侍者就主动将门拉开,长相甜美的姑娘用清脆的声音喊了一句‘欢迎光临’。
前台立马就有服务员上前:“就两位吗?”
“咳,是的。”叶晨干咳了一声。
“请这边来。”
服务员引着她们往前,在一张面对面的小桌前坐下。
“每次来都太热情……有点尴尬。”叶晨小声地对晚晴说道。
晚晴瞥了他一眼,并未说话,只是托着腮帮,懒洋洋地看向正把菜单端过来的漂亮服务员。
“来一碗片儿川。”
“啊……我也片儿川。”
片儿川,是一种H市的特色面,说简单点其实就是雪菜肉丝面里加了笋和肉丝——虽然有一些其他的差别,但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两位都要片儿川的话,要不要点一整锅的?分量足够两位分着吃,而且用砂锅直接煮出来的味道会更好。”
“呃——”叶晨不太拿得定主意。
“嗯。”晚晴轻轻点了点头,看着这位女服务员,忽然露出了个微笑,“今晚回去的时候记得晚几分钟出门。”
对方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睛,但却依旧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没有去问为什么。
等到服务员走远了,叶晨才小声地问道:“干嘛啊?”
“没记错的话,今天这家店会有一个女服务员被撞死。”
“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你不觉得她是这里最漂亮的那个吗?”
叶晨一阵无言,挠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晚晴似乎也没有和他聊天的兴致,只是带着几分怀念地环顾着四周。
面虽然还没做好,但服务员却已经端上了用于放面条的小碗和在砂锅里夹面条的长筷。
晚晴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在这家片儿川吃过了。
因为在她高中毕业之后,这家店就已经搬到了别处。
后来还去过一次,但总觉得找不回曾经的味道了。
究竟是人长大了,还是味道变了——这个问题现在终于可以有一个答案了。
面馆终究是面馆,虽然装修得比较高档,但里面的环境依旧嘈杂。
叶晨挠着头,数着桌布上有几个白点,晚晴也不说话,二人之间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而身旁那几桌,却都很热闹。
人们谈论着自己,谈论着未来,谈论着许多许多的事。
在这个网络并不发达的时代,见了面总会有许多天可聊,有许多不同的见解可以互相交流,不一样的思想还能相互碰撞。
“唉,听说今年钢铁产能不太好啊。”
“不是不太好,是没那么缺了,一半生产线都转民用咯。”
“账面不好看啊,不会出事吧?”
“放心放心,厂里什么时候亏待过我们?”
“干爹!你什么时候当科长啊?”
“哈哈,过几年再说吧!”
“就你干爹这种不会拍马屁的,他当得上科长才有鬼呢。”
“若若,你醋放多了吧?”
“这样味道正好哦!”
“哦!真的啊?”
“是吧是吧!”
“儿子啊,你说你不想出国,但是出了国才会有更好的发展啊。”
“老爸,留在国内才会有更好的发展,现在正是最有潜力的时候。”
“唉,你不懂。”
“……等我高中再说吧。”
“高中就来不及了。”
“……那就初中毕业再说吧。”
“唉,拖延时间也没有意义啊?”
“但我现在英语也不好啊。”
“去了那边会好起来的。”
“哎呀,老爸,我现在还不想离开你们身边啊,我还是个小孩子呢。”
“哈哈,都上初中的人,还小孩子,你好意思啊?”
“妈妈,爸爸今天买了个好漂亮的大哥大!”
“你又哪来的钱了啊?”
“这个,咳……我想,以后做生意用得上的。”
“做生意?什么生意,你不是在厂里上班吗?”
叶晨终于耐不住寂寞,开口问道:“晚……晚晴?你在看什么呢。”
“嗯?嗯……看一些怀念的东西吧,这家店明年就不在这里了。”
“说说未来的事呗?你其实不是未来的我吧,啊啊——我明白了!”叶晨忽然大声,吓了旁边那个单独吃面的食客一跳,“你其实是我未来的老婆吧?”
晚晴脸色怪异地挑了挑眉头:“是谁给你的自信,认为你未来会有老婆的?”
“一定是这样,你之前说的那些其实有一部分是在拿我寻开心吧?难道是未来的我死了?你回到过去,是想把我救活?”
“救活?”晚晴耷拉着眼皮子看着他,“算是吧。”
“所以啊,果然是……咳,那我现在可以叫吗?”
叶晨的胆大有些超乎晚晴的意料。
在她的记忆里,自己就是个不敢和女生搭话的男生,和女孩子聊天都会脸红的那种。
但现在看起来,似乎不仅很正常,还有些开朗?
记忆里那个讨厌的自己,懦弱又胆小,平凡又普通,什么都做不成……
“咳,算了,我还是叫晚晴吧。”叶晨又缩了回去,露出了讪讪的笑,“其实你来自未来,也是骗我的吧?”
晚晴上下打量着他,似乎将他每一根头发都仔细地看了一遍,看得他有些发毛,不安地将目光挪向了别处。
“我就是来自未来的你。”
“嗯——”
“不要再让我重复了,白痴。”她有些不耐烦地敲着桌子,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除非你想提前结束你这无聊的人生。”
……
第4章 公寓
(一)
戴着厚厚隔热手套的漂亮女服务员,将砂锅放在了一个木制的桌垫上,然后才将这已经能嗅到香味的片儿川放下。
“请慢用,需要其他调味料吗?”
“来点醋——”叶晨犹豫了一下,闻到从隔壁桌传来的浓郁酸味,又改了口,“算了,就这样吧……晚晴你呢?”
“不用。”
服务员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将砂锅的盖子打开。
白色的蒸汽缓缓升腾,模糊了晚晴的视线。
味道并不算很浓郁,其实更偏向清淡一些。
她没有招呼叶晨,自己就先拿起勺子舀了点汤。
咸香中还带着少许微甜。
没有辣味,也没有二十年后那种面汤的浓稠。
纯粹的味道,并没有为了忽悠食客的舌头而加入过多的调味品。
所放的雪菜也恰到好处,并未喧宾夺主。
有鲜笋和有笋干,二者的口感很好的区分开来。
很显然,光是这一锅汤底就已经熬制许久,而新的面汤是用原汤加上新鲜食材继续滚煮而成的,所以才会那么耗时间。
在十几年后的面馆里,上一碗面往往只要三五分钟——要真像这样等个二十分钟,恐怕食客都要掀桌了。
快节奏的生活让人忘记了过去许多美好的东西。
即使是晚晴自己,身处于那个时代,也无法让自己慢下来。
事实证明,并非是她的舌头变了,确实是味道不一样了。
用心制作的与流水线生产的产品,或许感觉差不多,但品尝起来,却仍旧有着许多区别。
就像有些人喜欢听磁带——明明这玩意儿的音质和新时代的数码音频差了几条街。
但他们就喜欢这种带着‘沙沙’底噪声,带着岁月沉淀味道的音乐。
追赶新潮的人觉得他们莫名其妙,也觉得他们是在故意复古。
食物的味道愈发统一,音乐的质量越来越好,电视的画面更加清晰。
但总有人守着那些被抛弃的东西,然后看着自己被那时代的浪潮抛弃。
晚晴的眼圈有些泛红,她感觉自己也是被时代抛弃的东西。
“嗳嗳,晚晴,未来的饭店还是这样的吗?会不会有个什么食物合成器,摁一下就能变出好吃的来?”
食物合成器倒是没有,但只要加热就能吃的料理包确确实实地传遍了大江南北。
新鲜制作的食物越来越少。
除非你花费更多的钱,否则永远只能吃到那被冷冻后又解冻,味道口感精准如一的,无聊透顶的速热食品。
就连那些仍旧坚持现做现卖的小店和小摊,也在逐渐消失。
“未来的食物,比现在难吃多了。”她嗤笑一声,像是在讥讽叶晨那幼稚的幻想。
“啊……为什么?”
“未来没有几个人会去为平民百姓认真做好吃的东西了。”
“凭什么啊。”叶晨很不忿。
“因为认真的人都死了。”
“……真的假的,未来那么无趣的吗?”
“比你想象得要无趣的多。”
“骗人吧?”
“我从来不骗白痴。”
叶晨顿时被噎住了。
他不说话,只是不住地往碗里夹着面。
……
(二)
晚上八点多,城市却像是将要休息了一样。
不少店铺都拉上了卷闸门,秋夜清冷的空气里带着几许微凉。
晚晴呼了一口热气,感觉整个人都格外暖和。
叶晨站在门口,四下张望着,像是想要道别。
但晚晴却抓住了他的肩膀:“走,和我回去,我要和你详细说一说未来的事情。”
“啊?诶?再不回去我要被老爸骂了啊……”
“放心吧,他恐怕根本没心情骂你。”晚晴的神色复杂,但却还是故意冷笑了一声,“走了,骑车带我去银起路。”
“有点距离啊。”
“所以快点。”
叶晨挠了挠头,终于还是没抗拒在夜晚和美少女一起回家的诱惑。
“咳——!没问题吗?”
“别废话了行不。”晚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比我记忆里的还婆婆妈妈。”
“切……你要真是我的话,你骂我不就是在骂你自己吗?”
“没错。”
“……”
叶晨再一次无话可说了。
他跨坐上自行车,看到身后的晚晴在后座上坐稳,就摇摇晃晃地踩下了踏板。
花红酒绿的霓虹被甩在身后,晚晴看到一个又一个烤红薯的小摊,看到一排又一排的地摊,以及那一扇扇正在拉上的卷闸门。
城市的道路比她记忆里的还要拥挤。
银起路139号。
这里就是那座公寓。
此时的它,看起来是那么的出挑,崭新的墙壁,足足八层楼的高度,旁边就是一家电影院,情侣们似乎常常往来于此。
这里是接近市中心的地方。
繁华得像是一座不夜城。
然而在这条街以外的地方,却都在逐渐的暗下去,无形的夜幕就这样将同一座城市分成了两个部分。
晚晴看着这座‘高大’的建筑物,脑海里出现的却是自己十几年后见到的那个——那时候的它破破烂烂,周围所有的建筑几乎都比它高,它看起来就像是高个里的矮子,漆黑而破旧,是繁华中的一处阴影,早已不复往日的‘辉煌’。
其实未来的它和现在的它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周围的昏暗将它衬托得格外明亮吧。
——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的。
再绚烂的事物,也只是永远中的一刹那,一瞬间,仿佛烟花绽放的那一抹芳华般短暂。
……
(三)
晚晴住在公寓的顶楼——八一四号房间。
公寓在晚晴看来已经很大:一间独立的盥洗室,外加一个小小的客厅,旁边是个更小一些的卧室。
里面的家具很少,除了必须的那些之外,几乎没有。
厨房在盥洗室旁边,像是一枚塞进电池仓里的电池。
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客厅里那一整排的窗户。
虽然不是落地窗,但因为足够多,所以采光格外的好。
远处豪华饭店和高楼大厦的灯光都能照进这里。
八楼,在这个年代已经足够高了。
“哇,视野好开阔啊!”
“出息。”晚晴淡淡地笑了一声,自己却也不住地往下看。
更高的公寓她也住过。
但这样高楼不多却依旧繁华的画面,在很长的时间里,就都只存在于她的记忆之中。
真希望过往的时光就此停滞,不再向前啊。
很多时候,前行却未必会有好事发生。
——她这样想着,突然很没素质地朝楼下吐了口唾沫。
“噫,干嘛啊?”
她没理他,只是自顾自地环顾四周,看着这间自己也第一次来的公寓屋子。
其实都很普通,唯一算得上稀奇的,大概就是卧室里的床——那家伙竟然是圆形的。
她这辈子都没睡过这样的床。
试着躺了上去,身子也跟着弹动了几下——意外的舒服。
叶晨不敢往卧室里走,只是站在门口,有些尴尬地问道:“不是……有事要说吗?”
……
(四)
客厅的简易茶几上,摆着两罐可乐。
这是冰箱里仅剩的,最后的饮料。
在这个年代,对于普通人而言,却是一种奢侈品。
叶晨甚至顾不得多看晚晴几眼,‘咕噜咕噜’地就喝起了可乐,二氧化碳对味蕾的刺激让他忍不住舒爽地‘哈’了一声。
“重新确认一下日期,现在是几月几号?”晚晴用一副看土包子的眼神,抿了一口可乐,淡淡地问道。
“啊,八月十七……”
“一九九六年,八月十七,第一件事,我的母亲,也就是你妈,会在这个月的月底之前离世,而我……我们的父亲,也将会在母亲去世之后跳楼自杀。”
“哦……嗯。”叶晨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去问‘真的假的’。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如果挽回不来那些曾经的事情,后果你自己去负吧。”
“那我们该怎么办?”
“老妈不死,老爸可能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而老妈很有可能是死于伤口感染,我们得让医生对她做严格的检查,这样或许就能避免什么。”
“杀菌消毒?”
“差不多这个意思吧。”
“第一步,先完成这件事吧,而老爸这几天都会在医院陪着老妈,多半不会回来了。”
“那我不回家也没关系?”
晚晴露出一个促狭中略带讥讽的笑:“想不想和我一起睡?”
正在喝可乐的叶晨顿时被呛得咳嗽了起来。
“瞧你那出息,算了,你这辈子没有和真正的女人一起睡觉的机会,今天就在这里过夜吧——想不想和我一起洗澡?”
“噗——!”这下,叶晨直接把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可乐给喷了出来。
在这个相对还算保守的年代,这句话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了。
要知道,从实际上来说,二人今天才只是刚刚见面而已……
“走吧,你不是一直都很想看吗?”
“不、不用了吧?”
“反正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让自己看看有什么关系。”晚晴抓住了他的手臂,“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哈……哈?”
“快点,你不会连投怀送抱的都不要吧?你这个时候就开始当柳下惠了?”
“什、什么和什么啊?什么是柳下惠啊?”
“说了你也不懂。”晚晴强硬地将他拽了起来,“走了,和我去洗澡。”
“不要了吧晴姐……”
晚晴竖起了眉头:“油嘴滑舌,有色心没色胆,让你看你都不敢看?今天我还非要让你看了,而且还要给我搓澡。”
“搓、搓、搓澡!?”
……
第5章 共浴
银空公寓,在这个年代刚建造起来的公寓之一。
在这种大家都住三四层宿舍楼,或者乡下农民房的年代,动辄八九层楼甚至更高的公寓成了许多人向往的地方。
甚至晚晴自己都记得,初中时有那么几个夜晚,一个人偷偷来到公寓,只为了体验一下坐电梯的感觉。
就从一楼坐到顶楼,然后从顶楼坐回一楼,直到被一脸凶相的保安大叔发现,才慌不择路地从小巷逃出去。
而银空公寓也不愧是这个年代,这座城市最‘先进’的公寓,不仅卧室里有窗式空调,就连盥洗室里都已安装了马桶,甚至还十分奢侈地装了一个长条形的单人小浴缸。
这个年代似乎也没有记忆里的那般落后。
仔细想想,发票上的租金可不便宜,只是她来自未来,对这样金额的数字已经习以为常了而已。
毛玻璃移门已被推开,但却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壁似的,将晚晴和叶晨分开。
她在里面,而他则在外面。
“进来。”
“不是……真、真要进去啊?”
“嗯,进来,让我看看发育得怎么样了。”晚晴带着几分玩味的笑,见叶晨真的害羞了,反倒露出几许厌恶的神情,“有什么好害羞的,你那副表情好恶心,你真觉得我会对另一个自己感兴趣?”
“啊……”
晚晴指了指盥洗室门边贴着的告示牌,上面清楚的写着每天的热水供应时间。
虽然这是一座处处看起来不算太落后的公寓,但它仍旧是公共浴室或者酒店的模式——集中时间供应热水,超出时间后就没有了。
八月底,虽然还带着几许夏日的热意,但太阳落山后的夜晚,还是有些微凉。
当然,洗冷水澡也不是不行,但既然有的享受,又何必浪费呢。
“你想洗冷水澡随你。”
“那、那我洗冷水澡吧。”叶晨像是得救了似的用力点头。
虽然作为工人家属,可以去工厂浴室免费洗澡,但那毕竟有些距离,所以平常能受得了冷水澡的时候,他一般都懒得去浴室享受热水。
“不行,你今天必须洗热水澡。”
“那,那要不你洗快点?”
她不知为何,忽然笑了,只是笑容中却没有多少温度:“你越是不想和我一起洗,我就偏要你和我一起洗。”
“为啥啊……”
“培养你习惯这一切,免得以后连女朋友都找不见。”
“可是……这种,这种一起洗澡,起码得结婚以后……?”
晚晴真的乐了,她被叶晨如此天真的想法逗乐了,也被以前自己那么幼稚的想法给气乐了。
“我告诉你,这个世界,男人上的女人越多,就越讨女人喜欢,一个没见识的处男,总会露怯,一露怯,人家就疏远你。”
“不是吧?不是这样的吧?”
“就是这样的,女人这种东西,都是慕强的。”晚晴眯起眼睛,笑容里带着几分讥讽,不过这次却不是在嘲讽叶晨,“你足够强大的时候,她们小鸟依人,你普通平凡甚至弱小的时候,她们就是婊.子、畜生、贱种——她们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攻击你,伤害你,污蔑你,哪怕最后事情发生了反转,也会有人让你大度,甚至有时候即使你没做错,也还要道歉、赔钱,只因为她们有个……!”
这样恶毒的话竟然从一张漂亮的嘴里说出来,以至于叶晨感到有些恍惚。
“你不也是……”
“我就是未来的你,呵呵……最起码我不会欺骗你,至于其他的女人,把她们当做玩具就行,不要付出什么真正的感情,她们反而会更喜欢你。”
“怎么可能?”
“就是这样,这就是女人。”
“你……未来的我,被女人抛弃过?”
“想什么呢,你连女朋友都没有过。”
“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啊……”叶晨撇了撇嘴,“我还是觉得我未来不会变成你这样,你、你有时候感觉、感觉……啊,我不是故意要那个,就是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怨天尤人,是吧?”
“咳嗯……”
“等你经历过无数次失败,人生没有成功过一次的时候,你就不会觉得我这样的表现很奇怪了。”
“我一定不会放弃的,失败乃成功之母嘛!”叶晨乐观地笑了起来,却一个猝不及防地被晚晴给拽进了盥洗室里。
“洗澡!给我搓背。”
“真……”
“这是提前的锻炼,让你熟悉女性的身体,以后就会镇定一点。”
叶晨是想拒绝的。
但是晚晴却已经褪下了衣物。
一切发生的太快。
以至于他都已经无法挪开自己的目光了。
无论她的性格看起来有多么恶劣,但最起码这具身体如美玉雕琢,像是上天创造的,最完美的艺术品。
——其实也没那么夸张。
只是叶晨见识太少,所以才觉得惊艳。
最起码晚晴自己觉得,和那些看到视频里漂亮的女主角差不多。
好看确实好看,但很多时候往往也就是让她对着电脑屏幕面无表情地解决一下问题而已。
叶晨就像是中了定身术一样,站在原地,浑身僵硬。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连婚礼后的洞房花烛夜都已经想好了。
而这位少女则面无表情地走到沐浴喷头下,把水调到合适的温度后,任由花洒将清水洒在她的身上。
那一滴滴清澈的水珠从无暇的肌肤上滑落,根根乌发在水中晃动,有几根贴在了身上,产生了极为强烈的黑白对比。
最关键的是,甚至没有多余的毛发遮挡。
叶晨感觉遏制不住身体里那原始的冲动了。
别误会,不是要**大发。
他终于挪开目光,跟着另一样物件一起抬起了头。
只不过它抬头看的是晚晴,而他抬头看的是那红蓝条纹的天花板。
“看够了就过来一起洗。”
叶晨没说话,他怕自己再把目光挪回来,就真的挪不走了。
晚晴幽幽地叹息了一声:“让你看都不看?你以后可别后悔——不过,你什么时候想看了,想摸了,随时都可以和我说,毕竟我就是你,你的愿望,我一定会尽可能的满足。”
“呃……不用……”
晚晴觉得自己的过去是没有那么纯情的。
又或者她确实没有遇到过如此主动的少女。
但她觉得这一定是自己少年时期最渴望的事。
可是奇怪——为什么自己来实现他的愿望了,他却要抗拒呢?
他绝对很想吧,就算不试试,也想摸摸吧?
喜欢班级里漂亮的女孩子,不也是暗地里在想做那样的事吗?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
晚晴放满了浴缸的水,他却还是没动。
一切都化作了一声无奈的笑,或许有恨铁不成钢,但不知为何,还有一点点欣慰。
她抬起一条纤长——但在她自己看起来却有些偏瘦了的腿,缓缓放进了浴缸里,接着,整个人慢慢地坐了下去。
这是未来的她都没享受过几次的事情。
清澈的水‘哗啦啦’地满溢出去,故意滴入其中的泡沫遮挡住了透明的水面。
“好了,快点洗澡,等下真的没热水了。”
叶晨终于动了,他看见晚晴背过身去,犹豫了一下后,有些尴尬地褪去身上的衣服,缓缓走了过去——然后背对着她有些局促地冲洗起来。
他好几次偷偷回头,却发现她都没有转过来,只是安静地望着小窗外点缀着几许星辰的夜空。
冲洗的声音渐渐停了,就在叶晨想出去的时候,晚晴却清了清嗓子。
“过来。”
“啊呃……来、来了。”
“搓澡。”即使他看起来不是很情愿,但晚晴还是要让他这么做。
尽快的熟悉这一切,尽快的成熟起来,以后要强迫他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强迫他努力学习,强迫他坚强振作,强迫他去做一个……不善良的人。
他必须习惯这一切。
否则只会在未来更痛苦。
晚晴无比确定自己这是为他好,为过去的‘自己’好。
在这些事上,她绝对不会错,毕竟她有着未来的经验。
“毛巾……呢?”
“直接用手搓,沐浴露在这里。”
“啊……”
“快点。”她有些不耐烦了。
对她来说,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真要有,就是一种终于强迫过去那无能的自己迈出了重要的一步吧。
但对于叶晨而言,这种柔软细腻的触感,却牢牢地印刻在了脑海里,这辈子恐怕都无法再忘记。
或许十几年之后,想起第一次与她见面的经历,就会不由自主的想到此时的感觉吧。
他的手就在她后背那凝脂般的肌肤上缓缓滑动,少女的体温,少女的心跳,甚至是那淡淡的体香。
不是沐浴露的味道,也不是奶香,而是一种薄荷的香味——可能又有点不一样,准确来说,应该是那种山泉般的清爽与甘甜吧。
又或者像是夏日的沙冰般清冽。
就在叶晨还沉浸于其中的时候,晚晴却忽然转过身来,他还没来得及缩回手,就感觉到了一种柔软的酥痒。
就像是小时候用棉被的边角挠着手心一样。
然后他飞快缩回了手,闭上了双眼。
“我泡好了,水还是温的,你想泡的话继续泡吧,但大概来不及换新水了。”
她这样淡淡地说着,走到了沐浴喷头下,简单地清洗了一下身子,然后就是一阵踩着拖鞋发出的脚步声。
接着,移门被拉开,又被‘咚’地一声关上。
这里只剩下了叶晨自己。
他看着晚晴泡过澡的水,忍不住伸出了自己的手……
……
第6章 电话
晚晴的衣柜里放着许多属于晚晴的衣服。
——当然,对于她来说,每一件都是新鲜的,没有穿过。
脱衣服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当真的要穿上女孩子的衣服时,那种异样的感觉才变得强烈起来。
好在她经受过那个伪娘遍地跑时代的洗礼,对于这种事情早已习以为常——哪怕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岁月流转,已然让她宠辱不惊。
又或者有时候不是真的不惊,而是变得迟钝和麻木。
否则真要每天为那些不公而生气,她跳楼自杀的时间应该再早个十年。
柜子不大,但依旧显得有些空荡。
这里的衣服并不多,而且都是秋装。
短袖只有两件,正整整齐齐的叠在下面。
看起来像睡衣的只有一套——宽松的淡粉色长袖和长裤,面料很软,像是毛毯一样舒服。
拉开抽屉,少女的内.衣与那些巴掌大的三角裤也整齐的放着。
晚晴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这个身体并不是她出现在了这个世界后才被创造出来的——在她到达之前,身体原本的主人似乎就已经在这里生活了。
她有着属于自己的过往。
而自己却像是个夺舍的人。
这让晚晴有一种亲手杀了人的不安感。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把简单的衣物穿在了身上。
衣柜的镜子里,一位神色淡漠的少女正安静地站着,橘色的灯光懒洋洋地洒在她的身上。
她顺手关上灯,躺在了那张特别的圆床上。
这下,洒在她身上的从灯光变成了清冷的月光。
天花板上的光影变换,对应着楼下马路上开过的一辆又一辆的车。
城市里的灯光并不那么明亮,笼罩城市的,更多的黑暗,给这座在她眼里老旧的都市增添了几分神秘。
“叮铃铃——叮铃铃——!!”
吵闹的噪音打破了这份夜晚的宁静。
晚晴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不想动弹。
但这声音却吵闹个不停。
她只能从床上爬起来,寻找着发出声音的地方。
——在客厅。
那里有一台固定电话。
比她记忆里的固定电话还要古老一些,甚至没有数字显示屏。
——这是一台拨盘电话机,听筒高架着,正因为打来的电话而震动。
“喂——”她接起电话,语气很不耐烦。
大抵是在未来天天要接到十几甚至几十个骚扰电话的原因吧。
对方还没传来声音,但她却感觉已经听到‘房子首付’、‘保险理赔’、‘投资理财’之类的关键词了。
但有些意外的是,对面却没马上传来声音。
“哎?喂?”在沙沙声中,终于有一个青年的声音透过听筒传了过来,这熟悉而又陌生的音调,让她有一种莫名的心悸,“请问一下是城西纺织厂吗?”
“什么城西纺织厂?”晚晴愣了愣,只觉得这名字好像也有点耳熟。
“就是——城西纺织厂——”通话质量似乎不太好,那边以为她没听清,就又重复了一遍,“H市的城西纺织厂。”
“你找谁?”
“可以帮我喊一下她吗?她在车间里吗?”
“何彩华……”晚晴默念着这个名字,终于想起了这是谁。
因为有太久太久没有去想了。
以至于这个少年时期在家长签字时经常冒签的名字,她都快要忘记了。
——这是自己母亲的名字。
但是对方是什么情况,打电话过来,找的是自己母亲,却打到了她这里,打错了吗?
“你是谁?”
“我啊,我叫叶友良,你和她说,是叶友良打来的。”
叶友良。
是父亲的名字。
但是怎么可能?
父亲这个时候应该陪在母亲身边,莫名其妙地打什么电话?
而且他这个时候不可能不知道,母亲因为生病住院,根本就不在城西纺织厂。
“你是叶友良?”
“是啊,是我,她来了吗?咳……”电话那头的青年声音里带着几分局促和不安。
“现在是几几年?”
“啊?1977年啊。”
盥洗室的门被哗啦地拉开一条缝隙,这时候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换洗衣物的叶晨有些尴尬地探出头来:“晚晴那个!衣服怎么办?!”
“嘘。”晚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满脸严肃。
电话那头继续传来一阵‘沙沙’的声响,大概是风声。
他在公共电话亭里打电话?
不对,那个年代恐怕连公共电话亭都没有普及,他应该是在电话公司排队打电话。
但这个时候电话公司已经关门了才对。
“现在几点?”
“中午十一点啊。”对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疑惑和轻微的怒气。
晚晴抬头看了一眼时间,也是十一点。
晚上的十一点……
能从未来穿越回到过去,那么有过去的电话能打到未来,或许也不是什么问题。
但这究竟是为什么?
触发了某种量子波动?
信号也穿越时空了?
更关键的是,她不知道此时应该怎么解释。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要冷静一点听,不要喊得太大声。”
“哦哦,什么……事?”
叶晨好奇地透过门缝看向正在打电话的晚晴,用力挠了挠头。
“我这里的时间是1996年八月十七号,晚上十一点。”
“啊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这里是1996年,你的电话打到了未来。”
“啊?!我打错了就打错了,你,你小姑娘不要拿我开心嘛,不好意思哈……”
“我说的是真的……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能和谁结婚吗?”
正要被挂断的电话又停了。
“啥……啥子?”
“听我说,你会和何彩华结婚,就在这两年,然后你们会有一个很热闹的婚礼……之后会生下孩子。”
“真的?呃……哈哈……那你是谁?你就算……就算那啥,也不可能知道的很清楚吧?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因为……我是你的儿……女儿。”
“啊,我以后会生个女儿?”
晚晴耷拉着眼皮子看向正朝她投来求救目光的叶晨,又回了一句:“嗯,还有一个儿子。”
“真的?是龙凤胎?”
“是,绝对的龙凤胎。”
“这样啊……”
“你那里几号?”
“也是八月十七……”
“就在这个月吧,应该,城西纺织厂会着起大火——这就是我来自未来的证据。”
“啊……”
“好了没啊,打三分钟了,快一点,后面人还排队呢!”不远不近的传来一个声音,似乎距离听筒也并不远。
“哦哦,等下等下,我再打一个过去!”
随后,电话就在匆忙中被挂断了。
“这是什么电话?”叶晨听得云里雾里的,忍不住问道。
“从过去打来的电话,我,咱们爸打来的。”
“真的假的?”
“你只会这一句了是吧?我能从未来回来,他当然也能从过去打来电话,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好吧……呃……衣服……?”
“我给你找找。”
衣柜里全是女式的衣服,晚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件相对中性的宽大衬衫,但对于叶晨而言,大概也就是勉勉强强刚好而已。
至于裤子,恐怕没有他能穿得上的了。
于是,当叶晨看到自己的衣物时,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他还发现晚晴的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
“喂,我懂了,你叫我过来洗澡就是为了这一刻是吧?”
“我还没那么恶趣味,只是一时没想到而已。”
“你可是未来的我啊,心思一点也不够缜密啊!”
“要穿就穿,不穿拉倒。”晚晴将一条格子长裙丢到了他的脑门上,然后将衬衫与三角裤都放在了凳子上。
窗外的云彩缓缓移动,遮挡住了月亮。
或许是半个小时,又或许是一个小时?
叶晨终于磨磨蹭蹭地走进了这并未开灯的房间里。
那条长裙对于他来说有些短了,只勉强盖住了他的膝盖——毕竟晚晴看起来实在不高。
至于三角裤,大概是勉强穿上的,所以走起路来格外别扭。
衬衫倒是正好,只是肩膀的地方窄了一些。
“婆婆妈妈的,半天才好啊,你看我也是第一天穿女装,我比你淡定多了。”
“淡定?”叶晨似乎对这个词语有些陌生,“咳,你是女孩子啊,我是男生啊……啧,再说了,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戏弄我……”
“好了,躺下睡吧。”晚晴用脚摁下了电扇的开关,让它开始缓缓摇起头来。
“咳,嗯——”窗外的月光都被遮挡,只零零星星地照进来一些商场或酒店的灯光。
房间里昏暗的一片,其实看不太清他穿了什么。
这也让他感觉稍微没那么尴尬。
但羞耻心还是格外强烈。
“这事,你,你不能和别人说啊?”
“不就穿个裙子吗,给你紧张的。”
“……我、我……我内……那个也穿了……”
“随你吧,你想要的话也可以带回去收藏。”
“……为什么在你嘴里我就那么变态呢。”叶晨放松了一点,缓缓躺了下来,但和晚晴之间还是隔了点距离。
“我就是你,你怎么想的我会不知道吗?”
“谁说的,现在的我还是纯洁的呢!”
“哦,是吗。”晚晴有些敷衍地回了一句,背对着他望向窗外,“接下来我要和你讲一讲未来的事情,先说记忆深刻的吧,不一定是按照时间顺序,你自己先记着点——爸妈死后,一个人生活,工厂的宿舍也没得分配了,因为老爸跳楼的时候就已经被裁员了,当然,也会有人来问你需不需要,你会硬气的说不要——但是别当蠢货,你一定得要下那套房子……哪怕现在只是暂时让你住下而已。”
……
第7章 未来
(一)
“为什么一定要房子啊,我又不在厂里上班,按照你说的……到时候爸妈都不在了。”虽然此时穿着裙子,看起来有些滑稽,但在月光下,叶晨脸上的表情却很认真,“求着别人没什么意思吧?还丢脸。”
“脸?脸有什么用?”晚晴嗤之以鼻,“你知不知道未来的房子有多值钱?特别是这样的大城市,你白拿一套,最起码有个住的地方,到时候还可以在高位的时候卖掉,作为创业的第一桶金。”
“……哦。”叶晨没什么情绪波动。
其实在工厂年代,房子也依旧是个稀缺货。
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分到房子的。
像父亲这样在工厂干了十来年的,都还得排在后面。
晚晴很清楚,下岗潮即将到来,还指望着分房子,基本就是痴人说梦。
因为工厂也没有钱再去造新的宿舍楼了……
“总之,房子能争取就一定要争取过来。”
“好……”叶晨的回答相当敷衍。
“算了,这个到时候再说。”晚晴翻了个身,面朝着他,二人四目相对,皎洁的月光却悄悄从房间里移开,留给二人一片黑暗。
窗外闪烁的霓虹也熄灭了许多,一下从繁华变得冷寂。
时间不早,夜已深。
叶晨有一种朦胧的错觉——晚晴的声音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呐喊,又好像是在他耳边响起的呢喃。
“未来有几件大事,其中房价的上涨最为重要,其次还有九八年的特大洪水,哦,对,最近的话还应该有一场大台风,就在浙江登陆,九月左右就会来,没几天了……你有在听吗?”
“……在听的。”
“那我刚才说了什么?”
“台风……”
“算了,这样说出来没用,我得找个时间把我记得的事情写下来。”晚晴摇着头,“总之,你按照我的计划来,就一定能改变未来,每一件我感到后悔的事情,都有了挽救的机会。”
“嗯,可是为什么你要帮我呢?”
“你在犯什么傻?我不就是你吗?”
“但、你现在,完全可以自己重新生活吧,以这个新的身份。”叶晨的声音忽然轻了下去,“而且总感觉你有点讨厌我……”
眼前这个总是臭着张脸的少女,神情忽然变得温柔起来,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是在思考该怎么说。
半晌,她终于将一只纤细柔软的小手轻轻放在他的脸颊上。
“因为,我也想拯救我自己啊……”
……
(二)
叶晨忘记自己昨天晚上是怎么睡着的了。
只记得好像做了一个不错的梦。
梦到的什么已经随着晨风而忘却,但那种幸福和感动却仍铭刻在心间。
甚至能从这风儿中尝出几许甜味来。
他看着陌生的天花板,一动不动。
身边传来几许少女那如山泉般清冽甘甜的体香。
他不确定自己鼻子是不是出了问题——因为就算在小说里,似乎都没看到过有哪个女孩儿身上会有这样的香味。
又或者,这味道只有作为另一个‘自己’的自己才能闻到?
是了,他想起昨天发生的事。
虽然只是短短一个下午,但却感觉过得无比充实。
即使今天醒来,也仍觉得那像是一场梦。
可身边躺着的少女却是实实在在存在于现实中的。
——虽说她的睡姿不怎么好看。
晚晴四仰八叉地睡着,在梦中无意识地抠了抠小巧的琼鼻,让叶晨有点担心她会把自己的食指整个塞进去——好在她终究是没有这么做。
从那张好看的嘴里传出好听的梦呓,只是说的话实在是让人有点难以听下去:“你妈,狗东西,草他妈,加班又不给加班费……狗养的女人……”
叶晨忽然就有些恐惧未来了。
他不觉得此时的自己有任何向晚晴靠拢的倾向,但如果她确实是未来的自己,那就是说,自己其实是被生活逼成那个样子的?
长大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变得连自己觉得不像自己。
“呼!”似乎是做了噩梦,晚晴猛然惊醒,‘唰’地一下坐起身来,额头上遍布着细密的汗珠。
“没事吧?”
“没什么,只是梦见我又跳下来了而已。”晚晴勾起嘴角,像是在自嘲,“死了一次的人却反倒更怕死了呢。”
没有死过的叶晨呆呆地点了点头。
“走了,起床,准备去医院,也不知道我的到来会带来什么蝴蝶效应,所以要尽早去做弥补未来的事情。”晚晴麻利的从床上爬起来,也不套拖鞋,赤着脚就快步走出了房间,客厅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等叶晨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洗漱完了。
但头发却依旧乱糟糟的,像是毛线似的纠缠在了一块儿。
“还没起?出门了。”
“等下,我衣服呢?”
“你衣服……?”晚晴这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朝盥洗室里张望了一眼——叶晨昨天脱下来的衣服还在置物架上没洗呢。
“我总不能就这么出去吧……?”
“你昨晚要是洗掉了,今天都干了。”
“我忘了啊……你又没提醒我。”叶晨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既然你是未来的我,应该要比我心思缜密点的吧?”
“……吵死了你。”晚晴的面子有点挂不住,“我去给你买套衣服回来,先看下家里还有没有多余的钱……”
“等等,你就这么出门吗?”
“那不然呢?”
“……头发,不梳一下吗?”
“麻烦。”
“可这也太……”
“那你帮我梳。”
“我也不会啊……”
“你觉得我会?”
“算了还是我来吧,我试试……”
……
(三)
晚晴面前的桌上,堆着乱七八糟的纸笔和硬币,这是在家里搜了好几遍才找出来的钱,理论上来说,所有的应该都在这里了。
她一边数着钱,一边将纸笔铺平,身后的叶晨拿着从盥洗室里找出来的梳子,有些笨拙地从上往下梳着她的头发。
“嘶——你能不能轻点啊?”
“啊,抱歉抱歉……”叶晨小心翼翼把缠在梳子上的头发弄出来,然后再一次慢慢地梳了下来。
他渐渐找到了诀窍,发现得抓着头发的末梢才好梳一些。
本来睡了一夜,都是分叉的头发,在他认真细心的梳理下,终于开始慢慢变得整齐起来。
“八十九,八十九块五,八十九块六,怎么这么多两分的……八十九块九,九十一块九。”晚晴把那些一分一分的硬币推到一旁,把硬币装在左边的上衣口袋里,而纸钞则装在右边的上衣口袋里,“现在还用得到分吗?”
“有啊,打气、买馒头,都能用到。”
“时间太久远了……在我那个时候,分币早就淘汰,五角一块都不怎么当钱了。”
“物价上涨了那么多吗?”叶晨惊讶地问道。
“比你想象的还多。”晚晴勾起嘴角,“好了,我去给你买套衣服,看看有没有便宜的。”
“等下等下。”叶晨急忙抓着梳子,“还有前面也要梳一下啊。”
“你怎么这么麻烦?”晚晴虽然是这么说着,却还是转过了身来。
——她似乎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为人梳头的耐心。
又或者是从来没试过所以不知道。
叶晨很细心地给她打理好刘海,左右看了一圈,满意地点了点头:“嗯,不错,这样好看多了。”
“不用太在意这种细节。”
“你是不在意,但我在意啊。”
“哦?”
叶晨小声咕哝:“谁不希望另一个自己好看点啊……”
晚晴其实听清了,但她还是故意问了一句‘你说什么’,然后光速打断了他重复的话:“我出门了。”
“正常点的男装就可以了啊。”
“知道,最好有二三十一套的那种……”
“肯定有啊。”叶晨回答的理所当然。
弯腰在门口穿鞋的晚晴忽然愣了一下:“嗯……现在一个月工资多少?”
她当然不可能记住所有的事情。
像这样的细节早已在记忆里模糊了。
“老妈是八十块钱一个月。”
这么看来,手里头这九十块似乎也不少了。
晚晴松了口气,不再担心,而是反手‘咣当’地将房门重重合上。
……
(四)
晚晴出去的快,回来的也快,叶晨才刚把自己衣服洗完挂出去的时候,就听见门口传来了‘咔嚓’的开门声。
刚走到客厅,就见一个装了衣服的塑料袋朝自己飞了过来,他慌忙接住,翻开看了一眼。
里面是一套普通的短袖和中裤,晚晴甚至还十分贴心地帮他买了一包短裤。
“你自己拿一条,剩下的我要穿——这女式短裤太小了,穿着不舒服。”不过她第二句话立马就将他那刚涌出的感动给塞了回去。
“哦,哦……”
“快点换上吧,去医院。”
晚晴说着,脱鞋走进屋内,将桌上的几分钱硬币都塞进了一个刚买的钱包里。
这里面装了她现在的全部家当——纸钞、硬币、学生证以及钥匙。
然后她又将另一把放在了桌上:“这是我刚打的钥匙,这个给你,万一我哪天把钥匙弄丢了还能找你。”
“好,我把它和我家里钥匙串一起。”
“随你怎么弄,反正别弄丢了就行。”
“你能弄丢,我就不能弄丢吗……”
叶晨的这句话,顿时把晚晴给噎住了,她想反驳,但仔细想想,却感觉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毕竟都是同一个人,都有点丢三落四的毛病啊。
……
第8章 病母
(一)
依旧是叶晨那辆报不上名来的自行车,在这早晨的街道上如小舟般徜徉。
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自行车成片成片的堵在路口——但你别以为是等红灯跳到绿灯的时候,它们才齐刷刷的过去。
实际上,根本就是胡乱的穿行。
大十字路口还好,一般都设有指挥交通的岗亭。
小的十字路口,过马路就全靠反应力和观察力了。
车子们的喇叭声‘滴滴答答’叫个不停,堵在中间的一般是大卡车,其次是一些长条的面包车,而那些相对灵活的,就寻找着能过的地方窜过去。
至于自行车们嘛,那就是见缝插针,只要是能通过的地方,就往那边骑。
如果想要等信号灯,那么恐怕这辈子都别想过去了。
叶晨载着晚晴,摇摇晃晃地跟着一个敏捷的大叔,在车流里不断穿行。
司机们的怒骂声和喇叭声,还有那些‘叮铃铃’或者‘笃笃笃’的自行车铃铛声交织在一起,混杂成了整个早晨最为热闹的景象。
当然,也就市中心是这样,再往后过几个红绿灯,你便会发现道路一下子变得‘宽敞’起来了。
这就是1996年,这座城市的日常。
好不容易从那混乱的十字路口中穿出来,叶晨长出一口气:“这么早怎么还有那么多人啊……”
“对于学生来说是放暑假,但对于工作的人而言却只是普通的一天,再说,现在也不早了。”晚晴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却没摸出记忆里的手机来,这才想起这是一个便携式电子产品极为贫乏的年代,“差不多八点了吧。”
“对于暑假来说已经够早了……”叶晨小声嘀咕着,脚踩踏板的速度又加快了几分。
迎面吹来带着几分秋意的微风,远远的,能看到那已经泛出些许金黄的稻田。
秋天的气息已经渐渐变得浓郁。
这个时代的秋天就是秋天,而不是名为秋天的‘夏日’。
远离市中心,天空也开始变得灰蒙蒙起来,几个巨大的工厂烟囱是这里的地标性建筑物,在白天的时候,它们总是吞吐着灰烟,将这一带的一切都变成朦胧的一片。
路上除了农田还是农田。
偶尔会有几间农民房坐落于路边,他们利用着交通的便利,有的开设杂货店,也有的则在门口支起了早点摊。
来买早餐的,基本是附近工厂的工人,又或者工人们的孩子。
——工厂是有食堂提供早餐的,味道不算差,只是种类没那么丰富,吃久了,难免会想要换换口味。
这里就是晚晴从小长大的地方。
或许人生的路上会忘记许多东西,但儿时的记忆却总是无比清晰。
她记得那辆专门卖豆腐脑的三轮车,老板已经在这附近卖了五年,只卖豆腐脑,只有甜和咸两种选择,但却是记忆里挥之不去的美味。
只是在毕业之后,疲于奔命,很少再来看一看这三轮车小摊。
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几年。
那时,在路边三轮车旁叫卖豆腐脑的大叔已经不见,连带着一起不见的是路边的农民房、成片成片的稻田,还有那拥挤而忙碌的人们……
……
(二)
医院不是普通的医院,而是工厂直属医院。
父亲把她接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方便照顾。
晚晴解开了装豆腐脑的塑料袋,将它凑到唇边,直接往嘴里倒。
没有塑料盒,也没有什么吸管,甚至就连这塑料袋也不一定干净。
但味道却依旧那么好。
甚至因为掺杂了名为‘记忆’的调味料,而变得更加香醇。
她一边喝着这路边买来的豆腐脑,一边跟着叶晨往医院里走。
消毒水的味道在走廊里弥漫。
——未来的医院,其实已经不怎么有如此浓重的气味了。
前台的护士正打着哈欠,聊着昨天的新闻八卦,走廊里,几位医生互相打了个招呼,一切如常。
这只是无数平凡日子中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医院不大,门诊部住院部全都在一幢楼里。
电梯是后来加装的,所以实际上是在楼外——虽然还是得从楼里面的门进去乘。
“叮咚。”电梯那对晚晴而言充满复古气息的灯泡亮起,一个病人拄着拐杖走了出来。
叶晨和她相视一眼,一齐走进了这半面透明的电梯里。
电梯里穿着制服的年轻女人微笑着看向他们:“二位要去几楼?”
“五楼。”叶晨表情如常。
倒是晚晴诧异了一下,然后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缓缓点了点头。
这是这个年代最常见的——特别是医院一定会有的乘梯员,工作很简单,就是帮乘客摁电梯。
她摁下数字‘5’这个按钮,电梯就开始缓缓上行,每上行一层,对应楼层的灯就会亮起一会儿。
对于晚晴而言习以为常的数字显示屏,在这里根本就不存在。
“未来的电梯和过去的也没什么不同。”她冷不丁地自语了一句,声音很轻,只有身旁的叶晨才能听清。
“啊?”
“速度还是一样的慢,功能还是一样的普通——未来的电梯反而还多了不少广告,这种完全多余的东西。”
“哦哦……”叶晨有些好奇地探过头,用同样很轻的声音问道,“未来的电梯怎么样的?”
“就这样,只不过有个液晶显示屏而已。”
“液晶显示屏是什么?”
“……薄得像玻璃似的显示屏。”
叶晨张大了嘴,似乎对未来的科技充满了憧憬。
但晚晴却在欣赏着这充满机械感的复古美。
“叮咚。”
熟悉的铃声响起,电梯门缓缓向左右拉开。
二人收回了各自的思绪,走进了这长长的走廊里。
叶晨的表情有些紧张,晚晴的心情看起来却很轻松。
“老妈她现在应该还好好的吧?”
“谁知道呢,万一有什么蝴蝶效应。”晚晴摊了摊手,“希望她没出什么问题吧,这样我还可以和她聊上几句。”
“你可千万别说那么超前的事情啊,她一时半会理解不了,而且现在还生着病……”
“我知道。”晚晴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病房很快就到了。
并非单人病房,而是三人一间。
只是病房里现在还没有其他住院的病人,所以只有母亲一人。
站在门口,晚晴有些感慨。
其实这里她只来过有限的几次。
母亲是在手术成功后死去的。
一切来得都很突然,所以她当时根本没有紧张感,根本想不到多来几次。
但虽然只来过几次,这扇病房的房门,她却记得清清楚楚。
右上角有一块掉漆地方,中间有胶水残留的痕迹,门把手已经生锈了,那块用于查看病人的玻璃板是裂的……
一切都如记忆里一样。
而母亲则会躺在靠近房门的病床上。
一旁的叶晨看了她一眼,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
映入眼帘的却是用来当屏风的白床单,以及一张干净的病床,被褥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脚的位置。
晚晴在那一瞬间甚至有些动摇,怀疑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但很快她就想起其他事——记得那少数几次来看望母亲的时候,进出的人很多,房门总是开了又关,她绝对不会记错,就是因为在门边所以才会如此吵闹。
而且每一个进来的人,都能第一时间看到母亲。
“咦,前天好像还是在门边的床位呢,是手术完换了个位置吗?”叶晨自言自语地挠了挠头。
晚晴紧蹙起了眉头。
她主动掀开洁白的床帘,一步一步往里走去。
母亲就安静地躺在靠窗的床上。
窗户开了一道口子,从窗外吹来的秋风将那窗帘微微掀起一角。
父亲不在。
母亲正安静地躺着,睁眼望着窗外的天空。
“老妈,老爸呢?”叶晨的声音惊醒了她。
“嗯?你爸……他去食堂打饭了。”
“你身体还好吧?”
“还好,就是还有点使不上力气。”母亲虚弱地笑道,目光缓缓移动到了晚晴身上,带着几分好奇和笑意地问,“这是……?”
“哦,这是我同学,这几天我们约好了一起复习的,今天也顺便跟着我一起来了。”叶晨扭过头,使劲朝晚晴眨着眼睛。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几秒后才缓缓点了点头,微笑着看向自己的母亲:“阿姨好。”
这种感觉实在是有些怪怪的,但却又莫名觉得合适。
因为对于她而言,母亲已经离世了快有二十年,甚至已经都忘记了她的模样,只有看到照片的时候才能想起。
所以再见到活着的她时,潜意识的感到亲近,但却又从真实的情感上感到陌生。
用未来人的眼光看,现在的母亲还很年轻。
因为结婚还算比较早,所以才只是刚到四十岁而已。
脸上还残留着些许胶原蛋白,皱纹也不是那么多。
虽然此时是一副虚弱的样子,但却比照片里鲜活了太多。
她忽然感觉眼眶和鼻子都有些酸酸的,忍不住低下了头。
“唉!我买早饭回来了,哦?儿子来看你妈了,难得啊,咦,这个是?”
“这是我同学。”叶晨赶忙说道。
“叔叔好,我叫晚晴。”
“晚晴?这名字也太好听了吧?”父亲脸上一副掩饰不住的喜色,“什么时候认识的?谈到哪一步了?”
“老爸……”叶晨有些尴尬。
“是他的现任女朋友。”晚晴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只有叶晨看到了。
“咳!!”
“哦?你们一起学习,是想考同一所大学吗?”
“是的。”
“那好啊,挺好,一起努力,不要因为谈恋爱影响学习,要因为恋爱而更有动力,这样挺好的,也是该谈恋爱的年纪了……哈哈。”父亲用力拍了拍叶晨的肩膀,“也不用有太大压力,实在考不上就过来给我当学徒……”
晚晴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跳楼前年龄相仿,此时还能笑着说话的中年男人,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
——当时他跳楼的时候,究竟都想到了些什么呢?
但她很快就又重新低下了头,像是害羞。
……
第9章 做菜
(一)
“姑娘,喝水吗?哦,水果要不要?叔叔给你削个苹果?”父亲热情地招待道,躺在床上的母亲也露出几分微笑。
晚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她也曾无数次想过,如果能回到过去,一定要扑在母亲的怀里,说一说这么多年所承受的苦楚;如果能回到过去,一定要揽着父亲的肩膀,谈一谈作为一个男人到底该怎样活着;还想再和双亲合影一张——之前留下的三人合照,有些太早,没能记录他们生命最后两年的样貌。
但真正见面的时候,却感觉有些陌生。
哪怕她此时不是晚晴,而是叶晨,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二十年的时光,实在是能改变太多太多。
对于一个人来说,这是足以从毛头小儿成长为大人的时间。
而在这漫长的时光里,她也经历了太多,甚至站在了和离世父母相仿的年纪里。
此时此刻,她甚至可以说,自己和父母算是同龄人。
许多许多的话,许多许多的烦闷,许多许多的欢喜,最后却只化作了一声叹息。
“啊,爸,她,她有点害羞。”叶晨见晚晴沉默着迟迟不回答,赶忙帮她解围道。
“哈哈,我看出来了。”父亲一副完全不尴尬的模样。
“对了,老爸,老妈手术完后要注意……不要发炎或者病变啊。”
“这个你放心,医生开的那些药都吃了,应该没什么问题——就是得好好休养休养。”
“还是,小心点好啊,最好每天检查一下内脏有没有问题,拍个片之类的。”
“你这就太夸张了……不过明天去检查一下也好,没问题的话就等出院的时候再检查一遍,这样就足够了。”
“呃……老爸,万一出事了呢?”
“没好话想说可以不说。”父亲瞪了他一眼,“别扯这些不吉利的。”
“咳……”
叶晨顿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总不能告诉他,母亲过几天就会死,所以要提前预防?
但真正的死因其实就连晚晴也不清楚。
甚至在她的记忆里,都没有母亲做手术的真正原因。
只知道她有一天身体不舒服,然后就进了医院,接着就再也没有出来了……
问父亲一些事情,他也只说是些没什么大碍的小毛病。
晚晴也曾去仔细想过,但那毕竟是过去的事,想得再多也没有意义。
“你们两个,早餐吃了没?我再去给你们买点吧?”
“啊,不用了,爸,我们吃过了。”
“没事,再吃点嘛,你在这陪着你妈,我去再买点哈,包子煎饼想要吃点啥?”
“呃……那就煎饼吧?”
晚晴微微抬起头,目光落在父亲身上,脸上的表情沉重到有些吓人:“……都行。”
“小姑娘,你别被叶晨那小子吓到了,阿姨只是小手术,没什么事儿的。”
“没……我只是。”晚晴急中生智,“有些紧张。”
……
(二)
叶晨和晚晴在医院里待了整整一天,有了接班的人,父亲终于能抽空回去好好休息一阵子,到了傍晚的时候,他才过来,顺便把二人都给‘轰走’了。
“好了好了,回家去吧,晚上有我就行了,你们都各自回家,好好睡觉。”
他这样笑着。
但晚晴却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些许担忧。
或许只是她的错觉。
来时是清晨,回去时却是傍晚,这一天的时间过得很快。
——虽说俩人几乎什么都没干。
晚晴甚至没有怎么陪那经常想念的母亲聊上几句,几乎都是叶晨在说话。
兴许是有太多想说的,所以反倒没什么想说的了。
她站在医院门口,望着那因为工厂浓烟而看起来朦胧模糊的夕阳,冷风从她身旁吹过,带起了花坛灌木叶片上的尘埃。
在历史的滚滚长河中,每一个普通人,都像这些尘埃一样微不足道。
即使努力依附着什么,也会因为一阵微风而被带向远方。
太渺小,太无力……
但她一定能扭转那些不好的未来。
她攥紧了拳头,骑着车的叶晨好奇的靠在她身旁:“怎么了?不上车吗?”
“嗯?嗯……走吧。”
“说起来,老爸老妈一天都没发现我这衣服是新买的啊。”叶晨笑着开了个话题,“大概是款式比较常见?”
“是有心事吧。”
晚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感觉像是抓住了什么似的,微微一愣。
“也是,毕竟刚做完手术,还有点担心吧。”
“不是,不对。”
“那怎么了?”
晚晴努力想抓住的灵光飞走了。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斜睨了叶晨一眼:“别打断我思绪好吗,算了,想不起来了,走吧,回家。”
“呃……回我家?”
“回我家。”晚晴淡淡地说道。
“哦……对,我衣服还在你那呢……”
“这段时间就先住我家吧。”
“啊?”
“免得你做出什么超出我控制范围的事情。”
“说得我好像犯人似的……”叶晨撇了撇嘴。
“还有,帮我打扫卫生。”
“啊?这应该是男人做的事儿吗?”
“难道你觉得我是女人?”
“……起码看起来是的。”
“但我比你年长,所以应该你干活,再说了,在未来,女人都是不干活的。”
“……有这道理吗?”
“没有吗?”
“好吧好吧……我帮你打扫还不行吗。”叶晨的语气有些无奈,但脸上却洋溢起笑容,隐约间,似乎都觉得被灰雾笼罩的夕阳都不再那么朦胧了。
……
(三)
夜晚的街道华灯初上。
灯光并不那么充足的城市,对于晚晴来说有些陌生。
路边的小店里,一个男人正在砍价:“可以了,三百五,我就买了!”
“大哥,这可是新的传呼机啊,我进价都不够的,这样,我成本价卖你,就当是交个朋友好吧?四百二。”
“太贵了太贵了。”
“大哥,这不是买衣服砍价啊,咱们这都是明码标价的,你四百二买了,皮包、链子,这些都当赠品送你!”
“……那行。”
转过这个转角,又是一条格外繁华的商业街。
店里的东西似乎总是堆得满满当当的。
晚晴的目光落在那些黑白电视和彩电身上,这些东西也是最吸引路人的。
甚至会有孩子在此驻足,看一看电视机里播放的节目。
路边卖羊肉串的摊子上传来浓郁的孜然香味,蓝眼睛的高个男人拿着把扇子轻轻扇着风,好让这香味飘到更远的地方。
没吃晚餐的叶晨忍不住揉了揉鼻子。
“好香啊……”
“买个红薯填填肚子吧。”
“呃……我是说羊肉串。”
“我知道,但是那个太贵。”晚晴摸了摸口袋,“剩下的钱不多了,还需要维持生活。”
“啊,对,你家不是有厨房吗?要不买点菜回去做?”
“你会做?”她斜睨着看向他。
“难道你不会?”
“我为什么得会?”
“……那你怎么活的啊?”
“外卖。”
“外卖?”虽然这个名词在这个年代已经有了,但叶晨总感觉她和自己想的不是一样东西。
“嗯,要解释的话得从头开始讲,以后再说吧。”晚晴摇了摇头,“不过,做还是会做一点的。”
“……真的?”叶晨怀疑她是在逞强。
“臭小子,我能活下去当然也是有一定生活能力的,别小瞧我了。”晚晴眯起眼睛,看向了街对面的菜市场,“走,我们去买菜。”
“没问题吗?”
“你放心吧。”
……
(四)
公寓的厨房并不大。
或者说很小。
只是勉强分出一个空间来充当厨房而已。
但总算是聊胜于无,好歹能做些小菜。
厨房虽小,但好歹配备了一台在这个年代十分先进的柜式油烟机,关上门后,不至于被里面的油烟给呛死。
“哗啦——!”
翻炒的声音倒是够响。
叶晨似乎已经能想象出那滋滋冒着油花的肉在锅子里慢慢变得金黄了。
听说是要做一道辣椒炒肉,外加一盘酸辣土豆丝。
汤则是豆腐羹。
虽然等待的时间有点久,但这三道菜总算是上来了。
“呃……”他顿时陷入了沉默。
辣椒炒肉里的辣椒已经缩水一大半,肉也变得又干又柴,肥肉好像都已经化掉了。
豆腐羹好像太过粘稠,像是胶水一样了。
只有土豆丝看起来还算正常。
但叶晨吃了一口,却发现只有辣味却没有酸味。
完全不能算是‘酸辣’土豆丝。
“怎么样,还行吧。”
“还……还行。”叶晨给了个勉强的答复,“起码能吃。”
“别挑三拣四的了,难道这样不好吃吗?”晚晴夹起一块肉放进碗里,“就是要这样柴的才好吃啊。”
“是吗?”
“嗯,肥肉有什么好吃的,这样烧了之后,肥肉也很有嚼劲了。”
“有嚼劲过头了吧……”叶晨咧牙呲嘴,感觉自己像是在咬橡皮筋。
“挑三拣四,那你做给我吃啊?”
叶晨眨着眼睛,筷子悬在半空,沉默了半晌才忍不住问道:“……你真的是未来的我吗?不是未来的我妈吗?”
“你妈在未来早就死了。”
这听起来像是骂人的话,却是在陈述事实。
“我就是打个比方……说起来,你不记得了吗,老妈也总喜欢这么说我啊。”
“……嗯。”
“我从小就决定不要长大了以后变成像母亲这样不喜欢承认自己错误的人的。”
“……”晚晴总感觉这是在拐弯抹角的骂自己,她平静地抬起头,挑了挑眉毛,“我怎么不承认错误了?你不就是我的错误吗?”
……
第10章 夜市
(一)
吃完饭后,晚晴就把手一甩,靠在了那舒坦的贴皮椅背上:“洗碗。”
“我洗啊?”
“我做饭,你洗碗,很公平吧?”
“公平、公平,太公平了……”
“记得把厨房打扫干净,油烟机和灶台也擦干净。”
“能不能别老和妈一样说话啊。”叶晨捂住了额头,“听得就头疼啊……”
“提前适应一下吧,万一妈没了,你还有个新妈呢。”晚晴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
“……我们都已经提醒过了,应该不会有事了吧?”
晚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轻轻叩着这张并不大的小方桌,看着叶晨收拾碗筷:“你知道蝴蝶效应吗?”
“蝴蝶效应?好像听过来着?”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餐盘叠在一起。
在信息不那么发达的年代,哪怕是这种在未来连小学生都知道的名词,对于叶晨而言都有些陌生。
“当蝴蝶扇动翅膀的时候,可能会在遥远的彼方引发一场风暴。”晚晴托着腮帮,粉嫩的指甲依旧一下又一下轻轻敲打着桌面,“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而我来到过去,存在本身就已经改变了历史,再加上我所做的那些事,整个世界或许都会因为这样小小的改变而引发大的变动。”
“嘶……听起来像是会出现大麻烦啊?”叶晨托起全部的盘子,往厨房里走去,“不会搞得世界大乱吧?”
“也说不定呢。”晚晴翘起了二郎腿,“但也可能只是改变了母亲的未来。”
“总之能继续活下去就好了。”
“……如果那么简单的话就好了。”
“啊?”
晚晴想起了曾经的一些猜测,但却没有个肯定的答案。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将一只手架在椅背上,微微侧身朝厨房望去:“喂,等下去逛一逛夜市吧?”
“啊——?”哗啦啦的水声让叶晨有点听不太清她讲了什么。
“等下去逛夜市。”晚晴抬高了声音。
“哦,好啊……我说,你怎么做的饭啊,这厨房也太脏乱了吧……”
“看到了就搞干净。”
“是是是……”
叶晨就像是个听话的小媳妇似的,不住地应着声,还特意走到厨房门口,朝她投来一个无奈又乖巧的表情。
晚晴忍不住笑了。
虽然长得普通,但最起码身材健康,不像后来发福到都不想照镜子的自己。
相比起来,现在的叶晨简直是顺眼太多了。
……
(二)
夜市是这种相对落后年代的城市特产。
它们就像是属于城市的集市。
在农村里的时候,它们一般都在早晨,而在城市里,为了符合大多数人的上下班时间,它就被改到了夜晚。
也没有人去规定什么,一切都是在潜移默化中产生改变。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这条宽敞的马路上车流渐渐少了,但摆摊的人却变得多了起来。
有人将手电筒悬挂着照明,也有人用有台灯功能的手电筒,还有人接了电瓶的电,挂了一盏很亮的灯。
但总之,这些小小的灯泡,都是挂着的,并不牢靠。
微风轻轻一吹,就会跟着轻轻晃动。
那些光和影也就跟着一起摇曳。
就像这个充满未知、打破定式,为普通人带来动荡的年代一样,高悬空中,没有一个能落脚的地。
地摊上的东西琳琅满目,也并非都是从同一家批发市场进的货,有些甚至直接是从厂家里拿的。
什么样的东西都有人拿出来卖。
晚晴甚至看到有人在卖工厂里的车间灯泡,那个赤着上身的精壮中年男人举起一枚接通电源的灯泡:“看看,这个是咱们车间里用的灯泡,平时就装车间里,晚上开班了都能亮得和白天似的,嘎嘎亮,嘎嘎新,都是没用过的哈,便宜卖,便宜处理了!”
也不知是他从厂里顺出来的,还是厂里拿出来给他抵工资的。
又或者是一个小工厂倒闭,工人们自发地分走了所有能卖点钱的玩意儿。
在这个时代,这样的事儿根本都算不上新鲜了。
甚至有人从别处批发来的东西,还要故意说这是厂里卸出来的好货,来让别人相信他的质量。
摆摊卖旧衣服的也有不少,但听说那些都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或者是从垃圾桶里捡来洗干净的,总之不是实在没钱的人,一般不会去买。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工地的工人们,就会买这种旧衣服作为干活时的工作服,因为不用担心它脏了或者破了。
毕竟通常它们的价格都很低。
有一件一件买的,更有打包论斤称的。
这样的盛景,让晚晴忍不住有些感慨:“旧时代的人味儿啊……”
“未来没有地摊了吗?”叶晨上前半步,和她并排走着。
“是啊,没有了,因为影响市容市貌,再后来……就更不允许摆了。”
“为什么?”
“呵。”晚晴轻笑了一声,笑声中带着几分怨恨和无奈。
“感觉你好像很讨厌未来那个时代啊。”
“是啊,你知道我怎么死的吗?”
“跳楼啊。”
“知道我为什么要跳楼吗。”
“为什么?”
“因为我甚至什么都不能说。”
“为什么啊?所以……是什么?”
“如果你这么想知道,我就一点点的告诉你吧,首先要从……”
“呃,嗯……”
“呵呵。”晚晴把一切说完,不再继续,只是报以两声冷笑。
见叶晨一直望着她,才淡淡地反问道:“你觉得呢?这些事真的是应该的吗?”
“按照你那么说,这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家好啊,你不能那么自私的去想啊。”叶晨有点不太高兴——之前的大多是他其实虽然会腹诽,但很少像这样认真的反驳。
“越是长大,就越是不相信谎言。”
“怎么可能会是谎言呢,我相信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心真意的,我们所有人都是一个集体。”
“是吗。”
“嗯,哪怕有所牺牲,也是为了保全大多数的人啊。”
“那如果你是要被牺牲的那个呢?”
“我一定会坦然接受啊。”叶晨的眼睛里有一种坚定的光。
晚晴嘲笑着他:“哦,那你可真是伟大。”
“舍己为人,很正常吧?”
晚晴扯了扯嘴角,许多想嘲讽他的话,却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了。
不是被他说服了,而是看到了那个曾经一片赤诚的自己的内心。
原来她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她有些感慨。
感慨岁月的无情,感慨人世的摧残。
“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相信我是对的了。”
“我现在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我长大了以后也要当一个正直善良的人。”
“蠢家伙,你真以为这世界只有正义和邪恶两种分别?”
“一切都有对错,或者谁更对,谁更错,要么就是两权相害取其轻。”
“随你的便。”
“我会努力不变成你的。”
“很可惜,这玩意儿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晚晴轻蔑地一笑,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她忽然加快脚步,在前面的一个小摊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卖磁带机的摊位。
除了磁带机外,还卖一些时下最前卫的MP3以及二手的传呼机。
当然,成交量最大的还是磁带机。
毕竟便宜。
买磁带机或者其他更昂贵些的商品时,老板都会附赠些小玩意儿——比如说金属外壳的打火机,美女图案外壳的打火机和小手电之类。
相比之下,旁边另一家老板的摊位卖的东西就单一的多——只有收音机,各种造型各种大小的收音机。
这也是当下卖得最火热的东西。
虽然不能看到画面,但起码能听到声音,足够廉价。
“老板,你这二手传呼机怎么卖啊?”
“两百八。”
“新的才三四百,你这二手卖这么贵啊?”
“我这都是品相好的,你要是不嫌外观差,喏,这个,屏幕上有划痕的,磕碰比较多的,你想要,我一百八卖你。”
“太贵,太贵。”这个问价的男人摇着头,背着手离去了——反正这一条街都是夜摊,他有着相当充足的选择。
“老板,磁带机怎么卖,要有录音功能的。”
“哎哟,录音功能?这个可就贵了,最便宜也得二十。”
晚晴沉默了一下。
虽然买得起,但口袋里的钱实在不够多了。
“算了。”她淡淡地转过身,丝毫没有感觉到不好意思。
反倒是一旁的叶晨笑得有些尴尬。
为了掩饰这尴尬,以及谈论刚才那个话题后的僵硬,叶晨指着不远处的摊位夸张地大喊道:“啊,晚晴你看,那里有卖桌布的摊位啊,要不要买一条回去垫在桌子上?”
公寓里的桌子很朴素,就是普通的木头方桌,牢固而简陋。
——毕竟总得在什么地方节省下成本的嘛。
铺了桌布之后,确实会显得精致一些。
而且那些漂亮的格子图案自带一种规则的美,看到它们的时候,会让人的心情都不由放松许多。
“嗯,买一块吧。”
“说起来,你今天来夜市就是为了买磁带机吗?”
“随便看看而已——如果你看到有卖坏机器、散零件的摊位,记得和我说。”
“怎么了?”
“我可以修理或者组装。”
“真的?”叶晨兴奋地睁大了眼睛,“你会这个?”
“这不就是你现在想学的吗。”
“咳嗯……”
“对于修理和组装电器这种事情,我还是很擅长的——虽然我所擅长的那些手艺,都在很短的时间里被时代淘汰了。”晚晴轻描淡写地笑道,但叶晨却在这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了许多的哀愁。
……
第11章 长谈
(一)
一块崭新的格子桌布被铺在了小方桌上,顿时为它增添了几分格调。
叶晨看向了门边酒柜里的新花瓶,左右看了几眼:“把这个花瓶拿出来摆桌上,再放束花进去,肯定很漂亮。”
“麻烦。”晚晴翻了个白眼,把装着乱七八糟零件的袋子放在了桌上。
这是刚从地摊买的,除了整个的配件外,还有一些当做废件卖的机器——无一例外,全是磁带机。
这么大一袋,只花了五块钱。
如果运气好的话,甚至能组装出三台磁带机来,即使运气很差,也能组装个一台。
晚晴又不是傻子,不可能把全坏的机子与配件都买回来。
“……就每隔几天换下水就好啊,会让房间里显得很有生机的,好歹是自己住的地方,也要好好布置一下吧?”
“你还有这习惯?”晚晴像是第一天认识自己。
“咳!我只是看电视里,漂亮姑娘的家都是这样的吧。”
晚晴轻笑着看了他一眼,戳了戳自己的脑门:“这里面装的是个大叔的灵魂,别把我想得太美了。”
叶晨一屁股坐在晚晴身边的椅子上:“现在就要开始装了吗?”
“别急,得看看都有哪些零件……好久没鼓捣这些东西了,还得重新热热手。”晚晴说着,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刚才在楼下买的红塔山,拆开塑封包装,十分熟练地叼起一根。
“未来的我还抽烟吗?”
“抽啊,压力太大了的时候,只能抽烟缓解一下,慢慢就成了习惯。”晚晴带着几分笑意地看向叶晨,“怎么样,小子,要不要试试?”
“不要不要,抽烟对身体不好,我可不抽。”
“要我一直都像你这样循规蹈矩,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臭水沟里了。”晚晴不屑地挑了挑眉头,将烟嘴重新调了个位置,用那粉嫩的薄唇轻轻含着它,打火机‘咔哒’一声被摁下,小小的火苗窜起,点燃了香烟。
晚晴眯起眼睛,就像是见到了老朋友似的,温柔而贪婪地深吸了一口,紧接着就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咳呃……!!”
“没事吧?”叶晨一脸担心地望向她。
“嘶……辣……好呛……”
“……你实际上不会抽烟吧?”
“只是这个身体没有适应而已。”晚晴抹了抹眼角的泪水,不信邪地又吸了一口,这次呛得更加厉害,连衣裙的吊带都从她那白皙的肩膀上滑落,若隐若现的风光让叶晨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咳……呃唔……”晚晴几乎是挣扎着直起腰,将烟头丢进了盥洗室的马桶里,滚烫的烟头和水碰撞,发出‘滋啦’的声响。
“没事吧?”
“你小子只会这一句吗?”晚晴瞥了他一眼,“以前没觉得这么难抽过……给我倒点水。”
“哪有水啊?”叶晨的一句话倒是把她给问倒了。
家里似乎连烧水的茶壶都没有。
“家里有没有多余的茶壶?到时候拿一个来。”
“你还真不客气……”
“有什么好客气的,那不就是我自己家吗?”
叶晨愣了几秒,然后缓慢地点了点头:“好像……也没错?”
……
(二)
修理和组装的工具也是在小摊上买的,没有任何包装,螺丝刀就螺丝刀,扳手就扳手,都是单独的一个,看起来不是很干净,似乎也是二手的。
或许是从厂里顺出来的吧。
毕竟像这样的工具,每个厂里都有很多。
叶晨对这些机械结构的东西很感兴趣,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
从小就是这样,那时候父亲还夸他是个做工人的好苗子。
要知道在父亲那个年代,这可是一句充满赞扬的话。
每次父亲说起自己是怎么通过层层筛选,作为一个外行人成功进入工厂的事迹,都是一脸的骄傲和自豪。
“这个是皮带轮,这个是皮带,这个是转机,这就是机子最重要的部分,全靠他们带动了,这个皮带已经断了,等下记着,要是哪台机子皮带是好的,就给它拆过来。”
“好!”叶晨甚至都想自己动手试试了,“我也来拆拆看?”
“行啊,你随便拿一台拆就行,拧螺丝总会的吧。”
“就算你是未来学过很多知识的我,也不要小瞧我好吧。”叶晨拿起了螺丝刀,挑了一台看起来最破的机子,就学着晚晴的模样开始将它拆解。
二人开始做起同样的事。
一个带着几分怀念,另一个则带着几分新奇。
“也不用学得太认真,反正过几年这些就要被淘汰了。”
“总有用的吧?”
“有个屁用。”晚晴笑骂道,“你知不知道未来的手机有多少功能?”
“有……什么功能?”
“可以听歌、看电视、打电话、发短信、浏览网页……玩远比现在画面好十几倍的高清游戏,还可以拿来办公,而且打电话只要有网络就可以,不用话费。”
“哇!未来的科技这么厉害?这样的话是不是能省一大笔电话费?”
“总体来说,算是比这个时代的电话费便宜了。”
叶晨朝她投来了羡慕的目光,羡慕她曾在未来走过一遭:“那未来的手机,长什么样?集成了那么多功能,会很笨重吗?”
“不会,比大哥大还要小,嗯……大概就和这个磁带机差不多大吧,整个都是屏幕,你有没有见过那种黑色的玻璃?”
“见过啊。”
“大概就是那样一块黑色的玻璃。”
“那,操作的按键呢?放在背面吗?”
“不用按键,你触摸屏幕就可以操作了,前后都有摄像头,可以打视频电话。”
“视频电话……可视电话?!”
“是啊。”
“这些科幻小说上的内容,果真都实现了吗?”叶晨甚至放下了手中的螺丝刀,满脸兴奋地看向了晚晴。
“嗯,对我来说,并没什么稀奇的。”
“未来好厉害啊,真想快点去到未来……”
“死了这条心吧。”晚晴讥讽道,“未来的科技有多发达,生活的希望就有多渺茫,活着确实不是什么问题,但向上的道路几乎都被堵死了,你上不去的。”
“不可能的吧,是不是你自己有问题?不够努力,之类的。”
“未来就是这样一个时代——努力也不一定会成功的时代,明白吗?”
“怎么会这样……”叶晨大失所望,但他很快就又振作起来,“不过这也是你的一面之词而已,我要亲眼见过未来才能确定。”
“呵,还挺倔。”
“眼见为实。”
晚晴看向他的脸,上面有坚定,还有对自己这种悲观态度的不满。
仔细想想,她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容易动摇,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未来的一切都不抱希望的呢?
希望啊,真是比金子还宝贵的东西。
……
(三)
一晚上的时间只是整理出了可以用的零件,时间已近十二点。
在这样的午夜,就连城市的灯光都变得黯淡了许多。
晚晴今天没有那个心情非得拽着叶晨一起洗澡,她先洗了澡,就躺倒在了柔软的圆床上。
灯光并不明亮的城市里,就连那紫色的云彩都看得格外清晰。
她的人生,甚至这个世界,或许都会因为她的一举一动而产生改变。
不过她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世界怎么样,她无所谓,她只想这个年轻的自己,不要再遭受自己曾吃过的苦,不要再有那么多的痛苦与悔恨。
“叮铃铃——”
客厅里的座机响起了铃声。
“晚晴——电话!”叶晨在盥洗室里大喊着,而晚晴却已经赤着脚跑了出来,抓住话筒,猛然提了起来。
“喂?”
“喂!?是你吗?我……我未来的女儿?”
“是我,我叫晚晴。”
“叶晚晴吗?嘿嘿……这名字是我取的?还怪好听的……”
晚晴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地问道:“怎么了,那件事发生了吗?”
“真、真的着火了!而且是很大的火!她,她,她今天还在医院里,不知道会怎么样,医生说,主要是在逃出来的时候吸入了更多的有害气体,然后过于紧张和慌乱引发了心脏病……她不会有事吧?”
晚晴的心咯噔一下。
这件事的细节她从来未听父亲说过。
只是母亲偶尔会说起自己的工厂着了火,父亲到她的医院去看她,二人渐渐加深了感情,最后才终于在一起的。
“……你放心,在你那个时间线里,她暂时是不会有事的。”
“暂时?到底是……”
晚晴打断了他的话:“最起码直到和你结婚,并且生了孩子,都不会有事。”
电话那头的男人忽然有些沉默,他深吸了几口气:“你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是……后来,后来她……?”
“后来的她,可能会死。”晚晴似乎明白了什么,“恐怕也是因为心脏病。”
“怎么会这样?”
“你别慌,未来是可以改变的,照顾好母亲,让她尽可能不要留下后遗症,说不定就可以推迟复发的时间。”晚晴抓紧了话筒,“一定要让母亲好好休养,未来的生活也要让她开心一点……明白吗?”
“我,我……大概明白?”
“不要怕,未来一定是可以改变的,一定。”晚晴想起了和记忆里并不一样的床位,语气逐渐变得坚定起来,“在这之后的母亲,就交给你照顾了……父亲。”
“好……!”
“喂喂,你的时间到了,想要打后面排队去!”
随着这略带不耐烦的声音响起,电话再一次被挂断。
晚晴缓缓放下话筒,看向那雪白色的墙壁——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
第12章 检查
(一)
1996年8月19日,星期一。
八月的尾声,已经带着秋的飒爽,但却还没有染上那秋日的寂寥。
今天倒是起得很早,朝阳才刚刚升起,那轮黯淡的月尚未落下。
穿着黄色服装的大妈正在扫地,那竹扫帚‘哗啦’、‘哗啦’地一下又一下,扫去落叶,却阻挡不住更多的秋叶从树上落下。
厂属医院门口,停着几辆自行车,有几个刚下班的护士正打着哈欠,睡眼朦胧地从里头走出。
走进医院,迎面而来就是那股消毒水的气味——也可能不是消毒水,但总之大家都一直这么形容,所以晚晴也就跟着这么叫。
小时候最讨厌去医院,因为这气味很难闻,而且每次去医院不是打针就是拔牙,实在是个痛苦之地。
长大之后,也害怕去医院,因为钱包遭不住。
但现在回到这间属于过去记忆的医院里,却莫名感觉有些怀念。
成长的路上,这家医院其实也没少来。
但却很少像现在这样仔细看过。
叶晨站在电梯门口,优雅的电梯员已经笑着望向了他:“请问去几楼?”
“呃,五楼。”
“好的,请进电梯。”
随后,她也跟着走了进来,轻轻摁下了‘5’这个数字。
一九九六年,大概是个服务行业格外发达的年代吧。
晚晴这样想着,又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实在她那个年代,什么行业都像是服务行业了,还不如这种专门的服务行业呢。
“五楼到了,请慢走。”
伴随着‘叮咚’声的响起,电梯员那甜美的声音也跟着响起。
叶晨笑着向她道了一声谢谢,而晚晴则什么都没表示,先他一步走出了电梯。
还是那个熟悉的病房,打开门,是一张空落落的床位。
一路往里走,只有母亲躺在床位上。
她好像是在睡觉,只是睡得很轻,开门的那点动静已经将她吵醒。
她微微睁开眼睛,看到是叶晨和晚晴,带着不少皱纹的脸上就露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容。
“老妈,身体难不难受?”
“没什么事,就是困又睡不着。”
“没事,你白天的时候多眯一会儿。”叶晨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点也不客气地拿起桌上摆着的矿泉水就往嘴里灌——大抵是别人送的,这年代一般人也不会特意买矿泉水喝,医院里也有打开水的地方。
但这矿泉水的优点就是开盖即饮,而且还凉快。
一路骑车过来,就算天气凉快,他也已经浑身是汗了。
——毕竟后头还载着个晚晴。
“爸呢?”
“买早饭了,顺便帮我预约一下检查。”
晚晴没加入对话,她乐得保持自己所谓的腼腆人设,因为一开口,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和父母以陌生人的关系对话?
这种感觉实在太过怪异。
“呵呵,昨天晚上睡着,我又梦到了以前的事儿。”母亲笑着看向晚晴,“以前叶晨他爹啊,总说我会生个龙凤胎,结果我就给他生了个儿子,害得他只能把那些买来的小女孩的衣服送给别人。”
叶晨顿时咳嗽了起来。
晚晴的面色也是一僵。
她忽然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她身处于这个时空,做的事情会改变未来,但不会改变当前的自身。
但倘若在她之前,还有一个会受到未来影响的过去呢?
万一出现什么意外,那么甚至有可能如今的她和叶晨都不复存在。
毕竟他的时间更靠前,越是靠前,就越是容易影响到后面的时间。
但改变已经开始,蝴蝶的翅膀已经扇动,谁也没法停下来了。
……
(二)
“哦?今天来得早啊?”父亲拎着早餐走进了病房,笑着看向他俩,“不用每天都来的,你们两个既然约定好了,那就去好好学习就行。”
“没事儿……今天来……来看一下,主要是有点担心嘛。”
“哈,不用担心。”父亲笑着摇了摇头。
晚晴看不出他眼神里到底藏了什么,又不能一直盯着看,只能将目光重新移向了窗外。
医院里种着的全是常青树,在这个黄叶开始飘落的季节里,依旧绿色的一片。
特别是那挺拔的松树,有五六层楼高,即使在房间里也能清晰的看到。
一阵大风微微吹弯了松树顶上的尖尖,但等风过后,它就依然很有韧性的挺地笔直。
许多片云彩聚集在一起,只露出一小块苍蓝的天空。
风似乎又大了几分。
看这天色,像是要有一场暴雨。
……
(三)
微妙的气氛也不知沉默了多久,才被开门的声音给打破。
一名医生和一位护士走了进来,要进行父亲所预约的检查。
“检查一下身体状况,要过一下仪器,早饭还没有吃吧?”
“哦!还没,还没。”
“行,走吧,慢点。”这句话是对他身旁护士说的。
虽然只是个检查,但叶晨和晚晴的眼神都像是要送她去重症监护室似的。
惹得母亲都笑了起来:“你们别那么担心好吗?弄得我都紧张了。”
“孩子们关心你嘛。”父亲笑着走在了被推走的病床旁边。
他昨天好像又没睡好,脚步看起来有些虚浮。
叶晨看了一眼晚晴,后者却没看他,自顾自地跟了上去,他见状,也忙不迭地迈动了脚步。
不过他们没有跟的很近,和父亲隔了一段距离。
他看向医生,压低了声音好像是在问着什么,而后者却摇着头,给了一个十分轻松的笑容。
看嘴型,大抵是一些让他放宽心的话。
检查有些费时间,每过几分钟,叶晨就会有些焦虑的东张西望一下。
然而这普通的医院走廊,实在是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好看。
“你就不能安静点吗。”晚晴斜睨了他一眼。
“……安静不下来啊。”
“你就安静的坐着,等结果,不要那么着急,如果现在出事,反而是好事。”
“为什么?”
“就在医生的眼皮子底下,不会耽误抢救的时间啊。”
“也是哦……”叶晨顿时心情复杂,“我现在不知道希望出事还是希望别出事好了……”
“所以安静地等着就行。”晚晴摁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了下来,“不要掀起更多的蝴蝶效应,明白吗。”
“这也有影响?”
“……重要的时刻还是少制造点影响的为妙。”
“好吧……”叶晨只能乖乖地坐下——那坐姿简直就像个小学生。
不过什么事情都有结束的时候。
在二人感觉十分漫长的检查,实际上也就花了小半个上午的时间而已。
母亲安然无恙,身体恢复的挺好。
“真没事吗?医生?”父亲笑着,明显松了口气。
“真没事,你要不放心,去买点水果给她吃吃,不过也不能吃多哈。”
“好的,谢谢医生了。”
“没事儿。”医生摆了摆手,和护士走远了。
像这样不放心的家属他们见得多了,早就习以为常。
“看来没事?”叶晨看了一眼晚晴。
晚晴点了点头,轻轻揉了揉太阳穴:“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但总不可能晚上留下来看护吧?”
“我们可以白天待在这里,这样老爸白天休息好了,晚上就有精神点。”晚晴看向叶晨,“做力所能及的事。”
“也是……”
“好咯,没啥事儿了,你们两个回去吧。”父亲笑着看向二人,躺在病床上被推过来的母亲也跟着笑。
“回家要好好学习哦,别听你爸的,继承他那什么工作,当个大学生才是正经事儿。”母亲微微抬起头,看向了二人。
“哎——没那天赋也没必要太强求嘛,反正你尽管努力,失败了也没关系,还有你爹我这个后盾呢。”
“好……”
“不用,叔叔回去睡会儿吧,晚上你还得照顾阿姨,我们白天在病房里学习就好。”
“那明天再说吧,你看你们,书都没带来呢。”
“老爸,我现在就去拿!”叶晨十分积极,然后看向了晚晴,“晚晴在这里等我就好了。”
“……你这……”
“友良,你就听他们的,去休息吧,昨夜我要你给我倒了好几次水,你不是根本没睡好吗。”
“哎……叶晨以前可没这么懂事,还得是姑娘有孝心啊。”
“那就怪我当年没有生个龙凤胎,少了你的贴心小棉袄咯。”母亲轻笑道。
“哈哈……”父亲像是想起了一些模糊的往事,顿时一拍脑门,尴尬地笑了起来。
……
(四)
父亲回去睡觉,叶晨去拿作业和教科书,病房里一时间有些冷清,只剩下了母亲和晚晴二人。
“姑娘,苹果吃点吗?”
“不用。”
“姑娘,梨吃个吧?”
“不用了。”
“那喝点水。”
“……好。”
晚晴拿出一次性纸杯,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捧在手心里,慢慢地啜饮。
她其实也想说些什么,但总是停留在组织语言的程度。
“姑娘,虽然你不是我女儿,但总感觉你看着很亲切呢。”母亲脸上的笑纹挤在了一块儿。
“嗯……”
“你爸妈是哪个厂的?也不知道见没见过——还没听谁家说过有这么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呢。”
“哦,他们跑南闯北的。”
“那可比我们辛苦多了。”
晚晴笑了笑,没回答。
母亲沉默了半晌,忽然又笑着说了一句:“总感觉你就是我那个没生出来的女儿呢。”
坐在椅子上的晚晴,顿时不知道双腿该放在哪里了。
……
第13章 排异
连续的晴天让天气又变得热了起来,天花板上的吊扇正缓缓地转着,没有空调的病房里,只能尽可能打开窗户通风。
微风将床头柜上摆着的花篮塑料纸压低了一些,发出轻微的声响。
玻璃杯中的水一口未喝,正泛起丝丝缕缕的涟漪,像是不由自主向外发散的思绪。
晚晴的目光直直地落在窗外,越过这绿树成荫的医院小院,看到从远处公园里吹来的一片半绿半红的枫叶。
风儿将它吹落,又将它扬起,像是温柔的手将它捧在手心——然后‘啪’地拍在了墙壁上。
枫叶变得有些残破,无力的落回地面。
她从走神中猛然惊醒,重新看向了母亲。
“妈……”她下意识地轻启朱唇,但紧接着,房门却被推开了。
叶晨背着书包走了进来,发现二人都正望向自己。
“……怎么了啊?”他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干嘛都看着我……”
晚晴轻轻摇了摇头:“好了,开始学习吧。”
“嗯,这可是高中最后的一个暑假了,一定得好好学哦,当一个大学生,以后可是能分配工作的。”
“我跟着老爸不一样能分配工作吗。”满头大汗的叶晨拉开书包的拉链,尴尬地笑了一声——事实上,他对自己能否考上大学这件事,根本心里没底。
因为这不是有差距,而是差距很大。
“那不一样,大学生分配的,都是有前途的好工作。”母亲数落道,“你就不能求点上进吗,老要继承你爸的工作,你得自己去闯呀,自己去拼。”
“嗯,只有自己努力才是真的。”虽然晚晴知道,等到他们大学毕业的时候,差不多已经不分配工作了,但却只是藏在心底没有说。
说出来,指不定让这小子更放松了。
但实际上哪怕不分配工作,这个年代的大学生还是有不小含金量的。
即使是零几年左右的时间,大学生也能相当于二十年之后的某些冷门专业研究生了。
甚至不止是本科能和未来研究生比,就连某些专科,都可以与它们相提并论。
就像货币会膨胀一样,在未来,学历也是如此。
“你们先学着,妈睡会儿。”母亲微微侧过头,面向着窗户,“别太大声就行。”
“嗯,老妈你安心休息吧。”叶晨指了指自己的书包,又看向了晚晴,压低了声音,“你看看要先学什么?”
“你先管你自己写作业,我先看看。”
晚晴淡定自若地拿起一本习题册,上面写着「高中数学综合题」这几个大字。
摊开之后看了一眼——她发现自己好像连题目都有些看不懂。
比未来那会儿看全英文的特殊视频还要费劲。
这其实很正常。
高中时就没学好的知识,怎么可能会随着年龄增长慢慢学会?
反倒是随着年龄增长,不常用的东西忘掉的会更多才对。
她绞尽脑汁,苦思冥想,才总算是想起几个专用名词来。
但也就是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让她去解题,那可以说是完全不可能。
她的脸色沉了下去,又拿起物理、化学和生物。
除了生物和物理还记着一点之外,化学也和数学差不多,属于忘了大半的那种。
好在化学起码曾经还懂不少,不像数学——在她的高中生涯里,就没及格过几次。
一个学渣长大了之后八成还是学渣,甚至是更渣的学渣——那么一个学渣回到过去,又怎么可能让同样是学渣的自己成绩一下子变好?
事实上,人过了三十之后,学习各种事物的速度都变得缓慢了,如果说之前学自己喜欢的东西还可以进展飞快,那么在这之后,哪怕是去学自己以前很喜欢的东西,也难以静下心来学进去了。
再让她回到学生时代去学习,那种煎熬又折磨的痛苦感顿时涌上心头。
甚至就连那几乎快忘记了的,恨铁不成钢的原因,都慢慢想起。
长大之后很多人都说,自己当年没有好好学习,要是有后悔药,自己回到过去,一定要好好学习。
不得不说,这句话八成是扯淡。
哪怕晚晴现在逼着自己去看教科书上相对简单的题目,她现在都已经头疼欲裂,想要把书放下,然后走出病房抽根烟冷静冷静了。
而叶晨这小子也没好到哪去,他摊开英语卷子写了几道题,就开始抓耳挠腮,然后左顾右盼,接着就开始盯着卷子上的题目发呆。
思想世界唯在此时会变得格外天马行空,五彩斑斓。
她扯了一下嘴角,哑然失笑。
她痛恨的从来都只有自己,之所以会把这种恨意转移到叶晨身上,只是因为真的出现了一个年轻的自己而已。
或许很多父母看到自己的孩子成绩不好、学习不行、做什么都偷懒而大发雷霆的时候,就是想到了年轻时不够努力的自己吧。
他们将孩子当做自己的替代品,当做了年轻的另一个自己。
然而那些孩子却很可怜,也很无辜,毕竟他们甚至不像叶晨,连大人们的另一个自己都不是。
纷杂的思绪最后化成了一声长叹。
当然,晚晴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活的。
唯一有所突破的,大概就是在面对困难的时候想出许多办法来应对吧——虽然大多数时候其实都解决不了麻烦,或者只能解决部分的麻烦。
但心中有计策可以应对的时候,多少会感觉安心一点。
成年人的世界里,总是充满着欺骗与糊弄——有时候甚至是对自己。
“呃……晚晴?”叶晨小声地朝她喊了一声,“教我一下呗?”
此时他的目光里还充满着尊敬,仿佛从未来回到过去的自己,一定是学富五车的人——最起码解决个高中作业不成问题。
得亏是英语。
由于某些不可道明的原因,她在毕业了之后还经常会用到它们,所以主动或者被动的又学过不少。
倘若此时叶晨问的是数学,她恐怕就只能顾左右而言其他了。
“这道题吗?完形填空?你只要能把文章读出来就能填进去了,这有什么难的?”
“主要是……读不太懂啊。”
“英语这种东西,还是要词汇量大些才行。”晚晴见他有些沉默,又转而开始讲解,“这很简单,你看这里……”
她十分庆幸,自己好歹还有一门能教他的东西。
如果只是想考个大学,通过英语拉分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起码会让自己距离读上大学的分数线更近一些。
哪怕是大专都可以。
要知道,这个年代的大多数人读的所谓大学,其实就是大专。
在许多人的认知里,大学就是三年的。
思念在此时人们的普遍认知中,都是优秀学生才能考上的大学。
大专和本科于普通人的眼中,并没有那样的澄澈分明。
不管怎么说,这种正经的大专,也比后来成人夜校念出来的大专要靠谱的多。
——那玩意儿基本上就是拿钱买了个文凭。
“你要提高英语阅读量啊,到时候得把教科书里的所有文章都背下来,并且要完美的翻译出来。”
“饶命啊……”
“你如果不想以后当个社会底层,最好从现在开始努力……一年的时间不算多,但起码还来得及,最少还能挽回些什么。”晚晴十分认真的看着他,“我会陪你一起学习,而你,不准放弃。”
“我尽力吧……”叶晨忽然有些恐惧即将到来的高三了。
“而且,你也别想的太美,就算……没有跳楼那件事,他也要被从厂里辞退了,而你高中毕业后,一切还是只能靠自己。”
“……嗯。”叶晨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集中注意力。
——哪怕只有一个小时。
能做到一点是一点,尽全力去做吧。
光是这样就足够了。
毕竟这世界上其实没有多少人是能够拼尽全力去学习的。
……
夕阳正缓缓沉坠,刚睡醒的父亲精神还不错,他穿着一双绿面儿黄底的旧解放鞋,鞋带散了都没注意,就这么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在家做的晚餐。
“吃了晚餐再回去吧?特意给你们也一块儿做了。”
“好啊……晚晴?省得回去做了。”叶晨赶忙点头。
晚晴知道他小子嫌弃自己做饭不好吃,不过并未发作,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她没法说‘爸爸’这两个字,也没法说出‘叔叔’这两个字,于是就只说了一声谢谢。
父亲年轻的时候是在路边干过夜摊小炒的,厨艺不错,只不过重油重盐——当然很有这个时代的特色就是了。
“彩彩?”他亲昵的喊着叶晨的母亲,后者略显虚弱的睁开了眼睛。
“嗯?”
“怎么了,身体难受吗?”
“还好。”
“她今天一直这样?”父亲看向了叶晨。
“没啊,刚才还和我们聊天说话呢。”
“就这半个小时……忽然有点喘不上气。”母亲轻轻点了点头。
晚晴豁然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在这里不怎么说话的她声音一下子抬得很响:“快点,送她去手术室!”
“呕……”母亲低下头,从嘴里呛出了一口鲜血。
还有些犹豫的父亲立马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医生,医生!”他直接冲出了病房,跑进了走廊里,语速急促的点,“我老婆吐血了,快来人!”
“四十五号病房C床的病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快步冲了过来,“可能是排异反应,小杨,帮我通知他们准备紧急手术!”
“明白!”
……
第14章 父亲
(一)
时间在此时,变得极快又极慢。
强烈的反差感让叶晨的大脑有些处理不过来。
但晚晴却是第一时间跟着医生跑了出去。
她的大脑在飞快转动。
这只是一家工厂医院,虽然在附近算是一间大医院,但本质上应该没有那么好的技术,能够进行器官移植手术。
但是说不定是可以进行心脏支架手术的。
她想起来自过去父亲的电话,说过母亲心脏不好——那也就意味着这个时候可能已经到了不能再撑下去的程度,不得不进行了心脏支架手术。
按照她了解的一些片面知识来看,心脏支架是不会导致排异反应的。
但这毕竟是1996年,技术不够成熟,指不定会出现某些意外。
可能是小医院,使用的材料不够好,也可能是主刀医生的技术不够精湛……
但总之,此时必须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时间开始变得紧迫起来。
在她的记忆里,母亲并不是这个时候出现问题的,那么也就是说,蝴蝶效应真的开始了。
她必须想办法改变这一切。
——更用力的扇动那蝴蝶的翅膀,引发更大的风。
这样才可能会有一线生机。
……
(二)
“大夫,怎么样?她……她怎么回事?突然就……?”
门口的医生并未立马进入手术室,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说道:“一般来说,我们的心脏支架手术是不会出现排异反应的,但也不排除有那种可能性,具体表现就是通道再次狭窄,引发血栓,现在我们需要进行一个快速的检查来确认病情……”
“她……她不会有事的吧?”
“一般来说不会有太大问题,但……这世界上也没有绝对的事。”这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接过护士递来的消毒绿色手术服,轻轻点了点头,“请在外面等我们的消息,我保证一定尽力。”
“拜托你了!”
“我一定尽力。”医生只能再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
……
(三)
父亲站在手术室的门口,盯着那写着「手术中」的牌子,良久都未动弹一下。
叶晨紧张地握紧了拳头,一言不发。
晚晴好几次想开口和他说话,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走廊狭长的窗户外,夕阳被玻璃分成了许多份,正在缓缓落下。
一只麻雀停在窗台上,用那还有些泛黄的鸟喙轻轻啄理着自己的羽翼。
被晚霞染红的云彩像是鱼鳞般的排列,像是有人在以夕阳为火,天空为炉,烹煮着今天的晚餐。
人总有一种莫名的自信,那就是再来一次,一定能改变未来。
但事实上,此时的晚晴却只能安静地坐着,什么也干不了。
她咬着牙,自责着自己没有早点发现,又期盼着自己推动的改变会让结果截然不同。
后悔吗?
想要再来一次吗?
可就算再来一次,又真的能拯救一切,又真的能不再后悔吗?
……
(三)
“叮铃铃——”
“叮铃铃——”
就在晚晴的公寓里,那台转盘式电话机开始发出被拨通的声响。
空无一人的屋子里,这样的电话铃声响了许多遍。
一直到一只螳螂都不耐烦地从窗边跳下去,一切才重归平静。
夕阳又落下了几分,天色跟着昏沉了些许。
街道上的霓虹灯亮起,点亮了属于夜晚的繁华。
……
(四)
手术中的牌子被一位走出来的护士取下,那明亮的灯光从里面向外溢出。
戴着绿色口罩,穿着绿色大褂的主刀医生缓慢地走了出来。
他摘下了自己那有些厚的眼镜片,微微低下头:“……抱歉。”
父亲怔怔地看着他,明明只是一瞬,但却感觉过去了很久很久。
“没……了?”
“抱歉,没能救回来,她的器官出现了非常反常的衰竭……”
“老妈,老妈真的?”叶晨不敢置信地冲了过来,然后猛然冲了进去。
护士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将他拦住。
父亲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谢谢。”
然后他从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盒,将一根烟叼在嘴里,却没用打火机去点燃。
晚晴看了一眼护士,也走进了手术室里。
母亲正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覆盖着一张洁白的床单——但旁边却有不少沾满了血迹的东西。
叶晨一言不发地垂着头,直到晚晴走到他身旁,才缓缓抬起头来。
“……没心跳了。”
“嗯。”
他攥紧了自己的裤管,额头上青筋直爆:“难道未来……真的无法改变的吗?”
“不……事情提前了。”
“……”
叶晨的沉默让晚晴有些不太舒服。
但她的脑海里在此时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糟了!”
“……什么?”
“老爸!”她急匆匆地又冲了出去,只留下一个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叶晨。
……
(五)
晚晴绝对不会忘记自己父亲跳楼的天台。
因为那天她刚走进医院,就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从楼上纵身一跃。
她清晰的记得上那片天台的路。
清晰的记得天台旁边丢着的一根燃尽的烟头。
“砰!!”
天台并未上锁的安全门被猛然撞开。
她看见父亲正站在天台的边缘,抽着一根已经燃了一半的香烟。
“——”她深吸一口气,想要大喊出声,但说出口的话,语气却反倒有些平淡,“老爸。”
他似乎没有听到,只是侧身站着,将那颗烟夹在两指之间,仰头望着即将落下的夕阳。
“老爸!!!”晚晴终于抬高了声音,但她却看见自己的父亲动了。
他微微转过头,看向晚晴,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愣了一下。
他的双目开始失去焦距,就像是灵魂已经离体。
晚晴在呼喊着的时候,就已经向着他奔跑了。
当她冲到他身前的时候,他已经向后倒去了。
而从他胸前的口袋里,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裁员通知单’也跟着飞了出来,在空中舒展。
这一切在晚晴的眼里是那样的慢。
空气都像是已经凝固,就连每向前踏一步,都变得无比艰难。
再快些,还要再快些!
要来不及了!
她紧咬着牙关,脑海里只有血淋淋的一行字:
「未来一定是可以改变的,一定!」
而现在,她就要亲手改变这未来。
倘若她来了之后,父母还是会死。
那岂不是白来了?
岂不是证明自己实在太没有用了?
不想再让后悔的事情发生,不想再让痛苦的人生继续。
无论如何,也要拯救一点什么。
于是,这一次,她奋力伸出了手。
死死的。
牢牢的。
紧紧的——
抓住了父亲的手臂。
“回——来——!”她咬着牙,几乎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将他往回拽。
但父亲的双目却毫无神采,他既不用力往下跳,也不用力往上爬。
就这样挂着,像是一具已经死去了的尸体。
父亲的身体格外沉重。
晚晴绷紧了手臂,却还是感觉自己要被一同拽下去了。
她趴在地上,用脚勾着天台的钢筋柱子,双手死死地将他抓住。
但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把他拉上来了。
她只能希望下面有人看到,上来给自己搭把手,或者在下面垫个厚实的床垫。
医院只有五层。
如果有人帮忙的话,还是有可能将他救下的。
“不准……死——!”她瞪大了眼睛,咆哮着,往日的许多画面在脑海里一一闪过。
下面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这一切,许多人开始焦急地奔跑起来,下面还传来一些人的大喊,但晚晴实在是没力气去听了。
她开始感觉有些脱力。
甚至连喘气都带着一种剧烈的疼。
或许有无数劝阻他的话想说,但此时都实在没力气说出口。
“……为,什么?”半挂在空中的父亲终于缓缓开口。
“上——来!”晚晴咬牙切齿。
“……”
“你……知不知道,还有人——在……”她又喘了好几口气,才接着说,“在……等你!”
“……已经结束了。”
“还没有!!!”
她的咆哮没有任何作用。
被双手抓住的这个男人根本没有反应。
远处的夕阳似乎终于要完全落下,只剩下了那狭窄成一线的红光。
大风扬起路边的落叶,一辆驶过的卡车将这片半青半黄的叶载上,带向远方。
晚晴感觉自己的手臂已经快到极限了。
再不放开的话,说不定甚至会肌肉断裂。
她感觉自己的骨头正发出‘咔咔’的声响。
但她却依旧倔强的不松手。
哪怕再坚持一秒……过了这一秒,然后再坚持一秒——!
她无法去思考遥远未来的事情了。
她只能一秒接一秒的咬紧牙关死死抓住他。
“砰——!”
就在此时,安全门忽然被撞开。
叶晨像是从火场里跑出来似的焦急。
“晚晴!”
“帮……忙……”晚晴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叶晨已经快到了。
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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