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卷 ———————————— 第一章 那天,起了很大的雾 无边无际的浓雾在窗外翻滚,浓郁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经消失在雾的彼端,唯有混沌未明的天光穿透雾气照进屋来,让这安静的房间里维持着一种半昏半明的光线。 略显凌乱的单身公寓内,周筱伏案桌前,桌上的杂物被粗暴地推到了一旁,而长发散乱、形容憔悴的她正在奋笔疾书: “第七天,情况没有任何改变,浓雾笼罩着窗外的一切,窗户被不知名的力量封锁……整个房间仿佛被什么东西给整个‘浇铸’进了某种异常的空间里…… “没办法与外界联系,也没有水电,但电灯一直亮着,电脑也能打开——尽管我已经拔掉了它的电源线……” 仿佛有轻微的风声突然从窗户方向传来,正埋头在日记本上书写的周筱猛然间抬起了头,憔悴的双眸中微微亮起光来,然而下一秒她便发现那只是自己的幻觉,那扇窗外仍旧只有盘踞不散的苍白浓雾,一个死寂的世界冷漠地笼罩着她这小小的蜗居之所。 她的目光扫过窗台,看到了被胡乱丢弃的扳手与铁锤——那是她过去几天里尝试离开房间的痕迹,然而现在这些坚硬粗苯的工具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嘲讽着她的窘迫局面。 几秒种后,周筱的表情重新变得平静下来——带着这种异常的平静,她再次低下头,回到自己的书写中: “我被困住了,完全没有头绪的困局,过去几天里,我甚至尝试过拆掉屋顶、墙壁和地板,但用尽全身力气也没能在墙面上留下一丁点痕迹,这房间变得像是……像是一个和空间‘浇铸’在一起的盒子,没有任何出路…… “除了那扇门。 “但那扇门外的情况……更不对劲。” 周筱再一次停了下来,她慢慢审视着自己刚刚留下的字迹,又有些漫不经心地翻动日记本,看着自己在过去几天里留下的东西——压抑的言语,无意义的胡思乱想,烦躁的涂鸦,以及强行放松精神时写下的冷笑话。 她不知道自己写下这些有什么意义,不知道这些胡言乱语的东西将来能给谁看,事实上她甚至都不是一个习惯写日记的人——作为一个闲暇时间相当有限的中学教师,她可没多少精力花在这上面。 但现在,不管愿不愿意,她有了大把的闲暇时间。 在一觉醒来之后,她被困在了自己的房间。 窗外是不会消散的浓雾,雾气浓郁到甚至根本看不见除了雾之外的任何东西,整个世界仿佛失去了昼夜交替,二十四小时恒定的、昏昏沉沉的光线充斥着房间,窗户锁死,水电中断,手机没有信号,在房间里搞出再大的动静也引不来外界的救援。 仿佛一个荒诞的噩梦,梦中的一切都在违背自然规律地运转,但周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办法来确定一件事:这里没有幻觉,也没有梦境,有的只是不再正常的世界,以及一个暂时还算正常的自己。 她深深吸了口气,目光最后落在房间尽头那唯一的一扇门上。 普普通通的廉价白色木门,上面还钉着自己从去年就忘记换下来而一直留到今天的日历,门把手被磨得铮亮,门口脚垫放得有些歪。 那扇门可以打开。 如果说这封闭异化的房间如同一个囚笼,那么这囚笼最恶毒之处莫过于它其实保留了一扇随时可以推开的大门,在时时刻刻引诱着笼中的囚徒推门离开——可那大门对面却不是周筱想要的“外面”。 那里没有陈旧却亲切的楼道走廊,没有阳光明媚的街道与充满活力的人群,没有自己所熟悉的一切。 那里只有一个陌生而令人心生不安的异域他乡,而且“那边”同样是个无法逃脱的困境。 但周筱知道,留给自己犹豫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谓的“选择”更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她的食物储备是有限的,几桶矿泉水也只剩下最后四分之一,她已经在这封闭的房间中尝试过了所有脱困、求救的手段,如今摆在她面前的路只有一个,那就是做好准备,去“门”的对面求得一线生机。 或许,还能有机会调查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造就了如今这诡异窘迫的超自然局面。 周筱轻轻吸了口气,低下头在日记本上留下最后几段:“……但不管怎样,现在唯一的选择都只剩下了前往门的对面,至少在那艘诡异的船上还能找到些吃的东西,而我过去几天在那边的探索和准备应该也足以让自己在那艘船上生存下来……尽管我在那边能做的准备其实也实在有限。 “最后的最后,致后来者,如果我没能回来,而未来的某一天真的有什么救援人员之类的人打开了这间房间,看到了这本日记,请不要把我所写下的这一切当成是个荒诞的故事——它真的发生了,尽管这令人毛骨悚然,但真的有一个名叫周筱的女人,被困在了疯狂诡异的时空异象里面。 “我尽己所能地在这本日记中描述了自己所见到的种种异常现象,也记录下了自己为脱困而做出的所有努力,如果真的有什么‘后来者’的话,请至少记住我的名字,至少记住这一切曾经发生过。” 周筱合上了日记本,把笔扔进旁边的笔筒,慢慢从桌后站起身来。 是离开的时候了,在彻底陷入被动与绝境之前。 但在短暂的思考之后,她却没有直接走向那唯一可以通向“外界”的大门,而是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床铺。 她必须以万全的姿态来面对门对面的“异乡”——而她现在的状态,尤其是精神状态还不够好。 周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睡着,但哪怕是强迫自己躺在床上放空大脑,也好过在精神过于疲惫的状态下前往“对面”。 八小时后,周筱睁开了眼睛。 窗外仍然是一片混沌雾霭,昼夜不明的天光带着令人压抑的晦暗。 周筱直接无视了窗外的情况,她从所剩不多的储备中拿出食物,吃到八分饱,随后来到房间角落的穿衣镜前。 镜子中的女人长发仍然凌乱地披散着,显得颇为狼狈,失去光泽的肌肤中透着难言的苍白,原本精致的五官却显得憔悴不堪,昔日的气质也早已消失殆尽,但周筱仍然死死地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就仿佛是为了把这副模样永久地印在脑海中一般。 她就这样盯着镜子看了好几分钟,然后低声自言自语着,仿佛是要说给镜子里的那个女人般开口:“你叫周筱,至少在‘这边’,你叫周筱,要时刻牢记这一点。” 这之后,她才转身离开。 来到那扇再熟悉不过的房门前,周筱深深吸了口气,将手放在把手上面。 除了一身衣服,她没有携带任何额外的东西,既没有带食物,也没有带防身的装备,这是之前几次“探索”留下的经验——除了自身之外,她没办法把任何东西带过这扇门。 事实上,她甚至觉得连这“自身”都要打个问号,因为…… 周筱转动把手,一把推开了房门,一团涨缩蠕动的灰黑色雾气如某种帷幕般出现在她眼前,而在涨缩不定的雾气中,她仿佛已经听到海浪声传入耳边。 迈步跨过那层雾气,略显腥咸的海风迎面而来,耳边虚幻的海浪声变得真切,脚下也传来了微微的摇晃感,周筱在短暂的眩晕后睁开眼睛,入目之处是一片宽阔空旷的木质甲板,伫立在黑暗阴云下的高耸桅杆,以及船舷外根本看不到边际的、正在微微起伏的海面。 周筱低下头,看到的是比自己记忆中要更加纤细的身体,一身风格完全陌生的华美制服,及膝的黑色短裙,纤细笔直的双腿被黑色的丝织品紧紧包裹,脚下踩着双皮制的高跟长靴,骨肉均匀的、仿若艺术品的纤白双手,以及正握在自己手中的、外观古典精美的黑色燧发手枪。 是的,就连“自身”都要打个问号。 ———————————— 第二章 失乡号的船长 这并不是周筱第一次穿过这道门来到“对面”。 自数天之前,周筱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某种“异象”困在自己的房间中,诡异的浓雾遮蔽了整个世界之后,她便发现了大门“对面”的这处诡异之地。 毕竟,那扇门如今是她“房间”里唯一的出口。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推开大门却看到外面是甲板时的茫然和无措,更记得自己第一次低头看到自己换了副身体时的惊愕与慌乱,但在那之后,为了寻求突破困境的机会,她已经大着胆子对“这边”进行了数次成功的探索,如今虽然她还是没搞清楚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搞清楚这艘出现在自己“房门外面”的诡异大船是个什么情况,但至少,她已经掌握了一些经验,并且对这艘船有了些初步了解。 像之前的几次一样,周筱用尽可能短的时间强迫自己摆脱了穿过大门所带来的眩晕感觉,随后便第一时间确认这幅身体的情况,她检查了手中那柄短枪,凭记忆比对着所有的细节,最终确认自己身上携带的物品与上次离开甲板时是一致的。 “……看来每次穿过这扇门的时候身体都会‘无缝切换’……如果能在甲板这边放置一台摄像机就好了,那就可以确认自己推开船长室大门返回公寓房间的时候这幅躯体是否会发生变化…… “可惜两个‘世界’的物品无法通过大门,也没办法把摄像机拿过来…… “不过放在公寓里的手机之前倒是录下了从那边穿过大门时的景象,我自己确实是走过了那道黑雾……所以确实是身体在穿过黑雾的时候‘变化’成了这幅样子?” 周筱嘀嘀咕咕着,她知道自己这样站在甲板上自言自语的样子在外人看来可能有点滑稽,但她必须弄出点声音来,在这空旷无人的诡异幽灵船上……她需要一点证据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一阵腥咸的海风吹过甲板,吹动了“少女”黑色的长发,周筱轻轻叹了口气,但她并没有向甲板的方向走去,而是转过身来看着自己身后的那扇门。 她把手放在门把手上。 转动把手,之后只要把门向里面推开,她就会看到一道灰黑色的浓雾,穿过浓雾,她便会返回自己那间住了许多年的单身公寓。 她手中用力,将门向外一把拉开。 略显沉重的橡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门里面是一间略显昏暗的舱室,昏暗未明的光线下可以看到墙壁上悬挂着的精美挂毯,摆放着诸多装饰品的置物架,以及房间中央一张宽大的航海桌,又有一扇小门位于房间最深处,门前铺着酒红色地毯。 将门推开,便会返回自己的单身公寓,将门拉开,便是船长室——而后者显然才是这艘船上的“正常设施”。 周筱迈步走入那间船长室,在路过门口的时候,她习惯性地向左看去——旁边的墙壁上固定着一面一人高的镜子,在镜子中,清晰地映着“周筱”现在的样子。 那是一个身形纤细的“少女”,黑色的及腰长发柔顺披下,身材虽然略微有些残念,容貌却精致异常,漆黑的眼眸仿若宝石般璀璨,鼻子小巧而微微上翘,嘴唇很薄,透着些许水润的粉色,微微抿着的时候,显得高冷而难以接近,与身上以黑色为主色调的船长制服相得益彰。 镜中的少女看上去似乎还未成年,然而精致到近乎完美的外貌和过于高冷的气质却仿佛模糊了少女的年龄,而那身做工精良、华美异常的船长制服则更显示着镜中少女身份上的特殊。 周筱揉了揉脸颊,对着镜子做了个笑脸——她觉得自己是个友好亲善的中学女教师,而镜子中的高冷形象跟自己的气质实在不太符合,但很快她便放弃了这番尝试,因为她觉得那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有点傻乎乎的,就像是从气质高冷的女船长变成了一个单纯天真的傻白甜…… 而在周筱做着这些动作的时候,一阵轻微的咔擦咔擦声从航海桌的方向传了过来,她毫不意外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便看到那桌子上摆放着的一个木质山羊头雕像正一点点把脸转向自己——无生命的木块这一刻仿佛活了过来,那双镶嵌在木头脸庞上的黑曜石眼睛幽幽地注视着这边。 第一次看到这诡异场景时的慌乱回忆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周筱却只是勾了勾唇角,她迈步走向那张航海桌,桌上的木质山羊头也随之一点点转动着脖子,一个嘶哑阴沉的声音从它的木头腔子里传出来:“姓名?” “歌蒂娅,”周筱平静地开口,“歌蒂娅·斯卡蕾特。” 那木质山羊头的声音瞬间从嘶哑阴沉变得热情友好起来:“早上好,船长小姐,很高兴看到您还记得自己的名字,您的美丽一如往常——您今天心情如何?您今天身体如何?您昨晚睡得好么?希望您做了个好梦。另外今天可是个扬帆起航的好日子,海面平静,风向适宜,凉爽舒适,而且没有恼人的海军和聒噪的船员,船长小姐,您知道一个聒噪的船员……” “你已经足够聒噪了,”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跟这诡异的山羊头打交道,周筱此刻仍然感觉到脑仁一阵颤抖,她努力做出恶狠狠的表情,使劲瞪了那家伙一眼,清脆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安静。” “哦,哦,哦当然,船长小姐,您是喜欢安静的,您忠诚的大副兼二副兼水手长兼水手兼瞭望手非常清楚这一点。保持安静有诸多好处,曾有一位医学领域的……也可能是哲学领域或者建筑领域的……” 周筱现在感觉自己不但脑仁在颤抖,甚至连支气管都开始跟着抖起来:“我的意思是,命令你保持安静!” 当“命令”这个词一出口,那山羊头终于安静了下来。 周筱则微微舒了口气,迈步来到航海桌前坐下——现在,她是这艘空无一人的幽灵船的“船长”了。 歌蒂娅·斯卡蕾特,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个很有既视感的姓氏。 在第一次穿过那层黑灰色雾气,踏上这艘船的那一刻,她脑海中便知道了这些,她知道自己在“这边”的这具身体名叫歌蒂娅,知道自己是这艘船的主人,知道这艘船正航行在一趟远超想象的漫漫长旅中——她知道这些,但也只知道这些。 她脑海中所存留的记忆模糊而稀薄,以至于只有上述那些关键的段落,此外的细节完全是空白的,就好像她知道这艘船有一个惊人的航行计划,却完全不知道它到底要往哪开,这艘船原本的女主人——那个真正的“歌蒂娅·斯卡蕾特”,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死了。 而周筱脑海中所残留的那些东西,更像是一个幽灵船长在彻底死亡之后残留于世的那一点点最强烈、最深刻的“印象”。 本能告诉周筱,这位“歌蒂娅船长”的身份背后有大问题,尤其是在这艘船上存在超自然现象(会说话的木质山羊头)的情况下,这个歌蒂娅船长身上的谜团甚至可能意味着某种她从未想象过的危险,但她却必须顶着这个名字才能在这艘船上安全活动。 因为就像刚才的木质山羊头一样,这艘船上的某些事物随时都在尝试确认“船长的身份”。 甚至这艘船本身都在随时确认船长的身份。 这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某种保险措施,好像是这艘船的船长真的随时可能遗忘自己的名字,而一旦她遗忘了自己的名字,就会发生某种极端可怕而危险的事情,所以才要在船上到处设置“检查手段”。 周筱不知道“歌蒂娅船长”遗忘了自己的名字到底会有什么后果,但她相信一旦自己说错了自己的名字绝对不会有什么好后果。 毕竟哪怕仅仅是航海桌上的那个木头山羊头,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良善之辈。 但如果自己顶着歌蒂娅·斯卡蕾特这个名字,那么这艘船上的所有东西就都还挺和蔼可亲的。 反正它们看上去智力不是很高的样子。 周筱——或许应该叫歌蒂娅了,歌蒂娅结束了短暂的沉思与回忆,随后看向了桌上那张摊开的海图。 然而那海图上根本没有任何可供识别的航线、标记与陆地,甚至连个岛屿都看不到,它那粗糙厚实的羊皮纸表面上只能看到大片大片不断翻涌起伏的灰白色团块,那些灰白色的、如同雾气一般的东西仿佛遮蔽了纸面上原本存在的航线,而在海图中央唯一能看到的,便只有一个在浓雾中若隐若现的船只剪影。 歌蒂娅(周筱)在过去不过区区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可没有什么扬帆出海的经验,但哪怕再不认识海图的人,肯定也知道“正常”的海图不长这样。 显然,跟桌上的那个木头山羊头一样,这幅海图也是某种超自然物品——只是歌蒂娅暂时还没有总结出它的使用规律。 似乎是注意到船长小姐的注意力终于放在了海图上,桌上安静了很久的山羊头终于又有了动静,它开始发出咔擦咔擦的木头摩擦声音,脖子也小幅度地扭来扭去,刚开始还扭的比较克制,但很快那咔擦咔擦的动静就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最终这货整个脑袋都跟开了震动模式似的开始在底座上鬼畜起来。 歌蒂娅生怕这货继续抽下去会在自己的航海桌上钻木取火,终于忍不住看了它一眼:“说。” “是的船长小姐——我要再强调一遍,今天真是个扬帆起航的好日子,失乡号一如既往等待着您的命令!我们要升帆了么?” ———————————— 第三章 边境迷航 木质山羊头那张硬邦邦黑黢黢的脸孔注视着坐在航海桌后的歌蒂娅,黑曜石制成的眼珠中仿佛流淌着诡异的光——其实这玩意儿压根没有产生表情的能力,但歌蒂娅分明从对方那张木头脸上读出了某种期待之情。 而事实上这已经不是山羊头第一次催促她“扬帆起航”了,每一次她来到这里,山羊头都会这么催促一次。 她甚至觉得这艘船都在不断地催促着自己,让自己尽早结束这盲目的海上漂流,早日扬帆起航回到正途。 然而歌蒂娅却沉默下来,她如今那副精致异常的漂亮面孔上遍布阴云,在沉思与缄默中,她清晰地意识到两个问题: 第一,这整艘船上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而这艘船的规模简直是丧心病狂的大——作为一艘风帆动力的船只,这艘被称作“失乡号”的舰船的全长据歌蒂娅粗略估计起码得有一百五十到两百米,而要把这么个庞然大物操控起来,那起码得有几十甚至上百个经验丰富的水手才行,而现在的她看起来不过是一个还没成年的女子高中生,怎么开? 第二,刨除掉上述的专业因素之后,还有一个关键问题阻拦着她的航海之旅——她不会开船。 歌蒂娅有点焦虑,她努力假设了一下如果自己跟眼前这个诡异又聒噪的山羊头请教舰船驾驶技术会发生什么事情,假设完更焦虑了。 然而山羊头却不知道自己的船长小姐在想些什么,它只是问道:“船长小姐,您有什么顾虑吗?如果是担心失乡号的情况,那您完全可以放心,失乡号永远都做好了随您航行至世界尽头的准备,或者您是担心今日出航不吉?我略通占卜之道,不知您比较相信哪一种占卜?天象,熏香,水晶都行,说到水晶,您还记得……” 歌蒂娅努力绷着脸上的高冷表情,一边克制着跟眼前这山羊头决一死战的冲动一边冷声开口:“我先去甲板上观察情况——你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待着。” “谨遵您的意愿——但我必须提醒您,失乡号盲目漂流已经太久了,您必须尽快执掌它,让这场航行重归正途……” 山羊头说道,随后伴随着木头摩擦的声音,它终于重新回到了一开始的姿态。 歌蒂娅瞬间觉得整个世界都消停了。 她轻轻舒了口气,脑仁的共鸣渐渐平静,随后拿起了放在桌上的燧发枪,起身走出船长室。 这把看上去颇有年头的燧发枪是她在船上探索时找到的,一同找到的还有一把单手细剑,那把剑目前正挂在她的腰上,而这两样东西是她在船上行动时安全感的保障。 在过去几天的探索中,她用了很长时间来粗略学习该怎么使用这两样东西——尽管到目前为止,她在这船上都不曾见到除自己之外的任何活物。 会说话的“物品”不算。 腥咸的海风扑面而来,歌蒂娅略有些烦躁的心绪随之平静,她捋了捋自己的长发,来到船长室外的甲板上,下意识地仰头看着天空。 浓郁的阴云仍然覆盖着目之所及的天空,云层中看不到任何日月星辰,只有浑浊的天光笼罩着这片无边无际的海面。 这样的景象已经持续了很久,事实上自从歌蒂娅来到这艘船上的那天起,她就只见过这样的天空——这甚至让她怀疑这个世界是否压根就不存在正常的天气,这番阴云密布的景象是否才是这片海域上永恒的天象? 歌蒂娅转过身,她看到船长室的那道门静静地立在那里,门上方的横梁上用某种她不认识的字母刻着一行字,而当她目光凝聚在那行字上时,它的含义却直接清晰地映进了她的脑海: “失乡者之门”。 “失乡者之门……失乡号吗,”歌蒂娅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随后又有些自嘲,“这艘船倒是有个好名字。” 随后她迈步绕过了船长室,沿着甲板边缘的楼梯来到了船尾的上层甲板,在这里有一处木质的平台,整艘船除了瞭望台之外视野最开阔的地方就是这里。 一个沉重的黑色舵轮在平台上静静地等待着掌舵者的到来。 歌蒂娅蹙了蹙好看的眉头,不知为何,她突然感觉到一种紧迫和焦躁,而这种感觉似乎是在她看到那舵轮的一刻凭空产生的。 她之前几次来到这里的时候都没有产生过这种感觉! 仿佛是为了响应她心中的这份焦躁,一阵没来由的、混乱的风突然吹过了甲板,周围原本平静的海面也瞬间泛起了波浪,尽管这风浪还不至于对规模庞大的“失乡号”产生什么影响,歌蒂娅却心中警铃大作,下一秒,她便在直觉驱使下看向了船首所在的方向。 在失乡号正前方的海面上,在那一片混沌朦胧的天海之间,一道无边无际的、仿佛通天壁垒般的白雾高墙竟仿佛凭空浮现,让她瞬间瞪大了眼睛! 那是仿佛将整个世界都环绕、隔绝起来的白雾,如万丈绝壁般连接着天地碾压过来,而比起其令人心悸的规模,更让歌蒂娅(周筱)警惕的,是那东西让她瞬间联想起了自己单身公寓窗外的那片无边雾霭! 失乡号正在笔直地驶向那道雾墙! 歌蒂娅不知道那道浓雾是什么,也不知道雾的深处有什么,但她本能地感觉到了巨大的危险,生存的直觉告诉她,被那道浓雾吞噬绝不是什么好事情! 她下意识地冲向了船舵所在的平台——巨大的无力感也同时笼罩下来:即便掌舵,凭她一个人又该怎么把这艘巨大的舰船从那道雾墙前开走? 但她仍然本能地来到了舵轮前,而几乎同一时间,她听到舵轮旁边的一根与船长室连通的铜管中传来了一个嘶哑阴沉的声音,那是“山羊头”的声音——那诡异之物的语气这次竟然有点惊慌: “船长小姐,前方出现边境坍塌,我们正在靠近现实极限!请立即调整航向!” 听着山羊头惊慌失措的声音,歌蒂娅差点就非常不淑女地开始破口大骂——调整航向说得容易,你倒是现场给我变出百八十个会开船的水手大哥把这玩意儿开起来啊! 紧接着她又抬头看了一眼前方桅杆的方向,看到的是光秃秃的几根桅杆立在甲板上,心中悲怆油然更胜——别说扬帆了,事实上这艘船根本就没有帆,那几根杆子上都是空的! 情绪激动之下,她甚至没顾得上认真思考山羊头刚才一句话中蹦出来的那些古怪词汇,只有本能让她下意识地抓住了眼前那不知为何仿佛正在微微震颤的舵轮。 数日以来,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将手放在失乡号的舵轮上——之前这艘船上的诡异情况以及那山羊头的反复催促始终让她心有疑虑,对“掌舵”一事充满抵触,而现在,她终于没了犹豫的机会。 她紧紧握住了那船舵,空白的头脑中甚至来不及构思该如何以一人之力去执掌一艘空荡无人的幽灵船。 变化,便在下个瞬间发生。 如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在歌蒂娅脑海中轰然炸响,就仿佛有一万个欢呼的人正站在岸边为一艘船送行,仿佛有千百个呼号的水手在甲板上高喊着船长的姓名,中间又仿佛夹杂着苍凉的船歌与无形的惊涛骇浪。 一团绿色的光焰在视野边缘浮现,歌蒂娅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掌,她看到一团碧绿之火突然从失乡号的舵轮上迸发出来,又以惊人的迅猛态势席卷过来,眨眼间便蔓延全身。 在猛燃的火焰中,她那及腰的长发燃起了虚幻而灼热的碧绿之火,无数碧绿的发丝在风中狂舞,漆黑纯粹的眼眸中点燃了同样纯粹的两团碧绿火焰,被黑色丝织品所包裹着的纤细双腿仿佛在烈焰中燃尽,取而代之的则是熊熊燃烧着的碧绿火焰,那火焰代替了她的双腿,成为了这具身体新的支撑,让歌蒂娅看起来就像是沐浴在那碧绿火焰之中的恐怖幽灵。 然而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与灼热,在熊熊烈焰中,她只觉得自己的感知正在向四面八方蔓延。 火从驾驶台席卷而下,漫过了甲板,漫过了船舷,漫过了桅杆,烈焰如网般交织,又如呼吸般从甲板上升腾起来,沿着孤零零的桅杆一路蔓延,终在海与雾间交织成如纱似雾般的巨大风帆。 失乡号扬帆了,在这正迅速坍塌的现实边境前。 ———————————— 第四章 灵界飚船 幽绿的火焰缠绕在于风中狂舞的发丝之上,血肉与骨骼成了那烈焰的柴薪,歌蒂娅在这流火中执掌着失乡号的船舵,而她的感知则仿佛顺着火焰一路蔓延出去,最终蔓延到了整艘舰船。 原来,它根本不需要船员。 失乡号自可扬帆,只需船长掌舵,它随时可以起航。 当幽绿火焰腾空而起的瞬间,歌蒂娅陷入了短暂的慌乱,但在过去几天的探索中她已经在这艘船上见到了不止一次超自然现象,这些经历让她强行镇定下来,并在那最关键的几秒钟内没有松开手中的舵轮。 现在,她终于确定这火焰应该是某种对自己无害的“力量”——姑且不论之后自己的身体是否还能恢复过来,最起码现在看着,这火焰的力量在帮助自己掌控脚下这艘幽灵船。 脑海中的欢呼海啸声渐渐褪去了,歌蒂娅感觉自己的头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失乡号如同她延伸出去的肢体般传来了各种各样难以言喻的“触感”,尽管她仍然不具备作为一个合格船长应有的知识和经验,但至少,现在她有能力凭一人之力掌控这艘船了。 如纱似雾的灵体风帆在桅杆上鼓起,又有诸多辅助的角帆和侧帆开始自行调整着角度,此刻海面上的气流一片混乱,然而那些灵体之帆却仿佛从无形的乱风中汲取到了一致的动力,庞大的失乡号结束了之前漫无目的的漂流,开始在风帆的推动下稳定下来。 歌蒂娅尝试着转动手中舵轮,切实的力量反馈传入她的脑海,她能感觉到脚下庞大的船体终于开始渐渐转向,开始尝试远离前方那片无边无际的雾霭。 但这转向的速度似乎仍然不够,那片无边无际的浓雾仍旧在一点点靠近过来,舵轮旁的铜管中传来了山羊头尖锐的呼喊:“注意,正在逼近现实极限……我们就要落入灵界了!船长小姐,我们需要……” “我正在做!”歌蒂娅大喊着打断了山羊头的声音,“比起在下面聒噪,你不如想想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山羊头瞬间安静下来,然而就在歌蒂娅以为对方终于消停的时候,那铜管中却骤然又传来了它那嘶哑、凄厉甚至让人有点毛骨悚然的大喊:“加油!加油!加油!” 歌蒂娅:“……?”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真实感,她接受了自己遭遇的异象,接受了这艘船上的超自然力量,甚至接受了自己正在被一团绿火文火慢炖,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个从一开始就给自己极大诡异危险之感的山羊头此刻竟有如此惊奇之举……这个邪门玩意儿从一开始就很邪门,但此刻实在是过于邪门了! 可那不断迫近的浓雾却没有给歌蒂娅更多思考和吐槽的机会,尽管失乡号已经开始飞快地转向——以它那庞大的船身来看,这转向速度几乎可以用漂移来形容,然而远方那道浓雾却仿佛在有意识地追逐这眼前的猎物,它边缘弥散出了大片大片的稀薄雾霭,雾霭蔓延的速度极快,几乎一瞬间便笼罩了失乡号周围的整片空间。 在海面上升起薄雾的一刹那,歌蒂娅便明显地感觉到周围的环境发生了某种诡异变化,天光一下子变得格外暗淡,而原本蓝色的海水竟不知何时浮现出了数不清的、丝丝缕缕的黑色细线,那些黑色细线如同细密纠缠的毛发般从海面之下漂浮上来,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整片海洋染上了一片漆黑。 薄雾中,似乎有无数影影绰绰的事物在浮现出来。 “我们落入灵界了!”山羊头那聒噪又诡异的“加油”声终于停歇下来,它的喊叫声不知为何听上去就仿佛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中间还夹杂着无数低沉细密的呢喃,就好像有大量充满恶意的声音围绕在歌蒂娅周围一般,“但失乡号还没有完全掉下去——船长小姐,掌住舵,在下沉到幽邃深海之前,失乡号都有动力维持航向,我们还能出去!” “前提是我要知道往哪开!”歌蒂娅低声喊道,她那原本清脆悦耳的声音此刻却混杂着绿色火焰燃烧的劈啪作响,仿佛从地狱中传来一般,“我失去了方向感!” “直觉,船长小姐,直觉!”山羊头的声音在铜管中大喊着,“您的直觉比海图上的标线更准!” 歌蒂娅:“……” 一股无力感涌上心来,但歌蒂娅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跟一个邪门的山羊头斗嘴,既然对方说了要靠直觉,那她就干脆莽一点—— 循着雾霭升腾起来之前所残留的那一丝感觉,她用力抓紧了手中舵轮,拼尽全力朝着自己所相信的方向一转。 失乡号从上到下都发出了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啸叫,庞大的船体在已经完全化作一片漆黑的海面上划出了一道惊人的弧线,狂风呼啸,雾霭盘旋,而在这昏暗的天光和雾气中,歌蒂娅眼角的余光突然捕捉到那雾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渐渐浮现。 下一秒,她便发现那是一艘船,一艘看上去比失乡号要小一圈的、船身中段立着一根漆黑烟囱的白色舰船。 在失乡号所划出的漂亮弧线末端,那艘突然从雾中浮现出来的船正笔直地撞过来——或者说,失乡号正在笔直地撞过去。 歌蒂娅心中只剩下一声呐喊:“喵了个咪的,灵界飚船飚出事儿了!” 她在这个诡异的世界探索了那么长时间都没见到别的活人,为啥偏偏这种时候能突然冒出艘船?这是啥概率的双向奔赴啊? …… 狂风呼啸,巨浪滔天,无垠海正在尽情释放着它那恐怖的威能,而在这足以撕碎超凡强者的自然伟力面前,“白橡木号”正在榨出蒸汽轮机中最后的一点力量,以对抗死亡的命运。 头发花白的船长劳伦斯·克里德站在驾驶室中,驾驶室坚固的墙壁和玻璃窗户却丝毫给不了他任何安全感,他双手紧握着船舵,而白橡木号垂死时发出的嘶吼与痉挛仿佛可以通过那舵轮背后的一系列齿轮与连杆直接涌入他的脑海。 透过宽阔的窗户,他清楚地看到船舷外面正掀起惊人的巨浪,但比那惊人巨浪更令人恐惧的,是远方海面上升腾蔓延过来的诡异浓雾,以及浓雾中若隐若现的黑色闪电。 白橡木号是这个世界上最先进的蒸汽船,但再先进的机器也只能确保这艘船在“正常”的海域上动力澎湃,可如今它和它的船长要面对的,却是正在坍塌的现实边境,是正在从世界底层那些邪恶神祇的恶臭宫殿中蔓延上来的刺骨深寒。 “船长!牧师快撑不住了!” 大副凄厉的叫喊从旁传来,劳伦斯从对方的声音中听到了些许浑浊的嘶哑回响,他紧接着又看向驾驶台前方,看到安置在祈祷台上的熏香炉中正升腾起不详的紫黑色火焰,而那位身穿深蓝色长袍的、可敬且忠诚的神职人员正浑身颤抖地坐在熏香炉前,他的口鼻中满是鲜血,双眼中的疯狂与清醒之色不断交替出现。 劳伦斯心中一沉。 他知道,那位可敬的牧师现在还站在人类一边,他正在用自己最后的虔诚信念以及至纯至圣的灵魂来对抗源自“世界深处”的呼喊,但这种坚持已经是强弩之末,那熏香炉中冒出来的紫黑色烟雾便是污染已经突破祷告的明证。 一旦牧师倒下,这艘船上每一个清醒的心智都有可能变成一扇通往幽邃深海,甚至通往亚空间的大门。 “船长!” 大副的声音再次从旁边传来,劳伦斯打断了他,这位人到中年的船长此刻脸上满是决然:“暂时关闭圣徽道标,我们沉入灵界!” 大副瞬间目瞪口呆,这个在海上讨了半辈子生活的男人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船长?!” “沉入灵界——这样至少在十分钟内,我们能躲过边境坍塌最凶猛的一波冲击,而牧师也有机会缓过来,”劳伦斯却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再次下令,只是这次多了两句解释,“执行我的命令。” 大副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紧接着他便一咬牙:“您是船长!” 船员开始飞快地执行来自船长的命令,亲自掌舵的劳伦斯则深深吸了口气,位于船舱深处的圣徽道标正在渐渐熄灭,他能感觉到那道笼罩在白橡木号周围的无形保护力场正在快速削弱,而失去了圣物的保护,这艘船正一点点沉入现实与幽邃深海中间的“灵界”夹层里面。 周围的海面上出现了薄雾,海水也在渐渐染黑。 这很危险,但在历史上,并非没有舰船从灵界状态重返人间——作为探险家协会的一员,他也曾无数次翻阅过这方面的典籍,以及由幸存者书写的各种各样的“求生指南”。 还能糟到哪一步呢?他只需要让白橡木号在灵界边缘躲一波风暴,然后借助先进的蒸汽轮机输出的澎湃动力进行一次惊险的“灵界漂移”,如果运气仍然眷顾自己,他就能带领自己的船员们重返人间。 然后赶紧把货仓里那该死的“异常099”交到普兰德城邦的执政官手上,从此以后这辈子都不再蹚当局的浑水了。 不会更糟了。 劳伦斯如此宽慰着自己。 然后他就看到远处骤然变得漆黑的海面上突兀地浮现出了一艘比白橡木号足足大一圈的三桅帆船,带着某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划过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劈头盖脸地撞了过来…… 劳伦斯船长木然注视着前方。 “……艹。” ———————————— 第五章 交错 那庞大的阴影碾压而至,白橡木号上的每一个人都看到了这足以令他们铭记一生的瞬间。 那是看上去古老而充满威仪的三桅战船——在这个蒸汽船已经不再稀奇的年代,那从浓雾中浮现的风帆战船古老的仿佛从一个世纪前的油画中走出来一般,它的桅杆高耸,船舷陡峭,漆黑的木质船壳上燃烧着亡魂般的绿色火光,巨大的帆在虚无中鼓动起来,帆上凝聚着嘶吼的幻象与层层烈焰——此等场景,哪怕是在可怕的无垠海上,也只有最恐怖的海难传说中才会出现。 “要撞上了!!!” 有船员大声惊呼起来,这些在海上讨生活的,以勇悍粗鲁出名的人在面对一艘如此庞然大物的时候也不免会失了方寸,他们呼喊着,奔跑着,有的尝试在甲板上寻找躲避之处,有的抓紧了身边一切可以固定自身的东西,更有甚者直接在颠簸与风浪中跪了下来,以前所未有的虔诚之心祈祷并念诵着风暴女神葛莫娜或死亡主宰巴托克的名字。 在这无垠海上,众神的赐福已然衰微,但唯有这两位正神的力量仍旧可以平等地注视所有子民。 但并非所有船员都失去了冷静,船上的大副第一时间把目光投向了他最信赖的船长,他知道,在无垠海上航行危机四伏,而经验丰富的船长永远是能够决定全船命运的关键,劳伦斯踏足大海已有三十多年,这位年过半百的老船长或许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强壮,但他在这片汪洋上存活下来的经验或许还能为所有人求得一线生机。 那艘从浓雾中浮现出来的舰船明显不像是正常航行在现实世界的船只,而更像是从灵界或“更深处”冒出来的什么东西,如果那是某种超凡异象,那么或许反而可以用某种超凡的力量来与之对抗。 航行在无垠海上的老船长们,在面对超凡异象的时候多多少少是有些经验的。 然而大副却只从船长脸上看到了恐惧与震惊。 这位老船长一动不动地握着舵轮,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整艘船已经完全被笼罩在阴影下,他死死盯着正前方那道碾压过来的舰影,脸上肌肉紧绷的仿佛一片石雕,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几个字却比冷冽海上的风还要寒冷:“……是失乡号……” “船……船长?!”大副被这个飘进耳中的名字吓了一跳,像每一个在无垠海上讨生活的人一样,他也曾从许多比自己更年长、更有资历也更迷信的船员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号,“您说什么?!那……” “失乡号!!!” 劳伦斯船长却仿佛没有听到大副的声音,他只是尽全力握住了白橡木号的舵轮,仿佛要对什么东西怒吼一般嘶声咆哮,而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失乡号那巍峨的船身也终于触及了白橡木号的舰首。 几乎所有的水手都尖叫起来。 然而预想中地动山摇的撞击却没有出现——那艘燃烧着绿色烈焰的巨船仿佛一道规模盛大的幻影,以呼啸的光焰幻象横扫了白橡木号的甲板,厚厚的船壳,阴森的舱室,灯光昏暗的走廊,燃烧着烈焰的龙骨与支柱……水手们瞪大了惊恐的眼睛,眼睁睁看着自己撞进那幽灵船的幻象中,而幽灵船上燃烧的绿色烈焰便如一道火网,横扫着在他们身旁掠过。 劳伦斯同样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烈焰朝自己呼啸而来,但在此之前,他首先看到那烈焰扫过了自己前方的大副——大副的身躯在虚幻的火焰中骤然化作了一具虚幻的灵体,灵体中的骸骨如柴薪般燃烧,他又看到前方祈祷台旁的那位牧师,看到那位牧师身上的火焰忽明忽暗,仿佛他身后的神明仍在用微薄的赐福来庇护其免遭失乡号的吞噬。 随后火焰同样烧到了劳伦斯身上,他看到自己的躯体也发生了同样的变化,而一种强烈的倦怠、服从与畏惧感则充盈了他的全身,他藏在身上的海洋护身符开始发挥作用,一股灼热与清凉交替出现的感觉勉强维持着他的理智,在仅存的理智中,他“穿过”了失乡号的船舱与走廊。 阴森压抑的船舱扑面而来,又呼啸而去,燃烧着绿火的古老木柱上缠绕着腐烂的绳索与藤壶,他看到一间巨大的货仓,货仓中静静地躺着本应埋葬在深海中的各种诡异之物,他又看到一间豪华的舱室,舱室中央的桌子上安置着一颗木质的山羊头颅。 那山羊头扭转过来,冷漠地注视着劳伦斯的眼睛。 最后,劳伦斯用尽全身力气抬起了头,他看到了那个执掌舵轮的纤细身影——在古典式的船舵旁,身披黑色航海家制服、发丝上缠绕着碧绿火焰的纤细身影却仿佛是噩梦中的主宰般神秘而恐怖,那纤细的身影主宰着所有的幽灵烈焰,甚至就连已经处于灵界深度的大海仿佛也慑服于她的威仪,在她身后撕开了一道裂口。 劳伦斯认命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是失乡号的一部分了,那位噩梦般的船长小姐需要一些祭品,以满足她那永无止境的空虚与孤独。 但下一秒,他又强撑着勇气睁开了眼睛,他觉得自己此生所有的勇气与疯狂似乎都汇聚在了这几秒钟,他回忆着自己从书籍以及传说中得来的知识,以尽可能坦诚平静的态度注视着那位站在失乡号上的恐怖船长。 “您没必要带走所有人——带我走,放过我的船员们。” 然而那纤细的身影却没有回答,她只是冷漠地把视线投了过来,那美到令人窒息的精致面孔上似乎有一点点好奇——仿佛是在好奇为什么一个渺小的凡人船长竟敢跟自己讨价还价。 劳伦斯终于按捺不住发出了一声怒吼:“他们都还有妻儿老小!!” 那个站在失乡号上的纤细身影终于有了反应,她盯着劳伦斯的方向,似乎说了些什么,可一种响亮的呼啸声却从旁响起,呼啸声中,劳伦斯只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一些动静,然而却一个音节都听不清楚。 失乡号上传来的回应就这样消散在海浪的呼啸声中—— “你说啥?!风太大我听不见!!” 下一秒,巨大的嘈杂声冲入了劳伦斯的耳中,里面夹杂着风声、海浪声以及门外水手们的喊叫,他眼角的余光看到有绿色的火焰飞快褪去,而失乡号最后一片残存的幻影正如雾般从空气中消散干净。 劳伦斯猛吸了一口气,紧接着便注意到自己本已被绿色烈焰烧尽的双手竟然恢复了原状,连驾驶室里其他人也都重新变成了血肉之躯,那位虔诚的牧师正趴在祈祷台旁大口喘着粗气,同时不断念诵着风暴女神葛莫娜的圣名,而熏香炉中不详的紫黑色烟尘也渐渐散去,从铜制炉罩上升腾起来的,是纯净的白色烟雾。 劳伦斯用了许久才把气喘匀,随后惊疑不定地看着四周,仿佛不相信刚才那场噩梦已经结束,直到大副的声音从旁传来:“船长!那艘船——失乡号离开了!” 劳伦斯有些失神,反应了几秒钟才喃喃自语着:“……她竟然放过我们了?” 大副一时间没听清楚:“船长?您说什么?” “那位歌蒂娅船长……”劳伦斯下意识地嘀咕着,但紧接着便好像是不小心提起了什么禁忌的单词般给了自己一巴掌,随后他猛然抬起头看着大副,“全船点名,快!看看船上少了什么人!” 大副立刻点头领命,但他刚要离开,劳伦斯又立刻叫住了他:“还要看看船上是不是多了什么人!” 大副愣了一下,紧接着便反应过来,眼神中多了一丝惊疑恐惧,他深吸一口气,低声念诵了风暴女神的名号,紧接着飞快地跑到了外面的甲板上。 仍然航行在灵界状态的白橡木号上,集合钟的声音如催命一般敲响。 ———————————— 第六章 失踪的“货物” 集合钟敲响了,急促的钟声之后伴随着水手们杂乱慌张的脚步,劳伦斯则和二副以及那位还没有把气喘匀的牧师先生留在了驾驶室中。 这位老船长看向窗外的海面,此刻白橡木号还处于灵界深度,船舷之外的大海上盘踞着雾霭,水面也仍然如墨染一般漆黑,但风暴已经止息,那可怕的失乡号也已经不见了踪影——这不禁给人一种错觉,就好像之前的风暴甚至崩塌的现实边境都是那艘幽灵船带来的一样,而现在所有的灾难又随着那艘船的离去而远离了白橡木号。 劳伦斯联想到了那些有关失乡号以及歌蒂娅·斯卡蕾特船长的可怕传说,联想到了一个多世纪前被现实边境吞噬掉的那支舰队,以及在与失乡号的遭遇中沉入幽邃深海的一艘艘海船,突然觉得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失乡号离开了,周围的海域也暂时恢复了平静,尽管仍然处于危险的灵界深度,可至少他和他的船员们有了喘息的机会。 接下来,劳伦斯必须确定失乡号到底从白橡木号上带走了什么——或者留下了什么。 而且必须尽快确定。 不排除所有隐患,他不敢贸然让船上浮到现实世界,因为某些从灵界带出来的东西会在现实世界造成可怕的污染,但如果在灵界深度滞留太久,他和他的船员们照样会受到不可逆的影响。 听着甲板上传来的吵杂声因,劳伦斯突然从思索中抬起头来,他看向正坐在熏香炉前、脸色已经好了些许的牧师,表情十分严肃:“恩佐先生,我们现在的稳定度如何?” 牧师咳嗽两声,随后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造型精美、表面铭刻着诸多海洋象征和神圣符号的小巧罗盘,啪一声按开金属盖子之后,那罗盘上的指针立刻飞快旋转起来,并最终稳稳地停在了某个位置。 “我们停留在灵界表层,略微靠近现实世界,来自幽邃深度的影响……十分微弱,”牧师看着那罗盘指针的状态,表情突然有些困惑,“奇怪……我们完全稳定在这里了,在关闭圣物的情况下,几乎完全没有下沉的……咳咳……” “或许失乡号那一‘撞’,反而把我们撞到了安全的航线上,”劳伦斯苦笑着摇了摇头,想要用一个冷笑话来活跃一下气氛,“我听说灵界中存在一些微妙的平衡点,可以让现实世界的东西免于更深层的‘拉力’……” “船长先生,这个笑话冷的过头了,”牧师说着,又咳嗽了两声,虽然已经缓过气来,但他的状态一点都说不上好,“咳咳,无论如何,今天发生的事情都必须上报给教会……失乡号的出现绝不是小事。过去几十年总有关于失乡号的遭遇报告,但事后又都被证实只是船员们的胡言乱语或者异象失控导致的群体幻象,可今天我们确确实实地目睹了它……女神在上,您回到普兰德之后最好做一下近期都无法再出航的心理准备。” “我明白——不管是教会还是城邦当局,都不会允许一艘刚刚遭遇了异象灾害的舰船返回大海的,这是为了所有人的安全考量,而且我要上报的可不止有教会,城邦,探险家协会……唉,还有我那个可怕的老婆……”劳伦斯船长用力按了按额头,一声长叹之后摆摆手,“不说这些了,您现在需要休息,直到回港之前,这艘船都需要女神的保佑。” 牧师轻轻点了点头,而很快,刚离开不久的大副也回到了驾驶室中。 “船上没有少人,也没有多人,”刚一见面,大副不等船长问话便立刻汇报道,“我亲自检查了在甲板上集合的水手,还去锅炉房检查了留在那里的机械师,他们都能准确念出各自所信仰的神祇的名号,是活人没错。” “一个人都没少?”劳伦斯却瞪大了眼睛,这本应是好消息,他却不敢相信大副汇报的情况,“圣徽道标那边呢?” “圣物也正常,”大副立刻点点头,“导航员正在准备熏香和精油,等着您的命令以重启那圣物。” 劳伦斯惊疑不定地听着,又一次忍不住轻声嘀咕起来:“……她真的放过了这艘船?” “好运气是眷顾我们的,船长,”大副摊了摊手,“我们什么都没损失,或许那位可怕的幽灵船长只是恰巧路过,甚至可能只是不小心撞上。” “这话你自己信么?”劳伦斯立刻瞪了自己的大副一眼,“如果好运气真的眷顾我们,我们压根就不会遇上……”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突然从门外响起,紧接着便有人一把推开了驾驶室的大门,满头大汗的水手长出现在劳伦斯面前,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脸上满是惊恐。 “船长!异常099不见了!!” 驾驶室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面面相觑,然而不知为何,劳伦斯在短暂的震惊中竟又突然觉得松了口气—— 太好了,跟失乡号遭遇之后船上终于找到了不对劲的情况,那这就太对劲了! 但紧接着他便控制住了脸上表情,一边走向门口一边语气急促地吩咐大副接管舵轮,又吩咐水手长在前面带路。 急促的脚步声在白橡木号的船舱走廊中响起,很快,劳伦斯便在水手长的带领下来到了这艘蒸汽船的最深处。 一间特殊的舱室出现在他眼前。 这舱室的大门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神秘学符号,沉重漆黑的门扉竟好像是用一整块黑铁铸造而成,玄奥的符号从门框边缘又一直延伸至走廊,隐约仿佛是要形成某种封闭的囚笼,来束缚住舱室中保存的事物。 劳伦斯看了一眼大门,确认大门以及周围的符号都没有损坏的迹象,又抬头看了一眼上方——安置圣徽道标的“圣物室”就在封印间的正上方,那道标是确保船只不受“深层”影响的关键,同时也是维持封印间的第二重保险,即便处于关闭状态,它也理应能够确保封印间的屏障完整。 但就是在这样两重屏障皆完好无损的情况下,封印间里的东西,白橡木号此次航行所护送的最关键的货物,异常099——人偶灵柩,消失了。 劳伦斯深吸一口气,上前打开了封印间的大门,用力将那沉重的门扉一把推开。 封印间内,灯火通明,悬挂在四根立柱上的汽灯几乎无死角地照亮了房间中央,然而本应放置在那里的“货物”却已不翼而飞,原地只留下几道纵横交错的锁链,以及一些洒落在周围地面上的灰白色灰烬。 水手长的声音从劳伦斯身后传来:“按照异常099的封印要求,这间房间里一直维持着灯光,并且每隔两小时都会有一名船员进来重新加固‘灵柩’周围的锁链以及在房间的地面上洒下骨灰,但在那艘……幽灵船出现的时候,因为情况混乱,本应轮值的水手没有及时进入房间,他晚了差不多七分钟,结果就发现异常099消失了……” “仅仅晚了七分钟不会导致那东西失控,顶多是封印减弱出现异动,最糟的情况也不过是一口棺材在这间房间里乱跑——这里层层叠叠的封印和圣徽道标的禁锢都不是摆设,”劳伦斯却皱着眉摇了摇头,“现在的情况是它消失了……货物离开了这艘船,这跟那个水手没关系。” 水手长的表情有点紧张:“那您的意思是……” “一定是失乡号,”劳伦斯沉声开口,“那位‘船长小姐’带走了异常099……” 说到这他顿了顿,又轻轻叹了口气:“或许我们应该感到庆幸,失乡号向来只会带走它想要的东西,那位船长小姐 是冲着异常099来的,而不是我们的性命。” 水手长看了看自己船长的脸色,又看了看空荡荡的封印间,良久才犹豫着问道:“那……我们丢失了如此重要的货物,该如何向城邦当局……” 劳伦斯看了水手长一眼,用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失乡号属于天灾,我们有海事保险。” “……保险公司赔这个么?” “他们不赔就让探险家协会发布对失乡号的新悬赏……” “船长您是不是有点焦……” “闭嘴。” ———————————— 第七章 人偶 那熊熊燃烧的绿色烈焰正在渐渐消退,周围的海面也开始平静下来了。 在从山羊头那里确认“失乡号”已经离开危险海域,接下来可以自行航行之后,歌蒂娅便将手从那黑沉沉的舵轮上拿了下来,她此刻正低着头,映入自己眼中的,是重新恢复正常的身体,她的两条腿已经回来了,自己也没有被烧成个秃子,在风中与火焰一起狂舞了半天的长发此时此刻正柔顺地披在身后,而绿火熄灭之后,失乡号的甲板也同样恢复了正常。 但冥冥之中,她有一种感觉——许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她能感觉到,在自己握住失乡号的舵轮的那一刻,某些东西便发生了变化,那绿色的火焰将她和这艘船连接了起来,甚至将她和这片大海连接了起来,哪怕如今火焰已经退却,她却仍然能感觉到这种无形的连接,感觉到脚下这艘大船上的每一处细节。 歌蒂娅慢慢闭上了眼睛,她听到失乡号内深邃昏暗的走廊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呢喃,那呢喃中带着莫名的亲切感,她看到船长室中的提灯不知何时已经点亮,玻璃制的灯罩中跳动着惨白的光,她听到海浪拍击船壳的声音,那海浪之下仿佛隐藏着深邃的目光,但当她尝试去寻找那目光来源的时候,后者却如同有意识般隐藏了自身的存在…… 歌蒂娅睁开了眼睛,她轻轻呼了口气,失乡号桅杆上那层如纱似雾般的灵体之帆便随之鼓动起来,她走向通往甲板的楼梯,楼梯旁的绳索便蠕动着向两边退去。 她明白过来——在选择接过舵轮之后,她才算是这艘船真正的船长了。 “船长小姐,我们正在从灵界边缘上浮,很快便会返回现实世界,”山羊头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但这次却不是通过在船上通讯用的铜管,而是直接出现在歌蒂娅的脑海中,而在谈起正事的时候,它显得严肃了很多,倒也没那么聒噪,“我们运气不错,最深的时候也只在灵界底层‘晃’了一下,几乎没有受到幽邃深度的影响。” 现实世界,灵界海域,幽邃深海,还有似乎在更深处的亚空间……歌蒂娅脑海中浮现出了这些接二连三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古怪词汇,她知道这些单词正指向这个诡异世界的真实情况,但她仍然不知道这些单词真正的含义是什么。 只不过,听着山羊头称呼自己“船长小姐”时的声音,歌蒂娅总隐隐约约觉得对方的语气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甚至怀疑此刻哪怕自己说出了“周筱”这个身份,那山羊头都仍然会服从自己的命令——这正是在自己执掌过那舵轮,并成功从“绿火”中恢复过来之后所产生的变化。 但略作犹豫之后,她还是没有贸然做这方面的尝试,也没有向山羊头询问有关灵界、幽邃和亚空间的事情。 如果是几天前,她确实陷入焦急和不安中,那时候她迫切想要搞清楚自己的处境,但现在她好像不着急了。 这个世界,存在其他“人”,存在其他船,存在有着秩序的社会,存在着其他文明,这足以让她对未来凭空生出许多指望,甚至生出一些目前还相当模糊的“规划”来。 胡思乱想中,歌蒂娅回忆起了与那艘突然从浓雾中浮现的船只的遭遇细节,回忆起了那艘船上醒目的烟囱,以及它与失乡号交错而过时直接出现在她脑海中的那些机械结构。 “那是一艘机械动力的船……而失乡号看上去却像是上个时代的风帆战舰……”歌蒂娅自言自语着,“但那又不完全是一艘机械船……” 那艘船上存在某些意义不明的舱室,舱室中布置的就仿佛某种祭祀现场一样,船身的龙骨上还能看到许多奇怪的花纹和符号,像是装饰,但又超过了装饰的必要。 “山羊头,”歌蒂娅突然开口道,她不知道那山羊头叫什么名字,便下意识地把脑海中的称呼直接说了出来,“刚才跟那艘船‘交汇’的时候,那个看着像是船长的人对我大喊大叫,他说了什么?” 山羊头似乎对船长小姐对自己的称呼毫不在意,它欣然接受并很快答道:“风浪太大,没有听清。” “你也没听清?”歌蒂娅蹙了蹙眉,“……总觉得当时他的表情悲壮的就像准备跟我同归于尽一样,他喊叫的应该也是相当重要的事情。” “想跟您同归于尽属于人类的正常反应,尤其是海上水手们的正常反应,并不值得大惊小怪,而他们在蚍蜉撼树前的吼叫更不需要您劳心费力去关注……” 那山羊头的回复显得特理所当然,正从楼梯走上甲板的歌蒂娅却差点脚下一晃,她惊愕地眨了眨眼睛:“想跟我同归于尽是人类的正常反应?” 这话刚说完她便觉得有点不妥,因为这仿佛是在暴露她这个“船长”的身份存在漏洞,暴露她对“自身”的情况不够了解,这或许是刚才那绿火过度消耗了精力,也可能是与失乡号融为一体的感觉削弱了警惕性,不论如何,这都让歌蒂娅瞬间有点紧张——但那山羊头却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 “他们恐惧您,这很正常,”山羊头的语气竟好像还有点自豪,“任何在无垠海上航行的人都应该恐惧您,就像他们恐惧那些旧日的神明和亚空间中的阴影一样,说起阴影,您知道有一位杰出的工程学家……也可能是农业学家或者美食家曾经说过一句话……” 歌蒂娅理智地没有接过这个话题,因为她很担心这话题继续下去自己会圆不上(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实在不愿意搭理那山羊头,因为对方只要有人回应,其聒噪的程度便会呈几何级数上涨),而且下一秒,她就被甲板上的另一样事物转移了注意力。 “……这是什么玩意儿?”歌蒂娅站在甲板边缘,愕然地看着船长室门口的东西。 那是个足有一人多长的木箱,做工看上去十分精良,不知名的阴沉木料被严丝合缝地拼合起来,又以仿佛黄金般的金属进行了铆接、加固,其箱体边缘还可以看到铭刻的复杂花纹,像是文字,又像是刻意扭曲之后的象形符号——这箱子绝不是失乡号上的东西!歌蒂娅之前从船长室离开的时候可没见过它! 山羊头的声音沉默了片刻后随之响起:“……不认识,但应该是战利品……” “战利品?!”歌蒂娅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绕着那箱子走了两圈,“这玩意儿看着怎么跟口棺材似的,但又比普通的棺材精美多……等等,战利品,你的意思是这东西是从刚才那艘船上‘弄’过来的?!” “一桩成功的猎获,船长小姐,”山羊头语气颇为严肃,中间还夹杂着仿佛恭维般的语调,“您的每次航行总是能满载而归,这是正常的发挥。” 歌蒂娅下意识张了张嘴,寻思着自己也没打算从人家船上弄东西下来啊,这算是哪门子的猎获和“满载而归”? 但转念一想,她又怕这话说出来不符合自己的“船长”形象,更重要的是那艘机械船此刻已经消失在海雾深处,联想到刚才那个白胡子船长瞪着自己时目眦欲裂仿佛要同归于尽般的状态,她寻思这东西应该是没办法给送回去了,便只能把所有话都压回了肚子里头。 她站在那仿佛棺材一般的华丽木箱前,注意到这东西的盖子似乎已经松动,看上去一把就可以打开的模样。 犹豫了一下之后,她把手放在了木箱的盖子上——至少,她要搞明白自己刚才那番“灵界飚船”到底把什么东西弄到了船上。 自己现在的这副身体虽然看着像是个未成年少女,其力量之强却夸张的仿佛完全不符合外形设定,而那盖子也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有分量,她几乎只是稍一用力,那看上去黑沉沉的箱盖便升起了一条缝,随后被她完全掀开了。 歌蒂娅看着箱子里面,目瞪口呆。 “一个人?” 木箱中,静静地躺着一位美丽的年轻女性——银白色的长发如水银般铺在箱内,容貌比之歌蒂娅虽然要逊色些许,却同样算得上是精致无暇,又隐隐带着某种高贵超然的气度,她身着一袭华美的紫黑色宫廷洋装,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宛若正陷入长久的沉睡之中。 完美的仿佛一具人偶。 “不对,这真的是个人偶!” 在仔细观察中,歌蒂娅突然注意到了对方那非人的关节结构。 ———————————— 第八章 太阳 一具人偶,一具精致到栩栩如生,让歌蒂娅乍看之下都差点没分辨出来的人偶——她静静地躺在那华丽的木箱中,仿佛一位沉睡在灵柩中的女士,正等待着有人来将其唤醒。 歌蒂娅真的觉得对方下一秒就会醒来。 但这只是错觉,那人偶只是静静地躺在箱子中,对周围环境全无反应。 歌蒂娅警惕而谨慎地观察着这诡异的……“事物”:一具人偶本身是没什么奇怪的,但对方那过于接近真人的外表以及那灵柩般的木箱却让她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种危险,再联想到这箱子莫名其妙出现在失乡号上的过程,便怪不得她心生警惕了。 观察许久之后,歌蒂娅终于确定箱子里这个华丽的的哥特人偶不会突然跳起来给自己一波惊喜,这才稍微松了口气,随后她皱着眉询问起山羊头:“你认为这是什么情况?” “这应该是之前那艘船所护送的重要货物,”山羊头立刻回答道,尽管它之前表示并不认识那突然出现在甲板上的诡异木箱,但它关于海上之事的经验显然比歌蒂娅这个假船长丰富,“木箱外表有指向神明的符号,箱子周围有用于固定锁链的销钉,这或许说明它曾处于某种封印状态——在无垠海上运送封印之物是一件风险极高的事情,那艘船看样子有些来头。” “封印?”歌蒂娅的眼皮下意识一跳,紧接着便看向了那已经被自己完全打开的箱子盖,在来到失乡号上的时候这盖子就坏了,所以才能被自己轻易推动,尽管她不懂什么封印之类的事情,但她相信这东西的封印绝对已经失效,“所以这东西是危险物?” “对那些脆弱的普通人而言很危险,但我并不认为这对您会有什么威胁——这种可以被人用特殊技巧就封印起来的‘异常’,无法抵抗歌蒂娅船长的威能。” 歌蒂娅沉默不言,表情严肃,心中却思绪起伏。 山羊头的恭维听上去挺让人受用——如果她真的是什么“歌蒂娅船长”说不定她还真信了,但她不是,所以她现在心里慌的一比。 因为山羊头的话已经明确了这个躺在棺材里的人偶就是个“危险品”!只不过是威胁不到那位真正的船长小姐罢了! 尽管她现在已经顶着歌蒂娅船长的名头,甚至好像还占据了对方的躯体,掌握了一些力量,但“周筱”相当有自知之明——她并不认为这就能让自己变得和那个“真正的歌蒂娅船长”一样。 她对这个世界,对这艘船,甚至对自己如今这幅躯体的了解都还太少。 此外,她还敏锐地注意到山羊头刚才的话里出现了一个新的古怪词汇——“异常”。 不合常规便是异常,这听上去好像是个很普通的单词,但山羊头话里格外的强调却让她隐隐意识到这个单词在这里似乎有着特殊的含义。 或许,在这个世界的“异常”一词所指的不仅是“超出寻常”这一层含义,它还特指某一类事物?比如……一个躺在棺材里的人偶。 可惜的是,她没有合适的理由在这里询问这种应该是“常识”的事情。 心中感慨了一下还是需要谨慎搜集情报、积累知识之后,歌蒂娅皱着眉头最后看了那人偶一眼,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我该把它扔回海里。” 说这话的时候她心中有一丝犹豫,尤其是在看着那人偶的时候,这种犹豫的情绪便尤为明显。 这当然不是因为“自己突然觉醒了什么奇怪XP”这样奇葩的理由,而是因为……“她”真的太像一个沉睡在灵柩中的活人了,在想到要将其扔回海中的时候,歌蒂娅甚至觉得自己是在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给扔下船去。 可这种犹豫的情绪最终反而坚定了她的决心。 因为她早已知道,这个世界是存在许多诡异离奇之物的——尽管目前为止她在这个世界所接触到的也不过只有一艘失乡号,但哪怕仅仅是在这艘船上,她就已经见到了会说话的山羊头、会自行扬帆的桅杆、永不熄灭的船灯,以及那片怪异危险的大海,令人心有余悸的灵界和无尽海雾…… 而就在刚才,她还撞上了一艘在这诡异大海上运送封印物的机械船,那艘船所“押运”的东西又离奇地上了失乡号的甲板。 作为一个理智且谨慎的人,她不能随随便便就把这种极有可能蕴含诡异危险力量的东西留在身边。 遗憾归遗憾,歌蒂娅最终还是坚定地把那“棺材”的盖子又盖了起来,因为不放心,她又从船舱里找到钉子和锤子,认认真真地给那棺材又上了一圈铁钉。 最后,她把这装着人偶的“灵柩”推到了甲板边缘。 山羊头的声音传入耳中:“船长小姐,您可以随意处置您的战利品,但我仍将恭谨且卑微地提出建议,您没必要如此谨慎,失乡号已经许久不曾增加过战利品了……” “闭嘴。”歌蒂娅简单地掐断了山羊头的balabala。 山羊头沉默下来,歌蒂娅则用力在那“灵柩”上踢了一脚,将其直接踹入海中。 沉重的木箱在甲板边缘笔直下坠,径直落入了已经恢复成正常颜色的大海中,发出沉闷的响声之后又从水中浮上来,渐渐漂向了失乡号的船尾方向。 歌蒂娅注视着那箱子随波飘远,直到其完全被船尾遮挡之后才稍稍松了口气,随后她又抬头看向远处,看到海面上的雾霭已经完全消散,蔚蓝的大海正在失乡号周围缓缓起伏。 这艘船已经完全脱离了“灵界”,重新回到了现实维度。 在附近的海面上,完全看不到之前那艘与失乡号短暂交汇的机械船的踪影。 歌蒂娅眉头微蹙,简单估算了一下两艘船交汇之后所经过的时间以及两艘船各自的航速。 根据目前海面上的情况,那艘船不应该这么快就消失在目视距离中。 “……这也是因为这片诡异的大海么?还是跟所谓的‘灵界航行’有关?” 歌蒂娅心中泛起了嘀咕,但很快,她的注意力便被别的事情所吸引住—— 她看到海面上空那从未散开过的阴云深处突然泛起了一线金光。 亮金色的阳光渐渐充盈,仿佛厚重帷幔般的云层仿佛被无形之手拂去般渐渐消散,阴沉了不知多久的海面正在渐渐被阳光照亮——歌蒂娅站在失乡号的船头,睁大眼睛注视着那阴云消散的风景,在这个瞬间,她竟突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触动。 自从多日前知晓了“这一侧”的存在,自从第一次探索这艘怪船,那不散的阴云便始终笼罩着整片海洋,以至于她几乎要认为这个世界压根就没有阳光,要认为这个世界本就永远阴云密布。 她已经与阳光阔别了太久,哪怕是在“门”对面,在周筱的那间单身公寓,窗外浓厚的雾霭也早已遮挡了太阳。 但现在,无垠海放晴了。 在阔别阳光许久之后,她终于在“这一侧”的世界有了重见天日的感觉。 歌蒂娅下意识地深吸了口气,向着阳光照耀的方向张开了双手,而那厚重的云层也仿佛呼应般迅速消散、褪去,在天光最耀眼的瞬间,那一颗被无数扭曲的金色光流所笼罩的巨大球体映入了歌蒂娅眼中。 歌蒂娅所有的表情凝固在张开双手迎接阳光的一刻。 她瞪着眼睛,直视着天空,阳光很刺眼,但远不像她所熟悉的那样刺眼,她能清晰地看到那个悬挂在天空的事物,看到它那仿佛有着无数密密麻麻纹路的球体外壳,看到它周围四溢出来的辉煌光流,以及在光流交织的背景下,以中央球体为中心呈同心圆状分布的、正在缓缓运转的两道圆环结构。 歌蒂娅眯起了眼睛,她依稀分辨出,那两道圆环仿佛是由无数细密复杂的符文连接而成,就仿佛有某种无上的伟力在苍穹间铭刻下永恒的束缚,将“太阳”禁锢在了天空。 歌蒂娅没能拥抱到她期盼许久的阳光。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阳光。 “那是什么?”她轻声说道,嗓音低哑得有些冰冷。 “那当然是太阳,船长小姐。”山羊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 这几天我会尽量维持双更的……直到存稿耗尽或者精力跟不上为止23333) ———————————— 第九章 去而复归又复归 阳光很明亮。 如果那高悬天空的发光物体真的是太阳的话,那么它的“阳光”……确实很明亮。 歌蒂娅不知道自己盯着天空看了多久,直到眼睛变得酸胀难以忍受,她才终于从云端收回视线,然而那“太阳”的姿态仍然深深印在她的视网膜和脑海深处,哪怕闭上眼睛,她也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它的模样——那散发着淡淡金光的球体,那围绕球体扭曲逸散的光流,以及在球体周围静静运行的同心圆环结构。 太阳不是这样的,太阳不应该是这样——在她所熟悉的那个世界,哪怕是到了异星的天空下,高悬天空的恒星也不会是这副模样。 但现在她必须接受事实了。 她在异乡,比想象更加遥远的异乡。 甚至就连太阳,都变成了她无法理解的模样。 歌蒂娅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向了船长室前的那扇门。 将门向里推开,就可以返回她曾住了许多年的那间房间,返回她的单身公寓。 但在那间房间外面,厚重的浓雾早已遮蔽了整个世界,她所熟悉的“故乡”,从某种意义上已经只剩下那最后的三十平米小屋。 看上去只要推开门就能返回的“家”,实际上只是另一艘孤海行舟。 长久的沉默中,山羊头的声音突然传入了歌蒂娅耳中:“船长小姐,我们接下来要去哪?您有什么航行计划吗?” 航行计划?歌蒂娅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尽管她也很想立刻就制定出一个完善的、探索这个世界的方案,敲定好接下来的航程,但她手头连一张正常的海图都没有,更不知道这个世界有什么陆地,有什么势力,也不知道这片无尽汪洋到底有没有个尽头。 她在几个小时前才刚刚知道该怎么驾驶这艘失乡号。 但她仍然沉思起来,并在数分钟后在心中开口:“之前那艘和失乡号撞上的船,是从哪来的?” “您想前往那些城邦?”山羊头的声音有些意外,紧接着便劝阻起来,“我建议您最好不要靠近被那些城邦掌控的航道……至少现在不要。尽管您是伟大而又美丽的歌蒂娅船长,但失乡号现在的状态……终究不如当年了,而那些城邦的卫戍海军和教廷卫队一定会拼尽全力抵挡您的……进攻。” 歌蒂娅一时间有点无言,她突然很想知道自己所顶替的这位“歌蒂娅船长”当年到底干了些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以至于好像在尘世间露个面都能瞬间给刺激出个25人的团本来…… 而且听山羊头这话中委婉的意思,歌蒂娅也意识到了失乡号以及自己这个“船长小姐”现在的状态似乎并不像它平日里恭维的那样好——敢情幽灵船长和她的船虎踞远洋的原因其实是不敢返回文明世界的港口? 真就放逐的另一种说法是前往世界尽头的旅行呗! 歌蒂娅有些许苦恼,她迫切需要找到了解这个世界的渠道,她必须想办法和这个世界的“文明社会”接触,不管是为了长久地在这里生存下来还是为了解开谜团返回自己所熟悉的那个“故乡”,她都不能继续随波逐流地在这片无尽汪洋上流浪,而问题在于—— 这个世界的“文明社会”好像不这么想。 当地人眼中的“歌蒂娅船长”就是个在主城外面浪的世界BOSS,一旦出现在视野范围内就必须拉个25人团本的那种…… 歌蒂娅叹了口气——但凡这艘“失乡号”上能有本书看她都不至于这么被动,她在这儿唯一的情报来源就是那个神神叨叨的山羊头,可她现阶段又不敢在那个山羊头面前太过暴露自己的底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偌大的一艘船上,怎么连一本书都没有? 孤独漫长的航海旅程对于在海上生活的人而言是一种极端的压力环境,人总要有点缓解压力的手段才行,普通的水手或许没什么时间读书消遣,但堂堂的“歌蒂娅船长”……不可能是个文盲吧? 要知道,“船长”可是个对知识水平要求很高的技术工种,哪怕是最粗鲁野蛮的海盗们,起码也得有个能看懂海图、懂得星相、会计算航线的船长才行。 心中有所疑惑,歌蒂娅便随口问了出来——她问的很谨慎,尽可能表现的像是随口一提,而山羊头的回答倒是没什么迟疑: “书?在海上看书可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幽邃深度以及亚空间的那些家伙每时每刻都在等着凡人的心智出现漏洞,而唯一安全的读物就只有那些教廷发行的‘经典’,那东西倒是安全,但读起来枯燥的还不如去洗甲板……您不是一向对教廷的东西不感兴趣么?” 歌蒂娅顿时挑了挑眉毛。 这怎么在海上看本书还能有生命危险的?还只有教廷的“经典”才能被安全阅读?这片无边无际的大海到底是有什么大病? 感觉似乎是又多掌握了一点有关这个世界的知识,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新的疑惑,歌蒂娅只好强行把这些新的疑惑压在心中,她来到了船舷尽头,眺望着远方一望无际的海水与天空。 那轮金色“太阳”洒下万丈光芒,在海面上映出的是如细碎金箔般的起伏波动——如果不考虑那太阳过于诡异的模样,这倒确实是一番美景。 “我想听听你的建议,”斟酌再三,歌蒂娅终于还是谨慎地对山羊头说道,“我对这漫无目的的航行有些厌倦了,或许……” 她的话刚说到一半,一种异样的“感觉”便突然从心底传来,这感觉来源于她和“失乡号”之间的联系,就好像有什么“异物”突然接触了这艘船,紧接着,她便又听到船尾方向传来了“咚”的一声,好像有沉重的东西撞在甲板上。 歌蒂娅眉头一皱,紧接着便拔出了腰间已经上好弹的燧发短枪,另一只手则拔出了那柄单手长剑,随后飞快地跑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片刻之后,她来到了船尾甲板上,而甲板上静静躺着的一样事物让她目瞪口呆。 是那个如同灵柩般的华丽木箱。 是那个诡异的人偶。 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涌上了歌蒂娅心头,她死死地盯着那个表面仍然湿漉漉的箱子,仿佛后者下一秒就会突然自行开启一般,随后,她便注意到那木箱盖子周围的钉子已经不翼而飞了。 那是她在将这箱子扔入海中前钉上去的钉子,理应牢固无比。 就这样在箱子旁边警惕地对峙了好几分钟之后,歌蒂娅才终于下定了决心,她一手紧握着燧发枪,另一只手则用长剑探入了木箱的盖子缝隙,随后用力将其撬开。 华丽的箱盖吱呀一声开启,无生命的哥特人偶仍然静静地躺在其中,被红色的天鹅绒内衬环绕,仿若沉睡中的公主。 歌蒂娅盯着那人偶看了好几秒钟,以严肃的语气认真开口:“如果你是活的,那就起来与我交谈。” 连着说了两遍,那人偶仍旧纹丝不动。 歌蒂娅表情严肃地看着她,最终淡淡说道:“很好,那我只能再把你送回去了。” 说完她便毫不犹豫地把盖子又盖了起来,然后拿来工具又给箱子上纵横交错地钉了一圈的棺材钉,敲完钉子之后还找到一根铁链,利用箱子上原有的挂钩,将它的盖子牢牢固定。 做完这一切之后,歌蒂娅直起身来满意地拍了拍手,看着被自己五花大绑又加了一圈棺材钉的“灵柩”微微点头:“这次你应该没法揭棺而起了。” 说完她便毫不犹豫地把那箱子再次踢入了海中。 目视着箱子落水,又目视着箱子随海流起伏并渐渐飘远,歌蒂娅微微松了口气,随后转身离开船尾。 但刚走到一半,她就猛然回过头,再次看向那箱子飘远的方向。 木箱仍然在海面上随波逐流。 歌蒂娅点了点头,扭头继续走开,随后又突然回头。 那箱子还在海面上飘着,而且已经飘出去很远很远了。 “或许我应该给里面放一枚炮弹之类的东西,这样它就能沉下去了……” 歌蒂娅嘀咕了一声,这才真正转身慢慢朝着船长室的方向走去。 “船长小姐,您对那位女士有些严酷。”山羊头的声音在她脑海中传来。 “闭嘴——” “那看上去好像确实是个诅咒人偶……但无垠海上有什么诅咒能比得过失乡号和美丽的歌蒂娅船长?船长小姐,其实那位人偶女士挺温和无害的……” 歌蒂娅:“……” 这山羊头在说起失乡号和歌蒂娅船长的诅咒以及恶名的时候为什么都这么自豪? 或许是察觉到了歌蒂娅在沉默中的情绪不佳,山羊头立刻转移了话题:“船长小姐,您之前说想听听我的建议,具体是……” “之后再说吧,我需要休息一会——之前驾驶失乡号在灵界航行损耗了我的精力,你接下来保持安静。” “是,船长小姐。” 山羊头安静下来,歌蒂娅则回到了船长室中,她来到那张航海桌前,目光很随意地扫过海图。 下一秒,她的目光突然有所凝固。 那海图似乎出现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原本覆盖整张图纸,仿佛有生命般不断蠕动的灰白色斑块好像消散了一点点,失乡号周围的海面正变得清晰起来! 这东西……难道在随着失乡号的航行而实时更新周围海域的信息? 歌蒂娅立刻来到航海桌前,全神贯注地关注着海图上的微妙变动。 但她这聚精会神的状态很快便被打断了。 精神深处,失乡号再次传来了“接触异物”的信号,而紧接着,歌蒂娅便听到船长室侧后方的甲板上传来“咚”的一声。 ———————————— 第十章 优雅是不怎么优雅了…… 那口“棺材”又回来了。 失乡号的船尾甲板上,歌蒂娅面无表情地看着正静静躺在自己面前的华丽木箱,木箱边缘的水珠一滴滴地落在她脚边,证实着她此前将木箱扔入海中的记忆绝非虚假,证实着这东西不久前还确确实实在大海中飘荡。 如此诡异的情况足以让人心中发寒,然而不知为何,歌蒂娅此刻的心情却比她自己想象的都要平静。 或许是因为身处这本就无比诡异的幽灵船上,或许是因为前不久才经历了一次惊险刺激的“灵界漂移”和撞船事故,更或许是因为跟某个同样诡异的山羊头打了好几天的交道,歌蒂娅好像已经对这个世界离奇古怪的超自然现象有了一定的免疫。 事实上早在上次把这个“诅咒人偶”扔下海的时候,她就隐隐约约猜到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结束了。 她低下头,不出意外地发现之前钉在棺材周围的铁钉和那一圈锁链都已经不翼而飞,随后她弯下腰,再次用手中的海盗剑将“棺材”的盖子一把撬开。 华丽的哥特人偶仍然静静地躺在红色天鹅绒内衬中央,双手交叠,恬静优雅。 但歌蒂娅这一次清晰地注意到了对方裙角似乎有着被海水打湿的痕迹——一股轻微的海腥味则从棺材盖的内侧传来。 截至目前,这诡异人偶除了一次次去而复归之外好像并没有任何别的出格或危险举动,但仅仅是“去而复归”这一点,便已经算是“诅咒物品”的标准属性了。 歌蒂娅面无表情地看了那人偶一会,突然似笑非笑地打破了沉默:“我突然想要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话音落下,她便转身走向了不远处的船舱入口,颇为放心地把那人偶留在了甲板上。 ——虽然从个人而言,她对那人偶很警惕,并不想将对方留在自己身旁,但基于对失乡号以及对那个山羊头的了解,她知道暂时把那人偶放在甲板上也不会出太大问题,即便她暴起伤人,这艘船上的诸多“活物”也足以应付。 而她要在这段时间里做些“准备工作”。 歌蒂娅穿过了船尾甲板,打开通往甲板下层的木门,踩着不知已经有多少年头的木楼梯,轻车熟路地来到了甲板下的船舱中,这里在船舱中属于“上层舱”,是安置火炮的地方——样式老旧的前装火炮静静地卧在船舱两侧,霉变发黑的木板盖在旁边的射击口上,黑漆漆的火药桶和实心铁球般的炮弹堆放在炮位之间,看上去仿佛已经堆积了一个世纪之久。 歌蒂娅的目光扫过这些一眼看去便颇具年代感的事物,心中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在这艘船上,她并没有看到除自己之外的第二个“人”影,那么这些火炮……又是谁在操控? 难道就和失乡号本身一样,这些火炮到时候也是可以自行装填,自行发射的? 那么船上的淡水舱呢?也是在自行补充?损坏的地方呢?也是自行修复?或者说……这艘船真的有“损坏”的概念么? 心中的疑问一个个冒了出来,却都想不到该从何解释。 歌蒂娅很清楚,自己对这艘船的了解还是太少太少,尽管她在过去几天中已经在这里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探索,但也仅仅是大致了解了它的上层结构,那些更深处的区域远比上层更加诡异,也更令人忌惮,再加上之前她一直寄希望于能够离开自己的“单身公寓”,返回地球上的正常世界,并未将主要精力放在失乡号上,这导致了她在“这边”的行动并没有太大动力。 但现在,她突然对这艘船有了更大的好奇,或者说……有了更大的“掌控意识”。 这是她的船,她理应去了解这“失乡号”。 这或许也是在握住那舵轮之后产生的变化。 歌蒂娅摇了摇头,暂且将后续的探索计划放在心中,随后便来到了堆放炮弹的地方…… 片刻之后,抱着好几个铸铁炮弹的歌蒂娅返回了船尾甲板,如她所想的那样——棺材里的诅咒人偶仍然老老实实地躺在木箱中。 “她刚才有什么动静么?” “完全没有,”山羊头的声音立刻传来,它好像已经憋了太久,一开口就噼里啪啦的,“这位女士如她的模样一般安静,您应该相信我的判断,她于您而言是温和无害的,既然她三番五次回到船上,那或许说明她和她的灵柩与失乡号之间存在某种联系,一位伟大的园艺师曾经……” “闭嘴。” “哦。” 歌蒂娅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棺材里的人偶。 也不知道她是真的不能行动,还是事到如今仍在假装沉睡——反正歌蒂娅对此并不在意。 她要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了。 实心铁球般的铸铁炮弹格外沉重,在处决船上叛徒的时候,绑一发这样的炮弹就足以让再老练的水手也葬身鱼腹。 歌蒂娅往棺材里放了四个——然后又返回船舱,搬了另外四个。 八枚炮弹几乎塞满了木箱里所有的剩余空间,那华丽典雅的哥特人偶现在被一圈炮弹包围着,看上去……武德非常充沛。 优雅是不怎么优雅了,邪门是真的邪门。 歌蒂娅再次封住了棺材的盖子,然后颇为费力地把那木箱推到甲板边缘,饶是以自己如今这有些不科学的身体强度,完成这番操作都不太轻松。 最后,她飞起一脚,将那棺材踢入海中。 沉重的落水声传来,华丽的木箱笔直入水,径直沉没。 歌蒂娅仍然静静地站在甲板边缘,注视着木箱落水的地方,久久没有移动。 山羊头的声音传入她的脑海:“船长小姐,您是反悔了么?如果您对于丢弃这件战利品感到遗憾,失乡号可以试着用船锚再把那箱子捞上来,虽然这不是船锚的正确用法,但船锚说它可以试试……” “闭嘴。” “但我看您已经在甲板边缘站很久了……” “闭嘴。” “哦。” 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 在狗腿子山羊头面前,她总不能承认自己脚趾头疼。 于是她就在甲板边疼了好几分钟,全程努力维持着一位高冷的船长小姐应有的高贵冷艳,到最后她都有点怀疑自己看上去是不是像一块望夫石了才终于缓过劲来,然后不紧不慢地返回了甲板下的上层舱中。 又安静地等了几分钟之后,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歌蒂娅才突然走向上层舱的船尾区,并打开了两尊尾部火炮中间的观察窗口,凝神关注着海面上的动静。 那山羊头安静了也没多久,这时候便忍不住了:“船长,您这是……” 歌蒂娅一边全神贯注地盯着海面一边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声:“我很好奇那个‘诅咒人偶’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额……因为她是个诅咒人偶?” “……我很欣赏你这种不求甚解的态度,但我认为,即便是个诅咒人偶,她返回船上也一定存在某种过程。她想假装自己是‘死’的,但又一次次回到船上,我认为这中间一定有着原因,而且对方一定存在交流能力……可她现在拒绝交流,那我就只能想办法抓住她的行动规律,强行跟那家伙建立交流了。” 听着歌蒂娅的解释,山羊头沉默了两秒钟,突然试探着问道:“船长小姐,您好像……兴致突然变高了?啊,这可真是个好现象!自从上次睡醒之后您的心情就一直不是很好,显得对很多事情都失去了兴趣,您忠诚的大副兼二副兼……” “闭嘴。” “哦。” 山羊头安静下来之后,歌蒂娅仍然在凝神关注着海面上的动静,而在她的视线中,船尾方向的海面只有一片平静。 那口“棺材”似乎真的沉入深海,不再出现了。 但有了前两次的经验,歌蒂娅这一次格外有耐心,她默默计算着时间,默默等待,默默观察,任凭时间流淌。 她自己都仿佛没有注意到,她正在主动期待那人偶重新出现。 然后,她视野中真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影。 在一次波浪起伏间,那黑影冲入了歌蒂娅的眼帘,那是一口精美的木箱,如风浪中的孤舟般破开了海面,而那美丽的哥特人偶正站在木箱中,以一个颇有气势的姿势抱着她那华丽的棺材盖,在风浪中左右开弓地玩命划水往前冲。 一个站在棺材里挥舞着棺材盖乘风破浪的哥特人偶。 优雅是不怎么优雅了,邪门是真TM比八个炮弹还邪门。 歌蒂娅大受震撼。 ———————————— 第十一章 爱丽丝 歌蒂娅觉得自己大概一辈子也忘不掉这个画面——诡异危险的无垠海上,一具华丽的灵柩随波起伏,而一个被神秘力量驱动的哥特人偶立于灵柩之中,双手抱着巨大的棺材板,乘风破浪而来…… 而且看上去好像不是很高兴。 这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过于邪门了,以至于一时间歌蒂娅甚至不知道是该先惊讶于那诅咒人偶竟然真的在活动,还是该震惊她那抡着棺材板排山倒海的气概,她只觉得这一幕实在有违她一开始的想象——她想象过好几次对方是怎么回到船上的,但唯独没有想过……是这么个景象。 而就在歌蒂娅愣神的这片刻功夫里,那人偶已经来到了失乡号的船尾附近。 尽管用的工具是棺材板,但她划水速度快的惊人,又有着异样的灵巧与力量,歌蒂娅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观察口,便看到那人偶将棺材板往灵柩里一扔,紧接着便伸手抓住了船尾部突出的一块木头,开始飞快地向上攀爬——灵活且迅捷的就好像有无形的绳索在牵引着她向上一般,而那口看上去颇为沉重的木箱更是诡异地直接从海中飘了起来,仿佛失去重量一般漂浮在人偶身旁。 歌蒂娅赶在那人偶注意到自己之前飞快地把头收了回去。 而那人偶则显然没有发现这艘幽灵船的船长小姐一直在暗中观察,她几乎是眨眼间便爬上了失乡号高耸的船尾,一翻身跳到了甲板上,随后又在空中挥动了一下手指,让那漂浮在自己身旁的灵柩稳稳当当地落在脚旁,接着她四处转头,似乎是在观察甲板附近的情况,确认四下无人之后便飞快地整理了一下已经有些打湿的衣裙,开始手脚并用地往棺材里爬。 爬到一半的时候便被一把突然从旁边冒出来的海盗剑给挡住了——紧接着,是传入耳中的、燧发枪击锤抬起的咔擦声响。 人偶的动作瞬间僵硬下来,她尝试扭头,却看到一个长发缠绕着绿色火焰、下半身被同样的火焰所取代的幽灵小姐正站在旁边冷冷地注视着自己,那仿佛从灵界深处传来的声音冰冷幽邃:“哦,我抓到你了,人偶。” 在歌蒂娅眼前,那人偶明显颤抖了一下,她似乎受到惊吓,想要本能地向旁边躲避,但情急之下动作有点走形,其上半身一晃,歌蒂娅便听到清脆的“咔擦”一声从对方的肩颈位置传来。 然后她的脑袋就掉下来了…… 当着歌蒂娅的面,一颗美丽的头颅从人偶身上落下,银白色长发在海风中散开,又缠绕着头颅滚落在她脚旁(虽然这种状态下的她并没有脚)——那人偶的身体仍然维持着在灵柩旁准备逃跑的姿势,一只手茫然地在半空中抓着,头颅却无助地盯着歌蒂娅,嘴巴一张一合:“帮……帮……帮……” 不夸张地说,歌蒂娅这一刻心脏都不跳了——虽然她很怀疑自己在被幽灵烈焰焚烧的时候心脏还存不存在,但眼睁睁看着那人偶脑袋落下的一幕仍切切实实地给她造成了震撼,只不过那仿佛本能一样的高冷(面瘫)表情掩盖住了她内心中翻涌的惊悚感,而她在惊愕之下的片刻迟疑则被人偶当成了某种冷漠对待,以至于人偶小姐根本没发现这可怕的船长小姐好像比自己还紧张,只是一个劲地重复着:“帮……帮……脑袋……掉了……” 歌蒂娅终于反应过来,她安抚着自己那此刻正存在于想象中的小心脏,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动作和声音,以最大的冷静和镇定观察了那人偶一会,确认了这“诅咒人偶”尽管有着种种诡异之处,但看上去……比起自身具备的诡异本质,她好像更怕自己这个“幽灵船长”。 瞬间明确了这个事实,歌蒂娅意识到自己必须维持这种冷静。 她还不了解这个世界,更不了解这个诅咒人偶,而在能彻底掌控局势之前,“可怕的歌蒂娅船长”这个身份是她确保安全的最大倚仗。 另一方面,她也不能把眼前这个人偶放着不管——虽然事情的发展不太符合自己一开始的预料,但从结果来看,这个人偶终究是可以与自己交流了。 她将燧发枪收了起来,另一只手则继续握着手中利剑——在近距离下,只有一次射击机会的燧发枪显然不如刀剑可靠,更何况她仓促间练习的枪法还远不能让自己变成一个熟练的枪手——随后她用空闲出来的手抓起了人偶那落在地上的头颅。 这感觉非常怪异,尽管知道对方只是个诅咒人偶,但伸手抓起一个“脑袋”的感觉仍然让歌蒂娅心底有些犯嘀咕,而紧接着从这颗头颅上传来的微微温度更是让她差点产生将其扔出去的冲动。 太邪门且诡异了。 但她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心底传来的那些异样感,冷静地与那脑袋对视着:“用我帮你放回去么?” “自……自……自……” “好,你自己来。”歌蒂娅点点头,随手把那脑袋递到人偶那正在半空中胡乱抓握的手中。 然后她便看到那双手极为娴熟且灵巧地接住了自己的头颅,还顺手整理了一下有些乱掉的银发,又调整了一下角度,把脑袋往脖子位置一放——伴随着清脆的咔擦声,球形关节严丝合缝。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干。 紧接着人偶那有些僵硬的面孔便迅速灵动起来,她眨了眨眼,长出口气:“呼……活过来了。” 歌蒂娅:“……” 不管从哪个角度,她都觉得自己该吐槽一口,但想了想自己“歌蒂娅船长”的高冷人设以及眼前这人偶情况不明的底细,她最后只是面无表情地对那人偶点了点头:“很好,现在你跟我来——你三番五次来到我的船上,我们得聊聊。” 一边说着,她一边散去了身上缠绕的幽灵烈焰,恢复了自己一开始的模样。 主动转化成“灵体形态”,这是她在握住失乡号的舵轮之后便掌握的力量,但这毕竟是仓促间接触的东西,她现在还远远说不上熟练,更谈不上对这份力量有什么“利用”,除了能用来开船之外她甚至不知道这玩意儿还有什么别的功能——刚才放出来,其实也只是为了在诡异的诅咒人偶面前营造个强势形象,顺便给自己壮壮声势罢了。 现在形象已经确立,人偶也很配合,继续维持烈焰消耗精力可就没什么必要了。 那诅咒人偶听话地从棺材旁站了起来,紧接着便惊讶地看到了歌蒂娅恢复人类外形的过程,她目瞪口呆:“你……你不是幽灵?” 歌蒂娅淡淡看了她一眼:“必要的时候,可以是。” 人偶抬起一只手扶了扶脑袋,眼神中似乎有些敬畏。 歌蒂娅也不知道这家伙在敬畏什么,但看得出来她的脑袋好像仍然不是很牢靠——刚才可能又差点吓掉。 她转身向船长室的方向走去,而通过与失乡号的实时联系,她能感觉到那人偶在短暂迟疑了一两秒钟之后也老老实实地跟了上来。 与料想的一样,那口华丽又古怪的“灵柩”也紧紧漂浮在人偶身后,她似乎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它。 片刻之后,歌蒂娅带着那诅咒人偶来到了船长室中。 在木雕山羊头幽幽的注视下,幽灵船的船长小姐与诅咒人偶隔着航海桌对面而坐,歌蒂娅侧并双腿,坐在她那把黑沉沉的靠背椅上,她对面的人偶小姐则把那口跟棺材一样的木箱当成了椅子,优雅端庄地坐在木箱上头。 她确实是优雅端庄的,这一点就算是歌蒂娅也自愧不如,当她坐下来,保持安静的时候,当她银发披散,身着哥特式长裙坐在木箱上的时候,都端庄美丽的仿佛一个应该置身于宫殿之中、被卫兵拱卫的艺术品。 可惜歌蒂娅只要一看见她,就会联想到这位小姐刚才乘风破浪以及分头行动的过程…… 她叹了口气,恢复那副高冷又淡漠的模样,注视着人偶小姐的眼睛:“姓名?” “爱丽丝。” “种族?” “人偶。” “职业?” “人偶……为什么要问这些?” 歌蒂娅想了想:“做一些基本的了解。” ———————————— 第十二章 幽灵船长与诅咒人偶 宽大的航海桌两侧,失乡号的船长小姐歌蒂娅与受诅咒的人偶女士爱丽丝面对而坐。 俩人(尽管这两个可能都不是人)之间的气氛说不上融洽。 自称叫“爱丽丝”的人偶小姐看上去仍然有点紧张,尽管眼前的船长小姐已经向她承诺了暂时的安全,但在歌蒂娅那张似乎有些面瘫的高冷面容前,哪怕是诅咒人偶也显然安不下心来。 她此刻正保持着端庄的仪态坐在自己的棺材盖上,但悄悄捏在一起抓着裙边的手指却暴露了她的不安。 歌蒂娅则暂时沉默着,在思索中观察着眼前这位……“人偶女士”。 一个被不明动力驱动的人偶,一个明显不是血肉之躯,却能说能走甚至有一定体温的“超自然个体”,这如果放在她老家那边,是要上走近科学的——而且起码能上三集半。 歌蒂娅不知道像爱丽丝这样的人偶在这个世界属于哪种存在,但在这几天与山羊头相处的过程中她也旁敲侧击地了解到了一些情报,她知道尽管这个世界存在“超凡异象”,可各种超凡事物也不是什么寻常可见的东西,而眼前这位人偶小姐…… 歌蒂娅猜测她即便在这个奇诡异常的世界上也应该属于某种特殊存在。 她的猜测并非无的放矢——那艘与失乡号迎面相撞的机械动力船很新,而且拥有一支训练有素的海员队伍,她曾亲眼看见,尽管在陷入极大恐惧的情况下,那艘船上的许多水手也都坚守着各自的岗位,而且那艘船内部还有大量看不明白用途的舱室与物品,很多物品上都描绘着复杂的符文标记,而那些标记的风格与爱丽丝“灵柩”表面的符号非常相近…… 换言之,那样一艘新锐舰船,其出航的目的极有可能就是护送……或者说“押运”爱丽丝这个诅咒人偶。 歌蒂娅在座椅上调整了一下姿势,以安逸却又严肃的眼神注视着爱丽丝——自己的船上多了一个了不得的“客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换个角度,这位人偶小姐似乎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人物,她胆子好像还挺小的。 毕竟刚一见面自己这边还没说什么话呢,她自己头都吓掉了。 “请问……”大概是歌蒂娅长时间的沉默与注视带来了太大的压力,爱丽丝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还有……” “你从哪来?”歌蒂娅终于收回了那让人颇感压力的注视,以一个较为柔和的语气问道。 爱丽丝明显愣了一下,好像是在反应歌蒂娅这个问题的含义,过了几秒钟才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身子底下的华丽木箱:“从这儿。” 歌蒂娅表情瞬间有点僵硬:“……” “我当然知道你之前躺在这个箱子里,”她轻咳了两声,“但我问的是你从什么地方来——地点,明白么?你有故乡么?或者某种可以称得上出发地的东西?” 爱丽丝又仔细想了想,很坦然地摇摇头:“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 “人偶何来故乡呢?”爱丽丝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端庄且认真地回答道,“我大部分记忆都是躺在箱子里的,我躺在这里面,被人从一个地方运送到另一个地方,偶尔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有人在箱子外面走动或看守……啊,我还记得一些低声的交谈,那些在我的木箱外面看守的人,他们用恐惧又紧张的语气谈论一些事情……” 歌蒂娅动了动唇角:“谈论一些事情?他们在你身边谈论什么?” “只是一些无聊琐事而已。” “但我产生了好奇。”歌蒂娅很认真地说道——她相信那些可能真的只是些无聊琐事,但现在她真的很需要尽一切可能了解这个世界,哪怕是这个世界普通人聒噪的闲谈内容也好。 “……好吧,最常听到的是一个名号,异常099——他们似乎用这个来指代我和我的木箱,但我不太喜欢,我有名字,”爱丽丝一边回忆一边说道,“除此之外还偶尔听到他们谈论封印和诅咒什么的,但大都记忆模糊了。我在箱子里的时候会睡觉,并不太认真去听外面的动静。” 人偶不紧不慢地说着,随后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不过最近听到的东西倒是还记得,那应该是在我来到你的船上之前吧,那些在木箱外交谈的声音频繁提到一个地方,普兰德城邦,那似乎是他们的目的地……应该也是我的目的地?” “普兰德城邦?”歌蒂娅眼神内敛,在心中将这个名字默默记下。 她终于又得知了一点有用的东西,尽管她不知道这点有用的情报要什么时候才能派上用场。 随后她抬起头,再度注视着眼前的人偶小姐:“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我大部分时间都只是睡觉而已,船长小姐,”人偶小姐一本正经地说道,“当你被人封锁在一个灵柩一样的大箱子里,周围还不断有令人昏昏沉沉的呢喃低语钻入耳中的时候,不睡觉还能干什么呢?在棺材里仰卧起坐么?” 歌蒂娅嘴角抽了一下。 仪态端庄,脑袋不掉的时候是个优雅美人,但实际上不但会划着棺材板乘风破浪,还会突然蹦出把人噎死的垃圾话来。 她心中迅速对这位爱丽丝小姐构建好了新的形象。 但她在表面上仍然维持着高冷威仪的歌蒂娅船长的形象,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便接着开口:“所以,除了在木箱中昏昏沉沉之外,你对外边的世界根本一无所知,你既不能告诉我这个世界如今的变化,也不能告诉我任何一个港口或城邦具体在什么地方。” “恐怕是这样的,船长小姐,”人偶小姐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好像突然反应过来般微微张大了眼睛,颇为紧张地注视着歌蒂娅,“所以……你是又打算把我扔下船了?因为我没什么价值了?” 歌蒂娅还没开口,便听到爱丽丝又紧接着说道:“好吧,我理解,这毕竟是你的船,但这次能不能别往箱子里塞炮弹了?说认真的……八个炮弹稍稍有点过分了……” 看得出来,这位人偶小姐的心情不是很好——但又不太敢发作出来。 歌蒂娅也很尴尬,她主要尴尬在当初往箱子里塞炮弹的时候完全没考虑过之后还要跟当事人心平气和讨论此事的情况——那时候她只把箱子里躺着的爱丽丝当成是个标准恐怖片里的诅咒人偶,满脑子浮现的画面都是朝着这个画风走的……她哪想过这个诅咒人偶不是从咒怨里走出来的,是他喵的从四合院里走出来的? 于是前期为了对抗恐怖诅咒而做的准备现在全变成了尴尬。 不过歌蒂娅好就好在心理素质过硬,而且那张因为面瘫而表情异常高冷的精致面容很好地掩饰住了她内心的种种尴尬,只要末梢神经不短路她就还能绷得住,于是她强行无视了八个炮弹带来的尴尬,只是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我还没有想好是否要把你扔下船,毕竟你似乎总有办法再回到船上,我只是有些好奇,你为什么非要一次次地回到失乡号?看得出来,你其实很忌惮我,也忌惮这艘船——既然如此,何不远离这份危险?” “这艘船叫失乡号么?好吧,我确实有点……害怕你和你的船,但比起这个,大海深处不是更危险么?”人偶小姐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船长小姐,在她的视野中,这位身材纤细的美丽少女身后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晦暗虚无,那片晦暗与船舱中的真实景象交叠着,仿佛两个世界被强行叠加一般,但比起这庞大到令人窒息的虚无阴影,那些来自无垠海更“深”处的东西更让身为异常099的她感到危险,“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深海更令人恐惧之事么?” ———————————— 第十三章 长期卧床对颈椎不好 深海是值得恐惧的。 爱丽丝是一个人偶,但她仍然有着足以表达感情的灵动眼神以及难以用常理来解释的表情变化,所以歌蒂娅可以很明显地从对方神色中察觉出那种对于深海……或者说深海中某些“事物”的恐惧与抵触,而再联想到自己之前在海上见到的灵界与所谓边境异象,她很容易便可以意识到——自己所置身的这片汪洋大海,绝对隐藏着大恐怖。 然而失乡号便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汪洋上航行,之前在灵界撞到的那艘机械船也在这片汪洋上航行。 这不禁让她对某些更加遥远的事物产生了好奇——这个世界的陆地,是什么样的?或者说,这个世界存在正常的陆地么? 然而眼前的人偶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爱丽丝记忆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根据歌蒂娅的判断,那应该是某种封印……或“压制”所产生的影响。 她还记得自己在和那艘机械船交汇而过时,透过失乡号庞大的感知所观察到的船舱情况,那些玄奥神秘的符文、宗教象征意味浓郁的布置以及爱丽丝“灵柩”外面铭刻的符号无一不说明着一件事: 她这个“诅咒人偶”在“文明社会”中肯定是被人深深忌惮的。 歌蒂娅若有深意地看了眼前的人偶小姐一眼,后者则回以坦然且恬淡的目光。 “再确认一遍,你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从哪来的,也记不清自己过去都有什么经历,没错吧?” “不记得,”爱丽丝很认真地回答道,“从有记忆以来,我就一直躺在这个大箱子里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似乎我周围始终有一群紧张兮兮的人,他们生怕我从里面出来,便用各种办法把箱子封住,说实话,现在回忆回忆我竟突然觉得你之前在我箱盖上钉的那圈钉子还挺友好的……虽然后面你又加了八个炮弹,但起码你没有再往里面灌铅是吧?” 歌蒂娅这次却没有在意爱丽丝的垃圾话,而是接着问道:“那你的名字又是从何而来?是谁给你起了这个名字?如果你真的不曾离开箱子,也不曾与其他人接触,你为何会有个名字?难道这是你自己给自己起的?” 爱丽丝突然愣住了。 她似乎真的陷入了迷茫,保持着呆愣的状态长达十几秒钟,几乎就在歌蒂娅担心这人偶是不是也有“死机”这个设定的时候,这位人偶小姐才再度恢复活动:“我……不记得了,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叫爱丽丝,但这个名字不是我自己起的,我……” 她迷茫地喃喃自语着,双手下意识地扶住了脑袋,这模样让歌蒂娅眼角一跳,赶紧喊停:“好了,不记得就算了,你不用把脑袋揪下来……” 爱丽丝:“……” 在这之后,歌蒂娅又向眼前的人偶小姐询问了许多问题,然而遗憾的是,其中大多数都没什么结果。 就如人偶小姐自己所述的那样,她从有意识以来的大部分时间就几乎都是在那个“灵柩”中昏昏沉沉而过,维持着一种沉睡与半醒交替的状态,她对外面的世界所知甚少,仅有的知识都来自于半梦半醒间听到的灵柩外的交谈声,而这些琐碎的知识几乎无法为歌蒂娅拼凑出这个世界的轮廓。 但即便如此,歌蒂娅也不是毫无收获——在和爱丽丝的交谈中,她至少确定了几件事情: 这个世界存在一种被称作“城邦”的势力结构,这个单词在人偶小姐的讲述中反复出现,几乎构成了她旅途的全部,而她这一次原本的旅途终点,就是一个被称作“普兰德”的城邦。 那似乎是个繁荣的地方,水手们在交谈中说它“在许多航路上都有着重要的位置”。 其次,爱丽丝还有个“异常099”的名号,而且这似乎才是文明世界的某种“官方”称呼,至于她自己所说的“爱丽丝”这个名字,目前为止除了她自己和歌蒂娅之外貌似根本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最后,爱丽丝一直在被从一个城邦转移到另一个城邦,而且被这样转移的“异常”似乎不止她一个,在某些旅途中,她曾听那些负责“护送”的人在交谈中提及“其他封印间”这样的字眼。 歌蒂娅据此大胆猜测,或许这种将“异常”不断转移地点的行动本身也是封印异常、避免其“脱困”的必要手段。 而显而易见的是,这一次负责运送异常099的那支队伍倒了大霉——因为横空出现的失乡号,他们所押运的“人偶”已经脱困了。 只是不知道,这个奇奇怪怪的诅咒人偶到底有什么可怕之处,她脱困又会造成怎样的破坏。 毕竟……她在失乡号上待着的时候看起来还挺无害的。 坦白说,歌蒂娅挺失望的。 她原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帮助自己了解这个世界的情报渠道,却没想到那棺材里躺着的家伙跟自己一样糊涂。 但当她目光再次扫过仍然静静坐在木箱上的爱丽丝时,这点失望又变淡了稍许。 至少,她现在在失乡号上多了个交谈的对象——虽然她好像是个人偶,虽然她脑袋掉下来的时候很惊悚,虽然她肯定还有更多秘密,虽然她偶尔会蹦出点垃圾话。 但她总比那个聒噪的山羊头画风正常。 而且说起诡异危险……这片无垠海,这艘失乡号,这船上稀奇古怪的东西,哪个看起来安全? 甚至从旁人的视角来看,她这个“歌蒂娅船长”貌似才是无垠海上最危险的一个。 歌蒂娅呼了口气,不知不觉间,她的语气舒缓了一点,并带着一种闲话家常的态度问道:“我想知道,如果我再次把你扔下船,你会怎么办?” 爱丽丝眨眨眼:“这次还塞炮弹么?” “不。” “那还钉钉子么?” “额……不。” “灌铅么?” “不……咳,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拒绝你留在船上……” “那我就再划回来,”爱丽丝端庄地坐着,一脸坦然地开口,“我可不想被这片大海吞噬,你这艘船上起码有个落脚的地方。” 歌蒂娅被这个人偶的坦然震惊到了,以至于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她是诚实还是脸皮厚,斟酌再三才冒出一句:“你大可以委婉一点……” “反正你已经知道答案了,不是么?”爱丽丝微笑着说道,“不过如果再回来,我可能会想办法藏在船舱里的某个地方不让你发现,不会再大大咧咧跑到甲板上了。我苏醒时间尚短,之前几次返回时考虑的都不太周全,但现在我有了经验……” 歌蒂娅打断了她:“我的感知遍布整艘船,甚至可以判断出每一朵浪花拍击船壳的位置。” 爱丽丝后面的话顿时被憋了回去:“啊……” 歌蒂娅又继续一脸平静地说道:“而且我也可以选择直接摧毁你,用更彻底的方式避免你继续纠缠我和我的失乡号。” 人偶小姐似乎真的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她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然后脖颈附近咔哒一声…… 无头人偶手忙脚乱地接住了自己的脑袋,开始毛毛躁躁地往脖子上按,歌蒂娅这气氛顿时就营造不下去了,她只能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等爱丽丝把脑袋安回去之后才接着说道:“不过,我突然觉得这艘船上多一个船员也不是坏事——如果你能在这艘船上老老实实的,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个位置。” “你早说啊!我头都吓掉了!” 歌蒂娅终究是没忍住眼角抖了一下:“所以你这脖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爱丽丝一脸无辜:“我不知道啊!我平常又没那么多机会‘出来活动’,我哪知道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毛病……” 歌蒂娅默默看了爱丽丝几秒钟,一脸认真地说道:“看来长期卧床对颈椎不好。” 爱丽丝:“……” 看着一脸无言的人偶小姐,歌蒂娅的心情突然好了一点。 “好吧,总而言之,失乡号上多了一个新船员——跟我来,我给你安排一个休息的地方。” ———————————— 第十四章 无害的新船员 失乡号很大,出奇的大——作为一艘风帆动力的船,它的规模在歌蒂娅看来几乎已经超过了必要的限度。 如此大的规模,意味着更大的货仓,更多的火炮,更坚固的结构,以及在风浪面前更加稳定的姿态——这一切都意味着它足以面对最艰辛的远航挑战。 但目前的歌蒂娅对所谓的远航尚无任何计划,这艘大到出奇的幽灵船带给她的只有孤独感,所有如果船上能多一个可以说话的“船员”绝非坏事。 反正这艘大船上有的是闲置的“客房”。 脚步声打破了走廊中的寂静,歌蒂娅带着那哥特人偶走下木质楼梯,来到了船尾甲板下层的船舱中,这里就位于船长室的正下方,从结构来看,应该算是这艘大船里的“上等居住区”,比起更下层那些黑暗阴森又透着丝丝诡异气息的区域,这里多少算得上明亮整洁。 歌蒂娅在一个船员舱前停下了脚步,接着随手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木质房门。 里面是一个有着简陋陈设的单人房间。 船上有数个像这样的单人舱室,但都闲置已久,而且完全看不出曾有人使用过的迹象。 在初步探索过失乡号的上层区域之后,歌蒂娅便注意到了这些空房间的存在,只是当时并未多想,但如今她已经亲自执掌这艘幽灵船,知道了这艘船能够独自航行的秘密,一种疑惑便油然产生。 既然这艘船根本不需要船员……那么船上的这些船员舱又是给谁准备的? 上层船舱里的单人房间显然是给大副、二副、水手长之类的上层海员预备,而在下层区域更有着为一般船员准备的通铺船舱,此外船上还有明显供多人使用的餐厅和棋牌室——和那些无需人工操控的风帆、缆绳不同,这些设施的存在本身,便是给“人”准备的。 但这艘船根本不需要船员。 歌蒂娅微微蹙着眉头,她已经意识到了,这艘如今在海上独自航行的幽灵船,在它历史上的某个时期……应该也是有船员的。 至少在这艘船建造之初,它便设计了合理的乘员设施以供海员使用。 那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才导致这艘船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这艘船上原本的船员们又去了什么地方?真正的“歌蒂娅船长”是这艘船自始至终的女主人么?那个诡异的山羊头,又知道些什么内幕? “船长小姐?”一个疑惑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歌蒂娅的思考被瞬间打断,同时吓了一大跳,紧接着她才意识到这是那位人偶小姐发出的声音——她竟然一时间忘了爱丽丝的存在。 过去这些日子,歌蒂娅已经适应了这艘船上只有自己一个活人的现状,那个聒噪山羊头的声音她也习以为常,结果这时候突然多了个爱丽丝,她倒有点不习惯了。 “我叫歌蒂娅,你可以叫我歌蒂娅小姐——当然,直接叫‘船长小姐’也是你的自由,”歌蒂娅迅速整顿了一下表情,这才转过身来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人偶小姐,“这个空房间以后就是你的了,进去看看吧。” “啊,好的!”爱丽丝点了点头,先探着头越过歌蒂娅的肩膀看了一眼房间里的情况,随后便转过身抓住了那口始终漂浮在她身后的木箱,将其往肩膀上一扛,小心翼翼地扛着走进房间。 看到爱丽丝那口始终形影不离的“棺材”,歌蒂娅就忍不住嘴角抖动的冲动,她看着人偶小姐把那“棺材”小心翼翼地放在床铺旁边,又格外仔细地检查了一下棺材里面铺着的天鹅绒内衬,这才开始环视房间中的陈设,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要一直带着这个箱子,是么?” “是啊,”爱丽丝理所当然地说道,“不然我把它放哪?” “这箱子曾是你的封印,我还以为你会在意这点,”歌蒂娅皱了皱眉头,“现在看来,你倒是离不开它。” “封印我的是那些人,又不是箱子的错,”爱丽丝坐在了箱子上,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木箱的盖,“您要一起进来坐坐么?” 歌蒂娅摇摇头:“不必了,你对这房间感觉如何?” “啊,非常好,”爱丽丝看上去挺高兴,她环视着房间中简陋的陈设,却好像正置身于一间华丽的宫廷,“那个是衣柜么?我没什么可替换的衣服,应该用不上……但有个柜子挺好的。哦,还有一个桌子,将来可以往上面放东西,但我好像也没什么可往上面放的……或许可以用来放头?梳头的时候会比较方便……” “你满意就好,”看着一个哥特人偶坐在棺材上规划生活是很诡异的景象,尤其是这规划中还出现了一些很可疑的内容,但歌蒂娅那精致的面容上却慢慢露出了一丝微笑,接着她向后退了半步,表情恢复如常,“你可以先在这里休息一会,适应适应这里的环境。 “除了通向下层的楼梯之外,你可以在这一层以及甲板层自由活动,这里结构并不复杂,你自己应该很快就能掌握所有房间的位置。 “我就在船长室,你有事可以去那边找我——如果我不在,航海桌上有一个会说话的山羊头,它是我的大副。” 爱丽丝前边还在一边听一边点头,等听到最后两句的时候却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山羊头?!那个黑漆漆的木雕?!” “看来你已经注意到它了。” “我是注意到了……可你说它会说话?!而且是你的大副?”爱丽丝一脸的惊奇,“我还以为那只是个……太不可思议了!” “……你是一个会说会走的人偶,”歌蒂娅面无表情地看着爱丽丝,“你还觉得一个会说话的山羊头不可思议?” 爱丽丝愣了一下,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仿佛刚反应过来般嘀咕起来:“啊……好像也是?” 歌蒂娅摇了摇头,转身离去:“就这样,你在这里休息吧,有事找我。” 从她身后传来了爱丽丝的声音:“好的,船长小姐。” 离开之后,歌蒂娅没有再去别的地方,而是径直返回了自己的船长室,她来到那宽大的航海桌旁坐下,桌上的木雕山羊头立刻便活动起来,吱吱嘎嘎地把脑袋转向歌蒂娅: “啊!是船长小姐回来了!看样子您已经安顿好了那位女士——您看,就像我说的那样,那是一位温和无害的女士,对您的航海之旅绝无妨害,还可以陪您聊天解闷。我看您已经决定把她留在船上,您打算给她安排些什么事情做吗?失乡号不怎么需要人,甲板会清洗甲板,火炮会擦洗火炮,水舱会维护水舱……或许她可以负责管理厨房?您似乎一直对船上的伙食不太满意……啊,说起伙食,我们好像首先需要补充些食材,仓库里那些咸肉干和硬奶酪可能是有点陈旧了,虽然粗鲁的海员不会挑剔海上的食物,但美丽的歌蒂娅船长必然……” 歌蒂娅感觉自己脑浆子都快沸腾了,她这一刻再度确信了一件事:有这个聒噪的山羊头在,她确确实实需要一个像爱丽丝那样“正常的谈话对象”! “闭嘴,”她狠狠瞪了山羊头一眼,在后者闭嘴之后才接着说道,“刚才爱丽丝在的时候你倒是很老实,我还以为你终于学会保持安静了。” “船长面试新船员的时候可不能插嘴,这是海上的规矩,哪怕我是您忠诚的大副兼二副兼水手长兼……” 歌蒂娅没等山羊头说完(事实上如果她不打断,这个山羊头根本说不完):“这些天注意盯住那个人偶的动静。” “啊……啊?要盯着那位女士?您是还不放心她?哦哦,也对,必要的谨慎是作为船长的……” “她有很多秘密,而且没有全说出来,或许是因为她自己也真的不知道,也可能……是出于某种目的在故意隐瞒,总之不管怎样,她终究是个‘诅咒人偶’,而且有着‘异常099’的名号,”歌蒂娅淡淡说道,“之前那艘船上的人用了重重封印来防止爱丽丝离开那口木箱,可现在被封印的人偶就在我的船上大摇大摆地活动,我需要花一点点时间,来确认爱丽丝真的是个无害的人偶……哪怕仅仅是在失乡号上无害也行。” ———————————— 第十五章 触碰火焰 自亲手掌舵之后,歌蒂娅拥有了对失乡号真正的掌控权,也能够感知到这艘船上的任何动静——但即便如此,出于谨慎,她还是命令山羊头时刻关注那个“诅咒人偶”的动静。 因为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个神秘学领域的专家,对这个世界的超凡力量也知之甚少,而一个会走路会说话的人偶实在超出了她的知识范畴,爱丽丝的言行举止或许是无害的,但如果那位人偶小姐还有什么……肉眼不可见的“影响”,她极有可能看不出来。 这一点,山羊头比她专业。 而且即便抛开这点,歌蒂娅也知道自己无法时时刻刻关注失乡号的情况——虽然现在她已经决定了要在“这边”这个世界生存下来,但情况必要的时候她还是有可能要返回门“对面”的那个世界,到那时候她不一定还能感知到失乡号上的动静。 想到最后这点,歌蒂娅的眼神突然微微有些变化,她不动声色地看了航海桌边缘的山羊头一眼,后者那黑曜石雕琢的眼球则回以空洞的注视。 在自己返回“门对面”的时候,在自己回到自己那间单身公寓的时候……这个山羊头究竟是否有所察觉?在她离开失乡号的时候,这艘船上是个什么情况? 这突然浮现出来的疑问让歌蒂娅心中有些烦躁,但在山羊头空洞的注视下,她什么都没表现出来,而是分出一丝心神关注了一下爱丽丝那边的情况。 当然,她并没有偷窥的爱好——哪怕对方是一个“非人存在”也是同样,因此她只是大致感知着甲板下面的情况,但哪怕仅仅通过和失乡号之间的感知传递,她也至少可以确定爱丽丝目前的位置,以及确定她是否有尝试破坏什么东西。 毕竟,在那位人偶小姐人畜无害、优雅漂亮的外表之下,是诅咒人偶的本质,是被这个世界的普通人称作“异常099”的危险个体。 她目前还留在房间中,可能真的在研究房间中的陈设,布置休息的地方。 歌蒂娅稍微松了口气,与此同时,旁边的山羊头则突然发出声音来:“船长小姐,您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如果感到无聊的话,您忠诚的……” “闭嘴。”歌蒂娅看了山羊头一眼,随后双手按在了航海桌边缘,伴随着心念变动,之前双手握住舵轮的那种感觉再次浮上心间,绿色的火焰亦再次如水流般淌过。 在烈焰焚烧中,歌蒂娅的身躯再度化作火炬一般的灵体,四溢的流火则沿着航海桌蔓延出去,一路蔓延到船长室外,蔓延到上层甲板,攀上桅杆,攀上缆绳,并令桅杆上那半透明的灵体之帆随风鼓动起来。 随着大量主帆、侧帆与角帆在海风中灵活地调整角度,庞大的三桅帆船开始在这广袤无垠的海面上缓缓加速,歌蒂娅的目光则落在眼前的航海图上,如预料中的那样,她看到那航海图上盘踞的灰白色雾气也瞬间发生了变化——代表失乡号的剪影正在缓缓前行,而剪影周围的雾气则随之消散。 短暂思索之后,她开始尝试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幅海图上,幽绿色的火焰笼罩在航海桌周围,如歌蒂娅肢体的延伸般传达着来自船长的意志,在这种微妙的“连接”状态下,歌蒂娅终于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这明显也属于超凡物品的海图有何奥秘。 伴随着心念一动,那海图上代表失乡号的剪影瞬间放大了一点,随后又紧接着缩小成原本的尺寸。 歌蒂娅在“缩放”海图所呈现出的画面,而这个异想天开的举动获得了成功——尽管目前不管怎么缩放,海图边缘能看到的都只有一片雾霭,但歌蒂娅此刻已经确定,这幅海图足以记录并呈现出失乡号所探索过的每一寸海洋,并精确且实时地呈现出失乡号周围的细节情况! 在山羊头空洞的注视下,歌蒂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就好像一个真正的船长在认真观察海图般神色专注,但一种隐隐的激动却浮现在她心间。 她的目光扫过自己身体上升腾的烈焰,意识则感知着失乡号的状态,感知着海图发生的变化。 这诡异的绿色火焰果然是掌控失乡号的关键,而且也是掌控这艘船上许多诡异物品的关键! 或许……这就是“船长”的威能? 歌蒂娅揣摩着这火焰的力量,她很明白,如果自己想真正掌控好这艘船,并以此为基础在这个诡异的世界上好好生存下去,那就必须搞明白自己的能力。 首先,是完全掌握这火焰。 至于刚才山羊头所说的“接下来的安排”…… 歌蒂娅看着眼前那正在缓缓发生变化的海图,看着失乡号剪影周围缓缓散去的白雾,心中的打算也很简单。 既然对这个世界了解不够,既然满地图都是迷雾状态,那先开地图肯定是没错的。 毕竟,开船就是为了出去浪。 反正“歌蒂娅船长”在这个世界本就是个在野外地区到处浪心目中当地人的形象的世界boss,她跟失乡号哪怕老老实实在海上待着对风评也不会有任何改善。 至于就这么漫无目标地在大海上乱开会不会有什么风险,歌蒂娅是这么认为的——在她亲自“掌舵”之前,这艘船本来也是在到处飘荡,失乡号从未下锚停泊,又何来“额外的风险”? 相比起之前那种盲目飘荡的情况,在“扬帆”情况下的航行至少还能驱散海图上的迷雾,这也算是结束了之前那种完全被动、陷入迷雾的状态。 歌蒂娅从航海桌后站了起来,身下的绿色火焰也渐渐消散,但在她的感知中,失乡号桅杆上的半透明灵体之帆却并未随之消失,一部分盘踞在桅杆和缆绳上的绿色火焰也仍在燃烧,继续执行着船长小姐的意志。 结合之前“掌舵”时所观察到的情况,歌蒂娅心中隐隐有所了然。 尽管这艘船是在她“掌舵”之后才在烈焰中扬起了灵体之帆,但不管是那规模庞大的风帆还是这艘船上自动运行的诸多事物,所依靠的都不是“船长”本人的力量——这艘幽灵船有着自己的动力来源。 尽管她还不知道让这艘船动起来的“能源”到底是什么,但很显然,她这个船长要做的就只是对这艘船“下达命令”而已。 然后,这艘船自然会忠诚执行自家船长小姐的指令。 歌蒂娅离开了航海桌,并转头看向船长室最深处的那扇小门。 那扇门后面是她作为船长的独立寝室,在最开始几天探索这艘船的过程中,她一直将那个房间当做休息据点。 现在,她需要一个比较安静的环境,来好好研究自己作为失乡号的船长到底还能做到些什么事情。 但在此之前,这艘已经进入扬帆状态的船还得有人看管。 她看向航海桌边缘的木质山羊头,用很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你来掌舵。” “啊?”山羊头愣了一下,语气有点意外,“但是船长小姐,您……” “我有事要忙,这段时间不要打扰我。”歌蒂娅却仿佛完全没有在意山羊头要说什么,只是非常自然地吩咐着,而在她的另一重感知中,在绿色火焰沿着船舱外的甲板所蔓延而传来的信息中,她却可以清晰地看到隐藏在这艘船深处的各种……联系。 桅杆,缆绳,风帆,船舵,火炮…… 所有东西都在无形中连接着,某种宛若神经或血管一般的“脉络”贯穿着这艘船,而所有这些“联系”最终都汇聚到了船长室。 山羊头与这一切都隐隐相连。 或许,这个神秘又诡异的山羊头就是“失乡号”本身?亦或者是某种在紧急情况下用来接管全船的“控制机关”? 歌蒂娅不是这艘船的建造者,自然不知道这艘船的运行原理,但她想,如果是真正的歌蒂娅船长,必然知道山羊头都能做些什么。 从另一方面,始终自称“大副”的山羊头本身也就该理所当然地可以在情况需要的情况下代替船长掌舵。 歌蒂娅需要稍微冒一点风险,做一些她之前从未做过,但身为真正的船长又必须知道、必然会做的安排。 毕竟,船长总有休息的时候。 一秒钟后,山羊头发出了愉快又聒噪的声音:“啊,好的船长小姐,您放心忙吧,您忠诚的……” 歌蒂娅没有理会,只是随意摆摆手,转身走入位于船长室深处的寝室,随手关上了房门。 ———————————— 第十六章 灵界行走 门扉在身后合拢,挡住了山羊头空洞的注视。 但歌蒂娅仍旧能清晰地感知到失乡号,感知到这艘幽灵船上每一处的细微变动——在那如同肢体延伸般的共感中,她“看”到失乡号的一系列船帆正在海风中精细地调整着角度,位于船尾驾驶台上的黑色舵轮则在微微转动,令失乡号在海浪中进一步稳定下来。 如她所料的那样,山羊头暂时接管了船舵,开始兢兢业业地履行作为大副的职责——但歌蒂娅仍然可以随时亲自接管这艘船。 比起由自己直接掌舵的时候,失乡号不管从灵活性还是从航速上都要弱化了一些,但现在歌蒂娅的主要目的是进一步驱散海图上的迷雾,本就没有明确的目标和航线,她也就不在意这点影响了。 在确认山羊头没有什么异动,甲板下面的那位哥特人偶也老老实实待在房间之后,歌蒂娅轻轻舒了口气,并打量了一眼这间不算太大的房间。 这里是她作为船长的私人寝室,也是失乡号上最舒适、最考究的房间,除了一张软和的床铺之外,房间大门正对着的靠墙位置还有一个古典大衣柜以及一个摆放着许多奇奇怪怪物品的置物架,而与床铺相对的位置则有一张暗棕色的书桌,只是那书桌上看不到任何书籍,只摆放着几样陈设以及书写、绘图用的工具而已。 书桌旁边则有一扇窗户,可以直接眺望到远处的海面,窗户旁边的墙壁上还有几个挂钩——歌蒂娅现在带在身上的海盗剑以及那把燧发枪之前就挂在这些钩子上面。 歌蒂娅来到书桌前,将长剑与燧发枪放在了趁手的地方,又打开桌子抽屉,检查了一下放在木盒中的火药与铅弹。 一个小小的黄铜罗盘放在铅弹与火药袋旁边,歌蒂娅拿起那罗盘,看到玻璃壳下的指针仍旧在胡乱旋转,仿佛一直在受到无形的混乱力场牵引,罗盘底部则铭刻着一行细小的文字—— “我们都是失乡者”。 歌蒂娅随手将罗盘放在手中把玩着,看着上面的指针跟喝醉了酒一样转来转去。 这里的东西都是她已经检查过许多遍的,在最初的探索中她就发现了这个房间,而这里的事物,包括那一行留言,想必都是曾经真正的歌蒂娅船长所留下来。 心中复盘了一下目前所掌握的资料之后,歌蒂娅才呼了口气,随手将罗盘放在桌上,又抬起右手轻轻搓了搓指尖。 一簇绿色的小小火焰随之在她纤白的指尖点燃,在火焰的映射下,歌蒂娅的半只手掌都立刻呈现出了仿佛灵体般的透明虚幻质感——但在有意识的控制下,这火焰却并未像之前那样四处蔓延,而是如同一点烛火般悬停在她手指上方。 在火焰稳定之后,歌蒂娅用另一只手靠近火苗感受了一下,随后又从旁边取过一支羽毛笔,用笔的尾端去触碰那火焰。 既感受不到热量,羽毛笔也没有被点燃,只有一点阴绿色泽蔓延在笔杆上,让那羽毛笔泛着幽幽的光。 而歌蒂娅则没有从那羽毛笔上“感觉”到任何回馈,这一点与她用火焰接触海图与船舵时完全不同。 歌蒂娅在心中默默记下新的经验——这“灵体之火”并无温度,也不会点燃事物,而且它极有可能只与失乡号上的“异常”事物产生联系,对普通事物则不会有任何反馈。 那么如果是来自失乡号之外的“异常”事物……这火焰会有反应么? 歌蒂娅沉思着,有那么一瞬间,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某位哥特人偶的身影——爱丽丝,好像就是来自失乡号之外的“异常”? 她会受到这灵体之火的影响么? 但她也就是这么想了一下,随即便把这个不着边际的念头给扔到一边。 因为哪怕爱丽丝并非人类,哪怕她是带有诅咒的“异常099”,她也同时是个能说能走,有自己思想的独立个体,而且现在还是失乡号的“船员”,歌蒂娅已经下意识地将其当做一个“人”来看待。 她不能接受用活人来测试自己的火焰——毕竟,她还不确定这火焰对受到影响的“异常”到底有什么深远影响,到底是否有害。 接下来歌蒂娅又测试了几次,一边检查着火焰的性质,一边确定着这间寝室中各种事物背后是否存在超凡的属性。 最后,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个有着“留言”的小小黄铜罗盘上。 黄铜罗盘在桌上静静躺着,玻璃壳下的指针胡乱旋转,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歌蒂娅一边维持火焰一边将“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指针上的时候,那指针仿佛突然凝滞了一瞬间。 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原地乱转。 歌蒂娅:“……” 这玩意儿刚才绝对对她的目光产生了反应! 本来她是对这罗盘有些忌惮的,毕竟那上面留有“真正的歌蒂娅船长”留下的字迹,她很担心那位已经死去的船长小姐是否在这件随身物品上留下了某种力量或“陷阱”以防窃贼,所以一直没有用火焰对罗盘进行测试,但在看到那罗盘产生的反应之后,她突然下定了决心。 歌蒂娅伸手拿起了罗盘,冰凉的触感传至指尖,扫了一眼仍然在胡乱旋转的指针之后,她直接把这玩意儿放到了用于维持灵体之火的右手中,并慢慢握紧。 幽绿火焰如燃烧的油脂般瞬间流淌,在她的手指缝中蔓延,罗盘表面迅速燃起了一片幽幽火光,火光中似有无数幻影起伏消散,而下一个瞬间,那本来正在胡乱旋转的指针猛然停了下来,并笔直地指向了茫茫大海上的某个方位。 歌蒂娅心中一动,这一瞬间,她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罗盘传来的“反馈”,并确认了这的确是一件可以被灵体之火支配的“异常物品”,但还没等她仔细感知这反馈中的细节,一股猛然出现的“引力”便突袭而来! 歌蒂娅只感觉自己身体摇晃了一下,下一秒便眼前一花,船长寝室中的陈设不知何时已经化作虚无,连带着周围的墙壁、屋顶也眨眼间如雪花般崩解消散,在纷纷扬扬散落的光影中,无边无际的昏暗充盈了她的视线。 歌蒂娅在错愕中站立于这片昏暗中心,心中警铃大作,她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拿就放在身边的火枪与佩剑,但下一秒她便发现自己身边已经只剩下那个黄铜罗盘——它仍然被自己紧握在手中。 歌蒂娅眨了眨眼睛,在她的目光中,那黄铜罗盘周围突然弥漫出了数不清的、丝丝缕缕的纤细光线。 这些光线在黑暗中蔓延着,交织着,仿佛织网般无限扩展,而在光芒交织之间,又有无数的星星点点的光芒浮现出来,这些光芒有的零星飘散,有的汇聚如河流,在光线网络交织的背景中,竟如星河般灿烂。 歌蒂娅有些困惑地看着眼前出现的异象,她很警惕,又有些不安,但不知为何,她并未感受到任何危机感,甚至…… 在这昏暗的光网与星点之间,她反而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心舒适感。 下一秒,一种异样的感觉突然传来,歌蒂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光网交织中的一簇星光所吸引,她看向那簇星光,只觉得那星光摇摇欲坠,仿佛立刻就要彻底坠入黑暗。 她下意识地向那星光伸出手去。 一股巨大的拉力就在此刻传来——歌蒂娅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都飞了起来,她不由自主地冲向了那即将坠入黑暗的星辉,而罗盘所交织出的繁密光网则在视线中飞快后退,周围由星光所汇聚成的星河也猛然间开始旋转蠕变! 在急速飞越中,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紧握着罗盘的右手,却看到那罗盘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与此同时,在即将接触到那颗暗淡星光前的一瞬间,她眼角的余光却又看到黑暗中突然凝聚出了一个影子。 那影子竟好像始终伴随在她身边一样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并随着她一同飞快地坠向那暗淡光点。 歌蒂娅只依稀看出那影子似乎是一只展翅飞翔的鸟,还未待看清细节,便眼前一黑。 来自现实世界的沉重触感从四肢传来,一并传来的,还有某种肢体腐烂的腥臭,以及沉重铁链拖地的刺耳声音。 ———————————— 第十七章 洞穴 寒冷,潮湿,腐肉的腥臭,铁链摩擦地面的噪声。 许多异样的感知涌入了歌蒂娅的脑海,但她一时间却没能成功地睁开眼睛——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被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还留在失乡号上,然而另一部分却被塞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躯壳,这躯壳如一台陈旧破烂的机器般难以驾驭,纷杂混乱的感知在神经系统中横冲直撞,又夹杂着某种迟钝与麻木感,她尝试睁开眼睛,活动手指,却根本感觉不到这些对应的身体部位的存在。 这令人难受的感觉持续了好几秒钟,神经系统中那难言的麻木与迟钝感才终于渐渐褪去,歌蒂娅感觉自己的“身体”好似从漫长的冬眠中苏醒,并一点点恢复了活动的能力。 她终于睁开眼睛,看清了此刻自身周围的情形。 入目之处,是一片昏昏沉沉的,仿佛地穴般的空间,有燃烧的火把插在远处的石壁上,摇晃的火光映出了四周的可怕画面,歌蒂娅看到许多人——或者说许多死去的尸体,被横七竖八地扔在潮湿浸水的泥土与岩石间,大部分是衣衫褴褛,也有少部分身上还留着完整的衣衫。 有凝结的水滴从洞穴顶部滴落,远处还依稀可以听到仿佛地下河或排水道中污水流淌的声音,而那铁链摩擦的声响则似乎从与洞穴相连的一条甬道深处传来,而且已经渐行渐远。 歌蒂娅眨了眨眼,试图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入目之处的是一只完全陌生且纤弱的苍白手掌,以及手臂处褴褛的衣衫,而之前一直被她握在手中的黄铜罗盘早已消失不见。 她又抬头看向自己身旁,她还记得自己在那片星辉与光网中穿梭时曾瞥见一道阴影跟在自己身边,那阴影的轮廓看上去仿佛是某种鸟类,但理所当然的,她什么都没发现。 那道飞鸟般的阴影似乎并未随着她一同来到现实空间。 歌蒂娅慢慢握了握手掌,强行压下了心中的紧张不安,随后尝试着搓了搓手指。 一簇极为微弱的绿色火苗从指尖冒了出来。 不得不说,这一簇火苗现在看上去远比歌蒂娅所熟悉的要弱小许多,但她仍然感觉到了一点心安,而在火苗燃烧起来的同时,她仍有些混乱的精神也微微一振,并且比刚才更加清晰地感觉到了某种……精神层面的撕裂与相连。 她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的另一部分精神并不在这里,她感知到了失乡号的存在,感知到了正坐在书桌前的、手握黄铜罗盘的自身。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但歌蒂娅立刻便隐约意识到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她的精神发生了……某种投射,或者说延伸,那投射出去的一部分心智跨越了不知多远的距离,如今钻入了又一个陌生的躯体里面。 而在这种投射状态下,她仍然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本体”的存在。 这一定与那个黄铜罗盘有关!难道这就是那件“异常物品”的能力? 歌蒂娅心中冒出一些猜想,但她并没有让胡思乱想占据自己太多时间。在确认自己的本体仍安然无恙,自己的精神也仍然受控,如今只是暂时进入了一个遥远的无名躯壳之后,她已经稍稍安下心来,并准备先确认一下自己这“新身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首先第一点可以确定,这周围的环境绝不是在某艘船上。 这里是陆地——是她在海上飘荡了那么多天都没能找到的陆地! 第二点,这处阴森的洞窟看起来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四周散落的尸体也不像是正常的“安葬”场面,自己如今占据的这副躯壳……是因为怎样倒霉的原因才被困在这么个人间地狱里面? 歌蒂娅深深吸了口气,一撑身体坐了起来——她这幅躯体此前一直倚靠在一块大石头上,那姿势可说不上舒适。 而就是这一吸气加一起身,歌蒂娅猛然间从身体上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异样——她感觉自己吸进身体里的空气一下子就卸了出去,某种空荡荡又诡异的感觉也从胸口传来,连带着起身的动作也发生了变形。 歌蒂娅诧异地低头看了一眼,看到一个大洞。 大洞开在心脏位置,里面的东西自然已经不翼而飞,有清冷的风从里面吹过去,混杂着刚才还没有完全散掉的、歌蒂娅吸进去的一口气,并最终逸散在潮湿的空气中。 歌蒂娅甚至从某个角度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背后的画面。 “……卧槽?!”歌蒂娅小姐非常不淑女地暴了句粗口。 哪怕是神经再粗大,哪怕是在失乡号上多多少少增长了一些“世面”,歌蒂娅这一瞬间仍然感觉自己出了一层的冷汗,她感觉自己的鸡皮疙瘩层出不穷峰峦叠翠,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而在这猛一下子的惊悚之后,她紧接着意识到的便是:自己仍然好好地站在这里,甚至尚有骂街之力。 在心脏不翼而飞、胸口破个大洞的情况下,她甚至没有从这幅躯体上感受到任何疼痛感! “这是……一具尸体?” 片刻之后,歌蒂娅已经醒过味来,她进一步搞明白了自己的状况,并迅速冷静下来。 占据了一具尸体的躯壳并起身活动或许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毕竟她还有一艘可以自己航行的幽灵船和一个能把人聒噪到脑浆沸腾的木头山羊大副,最近还认识了一个能够分头行动、擅长在无垠海上乘风破浪的诅咒人偶,这几样哪个不比“死人在说话”要惊悚点? 好歹她现在只是失去了心脏,爱丽丝的脑袋还经常不在脖子上面呢…… 脑海里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歌蒂娅以让自己的惊讶的速度恢复了镇定,随后她确认了一下自己如今这幅躯体的活动情况,又稍稍适应了一下胸口异样带来的动作走形,这才迈步走向那些被抛在洞穴中的尸体们。 “果然……” 歌蒂娅看着第一个尸体,在看到对方胸口那骇人的空洞之后感觉并不意外。 那是一个面容憔悴衣衫褴褛的中年人,看起来仿佛是路边的乞丐,他已经死去多时,但怒目而睁的模样仍然传达着他在临终那一刻的挣扎和绝望。 歌蒂娅继续向前走去,看到的是一个又一个失去心脏的尸体,他们凄惨地倒在冰冷的石头上,其中只有两个例外——那两个人的头部有着狰狞的创口,似乎是猛力撞击在石头上并当场毙命的结果。 歌蒂娅不禁产生了一些联想——或许,这是两个在面对剜心之苦前便自我了断的人。 说实话,这洞穴里的东西对普通人而言有点刺激过头了,哪怕是歌蒂娅这么一圈检查下来也感觉有些吃不消,以至于她在查看过所有尸体的情况之后不得不在一处较远的地方找到一块比较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一点点整理着自己的状态,并在冷静下来的过程中推测着这一切的真相。 显而易见,这是骇人听闻的谋杀——但从那过于冷酷又统一的杀戮方式来看,这似乎又不仅仅是谋杀,更透露着某种邪恶的……仪式感。 歌蒂娅再度召出那灵体火焰,感受着自己与“本体”之间的联系,她知道自己随时可以切断这种“投射状态”,回到安全的失乡号上。 但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搞明白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哪怕仅仅是为了掌握一些关于陆地的情报。 歌蒂娅呼了口气,感受着胸口漏风的感觉,从暂时休息的大石头上起身站了起来,她看向洞穴深处的那条甬道,记起之前铁链摩擦的声音就是从那边传来。 这处地下空间不只有尸体,还有别的人在活动,那些能够在这可怕的地方自由活动的人……应该能给她一些答案。 贸然闯过去查看情况当然不怎么安全,但歌蒂娅并不在意—— 反正自己现在心宽。 ———————————— 第十八章 下水道 在离开暂时藏身的洞穴之前,歌蒂娅先从附近的尸体身上拽了些破布裹在自己身上。 这倒不是因为受不了洞穴中的阴寒,而是为了多多少少挡住自己那敞开的心扉——尽管胸口那个破洞完全没有影响到歌蒂娅的“存活”,可作为一个骨子里的正常人,在透心凉的情况下走来走去着实是一件过于邪门的事情,给身上套点东西起码能带来一点心里安慰,也能减少一些“穿堂风”带来的诡异触感。 而且歌蒂娅也考虑到了在这处地下空间中走动时突然撞到其他人的可能——以常理推断,胸口露个大洞可能不利于跟陌生人交谈…… 就这样,简单处理过“伤口”之后的歌蒂娅小心翼翼地离开了那阴森潮湿的洞穴,她进入了与洞穴相连的一条甬道,慢慢朝深处走去。 这副临时占据的躯体并不“方便”,不光是胸口的致命破损影响了活动的灵活性,还在于歌蒂娅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这具身躯的虚弱不堪,那过于瘦弱的手脚连走路都走不快,与“船长小姐”那完全不符合外表设定的强悍躯体完全没法比。 歌蒂娅看不到自己如今这具躯体的全貌,但仅从能看到的部分判断,她猜测这应该是一个小女孩,一个因长期重度营养不良而体质虚弱的小小少女——尽管此刻在操纵这具身躯的是一个强大的幽灵船长的灵魂,但似乎灵魂层面的强大并不能突破这虚弱之躯所带来的物理极限。 可惜现在也没得选,歌蒂娅只能控制着这几乎可算是勉强能用的躯体在幽深的甬道中慢慢向前探索,她知道,以这个临时身体的状态,遇上任何危机恐怕都会束手无策,也就只能祈祷这躯壳能多用一段时间了。 甬道很深,潮湿且阴暗,但似乎又有隐藏的通风孔存在,微微的气流一直在从附近流过,每隔一段距离,还可以看到有挂在墙上的火把或油灯,这些东西的存在则证明了这里一直有人在活动。 又沿着甬道走了很长一段距离之后,歌蒂娅突然发现前方的道路豁然开朗,人造的痕迹则开始出现在视线中——她看到甬道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岔路,岔路相连的道路有着平整的墙壁与高高的半圆拱顶,铺着砖块的地面黢黑潮湿,又有两条水道沿着地面两侧流淌,里面流动着令人作呕的污水。 而在道路两侧的墙壁上,也可以看到有仿佛排水管般的开口,污水从其中一些排污口中流出,被注入下方的水道,流向更加黑暗的远处。 “……下水道?” 歌蒂娅很快反应过来,她眼前的显然是某种规模颇大的下水道系统,而之前那个藏匿了许多遗体的地方,则像是一个与下水道正好相连的天然洞穴结构。 规模庞大的下水道,与下水道相连的天然洞窟,还有隐匿的遗体。 歌蒂娅脑海中一瞬间冒出了数不清的猜想,而在心中冒出诸多推测的同时,她也在认真观察着眼前这“下水道”的种种细节。 规模庞大,建造工艺精良,主要支撑部分用的似乎是钢筋水泥结构,必要的情况下甚至可能足以作为某种地下掩体来使用。 能建造出这种体量的东西,这座下水道上方的城市规模肯定也不小,而且各项技术想必也要发展到一定高度。 技术是无法孤立存在的,每一样工程产物背后必然是无数相关产业与技术的同步支撑,哪怕仅仅是一个下水道,它也能向歌蒂娅揭示出其背后的施工、规划、材料、维护水平,以及所对应的居民生活观念。 这足以让目前严重情报匮乏的歌蒂娅获得一些来自文明世界的宝贵资料。 歌蒂娅沿着下水道向前走去,刚走了一小段距离便突然停了下来,目光也随之落在附近的墙壁上。 那墙壁上镶嵌着一盏灯——玻璃外壳的灯具,外面还罩着看上去颇为坚固的金属笼。 比起之前洞穴中的那些火把和油灯,墙壁上镶嵌的这盏灯显然更亮,磨砂质的玻璃壳里面是正在稳定燃烧的明亮火焰,其发出的光芒足以照亮下水道中相当远的一段距离。 歌蒂娅凑上去仔细观察着,对于现在的她而言,一切来自失乡号之外的东西,尤其是现代文明的造物,都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在观察了半天之后,歌蒂娅终于搞明白了眼前这光源是个什么东西——这是一盏瓦斯灯。 但这瓦斯灯与她曾经在资料上看到过的又似乎有所不同,除了样式上的区别之外,最明显的就是她在那灯壳的玻璃罩上看到了几个纤细的符号。 那符号似乎是在灯壳生产之初便被加上去的,弯弯曲曲呈现出仿佛象形文字般的姿态,歌蒂娅不认得这些符号,但她第一时间联想到了之前在那艘机械船上,以及爱丽丝的“棺材”上所看到的那些神秘符文。 尽管内容不同,却都有着相似的……“气质”。 那是某种神圣化的、仪式性的事物。 歌蒂娅退开了一些,她抬头看向下水道更深处,看到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盏正在明亮燃烧的瓦斯灯。 作为一个除了必要维护之外几乎不会有人造访的地下设施,这下水道中的照明设备甚至显得有点过多了,而那每一盏瓦斯灯的外壳上,或许又都有着类似的神秘“符文”。 这给了歌蒂娅一种感觉,就好像这些密集分布的瓦斯灯其实是在这无人造访的黑暗地下对抗着什么——它们背后所代表的“人类文明世界”,正在对抗着什么。 歌蒂娅沿着瓦斯灯所照亮的道路向前走去,视线同时关注着周围墙壁、地面与拱顶上所出现的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突然间,她眼角的余光发现了一些异样。 她在两盏瓦斯灯之间的位置停了下来,这里算是下水道中比较昏暗的一截,她抬头看向斜上方,看到在墙壁的高处,在靠近下水道拱顶的位置附近,有暗红色的颜料涂绘着什么东西。 歌蒂娅眯起眼睛,努力分辨了半天,终于看清了那些粗糙的线条勾勒出的画面——她看到一双双手探向天空,仿佛在顶礼膜拜着某样事物,而在那些手所簇拥的方向,则高悬着一个散发出万丈光芒的球体。 在这膜拜与簇拥的画面之下,则是一行歪歪扭扭的文字,那文字的笔触抖动,仿佛蕴含着强烈的狂热与期待,上面的字母并非地球上的任何一种文字,可歌蒂娅自然而然地懂得—— “伪日终将坠落,真实的太阳神将自血与火中复活!万物生机归于太阳,万物秩序归于太阳!” 歌蒂娅静静地站在下水道中,仰头注视着那瓦斯灯光芒最昏暗的交界区域,注视着那些暗红色的涂鸦,注视着那轮仿佛浸透了鲜血的、光芒万丈又被人狂热膜拜的太阳。 仿佛在长久地注视着另一个世界。 她就这样看了许久,直到一阵噪声突然从下水道的深处传来,有几个脚步声传入了歌蒂娅耳中。 她猛然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看到几个穿着罩袍的身影从前方走了过来,那些身影的头脸都笼罩在兜帽的阴影中,如同阴森的鬼怪般出现在这污浊的下水道深处。 歌蒂娅没有躲藏——事实上这段笔直的下水道也几乎没有躲藏的地方,她这具行动不便的临时躯体更做不出“盲区跑位”之类高端的操作,所以在简单地寻思了一下之后,她干脆就大大咧咧地站在了下水道中央,非常坦然地注视着那几个正从前面走过来的、不管怎么看都非常可疑的兜帽人。 既然这具身体跑也跑不掉,注定是一次性的消耗品,那倒不如最后再换一点情报回去。 下一秒,那几个从下水道深处走出来的兜帽人便注意到了歌蒂娅的存在。 ———————————— 第十九章 地下集会场 那些身穿罩袍头戴兜帽的人影理所当然地注意到了不闪不避站在路中间的歌蒂娅。 此刻的歌蒂娅仍然是那副刚刚离开洞窟时的模样,瘦弱干瘪的身躯上套着破破烂烂的衣裙,临时套在上半身的破布挡住了胸口上的大洞,她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站在路中央,看上去却像是被突然冒出来的“兜帽人”给吓住了一样——而那几个身穿罩袍的人影显然也很意外,他们明显呆滞了一下,然后为首的一个人才突然发出一声喊叫:“有一个祭品逃跑了!” 紧接着歌蒂娅便看到他们朝这边跑了过来,又有一人边跑边喊叫着:“快!拦住她!别让她跑了!” 歌蒂娅眨了眨眼睛,只是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朝自己跑来的、不管怎么看都不像好人的身影,在权衡过目前局势之后她压根就没有跑的意思,但对面几个人还是在一边冲过来一边嚷嚷着:“别让她跑了!”“有祭品逃跑了!” 结果歌蒂娅这老老实实站在路中间不闪不避的举动反而让气氛尴尬了起来,那几个朝这边边跑边喊的人明显跑到一半就觉得有哪不对,嘴里的喊叫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却又不得不继续朝这边跑着,歌蒂娅几乎能从他们那黑沉沉的兜帽下面闻到尴尬夹杂着恼怒的味道——然后这些尴尬又恼怒的人便把她前后左右包围了起来。 到这时候歌蒂娅才环视了一下自己周围的人影,犹豫片刻之后说道:“我刚才是不是应该逃跑一下?毕竟气氛都到这儿了……” 那几个身穿罩袍的人影却仿佛没有听到歌蒂娅的冷笑话,他们只是警惕又谨慎地看了后者一眼,紧接着便看向了歌蒂娅身后的方向,其中有两人飞快地低头交谈了几句,歌蒂娅依稀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 “为什么会跑出来一个?” “难道是教会那帮鬣狗发现了这个藏身处……但她不像是被人放出来的……” “总之先带回去,这个跑出来的祭品不太对劲……得赶快处理掉。” “让使者做决定吧。” 歌蒂娅完全搞不清楚这帮人到底是什么底细,更不知道对方所提到的“使者”是个什么意思,但联想到之前一路上看到的情况以及对方提到的“祭品”一词,她已经隐约猜到了这里的某些真相。 她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才算“正常的祭品”,而且也压根没有配合这些人“表演”的意向,在失乡号之外的地方,又使用着一具临时性的躯壳,她所要顾虑的事情明显很少,所以在稍微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之后她便干脆开口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 那些身穿罩袍的人听到眼前的“祭品”平静开口明显有些诧异,尽管他们的兜帽上还带着完全遮掩面容的黑纱面罩,但即便如此歌蒂娅也能猜出他们此刻的意外,其中一个黑袍人隔着面罩恶狠狠地看了眼前的“祭品”一眼,嗓音压的低沉:“你没有资格发问——带走!” 几个黑袍人立刻上前,但在他们动手之前,完全不想与这群家伙有任何肢体接触的歌蒂娅就主动向前走了一步:“不用你们动手,我跟你们走就是了。” 几个黑袍人面面相觑,大概是觉得眼前这个“祭品”的精神有点不正常,不过为首的黑袍人倒是挥了下手:“这样最好,反正你也跑不掉了……跟我们来,你或许还能体面地迎接荣耀。” 几个黑袍人就这样围拢在歌蒂娅周围,前后左右地封住了她所有的“逃跑”路线,并带着她向下水道的更深处走去。 下水道中的腥臭污浊气息令人作呕,但这些黑袍人就仿佛全然没注意到一般坦然地走在污浊发霉的道路上,歌蒂娅面无表情地沉默着,一边跟着这些黑袍人向前走去一边注意侧耳聆听着这些人的交谈——这些黑袍人之间交谈不多,但在偶尔的几句交谈中,歌蒂娅还是听到了诸如“普兰德”、“执政官”、“教会”之类有用的字眼。 “这里是普兰德城邦?”歌蒂娅突然开口道,坦然的就仿佛跟熟人闲谈一样。 “废话……”其中一名黑袍人下意识地回了一句,但紧接着就反应过来,见鬼般地看了歌蒂娅一眼,“你倒是很冷静,小丫头,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大概能猜到,”歌蒂娅点了点头,脸上甚至带着微笑,紧接着她又试探着问了一句,“真实的太阳神……是吧?” 几个黑袍人明显脚步停顿了一瞬间,他们似乎从歌蒂娅这异样的反应中产生了错误的理解,其中一人低声与同伴交谈:“等等,难道这也是主的信徒?” “不可能,她显然是逃出来的祭品……”另一个黑袍人低声说道,紧接着看了歌蒂娅一眼,“小丫头,你倒还算机灵,但别以为这样就能免去献祭……主已经裁定了你的命运,你最好欣然接受。” 歌蒂娅不置可否,她知道是自己这过于平静的反应让眼前这帮疑似邪教徒的家伙产生了错误的脑补,他们多半以为自己是在故作冷静并伪装为“信徒”来尝试求生,但真实的情况只有歌蒂娅自己知道。 这临时占据的躯体连正常行动都费劲的不行,她脸上的肌肉跟末梢坏死一般僵硬……那当然就只剩下的平静的面无表情了! 但她也不在意这帮邪教徒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只想在这“一次性的探索行动”中尽可能多收集一点情报,所以紧接着便随口问道:“你们认为天上目前的‘太阳’是伪日?你们觉得它迟早会掉下来?” “虚假的太阳当然终将坠落!”这显然是个能够刺激到这些邪教徒的话题,歌蒂娅如愿以偿地听到了他们中一人积极且狂热的反应,“哪怕是教廷那帮走狗,也得在通史中承认天上的太阳是在大湮灭之后才出现的扭曲怪诞之物!真正带给世间万物生机和秩序的是太阳神,可吾主被那卑劣的伪物篡夺了权柄……那卑劣的伪物迟早会有从天空崩落的时候!” 紧接着,歌蒂娅便听到周围的邪教徒纷纷响应:“伪日迟早会坠落的!”“真实的太阳神很快就要复苏!”“世间多余的海水会被太阳神的伟力驱逐回到虚无深空,大地将重新回到丰沃和稳定的纪元中!” 听着这些邪教徒明显已经开始上头的话语,歌蒂娅脑海中却在飞快地转动着自己的念头,她知道,这种狂热的邪教徒不可以常理理喻,他们所坚信的东西则多半是扭曲、篡改之后的信息,但他们透露出的某些情报仍然值得参考—— 天上悬挂的“太阳”是伪物…… 真正的太阳被篡夺了权柄…… 他们坚信真正的太阳是一位陨落的神明,并坚信那位神明会“从血与火中复苏”…… 他们还提到了世间多余的海水,提到了丰沃与稳定的纪元……这些词汇又是什么意思? 歌蒂娅脑海中思绪纷繁,而那几个邪教徒则在不久后便冷静了下来,他们还记得正事,还记得自己正在押送一个逃跑的“祭品”,于是离歌蒂娅最近的几人恢复了缄默,而走在队伍最后面的两人则小声嘀咕了几句: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祭品’有点邪门?” “她好像不太对劲……我有点不踏实。” “难道这个祭品之前逃跑的时候在无光的地下待了太久,精神被什么东西给……” “那正好,主的威能会净化她的。” 歌蒂娅听着身后传来的交谈,她尤其注意到了“无光的地下”这样的字眼,但就在她想要从这交谈中收集到更多情报的时候,为首的黑袍人却停下了脚步。 “我们到了。” 这个身披黑袍的邪教徒声音低沉冰冷地说道。 歌蒂娅心中顿时有些遗憾,但紧接着,她便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注意力。 前方是一段道路的尽头,是几条下水道的交汇之处,而在这片宽广如同小型地下大厅的空间内,赫然是一处黑袍邪教徒的集会现场! ———————————— 第二十章 献祭 这处下水道系统的规模极其庞大,在歌蒂娅眼中甚至已经完全超过了“城市排污”这个单一功能的必要,而下水道中随处可见的、带有符文的瓦斯灯以及足以充当避难掩体的强化结构更能让她对这片地下设施的定位产生诸多猜想。 但不管这里在设计之初承载了建造者的什么想法,有一个事实显而易见:在这庞大设施的深处,在地上世界的目光之外,这阴暗寒冷的地方已经成为了某种邪恶力量滋长的苗圃。 一个名义上在崇拜太阳,却只让人感到寒意的邪教集团。 下水道几条走廊的交汇处是一处宽广的地下空间,坚固的水泥支柱撑起了砖石堆砌的穹顶,金属铸造的管道结构在那穹顶附近纵横连接,宛若蛛网一般,明亮的瓦斯灯照亮了整个空间,也照亮了聚集在这处“交汇地”的人群—— 一眼看去至少有数百个身穿黑袍的人就聚集在这污浊潮湿的地方,他们中间则是一处凸出地面的高台,高台上站着一个同样身披黑袍的高大人影,那显然是这群黑袍人中地位最高之人。 这个站在高台上的人没有戴着和其他人一样的兜帽,而是佩戴着一张金黄色的面具,那面具样式古怪,宛若一个向四周放射出无尽光焰的圆盘,其表面同时又铭刻着大量支离破碎的裂纹。 在这佩戴面具的人身后,高台上还有一个奇特的图腾——那是一根高高的木桩,木桩顶部固定着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球,那火球的核心仿佛是某种金属,其表面开着许多小孔,火焰便是从那些小孔中喷涌出来。 当歌蒂娅被“押送”到这里的时候,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画面。 聚集在集会场中的黑袍人们也注意到了她。 “我们赶来集会场的路上抓到了一个逃跑的祭品!”之前负责押送的黑袍人之一走上前去,对那高台上的“领导者”恭敬地说道,语气中不无邀功之意,“这个祭品在黑暗中待了太长时间,思维已经有些混乱,愿您施展威能,让吾主的荣光降临在这个可悲的躯体上!” 那高台上佩戴黄金面具的邪教首领转过身紧紧盯着面无表情的歌蒂娅,语气中带着一丝意外和冰冷:“逃跑的祭品?” 歌蒂娅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她只是在好奇地观察着这个地方,包括那名邪教首领脸上的金色面具,以及对方身后那燃烧火球的图腾。 或许,这些象征物对于这个世界的普通人而言是诡异离奇的东西,但她几乎一眼就看了出来,这些东西……是在模仿太阳。 不是模仿如今天上那个被大量焰流和两重符文圆环束缚住的“光球”,而是模仿歌蒂娅所熟悉的、散发出万丈光芒的、熊熊燃烧的太阳。 这些人真的在崇拜太阳,崇拜一个似乎在很古老的年代便“陨落”的太阳,而且是当做某种神明在崇拜。 歌蒂娅抬起头,表情坦然地注视着正在高台上俯瞰自己的黑袍神官,但或许是面部肌肉坏死的缘故,她这坦然的模样在对方眼中倒更像是某种失去灵智的麻木。 佩戴黄金面具的神官与歌蒂娅对视了不到两秒钟,便转过头吩咐着一个站在高台旁边的人:“去检查关押祭品的地方,速看速回。” 吩咐完之后他又对那些将祭品“押送”回来的黑袍人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称赞:“你们做得很好,即便对于主而言是细微的功劳,这也将在阳光重新普照万物之后化作你们永恒的荣光。” 仅仅是一句不咸不淡例行公事的夸奖,几名黑袍人却仿佛收到了莫大的鼓舞,一个个激动起来,一边赞美着“真正的太阳神”一边将歌蒂娅推到了高台前,而那佩戴面具的神官则直到此刻才对歌蒂娅开口:“走上歧路的可怜者啊……你可在无光的岩石与泥土间感受到了深寒?” 歌蒂娅压根听不懂这个神棍在说什么,只能沉默以待,而那神官也显然根本不在意眼前的“祭品”能有什么反应,他的言语不是说给歌蒂娅听的,而更像是说给周围的信众,以及说给他所坚信的那位“太阳神”: “寒冷与黑暗是虚假太阳留给这世间的苦难,在虚假太阳的统治下,幽邃黑暗的海洋肆虐世间,仅有支离破碎的小块陆地让生灵苟延残喘,可即便是在这些支离破碎的陆地上,世人也难以摆脱苦难,地下盘踞着旧日的阴影,无光的地穴中蠕动着它们那择人而噬的爪牙,地上充斥着仇恨与争端,人类纯净的灵魂被邪神呼出的气息沾染…… “我们如何忍受这长久的苦难?我们如何忍受那虚假太阳带来的、扭曲荒诞的世界? “我们无法忍受,我们惟愿吾主回归,惟愿真实太阳神再次降临大地,自血与火中熊熊燃烧,将秩序与繁荣重新带回人间!” 在这面具神官极具鼓动性的语调煽动下,歌蒂娅明显能感觉到集会场中的气氛发生了变化,那些身披黑袍的信众一个接一个地激动起来,他们先是附和着,紧接着这附和便变成了热切的呼喊:“惟愿真实太阳神再次降临大地!自血与火中熊熊燃烧!”“惟愿真实太阳神再次降临大地!自血与火中熊熊燃烧!” “惟愿真实太阳神再次降临大地,”高台上的神官高声说道,随后伸手一指歌蒂娅,“而今天,吾主将进一步从沉睡中醒来——迷途者的鲜血将抚慰太阳崩裂之后的伤痕! “将祭品带上来!” 几个黑袍人从旁边一拥而上,但歌蒂娅比他们还快——她都不用人推,自己就翻身爬上了祭台。 这副身体虽然不怎么好使,但爬个台子还是可以的。 爬上去之后她就来到了那面具神官的眼前,而后者这时候还维持着刚才下令时候那威严又神秘的姿态——变化发生的非常突然,完全超出过往经验的展开方式让这个邪教头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隔着金色面具与歌蒂娅面面相觑,祭台周围也一下子诡异地安静下来。 歌蒂娅却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气氛的变化,她只是感觉自己又收集到了有关这个世界的更多情报,并十分期待在这个临时躯体“报废”之前还能不能看到点更多的稀罕场面。 “那什么,”带着某种探究的期待感,歌蒂娅眨了眨眼睛,很认真地打听着,“然后呢?下一步是怎么搞?” 面具神官:“……” “没听清么?”歌蒂娅皱了皱眉——但因为脸上肌肉不太好使,没皱起来,“我说,下一步该做什么了?” 这时候那神官才终于反应过来,虽然隔着一个面具,但他的眼神中明显出现了一瞬间的混乱,不过很快他便压着低沉的嗓音开口:“黑暗中的阴影确实影响到了你的心智,不过放心吧,至高至圣的太阳会终结你的苦难……把祭品带到图腾前!” 两名黑袍人立刻从旁边走上台,拉着歌蒂娅的胳膊走向那个顶着火球的图腾柱,这一步歌蒂娅不太了解,自然也就没办法“提前配合”,但她还是保持着不反抗的状态,老老实实地在两个黑袍人的“钳制”下站到了那个熊熊燃烧的火球下面。 尽管歌蒂娅身体上没有任何反抗举动,两个抓住她胳膊的黑袍人仍然用了极大的力气来钳制住“祭品”的胳膊,仿佛生怕这个祭品在最后关头剧烈反抗挣脱开来,他们的力气大的异常,歌蒂娅甚至能感觉到这具临时躯体的骨骼都在一点点爆裂开来,这让她相当诧异地看了那两个黑袍人一眼。 而紧接着,那名佩戴面具的神官又走了过来。 歌蒂娅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她看到那神官从怀里掏出了一柄造型奇特的匕首,那匕首弯曲怪异如同干枯扭曲的指节,刀刃漆黑仿若黑曜石打造一般,其表面又倒映着图腾上的火光,看上去诡异非凡。 歌蒂娅默默做好了切断“灵魂投射”的准备,她知道,这具临时躯体能收集的情报应该也就到这了。 邪教神官的祝祷声在高台上响起: “至高至圣的太阳神啊!请您收下这高台上的献祭!我向您献上这祭品的心脏,愿您自血与火中归还!” 歌蒂娅立刻把切断灵魂投射的举动停了下来,跟看傻子一样看着眼前的邪教神官。 ———————————— 第二十一章 喜报,仪式十分顺利 在听到那邪教神官所祝祷的内容之后,歌蒂娅立刻便停下了切断灵魂投射并返回失乡号的举动。 她跟看傻子一样看着眼前刚刚结束了狂热祝祷的面具神官,看着对方手中那柄仿佛是用黑曜石雕琢而成的小刀被高高举起,她看着祭台周围的信众们一个个地兴奋起来,并异口同声地念诵着他们“主”的名号,念诵着那个在传说中已经陨落多年、四分五裂的“真实的太阳神”。 他们要将自己这个“祭品”献给太阳神,具体的做法是献上祭品的心脏。 现在歌蒂娅终于明白之前那个洞窟中的惨状是由何而来,明白这些邪教徒的疯狂罪恶行径是怎么回事了。 然后,她看到那面具神官朝自己迈出一步,而对方手中高举着的黑曜石小刀表面则突兀地浮现出了一层漆黑的火焰。 这引人注目的超自然现象瞬间让歌蒂娅好奇起来,她猜测着这柄小刀是否也是某种“异常”物品,猜测着眼前这个神官是否是某种能够驾驭超凡力量的“特殊人类”,猜测着像这样的特殊人类在这个世界的文明社会中有多少数量,而他们又可能会扮演怎样的社会角色。 与此同时,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燃烧黑色火焰的小刀刺了下来,直刺入自己的胸口,发出扎破几层破布的空洞闷响。 火焰在里面烧了几下,什么都没烧到。 在她身后的图腾柱上,那熊熊燃烧的火球中突然发出了一连串令人不安的噼啪爆鸣,爆鸣声中仿佛还夹杂着某种撕裂般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噪声,歌蒂娅隐约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那火球中弥漫了出来,那是一种冰凉而疯狂的“触感”,她难以描述这种感觉,不只是因为这具临时占用的躯体感官迟钝,还因为这感觉超出了她以往的任何感知经验——她只知道一件事,在这个切实存在超凡现象的世界,眼前这神官的献祭仪式毫无疑问地出了大麻烦。 图腾柱上的“象征太阳”出现的异变立刻引起了距离最近的信众们的注意,伴随着几声压抑的惊呼,现场迅速从狂热中安静下来,就连两边死死钳制住歌蒂娅手臂的两个黑袍人也仿佛被什么东西给震慑,在惊恐中松开了手,畏惧地向那图腾柱跪拜下来,而手持黑曜石小刀的神官更是僵在原地,他还保持着手握刀刃的姿态,却又死死地盯着眼前“祭品”的脸,透过面具上的开孔,歌蒂娅可以看到一双正陷入困惑与混乱中的眼睛。 歌蒂娅扯动着僵硬的嘴角,终于挤出一个诡异的微笑来,她慢慢抬起右手,搭在了那神官紧握黑曜石小刀的手上,丝丝缕缕的绿色火焰则如水般流淌、渗透,慢慢缠绕在那柄小刀上面。 几乎一瞬间,歌蒂娅就感受到了那小刀传来的“反馈”,但奇怪的是,这反馈的感觉却微弱又空洞,就好像这小刀只是某种伪劣的仿品,空洞的外壳里只寄宿了一点点“借来的力量”一般。 但对她而言,这小刀是不是仿品并不重要。 她扯着嘴角对那神官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得说两件事。” 下一瞬间,神官感觉到自己和黑曜石小刀间的联系突兀地被某种外力干扰了,他对太阳神那赤诚狂热的信仰力量竟好像撞上了一层坚不可摧的万仞壁垒般被直接切断。 “第一,我是个胸怀宽广的人——你看,有这么宽。” 歌蒂娅拔出了那插在自己“胸口”上的黑曜石小刀,在哪隐约的破洞间,主持献祭仪式的神官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歌蒂娅身后的“风景”。 “第二,尽量避免给你的主献上过期食品。” 歌蒂娅轻轻推开了神官的手,不知为何,在她用绿色的灵体之火缠绕了那黑曜石小刀之后,眼前的神官竟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大半的力气,以至于歌蒂娅如今这羸弱无力的肢体力量都能轻易地把这个人高马大的神官给推开。 而在被推开之后,那个神官也好像才猛然间反应过来,巨大的惊恐与愤怒笼罩了他,他肌肉颤抖着,抬手指着歌蒂娅,仿佛要以高声的喊叫来恢复祭祀场上的秩序:“死而复生的秽物!这是个复生亡魂!你亵渎了这神圣的献祭仪式!秽物……你背后是哪个胆大妄为的亡灵法师?!你不怕来自太阳的威能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歌蒂娅看了一眼被自己拿在手中的黑曜石小刀,一边感受着小刀中微弱的力量反馈一边随口说道,紧接着她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神官,听着身后图腾柱传来的噼啪噪声,一个大胆的奇思妙想突然就冒了出来,“不过我突然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说完她就突然把手中的黑曜石小刀举了起来,在周围一群仍然陷入混乱惊恐状态的黑袍信徒众目睽睽之下,指着那面具神官高声说道: “至高至圣的太阳神啊!请您收下这高台上的献祭!我向您献上这祭品的心脏,愿您自血与火中归还!” 下一秒,她就看到那黑曜石小刀上火焰猛然升腾,而来自身后图腾柱中逸散出来的冰冷触感则一下子收束起来,并指向了不远处的面具神官,歌蒂娅看到那神官突然露出惊恐的眼神,他似乎想要立即离开这高台,然而小刀的速度比他还快—— 这小刀直接从歌蒂娅手中飞了出去,它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裹挟着熊熊燃烧的黑炎以及隐隐缠绕的绿火,笔直地刺入了那神官的胸口,在后者的一声凄厉惨叫中,这邪教首领的胸口直接被洞穿,其心脏则在一瞬间便化作灰烬。 下一秒,小刀便回到了歌蒂娅手中,而就是这一来一回的功夫,它里面所蕴含的那点力量似乎也终于彻底耗干了。 已知,邪教祭台的献祭范围内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有心脏一个没心脏,而某个邪神今天高低要来个人心尝尝,问——谁会失去心脏? 那当然得是有心脏的那个。 可即便这个逻辑成立,整件事的顺利程度仍然超过了歌蒂娅的预料,她愣是没想到自己脑洞大开的“尝试”竟然真能奏效,直到看着那邪教神官倒下去之后,她才扭头看了身后已经恢复平静的图腾一眼,语气古怪地嘀咕:“合着只要词儿对,谁给的都行?” 图腾柱上的火球当然不会回答她的问题,但祭台周围的邪教徒们这时候显然已经反应了过来,巨大的慌乱不可避免,但在慌乱之余,更有狂热的信徒爆发出了愤怒,这份愤怒甚至超过了之前图腾出现异象时带给他们的恐惧之情! 几个距离祭台最近的邪教徒首先反应过来,他们高喊着太阳神的名号冲向歌蒂娅,这些胆子最大的信徒很快便带动了更多的人,一大群黑袍人就跟失去了心智一般猛冲上来,有的人甚至从黑袍下面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短剑与匕首。 歌蒂娅本来还打算再嚷嚷一句“我把祭台上所有人的心脏都献给太阳神”来试试这个诡异邪神的饭量,但当她看到那些冲上来的邪教徒里有人竟然还从怀里摸出了左轮手枪之后立刻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考虑到献祭仪式生效的时间以及“七步之内又准又快”的定律,她干脆利落地对这帮邪教徒比了个奔放的中指,切断了灵魂的投射状态。 让这帮疯子接着疯吧,她要回失乡号了。 与此同时,茫茫的无垠海上,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在失乡号的甲板上响起。 身穿华丽哥特长裙的人偶爱丽丝离开了她的房间,来到了船长室门前。 那口华丽的木箱这一次没有跟在人偶小姐身后,而是被她留在了房间里面。 船长小姐说过,她可以在甲板下面那一层舱室中随意活动,也可以在甲板上走动,如果有事情不明白,可以直接来船长室找他。 爱丽丝记得很清楚。 第二十二章 船员守则 爱丽丝在船长室门口停了下来。 人偶小姐抬起头,看着眼前这扇黑沉沉的橡木门,注意到门框上用漂亮的花体字母书写着一行单词:失乡者之门。 失乡号的船长室门框上出现这么一行字当然没什么奇怪的,但爱丽丝还是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她好奇的不是这扇门,而是自己为何会认识“文字”。 她没有学习文字的记忆,事实上她没有任何“学习”的记忆,也不记得自己曾在什么地方积累过在外面活动、与人交谈的经验,然而这些知识却自然而然地存在于她的脑海。 她能看懂船长室门框上的字母,也能看懂房间中的各种陈设有什么用途,而这些东西仅仅依靠躺在木箱里听外边的人交谈是不可能学得会的——那么这些知识从何而来? 在今天之前,爱丽丝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不知为何,在与那个“歌蒂娅船长”交谈过之后,人偶那本应永远平静运转的心智中突然冒出了“好奇”这个概念。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变化似乎是在歌蒂娅询问起“爱丽丝”这个名字的由来之后产生的……在那一瞬间,她对自己心智中一些理所当然的事情产生了质疑,并开始尝试回忆自己名字的来历,然后,自己心智中的某些东西便发生了松动。 爱丽丝不知道这种松动是好是坏,但她不喜欢这种困惑的感觉,所以她很快便摇了摇头,把心中这点疑惑扔到一边,又在船长室门口调整了一下心态,这才将手放在橡木门的把手上,微微用力向前一推。 门纹丝未动。 爱丽丝怔了一下,又试着推了推,却感觉那扇木质的房门竟好像整体用钢铁浇筑一般毫无动摇。 紧接着,在她又想再试一次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从船长室中传了出来——那声音嘶哑低沉,就好像从一块朽木中发出:“门向外开,人偶女士。” 这显然不是歌蒂娅船长的声音,爱丽丝被吓了一跳,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慌忙“哦”了一声才将门向外拉开——这一次,门开启的十分轻巧。 她也到这时候才回忆起来,之前船长小姐带自己来这里的时候好像确实是将门向外拉开的。 看样子脑海中凭空出现的“生活知识”终究只是知识,常年在木箱中沉睡的自己还是过于缺乏真正的生存经验——爱丽丝这么稍稍反省了一下,便小心翼翼地探着脑袋看向船长室内。 船长室中空无一人,那张醒目的航海桌静静待在灯光下,桌上的海图表面泛着稀薄的雾霭,而那个黑沉沉的木雕山羊头则正从桌子边缘转过视线,一双用黑曜石雕琢而成的眼睛空洞地注视着自己。 “请进来吧,女士,船长小姐正在忙碌,你可以在这里等她一会,”那山羊头说话了,比爱丽丝想象的还要礼貌,“另外,尽量避免这样探头探脑的举动,这会让失乡号上某些过于神经敏感的家伙觉得自己被人讨厌了,安抚它们会很麻烦——而且万一你的脑袋再掉下来也是个问题,我没有双手,没办法帮你捡……” 真的说话了!这个木雕真的在说话! 虽然之前歌蒂娅船长就说过,航海桌上的山羊头会讲话,但突然听到一个木雕跟自己噼里啪啦说这么多东西还是让爱丽丝一愣,她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地回答:“啊,好的,不过我的头其实没那么容易掉下来,而且上次安装的时候我还专门……等等,你说失乡号上某些神经敏感的……难道这艘船上还有……” 爱丽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刚才山羊头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她顿时带着诧异与紧张环视起四周,这一刻,她仿佛觉得这船长室,甚至整个失乡号上的每一样东西都在昏暗中摇晃起来,变成了跟那个诡异山羊头一样的“奇诡之物”,而山羊头的声音则紧接着传入她耳中:“这很奇怪么?要让一艘这么庞大的船运转起来可需要不少人手,难道你以为美丽智慧的歌蒂娅船长会亲自去冲洗甲板?” 这山羊头说的竟然还颇有一番道理,爱丽丝那刚苏醒还不太灵光的心智虽然觉得这事儿好像有哪不对,但想了半天还是只能点点头:“说的也是……所以失乡号上有很多像你一样的……” “船长小姐忠诚的副手只有一个,剩下的都是一群脑筋不太灵光的家伙,你不用考虑和它们交流——它们也没有与人交流的兴趣,”山羊头不等爱丽丝说完便打断了她,“但考虑到你是船上的新人,有很多道理和规矩不明白也是正常的,作为歌蒂娅船长最忠诚的大副兼二副兼……,我需要告诉你一些在这艘船上生存所必须知道的常识,毕竟船长小姐可不会屈尊去向新人讲解这种东西……女士,做好准备了么?” 爱丽丝一愣一愣地听着,她已经忘记了自己来船长室最初的目的,只觉得眼前这个山羊头每次一开口就是噼里啪啦的一大串,三两次开口之后这交谈的节奏就已经完全不在自己这边了,尤其是刚才对方突然蹦出来一大串头衔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整个脑袋都是嗡嗡的,这时候对方话音落下她也只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啊,啊,好……好的?” “很好,那么接下来是失乡号船员必知的几条法则,这将有助于新人更快适应环境,并在危险的无垠海上充分接受来自失乡号以及美丽智慧的歌蒂娅船长的庇佑……” 那山羊头对爱丽丝的回答显然很满意,它一边说着一边晃了晃自己的木头脑袋,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得意—— “第一,美丽智慧的歌蒂娅船长是失乡号绝对的主宰,歌蒂娅船长永远是正确的,哪怕现实与歌蒂娅船长的语言发生了冲突,也要以歌蒂娅船长的判断为准。 “第二,任何船员都只能在歌蒂娅船长所允许的区域活动,歌蒂娅船长没有下令开放的区域,绝对不许踏入半步,因为那些区域是不存在的。 “第三,如果踏入了未经允许的区域而且你又侥幸暂时存活着,必须留在原地,等待歌蒂娅船长将你带回,或安心等待死亡——绝对不允许擅自返回,因为你返回的不是失乡号。 “第四,失乡号永远航行在正确的航道上,不要质疑船长小姐的航行计划,如果你发现失乡号周围的景色与自己预想的不一样,或者发现失乡号落入了更‘深’的海域,那么这是正常航行计划的一环。 “第五,船长小姐偶尔会离开船,但她一定会返回,在船长离开期间,失乡号会继续正常航行,但所有船员一律不得靠近船尾的驾驶台——船舵系统在船长离开时会缺乏安全感,船尾的缆绳则会绞死所有表现出‘篡位’举动的冒失鬼。 “第六,在失乡号上,船员基本守则有且只有六条。 “第七,船长室的门向外开。” 山羊头似乎曾不止一次向新船员普及“常识”,它将这些守则说的非常流畅且自然,但爱丽丝在听到最后两条的时候立刻便察觉了不对劲的地方:“等等,山羊头女士,你刚才第六条说……” “第六,在失乡号上,船员基本守则有且只有六条。”山羊头立刻回答,在提起这些基本守则的时候,它毫不拖泥带水。 爱丽丝一时间有点怀疑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眼前的“大副”出了问题:“可是刚才你还提到了第七条……” “第七,船长室的门向外开。”山羊头回答的非常自然。 爱丽丝怔怔地看着桌上那黑黢黢的山羊头木雕,在怀疑完自己的耳朵之后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脑子——但很快她便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脑子,于是又确认了一遍:“这两条……不矛盾么?” “毫无矛盾。” 听着山羊头笃定的回答,看着对方那双空洞而漆黑的眼珠,爱丽丝张了张嘴,但突然又把所有的疑问都咽了回去。 ———————————— 第二十三章 鸟 爱丽丝不是很懂得这个世界上的事情。 但至少,她曾无数次在木箱中听到那些夹杂着恐惧与紧张的低声交谈,从那些因为负责押送异常物而神经格外紧绷的船员与看守口中,她建立了对某些“异乎寻常之事”的最基本的认知。 如果一件事明显不合常理,而又切切实实地存在,那么首先谨遵已有的安全守则,在保持安全距离的前提下再考虑研究与分析,这才是生存之道。 爱丽丝对自己身为“异常099”的事实其实并没有什么实感,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能做什么,或者做过了什么,才会让人类那样畏惧警惕自己,她不知道作为一个有灵智的“异常”应该怎么思考才是“正常”的——此时此刻的她,只是如人一般思考着。 既然山羊头说船员守则有且只有六条,那么就是六条,既然山羊头提到了第七条守则,那就记住这第七条。 但她仍有些疑问忍不住想问出来:“刚才我试着推船长室的门来着,确实是向外开——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为什么要专门在守则里强调一下呢?” 木质的山羊头静静注视着爱丽丝的眼睛,过了足足两秒钟后,他才以前所未有的言简意赅开口:“有时候,它可以朝里开。” “那……” “如果你见到门朝里开,绝对不要进去,在整个失乡号上,只有船长有资格这么做。” 这是从刚才以来,山羊头第一次用如此严肃,甚至有些威慑意味的语气开口,哪怕是刚才介绍船员守则的时候它都没有这么严肃过。 爱丽丝被对方这格外郑重的语气吓了一跳。 但紧接着,那山羊头的语气又变得轻快起来,它就好像刚才的严肃话题从未发生般愉快地开口了:“好了,新船员入伙时必要的介绍流程已经结束,现在让我们聊点别的……啊对了,女士,你来船长室是有什么事么?如果是船上的设施不会用,那完全不必麻烦美丽智慧的歌蒂娅船长,如果是想找人聊聊天那可就找对了,我非常善于寻找话题而且知晓无数有关这艘船的伟大事迹……你对伟大事迹不感兴趣?那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下无垠海上最有名的菜色,我对厨艺还是略通一二……” 山羊头一开腔就进入了状态,爱丽丝几次想打断都没找到机会,而等到她意识到大事不妙的时候,为时已晚。 异常099,人偶爱丽丝小姐,在今天面对了失乡号上除船长歌蒂娅之外的第二大恐怖。 而在同一时间,与她们只有一墙之隔的寝室内,歌蒂娅正静静地听着从海图室传来的动静。 她刚刚醒来,灵魂从一具遥远的躯壳中回归失乡号,她并没有听到山羊头与爱丽丝最开始的谈话,但她听到了那几条“船员守则”,以及关于“船长室门朝外开”的交谈。 重要的情报,意料之外的收获。 歌蒂娅还没来得及将自己刚才从那帮邪教徒身上搜集的情报消化完毕,就意外听到了山羊头与爱丽丝之间的交谈,而不管是那几条古怪又诡异的“船员守则”,还是最后山羊头言语中透露出的信息,对她而言都极其重要。 果然,当自己向里推开船长室大门返回“对面”的时候,山羊头是知道的,对自己而言这一举动是返回自己的单身公寓,但对这边的失乡号而言,这似乎意味着“船长暂时离开了”。 山羊头对此没有任何怀疑,而且将这视作歌蒂娅船长本身就会有的一种举动。 所以……这艘船原本那位“真正的歌蒂娅船长”曾经也会推开船长室的大门,然后前往某个神秘的“世界”?而且这种事情不止一次地发生,以至于不但变成了山羊头眼中理所当然的事情,甚至成为了失乡号船员守则的一部分? 这个消息对歌蒂娅而言是好事,这意味着她之后返回“另一侧”的时候不必有太多顾虑,哪怕船上增加了别的新船员,她也可以光明正大地用这种方法消失在所有人眼前,而且不必担心有人效仿跟随并发现自己的“秘密”。 但从另一方面,歌蒂娅心中却也产生了不可避免的思虑——这与山羊头刻意提到的那“6+1”条船员守则有关。 这些船员守则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些听上去怪诞,危险,甚至存在矛盾之处的守则是基于什么制定的?它的某些条目听上去是为了特意强调船长的权威,但真实的情况显然不止如此,那些严格的行为限制倒更像是为了让船上的人可以在某种危险环伺的环境中生存,为了让船员们可以通过某种既定规则来躲避不可见的危险。 歌蒂娅微微皱起好看的眉头,她在思索着自己在这些守则中真正的位置——从守则内容判断,她这个“船长小姐”似乎是唯一占据最大自由与主动权的个体,她无须担心船上“不可见的风险”,甚至她本人就是许多风险范围的裁定者,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她必须是“真正的歌蒂娅船长”。 这正是最值得担心的部分。 但她又突然想起了自己这段时间来在失乡号上的探索行动,想起了自己在船舱里随意走动的事实。 山羊头从未提醒过自己关于船员守则的事情,她把自己当成真正的歌蒂娅船长来看,自己在船上行动的时候也没有遇上过任何“诡异危险”,而且也根本不可能有第二个“船长小姐”跳出来给自己指定什么活动限制。 从这一点看,山羊头在“船员守则”中提到的危险对自己而言好像确实是无须在意的。 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她继续侧耳倾听着从海图室传来的动静。 半分钟后,她恨自己没办法关掉自己的耳朵。 垃圾话人偶和聒噪山羊头展开了交流,后者明显正占据着压倒性优势,那噼里啪啦的废话就跟无垠海上的风浪般在海图室中涌动着,哪怕是躲在寝室里暗中观察的歌蒂娅都扛不住了。 她觉得自己得赶紧出去把那可怜的人偶小姐给救下来,缺乏社交经验的爱丽丝显然不是山羊头的对手,但略作犹豫之后歌蒂娅还是停了下来。 她刚刚结束了一次奇妙的“灵魂旅行”,还有许多情报需要整理,更有经验需要总结,她得搞明白刚才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搞明白这个过程是否可控——就目前看来,这种将精神投射到远方的能力将是她今后搜集陆地情报时最好用的手段。 正常情况下,她还要担心自己埋头在房间里研究自己的新能力太长时间是否会引起山羊头不必要的关注,但现在有个爱丽丝可以在外面牵扯那个聒噪货的注意力……真是再好不过。 心中默默对人偶小姐说了声抱歉,歌蒂娅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下一秒,她的表情便愣住了。 那个比怀表略大一圈的黄铜罗盘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而她明明记得直到前不久,那罗盘还被自己紧紧握在手中! 歌蒂娅的眼神瞬间有些凌然,因为她发现自己完全不曾注意到手中的变化,而这种松懈疏忽的情况是在她来到这艘古怪诡异的幽灵船上之后第一次出现。 下一秒,她虚握了一下右手,一团幽绿色的火焰随即悄然浮现在指缝间,紧接着她便从书桌后站了起来,准备利用灵体火焰和超凡事物之间的联系来检查整个寝室中是否有异常痕迹。 但就在起身一瞬间,歌蒂娅的动作却突然停了下来,某种微妙的联系从她心底浮现,她下意识地看向那联系传来的方向,在眼角的余光中,却有几片似真似幻的羽毛从空气中飘落下来。 歌蒂娅诧异地看向羽毛飘落之处,看到一团幻影正迅速浮现、凝聚在自己眼前,不过两三秒钟,那幻影便凝聚成了一只雪白的…… 鸽子。 失踪的罗盘就挂在那鸽子胸口,还有一柄眼熟的黑曜石小刀静静躺在鸽子脚边。 ———————————— 第二十四章 鸽子? 那雪白的鸽子呆呆地站在桌子上,脖子上挂着歌蒂娅找了半天的黄铜罗盘,而那柄眼熟的黑曜石小刀则放在它的脚边。 歌蒂娅表情有点发愣地看着鸽子,鸽子也表情发愣地看着她。 从一只鸟的脸上看出表情可不是容易的事情,但不知为何,歌蒂娅就是觉得这鸽子的表情她可以看明白,不但表情可以看明白,她甚至可以从鸽子那对略微发红的眼珠中看出某种“睿智”的光辉来——这鸟的俩绿豆眼就这么直勾勾地向前看着,当歌蒂娅把视线投过去的时候,它的一只眼睛显然也把注意力转了过来,但它的另一只眼睛却好像仍然看着船长寝室的天花板,到处乱晃着飘忽不定的视线。 “一只……鸽子?” 反应了好几秒钟之后,歌蒂娅才终于嘴角一抖下意识地嘀咕起来。 为什么是一只鸽子?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一只鸽子?为什么自己的黄铜罗盘还挂在这鸽子身上?那柄小刀又是怎么过来的? 或者千言万语汇总成一句话:这艘不正常的船上,到底还能不能发生一点正常的事儿了?! 而在歌蒂娅这边满脑袋问号心里泛着嘀咕的时候,那个呆了半天的鸽子也好像终于“醒”了过来,它点着脑袋在桌子上走了两步,凑到歌蒂娅面前,使劲伸着脖子,发出响亮的“咕咕”声。 “……”歌蒂娅无言地看着这鸟,脑海中不知怎的就突然浮现出记忆中许多海盗船长的经典形象来,然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那套并不常规(甚至还带着条裙子)的船长制服,“船长身边跟个鸟好像也确实是标配,但是正常情况下不该是个鹦鹉么,难道是因为我是少见的女船长,所以配了只鸽子而不是鹦鹉?……话说这只鸽子是怎么回事?” 那鸽子听到歌蒂娅的话,立刻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发出一个音调有些怪异呆板的女声:“传送完成!” 歌蒂娅这边从心里到嘴里所有的嘀咕顿时就掐断了,她一口口水差点呛进肺叶子里,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白鸽,表情一脸错愕。 她回忆起了自己第一次踏上这艘船,在船长室里见到一个会说话的山羊头时的心情。 但好歹这已经不是她第一天来到失乡号上,对这个世界的异常之处她已经见怪不怪,所以这鸽子开口说话也只是让她意外了一瞬间,下一秒,她便表情严肃下来,同时一只手中已经微微冒出绿色的灵体之火,在戒备中注视着眼前的鸽子:“你从哪来?” 那鸽子歪了歪头,一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歌蒂娅,另一只眼睛飘忽地看着天花板:“地址错误,请重新检查地址,或联系系统管理员。” 歌蒂娅:“……?” 比起表情上的瞬间呆滞,她此刻心中掀起的是更大的波澜! 这鸽子说的东西……不像是这个世界的“画风”,不像是山羊头或者爱丽丝或者那些黑袍邪教徒中的任何一个能冒出来的词汇,反而是她作为“周筱”这个地球人更熟悉的名词! 然而鸽子却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歌蒂娅眼神与表情间的变化,它只是低头啄了啄自己的翅膀,又晃了晃胸口挂着的黄铜罗盘,随后开始怡然自得地在桌子上闲庭信步起来。 踱了几步之后,它又跑到了那柄黑曜石小刀前面,用爪子把它朝歌蒂娅的方向拨拉几下,嘴里发出之前那样音调怪异的女声:“拿上这把太阳能战斧,去拥抱战斗的荣耀!” 歌蒂娅猛然间从书桌旁站了起来,座椅磕碰着地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死死地盯着眼前那仍然一脸无辜淡然的鸽子,而一种极端怪诞却又滑稽的情绪却充盈着她的脑海。 这鸽子绝不可能是失乡号上原本就有的东西,也几乎不可能是这个世界原本就有的东西! 它所说出的词句,只有“周筱”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因为桌椅磕碰的声音太大,就连海图室中都能听到这边的动静,歌蒂娅突然听到脑海中传来了山羊头的声音:“船长小姐?您没事吧?” 歌蒂娅仍然紧盯着桌上的鸽子,她知道山羊头不敢直接窥看船长寝室中的情况,所以便用一如既往的高冷声线冷静答道:“我没事。” “爱丽丝小姐来找您,要不要……” “你先接待。” “是的,船长小姐。” 歌蒂娅呼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通往海图室方向的房门。 山羊头对爱丽丝的聒噪轰炸仍在继续,人偶小姐已经好几次想要起身离开又被拦了下来,歌蒂娅觉得自己应该出去把那个倒霉人偶给救下来,但现在……她却有更重要的事需要确认。 再辛苦一下爱丽丝吧。 歌蒂娅坐回到了书桌前,准备尝试看看能不能与眼前的鸽子进行正常的言语沟通,而就在这时,她才突然看到了一幕自己刚才没注意的情况—— 那一簇在她右手指缝间跳跃的灵体之火中隐隐约约延伸出了一条“火线”,这条焰流纤细的就像头发丝一般,其末端飘出去十几厘米之后便消散在空气中。 而在那只古怪的鸽子身上,同样缠绕着一缕幽绿色的火焰,那火焰就隐藏在它翅膀下羽毛的缝隙中,另一端同样延伸到空气中,并在半空中消隐不见。 歌蒂娅皱了皱眉,抬起右手心念一动,火苗跳跃间,桌子上的鸽子瞬间消失不见。 下一秒,鸽子出现在她的肩膀上,它低头啄了啄歌蒂娅的长发,发出响亮的声音:“咕咕!” 歌蒂娅又弹了一下手指,她肩膀上的鸽子便再度出现在书桌上。 黄铜罗盘挂在鸽子胸口,亮闪闪的外壳上映着火焰的绿光。 歌蒂娅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与这个黄铜罗盘有关?” 她已经能够确定,这鸽子和自己存在一定联系,这种联系甚至比她和失乡号之间的联系还紧,这或许也能解释为什么鸽子会“知道”一些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来自地球的“知识”,她只是不能确定这只鸽子出现的原因。 而思来想去,她只能把怀疑的目标放在那古怪的黄铜罗盘上。 从自己测试灵体之火到现在,所有的异常都是从这个黄铜罗盘开始的,不管是之前那种灵魂穿梭的经历,还是精神投射到一具尸体上的体验,再到刚才罗盘不翼而飞,再度出现时却挂在鸽子胸口……一切的源头,似乎都是这玩意儿。 歌蒂娅盯着鸽子看了一会,将手伸向罗盘。 她想把这东西取下来好好研究研究。 鸽子并未躲避也未阻拦,然而歌蒂娅的手指却未能触碰到黄铜罗盘的表面——她的手指直接穿了过去,摸到了鸽子胸口软乎乎的绒毛。 就像穿过一层幻象。 鸽子原地跳了两下,似乎是被歌蒂娅弄的有些痒痒,张开嘴咋呼着:“今天是肯德基疯狂星期四,V我50……” 歌蒂娅眼角跳了两下,又不信邪地测试了两次,终于确认自己根本不可能把那个黄铜罗盘从鸽子身上取下来——这玩意儿显然已经发生了某种异化,变成了一个和鸽子绑定在一起的幻象,摘不掉也摸不到。 或者说……那鸽子才是如今黄铜罗盘的本体? 歌蒂娅心中一瞬间冒出了许多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的猜测,而她唯一能够确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这只鸽子的出现,与她使用黄铜罗盘进行“灵魂穿梭”的经历密不可分,而这个经历也可能同时改变了黄铜罗盘的形态。 这或许就是黄铜罗盘本身的性质,是它作为某种“异常物”固有的属性,或者说“使用代价”,至于鸽子为什么这么不对劲……不是因为罗盘,是因为“周筱”这个地球人。 这一切现在还无法证实或证伪,除非歌蒂娅能找到失乡号上各种异常物的说明书。 至于现在,她必须想想该怎么安置这个……异常的鸽子。 短暂思索之后,她决定先给这鸽子起个名字。 “我得给你起个名字,”她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很认真地对眼前的鸽子说道,“我想你应该是能听懂我说话的对吧?” 鸽子歪了歪头,两只绿豆大小的眼睛飘忽地看着歌蒂娅:“艾伊?” ———————————— 第二十五章 交流很艰难 鸽子歪着头,大概是感觉歌蒂娅没有听清,很快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还大:“艾伊!” 歌蒂娅终于明白了这鸟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你的名字叫艾伊?” 鸽子骄傲地点了点头,在书桌上踱来踱去:“咕咕!” 歌蒂娅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总感觉跟这只鸟交流起来比跟山羊头交流还诡异,而这主要是诡异在鸽子那难以捉摸的语言风格上:“你知道自己是怎么诞生的么?或者说……你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鸽子想了想,两只眼睛缥缈地同时望向了不同的方向:“哎呀,页面不见了,刷新一下试试?” 歌蒂娅:“……” 她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理解这只鸟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甚至不敢确定它突然就蹦出来的这些句子到底是不是跟当前话题有联系。 但她又绝对可以肯定,这只鸟是有在思考的,而且是在很……认真地与自己交流。 只不过它显然对“交流”有着自己的理解。 歌蒂娅又跟这个自称叫“艾伊”的鸽子交谈了几句,结果是她们的交谈始终维持着平行线般的频率,基本上就是各说各的,要说有关吧,实在看不见交点在哪,要说无关吧,这鸽子有问必答……而且偶尔还有那么一两句貌似是回答了歌蒂娅的问题。 交流到最后也没太多进展,歌蒂娅只能皱着眉念叨了一句:“这又是个什么邪门玩意儿……” 她觉得自己大概要很长时间才能跟这只鸟建立起正常的交流了,这个过程甚至可能比她适应山羊头的聒噪还要困难。 鸽子则蹲在她对面的桌子上,无辜地眨巴着小眼睛,偶尔念念叨叨地要求V它50。 歌蒂娅没有在意这只鸟的念叨,而是曲起手指轻轻搓了搓,看着指尖的绿色火苗在空气中跳跃,她起码有一点可以确定——那黄铜罗盘尽管已经与眼前的鸽子融为一体,但从本质上,它仍旧是一件可以被自己操控的“异常物品”。 幽绿色的灵体之火升腾起来,鸽子“艾伊”的羽毛缝隙间也几乎同时升腾起了绿色的火焰,那枚挂在它胸口的黄铜罗盘则“啪”一声弹开,透明的玻璃壳下,略显虚幻的指针正随着歌蒂娅的意志而渐渐稳定下来,描绘着诸多神秘符号的表盘也逐渐被火焰充盈。 艾伊则全程没什么反应,只是相当自然地沐浴着这灵体之火,仿佛在等待歌蒂娅的命令。 在黄铜罗盘被彻底激发之前,歌蒂娅主动散去了火焰。 在测试过程中,歌蒂娅心中也在默默总结着: “罗盘还能用……只是多了个古怪的‘介质’,暂时不能确定这只鸽子会产生什么作用,或许是某种助益…… “目前还不清楚这个罗盘的底细,在做好准备之前最好不要进行第二次‘穿梭’……下次测试的时候要时刻关注罗盘和鸽子有什么变化。 “鸽子和我之间存在联系,在激发出灵体之火的情况下,这种联系会变得更加明显,甚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直接控制鸽子出现在什么位置……但控制也只能到这一步…… “‘艾伊’明显有自己的意志,会按自己的想法活动,给它下达的指令不一定都会得到执行,这一点与失乡号上的其他‘物品’不同。 “能说话,有一定思考能力,会独立判断问题……和普通的异常物比起来,这只鸽子的性质似乎更接近山羊头……” 歌蒂娅心中总结了一些目前已知的情报,最后,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柄黑曜石小刀上。 如同干枯扭曲的手指般的刀身,漆黑反光的刀刃。 这正是那个戴着金色太阳面具、在下水道集会场中主持邪恶献祭仪式的黑袍神官曾持有的东西,从用途来看,这应该是一件“仪式刃具”。 歌蒂娅以精神投射的方式抵达了那个疑似位于“普兰德城邦”地下的集会场,返回的时候也是精神返回,她本以为这个过程应该完全是精神或灵魂层面的,但现在这把仪式小刀却真真切切地摆在自己面前。 略作思索之后,歌蒂娅伸出手拿起了那柄小刀。 冰凉坚硬的触感实实在在地传来,这是一件真实存在的物品。 歌蒂娅又释放出些许灵体之火,让火焰缠绕刀身,而从那空洞虚无的反馈来看,这柄仪式小刀中曾蕴含的超凡力量确实已经消散干净。 就如她之前在献祭现场的判断,这东西并非真正的“异常物”,而应该是某种超凡力量的延伸产物,或者用人工方式“灌注”出来的临时物品。 歌蒂娅虽然不清楚这个世界的“异常物”到底有怎样的体系,但她猜这柄小刀应该算不上多么稀有的物品,至少……它看上去像是量产出来的。 “这是你带回来的东西?”她抬起头,看向正在桌子上休憩的艾伊,扬了扬手中的黑曜石小刀,“而且是专门给我的?” 鸽子用红色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歌蒂娅,全身一动不动,对提问毫无反应。 歌蒂娅:“……?” 她又问了一遍,鸽子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就跟突然变成了一个没有生命的雕塑似的。 突然出现的异常变化让歌蒂娅眉头微蹙,但就在她准备用灵体火焰刺激一下艾伊看能不能将其强行唤醒的时候,这只鸟又一下子“活”了过来,它原地蹦了两下,大声嚷嚷着:“拿上这把太阳能战斧,拿上这把太阳能战斧,拿上这把……” “好的好的我明白了,你不用把我刚才的每一遍提问都回答一遍,”歌蒂娅赶紧摆了摆手,一边强行让鸽子安静下来一边又组织了一下语言,“那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把小刀带过来的么?或者说,你可以携带‘实物’进行穿梭,是这样吗?” 鸽子沉思了一下,低头啄啄歌蒂娅纤白的指尖:“全场满减,件件包邮。” 歌蒂娅:“我……就假装听懂了吧。” 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跟这只鸟的交流极限也就到这儿了。 随后她从书桌旁站起来,看向了海图室的方向。 山羊头和爱丽丝还在外面,热切友好的交流还在持续。 人偶小姐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发出声音了,而山羊头刚刚开始讲述海带炖菜的第十七种做法。 歌蒂娅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把自己目前唯一的(而且竟然是画风最正常的)船员给救下来。 另一方面,她在寝室中待的时间也太久了,中间又搞出了一些异常的动静,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出去露个面,让山羊头安安心。 不过在离开之前,她还是犹豫地看了正在桌子上跑来跑去的艾伊一眼。 要不要把这只鸽子也带出去?带出去了要怎么解释? 歌蒂娅只犹豫了两秒钟,便果断地抓起鸽子放在自己肩膀上。 她是要长期在失乡号上活动的,而这只鸽子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也肯定会长期跟着自己,目前还不知道这鸟有什么生活习性,但作为一个具备思考能力和交流能力的“异常物”,它大概很难像个死物一样被藏在某个地方。 船上多了一个“乘员”,这是藏不住的事情,而如果现在隐藏,将来一旦暴露,反而是对“歌蒂娅船长”这个形象极大的损害。 所以她不如大大方方地把这个鸽子带出去,就说是自己新的“战利品”——她不需要跟那个山羊头解释什么,船长不需要跟大副解释。 大副自己会脑补的。 至于这只鸽子时不时蹦出来的怪话(在这个世界的当地人听来那肯定都是无法理解的怪话)……那也不用解释。 就让山羊头和爱丽丝自己想办法去脑补吧。 肩膀上扛着肥鸽子,歌蒂娅起身整理了一下仪容姿态,仪态优雅地迈步向海图室的方向走去。 鸽子骄傲地挺起了胸膛,仿佛宣告般嚷嚷着:“正宗好凉茶正宗好声音欢迎收看由……” ———————————— 第二十六章 无星之夜 说真的,歌蒂娅突然发现当肩膀上这个鸽子开口讲话的时候,她哪怕有一根比顶梁柱还粗的神经也很难走出从容优雅的步子。 这一刻她无比希望自己能把这个喜感又古怪的肥鸽子给塞回寝室。 但她已经推开了通往海图室的大门,这时候再扭头回去是不可能了。 陈放航海桌的房间内,山羊头正在兴高采烈地叨叨着关于海鱼炖菜的第十二个传说,船长寝室开门的声音终于打断了这个聒噪的家伙,它那黑黢黢的木头脑袋立刻便转向歌蒂娅的方向,语调上扬显得十分愉快:“啊,船长小姐!您终于出来了——我要跟您说,爱丽丝小姐真是一位出色的交谈对象,我已经很多年不曾如此尽兴地与人聊天了,您知道……” 歌蒂娅直接无视了山羊头的大声逼逼,而是第一时间看向航海桌对面的受害者,然后就看到无头的人偶正板板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自己的脑袋,同时死死地按着自己的耳朵。 即便如此,爱丽丝的眼神仍然涣散的跟连上了十二节高数课似的,甚至连歌蒂娅走到她面前都没有任何反应。 歌蒂娅:“……” “她自己把脑袋拔下来的,”山羊头不等歌蒂娅开口就解释起来,“虽然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山羊头的叨逼叨何等威力绝伦,竟然能逼的一个诅咒人偶把自己的脑袋拔下来以对抗声波?! 而在歌蒂娅心中震惊的同时,那说嗨了的山羊头也终于注意到了自家的船长小姐带出来的某个陌生家伙,它的木头脑袋微微转了一下,黑漆漆的眼珠突然盯着歌蒂娅肩膀上的鸽子:“嗯?船长小姐,您肩膀上这是……” “它叫艾伊,现在开始是我的宠物。”歌蒂娅言简意赅地说道,用尽可能少的句子来避免可能的漏洞,并同时观察着山羊头听到这话之后有什么反应。 “您的宠物?”山羊头明显呆了一下,随后便仿佛自顾自地脑补了什么,“啊,刚才失乡号确实感知到您暂时离开了船……您是去进行灵界行走了么?这是您在灵界行走的过程中带回来的战利品” 灵界行走? 一个从未听过的词突然冒了出来,歌蒂娅则想到了那个放在船长寝室中的黄铜罗盘,想到了曾经真正的歌蒂娅船长留下的字迹,以及灵魂穿梭投射到远方的奇妙体验,她心中隐隐将之对应,感觉猜的八九不离十之后才表情淡然地点点头:“稍微散散心而已。” 歌蒂娅话音落下,那山羊头顿时意料之中地恭维起来:“啊!真不愧是美丽与智慧并存的歌蒂娅船长,哪怕是一次简简单单的灵界行走都能带回战利品——这是一只鸽子么?能成为您的宠物,那想必有非凡之处?您甚至把您的罗盘都挂在了它身上?这是否……啊当然,您的判断永远是正确的,不过这只鸽子是有什么特殊?难道它……” 歌蒂娅从山羊头的恭维中听到了某种委婉的东西,她心中一动,意识到这山羊头显然认识如今正挂在艾伊胸口的黄铜罗盘,而且这个罗盘对真正的歌蒂娅船长而言显然非常重要——重要到本不应该随随便便放在一个新冒出来的“宠物”身上。 但哪怕察觉了不妥之处,她也毫无办法,因为那罗盘现在跟鸽子已经“绑”在一块了,甚至……根据灵体之火的操控反馈来看,此刻那鸽子仿佛才是罗盘的本体似的! 歌蒂娅心中迅速地思考起来,但她脸上仍然维持着高冷淡漠的表情,而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原本正老老实实蹲在她肩膀上的艾伊却突然发出响亮的咕咕声,紧接着便拍打着翅膀飞到了山羊头面前。 山羊头漆黑的眼珠瞬间盯在鸽子身上,后者则煞有介事地歪了歪脑袋,用嘴壳子啄了啄山羊头的脸:“充Q币不?” 歌蒂娅:“……” “具备灵智的异常?!”山羊头也显然怔住了,但紧接着便反应过来,语气极为惊讶,“这只鸽子竟然会说话?!” 歌蒂娅立刻在旁边委婉地提醒了一句:“你也会说话。” 鸽子艾伊也在桌子上踱了两步,一边走开一边自顾自地念叨着:“像话吗像话吗像话吗……” 歌蒂娅见状随即搓了搓指尖,伴随着绿色火焰突然跳跃,在桌上踱步的鸽子眨眼间便消失在空气中,并在下一瞬间回到了她的肩膀上。 “是的,具备灵智的异常,而且被我直接控制,”歌蒂娅对山羊头点了点头,“还有什么问题么?” 山羊头赶忙回答:“啊……当然没有,当然没有,这样就完全没有问题了——一切尽在美丽智慧的歌蒂娅船长掌握之中。” 歌蒂娅便不再搭理山羊头,迅速结束了这个话题之后她便把注意力放在仍然抱着脑袋发呆的爱丽丝身上——或许是之前那心胸开阔的经历进一步增强了她神经的强韧,也可能是看了几次之后看习惯了,她这时候看着爱丽丝抱头发呆的模样竟然没觉得太过邪门,反而觉得这家伙有点……可爱。 她伸手拍了拍人偶小姐的肩膀:“醒一醒,醒一醒。” 爱丽丝的身体顿时激灵一下,仿佛从一个长久的噩梦中惊醒一般,随后被她捧在手中的头颅便嘴巴一张一合地发出声音:“船……船……船……” 歌蒂娅:“你先把头接上。” 爱丽丝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手忙脚乱地把脑袋放回原位,咔哒一声关节闭合之后她的声音终于恢复流畅:“啊,船长小姐你回来了?刚才好像发生……山羊头女士说完了?” 桌上的山羊头立刻开口:“不,我们刚聊到关于海鱼炖菜的某些传说,这个话题下次可以……” 歌蒂娅言简意赅:“闭嘴。” “哦。” 一旁的爱丽丝则在山羊头开口的瞬间就非常明显地抖了一下,堂堂一个诅咒人偶脸上竟然露出惊悚的表情,哪怕下一秒那山羊头就在船长小姐的命令下老实地闭上了嘴巴,她也仍心有余悸地看了航海桌的方向一眼。 歌蒂娅怀疑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位人偶小姐都不会踏进船长室了。 想到这,她终于好奇地问了一句:“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爱丽丝表情有点呆滞,仿佛她最初造访船长室的目标已经随着跟山羊头的一场交谈而忘光了,但几秒种后她还是反应过来,“啊对了,我只是想问一下,船上有可以洗澡的地方么?我的木箱之前进了海水,现在感觉关节有些……不太舒服。” 说到最后,人偶小姐脸上的表情明显有点尴尬,但其实比她尴尬的反而应该是歌蒂娅——毕竟她那箱子之前是被歌蒂娅给扔下船的。 而且还扔了好几次。 心中尴尬一闪而过,歌蒂娅努力维持住了脸上表情高冷依旧,语气平淡:“就为了这个?” 爱丽丝拘谨地坐在椅子上:“就……就为了这个。” “对于很多远洋海船而言,淡水是极为宝贵的资源,洗澡是一件奢侈且需要克制的事情,”歌蒂娅先是一本正经地说着,但紧接着便突然露出一丝微笑,“不过你很幸运,失乡号不是一般的船,淡水在这里不是问题。跟我来,中段甲板下面的船舱里就有洗澡的地方,要去那里首先得穿过上甲板。” 爱丽丝立刻站了起来——这个放着山羊头的地方她是真的一秒都不想呆了。 歌蒂娅则在离开房间之前回头看了山羊头一眼:“你继续掌舵。” 交代完之后,她才起身推开船长室的门,带着爱丽丝来到了甲板上。 此刻夜幕已经低垂。 无垠海上夜空晴朗。 这是在连续多日的阴云之后,歌蒂娅第一次站在这个世界的晴朗夜空下。 她突然停了下来,仰头望着天空,一动不动地盯着这片夜幕。 夜空漆黑无星,没有任何天体存在。 唯一能看到的,只有一道隐隐约约仿佛撕破了整个天空的灰白色“裂痕”,那裂痕横亘在天际,其边缘仿若血肉绽开般延伸出细密的裂纹,暗淡灰白的光晕从裂痕中缓缓向外逸散着,如同一池深水中弥漫开的血痕。 这道横亘天空的“苍白伤痕”照亮了整个无垠海,比歌蒂娅记忆中的月光还要明亮两倍有余。 ———————————— 第二十七章 生活常识储备不足 从某种意义上,这无星无月唯有一道伤痕的天空对歌蒂娅造成的冲击甚至远胜过那一轮被符文圆环禁锢起来的“太阳”。 因为不管再异常的太阳,它也只照耀着歌蒂娅脚下的天地,而在歌蒂娅作为地球人的认知中,所谓“太阳”,无非是亿万天体中的一个罢了。 所有的扭曲异象,都局限在阳光照耀之下,阳光之外的天空中,还可以有蕴含着无穷可能的群星——虽然对于一个被困于重力的生灵而言,这阳光照耀之下就相当于整个世界,但起码,这样的话歌蒂娅还能理解并接受这异象的规模。 然而此刻的夜空中,歌蒂娅却没有看到任何可以被称作“星辰”的天体,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有遥远的星河。 有的只是一道撕裂的伤痕,以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光影姿态覆盖在苍穹之上,向外不断逸散着苍白的光雾。 整个无垠海都笼罩在这苍白如雪的夜色中。 比太阳更远的地方,是遥远的虚无,以及更大的异象。 歌蒂娅什么也没说,只是死死地盯着天空,无数的疑问与猜想却在她脑海中盘旋着。 其他星球在什么地方?是从一开始便不存在么?还是说……自己脚下的世界是一个位于宇宙真空地带的天体,它与其他星辰的距离过于遥远,以至于这里的夜空是漆黑无星的?那横亘天穹的苍白伤痕又是什么?是一道撕裂的空间缝隙?是一个可以触碰的天体结构?亦或者仅仅是一个幻象,漂浮在这险恶的无垠海上空? “船长小姐?” 终于有一个声音将歌蒂娅从静默中唤醒,人偶爱丽丝有点紧张地看着突然停下脚步的幽灵船长,她看到对方的脸色突然变得比之前还要阴郁沉默,这把她吓住了:“您没事吧?难道是天象要变了?有大风暴么?我曾听箱子外的海员说过这个……” “……什么也没有。” 歌蒂娅轻声说道,随后突然从天空收回了视线,一脸平淡地看着爱丽丝,好像是回答,又好像说给自己似的重复了一遍:“什么也没有。” “那我们……” 歌蒂娅迈步向前走去,表情平静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走吧,我带你去船舱——你以后也可以在那里洗漱,如果你需要洗漱的话。” 这个世界再一次向异邦人展示了它的诡异怪诞,而这种诡异怪诞似乎还远远没有尽头。 歌蒂娅已经意识到,不知道还有多少令人惊愕的异象在未来等着自己,每一次都大惊小怪的话,她这辈子恐怕就只剩下大惊小怪了。 如果说过去二十多年在地球上的人生经历让她积累了什么经验,那有一条是如今最有用的: 如果一个问题确实地存在着,那就想办法去解,问题不会因为自己的否认而自行消失,就如眼前这怪诞的天空不会因为她的质疑而变成繁星灿烂的样子。 这个世界呈现出这般姿态一定有它的道理,万事万物既然能存在于这里,那这就是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再荒诞、再古怪的现象,也是客观事实上的存在——自己一时间无法理解,那是自己的问题,不是世界的问题。 作为失乡号如今的船长,歌蒂娅觉得自己可能会有很长时间来慢慢去了解这个世界。 爱丽丝不知道这一路上船长小姐的沉默是因为什么,她只知道歌蒂娅身边的气氛突然间变得有些压抑,但在抵达目标船舱之后,这种压抑的感觉却又突然消失了。 歌蒂娅带着人偶小姐来到了可以洗澡的地方,这是给上层海员准备的浴室——对于一艘古典的风帆海船来说,这种浴室算是某种“奢侈”设施,正常情况下这种设施肯定不是给普通水手准备的。 古老时代的风帆船只在远洋航行的时候其生存条件其实相当恶劣,有限的淡水、腐败的食物、糟糕的医疗以及长期航行带来的心理问题困扰着每一个挑战大海的探险者,在地球上,这其中的许多问题甚至到了工业时代前期都未能完全解决。 据歌蒂娅所知,地球上早期的风帆远洋船只上甚至没有给普通船员准备的厕所,一般水手的个人问题通常都是在朝向大海的格栅板上解决(这个过程还要注意风向),洗澡更是个艰难的问题——用备用帆充当澡盆、用海水冲洗身体是许多不讲究的水手们的解决之道,而更多的风帆时代海员干脆就选择数周甚至数月不洗澡。 毕竟,和坏血症、鼠疫以及巨大精神压力导致的群体癔症比起来,一点点卫生问题反而是最不重要的。 但不知是不是讽刺,在一艘人人畏惧的幽灵船上,这些糟糕的生存问题反而得到了解决。 失乡号上的淡水舱会自行补充,放在仓库中的食物毫无腐败的迹象,幽灵船长不会生病,爱丽丝的颈椎问题也不是航海原因导致的。 除了跟山羊头相处的时候经常感到血压上升之外,这艘船其实还挺宜居的…… “澡盆旁边的管道通往淡水舱,直接取水就行了,澡盆的塞子挂在那边,别弄丢——目前条件有限,船上不供应热水,但你应该不介意这个。” 歌蒂娅向爱丽丝介绍着船舱里的设施,这些平平无奇的经验却都是她在过去好些天里探索的成果。 “能冲洗一下身体就行了,关节进了盐水实在不太舒服,”爱丽丝倒是一点都不挑剔,她略带好奇与兴奋地看着船舱中的各种东西,一边听着歌蒂娅的介绍一边点头说着,“我只是个人偶,对热水澡没什么追求的。” 歌蒂娅点了点头,但紧接着表情又有点怪异,她看了爱丽丝一眼,语气略显犹豫:“说起来,你知道怎么洗澡么?你有这种……‘生活经验’么?” 爱丽丝还真呆了一下,然后一边思索一边很认真地说着:“应该……行吧?就是把关节拆下来冲洗冲洗,洗完了装回去……” 歌蒂娅:“……?” 她看着爱丽丝,爱丽丝也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你考虑过都拆下来之后怎么靠自己装回去么?”歌蒂娅知道自己这随口一问真提醒对了,眼前这个从来没离开过箱子的人偶是真的没这方面经验。 爱丽丝:“……啊这。” “而且我非常不建议你经常拆卸自己的关节,”歌蒂娅又语重心长地提醒着,“哪怕你的身体结构允许这么做。” 爱丽丝有点困惑:“为什么?” “拆多了容易掉,”歌蒂娅终于无奈起来,她之前可完全没想到跟一个诅咒人偶待在一条船上竟然还会有这么多“细节问题”,小说电影电视剧里面从来没提过这个,“我可不希望某天你走在甲板上突然就当着我的面散了一地,船上可没有人懂得怎么维护人偶的关节。” 说到这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你的颈椎问题已经够严重了。” 爱丽丝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顿时一缩脖子:“啊,好的好的我明白了……我想到该怎么做了……” “最好如此,”歌蒂娅说着,又有点不放心地看了这个生活经验不怎么够用的人偶一眼,这才准备转身离开,“我还有很多事要忙——别搞出太大的麻烦。” “好的船长,谢谢船长小姐,”爱丽丝愉快地说着,但就在歌蒂娅即将走出船舱的时候,她突然又开口了,“啊对了,船长小姐……” 歌蒂娅停了下来,微微侧头:“还有什么事?” “船长小姐……我突然觉得你好像也没那么可怕的啊,”爱丽丝看着歌蒂娅的背影,认真斟酌了一下词句,“那个山羊头说你是无垠海上最可怕的船长,是所有航线上最不可捉摸的灾祸,但……” “但是什么?” “但我看你好像挺好说话的,而且还很漂亮,就是性格有点像个爱操心的妈妈……” 歌蒂娅没有回头,只是沉默两秒后突然问了一句:“你从哪里来的家人的概念……你有家人么?” 爱丽丝顿时迟疑了一下,慢慢摇着头:“好像没有。” “那就不要谈论什么家人的话题了,老老实实在船上待着,我会安排好你在这艘船上的生活。” “哦,好的,船长小姐。” ———————————— 第二十八章 苍白夜色 现实生活跟奇诡故事是不一样的,其中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生活在现实中你就不得不考虑一大堆真实而琐碎的细节问题—— 会活动的诅咒人偶需不需要做关节保养?爱丽丝经常拆卸关节到底会不会导致她将来走着路就突然散一地?幽灵船上的咸肉和干奶酪到底有没有过期? 白天应酬晚上跟邪恶势力打架的超级英雄到底睡不睡觉——跟超级英雄打完架的邪恶势力平常到底要不要去超市里买东西? 故事里从来不跟你讲这些,故事里的人永远都是白衣如雪来去如风的,故事里的诅咒人偶也只需要突然从犄角旮旯里钻出来吓唬人就可以,就像故事里幽灵船的船长小姐也从来没有发愁过船上只有过期了一个世纪的咸肉干和硬奶酪的问题。 而现实中的诅咒人偶在泡过海水之后浑身刺挠,洗个澡都要临时寻思怎么处理关节缝里的盐粒…… 站在船舱外的歌蒂娅叹了口气,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要在这艘船上长久地生存下去需要的似乎不只是决心而已。 她还得考虑一大堆的实际问题,尤其是在船员增加之后的实际问题。 幽灵船上其实没有太丰富的生活物资,这一点歌蒂娅是很清楚的。 这艘船有不限量供应的淡水,但不限量的也就只有淡水而已,食物仓里储备的食材在消耗之后是不会自动补充的,而且那里可吃的东西只有咸肉干和硬奶酪,虽然由于失乡号的特殊性质,它们都没有腐烂的迹象,但歌蒂娅仍然合理怀疑它们起码已经存放了一个世纪。 除此之外,这艘船上也没有可以用来消遣的东西——哪怕是一副象棋、一副扑克。 无垠海广袤无边,然而失乡号很难从这茫茫大海中得到真正的物资补给,这艘船似乎也没有一个靠谱的“母港”可以停留修整,更没有与陆地上的文明城邦互通有无的渠道。 山羊头似乎完全没有在意过这方面的问题,但歌蒂娅此刻已经认真思索起来——她要想办法改善失乡号如今缺乏物资的情况。 进一步的,她也在考虑要怎样和陆地上的“城邦”建立起联系。 永远在大海上这么盲目漂流是效率极其低下的探索手段,关于这个世界的情报必须从陆地上获取,这是歌蒂娅在“灵界行走”之后最深的体会。 抛开这一点不谈,哪怕是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她也要尝试着更多地接触陆地上那些“城邦”,接触这个世界的文明社会——否则她真的很担心在漫长的漂流之后自己会真的变成一个扭曲、阴郁、孤僻的幽灵船长。 想到这里,歌蒂娅微微转过头来,看向了正老老实实蹲在自己肩膀上梳理羽毛的鸽子艾伊。 她的目光主要是落在艾伊胸口的黄铜罗盘上。 鸽子歪头看了看自己的“女主人”,冷不丁冒出一句:“开分基地啊!铺菌毯呐!哎你会不会运营啊?” 歌蒂娅一时间有点沉默,这鸽子大部分时候都神经兮兮的,但它偶尔蹦出来的话却又如此恰到好处,甚至恰到好处地让人忍不住怀疑它这是大智若愚。 目前看来,灵界行走似乎是“前往”陆地城邦唯一可行的手段。 尽管这个手段似乎有太多的不确定性,而且在上次使用之后就出现了像“艾伊”这样的神秘意外,但歌蒂娅知道,自己很快就会进行下一次灵界行走——不光是为了收集陆地上的情报,也是为了尽快验证并掌握一项很有用的能力。 而和灵界行走同样重要的,是鸽子艾伊从遥远的陆地带回一柄仪式小刀的“特殊能力”。 如果它能带回一柄小刀,是否还能带回更多的东西?这只鸟携带物品的规律和限制是什么?这个过程是否可以人为控制? 思索片刻之后,歌蒂娅决定直接询问这只鸽子:“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那柄小刀带回来的么?” 鸽子想了想,语气深沉:“你需要更多的晶体矿。” 歌蒂娅:“……” 她决定还是暂时放弃与这只鸽子的交流,这方面的事情还是等下次执行灵界行走的时候亲自尝试比较靠谱。 …… 船舱内,爱丽丝终于磕磕碰碰地搞明白了取水的管道该怎么用,又大致寻思明白了澡到底该怎么洗。 在条件有限的幽灵船上,她只能洗个冷水澡,只不过对于一具人偶而言,这完全算不上什么问题。 但在跳进澡盆之前,爱丽丝决定首先把整个舱室里的东西都问候一遍。 她拍了拍那个巨大的橡木桶,又敲了敲支撑船舱的柱子,她用脚尖踢了踢脚下的地板,又踮起脚扒拉了一下从屋顶上垂下来的绳索与钩子。 “你们好,我叫爱丽丝,”她愉快地与这些冷冰冰的东西打着招呼,就像跟之前那位山羊头女士打招呼一样,“以后我要住在这艘船上了。” 船舱中没有任何东西回应她的问候,但爱丽丝丝毫没有在意。 山羊头说过,失乡号是活的,这艘船上很多东西都是活的。 尽管它们似乎都没有像山羊头那样真正的“灵智”,甚至连交流的能力都没有,但这不妨碍爱丽丝将整个失乡号当做一位需要问候的“邻居”来看待。 失乡号是活的物品,她也是。 确信自己的问候礼貌又得体,爱丽丝的心情更加愉快起来,随后她才褪去华丽的衣裙,有点笨拙地爬进了已经放满水的橡木桶里。 第一步,先把脑袋摘下来冲洗冲洗——反正脖子上的关节本来就不怎么结实。 人偶小姐认为自己的规划非常合理。 …… 深夜的普兰德城邦终于结束了一整天的喧嚣,在夜空苍白的清辉下,这座繁荣昌盛的“海上明珠”渐渐陷入安眠。 但在静谧的黑暗中,自有守夜者注视着入睡之后的城市。 普兰德城邦最高建筑“大钟楼”上,一名留着灰白色长发、身材异常挺拔高大的年轻女士正站在窗口前俯瞰城区。 这位女士的五官很漂亮,却又有一道划过左眼的醒目疤痕令人望而生畏,她的身材比一般男性还要高大,身上则穿戴着银灰色的轻甲与战裙,她显然饱经锻炼,四肢的肌肉饱满、线条匀称,而在她身旁触手可及的位置,则摆放着一柄散发着淡淡银辉的巨剑——那巨剑的剑柄处铭刻着象征海浪的符文,剑刃上亦有仿佛水波般的微光浮动。 女士身后,机械运转的声响不断传来——大钟楼的机芯正在蒸汽机的驱动下平稳运转,结构繁复精密的齿轮与连杆结构贯穿了屋顶与地板,正驱动着楼上的四面表盘以及隐藏在建筑深处的拟态天象仪不断运行。 从声音判断,这台庞大而精密的机器运行状态十分良好,并未有邪恶的力量侵扰到神圣的蒸汽核心。 但审判官凡娜心中仍然有隐隐的不安,一种仿佛某些事件即将发生或已经发生,而她注定对其无能为力的糟糕预感令其烦躁不已。 脚步声从楼梯方向传来,窗口前的灰发女性寻声转过身,她看到一名身穿海洋祭司长袍的牧师从楼梯口走了上来,牧师手中提着铜制的熏香炉,洁净的烟雾正缓缓缠绕在他周围。 这名牧师来到房间中央的机芯立柱前,将原本挂在立柱护栏上的旧熏香炉取下,换上新的炉子,他观察着从熏香炉中逸散出的烟雾,确认烟雾毫无阻碍地飘浮在那些运转的齿轮和连杆周围,这才低声念诵了风暴女神之名,并转头看向站在窗前的灰发女士。 “审判官阁下,夜安——您又在亲自守夜?” “我总有不好的预感,最近几天总是如此——今夜尤甚。” “不好的预感?是哪方面的?”牧师抬起头,深邃的眼神中带着担忧,“女神对您降下了预兆?” “不是那么清晰的信息,”年轻的女性审判官摇了摇头,“我只是隐约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靠近这座城市。” ———————————— 第二十九章 保护城市的人 拥有无上威能的神祇居于这世界的基石中,以那超脱时空的视线注视着这个世界的运转,而灵性力量向神皈依的虔诚信徒会在一定程度上从自身与神明的隐秘联系中窥见一些现实未来的走向,或此刻世界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正在发生的变化。 这种窥看不受时空的束缚,而且暗含着被亚空间侵蚀的风险,但对于那些意志坚定的虔诚信徒而言,这种危险又强大的力量正是他们用来保护这片无尽汪洋中那点脆弱的文明灯火时最大的倚仗。 虔诚的审判官已经连续多日看到一个相似的幻象了。 在半梦半醒中,她看到无边无际的汪洋被染上一层墨色,随后有雷霆般的巨响从大海深处传来,海洋一分为二,当中出现直达海床的恐怖壕沟,而一艘燃烧着火焰的巨船从海床上升起,如飞空艇般在半空中缓缓上浮,又有一个浑身披覆星光的无形巨人跟在这艘巨船后方,一步步走向普兰德城邦的方向。 在审判官凡娜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像这样规模庞大到可怕的“预兆”只出现过两次。 第一次发生在童年,她从鲜血满溢的噩梦中惊醒,随后在邪教徒的袭击中失去了父母,脸上则留下了那道伴随一生的疤痕。 第二次发生在四年前,她在梦境中看到城邦地下升起一轮黑暗太阳,由此剿灭了太阳神教派渗透至城邦中的最大一处据点——时至今日,那些邪教徒阴魂不散的爪牙还在普兰德地下庞大复杂又古老的隧道系统中四处躲藏,与教会的守卫者们进行着毫无意义的纠缠。 这是第三次,她看到一艘船从深海返回,并将一个不可名状的巨人带到了这个世界。 她对眼前的牧师说谎了——自己看到的预兆其实非常清晰,清晰到让她这个审判官都数日失眠。 牧师看着眼前女士那双沉静的灰白色眼睛,犹豫许久之后还是开口了:“但您向神祷告,似乎并未收到不好的反馈?” “……女神不一定会提醒所有的风险,有时候磨难恰是考验,”凡娜平静地说道,“不说这个了,探险家协会那边有什么消息?” 牧师立刻点点头:“协会方面的联络人刚刚传来联络,留在协会总部的圣物已经感知到那艘船出现在西南海域,但船上的电报装置好像出了问题,目前处于无法联络的状态,只能确定那艘船正在以正常的航速和航向靠近普兰德近海。” “……一度消失在圣物的感知中,随后凭空出现在与预定航线偏差甚远的另一处海面上,当前状态无法联络,笔直地驶向城邦……而且失联前正在执行护送异常物的任务,”审判官的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常年与诡异之物打交道所带来的直觉正在跳动,让她心生警惕,“我记得那艘船是叫白橡木号吧?” “是的,白橡木号,船长是探险家协会成员劳伦斯·克里德,一位经验丰富的船长,由于运送货物特殊,那艘船在从伦萨城邦出航前就曾向教会报备,”牧师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对了,那艘船上的随行牧师是深海教会注册神官。” “教会的同胞么……希望情况没有太糟,”凡娜语气严肃,“总之,那艘船的情况不太对劲,从伦萨到普兰德之间的航线全程都处于探险家协会控制下的‘安定区域’,但那艘船却曾消失在圣物感知中……我怀疑白橡木号极有可能曾短暂离开现实世界,甚至……可能去过不该去的地方。 “通知港口的守卫者们,在白橡木号入港之后立刻盯住那艘船,在所有的检查工作完成之前,不能有任何人或物从船上离开——治安部队那边有反应么?” “请放心,您的叔父……执政官阁下已经命令治安官们控制住港口周边了,并调高了港口的警戒等级,从现在开始直到警戒解除,所有出入普兰德的船只都会暂时在西侧的备用港口停靠。” “这就好——叔父一向是个谨慎的人,”凡娜脸上紧绷的表情终于放松了一点,“只要他别让治安部队里那些普通人掺和到这件事里就行。” 牧师看着凡娜淡灰色的眼睛,谨慎地挑选着措辞之后说道:“您认为……那艘船已经被‘污染’了么?” “现在还不能确定,但短暂离开现实世界的船即便最终返回,也很少有完全正常的,可能是船上的某些物品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异化成为‘异常’,可能是隐藏在船员内心深处的精神疾病,甚至可能是多出来的水手和被替换的船长……对于出现过反常现象的海船,报以最高的警惕永远没错。” “唉……但愿那艘船和它的船员一切安好,”牧师不由得将手横放在胸口,念诵着风暴女神的名号,“愿风暴女神庇护那些勇敢挑战大海的人。” “愿他们一切安好,”凡娜同样垂下眼皮,轻声祝福了一句,紧接着又仿佛是在提醒眼前的牧师,“但如果他们不幸未能‘安好’,我们也要有所准备。” “是的,我明白。” 凡娜点了点头,但就在她准备把注意力重新放在窗外的城区上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突然从楼梯方向传来。 下一刻,一名身穿黑底银边制服、胸口位置描绘着海浪与匕首徽记的守卫者就从楼梯口快步跑了上来。 “审判官阁下!”年轻守卫者喘了两口气,立刻语气急促地说道,“我们在下水道发现了一处崇拜太阳神的邪教祭祀据点,还抓到一批教徒!” 凡娜的表情瞬间格外严肃起来:“那帮崇拜黑暗太阳的邪教徒?等等,你说你们发现的是一处祭祀点……不是躲藏点?他们胆敢再次举行祭祀活动?!” “是的,是举行祭祀仪式的场地,我们发现了举行过献祭仪式的证据,”守卫者飞快地说道,“而且还在距离仪式现场不远的地穴中发现了大量牺牲者——其中大多数皆已被献祭了心脏。只不过……祭祀现场那边的情况有些不对劲。” 凡娜从守卫者脸上看出了夹杂着荒诞与迷惑的神色,她从旁边拿起那把承受风暴女神赐福的沉重大剑,一边将其背在背上一边飞快地向楼梯方向走去:“带路,我亲自去现场。” “是!” 沉重的赐福大剑与金属肩甲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急促的脚步穿过大钟楼内长长的阶梯,凡娜来到大钟楼前的小广场,看到几名守卫者队员已经聚集在此处待命,两具蒸汽步行机则正停在广场边缘,蜘蛛状的机械身体中不断传来咔哒咔哒的声响。 凡娜没有停留,只是给了守卫者们一个出发的手势,便径直走向了其中一个步行机——这个足有两辆双轮马车大小的庞大机器仿佛一个趴卧在地上的机械蜘蛛,其钢铁节肢边缘安装了便于在平坦地面上滑行的车轮和用于应对特殊环境的钢钩,而在步行机上层的甲壳两侧,则是安装了转管火枪的射击座舱。 纯粹的科技造物很难对“异常”或“异象”造成足够的影响,但碾压性的火力可以干掉那些躲在背后操控异常的异端教徒——当然,这东西在下水道里不太能发挥出威力,可用来堵门却相当好用。 圣洁的8毫米子弹泼洒出去,眨眼间就能送一大群妄图逃亡的异端去亚空间里侍奉他们的主。 灰发灰眼的审判官直接跳上了步行机的甲壳,背负长剑稳稳当当地站在夜色中,另有两名守卫者则轻车熟路地爬到了甲壳两侧的射击座舱内,随后伴随着一系列气缸和压缩管道增压、泄压的嗤嗤声,白色的蒸汽从步行机的节肢连接处喷出,庞大的机械蜘蛛随即起身,一步跳至最近的主干道上,又以滑行模式飞快地冲向了最近的下水道入口。 ———————————— 第三十章 一片狼藉的痕迹 庞大沉重的机械蜘蛛将长长的节肢折叠收缩至腹部,并利用节肢外侧的车轮结构在平直的道路上极速滑行,审判官凡娜则如铸造在这机械造物的甲壳上一般稳稳地站立着,略带海腥味的夜风吹过街道,冷空气让她的头脑愈发清醒。 那些崇拜太阳神的邪教徒是现代文明的心腹大患——而不幸的是,类似的心腹大患可不止一个。 总有充满恶意的视线从亚空间深处投向人间,也总有愚蠢的凡人妄图染指那些不详的力量,而在这种古神与凡人的勾结之间,又有从古代遗落的扭曲之物、禁忌子嗣和污染残响潜伏在城邦的深处,时时刻刻蠢蠢欲动,妄图撬动这个社会的秩序结构。 在所有这些威胁中,太阳神的追随者是最令普兰德城邦的保护者们警惕且头疼的一支。 他们不仅是邪教徒,更是旧世界某一部分失落历史的产物,比起大部分愚蠢盲目的普通邪教,这些崇拜黑暗太阳的异端最危险之处便在于他们是有某种“信念”存在的——尽管狂热且扭曲,尽管其底层成员龙蛇混杂,但在这个可恶教派的高层中,确实存在着某种千百年不曾改变过的“核心信念”。 这一信念围绕着旧日太阳照耀下的“秩序纪元”展开,不但自成体系,而且甚至有一套对应的、不被现代文明承认的“真实太阳历”存在,他们坚信自己是某个早已失落的古文明的后裔,并认为那个辉煌的古代文明必将复兴。 作为深海教会的审判官,凡娜对那帮邪教徒的歪理邪说兴趣不大,但她知道,正是这些歪理邪说的存在,让太阳神的教徒有着远超其他异端的团结与顽固,让他们在一次次打击之后仍能顽强地存活下来,并在诸多城邦的阴影中日夜滋长。 但他们在普兰德死灰复燃的情况仍然让凡娜有些意外。 自从四年前那一轮力度空前的打击过后,普兰德城邦内的太阳神信徒便元气大伤,据几次调查报告,那些异端应该已经把他们的主要成员转移到了附近的伦萨、摩柯甚至更远处的冷港城邦,普兰德内残留下来的基本只剩下一些受到蛊惑冥顽不化,但又没有资格随着主教团转移的喽啰而已。 这些爪牙在下水道中躲躲藏藏,完全依靠着对地下世界的了解以及黑太阳给他们的那点扭曲赐福来躲过守卫者们的追杀,四年了,他们的数量越来越少,能做的事情也只剩下苟延残喘罢了。 但在四年后的今天,他们却突然又聚集了起来,甚至胆敢冒着暴露的风险在集会场中举行献祭仪式……谁给的他们胆子? 或者说……这城邦中要发生什么大事?有某种足够的理由,让那帮邪教徒哪怕冒着被掐灭最后一点火苗的风险,也要把黑太阳的视线引到普兰德来? 机械蜘蛛体内传来蒸汽核心不断运转的震动与噪声,淡淡的薰香味则从蒸汽泄压管中溢出,又顺着夜风飘来,凡娜暂时收起了心中的胡思乱想,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世界之创”高悬于夜空,洒下的苍白光辉照亮了普兰德城中高低错落的屋舍、烟囱以及塔楼,现在行动小队正穿过工业区的边缘,那些横跨在厂房之间的巨大蒸汽和热液管道如同巨人的血管般贯穿了街道上方的天空。 凡娜依稀回忆起了从前,回忆起了她记忆中最深刻又最可怕的那一夜——在那个弥漫着血腥味的午夜,她的叔父背着她从火海中逃生,街道上到处都是陷入集体幻觉的行尸走肉与涨缩不定的血肉阴影,他们从工厂的管道上逃亡,血腥味和管道中渗出的化学油脂味道令人作呕…… 脚下的机械蜘蛛突然传来一阵震动,凡娜从回忆中惊醒。 平坦的道路到了尽头,前方是城区边缘的废弃区域,路面坑坑洼洼,起伏不平,两只机械蜘蛛结束了滑行模式,它们将长长的节肢舒展开来,开始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飞快行走。 没过多久,小队便抵达了一处废弃的下水道入口。 另一支八人小组已经在此待命,他们封锁了附近区域,以防止无关人员靠近这处入口。 凡娜与这里的部下打过招呼,随后直接跟着现场负责人进入了下水道深处。 穿过深邃的甬道,穿过肮脏的小路,凡娜最终抵达了那处秘密集会场——在这里,她看到了更多的守卫者战士,以及正在进行净化仪式的教会牧师。 一座临时搭建的祭祀台位于集会场正中,木质的高台仿佛是被火焰焚烧过一般,高台上还可以看到太阳神教徒搭建起来的亵渎图腾——那图腾已经被火焰焚毁,但基本结构仍然完整。 高台周围则是几十个被绑住双手蹲在地上的邪教徒,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在瑟瑟发抖,少部分人则嘴唇翕动着,无声地咕哝着他们那亵渎的祈祷。 但在仪式现场被捣毁、风暴女神已经关注到此处的情况下,这些异端的祷告根本毫无作用。 在祭祀台附近不远处,则是从附近洞穴中找到的牺牲者们的遗体,这些凄惨的遇害者被安置在绘有符文的亚麻布上,匆匆赶到的入殓师正在检查每一具尸体的状态。 几名教会牧师正在祭祀台周围走动,他们手中的铜链微微摇晃,铜链末端的熏香炉散发出洁白的烟雾,那烟雾触碰到祭祀台附近的地面,便会立即被染上一层不详的黑色阴影,而更多的洁白烟雾则会带走这些污染——黑太阳留在这里的气息将在这个过程中被一点点清除。 “审判官阁下,请来这边,这是我们发现的不对劲的地方,”那名年轻的守卫者指着祭祀台旁边的几具尸体说道,“请小心些,这里的地面不甚洁净。” 凡娜径直走向那些尸体,而在看到其中一具尸体的情况之后,她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那是一个带着金色面具的邪教徒——毫无疑问,是这亵渎的祭祀场上直接负责献祭仪式的神官。 他的胸口赫然有一个可怕的空洞。 “……这是怎么回事?”凡娜皱了皱眉,“这狂热的异端在仪式最后过于激动,把自己也献祭了么?我可没听说过那些崇拜黑太阳的邪教徒还有这种规矩。” “这正是诡异离奇的地方——他不是自我献祭,”带凡娜前来的那位守卫者立刻摇了摇头,脸上表情略显古怪地说道,“根据现场抓到的邪教徒描述……他们的‘使者’是被一个祭品给献祭了……” “被一个祭品给献祭了?”凡娜顿时挑了挑眉毛,“这是什么疯话?” “确实很像疯话,”守卫者无奈地摊了摊手,“事实上当我们赶到的时候,这里的大部分邪教徒的确已经是半疯状态了。” “已经是半疯状态?” “是的,他们的献祭仪式显然出了很大的纰漏,许多人染上了疯狂,甚至有不少人已经开始互相砍杀,他们似乎都把对方当成了……被某种恐怖之物占据的‘怪物’,也正是因为他们在疯狂中冲出了集会场,才会惊动到附近巡逻的治安官,导致了事态暴露……当我们赶到的时候,能保持清醒回答问题的人已经不剩几个了,而那仅剩的几个还能流畅说话的人坚称是祭品献祭了使者。” “陷入疯狂?互相砍杀?而且认为别人是被占据的怪物?”凡娜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做过检查了么?是被黑太阳污染的结果?” “找不到被外源污染的痕迹,倒更像是一种自发的疯狂——导致疯狂的因子根植在他们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守卫者说着,抬手指了指一位正在邪教徒之间走动的、身穿黑色长裙的年轻女士,“海蒂女士已经到了,如果确认这些邪教徒并非受到黑太阳污染,我们就只能从催眠术上想想办法了。” ———————————— 第三十一章 残留 凡娜抬起头,看向那位正在检查某些邪教徒精神状态的黑裙女士,后者注意到了她的视线,也抬起头向这边微微致意。 对方看上去大约只有二十出头,却有着某种远比年龄成熟的沉稳气质,其黑色的长发在脑后盘起,耳垂上的淡蓝色水晶耳坠在晃动间反射着不远处瓦斯灯的反光。 “……海蒂也来了……是市政厅派她来的么?”凡娜询问着身边的年轻守卫者。 “不,事情发生的时候海蒂女士正好在这附近,听说消息就直接过来了——有什么不妥么?” “不,没什么,海蒂虽然是市政厅的雇员,但也长期与教会有合作关系,回去之后补个现场登记就可以了,”凡娜摇了摇头,很快便把注意力重新放在眼前的事情上,她检查着那个失心而死的邪教神官,一边随口询问,“那些尚能交流的邪教徒还说什么了?当时到底是怎样的情况?” “他们的语言很混乱,其中有两人提到,当时正常的献祭仪式本已结束,但突然又有人在集会场附近抓到了一个逃跑的祭品,于是使者决定将这个祭品献祭给太阳神……”守卫者一边回忆一边说着,“那两个邪教徒当时站在远离祭台的位置,没有看清台上具体的景象,他们只说那个祭品穿心而不死,而且反而高呼着太阳神的名字,直接把使者指定为祭品……结果使者就被献祭了。” “……一个被选定为祭品的人,现场高呼邪神之名,就直接把主持仪式的人给献祭了?”凡娜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心中只感觉极其荒诞,但这话又是从一个经过严格训练、忠诚可靠的教会守卫者口中说出来的,她便不得不认真面对,这让她的表情古怪起来,“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事——如果这也行的话,那多少邪教祭祀现场上的牺牲者岂不是只要嘴巴快一点就能反杀那些异端神官?” “谁说不是呢,哪怕是再蹩脚的神官,主持仪式的时候也是占据绝对主导位置的,怎么可能被一个虚弱的普通人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让仪式失控到那种程度——更何况我们还检查了这个神官,他身上确实留有被来自世界‘深层’的投影侵蚀过的痕迹,这是个真正的‘受洗者’,而且据现场邪教徒描述,他当时手中还握着带有赐福的仪式匕首……” 年轻的守卫者一边说着,一边摇了摇头,接着来到了旁边的另一具尸体前。 “但是……您来看看这个吧,这就是那个‘反杀’了神官的‘祭品’。” 凡娜看了守卫者一眼,视线才落在那具已经完全失去生机的尸体上,下一秒,她的视线变得锐利起来。 那是个瘦弱的年轻姑娘,甚至由于过于瘦弱,其体型更接近一名少女,而她身上最显著的异常之处,便是胸口那个空荡荡的大洞。 “……她已经被献祭了……” “是的,这是一个已经被献祭过的祭品,综合现场痕迹以及邪教徒的口供判断,这个‘祭品’在被推上台之前恐怕就已经失去心脏,”守卫者语气严肃地说道,“所以……当时真正的情况是,有一具会走路的尸体,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台上,将主持仪式的神官当做祭品杀死了。” “……亡灵法师的把戏?”凡娜思索中自言自语着,“不对,黑太阳的力量对亡灵法师有极大克制,他们控制的行尸不可能大大咧咧走到黑太阳的图腾前……是被异常控制的复苏者?” “你们检查过这附近的灯光么?”她突然抬起头,看向身旁的守卫者,“五百米范围内,是否有彻底无光的地下空间?” “我们检查过了,没有无光地穴存在——哪怕是邪教徒也知道无光地穴的危险,他们在丢弃遗体的洞窟里都留下了火把和油灯,这方面做得非常谨慎。” 凡娜一时间没有开口,而是带着浓浓的疑问在那具年轻女性的遗体前弯下腰来,她仔细检查着这个曾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名超凡者献祭掉并导致仪式彻底失控的“祭品”,一边伸出手去翻动对方僵硬的眼皮,试图从其身上找到某些异端力量留下的蛛丝马迹。 突然间,她眼角似乎有微光一闪——她仿佛看到那年轻女性的尸体微微张开了眼睛,有幽绿色的火光在那空洞的眼珠中跳跃起来,一点细微的火星迸射在她探出的右手食指指尖,又紧接着随风飘散。 凡娜眼神一凌,瞬间用左手取出腰间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挥手切断了自己的右手食指,紧接着反手将匕首钉在那具尸体的额头,刻满符文的神官匕首猛然冒出熊熊烈焰,将那具尸体完全吞噬。 她只用了不到一秒钟来完成这一切,在那尸体被火焰吞噬的瞬间她已经直起身并后退了两步,又紧接着从腰间取出了受过赐福的圣油,用牙咬掉瓶塞之后将里面的油脂倒在正疯狂冒出鲜血的右手上——圣油接触到血肉,瞬间嗤嗤地冒出大片白烟。 钻心的疼痛涌了上来,但凡娜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她看到那名一直跟在旁边的守卫者已经迅速抽出腰间钢剑,一剑斩下了那具正在熊熊燃烧的“祭品”的头颅,紧接着又向火焰中投入了混杂着海藻提取物和银粉的药剂。 伴随着连续不断的爆鸣和猛然冲上高空、几乎舔到顶棚的火焰,那具异化的尸体以眨眼的速度便化作了一片灰烬。 而这声势颇大的火焰丝毫没有延烧到旁边的其他尸体上。 周围的守卫者们已经纷纷反应过来,其中一半人瞬间拔出符文钢剑围拢在凡娜周围,另一半则拔出了大口径的左轮手枪迅速在外围形成警戒,现场的两名牧师也拔出了藏在长袍下的左轮手枪,一边用熏香炉对枪口进行赐福一边念诵着风暴女神葛莫娜的姓名,并不断将枪口指向那些疯疯癫癫的、因周围环境变化而骚动起来的邪教徒们。 “审判官阁下!”手执钢剑的年轻守卫者这时候才来到凡娜面前,“您怎么样?刚才……” “有某种力量残留在那个‘祭品’体内,而且这力量绕过了女神赐给我的所有防护,甚至绕过了我的灵能警戒。”凡娜摆了下手,目光落在自己的右手上——女神的恩赐生效了,被匕首斩断的食指正在蠕动着一点点复原,可即便感受着剧痛渐渐消散,她心中也一点都没有安定下来。 “情况不对劲,这里不仅仅有‘黑太阳’,可能还有另一股强大的力量造访过这场献祭仪式……而且这股力量并没有完全离开,它还有所图,”这位审判官迅速做着判断,“把所有人证物证都转移走,带到教堂严加看管,之后所有的检查和审讯都在教堂内进行,这里的现场要接受彻底净化……别的地方还有人么?” 旁边有一名守卫者立刻回答:“有,我们之前在附近的另一处洞穴中救下了一批被监禁的‘预定祭品’,他们现在暂时被安置在旁边的管道间里。” “也一并带走,带到教堂——虽然是受害者,也必须接受严格检查才能放他们回家,”凡娜飞快地说道,紧接着才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海蒂女士呢?她没事吧?” “我在这儿,”一个冷静的女声这时才从附近响起,这位身穿黑裙、受雇于市政厅的“精神医师”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对凡娜点点头,“不必担心,我刚才完全没反应过来——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了?” “……像许多经典的故事里讲的那样,邪教徒招惹了比他们更邪门的东西,”凡娜看了这位“精神医师”一眼,“我强烈建议你之后在检查这些邪教徒以及对他们进行催眠的时候多做一层防护……这里出现过不该出现的力量,而且有残留。” ———————————— 第三十二章 失乡号上的早餐 夜色褪去,占据整个天空的苍白伤痕也随之渐渐消散,歌蒂娅站在船尾甲板仰头注视着天空,没有放过这昼夜交替时刻的任何一点细节。 她看到那道伤痕就仿佛渐醒的梦境般一点点变得透明、虚幻,其周围逸散出的灰白色光雾首先和天空融为一体,紧接着是伤痕的本体——而在这整个过程中,那“伤痕”的位置都不曾改变过。 歌蒂娅眨了眨眼,心中隐隐泛起进一步的推测:天空的那道痕迹并未改变位置,是否说明它并不是某种遥远的天文结构?是否说明它只是某种“印”在大气层背景中的、会随着无垠海同步运动的幻影? 或者是由于无垠海所在的星球(如果这里真的是一颗星球的话)和那道伤痕正好保持了同步运行?亦或者那道伤痕其实是在移动,但由于观测时间太短,无法用肉眼察觉? 种种猜想在脑海中此起彼伏,但歌蒂娅十分清楚,在有充足的证据以及可靠的实验验证之前,这些猜想也都只是猜想罢了,一个自然现象背后可能的解释有千千万,但缺乏理论与证据支撑一切都是空谈。 那轮“太阳”升起来了。 最先是天海一线出浮现出的金色光辉,紧接着便是巨大的发光结构体突兀地浮出海面,伴随着辉煌灿烂的霞光,被双重符文结构锁定的光体圆球出现在歌蒂娅的视野中。 在符文结构的缓缓运行下,太阳庄严地上升,这个威严的过程仿佛有着某种声音——某种低沉、有力、迟缓的轰鸣虚幻地在歌蒂娅脑海中回荡开来,但当她真的凝神去听时,那声音却突然消失了。 她皱了皱眉,有些怀疑自己刚才是否产生了幻听,但那声音所带来的记忆是如此鲜明,让她根本无法否认。 那是……太阳在上升时向这个世界发出的宣告?亦或者只是无垠海带来的诸多幻觉之一? 没有谁能解答歌蒂娅的疑惑,广袤无边的无垠海一如既往保守着所有的秘密。 鸽子艾伊如平常一样安逸地蹲在歌蒂娅的肩膀上,接着它很突然地站了起来,用力拍打着翅膀,一边看着海面一边大声逼逼着:“整点薯条!整点薯条!” 歌蒂娅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看了这个古怪的鸽子一眼,突然觉得有这么个鸟玩意儿在好像也不赖——这鸽子时不时飚出来的怪话总能让她产生一些“家乡的亲切感”。 “可惜船上没有薯条,”她随手拨弄了一下鸽子的嘴壳,转身走向船长室的方向,“但有一句话你说对了,得弄点吃的。” 片刻之后,失乡号的船长小姐为自己准备好了幽灵船特色传统早餐——在船长室内,歌蒂娅直接将航海桌当成了餐桌,把几个盘子放在海图旁边的空桌面上,今天的早餐和昨天的晚餐、昨天的午餐以及过去的每顿饭一样,是肉干、奶酪与白开水。 歌蒂娅坐在航海桌前,认真且仪式性地为自己铺上了餐巾,山羊头静静地待在她的对面,她左手边是一大早就跑来打招呼的诅咒人偶爱丽丝,那只古怪的鸽子则蹲在她右手边的桌面上。 歌蒂娅突然觉得,这一幕画面开始符合自己作为“幽灵船长”的人设了——代表恶魔的山羊木雕,无法丢弃的诅咒人偶,知晓异界知识的能言之鸟,还有坐在主位的幽灵船长,这拍下来不用修都能给电影当封面的…… 但失乡号上的伙食现状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是怎么个情况。 歌蒂娅叹了口气,低头看着餐盘中的东西——电影海报般的开场画面结束了,接下来是失乡号上柴米油盐的真实生活。 她拿起餐刀,用力切在奶酪上,硬物摩擦中有吱吱嘎嘎的声音响了起来,她又用叉子戳了戳旁边的肉干,肉干和盘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 爱丽丝好奇地看着这一幕,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船长小姐,今天和昨天的饭一样啊?” “明天的也会一样,”歌蒂娅抬头看了这个诅咒人偶一眼,“你要试试?” 爱丽丝想了想,直接用手拿起一条肉干,放进嘴巴里用力嚼了两下,紧接着便呸呸地吐了出来:“一点都不好吃!” “好吃你也吃不下去——你有胃么?”歌蒂娅伸手拿走了爱丽丝手里剩下的半条肉干,“让你试你还真试。” 说着,她又有些发愁地看了盘子里的食物一眼。 船上能找到的食物只有这些,肉干的口感像加了盐的厚纸板,奶酪则像是疏松掺沙的木柴,而且不管怎么处理都有一股怪味,她也曾尝试用水煮一下肉干或进行烘烤、生煎,但费了好大劲也没能把这些东西的口感和味道变好一点。 好消息是这些食物最起码没有腐败,不会把人毒死,坏消息是岁月流逝的力量仍旧把这些不曾腐烂的物质变成了某种极端不推荐下咽的状态——歌蒂娅完全有理由相信这奶酪的岁数比自己还大好几轮,而那些肉干如果还活着的话起码也都见证过一个世纪的风雨兴衰。 失乡号的船长小姐或许不用担心坏血病,但歌蒂娅仍旧很向往健康的饮食搭配——起码,她希望盘子里的食物能比自己年轻一点。 同岁也行。 昨天心中盘算过的“失乡号物资补给计划”与“陆地探索计划”再次浮上脑海。 但这都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实现的。 歌蒂娅叹了口气,继续以报仇雪恨般的姿态去切割盘子里的“木柴”,在旁边桌子上歪着脑袋看了半天的艾伊则好奇地走了过来,这鸟先看了自己的女主人一眼,又看了看盘子里的东西:“晶体矿储量不足?” 歌蒂娅看了鸽子一眼,随手捏了点掉落的奶酪碎屑扔给它,艾伊低头啄了两下,立刻就跟突然跟死机似的浑身一僵站那不动了…… 这鸟就这么僵了足足三四秒钟,才突然间活动起来,它扑啦啦地拍着翅膀飞到旁边的架子上,发出气急败坏的声音:“我今天就是饿死,死外边,从这儿跳下去,也不会吃……” 歌蒂娅感觉自己受了点伤害,而在桌子对面好不容易安静了半天的山羊头则终于忍不住开始发出吱吱嘎嘎的木头摩擦声音。 在这货钻自己取火之前,歌蒂娅终于点点头:“有话就说。” “是的船长小姐,”山羊头可算有了说话的机会,立刻聒噪起来,“我从昨天就一直想问了,您带来的这位……是叫‘艾伊’吧?它说话我怎么总是听不懂呢?昨天我想了一晚,充Q币到底是什么意思?” 歌蒂娅顿时勾了勾唇角——她是真没想到这山羊头竟然能憋到这时候才问出来,自己竟然还低估了这货的自制力! “你不必在意,这只鸟的思维很古怪,”歌蒂娅没有停下手中的木工活,而是一边用手中刀叉发出锛凿斧锯的声音一边随口说出了早就想好的托词,“它似乎会用一套只有它自己能理解的语言来和人交流,听多了就能大概猜到它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么?”山羊头兀自思索起来,“但我总感觉它的话语中好像隐藏着某种逻辑……就好像那语言背后隐藏着一套完整的、自洽的知识似的……您是在灵界行走的过程中发现了艾伊?那它会不会是某种来自幽邃深度的投影?您知道的,越深的地方就越是会有来自错位时空的信息以投影的形式浮现出来,其中不乏一些我们未曾了解过的失落时代,甚至未来的某些碎片,艾伊或许说的是另一个时空的事情?” 歌蒂娅手中的切削工作以肉眼难以察觉的幅度停顿了一瞬间,紧接着一切如常,同时语气平淡地说了一句:“那祝你早日总结出艾伊语言背后的逻辑。” 山羊头的话或许是随口胡猜,但其中透露出的信息却不可避免地在歌蒂娅心中掀起了波澜! 灵界行走的过程中,她的灵魂靠近了这个世界的“更深层”?在越“深”的地方,越是会见到来自错位时空的投影?那些投影甚至有可能呈现出不同时间线中的景象? 歌蒂娅在灵界行走的时候可没看到什么“不同时间线中的风景”,但山羊头有一句话却没说错——艾伊,确实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 那么……这只鸽子到底是被名为“周筱”的地球人带到了这个世界,还是真的如山羊头所说,是从这个世界的更深层而来? ———————————— 第三十三章 鱼 这顿早饭味同嚼蜡——而且口感比蜡还差。 结束了一顿并不怎么满意的早餐之后,歌蒂娅的心情并没有随着肚子被填饱而有丝毫好转,反而是因为山羊头无意中提到的某些情报勾起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猜想,因此略有些烦躁起来。 她看了看正在附近的架子上闲庭信步的鸽子艾伊,感觉脑海中的胡思乱想越发离谱。 她一直认为,这只满口“地球话”的鸽子是因为自己有一个地球人的灵魂才诞生的,认为是在自己进行灵界行走的时候,“周筱”这个个体与黄铜罗盘产生了反应,从而催生出艾伊这么个怪鸟来。 但如果……情况真的不是这样呢? 如果真如山羊头所说,这只鸽子只不过是从“更深”的地方跑出来的某种幻影,然后恰好在自己身边凝聚出了形态呢? 那么艾伊时不时蹦出来的那些“地球话”便和“周筱”的记忆无关,而变成了这个世界本身记录下来的某段历史中的投影…… 这背后的可能性让歌蒂娅心烦意乱。 爱丽丝站了起来,她的声音打断了歌蒂娅的胡思乱想:“需要我去洗碗么?” 歌蒂娅有些诧异地看了人偶小姐一眼,后者尴尬地挠挠头发:“我是觉得既然自己已经上船了,总该找点事情干,否则像个混饭的……” “但你根本就不吃饭,”歌蒂娅提醒了她一句,“不过你有这个心倒是挺好——把盘子送到水房吧,跟水池商量商量,如果它不介意的话,你就洗。” 说完这句话,她不等爱丽丝回答便径自站了起来,一边走向船长室门口一边随口说着:“我去巡视一下甲板,没有事不要来打扰。” 正在架子上散步的鸽子立刻扑啦啦地飞到了歌蒂娅的肩膀上,跟着歌蒂娅一起离开了房间,留下爱丽丝在航海桌前与山羊头大眼瞪小眼。 “船长小姐的心情是不是不太好?”迟疑片刻之后,爱丽丝小心翼翼地问了山羊头一句。 山羊头语气深沉:“船长小姐的心情就像无垠海的天气,不要揣测,接受就好。” 爱丽丝不等这山羊头继续开口便又飞快地接着问道:“对了,刚才船长小姐说让我跟水池商量……怎么商量啊?” “简单,你去洗东西,如果被溅了一身水,就说明水池不喜欢你——说起来你会洗碗么?如果不会的话我有一些理论经验……” 山羊头话音未落,就见爱丽丝飞快地收拾好了桌上的餐具,然后一边冲向门口一边嚷嚷着:“不用了我会学的谢谢你山羊头女士再见!” 船长室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只留下黑黢黢的山羊头待在桌子上,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所有人离去的方向。 良久,航海桌上才传来一声叹息:“我要有腿多好……” 随后它的目光重新回到了海图上。 失乡号周围的迷雾仍然在不紧不慢地消散着,船长小姐留给它的掌舵任务还是得好好完成。 在精确的控制下,这艘庞大且“活着”的幽灵船灵敏地调整了各个船帆的角度,开始继续在这无垠海上航行,山羊头则哼起了一首不知是何年月流传下来的船歌——粗粝嘶哑,宛若噪声般的“哼唱”在船长室中回响着: “升帆了,升帆了,离家的水手继续向前; “风浪中,喧闹中,我们离死亡只差一层木板; “收起角帆,张开主帆,放开缆绳,抓紧船舷!我们已经来到大海中间! “离鱼远一点,离鱼远一点,水手要越过那些子嗣盘踞的航线; “离鱼远一点,离鱼远一点!我们要平安靠岸——烈酒和火炉就在前面……” 歌蒂娅在存放补给的仓库里转了一圈,又在厨房转了一圈,最后才回到失乡号中段的甲板上。 不管她翻找多少遍,这艘船上也找不到比肉干和奶酪更能入口的东西。 好消息是她不用像地球上那些风帆时代的水手一样去吃生了蛆的饼干,坏消息是这船上甚至连生了蛆的饼干都没有。 她把之前那些胡思乱想暂时抛到一边,带着安安静静的艾伊,来到了甲板边缘。 眺望着无垠的大海,她心中不断盘算: “……无论如何,要想办法补充失乡号上的生活必需品……虽说在幽灵船上不能太讲究生活质量,但我终究不能真的像个幽灵一样活着…… “爱丽丝说不定还需要换洗的衣服,我的衣服可不适合她,可恶,明明是个人偶,身材居然也比现如今的我好这么多…… “必须尽快和陆地上的城邦建立联系……失乡号已经在海上漂荡了太多年,陆地上的城邦可能已经在这段时间发展到连那个山羊头都无法预料的程度了,从之前在那座下水道中看到的景象,至少普兰德城邦是一座强盛且先进的大城,那些邪教徒随身携带的左轮手枪也能说明人类社会的科技发展…… “古老的幽灵船在发展了一个世纪的文明社会面前不一定还那么无敌,失乡号余威犹在,但万一只剩下余威就不好办了……” 歌蒂娅看了肩膀上的艾伊一眼。 或许……今天养精蓄锐一下,就该再试试下一次“灵界行走”了。 “咕咕?” 艾伊歪了歪脑袋,总算冒出点正常鸽子该有的动静来。 歌蒂娅忍不住笑了一下,而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突然注意到附近的海面上似乎有波光一闪。 她被那动静吸引了注意,下意识地朝船舷外多看了几眼,紧接着便注意到附近的水面以下似乎确实有什么东西在游动。 迟疑片刻之后,歌蒂娅突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孔。 “真是的!我这反应……这是在海上啊!海里不是有鱼么!” 突然出现的“可能性”让歌蒂娅的心情顿时好转,她意识到要建立和陆地上的联系以及对失乡号进行稳定的物资补给都不是一朝一夕能搞定的事情,但这广袤无垠的大海本身难道就不能帮上点忙么? 海里有鱼——而她已经受够幽灵船上的肉干和奶酪了! 歌蒂娅的热情被激发起来,她记起甲板下面的某个仓库里就有用于海钓的重型鱼竿,而甲板边缘的船舷上也可以找到用于固定鱼竿的位置,至于鱼饵……不知道那些肉干和奶酪能不能奏效? 就这样,诅咒人偶在水房里洗碗,会说话的山羊头在专心开船,失乡号的船长小姐却在甲板和船舱之间忙碌起来。 歌蒂娅很快便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扛着三根重型鱼竿和一同“饵料”回到甲板上,又颇为生疏地把这些东西固定在船舷边缘,上饵、抛竿之后,她又从附近搬了个空桶,用来充当等待时的椅子。 歌蒂娅其实没有海钓的经验——她所有的钓鱼经验都局限在池塘和老家的一条小河边,她也不知道自己这心血来潮的举动是否真的可以钓上鱼来,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万一呢? 权当做进行下一次灵界行走之前的休养生息,顺便还能对未来的伙食改善保留一份期待。 歌蒂娅在几根鱼竿之间坐了下来,在漫长的等待中,她的心情也一点点重归平静。 今天的海况还算平稳,天空颇有些云层,但并无暴风雨的预兆。 歌蒂娅坐在木桶上,背靠着一座用来固定缆绳的绞盘,在船身微微的摇晃中微微眯起眼睛。 不知何时,她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 她梦到自己赤足踏在平静的海面上,海水蔚蓝,阳光和暖。 记忆中那轮熟悉且“正常”的太阳高高悬在天空,明亮,却不灼热。 她听到有水花四溅的声音响起,循声望去,却看到有鱼突然从附近的平静水面中跳了出来。 是一群金色的小鱼,看上去只有巴掌那么大,它们在空气中吐着泡泡,摆动着尾巴,就像在水中游动一样,环绕着歌蒂娅慢慢地绕着圈。 这些在空气中游动的鱼一点点靠了过来,周筱好奇地看着它们,看着它们圆鼓鼓的眼睛,看着它们细密的鳞片,看着它们一张一合的嘴巴,以及它们身后微微飘荡开的、像水波一样的细纹。 周筱突然觉得这些鱼很漂亮,而且…… 很香。 一定非常非常香。 ———————————— 第三十四章 丰收 一阵突然而来的海浪声将歌蒂娅从梦境中惊醒过来。 她猛然睁开了眼睛,之前在半梦半醒间所看到的幻象已经只留下些许稀薄的剪影,她只记得自己看到有鱼在空气中游动,而那些环伺在自己周围的鱼似乎格外美味——但那些鱼是什么模样来着? 鱼……会在空气中游动么? 歌蒂娅眨了眨眼睛,一种现实和梦境撕裂交融的诡异感觉让她短时间内有点迷惑,她看向自己固定在钓竿架上的三根鱼竿,并未看到有鱼上钩的迹象,而远处的海面则已经开始起伏,一波又一波海浪正拍打着失乡号的船壳。 紧接着,那海浪变大了,在肉眼可见的幅度内,一波强过一波的海浪开始连续不断地从远方涌来,失乡号庞大的船身在风浪中摇晃着,波涛涌动的声音充斥耳边。 歌蒂娅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发现天气仍然很好,似乎只是多了一些风浪,但应该不至于出现什么大风暴之类的极端天象。 “这可能不是个钓鱼的好天气……” 她嘀咕了一句,考虑着是不是该把鱼竿收起来,但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却突然看到其中一根鱼竿的前端猛然一弯! 专为海钓准备的强韧鱼线瞬间紧绷了起来,短粗坚韧的海钓鱼竿仿佛是抓住了什么大家伙,整个前半段都一下子弯曲如弓,同时还伴随着吱吱嘎嘎的刺耳声音,用于固定鱼竿的钓竿架也在这巨大的力量拉扯下发出了木头摩擦的声响,而这一切都传达给歌蒂娅一个信号: 鱼来了!大鱼! 她瞬间打消了收杆休息的念头,钓鱼吧吧友的热情在胸膛中熊熊燃烧,她两步就来到了那根“出货”的鱼竿前,一手抓住鱼竿以防止它从钓竿架上脱落,另一只手开始一点点地调整着鱼线的松紧。 “我就说嘛!我怎么可能空军!” 歌蒂娅兴奋地自言自语着,开始与鱼线另一端的某个庞然大物较量起来,这是一番艰难的搏斗,鱼线尽头的东西显然不打算束手就擒,一股巨大的力道在拉扯着钓竿,哪怕是以歌蒂娅的力气再加上钓竿架的支撑,这份僵持仍然显得摇摇欲坠。 失乡号周围的风浪一点点变大了,但对于歌蒂娅而言,这点小小的摇晃尚不算什么。 她只是被那顽固的“猎物”弄出了火气,又担心着好不容易到眼前的改善伙食的机会平白溜走。 鱼线的紧绷已经到临界点,大鱼就要从她手中挣脱了。 在不知僵持了多久之后,歌蒂娅终于把心一横,一簇幽绿色的火焰突然从她握着钓竿的手中向外弥漫。 绿火猛燃,如水般蔓延,又迅速沿着鱼竿、鱼线流淌出去,灵体之火一路燃烧,沿着鱼线形成了一道直入海水的“火线”,下一秒,失乡号周围的海水深处便突兀地浮现出了一片虚幻的绿焰轮廓,而在那幽绿火焰的映照与勾勒下,一片庞大的阴影在海水中浮现出来。 那阴影仿若涨缩不定的肉团,几乎笼罩了失乡号周围数百米范围内的全部海面,它的边缘又延伸出大量不断变幻、不断滋生的黑暗之物,仿佛千百只手臂般在海洋中蠕动挥舞着,搅动着失乡号周围的海水,控制着无形的海浪起伏翻涌。 歌蒂娅听到海中传来些异样的动静,她一边维持着与“猎物”的僵持,一边探头好奇地向外看了一眼。 她什么都没看见,只看到海浪起伏,跟刚才比起来没有太大变化。 而且她明显感觉到钓竿上传来的那股对抗的力量比刚才减弱了一点。 猎物的力气开始不足了,这个事实让她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她开始用力收紧鱼线,一点点将自己的猎物拖出海面…… …… 爱丽丝被船舱外传来的轰鸣与呼啸吓了一跳,剧烈的摇晃从脚下传来,让舱室中的陈设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响,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附近的一根栏杆,这才没有让自己摔倒,脸上则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发生什么了?” 失乡号在摇晃,仿佛有巨大的风暴正在外面肆虐,这艘古老的幽灵船深处也传来某种低沉压抑的怪声,就好像它正在怒吼、咆哮,在对抗着深海带来的恐怖,对抗着某个尝试吞噬自己的庞然巨兽。 舱室里的各种东西都在叮叮当当地乱响,一开始爱丽丝还以为这都是船只摇晃带来的碰撞,但很快她便发现这些发出噪声的事物有很多其实是在原地聒噪——它们在发出声音互相交流,但爱丽丝根本听不懂这种只有失乡号自己才能理解的语言。 她只知道,外面可能出状况了。 人偶小姐决定去甲板上看看——她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船舱,一边扶着附近的墙壁避免摔倒,一边跑向甲板的方向。 在几次险些被乱飞的缆绳和横冲直撞的木桶绊倒之后,她终于来到了阶梯的尽头,她推开那扇在风浪中不断摇摆的木门,看到无垠海上正掀起惊人的巨浪。 天空漆黑如墨,不详的浓云几乎凝成了沉重的团块,云层黑压压地靠近了海面,城墙般的巨浪则在乌云下翻滚奔涌,如包围般在失乡号附近起伏! 爱丽丝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海上的正常情况,但她知道这时候必须找到船长小姐。 她在甲板上环视了一圈,几乎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正站在甲板边缘的船长小姐歌蒂娅。 …… 四周的风浪有些烦人,但对于即将成功的歌蒂娅而言,这只是些无足轻重的“打扰”,在鱼线以及绿火的双重反馈下,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猎物已经停止了反抗,那个庞然大物正在一点点被她拽出水面。 “上来吧你!” 她愉快地喊了一声,最后一次猛力拉动手中的钓竿。 一条大鱼跃出了海面——真的很大,几乎有她半个人那么大。 在这短暂的一瞬间,歌蒂娅与那条半空中的鱼视线相对。 “……挺丑的。” 这是她心中第一个感慨。 那确实是一条极丑极丑的鱼,黑不溜秋的身体表面仿佛覆盖着某种增生物般崎岖凹凸,还有古怪的灰白色花纹沿着两侧的鱼鳍胡乱蔓延,鱼头位置还能看到许多骨刺一样的结构,一对空洞泛白的眼珠则在那些骨刺下面注视着歌蒂娅。 歌蒂娅感觉很不舒服,她竟感觉那鱼是在不怀好意地注视自己。 但下一秒,她便看到那鱼猛然抽搐起来,它那对注视自己的眼珠不知为何凭空爆裂了,瞬间鲜血直流。 鱼沉重地掉在甲板上,仿佛中电一般疯狂跳跃扭曲,并在短短的几秒种后安静下来,鲜血从它的嘴巴和爆裂的眼珠中向外渗透,一点一点地落在甲板上。 歌蒂娅有些诧异地看着这只奇丑无比的鱼在自己脚边迅速失去生机,她依稀记起自己在书上看过的知识:大部分深海中的鱼确实是很丑的,而且由于长期生活在水压环境下,它们在被钓出海面之后确实是会因压力变化而血管破裂,甚至因此快速死亡——原来这个世界的鱼也是这样么? 就在她这么一愣神的功夫,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又突然传了过来。 歌蒂娅好奇地循声看去,却看到又有好几条体型更小的“怪鱼”也紧跟着落在甲板上。 它们的模样和那条足有半人高的怪鱼差不多,但尺寸只有半米左右,而且和大鱼一样——在歌蒂娅注视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在浑身剧烈出血了,而且很快便奄奄一息。 歌蒂娅有些发怔,良久才反应过来:“葫芦娃救爷爷?一送送一串的?” …… 爱丽丝紧紧地抓着旁边的栏杆,紧张地注视着不远处那足以令普通人疯狂的凶残搏斗景象。 她看到歌蒂娅船长站在甲板边缘,身上幽绿的火焰滔天爆燃,她如同一个熊熊燃烧的女性巨人般对峙着大海,有三道钩锁从她脚下的甲板延伸出去,其中一道钩索上燃烧着恐怖的烈焰。 她看到无垠海中突然出现了庞大的阴影,紧接着有一道几乎比失乡号主桅杆还粗大的触腕从海水中伸了出来,那触腕表面张开了无数泛着恶意的眼睛,又有数不清的尖牙利齿在眼睛之间摩擦、咀嚼,仿佛下一刻就要将整艘船咬成碎片。 爱丽丝几乎惊呼出声,她想要提醒船长小姐躲避,想要冲上去帮忙,但在她来得及行动之前,那触腕便向着船长小姐砸落下来。 她看到歌蒂娅船长抬起头,在熊熊火焰燃烧下,船长小姐那张精致无暇的脸孔上竟带着丰收的喜悦——她注视着那触腕上的无数眼睛,触腕上的无数眼睛也注视着她。 下一秒,那触腕上所有的眼睛便猛然爆裂开来,数以百计的尖牙利齿间也发出了刺耳且痛苦的嘶鸣,紧接着,那触腕便凭空断裂——就好像是隐藏在海平面下的某个庞大本体主动切断了与触腕间的联系,将已经严重受创的触腕末端直接抛弃在了甲板上。 触腕砰然落地,从断口处洒落的污浊粘稠血肉也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落在船长小姐的脚边。 ———————————— 第三十五章 平静且正常 大海平静下来了。 爱丽丝看到那条触腕掉落在甲板上,某种蕴含强大力量的血肉碎屑也随之掉落在船长小姐的脚边,生机迅速从这些血肉中消退,而在同一时刻,失乡号周围的海水下面盘踞的某种庞然巨物也开始加速下潜——在付出一只触腕作为“代价”的情况下,它迅速脱离了失乡号所在的海域,那模样甚至像是在仓皇逃窜。 在这个庞大阴影重新潜入深海的过程中,大海以令人惊愕的速度恢复了平静,天空那片如同深沉墨色一般的阴云也随之完全消散。 ……那或许根本不是阴云。 爱丽丝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她还记得之前那片阴云的模样,她回忆起那阴云消散时的轮廓,终于依稀将其和之前船周围水下的那个阴影对应了起来。 天上那片浓云好像是一片影子,是海中的某个庞然巨物在天空投下的阴影。 噼噼啪啪的火焰灼烧声从甲板边缘传来,打断了爱丽丝的走神,她赶紧看向船长小姐的方向,却看到船长小姐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这个身材纤细的少女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她已经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爱丽丝,于是招着手示意人偶小姐过去。 看到爱丽丝走到自己面前,歌蒂娅踢了踢甲板上的大鱼,语调略有些上扬:“看,我抓到一条大鱼!” “大……大鱼?”爱丽丝表情有点呆滞,她看着歌蒂娅脚边的那团事物,在扭曲翻卷的血肉之间,数不清的、血肉绽裂的眼睛仍然以半睁半闭的姿态注视着天空,嶙峋的尖牙利齿则在眼球间泛着金属色的寒光。 伴随着歌蒂娅的脚踢,这条断裂的触腕上有一半的眼睛突然眨了一下,但紧接着便全部闭上了。 “是啊,大鱼,”歌蒂娅愉快地说道,“你看,把这玩意儿弄上来可废了我不小功夫。” 尽管只是一具人偶,爱丽丝这一瞬间仍然感觉自己眼角仿佛有“肌肉”抖动了一下,她张口欲言,却不知道该从哪开始矫正这个话题。 她看向歌蒂娅脚边的“鱼”。 一条丑陋的大鱼躺在那里——黑黢黢的颜色,坑坑洼洼的外皮,鱼鳍附近有古怪的灰白色花纹,头上延伸出了骨刺,一对失去生机的鱼眼在迎着她的视线。 还有许多“小鱼”散落在周围的甲板上。 爱丽丝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表情和言语,她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场景,看着那些躺在甲板上的“鱼”,看着这些前一秒还不是“鱼”的东西。 缺乏人生经验的人偶小姐尚不明白什么叫“怀疑人生”,但这一刻,她确确实实突然对一切都产生了怀疑,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那条触腕,那些血肉残片,都上哪去了? 或许是她一瞬间的呆滞太过明显,歌蒂娅立刻察觉了爱丽丝的异常,她挑了挑眉毛,看着这位人偶:“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 “我……”爱丽丝张了张嘴,然而就在她打算开口纠正些什么的时候,之前山羊头告诉她的那些守则却突然浮现在她的脑海。 在失乡号上,美丽智慧的歌蒂娅船长是绝对的权威,她的言语是绝对的“事实”——如果现实世界与歌蒂娅船长的话相悖,那么以船长小姐的判断为准。 “没有任何问题!”爱丽丝猛然反应过来,飞快地说道,紧接着仿佛是为了掩饰语气中过于紧张的部分,她又赶紧换了个话题,“对了船长小姐,刚才那阵风暴真吓人……” “风暴?你说那阵波浪?”歌蒂娅疑惑地看着人偶小姐,“那阵波浪确实不小,但还远远称不上风暴吧……不过也是,你也没见过什么真正的风暴。” 爱丽丝:“……您说得对。” 歌蒂娅船长将那场几乎覆盖整个海域的风暴称作“波浪”,那么它就是波浪,歌蒂娅船长认为她捕到船上的东西是“鱼”,那这些东西就是鱼。 “……我感觉你有点紧张,你真的没事吧?”歌蒂娅却还是察觉了爱丽丝语气中的不对劲,她有些关心地看着自己的“一号船员”,“难道是晕船了?你会晕船么?” “我没事,就是刚才船晃得厉害有点……”爱丽丝看着眼前面露关切之色的船长小姐,却不知该感到安心还是该感到更大的畏惧,只能生硬地转换着话题,“对了,您抓这些……‘鱼’,是打算做什么?” “这还用问?”歌蒂娅顿时一脸的笑意盈盈,“当然是吃啊!” 爱丽丝表情瞬间呆滞:“……吃?” “不然呢?你没有发现失乡号上的食材储备过于单调么?”歌蒂娅的心情显然很好,“我打算把这条大的拆开,炖一部分烤一部分,这几条稍微小一点的用盐腌一下做成鱼干……” 她愉快地说着自己接下来的规划,但嘴上虽然很自信,其实她挺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成功——她的厨艺只能说一般,更没有处理这么巨大的海鱼的经验,而且做鱼干的手法也只有点理论知识,没有丝毫的实操经验。 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唯一的问题……就是别吃坏了肚子。 歌蒂娅在大丰收的喜悦中还是保留了一些理智的,她谨慎地看着自己脚边的大鱼,猜测着这来自大自然的馈赠会不会有毒。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找个倒霉蛋先尝尝。 她首先想到了船长室里那个山羊头,然后瞬间排除了这个选项,接着又看了一眼对面的诅咒人偶——这个人偶也不可行。 爱丽丝根本没有胃。 最后,她看向了自己肩膀上的鸽子。 鸽子也歪头看着她。 艾伊怎么看也不像是正常生物,但如果非要在船上找个有血有肉的活物,那好像也只剩下这个鸽子了…… 片刻之后,歌蒂娅带着她的“收获”离开了甲板——午餐时刻临近,她已经迫不及待要改善失乡号上的伙食了。 爱丽丝则在原地发了一会呆,接着来到了船长室门前。 她本不打算来找山羊头的,自从上次见识了这位“大副”女士那叨逼叨的本事之后,她甚至对整个船长室都产生了深深的敬畏感。 但凡可能,她都不想主动踏进船长室的大门。 但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古怪,她觉得还是有必要跟经验丰富的山羊头女士咨询一下,看这到底是不是失乡号上的正常现象。 她并没有违背船员守则,只是打听一下情况,应该不犯忌讳。 犹豫了足足十几秒钟后,爱丽丝终于鼓起勇气,拉开了船长室的大门。 下一秒,她便惊愕地看到那山羊头早已经转向门口的方向,正死死地盯着这边——它仿佛早就在等着自己过来。 “外面发生了什么?”山羊头极其罕见地言简意赅地开口了。 爱丽丝从对方这反常的表现中察觉出一丝不对味,她赶紧反身关好房门,来到航海桌前,把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告诉对方。 而在她话音落下之后,山羊头陷入了极其反常的沉默——在长达一分钟的时间里,它竟然不发一言。 木雕的羊头无法做出表情,但爱丽丝能明显地感觉到……事情似乎有点超出这位“大副”的判断。 爱丽丝一下子紧张起来,她下意识地往前倾着身子:“难道这不是失乡号上会正常发生的事情?难道船长小姐真的……” “失乡号一切正常,”山羊头终于从沉默中惊醒过来,它飞快地回答,仿佛是要第一时间堵住某种漏洞似的打断了爱丽丝的话,“听着,失乡号一切正常,永远正常,美丽智慧的歌蒂娅船长也一如既往!” “那……我只是看你的反应……” “事情有点超出我的预料——但这是因为我的想象力和认知不足所致,”山羊头的话语迅速流畅起来,它似乎正一点点从错愕中恢复到平日的状态,紧接着,它的情绪明显开始高涨,连语气也变得激昂又兴奋,“是的,美丽而又智慧的歌蒂娅船长——理应如此!理应如此!美丽智慧的歌蒂娅船长理应如此伟大而恐怖!没有任何反常,爱丽丝小姐,听着,失乡号上一切如常!让船长小姐做她认为正确的事,不要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了……你只要从今天开始记住这个事实就好: “失乡号的厨房里有鱼,鱼是美味的食材。” ———————————— 第三十六章 昼夜交替之时 要将那么巨大的一条鱼料理成午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不仅是件技术活,甚至是件体力活。 好在钓鱼吧吧友的使命感以及对改善伙食的热情双重动力驱动着歌蒂娅,让她能够以十足的动力去对付今天钓上来的大鱼。 她在厨房里忙活了很长时间,总算顺利地拆掉了那丑陋怪鱼脑袋上的骨刺,又磕磕绊绊地把它肥硕的鱼身分割成了好几块,怪鱼的鱼头实在没什么肉,被她暂时扔在了一边,鱼腹和鱼背倒是有一些肉质很好的部分,很适合变成失乡号上的食材。 堂堂幽灵船的船长小姐亲自在厨房里忙活似乎有点古怪,但歌蒂娅相当乐在其中——只是不知道如果那些对失乡号畏若天灾的普通人如果见到这一幕会是个什么反应,他们会惊愕于令人闻风丧胆的幽灵船长竟也有如此平易且生活化的一面,还是首先赞叹歌蒂娅出色的钓鱼功底? 在将怪鱼的肉分割成几块的过程中,歌蒂娅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心情很好的她不由得笑弯了眉眼,心中寻思着或许将来真有那么一天,她会友好地邀请一些人来船上做客——失乡号不会永远是灾难的代名词,她自己也不打算真的当个冷血无情的幽灵船长,在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更进一步之后,她自然是要和当代的文明社会接轨的。 到那时候,就请上船的客人们吃鱼好了。 完成简单的分割之后,歌蒂娅把大部分鱼肉都暂时放进了铺着海盐的木桶里面,又将沉重的木桶推进了厨房深处的仓库,剩下的小一些的鱼她准备稍后再做处理,到时候要把它们腌渍并晾晒在甲板上,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它们会在海风中变成咸鱼干。 可惜船上没找到烈酒,否则对鱼的处理还能多一些手段。 每天都有新鲜的鱼吃当然是件好事,但歌蒂娅知道钓鱼这种事情一向随缘,她今天收获颇丰,未来可不一定总能如此——总得考虑要如何将多余的食材处理保存才行。 毕竟,虽然失乡号上库存的肉干和奶酪没有腐败迹象,她却无法确定这是失乡号本身的特殊还是那些“肉干”和“奶酪”有异常之处,好不容易钓上来的鱼放烂了可不是好事。 咸鱼干起码比一个世纪前的咸肉好点,哪怕是换换口呢。 歌蒂娅留下了最鲜嫩,看上去肉质最好的部分,并把它们和肉干一起扔进锅里炖煮——肉干在这个过程中充当着调味品的角色。 这是暴殄天物的做法,任何一个真正的厨师在看到歌蒂娅的操作之后血压都会瞬间顶破天灵盖,这些鲜嫩的鱼肉最合适的做法应该是制成鱼脍,其次也是适度的煎烤——歌蒂娅自己也知道这点,但她这么做是为了保险起见。 从海里钓上来的不认识的玩意儿,她可不敢随随便便就生着吃进肚里,虽然理论上海鱼不会携带对人体有害的寄生虫,而且她这个“幽灵船长”应该也不怕普通的毒物,但万一呢? 相比之下,炖煮是最能有效处理陌生食材的加工方案。 她要先这么试试,如果确认这鱼真的能吃,再考虑别的做法。 在时间几乎快到半下午的时候,她这迟来的“午餐”才终于完工。 一碗鱼汤盛上来,鲜美的味道令歌蒂娅食欲大开,但在此之前,她还是谨慎地首先叉了一块鱼肉,吹凉之后放在鸽子艾伊面前。 鸽子当然是不吃肉的——但“艾伊”很难说是一只正常的鸽子。 歌蒂娅需要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在失乡号上,她有太多事情需要试试看。 至于这只“异常鸽子”吃下鱼肉之后万一真的中毒了怎么办……歌蒂娅其实也有准备。 首先,她已经尽可能地处理过了食材,让鸽子试一试也只是走个过场,其次,如果艾伊情况真的不对,她也能第一时间用绿火将它整个拉入灵体状态——她之前已经试过,在灵体状态下的艾伊与黄铜罗盘传回的反馈一样,就相当于一件受到灵体之火操控的“物品”,她甚至可以将灵体艾伊分解重组并传送到自己身边的指定位置,这种情况下,寻常的毒素肯定是不会生效了。 艾伊歪着脑袋看着歌蒂娅的操作,在确认那块鱼肉是给自己的之后,它首先用嘴壳子啄了啄旁边的桌面,两只眼睛飘忽地看着歌蒂娅以及天花板:“你这瓜保熟么?” 歌蒂娅:“你就说你吃不吃吧。” 艾伊扬了扬翅膀,学着歌蒂娅的语气:“你就说你吃不吃吧!” 然后它才低下头,飞快地啄着已经凉掉的鱼肉,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它几下就消灭掉了那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给鸽子吃的食物! 吃完之后,艾伊使劲伸了伸脖子,紧接着便趾高气扬地在桌子上走动起来,它好像变得非常愉快,绕了一圈之后回到歌蒂娅面前大声逼逼:“真香!真香!” 歌蒂娅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鸽子,脑海中不知怎么就突然冒出一句感慨——这货现在集“鸽子、真香、复读机”于一体了! 三大要素齐备,简直是人类(地球)之光,按照形式自由九宫格划拉划拉,怕不是这货也能算个地球人…… 又过了一会,歌蒂娅确认这鸽子没有任何异常反应,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失乡号的船长小姐和她的宠物就这么躲在厨房里大啖食粮。 鱼果然很香,就像歌蒂娅在梦里所见的一样。 …… 夕阳正在渐渐接近城市边缘的高墙,普兰德城邦那些高耸的烟囱、管道与塔楼正一点点沐浴在淡金色的光辉中。 城市中心区域,风暴大教堂所在的高地上传来了大钟鸣响的洪亮声响,又伴随着蒸汽冲出泄压阀的尖锐呼啸,一大片白雾从教堂侧翼的塔楼顶端喷涌而出,仿佛云霞般笼罩了高地上方的天空,折射着来自海面的金色阳光。 这是代表昼夜交替的信号——是太阳的力量即将快速消退、世界之创即将占据天空主导位置的提醒。 尘世的秩序将在这之后由稳固走向动摇,来自世界“深层”的影响则会随着夜幕降临迅速加强,这个过程将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刻。 在夜幕中,谨慎的人会选择留在家中,不得不出门的人也要尽可能选择待在灯光明亮的地方——由圣职者们赐福过的瓦斯灯可以最大限度地驱散夜幕中的恶意。 但不管怎么说,这里也至少是繁荣且稳定的大城邦,在神圣的风暴大教堂庇护下,哪怕是世界最深层的影响也会被压制在安全的临界点下,城市中偶尔出现的异常现象只是无伤大雅的小问题,寻常市民都知道该怎么保障家门内的安全,更有夜晚巡逻的教会守卫者们接管治安官的工作,在入夜之后确保城市的秩序。 但就像再明亮的路灯下也总有照不到的阴影——哪怕是在教会的守卫者眼皮子底下,也总有向往黑暗与颠覆的愚蠢者存在,他们畏惧又憎恶着世间现有的秩序,并在狂热中期待着某个连他们自己都不曾见过的“美好时代”。 幸运的是,在秩序力量占据主导位置的城邦里面,这些颠覆者在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蜷缩在阴影里。 城邦边缘,一处废弃的下水道入口深处,几个身穿黑袍的身影正蜷缩在房间角落。 这里曾经是给下水道的维护管理人员暂时休息的房间,但如今已经随着城市规划的变动而被人遗忘,无人打理的角落就变成了邪教徒仓皇逃窜之后的避风港——一盏不怎么明亮的油灯被挂在墙上,灯光摇晃中,照亮了几张阴郁、恐惧又夹杂着愤恨的脸庞。 一个三十岁上下的黑袍女人正躺在破布堆成的地铺上,紧咬牙关,面色苍白,气息微弱而混乱,其他人则坐在她附近,有人低声咒骂着:“那些该死的教会鬣狗……” “我们失去了大量的同胞,使者也死在仪式中……”另一人声音嘶哑地说道,“神圣的仪式怎么会突然失去控制……” “那个祭品……显然是因为那个祭品,她明显是异端的爪牙……” “你们听,”一个黑袍人突然做出侧耳聆听的动作,又抬手指了指上方,“是暮钟和汽笛的声音。” “……就要入夜了,”最先开口咒骂的那名黑袍人嗓音低沉,并不安地看了正躺在地铺上,明显状态极糟的“同胞”一眼,“该死……希望她能熬过今夜……” ———————————— 第三十七章 生死轮换 代表昼夜交替的暮钟与汽笛声穿过了幽深潮湿的坡道与竖井,在这阴暗逼仄的下水道中隐隐约约地回响着,而这夜幕临近的信号让躲藏在废弃休息室中的邪教徒们更加沮丧起来。 他们中的一人生了重病,原因不明的重病,现在她就要死了——死在这个灯光昏暗的地下世界。 “她现在还活着……”一个邪教徒犹豫着说道,他看了一眼那个躺在地上的“同胞”,看到对方的眼睛半睁半闭着,眼球正在眼窝中慢慢转动,这个可怜的女人还能听到周围的动静,但她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睁开眼睛了。 “也只是现在还活着,”另一名邪教徒嗓音低沉,“暮钟已经响过了,她不能死在这个房间——主的庇护会保佑她在黑暗中获得安眠的。” 躺在地铺上的女人手指抽动了两下,她显然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不想就这样死去,但死亡已经紧紧咬住她的影子,而且就目前看来,她那些亲爱的“太阳同胞”们已经考虑着要在真正的死亡降临之前就把这个“隐患”移出庇护所了。 极端压抑的沉默笼罩着房间,以至于垂死之人微弱的呼吸声都变成了清晰可闻的声音,在死寂了不知多久之后,之前咒骂风暴教会的黑袍人才突然打破了沉默:“再等一等吧,至少……人刚咽气的时候不会立即发生变化。” “……那就再等等,”嗓音低沉的黑袍教徒有所松口,他看了一眼那个正在艰难喘息的女人,又忍不住嘀咕起来,“但她为什么会突然发病?你们确认这只是正常的发病么?” “我认识她……她在下城区开着一家快关门的古董店,店里全都是假货那种,”旁边一个始终没怎么开口的教徒说话了,“她本来就有病,身体从来就没好过,大概是在下水道里待的时间过久,之前又受了惊吓,才导致病情恶化了吧。” 听着旁边人的解释,嗓音低沉的黑袍教徒终于放松了一些——虽然他并非身份高贵的“神官”,但也皈依太阳多年,如今也多少算是个知晓不少神秘学知识的“专家”,他深知在一场失败的献祭仪式之后会有多少长远而隐秘的危险残留下来,而每一个参加过那场献祭仪式的信徒都有可能成为这些隐秘危险的“载体”,如今这个突然陷入极端虚弱的女人……就有可能是一个这样的“载体”。 如果不是有“太阳子民皆手足”的约束,再加上身边还有几个狠不下心的教徒在看着,他早就把这个倒霉的女人扔到外面的茫茫黑暗中了。 在沉默许久之后,这个黑袍教徒突然有所动作,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淡金色的护符,塞进了那个奄奄一息的“同胞”本能握紧的手中。 “你这是……”旁边的一名教徒好奇开口。 “这枚神圣的护符是我花很大代价从使者手中换来的,”他低沉说道,语气带着诚恳,“愿主的恩典能保护我们的手足,太阳的光辉或许可以在黑暗中让她免遭进一步的侵蚀。” 旁边的两名教徒顿时不疑有他,并且以钦佩的眼神看着“送”出了护符的教会前辈,他们将手握拳放在眉心,虔诚地低声念诵着:“太阳子民皆手足……” 嗓音低沉的黑袍人同样将手握拳放在眉心,跟着低声念诵起来:“太阳子民皆手足。” …… 在太阳彻底落入海平面以下之后,那无星无月的天空再一次出现在歌蒂娅面前,苍白的裂痕横亘天际,以清冷的光辉照亮了无垠海,以及正在海上航行的失乡号。 歌蒂娅站在船尾甲板附近,她收回望向天空的目光,微微叹了口气。 不管看多少次,她也不可能从那苍白清冷的光辉中看到本就不存在的繁星。 但比起上一次看到这无星之夜的时候,她如今的心情显得好了许多。 一方面,是她已经接受了这个世界的种种诡异之处,并且在主动适应如今的生活,另一方面,则是今天的鱼确实不错。 她向来就是个很乐观的姑娘,生活中任何一点微小的改善对她而言都是值得高兴的——更何况来自大自然的馈赠比她想象的还多。 照这个节奏下去,哪怕短时间内无法建立和陆地上的稳定联系,她起码也能改善这条船上的生活条件。 胡思乱想中,她扭头看了看正站在自己肩膀上的鸽子,带着玩笑语气随口说道:“你说……我是不是干点海盗船长该干的事会更简单一点?比如找个繁忙的航道打家劫舍什么的……” 鸽子歪着头,两只眼睛也不知道分别在看什么地方:“像话吗像话吗像话吗……” “也是,这不符合我的性格,”歌蒂娅笑了笑,“而且说着容易——打家劫舍起码也得能找到有商船活动的航道嘛。” 这茫茫大海空空荡荡,失乡号也不知道是飘到了距离文明社会多远的地方,自从上次与那艘运送异常099的船相撞之后,她再也没见过别的船出现在视线里——真是想打劫都不知道去哪找受害者的。 但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却突然从旁边传来,打断了歌蒂娅的胡思乱想:“船长小姐,我们要去打劫么?” 歌蒂娅循声望去,看到爱丽丝正坐在旁边一处很高的木板上,好奇地看着这边。 在天空那道苍白伤痕的辉光照耀下,身穿宫廷长裙的哥特人偶高高地坐在幽灵船上,水银般的长发在夜色中泛着清冷的光泽,她端庄地坐着,眼神中带着好奇——这一幕,竟仿佛一幅古典而神秘的画作。 歌蒂娅一时间有点讶异——在经历了几次鸡飞狗跳的“现实琐事”之后,她竟差点忘记这位人偶小姐最初躺在木箱中时带给自己的那种典雅、神秘的印象了,以至于这时候看到安静状态下的爱丽丝,她竟然有点错愕。 爱丽丝却不知道美丽而智慧的船长小姐在想什么,她只是好奇地又问了一遍:“船长小姐,我们要去打劫么?” 这句话就比较破坏她的形象了。 歌蒂娅哭笑不得地看了人偶一眼:“你喜欢打劫么?” “不喜欢,”爱丽丝摇了摇头,“听上去挺没意思的。” “可你就是被我‘打劫’到船上的。”歌蒂娅笑着提醒她。 “……也是啊,”爱丽丝想了想,点头说着,紧接着又问了一句,“那我们现在要去打劫么?” “不,”歌蒂娅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走向自己的船长室,“我也觉得打劫挺没意思的——相比之下,散步更适合作为一项饭后运动。” 歌蒂娅回到了船长室中,在简单吩咐一下山羊头负责掌舵之后,她便如上次一样进入寝室,关好了房门。 她已经决定,今夜就进行第二次灵界行走。 但和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她要通过“艾伊”这只鸽子来测试这项能力。 一簇幽绿色的火花在歌蒂娅纤白的指尖跳跃着,而在火焰跳跃的瞬间,原本正在桌子上溜达的鸽子便眨眼消失,又在她肩膀上凝聚出了身影。 感受着艾伊与自己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联系,歌蒂娅慢慢静下心来,随后她回忆着自己上次激活黄铜罗盘时的那种“感觉”,开始尝试着用手中的灵体之火去沟通艾伊—— 无形的绿色火焰化作一道细线,缠上了艾伊的双翼,下一秒,这只白鸽便骤然被烈焰包裹起来! 在火焰燃烧中,白鸽的羽毛尽皆化作虚幻的形态,升腾的绿火仿佛重塑了它的血肉和骨骼,艾伊在火焰中扬起双翼,那个挂在它胸口的黄铜罗盘则“啪”一下打开——描绘着诸多神秘学符文的表盘上微光闪烁,正中央的指针则在疯狂旋转之后笔直地指向了远处。 四周的景象崩解四散,熟悉的黑暗空间出现在歌蒂娅眼中,紧接着,是那些熟悉的光流,以及无数星星点点的“灯火”。 歌蒂娅循着心中的感觉看向那些星光,寻找着下一个适合接触的“目标”。 突然间,她被其中一簇星光吸引了。 她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山羊头总在念叨的“歌蒂娅船长的直觉”,但这决定循着这种感觉走——不管那星光背后是谁,现在,那个“人”与歌蒂娅船长有缘了。 …… 普兰德城邦边缘废弃的下水道中,那几个侥幸从教会守卫者手中逃脱的太阳神邪教徒正在无言中沉默着。 地上世界已经陷入深沉的夜色,地下世界则仅有一簇微弱的灯光庇护着废弃的房间。 哪怕是再凶残再没有人性的邪教徒,也会在这逐渐迫近的黑暗中感到紧张恐怖。 旁边的破布地铺上,垂死者就要呼出最后一口气了。 听着那逐渐低沉艰难的喘息声,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垂死者。 他们死死地盯着地铺上的“同胞”,每个人都很清楚,这个女人确实是不可能熬过这一夜了。 就这样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地铺上的女人最后一次胸膛起伏——她呼出了自己此生的最后一口气。 “愿太阳在黑暗中继续照耀你的灵魂,”旁边,嗓音低沉的黑袍教徒慢慢说道,紧接着便一挥手,“把她……” 下一秒,他的话突然被噎了回去。 在他眼前,那具紧闭着眼睛的尸体再次开始了呼吸。 ———————————— 第三十八章 离线 尸体在呼吸,仿若在死亡的国度边缘徘徊了一圈,便折返人间。 房间中的黑袍教徒们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他们中有人甚至没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刚才其实已经“死去”一次,因为这生死轮换的一刻实在短暂,以至于不是仔细关注甚至都分辨不出来,他们只是感觉眼前垂死“同胞”的气息不知为何竟突然平稳、正常起来,这让人分外诧异。 下一秒,躺在地上的女人便睁开了眼睛。 她似乎已经在黑暗中待了太久,以至于房间里不够明亮的油灯都让她感觉刺眼,她眨着眼睛适应着光线,然后眼球慢慢转动,似乎这才刚刚注意到周围聚拢的三个黑袍人。 “感谢主的庇佑!”一个较为年轻的黑袍教徒终于反应过来,忍不住激动地赞颂着,“你挺过来了!我还以为你会……” “等等!不对!后退!”那名嗓音低沉的教徒却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他一把拦住了其他人的动作,同时用警惕的眼神狠狠盯住了刚刚苏醒的女人,一边向后退去一边用带着威胁的语气说道,“她刚刚的呼吸已经完全停止了,我绝对没看错……情况不太对劲!” 歌蒂娅终于适应了周围的环境,耳鸣般的噪声也渐渐从脑海中褪去,她看清了那些围在自己身边的人影,心中第一反应就是——这怎么一睁眼还是这帮人?这怎么还是在下水道? 灵界行走应该是随机的,她在选择目标的时候也完全是循着直觉在乱点,却没想到两次睁眼竟然都是落在这帮邪教徒中间,这算哪门子的孽缘? 但紧接着,她便从周围那些人的反应中察觉出了有哪不对,下一秒,她便注意到了自己身上的黑袍。 歌蒂娅沉默了两秒钟,心中已经恍然。 上一轮自己是被邪教徒献祭的祭品,然后眼一闭一睁,现在她是“邪教徒”了。 她跟这帮人是真的有缘。 “……情况不太对劲!” 就在这时,一个饱含敌意的低沉嗓音突然打断了歌蒂娅在“苏醒”后的头脑混乱状态,她循声看去,立刻便迎上了一道充满警惕的冰冷视线。 那道视线的主人正冷冷地注视着自己,而在旁边,另外两名黑袍教徒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纷纷后退做出戒备姿态。 歌蒂娅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跟上次一样,也是附身了一具尸体。 自己这是当着这帮邪教徒的面诈尸了! 搞明白眼前的状况之后,这几个邪教徒的紧张反应也变得顺理成章 ,歌蒂娅头脑飞快地运转起来,她感觉到这具躯体中残留的麻木迟钝还未完全散去,如今行动分外不便,要在好几个邪教徒的眼皮子底下搞事似乎不太容易,只能先想办法稳住这些人——而就在她飞快寻思出路的时候,一点点支离破碎的模糊记忆竟突然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 在那支离破碎的模糊记忆中,她突然“回忆”起了许多不属于自己的经历片段——她记起“自己”在下水道中躲藏,记起“自己”将家中钱财供奉给太阳的使者,记起“自己”为了疗愈疾病而参加那些黑暗疯狂又血腥罪恶的仪式,饮下无辜者的鲜血以换取“太阳的赐福”…… 在一连串凌乱记忆的尽头,她又“看”到了献祭仪式的现场,看到许许多多和自己一样身穿黑袍的人站在高台旁边,而一个年轻的祭品被推上高台,那个年轻的祭品带着僵硬又诡异的表情,让整个仪式陷入一团混乱…… 她看到“太阳的使者”被献祭了心脏,祭台周围所有人都陷入疯狂,教徒在自相残杀,汹涌的火焰从太阳图腾中四溢流淌,愤怒的嘶吼和虚无的呢喃充斥着集会场,而她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和最后仅存的几个教徒仓皇逃离…… 歌蒂娅不知道自己呆滞了多久,或许其实只有一瞬间,她脑海中汹涌的陌生记忆又重新平静下来,一段可悲又可恨的人生就这样变成了一连串苍白的碎片,仿佛供人阅览般躺在她的心底——宛若某种“养分”。 这是自己这具身体原主人的记忆——虽然残留不多,但来源毫无疑问。 歌蒂娅眨了眨眼睛,这是上次“灵界行走”的过程中不曾发生的变化。 上一次,她没能从附身的尸体中得到任何记忆,那个“祭品”的大脑只有空白一片……这次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 是因为自己这次占据的躯壳还很“新鲜”?还是因为鸽子“艾伊”强化了黄铜罗盘的力量? 歌蒂娅慢慢从地上坐了起来,她知道不管这变化背后的原因是什么,现在都不是发呆的好时候,那些神经紧绷的邪教徒显然已经意识到自己这“死而复生”的过程不对劲了。 而伴随着歌蒂娅起身的动作,三名邪教徒也立刻向后退了半步,紧接着那名嗓音低沉的黑袍人便一手按着腰间打破了沉默:“你先别动——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恩雅,”歌蒂娅略一回忆,便相当自然地说出了自己刚刚从记忆中得知的姓名,“恩雅·柏翠丝。” “她是叫恩雅。”对面一名年轻的黑袍教徒立刻压低声音对那名隐隐成为三人首领的、嗓音低沉的黑袍人说道。 然而那名黑袍人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他只是仍旧死死盯着歌蒂娅,随后突然以古怪的音节语调念诵道:“以日之名,惟愿主的光辉普照,以日之名,惟愿主的赐福降临!” 听着对面那邪教徒突然发癫的动静,歌蒂娅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便感觉到手心一阵灼热,她下意识地把手举到面前摊开,却看到在自己的掌心正躺着一枚金黄色的太阳护符——一阵阵诡异的热量正从护符表面传来! 下一秒,那护符竟猛然燃起了熊熊烈焰,烈焰仿佛饱含着恶意,向歌蒂娅的心脏位置直扑过来! “主的荣光在反噬她!”看到这一幕,刚才念诵祷词的邪教徒瞬间反应过来,他一把抽出腰间短剑,同时口中高喊,“她的灵魂被替换了!杀了这个异端秽物!” 另外两名邪教徒的动作明显慢了一点,但紧接着也反应过来,这些前一刻还以为歌蒂娅是“同胞”的人毫不犹豫地抽出了随身携带的短剑与匕首,一边饱含杀意地猛扑过来一边高声呼喊着:“杀了她!!” 歌蒂娅手握已经开始熊熊燃烧的太阳护符,看着三道身影朝自己猛扑过来,下一秒,却又有另一道影子突然出现在她的视线边缘! 一只浑身燃烧着幽绿火焰的、仿佛幽魂般的亡灵鸟撕裂了空气,裹挟着冰冷的焰流掠过屋顶,它发出怪异的尖声啸叫,翅膀拍动间洒下无形的灰烬与羽毛碎片。 三名邪教徒理所当然地被这只“亡灵鸟”吸引了注意,他们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化作灵体形态的“艾伊”一眼。 下一刻,他们所有人的动作都迟滞下来,就如同和现实世界之间的联系突然变得遥远又迟缓,三个黑袍人的身影仿佛一卡一卡的逐帧动画般在半空中拉出了重叠的残影,他们以慢到滑稽可笑的动作慢慢落地,并最终在歌蒂娅面前不到两米的距离彻底陷入静止。 他们眼神中带着巨大的惊骇,看着那只亡灵鸟在天花板上盘旋了一圈之后落在对面的黑袍“同胞”身上,他们看到那个女人手中的太阳护符仍在熊熊燃烧,但下一秒,那些燃烧的火焰便变成了幽幽绿色,变成了和“亡灵鸟”身上烈焰一样的形态。 歌蒂娅捏了捏手中的太阳护符,绿色的灵体之火丝丝缕缕地缠绕着护符表面,从护符中喷涌出的焰流在她身前绕了半圈,便如宠物般安安分分地消停下来,讨好般地在她手臂上缓缓盘旋。 她握着已经被完全占据、改造的太阳护符,不紧不慢地来到了三名邪教徒面前,她看着对方惊骇的眼睛,语气中不由得带着遗憾:“你们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该多好。” 下一秒,三名邪教徒的身影突然在半空中剧烈闪烁了几下,紧接着消失不见。 浑身缠绕绿火、宛若骸骨般的“亡灵鸟”在歌蒂娅肩膀上蹦跶两下,在火焰灼烧的噼啪声中,它发出尖锐嘶哑的喊叫:“哎呀,页面不见了,刷新一下试试?” ———————————— 第三十九章 船长小姐踏在大地上 鸽子说这话的时候从内容到语气都一如既往的滑稽,谐门,且傻了吧唧。 然而现在它却是一只浑身燃烧着幽灵烈焰的亡灵鸟,半透明的血肉中是流淌着火焰的骨骼与肌腱,它的叫声中混杂着劈啪作响的爆鸣,如冥府敞开大门时泄露出来的冤魂啸叫。 事实证明,很多时候邪门与谐门之间并没那么大的距离。 歌蒂娅身边缠绕的灵体之火仍然在燃烧,她眼睁睁地看着三个邪教徒消失在自己眼前,却不敢确定这个过程背后的原理。 她只知道,这就是“艾伊”的能力。 几秒钟后,确认三个邪教徒是真的回不来了,她才微微侧头,询问自己肩膀上的鸽子:“……你把他们弄哪了?” 艾伊拍了拍翅膀,用嘴巴梳理着自己已经变成半透明形态的羽毛,反应了一会才突然冒出一句:“退回到阴影中!” 歌蒂娅皱皱眉,她这阵子已经开始学着理解艾伊这些话语中真正的含义:“……你的意思是,你把他们放逐到了某种……平行空间?或者是把他们变成了某种不可接触的状态?” 鸽子抬起头,两只眼睛飘忽不定地看着歌蒂娅:“咕咕!” 它现在又开始假装自己是个真正的鸽子了。 但歌蒂娅相信自己已经了解了真相,她用手指按了按艾伊的脑袋,随后再一次环视这个灯光昏暗的“庇护所”。 在油灯摇晃的光影中,小房间里的一切都一目了然,曾经藏身于此的太阳神信徒们已经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如今站在这里的,只有一个占据了邪教徒的尸体而降临于此的幽灵船长,以及她的鸽子。 但冥冥中,歌蒂娅却有一种感觉——她仿佛能感觉到那三个邪教徒还在这里,就在自己身边,他们被困在这房间中,在某个无法被任何手段探知和接触到的维度夹缝中。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几个邪教徒在徒劳地喊叫,挣扎,感觉到他们想要重新接触现实世界,却被无形的屏障永久屏蔽在现实之外的绝望。 这种感觉在无形中弥漫着,直到某一刻,歌蒂娅看到了证据:在桌上油灯的某一次摇晃中,在某次恰到好处的光影交错中,她突然看到附近的墙壁上出现了一道痕迹,那看起来仿佛是短剑用力劈砍所留下的——但当她再次看过去的时候,油灯的火苗又摇晃了一下,墙上的痕迹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那就是三个太阳信徒与现实世界的最后一次接触。 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带着鸽子转身离开房间。 废弃的休息室外,是一条比之前所见的下水道走廊要狭窄很多的甬道,深邃悠长的甬道一直向两侧延伸,其中一端通往一条岔路口,另一端则连接着一条倾斜向上的坡道。 即便是被废弃的区域,城市的管理者们也显然维持着对这些地下设施最基础的维护——至少,甬道两侧的瓦斯灯还亮着。 歌蒂娅简单判断了一下甬道的走向,又根据自己脑海中残存的那些记忆碎片梳理着通往地表的路线,很快便迈步走向了那条倾斜向上的坡道。 她越走越快。 清新的气流出现了,微凉的风迎面吹动着歌蒂娅的长发,她听到一些模糊遥远的声音,那似乎是地表的某些工厂设施在彻夜运转中传来的轰鸣,还有更加遥远的海浪声传来……那是晚间碎浪拍打沿岸礁石的声音。 歌蒂娅几乎小跑起来。 浑身褪去灵体火焰之后恢复如常的鸽子艾伊在她肩膀上拍打着翅膀,发出高兴的声音:“时代在召唤!时代在召唤!” 歌蒂娅突然停了下来,她盯着鸽子的眼睛:“在外面不要随便说话——正常的鸽子是不会说话的。” 艾伊想了想,使劲拍打着翅膀:“Aye captain!” 歌蒂娅顿时大感意外,因为这鸽子竟然正确回应了自己一次,也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怎么回事——但很快她就不再考虑这个了。 她要为迎接这个世界做好准备。 身上的黑色长袍是肯定不能穿出去的,在“吞噬”而来的记忆中,这种可疑的长袍只用在太阳神信徒的秘密仪式场合,放在地表的城市街头,这身衣服属于是露面就得被七八个治安队员捆在树上打的待遇。 普兰德城邦中执行着相当严格的宵禁,夜晚徘徊似乎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普通人晚上想要出门必须手持通行证件且提前报备——自己附身的这个女邪教徒显然没有这些合法手续,因此要在城市中活动就必须躲开那些巡夜的人。 夜间负责维持城市秩序的人被称作“守卫者”,他们似乎是深海教会下属的武装力量,在吞噬而来的记忆中,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对那些武装神官有着深深的忌惮和敌意…… 歌蒂娅飞快地整理着脑海中的记忆碎片,由于是从一具尸体中继承的记忆,这些碎片大多凌乱且模糊,她无法从中拼凑出一个“现代文明社会成员”的完整人生轨迹,也无法拼凑出关于普兰德城邦的所有资料,但即便是其中最基本的部分,也足以让她在接下来的行动中大致心里有底。 她首先在通往地表的坡道前脱下了身上的黑袍——黑袍下面是正常的衣裙,走在外面不会引人怀疑。 她考虑了一下是不是应该把黑袍付之一炬,但火焰和烟反而可能引来巡夜者的关注,于是最后她只是把黑袍卷了卷,藏在坡道附近的角落里。 那枚太阳护符也是可能带来麻烦的东西,但它同时有可能蕴藏着有价值的情报,犹豫再三之后,歌蒂娅还是决定把它带走——回头返回失乡号的时候可以用这枚护符再做个测试,看艾伊是否能把它也带回去。 她可以在失乡号上放心研究这东西。 她处理好了藏黑袍的痕迹,又大致处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像一个普通的市民,而不是一个在下水道里东躲XZ狼狈不堪的邪教徒——等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才迈步走上那条坡道。 接下来的路并没有太远。 歌蒂娅在坡道上疾行,愈发清新的空气充斥着她的胸腔,她已经可以清晰地听到远方工厂与海浪的声音,而在几分钟后,她甚至看到有清冷的光辉出现在前方不远处的台阶上。 她向前紧走几步,那道清冷的光辉终于将自己完全笼罩起来。 她来到了地表。 坚实的,稳定的,沐浴在苍白微光下的大地。 歌蒂娅瞪大了眼睛,她看到一座城市,一座伫立在无垠海上的,代表着凡人文明的城市——天穹间的巨大伤痕横贯着城市上空,照亮了那些鳞次栉比的屋顶、高塔与更远处的楼宇,在她前方不远处,是略显破旧的边缘城区,而在更远处的高地上,还可以看到许多遥远又宏伟的建筑,那是坐落着大教堂与市政厅的“上城区”。 歌蒂娅突然笑了起来,她没有发出声音,却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不过片刻之后,她便强行止住了自己的笑,她在清冷的夜风中深吸口气,接着便快步走向了记忆中的某个方向。 邪教徒也是有自己的“正常生活”的,除了少数完全以祸害苍生为职业的“神官”之外,太阳教会与其他大多数邪教一样,都是依靠着数量庞大的一般人在支撑自己的运转——这些受到蛊惑的基层信徒多是城市下层的贫苦市民,缺乏关注的老人,涉世未深的少年少女,或者像歌蒂娅如今所占据的这具躯体一样…… 一个无人关注的,身染重疾的,开着个骗人的古董店在下城区里与生活和税款搏斗的中年女人。 这个名叫“恩雅”的古董店店主那糟糕透顶的人生结束了,她与某个邪恶神明之间的债务已经随着那最后一口气一笔勾销,但她在这个世界上仍然留下了一个位置……这个位置,歌蒂娅很中意。 ———————————— 第四十章 “登陆” 凡娜从一个怪诞而纷乱的梦中惊醒过来,发现窗外仍然夜色深沉——世界之创清冷苍白的光辉照在描绘着深海符文的窗台上,显得平和静谧。 然而那怪诞梦境中的景象仍然清晰地映在她的脑海—— 一艘船,一艘燃烧着绿色幽灵烈焰的大船,从大海与天空的交界线中驶来,仿若碾压过来的大山一般碾过了整个普兰德城邦,在幽灵烈焰中,又有无数的呼喊和苍凉的歌谣在齐声轰鸣,仿佛要掀翻整个世界一般地鼓噪着。 而在这巨船降临的同时,她又看到普兰德城邦的深处在升腾起一轮烈日——并非世人所熟知的、被上古符文束缚住的太阳,而是像那些太阳信徒所描述的“上古太阳”一样熊熊燃烧的天体,它自城邦深处升腾,火焰融化了大地,所有的人都仿佛蜡像熔融般流淌在街头。 深海教会的大教堂便在这活火熔城的炼狱中心静静伫立着,她在梦境中向着教堂祷告,期望得到风暴女神的指引,然而大教堂只是传来了吵杂而无意义的钟鸣,未有任何指引降临…… 凡娜从床上坐了起来,穿着睡衣来到窗前,她看了一眼外面仍然平静的城市与天空的“世界之创”,心中的烦躁却越发沸腾起来。 片刻后,这位年轻的审判官收回望向城市的视线,她来到床铺附近的梳妆台前,随手拉开一个抽匣—— 梳妆台的抽匣里放着一柄匕首,弯弯曲曲的仪式匕首,象征深海教会的符文在匕首的刀刃根部闪烁着微光,仿佛正受到莫名力量的刺激而产生着“共鸣”。 凡娜的目光在那些闪烁的符文上停留了好几秒钟,才用刀刃在手心划开一道伤口,随着鲜血渗出,她将手横置于胸前,低声念诵着风暴女神之名,以尝试寻求神祇的指引。 然而不知为何,她只听到一些虚幻的海浪轰鸣,往日里非常轻松就能进入的“灵能感应”状态今天却迟迟没有动静。 就好像有一层不可见的帷幕突然笼罩在自己周围,阻断了她和风暴女神葛莫娜之间的联系一般。 凡娜的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 信徒与神明之间联系受到干扰,这种情况非常罕见,但并非不可想象——亚空间与现实世界之间的映射关系艰深复杂,以凡人的智慧根本无法理解,哪怕是神明的力量,有时候也会受到亚空间、幽邃深海以及灵界的层层影响而出现暂时的强弱变化,再加上众神与众神之间、众神与古神之间永恒不休的动荡争执,某些信徒在极罕见的情况下突然听不到神明的声音也是可能的。 但风暴女神葛莫娜……不应该这样。 无垠海包围着凡人文明,风暴女神的力量贯穿所有维度并影响着整个现实,所有神明都有可能和现实世界失联,哪怕死神也偶尔会留下像“复苏者”这样的漏洞,可唯独风暴女神……不可能。 这也是深海教会能成为无垠海上最强盛教会的原因之一。 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凡娜理所当然地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状态,然而她看着自己的手心,却看到刚刚划出的伤口已经开始快速愈合。 女神降下的赐福还在,生效起来没有丝毫的迟滞。 凡娜再次回忆起了之前那个吵杂怪诞的噩梦,以及过去许多天里看到的不祥征兆。 这一切之间必然有着关联。 燃烧着绿色火焰的幽灵船……幽灵船…… 凡娜脑海中飞快地回忆、比对着自己所掌握的神秘学知识,随后眼神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她并不是一个航海领域的专家,也很少接触那些荒诞不经的、在迷信的水手之间流传的怪谈,但哪怕是在正统的教会典籍里,也有一艘幽灵船占据着特殊的位置。 那是一艘从亚空间返回的不祥之船,它的船长,是在一个世纪前导致维瑟兰十三岛被边境坍塌吞噬的恐怖船长,歌蒂娅。 凡娜在梳妆台后霍然起身,但紧接着她便想起——现在是深夜,大教堂的档案馆和其他任何一个图书馆一样,在夜间都是不开放的。 而且从安全角度考虑,她也最好不要在“预兆之梦”刚刚结束的数小时内与人谈论跟这个梦境有关的内容——如果这个梦境真的指向那位“歌蒂娅船长”,那她极有可能会通过这个梦境所建立起的联系反向感知到凡人对自己的谈论。 毕竟,那是一个能够从亚空间返回的……“鬼魂”。 现在最符合安全守则的做法,就是耐心等待,等到太阳重新占据世界的主导位置,等到梦境所建立起的联系渐渐消散,再去档案馆里查阅相关资料,或者找教堂里的大主教商议这些不详的预兆。 不管怎样,如果这些预兆之梦真的指向了那位“歌蒂娅船长”,真的是在提醒她那艘传说中的失乡号正在对普兰德虎视眈眈,那么作为城邦的守护者,她就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阻止那个恐怖的幽灵船长靠岸…… …… 一个身材高挑的黑影快速走过无人的下城区街道,纤瘦的身影在瓦斯灯下投出一闪而过的轮廓。 完全陌生的城市,完全陌生的建筑,脑海中似是而非的记忆,宵禁时间显得冷清又诡异的平民街区。 然而歌蒂娅走在这样的陋巷中,心情却格外的愉快。 她成功了——不但成功地进行了第二次灵界行走,而且成功地控制着一具躯体来到了地面,来到了普兰德城邦的地表。 她在接触这个世界的文明社会,她在亲眼观察这个时代的建筑,这个时代的技术。 而且她使用的还是一具完整的身体——既不心胸开阔,也不脑洞大开,这从外表看起来正常的身体,可以让她接下来的行动都很方便。 坦白说,这具躯体的健康状况其实也不怎么样,哪怕是在灵界行走的状态下可以无视躯体上的大部分毛病,歌蒂娅也能明显地感觉到这具身体的亚健康状态,但她对此毫无抱怨,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毕竟从这两次的经验来看,灵界行走占据的就是死亡一定时间内的尸体——但凡活蹦乱跳的能是个尸体么? 一阵遥远的狗叫声从街巷尽头传来,歌蒂娅谨慎地放慢了脚步,将自己躲藏在建筑夹缝的阴影间。 她不知道那是不是巡夜的教会守卫者牵着的巡逻犬,但谨慎一点总没毛病。 附近的建筑物上空,有巨大的管道结构横跨过低矮的房屋,“苍白伤痕”投下的光辉在那些管道间洒下断断续续的光影,偶有蒸汽从某些管道的阀门间泄露出来,在夜色中形成了朦胧的薄雾。 狗叫声远去了。 歌蒂娅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左右观察了一下街道上的动静,又随手安抚了一下在自己肩膀上动来动去的鸽子艾伊,这才循着记忆向街道对面走去。 在一排低矮的二层或三层小楼建筑之间,有一扇陈旧的房门,房门上方悬挂着脏污的招牌,两侧的墙壁上还可以看到灰扑扑又缺乏打理的橱窗——这是一间店铺,规模看上去还不小,但明显缺乏打理,生意惨淡。 这就是脑海中的记忆碎片指引歌蒂娅前来的地方。 她来到那扇陈旧的房门前,抬头看了一眼门上的招牌,一排字母在黑暗中依稀可辨: “恩雅古董店,”歌蒂娅低声咕哝着,“倒是个言简意赅的名字……” 说完,她便在门口寻摸起来,由于脑海中的记忆并不是很清楚,她翻找了半天才从窗台下面的某个隐藏挂钩上找到了备用钥匙。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没有把钥匙带在身上,也没有携带任何能表明身份或用于寻找到这家古董店的物品,这似乎是出于一名资深邪教徒的谨慎——但对于一个能夺取记忆的幽灵船长而言,这些表面功夫的谨慎并无意义。 歌蒂娅打开了恩雅古董店的大门,闪身进入之后飞快地关好房门。 木门发出砰的一声响,声音却并未在夜色中传出去太远,挂在大门上方的招牌在震动中略微歪了歪,招牌上的字母在苍白清冷的夜色中蠕动起来,眨眼间,新的文字浮现在木板上—— “歌蒂娅古董店”。 ———————————— 第四十一章 古董店内 这间古董店内部的情形就如歌蒂娅猜测的一样——处处充斥着杂乱、颓废、生意惨淡的模样,哪怕仅仅是看着橱窗附近堆积的灰尘,造访者都可以想象到此间主人已经把自己的生活弄的多么糟糕。 她首先看到的,是两侧墙壁附近的置物台,低矮稳重的台面上放置着大型的花瓶、雕塑和意味不明的图腾样事物,而置物台后的墙壁上则打着格子,里面用于放置比较小的“商品”,柜台就位于正对着大门的位置,是一道长长的吧台,柜台后面的置物架上同样有些蒙尘,里面放满了色调阴暗的画框和小型摆件。 在柜台后方,则还可以看到一道通往二楼的楼梯,那上面昏沉沉的,暂时看不清结构。 楼梯下还有一扇小门,在“记忆”中,那扇门应该通往店铺后方的仓库——里面有一半的空间都堆满了杂物。 很难想象,自己所附身的这个女邪教徒就是依靠这么间看上去谁都不会来光顾的店铺生活着,甚至还有余钱供奉给太阳神的神官。 歌蒂娅走向深处的柜台,陈旧的木质地板有些吱呀作响,在经过楼梯的时候,她注意到了那盏固定在墙壁上的灯。 那是一盏电灯。 歌蒂娅的眉头立刻微微皱了起来。 灯具的样式是陌生的,铁艺外框和灰蒙蒙的灯罩都带着异域感,但无论如何,里面那钨丝灯泡的结构一目了然——这盏灯的光源来自电能。 在这个世界,电力原来已经是如此普及的东西了么?下城区的普通平民家里用的也是电灯? 那为什么之前下水道里用的光源却是瓦斯灯和油灯、火把?为什么外面的路灯用的也是瓦斯灯? 巨大的疑惑冒了出来,这在歌蒂娅看来显然不合常理,尤其是在下水道那种环境里——存在明火、使用易燃气体的瓦斯灯和清洁安全的电灯比起来有着明显的缺点! 原先她还以为是技术的限制让城市的管理者们只能用瓦斯灯来充当下水道的光源,然而现在看来……至少在普兰德城邦,科技早就发展到了电力进入寻常百姓家的层次! 巨大的违和感充斥着歌蒂娅的内心,她尝试从脑海中的记忆碎片里搜寻对应的知识,却只得到了“这是理所应当的常识”以及“城市规划如此”的答案。 看样子,要么是这方面的知识并未对民众公开,以至于自己所附身的这个邪教徒对此一无所知,要么是这方面的知识过于基础,以至于反而没有在这个邪教徒脑海中留下足够强烈的印象,导致其在死亡之后对应的记忆便迅速模糊淡化了,只留下“理所当然”的印象。 心中怀着一份暂时无解的困惑,歌蒂娅伸手扭亮了电灯——伴随着开关咔哒一声轻响,明亮的光辉立刻照亮了楼梯与柜台附近的区域。 对面墙上还有一个开关,用于控制一楼店面其他区域的灯光,但歌蒂娅暂时不打算动它。 如今夜深人静,本已关门的古董店里亮起一盏小灯还能用“店主夜里起床走动”来解释,但突然灯火通明就有可能引来不必要的目光了。 借着楼梯附近有限的灯光,歌蒂娅的目光首先扫过那些距离最近的商品,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木头雕刻的、不到半米高的图腾样事物,木质的图腾上用红色和蓝色的颜料描绘着古怪的脸谱图样,旁边还有应该是陶瓷质的古董花瓶——它们前面摆着价签,价签上标注着离谱的价格。 原价四十二万,打完折三百六。 透着那么一股子自暴自弃的气势。 歌蒂娅的目光很快移开,并在整个店铺内扫过。 这里但凡有一件真货,她都让失乡号一头怼在普兰德的城墙上。 假的不能再假了,都不用真正的收藏家来鉴定,随便找个智力正常的都不会相信这家开在下城区的古董店里会售卖真正的古物——真能倒腾起古董的人会在这种贫民区展开市场?这整家店年头最长的玩意儿怕不是门口那块招牌…… 但歌蒂娅对这家店的存在本身却并不感意外——店主知道自己卖的是假玩意儿,来这里买东西的人本身也没指望真在家里摆个千年历史的雕像,大家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下城区的平民也需要途径来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门口那“古董店”的招牌不是店主挂给别人看的,是来这里买东西的人自己给自己看的。 毕竟地球的天桥底下还有卖翡翠的呢,九十八一个镯子号称老坑冰种,戴回家不小心磕门框一下能掉一地的玻璃碴子——买货的卖货的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么? 歌蒂娅对这家店的店主曾经的糟糕人生不感兴趣,她关注的只有一点:这里,应该可以作为她这个失乡号船长在陆地上的第一个“落脚处”。 一个用于了解陆地世界,了解现代文明社会的“前哨据点”。 她已经暗暗做出决定,在“灵界行走”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要尽可能地维持住自己目前这具身体,并以这间“古董店”为掩护在普兰德城邦中行动,而如果之后对艾伊的训练顺利,如果艾伊真的可以稳定受控地在失乡号和普兰德之间传输“实物”,这间古董店也将成为一个秘密的物资中转仓库。 歌蒂娅来到柜台后面,坐在椅子上仔细梳理着脑海中的记忆碎片,从中推敲着所有可能产生隐患的地方。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是一名太阳神信徒,但在整个教会体系中也只是最下层的成员,由于城邦当局对邪教活动的不断打击,普兰德城内太阳神信徒的生存空间已经被压缩到了极限,其成员联系极其谨慎,除了参加任何聚会的时候都要带着全覆盖的兜帽和面罩之外,许多底层成员和教会上层的联系甚至只有特定的一到两个“接头人”,这对于如今的歌蒂娅而言毫无疑问是件好事—— 这意味着哪怕是在邪教徒内部,也只有那一个人知道“她”的现实身份和联络方法,一旦这个人没了,那么就无人再知道“她”那不可告人的异端身份。 她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在城邦的管理者面前,身份是清清白白的良好市民。 而更好的消息是,在仔细梳理了自己的记忆之后,歌蒂娅确认这最大的隐患其实已经消失。 因为“她”的接头人就是之前自己刚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三个黑袍教徒之一…… 那三个倒霉蛋已经被鸽子鸽了。 她心中放松了一点,转而以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坐在椅子上。 最大的隐患消失之后,如果非要说还有什么可担心的,那就是之前地下集会场中举行献祭仪式的其他太阳神信徒,以及那些信徒背后的、更加庞大且诡秘危险的太阳神教会。 如果脑海中的记忆没错,普兰德城邦四年前曾对城市中盘踞的太阳神教会进行过一次严厉的打击,从那之后这支异端信仰在城邦里便一蹶不振了,别说举行什么仪式,平日里他们能隐藏好自身、不被教会守卫者们抓出来就已经属于是谢天谢地。 但现在,这些极端低调的邪教徒却干了一件相当高调的事情。 献祭仪式的目的是为了取悦神明,另一个目的则是为了收集力量或增强神明对现实世界的影响——当时在集会场中的邪教徒,甚至包括那个主持仪式的神官“使者”,其实都只能算是太阳神教会的基层成员,这些基层成员会自发组织起来整这么大个活么? 歌蒂娅脑海中的记忆碎片不算太多,一个基层邪教徒更不可能接触到教会的核心秘密,但仅从已有的情报推理一番,她也能猜出那些突然整活的邪教徒应该是受到了更高层的指示。 那个崇拜“真实太阳神”的异端教派……他们想在普兰德干一件大事,而意外被自己搅合黄的献祭仪式,恐怕只是这件大事开始之前最微不足道的一簇水花而已。 歌蒂娅对这座“普兰德城邦”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如果她想以这里为起点进行发展,那就不得不考虑一群像“太阳神教徒”那样的疯子在城邦里胡来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了。 ———————————— 第四十二章 书中所见 宵禁状态的城市不适合外出探索,歌蒂娅彻夜都留在古董店内——踏上陆地的兴奋驱动着她,让她不知疲惫地把这整座建筑物都探索了一遍。 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是个邪教徒不假,但她在身为邪教徒的同时也是一个需要正常社会生活的普通人,她需要现代文明所提供的便利来维持自己生存,需要与人交流,需要各种日常用品。 需要与整座城市打交道。 而这一切,都会留下非常多的线索,可以让歌蒂娅在记忆碎片模糊不清的情况下仍然大致推断出在普兰德城邦的生存方式,以及这个时代大致的技术水平、民生状态。 她在一楼柜台后面的暗格中找到了不多的现金,包括一把零零碎碎的硬币以及几张面额不等的蓝色和绿色货币,这是在大多数城邦中都通用的法定货币,由诸城邦执政官和无垠海商会联合认证并发行,主币单位被称作“索拉”,另有价值相当于主币十分之一的“比索”作为辅币发行。歌蒂娅找到的现金加起来只有两百多索拉,而根据记忆中所得的情报,这些钱大概够一个三口之家在下城区生存一个月左右。 看样子即便是店铺里的生意惨淡,又把大部分家产都捐给了教会,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也仍然维持着基本的生活水平——这说明这家“古董店”还是有自己稳定客源的。 整个店铺一楼只有两个部分,占面积三分之二的是位于楼梯前部的铺面,剩下三分之一则是位于楼梯小门后面的“仓库”,仓库后面还有一扇门,是整个建筑的后门,同时应该也是进货用的出入口。 店铺二楼的结构则复杂一点,除了一间盥洗室之外,还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以及一个和旁边建筑共用的管道间,大小房间分别位于二楼楼梯口的两侧,打扫的还算干净。 此外,二楼还有一间小小的厨房,但看样子最后一次使用恐怕都在至少半个月前了,所有的东西都落着一层灰尘。 在检查过所有东西之后,歌蒂娅回到了位于二楼的主卧室中,她看着这个比自己那间单身公寓还要小一圈的房间,目光落在床铺旁边小柜子上。 那里有一张相框,里面……是一幅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家三口,有一对装束朴素的年轻男女,带着一个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孩,他们站在人工痕迹明显的庭院布景前,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正看着镜头这边。 歌蒂娅来到相框前,拿起之后仔细端详,并不断和记忆中那些模糊凌乱的线索进行对应。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不在照片中。 这幅照片中的人似乎是这具身体的亲人……很亲的人。 在注视着那对年轻夫妇的时候,歌蒂娅仿佛能感觉到一种淡淡的思念感在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然而关于这幅照片的更多的情报却都模糊不清,似乎……关于他们的更多记忆都已经随着这具身体的原主人那最后一口气而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她放下照片,思索着这样一幅黑白照在下城区的平民中算是什么级别的消费,思索着这个世界的摄影技术发展到了什么阶段,所使用的设备又是基于什么原理。 与此同时,她的目光也落在被整理整齐的床铺上,心中泛起淡淡疑惑。 一个已经彻底沦陷在太阳信仰中的女邪教徒,平日里会有很多时间来把房间整理的这么干净么? 一楼的店面都明显疏于打理,这卧室里的床铺是怎么做到一丝不苟的? 她又走到门外,来到楼梯对面那间小一点的房间里,看着同样整齐干净的床铺以及书桌。 她整理着脑海中的记忆,确认自己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在数天前便离开店铺,前往秘密集会场去参加太阳神信徒的聚会——那是她最后一次离开,细节中的记忆已经模糊,但似乎并没有离开之前打扫收拾屋子的印象。 也就是说……还有别人? 还有别人和这个“女邪教徒”生活在一起?是亲人? 歌蒂娅微微皱起眉,一边在脑海中寻找着对应的线索一边来到小房间的书桌前,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整齐收纳的纸笔文具,最后落在一本书上。 那本书就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深蓝色的封面,封皮上有着齿轮与连杆的图案,漂亮的花体字母书写着书名: 《蒸汽与齿轮的技艺——通用教材III》 歌蒂娅皱了皱眉,她已经模模糊糊意识到这间房间应该属于“另一个人”,但还是下意识地把那本书拿了起来。 在失乡号上,没有任何可供阅读的书籍,在主卧室以及店铺里的其他地方也没有找到一纸半字的文章 可看,眼前这本书或许有助于她了解这个世界的事情。 翻开书的封面之后,带有插图的内页映入了她的眼帘——这确实是一本讲述工程工艺和蒸汽机械原理的“教材”,而且教材的段落之间还可以看到书主人留下的许多注解。 纤细漂亮的字体似乎出自另一位年轻女性之手。 歌蒂娅揉了揉额头,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似乎并没什么亲戚朋友,她记忆中的大多数画面或者说“印象”,都带着冰冷孤寂的色彩,但在数次梳理记忆之后,她终于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了一个人……是一个留着深褐色头发的女孩。 那似乎是名为恩雅的女邪教徒在呼出最后一口气时脑海中唯一姑且算得上牵挂的身影。 歌蒂娅的目光落在书页上,她没有费心费力去看那些涉及到具体技术的字句和图纸,而是专门挑着类似编者引言、概念探讨的部分看。 一行文字就这样突然映入了她的眼帘: “……火焰,或者更严格讲,通过燃烧深海中的油脂及近海矿物结晶而释放出的特定的火焰,是支撑现代社会运转并保护我们文明的基石…… “现代文明的繁荣及秩序建立在火焰和蒸汽的基础上……清洁便利的电力无法取代火的驱魔效果,也无法让大型机器长久稳定地运转……实验证明,蒸汽是在受到深层空间影响时最稳定的动力形态…… “本章 节我们将讨论蒸汽核心的三种典型架构,并阐述其中的机械原理和设计思路……” 歌蒂娅的眼神微微凝滞。 她记起了之前在下水道中随处可见的那些瓦斯灯、火把、油灯,还有城市街道上的瓦斯路灯,也记起了自己在店铺里看到那盏电灯时心中产生的疑惑。 原来……这些看似“怪异”的情况背后竟是这样的原因? 哪怕冒着一定风险也要在下水道里使用明火灯具,在电力已经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情况下也要在户外街头用瓦斯灯照明,其原因竟然是因为“火”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抵挡某些“危险怪诞”的蔓延? 歌蒂娅心中泛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她的目光继续向下看去,看到的是复杂的图纸、密密麻麻的注释以及书籍主人认真留下的笔记。 那是她压根看不懂的机器。 而且绝对不是她上辈子所知道的“蒸汽机”。 那些精密的齿轮,那些极端复杂的气缸,还有各部件之间的连管以及阀门,都远远超出了蒸汽机的概念,那倒更像是某种从幻想系图鉴里蹦出来的设备,处处透露着矛盾又怪诞的美感。 这就是支撑这个世界如今文明前进的“心脏”。 在沉思中,歌蒂娅慢慢将书放回原本的位置。 因为她彻底看不懂了。 作为一个地球人,哪怕她当过老师,也看不懂这本书上那些发展到极致状态的蒸汽动力机关是什么鬼。 但即便如此,一种隐隐约约的开悟还是在她心底浮现出来: 这个世界的文明发展似乎走在一条和她认知中截然不同的道路上。 为了在危机环伺的世界上生存,凡人国度也随之呈现出了光怪陆离的姿态,但不管再怎么古怪的世界,只要还能称之为“文明”,它就一定有自己发展至今的道理和逻辑在里面。 那些在下水道中燃烧的瓦斯灯,在店铺中点亮的电灯,在书本上描绘的、由不知多少人智慧凝聚而成的蒸汽机关,都隐隐透露出了一种……韧性。 ———————————— 第四十三章 早上好,歌蒂娅女士 歌蒂娅将书放回去,又检查了一下屋中其他地方的陈设,并未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这间小卧室中的东西少得可怜,而且似乎并不常被使用,最有价值的线索就是那本书,以及放在书桌抽屉里的两个旧笔记本。 笔记本上写满了跟蒸汽机关、工程原理有关的内容,偶尔夹杂着几句对某些老师或某些同学的抱怨。 这让人可以很容易地做出判断:住在这里的是一个尚在求学年龄的年轻人。 歌蒂娅慢慢梳理着脑海中的记忆碎片,在将房间里的东西都恢复原状之后回到了主卧室中。 坐在床沿思索了一会,她又起身来到旁边的立柜前,几乎是循着肌肉中的记忆拉开柜门,打开其中一个抽屉。 半盒用于镇痛、舒缓神经的药片安静地躺在其中,这是名叫“恩雅”的女邪教徒留在世上的物件。 她有严重的疾病,而且已经恶化到无药可治,能够管一时之用的止痛片是抽屉里常备的东西,但这玩意儿对于延长一个疾病缠身之人的寿命显然毫无助益。 于是这个对生活失去了希望的女人便投向了太阳教派,传教的人告诉她,太阳神的疗愈力量可以解决世间一切顽疾,净化皈依之人的身心,而在一定程度上,那些教徒确实兑现了诺言: 他们有血腥诡异的仪式,利用鲜血为媒介,将无辜之人的生机导入患病的信徒体内,歌蒂娅不知道这仪式的原理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是否真的能治愈不治之症,只是根据记忆碎片中残留的内容,名叫“恩雅”的邪教徒确实是在仪式之后病情得到了好转,并进一步死心塌地地成为了太阳的信徒,甚至向“使者”捐出了一大半的家财。 不过歌蒂娅并不关心那些已经死去的邪教徒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 她伸手摸向抽屉的更深处,顺利地摸索到一个暗格,又在里面摆弄了几下之后,找到了一柄左轮手枪,还有一盒状态良好的子弹。 普兰德城邦并不禁止公民持枪,只不过需要合法的手续,而一个生活在下城区的假古董贩子显然缺乏办理枪证的资金和身份,所以这毫无疑问是一件非法持有的武器——出于谨慎,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把枪留在了房间里,而没有带着它前往集会场,她平常应该是用这东西保护自己的店铺的,但现在这东西归美丽智慧的船长小姐所有了。 歌蒂娅当然知道这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武器,别说跟失乡号上的“异常物”相比,哪怕是自己在船上的那把看似落后的燧发枪,可能都有凌驾于这把左轮的特殊威能——但她是个现实的人,她知道自己在普兰德城邦行动的时候不比船上,自己现在所用的身体可是血肉之躯,而这座城市的很多地方绝说不上安全。 毕竟,她总不能遇上什么事情都让鸽子把人鸽了——艾伊活动起来的动静太大了,容易引起城市中教会力量不必要的关注。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声响突然引起了歌蒂娅的注意。 她听到有钥匙摩擦声从一楼店铺门口的方向传来,紧接着是开门的动静以及急促的脚步声。 歌蒂娅迅速将左轮贴身收好,同时这才注意到窗外竟然已经天光大亮——自己已经在这古董店里忙活了一整晚,鸽子艾伊则突然在她肩膀上逼逼起来:“你有新的短消息!” “安静,”歌蒂娅立刻看了鸽子一眼,一边走向门口一边飞快说道,“你先留在房间里,等我命令。另外,如果有外人在场,不要开口。” 艾伊立刻拍打着翅膀飞向附近的柜子:“Aye captain!” 歌蒂娅快步离开房间,而就在她刚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便听到那个急促的脚步声已经踏上台阶,紧接着,便是一个年轻又急促的女孩声音从下面传来:“歌蒂娅小姨?是你回来了吗?” 下一秒,一个身穿棕色长裙与白色衬衫的、留着深褐色长发的女孩便进入了歌蒂娅的视线。 女孩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瘦瘦小小的模样,头发上似乎还沾着一点清晨的露水,容貌并不太突出,只是有着这个年龄应有的青春秀丽,她瞪大眼睛看着站在二楼楼梯口的歌蒂娅,脸上惊喜而意外。 歌蒂娅却没有回应,她只是沉默地站在二楼,从楼梯后面一扇狭窄窗户洒进来的阳光逆着她的身影,让她的表情都隐藏在朦胧之中,她就这样静默地看了女孩好几秒钟,才终于慢慢开口:“你刚才叫我什么?” “歌蒂娅……小姨?”女孩脸上有片刻的诧异,紧接着便微微紧张起来,她扶住了旁边的楼梯扶手,小心翼翼地窥探着,似乎想要在逆光中看清楼上那中年女人脸上的表情,“有什么不对么?您……您好几天没回家……我刚才看到一楼的灯亮着……” 女孩的表情与声音都落在歌蒂娅眼中与耳中,她显然还不懂得(或者是完全没想到)隐藏自己的情绪反应。 根据自己吞噬得来的记忆,这个女孩应该是自己这具身体原主姐姐的女儿,也是她唯一的亲人。 歌蒂娅隐隐确定,这个女孩完全不认为自己说的话有哪里不对,没有意识到她口中的“歌蒂娅小姨”是个从一开始就错误的称谓。 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这个理论上根本不可能知晓她秘密的女孩会如此自然而然地叫出“歌蒂娅”这个名字? 纷繁的猜想在心中迅速翻涌,与此同时,歌蒂娅也在脑海中的记忆碎片里找到了与这个女孩对应的一点点信息——那个有着深褐色头发的孩子,自己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在人世间最后一个多少还有留恋的身影。 “妮娜,”歌蒂娅表情未变,语气平淡,头脑中的思维风暴完全没有表现出来,“你昨天住在学校?” “我这些天一直住在学校,”楼梯下的女孩立刻回答,“我以为您会和以前一样,在外面待至少一个星期,所以收拾好家里之后就去找同学借住了……管理宿舍的怀特太太同意了的。今天是突然发现有一本书留在家了,我才赶回来……您没事吧?我感觉您……怪怪的……” “我没事,只是刚才有点没睡醒。” 歌蒂娅态度自然地回应着,随后迈步走向一楼,她心中已经泛起了某种极端离谱的猜想,现在她必须去确认。 她与妮娜错身而过,楼梯上的年轻女孩一边侧过身体,一边好奇地看着歌蒂娅的眼睛,在后者几乎要走到一楼的时候,她才突然问道:“小姨,您之后还出门吗?您……要在家里多住几天吗?” “……看情况,”歌蒂娅没有回头,因为他还不确定自己脸上的表情是否足够自然,他只是在循着记忆中应有的语气回答着这位“侄女”的提问,“我就去门口看看,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这几天都在家。” “啊好的,那我回头去买菜,家里的食材不多了……” 女孩一边飞快地说着,一边蹬蹬蹬地跑上楼去,脚步飞快,语气也带着某种轻快。 歌蒂娅则已经走到了店铺门口,他轻轻吸了口气,一把推开大门。 她转过身,抬头看向店铺门口悬挂的招牌,陈旧肮脏的招牌上,一行字母清晰地映入眼帘:歌蒂娅古董店。 开头几个字母如之后的字母一样陈旧,完全看不出临时修改的迹象,就仿佛它从一开始便是如此。 歌蒂娅皱了皱眉,慢慢来到旁边的橱窗前,她向前探着身子,借着脏兮兮的玻璃映出的画面观察着自己的脸。 那确实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不属于那位漂亮得有些犯规的船长小姐,而是一个长发肆意披散、眼角鱼尾纹明显、五官勉强还算端正、带着疲惫之色的中年女人的脸,属于已经在下水道里咽气的、名叫恩雅的女邪教徒。 歌蒂娅一点点直起了身子,她听到城区正在自己身边慢慢活跃起来,清晨开门的临街店铺门口传来铃铛碰撞的清脆声响,自行车铃的声音和路人交谈的声音渐渐充斥着街道,有人从古董店前路过,那似乎是住在隔壁的邻居,有招呼声传入歌蒂娅耳中: “早上好,歌蒂娅女士——你看今天的报纸了么?深海教会好像捣毁了一个很大的邪教徒窝点,这可真是件大事!” ———————————— 第四十四章 普通人的早餐 一份普兰德消息报的价格是十二比索,相当于一份寒酸的早餐,或十字街区一份最便宜的甜点——报纸可以向路过的报童购买,也可以多走几步路,到另一条街道尽头的报刊亭买一份。 歌蒂娅怀中揣着几个硬币,在报刊亭购买了一份当地的报纸,报刊亭的老板是个正埋头阅读的中年人,他听着歌蒂娅把硬币投进盒子里的动静便摆了摆手示意报纸自取,全程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歌蒂娅探头看了一眼对方正在看的东西,发现是一份往期彩票的分析文章 ,上面用花花绿绿的线条勾勒着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刚买到的报纸,报纸的头版头条便是她最感兴趣的新闻: 可敬的教会守卫者部队在审判官凡娜·韦恩的带领下成功捣毁一处太阳神邪教聚会点,并在现场抓获大批教徒,同时解救市民若干…… 那位“审判官阁下”的照片就印在这版新闻的一侧,她是一位相当年轻的女子,其左眼位置有一道醒目的疤痕,但仍称得上是一位美丽的女士——她与她的部下们站在一起,比周围的每个男人都要平均高出半头来。 审判官穿着贴身轻便的甲胄、战裙,还带了一把仿佛从冷兵器时代走出来的双手大剑,如同中世纪画风的飒爽女骑士一般——然而在这位女士和一群教会守卫者身后,却可以看到一具庞大的蒸汽机关,那蒸汽机关身上甚至可以看到明显的炮台结构…… 奇妙而诡异的画风,矛盾却又融洽。 歌蒂娅的目光长久地落在这幅照片上。 邪教徒集会点被剿灭的新闻对他而言算得上好消息,在不担心自己身份暴露的情况下,她可以毫无心理压力地见到那帮进行活人祭祀的恶棍被抓捕归案,而另一方面,她更关注这幅照片所透露出的种种情报。 专业对付邪教徒的女性审判官,全副武装的蒸汽装甲机器人,冷兵器与热兵器兼备的教会武装部队…… 在失乡号上极难获得的情报,在文明社会内部只需要一份十二比索的报纸就能看个明明白白。 正如歌蒂娅之前所想的那样——在失乡号盲目漂流一个世纪的时候,时代已经变了。 哪怕不从“谁比谁更能打”这种粗浅的角度考量,普兰德城邦所代表的凡人文明社会也已经发展到了一种……堪称精彩的阶段。 路口并不是看报的好地方,歌蒂娅随手将报纸卷一卷之后拿在了手里,她还记得古董店那边有个叫妮娜的“侄女”在等着自己,于是迈步往回走去。 和自己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乱逛比起来,一个先天对自己有信任加成的当地人显然是更好的情报来源。 至于失乡号那边,歌蒂娅并不担心——即便是在灵界行走的状态下,她也仍然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失乡号上的情况,感知到自己另一具身体的状态,山羊头在替自己掌舵,爱丽丝看起来也挺安分,她应该还可以在这边多行动一段时间。 反正原本失乡号的船员守则上就有“船长小姐偶尔会离开船”的表述,船长小姐一个灵界行走溜达两天也不算什么大事吧? 而且随着灵界行走的持续,歌蒂娅感觉自己对这种特殊“精神投射”的控制也在逐渐熟练,或许不久之后她就可以尝试着同时控制两边的身体活动——这就更不用担心在自己灵界行走期间船上的情况了。 一股香甜的味道就在这时突然从旁边飘了过来,歌蒂娅下意识停下脚步看向旁边,她看到一间临街的蛋糕店,新出炉的糕点正被摆在外面。 这里是普兰德城邦的下城区,自然也不存在什么高档的甜点商店,但即便是一些最廉价的粗劣糕点,也让歌蒂娅的脚步停了下来。 口袋里还有几个硬币,加起来不到二十比索,但买块蛋糕还是绰绰有余的。 略作犹豫,她便来到那蛋糕店前,掏钱买了一块最普通的蜂糖蛋糕——店家用来打包蛋糕的包装材料是某种质地粗劣的厚纸,摸起来毛毛糙糙的。 歌蒂娅拿着报纸与蛋糕向古董店走去,心情却莫名地愉快起来。 走在街头,与人交谈,购买东西,返回住处。 如此简简单单的事情,却让她产生了一种仿若隔世的感觉——她几乎是细细品味地享受着这种在陆地上呼吸的感觉,并把这些普通的日常当成了某种宝贵的生活体验看待。 失乡号上的生活其实也还可以,山羊头聒噪但可靠,爱丽丝也是个有趣的家伙,但能体验一下陆地上的生活也不赖。 没过多久,歌蒂娅便回到了古董店前,在推门进店之前,她还是先抬头看了一眼店铺上的招牌——歌蒂娅古董店一排字母仍然静静地印在上面,带着仿佛十几年不曾改变的陈旧质感。 她推门进店,铃铛的碰撞声清脆响起,紧接着,便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方向传来。 褐色长发的年轻女孩急匆匆地跑了下来,又在楼梯口前一个急刹车站定,她扶着旁边的柱子瞪大眼睛看着歌蒂娅,表情紧张又担心。 “小姨,您去哪了?”她飞快地说着,“您说去门口看看,但一转眼就不见了……我还以为您又跑去赌场……” 歌蒂娅有点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姑娘,她能听得出来,对方是真的在紧张和担心着什么。 她在担心一个和自己相依为命的、世上仅存的亲人——哪怕这个亲人是个坑蒙拐骗样样俱全的“烂人”,而且背地里还沾染着邪教徒的血腥勾当。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淡淡涌现,但她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我只是出去走走,顺便买了点东西。” 一边说着,她一边走向古董店的柜台,准备把报纸和蛋糕放在上面,妮娜则好像突然放下心来,又紧接着向楼上跑去,一边跑一边飞快地说着:“小姨你等一会,我把早餐端下来——这个时间你肯定又没吃早餐吧,我煮了玉米甜菜汤……” 歌蒂娅还没来得及说话,妮娜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楼梯上,随后又过了一会,她便端着大大的托盘小心翼翼地走了下来。 托盘上是两人份的朴素早餐。 歌蒂娅表情有些呆滞地看着这个女孩忙上忙下,看着她熟练地将柜台清理出一块地方,把食物摆放好之后又去旁边搬了把额外的椅子给自己…… 她手脚格外麻利,而且透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高兴劲。 歌蒂娅看着她忙碌,想要帮忙却发现根本插不进手去。 她跟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打过不少交道,但她几乎没见过和她一样勤快、麻利的孩子。 放在地球,她应该只是高中生的年纪,哪怕放在这里,她看上去也是一个学生。 歌蒂娅突然想到,和一个堕入邪教的“小姨”共同生活,想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这个名叫妮娜的姑娘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不管怎么看都称不上美满的生活,而且还能在生活中找到支撑自己的东西。 “我们吃饭吧,”妮娜这时候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她看了歌蒂娅一眼,仿佛说过无数遍一样开口说道,“阿尔伯特医生说过,您如果能按规律吃早餐并保持良好的心情,长久来看那将比止疼片还管用。” 歌蒂娅却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妮娜,在对方表情就要变得局促紧张之前,她才把之前放在一旁的蛋糕拿了过来,并打开包装放在妮娜面前。 妮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困惑地看着眼前的东西:“这是……” “蛋糕,从街角买的,”歌蒂娅随口说道,“你在长身体,早餐吃些有营养的东西。” 妮娜却愣住了,她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廉价糕点,过了半天才仿佛反应过来似的,近乎自言自语地小声说道:“您真的没事吧?” “我当然没事,”歌蒂娅表情相当自然,“只是突然想起来,很久没给你买过甜点了。” “确实,都一年多了……”妮娜嘀咕了一句,但紧接着便突然笑了起来,同时拿起餐刀,“那我们一人一半,阿尔伯特医生说过,您也需要有营养的东西。” 歌蒂娅的感觉很古怪,但在沉默片刻之后她还是点了点头。 “……好。” ———————————— 第四十五章 历史 这种感觉很奇妙。 歌蒂娅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远方的事情——她能感觉到失乡号正在茫茫无垠海上飘荡,那活着的幽灵船正在一个山羊头的控制下不断开拓海图上的航路,有一个脑袋不怎么结实的诅咒人偶在船舱里转来转去,仿佛探险一般熟悉着船上的环境,幽深黑暗的大海正在周围缓缓起伏,海中隐藏着无数奇诡之物。 然而在她的另一道视线中,自己正坐在普兰德城邦下城区的一间古董店内,街道上的人声、车声传入耳中,反而愈发衬托着店内的清静,一个名叫妮娜的人类女孩坐在自己对面,正小口小口地吃着下城区最便宜的蛋糕。 她是歌蒂娅船长,是失乡号的女主人,无垠海上的移动天灾——她如普通人一样坐在这里,吃着自己的早餐,置身于平和的市井深处。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自己心中有一块始终悬着、始终不安的部分正一点点沉淀下来,那可能是在幽灵船上长期紧绷的神经,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但她觉得这总归不是坏事。 似乎是注意到旁边传来的视线,正吃着蛋糕的妮娜突然抬起头来,她好奇地看了一眼歌蒂娅:“小姨,你不吃么?” 歌蒂娅看了一眼对方盘子里的食物:“够你吃么?” “够了,吃太多甜食不好。” “嗯。” 歌蒂娅点了点头,拿起蛋糕咬下一口,她认真感受着这许久不曾尝过的丰富味道,感受粗劣的甜味在口腔中慢慢化开——然后,清晰地感知到这具身体开始处理吃下去的食物。 她心中微微安定了一点,知道情况如自己所料。 这具身体比第一次临时占据的那副躯壳“好用”——它的“零件”完整无缺,死亡时间不长,自己的灵魂接管几乎是无缝重启了躯体中的生机,这和之前那个心胸开阔的尸体完全不同。 她现在有呼吸,有血液流动,心脏也在跳动——虽然跳动的速度似乎慢了一点,但应该还在正常人的范畴。 应该不必担心躯体腐败的问题了,也省了泡防腐剂的算计,而且这样一来,也更不容易在普通人面前暴露。 不过有一点歌蒂娅还是不太确定。 她知道自己这具身体应该是有疾病的——在吞噬得到的记忆中,关于沉疴缠身的负面印象比其他所有记忆都要深刻,而且之前在柜子里找到的止痛片也是个明证。 她不知道这具身体之前到底生了什么病,因为发病时间、发病诱因方面的事情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但有一点很明显:此时此刻,除了普通人体质带给自己的虚弱感之外,她并未感觉到这副身体有任何毛病。 疾病消失了?因为灵界行走的原因,这副躯体已经自愈?还是因为投射过来的灵魂在感知上终究受限,以至于自己其实感觉不到身体的问题,这副身体的健康状态其实还在不断恶化中? 歌蒂娅一边思索一边不动声色地吃着饭,随后突然看了一眼正在自己对面吃东西的妮娜:“你今天不用去上学么?” 妮娜生活在下城区,经济条件说不上好,但普兰德城邦显然已经发展到了基础教育较为普及的程度,她如今在由教会和市政厅联合开办的学校中上学,主攻蒸汽机关方面的专业——这种学校可以看做是一种“职业高中”,主要是为了向工厂和教堂输送熟练的蒸汽工匠。 妮娜的学费一半由她的小姨支付,另一半则来自市政厅的补助。 对于一个发展到工业时代的城邦而言,哪怕由官方补贴来培训这方面的工匠也是相当值得的事情——而不可否认的是,这种目的性非常明确的学校也至少解决了平民的扫盲问题。 妮娜很好学,在她小姨的记忆中,这个女孩在所有课程中都有着较为优秀的成绩。 “我今天上午没有课了,”妮娜点点头,“只有下午两节历史课。另外下午我还要去和怀特太太说一声,这几天不在宿舍住……” 歌蒂娅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很认真地看了妮娜一眼,问道:“你不认为留在这照顾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会耽误很多事情么?你可以长期住在学校的,那对你的学业或许更有帮助。” 妮娜愣住了,她有些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小姨”,紧接着突然生气起来:“您不该这么说话!您只是生病了而已,老老实实按照医生的建议吃药就好——爸爸妈妈把你托付给我……” “是你的爸爸妈妈把你托付给我,”歌蒂娅很认真地纠正道,她一边利用脑海中的记忆组织语言一边开口,“那时候你才六岁。” “但现在我十七岁了,”妮娜鼓着脸,用叉子用力扎在最后一小块蛋糕上,“您照顾自己的能力甚至还不如我——如果我真的搬出去,您不用三天就能把房间弄的一团糟。事实上您还可以让我帮忙打理店面的,至少打扫打扫卫生,橱窗都脏的快看不清楚了……” 歌蒂娅有些无奈地听着这个女孩絮絮叨叨的“说教”,她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的“测试”竟然能带来对方这么大反应。 但慢慢地,她却又不由得笑了起来。 她从这个叫“妮娜”的女孩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温度……一种仿佛沐浴在阳光下的,暖洋洋的温度。 “好吧,我就是随口一说,”她摇了摇头,一边搅动着碗里最后一点汤一边说道,“下午是历史课……你最近历史课学得怎么样?” “小姨您真的没事吧?”妮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您以前从来……好吧,至少这两年从来不过问我在学校的事情的。” 歌蒂娅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面前的女孩却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们最近在讲古代史,莫里斯老先生在跟我们讲大湮灭之后的事情……说实话,还挺有趣的,古代史听上去有很多部分都跟故事一样,远比近代史和现代史有意思。” 歌蒂娅想了想,一脸认真:“听上去你学得不错?那我考考你好了,大湮灭的相关概念是什么?” 今天的小姨很奇怪,虽然说不上来是哪奇怪,但就是跟平常不一样。 可妮娜却没有想太多——比起小姨略显奇怪的言行,这个单纯的姑娘此刻更高兴自己的小姨终于打起了精神,而且看上去心情很好。 她很高兴,小姨提问的恰好是自己刚刚掌握的内容。 于是她带着得意的笑容,开始向歌蒂娅讲述自己刚刚学来的知识: “大湮灭是发生在距今约一万年前的事情——虽然由于不明原因,像精灵、森金人、吉普洛人这样文化传承较为独特的少数民族在自己的历法中记录着不一致的时间,但总体上,考古学界公认的大湮灭发生时间是在一万年前的秩序纪元末期……” 歌蒂娅一脸平静地听着。 心里全是问号。 精灵?森金人?吉普洛人?这是什么情况?原来陆地上不只有人类一个智慧族群?而且精灵……这跟自己理解中的“精灵”是一个概念么?无垠海中还存在生活在蒸汽工业时代的精灵城邦不成? 她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了某些画风十分诡异的画面,妮娜的声音则还在从对面传来: “……各个城邦对大湮灭的记载存在一定出入,但其中较为共同的部分是,大湮灭之前的秩序纪元是一个远比如今繁荣、稳定且安全的时代,当时存在极为广阔的大陆,海洋面积远不像今天这样漫无边际,且海洋与陆地都不存在所谓‘现实边境’这样的尽头…… “大湮灭之后的时代被称作‘深海时代’,深海时代一直延续至今,且目前仍未有结束的征兆。深海时代最显著的特征是无垠海覆盖了几乎整个世界,而陆地仅剩下旧时代的不足一成,且都被分割为大大小小的岛屿或‘雾中异境’,如今的诸多城邦便建立在较为稳定的岛屿上,而各种远洋舰船则成为岛屿间互通有无、互相联络的手段。 “在深海时代早期,旧世界残留的遗民们遭遇了重创,旧文明几乎全部毁坏,最初从废墟中崛起的‘克里特古王国’是距今可考的、深海时代最早的文明始祖,尽管这个古王国的持续时间不足百年,却留下了大量对后世影响深远的遗产,其中就包括对深海时代诸多异常和异象的最原始粗浅的分类办法,以及在深海时代维持生存的大量宝贵经验……” ———————————— 第四十六章 异常与异象 大湮灭,是这个世界所有历史的转折点,也是如今所谓“深海时代”的开端。 根据妮娜所讲述的内容,歌蒂娅终于大致搞明白了这个世界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惊天巨变,也意识到了原来这个世界曾经并非如今这般诡异、危险—— 若按照历史记载,大湮灭之前的世界本是一片繁荣、安全的乐园。 那时候的海洋还不是“无垠海”,那时候有限的海水并未如今天一样占据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表面,那时候人类还生活在广阔且安全的陆地上,而即便是海洋中,也不存在诸如灵界、幽邃、亚空间这样的危险异象。 历史书上所记录的“秩序纪元”给歌蒂娅的感觉倒更像是她所熟悉的世界——尽管现代的人会带着惊奇与不可思议的眼光去回望那个不存在“异常”的上古时代,但对歌蒂娅而言,如今这个世界的模样才是彻头彻尾的不对劲。 历史书上并没有对“大湮灭”这个关键事件进行详细的解释,尽管考古界一直在做这方面的努力,但各个城邦、各个民族关于古代史的极大分歧始终存在,没有人知道所谓的大湮灭到底是如何发生的,也不知道那场灾难的本体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巨大的混乱和迷雾笼罩着那场剧变,而在迷雾之后,就已经是如今的深海时代了。 不知从何而来的海水淹没了九成以上的陆地,残存的文明幸存者们在仅剩的群岛和小块陆地上建立了城邦与舰队,无垠海和海上迷雾又带来了被称作“异常”与“异象”的奇诡之物,至今仍然在威胁着文明的存续。 妮娜却不知道眼前有一位异域而来的幽灵船长正在从她的言语中汲取着知识,她只认为这是小姨在考验自己的功课——小姨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样的好心情了,她只觉得很高兴,甚至觉得这一刻格外宝贵,因为她很担心不知什么时候小姨就会又变回之前那样……而根据以往经验,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只要止痛片吃完,小姨就会变得格外暴躁,情绪失控,歇斯底里。 所以在小姨再次发病之前,她想把自己的进步都展示给她看——这或许可以让她的好心情再多持续那么一两天。 “……莫里斯老先生对克里特王国的历史非常感兴趣,他是这方面的专家,他跟我们说过,尽管克里特古王国只维持了百年,却是在深海时代来临之后第一个从废墟中站起来对抗异常和异象的文明,他们用一百年摸索出的经验,直到今天还在指导着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他们对‘异常’与‘异象’的分类方法……” “对‘异常’与‘异象’的分类方法吗?你已经学到这个了?”歌蒂娅扬了扬眉毛,话语中还不忘引导。 她从刚才听着的时候就很在意,这时候才愈发确信,在这个世界的普通人眼中,那些不合常理的事物应该是有一套严格区分的,有的事物被称作“异常”,甚至还有编号,但另外一些东西……好像被单独地叫做“异象”,而不像她之前印象里的那样,通通笼统地归类到“异常”里面。 她之前在失乡号上从未从山羊头那里听到这方面的细节知识,而现在妮娜在学校里学到的东西终于可以补上她在这方面的常识短板。 妮娜点了点头,一边回忆着课堂上听来的东西一边说道:“莫里斯老先生教给我们异常与异象间最简易的划分方式,就是规模。 “通常来讲,异常的规模较小,往往局限于一样物品、一只动物,甚至是一个‘人’; “大多数异常可以被人为移动,其影响范围也有限,很多异常在同一时间内甚至只影响一个目标,而在掌握特定方法的情况下,大多数异常也可以被安全地封印或隔离——其中一些较为无害的异常甚至可以像工具一样,通过特定方法来加以‘利用’。 “异象的规模则远大于异常,最小的异象也有一栋房屋那么大,大一些的则可以覆盖整个城邦,甚至比那更大……大到难以想象。 “相当一部分异象是无法人为移动的,它们要么固定在一处,要么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在运行,其影响能力也远超过异常。通常情况下,异象在自己的生效范围内可以影响无限多的目标,以至于它们几乎可以跟‘自然现象’画等号,所以才有了‘异象’这个称呼。 “跟异常不同,几乎所有的‘异象’都无法被封印或控制,它们就像自然现象一样存在于世,不受外界干扰地运转,并自然而然地影响范围内符合条件的一切目标,而由于大多数异象都是危险的,所以人们能做的也只有远离这些危险异象,或通过特定方法避免自己成为异象的生效目标…… “幸运的是,那些最危险的异象通常不会移动,先驱者们帮我们探明了这些危险,我们就能安全地和它们保持距离……” 妮娜很认真地说着,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啊对了,老先生还专门跟我们提了一句,说是这些判断方法和特征都只是‘通常有效’——异常与异象是不合常理之物,因此不管人们如何总结经验,也总会有不符合定义的异常或异象突然冒出来,甚至有时候异常与异象还会发生互换,也存在异象被人力干涉、消灭的情况。 “比如新城邦历1830年,伦萨城邦就有一个被称作‘菌丝’的异常失控,当地的教会守卫者们用了很大代价将这个失控的异常放逐到附近的一座岛上,而那座岛在1835年被认定晋升成为异象,就是之后的真菌岛——但在1844年,伟大的圣徒帕拉丁以生命为代价将真菌岛收容到了自己的骨灰瓶中,于是异象‘真菌岛’便在同年除名,它重新成为了一个‘异常’,被称作‘帕拉丁的蘑菇瓶’,如今被封印在伦萨城邦的大教堂地下圣物库中……” 歌蒂娅全神贯注地听着妮娜所讲述的这一切,头脑飞速地运转着,同时又以平静的表情掩饰着内心中的心绪起伏。 在这短短的一个早餐中,她所收集到的情报已经超过了自己过去那么多天在失乡号上的总和! 与陆地建立交流、在地表城邦设置一个前哨站果然是正确的思路——文明社会才是世间大多数情报的汇总! 她下意识地看着眼前仍然在说话的女孩,心中颇有感悟。 一个正常发展到工业阶段的文明,它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将社会运转的基础知识压缩汇总在自己的教育体系中,一个生活在这个体系内部的孩子可能很难意识到,他们平日里接触到的课本是怎样一座宝库: 那是无数人在无数岁月中积累下的知识,又通过经年累月的梳理整合成了最适于学习吸收的结构,那些书本中构筑的是世间最精巧的“营养压缩包”,为的就是务求在最小的时间和精力成本内,让一张白纸般的人可以迅速成为社会运行的零件。 这一点,哪怕是平常就热爱学习的妮娜自己也体会不到——唯有歌蒂娅这个“外乡人”,才能意识到这些知识是何等宝贵,又是何等易于吸收。 妮娜却没有察觉到歌蒂娅在想些什么,她只是想起了自己那位可敬的历史老师曾在课堂上讲的东西—— “……所以莫里斯老先生在上节课最后跟我们说了一句,他说人们在和‘异常’与‘异象’打交道的过程中总结出了无数的规律,但唯有一条规律是真正永远有效的,那就是‘不管我们总结出了多少规律,都一定会有不符合规律的异常或异象出现在世界上’。 “这条规律也被学者们称为‘永远的第零条’,被默认排在所有相关领域书籍和论文的最首位,人们也据此提出了著名的‘异常与异象永久失准定律’,直到今天,这个定律都没有被打破过……” ———————————— 第四十七章 在圣像前 妮娜很高兴,因为她已经很久不曾像这样正常地与小姨吃一顿饭,交流一下在学校中发生的事情,更不曾看到过小姨脸上露出笑容了。 这让她甚至想起了以前,想起了小姨还没有生病的时候——自六岁失去父母之后,这个如同母亲般的女人成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但从四年前开始,那连医生都查不清原因的疾病便把小姨变成了另一副模样,这段时间的日子……说实话,很难熬。 小姨仍然在供自己上学,在维持自己最基本的生活,但妮娜能感觉出来,关于“未来”的一切色彩都已经渐渐从这间熟悉又亲切的小店中褪去了,消散在那些药片以及那些和小姨打交道的可疑“朋友”们一次次阴森压抑的聚会中。 她早已不奢望可以让生活回到几年前的模样,但哪怕是让情况稍微好转一点点,都很值得高兴。 歌蒂娅也很高兴,因为她终于接触到了这个世界的更多情报,终于触摸到了这个世界的历史脉络——哪怕仅仅是其中一部分,也让她有一种拨开云雾的愉快。 彻底失落的史前“秩序纪元”,重塑万物秩序的“大湮灭”事件,延续至今的深海时代,遍及全世界的异常与异象……这些曾经她完全不知道的,或者仅仅一知半解的事物,此刻终于有了较为清晰的轮廓。 早餐结束了,妮娜起身收拾餐具,她手脚麻利,看得出来平日里经常做这些家务——毫无疑问,楼上的卧室也是她在收拾。 一个重疾缠身、生活颓废还把大部分精力和热情都奉献给邪教事业的中年女人显然不会做这些事情。 但看着眼前的女孩忙碌,歌蒂娅最后还是没忍住,她起身接过妮娜手中的大托盘:“我帮你拿着吧——看你上楼费劲。” 妮娜惊讶地看着歌蒂娅,她刚想再说些什么,后者却已经迈开步子走向楼梯。 女孩只能赶忙跟了上去,一边在后面跟着一边提醒:“小姨你小心点,医生说你现在的病情还不稳定……” “医生……阿尔伯特医生么?”歌蒂娅没有回头,一边上楼一边在记忆碎片中寻找着对应的印象,却只有几个一闪而过的片段,“没关系,反正他到现在也连病因都查不明白,开的最有效的药也就是止疼片。” “……那也应该听医生的建议,”妮娜跟着歌蒂娅上了二楼,一边走向厨房一边嘀嘀咕咕,“他至少知道该怎么保持健康的作……” 妮娜的话说到一半,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便突然打断了她的动作。 她与歌蒂娅同时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便看到那扇虚掩着的主卧门缝中有影子一闪而过。 “小姨,你房间里有什么东西闪过去了!”妮娜惊讶地说着,随后便上前抓住了门把手,“会不会是隔壁那只猫……” “哎你别……” 歌蒂娅只来得及阻止了半句,就看到妮娜已经一把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房门,躲在房间中的鸽子随即出现在两人面前。 艾伊正站在柜子顶上,一只爪子抓着根薯条往嘴里塞,突然打开的房门让这鸽子整个鸟都静止下来,它保持着一只爪子塞薯条的姿势愣在那,两个绿豆眼分别愣愣地看着妮娜,以及另一边的墙面。 然后它看到了歌蒂娅,翅膀拍打了两下,发出很大的声音:“啊……咕咕?” 歌蒂娅眼角跳了一下,看到不远处的窗户正大敞四开,那显然就是艾伊的逃跑路线——而正对着窗户的远处,则依稀可以看到一座码头正沐浴在阳光中。 这鸽子去码头上整了点薯条回来…… “鸽子?”妮娜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惊讶地看着柜子上的艾伊,“小姨!你房间里有一只鸽子!” “我看到了,”歌蒂娅面无表情,“我不认识它。” 艾伊立刻把薯条一扔,扑啦啦地飞了过来,落在歌蒂娅的肩膀上摇晃着脑袋。 “好吧,它是今天早上飞进来的,”歌蒂娅叹了口气,“可能是别人养熟的鸽子,但脑子不是很聪明,我给它吃了点东西它就不走了。” 艾伊听着,发出响亮的咕咕声。 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场而且之前歌蒂娅还下了命令,它这时候肯定已经开始大声“啊对对对”了。 妮娜却丝毫没有怀疑小姨的说法,她只是眼睛放光地看着这只鸽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一边观察鸽子的反应一边询问歌蒂娅:“那……那您要把它养下来么?我可以养它吗?” 女孩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她眼中的艾伊显然只是一只漂亮又可爱的白鸽子,艾伊则歪头看了看歌蒂娅,喉咙里发出疑问的咕咕声。 歌蒂娅突然觉得这鸟不开口的时候竟然比开口的时候还好懂…… 片刻之后,她装作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可以——但前提是这只鸽子愿意留下来,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飞走,你到时候不要抱怨。” 妮娜顿时喜笑颜开:“太好了!我就知道小姨你其实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 深海大教堂的中央祈祷室内,身穿黑底金纹神官长袍的城邦主教瓦伦丁正面色严肃地站在风暴女神的圣像前。 他身形高瘦,白发稀疏,眼神如深水般沉静。 祈祷室内的大烛台正静静燃烧,具备圣性的火焰照亮了房间,葛莫娜的圣像高居于台上,这位女神没有面容,头部覆盖着黑纱,一袭描绘有诸多海浪波纹的长裙则从她身上一直垂坠至平台边缘——尽管只是一尊石像,神性的力量仍旧在此彰显,这整尊圣像都散发着强烈的存在感,只要是站在圣像周围,便可以感到一种隐约存在的被注视、被庇护的感觉。 这种被注视、被庇护的感觉是真实的,也正是在这种注视和庇护下,前来与主教商议事情的凡娜才能放心大胆地把自己在梦境中所见的画面都说出来。 “……如果你在梦境中所见不错,那确实是失乡号。” 城邦主教瓦伦丁转过身,看着一大早就来找自己的年轻审判官——尽管从教会神职来看,司掌武力的审判官和司掌仪祭的城邦主教是平级关系,但在涉及到超凡事件的研判时,审判官找主教寻求建议甚至寻求指点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那果然是失乡号?”尽管心中已有答案,在听到主教的判断之后凡娜还是忍不住睁大了双眼,“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那艘船如今只是个传说,就和那些紧张兮兮的水手在酒馆里胡乱吹嘘的各种幽灵船的传说一样?”瓦伦丁知道凡娜想说什么,这位白发稀疏的老人摇了摇头,语气深沉,“失乡号的存在是得到所有城邦和教会承认的事实,它不是一个传说,而是在教会卷宗里都能查到的东西。” “这我知道,失乡号曾经确实是存在的,普兰德的城邦档案馆里甚至能查到那艘船在一个多世纪前的部分建造图纸和开工档案,但所有这些切实可查的资料都仅限于失乡号还是一艘在现实世界航行的船,仅限于歌蒂娅船长还是个人类的时候……” 凡娜说着,语气严肃,她看向主教身后的圣像,在提及某些字眼的时候表情愈发谨慎。 “关键在于,那艘船是被明确记录坠入了亚空间的……一个世纪前,维瑟兰十三岛有数以千计的逃亡者亲眼见证了那艘船和他们的家园故土一同被边境坍塌吞噬,并直坠入亚空间的阴影中,而在那之后的几十年间,虽然一直有目击报告说看到失乡号重新出现在现实世界,却都缺乏真正的证据,相当多的学者都对那艘船的‘返航’存疑……” 年轻的审判官一边说着,一边看向眼前的老人。 “被亚空间吞噬的东西,真的可能重新出现在现实世界?” “……迄今为止,没有任何除了失乡号以外的东西在落入亚空间之后又返回现实,即便是失乡号,也仅有事后的目击报告存在,各界学者都对那艘船的返航存疑,这确实是事实,不过这不是关键……”老人说着,目光突然落在了凡娜身上,脸上带着某种异样的严肃,“关键在于,审判官,你是不是在害怕什么?” ———————————— 第四十八章 警觉 风暴女神葛莫娜的圣像前,受赐福的烛火平静燃烧着,又有自穹顶洒下的天光照在圣像周围,令身穿漆黑袍服的城邦主教仿佛沐浴在神恩之下。 主教瓦伦丁就这样在光中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凡娜仍然坚定的灰色双眼,他的话语中仿佛带着某种魔力,隐隐约约中,凡娜听到有温柔的海浪声在脑海中起伏,随后又传来了雷霆般的鸣响——在外力的协助下,女神的力量终于冲破了那层帷幔,在她心底炸裂。 凡娜突然猛吸了口气,仿佛从深水窒息的状态中一下子回到陆地般,她胸膛剧烈起伏,心脏砰砰直跳,神明的注视感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而在半恍惚的状态下,她听到瓦伦丁的声音继续传入自己耳中: “失乡号的存在有历史记载,你遭遇的预兆之梦更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在这两点齐备的情况下,你的正常反应应该是首先假设威胁的存在,然后寻求解决方案——但你刚才在下意识地质疑失乡号是否真的存在,这说明你在潜意识中回避着预兆之梦向你传达的信息。 “审判官,你在下意识否认失乡号的存在,这就是那艘船真实存在的证据——看样子,它确实在靠近文明世界的疆域。” 凡娜感觉额头冒出一层细汗,但那种始终遮挡在自己和女神间的“帷幔”仿佛已经消失了,这反而让她心中轻松不少,而城邦主教的话更是让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受到了失乡号的影响! 这正是许多具备恐怖倾向的异象或异常所拥有的特征:令接触者认知错乱,产生下意识的忽视和否认,以至于在不知不觉间受到的影响越来越大! 这种下意识的忽视和否认本是智慧生物保护自己的本能反应,是对危险的回避心态,但在和异常接触的时候,这种本能反应却会成为麻痹大意的源头,并最终导致自身不知不觉地成为异象与异常的受害者! 作为一个经常与超凡力量打交道的审判官,凡娜对这方面的知识了若指掌,但她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也会落入到这种“心理陷阱”中——自己那强韧的意志力竟没有产生丝毫作用?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受的影响,”她坦然说道,在同为虔诚信徒的主教面前,她没有回避自己这次暴露出的弱点——被异常或异象影响而陷入心理异常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羞愧和隐瞒是于事无补的,“从预兆之梦中醒来之后我就直接来了这里,中间不曾与任何人交谈,不曾接触过任何书卷、古物,我认为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并未受到外界侵蚀。” “但你刚才确确实实表现出了对预兆之梦的刻意回避……所以影响应该发生在更早的时候,”主教凝神注视着凡娜的脸,仿佛在随时观察她的眼神变化和气息波动,“在最近你有没有接触过什么不正常的东西?那可能是来自失乡号的……污染,提前在你的潜意识中留下了锚点。” “最近……”凡娜皱起眉头,随后突然回忆起了那个倒在黑太阳祭祀现场的“祭品”,回忆起了对方眼底闪过的绿色火焰,以及自己那根切断的手指。 她睁大了眼睛,猛然注视着主教:“前日我带队去清理下水道那个黑太阳祭祀场,回来之后有没有报告过现场存在无名污染的情况?有没有报告过现场存在一个受到污染的‘祭品’?” 主教摇了摇头:“……没有,你当时把那些邪教徒送到教堂之后直接回去了。” 凡娜心中一凌:“那当日参加行动的其他人,有人报告过这方面的事情么?” “没有任何报告传来——所有案卷上都只记录了跟黑暗太阳异端有关的事情。” 在女神的圣像下,主教注视着凡娜,凡娜也注视着主教。 “看来我们找到污染最初‘上岸’的时间点了,”主教轻轻呼了口气,表情仍然平静,但眼神中却仿佛风暴欲来般酝酿着强烈的力量,“以吾主葛莫娜之圣名,审判官,你那晚的记忆还清晰完整么?” 凡娜深呼吸着:“以吾主葛莫娜之圣名,我还记得当晚的所有细节。” 主教点了点头,转身点燃了特制的熏香,随后一边将铜制的熏香炉放在圣像脚下一边声音沉稳地说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于是,凡娜将自己记忆中发生在下水道祭祀场中的一切和盘托出——她没有放过任何细节,在神圣的熏香辅助下,她的记忆和思维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当晚的经历就如再临己身般清晰…… 她还记得那个祭品突然睁开双眼,还记得那个祭品眼窝中跳跃着绿色的火焰,她还记得火焰落在自己的手指上,但被自己当机立断地执行了净化,在返回教堂的路上,她默默告诉自己,污染已被彻底净化,污染已被彻底净化,污染已被彻底净化…… 她一路上都在喃喃自语这句话,所有和她走在一起的守卫者们,也都在喃喃自语这句话! 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如今回忆起来,那是何等可怕又诡异的一幕——苍凉夜色下,教会的守卫者小队穿过寂静无人的街道,每一个人都在不断地低声自言自语同样的句子,直到返回教堂。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却还自认为正常地做着事:看管着刚刚抓获的异端,清理着污浊的祭祀现场,押送邪教徒回程…… “……灵体火焰落在灵魂上,切断肢体所带来的肉体层面净化是无效的,你得到的只是一个欺骗性的安慰——正确的做法是立即燃起香料,用圣油洒在地上布置临时的圣地,随后用祈祷仪式呼唤女神的力量,以执行‘灵’的净化。” “……这是我的过错,”凡娜语气沉重,“我本应更警惕、更机敏一些。” “是失误,但不是错误,”老人摇了摇头,“你有强大的力量,但作为审判官终究是经验少了一点。幸运的是你现在摆脱了影响,这说明当时残留在那个祭品上的‘污染’并不太强,它只对你造成了心理层面的干涉……通过刚才的熏香仪式,我能大致判断出它的强度。” 说到这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判断着什么:“当时和你一起行动的守卫者们受的影响应该更小,他们只是站在你周围,受到的影响应该会随着在教堂中的祈祷而迅速消退。 “总体上,当时你们受到的污染虽然凶险诡异,但由于源头已经切断,所以后续影响并不可怕,按照刚才你的表现和熏香的反馈,哪怕你今天没有过来,几天之后你也会自己察觉到不对劲的。 “比起这个,我们更需要担心的是将来。” “将来……”凡娜重复着主教的最后一个字眼,表情慢慢变得严肃。 是的,将来,这件事还没有结束。 预兆之梦所昭示的画面是女神降下的警示——自己目前所接触到的这些,恐怕只是一场风暴的前奏。 “失乡号已经很多年不曾出现在文明疆域的视线内了,很多人都认为它已经回到亚空间,成为了世界最深处诸多阴影中的一员,但现在看来,那位歌蒂娅船长对现实世界执念仍存。” 主教瓦伦丁慢慢说着,一边转过身去,注视着风暴女神的圣像。 “一个世纪前,失乡号坠入亚空间深处,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很多目击报告都提到,当时有一场大风暴在附近海域徘徊,那艘船的坠落在一定因素上是受到了风暴的影响…… “风暴,是吾主的权柄。” 凡娜皱了皱眉:“你认为那位歌蒂娅船长是要……向神复仇?” “不好说——即便是从亚空间返航的鬼魂,要找神明复仇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神明居于神国,神国隐藏在现实之上,而世间万物只有从世界上层向下坠落的道理,从未听说过有人能反向前往比现实更高层的‘神国’…… “但如果那位歌蒂娅船长是要找吾主在人间的代行者们执行报复……可能性就很大了。 “神圣的风暴大教堂在无垠海上代主巡视世界,大部分时间都航行在隐匿航路中,无人能够找到它的踪影,而相比之下……普兰德城邦是除了风暴大教堂之外,风暴女神在世间最大的信仰锚点……也是人人都可造访的信仰锚点。 “从这一点考量,那位复仇幽魂选择在普兰德登陆倒也是顺理成章 。” ———————————— 第四十九章 两团迫近的乌云 众神居于远离现实世界的神国之中,世人相信那个特殊的维度就是世界的基石,而和常识不同的是,这个“基石”并非位于世界的底层,而是位于所有维度的顶点。 古老的克里特王国在遗留下来的典籍中如此描述他们所认知的世界结构: 世界基石位于顶端,有永恒的真理和秩序守护,神国便在基石之中,自有永有; 自神国向下,是众生所在的现实,尘世众生在这一层得享秩序的余晖,可以在相对安定富饶的现实世界生存; 自现实向下,是渐渐偏离凡人认知的灵界,灵界之中,众神的赐福已经稀薄,扭曲怪诞的力量则开始占据上风; 自灵界向下,是已经不适宜生物生存、被奇诡力量主宰的幽邃深海,那已经不能再算作是物质世界的一部分,而更像是虚无的倒影; 越过幽邃深海,便是世界的最底部——盘踞着万物阴影的亚空间深度,极端危险的古神和各种险恶之物的本体都盘踞在亚空间中。 在克里特古王国的记述中,众神在基石中定下了契约,这契约便是世间所有法则的源头与准绳,这秩序奔流而下,厘定了世界运转的法则,也浸润着尘世万物,而随着“深度”的不断下降,秩序的力量也会开始减弱,并渐渐被亚空间占据上风——众神所处的“基石”与亚空间就如世界的上下两个端点,“秩序”则在这两个端点中单向流动。 这是一万年前那个在深海时代中开创先河的辉煌文明留给世人的古老馈赠,而在漫长的岁月中,无数学者皓首穷经地研究这个“分层结构”,都没有找出这个模型的错误之处,现如今,它已经成为世人公认的“世界标准模型”。 而在这个标准模型中,尘世的凡人会坠入更深的地方,却鲜少有人能从“深层”返回“浅层”,即便偶尔还会有那么一两个幸运儿从灵界返回现实,也从未听说有哪个逆天的存在可以从现实抵达众神所处的“基石”维度。 也正是因此,从亚空间中返回现实的失乡号才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离谱的异象——它的返航违背了世人对世界标准模型的认知。 但从另一方面,失乡号的存在却又符合有关异常和异象的那条经典论述:异常与异象永久失准定律。 可不管怎么说,主教瓦伦丁和凡娜都不认为那个幽灵船长有能力去向风暴女神复仇——哪怕她有这个心,也做不到这种事。 因为“基石”和现实世界是不连续的,它不像现实和灵界、灵界和幽邃深海之间那样存在连续下坠、物质互通的关系,迄今为止,都没有任何学者找到“基石”和现实世界能直接连通的证据,甚至就连神明,也只能通过投影、喻令之类的方法来间接降下自己的影响,一艘幽灵船……又怎么可能反攻诸神国度? 既然无法找风暴女神本人复仇,那么剩下的选择当然就只有女神在尘世间的信徒。 作为深海教会总部的风暴大教堂是一艘在无垠海上隐匿航行的“巡礼方舟”,来无影去无踪,坐镇方舟的教皇冕下拥有代主执掌风暴的威能,并不是很好的下手目标。 那么固定在海上、目标明显、对外开放的普兰德城邦自然就成了更好的选择:这座城邦里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是风暴女神的信徒。 凡娜已经认定那位幽灵船长是为复仇而来——毕竟,一百年前的失乡号就是在风暴中坠入亚空间的,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到别的理由,来解释为什么消失了那么多年的失乡号会突然返回现实世界,还把矛头指向了普兰德城邦。 但那位幽灵船长到底打算怎么做? 凡娜眉头紧皱,在思索中慢慢开口:“瓦伦丁主教,你认为……失乡号与最近一段时间那帮太阳信徒在城邦里的异动有关系么?” 说完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在昨夜的梦境中,我看到燃烧的太阳和失乡号一同出现在普兰德,两场灾难的同时降临或许就是女神给我的预兆……” “但你别忘了,在地下祭祀场,那个受到污染的‘祭品’杀掉了黑暗太阳的神官,那是一个受过洗礼的‘使者’,”主教摇了摇头,“至少在那个祭祀现场,失乡号和黑太阳的立场似乎是敌对的。” 凡娜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因主教的话陷入沉思中,她对面的老人则在短暂沉默之后又接着说道:“关于那些崇拜黑暗太阳的教徒,我今天早上倒是从伦萨城邦那边得到了一些线报……” 凡娜立刻抬起头:“线报?” “太阳异端并不只是在普兰德死灰复燃,最近他们在许多城邦都有异动,一大批太阳异端最近通过伦萨、摩柯港口中转,在向普兰德聚集,其中有一些落网的,”老主教点点头,“在审讯中,那些异端提到了‘太阳碎片’。” “太阳碎片……那些异端口中‘真实太阳神’解体之后剥落的残骸?”凡娜猛然间反应过来,“他们认为有一块太阳碎片藏在普兰德?” “目前看来是这样,不知道那些异端从哪得到的情报,也可能是他们在疯疯癫癫中得到的‘启示’,总之,现在他们坚信自己的‘主’有一部分残骸就藏在这座城市里,”瓦伦丁主教表情沉静,“而他们将这视作黑暗太阳复苏的希望。” “……那帮疯子,”凡娜忍不住低声咒骂,“为了复活那个黑暗亵渎的太阳,他们已经残害了多少人命!” “黑暗太阳是我们的称呼,他们心目中的太阳神可是光明四射,代表着最真实的秩序呐——你不能指望那群失去理智的邪教徒在满手血腥的时候还能有什么良心,”瓦伦丁摇了摇头,“他们坚信自己所言所行皆为正义,跟他们打交道,只有两种语言最管用,一种是口径,一种是磅数。” 听着主教这颇有深海教会风格的发言,凡娜嘴角也忍不住抖了一下:“看来我们要有的忙了。” “无垠海上从不太平,城邦也在无垠海中,”瓦伦丁说道,“船长们要面对海洋中的风暴,我们要面对尘世愚徒带来的风暴,审判官,做好准备吧,普兰德城邦可能要面临一场挑战了。” “两场挑战,”凡娜很认真地纠正道,“除了黑太阳的信徒,还有一个诡秘恐怖的幽灵船长——如果失乡号和黑太阳真的不是一路,那我们的麻烦就从一个变成两个了。” 瓦伦丁主教略作沉吟:“或许还有另一个可能——根据下水道祭祀场上的情况,失乡号说不定会跟黑太阳的信徒打起来呢?” “……那两个麻烦就合并成了一个毁天灭地的麻烦,瓦伦丁主教,”凡娜看着眼前明显已经开始思维发散的老人,“从亚空间返回的幽灵船和一群争抢太阳碎片的邪教徒在普兰德城邦里打起来,中间还可能伴随着黑暗太阳的神降,我想不到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了。” 瓦伦丁叹了口气,承认凡娜说得对。 “总之,先和治安官部队一同努力,把那些渗透进城邦的太阳异端都抓起来,在事态严重之前消弭掉黑太阳的威胁,这是较为容易达成的目标,”凡娜说道,在解除了失乡号对自己的精神干扰,同时又进入自己擅长的领域之后,她的思维明显活跃起来,“至于那艘幽灵船……我们不知道它接下来的行动,暂时无从着手,只能先做好对灵界以及城邦周边海域的监控……” 说到这,这位年轻的审判官不由得摇了摇头,神色严肃又无奈:“该死,谁能知道一个幽灵船长接下来会想干什么……” …… “我想再加点番茄酱……”歌蒂娅对餐桌对面的妮娜招了招手,“你递过来我自己弄就行。” 妮娜立刻把番茄酱递过去:“好的小姨。” 现在已经到中午,歌蒂娅与妮娜正在二楼的小厨房吃着午餐,古董店中的饭食很简单——一种普兰德当地特色的咸煎饼,配上番茄酱或辣酱,还有蔬菜浓汤,说不上是什么美味佳肴,但不管是歌蒂娅还是妮娜都吃的津津有味。 歌蒂娅已经很久不曾吃过这样正常的午餐,妮娜也已经很久不曾像这样正常地吃午餐了。 歌蒂娅觉得自己开始喜欢这个地方了。 ———————————— 第五十章 公开的异象 午饭之后,歌蒂娅看着妮娜收拾好了餐桌,她本想帮忙洗碗,却被对方以“小姨身体不好医生说了要少接触凉水”为由强行拦了下来,于是便只好靠在楼梯口附近,一边看着早上买来的报纸一边看着女孩在厨房里忙忙碌碌。 这种仿佛普通人家的日常景象让她心中不禁有些怪异的感觉。 就在这时,妮娜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小姨,报纸上有什么新闻么?” 歌蒂娅低头看了报纸一眼,首先看到的是“新城邦历1900年8月14日”的日期,随后便是那教会审判官带队抓捕了几十个邪教徒的新闻:整份报纸上,这应该是最有分量的头版消息了。 “这上面说审判官带队抓了几十个太阳异端,”她随口说道,“还说这是近四年来教会成功破获的规模最大的异端集会活动,后面还有一些提醒市民注意夜间安全、注意甄别身边异端信仰的东西。” “啊,我在来这边的路上也听说了!”妮娜手脚麻利地将洗干净的碗放进碗橱,“真吓人,我以前就听老师说过,那些崇拜太阳的邪教徒甚至会干出把活人献祭给太阳神的事……你说谁会那么丧心病狂地信仰这种教派啊?” 歌蒂娅一下子不知道该说点啥,因为不管说啥她都感觉这事儿过于微妙——是该说自己前不久还在那祭台上沉浸式体验了一下献祭套餐呢,还是该说你小姨就是这么个丧心病狂的邪教徒? 不过有一点倒是很明显,从妮娜的反应来看,她显然不知道自己的“小姨”是太阳异端的事实——她甚至有着普通人一样正常的三观,认为太阳神信仰那种活人祭祀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她视角中的“小姨”,只不过是因为生病而有些脾气古怪,有些情绪不稳定,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朋友”罢了。 自己所占据的这具身体或许曾经是个满手血腥的烂人不假,但至少,她确实将妮娜抚养到了今天,并且到目前为止都将这女孩保护在太阳神的信仰之外。 或许未来的某一天,某个名叫“恩雅”的女邪教徒真的会堕落到最后一步,把自己在世上最后的亲人也拖入到这个无尽深渊中,但至少在今天之前,这一切尚未发生。 未来也不会发生了。 “小姨?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妮娜对身后的沉默有些好奇,她回头看了一眼,眼神中带着关切,“又不舒服了?” “不是,只是有点走神,”歌蒂娅反应过来,摇了摇头,“你说的不假,那确实是丧心病狂的事情……报纸上还提到了让市民注意安全,及时举报身边的异端行为,这阵子你也尽量不要在学校和家之外的地方乱跑了。” 妮娜点了点头,但紧接着便“啊”了一声,脸上露出有些犹豫局促的模样:“可……可我还约了同学,过两天要去博物馆参观……” “博物馆?”歌蒂娅随口问道,“什么博物馆?” “就是在学校附近那个,靠近上城区边缘的海洋博物馆,”妮娜解释着,“我听说那里最近在展出近海矿物标本……可以么?” “想去就去吧,”歌蒂娅想了想,点头说道,“现在到处都是教会守卫者和城邦治安官的巡逻队,那帮邪教徒想来也不至于胆大包天到这两天就跳出来。” 妮娜开心地点了点头:“嗯!” “你下午还要去学校么?”歌蒂娅又问道。 “嗯,下午是历史课,莫里斯老先生的课我可不想错过,”妮娜点头说道,“那可是历史领域很有名气的专家……不过也真奇怪,像他那样有名的老先生,为什么不在上城区的大学讲课,而要来下城区的公办学校呢?班上一大半的同学都不喜欢历史课,老先生上课的时候他们都在睡觉……” 歌蒂娅坦然地摇摇头:“我哪知道。” 笑话,别说那位教历史的莫里斯老先生了,她连妮娜都是刚认识的——妮娜上学的那所公办学校在哪她都得倒腾几个钟头的记忆才能想出来…… 而且即便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对自己侄女近况的了解恐怕也没强多少——在歌蒂娅接管她的人生时,她显然已经在太阳的异端信仰里陷得太深太久了。 妮娜下午还有课要上,所以午饭之后她并没在古董店里待多久,匆匆收拾过东西,带上了那本被她落在家中的课本,女孩便一路小跑着离开了家——从古董店到那所下城区公办学校有将近一个小时的路程,她要不浪费每一分钟,才能避免在莫里斯老先生的课上迟到。 当然,城市里有公共交通,哪怕是在较为落后的下城区,蒸汽机关驱动的有轨机车和无轨巴士也会驶过街头,但这些需要四至六比索的车票费用。 妮娜笑着告诉歌蒂娅,多跑跑步对健康有好处。 如果有一辆自行车,她的上学路就会轻松很多——歌蒂娅在下城区的街头看到过有人骑着这种交通工具。 在一个已经发展出蒸汽机械的社会,自行车这种工业产物还不至于昂贵到普通人难以承担,但对于下城区的居民而言也绝对算不上便宜,一辆最普通的自行车可能需要一个三口之家半个月到一个月的生活费……算得上是一笔负担。 歌蒂娅不知道自己目前所占据的这套身份在未来会走向何处,但看着妮娜一路小跑着消失在街头拐角,她总觉得……在有余力的情况下,自己似乎应该对这个姑娘好点。 哪怕是为了之前的蔬菜汤和咸煎饼。 更何况,她还是个勤奋好学的学生。 或许自己应该好好思索一下在这个“文明城邦”赚钱的门路。 心中转着各种各样的念头,她放下手中报纸,慢慢踱步来到了二楼走廊的尽头,打开那扇狭窄的窗户之后,有些出神地望着阳光照耀下的城市街头。 在这个世界,“异常”与“异象”早已和文明进程相伴相生,不管是当局还是教会,都没有对民众隐瞒超凡领域的事情,甚至连妮娜这样还在上学的姑娘,都能从课本上直接学习到跟异常、异象有关的内容。 她甚至知道古代克里特王国留下的、沿用至今的异常与异象分类标准,还知道一部分已被探明规律的异常和异象的公开编号与名称。 是的,这部分知识甚至是向全社会公开的——虽然并非全部。 各个城邦的当局与教会皆认可着一份名单,在这份名单上,那些最有名或最危险的异常、异象都有着自己的特殊编号,这些编号并非永久不变,在特殊情况下,会有某些异常、异象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消灭或转化,其编号也可能会发生转让或空置,但不管其怎么改变,总体上有一点是确定的: 能够拥有独立编号与名称的异常、异象,一定有着自己特殊的危险或强大之处。 当局公开了其中一部分异常和异象的名录,一方面就是为了确保每一个公民都能知道这些特定的危险,做到全民具有自保常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某些异常和异象实在是离人们的生活太近了。 这些东西甚至已经浸入普通人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浸入到社会运转的每一个环节中,人们随时就可以看见,无法隐瞒,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歌蒂娅抬起头,默默地注视着天空。 异象001,太阳。 在天空运行的巨大光体,于深海时代主宰天空的伟大异象,诞生于克里特古王国崩溃之后的第二天清晨。 影响范围——全世界,影响单位——无限,自行运转并移动,无法被人力干涉,符合异象定义。 历史记录,古王国崩溃之日海水汹涌,城邦碎裂,初代王朝全员在黑暗中慷慨赴死,其鲜血浸满大海,于是异象001自大海中升起,从此之后,无垠海上才有了白昼的安宁。 克里特古王国,深海时代开启之后由幸存者们建立起的第一个城邦文明,持续时间短短百年,却留下遗产无数,福泽至今。 “克里特”三个字,在古代语中的意思就是“永夜”。 那是持续了一个世纪的夜幕。 这一切,就写在妮娜的历史课本中。 ———————————— 第五十一章 双线操作 这个世界遭遇过惊人的历史变迁,以“大湮灭”为节点,整个世界甚至连基本法则都迎来了一次天翻地覆的巨变,以至于大湮灭之后的深海时代与大湮灭之前的秩序纪元几乎可以视作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但即便如此,仍有人坚持不懈地整理着自大湮灭之后传承至今的历史资料,并尝试从各个城邦那支离破碎,甚至互相矛盾的档案中整理出历史的真实模样。 不幸的是,或许是由于传承断绝过于彻底,也或许是各个城邦记录的矛盾之处过于混乱,人们至今都未能寻找到大湮灭之前的较为完整可信的历史记载。 无人知晓秩序纪元时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但幸运的是,自古王国克里特之后的世界,是有相对明确的历史传承留下来的——尽管一座座城邦在无垠海上兴衰起伏,分分合合,但至少文明的延续本身从未断绝,古老王国的记忆或留于书卷,或刻于巨石,或在古老隐秘的家族和结社中代代相传,总有诸多散佚,也有脉络留存。 而学者们认为,深海时代的文明传承之所以能在极端不利的条件下延续到今日,有一半以上的功劳都应归功于那照耀世界的奇迹: 异象001,太阳。 这是人类目前已知的影响范围和威能最大的异象——事实上由于它的规模实在是太大,其存在又如此的“理所当然”,很多学者都在争论太阳本身到底是异象还是自然现象,但克里特古王国覆灭之后的最初一批记录者,也就是古王国的幸存者们简称它为异象001,这个古老的编号也就这么传承了下来,并且至今不曾改变。 显然,并非所有的异象都是恐怖有害之物,异象001便为这个世界一半的时间带来了安全,在太阳照耀下的白昼,来自世界深层的污染几乎全都会被压制在海平面以下,而正是有了这样稳定的白昼存在,各个城邦文明才有可能发展到今天。 而根据克里特古王国留下的资料显示,在深海时代开启之后,在异象001出现之前,有整整一个世纪的时间里,这整个世界是被夜幕笼罩的——世界之创清冷暗淡的辉光照耀了无垠海一百年。 所以古王国的人民才会以“永夜”来称呼自己的国度,甚至以此称呼自己所生存的时代。 歌蒂娅站在狭窄的窗前,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在阳光照耀下的世界。 大湮灭之前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在那可怕的一百年永夜降临之前,这个世界曾有太阳照耀万物么? 想来是有的,因为不管各个城邦在上古记录有多大缺漏矛盾之处,其中有一点都共通:秩序纪元是一个光明、安全又繁荣的时代。 但不论如何,那个繁荣又光明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如今的无垠海是被异象001照耀着,世人皆知这一点,并对异象001所带来的白昼心怀感恩。 因此,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那群崇拜远古“真实太阳”,甚至以此攻击如今天上那轮太阳,并将其称作“伪日”的邪教徒才会显得格外偏执扭曲,为世人所不容。 他们攻击的不只是天上的太阳,他们攻击的是人类文明在深海时代挣扎生存到今天的倚仗。 可是歌蒂娅却知道,那群邪教徒所崇拜的太阳……极有可能真的是大湮灭之前曾存在过的太阳的真实模样。 从某种角度看,那群邪教徒掌握了一部分真实的历史——可惜的是,那真实的历史在这个时代已经成为让他们扭曲的根源。 歌蒂娅不认为那群邪教徒的宏愿可以实现,也不认为他们真能靠献祭活人就把一个熊熊燃烧的聚变恒星给造出来,这个世界的扭曲情况远超想象,深海时代呈现出这副模样,绝不只是失去恒星就能解释的。 这里的夜空,可是连一颗星星都没有。 歌蒂娅回到房间,关好房门,对旁边的柜子招招手,把正在上面用柜子顶磨嘴壳子的艾伊招呼下来。 鸽子落在她肩膀上,歪了歪脑袋:“谁在呼叫舰队?” 歌蒂娅没有搭理这鸟,而是走到床边,从床铺角落中找到了之前被自己藏好的太阳徽记,随后她想了想,又来到柜子前,打开门之后找到存放烈酒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两瓶原主人用于镇痛以及麻痹精神的烈酒。 酒瓶上似乎贴着什么东西,歌蒂娅好奇地转动瓶身,看到那是一张小纸条,上面是妮娜的字迹:“少喝点酒。” 纸条似乎是很久以前就贴上的。 每一瓶酒上都贴着一张,每一张都没产生过作用。 歌蒂娅笑了下,关好抽屉和柜子,拿着两瓶酒和太阳徽记回到床上,又戳了戳艾伊,让它看清自己拿的东西。 “如果可以的话,试着把它们带到失乡号上。” 鸽子立刻拍了拍翅膀,发出得意的声音:“亲,顺丰包邮哦!” 歌蒂娅点点头,让自己以一个舒适的姿势躺了下来,开始为穿梭做准备。 她已经离开失乡号太长时间了,虽然那艘船没自己看着也不会出什么情况,但自己这个船长总不能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 妮娜下午要去学校上课,课程结束之后还有一些别的事情,忙完会很晚,歌蒂娅已经跟她商量过,让她今天再在学校宿舍住一晚,明天下午放学之后再回来。 而在这段时间里,歌蒂娅正好研究一下灵界穿梭的细节问题,同时按照自己之前的构想,测试一下在不完全切断灵魂投射的情况下是否能同时控制两边的身体活动。 根据自己在“这边”的时候对失乡号的感知情况,这应该是可行的。 在占据这幅“新鲜”躯壳的时候,自己和失乡号本体之间的联系明显强烈、稳定得多,这给了她信心与灵感。 心中盘算慢慢落定,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一点幽绿色的火焰在她肩膀上燃烧起来,噼噼啪啪的爆鸣声中,鸽子艾伊眨眼间化作亡灵鸟的形态,其胸口的黄铜罗盘也“啪”一声打开。 无边无际的黑暗,发光的线条,闪烁的星光——熟悉的感觉潮水般涌来,而返回失乡号的轨迹是这片黑暗中最明亮的“航线”。 歌蒂娅的意识沿着这条航线飞快穿梭,眨眼间便感觉到自己的主意识已经在失乡号的船长寝室中苏醒过来。 但在彻底脱离那片黑暗空间之前,她凭借着自己对灵体之火以及自身灵魂的掌控强行进行了一次“刹车”,以尝试保留下自己和那间“古董店”之间的联系…… 失乡号,船长寝室内,歌蒂娅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低头看看自己纤白修长、骨肉均匀的双手,又看向四周,所见之处是熟悉的陈设,耳边传来的是熟悉的海浪声音。 她慢慢从椅子上起身,而在她的意识深处,却有另一具身体的触感在清清楚楚地传来! 歌蒂娅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缕笑容,随后按照自己的理解,开始尝试通过那一点遥远的联系去感知、去控制自己位于古董店内的另一具身体。 她尝试了好几次。 普兰德城邦内,歌蒂娅古董店二楼,正静静躺在床铺上的“店长女士”突然睁开了双眼! 下一秒,这具躺在床铺上的身体便带着僵硬的表情一点点转动头颅,仿佛僵尸一般左右观察着房间,接着又慢慢挪动手脚,像是在强行操控一部生锈的机器般,让自己的肢体开始活动。 这一幕如果被外人看见,恐怕当场就会吓得去找附近的治安官举报,说这里有人被邪灵附体了。 换个角度看看,这么举报好像也没毛病? 失乡号船长室内的歌蒂娅一边在脑海中转着这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一边生疏地用一种“远程视角”遥控着那具躯体开始慢慢活动。 这很艰难,意识不在身体内的情况下仅凭一些远程联系去指挥身体活动,这比让一个新手去操控二十八个关节的提线木偶还难。 但在多次尝试之后,她还是成功让那具位于普兰德城邦内的身体从床上坐了起来! 下一秒,她脑海中远程传来的画面便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那具身体栽倒在地板上了…… 歌蒂娅叹了口气:“好吧,看来我得练习挺长一段时间。” ———————————— 第五十二章 船长小姐不在家 一个意志,同时关注着两个视角,控制着两具躯体,做着完全不一样的事情,这对于歌蒂娅而言是一种相当新奇的体验。 也是一种极其困难的挑战。 她认为自己现在应该已经不能算是个普通人,但即便如此,要一心二用毫无负担地控制两具躯壳也不简单,她努力熟悉着这种一心二用的感觉,最后折腾了半天也只是勉强控制着那具位于古董店中的躯体爬回到了床上,继续挺尸罢了。 但根据意识深处传来的反馈判断,她认为自己迟早是可以掌握这种一心二用的技巧的——只是需要很漫长的熟悉和训练时间。 在将古董店内的躯体安置妥当并留了一点注意力在那边之后,歌蒂娅终于轻轻舒了口气。 在结束灵界行走之后第一时间确保对“远程身体”的联系是最紧要的事情,这直接关系到自己好不容易在文明世界找到的立足点是否能长久使用下去,而这件事搞定之后,她心情便轻松不少,也就有精力去关注其他了。 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就在此刻从旁边传来,鸽子艾伊三两下跑到歌蒂娅面前,这鸟挺着胸膛,眼神和语气中带着浓浓的自豪:“传送成功!” 歌蒂娅的目光越过了这只鸽子,落在它身后的桌面上。 一枚淡金色的太阳徽记,以及两瓶烈酒,此刻正静静地放在那里。 歌蒂娅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紧接着笑容越来越灿烂。 可行!让这只鸽子在灵界行走的过程中捎带“货物”是可行的!而且不局限于超凡物品,连普通的物品也可以传送过来! 带着满意的笑容,她起身拿过了桌上的几样物品,首先检查了一下太阳徽记的情况,确认这件超凡物品中仍然有淡淡的力量流转,那是已经被她用灵体之火彻底占据、改造之后的威能,随后她又拿起其中一瓶烈酒,取下盖子凑在鼻子前,浓烈的酒气立刻传来。 歌蒂娅低头看了已经开始在桌子上昂首踱步的艾伊一眼。 高效,保质,而且包邮——她开始喜欢上这只神神叨叨的鸽子了。 鸽子也立刻注意到了“女主人”的视线,它立刻小跑到歌蒂娅旁边,用嘴壳子啄着桌面,大声逼逼:“整点薯条!整点薯条!” “船上暂时没有薯条,但我想这很快就不成问题了,”歌蒂娅愉快地抓住鸽子捧在手上,跟对方的绿豆眼大眼对小眼,“只是不知道你每次传送物质的上限是多少,是否局限于死物,以及是否会出现‘丢包’的情况……这还要多测试几次……” 鸽子想了想,仰着脖子:“丢包?哎呀,页面不见了……” “……对,我怕的就是这个,你这名字总让我觉得不老可靠的。”歌蒂娅的思维不由得发散了一下,鸽子成功将更多东西传送到失乡号上的事实让她大感振奋,这让她想到了更多可操作的尝试,而不仅局限于向船上运送补给,然而这只鸟飘忽不定的智商和接触不良的逻辑却总让她不敢放下心来,思前想后,她还是觉得要多做几次测试,再真正建立起在失乡号和陆地之间的“补给线”。 心中暂时有了下一步的计划,歌蒂娅这才从椅子上站起身,她走向通往海图室的房门,但刚迈开两步便停了下来。 她原地活动了一下身上的关节,又伸伸腿脚,感受着四肢传来的触感。 灵活,有力,丝毫没有疲惫或迟滞感,就好像她只是在桌前坐了一小会似的。 然而她十分清楚,自己“离开”失乡号已经一天多了,在灵界行走的时候,她的身体就留在船长寝室里,一直维持着坐在桌前的姿势。 歌蒂娅仔细感知着四肢百骸,通过对自身身体情况的精准掌握,她几乎能确定这具身体完全维持着灵界行走那一刻的状态,就好像……在意识离开的一刻,这身体便陷入了某种“静滞”一般。 这也是“歌蒂娅船长”的特殊力量?还是说……因为自己现在本质其实是半个幽灵,所以会像幽灵一样不知疲惫? 她好奇地思索着,却丝毫没有头绪。 她已经开始了解这个世界的历史,了解文明城邦的兴衰,却连自己身上的秘密都解不开。 但不管怎样,这似乎不是坏事,这具身体不需要太多“保养”,这就意味着她可以更放心地把一部分精力分在别的方面。 歌蒂娅是个很能看得开的人,或者说,她很擅长将那些暂时无解的谜题放在一边,心中想通之后她就来到门口,推开了通往海图室的门。 船长小姐回来了。 橡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打破了海图室中的安静,下一秒,航海桌边缘的木雕山羊头便突然发出咔擦咔擦的声音,这块木头飞快地把头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在空洞的注视下,它缓缓开口:“姓名?” “歌蒂娅·斯卡蕾特,”歌蒂娅看了山羊头一眼,“我回来了。” “啊!美丽而智慧的歌蒂娅船长回到了她忠诚的失乡号上!抱歉,船长小姐,您这次灵界行走时间比较长,我需要额外确认一遍……这毕竟是您定下的规矩。您感觉如何?心情如何?身体如何?这次漫长的灵界行走收获如何?是找到了有趣的东西?您愿意与您忠诚的大副兼以下省略分享一下这次行走之旅么?您有没有注意到刚才我用了‘以下省略’?爱丽丝小姐说这样可以让话精简一点,您可能比较喜欢这样精简的……” “闭嘴,你精简的那点单词全在后面的废话上找补回来了,”歌蒂娅看了这聒噪玩意儿一眼,“我离开期间,船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啊,船长小姐的严厉与幽默一如既往,您教训的是——船上一切正常,您忠诚的以下省略完美地完成了您交付的掌舵任务。另外爱丽丝小姐来过两次,但都不是什么大事,一次是跟缆绳打架,一次是跟锚索打架……” 歌蒂娅本来正准备穿过海图室去检查甲板上的情况,听到山羊头的话顿时停了下来,她一脸问号:“她为什么要跟缆绳和锚索打架?” 她在灵界行走期间能感知到失乡号上的情况,但也没有分太多精力去过多关注,只能依稀感觉到爱丽丝在船上走来走去地“探索”……这怎么趁自己不在的时候她在船上过的还这么热闹呢? “哦,其实爱丽丝小姐也是好心,”山羊头立刻回答起来,“她觉得在船上无所事事很不好,就想找点事做,于是便去整理缆绳和维护绞盘——但我忘了告诉她缆绳怕痒,锚索则需要午睡……” 歌蒂娅:“……” “船长小姐您生气了?”歌蒂娅的突然沉默让山羊头顿时紧张起来,它来回晃动着自己的木头脑袋,“其实都不是什么大事,再者说,一艘船上的新成员总是需要磨合一下才能和老水手们打成一片的——现在她们已经进入‘打’的阶段,这说明爱丽丝小姐融入集体的进度很快。事实上她在船上还挺受欢迎的,失乡号上大部分……” 山羊头话刚说到一半,就听到外面的甲板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船长室的门便被人一把拉开,爱丽丝急匆匆地冲了进来:“山羊头女士,为什么弹药库的炮弹一直在滚来滚去不让我……” 歌蒂娅默默看了爱丽丝一眼。 爱丽丝也发现了站在航海桌旁的歌蒂娅,整个人僵硬又尴尬地看着她。 “好吧,这是第三次了,”航海桌上的山羊头发出一声叹息,“这次她在跟炮弹打架……我承认爱丽丝小姐在船上的磨合过程可能是过于热闹了那么一点点……” 爱丽丝缩了缩脖子(可能是在加固关节),紧张兮兮地看着表情木然的歌蒂娅:“船长小姐,您回来了哈……” “嗯,”歌蒂娅点点头,一脸淡然,“看样子我不在的时候你在船上过得很愉快?” 爱丽丝:“……” ———————————— 第五十三章 “子嗣” 在自己“离开”失乡号期间,爱丽丝在船上的活跃稍微有点超出了歌蒂娅的……预想。 她一直觉得这位哥特人偶是个优雅得体的大小姐画风——虽然她掉头,冲浪,垃圾话,但她正常情况下确实是优雅又安静的,在船上做什么都很谨慎,身处陌生环境时老实又本分,没事做的时候甚至会像个普通的人偶一样安安静静地在自己的箱子里躺着,突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画风。 但现在看来,好像只有自己在附近的时候她才会这么安静? 房间里突然低沉下来的气氛让爱丽丝感觉有点紧张,她小心翼翼地看了面无表情的歌蒂娅一眼:“船长小姐你没生气吧?我可以解释的……” “我知道,你在帮忙,只是未遂,”歌蒂娅看了人偶小姐一眼,语气有点无奈,“不过既然你也知道这艘船上很多东西是‘活’的,那下次想做什么的时候能不能向我或者我的大副确认一下?” 爱丽丝立刻连连点头,大声答应:“好的船长小姐,没问题船长小姐!” 随后她又立刻扭头转向山羊头,小声嘀嘀咕咕:“有帮忙未遂这个说法么?” 山羊头罕见的言简意赅:“现在有了。” “好了,如果你真的想帮忙,就去检查一下晾在甲板上的鱼干吧,或者去厨房整理一下存放食材的仓库,腾出一些地方来,将来我们可能会有机会补充失乡号上的食物,”歌蒂娅叹了口气,看着爱丽丝说道,“别跟甲板下面的火炮以及弹药库打交道——它们可不像山羊头一样有完整的智慧,那些危险的东西只会对外部刺激做本能反应,万一弹药库认为自己遭到了破坏或入侵,那我可就只能用扫帚和簸箕把你救出来了。” 爱丽丝一听这个顿时缩了缩脖子,连连答应着转身离开了船长室。 不过看着这个人偶离开的模样,歌蒂娅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 这果然是个很有趣的家伙——小小的混乱无足挂齿,这死气沉沉的幽灵船倒确实是因为她的上下折腾而热闹起来了。 “看样子您的心情很好,船长小姐,”山羊头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啊,您手上拿着东西……那是什么?是您这次灵界行走的收获么?就像上次那柄小刀?” 歌蒂娅看了一眼手上拿着的太阳徽记——她把烈酒留在了房间里,徽记则顺手拿在手上,准备无聊的时候研究研究。 “是战利品,”她点点头,“跟上次的仪式小刀一样。” “哦!不愧是美丽而智慧的歌蒂娅船长!您总能满载而归,而且还是这样一看就具备奇妙力量的非凡之物……等等,这难道是一枚太阳护符?” “你认识这东西?”歌蒂娅扬了扬眉毛,“没错,太阳护符,几个胆大包天的邪教徒把这东西塞给我——倒是盛情难却。” “我……倒是知道一点……”山羊头似乎是在仔细观察那枚徽记,声音略显迟疑,“追随远古真实太阳的狂人们将此物视作圣物,他们认为用金属铸造成真实太阳的模样并以人血淬火便可以将太阳的力量灌注在符印中,通过这种方法可以批量制造出具备弱小威能的超凡之物……这种护符是太阳追随者中具备一定地位之人的身份象征,也是他们用于确认同胞、辨别信徒和异端的工具……” “辨别信徒和异端么……确实有这个功能,”歌蒂娅了然,“虽然我个人感觉这个功能没什么用。” “那些胆大妄为的邪教徒后来怎么样了?”山羊头在说这话的时候似乎犹豫了一下,“他们多是偏执愚昧的狂徒,连最低劣的海盗都不愿意跟这种追逐上古之物的狂徒打交道,如果他们胆敢冒犯……” “他们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歌蒂娅一边观察着山羊头的语气变化一边控制着自己的表情说道,“看样子你对这些自称‘太阳信徒’的人也不怎么喜欢?” 在和山羊头打了这么长时间交道之后,歌蒂娅其实已经大致摸清了这个诡异“大副”的门道,她基本可以确定,只要自己这个“歌蒂娅船长”好好执掌着这艘船,这个山羊头就不会有什么失控异动,在这个基础上,她和对方交谈的时候胆子也在一点点变大。 现在,她已经可以谨慎地主动向对方询问一些情报了。 “谁会喜欢那些追随远古真实太阳的狂人呢?他们所向往的那些‘光明’与‘秩序’早已不为这个世界所容,”山羊头果然如常回答着歌蒂娅的问题,“哪怕是失乡号,也沐浴在这个时代的阳光下,哪怕是在幽邃深海中徘徊的恶灵,也不会喜欢深海时代之前的‘太阳’——大概只有那帮邪教徒会认为真实太阳复活是件好事吧……” 说到这山羊头顿了顿,又带着一丝感慨说道:“但话又说回来,那帮邪教徒中九成九的人其实也只不过是一帮被洗脑的蠢货罢了,他们本来也不知道自己追随、崇拜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们把所谓的‘太阳子嗣’当做先知和救世主,又把那些子嗣所描述的古代世界当做天国去向往,但在我看来,太阳子嗣压根就没把那些狂热的教徒当成子民看待……他们和深海中的子嗣根本没什么不同。” 太阳子嗣?这是什么意思?而且听上去还有什么深海子嗣?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歌蒂娅心中一动,一个全新的陌生名词蹦在自己脸上,带来了新的困惑,她不动声色地摆弄着手中的太阳徽记,仿佛随口问道:“太阳子嗣?我倒是没遇上他们。” “很正常,太阳子嗣可不敢随随便便在文明世界露面,哪怕他们伪装成人类模样,教廷的鬣狗们也分分钟就能从他们的影子里嗅出异端的臭味儿来——说到底,毕竟也是‘子嗣’的一种,作为远古之物的残渣,就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历史的阴沟里面……唉,所有种类的‘子嗣’里,也就他们能这么搞事情了。” 歌蒂娅突然发现了山羊头这时不时就叨逼叨的毛病其实很有好处——虽然它一天一万句话里有九千句都是废话,但只要运气赶上了,它也是可以蹦出有用的情报的! 碍于还没有完全掌握这个山羊头的底细,歌蒂娅的“打听”也只能旁敲侧击,不敢问的太过露骨,但即便是在这样旁敲侧击的询问中,她也迅速掌握了许多之前在普兰德城邦没能掌握的线索—— 子嗣,这似乎是个相当重要的情报,这个世界存在一些被称作“子嗣”的……生物,而且他们无一例外都不为文明世界所容,而山羊头将他们称作是“远古之物的残渣”; 那些崇拜“真实太阳神”的教徒虽然数量庞大,但似乎其中绝大部分都只是无足轻重的小卒,都是愚昧盲目又被洗脑的“狂徒”,在他们的“教会”结构中,还有地位比他们更高的、真正的统治阶层……就是被称作“太阳子嗣”的家伙; 那些太阳子嗣并不经常在文明世界露面,他们似乎另有不为世人所知的隐居之所,并通过遥控的方式影响着世间的太阳神教派,暗中收集祭品、能量; 最后,也是对目前的歌蒂娅而言最应该关注的一点: 山羊头对那些邪教徒以及站在邪教徒背后的“太阳子嗣”充满鄙夷。 这说明失乡号,或者说“真正的歌蒂娅船长”,和这些被称作“子嗣”的家伙不是一个阵营……甚至应该算作是敌对阵营的。 看样子将自己在这次灵界行走过程中和“太阳邪教徒”打交道的事情告诉山羊头是个正确的决定——否则的话,这些有用的情报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被自己知晓。 这种过于隐秘的知识可不会写在妮娜的课本中。 歌蒂娅离开了船长室,她拿着那枚太阳护符,若有所思地走在失乡号的甲板上。 子嗣有很多种,而根据山羊头透露的情报——子嗣都是远古之物的残渣,再加上太阳信徒追随的是大湮灭之前的“远古真实太阳”的事实,她有合理的理由怀疑,这些所谓的子嗣极有可能就是大湮灭的产物,其诞生或可追溯到大湮灭发生之前的“秩序纪元”。 海平面上有“太阳的子嗣”,深海中也有“深海的子嗣”。 歌蒂娅不知不觉走到了船舷旁,她探头看了一眼外面深邃蔚蓝的大海,心中略感好奇。 海里……原来不是只有鱼啊? ———————————— 第五十四章 地下圣堂 到最后歌蒂娅也没有搞明白“子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山羊头对这方面语焉不详,而且似乎是因为它自己都不知道这些游走在文明世界边缘的古老之物是什么底细,至于歌蒂娅,也只能有限的线索中总结出一点概念—— 子嗣是古老岁月的产物,且对现代世界心存憎恶,他们有着诡异危险的力量,又隐秘低调藏于暗处,除了太阳的子嗣之外,其他“子嗣”几乎从不在文明世界现身,而是在边缘地带威胁着探索者的安全。 而在所有这些情报中,还有很令人在意的一点: 太阳的子嗣似乎可以伪装成人类的模样——只有教会的超凡者们可以把伪装的太阳子嗣从普通人中区分出来。 歌蒂娅联想到了普兰德城邦最近的变化,想到了那些低调数年之后突然高调整活的“太阳信徒”们。 邪教徒的高调活动背后……是受到了“子嗣”的命令么?那些古老诡异的存在,是在图谋普兰德城邦的什么东西? 歌蒂娅站在失乡号的甲板边缘,长久地注视着脚下起伏动荡的海面。 深海中也有子嗣,是和太阳子嗣不一样的古老存在,“它们”威胁着各个城邦之间远航舰队的安全。 歌蒂娅对这些深海中的玩意儿警惕又好奇。 她认为,尽管自己没有和这些东西打过交道,但只要失乡号还在海上游荡,那迟早有一天自己是要遇上这些诡异玩意儿的,在此之前多做一些准备总没有坏处。 不管是收集情报,还是进一步掌控自己的力量,亦或者发掘出失乡号的潜能,都是在为将来做打算。 当然,她也不是畏惧深海中潜藏的危险——毕竟她都跟着这艘船在海上漂这么长时间了,深海里有多少诡异的玩意儿她多多少少也能猜到,子嗣也只不过是那数不清的诡异威胁中的一个罢了,所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作为失乡号的船长小姐,她在这里要警惕的东西那可多了去了。 她在甲板上寻思了很长时间,发现自己当前最需要担心的,就是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补给渠道”会不会受到影响——那些深海的子嗣不会影响到自己钓鱼吧? 鸽子艾伊虽然有运送物资的能力,但现在还无法确定它的运载量以及可靠性到底怎样,更何况普兰德城邦是个有秩序的地方,运到船上的补给物资那也是要花钱去买的,所以这条补给线还不一定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 再加上上次钓鱼时丰厚的猎获犹在眼前,歌蒂娅很清楚,失乡号的生活条件改善终究是离不开大自然的馈赠。 而那些“子嗣”现在成了个隐患——它们说不定会影响到大自然的馈赠。 歌蒂娅有点发愁,她只希望海里的邪门玩意儿别影响到自己钓鱼就行。 …… 明亮的瓦斯灯发出光辉,驱散了教堂地下设施中的阴暗,铭刻在悠长走廊中的深海符文散发着令人安心的力量,那些符文中所蕴含的象征海浪、海岸的线条彼此连接,仿佛勾勒着无形的巨网,将整座建筑的地下结构都笼罩在神圣又静谧的氛围中。 凡娜走在教堂地下圣所中,这个神圣又安静的地方让她略显浮躁的心绪也一点点平静下来。 风暴女神,执掌无垠海上最强大的力量,但她并非只有象征着“风暴”的狂暴一面,这位古老的神祇同时也执掌着静谧、封印的力量。 就如大海存在着一体两面,平静与风暴总是相伴相生,女神的权柄同样如此——大教堂的地下,便象征着“风暴的镜像”。 这个世界有很多神明都是这样一体两面,或者具备一体两面的特征,死神同时执掌着生机,智慧之神同时也有剥夺理智、痴愚疯狂的权柄,普通人或许对这方面不甚了解,但作为一名高阶圣职者,凡娜在这方面的知识很丰富。 她还知道,正是由于许多神明一体两面的特征,还催生出了某些极具争议的,甚至接近异端的思想,有一部分学者甚至认为整个世界也是一体两面的——在某个维度中,甚至存在着一个大海与陆地完全镜像的“枯竭之地”,那里是一望无际的干枯大地,而极其稀少的河流与绿洲点缀在干旱之中,那个枯竭之地甚至存在着与现实世界似是而非的智慧文明,他们与现实中的万物互成倒影…… 这些离谱的、完全建立在臆想基础上的推测当然不受承认,就连普兰德城邦那位素以开明著称的瓦伦丁主教,在听到这方面的说法时也是嗤之以鼻—— 用那位老人的原话说,这个世界最底下有个亚空间已经够让人头大了,某些民间神学家就不要再往亚空间下面挂东西了成不成? 凡娜突然摇了摇头,让不受控制的思维再次收拢。 在静谧的大教堂地下,人的思维很容易不受控制地发散出去,这是因为“风暴的镜像”带来了过于安详的心理暗示,女神庇护所带来的安心感可以最大限度削弱凡人的心理屏障,这种效应无形而强大,连她这样受过严苛训练的审判官都无法免疫。 但从另一方面讲,这种特殊的环境又有着特殊的用处。 比如,让某些狂热又疯癫的邪教徒开口。 凡娜在地下圣堂的走廊尽头停了下来,这里有几扇门,通往各个“审讯室”,而一座风暴女神圣像则静静伫立在几扇门之间的门厅中。 这座圣像与教堂地上的女神圣像不同——地上的圣像双手张开,仿若在接受万民朝叩,自有无穷的威严环绕,而在地下,女神的圣像却双手合拢于胸前,静谧温柔,仿佛是侧耳聆听的少女。 不过不管是哪一尊圣像,都以轻纱覆盖着面容——这象征着神明的不可知性。 这双手合拢的聆听圣像就是风暴女神的另一副姿态:静海少女。 她镇压着海平面以下的水体,庇护着城邦地下世界的安宁。 凡娜在静海少女的圣像前躬身行礼,随后转身推开了附近一间审讯室的大门。 门轴转动的声音打破了地下设施中的宁静,大门打开之后,一间宽敞却又灯光较为昏暗的房间出现在凡娜面前。 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大桌子,身穿黑色长裙的海蒂女士正从桌旁起身,而在桌子对面,则是一张带有拘束锁链的椅子,一名太阳异端正安静地坐在椅子上。 那异端双目无神,歪歪斜斜地靠着旁边的扶手,似乎理智和力气都已经被抽离了躯体,只余下混沌残留。 房间中还残留着浓烈的熏香气息,海蒂女士的医疗箱还放在桌上,里面可以看到空掉的大型注射器、蠕动的刺藤以及仿佛仍然残留着血迹的黄金尖锥。 “哦,凡娜阁下,你来得正好,”海蒂女士听到开门声,转头打着招呼,“我刚刚完成一个‘疗程’。” 凡娜的目光扫过海蒂的医疗箱,表情倒是一如既往:“说真的,我还是很难把你这套东西跟‘疗程’联系起来……” “这可都是精神医师的标准工具……好吧,我承认自己使用它们的频率可能是比普通的医生高,”海蒂女士说着,耸了耸肩,“但谁让我是受雇于市政厅而且还经常帮教会做事的‘催眠师’呢?我接触的‘病人’可都不是什么正常患者,尤其是像这样的邪教徒,摇晃的水晶和低频摆可没有一针三倍剂量的‘午夜合剂’好用。” “……我很怀疑你每次给邪教徒注射三倍剂量的原因是你这个大针筒里只能装三倍剂量,”凡娜吐槽了一句眼前的熟人,但紧接着摇摇头,“但这并不重要,你能撬开这些家伙的嘴巴就行……说说吧,有什么收获?” “有,而且收获不小,情况诡异,”海蒂女士立刻答道,“我已经对数名邪教徒进行了深度催眠,还用上了一些特殊手段,现在基本可以确定……这些参加献祭仪式的邪教徒极有可能并不是在仪式失控之后才发疯的……” “不是在仪式失控之后发疯的?”凡娜立刻皱了皱眉,尽管在和主教瓦伦丁交谈过之后她已经知道这件事的复杂程度会超出预期,可海蒂的话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料,“这是什么意思?” “我搜索了他们的记忆,发现这些人的思维……或者说认知逻辑,在最后那次失败的献祭仪式开始之前就出了问题,更严格来讲,这些邪教徒好像从仪式开始之前就遭到了某种……认知滤镜的影响,以至于他们的记忆中……嗯?凡娜阁下,你好像并不太意外?” ———————————— 第五十五章 晚饭的汤 凡娜脸上毫无意外的表情当然没瞒过海蒂,这位时常跟教会合作的“精神医师”立刻便从这位审判官的反应中猜到了什么。 略作犹豫之后,她谨慎地问了一句:“看样子……这次事件背后问题很大?” 凡娜点了点头:“问题很大。” 海蒂想了想,一边收拾自己的医疗箱一边飞快说道:“我明天休假,这阵子可能都……” “海蒂女士,你可能已经与这件事建立联系了,”凡娜看了海蒂一眼,“很抱歉,但包括我在内,当时所有出现在现场的人都曾经暴露在某种认知污染下,你在这些邪教徒身上发现的精神问题,其实曾经发生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只不过……感谢女神庇佑,我们受的污染不深,所以这时候‘醒’过来了而已。” “……该死,我就知道干这行迟早会遇上这种事情,”海蒂终于停下了收拾医疗箱的动作,她捂了捂额头,“当初真应该听我父亲的建议,去继承他的事业当个古董鉴定师,或者哪怕听母亲的建议去十字街区的公立学校当个历史老师也行……那可比跟邪教徒打交道安全多了。” “想开点吧,至少你现在的工作足以让你在上城区维持体面的生活,”凡娜摇了摇头,在年纪相仿又熟识多年的海蒂面前,她的态度显得比在部下们面前平易近人许多,“还是说说看你的发现吧,这或许有助于教会和市政厅把握事态。” “……其实很简单,一个显而易见的违和之处,”海蒂叹了口气,说着自己从那些邪教徒潜意识中挖出来的线索,“在献祭仪式当晚,一个祭品在太阳的图腾前失控,并反向献祭了主持仪式的神官,而根据我们在现场发现的线索,那名导致失控的‘祭品’其实是一个已经被献祭过的‘尸体’,她死而复生地走到了高台上,对吧?” 凡娜点点头:“当然,我记得很清楚。” “那问题就来了……既然这个祭品已经被献祭过一次,那为什么当时现场的邪教徒就一个都没把她认出来呢?普通邪教徒也就罢了,为什么连那个神官自己,也没有认出眼前的祭品在不久前就曾被自己亲手献祭过?” 凡娜慢慢皱起了眉头:“……现场的邪教徒眼睁睁看着前不久被献祭过一次的祭品再次出现在眼前,却没有任何人察觉异常……他们的记忆被篡改,认知被扭曲了。” “连我们在当时也没察觉到这个显而易见的违和之处,不是么?”海蒂苦笑着摊开手,“事实上甚至直到一小时前,我都没意识到自己竟忽略了这理所当然的事情,而直到现在,我也才从你口中知道,我自己的精神曾受过影响。” 凡娜一时间没有说话,转身来到了那名仍然处于浑浑噩噩状态的邪教徒面前。 被大剂量神经类药物和强效熏香双重催眠的邪教徒只是微微晃动着脑袋,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高大女士。 凡娜突然回头问道:“这些邪教徒在仪式失控之后互相砍杀,也是因为认知错乱么?” “是的,我在他们记忆中‘看’到一些闪烁的画面,”海蒂回答道,“这些画面似乎给他们烙印了非常强烈的印象,让他们坚信仪式现场的其他人都被恶灵或类似的东西给占据、控制了,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在砍杀同胞,而是认为自己在把其他同胞体内的恶灵给驱逐出去……” “这多半是他们的灵魂本能在示警——邪教徒也是教徒,他们背后毕竟有个黑暗太阳在给这些人‘赐福’,当巨大而诡异的危险出现时,这些接受赐福的教徒极有可能感知到了什么,”凡娜根据经验分析着,“他们那疯狂的幻觉其实多多少少昭示了真相,可惜,这些没有受过训练的普通人根本不懂得分辨这些警示的意义,反而陷入了集体狂乱状态。” 海蒂看着一脸严肃的凡娜,犹豫几次之后,她终于还是谨慎开口了:“所以……这件事背后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比那个远古太阳还邪门么?” 凡娜想了想,轻轻摇头:“还是别打听了,海蒂,你和这件事的联系还不深,但若是进一步了解下去,某些不可切断的联系恐怕就建立起来了。” “好吧,既然连你这位审判官都如此说,那我还是保护自己的小命要紧,”海蒂一边说着,一边拎起了已经收拾好的医疗箱,“我真的要给自己放个假了……放心,不是跑路,过两天海洋博物馆有一场展览,我还挺有兴趣的。” 凡娜点点头:“参观海洋博物馆是放松心情的好方式,女神的赐福也充盈在那些展品中。” 海蒂笑了笑,拎起医疗箱走向门口,但就在要推门出去的时候,她却突然停了下来,又回头不放心地看了凡娜一眼:“我说……污染真的消退了么?” “放心吧,当然消退了,”凡娜无奈地一摊手,“我们只是赶上点‘残留’而已,你在这静谧的地下圣堂里待了这么久,女神的赐福早已把你受到的影响清理干净了。” “那我就放心了,”海蒂这才松了口气,推开大门,“那就下次见了,凡娜审判官。” 凡娜目送海蒂女士离开房间。 而在她身旁,那个被强效熏香、神经药剂弄的浑浑噩噩的太阳教徒也半睁着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凡娜。 现代文明制造的药剂,古老年代传承下来的熏香,静谧的圣堂环境,深植于灵魂中的太阳“赐福”,这些混乱的力量纠缠着,汇聚着,在邪教徒体内产生着微妙的影响。 邪教徒的双眼中,倒映出了凡娜朦朦胧胧的身影。 他看到这位审判官站在前方,身姿挺拔而坚定。 他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纤细虚影站在凡娜身后,那是近乎透明的幻象,幻象周围还燃烧着幽绿色的烈焰。 这个诡谲的幻象静立在凡娜身后,面无表情地站着。 …… 歌蒂娅面无表情地坐在海图室中,看着人偶爱丽丝在自己面前忙活。 她端来了大大的托盘,托盘上有澄明瓦亮的餐具,还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 闻上去,可能是鱼汤。 显然,在进一步熟悉了失乡号上的环境之后,这位人偶小姐又冒出了新的点子,要“用她自己的方式为船长小姐做点什么”。 “晚饭?”歌蒂娅好奇地看着人偶,看着对方将餐具与鱼汤摆放在自己面前,“你怎么突然想到做这个?” “我收拾完厨房的食材库了,然后看到了桶里的……鱼肉,”爱丽丝满脸笑容,带着自豪的神色,“船上的许多工作我都帮不上忙,但做饭总该可以,以后我就给您做饭好了。” “有这份心,是好事,”歌蒂娅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奇奇怪怪的人偶,只是面对爱丽丝那真诚的笑容,任谁也不好意思拒绝,她只是有点好奇,“但作为一个人偶,你会做饭么?” “我可以学啊,感觉还挺简单的,”爱丽丝一脸理所当然,“最基础的东西跟山羊头女士打听一下就行了,它之前跟我讲了好多好多做饭的事情……” 歌蒂娅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山羊头,又看了一眼爱丽丝。 一个木雕,一个材质不明的人偶,俩加起来凑不出一套消化系统,还凑到一块研究做饭,一个敢教,一个是真敢听啊?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怀着什么心情,只是拿起汤勺搅动了一下碗里的鱼汤,心说最起码这东西闻起来味道倒是对的,然而下一秒,她的动作便僵住了。 沉默片刻之后,她伸手从汤勺里捞出一根长长的银白色头发。 “你头发掉进去了。”歌蒂娅面无表情地说着。 “啊,我不是把头发掉进去了,”爱丽丝立刻摆着手,“我头掉进去了……不过您放心,我立刻就捞上来了,都没用人帮忙!” 歌蒂娅:“……?” ———————————— 第五十六章 下层 这事儿实在过于邪门,所以歌蒂娅到最后还是没能把那碗鱼汤吃下肚。 毕竟,只要一想到人偶小姐的脑袋曾经在汤锅里起伏滚动,她就觉得这顿晚饭的画风在直朝着咒怨跟死神来了的方向一路狂奔——哪怕爱丽丝真实的画风其实谐的不行,她把脑袋掉锅里这件事也有点过于惊悚了…… 人偶小姐显得有点受伤,她看着被歌蒂娅放到一旁的食物,两只手抓着衣服边的蕾丝装饰:“船长小姐您是生气了么?” 歌蒂娅身心俱疲地看了这个人偶一眼:“你要在船上有什么不开心的可以直接告诉我……” “啊?我没有啊……” “那以后就尽量别进厨……”歌蒂娅随口说着,但很快她就注意到了爱丽丝那越来越沮丧的表情,最后还是无奈地摇摇头改了话锋,“算了,你出发点是好的,其实我很高兴,但做饭这事吧……不熟练就会出点意外,今后熟悉了就好了。” 爱丽丝顿时就支棱起来:“那我以后还可以试试?” 歌蒂娅憋了半天,终于点点头:“……注意点就行。” 她这也是考虑了一番的:这个诅咒人偶显然很受不了在失乡号上混日子的现状,或许她真的有某种“本性”,让她必须要在这艘船上做些事情才能安下心来,而她又是一个有思想有人格的独立个体,歌蒂娅觉得自己不能永远用打击的方式来对待这个人偶。 那么相比之下,让爱丽丝去厨房帮忙总好过让她继续跟缆绳、锚索和炮弹打架——起码失乡号上的锅碗瓢盆脾气还相对好点。 她低头看了一眼放在旁边的鱼汤,平心而论,这鱼汤的味道其实挺正常的,虽然船上调料有限,但火候完全没有问题,而作为一个连味觉和消化系统都没有的人偶,爱丽丝可以在仅凭听来几句理论知识(而且这理论知识还来自一个同样不吃人饭的山羊头)的前提下就做到这种程度,其实已经相当不得了。 俩不吃人饭的家伙凑一块能鼓捣出一顿人能吃的饭来,还能要求啥呢?歌蒂娅觉得这人偶以后只要小心一下,应该还是能胜任厨房里的工作的——这样起码她这个船长以后不用亲自做饭了。 “那……船长小姐,要不要我再给您做点别的?”这时候爱丽丝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打断了歌蒂娅的思索,“我还跟山羊头女士学了烤鱼和炸鱼片的做法,厨房里就有……” “先不了,我不饿,”歌蒂娅摇摇头,她这具身体其实对食物的需求并不怎么旺盛,平常维持一日三餐也只是为了保持自己作为“人类”的习惯而已,这时候的一碗爱丽丝靓汤已经打消了自己半天的食欲,她便干脆从桌子旁站起身来,“我要去船舱里走走。” “您要去船舱?”爱丽丝愣了一下,紧接着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表情略微紧张起来,“那……那您可以去‘下面’看看么?” “下面?”歌蒂娅皱了皱眉。 “就是更深的舱室——不让我去的那些地方,”爱丽丝说道,“我总是听到那下面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有时候还好像有谁在地板下面嘀嘀咕咕,您要不去看看……下面是不是有情况?” 看着人偶小姐脸上略显紧张的表情,歌蒂娅这颗心顿时慢慢提了起来。 失乡号的深层……那是她还不曾探索过的地方! 因为那最深处给她的感觉实在诡异危险,而那时候她还没有“掌舵”,也没有掌握灵体之火的力量,所以之前的几次探索自己都是在通往深层船舱的地方止步——当然,将来她是有进一步探索的计划的,但如今看来,计划显然赶不上变化。 就在这时,山羊头的声音突然从一旁传来:“啊,听上去是舱底有些不安分了,船长小姐,您要下去看看么?” 歌蒂娅还没开口,就听到山羊头已经自顾自地絮絮叨叨起来:“仔细想想您好像确实很长时间没有检查那下面了,舱底有些需要船长小姐的安抚,您知道的,那里毕竟长期浸泡在无垠海中……您要带上您的提灯么?还放在老地方,就在门后……这段时间您一直在上层活动,下层的家伙们可是聒噪得不行,您是不知道它们有多烦,唉,我可是个爱安静的,听不得那些在半夜里吱吱嘎嘎作响的声音……” 歌蒂娅默默看了山羊头一眼,后者顿时安静下来。 说真的,在听到山羊头念叨的某些内容之后,她突然对那诡异的舱底更多了一分抵触——听上去,那里明显受到了无垠海更深的影响,已经变成了哪怕在失乡号上都算得上“不对劲”的结构! 但抵触的想法也只是在脑海中盘踞了不到一秒钟。 她迟早要对失乡号的其他结构做进一步的探索,而且晚去不如早去……理智告诉她,这件事其实越早越好。 失乡号很大,不只是长度惊人,其船舱深处也分了许多层,目前歌蒂娅所了解的区域其实只有这艘船的上层结构——包括甲板区,甲板下面的上层船舱和弹药库、火炮区,还有再往下一层的仓库、淡水舱以及一部分船员室,而根据之前几次的探索,她完全可以想象在这些区域下面到底还有多么庞大的结构隐藏在黑暗深处。 那些结构位于水线以下,从深度看,它们完全浸泡在无垠海中。 黑暗,阴森,回荡着空洞的风声或啸叫——越往深处,失乡号里的环境就越是诡异。 歌蒂娅不了解自己的船——这种情况一直拖着肯定不行。 她已经是这艘船的船长,失乡号是她的落脚点,更是她在这个世界活动的大本营,她不能对自己的基本盘都如此一知半解——哪怕只是为了在充斥着异常和异象的无垠海上长久生存,她也必须对失乡号的潜能和危险之处都了解清楚。 天知道明天会不会有危机降临,天知道失乡号下一秒会不会就撞上那些深海中的子嗣,或坍塌的现实边境。 更何况刚才山羊头还提到一句:舱底需要船长小姐的安抚。 “船长”已经太长时间没有去下层船舱了……再这样下去,似乎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歌蒂娅起身去门后找到了山羊头提到的那盏提灯。 这是一盏相当老旧的提灯,铜制的框架呈上宽下窄的六角棱柱形,玻璃制的灯罩镶嵌在铜框架里,显得有些模模糊糊,而在那灯罩内部,歌蒂娅却没有看到类似灯芯的结构。 她没有表现出好奇,也没有向山羊头询问,在短暂且不动声色的思索之后,她尝试着激活了那幽绿的灵体之火,并将这份力量灌注到提灯中。 一簇明亮的绿色火苗立刻在灯罩内跳跃燃烧起来,这古朴陈旧的提灯开始释放出恒定的辉光。 在提灯照耀之处,一种凄冷的氛围不知为何弥漫开来,但歌蒂娅站在这光芒中却油然产生了一股莫名的平静与掌控感,她仿佛能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随着灯光扩散,光芒所照耀的地方,一切事物的细节都清晰地映照在她脑海中。 鸽子艾伊突然扑啦啦地飞了过来,落在歌蒂娅肩膀上。 它已然化作了那骨肉虚幻的亡灵鸟形态——尽管歌蒂娅根本没有主动“激活”这只鸽子,但在提灯的照耀下,它仍然被动地完成了“转变”。 歌蒂娅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提灯,认为这可能是个好东西……它似乎可以以极小的损耗将自己的力量扩散到周围环境并维持出一个“力场”,这力场兼具探测、预警甚至掌控的机能,这一特性显然相当适合在陌生或危险的区域长期探索。 “船长小姐……我能跟你一起去么?” 歌蒂娅回过头,看到爱丽丝正站在自己身后,她好奇地看着那盏提灯,同时脸上又带着跃跃欲试的表情:“我还没去过下层呢!山羊头女士说没有您的允许不能下去……” 歌蒂娅想了想,微微点头:“可以。” 她还不知道船舱下层有什么东西,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失乡号的一部分,在自己已经成功“掌舵”的前提下,舱底想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危险,带上这个人偶说不定还能给自己搭把手。 留在航海桌上的山羊头则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显然在它的视角看来,船长小姐去视察失乡号是一件相当正常的事情——带上个帮手同样如此。 船舱外,夜幕已经渐渐降临,世界之创清冷的辉光正照耀着海面,照耀着空荡荡的幽灵船甲板,半透明的灵体之帆在空气中鼓动,无人操控地慢慢调整着角度。 歌蒂娅手执提灯,带着自己的佩剑和燧发枪,与爱丽丝一同穿过了空荡荡的甲板,穿过了最上层的两层船舱,沿着木头楼梯一路向下,走向失乡号的船舱深处。 海员舱室尽头的楼梯就是歌蒂娅此前探索时的止步之处。 一种异样的昏暗盘踞在那条倾斜向下的楼梯四周,昏暗中只依稀能看到用于支撑船舱的立柱和一些墙壁结构。 “这下面好黑啊,”爱丽丝站在楼梯口,有点紧张地看着下面昏暗的环境,“这下面没有点灯么?其他地方明明都有一直不灭的油灯的……” “不,那下面有灯光,”歌蒂娅手持提灯,慢慢开口,在提灯所散发出的力量弥漫下,她这一次终于比之前更加清楚地看到了船舱下面的情况,“……只不过下面的灯光是黑色的。” “……啊?”爱丽丝愣了一下,半天没反应过来,“还有黑色的光?” 歌蒂娅一时间没有回应,只是拎着提灯慢慢向下走去,直到爱丽丝也跟上来之后他才轻声开口:“毕竟,我们已经到无垠海的水面以下了。” ———————————— 第五十七章 胆小的爱丽丝 船长小姐的话如同清冷的夜风,穿过了越发昏暗的楼梯,爱丽丝下意识地抱了抱胳膊,更近地跟在歌蒂娅身后,而随着越发向下,她也终于看到了船长所说的“灯光是黑色的”是什么意思。 下层船舱里确实是有灯光的——至少从结构与布局上,她所看到的舱室也有着和上面一样的支撑柱,支撑柱上则挂着不会熄灭的油灯,那些油灯正在燃烧,可是燃烧的灯焰反而导致油灯附近呈现出比远处更加昏暗的状态。 是的,距离油灯越近的地方,光芒越暗,油灯本身甚至几乎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中,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些许轮廓,而离油灯远一点的地方,光芒反而渐增——船舱最角落的地方,亮度甚至接近上层的船舱。 之前在楼梯上看这下面感觉异常昏暗,正是因为这下面的楼梯两侧挂着两盏灯——从视觉效果看,就仿佛是这些灯在主动释放出黑暗,中和、湮灭掉了船舱中本就有的光明一般。 爱丽丝瞪着眼睛看着整体上都处于昏暗状态的船舱,良久才念叨起来:“这……这合理么这……” “你一个不合理的人偶在这里跟我说要讲合理性?”歌蒂娅看了明显紧张起来的爱丽丝一眼,“无垠海的海平面下,事情合理本身才是最不合理的地方。” 她这么说的时候表情颇为淡然,仿佛这邪门的情况早已是她见惯了的小风小浪,但实际上她心里反应跟爱丽丝一模一样——连肩膀上的亡灵形态鸽子都突然拍着翅膀说出了心声:“像话吗像话吗像话吗……” 歌蒂娅无视了肩膀上鸽子的聒噪,而是仔细观察着这个自己从未踏足过的船舱,同时调整着手中提灯的角度,尝试在光影变化中洞悉这里的环境。 在失乡号的水线以下……船舱中的灯光是“反相”的。 灯具仿佛并未散发光芒,反而在吸收空间中原有的光线,就仿佛……某种“世界镜像”。 然而歌蒂娅手中的提灯所释放出的灵体辉光却在遵循正常的光照规律:提灯周围很明亮,越往远处越昏暗。 这背后有什么原理么?这仅仅是无垠海的影响,还是混杂了失乡号本身的特性?船舱中本身的“明亮环境”是真的么?如果那些“吸收光线”的油灯被熄灭,这里会变成个明亮的地方? 有那么一瞬间,歌蒂娅心中竟真的冒出了这个大胆的想法,她真的在思考熄灭这一层的油灯会有什么现象发生,然而下一瞬间,她便硬生生地掐住了这个明显不对劲的念头。 她不能熄灭这里的灯光——哪怕看上去是这些灯光导致了整个舱室一片昏暗,它们在这里点亮也一定是有理由的! 她突然想到一点,在普兰德城邦,自己得到的情报是“燃烧的火焰可以驱散诡异危险”——在这句表述中,产生作用的其实是“火焰”本身,而不是火焰散发出的光,这是不是说明在特定的情况下,这个世界上的光与暗就是会出现“反相”,而在这种反相条件下,唯一值得相信的只有“火焰”本身? 这是否也间接说明了为什么“电灯”散发出的光芒没有驱魔的效果——因为那仅仅是光,它缺乏“火焰”这一要素。 “船长小姐?”爱丽丝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人偶小姐的声音带着紧张和关心,“这里有什么异常么?” “没有异常。”歌蒂娅表情不变,淡淡答道,同时慢慢迈步向前走去。 那些“吸收光线”的油灯在两旁的支撑柱上静静燃烧着,还有一些散乱的绳索堆放在立柱周围,当歌蒂娅从它们中间走过去的时候,悬挂在立柱上的油灯便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地上的绳索则慢慢蠕动着向后退去,为船长小姐让路。 不知为何,歌蒂娅心中突然浮现出了一句话: 光影是深海带来的假象,在不再可信的海平面下,只有火焰本身仍然忠诚地守卫着失乡号的财富。 她看向那些静静燃烧的灯火,微微点了点头,仿佛是在表示认可与感谢。 于是下一秒,整个船舱中所有的油灯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变得旺盛起来,一个个玻璃灯罩下面是猛蹿起来的火苗。 整个船舱更暗了…… 歌蒂娅:“……” 她突然有点后悔夸早了,应该等自己准备返回的时候再给这些油灯打鸡血的。 爱丽丝跟了上来,这人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她看到了堆积在船舱角落的大木桶和一些板条箱,还有一些封闭起来的房间和通往不知何处的走廊,小声嘀咕着:“这里似乎也是仓库……这难道曾经是一艘货船么?” “如果是货船,货物可不会放在这么深的地方——有一种概念叫搬运成本,”歌蒂娅摇摇头,随口说道,“这些都是远洋补给,是供失乡号本身在长期远航的过程中消耗的。” 爱丽丝眨眨眼:“远洋补给?” 歌蒂娅没有吭声,而是上前检查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些货物。 一部分木桶里面是某种油脂,深褐色且质感黏稠,却没有太强烈的味道,可能是某种燃料,但显然已经在这里堆放了很久很久——歌蒂娅甚至怀疑这些燃料是在失乡号变成幽灵船之前的“存货”,它们原本可能是用于照明、驱邪的,但在这艘船变成幽灵船之后,货舱里的很多东西都像这样派不上用场了。 在另一部分木桶中,歌蒂娅则看到了熟悉的东西。 年纪比她还大的奶酪,能够开山裂石的咸肉。 歌蒂娅默默把盖子重新封好。 在这一层,大部分地方都堆积着物资储备,尽管其中相当一部分看上去在如今的幽灵船上已经派不上用场,但足以证明她此前对失乡号的判断: 这艘船,至少在建造之初是为了某种远洋探险而准备的,它能携带大量的补给,且各个补给货仓之间还有严密的安全措施,以防止火灾蔓延或虫害、鼠害损耗给养。 再联想到这艘船上层还有大量火炮以及规模不小的弹药库,她几乎可以猜到这艘船在最初曾经承载着怎样一个雄心勃勃的探索梦想——那是最遥远的航路,最危险的旅程,要面对最凶险的环境以及最险恶的敌人,而这样的探索之旅,还需要整整一船忠诚优秀的水手,以及一个坚定不移的船长才能完成。 然而现在,这个可能存在过的探索计划已经随风而逝,雄心勃勃的失乡号变成了无垠海上最令人恐怖的天灾,水手们也不见了踪影,唯有一位已经成为幽灵的船长小姐,仍然掌控着这艘失去目标的幽灵船。 她与爱丽丝继续向前走去,在越过几个彼此独立的货仓之后进入了一条走廊,如果这一层的结构和上层对应,那么通往更下层的楼梯应该就在走廊的深处。 “我感觉……越来越阴森了……”人偶小姐抱着胳膊,一边谨慎地四周观望一边小声说道,“您有没有听到风声?船舱里怎么会有风声?” “我听到了,不必紧张,是正常情况,”歌蒂娅随口说道,紧接着又瞥了这人偶一眼,“你的胆子怎么这么小?你至少也有异常099这个名号不是么?” 一边说着,她同时也想到了之前从妮娜那里得到的情报——在这个世界上,有不少“异常”与“异象”的名录是对民间开放的,这些名录有助于人们规避日常可能遇到的危险或及时识别某些异常失控的征兆,但这个名录并不完整,对民间开放的只有“因威胁受控或性质特殊而距离一般民众较近”的那部分异常与异象,普通人生活中压根没机会碰上的异常与异象则显然不在其中。 她曾尝试从妮娜口中打听异常099的事情,但那女孩压根没在课本上见到过这个编号。 这说明爱丽丝这个“诅咒人偶”要么是有着特殊的秘密,以至于被当局和教会封锁了消息,要么……就是她危险性过高,以至于始终被严密地隔离在文明社会之外,因而完全不会和普通人产生交互。 不管是哪个原因,都足以让这位人偶小姐在歌蒂娅眼中多出一丝神秘性。 可这个谜团重重的人偶在听到歌蒂娅的话之后却只是缩了缩脖子,一脸紧张:“又不是有编号胆子就能大的,我是异常099,又不是胆子099……” 歌蒂娅叹了口气,心里寻思着眼前这货怕不是这世界上最丢人的异常了,也真亏之前押送她的那些水手们能紧张成那样…… ———————————— 第五十八章 舱底 歌蒂娅一直很好奇,这个自称“爱丽丝”的哥特人偶到底有怎样的特殊和危险之处,以至于那些护送她的水手那般紧张,以至于她在这个危险诡异之物层出不穷的世界上都能占据着异常099的名号。 诚然,一个能够自行活动、具备理智的人偶本身确实就很邪门,她偶尔抱头乱跑或者分头行动的画面也着实惊悚,但在歌蒂娅看来,这点邪门之处还远远够不上“获得上位编号”的标准,最简单的对比就是她从妮娜口中得知的一个情报: 异常196-血液,一个被收容封印在普兰德教堂地下圣堂中的危险异常,其本体是相当于一个成年男性全身血量的鲜血,该异常具备一定思维特征,会自行流动、扩散,会主动尝试替换附近符合条件的“宿主”体内的血液并占据躯壳出逃,阻止其流动扩散的方法是将其分别存放在二十二个血罐中并维持冰冻——但如果存放点附近十米范围内有人流血,封印即刻失效,流血者体内的血液会被异常196替换,宿主本人的理智也会被一并接管。 该异常无视圣徒以下的反制措施,会无条件杀死符合要求的宿主。 作为普兰德城邦负责管理的最危险的异常之一,异常196-血液的相关情报始终对民众开放,以确保一旦该异常泄露至城区,当局可以迅速定位并采取措施应对。 歌蒂娅不知道所谓的“圣徒”是个什么概念,但听名字就可以知道这应该对应着某种相当强大的超凡者级别,或许那位在报纸上出现过的审判官凡娜就是一个圣徒——而像她那样有可能对抗异常196的圣徒在整个普兰德城邦能有几个? 这还仅仅是个异常196,排名一百开外将近两百的东西——爱丽丝的编号,是异常099。 百位以内。 虽然按照妮娜的说法,异常与异象的编号存在些许不确定性,不同的异常、异象之间也并非总能做出明显的强弱对比,但总体上,排名靠前的异常与异象通常都会有更高的危险性,或更诡异难以控制的“特征”,要么,就是曾造成过惊人的破坏或促成过特殊的历史事件,以历史留名的方式牢牢占据着独有的上位编号。 无论如何,百位以内的编号都意味着对文明世界而言极端棘手的诡异特性与危险程度,要么就是在历史上整出过什么惊人的大活儿,可这个名叫爱丽丝的诅咒人偶…… 歌蒂娅回头看了正老老实实跟在自己身后的爱丽丝一眼,后者注意到船长小姐的视线,立刻抬起头来,回以一个人畜无害又有点怂的笑容:“嘿嘿……” 指望这货自己搞明白自己的危险性是不太可能了——回头还是得从普兰德城邦的历史档案里找找门道。 但一个在下城区混日子的古董店长要以什么办法去接触到这种“机密情报”呢?那个邪教徒恩雅留下的“古董行业人脉”显然不可能,那家店里大部分玩意儿的历史不超过上周…… 歌蒂娅静静思索着,同时脚步也没停下来,幽绿的灵体之火在她手中的提灯内静静燃烧,渐渐向着船舱的更深处弥漫,而那些由于舱底诡异环境呈现出“反相”状态的环境光与提灯的光芒混合在一起,呈现出的是诡异到甚至令人有些眩晕的、迷幻错乱的光影状态。 对外人看来,这一幕恐怕是极其诡谲、阴森可怕的画面。 然而歌蒂娅的心却感觉到隐隐的平静,她的力量浸润在提灯的光芒中,如涓涓水流般一点点渗透在这封闭了不知多少年的船舱深处,这片之前对她而言完全未知的舱底结构正在她的脑海中一点点清晰起来,并传来了微妙的“触感”—— 失乡号上最后一片不受船长小姐掌控的区域在重回正轨,歌蒂娅能愈发清晰地感觉到,随着自己的探索,她身边船舱里各种事物所呈现出的隐隐“躁动”正在逐渐平复。 确实如山羊头说的一样,失乡号的舱底因为长期浸泡在无垠海中而有些许“异动”,但只要船长小姐亲自下来安抚,船上的秩序就会渐渐平复。 “你果然很怕海底,哪怕仅仅是来到位于海平面下的船舱里也会怕成这样,”歌蒂娅突然对跟着自己的爱丽丝说道,“那为什么还非要跟来?” “我……我当时没想到这么多啊!”爱丽丝强行镇定着,“我想的是再怎么走,那也是在船上……我哪有‘水线以下的船舱’这个概念啊!我只是个人偶!” “你连个消化道都没有你还研究做饭呢——别拿人偶当借口,”歌蒂娅随口说道,“你以后需要好好补一补船上的知识了。” 爱丽丝沮丧地哦了一声,歌蒂娅则略作沉默之后又好奇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害怕深海?或者说……你为什么这么怕‘泡在海中’这件事?我知道深海很危险,许多人都怕深海,这个理由你是说过的,但现在看来……你的紧张比我想象的严重,已经到了哪怕仅仅是站在位于水线以下的船舱里,只要联想一下外面的海水就会神经过敏的程度……你别揪自己衣服上那点花边了,我的衣服你可穿不上,你的衣服要是坏了,就自己缝吧。” “哦,”爱丽丝赶紧把手放松了一点,但紧接着又不自觉地拽起扣子来,“我……我完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啊,我就是怕,怕还不行么?” 听着人偶小姐紧张兮兮的语气,歌蒂娅不置可否,她看向走廊尽头,看到一道倾斜向下的楼梯已经出现在视线中。 那是更深的地方,可能会直达舱底——这艘船与无垠海接触最深之处。 歌蒂娅与爱丽丝站在楼梯口往下看了一眼,借着灵火提灯散发出的光芒,她们却没有看到下方的船舱结构,而是有一扇门立在黑暗深处。 在看到那扇门的时候,歌蒂娅不由得蹙了蹙好看的眉头。 这里的结构其实不太正常,首先是通往舱底的路显得过于冗长——上层几个船舱之间的楼梯其实是连续的,可以很快地抵达各层船舱,但在这一层,通往深处的楼梯却位于走廊尽头,需要穿过几乎整整一层仓库区才能走到,这毫无疑问会影响到船只内的通行效率。 其次,那楼梯下面竟然还有一扇额外的门。 歌蒂娅犹豫了一下,还是拎起提灯,慢慢向下走去。 爱丽丝更加犹豫,但最后还是老老实实跟上——现在让她自己返回上层那是万万不敢的,还是跟在船长小姐身后能有点安全感。 很快歌蒂娅便来到了那扇门前,她举起提灯照亮四周,尝试寻找这扇门周围是否有文字标注——然后一行位于门框上的字母便意料之内地出现在她视线中: “舱底最后一扇门” “这是什么意思?”爱丽丝好奇地看着门框上的字母,“舱底最后一扇门……正常情况下门牌上不是应该写明房间的功能么?” “显然是一句提醒,”歌蒂娅若有所思地收回了望向门框的视线,她的一只手搭在了门把手上,在推开门之前提醒着身旁的人偶,“如果进去之后发现有别的门存在,都别碰。” 爱丽丝紧张地点了点头,随后便看到歌蒂娅一把推开了那“舱底最后一扇门”。 一种异样的苍白微光迎面而来。 她们迈步向前,踏入一片开阔之处。 在看清楚门对面的情况之后,爱丽丝瞬间瞪大了眼睛:“这……这……” 她“这”了半天,才终于憋出一句:“船……船长小姐!船底碎了啊!碎了啊!” 她大声嚷嚷着,歌蒂娅却一时间没有回应——因为后者这时候也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围的情形。 失乡号的最深层,浸泡在无垠海中的舱底结构——支离破碎! 入目之处是完全呈现出四分五裂状态的船舱,是数不清的巨大裂隙和散发出微光的空洞,数以百计的船舱碎片分散漂浮在空间中,又维持着某种“支离破碎的有序性”,维持着舱底应有的轮廓和结构。 而越过那无数碎片之间的巨大裂缝,歌蒂娅能清晰地看到舱底之外的“风景”—— 那不是她想象中的、深邃黑暗的无垠海,而是一片苍白晦暗的虚无,以及无数在虚无中飞快穿梭的、晦暗未明的光影。 ———————————— 第五十九章 此门通往失乡号 歌蒂娅与爱丽丝站在通往舱底的楼梯尽头,所看到的是奇诡惊悚的一幕——整个失乡号的船底竟呈现出支离破碎的状态,而在那破碎的船舱之外,分明是弥漫着无尽晦暗微光的某种虚无。 这就是失乡号真正的“舱底结构”?那这支离破碎的船舱之外又是什么东西? 无垠海的海平面下会存在这番景象么? 歌蒂娅谨慎地向前走了两步,来到那支离破碎的船舱中,她踩在最大的一块木板碎片上,回头看向自己来时的方向。 那“最后一道门”仍然静静地伫立在原地,固定在一片漂浮的木板上,门后面是一条黑沉沉的楼梯,倾斜着通往上方——然而在门的四周,却看不到理应存在的墙壁,唯有一片空旷。 这扇门是孤零零地漂浮于这片空间的。 歌蒂娅小心翼翼地绕到门背后,发现那后面什么都没有,透过敞开的大门,她可以直接看到对面破碎状态的船舱。 “船长小姐……”爱丽丝紧张兮兮的声音这是传了过来,这人偶一脸害怕地看着四周,最后目光又落在歌蒂娅身上,“这……这是正常的,对吧?” 歌蒂娅心里其实比这个人偶还没底,毕竟后者还能盲目信任一下美丽而智慧的船长小姐,她这个“船长小姐”这时候上哪找信心去?然而看着爱丽丝那紧张兮兮的模样,再联想到山羊头曾说出的那些“船员守则”,歌蒂娅还是硬生生地控制住了自己的不安情绪,维持着平日高冷淡然的模样。 “不用担心,”她淡淡说道,“失乡号是一艘你难以想象的船。” “确实,确实难以想象……”爱丽丝惊叹地说着,歌蒂娅的淡然表现显然让她稍微安心了一点,她开始好奇地打量着那些破碎的船体以及船体外面的混沌光影,“船长小姐,这外面……不像是有水的样子啊?” 歌蒂娅想了想,突然好奇地看着爱丽丝:“你认为这外面是无垠海的海面以下么?” 爱丽丝一愣:“啊?您为什么问我?” 歌蒂娅一脸淡然:“因为你有经验。” “那还不是被您给扔……”爱丽丝下意识开口道,但说到一半就赶紧咽了回去,开始老老实实回答,“我觉得不是……海里肯定全都是水啊,无垠海哪怕再不对劲,那海平面下也肯定是有水的,但这外面看上去就好像……就好像……” “一片充斥着混沌光流的虚无,”歌蒂娅摇了摇头,慢慢向前走去,她来到脚下木板碎片的边缘,低头看着船舱外那些流动的光影,“失乡号的船底……并没有在无垠海内。” 爱丽丝一愣:“啊?那这是在哪?” 歌蒂娅没有开口,显得高深莫测——实际上是因为她也不知道。 但她仍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测:或许,这艘船其实是同时在数个不同的维度内航行?!表面上看失乡号是航行在现实世界的无垠海上,但实际上这艘船的不同部分压根就分属于不同的维度!?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越往失乡号的深处,周围的舱室就越是显得诡异阴森,或许诡异阴森的根本不是船舱本身…… 那么这船舱外面的晦暗混沌空间如果不是无垠海,又是什么地方?看上去不像是灵界,也不像是执行灵界穿梭时看到的那个黑暗空间……难道是更“深”处?幽邃?亚空间? 心中泛着无数的猜测与假设,歌蒂娅慢慢伸手抽出了腰间的海盗细剑,随后一只手提着提灯,一只手握着长剑,慢慢探向脚下这块碎片的边缘——她此刻非常谨慎,尽管这些碎片之间的缝隙看上去一步就可以跳过去,她也没有贸然跨步,而是要先用长剑试探。 天知道这些裂缝里会不会突然冒出什么东西,把贸然跨越的人给吞掉。 下一秒,她在惊讶中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看到长剑的尖端消失了,而在裂缝对面的碎片边缘,一截剑尖却突兀地浮现出来。 歌蒂娅皱了皱眉,又朝不同的方向进行测试,类似的现象再度发生。 她终于慢慢明白过来。 这些看似裂缝的区域,其实从空间上仍然是连续的!看似支离破碎的舱底结构,其实仍然保持着完整! 她直起身,环视着四周那些裂缝以及在裂缝外面流动的光影,心中有所明悟:这些“断裂”景象只是一种光学结果,却没有影响到空间上的连续性,失乡号的船身在这里并未破裂,但由于某些原因,导致船壳外面的“画面”出现在了船身内部。 但这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是空间交叠?还是高维度向低维度的错误投影? 歌蒂娅下意识地调动着脑海中所有靠谱或不靠谱的知识,尝试解释这里诡异的现象,一旁的爱丽丝则一脸困惑地看着船长小姐在裂缝边缘做些奇怪的举动,一会用提灯到处照,一会用长剑到处戳,看了半天才终于忍不住开口:“船长小姐……您是在用特殊的安抚仪式来……安抚船舱么?” 歌蒂娅背对着爱丽丝默默收起长剑,绷着表情:“……对。” “哦!好厉害!”爱丽丝顿时眼睛一亮,“那您要给这里的所有碎片都进行一次安抚仪式么?” “……这就够了,”歌蒂娅继续板着脸硬着头皮说道,然后赶在这个好奇心旺盛的人偶继续开口之前赶紧转移了她的注意力,“我们往前走走吧。” 一边说着,她一边手持提灯谨慎地向前迈出脚步——在这一步踏出去的时候,她几乎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和神经,随时防备着跨越裂缝时发生什么意外情况,但结果什么都没发生。 就和之前用长剑测试的一样,她直接“跳过”了跨越裂缝的过程,就像在正常的船舱里走动一样,直接走到了对面的碎片上。 爱丽丝惊奇地看着船长小姐走在前面,像无视了脚下的裂缝般自如穿行,也有样学样地跟了上来,但在跨越裂缝的时候她还是紧张起来,最后忍不住加速往前一跳…… 然后理所当然地一头撞在前面的歌蒂娅后脑壳上。 歌蒂娅就感觉身后风声骤起,紧接着什么东西便结结实实地撞击了自己的后脑,顿时下意识地一个猛然转身抬手一挥—— 下一秒,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正在自己身后手忙脚乱到处乱够的无头人偶,爱丽丝的脑袋则在十几米外一边滚动一边结巴:“对……对……对不……” “你老实在这儿等着,我给你捡回来,”歌蒂娅叹了口气,一边在心里反思自己为啥要带这个废物人偶下来一边快步追上了爱丽丝那已经渐滚渐远的脑袋,将其轻车熟路地捡起,“你要不要考虑给自己的脖子打个螺丝……” 爱丽丝的头颅却仿佛没有听到歌蒂娅后半句的吐槽,她只是突然睁大了眼睛,看着旁边某个方向:“那……那……那边有……有扇……” 歌蒂娅一皱眉,扭头看向爱丽丝头颅拼命用眼神示意的方向。 一扇黑漆漆的木门静静地伫立在尽头的碎片上。 一扇门……竟然还有一扇门,果然还有一扇门! 之前看到楼梯尽头那扇门上的提示时歌蒂娅心里就想着会不会发生这种经典情况,结果这时候看到这“舱底空间”果然还有一扇额外的门时心中却还是忍不住一跳! 这时候爱丽丝的身体也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歌蒂娅一边把人偶的脑袋还给她一边看向那扇门:“刚才那边有这么一扇门么?” 爱丽丝把脑袋“啵儿”一声塞回脖子上,一边活动颈椎一边朝那边看了一眼:“好像没有,是我们走过来之后才出现的。” 歌蒂娅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手执提灯小心翼翼地朝那扇门走去。 其实在这处诡异的船舱里,她已经用不到提灯的照明,从那些裂缝外面渗透进来的混沌微光虽然晦暗,却也足以让整个空间维持着基础的亮度,但她仍然始终维持着手中的提灯——这是必要的谨慎。 虽然山羊头没提醒过这方面的事情,但歌蒂娅已经决定,只要自己还在水线以下的舱室里,就绝不熄灭这盏灯。 那扇新出现的门看上去平平无奇,黑黢黢的门板和之前楼梯尽头的“最后一扇门”没多大区别,也和失乡号上大多数舱室所用的门有着相似的风格与材质。 歌蒂娅抬起头,在这扇门的门框上方,她看到一行仿佛是用铜汁浇铸进去的字母: “此门通往失乡号”。 ———————————— 第六十章 门对面 此门通往失乡号。 门框上的字母以黄铜铸成,看上去仿佛已经度过了一个世纪的光阴,在灵火提灯以及弥漫于整个船舱的混沌微光映照下,字母上的每一个线条都仿佛镀着一层凝固的时光,透着古朴神秘的味道。 歌蒂娅盯着那行字母看了好几秒钟,面无表情扭头就走。 爱丽丝的声音顿时从旁边传来:“哎?船长小姐咱们这就要走了么?这扇门不需要查看一下么?哪怕不打开也可以……” “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这已经是舱底尽头。”歌蒂娅随口说道。 但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叩击声突然传来,让她停下了脚步。 歌蒂娅转过头,看了看落在自己身后的爱丽丝,爱丽丝则紧张地四周观望了一下,最后转头看向那扇黑沉沉的木门:“声音好像是从这扇门背后传来的……” 歌蒂娅停在原地,面色淡漠地注视着那扇突然传来叩击声的木门,她耐心等待了好几秒钟,突然又听到两声敲击传来——敲击声微弱而模糊,就好像隔着一层极其厚重的帷幕,好像那扇门被无形的事物包裹着一般,但绝非幻觉。 短暂却激烈的权衡之后,她终于回到了那扇门前,爱丽丝也跟着凑了过来,紧张地关注着接下来可能会有的动静。 歌蒂娅一手提着提灯,一手紧握长剑,仔细观察着眼前这扇黑沉沉的木门,就在这时,她才突然发现这扇门其实并没有完全闭合起来——在门的侧面,可以看到一条大概只有一厘米左右的门缝。 门是虚掩着的,仿佛是谁仓促之间从此离开之后忘了关上,又好像是里面的某些“东西”故意留了个门缝,吸引着盲目者的造访。 歌蒂娅拿起提灯,谨慎地朝里面照着,眼睛透过门缝观察着门对面的情况——她的另一只手却已经将长剑抵在门缝旁,随时准备刺向从里面钻出来的任何“事物”。 然而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会看到怎样的光景—— 那门缝对面,是一个房间。 一间不大的房间,看上去好像已经有了些年头,墙上的墙纸显得暗淡起皱,略显杂乱的陈设似乎很久不曾好好收拾,正对着门的方向能看到有一张单人床,床旁边还有张桌子,桌上摆着电脑、书本与一件小小的摆设。 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在书桌前伏案疾书,一头黑色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那身影穿着朴素的白色长裙,身形纤细而娇小。 歌蒂娅的目光透过门缝,死死地盯着“那边”熟悉的一切,盯着那个房间,盯着那个伏案疾书的身影,而那个纤细的身影也好像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她停下书写,猛然抬头,起身跑向门口。 那个身影跑了过来,透过门缝死死地盯着外面,盯着歌蒂娅。 歌蒂娅也盯着她,盯着那张熟悉的脸——那是她自己的脸! 就这么相互盯了几秒钟,门对面的那个身影突然激动起来,她开始用力推门,似乎是想要出来,但门仿佛和空间浇筑在一起般纹丝不动,于是她又开始尝试破坏门锁,用工具撬动门缝,她用力拍打着那纹丝不动的房门,似乎在用尽办法脱困,却毫无作用。 门里面的女人终于放弃了这徒劳的尝试,她用力拍了拍门缝附近,隔着门对这边大声喊叫着什么——然而从门外却只能听到一些模模糊糊的缥缈噪音,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歌蒂娅震惊又茫然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个被困在房间里的“自己”,她知道门里面的人想做什么——她的目光慢慢落在了旁边的门把手上。 门把手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从这边,这扇门或许非常容易就可以打开。 然而她却只是看着那把手,丝毫没有采取下一步行动。 被困在房间里的那个女人似乎沮丧起来,她最后又对门外大喊大叫了一通,发现自己的声音完全无法传到门外之后又跑回到了书桌旁,弯下腰飞快地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东西,紧接着又飞快地跑了回来,将那张纸展示给歌蒂娅看。 透过门缝,歌蒂娅看到那张纸上是一串潦草的单词:“救救我!我被困在这个房间里了!窗户和门都打不开!” 歌蒂娅突然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透过缝隙落在那个被困于房间的“周筱”眼中,后者终于慢慢睁大了眼睛,仿佛感到错愕,又仿佛因受到嘲弄而渐渐恼怒。 下一秒,歌蒂娅手中的海盗剑突然向前探出,穿过那道狭窄的门缝,直接刺入了门对面的“周筱”体内。 后者被剑刃穿刺,张开嘴似乎是在惨叫,模模糊糊中好像有一连串嘶哑嘈杂的噪音传入了歌蒂娅耳中,歌蒂娅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更加用力地握着剑柄往前刺去,贴近那扇门轻声说道: “不会写中文可以不写。” 一路上都很沉默的鸽子艾伊这时候也突然拍了拍翅膀,发出嘶哑的声音:“这是幻象,你在掩饰什么?” 下一秒,门对面的那个身影突然开始如蜡像般融化,并飞快地消散在扭曲错乱的光影中,而那看起来无比真实、无比熟悉的房间也迅速地褪去了伪装,在歌蒂娅眼中呈现出真实的本来面目:一间昏暗陈旧的船舱,空空荡荡,尘封在时光与凝固的破败中。 手中的佩剑传来了空落落的触感,仿佛从一开始刺穿的就只是空气而已。 这扇“额外的门”对面只是一间船舱? 歌蒂娅意外地观察着门缝对面的情况,但这次不管怎么看,那边都好像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船舱。 但……那船舱真的是“真实”么? 歌蒂娅慢慢收回探过门缝的长剑,轻轻舒了口气,后退半步。 刚才所遭遇的异状仍然深深烙印在脑海中,她不知道那是单纯的幻象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扇门绝对有着超出她想象的诡异和危险之处。 如果那门对面映照出的幻象是基于他自己的记忆和认知扭曲而成,那说明门对面的危险已经超过了自己这个“歌蒂娅船长”的威能,如果那不是基于自身认知和记忆生成的幻象,而是什么东西“捏造”出来的布景……情况则更糟糕。 因为这个世界本不应该有人知道那间房间的模样,不应该有人知道“周筱”这个个体的存在。 但这扇门对面的“东西”却知道。 她深深吸了口气。 自己刚才的谨慎是正确的,无论如何,不能打开这扇门。 同时她又有些后怕——因为刚才真的有那么一瞬间,在看向门把手的时候,自己心中产生过这个想法:要把门打开,把“自己”放出来。 “船长小姐……”爱丽丝的声音突然传来,将歌蒂娅从沉思中惊醒,她抬头看向人偶,看到的是人偶关心又害怕的表情,“船长小姐您没事吧?那扇门里有什么?您的表情怎么这么严肃……” 歌蒂娅摇了摇头:“没什么,这扇门背后不是你该看的地方——我们已经探到舱底了,可以回去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伸出手去,尝试推一下那扇门,看能不能把它关上。 这扇门露出的一条缝实在是让人安不下心。 但是门纹丝不动——尽管她已经用上了很大的力气,这扇门却仍然好像跟空间结为一体般稳固。 就像她那间单身公寓里那些被封死的窗户。 歌蒂娅若有所思地收回了手——这扇门关不上,但她更不会尝试把它进一步打开。 “啊?哦……哦,好的!”爱丽丝则没有在意船长的关门尝试,她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脸上带着开心的表情,“那就赶紧回去吧,这地方说实话还挺诡异的,我又有点紧张了……” 歌蒂娅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带上爱丽丝转身走向那扇可以通往楼梯的“最后一扇门”。 这地方实在是过于邪门,连她也不想多待了。 在这之后,没有更多异常之事发生。 她们顺利地穿过了支离破碎的舱底,穿过了灯光反相的货仓,穿过黑沉沉的楼梯与走廊,回到了位于水线以上的船舱中。 在返回正常舱室的一瞬间,爱丽丝便感觉到全身猛然轻松了许多,仿佛是某种先前无法察觉的、缠绕在自己身上的阴影被驱散一般,她看到周围的灯光恢复了原状,船舱里也不再阴沉压抑,至于旁边的歌蒂娅船长…… 船长小姐看起来跟之前没什么两样,似乎之前没感觉到压抑,现在也没有感觉到额外的轻松,失乡号深处的环境并没有对她产生什么影响。 只不过回来的时候船长小姐明显很沉默,显得心事重重。 “船长小姐,您累了么?”爱丽丝小心翼翼地问道,“要不要我去给您做点吃的?您晚饭都没好好吃……” 歌蒂娅停下心中思绪,看向身旁的人偶。 在人偶小姐脸上,是真诚的关心表情——就和妮娜一样。 她突然放松下来,心中的些许阴霾似乎在悄然消退。 “这次别把奇奇怪怪的东西掉进锅里了。” “我的头不是奇奇怪怪的东西!” “尤其是你的头。” “……哦。” ———————————— 第六十一章 不稳定航行 歌蒂娅带着爱丽丝返回了失乡号的上层甲板——清冷的世界之创仍然高悬在夜幕中。 歌蒂娅以为自己在船里面探索了很久很久,甚至怀疑一夜已经过去,但现在看着这夜幕深沉的模样,她似乎仅仅在下面待了几个钟头。 但就仅仅这几个钟头里所看到的奇诡异常的情况,已经足够让她印象深刻了。 她仍然记着那光影反相的船舱,以及位于舱底的那扇门……尤其是那扇门,那门背后到底是什么东西? 歌蒂娅手中的提灯已经熄灭,她与人偶一起慢慢向着船长室走去,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人偶似乎已经开始在脑袋里演练做饭的事情,而歌蒂娅的注意力则落在周围的甲板建筑物上。 她对比着自己的记忆,确认那扇门对面那个昏暗破败的船舱确实是失乡号的一部分,二者的风格完全一致,且建筑结构存在隐隐约约的连续性。 而且现在回忆起来,她总觉得那个破败船舱的最深处好像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被隐藏在黑暗中。 那是失乡号不为人知的“隐雪区域”——连歌蒂娅这个船长都感知不到、探测不到的隐雪区域。 山羊头知道那扇门么?它知道那后面是什么地方么? 自己该向它打听么? 船长室到了,歌蒂娅心里的思绪却还是起伏不定,她带着爱丽丝开门进去,看到山羊头仍然静静地待在航海桌上,空洞漆黑的眼珠正循声转向门口的方向。 歌蒂娅转身去挂好提灯,然后就听到后面爱丽丝已经带着一点兴奋跟山羊头打起招呼来:“山羊头女士!我跟船长小姐去了舱底!这艘船底下好厉害啊!最下面的船舱竟然是四分五裂的——而且还有一扇很奇怪的门!” 歌蒂娅心里顿时就不纠结要怎么跟山羊头开启相关话题了——她差点忘了自己还带着个好奇心旺盛且啥都不知道的人偶,爱丽丝这噼里啪啦的不就把场面打开了么? 她努力控制着别让自己乐出声,一边装作不动声色地收拾东西一边竖起耳朵听着两个“船员”的交谈,她听到山羊头的声音响起,带着毫无意外的语气:“我就知道你会大吃一惊!爱丽丝小姐,现在你意识到失乡号是一艘多么伟大的船了吧?它可是能够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同时航行在不同的维度中!” 歌蒂娅听着,顿时心中一动。 情况果然与自己猜测的一样,这艘船的船底裂缝外面之所以是那样古怪的景象……果然是因为那已经不属于无垠海所处的时空! 与此同时,她心中也在飞快盘算:好奇心旺盛的爱丽丝对失乡号下层的奇特景象充满兴趣,她似乎不敢向自己这个“船长”询问太多事情,以至于宁愿跟话痨山羊头打听,但自己如果一直站在这里旁听,反而会显得古怪可疑,甚至可能让山羊头把话题转向自己——万一它给爱丽丝来一句“你问船长小姐去”,自己可接不住…… 想到这她立刻有了打算,整顿好脸上的表情,恢复平常的高冷(面瘫)之后便不动声色地说道:“你们在这里聊吧,我要在外面走走——山羊头,爱丽丝已经是船上的一员,关于这艘船的事情,只要不是太隐秘的,你只管告诉她就行。” 爱丽丝一听这个脸上顿时露出开心的笑容,山羊头则立刻满口答应:“当然,船长小姐,您忠诚的以下省略一向是个热情对待新成员的……” 歌蒂娅推门离开了船长室。 但在离开船长室的下一秒,她便又集中起精神,借助自己与失乡号之间的紧密联系,认真关注着船长室内的动静。 在将精神集中于一处之后,模模糊糊的感知便变成了清晰实时的监控,船长室内的一切都清晰无比地倒映在歌蒂娅脑海中,她“看”到爱丽丝干脆去搬了个凳子坐在山羊头对面,带着兴奋讲述着自己在失乡号下层探索的经历,讲述着舱底那些光怪陆离的情景。 她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要给船长小姐做夜宵的事情——但歌蒂娅一点都不在意。 她更欣赏这个人偶在关键时候的神助攻。 夜幕下,艾伊突然拍打着翅膀扑啦啦地飞到了附近的桅杆上,仿佛是要站岗放哨,歌蒂娅则像正常巡视甲板一样慢慢向前走去,而在她脑海中,正清晰地传来船长室内的交谈。 爱丽丝已经和山羊头谈到了那扇古怪的门,人偶小姐语气中带着紧张兮兮的感觉:“……那扇门看着有点可怕,船长小姐都不让我靠近的……” “你当然不能靠近,那扇门别说是你,连我都不能碰——你别露出这种眼神,我知道自己没有手脚,我说的‘碰’是另一重意义上的……接触,掌控,了解,窥视,你明白么?那扇门是在这重意义上的不可触碰……你碰它你就完了懂了没?” 爱丽丝似乎是被山羊头格外严肃的语气吓了一跳,她又迟疑了一两秒才开口:“那……那扇门到底是什么啊?” 正在甲板上走动的歌蒂娅一下子集中起精神,可她听到山羊头突然沉默下来,良久才沉声开口,却没有正面回答任何问题:“你们确实没有碰那扇门,对吧?” “我没碰!”爱丽丝立刻急匆匆地答道,但紧接着又犹豫了一下,才不太肯定地继续说道,“不过……不过船长小姐凑过去看了看,透过门缝看的,还用剑戳了戳门对面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爱丽丝话音落下,歌蒂娅突然感觉到整艘船摇晃了一下,紧接着所有的主帆、侧帆都在风中发出了低沉的呜咽声,所有的桅杆与缆绳也紧接着吱嘎作响——而这所有东西目前都是山羊头在接管! 她惊讶地抬头看着那些晃动的桅杆与缆绳,仿佛能通过这些东西感知到其背后控制者瞬间的惊慌失措,在她脑海中,则传来了船长室内的惊呼,那是山羊头的声音:“你说什么?!你说门缝?那扇门开了一条缝?” “对……对啊……”爱丽丝仿佛是被吓到了,“门是虚掩着的,有一条缝,大概……大概只有手指那么宽……” “船长小姐看了一眼门缝对面?然后呢?她还用剑刺了……她当时有什么变化么?她带你离开的时候有显得迟疑或者恍惚么?” “没有,”爱丽丝立刻答道,“船长小姐只是表情很严肃,然后很快就带我回来了,她路上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但一点都不恍惚——啊,她还跟我讨论做饭的事情呢,我一会要去厨房……” “先别想着厨房了!你知道那扇门背后是什么吗?” “啊……那扇门背后是什么啊?”爱丽丝的语气有点茫然又害怕,她还从没见过山羊头如此严肃急迫的模样——这模样给她的感觉简直跟船马上就要沉了一样。 山羊头的语气突然变得很低哑,它慢慢开口:“那扇门背后,是亚空间。” 正在甲板上走动的歌蒂娅停下了脚步。 那扇门背后,是亚空间? 她错愕不已,心中泛起的巨大波澜甚至险些干扰到了对船长室的监控,而紧接着,她却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那个支离破碎的舱底,舱底裂缝外面所呈现出的暗淡、混沌的光影乱流——失乡号同时航行在不同的维度中,其舱底外面显然是和现实世界不同的时空,而舱底又有一扇门,门的对面是亚空间…… 难道失乡号的下半部分其实是在亚空间里航行的?! 而且听山羊头的说法,这种航行状态似乎并不安稳?不但舱底需要船长小姐时时安抚,而且那扇门理论上也应该是紧闭着的,但现在它多了一条缝……这意味着什么?难道意味着舱底的“密封性”出了问题?还是说亚空间的某些东西在尝试进入失乡号? 她回忆起自己在离开舱底之前曾尝试去关上那扇门,然而不管自己怎么用力,门都纹丝不动地维持着开启一条缝的状态——就如同和空间融为一体般稳固。 当时她没有多想,可这时候回忆起来,一个古怪的想法却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 或许……当自己尝试关上那扇门的时候,门对面有什么东西抵住了它,在阻止自己关闭那条通道…… ———————————— 第六十二章 交错重叠 失乡号的船底极有可能一直在亚空间中航行——这个震撼性的情报让歌蒂娅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十分微妙。 她是一直都知道失乡号很诡异危险,但她从未想过这艘船会诡异到这种程度——关于亚空间的事情她所知不多,专业性甚至可能比不过妮娜的历史老师,但至少她也知道亚空间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事物,是可以让圣徒夜不能寐,让众神都深深忌惮的“万物之底”,那玩意儿是如此令人胆寒,以至于在即将出航的船只上,某些迷信的水手甚至都不敢大声把“亚空间”这个单词随便说出口。 哪怕亚空间并不是有理智的神祇,不会因为人们呼唤其名便投来注视,人们也如此惧怕在海上提起这个词汇。 但失乡号,这艘流浪了一个世纪的幽灵船,它的一部分竟有可能一直是在亚空间中航行,甚至……它的船底还有一扇通往亚空间的门。 那扇门对面的昏暗破败船舱,或许就是失乡号上已经彻底被亚空间占据侵蚀的结构——而那扇门,就是一道封印。 歌蒂娅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脚下颜色深沉的甲板,目光仿佛要穿透这层层木板,看到那个破碎的船舱,以及船舱外面的混沌光影。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就站在一个已经点燃的火药桶上——那扇门打开的一点点缝隙就是火药桶的引线,而她还不知道这根引线到底有多长。 但在短暂的惊愕与紧张过后,歌蒂娅又渐渐反应过来:山羊头的表现似乎透露出了另一重情报。 按照它在听到爱丽丝的话之后表现出来的惊慌模样,似乎只要“歌蒂娅船长”透过那扇门的门缝窥看过亚空间,那之后就一定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情。 直到现在,那山羊头都还在船长室中反复向爱丽丝确认船长在那之后的精神状态,确认船长返回路上有没有说过什么,有没有发出异常的声音,有没有带出来不寻常的阴影。 但歌蒂娅很清楚自己的状态,她知道自己现在一切正常。 那扇门背后呈现出来的“幻象”确实让她惊慌了一阵子,她也确实曾有短暂的想法,考虑过要不要把那扇门打开——但这一切都只是单纯的心理层面的变化,她在这个过程中丝毫没有感觉到……“超凡力量”的影响。 一闪念的想法过去也就过去了,她并不觉得那扇门对自己造成了什么长远的影响。 歌蒂娅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在心中一遍遍确认着—— 在这里,她的名字是歌蒂娅·斯卡蕾特,是失乡号的船长小姐。 在另一个时空中,她的名字叫周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学女老师,被困在迷雾中的单身公寓里。 或许……是山羊头紧张过度了?那只是一道门缝而已,并非敞开的亚空间通道。 失乡号在海浪中微微摇晃着,桅杆与缆绳传来吱吱嘎嘎的声响,半透明的灵体之帆仍有些不稳定,显示着其背后控制者的紧张与……“失职”。 歌蒂娅抬头看了一眼船帆,突然定了定心神,在脑海深处淡然说道:“大副,掌好你的舵,控制好船帆。” “船……船长小姐?”山羊头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带着一点慌乱,“啊,是!是的船长小姐!” 歌蒂娅没有吭声,只是在精神联系中维持着一如既往的沉默严肃,她在等着山羊头开口,后者果然没过几秒钟便打破沉默:“船长小姐,我刚才听爱丽丝小姐说……舱底的那扇门打开了一条缝……” “是的,”歌蒂娅平静答道,“我检查过了。” “您确实检查过了,爱丽丝小姐说您确认了门对面的情况……”山羊头似乎在努力斟酌措辞,“您现在有没有感觉……我是说,一点点的精神恍惚?那扇门对面……” “亚空间,我知道,”歌蒂娅不等山羊头说完便打断道,“你看我现在像精神不清醒的样子么?说话就不要这么吞吞吐吐的。” “当然,您看上去毫无异常!”山羊头立刻说道,“可能是我过于紧张了,毕竟这种事从未发生,自从您把船开回来之后,失乡号与亚空间之间的屏障就一直很稳定,我……没想到情况会有变化,这绝非对您的质疑。” 把船开回来?从哪开回来? 歌蒂娅敏锐地捕捉到了山羊头话中透露的情报,并迅速猜测到了些许真相,但她没有显露出任何异样,只是仿佛随口说道:“据我观察,那条门缝现在还很稳定,但不排除有进一步扩大的可能——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现在稳定就已经是好消息了,船长,”山羊头不疑有他,只是显得十分忧愁,“至于我的建议……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扇门是您亲手留下,又是您亲手关闭的,您从未告诉我这之后有什么计划,也从未提起这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舱底的事情一向是您亲自处理的……” “……也是,”歌蒂娅立刻顺势说道,“你在这方面想来也没什么建议。” 看样子,山羊头也不知道舱底那扇门的全部情报。 它只知道那扇门对面是亚空间,只知道一旦那扇门打开绝无好事,而更多的情报……竟掌握在“真正的歌蒂娅船长”手中。 可是现在上哪找“真正的歌蒂娅船长”去? “船长小姐……”这时山羊头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响起,“接下来您有什么安排么?” 安排?什么安排?难不成跑路到陆地上?就歌蒂娅船长这个举世皆敌的声望,怕不是只要失乡号出现在任何一个城邦的近海都能吸引来一整个舰队的围追堵截,那除了跟这艘船一起继续在海上漂着还能怎样? 歌蒂娅翻了个白眼,无奈地仰头看天,之前跑到桅杆上假装站岗的艾伊这时候则扑啦啦地飞了下来,落在她肩膀上一边点头一边咋咋呼呼:“这是个陷阱!弃船逃生!” “逃生?逃个P……”歌蒂娅下意识说道,但紧接着反应过来,“等等,你能听到我和山羊头的交谈?” 她一直在和山羊头通过精神联系对话,这只鸽子为什么会突然飞下来说这么一句似乎很应景的词? 鸽子拍了拍翅膀,一脸趾高气扬:“妈个鸡别说话,我有自己的理解!” 歌蒂娅突然有点好奇鸽子汤是什么味道了。 但她还没忘记另一边的山羊头还等着自己开口,于是在定了定神之后,她无视了肩膀上这个欠炖的鸽子,继续在脑海中说道:“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我会时常关注那扇门的,一如既往。” “遵命,船长小姐!” 失乡号的姿态渐渐稳定下来了,船帆重新调整好角度,让这庞大的舰船在无垠海上继续前行。 船首破开波涛,细碎的海浪拍击着船壳,传来哗啦啦的声响。 歌蒂娅结束了和山羊头的对话,她慢慢来到甲板边缘,望着脚下黑沉沉的大海。 海水中倒映着世界之创清冷苍白的辉光。 她会关注舱底那扇门的,但仅仅“关注”那扇门并不会对情况有任何改变。 她需要更多的知识,需要进一步了解并掌控自己的力量,或许……还需要一些助力。 这些东西,船上没有,普兰德城邦或许有。 明天,妮娜就会从学校返回,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每天放学都会回到古董店中——她的“小姨”到时候也要在店里才行。 自己要在这之前把自己的“主意识”转移到城邦里——在能够熟练地同时掌控两具身体之前,这样频繁的视角切换是不得已的选择。 这一次转移的同时,她还要顺便让艾伊做进一步的测试。 她要试试看艾伊能不能把失乡号上的东西带到那间古董店里,如果能,要确认一下它的携带是否有上限,以及携带较多物品的时候是否会出现“丢包”的问题…… 种种计划在心中酝酿,歌蒂娅的目光则无意识地注视着外面的海浪起伏。 世界之创在海中的倒影显得朦胧又混沌,四散的微光仿佛无形的光流。 世界之创?! 歌蒂娅一愣,她突然感觉那海中倒映的天空景色有着某种似是而非的熟悉。 她猛然抬头,看向天空那道巨大的、如同伤痕般的裂缝。 巨大的“伤口”中,充斥着混沌晦暗的微光,伤口周围的天空是逸散出去的光雾,仔细看去,那所谓的光雾……其实正是无数重叠纠缠的、模模糊糊的光流。 就像……失乡号最底部那破碎船舱外面所呈现出的风景。 ———————————— 第六十三章 归港 歌蒂娅久久地注视着天空那道散发出暗淡辉光的巨大伤痕,仿佛想要从那些混沌流淌的光雾中分辨出某些曾经见过的细节,以印证自己头脑中那个惊人的猜想—— 失乡号船底外面所呈现出的景象,是否就是世界之创? 如果船底外面就是亚空间,那么世界之创是否也是亚空间的一部分?或者至少存在一定联系? 但最后她也未能看出什么端倪,脑海中的猜想也只能是猜想。 那道伤痕过于遥远了,哪怕拿出单筒望远镜,也不可能看到更多的细节,而仅从目前可见的部分来看,它与失乡号船底外部的景象也仅仅是有那么一点点似是而非的“接近”,与其说二者相仿,倒不如说是自己在探索过舱底之后神经过于紧绷,以至于看什么都疑神疑鬼的。 歌蒂娅在甲板上吹了很长时间海风,一边思考一边让心情慢慢恢复平静,她也在关注着山羊头那边的动静,发现自己那位“大副”似乎也已经冷静下来,此刻正认认真真地操控着失乡号。 但歌蒂娅仍然敏锐地感觉到,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紧张感正弥漫在这艘船上——这种紧张感似乎没有源头,而且浸润着这一整艘“活着”的幽灵船,那高耸的桅杆,交错的船帆,堆放在甲板上的缆绳……这些在黑暗中沉默的事物,仿佛都传来了紧张压抑的窃窃私语,在讨论着“那扇门”的事情。 这是歌蒂娅第一次直接从脑海中感知到这艘“船”的情绪变化。 似乎在从舱底返回之后,她与这艘船的联系进一步加深了。 现在,整艘船都在关注着船长小姐,关注着船长小姐在窥探过那扇门对面的情况之后有什么异常。 晚风迎面吹来,歌蒂娅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向船长室的方向走去,她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船舷旁的扶手,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放松,此事平平无奇。” 这一次,她终于更加清晰地感觉到变化:那种充盈全船的紧张感慢慢消退了,缆绳不再紧绷,风帆也昂扬起来,从甲板下面传来的轻微吱嘎声也随之渐渐止息。 这艘船似乎终于确认了,船长小姐仍然是船长小姐。 歌蒂娅则回到了船长室门口,但她没有像平常一样拉门进入,而是略作犹豫之后握住门把手,微微用力,将门向里推开。 大门打开,里面是一团涌动的黑雾。 歌蒂娅迈步向那团黑雾走去,而一直停在她肩膀上的鸽子艾伊则突然拍打着翅膀扑啦啦地飞到了不远处的桅杆上,一边飞一边嚷嚷着:“前方道路断交,前方道路断交!” 歌蒂娅有些好奇地看了突然跑掉的鸽子一眼,但还是一步向前迈出。 她回到了自己那间熟悉的单身公寓中。 周筱低下头,确认着自己此刻的身体:熟悉的双手,熟悉的长裙,不像歌蒂娅船长那般年轻漂亮,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女性。 她又抬起头,看着房间中的情况。 一切都和她离开之时一模一样,甚至连灰尘都没有变多。 周筱若有所思地观察着房间中的陈设,随后突然回头看向门口——她看着单身公寓的房门,回忆着自己在失乡号底舱见到的那扇门,回忆着那道门缝的位置和角度。 她站在对应的位置上,首先假设门对面有一个人,然后看向与门相对的方向。 从门缝的位置,确实可以看到房间中央,能看到那张有些乱糟糟的书桌,书桌上摆放着电脑和其他杂物——而她平常就在那书桌前工作,读读写写,或批改学生们的作业与试卷。 周筱慢慢将门打开了一条缝,一点一点地,把眼睛凑在门缝上。 这一刻,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尽管理性告诉她,这是毫无逻辑的念头,但她仍然忍不住在想……门缝对面,会不会突然出现一只眼睛?会不会突然出现一个表情高冷的船长小姐?会不会……突然刺进来一把海盗剑? 她贴了上去,眼睛看着外面。 外面只有一片翻滚涌动的黑雾,一如既往。 周筱突然松了口气,但不知为何,她心中又有点诡异的失落感——有一种预料落空的感觉,又仿佛失去了什么乐子似的。 她使劲甩了甩头,把这有些诡异的心态甩到脑后,随后慢慢来到书桌前——自己离开前留在房间里的东西都还在原地,包括写满了胡乱涂鸦的废纸,还有整理好的日记本,以及那即便切断了电源也仍然亮着的电脑屏幕。 一切都好像没什么变化。 周筱呼了口气,但突然间,她的表情僵住了。 有变化!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书桌一角,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如今赫然多出来一件小小的事物——那是一个精巧无比的摆设,一个栩栩如生的模型,一艘……失乡号。 周筱如遭雷击,整整半分钟都愣愣地坐在椅子上没有动静,她百分之一万地肯定自己书桌上原本并没有这件陈设……尤其是,这陈设还是失乡号的“模型”! 过了很久,她才突然眨了眨眼睛,伸手小心翼翼地把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书桌上的“模型”拿在手中,放在眼前仔细端详。 这惟妙惟肖的“幽灵船”只有半尺多长,拿在手中的分量也和一个普普通通的模型没多少差别,同时它又是如此细节分明,周筱仔细观察了半天,她甚至可以从那甲板上看到每一根绳索、每一个水桶…… 和真正的失乡号比起来,这艘船仅有的区别或许只有尺寸。 突然间,周筱好像想到了什么,她把那艘船拿到眼前,又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扣”开了位于船尾的船长室大门,她的视线透过那小小的门看向其内部,在里面仔细寻找。 微缩的航海桌上,看不到山羊头的身影。 同样,船上也看不到爱丽丝。 周筱心中泛起一些古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认为“爱丽丝”会出现在这艘微缩版本的失乡号上,这显然是个过于离谱的念头。 或许是这艘船的出现本身就过于离谱? 周筱捧着小小的失乡号,沉思了很久很久。 她不知道这艘船是怎么出现在自己书桌上的,但很显然,自己这被封锁起来的单身公寓和“门对面的世界”之间的联系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 变化或许是在自己“掌舵”之后发生的,也可能是在自己透过那道门缝窥探亚空间之后发生。 她向后靠在座椅的靠背上,让自己的心神慢慢沉静。 她发现自己仍然能“感觉”到门对面的情况,她能感觉到失乡号,感觉到山羊头,甚至……可以感觉到不知多远之外的普兰德城邦,感觉到那间古董店中的另一副……“躯壳”。 就这样不知道沉思了多久,周筱才突然惊醒过来般眨眨眼睛,她看着仍然被自己捧在手中的幽灵船,随后看向了房间尽头一个空荡荡的置物架。 那架子已经买来好几年了,但直到异象降临,她也没找到机会把它填满,此刻那上面只放了几个上当受骗网购来的装饰水晶瓶,剩下的格子全都空着。 周筱捧着失乡号,小心翼翼地把这个精巧的“模型”放在架子上。 放好之后她退开两步,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成果”,似乎很满意自己选择的这个地方。 这东西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还是个迷,但至少……在这被困住的日子里,她又能装点一下自己的小屋了。 …… 一阵嘹亮又悠扬的汽笛声打破了海面上的平静,早早就赶到港口的凡娜立刻走到瞭望台边缘,眺望着码头上的情况。 整个港口已经被提前调度清空,曾经繁忙的普兰德主港现在空空荡荡,码头上不见了普通的装卸工人与交接员,取而代之的,是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的治安官部队,以及教会下属的守卫者们。 十二台蒸汽步行机封锁着所有通往码头区域的道路。 而在海港外的海面上,微微起伏的波浪间,一艘漂亮的蒸汽机械船正在缓缓靠近。 白橡木号。 ———————————— 第六十四章 遭了歌蒂娅的白橡木号 白橡木号回来了——在经历了长时间的联络中断与航线偏移之后,这艘隶属于探险家协会名下的先进蒸汽船终于返回了普兰德城邦。 许多人都在等着这艘船返航,无数双眼睛在紧张地注视着那道正在海面上渐渐靠近的剪影。 审判官凡娜看到,在白橡木号汽笛声响起的同时,码头上的人员便立刻行动起来: 引导船舶靠岸的工作人员已经抵达位置,开始用灯光和旗帜向白橡木号发出信号,教会下属的守卫者们则前去激活在昨天晚上便放在一号码头各处的深海圣物:那是大量用青铜铸造的“界碑”,其基座上铭刻着风暴女神葛莫娜的名号,顶部的凹槽中则灌注着神圣的油脂与香料,当这些界碑激活之后,白橡木号靠岸的区域将被封锁,成为受女神注视的“圣域”。 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则是市政厅派来的治安官们,这些普通人不擅长对付超凡事物,因此他们的主要工作是用重火力封锁所有路口——寻常枪炮难以对付诡异无形的诅咒,但如果从白橡木号上跑出来的是有形体的污染者,那么八毫米子弹和四磅炮将发挥很大作用。 有时候凡娜也会忍不住感谢科技的进步,这些工程学的结晶让羸弱无力的普通人也有了一定力量能介入到这种涉及超凡的事件中,虽然科技进步带来的结果有好有坏,但至少……转管机枪和火炮的支援确实大大减少了教会同胞们这些年的伤亡情况。 凡娜的目光越过码头,看向远处的海面。 白橡木号发出了第二阵汽笛声,在岸边的灯光信号指引下,这艘船开始缓缓减速,并在距码头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 站在凡娜身旁的一名牧师见状微微松了口气,低声说道:“白橡木号执行了指令,看样子至少那艘船还是‘人类’在掌控。” “暂时不可断言,很多受到异常或异象影响的人直到发生突变之前都会显得和常人无异,”凡娜摇了摇头,“发出第二组信号,派出检查艇,让岸防炮随时做好准备,一旦船上出现异动……就开火。” 来自审判官的命令很快被传达下去,由于白橡木号的通讯装置已经损坏,岸上的人只能用灯光和旗帜与那艘船交流,在一组复杂的灯光与旗语之后,白橡木号的船首亮起了三盏灯光,紧接着,其侧面的绳梯放了下来。 一艘快艇从码头释放出来,在小型蒸汽机关的驱动下,飞快地向着白橡木号驶去。 那快艇上是一整支守卫者小队,包括八名战斗人员、一名指挥官以及一名深海牧师,这些忠诚的圣职者们在小船上燃起了熏香,并念诵着风暴女神的圣名,他们靠近白橡木号之后并未立刻登船,而是首先在这艘大船周围绕了一整圈,并且在附近的海水中洒下混合着海藻提取物的圣油。 这些油脂落入海水之后立刻便散发出微微的辉光,且渐渐连成一片,最终形成了一道将白橡木号完全包围起来的圆环。 做完这一切之后,快艇上的圣职者们才真正靠近白橡木号,并沿着绳梯登船。 这一切都落在瞭望台上的凡娜眼中。 让一艘曾经在海上失联的船只“回家”是极其危险的事情,尤其那还是一艘曾负责运送异常物的远洋船——白橡木号不能直接靠岸,它首先需要在安全距离之外接受快艇的登船检查,在初步确认船上没有邪神腐化的迹象之后才能靠近普兰德的码头,但那之后船上的人员仍不能下船,他们还需要接受神职者们的第二轮检查,同时整艘船也要接受更加严格的全面搜索与净化,再之后,船上的所有人员还要在码头的教堂内接受少则数日,多则数周的观察,且整艘船也要被熏香净化至少一周。 只有所有这些流程皆完成且全程不出意外,文明世界才敢重新接纳这些曾在海上迷航的人回家——而如果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白橡木号与它的船员们就只能葬身大海。 风暴女神将接纳这些可怜人的灵魂。 这冷酷到甚至有些残酷的法则并非出自任何人的恶意,而是人类社会发展至今摸索出的“生存之道”。 当然,也有不愿或未能执行这些严苛规矩的城邦,这些城邦如今大多集中于中学历史课第二册的前两个单元,属于期末必考内容。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所有人都在等着登船检查的守卫者小队传回信号,而可能的信号只有两种——如果一切平安,小队将用特殊的灵能通讯传回靠岸申请,如果船上已经被污染,小队将战至最后一人,并在全部阵亡前设法引爆小艇上的硝化甘油。 像白橡木这样规模的远洋船只,如果真的被亚空间或什么东西深度污染,那么登船检查的区区几人是不可能活着回来的。 凡娜双手抱胸,轻轻敲击着臂铠上的金属。 码头上的小教堂中突然传来了钟声,钟楼两侧的蒸汽泄压管响起三次悠长的鸣响。 教堂内的神官收到了检查小队传回的密迅,教堂的钟声与汽笛声则是在通告码头上的所有小组: 船上安全,白橡木号申请靠岸,同时有特殊情况汇报。 凡娜顿时松了口气。 那艘船至少目前看来一切正常,这已经是最大的好消息了。 至于有特殊情况汇报……她毫不意外。 一艘离奇迷航的船重新靠港,没有特殊情况需要汇报那才怪了。 白橡木号慢慢靠岸了,这艘经历了一番波折的远洋船终于重新回到了文明世界的码头,尽管船上的人员还未获准登陆,想必也能放松不少。 更多的教会守卫者开始有序登船,准备进行彻底的检查以及问询,凡娜也离开瞭望台,亲自带着一队牧师来到了码头上,她走过长长的跳板,终于踏上白橡木号的甲板,并在前甲板见到了那位头发花白、身材魁梧的船长。 老船长的神色看起来有点憔悴,显然是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工作了太久,但在看到教会的审判官靠近之后,这位老人还是立刻打起精神,主动来到凡娜面前。 “你好,我是普兰德城邦深海教会的审判官凡娜,劳伦斯船长,”凡娜不喜欢冗余的礼节,她选择开门见山地打招呼,“我们就免去自我介绍吧——首先致以歉意,希望你和你的船员能理解城邦当局与教会的严格检查。” “当然,审判官阁下,”劳伦斯立刻点了点头,他本想说“审判官小姐”,毕竟对方看起来几乎和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大,但话到临头还是改成了更尊敬的称呼,“我早有预料,毕竟……我们失去联系这么久。” 凡娜点点头:“简单说说白橡木号遭遇了什么,你们为什么会失联?之后又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未经报备的航路上?你们押送的货物,异常099情况如何?” 这话一出来,劳伦斯脸上的表情顿时充满沮丧与紧张,他叹了口气,先是下意识地飞快看了看周围,才慢慢开口:“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们……遇上了那艘传说中的失乡号……” 在他眼前,那位表情一脸严肃的审判官小姐突然石化般愣在当场,脸上凝固着怪异的表情。 他说不清这表情是什么意思,但看起来就跟他前几天被失乡号撞了之后一样。 “审判官……阁下?”劳伦斯小心翼翼地问道,“你……” “劳伦斯船长,”凡娜仿佛突然惊醒过来,死死盯着眼前的船长,“你再说一遍?” “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我说后半句。” “我们遇上了那艘传说中的失乡号……” “我信。” 劳伦斯愣了愣:“那……” “你们可能需要在码头上多滞留几天了,船长,”凡娜一脸严肃地说道,“这件事很严重,非常严重,你们……等等,你们遭遇了失乡号,但全员幸存?” 审判官小姐脸上的表情突然微微变化,眼神中多了一丝质疑,劳伦斯见状赶忙张开手:“我们人没事,但失乡号带走了异常099,就是那个人偶灵柩。我怀疑那艘幽灵船就是冲着人偶灵柩来的。” “失乡号带走了异常099?”凡娜眉头一皱,紧接着又问道,“那之后呢?它就放你们走了?” “是……是的,”劳伦斯也跟着紧张起来,并且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审判官阁下,最近城里是不是……” “……告诉你也无妨,毕竟现在看来你的‘接触’可能比我们还要严重,”凡娜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老船长,“劳伦斯船长,你可能不是近期唯一跟失乡号打过交道的人。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吧,我需要了解更多情况。” ———————————— 第六十五章 断头台 白橡木号的船长室被临时布置成了一处圣所。 熏香的气息在房间中飘荡,描绘着风暴符文的护符被悬挂在所有的门窗上,牧师们又在房间四角设置了青铜界碑,并在界碑顶端绑上浸满了圣油的布条,最后,一本来自大教堂的《风暴原典》被送入房间,以作为整个圣所的“支柱”。 在完成这一切布置之后,劳伦斯船长才和审判官凡娜一同进入船长室。 “希望你不会介意我们对这里的‘改造’,”凡娜淡淡说道,保持着作为高阶圣职者应有的矜持与得体的礼貌,“一切为了安全。” “当然,一切为了安全——我现在最缺的就是安全感,”劳伦斯船长立刻十分理解地点了点头,他环视着房间中那些神圣的事物,微微松了口气,“有这些东西在,寻常的扭曲污染之物怕是进来看一眼就死了……” “你可以放心在这里和我谈论失乡号的事情,”凡娜点了点头,“先从最开始说起吧,你们是在哪,又是以怎样的方式见到的那艘船?” 劳伦斯船长定了定神,开始将自己记忆中那最可怕的一日娓娓道来:“是这样的……” 劳伦斯船长讲的很详细,在专业的审判官面前,他甚至连自己当天早饭吃过什么、船上水手们几点开餐都准确无误地说了出来——那些实在记不清楚的,便翻阅当天的船长日志和水手们的日记。 有经验的船长们都知道这一点:许多异常现象发生之前,往往会有看似寻常的征兆出现,当时的人们或许很难意识到这些事物之间的联系,但事后复盘的专业人员可以从那些日常的蛛丝马迹中总结出经验,并以此警示后人。 无垠海上的每一个船长都有记录航海日志的习惯——与此同时,阅读自己写下来的日志也是除了阅读教会经典之外在无垠海上唯一安全的“阅读方式”。 凡娜听完了那惊心动魄的遭遇,英气的眉头一点一点地皱起来。 情况比想象的严重,更比想象的离奇。 她原以为劳伦斯船长所谓的“遭遇”仅仅是打了个照面,或者顶多是和那艘幽灵船擦身而过,因此那位可怕的船长小姐才仅仅带走了船上的货物,而没有伤害到任何一个人——却没想到那竟然是一次正面相撞。 整艘白橡木号都撞进了失乡号的船舱里,全船从上到下都被那绿色的幽灵烈焰横扫过一遍。 按照劳伦斯船长的说法,当时白橡木号从上到下甚至已经开始向着失乡号转变了!他都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躯体变成灵体状态! 船上的圣徽道标当时处于关停状态,压舱圣物没有反应,船体材料中添加的防护材料毫无作用,牧师仅能自保,整艘船都在灵界深度,无法向外界求援——可以这么说,当时的白橡木号已经是那位船长小姐的猎获,根本不存在什么“侥幸逃生”的可能性。 劳伦斯船长如今还能站在这里,完全是因为失乡号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这份战利品。 “审判官阁下,”在终于讲述完自己的经历之后,劳伦斯船长看到凡娜久久没有反应,终于忍不住说道,“你说,失乡号当时到底想做什么?真的只是想带走异常099么?” 凡娜看了他一眼:“这不是你一直的看法么?” “我……我是一直这么认为的,但现在不敢确定了,”劳伦斯叹了口气,“尤其是你刚才说那位幽灵船长最近曾将力量延伸到普兰德城邦……我就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没有人能猜到那位幽灵船长的想法,”凡娜摇了摇头,“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对白橡木号做最彻底的检查,防止这艘船携带了什么‘入侵物’。你和你的船员们这些日子也要受些委屈,在调查结束之前,你们不可以和除了教会神官之外的任何人接触……包括家人的探视。” 劳伦斯船长低下头:“我能理解。” 随后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问道:“那……关于异常099的失窃……” 凡娜知道这位船长在担心什么。 诡异恐怖的海上异象是悬在文明头顶的威胁,但在考虑这些长远又广大的威胁之前,这位船长首先是个需要养家糊口的普通人——他丢失了异常099,这份责任放在一个普通人头上太过沉重。 “放心吧,这件事会有教会出面向城邦当局以及探险家协会说明,”她声音沉静地说道,“失乡号的出现属于不可抗力,异常099的遗失不是你的责任——哪怕当时负责押送的是一艘教堂舰,结果恐怕也是一样。” 劳伦斯船长脸上的表情明显放松了一点。 凡娜心中却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说到底,“异常”这种东西本身就都游走于封印和失控的边缘,每年都有新的异常失去控制,总有城邦居民在奇诡之物的影响下失去生命,而教会在千百年间都与这些失控的异常进行着斗争,在这长久又庞大的动态平衡面前,一个异常物的遗失其实并不是不可想象——哪怕那异常的编号在百位以内。 但这种话,她这个审判官可不能说出口。 “另外……”就在这时,劳伦斯船长突然又犹豫着打破了沉默,“我想打听一下,异常099到底有怎样的特殊之处?” 说到这他顿了顿,又赶快补充:“当然,承接押运任务的时候我是得到过一份资料的,但主要涉及到异常099的封印方式以及初步失控之后的紧急处置方法,并未涉及这份异常物的来历背景以及完全失控之后的情况……你知道的,那毕竟是百位以内的异常,在它周围的普通人对它的了解越多,它就越可能失控,这规矩我还是懂的。 “不过现在异常099已经被失乡号掳走,按规定,它应该算作是彻底失控了的,所以……” “告诉你也可以,”凡娜不等劳伦斯船长说完便点了点头,“异常099已经脱离文明社会掌控,本身按照规定,它的相关资料就会向冒险家协会以及各城邦的超凡者队伍公布,以期日后抓捕并重新封印,而你是冒险家协会的成员,又是异常099的最后一个接触者,应该知道这些情报。” 说到这她停下来思索了一下,才一边整理着自己所知的情报一边慢慢说道:“异常099,人偶灵柩,外观为一个如灵柩般的华丽木箱,其内部有一个处于沉睡状态的人偶,人偶为银发紫裙,体型和普通人类相仿; “该异常最初发现于北方冷冽海,其内部的人偶样貌极度接近半个世纪前被叛军斩首处决的寒霜女王蕾·诺拉,但无任何证据证明二者之间存在切实关联; “该异常不具备思考倾向,没有神志,但极有可能会在本能驱使下主动感知外界,并向外界施加影响; “异常099的封印方法你应该很清楚,我就不重复了,至于它的危险之处…… “首先,人偶灵柩会有‘定居’倾向,一旦它在某个区域长期滞留,便会将该区域视作自己的领地,之后便很难再将其转移,而它则会在自己的定居地逐渐扩大影响,同时其封印强度也会急剧减弱,变得越来越容易失控——这也是相当一部分异常物的共同特征,因此异常099需要经常转移封印地点,以防止其过度成长。 “其次,在人偶灵柩失控的情况下,其周围一定范围内,所有人形单位,包括人类、精灵、森金人和吉普洛人在内,都会被作为检定目标。这个范围少则百米,多则近千米,会随着异常099的‘定居’时间而成长。具体检定标准则尚不明确,只知道被选中的目标会立刻仿佛被木偶线操控般失去行动自由,并不自觉地向人偶灵柩的方向跪拜低头,就像城邦子民敬拜女王那样,而一旦这个动作完成……受害者会被即刻斩首。 “该斩首无法回避,无法防护,无法豁免,在受害者身上施加任何祝福或穿戴甲胄都无意义,唯一生效条件就是‘被人偶选中’,受害者会在动作完成之后直接变成已被斩首的状态,而在斩首完成之后,人偶会暂时安静四至六小时,随后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直至范围内无人存活,或灵柩被重新封印。 “人偶灵柩在失控状态下具备移动特性,速度极快,力量极大,且会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挣脱捕获,再加上灵柩本身极其坚固,因此其失控之后的危害性也会进一步加大。 “在人偶灵柩的数次失控事件中,只有一位圣徒幸存下来,但那位圣徒正好拥有北方寒霜城邦的血统,因此无法确定是圣徒的力量抵抗了诅咒,还是因为他的血统正好符合人偶灵柩的‘赦免’条件。” 听着年轻审判官这平静淡然的讲述,劳伦斯船长感觉自己的汗毛一点点竖了起来。 他第一想法就是:城邦当局的钱果然不好挣! 怪不得押运异常099的报酬几乎是押运寻常异常物的五倍——这种完全无视防护无视躲闪,生效条件只需要“人偶盯上你了”就会发动的致死伤害,放在逃无可逃的远洋船只上,简直是只要失控就注定会全员丧命的恐怖之物! 也就探险家协会一帮专门跟“极限生存”打交道的船长们会接这种活计了。 而与此同时,他又听到审判官凡娜的声音继续传来:“……对于人偶灵柩如此诡异可怕的能力,教会在对异常099进行建档的时候专门给它的能力起了个名字,这个名字以一个世纪前叛军处决寒霜女王时所用的刑具命名: “爱丽丝断头台。” ———————————— 第六十六章 失乡号上美好的早晨 “爱丽丝!管好你的脑袋!” 失乡号上美好的早晨,从船长小姐在甲板上无可奈何的一声呵斥开始。 歌蒂娅站在船长室外,抬手指着附近一根横梁上悬挂的人偶头颅,眼角抽了半天,才终于看到一个穿着深紫色哥特长裙的人偶躯体慌慌张张地从旁边站起,把挂在半空的脑袋摘下来。 随着空气中传来清脆的“啵儿”一声,人偶小姐把脑袋装了回去,然后小跑着凑了过来:“嘿嘿……” “嘿嘿什么嘿嘿,大早上的你把头挂我门口干什么?”歌蒂娅瞪着眼睛看着这个隔三差五就整活的诅咒人偶,说真的大早上推门看到个脑袋在门口随风飘荡这谁不得吓一跳?也幸亏她在这艘船上待久了,神经比从前强韧,否则怕不是当场瘫在地上掉金豆子,“别跟我说你在瞭望——放哨有鸽子呢!” “我早上洗了个头……”爱丽丝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答道,“头发总也弄不干,就想着挂高一点吹吹风……” 歌蒂娅:“……” 爱丽丝小心地看了歌蒂娅一眼:“船长小姐……您生气了?” “你……合理。”歌蒂娅憋了半天,最终只能从支气管里憋出这么句话来,她一边努力绷住自己的表情一边不得不承认,至少从爱丽丝这个“异常099”的生活方式来看,把脑袋挂高一点吹吹风那是真没毛病——船上的绞盘还把午睡当习惯呢,擦甲板的水桶每天下午都要滚到船尾晒太阳,在这艘船上生活,要的就是心宽。 从这方面看,爱丽丝这个适应了船上生活的人偶现在倒是真的跟这艘船“打成一片”了…… “船长小姐您没生气就好!”爱丽丝则立刻笑了起来,她似乎不但适应了这这艘船上的生活,也适应或者说了解了船长小姐的脾气,她仍然敬畏这个强大而恐怖的幽灵船长,却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只有单纯的惧怕,她如今显得放开了很多,甚至敢和船长小姐讨价还价,“那以后我还可以把头挂……” “不可以——除了船长室门口哪都行,自己找地方,”歌蒂娅撇了人偶一眼,“我不希望自己一推门就看到船员的脑袋挂在门口,或者无头的身体在门前乱晃。” 爱丽丝只能老老实实低下头:“哦,好吧。” 歌蒂娅仍然看着她,表情若有所思。 “船长小姐?”爱丽丝被对方这眼神看的有点发毛,“你怎么一直盯着我……” “我只是突然想到个问题,”歌蒂娅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你会掉头发对吧,洗头的时候也掉么?那……你会长头发么?” 爱丽丝顿时愣住了,表情仿佛突然卡死状态下的鸽子艾伊。 又过了很长时间,她的眼睛才突然一轮,满脸惊愕地看着歌蒂娅:“我……我……我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船长小姐您……” 她后半句话简直带上了哭腔,最后几个字硬是没敢说出口,她其实想问“船长您是魔女吗”,但就怕这话说出来之后被山羊头女士骂,理由是低估船长小姐的威能且过度美化海上第一天灾的形象…… 歌蒂娅并不在意爱丽丝最后把什么话咽了回去,她的思维早已发散开来:“你看,你虽然会走会跳会说话,但你的身体仍然像个真正的人偶一样,不需要吃饭不需要喝水,关节掉了都可以硬按回去,那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你的头发是不可再生资源,洗多了就秃了……梳头梳多了也是?” 爱丽丝都快哭出来了:“船长小姐您为什么会想到这么可怕的事情……” 歌蒂娅:“其实之前你煮了那碗鱼头汤之后我就一直想问了。” 爱丽丝尽管悲伤,听到这话之后还是愣了一下:“可我煮的只是鱼汤啊……” 歌蒂娅理直气壮:“废话,里面有鱼有头有汤,为什么不是鱼头汤?” 爱丽丝:“……船长小姐您合理。” 失乡号上美好的早晨,从大家都互认合理开始。 人偶小姐精神恍惚地离开了,她似乎突然有了涉及到人生未来的大事需要去思考,歌蒂娅的心情则愉快起来,她吹了一下海风,然后吃了一顿简单的早餐——内容有昨天爱丽丝亲手烤制的鱼片,切碎的奶酪,以及来自普兰德城邦的烈酒,算不上多美味,但却是目前失乡号上的伙食顶配。 在船长室的海图室内,山羊头好奇地看着心情愉快的歌蒂娅:“船长小姐,爱丽丝小姐是怎么了?我注意到她心不在焉地回了船舱,返回自己房间的时候还两次撞在门上……她似乎心事重重?” “她在面临一项重大的人生挑战,我想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你都不用担心她跟船上奇奇怪怪的东西打架了,”歌蒂娅晃了晃手中酒杯,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的可爱笑容,“不过我确实是很好奇一件事……” “啊?您好奇什么?” “诅咒人偶的头发掉光了真的会变成秃头人偶么?”歌蒂娅很认真地跟山羊头讨论起来,“这种超凡事物,是不是应该有某种超凡的力量来确保……嗯,确保某种状态?可惜我还没来得及跟爱丽丝讨论到这一步,她就跑了。” 山羊头:“……” 歌蒂娅好奇地看了这个平日里总是很聒噪的家伙一眼:“你怎么不说话了?” 山羊头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您真不愧是无垠海上最恐怖的天灾……这种问题打死我也问不出来。” 歌蒂娅耸了耸肩,从航海桌后站起身来。 “我要再离开一趟,”她对山羊头说道,同时打了个响指,一簇绿色的火焰随之凭空爆燃,亡灵鸟形态的鸽子艾伊从火焰中降临,落在她肩膀上,“还是跟平时一样,你负责掌舵。” “遵命,船长小姐,您忠诚的以下省略不会让您失望!”山羊头立刻语调上扬地答应着,紧接着又好奇地问了一句,“船长小姐,您最近似乎……很热衷于灵界行走?是陆地上有什么东西让您感兴趣了么?” 歌蒂娅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略作思索后才开口:“我最近突然发现,在历经一个世纪的发展之后,这个世界变得更有趣了一点。” 这是她权衡之后给出的回应:这句话没有透露任何指向性明确的信息,也没有暴露出自己在知识上的匮乏,同时又合理地埋下了一个引子,可以让自己之后频繁关注陆地世界的举动更加正常,在必要的情况下,也能作为失乡号重返文明世界的“合理动机”。 而且这个回答应该并没有太过违背“歌蒂娅船长”的形象。 无垠海上最大的天灾,也可以是个乐子人——因为乐子人兼容万物。 山羊头果然没什么异常反应,就好像歌蒂娅船长做的一切决定在它看来都是理所当然:“哦,您说得对,毕竟过了这么多年,那些羸弱的城邦总该弄出点让您感兴趣的东西了,您想以此解解闷也很正常……这样的话,失乡号是否应该做做准备?您是打算入侵哪一个?普兰德?伦萨?还是更北方的寒霜?” 歌蒂娅听着山羊头前半段话还在心里暗暗点头,心说这个头号狗腿子确实懂得揣摩上意捧哏搭台,结果听到后半截顿时血都开始凉了——这货的配合直接变成拱火,她不得不赶紧打断:“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入侵城邦了?有趣的事情刚刚出现,将之破坏岂不可惜?” “啊……是,您说的是,我的建议太过莽撞了,”山羊头立刻改口,“其实我是以为您打算将来开着船过去晃一圈……当然既然您并无此想法,那这个建议理应作废。其实这也很好,毕竟大城邦还是有些实力的,贸然靠近是有点风险……” “以后不要随便提入侵城邦的事情,”歌蒂娅看了山羊头一眼,不放心地又加了一层保险,“我们和世界脱轨了一百年,现在我要重新掌握文明社会的变化,这可能涉及到很多长远的改变——在我有明确命令之前,不要做多余的打算。” “谨遵您的命令,船长小姐。” ———————————— 第六十七章 新的联系 山羊头是个危险的家伙,这一点歌蒂娅从开始就知道——它的危险不仅仅在于其是个底细不明的异常物,更在于它曾效忠于真正的歌蒂娅船长,且直到今天还在按照旧日的规矩行事和思考。 在山羊头的视角中,陆地上的城邦毫无意义,城邦中的凡人愚昧可笑,弱小的城邦舰队都是食粮,而掠夺捕杀他们……是失乡号理所当然的“日常”。 歌蒂娅不知道自己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把这个山羊头的思维习惯调整过来,但她知道这个过程必须潜移默化——用一些合理的理由来改变自己以及失乡号的行事风格是最稳妥的办法。 她最后看了一眼在航海桌上安静待命的山羊头,确认对方已经接管失乡号的船帆与船舵系统,这才推门走进自己的寝室中。 今天下午,妮娜会回到古董店,而在那之前,她要让鸽子艾伊完成更多的测试项目。 通往船长寝室的门关上了,山羊头在昏暗中静静地注视着门的方向,沉默了不知多久,直到确认船长的意识已经出发进行灵界行走,它才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嘀咕起来:“真的没被亚空间影响……” 昏暗中,木雕的山羊头颅吱吱嘎嘎地转动着,它仿佛是在环视这个房间,又好像目光穿透了房间,在环视着整艘船。 “失乡号啊失乡号……你当年到底捞了个什么可怕的玩意儿上来……” …… 歌蒂娅已经回到了那熟悉的黑暗空间中,她感受着自己的意志在无数星光与微光线条间延伸,而延伸轨迹的两端分别是失乡号,以及位于普兰德城邦内的古董店铺。 似乎随着这种“双线连接”的时间延长,这种感觉也在越发清晰起来,她现在甚至不需要刻意集中精力,便可以感知到古董店那边的情况——还可以远程控制着那具店内的躯体进行一些简单的日常活动。 这显然是件好事,一个有半数以上的时间要在店里“昏睡”的古董店主显然是令人生疑的,而哪怕那具身体仅仅是起来活动活动,在门口站个一两分钟,都能打消很多不必要的目光。 歌蒂娅没有立即将自己的主意识“传输”到普兰德城邦,而是在黑暗空间中停了下来,她仔细感知着空间中的变化,随后回头看向身旁。 茫茫黑暗中,处于骨鸽形态的艾伊正无声盘旋着,幽灵化的躯体在飞翔中不断洒下星星点点的绿色火光,而在艾伊盘旋的区域中心,则是一些模模糊糊的虚影。 那些虚影中有此前带到失乡号上的太阳护符,一柄古朴陈旧的短匕首,一块奶酪,一枚圆滚滚的炮弹,还有一条硬邦邦的咸鱼干。 这些都是她出发前就准备好的“测试品”,用于进一步检测艾伊携带物品的能力和携带过程中的变化。 短匕首是从船舱里找到的,曾经可能属于某个水手,是没有思想的“普通物品”,奶酪是从厨房拿来的,具有不会腐坏的属性,炮弹来自弹药库,咸鱼干则是上次钓鱼的收获之一,这两天刚晒好——其实还没有晒的很透,但已经硬邦邦的了。 歌蒂娅看着在这些虚影周围盘旋的艾伊,微微点了点头:“原来你每次都是这么携带物品的。” 艾伊拍打着翅膀,发出嘶哑尖锐的叫声:“扶稳坐好,扶稳坐好!” 歌蒂娅笑了一下,便集中起精神,准备进行主意识的投射。 但就在注意力集中的一瞬间,她却突然看到那遥遥指向普兰德城邦的光流尽头浮现出了一片异样的微光! 歌蒂娅立刻停了下来,惊讶地看着那片在无数暗淡星点中闪烁起来的光芒——那光芒似乎原本就在那里,只是在她注意力集中的一瞬才由暗转亮,就好像被突然注意到一般,开始散发出明确的存在感来。 那是什么东西? 歌蒂娅在疑惑中尝试向着那片微光靠去,而仅仅是一个念头,她便已经跨越了茫茫黑暗,那片微光在她眼前迅速扩大,并化作一道在他眼前流淌起伏的光流。 她这才看到,这流淌起伏的光流与自己之间竟还有着一条微不可查的“连线”——就好像自己在失乡号上的本体与古董店中的备用躯体之间的联系一样。 这是……又一个待选的备用躯壳? 歌蒂娅脑海中不由得冒出了这样的猜想,但很快便摇了摇头——眼前流淌的微光从规模上远胜过那些代表“躯体”的光点,这么大一片光芒……与其说是代表着待选的躯壳,倒不如说是某种和自己建立了联系的庞大物品。 在犹豫中,她下定了决心,伸出手谨慎地触碰了那片光芒…… 下一秒,庞大而陌生的“感知”便突然涌入了她的脑海——她无法看清周围的事物,却感觉到海风吹拂着自己的躯体,感觉到海浪在周围缓缓起伏,她感觉到有很多人在自己四周走动,甚至在自己的躯体上走动,她听到四面八方都在传来人们的交谈声,可所有声音都混杂在一起,又仿佛隔着厚厚的帷幔,完全听不清楚。 她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正在通过一个庞然大物的视角来感知环境,但这个庞然大物并不适合自己的精神直接降临,亦或者是有某种力量在保护这个东西,阻挡着自己的力量侵入,因此她所有的感知都呈现出了被迟滞、被遮挡的状态。 这个庞然大物似乎正停留在靠近陆地的海面上,有很多人正聚集在此。 有一种紧张又严肃的气氛充斥在人群中,他们似乎在郑重地处置着什么危险因素,每个人的交谈都低沉又简明扼要。 歌蒂娅努力集中起精神,想要听清这些仿佛隔着厚重帷幔的声音到底在交谈些什么东西。 她努力了好久,才终于从这些嗡嗡隆隆交叠混杂的声音中听到了一个被反复提起的单词——白橡木号。 歌蒂娅拿回了触碰光流的手,有些错愕地看着眼前这片浮动的微光。 微光在黑暗中浮动,隐隐约约呈现出舰船的虚影。 白橡木号……这个名字似乎有点熟悉,但完全记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听到过。 歌蒂娅努力思索并回忆着,终于在记忆深处翻腾出了一些粗浅的印象,她回忆起了自己初次掌舵时在灵界状态下撞上的那艘船,回忆起当失乡号与对方穿透而过时,自己在那艘船的一侧船舷上似乎看到过它的名字……那艘船,好像就叫白橡木号。 紧接着,她又记起自己在普兰德城邦买的那份报纸,当时报纸上有不起眼的板块似乎也提到了这件事,说是失联数日的远洋船白橡木号将在近期靠港…… 歌蒂娅愣愣地看着眼前浮动的微光。 这是白橡木号,曾负责押运异常099的白橡木号。 那位曾尝试跟自己喊话的老船长和他的船员们看来终于顺利抵达了普兰德城邦——这一点倒是挺值得高兴。 显然,自己和这艘船建立了联系。 难道联系是在当初那场“灵界撞船”事故之后建立起来的?因为当时失乡号的火焰延烧到了白橡木号上? 歌蒂娅心中隐隐约约浮现出猜想,并以此推测着自己的灵体火焰所具备的各种属性,与此同时,她也在思考着自己与这艘蒸汽船之间的联系是否能派上什么用场。 在失乡号上漂流了这么久之后,她对于自己和文明世界之间的每一丝联系都格外看重。 现在看来,白橡木号虽然已经靠港,却还处于某种封锁、监视状态,那些紧张兮兮的人应该就是城邦方面专门对付超凡异象的“专业人士”。 显然,对于城邦里的人而言,一艘曾在海上迷航的船只存在着危险性,而且对方与失乡号负距离接触的经历或许也是重大待审事项。 歌蒂娅现在对自己以及失乡号的赫赫凶名还是有点自觉的。 思前想后了一番,歌蒂娅谨慎地向后退去,没有继续触碰眼前这团光雾。 作为无垠海上的头号boss,她不打算跟城邦的保护者们打交道,而且在不清楚那些“超凡专家”们有什么底细的情况下,她也不想暴露白橡木号已经与“歌蒂娅船长”建立联系的事实。 她可不希望自己与这艘蒸汽船之间的联系被人发现并清除掉——反正联系已经建立起来,就如海水下的锚索般稳固,她可以耐心等待,白橡木号的监视总有一天会解除。 到那时候,说不定她还能心平气和地跟那位老船长聊聊。 打听一下当时风浪太大的时候那位老船长到底在跟自己喊什么。 ———————————— 第六十八章 靠谱的鸽子快递 一阵微凉的海风突然吹过了甲板,让刚刚从室内走到外面的劳伦斯船长下意识地搓了搓胳膊——但他也不知道这想要起鸡皮疙瘩的感觉究竟是因为这微凉的海风,还是因为那位年轻审判官告诉自己的事情。 异常099,人偶灵柩,失控之后不但具备活动能力和脱困倾向,还能不断扩大自己的影响范围,并不断检定范围内的人形目标,进行无条件的斩首,只有圣徒才有可能抵抗这种近乎因果的斩首效果…… 在过去的半个月航程里,他和他的船员们一直在跟这个危险的异常朝夕相处——尽管事实上除了最后遭遇失乡号之外这趟押运之旅始终没出什么危险,但这时候回想起来,他仍然感觉有些后怕。 然而也仅仅是后怕罢了。 他是探险家协会的成员,一名资深的海洋探索者,他的工作,就是与无垠海打交道——和那些只在安全的近海区域活动的渔民不同,他的航行生涯中一大半时光都在跟各种各样的异常甚至异象打交道。 承接异常运送任务的时候,当局或者教会都会提前告知运输过程的危险性,而这部分内容往往是整个委托合同里最简短的,通常只有一条:此任务具致命危险,具体细节无法告知。 每个在城邦之间讨生活的船长都知道自己在面对什么,而有半数以上的船长在晚年都饱受这份致命职业生涯的纠缠——常年和无垠海打交道,异常与异象总是会在你的命运中留下点什么的。 他有很多年龄相仿的同事已经退下了,他们或是受困于不间断的噩梦,或是因各种程度的诅咒而产生精神问题,或是在远航中留下了肢体的残疾……抑或更糟。 远洋船上的船长和水手们有着丰厚到远超城邦居民想象的高收入,也有着远超任何职业的“职业病”。 劳伦斯船长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很高尚的人,他干这行主要就是为了挣钱,当然,他年轻时也有一腔探索大海的热情,但就像大多数人一样,年轻时的热情很难伴随一生,而现在……他觉得这点热情是时候烧完了。 趁着自己精神还正常,趁着无垠海还没有缠住自己的命运,找个时间退休吧。 劳伦斯微微叹了口气,转过身向着船长室的方向慢慢走去。 牧师们对全船的搜查和问询还未结束,在此之前,他还不能离开白橡木号,在那之后,他则要和所有人一起被转移到教堂,接受隔离观察与一系列的精神鉴定。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熟悉的船上设施。 这是一艘很好的船,而且很新,自己执掌它才刚刚五年,用无垠海上船长们的俗语来说,“船长和船的新婚期都还没过”,说真的,退休很有点舍不得。 但现在退下去,总好过死在未来的某次远航中,或在疯人院里度过下半辈子。 …… 城邦下城区,老旧的歌蒂娅古董店内,躺在二楼床上的中年女人慢慢睁开了眼睛,略有些陈旧发霉的天花板倒映进歌蒂娅的视野。 “呼……” 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感受着这具躯体所传来的知觉迅速清晰、稳定下来,感受着自己对这具躯体的控制方式从远程操控到直接掌握,缓了两三秒之后,她才胳膊用力把自己撑了起来。 鸽子艾伊扑啦啦地飞了过来,在她的床头磨了磨嘴壳子,咋咋呼呼地嚷嚷:“亲爱的,欢迎回家,你是先吃饭,还是先洗澡,还是……” 歌蒂娅正准备伸个懒腰,让这鸽子一句话直接就给抻得差点抽了筋,当时就一巴掌拍在艾伊头上:“你这怎么啥词都有?!” 艾伊显然并非凡鸟,被歌蒂娅拍了一巴掌就跟没事似的,轻快地往旁边踱了两步,嘴里继续嚷嚷着:“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 歌蒂娅直接就把这个脑子不太正常的鸟给放到一边不再搭理,从床上起身看向了不远处的桌子。 桌子上,正静静地放着之前她在失乡号上准备好的各种试验品: 太阳护符,匕首,奶酪,炮弹,还有一条咸鱼。 东西齐全,这么多乱七八糟毫无关联的东西放在一起,艾伊也没有出现“丢包”的现象。 这鸽子竟比自己想象得还要靠谱一些。 歌蒂娅上前确认了桌上每一样东西,确认物品齐全毫无损伤之后,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床上踱步的鸽子,心中对这鸟还是冒出了一点赞许。 然后她就看到艾伊在床头踱着四方步,这时候已经背到“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上”了…… 歌蒂娅:“……” 她把心中赞许藏好,这才坐在桌前开始逐一检查那些“货物”的情况。 首先是太阳护符,它毫无变化——作为一个已经被灵体之火彻底改造、掌控的超凡物品,它体内仍然静静地流淌着温顺的力量,连续两次灵界行走似乎并没有影响到这件物品的性质。 那柄不具备超凡属性的匕首看上去也没什么变化,除了样式古老之外,它的刀刃仍旧锐利,刀鞘也被保养的很好。 歌蒂娅的目光落在那块从失乡号厨房里带出来的奶酪上。 奶酪没有异常,仍然是那副不宜食用的状态,并未如歌蒂娅想象的那样,在离开失乡号之后便迅速腐烂或凭空消失。 她又看向那枚炮弹——炮弹静静地待在桌上,对船长小姐的注视毫无反应。 歌蒂娅推了推炮弹,又敲敲它的铸铁外壳。 超凡的特性从炮弹上褪去了。 在失乡号上,连炮弹都是具备“活性”的,当然这并不是说每个炮弹都有独立的“思维”,而是那艘船的整个弹药系统都有一个统一的“意识”在控制,而作为这个意识的“子单位”,失乡号上的炮弹在被船长小姐注视的时候甚至会立刻调整位置并接受“检阅”。 根据歌蒂娅一段时间的观察,失乡号的武力部分应该是两个“意识”在控制,一个是弹药系统,一个是甲板下面的几十门火炮,这两个意识应该分别负责着作战时的装填和开火工作,并控制着各自系统内的每一个“成员”。 眼前这枚炮弹显然是随着离开失乡号而脱离了其上位意识的控制,变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铁坨子。 歌蒂娅若有所思。 如果把这枚炮弹再带回去,它会重新成为弹药库的一员么?失乡号还会“认”这个去而复归的“子单位”么? 她的思路又延伸出去——失乡号上的弹药是有限的,打出去的炮弹并不会再回来(当初用来给爱丽丝压仓的那八个炮弹也没回来),那么……船上的弹药可以补充么?补充进来的新弹药又是如何成为失乡号的“子单位”的? 思路再延伸一点:失乡号可以升级它的火炮系统么?更先进的大炮,更先进的炮弹,这些东西放在那艘船上能用么? 失乡号是一艘幽灵船,这注定了它很难像普通的舰船一样进行轻而易举的补给和……“改良”,搬运到船上的东西只是“外来物品”,如果不能顺利成为失乡号的一部分,那么这些外来物品就没办法像船上的其他设施一样有“自行运转”的便利特性。 但如果能有办法把这些东西变成失乡号的一部分……那艘幽灵船或许就会发挥出更大的力量。 同时拥有更好的生活条件。 歌蒂娅不由得在这方面想了很多。 越是接触现代的普兰德城邦,她就越是能感觉到一个世纪前的失乡号其实并不像它的赫赫威名那般光鲜完美—— 那艘船或许有着诡异可怕的力量,但它连个电灯都没有,也没有薯条,它的武器系统还是古老的前膛火炮,威力如何很不好说,而且没有薯条,灵体之帆虽然好用,但有一套蒸汽机关作为备用动力显然也不错,可船上连个烧热水的锅炉都没有。 而且没有薯条。 歌蒂娅默默地看了一眼已经蹦到窗台上看着外面发呆的鸽子。 鸽子回过头,眨巴着绿豆眼看着她:“去码头上整点薯条?” “闭嘴,不要提薯条。”歌蒂娅带着微妙的心情回绝了鸽子,这才把注意力放在最后一样物品上。 咸鱼,用深海里钓上来的美味馈赠加工而成的纯天然食品,味道还不错,属于“失乡号之外的物品”。 经历过灵界行走之后,这根咸鱼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变化。 晚上给妮娜炖汤用吧。 ———————————— 第六十九章 城邦生活 在检查过所有的测试物品之后,歌蒂娅对艾伊的运输能力以及失乡号上物品的性质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艾伊一次性可以运输数种不同的物品,且这些物品包括了有机物、无机物、超凡事物以及普通事物,物品的种类并不会影响其运输过程的稳定性,同时运输过程也不会对物品本身的性质造成影响; 失乡号上一些明显具备“活动能力”的事物本身是更庞大的控制意识下的“子单位”,诸如炮弹就是弹药系统的子单位,而这些子单位在离开失乡号之后便会失去活动性质,成为平平无奇之物; 艾伊的运输过程似乎并不怎么耗费其“精力”,不管是一开始携带的仪式匕首,还是现在一次性携带一堆东西,这只鸟回来之后都仍然活蹦乱跳的,当然这有可能是目前为止让它运输的“货物”总量还太少,远未达到其能力瓶颈; 目前只测试了物品种类不同的情况,尚不知艾伊的运输能力对“重量”或“体积”是否有限制,这还需要更多测试。 歌蒂娅一条一条地总结着目前已知的情报,等确认都思考到位之后才舒了口气,慢慢靠在椅子上。 她知道,自己目前所做的这些测试仍然很不完善,还有很多可能存在的变量没考虑周密,哪怕是从“测试物种类”来看,她所选取的样本也太少,还不足以积累出有效数据。 在未来,她至少还要选择更多的物品种类,同时用不同的物品重量、物品体积来测试艾伊的运输上限以及多次运输的稳定性,只有足够多的对照样本,得到的测试数据才足够可靠可信。 她在这方面十分谨慎,而这种谨慎并不是没理由的——因为她有一个很大胆的计划……或者说想法。 既然艾伊可以把物品完好无损地在陆地和失乡号之间传送,且不限制物品的种类,那……它能送人么? 如果它能送人,那它能送不太算人的人么?比如……爱丽丝? 歌蒂娅知道,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仅凭自己借助灵界行走的能力充当失乡号和陆地城邦之间的纽带,迟早会遇上人手不足、顾及不周的问题,这时候如果有帮手,情况就会好很多。 鸽子艾伊所表现出来的传送能力给了她一个很好的思路。 当然,爱丽丝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帮手人选,这个空有上位编号的“异常099”虽然安静待着的时候优雅神秘的一比,但只要活动起来立刻就会暴露出又菜又废的本质,可目前歌蒂娅也实在没有别的人选。 想到自己手底下唯一可用的船员是个做饭都能把自己炖了的废柴,歌蒂娅就不由得叹了口气。 失乡号这举世皆敌的定位实在让她头大,她估摸着自己从人类世界是不可能找到盟友了,非要找恐怕也只能吸引来一群中二恶棍,就那种每天一睁眼就期待世界末日,每周一三五去割瓦斯管道,二四六去搞恶魔献祭,礼拜天去跟教会守卫者们打游击的坏逼…… 那路货色倒是可以跟山羊头很快沆瀣一气,他们闲着没事可以在一起合计入侵哪个城邦,却绝非歌蒂娅想要的助力。 “……唉,爱丽丝起码老实听话,”歌蒂娅叹息着站了起来,嘀咕着自言自语,“好好培养的话能成长起来的……大概。” 哪怕当不成帮手,就当让那个人偶在人类世界见见世面也好,毕竟她被关在一口棺材里那么多年,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子。 整理完了思路,歌蒂娅开始收拾自己带过来的这一大堆东西——她暂时还不会返回失乡号,这些东西有很多无法随身携带,自然是要放在店里。 古董店二楼能藏东西的地方不多,而且妮娜随时会上来帮忙收拾房间,一些明显看起来不像日常用品的东西放在房间会格外可疑(比如一个世纪前的炮弹),不过在短暂考虑之后,歌蒂娅就给这些东西找好了合理的去处。 太阳护符贴身藏好就行,那根咸鱼可以直接放进厨房,显得合情合理,一个世纪前的炮弹和一个世纪前的水手匕首那就更简单了—— 歌蒂娅直接把那两样东西带到一楼的店面,放在柜台旁边不起眼的角落里了——反正这是古董店,类似画风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匕首和炮弹扔在哪都不如扔在一楼那堆破烂假货里隐蔽…… 至于最后一样,从失乡号厨房中拿来的奶酪,歌蒂娅也给它找到了好去处。 垃圾桶里。 处理完这一切之后,歌蒂娅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对自己的安排十分满意。 随后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那轮被双重符文禁锢封锁的“太阳”正高高悬在天际,此刻刚到中午。 妮娜会在今天晚些时候返回家里,在这之前她打算出去走动走动,以进一步了解这座城市。 反正看样子这古董店今天也没什么生意。 天气有些凉,歌蒂娅换上了一件深褐色的外套,并在出门前打理了一下自己有些杂乱的长发,尽量让自己这副曾经被药物和疾病折腾的颓废虚弱的躯体看起来精神一些,随后离开了古董店。 她刚一出门,一阵扑啦啦拍动翅膀的声音便从二楼传来,鸽子艾伊自顾自地从房间里飞了出来落在她肩膀上,一边晃着脑袋一边得意洋洋地逼逼:“到二仙桥,走成华大道……” 歌蒂娅顿时斜了这货一眼,她原本是打算让这鸽子在二楼看家的,毕竟出门的时候身上顶个鸽子总显得过于扎眼又诡异,反正自己和艾伊之间有灵火相连,真遇上情况自己随时可以用灵体火焰把它召唤到自己身旁,也不怕耽误事情。 只是没想到出门的时候忘了交待,这鸟就自顾自地“上车”了。 看着这鸟子精得意洋洋的模样,歌蒂娅最后还是无奈地笑着叹了口气:“……算了,你爱跟着就跟着吧。” 她就这样顶着鸽子,来到了古董店对面的主干道上,又沿着主干道走了没多远,便听到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夹杂在蒸汽机关的运转声中由远而近地传来,抬头看去,一辆褐色为底有着蓝色条纹涂装的双层巴士车正沿着主干道驶来,并渐渐停在不远处的车站旁。 那是在普兰德城邦很常见的公共交通工具,由蒸汽机关驱动,六比索的票价,可以抵达下城区一大半的地方,而根据车厢后面贴着的线路图,它的线路末尾还有两站会途径上城区的边缘,一个叫做十字街区的地方。 歌蒂娅脑海中对“十字街区”有印象,她知道那条街区以及周边区域被视作普兰德城邦的“交界地”,那里有较为繁华的商业和较为体面的住所,许多下城区的居民将十字街区视作自己生活层次跃升的目标与梦想,而很多无力承担上城区高昂消费又想过体面日子的中层市民也都住在那里——那里还有电影院、博物馆和几家上档次的餐厅。 妮娜的学校就在十字街区附近,她提到过的那座博物馆也在十字街区旁。 歌蒂娅想了想,快步走向车站,在巴士车起步之前上了车。 车上没什么人,一层有半数以上的座位是空的,司机的驾驶台旁边站着一个穿深蓝制服的售票员,这个留着披肩发、简单化着妆的年轻女人在看到有人上车之后先是下意识地伸手摸向票夹,但紧接着便注意到了歌蒂娅肩膀上的鸽子。 “抱歉,女士,不能带宠物上车,是规定,”年轻女人说道,抬手指了指歌蒂娅肩膀上的鸽子,“包括鸽子。” 歌蒂娅看了看艾伊,艾伊无辜地拍拍翅膀,歪着脑袋看着她。 “去车顶上扒着。” “咕咕,咕咕。” 艾伊拍打着翅膀飞出了车外,一边飞一边“咕咕咕”地骂街。 年轻的售票员小姐一愣一愣地看着眼前这个跟鸽子交流的女人,以及那仿佛真能听懂人话的鸽子,半晌没说出话来。 “现在行了么?”歌蒂娅不得不出声提醒似乎有些发呆的售票员,又抬手指指车顶方向,“鸟落在车顶上你们应该没法管吧?” 售票员这才反应过来:“啊……是的……票价六比索,通票。” 歌蒂娅伸手摸口袋,摸出两枚硬币换来了一张蓝色的车票,随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准备享受她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次乘车之旅。 蒸汽机关启动了,伴随着轻微的震动和机械摩擦声,车头的铃铛也随之清脆响起,然后巴士车微微一震,车窗外的景色便向后退去。 歌蒂娅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感受着这机械工程造物在运转间的震颤与加速。 蒸汽机关是个好东西,文明社会是个好东西,科技进步是个好东西。 有机会她一定要给失乡号也整一套——哪怕仅仅是一套能烧热水的锅炉呢,以后船上也能洗热水澡了。 她的思路刚刚扩散开,便感到车子突然一震,窗外的景色慢慢停了下来。 那位年轻的售票员小姐推开了车头附近的窗户,探头对外面嚷嚷着:“上车吗?有座儿!都是大座儿!” 歌蒂娅怔了怔,哑然失笑。 就在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这座对自己而言仍然陌生的城邦一下子生活气息浓郁起来。 ———————————— 第七十章 自己人 在一个存在超凡异象,陆地被一望无际的海洋封锁,城邦中的守卫者和异常进行着无休止争斗的世界,普通人是如何生存的? 歌蒂娅对这座城邦仍然缺乏了解,但至少在她所见到的地方,这个世界的普通人仍旧生活在秩序与稳定的环境下—— 他们工作,学习,休息,他们经营店铺,互通有无,他们会在休息日出门,去影院和餐厅,去公园和港口,他们会参观博物馆,也会在晚餐之后与邻居闲话家常——他们过着不怎么精彩,但通常很安稳的生活。 蒸汽机关驱动的巴士车走走停停,有时候在站台停下,有时候在路边停下,随时有乘客上来,随时有乘客离开,那位沉默的司机先生偶尔会和售票员说两句话,但大部分时间都在专心开车,那位年轻的售票员则时不时抬头看看车顶——她似乎还在挂念那只鸽子。 歌蒂娅坐在座位上,带着好奇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看着这些属于普通人的生活。 似乎除了需要了解世界上存在的异常与异象,并将这方面的知识作为一种“安全守则”来遵守之外,这些普通人的生活也和她在地球上所见的差不太多。 在靠近十字街区的时候,巴士车又一次停了下来,这次是在站台,有许多乘客在此上车。 歌蒂娅好奇地看着站台上的风景,看着远方那些伫立的烟囱以及在建筑物上空纵横交错的蒸汽管道,但突然间,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胸口附近有一股不寻常的热量升腾起来。 那热量来自被她贴身藏好的太阳徽章 ! 正欣赏风景的歌蒂娅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藏着徽章 的位置,下一秒,她便感觉到那徽章 不但在发热,而且还在微微震颤着。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显然这徽章 正在和附近的什么东西产生共鸣——通过自己和徽章 之间已经建立起的联系,她生疏地感知着这种共鸣的来源,下一秒,她的眼睛便锁定了车窗外一个正快步从人群中穿过的身影。 那身影穿着黑色的外套,看上去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路人,但太阳徽章 传来的“指向感”正确凿无疑地指向那个身影! 歌蒂娅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向车门的方向,而在她心念一动间,鸽子艾伊也收到指示,扑啦啦地拍打着翅膀从车顶上飞了下来,落在她的肩膀上。 站在车门附近的售票员惊讶地看着这一幕,直到歌蒂娅下车之后才小声嘀咕起来:“这鸽子怎么训的……” 但紧接着这段日常生活中的小插曲便从售票员小姐的注意力中退去了,她转头看向刚刚上车的几个乘客:“来这边买票……孩子也得买票,这怎么看都超一米一了……四岁?这怎么看也不可能是四岁,过线了就是全票!” 此刻歌蒂娅却已经走进了人群中,她快步穿过路人密集的站台与路口,追踪着那个身穿黑外套的身影。 那个黑衣人走得很快,下午时分路旁密集的人流也让其能很轻易地躲过视线搜索,事实上仅仅过了几分钟,那身影便已经离开了歌蒂娅的视野。 然而太阳徽章 的共鸣仍在,那种从徽章 深处传来的“指向感”始终在为歌蒂娅指示着正确的方向。 歌蒂娅一边循着太阳徽章 的指引继续跟踪,一边飞快地思索着。 毫无疑问,那个黑衣人很可疑,这徽章 一定是感知到了什么才会突然有所反应……或许,它是感知到了来自“真实太阳神”的同源力量。 从山羊头那里她已经知道,这枚徽章 拥有识别同胞、指引“太阳赐福”的功能,但正常情况下只有太阳神的信徒才能使用这些功能或感知到徽章 的指引效果。 歌蒂娅曾用灵体之火篡夺了徽章 的控制权,但当时她以为自己的火焰也一并破坏掉了徽章 的大部分能力,不过现在看来……这徽章 的识别能力竟然还在! 只不过这份识别能力如今为自己所用了…… 在徽章 的指引下,她渐渐离开了路人密集的主干道,并在三绕两绕之后渐渐走进了行人冷清的小路中。 她再次看到了可疑的身影——那身影正快速走过前方的路口,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多了个追踪者。 隐隐约约间,歌蒂娅感觉到胸口的徽章 变得比之前更加灼热了一些,它传来的共鸣感愈加清晰、强烈。 歌蒂娅悄然驱动了灵体之火,读取着这太阳徽章 传来的信息,大量指向性明确的“感知”立刻便传进了她的脑海。 这感觉很微妙——尽管太阳徽章 并没有思考的特性,但歌蒂娅仿佛都能感到这徽章 在兴奋又激动地给自己传达着消息,在告诉自己这个不信仰太阳神的人,其他信徒在什么地方。 她甚至想提醒这徽章 矜持一点——好歹不久前它还是太阳神的圣物,这时候当带路党也不至于兴奋的跟个暖手宝似的。 而与此同时,她也越发可以确定,自己正在接近一个有很多太阳神信徒聚集的秘密集会场所。 正如她预料的那样,有更多的“太阳异端”聚集在这座城邦的阴暗角落中,之前下水道里团灭的那一拨人只不过是这些如蟑螂般的邪教徒中的一部分罢了。 她不知道这帮邪教徒到底想干什么,但她知道这些邪教徒一定比妮娜的老师们更了解有关古老历史、太阳信仰、秩序纪元的事情。 要想了解这个世界更深层的秘密,就要接触超凡领域的势力,教会和城邦当局是很难通过正常手段接近的,但邪教徒就简单多了——跟他们打成一片就行。 或者把他们打成一片也行。 歌蒂娅正这么想着,突然间停了下来。 她已经来到了一条小路的尽头,而那个鬼鬼祟祟的黑衣人则刚刚钻进附近的一个路口中,太阳徽章 传来的信号清晰且强烈,这附近看不到任何路人的身影。 透过太阳徽章 ,她感知到有更多的“同胞信号”在靠近自己所处的位置。 歌蒂娅默默拉起外套的翻领,把半张脸都遮挡在领子里——而几乎在这个动作刚完成的下一秒,她便听到有许多脚步声出现在附近的建筑物阴影间。 一个又一个的身影出现了。 那是十几个人,穿着打扮上与普通的市民没什么区别——毕竟没有邪教徒会在大白天的城区里穿着一身长袍到处走动,就像正常的刺客也不该穿着贼拉显眼的白色兜帽罩衫去闹市街头整活。 只有太阳徽章 不断传来的热量和指向性明确的信号让她确信,这些从周围冒出来的家伙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真实太阳神的追随者。 歌蒂娅抬起头,看向尽头的路口,看到那个之前被自己追踪的黑衣男人也赫然在其中,对方正充满警惕地看着自己,而在他身旁,一个身形高高瘦瘦的年轻男人则低声和自己的同伴说了两句什么,才抬头看向这边。 “这是私人领地,你鬼鬼祟祟地跟进来干什么?”那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开口了,他似乎还在努力营造一种“这边都是普通市民,你鬼鬼祟祟才形迹可疑”的感觉,因为对歌蒂娅这个追踪者的底细不清楚,所以他既没有贸然动手,也没有放松警惕。 歌蒂娅心里嘀咕着自己这个外行果然不适合干追踪这种专业活计,同时也很好奇如果自己装傻的话,这些邪教徒到底打算怎么处置自己这个追踪者——他们是打算假装成一群爱岗敬业的黑恶势力把自己吓走呢,还是打算勤勤恳恳发展邪教事业,把自己绑了给他们的太阳神加一顿荤的? “你没听到么?”那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皱了皱眉,不耐烦地说道,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周围的人影也不动声色地向前迈了半步,隐隐形成包围,“我在问你话……” 歌蒂娅非常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随手从怀里摸出了那枚太阳护符,语气诚恳:“自己人。” 先打成一片吧,兴许套的话多。 如果他们不信,那就打成一片。 ———————————— 第七十一章 阴沟里聚集 在歌蒂娅把太阳护符拿出来的一瞬间,现场便出现了数秒钟的安静——她那句“自己人”平平淡淡地飘散在空气中,所带来的是十几双眼睛意外又谨慎地互相对视,随后那个看上去像是小头目的、高高瘦瘦的男人才突然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地说道:“快收起来!小心有教会的眼线在附近!” 这护符还真管用?这玩意儿在太阳教徒中间如此有说服力么? 歌蒂娅心中一乐,表面却还维持着面无表情遮着半张脸的神秘姿态,一边把护符收起来一边淡淡说道:“如果这里附近真有教会的眼线,你们这么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可比我的护符醒目。” 她话音刚落,对面就有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下意识开口:“不会,我们聚一块顶多把治安官引来,给按扰乱社会治安……” “闭嘴!”那个高高瘦瘦的首领立刻喝止了手下的瞎逼逼,紧接着目光便落在歌蒂娅身上,“这是必要的谨慎——毕竟这座城市现在很不安全。女士,请你走过来,不要有多余举动。” 歌蒂娅坦然朝对面走去,对方则低头仔细打量着她,看了半天之后,高瘦男人才低声问道:“你是住在这座城里的信徒?” 歌蒂娅想了想,点点头:“是。”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确实是住在城里的,她现在也住在城里,在这些显而易见的问题上,她决定实话实说。 她的计划很简单,想办法浑水摸鱼凑到这帮邪教徒中间,然后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消息,不暴露就多听多问,暴露了就让艾伊变身把他们全给鸽了。 高瘦男人丝毫没有察觉到眼前这个“教会同胞”心里在转什么危险念头,而是又紧接着问道:“据我所知,深海教会在几天前袭击了……” “下水道中的集会场,当时那里正在进行一次太阳祭祀,仪式失控了,我们损失很多人——但我逃了出来,”歌蒂娅毫无心理负担地说着,同时关注着周围那些太阳教徒的反应,她能感觉到这些人身上紧绷的气氛明显已经放松下来,而只有她面前这个高高瘦瘦的小头目仍然维持着谨慎,“和我一起逃出来的还有三个人,但我们走散了,现在我完全联系不上教会——直到遇上你们,太阳给了我指引。” 高瘦男人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紧接着目光便落在歌蒂娅的肩膀上:“这是什么?” “我养的宠物,”歌蒂娅随口说道,“看不出来么?就是一只普通的鸽子。” 艾伊适时地晃了晃脑袋,发出响亮的“咕咕”声。 “这鸽子嗓门真大……”高瘦男人似乎终于放松了警惕,大概是潜意识也觉得教会那帮恪守清规戒律的家伙不会有顶着个鸟满城乱跑的习惯,他点了点头,“跟我来,在外面说话不安全。” 歌蒂娅心中顿时松了口气,她觉得浑水摸鱼的第一步似乎成功了。 随后她便跟在这群邪教徒身后,跟着他们向小巷的更深处走去。 这巷子比她想象的还深,它似乎通往了这片破落城区最被人遗忘的阴暗腹地,一群邪教徒带着歌蒂娅七拐八拐,途中经过了不断释放出蒸汽的旧管道系统,穿过了污水横流的小路,最后又绕进一片低矮破旧的建筑群里,而越是往其深处走去,这座繁荣的蒸汽之都那更加阴暗残破的一面便越是在歌蒂娅面前展露无疑。 她原以为自己和妮娜所住的地方就已经是这座城市的底层社区了,但现在她突然意识到,原来那落魄的古董店竟已经是下城区中的“体面之地”。 道路两旁的破旧房屋中大多数都死气沉沉,看上去已经被废弃了有一段日子,但少数房屋的阴影中却仿佛能感受到或麻木或阴沉的注视,似乎有无家可归者躲在这片被人遗忘的城区中,在冷漠地看着闯入此地的不速之客们。 但最终,这些阴恻恻的视线都很快收了回去——那个高瘦男人带着的十几个人显然足以让这里蜗居的流浪者们心存畏惧。 “看到了吗,这就是无垠海上最繁荣的城邦,普兰德,”最初引起歌蒂娅关注的那名黑衣男人咕哝起来,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说给歌蒂娅听,“哪里都一样,伦萨也是这样,冷港也是这样,甚至精灵们那座号称‘和平与公正乐土’的轻风港也是这样……他们宣称那所谓的‘太阳’公平地照耀世界,为万物带来光明秩序,但这些阴沟里还有多少阳光可谈?” 歌蒂娅没有回应,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她看到从上城区以及工业城区蔓延过来的蒸汽和燃料管道在头顶的建筑上空纵横交织,巨大的阀门和整压结构就好像许多光怪陆离的巨兽般盘踞在周围低矮破旧的建筑头顶,阳光透过这些管道的缝隙洒下来,让建筑物之间的污水散发着难闻的臭气。 那些污水大多是附近管道泄露出来的蒸汽冷凝而成,随着城市的运作,这些污水混杂了工厂里的化学药剂,日复一日地堆积在下城区里。 不必在这城市里住多久,歌蒂娅看一眼也能大致猜测到这种“城市脓疮”是怎么出现的。 歌蒂娅默默地看了那愤愤不平的黑衣男人一眼,表情仍旧淡然。 被太阳的子嗣蛊惑也好,被恶劣的生活逼迫也罢,这些邪教徒的诞生确实有其原由——但那又如何呢? 这些自认为被城邦逼迫而不得不生活在阴沟里的邪教徒最终还是到这下城区来,去抓捕那些无依无靠的贫民做了活人献祭——那处洞穴中无数衣衫褴褛的人,可没有一个是上城区的体面人。 作为一个还不够了解这个世界的“异邦人”,歌蒂娅觉得自己没必要对这座城邦做过多评价,但至少作为一个曾经的祭品,她觉得这些邪教徒挺不是东西。 在沉默中,她终于抵达了这些邪教徒的据点。 据点在一处废弃工厂的地下。 这些在阴沟里钻来钻去的邪教徒,似乎总有办法找到合适的阴沟,改造成他们的聚集地,亦或者这座繁荣的蒸汽之都本就有数不清的阴沟,适合用来滋长一些黑暗亵渎的东西。 一群人越过了工厂外围半坍塌的院墙,打开了通往地下结构的铁门,歌蒂娅原本还打算好好观察一下那座工厂里的情况,满足一下自己对于“蒸汽时代”的好奇心,结果也没找到机会,她直接被带到了一条倾斜着通往地下的阶梯,并来到了邪教徒们的“秘密基地”。 这里曾经或许是工厂的仓库,也可能是机械间之类的设施,但现在显然已经被搬空了,偌大的空间中只剩下屋顶上残留的管道系统和墙壁上已经无法再点亮的瓦斯灯具——黑暗的空间很危险,连邪教徒也知道这点,所以他们在地下各处点亮了用鲸鱼油脂为燃料的油灯,而在大量油灯带来的光亮下,歌蒂娅看到竟还有十几个邪教徒聚集在这里。 在教会重创了一处献祭场之后,竟还有这么多太阳信徒聚集在一起?这些邪教徒是哪冒出来的?难不成跟蘑菇苔藓一样,但凡有个阴沟自己就长出来了? 歌蒂娅有些诧异地看着这宽阔的地下室中聚集的人影,而那些邪教徒也在好奇又戒备地看着她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随后那名高高瘦瘦的男人又走了过来,几名看上去颇为强壮高大的教徒紧随其后,站在歌蒂娅四周。 歌蒂娅皱了皱眉,微微有些抗拒:“怎么,进来之后还得再搜一遍身不成?我不知道有这个规矩。” “如果你真是教会的眼线,搜身可没什么用,”高瘦男人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根布条样的东西,递给歌蒂娅,“放松,一次更严谨的验证而已,只是必要的谨慎——我们这些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已经损失很多同胞了。拿着它,然后跟着我念。” 歌蒂娅看了一眼对方递过来的事物,看到这就是一根脏兮兮的布条,甚至像是从旧衣服上撕下来的东西,其表面还有黑褐色的污迹,仿佛干涸的血液。 这是太阳信徒们验证同胞的另一种道具? 歌蒂娅心中有点诧异,感叹这真不愧是一帮成天被追杀的专业人士,战斗力虽然没看出多少,但这外防渗透内防内鬼的技能确实是点满了的。 随后她便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事物,并听到那高瘦男人开始低声咕哝一些句子:“以日之名,惟愿主的光辉普照……” 歌蒂娅一听顿时就觉得分外耳熟——前不久她才听一个邪教徒跟自己念叨过这个! 那个邪教徒还送了她个护身符来着。 歌蒂娅不动声色地抬了抬手指,一簇无人察觉的绿色火焰随即渗入她手中那根看似平平无奇的布条中,随后她便绷着表情,有样学样地跟着眼前的高瘦男人把那几句祷词念了一遍。 那根仿佛浸过血迹的布条老老实实地待在她手上,看起来毫无反应。 高瘦男人的目光落在布条上,良久,他终于轻轻点了点头,一边伸手将布条从歌蒂娅手中收回一边微笑着说道:“欢迎回到主的荣光中,同胞。” ———————————— 第七十二章 集会场上的情报 平心而论,这些邪教徒其实还挺谨慎的。 他们并没有因为歌蒂娅拿出太阳护符就相信了这个陌生“同胞”的言辞,也没有因为歌蒂娅说出了下水道祭祀场中的事情经过就轻易取信这些说法,他们一路上都在观察歌蒂娅的言行举止,甚至到了集会场之后还要进行一次额外的验证来确认这个陌生人的身份——以一群东躲西藏的邪教徒而言,他们已经做到最好了。 但他们所有的甄别措施都是将歌蒂娅当做一个“正常人类”来应对的。 这些手段对失乡号的船长小姐而言毫无意义。 高高瘦瘦的小头目从歌蒂娅手中取回了那根不起眼的布条,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件超凡物品中的力量发生了什么变化,在向新同胞表达了欢迎之后,他便抬手指向集会场的一角:“同胞,先在这里休息吧,这里的陌生面孔不止你一位。” 歌蒂娅点了点头,走向那个不起眼的角落,同时关注着出现在这集会场上的每一副面孔。 与之前在下水道祭祀场中所见的情况不同,她惊讶地发现这些太阳信徒都没有穿着那种标志性的黑袍,而是如寻常市民一般打扮,他们也没有戴着遮挡面容的兜帽,而是坦然地把面孔暴露出来。 她好奇地询问着身旁的信徒:“在这里集会,大家都不需要遮掩面容的么?” 被她询问的信徒显得很惊讶:“……你们普兰德城邦的本地信徒之前集会的时候都要遮掩面容?” 歌蒂娅立刻微微皱了皱眉:“你们不是普兰德……” “我们从伦萨来,”旁边的另一名信徒坦然说道,在确认了眼前的陌生女人真的是教会同胞之后,这里的太阳追随者们显然都放下了戒心,“大家上周才落脚,但还没等我们和本地的同胞们建立联系,就发生了那次袭击……” “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从伦萨来的?”歌蒂娅有些惊讶,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在下水道的祭祀场被摧毁之后这座城里竟还有如此多的太阳信徒了。 “嗯,这里聚集的都是来自伦萨的同胞,不过也有从其他城邦来的队伍,大家都分散在不同的据点内,”旁边的另一名信徒参与到对话中,“唉,普兰德城邦的情况大家多多少少都听说过,在过去四年里,那个该死的执政官和教会的鬣狗们一直在打击我们的事业……你们也不容易啊,好在都过去了。” 歌蒂娅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又听到一开始被她询问的那名教徒开口了:“你肩膀上这只鸽子还真……别致。” 歌蒂娅眼角一抖。 她知道,现场可不止一个人在关注自己肩膀上这只鸽子。 非要说的话,一只鸽子也没什么奇怪的,但自己顶着个鸽子来参加集会那就怪起来了。 她只能随口敷衍:“这是我的宠物,可以帮我做很多事情。” 她这边敷衍着,脑海中的思绪却已经急速涌动起来——大量太阳追随者正在涌入普兰德城邦,这正印证了她之前的一个猜测: 一贯低调的太阳教会突然在下水道里搞了个高调的大活,这帮邪教徒果然是要干什么大事! 她这次浑水摸鱼混进来,竟正好找到了正确的方向! 与此同时,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在这里参加集会的邪教徒都没有遮掩面容,而是如寻常市民一般打扮。 之前在下水道里,太阳信徒们那副完全遮掩身份的装扮以及底层信徒之间单线联系的制度都是为了对抗教会一轮又一轮的清剿,同时规避教会内部出现叛徒或关键成员被捕泄密的情况,是境况窘迫的本地教会在不得已下的选择,而眼前这些刚刚从各个城邦聚集到普兰德的乌合之众们显然还没有这方面经验——他们毕竟只是邪教徒,不是纪律严明的特种部队。 另一方面,他们也没有进行这种伪装的必要:因为聚集在这里的都是从同一个城邦赶来的“老乡”,他们互相之间早已熟悉,在集会时掩饰身份毫无意义。 现在这种寻常市民的打扮,反而便于他们在据点暴露的时候第一时间逃跑,并分散混入下城区那缺乏严密管理制度的平民中间。 心中这么思索着,歌蒂娅的目光也在从集会场中扫过,突然间,她感觉到有一道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 她立刻循着感觉望去,看到了那道视线的主人。 一个留着黑色短发、身材娇小的女孩正站在十几米外。 那女孩身上穿着缀有白色花边的黑色连衣裙,容貌清秀而文静,年龄看上去大概和妮娜差不多,而最醒目之处,便是她脖颈间还戴着一道暗红色的颈环,那颈环上缀着一个精巧的银色铃铛,看起来虽有几分可爱,却又显得格外古怪。 当歌蒂娅将视线转过去的时候,那女孩也正好很自然地把目光转向其他地方——她转移的不动声色,可歌蒂娅敢断定,刚才那道视线绝对来自这个年轻姑娘! 这帮邪教徒里为什么还有个这么小的孩子? 歌蒂娅心中不由得泛起疑问,同时她又看了一眼这女孩的穿着打扮……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女孩和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 就这么思索间,一阵门轴转动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那名高高瘦瘦的邪教头目下令关上了地下室的大门,接着,他便走向了集会场的中间。 现场所有的目光立刻集中在这位首领身上,歌蒂娅也收敛起思绪,关注着现场情况的变化,她看到那高瘦男人以一种自信从容的姿态站在众人的目光中,略显阴鸷的面容上带着一丝笑容,随后他又从怀中取出了一样事物,在众人间高高举起。 那赫然是一个淡金色的太阳面具——与之前在地下集会场中那名主持献祭仪式的邪教神官脸上佩戴的面具一模一样。 “向主的荣光献上敬意,在主的注视下默念真言,”高瘦男人高声说道,语气中虔诚无比,“向这受赐福的面具低头吧,愿太阳之子嗣的庇护依托其中,助我指引聚集于此的兄弟姐妹。” 周围的教徒们顿时齐声念诵着真实太阳神的名号,随后又以手握拳放在眉心,低头做出敬服姿态——他们竟不是在向集会场中央的那名高瘦男人致敬,而是在致敬那张黄金面具,就仿佛那面具才是某个上位者的本体,而手举面具的男人只不过是个载体。 歌蒂娅也装模作样地混在一群邪教徒中做着动作,但她可不知道所谓的真言是什么东西,所以嘴里随便咕哝了两句乘法表就开始认真观察这帮教徒的举动,同时从他们的仪式动作中反推着其每一个环节背后的意义。 那个高高瘦瘦的男人郑重其事地将面具戴在了自己脸上。 下一秒,歌蒂娅立刻察觉到这个男人身上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 她说不清楚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就好像对方在戴上面具的瞬间就换了个气质,又好像在他的身影中多出了一个额外的影子,歌蒂娅看着那模仿太阳造型的金色面具,看到面具上的纹路似乎都在缓缓游走着——这一刻,这面具仿佛活了过来,好像有一个遥远又强大的意识将它的微末力量投射到了面具上,让这本来平平无奇的物品具备了超凡的特质。 佩戴面具的普通人,就随着这一个“佩戴”的动作,随着这简短的仪式,完成了“神圣化”,成为了某种神权力量的象征。 周围的教徒们齐声颂叹起来:“惟愿吾主荣光永存!惟愿吾主之道降临尘世!” 歌蒂娅把乘法表背到了第六列,同时脑海中飞快地回忆着。 她之前在下水道那个集会场上也看到了佩戴黄金面具的神官,但当时那名神官已经完成了“佩戴”这个过程,再加上当时歌蒂娅还搞不明白周围情况,所用的临时躯体也状态不佳,所以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看似普普通通的金色面具有什么特殊之处,也没有想过为什么佩戴面具的神官会被普通教徒称作“使者”。 现在看来……这所谓的太阳面具,难道正是那些躲藏在文明社会之外的“太阳子嗣”用来遥控信徒、观察世界的“通讯装置”?或者更准确点,是某种精神投射装置? 突然意识到那是一件很有趣的物品之后,歌蒂娅看向黄金面具的眼神顿时有了点变化。 这玩意儿……说不定与她有缘。 ———————————— 第七十三章 不完整记忆 歌蒂娅很快便收回了注视黄金面具的目光,让自己像周围的普通教徒一样微微垂下眼睛,做出准备认真聆听教诲的模样。 她还没有听到有用的东西,不能过早地引起这只邪教团体的关注。 而就在低下头的瞬间,那种被人视线扫过的感觉再一次传了过来。 歌蒂娅微微皱了皱眉,顺着感觉看去,果然又是那个穿着黑色连衣裙、脖子上带着奇怪铃铛的女孩在偷偷观察自己——而且当自己视线转过去的时候,她也不动声色地转过了头。 这让歌蒂娅心中分外疑惑。 她确信自己不认识对方,在这具身体原主人的记忆里,也没有这个女孩的信息残留——一个初次见面的太阳神追随者,为什么会频繁关注自己? 难道是因为自己肩膀上的鸽子真的很别致? 她就这么胡思乱想了一下,便听到那名信徒头目的声音突然从前方传来——在佩戴上金色面具之后,那头目已然成为某种神权力量的化身,连说话时的声音都显得低沉而威严起来,也不知道这是他刻意控制了声线,还是面具真的在他的声音中混入了另一个意识: “祝祷结束了,主已见证了我们的虔诚与敬畏——恩典已经照耀我们的灵魂,兄弟姐妹们,心怀感恩吧,我们在这艰难黑暗的世界上又多坚持了一天,便距离那烈日苏生、秩序重铸的日子又近了一天。” 那佩戴金色面具的“神官”张开双手,以极具蛊惑性的语气说着,随后他的视线便突然落在了信徒间的角落,语气放得平缓亲近。 “不过在进行今日的集会之前,我们首先要欢迎两位同胞——她们在艰难的时局中一度被黑暗所困,但幸得主的指引,她们得以重归群体……做一下自我介绍吧,简单即可。” 两位同胞? 歌蒂娅一下子想起刚才这名头目好像确实是跟自己说过,在这处集会场上的陌生面孔不止自己一个,紧接着她便看向了这头目正注视的方向——她看到了那个身穿黑色连衣裙的女孩。 不知为何,她感觉并不意外。 “你们可以叫我雪莉,”那女孩很自然地上前半步,落落大方地开口,“我的父母同为信徒,但在四年前便不幸被深海教会的爪牙杀害,这些年我藏身在十字街区,一直不曾与其他手足联络……幸好你们来了。” 她的声音不大,听上去文静乖巧,若非亲眼所见,实在很难将这样的孩子跟血腥的邪教徒联系起来。 “欢迎回到我们中间,年轻的姐妹,”那头目点了点头,紧接着便看向周围的教徒们,“雪莉的父母是在四年前被教会大清洗所害,我们在当年的名单上找到了她父母的名字——接下来是另一位同胞。” 头目的视线终于落在了歌蒂娅身上。 “歌蒂娅,住在下城区,”歌蒂娅早就做好了准备,很坦然地上前半步,“几天前深海教会破坏了下水道中的一场献祭仪式,我是幸存者。” 她说的很简短,但态度足够诚恳坦然,而且之前深海教会突袭下水道邪教据点的新闻也是广为人知,占据了好几份报纸的头版,因此她话音落下之后周围立刻便有几名教徒低声交谈起来,集会场中央的头目则点了点头,补充着情况:“这也是一位饱经考验的姐妹,在经历了深海教会那些鬣狗的残害之后,她仍在想尽办法重回主的怀抱——她身上有受赐福的徽记为信物,是可信的。” 头目话音落下,现场那些不了解情况的教徒们顿时向歌蒂娅投来了目光,有人点头有人感叹,歌蒂娅则继续遮着大半张脸,又把乘法表倒着背了一遍…… “简单的介绍已经结束,”这时,那头目终于开口说到了歌蒂娅感兴趣的部分,“接下来通告最新的情况。” 歌蒂娅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目前,仍有为数众多的同胞在汇聚到这座城邦中来,其中既包括信仰坚定的普通信徒,也有强大的使者与神官,我们在这城邦中的力量正逐渐增强,秩序重塑的日子已经临近…… “但不可否认的是,深海教会的爪牙们也已经反应过来,最近一段时间城邦当局对外来人口的盘查越发严厉,我们有数个聚集点也已经被当局破坏,因此在城中活动的手足们要务必小心,搜集祭品一事可以放缓——主的子嗣已降下喻令,我们近期所收集到的力量已经过半,还有空缺之处,主的子嗣将亲力解决……” 周围的教徒们顿时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感动,竟开始赞颂起太阳神的慈爱与伟大,歌蒂娅则立刻联想到了之前在下水道里所见的那场献祭仪式——这帮邪教徒,果然是在用那种仪式收集力量,而且听上去……那群被称作“太阳子嗣”的幕后操控者们这次竟然也亲自参与进来了? 目前这群邪教徒收集的力量似乎还有不足,因为普兰德的市政厅和教会已经察觉了他们的活动,但如果那些子嗣也亲自上阵……这帮邪教徒的计划恐怕还是要继续推进! 就在这时,她听到那头目又继续说道:“……当前我们最主要的任务,还是确定太阳碎片的具体位置。牢记,我们的目标永远是让真实太阳神重现世间,而寻回失落的太阳碎片是最紧要的一环!” 歌蒂娅心中一动——太阳碎片?那是什么玩意儿? 凑一摞太阳碎片能让亚顿之矛开个大么? 她感觉自己肩膀上的鸽子突然不安分起来,艾伊一边使劲摇晃着身体一边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咕声。 透过灵体之火传来的联系,她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这鸽子想干啥。 它想逼逼,想大声逼逼,想让歌蒂娅拿上太阳能战斧,再重新召集一波部队。 但它不能开口——它在这儿只是个鸽子。 这可让它郁闷坏了。 “安静。”歌蒂娅只能小声嘀咕了一句,同时用手背蹭了蹭鸽子的脑袋以示安抚,而与此同时,一名距离头目较近的教徒则开口询问:“我们现在能确定太阳碎片的大致位置么?有什么办法可以……探测到它么?” “太阳碎片目前正处于沉睡状态,尚无法用任何办法探测到,”那头目摇了摇头,“但主已降下指引,那碎片应该就藏身在普兰德的下城区附近。另外考虑到今天有新的同胞加入,我再说明一下情况: “根据已掌握的情报,那碎片最初在人世间现身应该是在十一年前,并极有可能引发过某种大范围的超凡现象——可能是大型火灾,可能是整个街区的反常高热,也可能是集体人体自燃、群体幻象,这正是我们现在的调查方向。 “城邦当局有关于历年超凡现象的详细资料,伟大的神眷者们已经在尝试寻找这些记录,生活在下城区的普通人中也可能有人还记得十一年前发生在这里的‘诡异之事’,我们的任务就是搜集这方面的线索,以推断太阳碎片的位置。 “但要注意,所有的打探行为都要务必小心,虽然当局对下城区的管理一向松散,但深海教会那帮鬣狗的嗅觉有时候格外灵敏……他们已经警觉起来了。” 那头目向周围的教众们说明着当前的情况,歌蒂娅的头脑也在跟着飞快转动,她尤其注意着“十一年前”这个时间点——按照头目的说法,十一年前,是被称作“太阳碎片”的某种超凡事物现身于世的日子,但歌蒂娅注意到这个时间点却是因为别的事情。 十一年前,年仅六岁的妮娜失去了她的父母。 好像就是因为一场大火。 仅仅是巧合么?存在这么巧的巧合么? 歌蒂娅努力整理着脑海中那些凌乱破碎的记忆,可这些记忆中有一大半都已经随着身体原主人的死去而消散了,她努力回忆,也只能记起一两个模模糊糊的片段:自己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冲出大火,怀中抱着奄奄一息的妮娜,一座看不清模样的建筑物在他身后熊熊燃烧并倒塌,而在远方,是扭曲昏暗、仿佛幻影一般的城市街道,数不清的狂乱的人群在街道上呼号狂奔…… ———————————— 第七十四章 有内鬼,终止交易 歌蒂娅最终也没有从脑海中挖掘到更多的记忆。 尽管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确实曾牵挂过妮娜,与妮娜有关的事情也确实曾是她脑海中最深刻的回忆,但多年的疾病与药品的滥用已经严重破坏了这些东西,当名为恩雅的女邪教徒呼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那麻木的头脑中已经不剩多少有关家人的温情记忆了。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十一年前确实曾存在过一场大火,就发生在下城区——那场大火夺走了妮娜亲生父母的生命,也永久地改变了那孩子的人生轨迹。 这或许是一个巧合,但更有一种可能,这件事背后真的与这些太阳教徒所寻找的“太阳碎片”有关系。 意外现世的太阳碎片在城市中引发了大火,无辜的市民失去生命,一个孩子在大火中变成了孤儿,而在若干年后,这孩子仅存的亲人竟又堕落成了追随太阳碎片的邪教徒之一…… 冥冥中,仿佛有一份孽缘,这孽缘围绕太阳而行,如同被困于重力。 就在这时,周围的教徒中突然有人说话,打断了歌蒂娅的思绪:“我这些日子在周围的居民间打听了一些情况,没听说过下城区在十一年前有过什么比较出名的大火……倒是有人提起当年曾有一座工厂发生泄漏,储罐里露出来的毒气蔓延了几个街区,让许多人陷入幻觉还发了疯,这件事当时还上了报纸。” 歌蒂娅诧异地抬头,看到说话的是一名容貌普通的女性教徒。 不过还不等她认真思考对方所说之事,她便注意到那名邪教头目的目光转向了自己:“同胞,你正好就是这里的当地人,你知道这方面的情况么?” 歌蒂娅一怔,突然意识到自己竟成了现场的焦点——对于这帮正想办法收集情报的外地教徒而言,自己这个“住在普兰德下城区”的本地人无疑是个很好的情报来源! 注意到周围几道视线传来,她略一思索便想好了说辞:“我十一年前还不住在这里,所以具体情况不清楚,但工厂泄露的事情也确实听人提起……” 一边这样敷衍着,她一边看向了刚才那个开口的女性教徒:“十一年前,下城区真的没发生过什么大火么?” “至少就我打听到的情况,是这样的,”那名教徒点点头,“按照我听来的说法,普兰德的下城区已经起码二十年不曾发生过比较大的火灾了……诸如厨房失火之类的小火灾倒是有,但那显然不在考虑范围。” 歌蒂娅眨了眨眼睛,什么也没说。 她明明记得,妮娜的父母就是在十一年前的大火中去世的!她脑海中的记忆碎片甚至有“自己”带着妮娜冲出火场的画面! 这是哪里出了差错?是这具身体继承记忆的时候发生了错乱?还是说当年那场大火并不在下城区?或者……只是因为眼前这个邪教徒并没能打听到真实的情况…… 她心中泛起淡淡疑惑,因为事情涉及到了妮娜和“自己”,她下意识地对这件事关注起来,而就在这时,她又听到一个声音从对面传来,是那个名叫雪莉的女孩:“十一年前的工厂泄露事件……是发生在第六街区的那次么?” “第六街区?嗯……似乎没错,”女性教徒点了点头,“据说当时这件事影响很大,因为化学物质让很多人留下了后遗症,下城区不少居民到今天都还记着它。” 旁边有几名教徒闻言点头附和起来,看样子他们也打听到了差不多的情况。 “工厂泄露……”位于集会场中央的头目突然打破沉默,低沉威严的声音也打断了现场教徒之间的交谈,“明面上的生产事故极有可能是被当局伪装起来的超凡事件,而且正好是十一年前这个节点……这是非常重要的线索。接下来我们就朝这个方向调查,看这所谓的工厂泄露背后是否指向神圣的太阳碎片。” 现场的教徒们立刻点头应命,紧接着,那佩戴面具的头目又说道:“另外,我们不但要关注十一年前发生在下城区的超凡事件,也要关注最近一段时间普兰德城邦中的不寻常之事。 “虽然太阳碎片目前仍在沉睡,但它的觉醒之日已经临近,其活性每天都在增加。四年前,我们的教会同胞曾尝试提前唤醒那枚碎片,虽然当时的尝试失败了,甚至因仪式失败引来了深海教会的疯狂绞杀,但当时的尝试并非完全没有效果——唤醒仪式的刺激让太阳碎片和现实世界的联系进一步加深,这足以让它在彻底觉醒前的一小段时间里就具备干涉现实的威能,这或许可以帮助我们找到它。 “近期多多关注城邦内的报纸和街头巷尾的流言,一切看起来不寻常的事件都有可能指向太阳碎片,不要放过任何线索,明白么?” 教徒们纷纷低下头,恭敬领受命令,歌蒂娅则注意到了那头目所提到的另一个关键节点: 四年前! 四年前,普兰德城邦的深海教会确实一举摧毁了城中最大的太阳异端据点,据说当时那事件声势极为浩大,同时那正是如今的城邦审判官“凡娜”的立威之战——而在那之后,这座城中的太阳教徒便一蹶不振,直到今天。 一直以来,歌蒂娅所知的都只有这部分表面情报,现在看来,这件事的真相竟是因为当时城里的太阳教徒想要提前唤醒沉睡在某处的太阳碎片?! 不知不觉间,一连串隐藏在过往的真相便在歌蒂娅面前展露出来,她飞快地在头脑中组合着已知的信息碎片,同时思考着要如何从这些邪教徒口中得到更多的情报,但就在这时,一阵奇怪的味道却突然钻入了她的鼻孔。 那闻上去像是硫磺在燃烧,又夹杂着某种化学药剂般酸臭刺鼻的气味。 下一秒,周围的普通教徒们也纷纷闻到了这股刺鼻又明显的味道,一部分人面面相觑着,似乎在寻找味道的来源,那站在集会场中央的头目则瞬间反应过来,他突然从怀中摸出了一枚仿照太阳的护符——那护符与歌蒂娅携带的太阳护符一模一样,其表面则正燃烧着虚幻般半透明的火焰! 刺鼻的气味正是从火焰中传来。 “肮脏的杂质……火焰被欺骗了!”头目看了正在燃烧的太阳护符一眼,声音顿时惊怒交加,“我们中间潜藏了一个异端!” 现场顿时一片哗然,歌蒂娅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已经暴露,虽然不知道是怎么暴露的,但那名头目身上携带的太阳护符好像终于识别出了自己这个压根不信仰太阳的“异端”。 念及此,她微微叹了口气,就准备把鸽子放出来,但还未等她有所动作,便听到另一声叹息从对面传了过来—— 叹息声来自那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女孩,名叫雪莉的少女,她遗憾地摇了摇头:“我就知道阿狗不靠谱,伪装根本持续不了三小时。” 话音未落,一团漆黑的火焰便骤然在这女孩身侧爆燃而起! 那火焰凭空而生,有着火的形状,却漆黑宛若阴影,它在女孩的手臂上点燃,又在一秒钟内便蔓延到了她近乎三分之一的身体,下一刻,雪莉的右半身都仿佛化作了黑火的柴薪,在噼啪作响间,火焰流淌下来,其半空中的部分化作了一条漆黑的锁链,落在地上的部分,却眨眼间凝聚成一个骸骨嶙峋、浑身燃烧的怪物! 那是一只漆黑魔犬,足有半人多高的巨大犬类,它的身躯仿佛是由无数扭曲堆叠的骸骨拼接而成,本应是血肉的地方却充斥着燃烧的黑火和蠕动的阴影,它的头颅嶙峋狰狞,本应是眼睛的地方却一片空洞,里面只有血红色的光雾,充斥着无边的饥渴与恶意! 一根漆黑的锁链从这巨犬的脖子延伸出来,一直延伸到“雪莉”的手臂上,竟隐隐与女孩的身躯融为一体。 “幽邃猎犬……湮灭教派的召唤师?!”集会场中央的头目看到这一幕惊怒交加,“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这些崇拜幽邃的家伙是要与太阳的追随者开战吗?!” ———————————— 第七十五章 打成一片 一看眼前的情况,正准备大大方方站出来表示“内鬼正是在下”的歌蒂娅立刻就又不动声色地退了回去,转而以吃瓜看戏的心态看着这集会场上的局势。 合着这场上不止自己一个内鬼——那个穿黑色连衣裙的女孩从一开始就给她一种不协调的感觉,原本歌蒂娅还只以为是对方过于年轻又文静的气质与这邪教集会格格不入才给自己带来了这种印象,却没想到竟是这种情况。 她注意到集会头目提起了两个词:幽邃猎犬,湮灭教派。 幽邃猎犬指的显然是女孩召唤出来的黑色骸骨巨犬,湮灭教派则听上去就不是个可以在市政厅正常备案的民间有活力团体——这女孩确实不是太阳神的追随者,而是另外一波邪教里的?! 这世界上到底还有多少奇奇怪怪的黑暗教派在阴沟里窝着? 歌蒂娅这边念头转动着,那召唤幽邃猎犬的女孩已经微微抬起了手臂上的黑色锁链,她一边做着戒备的姿态一边扫视会场,嘴角仿佛带着讥讽的笑意:“湮灭教派……很遗憾,我跟他们可没多大关系——跟你们这帮必须给某个邪神当狗才能睡安稳的杂种不一样,我只为自己做事!” “你这说辞骗不了人,只有湮灭教派才知道如何召唤幽邃深海中的诡异——我劝你放弃抵抗,异端,你站在太阳神的领地上,哪怕幽邃猎犬的魔咒也保不住你!”集会场中央的头目死死盯着雪莉,声音低沉而充满威胁,“说,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湮灭与太阳虽不结盟,但也从未敌对,你为何要伪装身份混入我们的神圣集会?” “只是想从你们这些杂种不太灵光的脑袋里掏点情报而已——”雪莉扬起嘴角,与她身体相连的锁链随之突然发出一连串哗啦哗啦的声音,那质地不明的锁环仿佛活物般慢慢蠕动起来,“还有,我说过了,我不是湮灭教派的……!” 女孩话还没说完,一连串的噼啪声突然从四周响起,设置在房间中各处的油灯仿佛受到了不知名力量的鼓动,骤然间全部熊熊燃烧起来! 油灯明亮的光焰一下子将整个地下室照的亮如白昼,每一盏油灯上空都逸散、升腾起了一个小小的火球,那些火球竟宛若一个个小小的太阳,开始不断散发出浩大的威能,而站在集会场中央的头目则不知何时用力握紧了他的太阳护符,护符边缘锐利的火焰尖刺扎破了他的手掌,鲜血渗入护符,如油脂般燃烧,让这头目握着护符的整只手都燃起火来,与那些骤然异变的油灯遥遥相应。 显然,这个经验老到的邪教神官只是用三两句话来拖延时间,在雪莉不注意的时候,他已经发动了某种超凡能力。 “束手就擒吧,异端,”金色面具下传来了威胁的声音,“太阳神的力量已经封锁了整个集会场,我知道你们湮灭教徒的能力,你们能从自己召唤出来的恶魔口中借用魔咒,并以魔咒伤人,幽邃猎犬本身的暗影吐息也确实可怕——但此地已被封锁,你和你的狗都不可能从幽邃深海中借到任何力量!” 歌蒂娅插在口袋中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她在思索要不要出手相助,虽然这看上去是两波邪教徒在狗咬狗,但那个名叫雪莉的女孩可能也知道一些东西,而现在看上去她显然寡不敌众。 就在这时,那佩戴金色面具的头目向雪莉伸出了那紧握太阳徽章 、正在熊熊燃烧的手掌,面具下传来的声音显得低沉又蛊惑,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混杂在他的声音中:“放弃抵抗,在太阳神的领域中皈依,然后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仁慈的太阳会赦免你的罪过……跪下吧,年轻的姐妹……你用不出魔咒的……” 然而面对这太阳神官的威胁,雪莉却仿佛充耳不闻,她只是扭头看了看那些燃烧的油灯,又看着周围已经纷纷拔出短剑、匕首甚至左轮枪的太阳教徒们,很冷静地问了一句:“你维持这个禁制力场应该挺费劲吧?” 太阳神官一声冷哼:“哼,吾主赐下的威能……” 他这边话音未落,黑裙女孩突然有了动作! 只见雪莉猛然一步上前,燃烧着黑火的右臂猛然抬起,漆黑的铁链在空中发出呼啸的声音,铁链尽头的幽邃猎犬随之被她抡圆了高高甩起——这足有普通猎犬好几倍大的巨犬被一股怪力轮了一个整圆,紧接着便发出恐怖的一声巨响,“砰”一声砸在那太阳神官的胸口! 骨骼碎裂的声音清脆传来,太阳神官本来正全力维持着禁制,所以压根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一狗砸飞出去,整个人跟个破麻袋般撞在对面的墙上,没了动静。 歌蒂娅:“……” 这个她真没想到。 说时迟那时快,这突发的情况让现场所有邪教徒都没反应过来,那些太阳追随者们还等着头目的命令,下一秒便看到自己的老大飞了出去,而紧接着,锁链在半空中呼啸的声音便再一次划破空气! 雪莉再次扬起了手臂,漆黑铁链咂咂作响,一股怪力将幽邃猎犬如流星锤般甩起,那巨犬在空中划过恐怖的圆弧,砰砰砰几声巨响之后,又是好几个邪教徒口吐鲜血倒飞出去! 这一次,邪教徒们终于反应过来,顾不得心中震惊之情,所有人都怒吼着冲向了那正再次扬起铁链的女孩,十几把匕首与刀剑破空而出,而回应他们的,是雪莉抡圆了的幽邃猎犬,以及女孩的破口大骂:“去TM陪你们的主吧!杂种玩意儿!” 巨犬破空而来,邪教徒无不筋断骨折倒飞出去,雪莉一手好流星锤使的出神入化,场上一时间竟只见铁链横飞,巨犬呼啸,女孩则在其中辗转腾挪,手起狗落手起狗落…… 就在这时,几声砰砰枪响突然传来! 那些带着左轮手枪的太阳教徒终于找到了空隙,在确认近战根本不可能拿下眼前的怪力女孩之后,他们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黄铜子弹划破空气,两发打在铁链上,迸发出明亮短暂的火花,另外几发则先后钻入了雪莉的身体。 “呜……”女孩的身体突然摇晃了一下,子弹钻入体内带来的冲击与痛楚让她一下子没站稳,然而下一秒,就在邪教徒们以为局势逆转的时候,铁链呼啸的声音竟再一次响起。 “阿狗!帮我屏蔽痛觉!” 被抡到半空的幽邃猎犬发出一阵混沌的咆哮,下一秒便将一个持枪的邪教徒直接撞飞出去,那教徒脑袋撞在远方的柱子上,当场成了个青春mini版的爱丽丝…… 而集会场中央的流星狗则比刚才更加声势凶猛! 歌蒂娅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一边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边等着这一切结束。 她现在主要是怕溅自己身上血——这衣服今天新换的,回去了跟妮娜不好解释。 至于那个使得一手好流星狗的……女壮士,应该用不着自己帮忙。 她状态好着呢。 整场战斗其实并没有持续太久,黑裙女孩的流星猎犬力道奇大速度又快,这逃无可逃的地下室对她而言简直就是个专享的猎杀舞台,歌蒂娅就站在墙角默默背第二遍乘法表,没等背完场上就打完了。 而等到所有邪教徒都被打成一片之后,地下室中终于安静下来。 雪莉终于停了下来,她紧握着束缚幽邃猎犬的铁链,在房间中央大口喘着气,但突然间,她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个站在墙角的高挑身影。 她终于注意到了歌蒂娅,这集会场中的最后一个“邪教徒”。 尽管对这个古怪的“女邪教徒”的淡定模样感到错愕困惑,雪莉还是毫不犹豫地拎着狗走向那最后一个目标。 她的敌意毫不掩饰。 ———————————— 第七十六章 狗子洞察人心 看着雪莉杀气腾腾地朝自己这边走过来,歌蒂娅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心说这个麻烦最后果然还是要落在自己头上。 她倒是不怎么紧张,虽然平心而论,她以往的二十多年人生里一直都是一个从来没打过架的乖乖女,而眼前的这位女侠看起来就是个放在长坂坡都能七进七出的女壮士,但她一点都不慌。 首先,她有个擅长延迟斩的鸽子,艾伊的能力在影响范围内是即时生效,发动起来比抢还快,雪莉真抡狗过来怕是在半空就会被鸽子用高Ping打败,然后丢包而死。 其次,她掌控着对一切超凡事物都有奇效的灵体火焰,这火连失乡号都能控制,眼前的幽邃猎犬想来总不至于比失乡号上那一堆妖魔鬼怪还难搞吧?大不了一个火焰附体缠绕全身,然后就是她擅长的领域了:小妹妹,我看你这狗与我有缘……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反正这身体不是她的本体。 此刻她所用的不过是一具化身,虽然从生理学角度看,这具化身好像是活着的,但本质上“它”仍然只是一个被幽灵力量驱动起来的尸体,歌蒂娅并不需要这具躯体保持生理完整来驱动它活动,就像之前在下水道里那个失去心脏仍然能活动的“化身”一样,她只需要这具躯体“存在”,就可以继续把它用下去。 她甚至怀疑哪怕自己当前这个化身被大卸八块了,自己也能控制着它分批次回家…… 唯一要发愁的,就是万一自己被雪莉一个流星猎犬砸的全身骨折,回去之后该怎么跟妮娜解释她小姨骨骼精奇的事儿…… 她就这么淡然地站在这里,好整以暇地看着那身穿黑色连衣裙的女孩来到自己面前,看着对方手中的黑色铁链在半空晃动,而那奇诡恐怖的幽邃猎犬则迈着难以捉摸的步伐,慢慢跟在自己主人身边。 因为之前的一场激战,女孩手臂和脸颊上沾染了不少血迹,这完全破坏了她一开始给人的那种文静乖巧之感,反而尽显诡异危险。 “你倒是不怕,果然有古怪,”雪莉在歌蒂娅面前两三米的地方停了下来,皱着眉看着眼前的“女教徒”,同时右手已经不动声色地慢慢抬起,“是放弃抵抗了么。” 歌蒂娅想了想:“我要说我不是跟他们一伙的,你信么?” 一边说着,她一边不动声色地在口袋中搓了搓手指,让虚幻的灵体火焰在自己的衣服与皮肤间缓缓游走,以防止这姑娘一言不合就用狗砸人。 雪莉怔了一下,沾染血污的脸上慢慢露出“你TM在逗我”的表情:“你以为我……” 她话音未落,跟在她旁边的那只幽邃猎犬竟突然口吐人言,骸骨交织的喉咙中发出嘶哑低沉的声音:“我信。” “啊……啊?”雪莉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召唤物,“阿狗你刚才撞坏脑子了?这个……” “你先等会,”那幽邃猎犬晃了晃头,然后在歌蒂娅木然的注视下走到旁边,一伸脖子,“呕——” 分外响亮的呕吐声回荡在血迹斑斑的地下室中,这来自幽邃深海的恐怖恶魔当场翻江倒海,吐出了无数呛烈刺鼻的黑焰、灰烬以及仿佛酸液般的漆黑污物,钢筋水泥的地面被那些污染物腐蚀的嘶嘶作响,眨眼间便凹陷下去一片。 歌蒂娅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心里寻思着自己是不是掌握了这个“雪莉”战斗力上的短板——这姑娘虽然力气大,下手狠,作战风格奇诡难防,但显然不擅长持久作战。 关键就在于她那个打法,人受得了,狗受不了。 于是现场气氛就这么尴尬了有两三分钟,等那幽邃猎犬的呕吐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歌蒂娅才忍不住探头看了它一眼:“……你没事吧?” 那狗立刻低下头,骸骨盘曲而成的尾巴紧紧夹在胯下:“承蒙您的关心,女士,希望我的失礼之处没有污了您的眼,您看您还有什么吩咐?要没事的话我们先走了……” 歌蒂娅都还没反应过来这狗怎么回事,雪莉便先惊呼起来:“阿狗你真的没事吧?我刚才真把你脑袋撞坏了?!你平常跟人类说话可没这么客气,站你对面的人就没有能在十秒钟后还保住自己母亲的……” 歌蒂娅此刻已经隐隐反应过来,她突然看向那外貌凶残可怕的幽邃猎犬,眼神变得深沉。 根据刚才从那太阳神官口中听来的只言片语,眼前这只“巨犬”竟是某种从幽邃深海中召唤出来的恶魔,姑且不论所谓的湮灭教派是怎么回事,也不考虑幽邃深海中到底都有些什么奇怪玩意儿,为什么还能召唤出狗来,有一点起码很明显: 这只“狗”在惧怕自己,这个来自幽邃深海的恶魔,它……很可能有着和普通人类不一样的“视野”。 “你知道我是谁么?”歌蒂娅淡淡开口了,“你认识我么?” “不认识,不认识,”幽邃猎犬连头都没抬,“真的不认识……女士,但您肯定是位大人物,这个毫无疑问……” 歌蒂娅蹙了蹙眉,又问道:“在你眼中,我不像个人类,对么?” 幽邃猎犬一下子迟疑起来,它分外谨慎地抬头看了歌蒂娅一眼,才犹犹豫豫地说道:“您……是像……还是不像呢……” 歌蒂娅收回了目光,看向一旁的雪莉。 黑裙女孩正惊疑不定地看着这边——她终于收起了一开始的敌意,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错愕与戒备。 这姑娘的性格看上去有点莽撞,但显然还不是笨蛋,在自己的“宠物狗”连续表现出如此异常的反应之后,哪怕是再莽撞的性格这时候也会冷静下来,并开始察觉到不对劲了。 她一边悄悄收紧了与幽邃猎犬之间的锁链,一边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小心打量着歌蒂娅:“女士,你刚才说你不是和他们一伙的……” “是啊,”歌蒂娅摊开手,“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也是混进来打探情报的……” “我信。”雪莉干脆利落地说道。 这次轮到歌蒂娅有点意外了,她突然发现这女孩带给自己的印象竟一直在变,最开始从外表看着她以为对方是个文静乖巧的孩子,结果她就表现出了狂暴血腥的一面,刚才她以为对方是个莽撞的一根筋,结果现在她这因势而动借坡认怂的速度竟然比自己想象的还快…… 这得是什么样的家庭,能培养出这样的孩子来? 心中转着古怪的念头,歌蒂娅同时也被对方这过于干脆的态度弄的有点反应不过来,她定了定神,才组织出问题:“刚才在集会时,你为什么连续两次看向我。” “是阿狗一直在关注你,”雪莉回答的有点不情愿,但还是老老实实配合,“我也就跟着好奇看了两眼……” “阿狗?就是这个么?”歌蒂娅皱了皱眉,扫了那只漆黑的骸骨猎犬一眼,“我刚才听那个神官提起湮灭教派——这是一个崇拜幽邃深海的教会?你和这个湮灭教派有什么关系?” “我和他们没关系!”雪莉立刻说道,带着格外强调的语气,“他们崇拜幽邃深海是他们的事,我和阿狗是因为别的原因认识的!” 歌蒂娅的目光落在女孩和幽邃猎犬之间的锁链上。 根据刚刚得到的情报,崇拜幽邃深海,能够从幽邃深海中召唤出恶魔,并且在正常情况下借用恶魔的力量使用“魔咒”作战,这似乎就是“湮灭教派”的特点,那名太阳神官也正是因为雪莉召唤出的幽邃猎犬才下了这方面的判断——虽然他因为判断失误而遭受了飞狗流星锤的重击,但歌蒂娅相信,最起码在“正常情况”下,这些情报应该是没问题的。 有问题的只不过是眼前这个古怪的女孩。 她似乎十分抵触别人把她和邪教徒联系在一起——尽管她拥有一只来自幽邃深海的猎犬。 “没关系就没关系吧,”歌蒂娅摇了摇头,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要调查什么?” 雪莉抿了抿嘴,她似乎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然而旁边猎犬不断释放出的紧张信号却让她明白,眼前这个容貌看上去勉勉强强还算漂亮的中年女人恐怕极端危险,自己最好能配合对方。 “我……” 雪莉张了张嘴,然而就在她开口的瞬间,一声爆鸣骤然在地下室中炸裂,一团炽热的火球突然从旁边飞了过来! ———————————— 第七十七章 关于火的思索 爆鸣声在地下室中炸裂,一团炽烈的火球突然从旁边飞了过来——但在这火球靠近之前,歌蒂娅便已经有所反应。 她的感知远比躯体更快,异常能量在地下室里出现的瞬间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这时候更是顾不上细想便下意识地抬手一挡! 一点点灼热感从指尖传来,但下一秒,喷薄而出的灵体之火便以反冲爆燃的气势卷入那火球中,歌蒂娅凭空抓住了从地下室角落射来的火团,这炽热的烈火几乎立刻便被染上一层幽绿,爆裂的能量瞬间变得服服帖帖,开始在她手中静静燃烧。 歌蒂娅就这么抓着已经变成幽绿灵火的火球,慢慢转头看向了袭击传来的方向。 而就在她视线转开的一瞬间,那只被称作“阿狗”的幽邃猎犬立刻便向后猛然跳开,一道涌动着无数阴影与黑雾的裂隙在其落地的位置凭空浮现,它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漆黑铁链同时又拖拽着雪莉,后者在飞入裂隙之前朝旁边用力啐了一口,几枚带着血的子弹被她吐在地上。 下一秒,一人一狗便消失在地下室中。 歌蒂娅听到动静便诧异地回头看去,却只看到那女孩裙摆落入裂隙的最后一幕——这古怪的人狗组合就这么趁着她一转眼的功夫跑了。 自己还有一大堆问题没来得及问! 而这全都因为某个生命力异常强悍的邪教徒突然偷袭。 歌蒂娅的心情微妙地不爽起来,她再次看向火球飞来的方向,正看到那个戴着太阳面具的邪教神官歪歪斜斜地靠在墙角,正撑着最后一口气维持抬起手臂的姿态,他似乎正惊愕于自己拼尽气力召唤出的火球竟不但被凭空抓住,甚至被篡夺了权限,隔着金色面具都能看到那双眼睛呆滞的状态。 “打完不补刀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歌蒂娅脸色阴沉,一边念叨着某个打完架不知道补刀的抡狗女孩一边慢慢向着那重伤未死的邪教神官走去。 她手中仍然托举着那静静燃烧的幽绿火球,而这火球逸散出的力量正悄然在地下室中扩散。 随着歌蒂娅的每一步前进,设置在地下室各处的油灯与火把皆仿佛受到了莫名的感召,那些跳动的火焰一个接一个地染上一层幽绿,而在这不断迫近的阴森火光映照下,那名脸戴面具的太阳神官终于感受到了一种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的恐惧—— 他感到自己与太阳神之间的联系正在迅速减弱,随着一盏又一盏灯火被“篡夺”,太阳神的注视如春日冰雪消融般在飞快地离开他的灵魂! 在巨大的恐惧中,面具下终于传来了颤抖的声音:“你……你不是普通的异端,你到底是什么……” 最后一盏灯火变成了幽绿的灵魂烈焰,歌蒂娅在这神官面前停了下来,她微微低头,那张还算端正的清丽面孔却在灵体之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阴森:“我刚才还没问完,就被你打断了,这很不礼貌,你妈没教过你么?” 一边说着,她一边注意到了那太阳神官的状态。 她觉得自己错怪雪莉了——这个邪教徒胸口有一半都已经完全瘪下去,断裂的肋骨甚至可能已经扎穿其心脏和肺叶,这是毫无疑问的致命伤害,理论上根本没有补刀的必要。 这个神官还活着,是因为某个更加强大诡异的力量在吊着他的命,那或许就是这些邪教徒口中的“太阳神”。 但即便如此,歌蒂娅仍然能很明显地看出生机正在迅速从这名神官的体内流逝,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在变得微弱下去,咽气就在早晚。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显然太阳神的赐福正在迅速远离这个神官。 “看样子太阳神降下的赐福也不怎么可靠啊,”歌蒂娅摇了摇头,语带感慨,“你的主已经离你而去了。” 她就是随口感叹,却没想到这一句话竟刺激到了本已奄奄一息的神官,后者顿时目眦欲裂,在巨大愤怒的驱使下迸发出最后的气力来,并在歌蒂娅意外的注视下突然从衣袖中取出了一根血迹斑斑的布带! “我向主献上此身!愿圣骸布净化眼前异端!” 那神官高喊着,污浊的血块和内脏碎片沾满金色面具,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圣骸布”,并向他的主献上了最彻底、最疯狂的祭品—— 他献祭了自己的全部,只为点燃圣骸布,要与眼前这篡夺火焰的异端同归于尽! 然而歌蒂娅却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这最终的疯狂献祭——尽管这神官刚才突然从袖口里取出东西的时候确实让她吓了一跳,但在看清那是什么东西之后,她整个人都淡然下来。 那正是之前刚刚进入集会场时,对方用来验证自己“同胞身份”的古怪布条——只是没想到这布条竟然还有“圣骸布”这样不得了的名号。 就如歌蒂娅预料的那样,圣骸布安安静静毫无反应,邪教神官临终前最极端的献祭也没有唤醒任何奇迹降临。 面具下的眼睛流露出一丝茫然,那邪教神官勉力撑着自己的身体,在绝望中看着手中没有丝毫动静的圣物,不信邪地再次咳出一口污血:“我向主献上此身……” “我猜,你想要的是这个。” 歌蒂娅看不过去了,她摇了摇头,抬手指向那块沾满血污的布带。 下一秒,一簇幽绿火焰便爆燃而起! 灵体之火点燃了圣骸布,点燃了邪教神官咳出的污血,点燃了这疯狂之徒的血肉,神官在灵火中惊怒交加地发出嘶吼声:“不不不……不应该是这样……主不会背弃,主……主会惩戒你这异……你到底是谁?!” 在熊熊烈火中,那邪教神官的声音终于渐渐虚弱消散,超凡力量支撑起的生命力终究也未能让他抗住这直接灼烧灵魂的火焰——或者说,正是由于超凡力量的存在,才让他在这灵火反噬中化作了灰烬。 灵体之火终于渐渐熄灭,靠在墙角的太阳神官已经被彻底烧尽,原地只留下了一套散开的衣物,以及那个模仿太阳造型的金色面具。 甚至连那片所谓的“圣骸布”,也因充当“介质”而在火焰中烧成了灰。 歌蒂娅皱起了眉。 说实话,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尸体——之前地下洞穴中见到的那些“祭品”以及那个被“献祭”掉的神官早已锻炼了她的神经,她此刻只是有些意外。 正常情况下,她的灵体之火是只作用于超凡物品的,这一点他在失乡号上的时候就曾用各种东西做过测试——被火焰烧过的超凡物会被“篡夺”成为歌蒂娅船长的所有物,而如果不是超凡物,哪怕是一张纸,也不会被灵体之火影响。 刚才灵体之火产生了实际焚烧的效果,这是她的主动激发——她担心那邪教徒真的用那块圣骸布搞出什么事情,出于谨慎便命令圣骸布自我焚毁,而从结果来看,这圣骸布也确实忠实地执行了命令。 但她没想到那蔓延出去的火焰会把这个邪教神官也一并烧成灰——这不符合她当初做完测试之后得到的结论。 圣骸布被焚毁是正常的,因为它是超凡物品,会被灵体之火影响; 邪教神官的衣物完好无损地留了下来也是正常的,因为那些衣服显然是“凡物”,灵体之火对凡物而言就如同平行时空的幻影,不会产生丝毫影响——除非那衣服本身被附过魔,或者织造过程中掺入了什么超凡的材料; 那金色面具完好无损地留下也是正常的,因为歌蒂娅对这件明显超凡的物品很感兴趣,在火焰开始蔓延之后她便立刻下达了命令,以防面具在火中受损。 那……为什么这个邪教徒会被灵体之火烧成灰烬? 歌蒂娅带着困惑蹲了下来,仔细检查着那些灰黑色的灰烬。 与圣骸布焚毁之后的灰烬差不多。 歌蒂娅从未用活人测试过自己的灵体之火,更别提主动用这火焰去夺取人的性命,而这邪教神官应该算是她火焰下第一个真正的牺牲品。 至少,是在她有意识控制的前提下第一个真正的牺牲品。 慢慢地,歌蒂娅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难道……这种因为崇拜特定神明而接受过“赐福”的“凡人”,也可以被视作“超凡物品”? ———————————— 第七十八章 收尾工作以及好市民的自觉 歌蒂娅的思索没有结果,因为她现在也不知道该上哪找第二个还喘气的太阳教徒来测试自己的结论。 这种事,是要看缘分的。 歌蒂娅慢慢站了起来,地下室中一盏又一盏幽绿的灵火之灯在密闭的空间中无风摇曳,影影绰绰的光影中,她的思路又慢慢扩散开来。 信仰神明并接受赐福的教徒可能会被灵体之火视作是一种“超凡物品”,那……普通人呢? 这火焰烧在普通人身上,除了表面的“光影特效”之外,它是否还能产生更多影响?如果不能的话,那究竟要信仰神明到什么程度,才会被这火焰视作能够生效的“超凡目标”?信仰邪神的邪教徒可以烧,那信仰正神的人呢? 歌蒂娅平静地看着房间中的幽幽灯火,突然淡淡地笑了一下。 “他们是人。” 于是所有的思索便止步于思索,她没有在这个思路上继续下去。 这火焰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强大的力量本身无罪,但软弱的意志却极有可能招致堕落,自从发现自己掌握着一种超乎想象的能力之后,歌蒂娅就时时刻刻不忘提醒自己这一点——不管“歌蒂娅船长”多么威名赫赫,不管灵体之火有多强大,她都要随时警醒自己作为“人”的边界。 她不能为了测试或掌握自己的力量,就把人不当人看——哪怕是在这异世界,哪怕她面对的不一定都是标准意义上的“人类”。 战斗中出手是一回事,为了满足好奇心就找弱者试刀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看着仍然在自己手上燃烧的幽绿火球,挥手将其散去。 火焰忠诚地服从了她的命令,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空气中。 歌蒂娅微笑起来——她是,且永远是这火焰的主人。 在灵体之火散去之后,地下室中的环境也迅速从诡异恢复到平常,那些幽绿的灯火一个接一个地复原成了一开始明亮澄净的样子,歌蒂娅则环视四周,看着这一片狼藉的现场,思索着接下来该做什么。 那个名叫雪莉的古怪女孩是不见了,而且看上去还是用了某种超凡手段逃跑的,她在这方面一窍不通,也不知道该上哪找她——这着实令人遗憾。 她还有很多问题想问,现在看来是没机会了。 但歌蒂娅总觉得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遇到那女孩——这并非毫无根据的猜测,而是因为那女孩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找这帮太阳教徒的麻烦,要从这帮邪教徒中间打探什么,而最近一段时间普兰德城邦里的太阳教徒活动正是高峰,会有无数类似的集会在阴暗中活动,以雪莉和“阿狗”的行事风格…… 他们迟早会搞出很热闹的大乱子的。 歌蒂娅身上揣着篡夺了权限的太阳徽记,可以感知到城内太阳教徒的活动,虽然目前看来这玩意儿的感知范围也不太大,但只要自己闲着没事就在城里走走,说不定就能碰上新的乐子。 至于这里这一片狼藉,歌蒂娅是没兴趣帮忙收拾的。 她只是从地上那一片灰烬中捡起了太阳神官留下的金色面具,并细细擦去其表面沾染的灰烬与尘埃——这是她的战利品,是要带到失乡号上研究的。 那神官被烧的很干净,其身上所有涉及到超凡领域的物品也都变成了灰,太阳面具算是她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遗物”了。 “……巴掌大的护符还好说,这玩意儿的尺寸可能有点大了……”捧着太阳面具掂量了几下之后,歌蒂娅若有所思地嘀咕着,“而且万一遇上深海教会的专业人士说不定还会被用特殊手段探测出来……” 这面具随身携带很难安全带回古董店里,而且即便带回去了也有可能被妮娜发现,到时候少不了出些乱子。 最好的办法是直接把它送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思索中,歌蒂娅回过头,看向正停在自己肩膀上的鸽子,她有了个全新的测试想法——在自己不一起行动的情况下,这只鸽子独自进行灵界行走可以把东西带回失乡号么? 鸽子歪了歪头,跟歌蒂娅大眼对小眼:“大锤八十,小锤四十!” 歌蒂娅勾了勾唇:“就当加个班,回头我想办法在船上给你整点薯条——你试试看能不能自己把这个面具带到失乡号上。” 鸽子顿时拍了拍翅膀,一边飞向歌蒂娅手中的面具一边发出那独具特色的尖锐女声:“我本想拒绝的,但你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话音未落,歌蒂娅便看到眼前光影一闪,鸽子与面具同时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而在她意识深处的感知里,则清晰地感觉到艾伊的气息突然出现在了失乡号的船长寝室里。 前后延时几乎只有一秒不到! 这鸽子好快的速度!原来它传送物品可以这么迅速的么? 歌蒂娅心里刚感叹了这么一句,便感觉眼前一花,骨鸽形态的艾伊从空气中凭空蹿了出来并落在她肩膀上——这鸟拍拍翅膀,亡灵态的身躯重新化作白鸽,得意洋洋地仰起脖子:“传送成功!” 歌蒂娅一看对方蹿出来时候的状态顿时心里点点头,觉得事情合理起来:骨鸽比艾伊快那是理所当然的。 随后她便整理了一下衣服,确认了自己身上没有残留任何可疑的血迹,现场也没有自己的痕迹(事实上从进门开始她就什么都没碰,生怕留下指纹之类的东西),这才小心翼翼地用衣服垫着手指打开那扇铁门,通过来时的步行梯回到了外面。 那轮被双重符文圆环约束的太阳已经渐渐下沉到地平线附近,瑰丽的晚霞沿着下城区参差杂乱的屋顶弥漫过来,而在晚霞中,天空最高处那到苍白的裂痕已经若隐若现了。 歌蒂娅一看这天色,顿时便打消了继续在城市里查探的念头——妮娜快放学回家了。 那孩子的“小姨”才刚变好一点,她不能夜不归宿。 歌蒂娅快步离开了废弃工厂,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向主干道的方向走去,她穿过七扭八歪的小巷,穿过污水横流怪味弥漫的管道交汇区,终于渐渐听到车水马龙的声音从远处隐隐传来。 天还没有彻底黑下去,最后一班巴士车应该还能赶上。 但歌蒂娅突然停下了脚步。 在前面不远处的路口,她看到了四名身穿制服的人——其中两人穿着深蓝色带有肩章 的治安官服饰,腰间配着警棍与左轮,另外两人则穿着略带教会风格的、形制介于风衣和礼服间的黑色外套,腰间不但可看到大型左轮的枪套,更可以看到一柄仿佛与当前时代格格不入的精钢长剑。 那两名身穿黑色长外套的人腰间还有另一样显眼的东西:一种带着符文装饰的提灯,显然是巡夜所用。 路口那身穿制服的四人似乎是在交接工作,歌蒂娅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 他们是隶属市政厅的治安官与教会名下的守卫者。 治安官维系着日间城市的秩序,守卫者保护着夜幕中城邦的安宁,现在太阳正渐渐下沉,昼夜交替之时快要到了——正是世俗与神权交换位置的时刻。 这算是这个世界独特的“风景”。 那四人似乎没有注意到歌蒂娅。 歌蒂娅坦然地走了过去——虽然刚才犹豫了一瞬间,但她很快就想到,自己是问心无愧的。 守法市民趁着天没黑在外面走走又不犯罪。 正在执行交接工作的一名教会守卫者终于注意到了向自己走来的身影,这个高大的年轻人抬起头,看到歌蒂娅之后立刻摆着手高声提醒:“女士,天快黑了,尽快回家去,外面不安全。” “先生们!我向你们举报个情况,”歌蒂娅加快脚步,走过去之后特诚恳地说着,“刚才我听到那边的废弃工厂里传来很大的动静,更早些的时候还看到有很多鬼鬼祟祟的家伙在那边进进出出的……” 说到这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之前我看报纸,说让大家积极举报身边不正常的集会和异响……” ———————————— 第七十九章 陋巷灯火 远离废弃工厂的某处陋巷深处,一间不起眼的陈旧小屋中,一盏油灯突然被点亮了。 在摇曳的灯火中,可以看到小屋中简单陈旧的陈设,略微发霉的天花板,褪色脱落的墙纸,以及房间角落一道正在缓缓蠕动收缩的漆黑裂隙。 外貌骇人的骸骨猎犬正趴在这道裂隙旁边,仿佛浑身脱力的死狗般一动不动,而在漆黑铁链的另一端,身穿黑底白边长裙的雪莉则认真调整了一下油灯的灯芯,又来到窗前,不放心地确认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世界之创出来了,”女孩轻轻呼了口气,“幸好在夜幕彻底降临之前回了家,否则怕是要像条狗一样死在某个臭水沟里。” 不远处趴在地板上挺尸的幽邃猎犬立刻抬起头,喉咙里发出嘶哑劈裂的声音:“你说就说,别拿狗说事。” “还能说话啊?我还以为你这一趟幽邃穿梭就丢了半条命呢,”雪莉扭头看了阿狗一眼,“现在能说了么?为什么突然就要跑路——而且还是用最危险的幽邃穿梭?你不是说幽邃深海里有无数恶魔在等着嚼烂你这副黑骨头么?” “幽邃深海里的恶魔再多我也可以绕着走,打不过还跑得过,但刚才……那可真是不赶紧跑说不定就跑不掉了,”幽邃猎犬这时候才终于好像喘匀了气,微微抬起头看着雪莉,“你应该庆幸我反应快,在那个可怕的女人转移视线的瞬间打开了裂隙,否则只要她的目光还落在你我身上,我连逃跑的通道都打不开!” 雪莉皱了皱眉,慢慢来到幽邃猎犬面前:“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怕成这样?那个名叫‘歌蒂娅’的女人……阿狗你难道见过?她是湮灭教会的某个大人物?还是她背后站着某个幽邃恶魔?” 幽邃猎犬似乎一下子回忆起了某种极端可怕的感觉,它浑身的骨骼都咔啦作响了一下,这才压低声音咕哝着:“没见过,我也不认识她。” 雪莉顿时瞪起眼睛:“没见过你怕成这样!?” “即便没见过,作为一个幽邃恶魔,我也能‘看’到比死亡更可怕的影子!”幽邃猎犬突然抬起头,那空洞赤红的眼窟窿直勾勾地“注视”着雪莉,“一个人类的躯壳里,塞着一团TMD连我看一眼都感觉精神错乱的光影漩涡,你说我能不怕么?!” 说到这它停顿了一下,仿佛是要组织语言好向身为人类的雪莉描述自己当时的感觉,组织了半天才慢慢开口:“她说话的时候,我能听到有一万个重叠的声音在同时嘶吼,她注视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自己从诞生到消亡所有的命运都被摊开碾平地放在地上供人观阅,我跟你讲,上回我遇上这么吓人的玩意儿,还是在幽邃深海里远远地看见‘圣主’那次!但圣主祂不会动弹啊,今天咱们遇上那个女人,她能走能动的!” 雪莉被阿狗这吓人的语气和眼神(虽然它的眼睛只是两个发光窟窿)弄的浑身发毛,但还是下意识嘀咕了一句:“我当时怎么什么都没感觉到呢……我还觉得她挺温和的……” “所以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们人类这种低效迟钝的感知——这层无知的屏障真是世界赐予你们的至宝,它能让你们在疯狂扭曲的灭顶之灾中都面带微笑地死去,”幽邃猎犬有气无力地再次趴了下去,“继续眼瞎目盲吧,这世界还能更美好一些——我这样可怜的小狗可就没那么幸运了,隔三差五就要看到能吓死狗的玩意儿……” “……世界上怎么TMD会有你这么胆小的幽邃恶魔,”雪莉忍不住斜了阿狗一眼,紧接着便好像若有所思地考虑了些什么,犹豫着说道,“但你这么一说,我反而觉得咱们不该跑啊……如果那个真如你所说,是个超级厉害的大人物,那说不定可以抱大腿啊!你看,她刚才对咱们还是挺友好的,还跟咱们打听事情,而且看起来她也跟那帮太阳杂种不对付,这不是机会么?我撒撒娇,扮扮可爱,万一那个女人母爱泛滥……” 女孩话没说完,就听到漆黑铁链哗啦一声,前一秒还在躺尸的阿狗顿时就蹦了起来:“立刻收起你这疯狂的想法!你的狂乱程度已经快够开启亚空间通道了!” 紧接着它顿了顿,又不放心地继续叮嘱着:“听着,永远不要跟这种顶着人类外壳,内在又不可名状的东西打交道,祂们比纯粹的恶魔更狡诈,比真正的人类更险恶,祂们与你心平气和的交谈永远只是一场盛宴的开胃——别看刚才她挺和气的,但你觉得你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告诉她之后,她还能让你完完整整地离开?” 似乎是幽邃猎犬这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产生了作用,雪莉好像有点被镇住了,她终于放弃了自己的大胆想法,但还是咕哝起来:“知道了知道了——不过阿狗你的语气怎么跟个老妈子似的……” 幽邃猎犬往地上一趴:“废话,我养大你的!” 雪莉哼了一声,随后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在看到夜幕已经渐渐低垂之后,她迈步走向窗口。 黑色铁链紧绷,随着女孩的脚步,本想趴着休息的幽邃猎犬无奈地被拖着在地上移动起来,这庞大沉重的幽邃恶魔在雪莉手中竟好像没什么重量般被拖来拖去:“你又想干什么,就不能让我趴会么,今天打了那么大一场累死我了……” “打架主要是我在出力好么?”雪莉头也不回地看着外面,“我在看外面的情况……完全黑下来了,路灯刚刚才亮起来。” “毕竟是贫民区,当局能确保这些路灯维持最基本的驱邪能力已经很不错了,别指望它们跟别的城区一样能在暮钟之前就点亮,”阿狗嘀咕着,又回头看了一眼放在陈旧餐桌上的油灯,“一会把灯熄了吧,油挺贵的。” 雪莉抿了抿嘴唇:“……睡觉前再熄吧,要不屋里太黑。” 阿狗肚子里咕噜了一声,却也没说什么。 在城邦内,城市的管理者和建设者们严格规划了“路灯”这一最基础驱魔装置的位置和数量,分布全城的瓦斯灯可以确保在入夜之后将整个城区置于保护内,因此地表的民居里不管是使用电灯还是油灯都一样安全,甚至在路灯燃起之后熄灭房间里的灯也是安全的。 但再繁华的城市中也有被遗忘的角落,在比下城区还要陈旧破败的贫民窟深处,瓦斯路灯的数量远远少于其他区域,这些路灯几乎堪堪够维系昼夜间的安全,而这种“堪堪够用”的状态显然是不够让人安心的。 所以在贫民区,使用火焰照明的油灯和油脂蜡烛便是家家户户必备的东西。 如果路灯晚了一时半刻,那么家中的火光至少能暂时抵挡太阳落山之后的黑暗。 当然,许多贫民家庭使用油灯和蜡烛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他们付不起相对高昂的电力改装费用。 电灯明亮清洁又安全,在安全无忧的城区里,早已是家家户户的照明首选,但在这间位于贫民窟的小屋中…… 能带给雪莉和阿狗安全感的,仍然只有那盏旧灯中摇曳的火苗。 昏暗的灯火中,幽邃猎犬的声音打破沉默:“……这阵子还要出去活动么?” “嗯。” “继续找那帮太阳杂种的麻烦?” “是找他们打听情报。” “反正差不多……不过现在看来,好像他们也不是很清楚十一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看今天的情况,连他们都在找当地人打听……” “这是因为今天这波人正好都是从伦萨来的,下次说不定就有收获了。” “行吧,你乐意就好。” “阿狗你下次给我编织伪装的时候靠点谱就行,别再到一半就暴露了。” “我只希望别再碰上今天那个可怕的女人——我怀疑今天咱们的气息提前暴露就是因为现场有一个那么强的‘干扰’……” “行行行,你说是就是吧……” ———————————— 第八十章 家访? 在天边最后一线霞光消散之前,歌蒂娅见到了古董店那熟悉的门面。 道路两旁的瓦斯路灯早已点亮,略微泛黄的灯光照亮了门前的招牌与灰扑扑的墙面,大门两侧的橱窗中正亮着灯光,显然,妮娜早已回家——她打开了一楼的灯,正等着歌蒂娅回来。 严格来讲,从歌蒂娅的视角看自己与妮娜其实只不过刚刚认识,但不知为何,在看到一楼的灯光时,她心中竟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歉意。 这歉意是因为自己出门迟迟不归么? 歌蒂娅迈步上前,推开古董店的大门,悬挂在门口的铃铛清脆鸣响,下一秒,她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方向传来。 穿着朴素长裙的女孩仿佛一阵风般从楼上跑了下来。 “小姨!”妮娜在楼梯上停下,惊讶又喜悦地看着出现在门口的歌蒂娅,眼神中还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今天又……” “去城里转了转,没注意天已经快黑了,”歌蒂娅摇摇头,“抱歉,其实我本来还想去十字街区接你放学来着,后来遇上点意外。” “您去十字街区了?”妮娜惊讶又困惑地看着歌蒂娅,她上下打量着,仿佛在确认自家小姨是否又在外面喝了酒,或者正因为药物作用而精神不振,“接我……放学?” 小姨又表现出了陌生又熟悉的一面,这让妮娜又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 “只是有些好奇你现在在学校的情况罢了,”歌蒂娅随口说道,“不说这个了,你以后不用担心我出门喝酒或者去跟‘朋友’赌博,如果我回来晚了,也是因为去办正事,知道了么?” 妮娜一愣一愣地看着小姨进屋关门,看着自家小姨那不知为何似乎愈发漂亮年轻的面容和轻盈从容的步伐,女孩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时间不早了,”歌蒂娅一边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一边对站在楼梯口的妮娜说道,“吃饭了么?” “还……没有,”大概是因为仍然不适应小姨如今的变化,妮娜回答时总显得有些迟疑,“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你不在家,也不知道你今晚还回不回来,就……还没做饭。不过我买了些面包,本来是打算……” “只吃面包不够营养,走,厨房有点好东西,”歌蒂娅正要踏上台阶,她回头对妮娜展颜一笑,“今天我下厨。” 小姨要下厨?! 妮娜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但还不等发问,她就看到小姨已经步伐轻盈地向上走去,于是只好赶紧跟上,与此同时,她的目光也注意到了正稳稳当当停在歌蒂娅肩膀上的艾伊,顿时有些惊讶:“小姨,这只鸽子一直跟你在一起?” “对啊,它还挺粘人的,”歌蒂娅随口说道,“啊对了,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艾伊。” “艾伊?作为一只鸽子……好奇怪的名字……”妮娜挠了挠头发,她已经跟着上到二楼,看着小姨真的向厨房走去,她终于忍不住问道,“您买什么了吗?” “其实只是个咸鱼干,”歌蒂娅从厨房柜子里找到了被自己放起来的咸鱼,拎着这根硬邦邦的食材对妮娜晃了晃,清浅的笑容显得颇为得意,“别看长得不怎么样,用来煮汤味道还挺好的。” “鱼?!”妮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今天是什么日子么?鱼那么贵,平常不是都……啊?” 她终于看清了歌蒂娅手里的鱼干,这其貌不扬的玩意儿让女孩十分困惑,她眨巴着眼睛看了半天:“这是什么鱼?我怎么没见过?” 歌蒂娅就知道妮娜会是这个反应。 城邦中的居民当然是见过鱼的——尽管无垠海很危险,深海中还有被称作“子嗣”的危险玩意儿在威胁人类安全,但并非所有海域都和深海地区一样诡异极端,由于众神庇护以及城邦本身的防御体制,在靠近城邦的浅海以及少数蒙受神恩的航线上,海洋会相对安全一点,而这些区域往往为城邦文明提供着宝贵的资源。 人们从近海区域采集海产,矿物,在众神庇护的航线上捕猎鲸鱼等具备极大工业价值的鱼类,用这些东西维持城邦生存,以及支撑工业发展。 在这一前提下,“渔民”这种职业当然也会存在。 不过这个世界的海洋终究不像地球,即便是安全海域,也是和深海区相比的“安全”,因此在这个世界哪怕是近海捕捞,也是一件极端专业、惊险甚至需要考验超凡知识和战斗技巧的事情。 鱼,对生活在城邦中的人而言是一种已知却又昂贵的食材。 哪怕他们身边就是海,哪怕海中有数不尽的鱼。 妮娜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鱼了——哪怕是在小姨生病之前,她这样的平民也没多少机会看到鱼被端上餐桌。 寻常的鱼尚且如此珍稀,就更不要提来自深海的馈赠了。 歌蒂娅甚至怀疑自己在失乡号上钓到的这种深海鱼是第一次出现在普兰德城邦境内——别说妮娜这个平民姑娘,恐怕就连城邦的执政官和教会的高阶神官们也没机会尝这个鲜。 妮娜今天有口福了。 “就别在意是什么品种了,你等着吃就好。”歌蒂娅知道有些事情解释不清,便干脆没有解释,她转身回到厨房,开始准备今天的晚餐。 这怪鱼个头不小,哪怕风干之后尺寸都很可观,用来做汤的话一次是吃不完的,所以她把咸鱼干分成两段,准备先用鱼头部分——剩下的可以用绳子穿起来之后继续吊在橱柜里,进一步风干之后或许反而会更具风味。 小姨真的开始做饭了。 看着熟悉的身影在厨房中忙碌起来,妮娜觉得跟做梦一样。 她其实一点都不在意小姨拿出来的那条怪鱼是怎么回事,她甚至根本不在意今天的晚饭。 和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比起来,小姨身上发生的变化才是最古怪,又最值得她好好关注的事情。 刀与砧板撞击的声音传来,瓦斯灶在嘶嘶作响,锅中的底汤咕嘟咕嘟冒着泡泡。 妮娜有些恍惚,她几年不曾见到这样的景象了? 她脸上露出一丝犹豫,片刻之后才仿佛突然下定了决心,在厨房门口对着里面忙碌的背影说道:“小姨,明天……莫里斯先生要来家访。” “家访?”正忙着做饭的歌蒂娅听到这话顿时一愣,“莫里斯先生……你那位历史老师?” 妮娜点点头:“是的。” “那座学校的老师竟然还会做家访?”歌蒂娅将处理好的鱼块投入锅内,一边将刀具放到水池中一边惊讶地回头看了妮娜一眼,“我还以为这是上城区那些学校才会有的‘特色’。” “学校……确实没这个规矩,”妮娜一边关注着歌蒂娅的态度一边小心说道,“但莫里斯老先生比较特殊,他……格外关注学生。” 歌蒂娅一时间没有说话。 事情稍微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可没想到自己这个“歌蒂娅船长”在城邦里展开活动的时候竟还会突然遇上这种情况需要应付! 她考虑过跟教会打交道,考虑过跟治安官打交道,甚至考虑过跟城邦海军以及军警部队打交道——不管愿不愿意,她的预案里充满了灵火、刀剑与失乡号的一百多门侧舷炮。 但她从没在自己的预案里考虑会出现一个在公立学校里教历史的老头。 这现实怎么就总这么出人意料呢? “小姨?”妮娜看歌蒂娅久久没有反应,不由得有点担忧,“您是不愿意么?那我可以跟莫里斯老先生说的……其实今天我就跟他说了,我告诉他您的身体不太好,所以这次也没办法接受家访,他当时没说什么……” 歌蒂娅看着妮娜这有点紧张的反应,心中泛起思绪。 那位莫里斯老先生看样子已经不是第一次做出家访的要求。 那么妮娜又以同样的理由拒绝了多少次呢? “……他是教历史的,对吧?”歌蒂娅突然又问了一遍。 虽然不知道小姨为什么又问这个问题,妮娜还是点点头:“对啊。” “挺好的,我正好想跟历史领域的专业人士打打交道,”歌蒂娅笑了起来,“他明天什么时候过来?” ———————————— 第八十一章 记忆偏差 一个不知因何原因跑到“平民学校”里教历史的学者,一个通晓古代史知识而且貌似跟妮娜关系不错的老师,他的到来对歌蒂娅而言是个意料之外的情况——但也是个机会。 那位莫里斯老先生在专业领域的造诣必然可以帮歌蒂娅解开很多问题,而且如果可以和这种专业人士打好关系,将来或许也会有意想不到的便利——一个较有地位的老学者,在城邦中是必然有一定地位的。 妮娜不知道自己的小姨为什么突然答应了家访的事情,她也没有细想,只是感觉格外高兴。 这恍惚间甚至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好像自己的生活真的在朝着好的方向变化,在渐渐……回到过去。 窗外夜幕渐深了,世界之创的苍白清冷光辉映照着古董店二楼的窗台,静谧的夜色下,整座城市在渐渐变得安静。 在这个被奇诡之物充斥的世界,绝大部分人都没什么夜生活可言。 “来吃饭了,”歌蒂娅招呼着正在窗前发呆的“侄女”,她把炖煮好的鱼汤端上餐桌,还有妮娜下午买回来的面包以及刚才随手炸出来的洋葱圈,在她看来,这晚餐其实算不上丰盛,但考虑到“鱼”的特殊性,这一餐放在下城区这地方或许也算得上是盛宴了,“明天还要早起上学。” “哦,好的小姨。” 妮娜答应一声,乖巧地来到餐桌旁,鱼汤的香气已经飘散开来,她惊奇地耸了耸鼻子,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歌蒂娅:“好香啊……小姨你的手艺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 “这也能算手艺好?”歌蒂娅不由失笑,寻思着自己这做饭的本事恐怕也就比爱丽丝强点有限,竟然还有被评价为手艺好的时候,“难道我以前手艺很差?” “那已经不能用很差来形容了,小姨,你以前做饭都是按照吃不死的标准来的,而且明明手艺差得要死还总要兴致勃勃地研究什么新菜色,每次都拉着我跟你一起试毒……”妮娜balabala地念叨起来,她回忆着往日的时光,竟有点眉飞色舞,“有一次你弄出来的东西实在太难吃了,你自己都吃不下去,只好把那东西扔垃圾桶,然后拉着我去隔壁街的家庭餐馆解决午餐问题,回来之后就看到邻居家的狗趴在门口的垃圾桶前吐了一地,从那以后狗见了你都绕着……” 妮娜说着说着,声音突然又慢慢低了下去。 “算了,都好几年前的事了,而且你一向不喜欢听我提起这些……” 歌蒂娅沉默不语。 在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中,丝毫没有留下妮娜所回忆的这些东西——这些对妮娜而言几乎是她和小姨在一起时仅有的美好记忆,却已经随着歧途之人的最后一口气消散了个干干净净。 妮娜默默地掰开干硬的面包,用鲜美的汤汁将面包一点点泡软。 歌蒂娅突然伸出手去,揉了揉这孩子的头发。 妮娜惊讶地抬起头:“小姨?” “小姨的新菜色研究成功了。”歌蒂娅一本正经地说道。 妮娜一愣一愣地看着歌蒂娅,她的表情变化了数次,不知多少思绪在脑海中盘旋起伏,最后所有的表情却变成了个憋不住的笑容:“小姨你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不准没大没小的,”歌蒂娅瞥了妮娜一眼,紧接着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不经意间提了一句,“对了,我这阵子准备好好整理整理店里的情况,你要是看到一楼有什么奇奇怪怪又不认识的东西,别乱碰。” 她这是在为接下来的两地穿梭、“物资”集散周转做准备。 随着艾伊的能力被开发出来,她少不了要频繁在失乡号和古董店之间传送货物,而这很难完全瞒过妮娜的眼睛——所以不如提前打个预防针。 妮娜丝毫没有怀疑,她很快点了点头,歌蒂娅则紧接着又说道:“另外,我也打算在店里增加个人手,这样万一我白天出门也有人能留下照应——当然这只是个初期计划,不一定能实现,就是提前跟你说一声,免得哪天你突然见到店里有陌生人会感觉奇怪。” 这一次,她是在给爱丽丝的到来做铺垫——当然也仅仅是铺垫。 要让人偶小姐进入城邦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考虑,将其传送过来仅仅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环,她还要想想该怎么避免爱丽丝的“人偶”真相被人发现——爱丽丝的外貌几乎与真人无异,只要戴上长手套遮挡手部关节就不会有大问题,顶多再戴个面纱,以遮挡她那和“歌蒂娅船长”差不多一个水平线的颜值,这都是小问题,真正的大问题……是那货的脑袋。 她把爱丽丝弄过来是要给自己帮忙的,那货成天在人前表演抱头鼠窜可不行。 妮娜则惊奇地看了歌蒂娅一眼:“小姨你竟然还要给店里招店员了?!这可是大事……你有人选了?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歌蒂娅想了想,努力把一大串不太良好的形容词从自己脑海里过滤掉,这才板着脸:“有个初步目标,是个还算勤快的家伙。” 她仔细想了想,爱丽丝身上似乎只剩下“勤快”还算个褒义词了。 然后她就看到妮娜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微妙起来。 这姑娘上下打量了自己的小姨好几眼,终于没忍住:“勤快的家伙?小姨难道你……” 母胎单身时间等于年龄的歌蒂娅也算是个过来人,一看妮娜这模样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立刻用手指敲敲桌子:“好好吃饭!胡思乱想什么呢!小姨我说的那个家伙也是个女的!” 妮娜立刻憋着笑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继续低头吃饭,在尝了一口鱼肉之后她又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真好吃!” 歌蒂娅笑了起来,一边随手掰了点面包扔给正在旁边踱步的鸽子一边开口:“那就多吃点,厨房里还有呢。” 古董店小小的二楼上,妮娜与她的小姨就这样结束了简单又久违的一顿晚餐。 而在晚餐结束一切收拾妥当之后,歌蒂娅叫住了正准备回房间休息的妮娜。 她有些事情想要确认。 “妮娜,”她看着刚刚收拾好杯盘从厨房出来的女孩,“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啊?”妮娜有些好奇,“什么事情?”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么?”歌蒂娅一边斟酌切入点一边回忆着自己在那场邪教徒聚会上听来的情报,“就是你六岁那年。” 妮娜皱了皱眉,她不知道小姨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十一年前的旧事,但还是跟着思索起来。 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一年,当年的她更是只有六岁,因此在回忆过去的时候,她心中其实也谈不上有太多伤感。 “我那时候还小,有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但就记得那天很乱……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大人。有人说十字街区附近有工厂泄露了,有人说下三街发生了集体狂乱,甚至有人说上城区都出了事……很多事我当时都没印象,还是后来听大人谈起才对上号的……” 歌蒂娅想了想,看着妮娜的眼睛:“那你记不记得有一场大火?我当时带着你从火场逃离,你的父母……就是在那场大火里……” 她也只是试探着提了一下,却没想到妮娜竟陡然睁大眼睛:“大火?小姨您果然也记得当时有一场大火?!” “……我当然记得,”歌蒂娅一看妮娜这反应就知道这件事果然有不对劲的地方,“我记得大火有什么不对么?” “我也记得当时失火了,很大很大的火,”妮娜有些激动,她飞快地说道,“但后来我说给周围的大人听,却没有一个人记得这件事,他们都说我当时是被吓傻了,根本没有地方失火……后来长大一些之后我还专门去找了当初的报纸……” 说到这她停了下来,带着古怪的表情慢慢摇头:“可连报纸上都没提起有什么大火的事情……所有的记录,都只说当时有一座工厂泄露,化学物质引起了大范围的幻觉……” ———————————— 第八十二章 仅存于梦中之火 妮娜回房间睡觉了。 在这个世界,大多数人都是早睡早起——太阳消退之后的时间是危险的,世界之创的微光会让整个世界的扭曲程度达到顶峰,哪怕城市中有灯火保护,人们也必须谨慎地面对夜幕。 没办法出门聚集,没有太多的娱乐手段,夜晚阅读书籍虽然不像在海上读书一样危险,却也很容易导致精神疲惫、幻听幻视,偶尔的时候还会引来夜幕中不必要的窥探,所以综合考虑,最安全的办法还是早早睡觉,等待第二天太阳升起。 歌蒂娅却没有丝毫睡意。 她熄了屋子里的灯,套着件不算单薄的睡裙站在窗户附近,一边随意地欣赏着夜幕下的普兰德城邦夜景,一边回忆着自己晚餐之后和妮娜的交谈。 妮娜记得有一场大火,她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中也有那么一场大火——在大火中,“她”带着只有六岁的女孩从一座坍塌燃烧的建筑中逃离,遥远的街头则是狂乱的人群与弥漫的雾气。 然而只有她们两个记得这场大火——妮娜曾找其他大人提起这些事情,却被当成是“小孩子吓傻之后的错乱记忆”,十一年前的报纸也清晰地记录着“真相”:当时普兰德下城区和十字街区的交界地只有一座工厂泄露引发群体幻觉,并无任何火灾记录。 歌蒂娅微微皱着眉,这件事中另一个疑点则是在“她自己”身上。 按照妮娜的说法,“小姨”其实也是不记得这场火灾的,一直以来都只有她自己记得这件事情而已,她小时候甚至跟小姨(虽然那时候的应该是“恩雅”)提起大火之事,而小姨当时也是认为她“被吓傻之后记错了事情”的大人之一。 但是现在,歌蒂娅的记忆中却出现了大火的画面——那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残留在脑海最深处的回忆。 问题出在哪?为什么在妮娜的记忆中,自己的小姨压根不记得这场火灾,可歌蒂娅却在这具身体的记忆深处找到了对应的画面?是妮娜的小姨一直在说谎?还是这记忆一直被封存着,直到一个幽灵船长接管了这具身体,最深层的记忆才浮现出来? 歌蒂娅用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窗棂,在脑海中默默地整理着时间线。 她把自己从那些太阳教徒口中得到的情报整合在了一起: 十一年前,太阳碎片第一次出现在普兰德城邦境内,碎片引发的超凡现象可能波及很大区域。 同样是在十一年前,妮娜成为孤儿,在她与歌蒂娅的记忆中,当时有一场大火,就发生在下城区——但除了她们之外,所有人都不记得这场火灾,也没有任何能证明曾发生过火灾的证据。 此后太阳碎片在城邦中蛰伏下来,不再有任何异动,当年的某场事件所留下的唯一记录就是“十字街区工厂泄露事件”。 数年中,妮娜与她唯一的亲人相依为命。 时间来到四年前,普兰德城邦中的太阳神追随者们尝试提前唤醒沉睡中的太阳碎片,并举行了危险的献祭仪式,但仪式未能成功便被当时新晋升的见习审判官凡娜带队扑灭,其教团势力遭到沉重打击,声势浩大的清剿运动之后,太阳神教会被逐出城邦。 但尽管当时的仪式没有进行到最后一步,那帮邪教徒的“唤醒”尝试也有可能产生了一定影响,太阳碎片在那之后开始逐渐脱离沉睡。 也是在那前后,与妮娜相依为命的“小姨”染上怪病,并在病痛的折磨下逐渐堕落,最终接受了城内残存的太阳教徒的引诱,成为一名邪教爪牙。 时间到前不久,太阳碎片活动的消息开始吸引太阳教徒重新聚集到这座城市,低调蛰伏了四年的邪教徒们重新举行献祭仪式,再之后发生的事情……就是歌蒂娅介入了。 整个时间线中,许多事情似乎都隐隐相连,却又都缺乏关键的证据。 最可疑的就是十一年前,当时太阳碎片到底引发了什么超凡异象,那场大火到底存不存在? 城邦当局抹掉了那场事故的真相,抹掉了大火的痕迹?然后出于维持秩序考虑,将整件事对外公布为工厂泄露导致的集体幻觉? 但这无法解释为什么许多人的记忆中也完全不存在那场大火——除非当局还大费周章 地重塑了所有当事人的记忆。 而且还有一点——在这个世界,异常、异象本就是对大众公开的,连小孩子都知道超凡事物的存在和危害性,当局方面也明显知道这一点,并且一直秉持着“提前公布危险以确保市民具备自保常识”的方针来治理城市,如果那真的只是一场由于超凡力量导致的火灾……又为什么非要隐藏起来? 除非……那火灾背后还有更大的问题,以至于哪怕仅仅是消息披露,都会导致某种危险因素蔓延失控。 歌蒂娅突然皱起眉头。 或者还有一个可能。 超凡现象的特性诡异,很多时候它所造成的危害不仅局限于物理层面,甚至还会扭曲人的认知,以至于扭曲已经落在纸上的证据——如果人们对这次事件的记忆、认知甚至城邦当局和教会的记录都被太阳碎片污染了呢? 歌蒂娅觉得自己的脑洞有点开的太大了,作为一个在异常和异象领域半吊子的“新手”,她的想象力未免过于放飞自己,但另一方面,她这个念头一出来便有些止不住。 人们的记忆,当局的记录,甚至档案卷宗里十几年前白纸黑字写上去的东西,都是可以被扭曲替换的——这种事放在以前她可能不信,但放在现在,她比任何人都要相信。 因为她所在的这个地方,现在叫“歌蒂娅古董店”。 这里每一个人都认识他们的老邻居,开古董店的歌蒂娅女士。 歌蒂娅轻轻舒了口气,她低下头,透过二楼的窗户看着被瓦斯灯照亮的街道。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 不管十一年前那场大火是否存在,不管是不是太阳碎片污染了当事人的记忆以及城邦留下的记录,只有一点很关键: 为什么妮娜记得那场大火。 …… 上城区,一座隶属执政官名下的宅邸内。 凡娜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但这一次,这噩梦不再与黑太阳有关,也没有指向那艘从亚空间返航的失乡号——她只是突然梦到了小时候的事情。 在那个充斥着雾、烟、血腥以及狂乱人群的夜晚,年仅十二岁的她被自己的叔父背着从暴徒围攻中逃离。 在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无助、脆弱的样子,引以为傲的武技和强大的神术力量化作乌有,她只能在狂人和阴影的追逐下仓皇逃窜,和叔父越过工厂上空的管道与阀门,她在浓烟和热浪中惊恐地俯瞰城市,看到无边火海四处升腾,弥漫在目之所及的整个城区…… 身披睡裙的年轻审判官坐在床上,深深吸了口气,看着窗外的天空——世界之创的清辉仍然高悬天际,而挂在窗户附近的挂钟显示这才刚过午夜。 她觉得自己简直在噩梦中沉沦了一个世纪。 凡娜起身扭亮电灯,来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低声念诵风暴女神的名字,获得内心的平静之后才叹了口气,仿佛安慰自己般自言自语:“至少现在不会梦到那艘船了……” 她话音刚落,便突然听到有脚步声从屋外的走廊响起,紧接着传来了敲门声:“凡娜?凡娜你做噩梦了么?” 是叔父的声音——这座城邦最令人敬仰的执政官。 “我没事。”凡娜定了定神,随后整理了一下衣服,起身去打开房门。 丹特·韦恩站在门口,这个灰发灰眸、不算太魁梧的中年人显然也是刚刚醒来,他随意披了件外套,在门开之后便关切地看着自己的侄女。 由于曾在某次事件中失去了一只眼睛,他如今拥有一只红宝石制成的眼球——这眼球内部还可看到精巧的黄金纹路,眼球周围的眼眶上则可看到十一年前留下的狰狞疤痕,这让他的面容令人生畏。 但凡娜早已看习惯了,她知道自己的叔父其实是个宽和而公正的人。 “做了个噩梦,”她揉揉眼睛,语气有些无奈,“没想到把您吵醒了。” “没什么,上了岁数本就睡眠很浅,”丹特·韦恩关心地看着凡娜,“又梦到小时候了?” “嗯,又梦到那时候了。” ———————————— 第八十三章 幽灵亦与现实纠缠 叔父取来了安神的草药酒,药力和酒精的力量让凡娜略有些烦躁的心绪终于渐渐平复下来,她打开了通往阳台的门,站在阳台上吹着风,看着远方大教堂的方向。 丹特·韦恩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你每次回来住都会做噩梦,而且总是梦到小时候的事情。” “……作为一名审判官,这是不应有的软弱表现,”凡娜嗓音低沉,她足足比自己的叔父高出一头还多,但在这位相依为命将自己养大的长辈面前,她总不介意表露出内心中的真实一面,“我很苦恼。” “……跟海蒂谈过么?” “她跟我推荐了四种脑外科手术和两种神经穿刺疗法,”凡娜叹了口气,“考虑到多年交情,我没动手。” “……是她的风格,她不怎么跟正常人打交道,”丹特·韦恩摇了摇头,“其实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被那一晚的噩梦所困。” “我也总以为自己已经走出来了,”凡娜揉着眉心,“或许真的跟这座大房子有关吧,只要回到这里,我就会梦到当时的情景……或许我该考虑为这座房子再举行一次驱邪仪式,要不我总觉得这座建筑物里封存了当年那场灾难的阴影……” 丹特叔父思索了一下,倒是没有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只是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这次你的噩梦中还是有那场火灾么?” 凡娜点点头:“是的,到处都是大火,您背着我从火场中逃出来,我甚至清晰地记得我们从工厂的管道上逃离城区,附近有一座燃烧的建筑物正在大火中渐渐倒塌……” 说到这她停了下来,目光落在自己的叔叔身上:“……您并不记得有这场火,对吧?” “不只是我不记得,所有人都不记得,”表情严肃的城邦执政官慢慢摇着头,“我只记得毒气泄露的管道以及那些发了狂的邪教徒……那一晚的当事人有很多,但似乎只有你见到了熊熊燃烧的火海。” 凡娜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思考了不知多久,才突然轻声开口:“除了‘火灾’这件事之外,我和您的记忆都是吻合的……当时我什么都不懂,但现在我很清楚,这一定是某种超凡力量在施加影响,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又晋升成为一名圣徒,这种影响仍未消散。” “这说明要么这种影响的位格极高,以至于在你的灵魂中烙下了终生不灭的印记,要么就是影响的源头并未随着那次事件平息而消失,反而一直隐藏在城邦某处——这些年我一直在调查这件事,但很遗憾,到现在也没什么进展。” 丹特·韦恩的语气到最后带上了一丝歉意,他不仅是在为无法解决侄女的苦恼而抱歉,也是因为自己身为城邦执政官却始终调查不清一桩旧案而心怀遗憾。 十一年前那次“大混乱”,留下的疤痕太长远了。 凡娜知道这件事不只是自己的心结,也一直是叔父的心病,但她并不擅长安慰别人,想了半天,她也只能把话题引开:“我记得当时抓了很多邪教徒,从事后的清算来看,那一次事件甚至比四年前的‘黑太阳’事件规模还大。” “是啊,抓了数千人,多到我都怀疑这么多邪教徒是怎么能藏在普兰德这一座城邦里的,”丹特·韦恩叹了口气,“而且还不止一个教派……有追随黑太阳的太阳异端,有崇拜幽邃圣主的湮灭教徒,甚至还有崇拜亚空间本身的终焉传道士……这些阴沟里的蛆虫在那一晚全都冒了出来,神经错乱地四处破坏。” 凡娜看着丹特:“但根据后来的审讯结果,当局抓捕的数千破坏分子竟无一人可以称得上‘主谋’,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当晚为什么要引发混乱,与其说是那些邪教徒在组织起来搞破坏,不如说他们只是在同一时间被引爆了精神深处的疯狂,陷入了集体失控状态。” 丹特一时间没有说话,他静静地思索着,随后突然看着凡娜的眼睛:“你烦躁的原因应该不只是因为做了那个噩梦吧——突然提起这些事情,与最近城邦不安稳的局势有关?” 凡娜没有回避这个问题:“确实有一定关联——太阳异端在向城邦汇聚,他们在寻找一个被称作太阳碎片的‘异常’,而失乡号也几乎同时重新出现在现实世界,其‘航向’隐约指向普兰德,虽然这两件事还说不好有什么关联,但这种乱流涌动的气息……总让我忍不住想起十一年前那次混乱。” “……我已经下令所有港口严查人员流动,并和其他城邦的执政官通了消息,有不少太阳异端在船上被揪了出来,他们流入城邦的途径基本上是掐断了,至于已经流入普兰德的那些……主要还是看教会方面的动作,守卫者是寻找并锁定超凡犯罪的专业人士。” 说到这,这位中年执政官突然停了下来,他仿佛是在仔细斟酌有些事情是不是该现在提出,但在片刻犹豫之后还是下定了决心:“至于失乡号的事情,在超凡领域我帮不上太大的忙,但在世俗方面,我有个想法。” “世俗方面?”凡娜皱了皱眉,她刚想说失乡号那艘幽灵船能跟“世俗”扯上什么关联,便紧接着想起了某个说法,“等等,您是说……” “先锋探索舰璀璨星辰号的船长,露克蕾西娅·斯卡蕾特,还有北方海域那个女海盗,海雾号的船长安娜莉丝·斯卡蕾特,”丹特不紧不慢地说道,“失乡号是一艘超出现实理解的幽灵船不假,但只要它曾是现实世界的一员,现实世界就留有它曾存于世的‘锚点’……不知道歌蒂娅船长的那两位女儿,对自己的‘母亲’再度现世会有什么反应。” 凡娜慢慢睁大了眼睛,她习惯了用简单粗暴的办法直接解决敌人,却从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与失乡号有关的事情,但很快她便皱起眉来:“但我听说那两位女士几乎不和城邦势力打交道……她们在无垠海上自成势力各霸一方,和所有城邦都保持着冷淡甚至紧张的关系。” “这很正常,毕竟她们是那个幽灵船长的女儿,璀璨星辰号和海雾号更是当初失乡号的两艘护航舰——尽管她们在一百年前就分道扬镳,但在大多数城邦眼里,只要跟那位船长小姐沾上过关系的,就意味着诅咒和危险,与其说是她们疏远了城邦,不如说是城邦在主动回避她们。” 凡娜皱着眉看着自己的叔父:“那您难道指望她们能来帮普兰德对抗她们的母亲?” “只是个想法,但值得一试,”丹特竟很认真,“毕竟,我们都知道璀璨星辰号和海雾号在一个多世纪前就与失乡号分道扬镳,露克蕾西娅和安娜莉丝在维瑟兰十三岛事件之前就与她们的母亲决裂了,半个多世纪前更是有传言说某些远洋船长亲眼见到海雾号在北方海域和失乡号的幻影交战——那个时候失乡号已经成为传说中的幽灵船,这或许能说明那两位船长女士在面对自己‘母亲’时的态度。” “半个多世纪前……那时候海雾号还是寒霜女王麾下的总旗舰,那位安娜莉丝船长或许只是在奉命保护城邦,”凡娜一边思索一边慢慢说道,“不过您说得对,至少这足以证明海雾号确实有和失乡号对抗的记录。” 但她仍有些疑虑,并在思索了几秒种后把心中疑虑说了出来:“如果璀璨星辰号和海雾号不理会普兰德怎么办?” “所以这只是个尝试,”丹特静静说道,“我会把消息散布出去,找途径把失乡号现世并驶向普兰德的情况送到那两位船长女士的桌子上——我只做这么多,之后那两位船长女士会有什么反应就看她们的了。” ———————————— 第八十四章 歌蒂娅船长的女儿们 即便是幽灵,也曾是现实世界的一员,一个世纪前坠入亚空间的失乡号如今再怎么可怕,也是被现实世界的工匠打造而成的舰船,就如那位歌蒂娅船长,在化作亚空间的阴影之前也曾是个人类。 对普通的海员而言,与失乡号有关的一切都必然要蒙上一层“诅咒”、“诡异”的面纱,就好像那恐怖的幽灵船长是直接从亚空间中滋生出来的造物一般,没有人会思考一个在无垠海上游荡的天灾是否有什么个人喜怒,是否有什么人际关系,许多人心目中的“歌蒂娅船长”甚至就像一个符号化的自然现象——存在即可,无需追本溯源。 恐惧在凡人心中筑起了高墙,让他们下意识地不去思考高墙对面究竟还有什么细节。 但作为专门与这种恐惧对抗的审判官,凡娜懂得该怎么从一系列的传说、夸大、呓语中分辨出那些真实的部分。 失乡号那位可怕的船长小姐……在她还是个人类的时候,在维瑟兰十三岛事件之前,她也有自己的至交好友和家族成员,她手下也有忠心耿耿的水手和副官,她也需要去港口维护补给,去跟城邦当局打交道。 她不可能一生下来就是个移动天灾。 歌蒂娅船长有两个女儿,分别是长女安娜莉丝·斯卡蕾特,以及次女露克蕾西娅·斯卡蕾特——而且她们现在仍存于世。 据说她们的诞生本就充斥着不谐与扭曲 这两位船长女士并没有生理意义上的“父亲”,她们的诞生源自于歌蒂娅船长与另一位女士的结合,而或许正因如此,诞生于不谐的两位船长女士仿佛被诅咒一般,拥有漫长的寿命,而这份诅咒又让这两位船长女士能够和她们那可怕的母亲一样永生不朽地在世界上徘徊。 这两位船长女士各自执掌着一艘强大的舰船,并长期徘徊在文明世界的边缘,她们与所有城邦的关系都很冷淡甚至隐隐对立,以至于许多人甚至都不敢想象歌蒂娅船长竟还有两个女儿在世间活动,而只有一部分通晓历史又足够理智的人才了解她们的事情。 另一方面,尽管与各个城邦关系冷淡,这两位船长女士却至少还站在人类这边——失乡号可怕的诅咒并没有让她们步上歌蒂娅船长的后尘。 露克蕾西娅·斯卡蕾特女士执掌的璀璨星辰号是一艘强大的先锋探索船,这位女士热衷于探索世界的极限,据说她曾抵达已知世界的最边缘,并在那里见证了世人难以想象的奇观。 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在世界边缘寻找什么,但在极偶尔的情况下,她会派出使者造访某些城邦的探险家协会,并将自己在航路上发现的一些知识告诉世人——这仅有的善意联系是她仍站在人类一侧的证明。 据说冷港城邦的探险家协会甚至给这位神秘的女士颁发过一枚名誉会员的勋章 ,但没有人知道后者是否接受了这份……“名誉”。 安娜莉丝·斯卡蕾特女士则是一个比她的妹妹更加“接近”人类世界,却又更加危险的存在——在半个多世纪以前,她曾效命于北方海域的寒霜城邦,现在的她则是被冷冽海域的海盗们冠以“北方女王”之称的、冷冽海域最强大的海盗船长, 这位喜怒无常的船长女士控制着冷冽海将近半数的主要航线,以海雾号为旗舰,有十余艘战船为其作战,她事实上已经成为冷冽海上除了冷港、寒霜之外的一支半官方势力,其所占据的岛屿也发展到能够与城邦分庭抗礼的程度,俨然超过了“海盗团”的概念。 至于这位安娜莉丝女士是如何从寒霜女王麾下将领摇身一变成为海盗女王的,人们众说纷纭—— 一部分人说她正是半个世纪前寒霜叛乱的主谋,是亲手将寒霜女王推上断头台的人,她则在那之后洗劫了城邦财富,以此建立了强大的海盗团。 另一个说法则截然相反:少数学者认为安娜莉丝·斯卡蕾特在寒霜叛乱的时候为女王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她最后变成海盗并频繁袭击寒霜、冷港之间的船只则是因为心灰意冷,以及为女王复仇的执念。 凡娜不知道这纷纷乱乱的世人猜测中有几分真几分假,考虑到那两位船长女士的性格,她们应该也没兴趣向世人解释自己的事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失乡号重现世间,对她们而言绝对是一件需要关注,甚至需要警惕戒备、全力备战的大事。 毕竟,这对姐妹在一个多世纪前便带着各自的舰船背叛了失乡号——而现在,她们那恐怖的母亲又从亚空间回来了。 当然,就像丹特·韦恩说的那样,这也只是一张备用的牌——能派上用场更好,但不能把希望就押在这张牌上面。 真正能指望上的,还是自己的力量。 …… 当街区教堂的钟楼鸣响,特殊节奏的汽笛声也同步打破夜晚的寂静,沉寂了一夜的城邦也就渐渐苏醒过来。 阳光正沿着远方的建筑群渐渐蔓延,天空中的“世界之创”在阳光中逐渐变淡、消隐,车马行人的声音从街道上传了过来,这座被无垠海包围的城市又经历了一次夜幕,并安然迎来了日出。 妮娜早早就起床准备好了早饭,蘑菇酱和烤面包的香气帮助歌蒂娅驱散了这具人类之躯在清晨时的困倦,听着外面街道上传来的自行车铃声,她突然说道:“你想要辆自行车么?” “自行车?”妮娜愣了一下,紧接着摆摆手,“那好贵的……而且我也用不到啊。” “上学会方便一点,”歌蒂娅说道,“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 她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这间古董店虽然看上去不怎么样,但从仓库中货物的堆积轮换情况以及店内存放的现金判断,它平日里其实应该是有稳定销量的,至少养活两个人是绝对绰绰有余的事情。 如今妮娜这生活拮据的状态,完全是因为她原本的小姨将一半以上的家财都捐给了邪教,剩下的钱又有一大半被挥霍在了赌场和药品上。 现如今这堕落的生活已经结束,在浪费的大额开销被堵住之后,她别的不用干,只要正常维持店铺的生意就能让妮娜过上比之前更好一点的日子。 当然,她并不懂得开店,记忆中所知的几个进货渠道也有些模模糊糊,但……这都可以慢慢适应。 最关键的,还是要让妮娜真正安下心来,让她习惯自己的“小姨”已经重新变得可靠温柔这一转变。 妮娜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啃着有些发硬的面包,过了一会还是重复道:“那好贵的……” 歌蒂娅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便突然听到有敲门声从一楼传来。 “这么早……还没开门就有人来?”妮娜听到敲门声愣了一下,下意识念叨着,紧接着便起身向外走去,“我下去看看情况!” 女孩飞快地跑下楼去,歌蒂娅则随手掰了块面包扔给正在桌上踱步的鸽子:“你说……除了正常开店,还有什么赚钱比较快的法子呢……要不用你开个物流公司?” 这鸽子顿时往旁边跳开两步,气急败坏地拍着翅膀:“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 然后它就开始叨叨起来,什么“那黛玉大怒,抡起丈八蛇矛”,又“唐长老双拳祭出,直打得那裘千仞陀螺般旋转”,接着又“待抬头看时,如来头上现一血条,盈满全屏,三兄弟冷汗尽出”…… 歌蒂娅整个人都傻了:“……” 她能理解妮娜在的时候这鸽子没法说话,因此憋的不轻,但她完全不能理解这鸟憋了半天之后脑子变成了什么结构——它这词库里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过还不等她开口跟这鸽子说话,妮娜的声音便突然从一楼传来——她的语气听上去颇有点紧张:“小姨!有……有两位治安官先生来找您……” 治安官?两个治安官一大早来找自己? 歌蒂娅一愣,立刻命令鸽子去房间里待着,紧接着便起身飞快地下了楼。 刚到一楼,她就看到了正一脸紧张回头望向楼梯的妮娜,以及那两位站在古董店门口、身穿深蓝色制服的治安官。 ———————————— 第八十五章 报酬 歌蒂娅定了定神,向门口的两位治安官走去。 她心里是坦坦荡荡的——反正自己又没搞任何破坏,也没跟当局起过任何冲突,歌蒂娅船长虽然名声在外,但无垠海上的移动天灾跟她一个买假古董的古董店女店长有什么关联? 仔细想想自己最可疑的行动也就是参加了一次邪教徒聚会——那她出来之后还热心举报了呢! 等等……举报? 歌蒂娅突然想起了这茬,立刻便隐约猜到了两名治安官上门的原因,向前迈出的脚步顿时变得更加自信起来,但妮娜显然没这份沉稳,她见到小姨下楼便脚步匆匆地迎了上来,同时在两位治安官看不到的角度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地说着:“小姨,一会两位治安官先生问问题的时候您一定要老实交代啊……” 歌蒂娅脚步顿时一个踉跄,眼神怪异地看着自己的“侄女”:“我在你心中就这么个形象?” 妮娜有些委屈地看着自己这位风评不佳,隔三差五就赌场耍赖而被人找上门的“小姨”:“……不然治安官先生还能因为什么上门找您?” 歌蒂娅:“……”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来到店门口,对两位身穿深蓝制服的治安官露出灿烂甜美的微笑:“早上好,两位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歌蒂娅·柏翠丝女士,”两名治安官中较为年长的那位开口了,礼貌且带着公事公办的语气,“我们按照登记的地址找到了这里——您昨日向巡逻人员举报的线索得到了证实,我们代表市政厅感谢您为维护城邦秩序做出的贡献,并送来奖励金。” 话音落下,旁边的年轻治安官便上前一步,将一个看上去颇有点厚度的纸包递了过来。 站在一旁的妮娜已经瞪大了眼睛。 歌蒂娅刚才已经猜到了两名治安官的来意,估摸着应该是自己之前举报邪教徒窝点的事情有了后续,却没想到人家竟然还直接把奖励金送上了门,她有些意外地接过纸包,在封口的位置看到一次性的蜡封上有着“435索拉”的字样——对于下城区的居民而言,这算得上一笔非常丰厚的奖金。 “原来还有钱拿啊……”歌蒂娅捏了捏纸包,感受着钞票的厚实,“当时我都没想这么多。” “当然是有赏金的——执政官极端重视对城邦内罪恶行径的打击,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一切有效的举报皆会得到切实且丰厚的奖励,”那位年轻治安官笑了起来,“更何况你提供的线索……很不一般。” 听到这歌蒂娅心中不由一动,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对了,我当时听到那边动静不对就没敢过去细看……那边到底发生什么了?” 两名治安官对视了一眼,随后向前两步进到店内,妮娜见状则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赶快上前关上店门。 “我们没有去现场,这件事是守卫者们在处理,但根据传来的消息……现场情况很惨烈,”那位年轻一点的治安官开口说道,他还没有完全学会资深者那种公事公办的口吻,“柏翠丝女士,你没有贸然靠近而是第一时间找到巡逻人员举报是正确的,否则一定会身陷险境。” 年轻人话音落下,另一名治安官也跟着开口:“具体情况普通市民不需要了解,我们只是要提醒一句——近期城内邪教活动渐多,不要和外人提起你举报领赏的事情。” 歌蒂娅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 这里是下城区,污水毒障下坠汇流之地,普兰德最见不得光的东西都藏在这些破旧曲折的陋巷里面,而当异端邪祟蠢蠢欲动的时刻,他们也必然会藏身于这种地方。 虽然古董店所处的这条街区已经算下城区比较体面的地方,离那些最破落的贫民窟还有一段距离,但从藏污纳垢的角度看,整个下城区其实都是差不多的。 而从另一方面,即便不考虑下城区的普通人中可能潜藏着邪教分子,一个“向当局举报并收取赏金的人”在这里也极有可能是受到旁人警惕的对象。 熟悉当地情况的治安官当然知道这一点,他们这是例行公事的提醒,同时也确实是出于善意。 歌蒂娅想了想,觉得人家提醒的对。 这地方确实容易出邪教徒——她兜里现在还揣着那个太阳徽记呢。 “两位先生,感谢你们提醒,”她诚恳地道了谢,尽管不知道这里大部分治安官的平均水平如何,但至少眼前这两位给了她不错的印象,“要在这里歇歇脚么?” “不必了,”那名年长的治安官摆了摆手,转身走向店门,“我们还有巡逻任务。” 那名年轻的治安官则在离开前又回过头来:“柏翠丝女士,如果今后仍遇上这方面的线索,欢迎及时举报——城邦的安全影响着我们每一个人。” “当然,”歌蒂娅捏了捏手里的纸包,脸上露出发自肺腑的灿烂笑容,“我一向是关心城邦秩序的好市民。” 两位治安官离开了“热心好市民歌蒂娅女士”的古董店,而直到那两个穿着制服的身影消失在街道上,妮娜才终于回过神般看向自己的小姨——小姨正在打开纸包,数着里面一张张蓝蓝绿绿的钞票,纸币翻动间传来的悦耳声音让她一点点有了实感:“小姨……这真的是市政厅的奖励?您竟然……真的……” 女孩张了半天嘴,最后还是没好意思把“您竟然真的能做出好事”这句话给问出来。 歌蒂娅却知道妮娜在想什么,也知道她在疑惑什么,她笑了起来:“就是昨天回家的时候举报了一些不法行为——小姨我一向热心公益。” 妮娜:“……” “不过能有这么高的奖金倒是挺让我意外,”歌蒂娅没等妮娜开口,便又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钞票,小声嘀咕,“这个可比做生意来钱快啊……” 还有句话她没说出口:根据之前掌握的情报,可还有不知多少来自各个城邦的邪教徒藏在城里呢。 那都是钱呐! 妮娜一下没反应过来:“小姨您说什么?” “没什么,”歌蒂娅摆摆手,一边在心里寻思着这新的赚钱门道一边随口说道,“你不是该上学了么?早点出发别迟到了——对了,莫里斯先生什么时候来家访?” “下午,下午我只有一节课,”妮娜说着,好像想到了什么,“小姨你今天还要出门?” 歌蒂娅点点头:“嗯,出门一趟,不过会赶在你的历史老师来之前回家的。” 妮娜一听这个顿时投来了怀疑的目光:“小姨你要干什么去?” 歌蒂娅笑的格外灿烂:“小姨出门钓鱼去。” 她已经有了个想法,既然太阳徽章 那么好使,当局发钱又如此痛快,这门道不用白不用——反正哪怕没有“举报领钱”这个因素,只为了确保自己周边环境的安定,她也高低是要找邪教徒麻烦的,现在确定了找完他们麻烦之后还能再多薅一遍,何乐不为? 妮娜却是个聪明的姑娘,哪怕不知道歌蒂娅别的底细,她也一下子猜到了小姨话里的“钓鱼”是个什么意思,女孩清秀的眉毛立刻皱巴起来:“……小姨你这样是不对的,而且还很危险,你昨天还说了要踏踏实实开店,还说要整顿店里的情况,要招店员……” “关心城邦治安跟踏实开店又不矛盾,”歌蒂娅手一挥,“你上学去吧,小姨我自有分寸。”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妮娜听到这话反而在旁边找椅子坐了下来。 “妮娜?” “小姨,这样危险。”妮娜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歌蒂娅。 歌蒂娅:“额……其实……” “我要看着你,”妮娜执拗地坐在那里,“刚才那两位治安官先生都说了,最近城邦里不安全……不小心遇上事情就算了,怎么还能主动去找那些危险呢?” 歌蒂娅有点发愣地看着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女孩。 她突然意识到,对方真的是在关心自己——以一种她认为正确且安全的执拗方式,关心着在她眼中“重病多年,身体虚弱,做事急躁,最近又急迫想要赚钱的小姨”。 “我不要自行车。”妮娜低着头,小声嘀咕着。 “去上学吧。”歌蒂娅突然吁了口气,带着笑上前按了按妮娜的脑袋。 妮娜惊讶地抬起头。 “你说得对,这样危险,”歌蒂娅很认真地看着妮娜,“小姨哪也不去,在店里等你回来。” ———————————— 第八十六章 更好的方案 妮娜出门上学去了,就像过去许多年的许多次一样,她又一次相信了小姨对自己的承诺,相信小姨会在店里等着自己放学回家。 也可能她其实早已不信,却还执着地做着相信的样子。 歌蒂娅站在古董店一楼的橱窗后面,看着妮娜小跑的身影快速转过尽头的街巷,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 小姨会在店里等她回家的,她答应好了的。 “艾伊,过来。” 心中念头一闪,一道绿色的焰流便在空气中骤然划过,鸽子的身影出现在歌蒂娅面前。 这鸟歪着脑袋,用绿豆眼看着自己的女主人。 通过灵体之火建立的联系,歌蒂娅能清晰地感知到这只鸽子的位置,感知到它的状态——虽然现在还做不到完全共享五感的程度,但目前这种层次的感知已经能做很多事情了。 歌蒂娅低下头,看着艾伊的小眼睛:“你其实是很聪明的,能完全听懂我的话,也能做很多事情,对吧?” 鸽子立刻自豪地拍了拍翅膀:“忠不可言,忠不可言呐!” “那我现在有个大胆的想法,想让你试试看。”歌蒂娅微笑起来,随后从怀里摸出了那枚如今已经变成“邪教徒接近报警器”的太阳徽章 。 她用一块布仔细地将徽章 包好,以防其暴露在普通人面前,然后又用布条小心翼翼地把它绑在了艾伊后背。 鸽子从头到尾都格外配合,甚至还用嘴帮歌蒂娅给布条打结,它似乎完全明白自己“美丽而智慧”的女主人想干什么,除了没办法把自己的想法准确说出来之外,聪明的就像人一般。 “你就在城里乱飞,徽章 发热的时候就搜索产生共鸣的地点,最好能具体到某座建筑,”歌蒂娅认真跟鸽子交待,“我会感知你的位置……对了,先在下城区和十字街区附近活动,别去上城区,那边我不熟,光凭定位也确定不了地址。” 鸽子拍拍翅膀,歪了歪脑袋:“整点薯条?” 歌蒂娅努力绷着表情:“但凡你能定位到一个,我可以用薯条把你埋了。” 鸽子二话不说,拍着翅膀就冲向了大门,仿佛生怕自己的女主人反悔一般。 歌蒂娅面带微笑看着鸽子在天空中渐飞渐远,感知中则清晰地追踪着这只鸽子目前的方位以及其周围大致的环境状态,随后她又返回房间,取了张普兰德城邦的地图放在柜台上,一边看着地图,一边在脑海中回忆着下城区的平面细节,一边在感知中追踪着艾伊,不断确认着那只鸟的方位。 这竟比她预想的还简单——灵体之火建立的连接比最初还要稳固,艾伊的飞行路线在她的脑海中几乎是一条清晰且明亮的指示线,再有地图以及记忆的辅助,要定位那只鸟完全不难。 这是个不错的方法。 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柜台后面——她答应了妮娜不会出去“自讨危险”,那自然是要做到的。 但她可以把鸽子放出去打猎,自己在家写举报信…… 平心而论,这反而是个更好的方案,能够飞行的鸽子可比她自己坐车在城里乱逛的搜索效率要高不知多少——当然这么做也有缺点,那就是找到邪教徒窝点之后没办法再混入其中打探情报了,只剩下点举报价值。 但歌蒂娅并不怎么在意这点遗憾,反正根据上次参加集会的经验,那些能够被轻易找到的邪教徒实质上也都是一群在基层里打探消息的小喽啰,他们的情报价值本就有限,而如果艾伊真的感应到了什么“大鱼”……她也有后续的办法把大鱼单独“捞起来”。 毕竟,艾伊的能力可不止是驮着个感应器飞来飞去——它的本职工作是干快递的…… 真发现了大鱼,就让艾伊直接原地开门把人传送到失乡号上,自己的本体在船上,反而可以更方便地细细盘问。 正好自己还没试过让鸽子传送人类,她不能拿无辜市民做这种实验——但那帮闲着没事就杀人剜心的邪教神官就不一样了。 必要的时候,他们可以是“耗材”。 歌蒂娅就这样一边靠在椅子上感知艾伊的位置,一边在脑海中盘算着自己的方案,越来越觉得这是个完美的计划——她的举报信草稿、审讯草案、搜捕及传送流程都规划好了,现在就差一种名叫“太阳信徒”的两腿钱袋了。 目前这全套方案中唯一还需要考虑的,就是如果自己的举报信真成了,当局再下发奖金的时候该怎么跟妮娜解释——她可是答应过人姑娘不出门“钓鱼”的。 歌蒂娅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一件事—— 在这个已经发展到工业时代的世界上,是存在“银行”这种东西的。 这是经济和生产力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必须条件。 虽然这个世界的银行系统远不如地球上那么便利,也没有那么普及,但最起码的账户功能总是有的。 无垠海上各城邦之间甚至以此构筑了互通流动的金融体系——尽管维系这套体系远比在地球上艰难,他们还是把这套体系建了起来。 自己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混的不怎么样,也没有在城邦银行建立过账户——这在下城区是很正常的事情,通常情况下,只有上城区的体面人才会达到能够和银行打交道的“层次”,但银行本身是对所有市民开放的。 十字街区就有银行。 歌蒂娅心中有了盘算,她决定这一两天就去一趟十字街区,给自己在这个世界建立第一个“银行账户”,这样之后如果自己在人类世界的活动扩大,资金流转方面也会变得比较方便——而哪怕不考虑将来,今后自己写举报信的时候也可以省去留下地址的环节,直接留个账户就行了。 当然,这么做具体是否可行到时候还要试一试,毕竟她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也没多少和城邦治安部门打交道的经验(或者严格来讲是没多少正面经验),但歌蒂娅认为这么做是合理的。 在这个不怎么安全的世道,匿名举报应该是许多热心市民在谨慎心理下的正常选择才对。 至于今天……她还是决定就安安分分地待在古董店里面。 这倒不全是因为她要严格遵守和妮娜的“约定”,而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将鸽子放飞那么远之后再借助灵体之火的力量进行定位,操作上的不熟练让她必须格外集中精力,因此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 另一个原因则是她也确实该认认真真做一天“生意”了——这店到她手里还没开过张呢。 歌蒂娅伸了个懒懒的懒腰,从柜台后站了起来,她慢慢来到大门口,将“营业中”的牌子挂在外面。 她现在又有了一些规划,有了新的方案,而这一切的开端,竟只是因为自己和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孩定下了约定,这还真是……有趣的体验。 …… 十字街区附近,破败的废弃工厂内,身穿黑底银边长外套的教会守卫者们已经在周围拉起了封锁线,身穿轻质甲胄、背着赐福巨剑的审判官凡娜则在两名深海牧师的陪同下穿过了那条倾斜向下的楼梯,来到了工厂地下一层的废弃空间。 这里的一切还维持着最初的模样——在第一批守卫者接到举报并发现这处集会场之后,他们便将现场封锁到了现在。 偌大的地下室中,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格外浓郁,中间又夹杂着火焰炙烤化学物质之后的刺鼻气味,邪教徒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但除了这些太阳异端的尸体之外,现场没有发现任何属于“袭击者”的痕迹——没有额外的尸体,甚至没有额外的衣物碎片。 凡娜微微皱起眉头。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碾压之战,袭击者力量远超这些基本上都是普通人的邪教徒,而且看上去事情发生的又极其突然,以至于这些太阳异端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在没来得及反抗的情况下就被直接干掉的。 谁动的手? 与这些邪教徒有私仇的野生超凡者?另一支实力强大的异端教团?还是某种失控的血腥献祭,这帮自寻死路的异端从“深层”召唤出来了他们根本无法控制的怪物? 年轻的审判官陷入了沉思。 ———————————— 第八十七章 凡娜的调查结论 集会场中只留下了邪教徒们横七竖八的尸体,找不到任何能证明袭击者身份的证据,这给调查工作带来了很大难度。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制造这场袭击的绝对不是普通人。 空气中残留着特殊的刺鼻气味,这是“火焰”曾被污染过的痕迹。 凡娜认真检视着那些留在地下室中的油灯,在她身旁,一名牧师则从工具包中取出了特殊的粉末和药剂,以分析油灯中是否残留了不该出现在现实世界的东西。 火是这个世界上最特殊的事物。 火是可视的秩序,是众神为世界订立契约时的笔迹,是代表“文明仍然存续”的证据——火焰燃烧中,万物变迁皆会留下印记。 如果这里曾发生过超凡级别的战斗,那么火焰中一定会残留对应的痕迹。 在牧师开始忙碌之后,凡娜又回到了地下室中央,看着一个倒毙在此的太阳异端的尸体。 “全身骨骼有几十处断裂,就像被一头狂奔的野牛直接撞上,实在很难想像是怎样的武器能造成这种结果,”一名验尸官在旁边说道,“单纯的蛮力钝击,未发现任何法术痕迹。” “蛮力钝击……一下子撞断几十处骨头的蛮力钝击?”凡娜微微皱眉,“这是什么?直径一米的流星锤么?” 验尸官摇了摇头:“比起这些,尽头那边的灰烬更加可疑。” 凡娜来到地下室尽头,看到了对方口中所讲的“灰烬”。 有一套完整的衣物散落在地上,衣物间是灰黑色细腻的灰烬,这让人可以很容易联想到——这里曾经倒着一个人。 “毫无疑问,是某种超凡力量,从痕迹判断可能是异变火焰的一种,”凡娜简单判断了一下,便对身旁的验尸官说道,“正常的火焰很难将人烧成这样的灰烬,而且还在焚烧过后完整保留了衣物。” “墙壁有受到撞击的痕迹,这个邪教徒似乎是先被巨大的力量撞到墙上,随后又被火焰烧尽的,”现场的另外一名牧师说道,“整个现场只有这一个邪教徒是被超凡力量杀死——而且是一种从未见过的超凡力量。 “另外,我们在地下室角落还发现一处被不明力量严重腐蚀过的地面,但未发现任何残留的实体物质,这也有可能是超凡力量的效果。” “可能是由人施展的法术,也可能是异常物,”凡娜随口说道,“这里是由市民举报才被发现的么?” “是的,一名热心市民听到了废弃工厂里的异常响动,在昼夜交替时向街口换班的治安官和守卫者举报了这里,”旁边的牧师点头说道,“这些邪教徒其实很谨慎,他们抹掉了进入城邦之后的活动痕迹并顺利潜伏到了下城区里,一直都没被发现,如果不是这场袭击,他们恐怕还能再潜伏下去。” “现在暴露了一个窝点,就意味着可能还有更多藏在暗处,”凡娜沉声说道,“下城区的阴沟陋巷是这段时间的排查重点,要……” 她话刚说到一半,一名守卫者便突然急匆匆地从旁边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什么事物:“审判官,您看看这个!” 凡娜立刻抬头看去,看到那守卫者正拿着一个小小的托盘,托盘中是几枚沾染着血迹的、略显变形的铜制子弹。 “我们在现场发现了两把开过火的左轮手枪,这几枚子弹应该就是从那两把枪里发射出来的,”守卫者汇报着,“子弹上的血迹极有可能来自袭击者!” 凡娜的目光落在那几枚子弹上,第一眼便注意到了弹头的变形情况——子弹沾染着血迹,这说明它们曾被射进血肉之躯,然而那弹头收缩变形的状态……却绝非柔软脆弱的血肉所能造成。 除非这每一发子弹都正好打在骨头上,或者……中枪的人有着极度强悍的身体强度。 而且这几枚本已打入人体的子弹是怎么落在现场的? 凡娜仔细思考了一下,认为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袭击者在现场给自己做了取出子弹的手术,要么,袭击者具备特殊的肉体能力,依靠强大的肉体将子弹“排”出了体外。 而不管是哪种可能,有一点都显而易见:这强大的袭击者在身中数枪的情况下仍然毫无迟滞地干掉了这里的所有邪教徒,并在事情结束之后相当淡定地把体内的子弹取了出来。 凡娜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这种事情她可以做到,但也正因为自己可以做到,她更清楚这对于普通血肉之躯的凡人而言有多高难度。 “杀死这些邪教徒的应该是一名身体极度强化的超凡者,使用武器是某种大型钝器,”脑海中有了考量,凡娜转过头,对一名随从说道,“对方战斗经验丰富,意志坚韧,极度强壮,考虑到所用武器,身材应该也很高大,同时可能掌握某种火焰力量,初步判断与太阳异端属敌对关系,但暂时不能确定是否站在我们这边…… “通告各级守卫者和治安官,近期注意符合上述特征的人,一旦发现疑似目标,优先回报,不要贸然接触。” 担任随从的守卫者立刻低下头:“是,审判官。” 凡娜轻轻呼了口气,脑海中大致勾勒了一下那大闹集会现场的袭击者可能的模样:挥舞巨型狼牙棒或流星锤的两米壮汉,武艺超群冷静坚韧,还能召唤火焰。 差不多应该就是这样。 …… 歌蒂娅面带微笑地送走了第二位客户,看着那位胖乎乎的夫人慢慢走远,心情颇为愉快。 那位夫人算是这家店的老主顾,她今天看上了一对花瓶,要当做送给新邻居的礼物。 那花瓶是从批发市场进的货,虽然生产日期是上周但距今已有八百年历史,原价二十多万,打完折二十六,还附赠一对上礼拜三出厂的、索兰德王朝时期的石雕摆件。 老客户知道东西是假的,但从头到尾都认为歌蒂娅店长是真的。 将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扔进抽屉之后,歌蒂娅坐回到柜台后面,感觉浮躁的心情略显平静。 至少就目前为止,开着这家古董店对她而言还算一件新奇有趣的事情。 当然,靠这点小生意赚钱确实有限,两只花瓶搭着两个摆件卖出去的利润也就六索拉多一点,而这大半天过去了,她这古董店里也就来了两个客户——她不知道这“客流量”对于平常而言算多算少,但显然是不如举报邪教徒来的有前途。 歌蒂娅分出一部分精力,关注着艾伊那边的情况。 那鸽子正低空掠过第四街区上空,遗憾的是,绑在它背上的太阳护符目前为止都没什么反应。 当然这也正常——虽然说现在有很多邪教徒涌入了普兰德城邦,但他们也没到能遍地开花的程度,再加上他们会刻意分散行动,躲在各种被人遗忘的犄角旮旯里头,要发现自然是不容易的。 钓鱼嘛,要的就是耐性。 歌蒂娅悠闲地享受着这清静时光,分出精力关注鸽子动向的同时又偶尔关注一下失乡号那边的情况,或者控制着自己在船上的身体去甲板走动走动,观赏观赏爱丽丝跟船上稀奇古怪的东西打架然后被追的抱头乱跑的奇景,突然觉得这奇妙的人生也还不错。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响声突然从门口方向传来,打断了她闲适安逸之下的胡思乱想。 “欢迎光临。” 歌蒂娅一边随口说了一句,一边抬起头看向门口,便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正推门进来。 这是一位穿着很考究的老先生,深褐色的外套崭新整洁,脚上的皮鞋擦得很亮,手中提着一根看不出材质的黑色手杖,头发与领结都一丝不苟。 这不像是会出现在下城区的装扮,倒更像是十字街区,甚至上城区的体面人。 歌蒂娅对这个世界的所谓“体面人”倒是没什么概念,但她一眼就能看出,这位老先生不是个寻常客户。 “先生,有看上的么?”她笑了起来,像个真正的古董店长那样,“有缘就带走吧。” ———————————— 第八十八章 有一件真货 老先生走进这家古董店,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陈设,那陈旧的橱窗、廉价的铁质货架以及几乎是随意摆放的“古董”们几乎完美体现着这家店铺的定位: 整间店里除了收的钱是真的,就没一样不假的。 可即便这样,这位穿着打扮完全不像是下城区普通市民的老绅士仍然在满怀兴趣地打量着店铺里的东西,直到歌蒂娅的声音从柜台方向传来,他才终于转过视线。 “很有趣的说法,”老先生笑了起来,“带走有缘之物……抛开东西不谈,这本身是很美的句子。” “其实光有缘不行,还得有钱,”歌蒂娅同样回以微笑,“好在这里的东西都不贵——先生,有想要的么?” “额……我不是来买东西的,”老先生张了张嘴,“其实……” 结果他这边还没说完,歌蒂娅就特热情地接着说道:“买不买看一看也是好的嘛,兴许就有入眼的呢?” 老先生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无奈:“你这……东西都是假的啊。” “对啊,”歌蒂娅一脸理所当然,“真货能摆这儿么——我这店连个防盗门都没安,靠的就是让贼回不了本。” 老先生脸皮明显抽了一下,大概是都没想到眼前这位卖假古董的店长女士能有这么坦然的心态,硬是噎了好几秒钟才开口:“……那……” “擅长说服自己的呢,就拿我这儿当古董店,图个自我满足,现实主义的呢,就拿我这儿当个杂货店,图个物美价廉,又认清现实又想骗自己的呢,我就恭喜他垃圾堆里发现了金砖,整间店里就一件真货还被他给碰上了,极为有缘——反正花个三十五十的主要是为了开心,先生,你就是在我这儿上再大的当也超不过一百,还能到手个现代工业的结晶,想一想是不是也挺划算?” 老先生一愣一愣地听着歌蒂娅这套歪理邪说,大概是平常没有这方面的社交经验,一下子有点反应不过来,而紧接着,他的目光便突然落在了柜台旁边的一处角落,脸上表情微微有了变化。 歌蒂娅本来正认真沉浸在做生意的愉快中呢,这时候注意到老先生视线变化顿时心中一动,紧接着就猛然想起了什么,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便看到老先生朝那个角落伸出手去:“这东西……” 在一堆杂物中间,他发现了一柄样式古老,保存却极为完好的匕首。 他把那匕首取了出来。 那正是歌蒂娅之前藏到杂物堆里的,来自失乡号的老物件——整间古董店里仅有的两件真货之一。 另一件是放在杂物堆更深处的铸铁炮弹。 歌蒂娅一开始还想转移老先生的注意力,但紧接着她便注意到了对方表情间的变化以及检查匕首刀鞘纹路时的专业神态,立刻意识到一件事情: 这位老先生可能是个“专业人士”。 歌蒂娅皱了皱眉,目光扫过匕首。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这玩意儿不是超凡物品,也没有携带诅咒、污染之类的“海上特产”,虽然是从失乡号上带出来的东西,但本质上它跟平常的“古物”也没什么区别。 一件平平无奇的物品,她要是反应太大那反而不对劲了。 “女士,这东西……”老先生又重复了一遍,他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歌蒂娅,“也是店里的‘商品’?” 这位绅士话很委婉,言下之意却挺明显:你这一堆假货里面怎么混了个真的?工作失误是怎么的? 歌蒂娅一看对方的反应就猜到这是个懂行的,这时候自己装傻不识货那就不太对了,反而应该恰到好处地承认,于是她收敛了一下笑容,转而带着一丝高深莫测:“你看,这不就遇上有缘的东西了么?” 紧接着她清了清喉咙,一脸认真:“店里绝大多数商品都打折,少数除外,比如你手中这件。” 老先生立刻回头看了一眼那些货架,目光扫过那些标价几十万打完折好几十的“现代工艺品”,也不知都脑补了些什么,顿时就觉得这看似破落唬人的古董店神秘有趣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把匕首放在柜台上,似乎正要开口询问价格,但这时一阵铃铛响动的声音却突然从门口响起,打断了他的动作。 歌蒂娅抬头看向店门口,便看到了妮娜的身影。 “小姨我回来了!”妮娜一进门头也没抬就先对着柜台方向喊道,“莫里斯先生到了么?” “没见到啊,”歌蒂娅看了一眼店里面,“我正招待……” 她话音未落,便看到眼前的老先生干咳两声,又抬手指着自己:“我叫莫里斯。” 歌蒂娅:“……?” “莫里斯先生!”妮娜这时候也看到了柜台前的老绅士,顿时惊讶地叫道,紧接着便像每一个在放学之后撞见老师的学生一样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啪一下子站的笔直,“下午好!” 歌蒂娅看看妮娜又看看眼前的老人,视线来回倒腾了两遍,感觉气氛终于尴尬起来。 “女士,我一开始就想自我介绍的,”老先生无奈地摊开手,“没开口就被你打断了,然后你开始给我介绍店里的东西……” 妮娜这时候也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并紧接着注意到了放在柜台上的那把看起来灰扑扑的匕首,赶紧上前两步:“老师您别买啊!我家店里东西都是假的!” 歌蒂娅眼神古怪地看了这姑娘一眼,心说这孩子怎么如此实诚,在老师面前一秒钟不到就把自家底细给卖了——虽然就以这店里商品的水平和莫里斯这个历史专家的眼光,她卖不卖也没什么区别…… 而另一边的莫里斯老先生则在听到妮娜的话之后摇了摇头,抬手指着柜台上的匕首:“这件是真的。” 妮娜一愣:“……啊?” “这把匕首应该来自一个世纪以前,是当时普兰德及伦萨等中部城邦的海员们钟爱的工具匕首之一,但由于锻造工坊破产以及出海物品易受风浪腐蚀的原因,如今存世量很少,且大多数状态极糟……” 莫里斯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拿起了柜台上的匕首,将刀刃拔出一截之后带着惊叹的语气继续说道:“我……我从未见过保存情况如此之好的,它简直像是前不久还在被正常使用,刀刃锋利的能滑开纸张,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瑕疵……” “它还带个原装的刀鞘呢,”歌蒂娅在旁边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仔细观察,你会发现它连刀鞘背面的搭扣都是原装的。” 莫里斯一听,赶紧又仔细检查了匕首的刀鞘及配件,眼神中的惊讶更甚:“这……我刚才确实没注意……我的天!这东西简直像刚刚从一位来自一个世纪前的水手口袋里掏出来的!如果不是对自己的眼光有足够的自信,我甚至怀疑这是一件惊人的仿品……可它连刀柄连接处的花纹和刀柄末端的一处特殊瑕疵都……” 说到这他突然疑惑了一下,抬头看看歌蒂娅,又看看旁边的妮娜,这位历史专家竟不自信起来:“真的不是仿品?” 妮娜一听赶紧摆摆手:“小姨仿不出这么真的东西……” 歌蒂娅眼角一跳,看着自己的侄女:“上楼写作业去!” 妮娜愣了一下:“我今天没有作业啊……” “那就看书去!” 妮娜吐了吐舌头,小步小步地往楼梯方向走去,但走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历史老师:“莫里斯先生,您别忘了您是来家访的啊……” “当然,我有很多事情要和歌蒂娅女士聊,”莫里斯满脸笑容,这位老先生显得容光焕发,“你先上楼看书吧——放心吧,我不会在背后告自己学生状的。” 妮娜疑惑地看着小姨与自己的老师——她似乎并未想到这场“家访”会以这样的形式开始。 但下一刻,她不知为何又突然露出一丝笑容。 女孩轻快地跑上了楼梯。 ———————————— 第八十九章 妮娜的不对劲 看着妮娜脚步轻快地跑上楼梯,歌蒂娅一时间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只是有些困惑地抓了抓自己的长发:“这孩子傻笑什么呢……” 然后她便听到莫里斯老先生的声音从柜台旁传来:“老实说,你和我印象中的大不一样,歌蒂娅女士。” “大不一样?”歌蒂娅抬了抬一侧眉毛,“你对我印象是怎样的?” 一边说着,她一边从柜台后面绕出来,去将“暂时休息”的牌子挂在门口,又搬了一把椅子放在柜台旁边——在确认了对方是来家访的老师而非普通客人之后,再让人家站着显然就不合适了。 “谢谢,”莫里斯点头道谢,坐在椅子上之后看着歌蒂娅的方向,脸上带着温和儒雅的笑容,“我没见过你,但我从一些渠道听说过……妮娜的家庭情况。恕我失礼,但据我听到的传言,妮娜有一个滥赌且情绪不稳定的小姨,那孩子生活在恶劣的家庭氛围中,以至于她在学校甚至几乎没有朋友——其他学生都不太愿意和她打交道。” 歌蒂娅正在一旁冲泡咖啡,听到莫里斯的话之后她的动作下意识停顿了两秒,随后才不紧不慢地完成手中活计,她端着两杯咖啡回到柜台前,将其中一杯推给老人:“希望你不介意我这里只有这种便宜货——下城区最好的咖啡也就这水平。” 她在老人对面坐了下来,一人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那柄古旧的匕首放在他们中间,但现在双方的注意力显然都暂时没在它上边。 “严格来讲……这些传言都是真的,”歌蒂娅慢慢说道,“我之前生了场病,好吧,比较严重的病——止痛药不管用的情况下只能依靠烈酒来麻痹神经,那是一段颓废的日子,不幸的是那段日子也正好是妮娜青春期中的关键几年,现在看来这对她的影响比我想象的还严重。” 莫里斯认真观察着歌蒂娅,良久才若有所思地开口:“”是这样么?歌蒂娅女士,但我却感觉你不像是刚刚从颓废中走出来的人——而更像是一位从未陷入颓废,一直都很积极乐观的淑女,你与人交谈时的机敏与幽默可不像被酒精影响过。 说着,他品了一口杯中的咖啡,没有对咖啡作出任何评价,只是仿佛随口提了一句:“我觉得我看人还是挺准的。” “或许只是我心态调整比较快,”歌蒂娅笑了起来,语气格外坦然——她必须承认这位老人确实看人很准,但她相信再准的眼神也看不出自己这副躯壳中的秘密,所以压根不慌,“妮娜已经快成年了,我是她唯一的监护人,我得拿出点责任感来。” “……不管怎么说,这对那孩子而言是好事,”莫里斯深深看了歌蒂娅一眼,“她正在学业的关键阶段,虽然很多人都说公立高中毕业出来也只能去工厂中拧螺栓,但他们总是忽略掉一点:知识本身就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它总会在你人生中的某一天突然展现出意义来,而那往往是在你已经没有机会返回校园之后。” 老先生说着,摇了摇头:“可惜我打过交道的大多数家长都不认同这一点——他们的注意力放在让自己的孩子尽快毕业并找到工作上。” 歌蒂娅一听到这里就顿觉亲切:老先生这番话她熟啊!类似的话她当老师的时候也经常跟学生或者学生家长说,但没人听她的…… 不过很快她便收敛起了这种“同行相见”的心态,思索了一下自己当前所处的环境之后,她微微摇头: “因为这里是下城区,莫里斯先生——你的看法确实智慧而充满远见,但这里的大多数人是真的很需要尽快还上上个月的账单,你不能因此就说他们的目光不够长远。” “确实如此,很多人其实也想往远处看,但生活中的高墙总会挡住我们看向更远处的视线,”老先生感叹着,“抱歉,在书本里泡久了,就总会忽略掉生活中的实际问题……歌蒂娅女士,你是一个很善于思考的人,看样子我的一些担心是没必要的。” “担心?”歌蒂娅皱了皱眉,“说起来,是妮娜最近在学校里出什么问题了么?她的成绩退步了?” “她的成绩一向很好,但最近……她确实是有些心不在焉,”莫里斯斟酌着词汇,“她在课堂上走神,自习的时候睡觉,实验课的时候还会分心——上周的化学课上,她甚至点燃了实验台。这在以前都是从未出现过的情况……至少在她身上从未出现过。” 说到这,老先生顿了顿,又补充道:“前两天的测验中,她的成绩倒是没出现什么下降,但如果这种状态继续下去,就很难说她毕业时的成绩会怎样了——虽说公立高中毕业之后能选择的出路确实有限,但在下城区的工厂里组装机器和在上城区的教堂里维护蒸汽核心还是不一样的。作为妮娜的监护人,你应该重视起来。” “妮娜最近经常在上课的时候走神分心?”歌蒂娅皱了皱眉,“她倒是没跟我说过这方面的事……” “这个年纪的女孩,肯定不会跟你说太多的,”莫里斯摇摇头,“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因为家中出了什么事情,或者是她那‘烂赌的小姨’最近做了什么,才影响了她在学校的状态,因此才来做这次家访,但现在看来……不是这方面原因。” 歌蒂娅一时间没有开口,只是认真回忆着这几天妮娜在自己面前是否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回忆着妮娜平日里的作息起居,莫里斯则在过了几秒种后又问道:“你是最了解她的人,那孩子最近有什么异常么?比如休息不好,身体不好之类的?” 歌蒂娅寻思了半天,只能摊开手:“……说来惭愧,我想不出答案。” 她是想不出答案——一个礼拜前她甚至还不认识妮娜呢!她哪知道那孩子最近和以前比起来有什么变化? 莫里斯对歌蒂娅的回答好像也不怎么意外,这很可能是因为他来之前就根据坊间传言调低了对“妮娜的小姨”的期待,所以这时候也只是习惯性说了一句:“你应该对她多一点关注——尤其是对于这个年龄的女孩而言,仅仅物质生活上的支持是不够的。” 歌蒂娅一听这个,脑海里顿时冒出个想法:“她会不会是谈恋爱了?” 坦白说,这想法多多少少有点出于“周筱”作为人民教师的经验了…… 莫里斯听到这句话之后却露出了有点古怪的表情,老人眼神怪异地看了歌蒂娅一眼:“那是一座女校……” 歌蒂娅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自己母胎单身二十多年的真正原因,一脸认真:“女校也是可以的。” 莫里斯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位一贯醉心于学术的老先生大受震撼! “额,好吧,我只是随口一说,”歌蒂娅一看老人家的反应就知道这个话题可能有点超纲了,赶紧试图转移话题,“我会好好跟妮娜谈一谈的……她应该愿意跟我说。” “啊……哦,当然,”老先生这才反应过来,他似乎仍沉浸在某种震撼中,说话给人的感觉都慢了半拍,“据我了解……妮娜是一个很坦诚、很老实的孩子,你好好跟她说,她应该不会太抗拒。” 歌蒂娅点点头:“此外还有什么情况么?妮娜最近在学校里还有别的不对劲么?” “除了走神分心精神恍惚之外倒也没什么,”老先生想了想,摇摇头,“今天我来其实主要就是为了说这件事的,顺便了解一下她的真实家庭情况……对了,说起这个,妮娜的父母是因为……” “十一年前的事故,”歌蒂娅说道,“官方记录有这次事件,第六街区的化工厂泄露。” “原来是这样,”老先生叹了口气,“我记得这次事故,当时我和我的女儿正好在十字街区附近,化工厂泄露的时候动静很大,受到影响的人群甚至一度冲到了上城区的边缘……事后调查还说当晚有很多邪教徒在趁机作乱,化工厂也是他们破坏的……” 歌蒂娅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随口说道:“当天晚上下城区是不是还发生了一场大火来着?” “大火?我不记得有什么大火,”莫里斯皱了皱眉,“你记错了吧?” “……看样子是我记错了,”歌蒂娅轻轻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我真的应该远离酒精。” ——————————- 第九十章 古董店第一笔大生意 对于莫里斯的反应,歌蒂娅早有所料,她提出这个话题也只是想要确认一下罢了。 正如她此前掌握的情报,莫里斯这样的普通人完全不知道什么大火的存在——那场火海,仅存在于妮娜和自己的记忆中。 或者严格来讲,直到自己执掌这具躯体之前,那场火都只存在于妮娜自己的记忆里。 这个话题很快便被带了过去,莫里斯也没有因这个莫名其妙的话题而产生什么疑问,接下来他又向歌蒂娅介绍了一些关于妮娜学业、班级的情况,并询问了一些有关妮娜的家庭情况。 看得出来,这位关心学生的老先生很早以前就想了解这些了,但妮娜的小姨此前那糟糕堕落的生活让这一切推迟到了今天。 歌蒂娅从身体中继承来的记忆有限,老先生的很多问题她其实也不太清楚,但好在她思路灵活,可以根据已有的记忆以及充分的脑补能力应对过去,至于那些实在无法应对的……就推给当初生活颓废,酒精害人,今后一定改过自新…… 她对于“家访”这事儿经验丰富,知道老师一般情况下的提问习惯和关注重点,虽然如今换了个世界又换了个身份,但这些经验多少还能派上用场。 而等到这方面的“正事”终于谈完之后,莫里斯老先生的注意力也毫不意外地落在了其第二关心的事情上面。 老爷子看向柜台上那把保存完好的古董匕首,眼神中的热切谁都看得出来:“这东西……卖么?” 歌蒂娅顿时露出恬淡得体的微笑:“这里是古董店。” 摆在古董店里的古董那当然是卖的。 她这时候是想明白了,这把匕首虽然来自失乡号,但仔细想想卖出去好像也没有什么隐患——失乡号上东西多了,又不是全都跟超凡有关,像这把匕首这样的,扔到别的地方那也就是个普通古董……有什么不能卖的? 跟店里那一堆假货比起来,失乡号的货仓那才是来钱的好手段啊! 思路一捋顺,顿觉天地宽,歌蒂娅这心里马上就敞亮起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都坐拥宝库——那些被她当成破铜烂铁的玩意只是摆错了地方的财宝,只等着有钱的有缘人来,看看眼前这位莫里斯老先生……这不就是个有缘人么? 莫里斯却不知道眼前的店长女士脑袋里都在转什么念头,他的注意力这时候已经全都扑在眼前这把保存完好的匕首上面,犹豫了半天之后他才谨慎开口:“多少钱?” 歌蒂娅:“……” 天地不宽了,因为她不知道该定多少钱。 哪怕她完整继承了这具身体的记忆,她也不知道该定多少钱——这家店从开张那天起就没卖过真的……而且古董这玩意儿也没个定价标准,她是个彻底的萌新,这时候喊多少合适? 歌蒂娅飞快思索起来,首先排除了按着店里那堆价签给定个二三十万的选项——因为哪怕这匕首是真的而且品相极佳,它距今的历史也只有一百多年,同时按照老先生刚才透露的情况,这种一个世纪前的匕首虽然存世量不多,却也不算孤品,当年的水手们是拿它当工具刀用的……这就注定了这玩意儿的价值有限。 年代较近,并非孤品,没有特殊的历史背景,属于品相极佳但收藏观赏价值一般的近代产物,老先生看起来很喜欢它,这能稍微提高一点价钱,但再怎么提价也有限——人家还是妮娜的老师呢,这份关系也得考虑在里面。 歌蒂娅寻思了一整圈,总共也就用了不到几秒钟,最后她还是摇了摇头,带着微笑:“你开价吧——莫里斯先生,你是妮娜最尊敬的老师,我实在没办法按照普通客户那般开价。” 她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见识的局限性,这时候自己开价要蒙一个靠谱的数字那实在比让山羊头三天不说话都难,开高开低都显得水平不行,那还不如随便给个台阶,让眼前这位老先生帮忙掌掌眼。 她相信这位莫里斯先生大概也能猜到自己的用意。 至于这场交易会不会吃亏……歌蒂娅倒是很看得开。 无本的买卖,能亏到哪去——她这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能得一笔意外收入,顺便还能积累点经验,认识一位历史领域的专业人士,无论如何其实都是算赚的。 莫里斯认真思索起来。 他倒是没想太多,他现在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在这把匕首上面。 “三千……三千四百索拉,这是我的估计,”莫里斯终于开口了,他似乎很是斟酌了一番才定下这个数字,“歌蒂娅女士,你可能觉得这个价格过低了点,但要考虑到这把匕首本身的年代以及它的历史定位……这种非孤品的藏品在市场上折价是很厉害的。当然,它的品相很好,这很难得,但也要考虑到并不是所有收藏家都会对它感兴趣……” 老先生似乎在努力解释自己定出这个价格的理由,歌蒂娅一边听着,脑海中却已经开始飞快地盘算起来—— 在下城区,普通三口之家一个月的全部开销加起来也只有两百多索拉——而大部分下城区平民的月收支几乎是没有结余的,有也极少。 这把匕首,几乎相当于下城区普通人家一年半的收入。 这就是一件“真货”在这里的价值,而且还是一件不那么贵重的“真货”。 她不知道是该感叹古董行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状态,还是该感叹这下城区普通人的生活与所谓“上流社会体面嗜好”之间惊人的差距。 或许她该感叹眼前这老爷子真有钱。 “成交。”她轻轻呼了口气,面带微笑地对老先生说道。 她没有考虑讨价还价来浪费功夫。 无论如何,这对于现在的妮娜和她而言是很大一笔钱——举报个邪教徒窝点都远远没这么多。 她前不久还在考虑赚钱的门道,这时候却发现这件事似乎已经没那么急迫了。 世事无常。 莫里斯却感觉歌蒂娅答应的过于痛快,他甚至因此产生了一点歉意:“其实……这个价格你是吃亏的,正常的估价,以这把匕首如今的存世数量以及品相来看,它至少还应再贵个一两成……但……” 老先生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窘迫:“我最近一段时间在收集古物方面的花销比较大,手头稍微有点……” 这位老先生比歌蒂娅想象的还要坦诚。 “我认为这是个很好的价格,中间的差价就当做‘缘分’吧,”歌蒂娅笑着说道,紧接着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起身走向柜台后面,“对了,为庆祝这笔‘大生意’,我还有件赠品。” 莫里斯好奇又期待地看着,就看到歌蒂娅从柜台后面的某个格子里取出了一枚小巧的紫水晶吊坠。 老先生眼尖,一眼就看到那吊坠上某个玻璃工坊的标签都没摘。 莫里斯:“……” “具备安神祛邪效果的吊坠,水晶被施加过祝福,可以在幻象与诅咒中指引出正确的方位,古老的催眠师们用它来保护自己的精神,以应对梦境世界中潜藏的危险,”歌蒂娅把吊坠推过去,表情一脸严肃,“它曾保护过一代又一代的主人,现在与你有缘……” 莫里斯犹豫着指了指吊坠的标签:“但这上面写着约翰尼玻璃工坊出品……” “我知道,忘摘了,”歌蒂娅面无表情地把标签摘掉,“这是赠品,我这店里哪有那么多真货当赠品?” 莫里斯愣了一下,不由得笑出了声:“好吧,说的也是——非常感谢你的‘赠品’,有了这东西……希望我女儿能少唠叨我几句。” 他一边说着一边收下吊坠,紧接着又在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张支票本:“我出门没带那么多现金——这张支票可以在十字街区或上城区的普兰德城邦银行兑付,你看可以么?” 歌蒂娅面带微笑:“当然。” 一边这么说着,她的目光随之落在了莫里斯的支票上面。 最初听到妮娜提起自己的历史老师时他便有些疑问,今天真正接触到这位莫里斯先生之后,她的疑惑再一次冒了出来。 不论是从穿着打扮,还是从日常言行,以及在历史、文物方面的专业素养来看,这位老先生都显然不是寻常人——哪怕不知道上城区的情况如何,歌蒂娅也能判断出这样一位学者更应该出现在上城区的大学里,而不是在十字街区的公立学校里面。 哪怕不考虑别的因素,也有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一个普普通通的公立学校历史老师,可以这么轻松地拿出下城区普通人一年半的收入,来买一件恰好看上眼的收藏品么? ———————————— 第九十一章 错乱历史 普兰德城邦所谓的“公立学校”与上城区那些真正的大学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些由市政厅拨款扶持的学校并非培养真正学者的学府,它们更大的作用是为下城区的工厂以及为教会的蒸汽机关培训熟练的工人,并在这个过程中对大众进行基础的扫盲教育。 在这一前提下,十字街区那所公立学校的资源水平自然可以想象。 歌蒂娅是第一次与莫里斯接触,但哪怕是第一印象,她也能看出这位老先生的学术造诣不凡,这是一位可以仅凭第一眼就从一堆杂物里准确识别出一件古物,并准确说出其年份和历史背景的真正的专家,他这样的专家,放在上城区的大学里都绰绰有余。 就事论事地讲,他的一肚子学识放在十字街区的公立学校里完全是在浪费,妮娜都说了,她班上几乎就没几个学生在意老先生教授的内容,大家能保持一堂课不睡觉就算尊师重道了。 更何况这位莫里斯先生还能拿出一大笔钱来购买一把一个世纪前的匕首——随身带着支票本的人可不像是一般市民。 歌蒂娅想了想,直接开口问“您老怎么这么有钱”显得过于突兀,但用语言的艺术换个说法就很自然: “其实我有些好奇,你这样的学者,怎么会留在十字街区的公立学校当老师?”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问的,”莫里斯似乎早已习惯了旁人在这方面的疑问,他只是淡淡一笑,一边小心地收好东西一边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年纪大了,厌倦了上城区那些大学里过于紧张的学术氛围,与其和年轻人争夺本就不多的资源,还不如找个清净点的地方完成自己的研究……而且晚年还能把自己的知识传给更多的年轻人,这不是很好么?” 老人似乎没有全部说实话,但歌蒂娅看出对方不想谈得太细,也就没有追问,只是随口提了一句:“不过我听妮娜说,她的同学们倒是不怎么珍视你教导的知识啊……在这生存艰难的下城区,追索克里特古王国的光辉是否过于遥远了一点?” “哪怕是在最深邃黑暗的阴沟陋巷里,只要灵性的头脑仍在思考,‘历史’就永远是有价值的,”莫里斯摇着头,“正是有了过去千百年的历史,我们才能走到今天。 “凡人的寿命很短暂,是对历史的继承和敬畏,才让文明的寿命可以远远超过个体的极限,而这也是我们有别于深海中那些诡异盲目之物的关键——它们悠久,却不懂得记录文明,便永远无法消灭我们。 “当然,歌蒂娅女士,你说的也没错,在这下城区,很少有人会愿意听我的长篇大论……但哪怕只教会了一个学生,我也觉得自己这些年的时光没有白费。” 莫里斯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说着,随后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露出一个温和而歉意的微笑:“抱歉,职业习惯,我有些说教了。” “没关系,我认为是很有价值的‘说教’,”歌蒂娅立刻摆摆手,“事实上我倒是很乐意与你谈谈——你看,你是一位历史专家,我是一个古董商人,从某种意义上,我们是同行。” 从“老师”这方面,也是同行——歌蒂娅心中默默补充了一句。 “说真的,如果只从走进这家古董店的第一印象……我是真不相信你口中的‘同行’一词,”莫里斯摊开手,“但现在我多少有点相信了——你好歹还有一件真货呢。” 歌蒂娅脸上表情特坦然,心说岂止一件真货——在老爷子填支票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把失乡号所有的货仓在脑海里划拉了一遍,要不是担心冲击市场,她这时候连第八家分店的装修风格都给规划出来了…… 心中定了定神,歌蒂娅继续保持着面带微笑的得体姿态:“我听妮娜说,您更擅长的其实是古代史,尤其是克里特古王国前后的历史?” “严格来讲,只有‘后’,没有‘前’,”莫里斯立刻纠正道,“克里特古王国是深海时代的文明开端,在古王国之前就是大湮灭事件,那是文明的熔断之处,没有人能说得清那个时间点之前的世界是什么模样——有也只是各个城邦流传的荒野怪谈中自相矛盾的表述。” 歌蒂娅若有所思:“文明的熔断之处……就像一道横亘在历史河流中的‘视界极限’么……” 莫里斯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视界极限?” “一个概念,放在‘大湮灭’事件上的话,你可以将其看做一堵无形的时间墙,墙对面的一切信息都无法传递到墙的另一侧,不管是光学上的观测,还是事物的因果联系,都在那道界限前被切断,你永远无法站在边界一侧了解到另一侧发生了什么,就仿佛万事万物的时间轴都是从那道边界开始才突然出现一般。” “相当有趣的说法!”莫里斯老先生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的眼睛中甚至都微微放出光来,“横亘在历史中的视界极限……一堵时间墙……确实,非常贴切!歌蒂娅女士,原谅我一开始对你的错误印象和……轻视,你比我想象的更专业,难道你也时常研究古代史?” “不,我在古代史方面没什么了解,只是思路比较灵活,有时候能想到一些奇妙的比喻罢了,”歌蒂娅立刻谦虚地说着,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表现得无知一点,“不过我确实很好奇大湮灭时期的事情……你刚才提到,正统学界对大湮灭前的历史尚无公认,但各个城邦的‘野史’中却有很多互相矛盾的记录?这些记录又是什么样的?” “野史怪谈而已……不过我确实也研究过一些,”莫里斯思索着,慢慢开口说道,“比如普兰德城邦曾有一份记录,是新城邦历1069年的一份手抄本,其原件已不可考,那份手抄本中如此描述大湮灭之前的世界: “世界是一个球体,漂浮在茫茫星海中,有无数天体作为星辰点缀夜空,天空有一轮太阳,还有三轮月亮,人类占据了三块大陆,其中一块大陆常年冰封,因此人们建造了一种名为‘穹顶’的装置,让它笼罩大陆,以制造‘永恒之春’,这穹顶的能源仿照了天空的太阳,以海水中的某种成分为燃料,几可永恒……” 莫里斯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是给歌蒂娅一些思考、记忆、整理的时间,紧接着又继续说道: “而在冷港附近的一座岛屿上,探险家们却发现一份刻在岩石上的记录,那记录也是在描述大湮灭之前的世界,学者们费尽心力将其破解之后却大感困惑—— “石板书上描述,一个被称作‘母星’的故乡已经枯竭,世人皆乘坐在名为‘阿比尼克斯’的巨大舰船上,这巨舰能跨越星海,以虚无中捕获的尘埃和气体为燃料,巨船航行了四万七千个日夜,突然被卷入‘巨大的闪光和旋涡’,随后船只在漩涡中解体消失,后裔们则从海水中生还,在洞窟中留下了关于故乡的回忆。 “当然,这些记录都不如轻风港的精灵们留下的传说离奇。 “精灵拥有千年寿命,他们的历史本应比其他短寿种族更加详尽、可靠,但不知为何,轻风港的历史反而是所有城邦历史中最支离破碎、荒诞离奇的,他们的许多卷宗甚至都被不知名的力量扭曲成了无法阅读的‘失落书卷’,因污染严重而不得不封存,而在精灵口耳相传的记述诗中,则如此描述大湮灭之前的世界: “世界是一个梦,是大魔神萨斯洛卡在半梦半醒间的一次梦呓,精灵们则在梦境中诞生,维持着萨斯洛卡的安眠,但有一天,这位魔神突然梦见大洪水来袭,祂惊醒过来,于是洪水从祂的梦境中泄露到了现实世界,精灵们也随之被洪水席卷到了现实……魔神萨斯洛卡因苏醒而消失了,精灵们再也回不去那个安宁祥和的家园,便在洪水之后的深海时代定居下来。” ———————————— 第九十二章 无尽猜测 莫里斯叹了口气。 “当我们这些在历史中挖掘的人拼尽全力来到大湮灭这堵高墙前,穷尽一生去寻获文物、比对典籍,想要窥见那堵高墙对面的风景时,我们所面对的就是这样光怪陆离的东西。” 老人脸上带着浓浓的疲惫与沮丧,仿佛是一位已经跋涉了大半生的旅者,在旅途的末尾仍旧看不到终点,而不得不接受现实。 “大湮灭之前的历史支离破碎,互相矛盾,不同城邦之间的记录宛若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故事,抑或是互不相通的梦境……没有任何决定性证据能够证明其中哪一个记录是正确的,或有一套理论能够把这些互相矛盾的东西整合在一起。” 歌蒂娅却一时间没有说话,因为她的思绪已如海浪般起伏,在莫里斯所描述的这些不可思议的“野史残片”中,她仿佛正在经历一场信息风暴的洗礼。 作为一个经历过信息时代,又有着不错联想能力的“异邦人”,她能够从对方的描述中想象或猜测出一些东西—— 覆盖整个大陆的穹顶,那可能是某种人造生态装置,与太阳同源的能源系统,依靠海水中的物质为燃料,那可能是聚变科技。 在虚无中航行的巨船,依靠捕捉太空中的尘埃和气云来提供动力,这可能是一艘或数艘殖民星舰。 至于所谓魔神的梦境……从梦境中来到现实的海水……这个她一时间难以想象是什么东西,但这听上去很像是一个奇幻概念,是与前两段历史中的科技氛围画风截然不同的东西。 许多东西她都能找到解释或猜想,然而这些东西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拼凑到一起。 就像莫里斯说的,它们更像是一个个互不相通的梦境,在勾勒着完全不同的“史前历史”。 矛盾而破碎,完全无法用来重现大湮灭之前的世界样貌。 “或许你的说法是正确的,在大湮灭这个关键事件上,存在一道‘视界极限’,”莫里斯的声音从柜台对面传来,打断了歌蒂娅的思绪,老人扶着额头,语气低沉,“我们无法观察到视界对面的‘事件’,因此大湮灭之前的历史对我们而言就是一个永远无法溯源的概念。” 看着满心感慨的莫里斯,歌蒂娅的思路却仍然没有停下,渐渐的,她反而冒出了一个颇为大胆的想法:“那……如果这些记录全是真的呢?” 莫里斯抬起眼睛,有些意外地看着歌蒂娅:“哦?” “如果这些记录全是真的,每个城邦或每个种族记录的历史真的是他们认知中‘大湮灭之前的世界’真实的模样呢?”歌蒂娅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或许我们一万年前的祖先们真的来自一个个完全不同的‘故乡’,有着截然不同的文明呢?大湮灭将这些来自不同世界的流亡者困在了这片大海上,而流亡者的后代在文明传承完全断绝之前把自己所知的东西勉强记录下来,一万年之后,就变成了让学者们困扰的‘矛盾历史’……” 她的思路活跃起来,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大湮灭的本质或许不是世界末日,而是一次‘大传送’呢?” 莫里斯惊讶地看着歌蒂娅,突然说道:“……布洛克·本迪斯学派的猜想?世界漂流说?这是个比较冷门的流派,你对古代历史的研究原来这么深么?” 他这是一句赞叹,歌蒂娅反而一下子有点蒙:听这意思,原来早有人想到这个可能性了?! 她眨了眨眼睛,倒是没让自己的惊讶暴露出来,只是装作顺着话题往下:“都是些零零散散的知识,但我很喜欢这个猜想。” “我也很喜欢这个猜想——虽然它很冷门,”莫里斯摇了摇头,“但就像其他所有猜想一样,我们没有证据,那它就只能是个猜想。 “克拉克学派曾假设亚空间对现实世界的干涉扭曲了所有的历史记录,维伦蒂姆学派认为大湮灭之前的世界是无数个互相隔绝的晶格,博洛尼亚城邦的人甚至认为大湮灭之前的世界根本不存在,所有关于史前历史的记录都是亚空间中的阴影制造出来的幻觉…… “说句不该说的,甚至连一些异端邪教都对世界历史有着自己的理解,崇拜亚空间的终焉传道士们坚信世界末日其实已经开始,而且正在沿着历史长河追逐、吞噬我们的文明,各城邦矛盾的历史记录就是真实的历史在逐渐被亚空间撕碎的结果,大湮灭则是一道阻挡在末日前的屏障,等到大湮灭之后的历史也逐渐被污染撕裂,就是整个世界落入亚空间的日子……” 歌蒂娅越听越是惊愕,良久才下意识地摇摇头:“我倒是不知道竟然还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假设……” “普通人不会涉猎这种领域的,研究历史在神秘学意义上毕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莫里斯说道,“但有一个道理是显而易见的:如果有成千上万的学者已经皓首穷经地在一个看不到出路的领域中摸索了几百甚至几千年,那么他们一定已经提出了所有能提出的假设。” 歌蒂娅慢慢理解了这位老人的意思。 对于这些真正在典籍和文物堆里钻了一辈子的人而言,提出一种能够解释现状的假设是很简单的,作为学者,他们缺乏的从来不是想象力和眼界。 他们缺的是证据,能够证明哪怕任何一种假设的证据。 “……没有任何证据留下么?”歌蒂娅问道,“任何来自大湮灭之前历史的,能证明某些‘野史’所言非虚的‘物证’,一个都没有么?” “迄今为止尚未发现,”莫里斯缓缓说道,“一万年的岁月,再加上中间一段又一段黑暗时代,无数城邦在无垠海中兴亡起伏,太难有上古时代的东西遗留下来了……能流传下来的要么是来源不可靠的手抄本,要么是口耳相传的故事,而这些东西本身也可能早在流传的过程中变了样子。” 歌蒂娅一时间没有说话。 在她的精神深处,在遥远的失乡号上,海浪正轻缓地起伏着,无边无际的大海一如既往,覆盖着整个世界。 也覆盖了所有可能存在的真相。 她不由感叹着:“研究上古历史真是一件困难重重的事情。” “是啊,我们要面对的不只是支离破碎的‘岁月’,更有空无所依的现状,”莫里斯叹了口气,“城邦这样有限的土地上,能挖掘出什么东西的话早就挖出来了,如果挖不出来,那就说明能够证明我们历史的东西被藏在凡人无法触及之所。” “比如海底?”歌蒂娅突然说道。 “海底?哈,真是惊悚又大胆的说法,”莫里斯笑了起来,“不过这还真是很多走到尽头的历史学者们穷极无奈下仅存的念想……海底有证据,有堆积成山的文物,有古代文明的城市,有能够解释一切的遗址,但又有什么用呢?我们向下潜去,只能触碰到阴影,凡人是无法触及这个世界的最深处的。” 说到这他停顿了片刻,又开口道:“不过这也确实衍生出了另一个猜想……虽然未成学派,但倒是有不少人猜测历史中那失落的‘旧世界’其实就在无垠海的海平面下,甚至精确地定位在幽邃深海和灵界之间的某个‘深度’——大湮灭之前的世界就在那个深度沉睡着。” “为什么这么说?”歌蒂娅有些好奇,这煞有介事却又无凭无据的假设引起了她的兴趣。 莫里斯想了想,解释道:“因为许多破碎的古老历史中都提到了大湮灭之前的世界有‘星空’笼罩四野,而众所周知的是,‘星空’就在幽邃深海和灵界的交界面上嘛。” 歌蒂娅差点一口口水把自己呛死:“咳咳……啊?” “你没事吧?”莫里斯被歌蒂娅的反应吓了一跳,“这应该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 “我没事,只是听的太入迷,呛了一下,”歌蒂娅赶紧摆摆手,“星空就在幽邃深海和灵界之间嘛,我当然知道,当然知道……” ———————————— 第九十三章 “这是常识” 歌蒂娅飞快地调整好了表情和心态,好让自己看上去不像是个常识错乱的“异邦人”,然而她的心绪却再也无法平复下来,如惊涛骇浪般翻涌不息。 事实证明,当你突然来到一个奇诡异常的世界上,那么最初这段日子里不管适应力再强,伪装的多么到位,都随时有可能在一些平平无奇的“常识”上被本地的世界观给糊一脸——寻常的历史知识可以系统学习,艰深的专业知识在生活中无需顾及,而只有“常识”,那是只有迎面撞上的时候才会让你惊呼卧槽的玩意儿。 这个世界的天空中没有群星,这是常识。 这个世界的星空在深海之中,在灵界与幽邃深海的交界地带,这也是常识。 对这第二点所谓“常识”,歌蒂娅只能卧了个槽。 她从未接触过这个领域,也不曾抵达过这个深度——她曾驾驭着失乡号在灵界深处飚过船,也在失乡号的船舱底层见到了从亚空间泄露过来的错乱光流,却唯独不曾见过幽邃海域与灵界间的那片“星空”……这恰好是她目前为止的认知“盲区”。 她一边应付着莫里斯的交谈,一边在脑海中飞快地思索。 群星……藏在海水深处……这会是怎样古怪离奇的光景?莫里斯提到的那所谓“星空”,和她自己所知的“星空”是一个东西么?灵界与幽邃海域交界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形态?那里是一片更深邃黑暗的海洋?还是仅仅被冠以海洋之名的特殊空间结构? 不知为何,歌蒂娅突然想到了那个名叫雪莉的女孩,以及她形影不离的宠物兼武器“阿狗”。 阿狗是一只“幽邃猎犬”,按这个世界的说法,那是一种被从幽邃深度召唤到现实世界的“恶魔”。 歌蒂娅无法想象那样一只骸骨猎犬有着怎样的生理结构,但从其外观来看,它显然不是个“水生生物”……那么便可以大胆推测,所谓的“幽邃深海”也不一定就是“海”。 那可能是一片极为广阔的奇异空间,而且……被星空包裹。 歌蒂娅脑海中勾勒着幽邃深海可能的空间模型,莫里斯则注意到眼前的店主女士突然有些心不在焉,这位老先生好奇地看着歌蒂娅:“歌蒂娅女士,关于星相学,难道你也有涉猎?” “我只是……有些兴趣,”歌蒂娅叹了口气,心说在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个世界没有星空的事实之后,这突然又听到“星相学”三个字,那感觉还真不是一般的奇妙,“星空隐藏在那么深的地方……要探索它可不容易啊。” “那当然是极为危险的事情,但好在我们也可以通过一些间接的科学手段来观察星空的投影——这点应该感谢技术的进步,灵界透镜出现之后,远洋船只的导航员在导航过程中的发疯情况就少多了,”莫里斯笑了起来,他似乎是很久不曾找到愿意与自己交流这些问题的对象,此刻谈兴正浓,“要知道,在一个世纪以前,导航员这个职业一向是远洋船只上死亡率最高的岗位……其实我一直想收集一套最早期的灵界透镜,可惜实在没有门路。” 歌蒂娅眨了眨眼,她压根没在意老先生最后一句话在说什么,她只觉得心中一个长久的疑问突然得到了解答: 在这个天空没有星体的世界上,远洋的舰船是如何校准航线的? 答案是仍然依靠“观星”——通过特殊的科学仪器,观察从灵界深处倒影出来的“星空”投影。 在新城邦历1800年以前,为船只导航甚至是一项致命的工作。 毕竟,普通的船上可没有失乡号那样跟卫星定位一样实时更新的“海图”,也没有可靠的“山羊大副”。 “你真是一位博学的人,”又交谈了许多问题之后,歌蒂娅终于忍不住诚心实意地感叹了一句,“妮娜有你这样的老师,是她的幸运。” “歌蒂娅女士,我也很高兴看到她有你这样的小姨,”莫里斯矜持地点点头,“现在我所有的疑虑都消失了,你不但是个称职的监护人,而且兴趣涉猎广泛、求知欲旺盛,说真的……我已经很长时间不曾和人谈的这么愉快了。” 老人说着,微微叹了口气:“我现在的生活哪都好,清静,平和,少了许多在上城区的琐事,唯一的问题就是大部分时间都很难找到人愿意听我说这些枯燥的东西……哪怕是一同工作的老师们,也往往跟不上我的思路。真难得,你竟然能听我说这么多。” “我很乐意当你的听众,”歌蒂娅一听这个顿时露出异常真诚的笑容,“我对历史可是格外感兴趣的。” “看得出来,”莫里斯老先生舒心地笑着,随后他朝橱窗方向看了一眼,这才惊觉时间流逝,赶紧站了起来,“哦,女神在上,我竟然已经在这儿待了一整个下午?” “如果不介意的话,留在这里过夜也没问题,”歌蒂娅随口说道,“你可以尝尝我的手艺。” “……应该还能赶得上返回十字街区的巴士车,”莫里斯看了一眼正在渐渐下沉的太阳,婉拒了歌蒂娅的好意,“歌蒂娅女士,感谢你的邀请,但我想我还是回家吧,最近一段时间城里可不太平,彻夜不归会让家里人担心的。” “说的也是……那我就不挽留了,”歌蒂娅想了想,起身相送,“我先把妮娜叫下来,” 莫里斯刚想说什么,歌蒂娅便已经转头对着二楼招呼道:“妮娜!莫里斯先生要回家了,下来送送老师!” 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换了一身居家长裙的妮娜轻快地跑下楼,她先是对老师打了招呼,接着又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惊讶地看向歌蒂娅:“你们竟然聊了这么久?!” “我们谈的非常愉快,”莫里斯笑着说道,“你的小姨是一个涉猎广泛且乐于学习的人,我们交流了很多历史方面的问题。” 歌蒂娅在旁边保持一脸认真,默默点头。 所谓交流,其实就是老先生单方面地讲,她假装很懂地一边听一边糊弄,但既然老先生自己都这么说了,歌蒂娅自己当然也不会多说什么——而且平心而论,她觉得自己这个听众还挺合格的,能够适时地提出一些问题让持续下去,这对于平时苦于无人听自己念叨的老学者而言可不就是最好的交流环境? 妮娜却一脸狐疑地看看自己的小姨,又看看满脸愉快的老先生,她想说自己的小姨什么时候就涉猎广泛乐于学习了,但话到临头还是咽回了肚,紧接着她突然又有点紧张,拽着歌蒂娅的袖子小声嘀咕:“你们都说我什么了吗?” “一点学校里的小状况而已,”莫里斯别看上了年纪,听力却很好,立刻听到了女孩的小声嘀咕,“你的小姨会告诉你的——放心吧,我可没有乱告状。” 一边说着,这位老人一边拿起了进门时放在一旁的手杖,又确认了一下放在怀里的那把古旧匕首,这才与姨侄两人道别,慢慢走出门去。 等送走老先生之后,歌蒂娅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干脆挂上了关门的牌子,锁了店铺的大门——这个时间,想来也不会有更多的生意上门了。 而且她刚刚有了很大一笔进项,寻常的“生意”也显得不那么紧要了。 妮娜看着歌蒂娅在那边忙碌,又是锁门又是收拾柜台,感觉憋了一肚子疑问,但还不等她开口,歌蒂娅便突然抬起头来,笑着看着她:“过两天我带你去买辆自行车吧。” “啊?”妮娜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为什……” “之前得了一笔市政厅的奖金,钱就已经够了,然后刚才又做了笔大生意,我想……咱们就可以过得稍微宽裕一点,”歌蒂娅扬了扬手中支票,“至少一辆自行车总是能派上很大用场的,不是么?” “大生意……”妮娜终于反应过来,“啊,您真的把那把匕首卖给莫里斯先生了?” “卖了,”歌蒂娅点点头,“卖三千多索拉呢。” 妮娜:“……!?” 对金钱很有概念的女孩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紧接着便表情怪异地看着她的小姨。 “老师来家访,您拉着他聊了一下午,还卖给他三千多索拉的东西……这以后传出去怎么办啊!” 歌蒂娅想了想,一脸认真:“咱家店就出名了?” 妮娜:“您认真的?” 歌蒂娅一摊手:“那不然呢,老先生看上那东西了,我总不能白送吧——店里难得有件真货。” 妮娜插着腰,腮帮子鼓了起来,但最后,这憋着的一口气还是突然变成了笑容。 第九十四章 妮娜的怪梦 街道上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在送走莫里斯并收拾好一楼店面之后,歌蒂娅也终于有时间跟妮娜提起了这次家访时她的老师所说的情况。 毕竟这其实才是莫里斯老先生今天登门拜访的主要原因——虽然后来俩人聊着聊着就跑题了。 “你最近是休息不好么?还是身体不太舒服?”在二楼的餐桌旁,歌蒂娅一边在面包片上涂抹黄油一边关心地问道,“我听你的老师说,你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天了。” 妮娜显然有点紧张,她大概也猜到了今天老师来一定会提起这些事情,但截至不久前,她都不曾想过自己的小姨会真的开始关注她在学校里的情况——一种久违被人关心却又忐忑不安的别扭情绪在她心中弥漫着:“就是有点……犯困。” “那看来莫里斯先生说的是真的了,”歌蒂娅认真观察着妮娜的表情,“身体方面的原因?还是因为别的?如果有心事的话可以跟我说。” 说到这她顿了顿,又斟酌着补充道:“当然,你在这个年纪可能有些事情不愿跟我这样的大人讲,这也很正常,因为你在成长,你有独立的人格和自己的想法,这都应该得到尊重——但你仍要记住,人在遇上困难的时候寻求帮助并不丢人,如果是我可以帮忙的,你大可以说出来,咱们一起想办法。” 她尽量让自己的言辞显得可靠亲切一点,这并不容易,因为她从前也没有过这个年龄的血亲需要照顾,但她多多少少有些面对学生的经验,因此这时候也就是按照面对青春期学生的经验来和妮娜交谈——她认为自己的态度已经足够温柔可靠了。 “我……我真的没事,真的!”妮娜似乎有点不适应如此亲切温柔的小姨,但内心深处更不抵触,她使劲摆了摆手,迎着歌蒂娅的目光,“我就是最近总感觉犯困,睡觉的时候总是惊醒,有时候还做梦。” “做梦?”歌蒂娅皱了皱眉,突然想到什么,“噩梦?难道是梦到小时候那场大火?” 或许是因为最近正关注太阳碎片以及十一年前的悬案,她突然下意识想到了这件事情,但妮娜却摇摇头:“不是,不是小时候的事。” “那是什么?” “我总是梦到……梦到自己站在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好像是城里的塔楼,然后脚下的街区都是黑漆漆一片,到处是废墟和灰烬,”妮娜回忆着,慢慢说道,“废墟和灰烬就好像一道巨大的伤疤,沿着下城区的中心一路延伸到十字街区,又延伸到上城区的边缘,仿佛要把城市撕开一般可怕,我被困在那个很高很高的地方,想要离开,却又被看不见的墙挡住……” 妮娜回忆着,突然轻轻摇了摇头:“梦中就总是这样的景象,要说可怕……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东西出现,也没什么危险靠近,就只是看着城市被不知什么东西碾压出了一道疤痕,然后我自己被困在原地无法动弹,每次醒来还会很累,第二天上课就开始犯困……” 歌蒂娅认真听着女孩的描述,慢慢皱起了眉头。 妮娜所描述的……确实不是她童年所经历的那场大火,也不是歌蒂娅脑海中所记忆的场景。 那更像是一幕静态的“展示”,在向她昭显着不知哪个时空中的普兰德所呈现出的景象。 如果是在地球上,歌蒂娅只会把这当场是一种不断出现的怪梦,但是在这个奇诡异常的世界,她不由得心生警醒。 前有妮娜不知为何记得一场仅存在于她和歌蒂娅脑海中的大火,后有她连续不断的、仿佛“预兆”般的怪梦。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些梦的?”歌蒂娅表情严肃地问道。 “大概一两周前?也可能更早点……记不清了,”妮娜喝了一口蔬菜汤,声音有些含混,“当时我没在意……” 歌蒂娅听到之后本想说“你应该更早点说出来”,却一下子想起那时候妮娜的“小姨”还是一个沉溺在邪教活动中的烂人,而她身边根本没有任何可以倾诉又可靠的对象,于是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转而开口:“你有咨询过专业人士么?比如医生?” 凡娜抬起头:“您是说精神医师?” “对,精神医师。”歌蒂娅想了想,立刻点头。 在这个世界,“精神医师”是一个必不可少的职业,因为夜幕与深海中有太多东西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城邦,普通人的精神受到这些气息的影响便极有可能出现大大小小的问题——噩梦,幻听,幻视,认知偏移,甚至人格错乱,这些病症困扰着许多人,以至于这个世界在相关领域的治疗技术已经发展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最高明的精神医师甚至会用超凡力量来矫正被扭曲的心灵。 妮娜这频繁的怪梦,应该也属于这些精神医师关注的“病症”。 “我还没有,”妮娜闷声闷气地说道,“他们的诊金很贵的……我只是做些怪梦而已。” “但这些怪梦已经开始影响你的生活了,”歌蒂娅很严肃地说道,“持续梦到这种怪异的场景,说不定是一种危险征兆,你在学校里应该也是学过这些的。” 一边这么说着,她心中也在飞快考量——妮娜这连续不断的怪梦一定有问题,无论如何,既然她已经生活在一个奇诡异常的世界上,那就必须对这些超凡领域的“元素”有所警惕,但她自己在理论方面完全一窍不通,这件事就必须找些专业人士才行。 正好,她也想找机会接触接触文明社会中的“专业人士”,看他们是如何与可能涉及超凡的事件打交道的。 妮娜明显还有些犹豫,但在歌蒂娅严肃认真的表情面前,她终于还是败下阵来:“那……那我们周末的时候可以先去一趟社区教堂,请那里的深海牧师做一次安神赐福,这样费用很少,如果不管用,再找专门的精神医师看看,行么?” 教堂?深海牧师?信仰风暴女神葛莫娜的神官? 歌蒂娅心中一动,突然觉得这也很好——她同样对那些侍奉神明的神官很感兴趣。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她立刻点了点头,“正好你周末的时候要去博物馆,等你回来咱们就顺便去一趟教堂。” “嗯!” 晚饭之后,妮娜如往常一样早早回了房间,歌蒂娅也回到自己的房间中,并一眼看到窗台上正趴着艾伊懒洋洋的身影。 这鸽子在外面飞了一天,毫无收获地回来了。 歌蒂娅随手关好房门,走向窗户,鸽子则见到自己的女主人之后懒洋洋地举起翅膀打个招呼,发出叨逼叨的声音:“毁灭吧,赶紧的,累了……” “你确实辛苦了,”歌蒂娅一看这鸟半死不活的模样就知道它这一天确实累得不轻,她上前解下鸽子背上的“邪教徒感应器”,一边安抚道,“这事确实不那么容易,毕竟他们都藏得很深,而且最近深海教会盯得很紧,他们肯定会更加谨慎……” 鸽子翻起眼皮,抖了抖翅膀,继续趴着不动弹了。 歌蒂娅一看顿时乐了:“即便这样,今后这事儿还是得做……当然一飞一天确实有点强度过大,我给你安排的劳逸结合一点。” 她是决定将搜寻城内邪教徒当成现阶段的长期工作来做了,虽然在做了今天一单“大生意”之后,她在金钱方面已经不那么紧迫,不必指望着依靠“打猎”来贴补家用,但找那帮邪教徒的麻烦本身还是颇有意义的。 一方面,这样做说不定能从邪教徒中钓到大鱼,来满足自己的情报需求——更高一级的神官必然知道更多关于“太阳”的秘密,也有可能知道十一年前太阳碎片的更多情报,这正是歌蒂娅在关注的事情。 另一方面,还有个貌似野生的超凡狗萝莉在城邦中活动,对方也在不断找太阳教徒的麻烦,而且她也可能知道一些超凡世界的秘密,歌蒂娅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再跟她谈谈有关幽邃深海以及幽邃恶魔的事情——在与莫里斯交谈过后,她现在可是对幽邃深海上空那层“星空”好奇得紧。 注意到歌蒂娅脸上认真的表情,意识到自己将来被迫加班的命运,艾伊极为人性化地叹了口气。 “唉……”这鸟的语气中充满忧愁,“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歌蒂娅:“……你词库还挺丰富!” ———————————— 第九十五章 渗透 又一小撮从冷港搭乘私运船渗透进来的太阳异端被揪了出来,关押在港口区附近的教堂内。 凡娜从教堂地下的监牢区返回,来到上层圣堂的休息室中,负责此处教堂的地区主教已经在房间中等待。 “凡娜审判官,”身材略显消瘦的地区主教向年轻的审判官行礼致意,“愿海浪庇护您的灵魂。” “愿海浪庇护你的灵魂,”凡娜对主教回礼,随后迈着有些疲惫的脚步走向一旁的座椅,“仅仅在港口区,这都已经是第二批被投进监牢的太阳异端了吧?” “是的,三天前我们就抓到十几个人——他们在尝试杀害一名市民的时候被及时发现并阻止,现在这是第二批,他们在公寓楼里举行黑暗仪式的时候引起了一名抄表员的警觉,”地区主教点点头,眼神中略有些忧虑,“不知不觉间竟有如此多的邪教徒渗透了进来……幸好我们发现得早,否则他们的黑暗仪式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 “普兰德是无垠海上的交通枢纽,而在过去四年一切风平浪静,这让很多人的神经麻痹了,”凡娜点点头,“不过……现在还说不准我们发现的是早是晚,那些提前抵达的异端极有可能已经在黑暗中活动了一段时间,只是最近才暴露出来。” 地区主教看了一眼审判官的神色,犹豫片刻后问道:“听说其他地区也抓到不少人?” “是的,几乎各个城区都有,”凡娜没有隐瞒,“现在几乎每座教堂的地下监牢中都关押着被抓到的太阳异端,少则几人,多则数十人……但大都是最底层的爪牙,为了打探情报而在城邦中活动,没经过多少训练,因而暴露的也很容易……真正的上层神官迄今为止还未被发现。” 凡娜在说到最后的时候语气也不自觉地严肃起来,脸上带着隐隐的担忧。 自从这些异端教徒寻找“太阳碎片”的行动暴露,普兰德当局和教会方面便迅速反应了过来,并在全城隐秘渠道展开了大搜捕,又积极发动市民进行举报、排查,这一系列行动的成果不可谓不丰厚—— 极短时间内,确实有大量没来得及反应的邪教徒行踪暴露落网,这些肮脏血腥的教徒如今几乎塞满了各个教堂的地下监狱,其数量几乎达到过去四年在城邦内发现的邪教徒数量的总和。 然而至今为止,落网的都只是四处胡乱行动的喽啰而已,顶多有一些拿着“量产圣物”、刚刚接受过赐福的底层神官,那些真正的高阶力量至今还隐藏在幕后。 这让凡娜隐隐有些烦躁不安。 “每天都有成果,但始终抓不住他们的‘主干’,这给我一种事态仍然在视线之外恶化的感觉,”她对眼前的地区主教说道,“如此大量的邪教徒在城邦内活动,不可能没有一个高阶指挥者在他们身后做统筹安排,但这个‘指挥者’到现在还未曾现身。” 地区主教略做沉思,慢慢开口:“根据目前的审讯结果,这些爪牙都只听从‘使者’的调令,而所谓的‘使者’就是一群基层神官,他们通过仿制的太阳面具直接聆听来自子嗣的声音……您说,会不会有一个太阳子嗣已经潜伏在城邦里面?” “太阳子嗣潜伏在人类城邦里?说真的……逻辑上不太可能,”凡娜眉头微皱,“它们虽然有强大的力量,却也有明显的‘存在痕迹’,污浊恶臭的气息根本藏不起来……城邦里到处都是教堂和巡逻的守卫者队员,理论上不该有‘盲区’存在。” “所以也只是猜测,”地区主教摇了摇头,“我也知道太阳子嗣很难在文明社会隐藏,但那些低级‘使者’确实都随身携带着太阳面具,他们哪怕没有直接被子嗣控制,也肯定在一定程度上和太阳子嗣保持了联系……毕竟,量产圣物也是圣物,那些邪教徒也是要考虑行动成本的,他们不会做无意义的安排。” 凡娜曲起手指抵着下巴,在思索中突然开口:“我看了昨天的审讯记录,那些异端主要是在打听十一年前发生在城邦中的超凡事件……他们认为那与太阳碎片有关?” “现在看来是这样,”地区主教点点头,“虽然不知道他们的情报来源,但他们似乎坚信是太阳碎片引发了十一年前普兰德的那次‘化工厂大骚乱’……我记得您当年也是……” 地区主教说着,突然停了下来,他看着凡娜左眼位置那道醒目的疤痕,微微低下头:“抱歉,我失言了。” 凡娜下意识抬起手,拂过脸上的伤疤,但很快便淡然一笑,摇了摇头:“没关系,一道疤而已,你说的没错,我也是那场骚乱的亲历者,这没什么不能说的。” “那场骚乱中也有那帮邪教徒的身影,当年事后抓捕的破坏分子中有多达百人是太阳异端,”地区主教沉声说道,“但现在渗透进城邦的太阳异端却又在打听十一年前的事件真相……就好像他们真的不知道十一年前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您不觉得这很奇怪么?” “……要么,十一年前是普兰德城邦的太阳异端擅自行动,所以其他城邦的邪教徒并不知道这里的真相,要么……十一年前太阳碎片现身普兰德只是个意外,或者是某个第三方势力的手笔,而当年那些参与骚乱的异端只是被当了枪使,”凡娜淡淡说道,“根据当年的审讯记录,那时候被抓获的‘破坏分子’们也确实都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他们的疯狂失控不像出于本意,倒更像是被强大力量影响了。” “……追逐扭曲诡异之物,又被诡异之力支配发狂,在浑浑噩噩中成为混乱之火的柴薪,最后被抛弃在灰烬中……”地区主教叹了口气,“真是可悲至极的人生。” 凡娜一时间没开口,她只是默默站起身,来到了休息室的窗户旁边。 透过这里的窗户,她可以遥遥看到港口区的情况——整个港口的全面封锁已经结束,目前许多码头和栈桥已经重新投入使用,但一号码头仍然维持着最高等级的封锁状态,那艘漂亮而崭新的蒸汽船“白橡木号”仍然静静地停泊在栈桥尽头,按计划接受着不间断的监控以及每天一次的净化仪式。 白橡木号上的船员们则已经被转移到中央大教堂——作为近距离接触过失乡号的当事人,他们现在正接受最高等级的监控。 教堂地下关押着追随黑太阳的异端,港口上停泊着一艘接触过失乡号的“迷途归航之船”,还有一群近距离跟歌蒂娅船长打过照面的海员住在中央大教堂里面……想想都让人头大。 夕阳已经渐渐下沉,但还未到昼夜交替的时间,地区主教提前点亮了房间中的几盏油灯,摇晃的火苗倒映在玻璃窗上。 凡娜收回了望向港口区的视线:“我听说关于异常099的失控通告文件已经下发到港口区了?” “是的,今天下午刚刚送到,您要过目一下么?”地区主教一边说着,一边从随身处摸出了被叠好的文件,“不知为何,比预想得晚了一点。” “给我看看吧,”凡娜伸手接过文件,直接借着窗口旁的夕阳余晖看起来,同时随口解释着,“晚一点是正常的——毕竟异常099的失控情况很特殊,它是在和那艘幽灵船的正面接触中挣脱封印的,各个城邦的主教们必须仔细权衡通告文件中的措辞和信息指向,以防这份即将分发到所有航路上的文件产生太多的‘指向性联系’……否则这本应帮助船长们规避风险的东西反而可能把他们和失乡号联系起来。” 在夕阳临近的昏昏天光中,休息室内距离凡娜最近的一盏油灯突然跳动了一下,伴随着她无意识间随口说出的“失乡号”一词,油灯中的火苗发出了细微的噼啪声。 ———————————— 第九十六章 注视 失乡号船长室内,正双手抱胸坐在窗前闭目养神的歌蒂娅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看了一眼熟悉的房间陈设,感知了一下身体的情况,微微舒了口气。 现在,她将自己的主意识再次转移到了失乡号上,留在普兰德城邦的那具身体则留在古董店中,她正略显生疏地控制着那具躯体收拾一楼店铺,并将休息的牌子挂在门口。 船长寝室的歌蒂娅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边活动手脚一边看向不远处的书桌,她看到鸽子艾伊正在书桌边缘闲庭信步,此前送到这边的太阳面具则仍然静静地躺在桌上,在透过窗户洒进来的夕阳余晖中,面具金色的表面泛着迷幻的色彩,仿若有虚幻的火焰在其金色纹路中流淌。 古董店前的歌蒂娅店长挂好了晚间休息的木牌,转头与正好回家的一位邻居打着招呼,她脸上带着恬淡的微笑,与这位“老街坊”谈论着今天的天气,以及最近的生意情况。 船长寝室中,歌蒂娅脸上露出一缕微笑,在控制着自己的“远程交互用外壳”完成一次社交尝试之后,她便随手拿起了那放在桌上的太阳面具。 在普兰德城邦的事情还有很多,但并非所有事都能朝夕完成,尤其是入夜之后的城邦有严格的宵禁制度,自己那具人类躯体在晚上也最好乖乖留在店中,以防引人注目——傍晚之后的时间,最好是留给失乡号的“本体”。 她准备趁这时候研究研究此前从那个太阳神官身上拿到的面具。 面具入手冰凉,似乎是纯金属铸造,拿着沉甸甸的,很有些分量。 看着手中的金色事物,歌蒂娅的思维突然就活跃起来,她第一时间想的是这玩意儿是不是纯金的——如果是的话,那研究完之后把这玩意儿融了说不定还能卖不少钱…… 虽然现在她在城邦那边暂时没了经济上的压力,但金钱这玩意儿在人类社会那是永远都不嫌多的,万一将来用得上呢? 那帮太阳邪教徒身上的羊毛多种多样,可以用来套情报,可以举报来换赏金,可以拿到与自己有缘的超凡物品,那如果有富余派不上用场的超凡物品,稍微加工处理一下卖掉当然也很正常…… 这就叫立体化开发,可持续性薅羊毛。 脑海里寻思了片刻,歌蒂娅突然捏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感叹道:“太阳教徒全身都是宝啊……” 正在散步的艾伊突然停了下来,歪着脑袋看了歌蒂娅一眼,发出尖锐的女声:“做个人吧,做个人吧!” “你一个鸟没资格说我,”歌蒂娅瞪了这鸽子一眼,紧接着便搓了搓纤白的指尖,准备召唤出灵体之火,先把这面具从里到外“清理一遍”,在掌握权限之后再对其进行深入“测试”。 一簇幽幽的绿色火苗在指尖燃起,歌蒂娅正准备将火焰导入面具,却突然听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那声音微弱缥缈,竟仿佛是在她心底耳语一般: “……反而可能把他们和失乡号联系起来……” 歌蒂娅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她看向旁边的鸽子:“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鸽子想了想,拍打着翅膀跑调至极地大声唱了起来:“听~海哭的声音~叹惜著谁又被伤了心~” “停停停……我就不该问你!”歌蒂娅赶紧把这鸽子摁住,心说自己跟这鸟的交流过程简直是TM量子态,说的跟听的都没一点能测得准,而在把鸽子摁住之后,她也立刻集中起了精神,尝试去追踪刚才那一声“耳语”响起时在自己心底浮现的短暂“感知”。 她敢肯定,自己刚才没有幻听!敢肯定自己刚才绝对是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年轻而沉静的女性声音! 而在那声音响起的同时,她也模模糊糊地感知到了一种“联系”,这联系比她和“远程躯壳”之间的联系要微弱得多,但绝对存在! 歌蒂娅将金色面具的事情暂且放在一边,又看了一眼仍在自己指尖静静燃烧的灵体火焰。 那微弱的联系,似乎也基于火的燃烧。 她微微闭上了眼睛,感知着这火焰带给自己的“指向感”,在随之而来的黑暗中,她似乎看到有一道微光在眼前浮现出来。 那微光隐隐约约是个“窗口”,窗口中好像有人影在晃动,可她看不清,也听不清那窗口对面的情况。 但即便如此,歌蒂娅也在冥冥中感知到了火焰的指引——她睁开眼睛,循着黑暗中那道微光曾浮现的方向寻找着,突然看到了一面挂在房门旁边的镜子。 那只是一面普普通通的椭圆镜子,有着古朴暗沉的木质镜框,并不是什么超凡物品,就像很多平常人家里用的一样。 但歌蒂娅能感觉到,她的火焰现在需要一个介质,来增强这突然建立起来的微弱联系——联想到自己在黑暗中看到的模糊景象以及隐隐约约感知到的方位,镜子或许就很合适。 镜子,在很多神秘学仪式中都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它被视作是“洞察”的象征,也能用于延伸心智的感知能力,用以观察原本不可见、不可知的真相。 歌蒂娅来到镜子前,随手将手中的火焰触碰镜面。 绿色的灵体之火宛若流水,在玻璃镜面上荡漾开来,一层微微泛着绿光的光影通道瞬间建立,下一秒,歌蒂娅在黑暗中所看到的那个微光窗口便无比清晰地浮现于镜面上! 她好奇地凑了过去。 微微荡漾的光幕中,她看到一个被灯火映亮的房间,有一位身材异常高大的女士正站在窗户附近,她在借着天光的余晖阅读着什么东西,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正有一个目光透过她旁边的玻璃,观察着房间内的景象。 凡娜的目光扫过文件,逐字逐句确认着上面的内容。 这是由各个城邦的主教们共同商议、拟定的通告,并由坐镇风暴大教堂的教皇冕下亲自审阅、核准,通告的商议过程在灵能共鸣的状态下远程完成,全程由女神注视并庇护,以确保通告上的文字在拟定过程中不会被任何异常、异象干扰。 这种极其特殊的通告文件只有一个作用:告知每一位在无垠海上航行的远航者,有一个上位异常物已经脱离文明世界掌控。 这很有必要。 在无垠海上失控的异常物并不会永远消失在世人眼中,尽管深海会吞噬一切,却从不会吞噬落入其中的“异常”,那些脱离掌控的异常往往会以更加奇诡难防的方式游荡在文明世界的边缘,就像在牧场周围游荡的狼群般追逐、威胁着远航者的安全,几乎每年,都会有远航的海员因遭遇失控异常而丧命。 而作为异常物的保管者和封印者,每一个教会都应在自己名下的异常物失控之后将情况告知所有可能会与其遭遇的船长们——没有人认为这会损伤教廷的“脸面”,因为这就是教会的责任和义务。 及时通告失控情况,说不定就能在未来的某一天挽救一艘不幸遭遇异常的舰船,或让一个失控的异常物有被重新封印、收容的可能。 正常情况下,这种通告会在失控事件发生的二十四小时内下发至港口单位,但这份涉及到“异常099”的通告晚了一些。 因为这次失控事件不但涉及到异常099-人偶灵柩,还涉及到异象005-失乡号。 教皇和主教们必须仔细斟酌文件中的内容,以确保在信息披露准确的前提下,又避免人们在阅读这份文件的时候引来失乡号的关注。 凡娜面沉似水,逐字逐句地阅读着文件,确认着文件中的字句是否符合神圣而无形的祷言结构,是否能避免失乡号那位幽灵船长的注视。 而在她身旁的窗户玻璃上,在她和地区主教都无法察觉的光影缝隙中,歌蒂娅正使劲探着头瞄着文件上的内容。 幽灵船长大受震撼.jpg。 ———————————— 第九十七章 谁在拟定名单? 镜中所呈现出的视角似乎是基于一扇窗户,歌蒂娅感觉自己是一个紧贴窗口的人,正透过玻璃观察着房间内的景象,而房间中有一位身材异常高大的年轻女性,她的侧颜看上去有些眼熟。 略作回忆,歌蒂娅便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张脸——这是那位普兰德威望正盛的审判官,凡娜·韦恩! 她的身影曾出现在报纸上。 自己为什么会看到这样的景象?为什么会突然透过一扇窗看到这位风暴女神的信徒?某种隐秘的联系?这种联系又是什么时候建立起来的?为什么之前自己一直未曾察觉,此刻却突然感知到了这道无形的“线”? 歌蒂娅心中一瞬间冒出了无数的念头,但下一秒,她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便被自己视线扫到的一样事物给打断了。 她看清了镜中那位审判官小姐正阅读的东西。 那是一份文件,用严谨的格式写成,纸面上印着风暴女神的神圣符号,开头第一句就是:兹通告无垠海上各船长及随行牧师、向导,异常099-人偶灵柩已于近日失控,至圣至明者见证,诅咒之物迷失于风暴中,现将此异常失控情况及其特征公告如下…… 歌蒂娅慢慢瞪大了眼睛,她的视线越过凡娜肩头,看着那份文件用仿佛某种特定祷言般的格式书写着有关异常099的事情,看到了具备斩首威能的危险诅咒,看到了人偶灵柩的发源地,看到了“爱丽丝断头台”的相关记录…… 在惊愕中,她的目光一路下移,在文件末尾又看到了白橡木号遇“袭”的记录,然而最后一句话的关键部分却被审判官小姐高大的身影挡住,怎么也看不清楚。 歌蒂娅在镜子前面左右探头,心里着急便下意识念叨:“往旁边让让,往旁边让让……” 休息室中的凡娜突然感觉仿佛有一缕微风吹过耳垂,她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看到窗户开着一条缝,傍晚寒凉的海风透过窗户吹了进来。 房间中的几盏油灯火焰摇动,柔和的灯火驱散了夜幕临近时弥漫在天地间的恶意,也带给她一种格外安心的感觉。 她将文件放在一旁,转头看向地区主教:“收起来吧,城邦主教们的处置肯定是周密的,这东西很安全。” 地区主教点点头,一边上前收起文件,一边又扭亮了房间中的电灯,比油灯更加明亮的光芒驱散了昼夜交替时的昏暗:“您今夜还要赶回中央大教堂么?” “瓦伦丁主教还在等我商议事情,”凡娜微微颔首,“最近一段时间城邦中诸事不宁,我们可能需要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祝祷活动来强化大教堂对整座城邦的防护。” 说着,她抬头看了一眼屋顶垂下的吊灯,吊灯中安装的灯泡让房间亮如白昼:“……哎,如果电灯也能有驱邪的效果就好了,明明如此明亮,照明范围也远胜过火焰……” “谁说不是呢,”地区主教摊开手,“只可惜电力并无圣性。” 凡娜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在向地区主教告别之后,她便迈步离开了这间休息室。 在凡娜离开之后,靠近窗户的一盏油灯突然微微摇曳,紧接着又恢复平静。 镜中的景象渐渐消散了,绿色光膜褪去之后,玻璃上重新倒映出船长寝室内的事物。 在刚才,那位审判官小姐转头的一瞬间,歌蒂娅还是看清了文件末尾的那行字——对她而言,那行字最有用的信息也就是几个单词: 异象005-失乡号。 “失乡号的分类果然是‘异象’……而且编号竟然如此之高。”她回到书桌前,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着,但紧接着又有些疑惑,“话又说回来,这编号到底是怎么排的?” 妮娜的课本中提到了许多异常和异象的编号、名称,也提到过这份“名单”以及名单背后的制定规则是源自古老的克里特王国,但具体那些异常、异象的编号如何确定、由谁确定却语焉不详,只说是各教会拥有解释权及公布义务,并提到在正常情况下,越是靠前的编号便越是诡异、危险,或具有特殊的历史地位——最初歌蒂娅还没细想,但这时候她却突然冒出了疑问。 这编号……是按照发现顺序排列的么? 如果是按照发现顺序排列的,那么至今历史只有百年的失乡号就不可能占据这么靠前的数字,毕竟这世界上有的是比失乡号古老的异象,理论上所有的上位编号肯定早就被占满了。 可如果不按发现顺序排,而按照危险程度排列的话,岂不是这些编号就要时时变动?每当发现新的异常或异象,都要重新评估一遍其危险值,然后对整个“排行榜”进行校正,这就变成了一个大工程,而且使用起来也极不方便。 虽然课本上说异常和异象的危险程度不一定百分之百和排名正相关,但也明确提过,在绝大部分情况下,编号靠前的异常和异象都比靠后的要危险恐怖。 这就有了一个很值得思考的问题:如果现有的异常、异象列表是较为稳定、轻易不改的事物,那么它的排列者就简直是个先知般的人物,他在列表的时候几乎要预知每一个异常和异象的“排名”,不但要在新的异常和异象被发现时准确赋予其位置,还要提前在表格中给未来会出现的强大异常、异象留下“空位”才行。 歌蒂娅因看到“异象005-失乡号”这一表述而突然对这份“名单”及其背后的制定者产生了疑惑,但很快,她便把这些疑惑暂时放在一边。 因为目前有件事比“超凡事物排行榜”背后的制定规则更加重要——爱丽丝。 那个谐门的诅咒人偶竟然有那么大来头! “我出去一趟。” 歌蒂娅随口对桌上的鸽子说了一声,迈步走出船长寝室。 海图室的山羊头听到房门动静,立刻吱吱嘎嘎地转过头,看到歌蒂娅之后例行公事般开口:“姓……” “歌蒂娅·斯卡蕾特——先别说这个了,爱丽丝在哪?” “啊,美丽而智慧的船……”山羊头确认完名字之后刚想习惯性地巴拉巴拉几段,结果刚蹦出几个字就被船长堵了回去,憋的脖子里吱嘎作响,接着才反应过来,“您找爱丽丝小姐?她可能在自己的房间数头发呢吧……” “数头发?”歌蒂娅一愣,“她又添什么新毛病了……算了我自己去一趟,你继续开船就行。” 这话撂下之后她也没等对方回应,扭头就开门风风火火地离开了船长室,留下山羊头在海图桌上一愣一愣地看着已经重新紧闭的门口。 “我都还没来得及多说点……”憋了半晌,山羊头才终于反应过来,语气郁闷的不行,“我这打开话题的能力是不是减弱了……” 它话音刚落,就见到角落那扇通往船长寝室的门开了一条缝,鸽子艾伊大摇大摆地从门缝里挤出来,扑啦着翅膀飞到了桌子上。 “聊五块钱的?”鸽子歪着头,眨巴着小眼睛。 “好啊好啊,有个能陪我聊天的就行!”山羊头顿时愉快起来,本着船上都是自己人的标准,它对自己的交流对象一点都不挑,“你想聊点什么?话说你真能正常说话么?总感觉你……” “整点薯条。” “啊?”山羊头一愣,“不,我的意思是,你真能意识到自己……” “整点薯条。” “……如果你要聊的是海上美食的烹饪……” “整点薯条。” “你还能说点别的么?” “整点薯条。” 山羊头:“……” 歌蒂娅并没有关注在自己离开之后船长室的动静,她径直穿过了上层甲板,很快便来到了甲板下的海员舱,在爱丽丝的房门前稍微整理一下思路之后,她伸手敲门:“爱丽丝,是我。” 结结巴巴的声音很快从门内传来:“请……请……请进……” 歌蒂娅一听这动静就下意识挑了挑眉毛,接着一把推开大门。 那身穿哥特长裙的人偶坐在床旁边的桌子前,正对着桌上的一面梳妆镜,她双手捧着自己的脑袋,一头银白色的发丝如瀑般披散——那头颅的视线转了过来,漂亮精致的脸上渐渐绽放开笑容:“船……船……船长小……小……小姐,晚……晚……晚上……” 歌蒂娅:“你把脑袋安上。” “啵儿。” ———————————— 第九十八章 爱丽丝啥都不知道 想象这样一幅画面:你在一艘吱嘎作响的幽灵船上,推开了走廊最深处的一扇木门,昏暗的油灯在轻轻摇晃,摇曳的灯火中,身穿哥特长裙的无头人偶坐在梳妆镜前,人偶手中捧着自己的头颅,那头颅转向你,慢慢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歌蒂娅觉得要不是自己已经在这船上待了这么多天,又跟爱丽丝这么熟,这时候她已经一个瞬步拔枪A上去了。 爱丽丝却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把气氛弄的有多邪门,她特听话地把脑袋“啵儿”一声按回了脖子上,反应迅速重新灵敏起来,笑容灿烂地跟歌蒂娅打招呼:“船长小姐晚上好啊!您找我?” 歌蒂娅这才定了定神,狐疑地上下看了这人偶好半天:“你在这儿干嘛呢?为什么山羊头说你在舱里数头发?” 爱丽丝左右活动了一下脖子,又用手指轻轻理顺稍有些杂乱的头发,脸上的表情显得有点尴尬:“就是……看看头发还剩下多少。” 歌蒂娅跟看弱智一样看着这个人偶,紧接着便终于注意到了桌子边缘的一样事物:那是一根不知道从那翻腾出来的线轴,线轴上缠绕着几根银白色的发丝,发丝的来源显而易见…… 歌蒂娅面无表情:“……” 爱丽丝则注意到了船长的视线,她立刻拿起线轴,一脸认真地跟歌蒂娅解释:“您看,这一根叫米菲,这一根叫珀利,这一根叫菲米亚,还有这一根,名字叫……” 歌蒂娅终于大惊::“你甚至给自己掉的每一根头发起了名字?!” “留个纪念,”爱丽丝一脸郑重,郑重中又带着一点忧愁,“您不是说了么,我是个人偶,人偶又不会自己长头发……万一哪天掉完了,我还能拿着名单回忆回忆跟它们在一起时的美好时光……” 歌蒂娅让这人偶弄的有点蒙,甚至一时间都忘了自己来这里是干嘛的,目瞪口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当时也就是随口一说,你不用往心里去吧……话说怪不得这两天你总待在船舱里,合着每天都在干这个?一边数头发一边给掉下来的头发起名字?” 爱丽丝特人畜无害地点点头:“嗯啊。” 歌蒂娅绷着脸,半晌才叹了口气:“好吧,回头我在城邦里给你找找,看有没有擅长这个领域的工匠能帮你……” 爱丽丝大吃一惊:“您要把人绑了带到船上?” 歌蒂娅瞪了她一眼:“……我给你买几顶假发备用着!无垠海移动天灾跑人类城邦绑架一个人偶师这像话么?” “那移动天灾渗透到人类城邦买假发也不怎么像话……”爱丽丝下意识嘀咕起来,但刚嘀咕道一半便赶紧咽回去,“啊我不说了,嘿嘿……” “别傻嘿嘿,”歌蒂娅突然感觉一阵脱力,她摆了摆手,也终于想起自己过来这里的真正目的,“算了,让你一打岔正事都忘了——爱丽丝,你坐下,我来找你是有正事的。” 爱丽丝一看船长小姐的认真表情就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赶紧收敛了那讨好的笑容,一边把线轴收起来一边飞快地在床边的木箱子上坐下——坐姿笔直,双手交叠于膝上,十足的优雅端庄。 歌蒂娅则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她在爱丽丝面前总是很容易被破了定力——哪怕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在山羊头面前也能保持高冷淡定,甚至附身到一个胸怀敞亮的祭品身上面对满地遗骸的时候她也能绷住表情,可唯有面对这个过于邪门的人偶,她的表情和气质就总是游走在崩与不崩的边际上。 仔细想想,这大概就是画风的力量——爱丽丝这个画风,属实是很难让人绷住。 她朝旁边勾了勾手指,房间中的一把椅子立刻吱吱嘎嘎地跑到了她身后,她在椅子上坐下,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高冷淡然,并注视着爱丽丝的眼睛。 “蕾·诺拉,这个名字你有什么印象?” “蕾·诺拉?”爱丽丝眨眨眼,脸上是毫无作伪的困惑,“没听说过啊……听上去是位女性?而且有一种优雅高贵的感觉……您的熟人?” “理论上应该是你的‘熟人’,但你说不认识……好吧,我相信,”歌蒂娅对爱丽丝的回答并不怎么意外,她接着问道,“那寒霜城邦呢?你熟悉么?有什么印象么?” “寒霜城邦?在箱子里的时候听说过,好像是冷冽海上的一个城邦,还有个叫冷港的地方,是寒霜和中部海域的门户,”爱丽丝想了想,“不过具体的就不知道了,也就只听过名字。” “那‘爱丽丝断头台’呢?” 人偶一脸迷惑:“爱丽丝我知道啊,我就叫爱丽丝——但断头台是什么?” 歌蒂娅就这样连着提了好几个问题,得到的回应却大同小异。 而这情况基本在她预料之中。 爱丽丝对这一切都稀里糊涂,就像见面第一天时她自述的那样,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过往,不知道“异常099”背后的真相,她不曾了解那座寒霜城邦,更没有听说过半个世纪前便死去的寒霜女王。 哪怕她的容貌与那位寒霜女王一模一样。 歌蒂娅提出这些问题本就没指望得到多少正面答复,她只是想试试,看爱丽丝在听到这些“关键字眼”的时候会不会有什么特殊反应——现在测试结束了,人偶仍然是那个憨憨人偶。 她相信这个胆子奇小的人偶不敢在自己面前伪装真实反应——她的智力应该也不支持她进行这种高端操作。 所以……或许自己应该关注的不是人偶,而是“灵柩”? 歌蒂娅的眼神慢慢犀利起来,她的注意力落在了爱丽丝那口华丽沉重的木箱上。 那曾用来容纳人偶的华丽木箱仍然放在房间中,现在爱丽丝就稳稳当当地坐在它上面。 爱丽丝很喜欢自己这口箱子,她把它当凳子和储物柜,有时候还会在里面睡觉——尽管房间里有正常的床铺。 “你把箱子打开,让我看看。”歌蒂娅说道。 爱丽丝感觉有些疑惑,但还是很快从箱子上跳下来,随手打开木箱。 歌蒂娅上前看去。 木箱中衬着柔软的红色天鹅绒,角落的地方堆着一点点杂物:有梳子,有缠绕头发的线轴,一面小镜子,还有几样金属制的小饰品。 “我从船上找到的,在别的舱室里,”爱丽丝指着箱子角落的杂物,小心地解释道,“我问过山羊头女士了,它说这些都是无主之物,我……我能收着吗?我觉得它们很漂亮……” 歌蒂娅看了看那些陈旧的饰品。 或许在一个世纪前,这艘船上也曾有人将它们佩在发梢,戴在胸口。 那是失乡号曾归属人间的留证。 “送你了,留着吧,”歌蒂娅点点头,不过紧接着她的目光却突然注意到了杂物堆中的一件小物件,忍不住伸手将其拾起,“这东西……” 那是一枚小巧的发卡,精致而美观,它形似一片银白色的羽毛,边缘又点缀着些许碎浪,虽然历经一个世纪时光,仍崭新如初——这一点与那些陈旧的物件截然不同。 歌蒂娅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在看到这发卡的时候,她心中竟隐隐有点……怀念。 甚至有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她始终回忆不起来那个要脱口而出的名字是什么。 歌蒂娅眨了眨眼,她略有些错愕,不知这突然从心底浮现出来的感情是怎么回事,但渐渐的,她明白过来。 就如她来到这艘船上的第一时间便知道了“歌蒂娅·斯卡蕾特”这个名字……她刚才再次接触到了自己这具躯体中残存的“回响”!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发卡,思索着这枚发卡昔日的主人是不是“自己”,如果不是的话,那它曾经的主人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很快,爱丽丝的声音便将她从思索中惊醒:“船长小姐?船长小姐您……” “抱歉,这个发卡不能给你,”歌蒂娅回过神,对爱丽丝说道,但紧接着她又觉得这对于人偶小姐好像有点冷硬,便补充道,“之后有机会我去城邦给你买些新的——这些东西都很旧了。” “真的?!”爱丽丝顿时露出惊喜的表情,“船长小姐您真好!” “先别忙着夸了,”歌蒂娅摇摇头,随手将发卡收好,“正事还没说完呢……爱丽丝,接下来我要跟你说一些事情,事关你的‘本质’,你要认真听。” ———————————— 第九十九章 测试与掌控的第一步 在确认爱丽丝对所有的“关键词”都没有反应,且完全不知道关于“斩首”这一能力的情报之后,歌蒂娅决定把自己刚刚掌握的情况告诉这个糊里糊涂的诅咒人偶。 因为她这时候已经隐隐有了个猜想:或许异常099-人偶灵柩这一异常物的关键其实并非爱丽丝这个人偶……而是她的“灵柩”。 无垠海上风浪和缓,船舱在随着风浪轻轻摇晃,油灯摇曳不定的辉光中,幽灵船长缓缓讲述着人偶灵柩的前世今生——然后把人偶吓的差点缩成一团。 歌蒂娅面无表情地看着已经坐在床角,背靠着墙壁抱着脑袋的爱丽丝:“你至于紧张成这样?” “这……这听上去真的吓人啊!”爱丽丝语调都变了,就像个刚刚听完鬼故事的普通人类姑娘,“什么无差别斩首,什么范围内死光了才会停手,什么不断扩大领地范围……这这这……这我完全不知道啊!” “我现在相信你是真不知道,”歌蒂娅看了爱丽丝一眼,“但这确实是异常099-人偶灵柩的情报。” 爱丽丝扶着脑袋,脖子僵硬地看着歌蒂娅:“那……” “所以我现在有两个猜想,第一,上述‘斩首’事迹或许是你无意识间发动的能力,因为你本身是个异常物,你的力量极有可能只是个被动的范围特效,哪怕是你之前的‘沉睡’状态,也不影响斩首效果的发生。” 歌蒂娅说着,慢慢从椅子上起身,她来到那华丽的木箱前,用手中长剑的前端碰了碰那箱子。 “第二,人偶灵柩的‘斩首’力量可能并非来自你这个人偶,而是来自你的‘灵柩’。” “灵柩……你是说我的箱子?”爱丽丝慢慢瞪大了眼睛,目光下意识地随着歌蒂娅的动作落在床边的木箱上,这个后知后觉的人偶似乎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 “异常099的完整名字是‘人偶灵柩’……换句话说,你和你的木箱加起来,才是完整的‘异常099’,而我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下意识地认为你是其中的‘主导部分’……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清楚‘人偶灵柩’这个完整的名字,”歌蒂娅捏着光洁白皙的下巴,一边思索一边说道,“现在仔细想想,‘人偶灵柩’这个词……本身其重点似乎就是后半部分?” 爱丽丝眨了眨眼睛,脑袋里颇为运转了一番,终于一拍巴掌:“哦!我是这箱子附带的!” 歌蒂娅面无表情地看了这个缺心眼的人偶一眼:“……你可以不用这么自豪的语气说出来。” 爱丽丝却仿佛没有听出歌蒂娅语气中的揶揄,她只是心事重重地看了自己的木箱一眼,语气有点发愁:“那这么说……我的箱子一直在给人‘斩首’?可我在这里面住了这么久,也没觉得它如此邪恶危险啊……而且也没感觉到它有什么特殊的力量……” “废话,你是整个异常099的一部分,你的感觉能参考么?”歌蒂娅皱起眉头,“而且你摸摸自己的脖子,我都怀疑你这脑袋隔三差五就掉下来的原因就是在这箱子里睡久闹的!” 爱丽丝顿时感觉船长小姐说的对,表情立刻复杂起来,但紧接着她又有点迷惑:“可要这么说的话……‘斩首’是我这灵柩的固有属性,那它都在船上放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也没见它的能力发动呢?” 她这话一出来,便迎上了歌蒂娅幽幽注视的目光,后知后觉的人偶小姐顿时感觉一股无言的压力哐当砸在脑袋上——她是在船上住了一阵子松懈了,这时候才突然回忆起来,眼前这位比自己还漂亮的船长小姐是个怎样的人物。 歌蒂娅就这么默默地注视着这人偶,等爱丽丝缩成更小的一团之后才幽幽说道:“这船上除你之外唯一的人形生物就是我,你的意思……” “什么意思也没有!”爱丽丝差点要跳起来,赶紧一边摆手一边说道,“您听我狡辩,我是说这箱子……” “我又没说要把你怎么样,”歌蒂娅无奈地看着她,“你现在是失乡号的船员,我是你在无垠海上的保护者,你大可不必如此害怕——能不能好好坐着?这样显得好像我把你怎么样了似的。” 爱丽丝这才哦了一声,慢慢挪回到床铺边上,歌蒂娅的心中却因为爱丽丝这一打岔泛起了别的思索——是啊,不管人偶灵柩的主体到底是人偶还是灵柩,异常099都在失乡号上待这么久了,早已超出了它每一次进行“检定”的周期,而这个异常始终呈现出人畜无害的状态……显然,这是由于受到了压制。 那么压制它的,是失乡号,还是自己这个“船长小姐”? 歌蒂娅低头看了看自己纤白修长的双手。 她知道,自己掌握着相当强大的力量,这力量不但让她完全占据了名为“恩雅”的邪教徒的人生,甚至强大诡异到了可以让爱丽丝这个上位异常第一眼就瑟瑟发抖,让身为幽邃恶魔的“阿狗”夹起尾巴的程度,她尚不知这力量的本质是什么,但这不妨碍她渐渐对自己的特殊性有一定的认知。 而另一方面,失乡号更是无垠海排名第五的异象——是“异象”,而非异常。 这意味着只要是在失乡号范围内,就有一个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生效的“场域”,在不断对范围内的一切目标施加影响。 有了船长+船的压制,异常099自然是人畜无害的,但如果她真的按照计划把爱丽丝带到普兰德城邦去……那情况很可能就会失去控制。 因此,她必须搞明白一系列的事情——异常099产生效果的主体到底是人偶爱丽丝,还是这口木箱?对异常099产生压制的到底是自己这个船长,还是失乡号?将爱丽丝和木箱分离的话,异常099的效果是否还会出现?如果产生压制效果的是自己这个船长,那这个压制距离又是多少? 她的思路延伸开来—— 如果产生斩首效果的是“灵柩”,那么自己将爱丽丝单独带到普兰德城邦是否就是安全的?如果“灵柩”是一个可以拆分出来的异常要素,那么自己的火焰是否也能对它单独施加影响?如果用火焰彻底支配这口箱子,是否就相当于控制住了原先不受控的斩首效果?就像用火焰去控制艾伊和黄铜罗盘? 歌蒂娅脑海中一大堆问题罗列着,而这些问题又渐渐形成了一套复杂的对照测试方案,但在方案的最后,她却沮丧地发现一件事: 她缺乏许多进行测试的必要条件。 失乡号并不是合格的试验场,因为幽灵船的力量会干扰结果的准确性,她也没有合适的测试目标——因为异常099的斩首效果比较氪命……氪“测试者”的命。 歌蒂娅抬起头,看向正老老实实坐在床边的爱丽丝——人偶小姐正有些忧愁地看着自己最心爱的木箱,心中所有的纠结仿佛都印在脸上。 似乎是注意到了船长小姐的视线,爱丽丝突然打破了沉默,她低声说道:“从我有意识的那天起……我就一直住在这口箱子里,它是我的床,是我的家,也是我的庇护所,睡在里面的时候,我会感觉很安全。” 歌蒂娅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偶。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那些人类会如此惧怕了,”爱丽丝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木箱,“他们怕的是‘我们’啊。” “我原本正计划着在下次灵界行走的时候带你前往普兰德城邦,”歌蒂娅低声说道,“我在那边需要一个帮手。” 爱丽丝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但紧接着便暗淡下来:“啊,这可不太行……” “计划推迟了,但并未取消,”歌蒂娅表情与语气都没有太大变化,“我们只是需要更多时间来确认你……‘你们’的力量,掌握这个‘斩首’效果的生效条件。陆地上的人类城邦都能通过各种取巧的办法封印甚至利用多种异常物,而这里是失乡号,我们能做的事情更多。” 爱丽丝疑惑地看了歌蒂娅一眼,从船长小姐平静深邃的目光中,她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句安慰的空话。 “您有计划?” 歌蒂娅想了想,抬起指尖,点亮一簇幽幽火苗。 “首先,我们可能需要一点小火。” ———————————— 第一百章 历史中的虚与实 “船长小姐,您确认这样真的没事啊?”爱丽丝紧张兮兮地看着歌蒂娅手中的“小火苗”,两只手不断抓着衣服边的蕾丝装饰,“别把我房子烧了……” 歌蒂娅手中托着一团灵体之火,一边在爱丽丝的“灵柩”旁边寻找着下手的地方一边无奈地回头看了这人偶一眼:“我的灵体之火完全受控——难道你不相信我的力量?” 爱丽丝一听这个赶紧摆手:“我信,我信……” 歌蒂娅这才收回目光,定了定神。 以现在失乡号上的条件,要对爱丽丝的“灵柩”进行完整测试是不太可能,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不能先做一些“前期研究”,在自己对灵体之火掌控愈发纯熟的现在,她已经隐隐约约摸到了一些利用这火焰来探究超凡之物内部秘密的门道。 她仍然不敢轻易将这火焰用在爱丽丝身上,但如果是用来研究她的木箱……那便另当别论。 做了一番准备之后,歌蒂娅终于慢慢伸出手去,将指尖的一簇火苗延伸至那华丽木箱的表面。 火苗如同虚幻的倒影,悄无声息地沉入箱中,爱丽丝瞪大了眼睛,仔细观察着眼前的动静,在短暂的两三秒沉寂之后,她便看到一片幻影般的光焰突然在视野中扩散开来—— 灵体之火开始在木箱上燃烧,从里到外地燃烧!整个箱子眨眼间竟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而在这似真似幻的景象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开始飞快填充这箱子内的每一处细节,就仿佛在重构它的“骨架”结构! “哎,船长船长,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人偶大惊小怪地咋呼起来,但她的咋呼却没有得来回应——歌蒂娅此刻已经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对火焰的操控以及对“灵柩”的感知中,她表情严肃地注视着眼前跳动的火焰与虚幻的木箱,耳边传来的爱丽丝的声音缥缈的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一样。 歌蒂娅的心神在渐渐沉静,她感觉到周围越来越安静,连无垠海上永不休止的风浪似乎都渐渐远离了自己的感知,她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渗入了一个极为广阔的“地方”,而越来越多的“感知”正在通过火焰建立起来的通道传入自己的意识中—— 这与她之前用火焰改造太阳护符时的感觉截然不同! 非要类比的话,用火焰改造太阳护符给她的感觉就好像是接满一个水杯般轻松,而此刻她却感觉自己的火焰在汹涌不断地注入一片大湖,两者的体量完全不在一个层级。 这就是人工量产的超凡物品和排名099的异常物之间的差距? 歌蒂娅心中突然有所明悟,而就在这一闪念间,她突然感觉火焰的联系终于达到某种顶峰——力量的传递骤然间变得如河流般顺畅,紧接着,汹涌的“记忆”便涌入头脑! 海浪声……海浪在拍击着陌生的海岸线,冷冽的寒风在吹过高墙,巍峨的墙垒在远方伫立着,模模糊糊仿若冰封,还有人群……晃动的,昏暗的,仅有轮廓的人群…… 歌蒂娅的视野漂浮在某个地方,似乎是距离地面两三米的空中,她惊愕地环视四周,却只看到陌生的城邦与海岸线上的高台,她看到高台周围聚拢着数不清的黑影,那似乎是影影绰绰的人群,但一个都看不清楚。 嗡嗡隆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那好像是人们窃窃私语的交谈声,却响亮、吵杂的出奇,歌蒂娅努力分辨着,最后发现那根本不是人们交谈的声音,而是数不清的“心声”——是头脑中纷繁错乱的念头,是紧张压抑气氛下的自言自语,是对神明的祷告以及在恐惧中的哀求。 那些“黑影”没有开口,但他们的声音却如风暴般席卷海岸高台。 歌蒂娅心中一动,突然回过头去。 在远方苍白又昏暗的天光映照下,她看到一个高耸的事物。 一座断头台——它锐利的刀锋在昏暗中泛着冰冷的光。 通过脑海中仅有的那点历史知识,联想到异常099背后的起源,歌蒂娅已经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了。 她看向那断头台下方,似乎随着他的认知渐渐稳固,断头台下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也迅速变得清晰起来。 她看到了那位女王,那位在半个世纪前被叛军处决的寒霜女王——她银发如瀑,淡紫色的眸子在昏暗中仍然明亮,她在寒风中穿着略显单薄的衣裙,却咬牙让自己的身体没有丝毫颤抖。 她果然有着和爱丽丝一模一样的面容。 歌蒂娅心中泛起一些古怪,她看着那位与爱丽丝有着一模一样容貌的女士,尽管知道这才是历史上的“正体”,却仍忍不住在脑海中先入为主地浮现出了船上那个活蹦乱跳的人偶形象,而下一秒,一个突然不知从何传来的声音又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的时间到了,寒霜‘女王’。” 这个声音冰冷又遥远,却仿佛穿透了历史的帷幕般在断头台旁响起。 下一秒,歌蒂娅看到断头台旁突兀地浮现出了两道幻影,那两道幻影来到寒霜女王身旁,似乎想要按着女王的胳膊令她跪倒在断头台下,然而女王的身姿岿然不动,那两道高大的幻影竟如孩童般羸弱无力。 歌蒂娅听到周围吵杂的声音骤然变得比刚才还要汹涌,那数不清的黑影突然纷纷晃动起来,中间甚至夹杂了一些清晰的喊叫——之前那个冰冷又遥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似乎多了一分愤怒:“安静!维持刑场的秩序!” 更多的幻影在断头台周围浮现出来,寒霜女王终于被压制到那森寒的刑具之下,她跪倒在冰冷的尘埃中,却仍然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远处城邦的高墙,而在她的脖颈上方,锋利沉重的刀刃伴随着吱吱嘎嘎的绞盘声开始渐渐上升…… 歌蒂娅皱了皱眉,尽管知道这只是历史记录下的幻影,但在看着“爱丽丝”那张脸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地向前迈步,想要伸出手…… 但就在她刚有“动作”的瞬间,那断头台下的寒霜女王竟突然微微转动了一下头颅——她注视着歌蒂娅所在的方位,注视着在她所处的时空中本应空无一物的地方,她张了张嘴,清晰又轻声地说道: “无论您是谁,请不要污染历史。” 歌蒂娅惊愕地停了下来,而紧接着,她更加惊愕地听到了断头台旁边有人在惊叫:“你在跟谁说话?!” 寒霜女王却已经收回视线,她仿佛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原本冰冷的面容上竟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她转过头,似乎是在对着身旁的行刑者说道:“动手吧,在太阳落山之前。” 断头台猛然下坠。 无边无际的黑暗突然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历史中的幻象开始撕裂成四分五裂的光影,歌蒂娅感觉自己与“这里”的联系正在飞快变弱,她知道,这一幕“回响”已经到了尾声,而在不断崩裂远离的幻象中,她仍能听到一些嘈杂破碎的声音,那些声音忽远忽近,她只能模模糊糊听到其中几句片段—— “……寒霜女王已死,我们斩断了失乡号回归现实世界的渠道……” “……蕾·诺拉妄图建造第二艘失乡号……她与亚空间的阴影勾结,证据确凿,死有余辜……” “……新的执政官会很快重塑秩序,所有与‘潜渊’探索计划有关的资料都将被销毁……积极举报者尚有机会得到宽恕……” “全力追击叛舰海雾号及叛逃海军……生死勿论……等等,什么声……快离开,这里要塌了!” 惊呼声,喊叫声,巨物断裂坍塌的巨响,呼啸汹涌的海浪…… 歌蒂娅猛然脱离了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从一场深潜中返回海面,在黑暗的最后,她听到的是轰然而至的一连串巨响,听上去就仿佛整片山崖从海岸线上坍塌落入了大海。 她亲眼见证了一段历史,又听到这段历史在黑暗中坠入虚无。 她在历史中见到一个幻影,那幻影请求她不要污染历史。 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熟悉的船舱,听到熟悉的海浪声,她还看到那熟悉的人偶坐在床头,正把脑袋“啵儿”一下拔掉,又“啵儿”一下塞回去,玩得不亦乐乎。 歌蒂娅:“……?” ———————————— 第一百零一章 豁达的爱丽丝 歌蒂娅面无表情地看着爱丽丝,仿佛在看一个智障。 她头脑中那段来自历史的回响还未完全散去,半个世纪前寒霜女王那冷静又仿佛看透一切的目光仍然盘踞在她的脑海——可这本应令人思绪纷杂的残像现在迎面怼上了爱丽丝这个智障人偶,怼的稀碎不说,还在她“啵儿啵儿啵儿”拔脑袋的动静中渐渐要变成谐门的模样。 就这么看了半天,歌蒂娅终于忍不住了:“……你在干什么?” “啊!船长小姐!”爱丽丝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赶紧一手扶着头看向歌蒂娅,“哦,我总感觉有几根头发夹在脖子关节里面……” 歌蒂娅面无表情:“你再拔两下就又该给新头发起名字了。” “我已经起好了啊!它们要是掉了就叫威廉姆斯一家……” 歌蒂娅费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并克制着没有把这个人偶扔出船舱。 过了几秒钟,她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心绪渐渐平静。 平心而论,爱丽丝的出现确实给死气沉沉的失乡号带来了一点欢乐的气氛,但有时候实在乐过头了……连山羊头都时时无法跟上这个人偶的节奏,歌蒂娅更是大部分时间都搞不明白这家伙的脑壳里是个什么结构。 说不定是实心的。 歌蒂娅的目光扫过爱丽丝,心中不由得又回忆起了自己之前在那片黑暗空间中所见到……“残响”,她的表情严肃起来,那残响中所见的细节让她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 她可以肯定,那就是传说中在半个世纪前被叛军处决的寒霜女王蕾.诺拉,是关于异常099背景资料中所提到的、爱丽丝这个人偶的“原型”,她见到了那“处决”的现场,而其中的契机,毫无疑问就是源自眼前的“人偶灵柩”。 灵体之火让她和灵柩间建立了连接。 但那些画面的本质是什么?是“灵柩”在有意识地告诉她一些事情?是一些被动记录下来的“影像”?是异常099的记忆?是真实的历史片段,还是存在一定扭曲、修正的“幻象”? 她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位年轻女王望向自己的冷静目光,回忆起了对方的轻声请求—— “无论您是谁,请不要污染历史。” 这句话是对谁说的?真的是对自己说的?这句话真的跨越了时空?还是说,这仅仅是灵柩所勾勒出的幻象在根据自己的“造访”做出一定反应?而且在女王说完这句话之后,断头台下还有个略显惊恐的声音,在问她是在对谁说话…… 这连续的反应都是如此真实,甚至真实到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至于“残响”的最后,黑暗中传来的那些声音,同样让歌蒂娅格外在意。 寒霜女王被叛军处决,其“罪名”之一,竟然是“妄图让失乡号进入现实世界”以及“建造第二艘失乡号”,还有一个“潜渊”计划,似乎也是导致那位女王众叛亲离的原因……可这些事情,她从未听山羊头提过! 山羊头是经常向她念叨一些“失乡号的伟大事迹”的,比如在哪条航路上吞噬了多少多少船只,在哪个城邦引起过多么巨大的骚动,虽然它的话十句里有八句都不怎么可靠,但如果真有一位城邦统治者曾与失乡号“勾结”,那它肯定早就说出来了——那货没事都要硬编三千字,何况这么大的事儿! 除非……这件事是假的,只是叛军给女王编造的罪名。 “船长小姐?船长小姐您没事吧?” 爱丽丝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打断了歌蒂娅的胡思乱想。 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将脑海中纷纷乱乱的思绪强行压下去,她看了爱丽丝一眼,想要从这家伙身上找到一点“寒霜女王蕾.诺拉”的影子,但很快便摇了摇头:“没事,我刚才看到了灵柩中保存的一点‘记录’。” “记录?“爱丽丝好奇地睁大眼睛,“是什么样的记录?” “半个世纪前寒霜女王被斩首的一幕,”歌蒂娅淡淡说道,“我见到了她一一确实与你一模一样。” 爱丽丝立刻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人偶小姐不知道是该感觉紧张还是该感觉此事平平无奇,纠结了半天才终于憋出话来:“难不成我真的是那位寒霜女王?被斩首之后没有死,反而被超凡力量影响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歌蒂娅想了半天,实话实说:“如果你不说话,不活动,就安安静静躺在这口箱子里,我真的会这么想。” 爱丽丝反应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不过她很快便把这点疑惑甩在脑后,转而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的“灵柩”:“那您用……“火”烧过它之后,它有什么变化么?您成功控制住它了么?” 歌蒂娅这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在那木箱上,并仔细感知着自己与这木箱间残留的联系。 火已褪去,然而火留下的痕迹长存。 在无形的感知中,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留在这灵柩中的印记,感觉到自己与它之间丝丝缕缕的关联,这有些类似她和那变异太阳徽记间的联系,却又更加复杂、更加微妙。 抛开这灵柩中所记录的信息带给自己的巨大谜团,她确实成功和这东西建立了联系,然而和结构简单的太阳徽记不同,她对如何控制这灵柩毫无头绪。 她甚至感觉不到这东西存在“控制”的选项。 她只能确定一点:这灵柩现在很安稳,很“驯服”。 在火焰拂过之后,它似乎已经完全“驯化”了,就好像失乡号的一部分一样。 “我不确定,或许我们需要作进一步测试才能知道它是否已经安全,然后还需要更多的测试来确定‘斩首'这一效果到底是源于灵柩还是源于你,”歌蒂娅摇了摇头,“不过就目前我感觉到的,它现在很”服帖’,就像失乡号上的其他物品一样 一边说着,她一边转头看向身旁的人偶。 “现在的关键是你一一你感觉有什么异常吗?” 爱丽丝好奇地指了指自己:“我?我没有啊,您为什么这么问?” “你和你的木箱本是一体,你们加起来才是‘异常099’,现在我用火焰篡夺了灵柩的权限,你这个人偶或许会受一定影响,”歌蒂娅很认真地看着爱丽丝,她知道这人偶反应慢,也就渐渐习惯着把话给她说透,“活动活动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不对劲的告诉我。” 爱丽丝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赶紧起身检查着自己,她绕着房间跑了两圈,又原地跳了跳,最后回到木箱前,向自己的木箱勾了勾手指头。 木箱纹丝不动。 “它它它不听话了!“爱丽丝大惊,终于发现了大问题,“原先我只要一下令它就会飘起来的!“ 歌蒂娅心中一动在爱丽丝对木箱勾指的时候,她似乎确实感觉到灵柩有了一些响应,但是…… 这灵柩在等待她的命令。 她抿了抿唇,突然有点尴尬:“可能是因为在接触过灵体之火后,这灵柩已经将我视作了更高一级的“主人“。” 爱丽丝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又漂亮又年轻(至少看起来很年轻)的船长小姐,紧接着表情肉眼可见地委屈起来。 “不过没关系,我可以解除自己对它的限制,”歌蒂娅一看人偶这委屈巴拉的表情就顿觉更加尴尬,赶紧挥了挥手,“它仍将听从你的命令。” 爱丽丝愣了愣,又扭头对自己的木箱勾了勾手指一一这一次,她终于看到木箱再次响应了自己的命令,就如往常一样。 人偶小姐顿时笑逐颜开,让木箱落回地上之后立刻便扑上去抱着它的盖子:“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以后都不听话了!” 歌蒂娅一脸微妙地看着情绪飞快完成切换的人偶小姐,憋了半晌才冒出一句:“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这豁达的人生态度。” 爱丽丝听到船长小姐的话之后一怔,又反应了半天,又没反应过来 “算了,你开心就好,“歌蒂娅叹了口气,“你确认自己身上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没有,'爱丽丝低头看看自己,“一点不舒服的地方都没有,而且反而感觉好像比以前更好了?” “比以前更好?” “说不上来,就是觉得身体很轻松?还有一种踏实安心的感觉?“爱丽丝想了想,努力寻找词汇描述着自己的感受,“就有点像以前躺在箱子里时的那种安心感,但现在我站在箱子外面,也感觉同样安心” 人偶一边说一边思考,最后不等歌蒂娅帮她分析,她自己已经颇为豁达地一摆手:“无所谓了,反正不是坏事!” 第一百零二章 山羊头克星 爱丽丝非常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箱子已经被改造成失乡号零件的事实,然后飞快地把关于寒霜女王蕾·诺拉的事情抛在了脑后——豁达的程度让歌蒂娅望尘莫及。 而按照人偶小姐自己的说法,她之所以如此坦然,是因为这一切对她而言都算“身外之事”。 “反正我现在就住在这艘船上,今后也不打算离开,箱子变成失乡号的一部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寒霜女王的事情就更简单了——我都不认识她, ”爱丽丝重新坐在了自己的木箱盖上,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她,也不知道她曾经是个怎样的人,反正这都是半个世纪前的事……历史的,就归历史吧。” “你心宽就好。”歌蒂娅只是静静地看着爱丽丝那淡紫色的眸子, 良久, 她轻轻点了点头。 到最后, 她还是没有向对方提起那回响中的“细节”,没有提起寒霜女王蕾·诺拉在被处决前突然对自己说的话。 毕竟即便提了,这人偶也肯定什么都不知道……她现在这样无忧无虑,倒也挺好。 “就这样吧,现在我们已经对你的‘灵柩’有了初步的了解和掌控, 但对于‘异常099’的斩首效果是否也一并得到控制,之后有机会还要做一些测试, ”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 “我先走了。” “哎, 船长小姐您慢走~~” 离开爱丽丝的房间, 歌蒂娅回到了甲板上, 她怀着满腹心事慢慢向船长室走去,一边走一边整理着目前遇上的问题。 她本是要查明异常099的“斩首”力量是否可控的, 但到最后也没能解决这个问题, 却意外触及了半个世纪前的一桩旧事……被叛军处决的寒霜女王, 与失乡号勾结的指控, 以及某个神秘的“潜渊”计划, 这些东西在她脑海中盘旋着,久久消散不去。 而除了这些之外, 还有件事也让她很在意。 歌蒂娅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发卡,造型宛若被海浪包围的银白羽毛。 这枚发卡,并不是“歌蒂娅船长”的饰品,这是她几乎本能的“认知”,但是它又似乎对“歌蒂娅船长”而言,非常特殊。 在自己看着它的时候,会感到一种遥远而模糊的怀念情绪,这发卡……似乎对曾经真正的“歌蒂娅船长”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 歌蒂娅心中满是问题,但她知道,这件事不能直接向山羊头询问。 她收好发卡,就这样心事重重地返回了船长室,山羊头仍然在这里兢兢业业地控制着船只,而让歌蒂娅意外的是,本应留在寝室里待命的鸽子艾伊竟然也跟它在一起。 那鸟正趾高气扬地站在山羊头的犄角上,嚣张无比地用山羊头的脑门摩着自己的嘴壳子。 歌蒂娅开门进屋就看到了这一幕,顿时好奇地问了一句:“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鸽子拍拍翅膀,高冷地没有开口,山羊头则吱吱嘎嘎地把脑袋转了过来,黑曜石磨制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歌蒂娅:“美丽而智慧的船长小姐啊……您下次带着艾伊灵界行走的时候能不能顺便弄点薯条回来?” 歌蒂娅一愣:“……你怎么也开始来‘整点薯条’这套了?” 山羊头的声音几乎有点颤抖:“求您了,整点薯条吧……就当是为了让您的鸽子闭嘴……” 歌蒂娅目瞪口呆地看着鸟跟羊的组合, 半晌才隐隐约约猜到发生了什么,顿时没忍住噗呲一笑:“你终于遇上天敌了啊?” “我换了七十六個话题!七十六个!穷尽毕生所学,纵贯千年历史,从诗词歌赋到煎炒烹炸,从众神祭祀到母猪养殖!但得到的所有回应都是‘整点薯条’!”山羊头那声音听着都有点崩溃,“您平常到底是怎么跟这只鸽子打交道的?” “简单,少跟它说话就行,你不跟它说话,它自己就会很快安静下来,”歌蒂娅一摊手,“我猜你做不到。” 山羊头想了想,一声叹息:“……那您回头还是整点薯条吧。” 歌蒂娅不置可否,只是对艾伊招了招手,鸽子便立刻扑棱棱飞过来落在她肩膀上,随后她才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并转向山羊头貌似随意地说道:“寒霜城邦半个世纪前的统治者,寒霜女王蕾·诺拉——你有所了解么?” “寒霜女王?半个世纪前被叛军处决那个?”山羊头愣了一下,“倒是听说过这件事,说起来几十年前咱们好像还在那附近跟他们打了一仗来着……不过除此之外也没更多交道了。您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歌蒂娅平静注视着山羊头的眼睛,她知道,这位“大副”没有说谎。 山羊头真的不清楚那位寒霜女王的事情,失乡号并没有和那座寒霜城邦有过联系。 非但没有联系,失乡号当年甚至还和那座城邦的守卫部队产生过冲突——就像和其他城邦、其它航路的舰船发生冲突一样。 既然在山羊头的记忆中,失乡号从来都不是寒霜城邦的盟友,那就说明半个世纪前叛乱者安在寒霜女王头上的罪名完全是虚构的。 当然,现在下这个结论也可能过早了点,毕竟是一桩半个世纪前的旧事,被掩埋的历史中可能还有很多曲折的细节,她这边更是只有山羊头的一面之词,这位大副或许只是实话实话说,但它所知的也不一定就是全部的真相——只是这些都不重要。 歌蒂娅现在也没有要为半个世纪前的寒霜女王翻案的意思,她只想知道跟失乡号以及爱丽丝有关的事情。 “你知道么?爱丽丝的容貌和半个世纪前的寒霜女王一模一样——所谓的异常099,极有可能就是被处决的寒霜女王受到无垠海诅咒之后诞生的,”她用手指逗弄着肩膀上的鸽子,一边随口说道,“而那位寒霜女王当年被叛军处决的最主要‘罪状’,就是与失乡号勾结。” 山羊头一下子愣住了。 歌蒂娅可很少看到这家伙会愣住的。 “跟失乡号勾结?!那些城邦中的愚蠢人类连背叛自己的君主都必须要编造个如此可笑的理由么?”过了好几秒钟,山羊头才终于大声嘲笑起来,它显然觉得此事可笑至极,“您别怪我嘲笑得太大声,实在是那些人类过于愚蠢又软弱,他们怕是连出门摔个跟头都要怪罪到失乡号的诅咒上!这‘罪状’编造的实在是过于离谱了!” 说到这它顿了顿,才接着说道:“不过您说爱丽丝小姐长得很像那个寒霜女王?这还真是……不可思议,如果爱丽丝小姐真的是那位寒霜女王转化而来……那这件事可就充满讽刺喽。” “是啊,如果她们真的存在这种联系,可真充满讽刺,”歌蒂娅向后靠去,以一个更加慵懒舒适的姿势靠在椅背上,“寒霜女王生前从未与失乡号联系,却被叛军安上了一个勾结失乡号的罪状,半个世纪后的今天,爱丽丝真的成了失乡号的船员——那群叛军当年硬按上去的罪名倒是跨越时空地成真了。” “怪不得您一回来就急匆匆地去找爱丽丝小姐,原来是找到了关于异常099的关键情报,”山羊头立刻开始拍马屁,“真不愧是美丽而智慧的歌蒂娅船长,您的每一次出行都必有收获!这就让我想起一位航海家说过的一句话,也可能是个……” 歌蒂娅立刻瞪了这山羊头一眼,随手把鸽子从肩膀上拿下来放在山羊头面前:“你俩聊吧。” 山羊头:“……!?” …… 普兰德城邦,中心大教堂内,凡娜将一份刚刚签署好的文件递给自己的随从:“将这份文件送交西部教堂——这是最后一份搜查令了。” 年轻的守卫者战士接过文件:“是,审判官。” 凡娜轻轻呼了口气,活动着因为处理文书工作而略有些僵硬的脖颈,感觉跟笔杆子打交道比挥舞巨剑与异端作战还要令自己疲累。 桌子边缘,油灯正在静静燃烧,铜制熏香炉中冒出了袅袅青烟,这两样东西是在夜间处理文书时必备的防护措施——哪怕是在神圣的大教堂内,该有的防护还是要有的。 “希望今天晚上别再有更多麻烦事了。” 年轻的审判官小姐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忍不住咕哝着。 就仿佛是为了回应她的这一句咕哝,凡娜话音刚落,一阵略显急促又尖锐的钟声突然从教堂主楼的方向传来! 刚拿上文件还没来得及离开房间的守卫者战士听到这钟声顿时停下脚步,他疑惑地看了一眼窗外,又看向自己懒腰刚伸到一半的上司:“夜间讯钟鸣响……发生什么事了?” “是召集聆听的钟声,”凡娜迅速分辨出了钟声所传达的信息,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七次连续短鸣,来自‘无名王者墓室’……难道是发现了新的异常或异象?” 第一百零三章 无名王者的陵墓 晚间讯钟响了三遍,而在第三遍响起之前,凡娜便已经来到大圣堂中。 老主教瓦伦丁已经在此等候,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身披黑色的神官长袍,正静默伫立在风暴女神葛莫娜的圣像前闭目祷告,他听到了有人踏入圣堂的声音,没有回头便知道是凡娜。 “凡娜审判官, ”瓦伦丁沉声说道,“风暴大教堂发来了召集聆听者的命令。” “风暴大教堂直接发来的?!”凡娜吃了一惊,她快步来到圣像前,让自己全身置于灯火的辉光中,“难道不是发现了新的异常或异象么?” “如果仅仅是发现了新的异常或异象,讯钟不会连响三遍, ”瓦伦丁摇了摇头,“是‘墓室’那边的守墓人直接传来消息,说无名王者之躯有异动,虽然尚不清楚祂要传达什么信息,但似乎……是已有的名单正在发生变化。” 一边说着,这位老主教一边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凡娜的眼睛。 “这次我们需要派一名聆听者进入墓室内部, 直接从无名王者之躯那里听取情报, 目前轮值墓室的是深海教会,聆听者将从风暴女神的追随者中选出——具体人选还未定下,我和你都在待选名单内。” 凡娜定了定神, 冷静地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 ”瓦伦丁点了点头, 示意凡娜跟上, 他走向女神圣像身后,而一扇描绘着诸多神圣符号的门扉已经敞开, 露出了后面深邃悠长的甬道, “灵能通道已经准备好了。” 凡娜向葛莫娜的圣像躬身行礼,随后转身跟上了老主教的脚步。 他们穿过那扇门,又穿过长长的甬道,在摇曳的灯火照耀中,两名虔诚的信徒抵达了这座古老教堂的最深处——一间特殊的密室正位于甬道尽头。 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与教堂主体的水泥和砖块结构不同,这小小的密室竟全部用石块砌造而成,灰扑扑的不规则石块彼此严丝合缝地堆砌成了房间的墙壁和屋顶,房间中央的地面则是一个凹陷下去的火塘,劈啪作响的火焰在那石坑中熊熊燃烧——但火焰底部却看不到任何燃料,就仿佛这火是自空气中凭空凝聚的一般。 除了房间中央的火焰之外,这整个密室中没有任何家具陈设,唯有不知从何而来的、细微的流水声不断从四面八方虚幻响起,四周的每一面墙壁都显得湿漉漉,连房间的地面都仿佛随时有细小的水流在流动——这给人一种感觉,就仿佛这石砌的小屋并非大教堂中的某个房间,而是……一间位于海底的浸水洞窟。 凡娜并非第一次来到这间密室——作为城邦中地位与主教平齐的“审判官”,她也有权使用这里的“灵能通道”,这间看上去不起眼的房间正是构筑灵能通道的“端口”。 每一座城邦的中心教堂中,都有类似的设施,每一个教会也都有类似的技术——风暴女神的神官们使用的是这样的“浸水洞窟”, 死神的神官则在“苍白墓室”中构筑彼此联通的途径,这些看似阴沉压抑的设施实则有着神奇的作用:它们能将使用者的精神剥离,并送入一个庞大而彼此互通的灵能空间,不管这些城邦之间相距多么遥远,不管无垠海上的风浪如何汹涌。 这是在众神赐福下实现的奇迹,它让无垠海上相距甚远的教会分部能够及时进行通讯,而在更加古老的时候,在远洋舰船还不像现在这么可靠的年代里,这甚至是许多城邦之间维持通讯、确认彼此存活的唯一途径。 密室的门缓缓关闭了,那扇漆黑沉重的金属大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两扇门扉上复杂密布的符文立刻飞快游走,如同活物般彼此纠缠、啮合,将整個房间完全密封起来。 凡娜与瓦伦丁一同站到了密室中心的火塘旁边,他们低下头,注视着那跳跃的圣洁火焰,默默念诵风暴女神葛莫娜的圣名。 虚幻的水流声连续不断从四周传来,并随着圣名念诵而越发响亮,渐渐地,那水流声汇聚成了浪涛,甚至变得轰鸣起来,而一种潮湿的气息则充斥着整个房间,在越来越重的潮湿气息中,凡娜看到地面的涓涓细流骤然化作翻腾的波浪,并开始无比迅猛地上升。 她注视着房间中央的火焰,火焰一如既往,在上升的波浪中熊熊燃烧。 凡娜闭上了眼睛,平静坦然地任凭那虚幻的海水将自己完全浸没。 冰冷的触感迅速消散了,她再度睁开眼睛,看到的不再是浸水洞窟般的岩石密室,而是一片极为宽广的混沌空间——这似乎是一片广场,近乎无边无际的广场,古朴而浩荡,又有许多宏伟的立柱支撑在视线的尽头,那些立柱顶端皆呈现出支离破碎的模样,其顶部仿佛碎裂、消散在遥远的天空中,浑浑噩噩的光流笼罩着广场上方,在那光流深处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却绝非凡人的目光所能穿透。 凡娜定了定神,她看到广场上已经伫立着许多人影——都是一些仅有轮廓的黑色虚影,虽然看不清面目,但通过每个身影上传来的熟悉气息,她可以确认这些都是风暴女神的虔诚圣徒——是来自各个城邦,以及各个移动教堂,甚至来自风暴大教堂的圣徒们。 只有“圣徒”,才能成为备选的“聆听者”——因为有些“声音”,只有强大的圣徒才能在保持清醒的前提下完成聆听。 “看来我们是最晚一批,”一个黑影飘飘忽忽地靠近,因为平日里就很熟悉,凡娜在这黑影开口之前便辨认出他是瓦伦丁主教,这位老人的语气似乎略显尴尬,“上次开会我也是最晚到的……” “其他城邦的圣徒难道是住在密室里么……”凡娜咕咕哝哝,“每次召集的消息一出来,不到十分钟他们就能聚齐一半人……” “自从二十年前圣徒福尔松在集会场的登记簿上写了个‘第一’,他们就开始了,争相早到,”瓦伦丁摇摇头,“说真的,无法理解……女神又不会因为这个而降下格外的关注。” 凡娜不置可否,而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轰鸣声突然从人群的尽头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索,也打断了所有圣徒虚影之间的交谈声。 凡娜与瓦伦丁不约而同地抬头,赫然看到广场中央的地面正在隆起——那支离破碎的古旧石砖竟如水波般荡漾起来,层层叠叠的波纹中,有庞然大物在迅速上升,先是苍白的尖顶,紧接着是倾斜的石壁与古朴立柱。 几乎是片刻间,那东西便完全进入了凡娜的视野——一座以苍白巨石堆砌而成的庞大建筑。 那是一座暮气沉沉的“宫殿”,一座在早已失落的历史中建造起来的古老建筑,它以一座金字塔为主体,周围则是数座方尖碑和塔楼,世间没有任何一座城邦是这样的风格,它那低沉压抑的氛围也完全不像是给活人居住的建筑。 与其说那是一座宫殿,倒不如说那是一座巨大的陵墓。 事实上,那确实是一座陵墓——一座属于某个古老强大存在的陵寝。 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凡娜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巨大金字塔建筑的底部,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那座陵墓的大门终于缓缓打开。 沉重苍白的石门向两旁退下,一个极为高大的身影从陵墓中缓缓走出。 那是无名王者墓室的守墓人。 在凡娜看来,很难说“他”还是个活着的人类。 他的躯体包裹着层层叠叠的裹尸布,其一半身躯和裹尸布都呈现出近乎烧焦的漆黑状态,另一半身体则缠绕着沉重的符文枷锁,那些阴沉的锁链有一些甚至是直接从他的血肉中延伸出来,其末梢缠绕着跳动的血管和神经——这古老的守墓人就如一个由血肉之躯、钢铁束缚和死亡诅咒混合而成的可怕生物,从无名王者的陵寝中迈步而出,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那些聚集在广场上的黑影。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守墓人”,凡娜这时候还是下意识地吸了口气,感觉肌肉有些紧绷。 然后,她便看到那“守墓人”径直朝自己走了过来。 人选已经抉出。 守墓人毫不迟疑地越过了广场上的每一个人,直到在凡娜面前停下脚步,他那被裹尸布和铁链缠绕的头颅上只有一只独眼暴露在外,这只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凡娜——尽管后者身材已经相当高大,可守墓人仍然比她高出了整整一头。 “你,可以进入墓室。”守墓人开口了,声音仿佛是从一具尸体中传出来般嘶哑,随后他又抬起那只仿佛被火烧焦的右手,那手中抓着一根羽毛笔,以及一卷羊皮纸。 “记下你听到的。”守墓人言简意赅地吩咐道。 第一百零四章 纸条 看着守墓人递到自己面前的羽毛笔和羊皮纸,凡娜轻轻吸了口气,让自己的情绪迅速平静下来。 “我可以进去多久?”她抬起头,注视着那无名的守墓人。 守墓人微微垂下头颅,这个同时兼具生死之姿的存在似乎认真判断了一下眼前灵魂的强度,给出一个冰冷的答复:“一瞬间,或者永恒。” 这个回答意味着即将从墓室中传达的信息是简短且单一的, 但可能会指向一个非常非常危险的“源头”,聆听者存在死亡可能。 凡娜轻轻点了点头,从守墓人身上收回了目光。 她迈步向不远处的那座巨大陵墓走去,守墓人也随之跟在她身后,腐朽暗沉的铁链在地上拖拽着,发出刺耳尖锐的噪声, 而那些聚集在广场上的黑影则只是静静地看着,目送一位被选中的圣徒前往陵寝。 在陵寝的大门前,凡娜停了下来,她抬头仰望着那高耸的苍白石门,后者所传达出的某种古朴苍凉的气息让她心中微微触动。 她并非第一次在灵能集会中见到这座陵墓,却是第一次被选中,以“聆听者”的身份进入陵墓。 异象004, “无名王者陵墓”——这座位于某个奇异时空夹缝中的古代陵寝并不是深海教会名下控制的异象,而是由各正教轮流值守、共享的上古之物,从外观上, 它是一座有着浓郁克里特古王国风格的陵寝, 而现有的种种证据也表明,这座陵墓确实是那個古老王国留下的遗产——然而没有任何人知道具体是谁建造了它,也没有人知道这座古老的陵墓为何会化作“异象”。 人们只知道,这座陵墓中的女主人会不定时向外界传达一些信息,这些信息中所携带的污染在大多数情况下足以要了凡人的命,但从另一方面, 这些信息又足够可靠, 精准,甚至可以直接揭示某些强大异常和异象的“真实情报”。 每当陵墓的女主人向外传达信息的时候,都会有一名“守墓人”从墓室中走出, 并选召聆听者进入陵墓——守墓人本身就是异象004的一部分,他无名无姓,忠于职务,谨守秘密,他会优先选择那些靠近集会广场的灵魂,而如果广场周围没有灵魂,他便会在全世界范围内随机带走受选者。 在人们尚未总结出异象004规律的年代里,这样的“随机选召”曾带走过成百上千的性命——直到数千年前一位天生圣徒的出现,才第一次打破这可怕的循环。 那位圣徒活着从无名王者陵墓返回人世,并向世人公布了第一份来自“无名王者”的馈赠:异常与异象最初的名单。 世人皆知异常与异象的分类方法及名单是克里特古王国遗留后世的馈赠,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份馈赠其实是以这样的方法流入人世——古王国留下了异象004,异象004则在千百次失败的选召之后才成功公布了最初的名录。 而在那之后,各大教会才渐渐掌握通过灵能集会来主动靠近陵墓、派遣圣徒成为“聆听者”的办法,让这古老的异象渐渐能够相对安全地为人所用。 “进入陵墓,准备聆听。”守墓人低沉嘶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凡娜随之向前迈出脚步。 石门渐渐闭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守墓人的气息也同时消散在空气中——那个古老的看守者重新成为了陵墓的一部分,现在, 他正通过无形的感知监视着进入坟墓的灵魂的一举一动。 苍白的火焰在通往墓室的走廊两侧燃烧起来, 凡娜沿着火焰照亮的道路走向墓室深处,她的目光扫过两侧的墙壁,在巨石堆砌的墙壁上,依稀可以看到仿佛是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纹路”。 “笔直向前,不可回头。” “不可向守墓人询问墓室主人的身份和名字。” “不可奔跑,不可喊叫,不可向任何神明祈祷。” “保持谦卑与敬畏,但不可跪拜。” “在进入墓室之后,不可开口。” 那是在过去无数岁月中由无数的“聆听者”留下的记录——在古老的年代里,绝大部分聆听者都死在了这条墓道中,而其中有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的人或许足够强大,便能够在死前留下这些警示后人的“叮嘱”。 这些宝贵的“叮嘱”如今已经被写在各大教会培养圣徒的典籍中,凡娜对它们烂熟于心,一字一句都不敢忘。 不过此刻凡娜突然又有些好奇——她听说过这墓道中存在先辈们留下的叮嘱,却没想到这里只有这些叮嘱,那些歇斯底里的,那些陷入疯狂的,那些在绝境中丧失希望而苦苦哀求甚至疯狂破坏的人呢?他们不曾在这墓道中留下痕迹么? 人性复杂,在各大教会成功控制住异象004之前,守墓人曾将成百上千的人带进这里,那些人中肯定也有精神崩溃者,有怨天尤人者,也免不了会有人在墓道的墙壁上留下疯言疯语甚至唾骂诅咒……可这一路走来,凡娜所见的只有先辈们留下的勉励与叮咛,就好像…… 这里只允许那些坚毅而高尚的灵魂留下痕迹似的。 凡娜心中有些困惑,但最后也没有呼唤守墓人问出自己的疑惑。 理论上,她是可以在墓道阶段向守墓人搭话的,这并不违背陵墓的“规则”,守墓人本身也确实存在回应访客、主动解答问题的记录,但这是凡娜第一次以聆听者的身份进入这里,她很谨慎,不敢做多余的事情。 就这样在神经紧绷的情况下,年轻的审判官终于抵达了墓道的尽头——前方的微光摇曳间,她已经可以看到最深处的“无名王者墓室”。 她迈步跨过了走廊尽头的石门。 一座宽阔而古朴的墓室出现在她眼中。 偌大的金字塔状房间内,四面倾斜的苍白石壁上刻满了模糊不清的纹路,又有两排黑褐色的金属火盆分布在入口两侧,火盆中燃烧着苍白的火焰,升腾着朦胧的烟雾,墓室中央却看不到棺椁之类的东西——那里只有一把石质的座椅,座椅上,便是陵墓的女主人。 那是一具无头的躯体,看上去似乎是一个身材比许多男性还要高大的女性——其四肢被锁链牢牢地束缚着,手臂、胸脯仿佛动物般覆盖着厚厚的黑色毛发,她的双足畸形扭曲,像是变了形的动物肢体,又仿佛曾被烈焰灼烧,呈现出焦黑溃烂的模样。 这具躯体就这样静静地坐在王座上,似乎对凡娜的造访没有任何反应。 但凡娜谨记着自己曾学习过的内容,她在看到那“无名王者”的瞬间便拿出了羊皮纸和羽毛笔,一边集中起精神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精神污染,一边准备记录下自己听到的…… 凡娜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自己正平躺在集会广场的地面上,那些遥远而高耸的破碎支柱连接着混沌的天空和破碎的地面,更远处则聚集着成群的黑影。 有几个黑影正在朝自己走来,其中一个看上去似乎是瓦伦丁主教。 “你醒了,离开吧。” 守墓人嘶哑低沉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凡娜惊愕而艰难地抬起头,赫然发现自己竟躺在异象004的门口,眼角的余光中,她看到那个高大的守墓人正转身走入陵墓石门,紧接着便是一阵轰然震动——巨大的陵墓建筑在她身旁迅速下沉,并消失在广场的地面中。 凡娜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有几个黑影便已经来到了她身旁,其中一个黑影发出瓦伦丁主教的声音:“凡娜你没事吧?我看到你从陵墓里走出来之后直接就晕在门口……” “我……”凡娜缓慢地支撑起身体,感觉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一样,但现在体力又在渐渐回流,这让她的头脑也渐渐清醒过来,“我进去多久?” “一瞬间,”旁边另一名圣徒的虚影沉声说道,“你进入大门,然后大门闭合了一下,紧接着你又从里面走了出来。” 凡娜怔了怔,随后她又听到瓦伦丁主教开口:“羊皮纸呢?你看看自己都写下了什么东西?” “哦,哦对,羊皮纸!”凡娜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并紧接着感觉到手中确实握着什么东西,她赶紧抬起手,下一秒,她的视线却凝固下来。 她手中原本那张完整的羊皮纸不知为何竟只剩一点点被撕碎剩下的纸片,只有几厘米长的小纸片上,仅有潦草的几个数字和字母: “异常099-人偶。” 第一百零五章 集会解散之后 异常099-人偶。 这就是羊皮纸上仅有的内容,是凡娜从无名王者陵墓中返回之后所携带出的仅有的情报。 在看到那几个潦草字母的一瞬间,凡娜的表情就有些呆滞,她能感觉到,自己身旁的瓦伦丁主教以及另外几个身影同样陷入了错愕中,而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其中一位圣徒的黑影才突然沉声开口:“一个已有的”异常'被凭空改变了……而且是在文明世界的视线之外。” “它落入了失乡号手中,”另一名圣徒紧接着点了点头,“可能是那个幽灵船长做了什么……” “可究竟是怎样的改变,会产生这样的结果?”之前开口的圣徒显得忧心忡忡,灵柩与人偶之间所差的不只是几个字母……而且这次改变直接触动了无名王者陵墓,甚至让守墓人突然召集聆听者进入墓室以传达这份情报……” 几位圣徒严肃地低声讨论着,而他们的视线最终又都汇聚在凡娜身上,凡娜此刻也已经渐渐恢复过来,她在瓦伦丁主教的帮助下起身,看着手中仅剩的纸片:“……我完全不记得墓室中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在墓道中行走。” “遗忘在墓室中的经历是很正常的情况,这是你的心智在进行自我保护,所以才需要守墓人提供的羊皮纸和羽毛笔来记录下有用的情报,“瓦伦丁主教慢慢说道,“但你的羊皮纸上只剩下这几个单词,这情况就……不太对劲了。” 凡娜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良久才有些迟疑地嘀咕着:“羊皮纸是被我自己撕碎的么……” “理论上,只可能是你,”瓦伦丁主教看着她,“陵墓中不会有别人,守墓人从不干涉聆听者与墓室主人的交流,而墓室主人除了传达消息之外不会有任何多余行动。” 凡娜心中困惑丛生,但在她想要继续开口之前,一个低沉庄严的女声却突然从广场边缘传来,打断了圣徒们的交流:“集会结束的时刻就要到了。” 圣徒们顿时纷纷肃立并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凡娜也赶快整理好自己的状态,并看向广场尽头那个发出声音的身影——一位似乎身披华服的女性正静静站在那里,注视着聚集起来的一个个圣徒。 那位女性身影的旁边没有跟着任何随从,她一个人站在那里,便已经散发着足够的威仪与气场,她的身影和其他“灵魂”一样也呈现出黑色剪影,但那黑影却比任何人的都要清晰、凝实,甚至凝实到了能隐隐约约看出容貌轮廓的程度,让人能看出她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女性。 凡娜心怀敬畏地向那身影微微低头。 那便是深海教会的领袖,风暴女神葛莫娜在人世间的代行,坐镇风暴大教堂的教皇冕下,这位蒙受神恩的超凡者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她的灵魂都已经发生质变,甚至在这灵能集会场中都可以依稀呈现出作为“人”的完整样貌。 要知道,哪怕是力量远远凌驾于一般超凡者的“圣徒”们,在这集会场上也只不过能勉强维持人类轮廓而已。 凡娜感觉到教皇冕下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圣徒凡娜,”教皇轻轻点了点头,她的声音威严却又温和,安抚着凡娜略有些沮丧的心情,“聆听者能从墓室中带出多少信息向来是一件不可控的事情,而且很多时候,聆听者带出来的情报并不只局限在羊皮纸上。” “您的意思是……”凡娜好奇地抬起头,大着胆子问道。 “羊皮纸上残留的内容越少,就说明墓室主人所传达的信息越危险,是你的灵性预警在驱动着你,让你在墓室中销毁了自己写下的字句,以防那些危险的真理被昭之于众……有这条情报足矣,这足够让风暴大教堂作为参考,以拟定接下来的航路,并向吾主进行特定的祷告以寻求指引。 凡娜认真聆听着教皇的言语,她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她知道,这并不是随口而来的宽慰——教皇冕下不会做这种无意义的事情,冕下既然这么说了,那就说明这件事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女神的认可。 她已经从无名王者陵墓中带出了足够有价值的情报。 “先散去吧,“那位雍容优雅的女士轻声说道,“这次集会到此结束,风暴大教堂将谨慎评估异象004这次所传达的信号——若有必要,我会降下喻令或再度召集诸圣徒。” 凡娜赶紧收了收心,她向着教皇的方向躬身行礼致敬,随后身影渐渐消散在这片混沌宽广的空间中,其他圣徒的身影也紧随其后,一个个黑影从广场上消失,不过眨眼功夫,这里便再度恢复了寂静。 偌大的集会场上,只剩下了古朴龟裂的石砖,支撑混沌天穹的立柱,以及风暴教皇海琳娜的灵魂投影。 这位蒙受葛莫娜恩眷的教皇并没有离去,在解散集会之后,她仍然静静地伫立在广场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广场中央那片空地。 过了不知多久,海琳娜突然扭头,看向了自己身旁不远处一一那里的空气正如水波般荡漾起来,顷刻间,一个又高又瘦的身影便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似乎穿着一身袍服,与海琳娜一样,他的容貌竟也依稀可辨一一那是一位表情严肃而苍老的男性。 紧接着,在这位苍老的高瘦男性身旁又浮现出了另一个身影,那是一位身材矮矮胖胖的老人,容貌依稀可辨,又带着和善的笑容。 “班斯特,”海琳娜先是对那高高瘦瘦的严肃苍老男性点了点头,紧接着又看向那位笑容和善身材矮胖的老人,“卢恩一一怎么,你们很空闲么?死亡教派和真理学院难道不用巡查边境?。” “边境近期平稳,留有可靠监控。”被称作班斯特的高瘦苍老男性言简意赅地说道。 “我们暂时把巡查边境的任务交给靠谱的人代劳了,”名叫卢恩的矮胖老人也跟着点点头,“这次主要是过来看看你这边的情况……看样子文明世界不太平啊。” ”上次陵墓出现类似情况,也是在深海教会值守时期,“班斯特面无表情地说道,“好像是一百年前?” “明知故问,“海琳娜淡淡开口,“上次当然是一百年前一一那一次是我作为聆听者进入陵墓内部,那时候我还不是风暴大教堂的掌舵人,我记的很清楚。” “是啊,上次是你进去,我也记的很清楚,”矮矮胖胖的老人卢恩抚着胡须,颇为感慨地回忆道,“你也是进去之后立刻就被陵墓”扔”了出来,晕头转向地过了好久才清醒,而且就跟今天那个小姑娘一样,你带进墓室的羊皮纸也只剩下一个小纸条,上面也只有潦草的几个字母……海琳娜,还记得你一个世纪前从墓室中带出来的信息是什么吗?” 风暴大教堂的掌舵人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道:“记得很清楚一一'异象005-失乡号'。” 卢恩轻轻点了点头:“没错,是你第一个带回了失乡号化作异象的消息……而你当时带回来的几个字母在短短一个月后便得到了证实,失乡号的幻影从死亡教派的大墓地边缘呼啸而过,班斯特这个倒霉蛋眼睁睁看着自己刚造好还没来得及剪彩的护航舰当场被吞的只剩下剪彩用的绳子……” 死亡教派的领袖,教皇班斯特面无表情地看了卢恩一眼。 海琳娜则仿佛没有听到卢恩的最后几句话,她只是若有所思地沉默着,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不管是‘人偶'还是‘人偶灵柩’,都只是一个排名接近百位的‘异常’,与排名第五的异象没有可比性。” “是没有可比性,但你也知道,问题的关键并非纸条上留下的信息一一反而是那些没能留下的部分,是那些可以让圣徒的精神都濒临崩溃,以至于在本能驱使下必须将其毁去,令其埋葬在墓室里的真相’,”卢恩脸上的表情终于渐渐严肃起来,“异常099的名字从人偶灵柩变成了人偶,这本身不算什么,但那些与其相关却又被隐去的情报才最要命……” “现在唯一的猜测方向,就是这背后与那艘幽灵船有关,”海琳娜说道,“但前几日我向主寻求启迪……” 说到这她突然停了下来,随后摇了摇头,似乎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 “弗雷姆为什么没有来?“她看向眼前的两个身影,“他不是也一向喜欢看热闹么?” “弗雷姆和他的传火者教会在忙很重要的事情,”矮矮胖胖的卢恩笑着说道,“四大正教的领袖总不能全都凑到这边来凑热闹……” “很重要的事情?”海琳娜皱了皱眉,“他在干什么?” “在巡查边境。”班斯特言简意赅地说道。 海琳娜:“……” 第一百零六章 歌蒂娅的馈赠 虚幻的海水如黎明时的梦境般迅速消散,凡娜的精神再度回归肉体,她在一次深呼吸后猛然睁开了眼睛,看到自己仍然站在那仿佛海底洞窟般的岩石密室中,一篷火焰在眼前熊熊燃烧着。 她看向身旁,看到瓦伦丁主教也正在睁开眼睛。 灵能集会时的记忆还清晰地印在脑海中,凡娜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手心-当然,她手中空空如也,那一片仅存在于集会场上的羊皮纸并没有被她带到现实世界。 “我们才刚刚向外发出通告,告知远洋船长们“人偶灵柩'失控的消息,"瓦伦丁主教叹了口气,“现在看来又要重新发布通告了。” 凡娜活动了一下手腕,若有所思地看向主教:“问题是通告该怎么写?除了异常099的名字发生变更之外,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老主教一时间没有说话,显然他也认为这是个颇为棘手的问题。 凡娜从异象004中带回了消息,然而那消息仅仅是异常099新的名字,或许她确实曾从那陵墓主人口中听到了更多更详尽的情报,甚至听到了异常099更名为“人偶”之后的新特性,但这部分内容显然已经随着那撕碎的羊皮纸而永远被留在了主墓室里。 “现阶段,只能先公布异常099由'人偶灵柩'更名为“人偶”的情况,同时将异常099的一切特性描述修正为'可能存在异变',”沉默许久之后,瓦伦丁才突然说道,“那是百位以内的异常,其名字发生改变一定会伴随着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它的威能、触发条件、封印条件甚至外在特征都极有可能也跟着发生了变化,再按照旧情报对待很可能会出大事 凡娜默默点了点头。 异常099的编号未变,它的绝对危险性和诡异程度或许也没有太大变化,可对于人类而言,它却已经从一个已知异常变成了未知异常-曾经用无数人命堆出来的经验就此化为乌有,而“未知”便成了它如今最大的危险。 如果说上一次通告发出之后,无垠海上的船长们在遭遇异常099之后还有可能按照旧资料的经验来尝试重新收容封印"人偶灵柩",那么从今天开始所有人在遭遇“人偶"之后的唯一选择就只剩下立刻远离,并期待四大正教的守卫者们能将其重新封印了。 密室中一时间安静下来,凡娜和瓦伦丁都在思考着各自的事情,这气氛持续了不知多久,凡娜才突然打破沉默:“世间所有异常和异象的编号都来自异象004,是吗?” “当然,"瓦伦丁点了点头,“你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我在想那座陵墓中的无名尸体,还有那个总是很沉默的守墓人,他们到底是“谁',”凡娜若有所思,“他们明显不是人类,甚至也不是现实世界的存在,不是神明,又不是亚空间中的古神阴影一个能够与外界交互的异象,为什么会用这种方法'帮助'世人?陵墓的主人又是如何确定异常和异象的名单的?” 瓦伦丁看着凡娜的眼睛,等对方一口气说完所有问题之后他才叹了口气:“这是你第一次作为聆听者进入墓室内部,绝大多数人在从那里离开之后也会和你一样产生这么多问题但遗憾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对异常和异象的了解越来越多,对异象004的本质却始终无法触及,那座陵墓,从不会解释跟自己有关的信息。” “我记得你也曾进入过那座陵墓,"凡娜转过头,好奇地看着老主教,“当时你带出来的是什么信息?也是跟异常或异象有关么?” “那倒不是,”瓦伦丁摇了摇头,“虽然大部分情况下,那应陵墓向外公布的都是跟异常或异象有关之事,但其实陵慕的女主人也会偶尔传达一些别的东西,有的时候甚至会是很古怪甚至无用的信息,在收到守墓人召集的时候,谁也无法确定陵墓主人要传达的是什么,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来自墓中的情报一定是真的" 凡娜仍旧好奇地看着老主教:“那你当时带出来的情报是?” 老主教显得有点纠结:“不是很有用,就一句话而已” 老主教的回避意图很明显,然而凡娜是個执着的人,她愣是没察觉老人的态度:"所以具体的呢?” 瓦伦丁无奈地看了这个死心眼的审判官一眼,摊开手:“七月二十四日,普兰德天气晴,东南风四到六级……” 凡娜:"?* “你别这么看着我,有时候就会是这样的信息,“瓦伦丁捂着额头,”异常与异象不可捉摸,这种'不可捉摸”会体现在各种各样的地方,我正好赶上了比较特殊的,你要笑的话,能不能转过身去?我都这么大岁数了" “抱歉,”凡娜使劲绷若脸,紧接着一边背过身一边说道,“不过说实话,我反倒有点羡慕了,听到一句天气预报也好过今天这般离奇诡异的经历,无事发生才是好事,不是么?” “哎,我就相信你说的吧……” …… 上城区边缘,一座较为老旧的独栋宅院内,海蒂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表情略显局促的父亲:“所以,您前两天去学生家家访,中间有好几个小时都在跟学生家长闲聊,总共就抽出二十分钟谈了一下学生的情况,走的时候还掏了三干多索拉买了一把旧匕首,以及一个玻璃做的假水晶吊坠?!” 莫里斯坐在桌子后面,桌子上摆放着一枚紫水晶吊坠(标签已经摘了),身后的架子上则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收藏品,他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表情有些尴尬:“吊坠没花钱,是赠品" "那您把它当成给我的生日礼物是不是问题更大了?!”海蒂忍不住捂着脑门,“您哪怕假装这是精心挑选的呢” 莫里斯认真想了想,无奈地摊开手:“那家店里实在是找不到第二件真东西,真没什么可挑的” 海蒂:“……” 气鼓鼓地又对峙了几秒种后,她终于没憋住,自己先泄了气:“算了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您怎么总是当这个冤大头呢?” “这次我没吃亏啊!吃亏的是那位歌蒂娅女士,”莫里斯立刻说道,“我买下那把匕首可比市价便宜两成呢” 海蒂本来正摇头叹息,突然听到父亲提起的名字之后顿时愣了一下:“那家古董店的店长叫歌蒂娅?” “啊,对吗,她叫歌蒂娅·柏翠丝,"莫里斯随口说道,“虽然一直有听闻一些关于这位女士的不好传闻,但实际接触之后才发现真是谣言害人,那明明是一位风趣幽默又涉猎广博的优雅女士……嗯?你怎么这个表情?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对么?” 海蒂张了张嘴,犹豫一下之后才说道:“唉,最近正接触很棘手的‘案子’,正好与这个名字有关,听到就有点神经过敏。” “这是个很常见的女性名字,同名同姓的人多了,”莫里斯点了点头,不过紧接着又有点在意,“是什么样的案子?” “不是您的专业,您就别问了,反正肯定不可能是同一个人,“海蒂摆摆手,“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幽灵船长和一个在下城区开古董店的女店长能是同一个人么?” “那必不可能,”莫里斯一听这个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女儿经常以顾问身份协助市政厅甚至教会去处理一些危险案件,有时候甚至与超凡者有关,在这方面自然会紧张一点,但现在他放松下来,并将目光落在桌上的水晶吊坠上,“那这个吊坠你还要不?” “要!当然要!”海蒂一把抓过了桌上的吊坠,“好不容易您能想起来给我带一次礼物,哪怕是赠品呢” 莫里斯想了想,很认真地提若建议:“其实你可以假装我花了三千多索拉给你买了一个吊坠,而那把匕首是赠品。” 海蒂一边把吊坠戴在脖子上一边看了莫里斯一眼:“您要真花三千多索拉上这个当,我绑也得把您绑到我的治疗室里!” 第一百零七章 传染性超强 轻柔的海浪正在缓缓起伏,失乡号正平稳地航行在无垠海上,在扬帆多日之后,这艘古老的幽灵船仍旧没有寻找到任何可以作为航线标记的岛屿或航标。 漫长的漂流之旅似乎没有尽头,但它的船长小姐仍有许多事情要忙。 歌蒂娅再次回到了船长寝室内,那金色的太阳面具仍然静静地躺在桌上,但在此之前, 她还有些别的事情需要思考。 爱丽丝的事情可以之后再安排,对“异常099”的后续测试和研究也不急于一时,半个世纪前的寒霜叛乱更不是现在就要调查的事情,但除了这些事之外,还有一件事是与自己息息相关的。 歌蒂娅抬起头,看向那面挂在墙上的镜子。 曾经漂浮在镜面上的绿色火焰早已消散, 曾经出现在镜子中的、来自远方的景象也已经消失无踪, 但歌蒂娅仍然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份微弱而模糊的“联系”并没有随着镜中倒影的消失而消失——它仍然存在着, 而且正遥遥指向普兰德城邦中心那座宏伟的大教堂。 这份联系给她的感觉有些类似自己与“古董店长”以及“白橡木号”之间的“连接”,却又更加微弱,更加缥缈,非要说的话……就像是某种衍生物,是从一个清晰而明确的连接中延伸出来的“次要通道”。 歌蒂娅微微闭上了眼睛, 而在她身旁的桌面上,艾伊胸口的黄铜罗盘也悄然打开了一条缝隙,幽幽的绿色火焰在其中静静燃烧。 歌蒂娅再度回到了那个充斥着无数星光、光流的黑暗空间中。 但这一次, 她并没有执行“灵界行走”, 而是维持着进入灵界行走的临界状态,仔细地观察着这片黑暗空间中的微光流动以及那些星星点点的光芒。 她首先看到了一颗最明亮的“星辰”,那颗星辰指向古董店,代表着她的另一副躯壳, 那副躯壳正在打扫仓库的卫生,顺便清点库存中的货物; 她又看到一片朦胧无形的光雾,比普通的星辰要大得多,那代表着“白橡木号”,一艘曾经与失乡号正面相撞,并被她的灵体之火彻底焚烧过一遍的蒸汽船; 最后,她终于在一片看起来几乎没有区别的朦胧星光中分辨出了那个与自己隐隐有些联系的“星辰”。 歌蒂娅好奇地凑了过去,想要仔细观察这簇星光。 但她刚刚靠近,便感觉到一股微妙的排斥从那簇星光中扩散出来。 这排斥的力量并不是很强,似乎只是一股纯粹的坚定意志在保护着自身,歌蒂娅觉得如果自己强行将灵体之火延伸过去的话,应该就能焚毁这份下意识的保护——但她还是立刻停了下来,和那星光保持着距离。 这星光背后的主人应该就是那位名叫“凡娜”的审判官,一个风暴圣徒,一個强大的超凡者——过于莽撞的接触首先可能惊动星光的主人,而更糟糕的情况下,甚至可能惊动那位圣徒身后站着的“神明”。 在对这个世界的神明还不甚了解的情况下,歌蒂娅还不打算冒这个险。 而且从另一方面讲,这种隐隐约约的排斥感或许也是在提醒着她这些星光存在着各自不同之处—— 最初占据那个“祭品”的躯壳时,她没有感觉到排斥,占据那个刚刚死亡的邪教徒“罗恩”的躯壳时也没有排斥感,现在为什么凡娜的星光周围会有这种排斥存在? 是因为她还“活着”?是因为活人的心智力量会自发地抵御不可名状的侵蚀?还是因为……所谓信仰和神恩的庇护? 歌蒂娅后退了一些,一边思索着这片黑暗空间中星光的意义, 一边尝试着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另一簇星光慢慢伸出手。 她在触及到那簇星光前的最后一刻停了下来。 没有排斥感。 随后她又在四周尝试了许多次,那每一颗星辰都不曾排斥她的靠近——而在其中一些星辰中,她还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一些新的……“要素”。 她感觉到了鲜活的生命感,甚至感觉到那些星辰本能的颤栗和畏缩——那是生命在面对无可抵挡的死亡阴影时的本能退避。 歌蒂娅回到了星光无法照耀的黑暗区域,低头看着自己纤白的双手。 一些绿色的火焰在黑暗中游走着,在她的指间勾勒出似真似幻的光影。 似乎是随着灵界行走次数的增多,她对火焰的掌控和感知也在变得愈发精准、敏锐起来,她如今竟能从那些星辰中感知到生机的存在! 歌蒂娅微微皱皱眉头,看向无尽黑暗的远处,那星星点点的光辉在黑暗混沌中繁密延伸出去,望去甚至有一点壮观之感。 出于谨慎,她从未向这片黑暗空间的远处探索过,但仅仅眺望那星光的规模,她便可以想象这里的光点到底有多少。 在一开始,她以为这里的星光代表的都是刚刚死去又符合条件的“尸体”,因为最初的两次“依附”她都是附身在尸体上,但现在她从某些星光中感受到了生机的存在,这说明她一开始的猜想有误。 这些星光中不仅有亡者,也有生者,她只是巧合地在最初占据了两具尸体。 那位名叫凡娜的“审判官”也在这些星光中,她当然是个毫无疑问的活人。 那……这里无数的星光难道代表的就是全世界所有的生者和亡者? 歌蒂娅在黑暗中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个猜想如此自然地浮现在心中,看上去似乎合情合理,但很快她便摇了摇头,认为自己还不能如此快地下结论。 虽然这里的星光很多,虽然这个世界的人口数量远少于地球,但目之所及的范围内,那些星光应该也抵不上全世界的人口,而且活人还好说,亡者的数量又该如何界定? 古往今来所有的亡者都算么?还是只有残存着尸体才能算?是只要有尸体残留就算呢,还是死亡时间不能超过一定程度才能算数? 更何况,这里还出现了像“白橡木号”那样的光辉聚团……一艘船都能在这里呈现出对应的投影,这该怎么解释? 所以现在贸然将这里的星光认定成“世间的亡者和生者”还为时过早——最起码她也要有了足够的证据才能下定论。 但不管这里的星光到底是如何和现实世界产生联系的,有一点都很明显:绝大多数星光都不会对歌蒂娅的接近表现出排斥,只有凡娜这位“圣徒”的光芒产生了这种自我保护的反应。 这或许就是她所信仰的那位神明在发挥作用。 歌蒂娅对这个世界的“信仰”力量产生了些许好奇。 但不管凡娜通过信仰建立起来的保护屏障如何强大,它也显然出现了漏洞——这层屏障并没能阻止失乡号的船长和她之间建立起一种深层次的“隐秘连通”。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这份联系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建立的? 歌蒂娅在黑暗中认真思索着,思索自己与那位素未谋面的审判官之间有何交集,为什么会凭空出现这么一层联系,在排除了一个又一个的猜想之后,一个极为大胆的念头突然浮现在她脑海中—— 难道,是自己最初附身的那个“祭品”!? 歌蒂娅回忆起了自己第一次踏上普兰德城邦土地的经过,回忆起了那次太阳献祭——她以祭品的身份大闹会场,随后将自己附身过的“躯壳”留在了现场,而在那之后不久,审判官凡娜便带队突袭邪教徒据点,抓获了留在现场的邪教徒,也肯定参与了对现场“残留物”的善后。 非要说的话,她和那位审判官小姐唯一的“交集”就只可能出现在那时候。 仅仅是一具附身过的躯壳,仅仅是一个曾共同出现过的地点。 “这就……联系上了?!”歌蒂娅越想越觉得这有可能,不禁错愕地低头看着自己那精致仿若艺术品的纤白双手,过了半晌,她错愕的表情变成了古怪之极的无奈苦笑,“这是哪门子的时空伴随者感染途径……” 第一百零八章 虚幻的烈日 歌蒂娅现在开始有点理解为什么世人会对失乡号如此畏惧而又憎恨,对失乡号的船长小姐视之如同瘟疫了。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这“移动天灾”真的如同瘟疫一样。 在一片黑暗混沌的空间中,歌蒂娅静静地注视着自己双手中那游走跳跃的火苗,感受着这对自己而言极为温顺的火焰中所蕴含的力量。 火,是这个世界上最特殊的存在——它不仅是光明与温暖的载体,也是凡人文明能在危机环伺中发展至今的保障,它维系着超凡领域与现实世界之间的秩序平衡,也象征着诸神对尘世的赐福和庇护。 在绝大多数涉及超凡的领域,“火”都占据着特殊的位置和作用。 而她的火焰,似乎隐隐携带着某些极为危险的……特性,哪怕放在超凡领域,也比所有的火焰都要可怖。 它具备极致的污染,极致的隐秘,极致的篡夺和亵渎力量。 仅从目前已知的情报来看,灵体之火就具备污染并扭曲超凡物品的特性,还能用于占据亡者的躯壳,更能隐匿在活人的灵魂中,即便是圣徒的力量也无法将其彻底清除——只要一个恰当的时机,火焰便会在灵魂中阴燃,建立起通往失乡号的隐秘通道。 这相当于一种几乎无法被察觉和根除的瘟疫,最起码现在看来,所谓“圣徒”的力量在这种火焰面前也没什么作用。 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 现在她还不知道自己与凡娜之间建立的这种微弱联系能派上什么用场,但至少现在看来,只需要有合适的“介质”,再加上某种“契机”,她就能直接看到、听到那位圣徒附近的情况,而根据当时自己在“镜面”旁的感知,她应该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将自己的力量投放到那位圣徒附近——最有效的投放方式应该就是污染那位圣徒附近的“火焰”。 在通道建立起来的时候,她明确地感知到了凡娜身旁有“火焰”存在,且那火焰在响应自己的窥视,再加上此前操控灵体之火时积累下来的经验,她可以确定“火焰”必然是建立连接的条件。 至于合适的“介质”和“契机”分别具体是什么……前者暂时可以确定“镜面”与“火焰”能作为投射通道的载体(或者用超凡领域的“专业说法”,叫做“仪式道具”),后者的话…… 歌蒂娅回忆起了在联系突然建立起来的时候自己听到的那句话: “……反而可能把他们和失乡号联系起来……” 她是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立刻感知到通道建立的,所以契机可能也就在这句话上。 “失乡号这个单词么……” 歌蒂娅对超凡领域了解有限,但哪怕就这么点了解,她也知道“名字”在超凡领域中的特殊作用。 歌蒂娅.斯卡蕾特这个名字,“失乡号”这个名字,都具备力量。 她心中暂时有了一定答案: 当凡娜这个”携带者”在火焰与镜面附近说出“失乡号“这个名字的时候,她与失乡号之间的联系就会被瞬间加强,而这时候如果歌蒂娅这边再主动响应这份“呼唤”,通道就会建立起来。 心中思绪渐渐平定,歌蒂娅也收回了望向远处那点点“繁星”的目光。 她与深海教会并无矛盾,对那位年轻的审判官小姐更无任何恶意,自然也不打算利用这份联系去加害对方,但如果这份联系能隔三差五给自己带来一些有价值的情报……倒也不算坏事。 黑暗混沌的空间与星星点点的光辉如流水般褪去,歌蒂娅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已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寝室中。 那面仿照太阳的金色面具正静静地躺在手边,鸽子艾伊则蹲在面具附近的桌面上,正在打盹。 这鸟之前曾被打发去跟山羊头聊天,但后者不知为何竟不想说话,于是又把这鸟打发了回来。 略作犹豫之后,歌蒂娅伸手拿起了那太阳面具。 虽然经历了一些小插曲,又稀里糊涂地碰见了许多意料之外的情报,但现在事情终于回归正轨一一她有时间研究这件“太阳圣物”了。 她首先把面具来回翻看了几遍,以确认这东西造型上的细节和具体的材质情况,而在翻看间,她突然注意到面具的一角似乎被磕了一点。 那磕破的位置隐隐透出晦暗的色调。 歌蒂娅皱了皱眉,下一秒,之前还在桌上打盹的鸽子便突然睁开了眼睛,拍着翅膀连蹦带跳地咋呼:“铁的镀铜!铁的镀铜!” 歌蒂娅一听这鸽子的话,便越发感觉那面具上磕坏的部分更加扎眼,她赶紧把那一点破损处用指甲抠了抠,又仔细研究了片刻,终于表情木然地得出结论—— 真TM是铁的镀铜,连镀金都不是。 因为面具角落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开始发绿了…… “这不糊弄人么!”心理上的落差让歌蒂娅终于忍不住嘟囔起来,她特沮丧地看着手里这块沉甸甸的铁疙瘩,回忆起之前刚要研究面具时心中的“倒卖”计划,感觉心里哇凉哇凉的,“这还指望着从那帮邪教徒身上多薅几层呢……量产的圣物也不能这么搞吧?!” 鸽子艾伊听着歌蒂娅的嘟囔便翻起眼睛,扑腾着翅膀嚷嚷道:“你这瓜保熟么?“ 歌蒂娅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鸽子什么意思——它意思是“你店里就都是真货么?“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店里那堆现代工业的残次品,面无表情地看了艾伊一眼:“你闭嘴。” 说完她便不再搭理旁边这鸟子精,转而把注意力放在了黄金面具上。 在确认这玩意儿真的是个不值钱的量产货之后,她的“测试”便再没有了后顾之忧。 一簇幽幽的绿色火焰在指尖升腾起来,并如流水般覆盖了金色面具表面的纹路,随后在歌蒂娅的控制下,渐渐向着这“圣物”的内部渗透。 量产圣物也是圣物,哪怕这玩意儿真实材质是铁的镀铜,它内部铭刻的符文以及其表面的太阳造型也肯定是能发挥超凡作用的,既然那个太阳神官可以用这玩意儿沟通他的“神明”,那就说明这个太阳面具可以按照超凡物品的规律来进行分析研究。 歌蒂娅在超凡物品的研究领域颇有经验,她的主要经验就是一言不合放火烧——最近一次实操是用绿火烧了爱丽丝的棺材盒子,事实证明这种研究方式非常有效。 感受着火焰渐渐侵入面具内部,歌蒂娅也集中起了精神,开始感知这件超凡物品内部所可能蕴含的情报。 这是个量产的玩意儿,其“位格”肯定比不上爱丽丝的人偶灵柩,歌蒂娅认为自己应该很快就能摸透这东西的功能和用法,并反向将其污染、篡夺成为自己的东西。 她就带着这样的念头,窥探着面具深处的真相——然而下一秒,事情的发展便超出了她的预料! 一阵仿佛轰雷般的爆鸣突然在脑海中炸响,就仿佛这本平平无奇的面具深处突然被她“炸”开了一条通道,她深入面具内部的精神猛然感受到一股庞大而灼热的力量四溢开来,紧接着,她便感到自己仿佛“穿过”了一条通道,或推开了一扇大门,而恢弘盛大的幻象随之涌入她的头脑! 那或许只是一秒钟,甚至可能更短,那只是几个闪现而过的画面——在那画面中,她目睹了一颗炙热燃烧的、孤悬于黑暗太空中的炽烈火球。 太阳,一颗真正的,燃烧的,释放着庞大引力的……恒星。 在惊人的热量与撕裂般的引力中,歌蒂娅直面着那烈日的炙烤,然而她却没有在这太阳中化作灰烬一一那轮恒星仿佛只是一个来自亘古以前的幻影,它残留了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威仪与气势,却无法真正影响到现实世界分毫。 歌蒂娅便这样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一轮在虚幻中燃烧的烈日,随后看着这轮烈日在视线中缓缓转过了一个角度。 在太阳背面,是晦暗苍白的血肉和亿万卷曲枯萎的触腕,这绵延亿万公里的可憎肢体,共同簇拥着一只半睁半闭,已经朽亡不知多少岁月的巨大眼瞳。 炙热的日冕,便在那血肉和触腕共同编织、支撑起来的一层虚假外壳上熊熊燃烧——释放着极力模仿“太阳”,却终属赝品的威能。 一个微弱缥缈,甚至仿佛幻觉般的声音在歌蒂娅耳旁响起; “篡火者……熄灭我……求求你……” 第一百零九章 “篡火者” 猛烈的坠落感突如其来,让歌蒂娅的精神迅速从那烈日面前剥离,她感觉自己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引力拖拽着穿过了一条深邃悠长的孔道,熊熊燃烧的日冕和那些支撑着日冕的血肉在视线中飞快远离一一下一秒,她便感觉到后背传来了坚实的触感。 那是她座椅的靠背。 歌蒂娅猛然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从未如此有力地跳动着,而在自己的视网膜中,仿佛还残留着之前那颗燃烧之星所投射的刺目光芒。 那片火海之下的血肉真相则更加强烈地印在她脑海中。 又过了几秒钟,这些强烈的印象才终于在她脑海中渐渐平复,最终只剩下了那一句缥缈的言语,还回荡在她的记忆深处一一 ”篡火者,熄灭我,求求你……” 歌蒂娅微微皱起好看的眉头,她确信自己真的听到了这句话。 这是……那轮“太阳”传达给自己的?那东西察觉了自己的窥探,然后向自己发出了这……”求救”一般的信号? 歌蒂娅揉了揉额头,在猜测着这“求救”信号背后真相的同时,也再度回忆起了那一轮烈日的种种细节。 毫无疑问,那就是“远古真实太阳”的追随者们所崇拜的东西,是他们口中“真正的太阳”。 说实话,在刚看到它的那个短暂瞬间,歌蒂娅真的在心底泛起了一阵激荡,她被那烈日火海震慑,竟以为自己真的看到了自己记忆中、认知中的”太阳”,以为自己看到的便是在地球上所见过的那轮恒星…… 她当时心情有多么激荡,之后看到太阳背面的真相时便有多么错愕与茫然。 那太阳的正面确实与“真实的太阳”一模一样,与太阳教徒描绘中的事物完全一致,但那景象只是太阳的外壳,它里面……只是一堆不可名状之物。 歌蒂娅回忆起了那些苍白晦暗的血肉,以及那些簇拥眼瞳的触腕所呈现出的枯萎、衰亡状态。 那个被太阳外壳包裹起来的……“生物”,状态似乎不是很好。 事实上歌蒂娅甚至认为它其实已经“死亡”一一那种失去生机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哪怕仅仅是远远地窥看,也能从灵魂深处感受到那股“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根本就是一具正在燃烧的古神尸体。 而那具古神尸体在向她求救,希望有谁能来熄灭ta身上的火焰。 尸体在求救,这是矛盾又惊悚的情况,诡异离谱,却符合这个世界本就不正常的“逻辑”。 歌蒂娅一点点整理着混乱的头脑,回忆起在那短暂的窥看中,还有一个非常令人在意的点,那就是那轮“太阳”对自己的称呼一一ta称自己为“篡火者”。 那团不可名状的血肉真的是在招呼自己么?ta真的是感知到了自己这个不速之客的靠近所以才发出声音么?ta真的不是在浑浑噩噩中随意呼喊么? 如果那句求救真是说给自己听的,那这可是个意向非常明显的称呼,篡火者…… 歌蒂娅低下头,轻轻搓动指尖,看着一簇火苗在指尖静静燃烧。 绿色的灵体之火服服帖帖地等待着她的指令,等待着去污染其他的火焰,篡夺其他异常的威能。 下一秒,歌蒂娅散去了手中的灵体之火。 不管那轮“太阳”是不是真的在向自己说话,不管对方提到的“篡火者”到底是什么意思,这都不是她现在就能顾及的事情一一普兰德城邦那群邪教徒到现在都还藏在暗处,她没有能力,也没有立场去跟那帮邪教徒背后的“太阳神”打交道。 更何况,她哪知道该怎么“帮”那个正在燃烧的太阳?靠自己这点灵体之火把那一大坨玩意儿给覆烧一遍?累死她也烧不过来啊!再说了,对方只是向自己求个救而已,这并不能说明那玩意儿就是“自己人”一一天知道熄灭了那太阳之后会有什么后果,万一那火焰是封印,熄灭之后太阳里面不可名状的玩意儿就会活过来大杀四方呢?那时候ta还会念着自己帮忙“熄火”的“人情”么? 随随便便跟一个类似神明的玩意儿打交道可不是明智之举。 歌蒂娅摇了摇头,心中只是有些感叹一一那所谓的“太阳神”,果然不是她所熟悉的太阳。 或许,她在这个世界真的再也见不到真正的“阳光”了。 那仿照太阳造型的金色面具仍然静静地放在桌上,其表面的光泽有些暗淡,似乎已经耗尽了其内部的能量。 歌蒂娅伸出手去,想要拿起面具,然而在她指尖接触到面具的瞬间,一阵轻微的碎裂声便传入耳中。 这原本非常坚固的铁质(镀了铜)面具竟仿佛已经历了千百万年的风化腐蚀,下一秒便在她手中化作灰尘,随风散尽。 艾伊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在歌蒂娅面前张开翅膀比划着:“快乐,啪,没啦!” 歌蒂娅却没有在意这鸟讨打的行为,她心中隐隐有些明悟一一 这面具终究只是一件仿造出来的“量产圣物”,那帮太阳教徒最擅长的似乎就是用各种意识来制造这种效能有限的赝品,这些赝品有些真品的威能,但寿命终究堪忧。 太阳面具的功能应该是作为某种沟通渠道,低阶的神官们用这东西来联络他们信仰的神明或神明麾下的“子嗣”们,而在刚才,她用灵体之火强行开启了这面具全部的力量,让它短暂具备“真品”一般的效果,并在通道中窥见了太阳神的模样一一几秒钟便直接耗尽了面具的“寿命”。 ”以后或许得想办法弄个真的……”看着那些在空气中飘散的灰烬,歌蒂娅若有所思地说道,“这玩意儿三秒一个也不禁烧啊……” 她不打算真的去“救”什么太阳神,但她仍然对那帮太阳教徒保守的秘密颇感兴趣,对大湮灭之前的历史也充满好奇,她觉得自己还会继续在超凡的领域研究下去,那帮邪教徒身上的羊毛……该薅还得薅。 但随着自己的研究深入,她就得想办法薅一些高品质的羊毛了。 短暂休息一下,恢复恢复精神之后,歌蒂娅离开了自己的寝室。 正在航海桌旁发呆的山羊头听到动静立刻转过脑袋,她首先确认了一下鸽子有没有跟着一起出来,发现只有歌蒂娅自己之后才松了口气:“啊,美丽而智慧的船长小姐,您忠诚的以下省略正在兢兢业业地代您掌舵,不知您这次‘远游’是否顺利?我感知到您的灵魂又去了很远的地方,但这次好像不是人类的城邦?如果您下次要出远门,其实可以提前…… “你对那些太阳教徒所信仰的‘真实太阳神’有多少了解?”歌蒂娅摆了摆手,直截了当地问道。 在跟这个山羊头相处了一阵子之后,她已经越来越掌握对方的脾性,也对自己的”船长身份”更加自信起来,在交谈和提问时不再像最初那样谨小慎微,有一些跟失乡号本质无关的问题,随口问出也无妨。 这还能顺便试探一下这个古怪的山羊头到底知道多少超凡领域的事情。 “真实太阳神?“山羊头怔了一下,紧接着有些犹豫地说道,“说真的,还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那些追随太阳神的教徒都又疯癫又愚蠢,却不知道他们背后的神明是个什么玩意儿……不过太阳神的‘赐福’倒确实是存在,那些教徒的信仰虔诚到一定程度是会获得一些奇奇怪怪的力量,这也是这个邪教能渐渐发展起来的原因…… 一边说着,山羊头一边渐渐反应过来:”啊,您怎么突然提起这个?难道您刚才……” “我只是在想,如果一个所谓的‘神明’,被自己的信徒架在火上烤,而祂的信徒还对此一无所知,每天都在加班加点地往火里添柴,并误以为从神明身上烤出来的‘尸油’就是神明降下的赐福……那这件事可就有点讽刺了,”歌蒂娅悠悠感叹着说道,“属于是放在地狱笑话里都显得过于地狱了。” 海图室中有些安静,山羊头竟然没有接过话头,这让歌蒂娅诧异地看了它一眼:“你怎么不说话了?平常不是话很多么?“ 山羊头有些闷闷地开口……话题过于牛逼,我也不敢说,我也不敢问,只能说船长小姐高见…… 歌蒂娅顿时乐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开始渐渐觉得就连眼前这个山羊头也不像一开始那般邪门危险了,这艘船上的气氛……似乎在慢慢变好? 第一百一十章 巧了 普兰德城邦,下城区的古董店内,歌蒂娅手捧着一份城邦周报坐在柜台后,看上去仿佛正在漫不经心地读着报纸上的内容。 突然间,她的眼睛眨了两下,原本有些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起来,随后她看了一眼手中的报纸,淡然地把报纸颠倒过来。 报纸的头版头条上印着最近城邦中发生的大事情一一深海大教堂的主教瓦伦丁阁下将在不久后主持一次大规模的祝祷活动,届时全城十余座教堂都将鸣响大钟、拉动汽笛,以呼唤风暴女神的力量,为城市降下赐福。 而作为这场祝祷活动的预热,执政官丹特.韦恩在昨夜向大教堂表达了祝贺,并送上礼物…… 报纸首页的版面上印刷着那位城邦执政官的面容一一那是一个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头发灰白,身材高瘦,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有着一道颇为吓人的伤疤,一颗义眼则取代了他原本的眼球。 那显然是某次致命事故留下的痕迹。 歌蒂娅的目光在报纸上缓缓扫过,脑海中却浮现出了那位名叫“凡娜”的年轻审判官的面容一一那位审判官的眼睛附近同样有一道疤痕,虽然不曾影响视力,但也足够醒目。 她回忆起最近收集到的情报: 这座城邦的执政官丹特.韦恩正是审判官凡娜的叔父,而他们脸上的疤痕据说都源自同一场事故,那是在十一年前,十字街区附近的“第六街区”发生工厂泄露以及邪教徒暴动,丹特.韦恩与凡娜.韦恩被暴徒所伤,两人在事故中留下了永久的疤痕,而这也促使他们如今成为了坚定的深海教会拥护者,并积极打击着城邦中的邪教活动…… 这些情报在城邦中不是什么秘密,属于官方记录和民间传闻中都能找到的内容,在下城区随便打听一下,听到的便是这些事情。 又是十一年前,又是第六街区的“工厂泄露”…… 歌蒂娅默不作声地将报纸翻到下一页,脑海中则组合、梳理着最近一段时间不断收集到的各种线索。 太阳碎片,妮娜记忆中的大火,妮娜近期的噩梦,审判官凡娜与执政官丹特当年遭遇的事故,还有那位似乎在调查真相、来历不明的少女“雪莉”……所有这些事情,都在围绕着十一年前第六街区的那次”工厂泄露”,现如今太阳教徒又在城中蠢蠢欲动,而他们背后的“太阳神”,是一个正在燃烧的、仿佛邪神的东西。 那东西还在向外求救。 歌蒂娅现在还不打算跟那个太阳神打交道,但她有些担心这股正在黑暗中阴燃的无名之火烧到妮娜身上。 鸽子一大早就被她放了出去,在城邦中寻找邪教徒的线索,现在还在外面游荡,妮娜正在楼上收拾书本,一会就要出发去学校,店铺外面的街道正逐渐热闹起来,车马路人的声音穿过门口,带来了鲜活的生机与活力。 轻快的脚步声突然从楼梯上传来,陈旧的木质楼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妮娜小跑着出现在歌蒂娅视线中,她手中拎着书包,另一只手抓着准备充当午饭的面包:“小姨!我要上学去啦!” “慢点跑,别摔了,还早呢,”歌蒂娅无奈地看了妮娜一眼,紧接着想起什么,“对了,今天是你去博物馆的日子?” “对!我跟一个同学约好了!”妮娜回过头,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中午我就不回来吃饭啦,直接和同学去博物馆,您自己弄点吃的吧。” “知道了知道了,”歌蒂娅笑着摆了摆手,又像个老妈子一样叮嘱起来,“慢点,路上注意车子……” “好的好的,再见小姨!。” 伴随着女孩清脆的喊声、轻快的脚步以及门口铃铛的叮当作响,妮娜的身影消失在歌蒂娅视线中。 她穿过古董店门口的马路,飞快地跑进了普兰德早上的晨光中。 歌蒂娅目送着妮娜离开,回忆起之前的那次“家访”,回忆起那位莫里斯老先生告诉自己的情况: 妮娜在学校里的朋友很少,大部分同学都不怎么爱跟她打交道。 但即便朋友再少,看样子也是有那么一两个同学与她关系较好的,有人愿意邀请她一起去博物馆,而且看样子她自己也很开心,这当然是個好现象。 她昨天已经打听过了,那位与妮娜同去博物馆的同学是一个同样住在下城区的文静女生,两人最近才成为朋友,关系还不错。 歌蒂娅放下了手中的报纸。 妮娜已经去上学了,下午也不会回来,今天又是工作日,古董店应该不会有什么生意。 留在这里看店有点浪费时间,或许可以去城里走走,顺便……调查一些事情。 歌蒂娅在脑海中感知了一下艾伊目前的方位,给鸽子下达了“继续巡狩”的指令,随后穿好外套,又将暂时休息的木牌挂在门口,锁好店门,便来到了附近的车站上。 车站人不少,这个时间正是人们乘车上班上学的高峰,歌蒂娅混在人群中,来到车站旁边的立牌前,看着上面的线路图。 她的目光落在其中一条线路上一一那上面清晰地印着一个地点:第六街区。 官方记录中曾发生过“工厂泄露”的地方。 歌蒂娅收回视线,耐心地在人群中等候着,巴士车来来去去,好几辆蒸汽机关驱动的巴士车带走了站台上一半的人,过了许久,她才终于看到一辆老旧的巴士车晃晃悠悠地从道路尽头驶来,车头上的号码牌显示这正是她在等候的那一辆。 歌蒂娅跟着一大群人挤上了这辆车。 老旧的巴士车中人满为患,赶着上班的市民占满了所有的座位和走廊空地,歌蒂娅默默地挤到了靠近后门的地方,耐心等待着车子启动。 伴随着蒸汽机关嘶哑吃力的低吼,这辆严重超载的车子启动了,售票员开始艰难地在沙丁鱼般的人群中穿行,一边招呼着人们买票一边来到了歌蒂娅附近,深蓝色的制服被挤的都变了形。 “第六街区。”歌蒂娅对售票员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然而那个被挤得五迷三道的售票员听到歌蒂娅的声音之后却明显一愣,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问道:“啊?你去哪儿?” 歌蒂娅蹙了蹙眉:“第六街区一一我看到线路图上有,这趟车不去么?” 售票员又愣了一下,紧接着抬头看向旁边车厢上贴着的路线图,这才如梦初醒般赶紧点了点头:“哦哦,当然去,平常没什么人去那,我都给忘了……四比索。” 平常没什么人去第六街区?事故都过去十一年了,那座工厂周围还没重建好么? 歌蒂娅心中泛起些许疑惑,但还是不动声色地买了票,随后便看着那位售票员又像个在千军万马中左冲右突的勇士般挤回到了人群中。 接下来就是默默等着车到站了。 但就在这时,她却突然感觉到附近似乎传来了一道视线。 那道目光非常短暂,似乎只是不小心扫了自己一眼便飞快地转移开来,然而歌蒂娅的感觉异常敏锐,她不但感觉到这视线确确实实是“指向”自己,甚至在那视线转移开的时候隐约感觉到了一种……恐惧和躲闪的味道,这让她立刻好奇地顺着心中的感觉望去。 下一秒,她便在车厢尾部拥挤的乘客中间看到了一个正努力往后躲闪的矮小身影。 她看到了那身影,那身影也看到了她一一于是对方瞬间便停了下来,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竟好像连躲闪都不敢躲闪了似的。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裙子的女孩,看上去年龄跟妮娜差不多,脖子上还带着一个奇特的项圈,项圈上挂着个小巧的铃铛…… 是雪莉。 歌蒂娅顿时勾了勾唇,万没想到事情竟然能巧合到这种程度,随后便朝那女孩的方向挤了过去一一后者这时候已经彻底僵硬下来,只是满脸紧张甚至有些恐惧地看着朝自己走来的歌蒂娅,别说继续躲闪,甚至连转过头都不敢了。 歌蒂娅就这样慢慢来到对方面前,笑着跟这姑娘打了个招呼:“又见面了一一这个时间,你是去上学?” 雪莉牟足了勇气挤出一个笑容,虽然她曾经在阿狗面前大大咧咧地表示要抱上大佬的大腿,但这时候在已经意识到歌蒂娅可怕之处的情况下,她笑起来比哭的还难看:“您……您好……”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大佬的说教 上班高峰期的巴士车上人满为患,哪怕是车厢尾部也几乎找不到多少空隙,身材矮小的雪莉被挤在人群中间,又缩着脖子不敢动弹,看上去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动物。 要不是歌蒂娅亲眼看过她是怎么抡着狗砸翻一屋子邪教徒的,她就真相信这姑娘“人畜无害”了。 她慢慢挤到雪莉身旁,用手臂撑着厢壁,帮这女孩争取到了一点宽松的角落,也给两个人留出了便于交谈的空隙,歌蒂娅敏锐地注意到雪莉的身体有点发抖一一她很紧张,甚至紧张到有点恐惧。 “你怕什么?“她看了雪莉一眼,“我又不会生吞了你。” 雪莉哭丧着脸:“您……您还要吃熟的?” 歌蒂娅:“……” 她大概能猜到为什么这女孩如此畏惧,毕竟之前那只“阿狗”曾看透了她这具人类躯体下面的某些“真实情况”,而对方逃离之后肯定又添油加醋地向自己的女主人描述了一番自己的感受,这想必给后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她是不知道自己现在在雪莉心目中是个什么形象,但想来跟无垠海上的船长们看待失乡号差不多,都属于见面之后最好立刻开始写遗嘱的级别,并且还得尽量写快点,因为一般死的会比立遗嘱还快…… 对这情况歌蒂娅也很无奈,她现在操作的这幅躯体,论长相那也是很漂亮很有亲和力的,却挡不住一个来自幽邃深海的恶魔拥有和人类不一样的“视野”,那个“黑太阳”还在幻象中向她求救呢,态度还挺诚恳,但一想到对方日冕外壳下那副尊容,她还不照样心生警惕? 她只希望自己在那只幽邃猎犬眼中的形象能比自己看到的太阳内部的诡异邪神好看一点,起码得有个五官吧…… 想到那只幽邃猎犬,歌蒂娅微微蹙了蹙眉,看着眼前的女孩:“阿狗现在跟在你身边么?” “阿……阿狗平常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雪莉咽了口口水,不敢不配合地回答着,紧接着又压低了声音,“不过它能‘知道’我这里的情况……” “哦,那代我向它问個好,”歌蒂娅点了点头,“上次离别匆忙,我还有很多问题没来得及问呢。” 这话一出来,她就感觉雪莉又哆嗦了一下…… “你放松点,“歌蒂娅无奈地叹了口气,她似乎已经隐约感觉到附近好像有怪异的目光投了过来,“跟我说话紧张什么,我对你和阿狗都没什么恶意的。” “那……那真好……”雪莉僵硬地点着头,紧接着仿佛是为了故意表现的放松一些,努力寻找了半天话题,目光才落在歌蒂娅肩膀上,“您……您这次没有带着您的鸽子啊?” “车上不让带宠物,”歌蒂娅随口说道,“我放它出去打猎了。” “放鸽子出去……打猎?”雪莉目瞪口呆地看着歌蒂娅,感觉有点词汇破碎,但紧接着便飞快地点了点头,“哦对,您说得对,鸽子是挺适合打猎的,眼睛尖飞得快……” 她的思路有点混乱,眼瞅着就要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紧接着巴士车便突然晃动了一下,售票员的声音从车厢中段传来,打断了她支离破碎的思路:“第六街区!有下车的没?” 售票员这一声喊传来,雪莉明显就松了口气,她仿佛获救一般赶紧跳着脚嚷嚷要下车,紧接着便一边往前挤去一边异常流利地对歌蒂娅道别:“我要下车了今天很高兴见到您下回再……” 然后她话没说完就看到歌蒂娅也跟着挤了过来,脸上表情眨眼间从灿烂变得灰暗。 “我也这站下。”歌蒂娅面无表情地说道。 雪莉脸上表情僵硬,知道这时候再说自己不下车那就不合适了一一而且眼前这位大佬说不定就是故意要跟着自己的,此刻继续耍花招说不定会触怒对方,那真的会被大佬做熟了吃掉…… 女孩就这么充分脑补了一下,然后很充分地被吓个不轻,这时候她又听到售票员在旁边催促,于是缩了缩脖子,开始迈着僵硬的脚步往外走。 结果她刚走到门口,便听到售票员的声音突然传来:“等一下,孩子,你是不是没买票?” 雪莉愣了一下,有些错愕地看着那位身穿深蓝制服的售票员,仿佛压根没想到自己会被人叫住,没想到自己逃票的行为会被发现,而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那售票员已经确定了情况:“你没买票,我记起来了,先……” “这孩子我认识,她可能只是把票丢了,”歌蒂娅的声音突然从旁传来,“我给她补一张吧。” 售票员狐疑地扭头看了歌蒂娅一眼,又看着满脸紧张的雪莉,想了想也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那好吧。” 歌蒂娅摸出几个硬币替雪莉补了票,然后便跟着对方走出了车厢,在一处空荡荡的陈旧站台旁下了车。 整辆巴士车挤满了乘客,在第六街区下车的人却只有她们两个。 歌蒂娅先是环视了一下四周的情况,所看到的却只是最普通的下城区街区景象,虽然周围的建筑物较为老旧,车站附近的路面上也没多少行人走动,却还没到她想象中那般完全破败的程度一一陈旧的临街商铺也在正常开门营业,稀稀落落的行人虽然比不过其他热闹街区,却也总有人在街道上走过,远处有工厂的烟囱在冒着烟雾,也能看到骑着自行车的送报员穿过街巷尽头的路口。 总体来讲,这只是一个比较僻静、欠发达的街区,但看上去居民也在正常生活。 十一年前发生在这里的工厂泄露事故似乎多少残留了一些影响,影响程度却也没她想象的那么严重…… 就这么大致看了一圈周围情况之后,歌蒂娅才收回视线,目光重新落在雪莉身上。 这女孩下车之后就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像是被陷阱困住的小动物一样一动不动,虽然歌蒂娅一开始的注意力完全没在她身上,她也丝毫没有跑路的举动。 完全一副听命运安排的模样。 歌蒂娅看到对方这乖巧无害的样子就忍不住想乐,心说要不是亲眼见过这暴躁女孩的战斗英姿,兴许自己就真被她此刻的表象给蒙蔽了。 她摇了摇头,来到雪莉面前:“你来第六街区是要做什么?” 雪莉立刻站直身体:“我……我听说这里风景好!。” 歌蒂娅上下打量了这女孩一眼:“从刚才开始我就想问了,你其实是在……装乖巧?” “我……我没装啊!“雪莉顿时比刚才站的还直,“我一向很乖巧的!。” 歌蒂娅摇了摇头,心说这种突然装乖巧扮可爱的孩子她见多了,眼前这姑娘的技巧压根算不上纯熟,但她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抬头看了远方的街道一眼,貌似随意地开口道:“第六街区,十一年前,这里发生了一次工厂泄露,而且据说事故背后是有邪教徒在搞破坏。” 雪莉眨眨眼,仿佛很迷糊“您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行了,装什么傻,你之前就在太阳教徒的据点里打听十一年前的事情,”歌蒂娅看了雪莉一眼,迈着大长腿朝前走去,“这里是所有官方记录中的焦点,那座发生‘泄露'的工厂就在这前面。” 雪莉愣了一下,赶紧迈步跟上,一边飞快地倒腾着小短腿一边惊讶地看着歌蒂娅:“您难道……也是在调查十一年前的事故?!” 似乎是在确认了大佬真的不吃人(起码暂时不想吃),而且双方目的相同之后,她的胆子也大了一点,这时候都敢主动发问了。 “嗯,有点兴趣,”歌蒂娅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但没走几步她便突然又停了下来,好奇地看着雪莉,“你经常逃票么?” 雪莉张了张嘴:“我……” 歌蒂娅一看女孩的表情就知道怎么回事,她摇了摇头:“逃票不好。” 雪莉一听这个都快哭了一一她被阿狗说教过,被邻居的大叔大妈说教过,甚至被城邦的治安官说教过,但她是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跟邪神一样的大佬突然说教,而且这种大佬对她的说教竟然是坐车不要逃票……这年头亚空间里的大佬们道德水平已经这么高了么?! 自从上次阿狗跟她描述了这位“歌蒂娅女士”躯体中的恐怖存在之后,她已经隐隐将这位大人物跟亚空间里的阴影联系在一块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破败街区 雪莉小心翼翼地跟在歌蒂娅身旁,暂时的安静气氛非但没有让她放松下来,反而让她愈发感觉到一种凝滞在沉默中的压抑和恐惧——她知道,这恐惧的情绪其实不完全来自自己,更多的来自于“阿狗”。 阿狗正在感到害怕,而它的情绪通过共生枷锁蔓延了过来。 为了缓解这种沉默中的压抑感,她小声嘀咕起来:“其实我以前逃票都不会被抓的……阿狗帮我瞒过去……” “你是说那个幽邃猎犬给你做的‘伪装’?”歌蒂娅眨了眨眼睛,她记起之前雪莉便是借助阿狗的某种“伪装”力量混进了邪教窝子,那伪装似乎是一种认知上的混淆能力,但很快她便摇了摇头,“感觉一点都不可靠,上次就被人看出来了,这次还被售票员抓住。” 雪莉一听这话就顿时憋了满肚子怨念——阿狗的伪装哪里出过问题!这还不是因为被某个可怕存在的注视给消弭了才会暴露么?这么个大人物非要跟自己开这种玩笑这合适么…… 但这一肚子怨念她又不敢说出来,只好憋了半天之后化作一串干笑:“啊哈哈……您说得对,您说得对……” 歌蒂娅摇了摇头,她并不在意雪莉脑子里在想什么,只是对这女孩调查的事情有些好奇:“你为什么要关注十一年前的那次‘事故’?“ 雪莉一下子沉默下来,似乎她本能地不想回应这方面的问题,但紧接着又抿了抿嘴唇,好像是意识到在一个近乎亚空间阴影的存在面前隐瞒这种事本身就没什么意义,便低声开口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搞明白……我父母的事情……” 说完之后她又赶紧补充了一句:“您这样的存在肯定觉得这种事无聊吧,我知道的,我们凡人的亲情执念在您眼里……” ”不,我理解,”歌蒂娅在这姑娘随口乱说之前便打断了她,因为她猜都能猜到雪莉眼中的自己是个什么形象,她的话要说出来那起码掺二十斤沙子,“那确实是很重要的理由。” 说着,她看向雪莉,眼神中多了一份认真:“你的父母在十一年前被卷入了那次‘泄露’事故?或者是被邪教徒袭击?” 雪莉有些讶异地看着歌蒂娅,她不太明白这位一看就不吃人饭不干人事的大人物为什么竟如此关心这种事情,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他们……是十一年前失踪的……好吧,失踪说的矫情了点,就是死了,但他们死的不明不……然后我就跟阿狗相依为命……” 女孩的声音有些低沉,这些回忆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歌蒂娅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你和阿狗是怎么认识的?那些太阳教徒说你是什么湮灭教派的信徒,还说只有湮灭信徒才能召唤幽邃恶魔,但你好像不承认这个说法。” ”我才不信什么‘教派’!我只TM的信我自己!”雪莉下意识地嚷嚷了一句,但紧接着又赶紧收起声音,努力装出很有教养很有礼貌的样子,“我跟阿狗……就是十一年前认识的。” 歌蒂娅突然停下了脚步,注视着雪莉的眼睛:“十一年前?所以……” “就是那次所谓的‘工厂泄露’之后,”雪莉也赶紧停了下来,低着头解释,“具体情况我记不清了,阿狗也说它记不清……它可能是被哪个湮灭信徒召唤出来的,但召唤它的人肯定是被深海教会的守卫者给干掉了,然后它就莫名其妙地跟我‘绑’在了一块……” 雪莉隐瞒了很多东西,在她那含混简短的讲述中,有太多的细节部分被跳过了。 歌蒂娅能感觉到这女孩的隐瞒和回避,却没有太在意。 这是一种很正常的自我保护,哪怕面对的是一个无法抵抗的强大存在,她也在本能地避免自己所有的底细都暴露出去。 自己或许可以用威胁的方式强迫雪莉吐露更多,但这不一定能获得全部的真相,而另一方面,她和这女孩之间现在也缺乏最基础的信任,所以这个话题可以暂时到此为止了。 歌蒂娅摇了摇头,看着两旁略显破旧的街道,以及那些明显比其他街区要闲散、慢节奏的路人,略有感叹地说了一句:……几乎没看到有小孩啊,路上的要么是老人,要么是中年人,连青年都不多。” “这种老城区都这样,”雪莉倒是很理所当然的样子,她似乎很懂,“有能力的都往十字街区搬了,搬不走的要么是老人,要么就是混日子的家伙,再加上这种街区也不可能有社区学校,孩子自然也不会留下,肯定都跟着大人走了……” 听着雪莉煞有其事的分析,歌蒂娅却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她能想象这种老城区人口老龄化的倾向,但即便如此,这街道上暮气沉沉的气氛仍然有点过于令人在意了。 在思索中,歌蒂娅的目光注意到了一个正坐在临街店铺前的、头发花白的老人,后者似乎是在晒太阳,但注意到了街道上出现的陌生人,此刻正投来有些茫然困惑的注视。 歌蒂娅带着雪莉便径直走了过去。 ”上午好,”歌蒂娅与门口晒太阳的老人打了个招呼,“我们是从四街区来的,想打听一下……教堂怎么走?” 她其实并不在意教堂在哪,只是随便找了个由头跟当地人攀谈。 “教堂?教堂这阵子不开放,天知道那位修女跑哪了,”晒太阳的老人从慵懒中清醒了一点,坐起身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大一小两个陌生女人,“真稀奇,我们这平常可没什么外人乐意来……你们来干什么的?“ “拜访朋友,”歌蒂娅随口说道,“平常没什么人乐意来?为什么?“ ”还不是那该死的工厂,”老人愤愤不平地抱怨着,似乎对街区的荒废现状也颇不满意,“多少年了!工厂周围还是那副破败不堪寸草不生的样子,人人都说当年泄露的化学物质根本没清理干净,就连附近街区的人在经过这儿的时候都绕着走,谁还敢靠近这里……“ 歌蒂娅跟雪莉对视了一眼,紧接着又开口:“我看到过一份老报纸,上面是说那座工厂周围已经清理干净了啊……” “报纸上说的……报纸上说的好事儿多了去了!报纸上还说新执政官会振兴西城工业区呢!”老人朝旁边啐了一口,“结果呢?西城一天不如一天,我们这儿那座老工厂还是一片废墟……我跟你们说,那座工厂还在的时候这里可是个好地方,那时候下城区最富裕的几个街区里就有第六街区,现在看看这是什么鬼样子……“ 老人一抱怨起来就絮絮叨叨,这好不容易来个陌生人听他念叨,让他刚才晒太阳时的那份慵懒一下子消失了个无影无踪,歌蒂娅见状赶紧打断:“对了,我刚才注意到这地方没什么小孩啊……年轻人也不多,都跟着搬走了?“ ”搬?这里可没人搬,这破地方好歹有大家的老房子,其他街区的房租那是轻易付得起的?”老人摇了摇头,“年轻人不多那是因为年轻人都老了,小孩……嘁……“ 老人突然叹了口气。 ”这地方,已经十一年没有过小孩出生喽!“ ”十一年没有新生儿?!”歌蒂娅终于微微睁大了眼睛,“真的?“ “这还能假?我在这儿住大半辈子了,”老人翻了个白眼,“要我说,都是那座工厂闹的……附近的土地,都被污染了……“ 歌蒂娅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站直了身体,目光看向街区的尽头,看向之前在地图上找到的、那座废弃工厂的位置。 她身旁的雪莉则还在好奇地与老人交谈,她询问着对方那座工厂的事情,询问着留在第六街区的居民,询问着过去十一年有多少人从这里搬离。 然而老人似乎已经没了耐心,他烦躁地摆着手,咕哝着一些抱怨的东西,对雪莉的问题大多都只是敷衍过去。”我们走吧,”歌蒂娅突然对雪莉说道,在这暴躁女孩发作之前转移了她的注意力,随后她又看了看已经重新开始晒太阳的老人,微微点头,“谢谢了。” “哦,不客气,”老人摆了摆手,“慢走。” 第一百一十三章 寻找一场大火 走在路上,雪莉显得有点忿忿不平:“那个老头怎么就不回答我的问题!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就像没听见似的……个子矮就这么不受人重视么?!” “我觉得主要原因不是个子矮,而是你一直追着人家问工厂的事儿,”歌蒂娅微微侧头看了雪莉一眼,“而且与其在一个不愿意配合的本地人身上浪费时间,亲眼去看看那座工厂不是更好么?“ 雪莉抿了抿嘴唇,没有再多说什么,而在她与歌蒂娅前方,在这条街道的尽头,那座在十一年前便被废弃的工厂已经隐约可见。 在下城区,很多工厂都位于居民区附近,甚至与居住区仅有一墙之隔有限的城邦土地以及无垠海的封锁现状注定了城市的规划者们腾不出足够的地块来安置工业设施,安稳的地面几乎到处都挤满了人,自然也就不存在“工业区外迁”和“郊区安置”这样的概念。 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都无暇去考虑什么工业污染带来的健康风险,对大众而言,相比起工厂带来的风险,现代科技发展带来的城邦安全性提升显然更加重要——瓦斯灯,重火力,蒸汽网道,药剂与机械船,这些东西让新城邦时代的人口较旧时代增加了近三倍,任何一個了解现代城邦运行机制的人都能清晰地认识到一个事实:工厂是现代文明的骨架与血肉,早已无法从城邦中分离出来。 事实上,据妮娜的课本中描述,这些工厂设施甚至不止聚集在下城区尽管城市的规划者们在尽力将那些过于危险的设施向城邦边缘转移,但有一些东西仍然不得不设置在城市的腹地,甚至设置在大教堂的旁边,比如神圣的大钟楼,还有用于向全城输送“神圣气体”的“中枢蒸汽核心”。 这些东西本质上都是巨大的机械,蕴含着恐怖的能量和极大的风险,然而还是要安置在城市的心脏旁边。 在妮娜的工程学和机械课本上,教材的编写者对此有专门的解释: 人们要“为神圣的蒸汽赋予圣性”,还要“依靠大教堂的力量来确保钟楼的时序运转”——机器不只是机器,机器还是神圣纯洁的心脏,支撑着现代文明的运转,人们要将这些纯洁的钢铁置于神明注视的地方,以防亚空间的阴影污染它们的机油和螺栓。 歌蒂娅回忆着在妮娜课本上看到的内容,又抬头看着那座伫立在城区中的、至今仍然荒废着的工厂,心中泛着古怪的感叹。 这个诡异离谱的世界……还真是随时都挑动着她的三观。 她与雪莉来到了工厂前,一道单薄且多处坍塌的围墙是这座工厂与周围居民区之间仅有的界限,在厂区和附近的居住区之间,又可看到一圈狭窄的荒地,荒芜的土地上寸草不生,只能看到许多散乱的砖石碎块,以及锈蚀了不知多久的废旧金属碎片。 不管工厂对城市有多重要,不管人们多么适应了和工厂朝夕相处的日子,工厂都仍然是工厂,当这些巨兽失控之后,它们仍旧会在城市中留下巨大的疤痕。 但在这寸土寸金的城邦中,一道疤痕可以放置十一年而不“修复”,这仍然让歌蒂娅有些奇怪。 “……城邦中的土地应该很宝贵,”她站在荒地边缘,看着前方废弃的厂房,若有所思地说道,“这里就这么荒废着……不太合理。” “刚才那个老头不是说了么?污染清理不干净呗……”雪莉倒好像没想这么多,“有些污染只能等着时间让它们慢慢消退。” “或许吧……”歌蒂娅摇了摇头,她的目光在厂区边缘的一系列管道和储罐之间移动,尝试还原着这里曾经爆发过的事故“原貌”,她看到了几段破裂的管道,还看到有一个储罐的基座已经坍塌,整个罐体都倒下来,压在附近的建筑废墟中,看上去仿佛一具庞大的巨兽尸骸。 仅从这些景象来看,说这里发生过泄漏事故倒也很像那么回事。 但歌蒂娅仍然微微皱起眉来。 那位晒太阳的老人说这工厂周围残留着污染,污染甚至导致整个第六街区在过去十一年中都不曾有新生儿降世,然而在这工厂周围,竟看不到任何警示的标志,也看不到巡逻、守卫的人员。 事情并不合理,虽然不是什么太大的异常之处,可这些许不合理的情况仍然让人心生疑惑。 ”我们……真的要进去么?”雪莉的声音从旁边响起,她脸上表情好像有点紧张,“这里可能真的有污染……” “你的阿狗不能给你一些建议么?”歌蒂娅看了雪莉一眼,“这里荒无人烟,你也可以让那个幽邃猎犬出来透透气了,而且我可不相信你真的会害怕这里所谓的‘污染’——你眼神中的紧张有点过假了。” 雪莉躲闪着歌蒂娅的视线,一边抬起手一边答应着:“好吧,好吧……主要是阿狗的状态不是很好……” 女孩话音刚落,火焰跳动的噼啪声便突然在她身旁凭空响起,紧接着,一片漆黑的烈焰便沿着她的手臂与半个身体蔓延开来——火焰凝聚成锁链,锁链尽头的浓烟与黑炎中则浮现出了幽邃猎犬的身影。 歌蒂娅好奇地看着这个过程,待阿狗露面之后才微笑着跟这只幽邃猎犬点了点头:“好久不见,阿狗——上次你们跑得挺快啊。” “走得匆忙,走得匆忙,您别见怪,”阿狗一露面就夹紧了尾巴,这时候听到歌蒂娅的声音更是肉眼可见地整个身子都矮了半寸,它一边努力收缩着自己的四肢一边小心翼翼地低着脑袋,“您有什么吩咐?我擅长的事情可多了,叼个盘子扫个地哄个孩子什么的都行……” 这幽邃猎犬话没说完旁边的雪莉就已经捂住了半张脸,俨然一副“我这一路已经够怂了你竟还能再创新高”的模样,歌蒂娅则忍不住笑了起来,抬手指着前方的工厂:“我没什么吩咐,只是借用一下你的眼睛——你不是能看到一些常人不可见的事物么?看一眼那间工厂,告诉我,有什么不对劲的。” ”看您说的,您还能看得上我这点眼神啊……”阿狗立刻谦虚地奉承起来,但还是一边奉承一边扭头看向了工厂的方向,嘴里还在嘀嘀咕咕,“我刚才就在观察这座工厂了,也没看出什么啊……现在看着也是一样,就是个废弃的……” 阿狗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便猛然伏低身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威胁的低吼——然而下一秒,它却又突然晃了晃脑袋,发出疑惑的声音:”……咦?“ 雪莉一见这情况顿时有点紧张:”阿狗你看见什么了?!” ”我……我不知道,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火?似乎是很大的火,像巨浪一样从工厂里猛扑出来,但……一眨眼就没了……“ 阿狗的声音充满怀疑,雪莉却一下子激动起来:“你确认你看到了火?!真的是一场大火!?” 阿狗晃着硕大的骸骨脑袋:“只是一闪而过的画面,说不定是幻觉呢,我好歹是个幽邃恶魔,偶尔产生点幻觉精神不正常一下也是很正常……“ “但大火不一样!“雪莉语气急促,“我们找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大火’的痕迹,没错了,阿狗,一定就是这里……“ 雪莉激动的话语说到一半,突然感觉到一只温热柔软的手按在了自己肩头,她的话戛然而止,在迟来的紧张感中,她脖子僵硬地转过头,却看到那位可怕的“歌蒂娅女士”正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你为什么对‘大火’反应这么大?“歌蒂娅看着雪莉的眼睛,慢慢问道。 “我……”雪莉张了张嘴,”没什……“ “你也在寻找十一年前的‘一场大火’,是吗?”歌蒂娅却没有在意雪莉尝试转移话题的举动,她已经在雪莉刚才的反常反应中猛然联想到了什么,“一场不存在于任何官方记录中,你却亲身经历过的大火,对么?“ 雪莉身体有些僵硬,慢慢咽了口口水:“您……您怎么会……“ “我也在找它,”歌蒂娅露出了浅浅的笑容,“看来找对地方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被抹去的痕迹 破败废弃的工厂前,幽邃猎犬“阿狗”用空洞的眼眶“注视”着那片坍塌倾颓的厂房,仿佛在尝试从另一个维度观测这座位于现实世界的废墟。 雪莉站在阿狗旁边,有点紧张地四下观察着情况,在确认了一眼歌蒂娅的脸色之后才小声开口:“阿狗,这里真的没有‘残留污染’?“ “如果你指的是普通人口中的‘化学物质泄漏’,那尽管放心吧,这里的污染怕是在几年前就已经消散干净了……“阿狗喉咙里传来嘶哑低沉的声音,“但如果是某些超凡领域的‘污染’可就说不准喽。” “你发现什么了吗?”一旁的歌蒂娅问道。 “……没有,真的没有,”阿狗微微低着脑袋,“我刚才就看见一瞬间的……火,但现在什么都没了,那可能只是某种‘残响’,是这片废墟遗留、凝固下来的记忆……很多超凡力量都会在现实世界留下类似的痕迹,但要搞明白具体是什么样的超凡力量……咱们恐怕得进去瞧瞧。” “那就进去,”歌蒂娅点了点头,迈步便朝着废弃工厂的一处缺口走去,“你们也跟上。” 雪莉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迈步跟了上来,阿狗则左右晃了晃脑袋,漆黑的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这只幽邃猎犬好奇又小心地看着走在前面的歌蒂娅:“您……为什么也对十一年前的事情感兴趣?啊当然我就是随口一问,一点微不足道的好奇心,您这样的大人物做事情当然是有自己的……” “就当我是兴趣使然吧,”歌蒂娅打断了幽邃猎犬的话,“你们在我面前不要这么过分紧张,这让我都感觉不舒服。” ”哎好好好,我们不紧张,我们不紧张……” 听着对方这明显就很紧张的回答,歌蒂娅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接着有些好奇地看了身旁的雪莉一眼:“你记忆中有一场大火,但除你之外,所有人都不记得这场火的存在,是这样吧?“ ”……嗯,”雪莉点了点头,她这时候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看您的态度您也知道那场大火的是吗?那场大火真的存在,是吗?” ”……是的,我知道,所以我现在更好奇,是谁抹掉了这场大火存在过的痕迹。”歌蒂娅微微点了点头,淡淡说道。 与此同时,她的心中也思绪起伏,她不曾想过事情会如此巧合地发展,也没想到普兰德城邦中竟会有除了自己和妮娜之外的第三个人知道那场“火灾”,自己与雪莉的偶遇,双方共同的调查,被抹去痕迹的火灾,阿狗刚才的幻觉……冥冥中这些事情就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聚合在一起,宛若行星围绕着太阳。 这种诸事被无形力量牵引聚合的感觉已经让她心生警惕。 妮娜的课本中曾粗浅地描述过超凡领域的一些“常识”,并提到强大的异常或异象往往具备干涉现实发展的威能,甚至可以如同编织剧本一般引导某些事件发生,过于密集的巧合或连续出现的线索在很多时候都是值得警惕的“预兆”,这往往意味着涉事其中的人已经受到了某个异常或异象的影响,在不自觉地参与甚至推动着事件。 而面对这种无形又无害的推动与影响,她的“灵体之火”反而派不上用场。 想到这,她不由得偷偷看了雪莉一眼。 女孩和“阿狗”正在小心翼翼地戒备着工厂废墟中的动静,她看上去倒好像完全没有多余复杂的念头,也可能是自己这个“大恐怖”近在咫尺让她完全没有多余的心思胡思乱想? ”……这看上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废墟……”阿狗的声音低沉传来,打断了歌蒂娅的思索,“我没有感知到任何超凡力量的气息。 雪莉则抬起头,打量着上方那些纵横交错的管道与已经扭曲变形的顶棚横梁。 这里是进入工厂之后的第一个“厂房”,它已经在十一年前的事故中遭到严重损毁,某种威力强大的爆炸击穿了它的屋顶,令高空管道断裂,建材倒塌,阳光透过上方的大洞洒进废墟中,令这里面的景象宛若巨兽死亡之后的嶙峋骨架。 然而除了这些爆炸、坍塌之外,厂房中丝毫没有“火灾”的痕迹。 ”不像发生过火灾的样子啊……”雪莉若有所思地低声咕哝道。 “没有火灾痕迹,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歌蒂娅冷澈的声音却突然从旁传来,她也在抬头注视着那些断裂的管道和屋顶结构,而且微微皱起了眉头,“这种级别的损毁事故,而且还明显曾有爆炸发生,必然会存在伴生的火灾,不管规模大小,都起码该在厂房中留下些焚烧的痕迹才对……但这里连一簇火苗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 歌蒂娅话音落下,阿狗紧接着便沉声开口:“是的,现在这里的样子,就好像……所有与‘火’有关的要素被刻意抹除了一样,却因为抹除的过于干净,反而留下了更加醒目的空白。” ”抹除了么……”歌蒂娅轻声嘀咕着,慢慢向着厂房的更深处走去,在走过一片废弃扭曲的机器时她停了下来,随意地向着不远处墙上的一道破洞看了一眼。 她猛然停下了脚步,眼睛微微睁大。 火!滔天而起的大火! 她看到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从那道破洞的对面升腾起来,看到工厂外面的整片荒地都翻滚着烈焰,那烈焰宛若汹涌的海洋,腾空而起又扑向大地,汹涌流向附近的街道、房屋,浓烟滚滚升腾,无数狂乱的人群则在火海中奔跑着,宛若地狱蜃景! 这一幕恐怖而炽烈的景象就这么突然闯入了歌蒂娅的视野,但下一秒,就在她转头想要招呼雪莉过来的时候,这火海熊熊燃烧的景象却突然间消散了。 歌蒂娅使劲眨了眨眼睛,来到那道破洞前向外看去,所看到的只是一片荒地,以及荒地边缘几栋已经无人居住的破败房屋。 阿狗注意到歌蒂娅的异常举动,立刻问道:“女士,您发现什么了?” “我刚才也看到了,火,”歌蒂娅沉声答道,“但转脸就没了。” “那看来这里留下的‘残响’很强,”阿狗立刻分析着,“短时间内重现两次,可不是一般的超凡力量能留下的痕迹,看来那帮邪教徒所寻找的‘太阳碎片’确实曾出现在这地方……只是不知道触发‘残响’的规律到底是什么……” 歌蒂娅没有吭声,她只是慢慢回到了自己一开始看见“残响”的那个位置,并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刚才曾站立过的地方。 这里看上去似乎什么都没有。 在片刻思索之后,歌蒂娅突然抬起手,轻轻搓动指尖。 一簇幽绿色的小火苗悄然无声地从她的手中跳跃浮现出来。 在看到那幽绿火苗的瞬间,阿狗就猛然缩了一下脖子,紧接着便往后退了足足三四步,而伴随着漆黑锁链哗啦晃动的响声,雪莉也紧跟着往后退了半步,一脸惊恐地看着歌蒂娅:“您……您真打算吃熟的了?!” “怕什么,”歌蒂娅面无表情地看了这对组合一眼,“这不是用来烤你们的。” 话音落下,她便将指尖遥遥指向了地面。 幽绿色的小火苗仿佛或作了一道流水,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下一秒,半透明的灵体之火便在地表荡漾、蔓延开来,并瞬间扫过歌蒂娅脚下数米范围! 雪莉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幕,突然睁大了眼睛:“……啊!?“ 在火焰扫过之处,原本空无一物的地面上突然浮现出了东西。 那是一片灰烬,一片蜷缩着的、依稀能看出人形的灰烬! 那是一个被烧成灰的人类,在临终前,正注视着歌蒂娅刚刚注视的方向。 猛然间,雪莉想到了什么,她抬起头,环视着这座空空荡荡的工厂。 而在歌蒂娅有意识的操控下,幽绿的灵体之火如一阵清风般扫过了整个厂房。 于是,曾被抹去的痕迹终于短暂地重现在造访者眼中。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不可见的帷幕源头 幽绿的灵体之火仿佛一道浮动的光影,在数秒钟内扫过了整个厂房,这源自上位超凡力量的扰动如一阵风,掀起了覆盖在“现实”上的帷幕,于是那些帷幕之下的真实便呈现在雪莉和歌蒂娅眼中。 灰烬,到处都是灰烬,人形的灰烬,不成型的灰烬,焦黑的墙壁,烧融的屋顶,大火舔舐之后扭曲脆化的机器外壳与几乎已经看不出轮廓的熔融物堆积在一起,整个工厂区仿佛一座前不久才冷却下来的烈焰炼狱,火已经熄灭,但那熔毁一切的威能仿佛还残留在空气里。 雪莉怔怔地站在这一片火场残骸中心,眼神有些茫然,阿狗则不动声色地来到女孩身旁,轻轻用骸骨嶙峋的后背支撑着她的身体。 很快,幽绿的灵体之火褪去了,工厂中的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歌蒂娅有些遗憾地看了看自己纤白的双手——这毕竟只是一具“普通”的躯体,无法和本体媲美,能够调用的灵体之火也很有限,在大范围投放火焰的情况下,也就能维持这么一小会了。 但即便是这么一小会的“复现”,也足以揭露至关重要的真相。 “果然有一场大火……我就知道自己没记错……雪莉喃喃自语着,“我找了它十一年,原来是在这里……” “但这场大火被抹去了,”阿狗低声说道,“有某种力量在现实世界编织了一层帷幕,过滤掉了所有与‘火’有关的痕迹……这帷幕甚至可以挡住幽邃恶魔的视线……” “是太阳碎片?还是当初将太阳碎片带到城邦的家伙?”雪莉皱着眉头,紧接着她突然注意到歌蒂娅从刚才开始便反常地沉默着,便忍不住投来视线,“歌蒂娅女士,您怎么看这件……” ”这里跟我记忆中的火场还是不太一样,”歌蒂娅不等雪莉说完便摇了摇头,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工厂中的设施,回忆着刚才帷幕短暂揭开的片刻中这里所呈现出的细节,同时也回忆着自己记忆中那场大火的景象,回忆着“自己”当初带着妮娜逃离火场时那座建筑物以及周围环境的种种细节,终于确认自己的判断无误,“不是这里。” “啊?”雪莉怔了一下,“您记忆中的那场大火……不在这里?“ “细节上出入太大了,”歌蒂娅摇了摇头,同时慢慢迈步向着厂房外走去,她的目光透过倒下的大门,看着远处的破败街道,“或者更严格讲,整个第六街区的风景……似乎都不太对。” 雪莉下意识地和阿狗对视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我只是一只狗,”阿狗晃了晃脑袋,“而且十一年前我比你还稀里糊涂呢。” 歌蒂娅听到了雪莉和阿狗在后面交谈的动静,她微微侧过头:“这座工厂,是唯一可疑的地点么?“ “可能……是吧……雪莉不太肯定地说道,“反正根据我打听到的情况,这座工厂就是十一年前那场混乱的中心。” 歌蒂娅不置可否,而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她和雪莉以及那只幽邃猎犬检查完了废弃工厂所有还能进入的区域。 奇怪的是,除了那层覆盖在现实之上的“帷幕”之外,她们没有发现任何超凡力量或超凡物品留下的痕迹。 “这不太对劲……”在完成最后一座建筑的粗略检查之后,阿狗终于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怀疑,“那层将火场覆盖起来的‘帷幕’肯定是超凡力量的手笔,但咱们找遍了整个厂区,都没有找到帷幕的‘源头’……这不合理。” “一定要有个源头么?”雪莉的语气有些好奇。 歌蒂娅心中也很好奇,但她没表现出来,只是仍旧维持着淡然从容的模样,同时不动声色地等着阿狗开口解释—— 这换谁来恐怕都想不到,现场仨“人”里唯一的超凡专家竟然是一只狗子…… 阿狗自己倒是没想太多,作为一只幽邃恶魔,许多超凡领域的知识对它而言都算常识,它随口便解释起来:“掩盖大火痕迹的明显是一种持续性的力量,这力量一定要有源头才能维持至今,而且刚才……‘歌蒂娅’女士的火焰褪去之后帷幕便重新闭合了,这也说明这层帷幕背后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它……可能是一件强大的异常物,也可能是强大的超凡者,反正不管是什么,都一定存在于城邦的某处……” 一边说着,这幽邃猎犬一边扬起了头颅,空洞的眼眶扫视着远方的街道,以及更远处的城区。 “我们在工厂范围内没有找到帷幕的源头,这说明支撑帷幕的东西正在远处向这边投射力量,或者……就是这帷幕的规模实在超乎想象,我们目前也只是掀开了它的一个小角,如果是第二种情况……” 阿狗说着,突然有些紧张地压低了声音:“如果是第二种情况,那这事儿可能就不太好办了,一般的‘异常’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大覆盖范围!那恐怕是个异象,一个未知的异象……” “太阳碎片肯定不算一般的‘异常物’,毕竟按那帮邪教徒的说法,那碎片就是太阳神的尸体,”雪莉突然说道,“这或许是太阳碎片隐匿自身的手段。” “……具备思考倾向的上位异常么?为了防止被人控制,于是主动制造帷幕抹掉了自己存在的痕迹,并藏在帷幕背后的某个地方?”阿狗若有所思地说着,“确实不排除这个可能,如果那真是神明的尸体残骸,它在苏醒之前便具备思考能力也是可能的。” 雪莉捏着下巴,颇为认真地思考着,随后好像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惊奇地看了阿狗一眼:“原来阿狗你这么渊博的么?你明明连字都不认识……” “我是幽邃恶魔!是幽邃圣主的血肉中衍化出的影子!这些知识从一出生便烙印在我的记忆中了好么?”阿狗不耐烦地晃动着锁链,“而且说到不认字……你也好意思说我?!” 歌蒂娅颇感有趣地看着雪莉和她的幽邃猎犬互动,这对奇怪的组合身上有很多秘密,这让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还不等她发问,雪莉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她有些紧张地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看到太阳正慢慢走向天空的最高点,顿时一声惊叫:“哎呀!都中午了!“ 歌蒂娅眨了眨眼睛:“你们还有别的安排?“ “我……“雪莉紧张兮兮地说着,“我中午之前得回家!“ 歌蒂娅静静地看着这女孩:“你不是说你父母已经不在了吗?回家晚了还会被谁说教么?“ “不是说教……是跟别人约好的!”雪莉赶紧摆摆手,似乎是因为一同经历了在工厂中的探索,她在歌蒂娅面前的胆子稍微大了一点,“我……我们要不下次再继续?“ 歌蒂娅看了一眼旁边的幽邃猎犬,后者立刻缩着脖子:“您说了算,您要想继续探索,我跟雪莉……” ”不必了,”歌蒂娅摇了摇头,“继续在这里探索下去不会有什么收获,等找到新的线索再说。既然你们还有别的事情,那就去吧。“ 雪莉顿时面露惊喜,仿佛是没想到大佬竟然会这么痛快地放自己离开,但她又不敢直接跑掉,便小心翼翼地又确认着:“那……我和阿狗先走了啊?那以后如果您想找我们……” 歌蒂娅却只是露出一丝微笑,友好地看着她:“我们有缘,会见面的。” 她笑容柔和地注视着雪莉和阿狗,而在她的视野中,在那道连接着幽邃猎犬的漆黑锁链上,一点绿色的火星正静静阴燃着。 这是在上次与凡娜意外建立了联系之后,她对“灵体之火”加深理解的结果,算是一个小小的尝试。 这印记是她主动释放的,比留在凡娜身上的那点火焰要更加强烈——但温和无害。 雪莉突然感觉一阵寒意袭来——明明大佬的微笑如此柔和,甚至可以用“温柔”来描述,她却有点想打哆嗦。 但她最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用尽可能礼貌的态度道了别,这才带着阿狗飞快地离开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切正常 雪莉带着阿狗飞快地离开了,歌蒂娅的目光则从远处的路口收回,再度落在那座工厂废墟中 在灵体之火褪去之后,不可见的帷幕重新合拢,这座工厂又恢复了之前那副“正常”的模样——大火的痕迹被完全抹除,无处不在的灰烬也隐于虚无之中。 歌蒂娅的视线慢慢上移,移动到工厂上方,移动到天空。 她想象着,想象有一道薄纱般的幔帐,悄然覆盖了四周,遮挡着现实之下的真相,第六街区现存的居民虽然不多,但几千人口总是有的,而就在这几千人的眼皮子底下,那无形的帷幕己经将真相笼罩了十一年之久。 这里的居民们甚至从记忆上都完全遗忘了那场大火——他们只以为是工厂泄露的“化学污染”才导致街区破败至此。 想到这里,歌蒂娅突然皱了皱眉头。 工厂中的真相是一场大火,阿狗也证实了工厂周围并无化学污染残留,既然并没有所谓的“污染”存在……那整个第六街区持续十一年不曾有新生儿降世又是因为什么?! 如果不是化学污染导致的新生儿断代……难道是超凡领域的某种力量,在阻止第六街区出现新生人口? 歌蒂娅若有所思地看着天空。 看样子……那无形的帷幕比她想象的规模还要庞大。 …… “咱们跑出来了……真的跑出来了?” 距离第六街区有一段路程的某个陋巷中,雪莉在阴影中探出了头,她谨慎地观察着附近路面上是否有治安官巡逻,同时压低声音对身旁的墙角说道。 墙角盘踞着一团黑乎乎的阴影,就仿佛是无形无质的黑暗具备了粘稠的质感一般,阿狗躲藏在这团影子里,发出低沉含糊的声音:“不是我们跑出来了,是哪位大人物放我们走了。” “都TM一个意思,”雪莉挥了挥手,毫不在意形象地直接坐在了地上,“X的,吓死我了……大气都不敢喘,全程还不敢骂脏话,还得装乖巧……阿狗你是不知道……” “我知道,我比你能看到的东西多,你忘了?”,阴影中的声音幽幽开口,“感觉如何,跟一个笑容可掬的亚空间阴影走在一起是不是比跟一帮凶神恶煞的治安官和守卫者打交道还累?” “……你别说了,我冷,”雪莉翻了个白眼,“都怪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么吓人,我要什么都不知道,今天肯定也不知道怕……你说这种大人物为什么非要假装是个‘普通人’ 呢?甚至还跟普通人一样挤公交车,甚至还上车买票!这谁能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撞见她啊!” 阿狗沉默了两秒:“……或许只是兴趣使然,或许就是在盯着你,我最怕的就是这个……咱们己经跟这种存在打过交道,恐怕命运便已经被纠缠住了……” 雪莉微微哆嗦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咱们之后真的还会遇见她?饶了我吧……” “你忘记临别时她的话了么?,阿狗叹了口气,“她会找到我们的。” 雪莉一时间没有开口,只是低着脑袋沉默着,过了片刻,阿狗才突然说道:“怎么?害怕了?后悔了?那现在可能有点晚了……之前我提醒过你的,踏入超凡领域就要做好跟各种上位力量打交道的准备,那些东西大多数都超乎人力想象——几个月前你要是听我的劝,别开始调查当初的陈年旧事,你现在还能过自己的平静日子……” “后悔个X!”雪莉低着头,恶狠狠地打断了阿狗的声音,“从一开始我就没后悔过,今后也不会!你不要再跟我说这种丧气的X话!” “行行行,我不说了——你休息够了没?差不多咱们该动身了,你那个‘新朋友’不是跟你约好了么?” “我……我再等两分钟,”雪莉抓了抓头发,声音有点发闷,“腿有点软,再等等……” 阿狗没再说话,只是发出一阵嘶哑的呼噜声,随后它所藏身的那团蠕动阴影便一点点缩小,渐渐融入到雪莉的影子中 …… 午餐时间,凡娜把涂抹了果酱的面包塞进嘴里,一边大口吞咽着一边看着手边的简报资料,她感觉有些噎得慌,便又随手拿过一旁的玻璃杯,顿顿顿灌进去好几大口。 叔父丹特的声音从餐桌对面传来,带着无奈:“凡娜,吃东西要文雅一点——而且不要把酒当水喝。” “异端可不会等待,尽量缩短进餐时间就能尽快送那些异端见他们的主,”凡娜抬头看了自己的叔父一眼,一边努力咽下口中食物一边说道,“而且这又不是在外面参加宴会……” “家庭聚餐也要注意礼仪——你这样迟早会嫁不出去的,”丹特颇为头疼地看着自己这已经到了婚龄却连一场恋爱都没谈过的侄女,“唉,倒不如说你已经嫁不出去了……” 凡娜进食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这位年轻的审判官脸上似乎略显尴尬:“我……审判官的职责比较……” “深海教会又不禁止神官结婚,审判官也都有正常的家庭,我也是诵读过《风暴原典》的,”丹特摇着头,“说认真的,真没有合适的?” 凡娜低着脑袋,用餐刀戳了戳盘中的面包:“主要是没有能打的……” “……回头还是问一下誓言能不能收回吧,“丹特叹了口气,显得忧心忡忡,“你当年受礼的时候就不该随便立誓,尤其是第一条,非要什么强者才能与自己同行,当时瓦伦丁主教就该拦着你……” 凡娜脑袋更低了一点,身材高大的她此刻却满脸尴尬,被叔父教训时仍像小时候一样,连声音都有些发闷:“誓言哪有能随便收回的,那是在女神面前立下的神圣约定,而且……我那也不算随便立誓吧,几乎所有女性守卫者立誓的时候都会有那一条,那是风暴赐予我们的勇武象征,也是为了向女神证明……” 丹特默默地看着足足比自己高一头半的侄女:“那你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把自己锻炼的天下无敌么?” 凡娜:“……这不是为了誓言的第二条和第三条么……” 丹特:“……唉。” 这算是叔侄二人最近一两年隔三差五就会提起的话题,而每次话题到最后都会以尴尬告终,这次也不例外。 不过凡娜很快便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情,她以惊人的速度解决了餐盘上的战斗,随后把手边的资料一收,便起身准备告退:“我吃完了,叔父您……嗯?” 凡娜突然停了下来,她惊讶地看着丹特·韦恩的脸,抬手指着对方的那只红宝石义眼:“叔父,您眼睛附近的伤口在渗血……没事吧?” “啊?”丹特愣了一下,赶紧伸手摸了一把,看到手上的血迹之后又赶快起身取了一面镜子,查看着自己那只义眼的情况——他赫然看到自己那只红宝石制成的眼球边缘在一点点渗出鲜血,血液顺着伤口周围的褶皱疤痕流淌下来,量不多,却很吓人。 “您先别动,”凡娜飞快地走了过来,将手按在丹特的眼睛附近,同时低声念诵着《风暴原典》上的字句,“愿海风润泽肢体,令这血肉康复如初。” 在神圣的祷文作用下,丹特感觉自己的伤口附近略微发痒,小小的出血很快便止住,他有些无奈:“不用这么大惊小怪的,这些年又不是第一次了——毕竟是冰冷的矿石和金属,偶尔跟血肉之躯产生点 ‘小冲突’也是正常现象。” 凡娜脸上的表情却一点都没放松下来,她仍然紧盯着丹特那只红宝石眼睛,过了许久才问道:“您有别的什么感觉吗?有灼热的刺痛吗?或者透过这只红宝石眼球看到某些幻影?” 丹特眨了眨眼睛,他看着凡娜,曾被施加祝福的红宝石眼球中清晰地映照着目之所及的事物—— 火焰在凡娜身后熊熊燃烧,餐厅中遍布灰烬与焦痕,失去形态的焦炭与熔融堆积物从屋顶垂坠下来,宛若倒悬的噩兆。 红宝石眼球在微微发烫,随后又渐渐恢复冰冷。 丹特微笑起来:“当然没有,一切正常。” 第一百一十七章 博物馆 从车上下来,踏上博物馆前的石板广场,海蒂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清凉而微咸的海风吹来,仿佛也一并吹走了她连续工作许久之后积累的疲意与焦虑,为她带来一丝轻松。 这位年轻的精神医师己经差不多一个月没有休过假了,而且最近一段时间几乎天夭都在跟狂躁疯癫的邪教徒打交道,她甚至觉得那些邪教徒脑子里的疯狂己经在渐渐感染自己的精神,让自己最近每天都要和失眠多梦做抗争。 好在,今天她终于不用考虑那些疯疯癫癫的教徒以及他们那畸形病变的心灵。 又是一阵海风从街道尽头吹来,吹动了海蒂的裙摆,她抬手按佳长裙和头上戴着的宽檐帽,抬起头看着前方那座拥有流线型穹顶和漂亮侧楼的大型白色建筑。 这座位于十字街区的海洋博物馆是普兰德城邦最大的几座博物馆之一——同时也是最传奇的博物馆之一。 海蒂迈步向博物馆走去,而在不远处的人群中,一位导游正在向游客们介绍着这座博物馆的背景,导游那颇具穿透力的声音传入海蒂耳中: “这座建造于1802年的大型建筑在最初是帕尔兄弟远洋海贸公司名下的财产,在鼎盛时期,它作为普兰德最大的仓储中心吞吐着惊人的财富,并被视为普兰德城邦商业繁盛至顶点的象征,但1822年的一一场剧变彻底改变了这座建筑物的命运……” 有人适时地发出了提问:“当时发生什么事了?“ “据说——只是据说,当时帕尔兄弟名下的一艘远洋货船在返航途中遭遇了一场怪异的浓雾,在浓雾中,那艘倒霉的货船见到了一艘燃烧着火焰的幽灵船,并与其擦身而过…… “那艘货船最后侥幸逃出了大雾,甚至平安返回了港口,但疯狂的阴影却残留在当时每一个船员的内心深处,并迅速在帕尔兄弟的整个船舶队伍中蔓延开来,在那之后的几个月内,帕尔兄弟名下的所有船只都开始遭遇可怕的灾难,并不断有船员叛变、失踪,甚至有人进行血腥祭祀以取悦不知名的神明…… “……远航的舰船在本应平静的海面上遭遇风暴,或在温暖的海域中撞上冰山,叛变的水手在船上引爆炸药,破坏锅炉,甚至猎杀他们的同事……类似这样诡异的灾难一次次重复,最终彻底葬送了帕尔兄弟的生意,让他们的海洋贸易公司在同年年底申请了破产重组…… “而在那之后,帕尔兄弟将他们公司名下残余的财产进行了分割,并将其中一部分捐赠给了城邦当局,其中就包括我们眼前的这座建筑……它在那之后经历了数次改造,功能也发生数次变化,直到1855年,这里最终被改造为一座海洋博物馆,并持续至今。 “据说,直到今天这座海洋博物馆中仍然徘徊着将近一个世纪前的阴影……帕尔兄弟的影子偶尔会回到博物馆中,并在他们当年的办公室内暂时停留,或者有穿着海洋贸易公司制服的员工出现在展区内,迷茫地向游客询问办公区的位置…… “当然,当然!这些都是传言而已,博物馆内己经经过教会神官们的检查和赐福,且有一队守卫者常驻,确保不会有超凡灾害发生,大家可以放心游览——但如果诸位真的对这些惊悚离奇的传说故事感兴趣,也可以去体验一下博物馆侧翼的‘冒险密室’,不过体验密室项目之前需要前往广场教堂接受临时洗礼以及意志检定……” 导游和游客的声音渐渐远去了,海蒂越过人群向前走去,却突然感觉脚步有点沉重。 一个世纪前的海洋贸易仓库,带来灾难的远海浓雾,受诅咒的船队,徘徊在博物馆中的阴影…… 这阵子天天跟邪教徒打交道,又通过各种官方渠道听到不少“风声”的海蒂突然觉得将博物馆作为休假的观光项目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主意……有这时间甚至还不如去下城区逛逛,或者听从父亲的忽悠,去参观参观那问古怪的古董店铺。 但纠结了不到两秒钟,这位年轻的精神医师便突然下定了決心,迈开大步走向博物馆的正门口。 介绍景点的时候讲一些恰到好处的惊悚故事是导游的常用手段,这个世界有一半以上的惊悚故事中又都少不了海雾、幽灵船和叛变水手的元素,博物馆中有鬼故事,古董店里说不定有比鬼故事更吓人的玩意儿呢——她一個成天跟神经病打交道的精神医师能怕这? 谁也不能阻止她享受这好不容易才等来的假期!亚空间的邪神都不行! 决心坚定,步履如风,精神医师小姐像个准备出征的勇士般大踏步地通过了验票处,通过了博物馆的大门,踏入了这座有着将近一个世纪历史的古老建筑。 博物馆内的访客比预想中的少,或许因为不是公立的休息日,场馆一楼的大厅甚至显得有点冷清。 几名场馆引导员在为一些遇上困难的游客指引着前往主展区的线路,一层大厅尽头的高耸墙壁上固定着巨大的鲸鱼骨架和各种海船的精美模型,一名打扮成船长的讲解员在给几个孩子介绍着早期风帆战舰的知识。 两个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可能还在上学的女孩正结伴走向通往主展区的大门,她们一路说说笑笑,看上去关系很好。 场馆内灯光明亮,气氛令人舒适。 海蒂微微舒了口气,跟在那两个年轻女孩身后,走向主展区所在的大厅,准备好好享受这清静的时光。 然后,她闻到了一点点古怪的味道。 那闻上去……仿佛是什么东西在燃烧…… …… 十宇街区附近,歌蒂娅从一辆蒸汽巴士中走了出来,她在附近的报刊亭买了一份消遣杂志,准备以此消磨一点时光。 在那座工厂废墟附近的调查没有太多进展,雪莉和阿狗离开之后,她又在第六街区转悠了许久,并和当地人打听了一些事情,但很显然,作为普通人的市民不可能窥探到“帷幕”背后的真相,第六街区的居民所记得的只有官方披露的那点情报,而所有人都认为街区的衰落是因为工厂遗留的化学污染以及城邦当局的忽视所致——这和那位晒大阳的老人所透露的情況没什么区别。 真相被帷幕覆盖,现实中的记录被篡改过,城邦当局披露的只是篡改之后的情报,但歌蒂娅不能仅凭此就断定“帷幕”是普兰德城邦的市政厅或教会所设——因为在这个存在超凡现象的世界上,一个强大的异常或异象有可能蒙住所有人的眼睛。 在强大的异常和异象面前,甚至连所谓的“现实”,也是可以涂抹篡改的画布。 现在看来,那层“帷幕”的源头并不在工厂中,甚至可能不在第六街区里,如果这个所谓的“源头”就是太阳碎片,那么它应该还藏在更深处。 在掌握更多的线索之前,调查是进行不下去了。 歌蒂娅在路边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一边漫不经心地阅读着消遣读物中的内容,一边考虑着末来的事情。 那帮太阳教徒在寻找太阳碎片,他们将城邦搅得不得安宁;妮娜的记忆和梦境隐隐指向太阳碎片,她和那碎片之间极可能存在一定联系;自己通过太阳面具窥见了真实太阳的模样,那状似邪神的不可名状之物己经看到自己,并向自己出言求救…… 不知不觉问,自己好像己经陷入了一个杂乱的线团中。 普兰德城邦,自己在这个世界文明社会的第一个登陆点,本以为是个和平繁荣又安宁的地方,却没想到这个“第一站”竟是如此的不太平。 歌蒂娅叹了口气,微微摇头,而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突然看到附近的街区上空升起了一片异样的烟雾。 烟雾中隐隐还有火光升腾。 歌蒂娅怔了一下,从长椅上站起身来,她注意到街道上还有许多人也看到了那些烟零和火光,许多行人在驻足停留,而紧接着,她又看到有人惊慌失措地跑过大街,听到有人在发出高声喊叫: “着火了!博物馆着火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火场 浓烟升腾了起来,烟雾中夹杂着隐约的火光,有人在街道上奔走惊呼,而歌蒂娅在听到那惊呼声的一瞬间便微微睁大了眼睛。 博物馆…十字街区附近的海洋博物馆…妮娜! 妮娜今天下午正是和同学一起在十字街区附近的海洋博物馆中参观,正是在那烟雾升起的方向! 歌蒂娅迈开脚步便要冲向那博物馆的方向,但很快她便意识到从这条街区要跑到博物馆可不容易,哪怕烟雾在肉眼可见的距离,弯弯绕绕的道路也会浪费不少时间,打车过去也不现实一一且不说这里并没有那么便利且充足的交通资源,哪怕她真的能拦到一辆车,恐怕也没人愿意载着她前往那危险的火场。 歌蒂娅的头脑中迅速盘算着,她很急迫,却没有失去冷静,在飞快整理了一下当前的情况之后,一个大胆的念头出现在她心中。 “艾伊!“她突然在心中下令,同时脚下加快脚步,飞快地闪身钻入了附近一条小巷的建筑物阴影中。 绿色的灵体之火一闪而过,本来正在附近巡视的艾伊凭空浮现出身影,拍打着翅膀落在了歌蒂娅肩头。 歌蒂娅扭头看了这只鸽子一眼,心中已经梳理清楚思路: 已知这只鸟可以携带实体物质穿梭空间,且穿梭过程中能够确保”货物”完好,又知这只鸟的携带量很充足,目前几次测试从未抵达瓶颈。 那么…它是不是可以把自己”带”到博物馆那边? 这个大胆的念头迅速坚定,歌蒂娅心中也同时微微感叹一一她还从末尝试过让艾伊携带一个活人进行穿梭,这毕竟是危险性极大的尝试,而她近期实在没找到适合为研究事业献身的邪教徒,原本她是准备等艾伊的”打猎”有所收获之后再安排人体试验的,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不过这样也好。 既然找不到测试者,那就用自己这不怕死的躯体和灵魂做第一次实验对象吧一一不管怎样,艾伊起码是可以确保”货物“本身在运输过程中的完整的,也就是说起码这具身体可以完完整整地抵达博物馆所在的街区,而如果这具身体真的在传送过程中因神秘力量再次死去的话…那大不了自己再从失乡号投射附身一次,就当二次上传了。 “我要你‘送一趟货’,”歌蒂娅摸了摸艾伊的翅膀,“送到十字街区的那座博物馆一一就是你上午曾飞过的那个大型白色建筑附近。” 艾伊歪着脑袋,如人一般聪明的它早在看到天边浓烟的时候便明白了歌蒂娅的意图:“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你就说行不行吧。” ”整点…” ”整。” 鸽子二话不说便使劲拍了拍翅膀,一阵绿色的灵体之火随之凭空爆燃,将它化作一只灵体骨鸽,紧接着它便腾空而起,在歌蒂娅身边迅速环绕一一下一秒,幽绿烈焰一闪而没,歌蒂娅已经化身一道光流,隐没在火焰形成的漩涡中。 一秒钟后,一只雪白的鸽子从街巷深处的阴影中一飞冲天,迅速冲向了隔壁街区上空那片正愈演愈烈的黑色烟柱。 十字街区海洋博物馆附近,从消防局匆忙赶来的救火队员们已经开始尝试对抗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得益于十字街区较为良好的基础设施以及博物馆本身作为公共场所的特殊属性,这附近不但有常驻的消防单位,也有充足的应急水泵和疏散口,在救火队员们开始尝试扑灭火灾的时候,已经有一部分被困博物馆的人从主建筑两侧的疏散口逃了出来,并惶恐不安地聚集在广场边缘。 人们惊恐地讨论着走廊和大厅中突然窜出来的火苗,讨论着博物馆深处呼啸而怪昇的爆鸣以及某些错乱的奇形怪影一一一些人显然是在严重的压力下产生了幻听幻视,在不断向周围的人描述一些过于可怕的景象,而这更加剧了恐慌的蔓延。 但专业人士已经行动起来,广场教堂的神官和常驻守卫者们对于这种群体精神压力导致的污染前兆应对经验丰富,已经有两名牧师走入人群,在那些最为激动的人身边燃起了熏香,平复着受害者过于激动的心情,另有几名守卫者则开始将人群分割开来,将具备潜在污染危险的人单独带走,准备进行后续的精神安抚和意志检定。 而在距离博物馆广场几十米外的一片建筑阴影中,一团绿色的光焰骤然升腾。 幽绿火焰盘旋凝聚,宛若一道大门凭空展开,歌蒂娅从中踏步走出,身上缠绕的丝丝焰流随风消逝,她走向阴影之外,鸽子艾伊则拍打着翅膀,稳稳当当地落在她肩头。 歌蒂娅回头看了艾伊一眼,心中记下新的经验,以及进行”活体传送”的感受。 如她预料的那样,艾伊是通过”飞行”的方式来到博物馆的,而不是像平常在古董店和失乡号之间传送那样”瞬间抵达”。 这说明艾伊的”传送”必须建立在锚点的基础上一一在古董店和失乡号之间传送时,锚点分别是”古董店长”和”船长”,但当它携带其中一個锚点的时候,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在现实空间中飞行赶路了。 至于被艾伊”携带”飞行过程中的感受…很奇妙。 她在这个过程中并没有失去意识,却也无法顺畅地观察四周,通过灵体之火的联系,她能模模糊糊地共享到艾伊的感知,甚至隐约看到一些凌空俯视的画面、感受到气流吹过身体的感触,但所有这些”共感”都仿佛隔着一层帷幕,做不到像自己的身体那样清晰、直观。 或许…这是因为艾伊的身体结构实在跟人类大不相同,也可能是因为艾伊有着自己的意志,因而无法被完全接管掌控。 但这都是小问题,歌蒂娅现在也不在乎一一今天情急中解锁了艾伊的”新功能”已经算是巨大的收获,有什么细节问题她可以之后再推敲,当前最重要的是确认妮娜的情况。 飞行当然不如传送那么快速,她从附近街区“飞”过来用了几分钟,但比起跑路或者乘坐般的交通工具,这速度已经十分惊人了一一自己并没有在赶路上耽搁太久。 歌蒂娅已经看到了那座着火的大型建筑,她看到那座白色博物馆的主楼分为三层,其第一、第二层的火势最为凶猛,滚滚浓烟从二楼的几扇窗户中喷涌而出,又有爆裂的火焰在其中几扇窗口向外喷吐、起伏,而在建筑物的屋顶上也可以看到一道烟柱,隐隐约约有火苗从中冒出。 这些分布的火势看上去竟好像是有一道巨大的火柱在博物馆一楼爆发出来,一路击穿了几层楼板和屋顶似的。 救火队员们已经启用了广场边缘的几个消防栓,巨大的高压水柱正在向博物馆的主楼喷洒,以尝试压制楼体外墙的温度,避免这座有着一个世纪历史的古老建筑发生更加致命的垮塌,而一些幸存者正聚集在广场边缘,接受牧师安抚或回答官方人员的问询。 歌蒂娅径直向那些幸存者走去,一边走一边确认妮娜的身影是否在其中。 走到一半,她便听到其中一些幸存者在颤抖着描述自己所见的情况一一 ”…火从空气中突然冒出来的!真的是凭空出现!就好像已经烧了很久很久,却一直没人看见,然后就突然冒了出来!” ”有呼啸声,尖说的呼啸声,像魔鬼在嘲笑!” 一个浑身烧焦的人从房间里爬出来,女神在上啊!那是个穿着几十年前旧日衣服的人…他从房间里爬出来,但那间房间之前根本没有着火!在那个人爬出来之后火才刚烧起来!” 广场边缘的幸存者们极度恐慌,不少人都在颠三倒四地描述着惊悚的场景,歌蒂娅来到他们旁边,看到一位留着黑色短须、身披牧师长袍的深海教会神官已经深深皱起了眉头。 ”恐慌比例太高了,三分之一的人精神不稳定,这些人有被超凡力量污染的迹象…”这名深海牧师眉头紧皱,语速飞快地对旁边的守卫者战士说道,“博物馆里可能有不洁之物…大教堂的支援什么时候能到?” ”起码还要半小时。” ”…… 不行,来不及了,如果真有不洁之物,看这个规模恐怕十几分钟内就要失控……”黑袍牧师扭头看了博物馆一眼,紧接着突然转向身旁的一名侍从,“请治安官们接手这边。” 随后他便一把扯下了身上的牧师袍,露出了下面的黑色短衫长裤,随后又举起手中的《风暴原典》,高声而简短地祝祷一一 ”请您见证!吾等一往无前!” 其余几名守卫者亦同声高呼:“请您见证!” 祝祷声后,几名风暴信徒身边已经浮动起了一层淡淡的水雾,如海浪庇护般环绕着他们的身躯,下一秒,他们便大踏步地冲向了那座仍在熊熊燃烧的建筑。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对朋友” 从判断博物馆内可能有超凡力量失控,到完成自我赐福带队冲进火场,这些隶属深海教会名下的风暴信徒们一共只用了十几秒钟。 歌蒂娅看着这些人就这么冲向火场,紧接着广场上的救火队员便训练有素地开始配合,他们以消防水枪进行掩护,开始为博物馆入口降温并打开通道,另有一支小组则快速清点出列,这支小组在常规的防护装备外面又悬挂了深海教会的徽记以及像是护身符的事物,也跟着冲进了博物馆中。 留在广场边缘的洽安官们则接手了剩余市民的安抚、疏导工作,并开始联络附近的教堂接收那些已经被标记出的、疑似受到精神污染的火场逃生者们。 训练有素,配合严密,不但演练过无数次,更像是实战过无数次。 这就是在这个充斥着超凡现象的诡异世界生存至今,发展至繁荣昌盛的城邦所呈现出的模样一一在灾难中迅速分辦出超凡的阴影,在侵蚀爆发之前迅速将其压制在凡人能够承受的程度,超凡者和普通人都充分接受相关领域的教育和训练,并将这些基础的处置措施训练到近乎肌肉反应一一然后才能让群体维持存续。 歌蒂娅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没有多少时间感叹一一她检查了广场边缘那些灰头士脸的逃生者,从中没有发现妮娜的身影。 她突然抬起头,看向博物馆的方向。 从那熊熊燃烧的博物馆内,传来了有些熟悉的气息。 她迈步向博物馆走去,但刚踏出两步,便被一名治安官拦了下来:“女士,前方危险,请交给专业人士。” 歌蒂娅看了这名治安官一眼,点点头便转身走开。 与现场的官方人员纠缠不但浪费时间,还在耽误专业人士的工作,歌蒂娅是个务实的人,所以她干脆利落地放弃了博物馆的正门,快步绕到广场另一侧之后便找个阴影躲藏起来一一下一秒,一只白鸽便直接飞过广场,一头扎进了博物馆侧面某扇正冒出火光的窗户中。 广场上有人看到了这一幕,却只认为那是一只被浓烟和火光吓傻、熏晕了的可怜鸽子,感叹几声便不再关注。 博物馆内,歌蒂娅却从幽绿的火焰旋涡中踏步而出。 烟雾、火光和热浪瞬间扑面而来。 歌蒂娅不惧怕这些东西,但她能感觉到自己这副血肉之躯的机能正在受到火场环境的影响,就这么走进去的话,自己的灵魂可能没事,这具身体肯定是不能用了。 但她并非莽撞行事,早在冲进来之前,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里到处都是火焰,而火焰……是很听话的东西。 歌蒂娅屏住呼吸,一点幽绿的焰流悄然在她脚下流淌,又眨眼间消散在虛无中,就在这短暂的接触下,她已经和周围的火焰建立了无形的联系一一如之前在废弃工厂地下室的太阳教徒集会场一样,她感受到了周围火焰的臣服。 连空气中灼热的气流都开始改变,不再影响这具身体的呼吸。 歌蒂娅轻轻吸了口气,走向那扇被烈火封锁的大门。 ”退下。” 于是火焰便退下了,并在她身后渐渐熄灭,露出一条浓烟滚滚、余火遍地的走廊。 歌蒂娅回头看了一眼,又观察着附近墙壁上的标识物,判断出自己”着陆”的地方应该是一间位于主展区边缘的办公室,而前方这条走廊应该是博物馆工作人员穿行用的通道,通道尽头是主要的展览区域,通道一侧则还有通往其他楼层的楼梯或升降机。 她迈步走进走廊,一边向前搜索的同时一边集中起精神,尝试在博物馆中寻找妮娜的方位一一但说实话,她对自己是否能成功”定位”到对方完全没把握。 因为她还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虽说自己如今的感知超出常人,山羊头也说过”船长小姐的直觉是最准确的指向”,但这种离着老远去感知某人气息的高端操作对她而言仍然算是相当陌生的领域,甚至算是只在故事里看过的技能。 她现在这么尝试,完全是因为之前在广场上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自己隐约感知到博物馆里有一丝熟悉的气息流露,这让她有了试一试的念头。 歌蒂娅就这样在走廊中前行着,周围的火焰纷纷退让、熄灭,而她仍旧没能感知到妮娜在什么地方,但突然间,她却感知到了别的东西。 “嗯?” 歌蒂娅疑惑地嘀咕了一声,目光投向感知传来的方向一一就在前方不远处,楼梯下面的一层,一个在她的感知中越来越清晰的”印记”正在微微跳动。 印记的主人似乎正处于活蹦乱跳的状态。 歌蒂娅只犹豫了一瞬间,便快步向着感知中的方向跑去,她穿过不断退让、熄灭的火焰,跑下已经开始脆弱、松动的楼梯,同时尽可能延伸着自己对火焰的掌控范围,在这具身体能够承受的极限下压制着整座建筑物的火势,而那個”印记”则在她的脑海中越来越鲜明,到最后,她甚至开始隐隐约约听到那印记传来的”声音”一一 ”….手?嗨,我手上这都是小伤,回头三两天就好了.…. ”那是,我力气一向很大的…… ”放心吧,门缝堵好了,烟暂时进不来……你真聪明啊,竟然知道这里有个水房……额,你提前看了路线图?老师上课讲过?安全教育……额……我可能没认真听,啊哈哈…… ”你说刚才看到一只狗?你看错了吧,这地方哪来的狗,啊哈哈……” ”……这边这个晕着的怎么办?你也不知道?好吧……起码还活着……没事,咱们一定能获救的……” 自己没听错,那是雪莉的声音。 歌蒂娅辨认出了那个印记,正是自己前不久才在雪莉身上留下的一点“火焰”,而对方的声音正在透过印记传入她的脑海。 自己之前在广场上感觉到一瞬间的熟悉气息似乎也是这个印记带来的一一她并没有主动联络这个印记,却由于距离过于靠近而被动地感知到了它的存在。 这”印记”算是歌蒂娅第一次主动释放,因此还有很多特性不熟悉,但现在看来,灵体之火间的联系比她想象的还要好用。 在心中略有感慨的同时,她也冒出了一丝疑惑: 雪莉正在与另外一个人交谈,听上去似乎是她的朋友……她和谁在一起? …… 封闭的水房成了临时的避难所,狭窄幽闭的空间阻挡着外面那不断迫近的灾祸,不远处的水槽中还有哗哗的水声,电灯已经熄灭,透过窗户照进来的摇晃火光成为了这里仅有的光源,妮娜小心地蜷缩在水池旁边,几乎能数到自己的心跳声。 异常急促。 她的新朋友,那个名叫雪莉的女孩正在检查门窗的封锁情况,对方的双手被火焰灼伤,却仿佛没事人一样还在忙忙碌碌,而旁边不远处的地面上则还躺着一位女士一一妮娜不认识这位女士,只是在稀里糊涂逃进这里的路上看到她被一块脱落的砖头砸晕,便和雪莉一起把这位女士拖进了这地方。 从穿着打扮判断,这位女士显然不是和自己一样在下城区的穷人,而是一位生活在上城区的体面小姐……可惜在灾祸面前,体面人和下城区的穷苦人也没什么差别。 水槽中的水声突然减弱下来,并渐渐停歇。 ”……总水泵停机了,”妮娜一直在听着周围的声音,这时候突然说道,“火很大。” 那个比她还矮一头的”新朋友”走了过来,并在她面前蹲下身子,两双眼睛在黑暗中平齐。 ”你很害怕?”雪莉小声问道。 ”我很怕火……”妮娜用力抱紧了双腿,感觉声音都有点发抖,“特别特别怕火。” ”……其实我也挺怕的,”雪莉沉默了两秒钟,“好吧,是最怕一一我最怕火了……” ”一点都看不出来,”妮娜摇了摇头,“你刚才横冲直撞的。” ”因为怕,所以横冲直撞的,”雪莉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因为太怕了,所以一旦停下来就肯定再也不敢冲上去……不过现在好了,咱们两个都tmd被困在这儿,也没地方可跑,就只能跟两个傻X一样等着了。” 妮娜在黑暗中碰了碰雪莉的胳膊,突然发现对方也在发抖。 对方果然真的也很害怕。 ”你骂脏话,”妮娜低声说道,“我还以为……你是个很有教养的好学生。” ”都这时候了,就别TM装了,我本来就这样,”雪莉说道,熏黑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而且……算了。” 她似乎想跟妮娜说什么,到最后却又咽了回去,接着她回头看了一眼门口,问道:“赶紧用你那好使的脑子分析分析,咱们在这儿还能活多久?” 妮娜抬头看了一眼:“我……也不知道,但只要能把烟挡住,暂时就是安全的,这个房间很坚固,而且在楼梯拐角,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塌下来。” 雪莉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紧接着她犹豫了一下,才又慢慢开口:“对了,我说……如果啊,我说如果,我要有办法带咱们出去,但办法可能会比较吓人,你……要试试么?” ”办法?”妮娜困惑地看着对方,”什么办法?” ”就是……”雪莉站了起来,但突然又坐了回去,“啊,算了,先等等吧,还没到时候,没到时候呢……” 妮娜:“….?” 第一百二十章 救援 时间仿佛突然变得很慢很慢,在黑暗与渐渐逼近的灼热中,妮娜感觉自己的头脑在不受控制地运转起来—— 她仿佛回忆起了自己小的时候,回忆起了和小姨一起在古董店里跑上跑下地”帮忙”,却把一切都弄得一团糟,回忆起小姨给自己讲解那些”古董”背后的故事,到头来其实全都是胡编乱造,回忆起自己第一次上学,第一次在课本中看到蒸汽机关,第一次从老师那里得到夸奖,第一次交到朋友……又第一次失去朋友。 她感觉脑子里乱糟糟的,意识越发混乱起来。 烟己经开始一点点渗进房问,影响着呼吸,也影响着思绪。 而那些纷纷扰扰的回忆,最后全都变成了被火焰吞噬的模样。 一场大火…….一场仅存在于记忆中的大火,似乎又在她眼前熊熊燃烧起来。 妮娜有些失神地注视着不远处的地面,仿佛那块地面下一秒就会突然燃起火焰,但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手贴住了自己的额头。 ”你没事吧?“雪莉有点担心地看着自己的”朋友”,“突然眼神就呆住了…还一个劲地小声嘀嘀咕咕什么东西。” ”我…我没事,”妮娜赶紧摇了摇头,抓住雪莉的胳膊,“谢谢…只是突然想起家里人了。” ”家里人……”雪莉在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却怔了一下,接着仿佛随口问道,“你家里都有谁啊?” “只有一个小姨……我父母很多年前就不在了,我是跟小姨一起长大的,“妮娜想了想,脑袋慢慢埋进膝盖里,“我答应她今天早点回家的……” “你……你跟你小姨关系应该很好吧?”雪莉好像有点不适应这种话题,又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朋友,仿佛没话找话般说道,“她是做什么的?” ”她就是个普通人,我们家在下城区开了個古董店,她一个人在打理…”妮娜慢慢说道,在注意到雪莉惊讶的表情之后赶紧摆了摆手,“不是你想的那种很厉害的古董店,没有真东西的。” ”那听上去也很厉害啊!“雪莉赶紧恭维道,”店长啊!有一家自己的店铺,哪怕是在下城区…那你们家生活应该也不错吧?” ”其实很一般,”妮娜继续摆着手,“小姨前些年身体不是很好,再加上店里生意也不怎么样,没攒下什么钱…不过我觉得小姨确实很厉害,她甚至能跟莫里斯先生聊很久很久!她懂很多东西,莫里斯先生都说她是位渊博的女士……” 雪莉听完了妮娜的讲述,装作挺认真地点着头:”那等咱们出去之后我一定要认识认识你小姨……” 妮娜笑了起来,她刚要张嘴说些什么,却突然听到一声巨响从门口的方向传来——下一秒,那扇本就不怎么结实的水房大门便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哐当一声倒了下来! 看到这一幕的瞬间,妮娜第一反应就是外面走廊上的大火一定会因为门被打破而爆燃、席卷进来,这是她在学校里学到的知识,但下一秒,她却只看到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迈步走进大门一一预想中的火焰并末出现。 雪莉也被破门的那一声巨响所惊,她惊愕地回头看去,在看到门口身影的瞬间便全身僵硬。 她看到那亚空间的阴影化身正静静站在门口,而在眼角的余光中,最后一点火焰正在那身影的脚下匍匐、退散,她错愕地起身,带着一丝惊惧想要往后退去一一有那么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她甚至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把妮娜这个新”朋友”送出去,但在她来得及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妮娜已经在她身后站了起来。 ”歌蒂娅小姨?!”妮娜惊喜地看着出现在门口的高挑身影,在这一瞬间,仿佛所有的恐惧与压抑都随着那高挑身影的出现而烟消云散。 “妮娜?”歌蒂娅也有些意外地看着这姑娘——她其实是循着雪莉身上留下的”印记”找到这里的,本打算着找到雪莉这个帮手之后再一起继续搜索博物馆剩余的部分,却没想到直接在这里看到了妮娜。 下一秒,她的目光便落在雪莉身上。 这么说……自己之前通过”印记”听到的内容,那个和雪莉交谈的人就是妮娜……妮娜之前说的要同行的”同学”,就是雪莉?! 脑海中迅速转了个弯,歌蒂娅已然明白过来,紧接着她便注意到了雪莉脸上飞快变化的神色,在这个跟自己颇有”缘分”的召唤师开口之前,她便向前迈了一步,环视四周:“看样子你们都没事。” 下一秒,她便注意到这房间里竟然还有第三个人:一位身穿长裙的年轻女士正昏倒在地上,但看样子还活着。 雪莉这时候终于恢复了思考能力,她脑海中猛然回忆起刚才妮娜跟自己说的那些话,半晌才脖子僵硬地慢慢转过头来,满脸见鬼的模样:”妮娜……她就是……你的小姨?” ”对啊!”妮娜高兴地说道,接着几步便扑到了歌蒂娅温软的怀里,“小姨您怎么会在这儿?!外面的火已经灭了?!” “还没有,但火势被控制了。”歌蒂娅随口说着,她知道这含混的说辞在正常情况下肯定显得很可疑,但现在妮娜明显正处在混乱中,这个惊魂末定的女孩只是使劲抓着她的胳膊,一个劲地念叨:“太好了,我还以为今天要……” ”好了,有什么等出去再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歌蒂娅打断了妮娜,紧接着目光便扫过雪莉,以及那位倒在地上的女士,“我们得带上她。” ”啊……好!”妮娜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赶紧过去想要拉起那位不知名的女士,雪莉也立刻跑来帮忙一一但由于身高上的差距,这对于她们而言并不简单,于是歌蒂娅便上前几步,准备自己动手。 但就在她伸出手要把这位不知名的女士扶起来的瞬间,一样事物却突然进入了歌蒂娅的视线,让她的动作停了下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有些眼熟的紫水晶吊坠。 歌蒂娅愣了愣,慢慢回忆起之前莫里斯老先生的那次家访,以及对方言谈中透露的一些事情。 ”小姨?“妮娜的声音从旁传来,打断了歌蒂娅的思索。 歌蒂娅轻轻摇了摇头,看了妮娜一眼,目光又貌似漫不经心地扫过一旁的雪莉,微微笑着:“世界真小。” 说完,她便将那位不知名的女士搀起,接着在两个女孩的帮助下将其背了起来。 一行人离开了水房,水房外面的走廊上已经看不到火焰,就连浓烟都因”不明原因 消散了大半,雪莉看着前方黑漆漆的通道,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朝哪个方向走?” 歌蒂娅抬起头,刚想指出方向,却突然通过之前弥漫在博物馆中的“火焰力量”感知到了什么,她心念一动,便改变了原定的方向,朝旁边的另一条出口快步走去:“朝这边。” 在火焰的主动退却和指引下,她们迅速离开了这个地方,而在她们离开之后不久,便有一队身影突然绕过前方走廊的拐角,出现在水房附近。 那正是之前冲进火场的深海教会守卫者小队。 这支小队灰头士脸,但所有人身上的海洋赐福都还未消散一一他们本已抱着必死的决心沖进来,却由于博物馆中的火势突然迅速消退而安然无恙。 ”这里的火也灭了……”带队的牧师微微皱着眉头,一边观察着周围环境一边嘀嘀咕咕,“甚至连烟都消散了。” “火灭了是好事。”—名守卫者低声说道。 ”确实是好事,但正常情况下这种规模的火灾可不会这么简单就熄灭。”牧师沉声说着,突然,他注意到了旁边水房那扇被暴力破坏的大门。 “这里有人来过……”一名守卫者立刻上前检查,在确认了大门附近的痕迹之后,他娴熟地取出了熏香炉与祈祷书,又将一套特制的透镜组戴在头上。 那透镜组看上去是用铜管、曲柄和一系列镜片组成的半边头盔,其一部分镜片边缘还能看到蚀刻上去的复杂符文。 这名守卫者在地上放置了熏香炉,随后便调整着头部的透镜组,开始观察这附近所有的残留线索。 ”没有超凡力量残留……是几个普通人,具体人数无法确定,气息很混乱,”守卫者飞快地报告道,”应该是之前受困的游客……门朝内破坏,看起来是有人在外面打破大门把人救走了。” ”确认没有超凡力量?” ”没有。” ”……继续向上搜索。” “是!” 第一百二十一章 精神医师小姐 博物馆西侧的一处紧急出口前,歌蒂娅带着妮娜和雪莉跑了出来,当清新的空气和明亮的天光一同出现,雪莉第一个忍不住欢呼起来:”好哎!我们跑出来啦!” 歌蒂娅看了这女孩一眼,不过还没等说什么,她便突然感觉后背上那位不知名的女士突然轻轻动了一下一一在新鲜空气以及这一路颠簸的刺激下,这位女士终于醒了过来。 歌蒂娅赶快在附近找了处地方,将她从背上放下。 海蒂悠悠醒转。 疼,额头像是被人用板砖拍了一击般疼得厉害,紧接着便是因吸入少量烟雾而带来的肺部不适感,这是海蒂渐渐恢复意识之后最初的感觉,随后她便猛然睁开了眼睛,又紧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 在极大的混乱和剧烈的咳嗽之后,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获救——自己正在博物馆外面的某个地方,明亮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正包围着自己,眼前还有几个身影。 “你醒啦,“妮娜在这位年轻女士身旁蹲了下来,关心地看着正睁开眼睛努力适应周围光线的海蒂,“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疼?” “头疼…是你们救了我?“海蒂的眼睛终于成功聚焦,并适应了明亮的户外光线,她迅速判断着局势,并认出了眼前的两个年轻女孩,“啊,是你们两個……” “你认识我们?“雪莉一愣,下意识开口道。 “不认识,但我记得在博物馆的时候看见过你们,“海蒂摇摇头,一边坐起身子一边看向四周,“咳咳……我这是……” “你被砸晕了,我和雪莉把你暂时拖到了安全的地方,然后我小姨冲进火场救人,就把你也带了出来,“妮娜飞快地说道,“你现在已经安全了。” ”小姨……啊,是这位女士么?谢谢……”海蒂的目光很快落在歌蒂娅身上,随后她一边开口一边用力站了起来,似乎是想要弯腰致意,结果这个动作还没完成便差点再度摔倒。 歌蒂娅扶了她一下:“不必客气。” “谢谢,”海蒂虛弱地站着,一边低头道谢一边后怕,“如果不是你们,我肯定已经烧死在里面了……这场大火太可怕了……真是太感谢了,真不知道我该怎么……” “不必说太见外的话,”歌蒂娅看着这位女士,脸上露出柔和恬淡的笑容,“我们其实倒有些缘分……莫里斯先生,你认识么?” 海蒂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着歌蒂娅::”那是我父亲……您认识他?” ”你这个吊坠,”歌蒂娅示意着海蒂胸口的紫”水晶”吊坠,“是从我店里拿的。” 海蒂低头看了一眼胸口戴着的吊坠,脸上表情有点呆滞:“啊?!” “世界真小,对吧?”歌蒂娅笑了起来,伸出手去,“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歌蒂娅·柏翠丝,在下城区经营一家古董店,旁边这是我的侄女,妮娜,这边这个……” “我叫雪莉!”雪莉立刻主动开口道,仿佛生怕晚了一步,自己的名字就会从某个极为可怕的存在口中说出,并由此沾染上诅咒之类的东西,“你……您就叫我雪莉就行!” “海蒂·安德伍德,”海蒂握住了歌蒂娅的手,她感觉脑袋仍有点晕乎乎的,但还是在努力让自己的状态调整过来,“我是一名精神医师。” ”精神医师?”歌蒂娅下意识地抿了抿唇,“你是一名精神医师?” “啊,是的,或许看上去是年轻了一点……但我可是拥有高级执照的精神医师,”海蒂颇为自豪地说道,紧接着便伸手在身上摸索起来,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张已经皱巴巴的名片,她双手将名片递给歌蒂娅,“这是我的名片,如果能派上用场的话,我随时愿为你们提供免费咨询……” 一个来自上城区且拥有高级执照的精神医师,这或许真的是个能派上用场的人脉。 歌蒂娅接过了名片,一眼扫过,便看到上面写着某个位于上城区的诊所的地址,海蒂的姓名、执照编号,以及一行五位数字和字母组成的代码。 那行编码前有着注解:迅件编码。 歌蒂娅的目光在那行”迅件编码”上微微停留,她记起这似乎是普兰德邮政系统的一部分,但却和普通的信件不太一样,自己在下城区的什么地方好像是看到过专门收发”迅件”的设施,但自己这身体的原主人并没有使用这一事物的经验。 因为那很贵,邮费几乎是普通信件的十倍,而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并没有值得她花如此大价钱去紧急联络的亲友。 歌蒂娅只大致知道,这种特殊的”邮件”是依靠高压蒸汽管道和制式胶囊仓来实现快速传递的,不只能送信,也能用于递送小型的包裹,哪怕算上末端的人工处理和可能的投递耗时,也最多只需要几小时便可以将一份邮件送到城邦的任何角落。 怎么说呢……只能感慨真不愧是上城区的高级精神医师,连接受问诊预约都是用的这种昂贵玩意儿…… 歌蒂娅心中微微感慨了一番,便将名片妥善收了起来,随后她又听到海蒂突然开口:“对了,你们需要进行……灾后精神评估么?” 歌蒂娅疑惑地看了对方一眼,这位年轻的精神医师小姐便赶快解释道:“当然是免费的——我没别的意思,主要是在遭遇事故之后人的精神就很容易出问题,尤其是在博物馆那种存在许多具备历史属性藏品的地方,严重的精神压力加上某些藏品的影响……就容易在心灵层面留下阴影。” 海蒂似乎在努力斟酌着词汇,想要将一些很专业很高端,甚至有些脱离一般人生活的”知识”普及给眼前的几个人,但她又有些担心这种”科普”会显得冒犯,因此语气和神态都尽量做到了诚恳、和缓,歌蒂娅看出了她在这方面的努力,但她心中所想的却是别的事情—— 她自己当然不需要什么精神评估,当”船长”当了这么久,她对自己的特殊性还是有一点B数的,别说这点火灾带来什么精神压力了,哪怕就是从幽邃深海里钻个什么东西出来跟自己打个招呼,回头需要过个sc的也得是对面。 至于雪莉……这个能抡着幽邃恶魔跟邪教徒大战三百回合的女壮士还用做精神评估?她在这整场火灾里受到的精神冲击恐怕都没有后来看到自己一脚把门踹开时留下的阴影大…… 但妮娜……妮娜可能真的需要精神医师的帮助。 不只是因为今天的这场大火,更因为她这些日子以来糟糕的精神状态,还有那些颇具预兆意味的梦境。 这需要专业人士才能处理,她自己的力量在这种领域派不上用场,之前她和妮娜商量的是有机会去教堂看看,但现在既然有一位高级精神医师愿意帮忙……那不用白不用。 “妮娜可能需要帮助,”歌蒂娅看了自己的“侄女”一眼,伸手揉了揉女孩的头发,“不过不只是因为今天的大火一一她最近总是做怪梦,而且精神状态很差。” 妮娜立刻嘀咕起来:“其实我还好的….” ”免费的哦,”海蒂微笑着,一边伸手指了指自己,“我平常的诊金可……哎疼疼疼!” 她不小心戳到了自己被砖头砸过的地方,那里肿起来很大一块,不小心就会碰到。 “就是,免费的,不用白不用,”旁边安静了半天的雪莉也跟着凑热闹,“她还欠咱们人情呢….” “那….好吧,”妮娜犹豫了一下,终于轻轻点头,但紧接着又有些困惑地看着海蒂,“做精神评估都需要什么吗?是在这里就可以吗?需要回答一些问题?还是填写表格?” “我们至少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我还需要一个比较好的状态一一起码脑袋上这个大包得下去一点,”海蒂面带微笑地解释道,“我可是专业人士,与那些随便提几个问题就要给你开诊断报告的蹩脚医生可不一样。这样吧,明天是学校的休息日,如果这位妮娜小姐有时间的话,我会在下午登门拜访一一我会向父亲询问你们的地址的。” 说到这她顿了顿,又轻轻碰了碰额头的伤口。 “至于现在,我得先找个地方处理一下伤口….嘶….” “广场那边有治安官在维持秩序,也有医疗人员,”歌蒂娅想了想,“需要我们陪你去么?你现在的状态….” “不用,我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了,“海蒂摆了摆手,紧接着又回头看了一眼仍然在冒出青烟的博物馆,脸上露出一丝后怕,以及毫不掩饰的懊悔,“唉….我这难得的假期……全泡汤了。” “假期泡汤确实是一件糟糕的事情,”歌蒂娅随口说道,“但好在我们刚刚从一场灾难中生还,不是么?” ”好吧……这么说也对,“海蒂说着,紧接着又叹了口气,嘀嘀咕咕,“唉,只希望某些异端分子和移动天灾能安分一点,这样起码我下一个休息日还能早点到来……啊,抱歉,我不该跟陌生人抱怨这些,几位见笑了。” 歌蒂娅:”……?” 第一百二十二章 广场边缘的身影 在问清楚广场附近的救助点在什么位置之后,海蒂便捂着脑袋自行离开了,歌蒂娅却没有去和那边的”官方人员”打交道的意思——主要是现在她旁边还多了个雪莉,而这个能够召唤幽邃恶魔的女孩显然不想跟深海教会打交道。目送着海蒂的身影渐行渐远,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首先转头看向妮娜“没受伤吧?” “没有,”妮娜现在仍有些惊魂未定,她一直在下意识抓着歌蒂娅的袖子,这时候才突然反应过来般把手松开,接着又有些意外地看着歌蒂娅,“您还没说呢,您为什么会出现在博物馆?” “我正好在附近办事,”歌蒂娅笑着说道,“然后突然听说了博物馆起火的消息,就过来救你了。” 随后在对方又想说什么之前,她又伸手揉了揉女孩的头发,安慰着刚刚受了惊吓的妮娜:“行了,都过去了,没受伤就好。” “……小姨,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妮娜晃动着脑袋,紧接着目光便看到了站在身旁的雪莉,她刚想开口,脸上却突然浮现出一丝怪异的模样,就好像瞬间回忆起了某些违和的事情,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孩,“雪莉……我怎么突然觉得你有点……” 雪莉前一秒的注意力还都放在歌蒂娅身上,这时候看到妮娜的反应顿时脸上便露出了肉眼可见的慌乱,她微微睁大了眼睛,慌张中又看了歌蒂娅一眼,神色间便更多出一份恐惧来。 歌蒂娅一看对方这表情变化就心中一动,因为这姑娘的神色简直跟之前坐车逃票被发现时一模一样,她若有所思地看了妮娜一眼,又稍微回忆了一下自己跟雪莉打交道的经过以及她现在扮演的身份—— 已知,自己两次跟雪莉打交道都是妮娜正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又已知,雪莉的真实性格恶劣无比又粗鲁暴躁,根本不是一个“文静的好孩子”,再已知,阿狗这个幽邃恶魔的能力之一是干扰普通人的判断,以实现伪装身份…… 而她现在的”身份”是妮娜在学校里新认识的朋友,这个身份到处都是漏洞。 歌蒂娅捏着光洁的下巴,伸手按住妮娜的肩膀,又用下巴指了指雪莉的方向:“你真的认识她么?” “认识啊,她叫雪莉,是我新交的朋友,但是……”妮娜皱了皱眉,“但不知为什么,刚才我突然记不起来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学校里的……” 歌蒂娅转过头,静静地注视着已经在努力降低存在感的雪莉,良久才轻声开口:“你还有机会自己解释,或者我……。” 她这边话音刚落,雪莉就噼里啪啦蹦了一大串出来:“对不起我错了我只是想调查事情所以混进学校的但我真的没有伤害妮娜啊而且刚才在博物馆我还帮她挡住了砸下来的木头您真的相信我啊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您的眷属我不了解您这样的大人物的兴趣爱好啊求求了放我一……” 歌蒂娅这还没来得及说后面的话呢,就被这个抡狗少女带着哭腔蹦出来的一大串给震慑住了,她第一反应就是此女天赋卓然,或许能用来给山羊头当陪练…… 然后她才出声打断了雪莉的噼里啪啦:“不是眷属,这是我的侄女。” 一边说着,她的目光也注意到了雪莉的双手。 有被火焰灼烧的痕迹,虽然在其惊人的愈合力下已经只剩下浅淡的疤痕,但她好像确实在博物馆中受了伤。 如果她没说谎(估计也不敢),那么她应该真的是为了保护妮娜。 雪莉当然不知道歌蒂娅在想什么,她这时候差不多处于大脑放空的状态:“您……您说是侄女那就是侄女……” 妮娜这时候才隐约反应过来,她惊讶地看了自己的小姨一眼,又看着眼前的”朋友”:“等等,你们……难道认识?而且雪莉你为什……” “偶然认识的,”歌蒂娅淡淡说道,她没有让雪莉开口,因为说不准这家伙会在妮娜面前暴露出什么来,“看样子我们有许多事情需要好好聊聊了,你说是吧,雪莉?” 雪莉都快哭出来了,她哭丧着脸看着歌蒂娅:“您说是那就……” “你说是。” “嗯,是。” “小姨,别对雪莉这么凶啊,”妮娜这时候仍然一头雾水,但她能看出来自己这个新朋友不知为何非常惧怕自己的小姨,而自己的小姨对雪莉也不怎么客气,这让她有些不安,同时又有些困惑,“我现在脑子乱糟糟的……谁能跟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怎么个情况啊?” “我们回家慢慢说吧,”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抬头看了正在冒出青烟的博物馆一眼,又转头看向自己来时的方向,“这里太乱了,而且你们两个现在这灰头土脸的样子,也得赶紧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雪莉结结巴巴:“我……我也要跟着啊?”然后她不等歌蒂娅开口便自己使劲点了点头:“您说得对!” 歌蒂娅有点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看样子不管雪莉接近妮娜是想干什么,她今后在妮娜旁边都肯定是人畜无害了,随后歌蒂娅摇摇头,便准备带着她们离开。 就在此时,她的目光恰好从博物馆广场的边缘扫过。 一个站在广场边缘人群附近的身影突然吸引了她的视线。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身影,正背对着这边,眺望着火场的方向,从背影判断,那似乎是个高瘦男性,其身上的外套样式有些像是长风衣,长长的下摆几乎遮住了他的全身,而这个身影最古怪之处,便是他在这大晴天打着一把很大的黑色雨伞。 无风无雨,阳光也不算太过强烈的天气里,一个穿着长风衣的高瘦男人撑着伞站在广场边缘眺望火场,这一幕不管放在哪里都会显得有点古怪,但广场边缘那边聚集的人很多,却没有一个人朝打伞男子的方向看一眼。 “小姨?”妮娜注意到歌蒂娅突然停下,好奇地看向对方所看的方向,“那边有什么吗?” “那边有个大晴天打着伞的人,很奇怪。”歌蒂娅随口说道。 “大晴天打伞的人?”妮娜怔了一下,“哪里?没看到啊……” “我也没看到啊,”雪莉也揉了揉眼睛,好奇地顺着歌蒂娅的视线看去,“您怕不是看错了吧……” “你们都没看见?”歌蒂娅瞬间蹙起眉头,她看了雪莉和妮娜一眼,但在她下一秒将视线重新投向广场方向之后,那个打着伞的身影却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小姨?”妮娜有些担心地看着歌蒂娅,“您是不是刚才吸了很多烟雾,现在身体不舒服?” “……我没事,或许是‘看错了’。”为了不让妮娜担心,歌蒂娅只是摇了摇头,淡然说道。 但她的目光却仍旧停留在广场那边,并在收回视线之前最后深深地注视了那边一眼。 如果只是一个打伞的怪人,那这就不算什么大事。 但如果是一个只有自己能看到的身影,情况就另当别论。 她记下了那个身影。 …… 凡娜带着一队精锐守卫者来到了海洋博物馆附近,但在她抵达的时候,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已经到了尾声。 一名灰头土脸的深海牧师带着几名同样刚从火场冲出来的守卫者战士来到了审判官面前。 “火是突然自行消退的,”这名深海牧师在对凡娜行礼之后便立刻说道,“但我们没有在现场发现超凡力量残留的痕迹。” “自行消退?”凡娜一听牧师的汇报便表情严肃起来,……你带队进入火场,是发现什么端倪了么?” “从现场逃离的市民中出现大范围的过度恐慌和幻视、呓语现象,我怀疑博物馆中有超凡污染,”牧师点了点头,“但我们在里面搜查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唯一的反常之处是火焰突然自行消退。” 说到这,这位牧师又做了个向女神祈祷的手势,补充道:“但也正是由于火势消退,我和守卫者们才能安然无恙地退出来。” 凡娜略一思索,轻轻点了点头:“好,等火情完全结束之后我会安排人手将博物馆内再彻底搜索一遍,看有没有藏品异变的迹象……” 简单吩咐完之后,这位年轻的审判官才抬起头来,目光扫过那些正在接受救助和安抚引导的市民,仿佛是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了过来:“凡娜!我在这儿!” 凡娜抬头看去,正看到狼狈不堪的海蒂在人群中朝自己用力挥手。 第一百二十三章 封存于记忆中 海蒂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凡娜面前,附近有守卫者在看到她靠近的时候下意识地想要上前阻拦,但很快便认出这位狼狈不堪灰头土脸的小姐是市政厅和教会的高级顾问,于是立刻放行。 “竟然是你亲自带队,”海蒂惊讶地看着全副武装的凡娜,紧接着又看了对方身后带着的教会精锐一眼,“而且还带了这么多人?” “博物馆发生火灾可不是一般情况,”凡娜简短说道,紧接着便上下打量了海蒂好几遍,确认这位好友无恙之后才心中松了口气,“看样子你的假期泡汤了。” “是‘又’泡汤了!”海蒂一脸悲哀又认命地说道,“我怎么总是这么倒霉……啊嘶疼……” 凡娜注意到了海蒂头上那个别致的大包,上前随手将手指抚在对方的伤口附近,同时看向了海蒂刚才跑来的方向,眉头微微皱起:“你是刚逃出来?” “我被人救了……呼,舒服多了……”感受着额头上的痛楚渐渐消退,海蒂的注意力也渐渐集中起来,随后她愣了一下,仿佛猛然间回忆起什么,接着快速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才突然凑近到凡娜身旁,“我需要一个安静且受赐福的环境,最好在教堂里。” 看到好友突然严肃起来的表情,凡娜迅速反应过来,她什么也没问,而是扭头吩咐自己带来的神官们:“接管现场秩序,封锁博物馆,污染等级上调至灵界级……” 她话没说完,便听到海蒂低声且急促地开口:“幽邃级。” “调整至幽邃级,驱逐广场周边两百米所有普通人!”凡娜心中一惊,立即吩咐,紧接着又转向那名蓄着短须的地区牧师:“带我们去最近的教堂,需要一间单独的祈祷室——备好16号熏香。” 那名刚刚从火场中逃出生天的牧师立刻低下头:“是,请随我来,就在广场附近。” 凡娜带着海蒂迅速离开了广场,与带路的牧师共同乘车向广场附近的社区教堂赶去,而在抵达教堂之前,凡娜便注意到海蒂的脸色开始不正常地泛起了红晕。 “怎么回事?”凡娜眉头紧皱地摸了摸海蒂的额头,触手之处的高温让她语气瞬间变化,“怎么这么烫?!” “我在博物馆里可能接触了什么‘东西,”海蒂飞快说道,“我用自我催眠把一些信息封锁在自己的记忆深处,刚才催眠效果结束……我正在逐渐回忆起来。” 听着海蒂的讲述,凡娜眼睛微微睁大,心中迅速做出判断—— 严重的超凡异象污染,仅凭认知可对现实世界产生影响。 “立即停止回忆,放缓思考,”凡娜伸手按住了海蒂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实在不行就再催眠自己一次!” “我尽量。”海蒂轻轻吸了口气,她注视着凡娜那双如海洋般深邃平静的眼眸,努力控制着自己脑海中正逐渐浮现的记忆,控制着自己不要回忆那一道恢弘而庄严的火流,不要回忆那在漆黑虚无的空间中喷涌翻滚的火海,但那回忆仍然在一点点渗出来,就仿佛从伤口中渗出的血液一般,止都止不住。 但突然间,一股微微的凉意从胸口传来,让已经觉得自己就要被火焰吞噬的海蒂骤然清醒了不少。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却看到那枚放在下城区的古董店里都只能当赠品的玻璃制“水晶吊坠”正在自己胸口微微泛着光彩。 那一点微末的光辉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却好像一个牢牢扎根在现实世界中的锚点一般,把她即将涣散的精神拉了回来。 下一秒,她听到牧师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我们到教堂了!” 在凡娜这名强大圣徒的亲自护送下,海蒂被迅速送进了教堂里,由于牧师提前对教堂发出的灵能传讯,一间祈祷室已经被准备出来,具备强大安抚、庇护效果的熏香也已经点燃。 在熏香散发出的淡淡烟雾中,风暴女神葛莫娜的圣像静静俯瞰着脚步匆匆踏入房间的海蒂与凡娜两人。 那名牧师被留在了祈祷室外——因为他不一定能承受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精神污染。 而随着海蒂脚步踏入祈祷室的瞬间,凡娜便听到虚幻的海浪声在耳边响起,某种被至高无上伟大存在直接注视的感觉扫过她的灵魂,紧接着,教堂中所有的灯烛都开始熊熊燃烧,炽烈的火焰中夹杂着噼噼啪啪的爆鸣! 她抬头看向风暴女神的圣像,看到那圣像突然仿佛变得遥远又伟岸,一种难以名状的威严气氛正从圣像向四周释放,并渐渐聚焦在海蒂身旁。 “主已注视……”祈祷室中的异象让凡娜心中一惊,但紧接着又轻轻松了口气,她看向海蒂,注意到对方脸上的红晕正在渐渐消退,“你现在安全了,释放自己的记忆吧,让我们看看你都看到了什么。” 海蒂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紧接着便随手摘下了自己的一枚耳环,那耳环末端有一个小小的变形机构,她用指甲扣动那机关,从耳环中弹出一根只有几毫米长的尖刺。 她毫不犹豫地用力握紧了弹出尖刺的耳环,任凭鲜血在手心中渗透出来。 这是她作为精神医师在入行之初为自己烙下的最深的心灵暗示——当白金尖刺刺破掌心,便可以将记忆中封存的所有不洁之物统统释放出来。 下一秒,祈祷室中虚幻而层叠的海浪声骤然变得极为明显,所有燃烧的烛火却又变得晦暗而摇曳起来,整个房间都仿佛布上了一层晃动、模糊的纱幔,层层叠叠的纱幔在女神的圣像周围晃动着,其中映照出了模模 糊糊的幻影—— 那是被海蒂紧急封印在自己记忆中的一幕画面。 那仅仅是惊鸿一瞥中所窥见的瞬间真相。 凡娜在那晃动的虚幻纱幔中看到了海蒂曾见之物: 漆黑的虚无空间中,一道冲天的焰流喷涌而起,比世间任何火焰都要炽烈,比人类所创造出的任何伟力都要惊心动魄,那宛若一道横扫吞噬万物的烈焰巨浪,连凡娜这样的圣徒,在看到它的时候都骤然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那道火焰在黑暗中喷涌出去多远?几十万公里?百万公里?甚至更远? 那是什么?是纯粹的火焰?还是比火焰更加原始的,能够触及亘古真理的某种力量? 凡娜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她看着那道焰流在黑暗中上升,又看着它渐渐下落,涌动的流火仿若粘稠的膏状体,在黑暗虚无中形成壮烈且不规则的弧线,直到这一幕幻象渐渐消散,直到周围虚幻层叠的海浪声逐渐 平息,她都久久反应不过来。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突然感觉到仿佛有海风在润泽自己的思维,风暴女神温柔的抚慰让她惊醒过来,她看向海蒂,却发现海蒂也在惊愕地注视着自己。 “这……就是你在博物馆里看到的东西?” “可能……是吧……”海蒂感觉心脏砰砰直跳,尽管这是从她自己的记忆中提取出来的画面,可由于自我催眠的效果,这仍然超出了她的想象,“但这东西……不像是能 放在一座博物馆里的‘藏品’……” “这不可能是什么‘藏品’,”凡娜飞快地说道,“哪怕无从判断它的规模到底有多大,但仅凭直觉,我都知道它不可能被收藏在任何一座建筑物内……你不可能是在现实世界看到它的。” 海蒂怔了怔,眉头紧紧皱起,过了许久才不太确定地开口:“我可能是在昏迷状态看到它的……并在昏迷状态下进行了自我催眠。我看到的可能不是它的实体或本体,而是在精神层面看到了它的‘投影’。” “你确定?”凡娜看着对方,“我不是质疑你作为精神医师的能力,但……在昏迷状态下完成对精神污染的临时收容封印可不容易。” “我有自信,”海蒂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我在真理学院接受过这方面的严苛训练,可以在主意识失控的情况下仅凭潜意识完成对危险信息的收容,只不过由于这种情况下的自我催眠具有不可控性,会导致我遗忘许多关键信息,所以我无法回答你我见到这一幕‘投影’时的具体情况是怎样,也不知道看到它的契机或介质是什么。” “……好吧,我相信你的专业素养,”凡娜盯着海蒂看了一会,才轻轻呼了口气,“看样子……你真是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碎片的倒影 燃烧着熏香、被女神圣像注视着的祈祷室中,两位多年好友同时沉默下来,唯有神明降下的赐福在轻柔地安抚着两个惊魂未定的心灵,细微和缓的海浪声则轻轻回荡在凡娜耳边,那是风暴女神葛莫娜的低语。 女神仍然在关注着这里,前所未有的关注。 过了不知多久,海蒂才渐渐平复下来,她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我看到的那究竟是什么?” 凡娜犹豫了一下,才轻声开口:“或许……那正是那帮太阳异端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那帮太阳异端一直在寻找的?”海蒂愣了一下,“你是说……” “太阳碎片,”凡娜不等海蒂说完便轻轻点了点头,“或许只有太阳碎片,才能配得上你在幻象中看到的那一幕威能。” 一边这么说着,凡娜一边缓缓抬起头,注视着风暴女神的圣像,若有所思地轻声呢喃:“毕竟……那群异端声称太阳碎片就是从所谓‘真实太阳’上脱落下来的残骸……” 海蒂怔了怔,表情突然微微变化:“那样的东西如果真的曾经出现在现实世界,普兰德城邦不可能还是现在这幅安然无恙的样子……” “所以那东西一定是处于某种封印状态,”凡娜点了点头,“情报显示十一年前太阳碎片在普兰德城邦现身,但现在看来当时所谓的现身应该也只是些许威能泄露,在过去十一年外,它始终处于沉睡中……” “而现在这些太阳异端却想把这玩意儿唤醒?!”海蒂一脸惊悚,“他们是想毁掉整个普兰德吗?!” “你又不是第一天和邪教徒打交道,”凡娜看了海蒂一眼,“你还不清楚他们的精神状态?对这群狂热异端而言,只要能让‘黑太阳’苏醒,献祭一两座城邦算什么?他们甚至不介意让整个世界熊熊燃烧,化作太阳神复苏的柴薪!” 海蒂张着嘴巴半天没有吭声,凡娜则平复了一下心情,才慢慢开口:“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你在看到这一幕幻象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身边发生了什么,博物馆本身发生了什么,搞明白这些,才能搞明白这碎片到底是以怎样的状态沉睡着,以及到底沉睡在什么地方。” “……不行,细节想不起来,”海蒂重重敲了敲额头,“但现在我大致能确定自己确实是在昏迷期间看到了它的投影,并且为了保留重要线索才对自己进行了紧急催眠……让我想想,当时我被人救了,并暂时被安置在博物馆一楼的某个房间……根据出来之后她们告诉我的情况,那个房间靠近主展区……” 海蒂一边艰难回忆着,一边在思索中问道:“不能以此断定线索就在博物馆么?” “很难,从神秘学判断,你所看到的并是是碎片的本体,而是一个庞大超凡存在于现实世界中泄露出来的一点‘影子’ ,博物馆不一定是碎片的沉睡地,那里很可能只有个‘裂隙’ ,而人类在昏迷中精神屏障薄弱,你的意识才会不小心越过裂隙,看到了裂隙对面的景象。 “这种游离在现实边缘的裂隙往往并不固定,之前在博物馆,现在很可能就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凡娜耐心解释着,随前又突然摇了摇头:“当然,我们仍然会对博物馆进行一次最高级别的搜查,并在之后维持监控,毕竟异常与异象永远有不合常规的时候,说不定那碎片真的会以某种封印介质的形态留在博物馆里,哪怕没有,我们或许也能在火场中找到一些线索,来解释为什么 ‘裂隙’正好出现在博物馆中…… “但这后续的搜查就与你无关了。从危险角度考虑,你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最好都不要靠近这座博物馆。” “当然,我巴不得和这件事保持距离,”海蒂立刻点了点头,“我遇上的倒霉事已经够多了!” 凡娜默默地看了自己这位从小倒霉到大的朋友,好像想说什么,但最后又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在女神圣像下静默着,沉默了半分钟后才突然开口:“你是被什么人救下的?” “两个还在上学的女孩,还有一位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女士,”海蒂想了想,”说来也巧,那两个女孩之一正好就是我父亲前些天去家访的学生,而那位女士则是她的小姨……我跟你提起过吧?她的名字叫歌蒂娅.柏翠丝,是一位古董店长。” “……我现在听到‘歌蒂娅’这个名字就有点过敏,”凡娜嘴角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虽然知道肯定不是一个人……” “我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反应跟你一样,”海蒂摊了摊手,”说到这个,我还答应了那位女士明天下午要去她家,为她的侄女做一次心理评估,正好到时候也登门做一次正式的道谢……今天一切都乱糟糟的,我匆匆道别,实在有些不合礼仪。” ”严格来讲,需要做心理评估的可不只是那位'侄女’,“凡娜的表情却突然严肃起来,目光直直地盯着海蒂,“那三个人都需要。” “为……海蒂下意识地开口,但紧接着便反应过来,“啊!” “没错,她们当时都在你身旁,而你在昏迷中看到了太阳碎片的模样,”凡娜注视着海蒂的眼睛。“如果那真是某位古神的残骸,其污染说不定已经顺着你的意识蔓延到了她们身上。或许这种蔓延出去的污染规模很小,但对于普通人而言,也有可能致命。” 海蒂目瞪口呆…… 下城区的古董店内,歌蒂娅已经早早关闭了店门,正以一个慵懒放松的姿势坐在柜台后面的椅子上,妮娜和雪莉则一左一右地坐在她的对面。 她们两个在楼上的简易浴室洗了个澡,妮娜换了身新衣服,雪莉却还穿着她那条黑裙子——倒不是妮娜不愿将自己的衣服借给对方。而是两人的身材差距实在有点大,雪莉主动拒绝了那几件穿在她身上过于宽大的衣裳。 当然,这家伙拒绝时是不是还有别的担忧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是她认为接过了妮娜的衣服就相当于接过了邪神眷属的馈赠?这只有她自己知道。 而在柜台另一边,则是正在悠哉踱步的鸽子艾伊。 这货身后的桌面上堆了一大堆薯条——那是歌蒂娅承诺给它的。 艾伊得到了它心心念念的薯条,妮娜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家中,歌蒂娅救回了自己的侄女,还进一步熟悉了火焰的力量。 大家都很开心。 雪莉除外。 她都快哭了——她今天好几次都想哭。 “所以……雪莉你其实并不是我的同学……你只是用某种……‘侦探技巧’混进学校调查一些事情的。”妮娜表情有些复杂地看着自己这个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你也不喜欢蒸汽和机械……” “我甚至根本看不懂那些课本……雪莉小心翼翼地开口,她回答着妮娜的话,眼神却时不时看着歌蒂娅,“抱歉,我……抱歉。” 妮娜却仿佛没注意到雪莉的道歉,她只是非常困惑地皱着眉头:”但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我……现在回忆起来,你总是突然出现在我的教室里,然后又经常在我身边出没,但你又从来不正常上课,甚至连附近的老师和同学好像都没有注意到你,你……” 雪莉又赶紧看了歌蒂娅一眼,确认对方表情仍然平静之后才小声嘀咕一般念叨起来:”其实是一点点超凡技巧……” “超凡?”妮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难道你是教会的调查人员?” ”不是不是,我不是教会的,我……雪莉又看了歌蒂娅一眼,她回忆起刚才妮娜上楼洗澡时这位大佬单独把自己留下交待的注意事项,虽然仍完全搞不懂这位大佬到底为何要在这古董店里玩“扮演人类”的游戏,但还是老老实实地遵守着大佬的吩咐,“我算是野生的,……野生的超凡者……” 妮娜一脸惊讶……超凡者还有野生的?!” ”没有登记在册,那不就是野生的么,”雪莉好像完全放弃了什么,带着某种自暴自弃的气势说道,”教会那帮狗,……够麻烦的家伙平常不就是这么称呼我们这种人的?” 妮娜一愣一愣地听着雪莉的解释,紧接着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对方好几遍,这上下审视的目光让后者浑身不自在,雪莉下意识地躲闪着:”你这么看我干什……” “那你好厉害啊!”妮娜突然特认真地冒出一句。 雪莉顿时就被整的有点不会了:“……你就感慨这个?” “对啊!”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互相认识一下 妮娜的关注点似乎放在了很微妙的地方,但对雪莉而言,这是好事。 她已经打从心底里将眼前这个看上去单纯又普通的女孩当做了某个亚空间阴影的眷属,而且是那种亲闺女级别的眷属——自己在这位眷属面前的负面印象越少,那自己在大佬面前的生还几率当然也就会高一点。 妮娜却不知道雪莉那尴尬僵硬的微笑下隐藏着多少心事,这姑娘现在惊奇又有点兴奋,因为她从未跟真正的超凡者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平常去教堂不算),对这方面事情的了解仅限于书本,而在她眼中,利用某种“超凡幻术”潜入学校调查事件的雪莉似乎已经被笼罩了一层神秘又厉害的光环。 她甚至短时间忘记了对方对自己小小的“欺瞒”,转而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超凡者那不平凡的生活与冒险中——哪怕这冒险基本上都是她自己脑补出来的:“你平常都住在什么地方啊?是有自己的秘密基地之类的么?还是有一个很神秘的组织? “你平常藏在山洞里么?还是下水道之类的地方?是不是有一個类似仓库的地方,要储藏各种各样的仪式物品? “你是天生有特殊能力吗?还是有什么厉害的超凡物品?你是那种传说中的‘秘法师’?我听说有这种古老的职业,秘法师可以不依靠任何神灵就释放法术,据说他们的力量来自血脉…… “你平常都吃什么啊?是不是要经常喝草药或者奇奇怪怪的动物血液?啊?你也正常吃饭?真的?” 妮娜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噼里啪啦简直没完,雪莉应付到一半额头就冒出了层层的冷汗——她倒不是因为答不上对方的问题,而是因为旁边有个歌蒂娅! 歌蒂娅从刚才开始就默默地注视着雪莉,笑容温柔又亲切——表面看着跟家里孩子请同学做客时露面招待的老妈似的。 温柔,亲切,人畜无害。 但她笑一下,雪莉就会出一层的冷汗。 “你好像很怕我小姨啊,”哪怕妮娜在这方面反应再迟钝,她也能注意到雪莉这古怪的表现,再加上回忆起了之前在博物馆时对方的反应,这让她忍不住问了出来,“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了啊?” “没……没什么!真的!”雪莉几乎是激灵一下子坐直了身体,使劲甩着手,“我……我能跟你小姨发生什么啊,我还是个孩子……” 歌蒂娅一听这话就觉得好像有哪不对,她知道不能让这俩继续自由发挥了,赶紧在雪莉满嘴跑火车之前将其打断:“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她坐车逃票,正好被我抓到了一次。” “就因为这个?”妮娜惊讶地看着雪莉,“那也不至于留下这么大阴影吧……不过小姨说得对,逃票是不好的。” 雪莉眼泪都快下来了:“我以后真的不逃票了行了么!” 妮娜点了点头,紧接着又好像想起什么,不由得很认真地看了雪莉两眼:“那……你能告诉我吗,你到底在调查什么?你跟我做朋友,也是因为你的‘调查’?” 雪莉身体绷得笔直,眼睛就开始朝旁边飘,但刚飘到一半就遇上了歌蒂娅平静的注视。 “我在调查十一年前的火灾,”雪莉突然微微低下头,就好像是一下子想通了什么,或者干脆地放弃了什么,嗓音低沉地说道,“就是官方记录上提起的,第六街区那个工厂泄露事件……” “十一年前的火灾?”妮娜顿时瞪大了眼睛,语气中带着惊愕,“等等……你也知道十一年前那场大火?!” “……你也知道?!”雪莉竟然表现的也很惊讶,她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也经历过那场大火?” “我当然知道,我父母就死在那场大火中一一那年我六岁,是小姨把我救出来的,”妮娜语气急促,下意识地用手比比划划着,“可是一直以来大家都说我是被街道上的毒烟给熏糊涂了,他们都说根本没有什么大火,连后来的报纸都说当时只是有一座工厂出了事故……” “那一年……我也是六岁,我的父母也死在大火中,我记得清清楚楚,”雪莉直勾勾地看着妮娜的眼睛,“可周围的人也告诉我,当时根本没有什么火灾……怪不得,怪不得阿狗说在你身上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她话音刚落,歌蒂娅的声音便突然从旁传来:“所以,是阿狗指引你靠近妮娜你才混入学校的一一而你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所以刚才听到妮娜的话之后你才也显得那么惊讶。” 迎着歌蒂娅平静的目光,雪莉赶紧点了点头,妮娜则露出有些疑惑的模样:“阿狗?阿狗是谁?” “阿狗它……”雪莉说着,但下一秒便犹豫起来,她看了歌蒂娅一眼,又看着雪莉“阿狗是我的朋友,它就在我身边,但它的模样可能会有点吓人……” 雪莉嘴里这么说着,心里的感觉却分外奇怪——因为这里明明就有个比阿狗吓人无数倍的亚空间阴影在旁边坐着,而且这个亚空间阴影还跟妮娜朝夕相处,结果她还得配合大佬的“私人爱好”,假装阿狗是这里最吓人的存在,还要把大佬当成个普通人类看待…… 平心而论,她平日里借助阿狗的伪装能力到处活动,跟邪教徒打过交道,跟治安官打过交道,甚至跟地区小教堂里的牧师都打过交道,可以上所有这些加起来,都不如在这古董店里坐十分钟来的紧张惊险。 这平平无奇的店铺,在她眼里几乎就跟亚空间入口是一个等级的。 妮娜却只是好奇地张望着,在雪莉身边寻找着“阿狗”的身影,探头探脑地看了半天才好奇问道:“那你让‘阿狗’出来见见我吧,既然是你的朋友……我有什么可怕的?” 雪莉仍有些犹豫,歌蒂娅则突然轻轻敲了敲桌子,对妮娜说道:“那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见过‘阿狗’,真的很丑。” “……那我更好奇了,”妮娜见到自家小姨和雪莉的反应,反而更加好奇起来,“我真挺想见见的,想知道为什么雪莉的朋友要叫这么奇怪的名字……” “好吧,既然你想看,”歌蒂娅摇了摇头,有点无奈地看向雪莉,“让阿狗出来打个招呼吧,毕竟也是今天的‘客人’。” 正常情况下,雪莉绝不会把自己和阿狗的秘密暴露在外,因为在秩序的城邦中,与幽邃恶魔同行本身就是一件极端禁忌的事情,深海教会的神官们哪怕只是察觉了一点幽邃的气息,都可以直接把八磅炮和六管机枪怼到她的面前。 然而现在,一个亚空间阴影级别的存在要求她将阿狗召唤出来。 “……哦。” 她点了点头,随后慢慢扬起了自己的手臂。 下一秒,在妮娜惊愕又略带点紧张的视线中,漆黑的火焰与浓烟骤然在雪莉身边升腾起来! 锁链自火焰中延伸,浓烟与黑炎的尽头凝聚出幽邃恶魔的身影。 幽邃猎犬在火焰中现身,并在一秒钟内迅速缩成一团,又用前爪抱住脑袋,藏好自己身上最吓人的眼眶,在一团黑烟中闷声闷气地跟妮娜打招呼:“傍晚好,小姐,我是阿狗,雪莉的朋友兼监护狗,我的容貌并不符合人类的主流审美,但你可以用抽象和宽容的目光来看待,这样我就只是一堆巧妙堆叠的骨片以及一团颜色略显奇妙的火焰……” 歌蒂娅淡淡看了雪莉一眼:“平心而论,我这辈子确实没见过这么能从心而动的狗……单论性格它还挺可爱的。” 另一边的妮娜则目瞪口呆,惊愕地看了阿狗半天之后才终于发出一声惊呼:“啊!” 雪莉赶紧开口:“我说过了你可能会被吓……” 结果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妮娜接上了惊呼之后的后半句:“这个也好厉害啊!” 雪莉:“……?” “你……你好?”趁雪莉一愣神的功夫,妮娜便已经开始试探着跟阿狗打招呼了,“阿狗先生?额,你是一位‘先生’……还是‘女士’?” “幽邃恶魔并无性别,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女士’这个称呼,”阿狗闷声闷气地回答着,同时似乎也有些惊讶,“你……不怕我?” “还好吧,虽然看上去确实有点吓人,”妮娜想了想,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但我胆子还挺大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 你看到了什么 看着妮娜在一瞬间的惊愕和紧张过后便只剩下兴奋好奇的模样,雪莉实在是没忍住小声念叨了一句:“你这已经不能用胆大来形容了吧……” 妮娜却完全没有听到雪莉在嘀咕什么,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眼前这一团漆黑的骸骨猎犬给吸引了,从椅子上跳下来之后她便绕着阿狗走了两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一一在看到阿狗那空洞且充盈血光的眼眶时她终于被吓了一跳,但也仅仅是吓了一跳罢了。 “好厉害啊……”她又重复了一遍,甚至看上去想要伸手摸摸阿狗的骨头脑壳,但最后一秒还是把手收了回去,转而抬头看向雪莉,“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这样的超凡存在……阿狗是什么?是用法术召唤出来的生物么?还是……” “是恶魔,”雪莉坦率地答道,仿佛想要以此来吓住妮娜,让对方稍微意识到阿狗的危险性,“最危险最危险的那种恶魔。” 妮娜果然稍微被震慑住了,她大概是没想到这除了外貌丑陋之外怎么看都很有礼貌的阿狗竟然会有“恶魔”的名头,满脸的不可思议:“它是……恶魔?” “严格来讲,是幽邃恶魔,”阿狗微微抬起头,空洞的眼眶注视着妮娜,“小姐,这或许是你第一次见到幽邃恶魔,不要因我的存在而对幽邃恶魔产生错误的印象,我的同胞多种多样,而共通之处便在于它们都格外凶残无情……” “幽邃……”妮娜怔了怔,她终于从初次见到超凡存在的新奇紧张感中清醒过来,并回忆起了书中曾讲过的内容,“雪莉,你……” “正如你看到的,我跟幽邃恶魔绑在一起,”雪莉抬了抬手臂,向妮娜展示着那根与她的身体融合在一起的锁链,“所以我不想让人知道我的秘密,你明白么?如果深海教会的人知道了,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扔进火堆里,或者扔进无垠海中。” 雪莉的表情格外郑重,妮娜从对方郑重的态度中意识到了什么,她表情略有点复杂地看了雪莉一眼,接着又看向阿狗:“……我在书中看到过,幽邃深海中充斥着狂乱的邪恶造物,它们是幽邃圣主体内排出的残渣,从诞生到消亡都被混沌疯狂支配,但阿狗女士看上去……” “阿狗是特殊的,”雪莉淡淡说道,“正常的幽邃恶魔没有心,也不懂得人类的感情,阿狗却有一一虽然连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变化,但这种变化让它无法在幽邃深海中生存下去。” 妮娜怔了怔,半懂不懂地点着头:“哦。” 一边说着,她一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后突然挠了挠头发,有些苦恼地看向歌蒂娅:“小姨,我感觉脑子里乱糟糟的。” 她回忆着自己这一天的混乱遭遇,回忆着自己跟雪莉相处的过程,看着眼前的阿狗,一种脱离现实的荒诞感终于迟钝地涌了上来。 “你今天经历的事情太多了,”歌蒂娅温柔而沉静的话语传来,仿佛昏暗中亮起的烛光,让妮娜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恍惚的意识又一下子稳固下来,“有些混乱是正常的。” 妮娜眨了眨眼睛,终于意识到自己从刚才开始就忽略了什么,她定定地看着歌蒂娅:“小姨,那你早就认识雪莉的话……你是不是也知道她的秘密?你也认识阿狗?” “比你早,”歌蒂娅露出一丝柔和的微笑,“但我此前并不知道她就是你口中那个‘朋友’ “那”妮娜犹豫了一下,“那你是不是也在调查十一年前的事情?你们在一起调查?” “算是吧,我们偶然合作过一两次。”歌蒂娅点头说道。 “……我怎么觉得你们就只瞒着我一个?”妮娜颇有些后知后觉地念叨起来,“而且你们调查十一年前的事……十一年前的事到底有什么秘密吗?” “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但我们都认可当年存在一场被抹掉的大火,”歌蒂娅语气格外认真地回道,她的目光落在了妮娜身上,“抱歉,小姨确实是瞒着你,因为这不是现在的你能接触的领域,太危险了。” “小姨你呢?”妮娜竟突然有些生气,“小姨你就不危险吗?!” 她这话一出来,歌蒂娅还没说什么,旁边的阿狗和雪莉就同时捂住了脸,雪莉还小声嘀咕着:“你小姨当然危险,你小姨最危险……” 歌蒂娅默默看了雪莉一眼,这才对妮娜轻轻摇头:“小姨是成年人,而且小姨我啊,可比你想象的要厉害多了。” 妮娜的目光不断在歌蒂娅和雪莉之间扫来扫去,她的表情几次变化,也不知道脑袋里都转了多少乱七八糟的念头,然而就在歌蒂娅认为这姑娘可能会执拗起来,或者像普通的青春期女孩那样闹起别扭的时候,妮娜却突然叹了口气。 “天快黑了,”她抬头看了一眼门外的天色,就好像刚才所有的话题都不曾发生过似的,“我去做饭吧一—雪莉你也留下来吧,天黑赶路不安全。”。 “啊……啊?”雪莉愣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有些跟不上妮娜的思路,紧接着才慌忙摆手,“啊不用不用!我和阿狗快些回去还能赶得上……” 结果她话音未落,歌蒂娅的声音便从旁边传来:“住下吧,太阳还有几分钟就会下山——到时候街上到处都是守卫者,你确认要在那种情况下穿过戒严的城区?” 雪莉顿时浑身一僵,她回头看了一眼店铺外面的天色,又看了看歌蒂娅平静的表情,终于意识到自己今天是没办法走出这古董店了。 “那……好吧,”女孩沮丧地坐了下来,勉强撑起笑脸看向妮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么?” “不用,家里一向是我做饭的,”妮娜笑了起来,一边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一边说道,但在即将踏上台阶的时候她却又突然停了下来,她站在那里,很认真地看着雪莉,过了好几秒钟才开口,“雪莉,我们是朋友么?” 雪莉一愣,第一反应却是看了歌蒂娅一眼,后者却把目光投向了别处,她便只好又转回头来看着妮娜,在短暂却又难受的几秒钟沉默之后,她摇了摇头:“……不是。” 但紧接着,她又点了点头:“但我可以试试。” 妮娜笑了起来,尽管对方并没有做出很肯定的答复,她却好像已经得到了最完美的答案,她飞快地跑上楼去,脚步声急促又轻快。 雪莉有点愣神地看着对方跑上二楼,这时候才突然听到一个平静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谢谢。” 是歌蒂娅在说话。 雪莉吓了一跳,赶快正襟危坐地回到椅子上并转向歌蒂娅:“您谢我什么?” “妮娜在学校里没有朋友,”歌蒂娅已经习惯了对方这总是过于紧张的反应,她语气柔和地说着,“所以前两天当她说起自己在学校里新交到一个朋友的时候,她显得非常高兴。” 雪莉困惑地眨了眨眼,有些没听明白。 “所以首先谢谢你,没有敷衍地告诉妮娜你就是她的朋友,其次谢谢你,因为你说你可以试试。” “我……不太明白,”雪莉仍很困惑,事实上她比刚才还要困惑,“您在这里…完全就是扮演了一个普通人是么?妮娜她……好像一点都不知道您有多特殊,她在学校里也是,根本没有任何存在感,甚至如果不是阿狗指引,我第一次去学校都差点没找到她,可常理判断,像她这样受您眷顾的‘眷属’……” “不是眷属,是侄女,”歌蒂娅又强调了一遍,接着便以格外认真的表情看着对方,“现在妮娜离开了,我有问题要问你。” “您说,您说……” “是阿狗指引你接近妮娜的,对么?” “因为阿狗在妮娜身上‘嗅’到了特定的气息?它据此判断妮娜跟十一年前的大火有关系?” “对。” “具体是什么样的气息?是和那座工厂一样的气息?还是别的什么?” 这次雪莉没有回答,她将目光投向了阿狗。 在歌蒂娅的注视中,阿狗迟疑了几秒钟,才终于垂下脑袋: “她身边漂浮着灰烬,数不清的灰烬,歌蒂娅女士。”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共进晚餐 有一些话,注定不能当着妮娜的面讨论。 听着阿狗所描述的景象,歌蒂娅心中顿时一跳。 身边漂浮着灰烬……大量的灰烬……这意味着什么? 在那座被帷幕笼罩的工厂中,到处都是被隐藏起来的灰烬,灰烬是火焰曾燃烧过的痕迹,是大火曾存在过的证明,象征着已经被摧毁的事物,那么妮娜身边的灰烬…… 她抬起头,看向那道通往二楼的楼梯。妮娜正在二楼的厨房里忙碌,从这里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她做饭的声音,厨具碰撞声显得很轻快,那个乐观的女孩今天经历了很多事情,但此刻仍然保持着好心情。 她收回视线,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雪莉。 “所以,在阿狗告诉你它发现了一个非常可疑的目标之后,你就想办法混进了学校,并尝试在妮娜身边寻找线索,而与此同时,你也开始接近那些在城里活动的太阳教徒,尝试在他们身上寻找线索,以解开十一年前那场大火的秘密……” 雪莉轻轻点着头:“是。” “我猜,你要找的其实并不是太阳碎片,对吧? “……找太阳碎片有什么意义呢?”雪莉反问了一句,“去找到一团火焰,然后质问它为什么要燃烧么?我要找的……是当年放火的人。” “这可不是一团普通的火,”歌蒂娅静静地注视着雪莉的眼睛,“如果那真是太阳的碎片……它的威力可不止能焚毁一座工厂。雪莉,你在做一件非常非常危险的事情。” “我说实话您别生气,”雪莉想了想,老老实实地低着头,“我觉得坐在您面前已经够危险了……” “……嗯,大概吧,”歌蒂娅微微一怔,不由得笑了起来,随后她才从柜台后面起身,慢慢向那道通往二楼的楼梯走去,“我只是随口做个善意的提醒,当然怎么判断是你的事情。” “等一下,”雪莉突然站了起来,但又有些犹豫,迟疑了两秒钟才继续开口,“看您的态度……您此前并不知道妮娜身上的特殊?” 歌蒂娅停下了脚步,略作沉吟之后,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似乎我现在所用的这副身体‘眼神’不是很好,有些事情还真没注意到。” 这副身体…… 雪莉敏锐地注意到了这几个单词,但她什么都没敢问,只是在看着对方继续迈步向楼上走去的时候有些好奇:“您现在要去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上楼吃饭,”歌蒂娅低头看了一眼,理所当然地说道,“你们也上来,晚饭时间到了。” 晚饭时间到了。 在一个亚空间大佬家里吃饭是什么感觉? 雪莉不知道该怎么跟人描述自己跟着大佬上楼过程中脑海里都闪过了多少稀奇古怪的念头,她紧张又期待,好奇又恐惧,尽管她知道这极有可能只是一顿普普通通的日常饭菜,却又忍不住去猜测待会餐桌上会出现什么惊悚离奇之物。 在这间看似普普通通的古董店中,住着的是一道来自亚空间的阴影,这是亚空间阴影的巢穴,是现实世界和深层世界间的坍缩夹缝,而在这样的一個巢穴中……哪怕餐桌上出现邪神的子嗣在她看来都是相当正常的情况。 雪莉就带着这一脑子天马行空的猜想和紧张兮兮的心情上了楼,来到了略显狭窄的厨房,然后看到了餐桌上的东西。 那只不过是一盘刚刚加热过的硬面包,一盆在下城区最常见的蔬菜汤,还有一些番茄酱和蘑菇酱罢了。 整个餐桌上最引人注目的,也只不过是一盆鱼汤——泛白的汤汁中漂浮着几块已经被切割处理过、看不出原本面目的鱼肉,有鲜香的味道飘来,勾动着雪莉的肠胃蠕动。 “我把厨房里剩下的半条咸鱼给做了汤,”妮娜笑着对歌蒂娅说道,接着又看向雪莉“这鱼是小姨买来的,你尝尝,味道可好啦! 雪莉有点发懵地在餐桌旁坐下,目光在那些寻常饭菜间扫来扫去,旁边的歌蒂娅见状不由得笑了起来:“怎么,饭菜太过普通,反而大出所料?还是说不合口味?” “啊,不不不……这比我平常吃的好多了……”雪莉下意识地答道,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不过确实没想到,会是这么普通的东西。” “这鱼看着有点奇怪,”旁边的阿狗也探着头看了一眼餐桌上的食物,闷声闷气地开口,“总觉得……有点熟悉的气息?” “你知道什么美食?”雪莉闻言看了它一眼,“你这种平常啃石头当饼干的……” “阿狗女士不吃饭么?”妮娜闻言一脸惊讶。 “幽邃恶魔可不会吃人类的食物——事实上它压根不用吃东西,”雪莉点点头,“就偶尔磨牙的时候啃啃石头和钢板之类的。” 阿狗一听顿时哼哼着摇起脑袋:“你这么说我有点伤心了啊,我当初是怎么想办法在外面偷食物喂养你的你都忘了?偶尔我也是吃点……” 它一边说着一边趴到餐桌边缘,凑近了那盆鱼汤,然而等盯着那鱼汤看了两秒钟后,它没说完的后半句话却戛然而止。 下一秒,这幽邃猎犬便猛然收回了视线,哧溜一下窜回原地,往那一趴不动弹了。 雪莉被对方这反应弄得一懵:“阿狗你怎么了?” 阿狗第一时间看向歌蒂娅,所看到的,却是对方柔和恬淡的笑容。 “怎么?不喜欢吃鱼?”那团不可名状的光影漩涡笑着问道。 阿狗的脑袋左右晃了晃,突然间,它觉得所谓亲切友好的交谈、和善平易的笑容、合作调查的情谊果然都只是幻觉,在那团不可名状的扭曲光影深处,充斥的果然只有恐怖! 一个位阶比它还高的“深海子嗣”被剁碎了炖成汤,甚至连本质都真的变成了“食物”……这种恐怖的事情,正在那餐桌上演! “我……不喜欢吃鱼。” 幽邃猎犬闷声闷气地说道。 在它眼角的余光中,那盆刚刚做好的鱼汤仍然在散发着热气,散发着对人类而言很好闻的味道。 它知道,那盆里的东西真的是“鱼”,不管它曾经是什么,它现在都已经是鱼了。 子嗣的本质早已被扭曲篡改,若非幽邃圣主赐予自己的这双眼睛,连它也不可能辨认出那些被剁碎的肉片原先是什么东西。 现如今,那真的是无害的食物,哪怕雪莉吃下去了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阿狗自己今天是打死都不会靠近那餐桌周围了! 歌蒂娅不知道阿狗为什么突然对鱼汤有这么大反应,但想来这跟幽邃恶魔特殊的食谱有关,她也就没有在意。 她的注意力放在妮娜身上。 妮娜看上去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虽然她可能多了一些心事,但这个懂事的孩子选择了让所有人都不会难堪的方式来处理自己的心情。 而从另一方面,歌蒂娅已经知道,妮娜身边……“藏”了东西。 或者换句话说,那座工厂中庞大而不可见的“帷幕”,也在无形中蔓延过来,笼罩在妮娜身上。 她还不敢直接下判断,也无从确定妮娜身边环绕的灰烬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毫无疑问,在十一年前的那场大火中,妮娜一定曾身处一个极其特殊的位置。 就像那座工厂一样特殊。 妮娜却什么都不知道,她已经这样一无所知地生活了十一年。 “小姨?”妮娜终于注意到了歌蒂娅的目光,她有些困惑,“怎么了?” 歌蒂娅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妮娜的头顶。 妮娜怔了一下,紧接着便左右晃动着脑袋:“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小姨知道,你不是小孩子了,”歌蒂娅笑了起来,在妮娜摇晃的发丝间,有细碎的幽绿光点一闪而没,“但你还是个孩子。” 妮娜微微鼓起了脸颊。 “小姨,您以后还要跟着雪莉一起去……‘调查’吗?”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在安全的范围内。”歌蒂娅很认真地回答道。 “……不能不去么?” 歌蒂娅摇了摇头:“不能。” 妮娜沉默了一下,又问道:“那我能做什么?” “好好吃饭,”歌蒂娅露出一丝微笑,指着餐桌,“然后好好睡觉,好好学习,最后保护好自己,以及相信你的小姨。” 妮娜往嘴里塞了一块面包,鼓鼓囊囊的。 “嗯,我知道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调转航向 古董店的二楼面积并不大,除了厨房和盥洗室之外就只有两个房间,一个是歌蒂娅的,一个是妮娜的一—临时留宿的雪莉显然只能跟妮娜睡在一起。 “其实我可以睡在走廊的……”看着妮娜忙忙碌碌地为自己准备,雪莉显得有点局促不安,“或者在一楼打个地铺也行……” “那可不行,”妮娜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了一眼房门的方向——小姨已经回自己房间了,现在这里只有她和雪莉两人,再加上正在旁边趴着打盹的“阿狗”,“怎么能让客人睡走廊里,而且一楼……一楼那可都是小姨的‘宝贝’,她可不会答应。” “她的宝贝?”雪莉愣了一下,回忆着自己在一楼都看见过什么东西——她之前实在是过于紧张,以至于甚至都没好好打量过这地方,但现在回忆起来,那一楼好像也只不过是一堆看上去乱七八糟的破烂,要说那就是一位亚空间阴影的“藏品”,也委实离谱了点。 但很快她便又反应过来:在这里,那位“歌蒂娅女士”扮演的只是一个普通人,而眼前的妮娜似乎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小姨”还有别的面目。 想到这,雪莉表情又有些古怪,在电灯带来的明亮光线下,她飞快地看了妮娜一眼,低声说道:“你真的没生气吗?” 妮娜停下正在铺床的动作,扬起眉毛:“生气?为什么?” “……我其实骗了你挺长时间,”雪莉小声说着,她这辈子都很少有这么尴尬又小声的时候,但自打认识了“歌蒂娅女士”,她现在是越来越习惯低声说话了,“我一开始只是因为阿狗的提示才接近你的,但我没想到你真的那么容易就相信了我,甚至……那么简单就当我的‘朋友’。我觉得,你应该生气一点。” “……很长时间没有人在学校里跟我主动搭话了,我当时还以为……”妮娜咕哝了一句,但很快便摇摇头,“不过我真的不生气啊,不管原因是什么,你至少真的陪我说话、逛街和去博物馆了嘛。” 雪莉却不是很接受妮娜这坦然的反应,或者说,她早已习惯了一种更加冰冷的人际环境,反而在仿佛始终散发着暖洋洋热量的妮娜身边感觉分外别扭:“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有吗?”妮娜整理好了床铺,坐上去之后微微侧过脑袋,“不过很久以前好像也有人这么说过我……‘这孩子心怎么这么宽’,我记得是这么说的。” 一边说着,她一边对雪莉招了招手:“你也坐上来吧,干嘛一直傻站着?” 雪莉愣了一下,这才犹豫着坐在妮娜旁边,心中的感觉分外古怪起来。 她完全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个形态。 她被一个亚空间阴影盯着,不得不栖身在对方的“巢穴”,她和那亚空间阴影的“眷属”共处一室,阿狗从刚才开始就因莫名的恐惧而缩成一团,她知道此刻的真实情况是多么危险,多么诡异,甚至可能和死亡都只隔一线——然而她睁开眼睛,眼前实际上却只有暖洋洋的灯光,和一个笑起来暖洋洋的女孩。 “电灯真亮啊……”仿佛是为了打破紧张,也可能只是没话找话,雪莉突然小声咕哝起来。 “你住的地方还没有电灯么?”妮娜有些意外。 “我住在……一个更老旧的街区,那边还没有电灯,”雪莉有点尴尬,“入夜之后还是要用油灯。” “啊”妮娜张了张嘴,感觉心中有些别扭,然后有些生硬地转换了话题,“你要换上睡衣么?你可以穿我的。我有一件两年前的,你穿上应该合适。” “……好。” “今天早点睡吧,明天休息日,上午我陪你在附近逛一逛,顺便给你买件新衣服,你的裙子都被烧坏了。” “……我没钱。” “那就当我送给你的礼物。” “……好。” 歌蒂娅站在卧室的窗台前,静静地眺望着第六街区的方向,表情沉静下来。 两个女孩已经在隔壁睡下了,经历了今天那么多事,雪莉累不累她不知道,妮娜是肯定累了。 她微微闭上眼睛,侧头“看”向旁边。 在黑暗的视野中,有两簇小小的绿色火苗跳跃起来。 那是隔壁房间的方向,两簇火苗是她留下的“印记”,其中一簇来自雪莉,另外一簇……指示着妮娜的方位。 歌蒂娅到现在还不知道妮娜身边那些环绕的灰烬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这座城邦里到底埋藏了什么秘密,不知道那道“帷幕”从何而来,也不知道是谁在幕后操控着一切。 但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接近十一年前的真相,在一点点撬动覆盖在这座城邦上空的、由某种超凡要素凝聚成的浓雾。 在妮娜身上留下“印记”是一重保险,这印记可以让她第一时间察觉对方的状态,并且在情况紧急的时候充当定位,而且如果将来她搞明白了妮娜身边的“灰烬”是怎么回事,也能利用印记的力量第一时间进行干涉,起码能把妮娜和周围有害的超凡力量隔绝开来。 但仅仅有一重保险还不够。 歌蒂娅看了看自己纤白无力的双手。 这幅躯体还是太过虚弱了,距离本体也太过遥远,本体能够输送过来的力量以及这幅躯体能够掌握的力量都有限,而这座城邦潜藏的危险很可能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轻轻吸了口气,慢慢闭上眼睛。 下一秒,位于失乡号上的歌蒂娅睁开双眼,起身推开了船长寝室的大门。 山羊头聒噪的声音几乎毫无延迟地传来“哦,美丽而智慧的船长小姐!您忠诚的以下省略正在校准……” “普兰德城邦在什么方向?”歌蒂娅看了山羊头一眼,相当娴熟地将对方打断。 “普……普兰德城邦?!!”山羊头猝不及防,硬邦邦的木头脸上都露出了一瞬间的错愕,但紧接着它便反应过来,语气一下子变得意外又亢奋,“普兰德城邦!人类的城邦!美丽而智慧的歌蒂娅船长终于要展开一场掠夺远征了吗?!这是您的进攻目标?我们是直接袭击港口,还是劫掠路过城邦的商船?我们也可以慢慢腐蚀城邦近海,逐步封锁它的海岸线,城邦海军可能是个麻……” “闭嘴,别做多余的安排,”歌蒂娅径直来到航海桌旁,伸手敲了敲桌面,“我只问你,普兰德城邦的方向。” “哦哦,好的,好的,如您所愿……” 山羊头的音调变得有些低沉拉长,他慢慢开口,而下一秒,歌蒂娅便注意到那张充斥迷雾的航海图边缘突然出现了一个闪烁的亮点。 “您要找的普兰德城邦……应该不会偏差太远,”山羊头恭敬说道,“啊,遗憾的是航海图沉睡了太长时间,这上面只能标注出普兰德的大概方位,沿途的海况和标识物仍然笼罩在未知之下……” “看上去很远,”歌蒂娅看了一眼那迷雾中的亮点,又判断了一下失乡号周围已被探明海域的范围,微微皱起眉头,“全速航行,需要多久能靠近普兰德近海?” “半个月?也可能一个月?其实已经很快了,我们还没有真正远到在文明的边界呢,”山羊头絮絮叨叨起来,“您也可以选择让失乡号在灵界全速前进,但这样不太安全,虽然灵界本身对我们的威胁不大,幽邃深海中却有很多胆大妄为之徒可能会找麻烦……” 幽邃深海…… 歌蒂娅下意识想到了“阿狗”,但很快便摇摇头:“那就先在现实海域航行吧,向普兰德城邦靠近——最后一个问题,可以不被城邦发现么?” 她注视着山羊头的眼睛。 作为失乡号的“船长”,她这次提问有点冒险。 因为她本应彻底掌控这艘船,完全了解这艘船的能力才对。 但她还是这么问了,她在一点点测试自己这位“大副”。 山羊头那黑曜石雕琢而成的眼珠中没有任何情绪流露,它只是静静和失乡号的船长小姐对视着,沉默了几秒种后才如平常般开口:“……我们可以隐于雾中,必要情况下,可以短暂潜入海浪破碎的倒影中,这样起码在距海岸十五海里以外的地方,人类城邦和船只是无法察觉失乡号靠近的。” “但更近的地方就不行了一—神明的视线会察觉,城邦的大教堂会示警。” “你这都是一个世纪前的经验,”歌蒂娅表情沉静,“现在还管用么?” “当然,”山羊头语气轻快,“区区一个世纪——众神在这一个世纪里可不会有什么长进。” 歌蒂娅轻轻舒了口气:“很好,那就让失乡号向普兰德城邦靠近,注意隐匿自身。” “我能问一下么?”山羊头开口道,“您……到底想干什么?” “只是想做个测试,”歌蒂娅想了想,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看这样 wifi会不会好一点。” 山羊头:“wif…… i……什么意思? “回头让艾伊给你解释解释?” “不!您忠诚的以下省略完全不在意这是什么意思! 第一百二十九章 黑夜 失乡号全速航行起来了。 世界之创所投下的苍白辉光中,半透明的灵体之帆无风自鼓,庞大而复杂的桅杆和缆绳系统仿佛被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所操控一般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迅速且灵敏地调整着角度,歌蒂娅感到脚下的船身在微微晃动、倾斜,并将船头指向无垠海域中的某个方向,细碎海浪拍击船壳的声音则混杂在失乡号本身传回的“感知信号”里,轻柔地回响在她脑海深处。 不知为何,就在这艘船调转航向的一刻,她仿佛突然感觉到这船上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明明四周还是一模一样的风景,但她仿佛听到这艘船在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 歌蒂娅离开了船长室,信步来到甲板上,她在夜色中仰起头,注视着那些鼓起的船帆以及高耸的桅杆,又伸出手轻轻敲了敲旁边路过的一道栏杆,若有所思地说道:“你也对漫无目的的漂流感觉无聊了?” 失乡号没有说话,只从甲板下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吱嘎声,附近有几根缆绳发出窸窸翠窣的声音,像蛇一样游荡过来,在歌蒂娅身旁晃来晃去。 “……这并不可爱,甚至有点吓人,”歌蒂娅看了那几根缆绳一眼,“上次你们就是这样把爱丽丝吓得抱头鼠窜吧?” 缆绳原地晃动了两下,飞快地溜走了。 歌蒂娅则轻轻吸了口气,准备享受一下海上这清爽的夜风,但突然间,一个遥远的“触动”突然出现在她意识中。 她起初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但紧接着便意识到,这触动源自普兰德城邦。 普兰德城邦内,位于古董店二楼的歌蒂娅突然眨了眨眼睛,随后立刻看向某个方向——那是隔壁妮娜的房间。 在她的视野中,有一簇幽绿色的火焰正在那房间中急促地跳动——但并不是妮娜,而是留在雪莉身上的印记。 那簇火焰感知到了超凡力量的滋长,感知到了宿主的情绪正在不正常波动。 雪莉出什么事了?! 歌蒂娅并没怎么犹豫,起身便冲出房间来到了妮娜的卧室门口,她轻轻敲了敲门,里面却没有任何动静。 她这时候有点迟疑,但下一秒,他便感知到留在雪莉身上的印记再次跳动起来。 这种时候就不能想太多了——歌蒂娅推开了妮娜的房门。 就像小时候一样,妮娜睡觉总是没有锁门的习惯。 卧室中一片昏暗,唯有从窗外洒进来的路灯微光照亮了房间中的事物轮廓,在目之所及的范围内,歌蒂娅没有看到任何不正常的事物。 雪莉与妮娜正静静地睡在床上,一个脑袋对着床尾,一个打横躺在对方肚皮上。 ……睡姿非常有艺术性。 歌蒂娅当然没兴趣关注俩女孩的睡姿如何,她这时候已经注意到了雪莉的眉头紧皱,而在她那只平常用于召唤阿狗、和锁链共生的手臂上,一点细微的黑色纹路正在缓缓游走。 歌蒂娅微微皱了皱眉,随后便激活了留在雪莉身上的印记,尝试用灵体之火的特殊性质来寻找房间中的“侵蚀”源头。 在她看来,雪莉如今的状态,再加上印记的示警,这毫无疑问是超凡力量正在产生侵蚀的征兆。 一点细微的绿色火苗在雪莉身旁升腾起来,幽绿的光焰照亮了四周,然而这火光闪烁了几下,最后仍然停留在原地。 房间中没有侵蚀。 歌蒂娅眉头皱了起来,她靠近一些,观察着雪莉紧紧皱起的眉头。 因为不确定灵体之火对活人到底影响有多大,她不能像在工厂里那样直接释放大面积的火焰来“扫描”整個房间,但哪怕只是一点灵体之火的火星,也应该会对陌生的超凡力量做出反应才对。 侵蚀……并不在现实世界?精神层面? 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歌蒂娅若有所思,随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便起身悄悄退出了房间,关好房门返回自己的卧室之后,她看到了正在窗台上打盹的鸽子精。 “灵界行走。” 在艾伊被吵醒之后的一连串“咕咕”抗议声中,歌蒂娅再次进入了那个充斥着无尽星光的黑暗空间,随后她静下心来,像之前感知白橡木号以及凡娜一样,感知着周围的星光属于自己的“印记”。 这并不困难,因为那印记是自己有意留下,远比凡娜身上的“火星”更要清晰稳定,歌蒂娅几乎瞬间便锁定了属于雪莉的那点星光…… 雪莉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正睡在一张熟悉又陌生的小床上。 她摸着黑坐起身,头脑迟钝了半天才稍微恢复清醒,她迷茫地打量着四周,终于从那黑暗中分辨出一些事物的轮廓。 一些熟悉而遥远的记忆渐渐苏醒过来,在看清自己周围的景象之后,雪莉终于猛然睁大了眼睛。 下一秒,她便猛然从床上跳了下来,同时发出一连串极其恼怒,甚至恼怒到有点颤抖,颤抖中仿佛透露着恐惧和紧张的咒骂: “该死,该死,该死……X!TMD又是这个,又是这个!我X的!” 一连串响亮的咒骂打破了黑暗中的宁静,那咒骂声却不是雪莉熟悉的声音,而是更加幼小、更加稚嫩,仅存在于回忆中的童声,她跳到了地上,看到自己的手脚也变得和记忆中一样瘦小稚嫩,她穿着一件浅粉色的睡衣,那睡衣也和记忆中一模一样,袖口破损的地方还有着那个熟悉的、用生疏手法绣补上去的小狗。 “别XX的折腾我了!别XX的折腾我了!” 雪莉在黑暗的房间中吼叫起来,她冲向了那扇紧闭的房门,拳打脚踢地想要打破那斑驳的木板,然而大门却像钢筋水泥浇筑一般纹丝不动,她用头去撞,又用牙去咬大门的把手,但这完全是发泄式的举动根本毫无意义,她只能用小小的身体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在撞击中任凭时间流逝,任凭附近的窗□洒进来一点点晨光,任凭门外传来了她在这一日凌晨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她听到有人在隔壁房间起床,听到有脚步声,有收拾东西的声音。 她听到其中一个脚步声靠近了大门,一个很温柔,很熟悉的声音在轻声开口:“雪莉,雪莉?起床了吗?还在生气吗?” 雪莉撞击房门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她靠在木门上,用尽全身力气贴着门板,她很不想听下去,却又贪婪地听着门外传来的动静。 “雪莉,我和爸爸去给你买蛋糕,今天是你的生日……等我们回来,你就不生气了好不好?” “别走……”雪莉突然发出了声音,起先只是很小声的嘀咕,但很快,嘀咕声变成了喊叫,“别走……别走!别去!别去!” 她终于哭喊起来,哪怕知道没用,仍然大声喊叫着:“别去!别出门!别出门啊TMD!别出门啊!” 然而时间仍旧走向了下一秒,就像刻在脑海中的记忆无法回头——门外的脚步声远去了。 拿起手提袋的声音,父母遥远而模糊的交谈声,门把转动,开门,关门,钥匙转了一圈,接着又是半圈。 雪莉在黑暗中慢慢坐了下来,开始计算自己的心跳。 心跳到第一千二百下的时候,起火的惊呼声从远方传来。 心跳到第一千六百下的时候,刺鼻的烟味和呛人的烟雾开始渗透门缝。 心跳到第一千八百下的时候,街道上已经全是狂乱的喊叫,刺眼的红光充斥着窗口,仿若整座城邦被投入熔融的岩浆中。 心跳到第两千下的时候,一声沉重的闷响从家门方向传来——大门被打破了,仿佛是有什么巨兽正踏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进来,一步步靠近这个锁死的房间。 然后,房间的门终于倒了下来—一雪莉用尽全身力气都不可能撞开的木门,此刻像碎纸一样四散破碎。 一个可怕的生物出现在那里,那是一头巨大的漆黑魔犬,是由骸骨、阴影、烟雾和灼热的灰烬扭曲拼合而成的噩梦,这来自幽邃的恶魔对于一个只有六岁的孩子而言几乎是个庞然大物,而现在,它那空洞的血色眼窝已经捕捉到了房间中的“活物”。 雪莉平静地注视着出现在眼前的魔犬。 这是一只幽邃猎犬——但现在还不是她的阿狗。 不是那个拥有“心”的阿狗,不是那个会去垃圾桶里翻找食物来喂养自己的阿狗,不是那个会努力讲蹩脚笑话来逗自己,最后却只教了自己一堆脏话的阿狗。 幽邃猎犬踏进房间。 咀嚼血肉与骨头的声音响了起来。 雪莉躺在地板上,感受着自己的肢体被魔犬吞噬,钻心的剧痛隔了十一年的记忆帷幕,在她的头脑中迟钝且麻木地弥漫着,她继续数着自己的心跳,数着阿狗要什么时候才会是自己的阿狗,又计算着自己还要在这里待多久——按照过去的经验,是一周?还是两周? 她的意识渐渐有些涣散,即便是在这漆黑的梦境中,那些遥远、迟钝而麻木的痛苦也终于渐渐追了上来,而在愈发模糊的视线中,她突然看到在不远处的床铺上,在黑暗最深处的阴影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 那个身影似乎并不是突然出现的,她仿佛从始至终就在那里,从这个梦境开始,从每一次梦境开始,甚至——雪莉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冒出这个惊人的念头——甚至从十一年前就在那里。 她就在那里坐着,然而直到现在,她才第一次发现这个纤细身影的存在,就仿佛长久的迷雾突然破开,让她能窥看到那迷雾背后的存在。 一点微末的幽绿火光不知从何浮现,映亮了那个纤细身影的面容,柔美而精致,有着近乎非人的美感,却又似乎异常年轻,似乎比自己大不了几岁——雪莉不曾见过这名漂亮得完全不像是人类的“少女”,但她产生了莫名的熟悉感。 “无意冒犯。” 那容貌完美到近乎非人的“少女”开口了。 第一百三十章 你的凶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无意冒犯。” 那容貌完美到近乎非人的“少女”开口了,而几乎就在这名“少女”开口的同时,雪莉突然听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轰”的一声——那是虚幻的轰鸣,不存在于这个梦境,也不存在于这段记忆里的轰鸣,它直接在自己的脑海中炸裂,而在这轰鸣声中,远处传来的火焰燃烧以及人群狂乱呼喊的声音便瞬间消散。 整个世界骤然变得无比寂静。 下一秒,雪莉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一—她恢复了十七岁的模样,身上也不再是那件记忆中熟悉的睡裙,而变成了自己平日里穿着的黑色裙子,被幽邃猎犬吞噬掉的手臂也不知何时恢复如初——一条漆黑的锁链从她的手臂延伸出去,锁链末端,阿狗仿佛正在沉睡,静静地趴卧在房间角落,眼眶中的血色微光忽明忽暗。 雪莉一下子坐了起来,惊愕而紧张地看着那个坐在床铺上的奇怪“少女”。 她不知道这個女人是谁,但她知道,有一个强大的存在直接穿透了幽邃的诅咒,入侵了她的梦境。 连她这个“梦境的主人”都无法提前察觉对方,这说明入侵者已经是一个强大到根本无法抗衡的存在。 “你……你是谁?!” 歌蒂娅慢慢站了起来,在这个意识层面的世界中,她呈现出的是自己作为“歌蒂娅船长”原本的姿态,那极度高冷淡漠的气质让雪莉又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你没有见过我这副模样,这反应很正常,”有着非人本质的“少女”低声说道,“我察觉到你在做噩梦,就过来看看。” “察觉到……过来看看……”雪莉有些困惑地眨眨眼,终于慢慢反应过来,“等等,您是……” “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歌蒂娅,”容貌完美到近乎非人的“少女”露出一个微笑,“歌蒂娅·斯卡蕾特。” 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因为她并不担心雪莉会有胆子把这事说出去——哪怕她真的昏了头,那只相当识时务的幽邃猎犬也会让她将这件事永远摁死在自己肚子里的。 “歌蒂娅……歌蒂娅女士?您是歌蒂娅女士?!”雪莉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一种心悸感在心底悄然弥漫,但紧接着她又有些困惑,“但您不是叫歌蒂娅·柏翠丝么?斯卡蕾特是什么?” 歌蒂娅:“……?” 这姑娘的反应一下子让她都有点不会了,怔了两秒钟才表情古怪地开口:“你……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雪莉想了想,老老实实地摇头:“没。” 然后紧接着她又反应过来,一脸害怕:“我……应该听说过这个名字么?” 歌蒂娅突然意识到这女孩是真没听说过“无垠海移动天灾”的名号,她的反应做不得假,看样子不管歌蒂娅船长的凶名再怎么威赫,也挡不住有些人就是认知有限,只是这也着实让她有点泄气,并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是个文盲么?” 没想到雪莉竟真的低下头来不吭声了。 “算了,这不重要,”歌蒂娅一看对方这反应就直接结束了当前话题,紧接着目光便缓缓扫过这小小的房间,而此时外面街道上的喧闹和火海都已经平息下来,就仿佛一场闹剧仓促收场,只余下暗红混沌的微光在窗外弥漫,歌蒂娅的目光落在雪莉身上,表情沉静,“这是你当年经历过的,对吗?” 雪莉仍旧低着头:“.……嗯。” “我本无意窥探,但在进入这里的过程中察觉了你的秘密,”歌蒂娅态度很诚恳,“抱歉。” 雪莉却是一愣,她完全没想到这如邪神一般可怕的存在竟然正在向自己道歉,头脑中的混乱迅速收束成了此起彼伏的冷汗,她慌忙往后倒退两步:“不……不,没关系,您怎么能向我道歉……” “无论如何,窥探他人的梦境并不礼貌,”歌蒂娅露出一丝幅度很小的微笑,接着目光便落在了那只幽邃猎犬身上,“它什么时候才会醒?” “我不知道…” 雪莉显得有点无措,她看着正在沉睡中的阿狗,“这个噩梦从未出现过这种变化,我不……” 她话刚说到一半,便听到一阵轻微的骨片碰撞声从阿狗体内传了出来,紧接着前一秒还在沉睡状态的阿狗便微微晃动了一下脑袋,那双空洞的眼眶中红光渐亮,下一秒,这只可怕的巨犬便猛然站了起来。 或许是前一刻的噩梦仍然残留了某些影响,雪莉竟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迈步来到阿狗身边。 “雪莉……”阿狗终于渐渐清醒,它突然注意到了周围的房间,目光下一秒便猛然落在雪莉的手臂上,语气中带着一丝慌乱,“我……” “没事,噩梦而已,”雪莉笑了起来,上前主动抱着阿狗那硕大又丑陋的骸骨脑袋,“你也做噩梦了。” “对不起,对不起……”阿狗却只是不断小声重复着,那根在它和雪莉之间连接的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动,“疼不疼?是不是很疼……” 雪莉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别矫情了……有外人看着呢……” “外人?”阿狗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房间中还有一个人,紧接着,它便看清了歌蒂娅的模样,看到了对方身上那身独此一家的制服,以及那张完美精致到近乎非人的面孔,而更重要的,是在它的视野中还能看到漂浮在歌蒂娅身后的层叠幽绿火焰。 “卧×!” 阿狗猛然发出一声惊呼,下一秒便条件反射般把雪莉拽到了自己身后,自己用硕大的身躯挡在雪莉和歌蒂娅中间,它浑身的骨片都在磕碰抖动,却还是努力看着歌蒂娅的方向,“是……是那个幽灵船长!?” 歌蒂娅一看对方这反应便挑了挑眉毛:“雪莉不认识我这幅姿态,你倒是认识?” “阿狗?”雪莉也紧接着反应过来,“阿狗你见过她?” “还用见过?见过她的幽邃恶魔这时候基本上全都被送进亚空间了!”阿狗体内的黑色烟雾涨缩不定,语气带着惊恐,“无垠海上的移动天灾……她为什么会在你的梦里?!” “无垠海的移动天灾?”雪莉却还蒙着,“我怎么没听你跟我说过这个……” “废话!我没跟你说过的东西多了去了——世界上的天灾多的是,哪能都讲过来,而且正常情况下谁能想到你会在陆地上遇见一个幽灵船长啊!” 雪莉一愣一愣地听着,她似乎还想问些什么,歌蒂娅却突然打破了沉默——她静静地注视着如临大敌的幽邃猎犬:“我以为只有现实世界的人才如此惧怕我,没想到自己在幽邃恶魔之间也有这份名声。” 阿狗微微后撤半步,一边保持着全神贯注的防御态势一边开口:“您未免低估了自己一一您的凶名可是从幽邃深海到现实世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没有心的幽邃恶魔都知道遵从本能规避您的失乡号……说真的,也就是幽邃恶魔们没有心,否则恐怕连灰烬浮土上的恐魔们都得在后背上纹着您来壮胆……” 歌蒂娅想了想,怀疑对方其实是在恭维自己——用它自以为的恭维。 而与此同时,雪莉也听到了阿狗的小声嘀咕一—在通过锁链建立起来的精神连接中,这嘀咕声只有她自己能听到:“雪莉,一会我想办法缠住这个阴影,你努力醒过来,对方应该只是一个精神投影,我能缠住她一阵子,你只要能脱离这个梦境,对方就追不上来了……” 雪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一—或者说她跟阿狗的想法压根就没在一个频率上:“啊……那然后呢?” 阿狗语气急促:“然后你赶紧去隔壁房间,找那位大人物求救——就说你被失乡号缠上了,言辞恳切一点,甚至主动要求做对方的眷属以求庇护都可以,这时候不能顾及危险不危险了,被失乡号撕碎之后拖入亚空间和变成一位亚空间邪神的眷属比起来,起码后者还勉强算‘活着’” 雪莉毫无反应。 “雪莉?”阿狗愈发焦急,“雪莉你别发呆了!快趁着这个梦境被干扰,想办法清醒过来!让大佬出手对付大佬才是我们唯一的……” 阿狗说到一半,雪莉终于在精神连接中给了它回应: “阿狗……你说的两个大佬,好像是一个人……” 阿狗:“……?” 精神连接中的交谈只需要一瞬间。 幽邃猎犬有点呆滞地抬起头来。 在它视野中,那位执掌着灵体之火的船长小姐只是静静地看着这边,露出了如亚空间般冰冷黑暗的甜美笑容。 第一百三十一章 挣脱梦境 歌蒂娅看着紧张兮兮的阿狗,露出了尽可能和善的微笑一—她觉得自己跟对方之间可能是有点误会,这误会还是尽早解开的好。 但就在她要开口之前,却突然看到阿狗眼眶中的血光忽闪一下——尽管无法从一个骨头脑袋上看出什么情绪变化,她却仿佛能感觉到这幽邃猎犬一瞬间激烈动荡的心情。 下一秒,她便听到阿狗结结巴巴的声音传来:“你……您就是我们这两天打交道的‘歌蒂娅女士’?” 歌蒂娅一愣,紧接着便看了一眼旁边的雪莉。 她没看到阿狗和雪莉之间有什么交流,但很显然,这两个用锁链连接在一起的个体之间有着便利的情报共享手段。 “是我,”歌蒂娅露出一丝笑容,语气平和地说道,“那还需要我解释些什么吗?或者你们有什么想知道的?” “没有!”阿狗几乎是惊叫起来,那狰狞恐怖的头颅几乎晃出残影,“我们不需要知晓任何‘知识’或‘真理’,我们对您的奥秘没有任何窥探意向!” “……我总觉得我和你们之间还是有些误会,但好像越来越解释不清楚了,”歌蒂娅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算了,就让时间来慢慢帮助我们建立起互相信任吧,至于现在,我有些事情想要了解。” 阿狗耷拉着脑袋:“您……您请讲。” 歌蒂娅蹙了蹙眉,她其实很好奇自己这个在现实世界中凶名赫赫的幽灵船长为什么会在幽邃恶魔之间也有那么大影响,因为在她的印象中,幽邃深海是个格外靠近亚空间的“地方”,盘踞在幽邃深度的恶魔们应该比现实世界的凡人更加靠近那些“底层阴影”,相对应的,它们对从亚空间返航的失乡号也应该没那么恐惧和抵触才对。 然而现在看来,那些本身对人类而言就属于“危险存在”的恶魔们竟然跟人类一样害怕失乡号,这让她颇感困惑。 不过在搞明白这个问题之前,她首先关注的是眼前这一幕“噩梦”——这来自雪莉记忆深处的,极有可能重现了十一年前真相的噩梦。 “我想知道这个梦境的情况,”她一边说着,目光一边落在了雪莉身上,“我知道这对你而言是很痛苦的回忆,如果你不想说,可以拒绝。” “……没什么不想说的,”雪莉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我倒是应该感谢您,您打断了这个噩梦,我还能少受点苦……就像您看到的,这就是我当初经历过的事情喽。” “大火么……”歌蒂娅轻轻点了点头,接着又看向阿狗,“我看到的,是你跟雪莉最初‘相遇’的经过?” 阿狗别过脸去:“我当时还只是一个幽邃恶魔而已。” “那你是怎么突然获得‘心’的?”歌蒂娅好奇地问道,“就我刚才看到的,你当年几乎已经杀死了雪莉。” “.……我不知道,”阿狗沉默了几秒钟,微微晃动着丑陋的头颅,“当我第一次产生自我意识的时候,看到的就已经是雪莉奄奄一息倒在地上的景象了。” 歌蒂娅深深地看了这幽邃猎犬一眼,目光随后沿着对方脖子上的锁链移动,看到了雪莉那漆黑扭曲、与锁链融合共生的半个身体。 “在那之后,你们就……融合在了一起?” “算是吧,”雪莉低声说着,她垂着头,将眼神与表情都隐藏在头发的阴影中,“其实我也记不太清了,毕竟那时候我只有六岁,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也过得稀里糊涂……如果您真的很好奇我是怎么跟一个差点杀死自己的幽邃恶魔慢慢变成如今这个关系的,那可以去抓个精神医师过来给我催眠看看,或许……” “不必。” 雪莉的话突然被打断了,紧接着,她便错愕地感觉到有一只很柔软的手掌按在了自己的头顶。 那手掌竟然是有温度的。 “抱歉,我不是要揭开你们的伤疤,我只是想知道十一年前的各种细节,”歌蒂娅轻轻按着女孩的头发,她知道自己的提问对刚刚从噩梦中挣脱的雪莉而言不怎么愉快,“你应该知道,十一年前的事件中不只有太阳碎片现身,更有数不清的邪教徒在活动,而幽邃猎犬……理论上应该是湮灭教派的召唤物。” 雪莉有点愣神地抬起头,她听到歌蒂娅继续说道:“一个来自幽邃深海的恶魔类生物突然获得人性,这本身就是一种‘异变’,你们有没有想过,这种异变可能也是受了当年某个诱因的影响?” 雪莉眨眨眼,有点迟钝地说道:“太阳碎片?” “我不确定……没有人知道太阳碎片到底是个什么形态,或者有什么威能,只是在太阳教徒所宣传的教义中,‘真实太阳神根本就没有‘赋予人性’或者与之类似的权柄,”歌蒂娅摇了摇头,“所以导致阿狗出现人性的,可能是除太阳碎片之外的……某样东西。” “您是说,十一年前出现在普兰德城邦的可能不止太阳碎片?!”雪莉终于醒过味来,她猛然瞪大了眼睛。 “只是一点怀疑,”歌蒂娅轻轻拍了拍雪莉的肩膀,随后收回了手,“因为我一直觉得这件事存在一个很大的违和之处:太阳碎片是指向太阳教徒的‘圣物’,按照那帮邪教徒的描述,它的威能其实很单纯,在神秘学上也仅跟‘真实太阳神’有关,然而十一年前那场混乱中,仅官方披露的文件里被抓捕的邪教徒便已经包括了湮灭教徒和终焉传道士之类压根和‘真实太阳神’无关的家伙……他们掺和进来干什么?” “当然,也可以解释为太阳碎片威能过大,以至于就连不信仰太阳神的人也受了影响,让他们在同一天发了疯,但这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像阿狗这样古怪的……‘现象’——一个本身就具备狂乱属性的恶魔,反而在事件中突然获得了理智,这是怎么回事? “甚至延伸出去,还有很多可疑的地方,包括且不限于那层笼罩在‘火灾’外面的帷幕,你和妮娜脑海中残留的记忆,第六街区古怪的现象……我们一直都把这些不对劲的地方统统归结于太阳碎片,但现在仔细想想,这真的都是‘太阳领域’的威能么?那所谓的真实太阳神可就太无所不能了。” 歌蒂娅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而其中有一些疑惑其实早在今天之前便产生了,只是在刚才看到阿狗十一年前的异变之后,她才更加坚定了心中的一份怀疑。 十一年前那场大火或许真是太阳碎片导致,但整场事件中发挥作用的,绝对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雪莉则还有点发懵,她其实不太擅长思考这些复杂的东西,而在愣神中,她听到阿狗的声音在自己脑海中急促响起:“雪莉你没事吧?她刚才摸你的头是不是在释放诅咒?你神智还清醒么?你……” “我没事,”雪莉有点哭笑不得地在脑海中回道,“阿狗你太紧张了。” “废话,我能不紧张么!你直接接触了足以让普通人瞬间疯狂的污染源!”阿狗的声音慌得一比,“那你有什么感觉?” 雪莉想了想,不太确定地摸了摸自己头顶。 在她的记忆中,最后一次有人像这样抚弄自己的头发,像对待小孩子一样轻声安慰自己,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暖洋洋的。” 她恍惚间轻声开口。 阿狗顿时一惊:“雪莉你脑子真的出毛病了?” “……你闭嘴吧! 歌蒂娅却不知道阿狗跟雪莉在这短暂的瞬间都交流了些什么,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正弥漫着昏暗红光的窗户,突然问了一句:“外面有什么?” 雪莉一愣:“啊?” 歌蒂娅抬起手,指向窗口:“房间外面,有什么?” “我……不知道,”雪莉眨巴着眼睛,突然意识到在这个不断困扰自己的噩梦中,此刻好像突然出现了一个本不可能出现的选项,“我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每次做梦,我都是困在这个房间里的……” “但现在你挣开了,”歌蒂娅走到了小屋的门口,回过头轻声说道,那轻柔舒缓的话语仿佛黑暗中的引诱,将一个前所未有的选择抛在了雪莉和阿狗面前,“要不要试试看,在清醒的情况下……去看看自己梦境的边缘是什么模样?” 第一百三十二章 梦境边缘 要不要在清醒的情况下去看一眼自己的梦境边缘是什么模样? 歌蒂娅面带微笑说出来的话在雪莉听着竟仿佛从黑暗深邃的海渊中传出来的低沉引诱,她心中泛起一股战栗,本能地抵触着这个建议,却又难以抑制地升起了一股冲动—— 在这个已经折磨了她十一年的噩梦中,在这间被锁死的小屋外,在她十一年前不曾亲眼去看过的那条街道上……到底会有什么? 她下意识地轻轻吸了口气,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小窗户。 一种如枯血般暗淡的深红色调充盈着小窗,让她看不到街道上的景象——在十一年前那个被大火映亮的清晨,她始终没能向窗外看一眼,因而在这梦境中,那窗外的景象便都隐没在混沌的光中,根本看不分明,就连这房间外面的客厅,她透过门口看出去也只有一片朦胧的黑暗。 梦境映照出的是她自己的记忆和认知,十一年前她没能逃出这个小屋,十一年后的今天,她真的有可能从这个房间里走出来么? “人真的可以在自己的梦境里走动么…雪莉忍不住喃喃自语,“我根本不知道这外面有什么……外面会不会是虚无一片?” “梦境是人潜意识的映射,而人的潜意识往往会记住一些连自己都无法察觉的‘细节’,”歌蒂娅的声音从门口方向传来,“或许你十一年前始终被困在这房间里,但窗外的光影,声音,以及你通过‘直觉’记忆下来的东西,都填补在你的梦境里,在这些细节中,我们或许能窥看到些许线索。” “当然,决定权在你,如果你拒绝,我也不会继续窥探你的梦境——我会留在这,放心,只要我还在,这个噩梦就不会继续,你安心睡觉,明天仍会有晴朗的清晨。” 雪莉轻轻咬了咬嘴唇,随后仿佛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下定决心:“我……想出去看看。” “好,”歌蒂娅点了点头,向旁边侧开身子让开门口,“我和你一起。” 一个亚空间阴影,一个移动天灾,主动开口表示要和自己走在一起——这本应是一场可怕的邀约,然而不知为何,这一次雪莉却突然松了口气。 就好像在这无休止的黑暗噩梦中突然出现了一簇温暖的光,让自己可以稍微放松下来。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在和邪神共处的过程中渐染疯狂。 歌蒂娅跟在雪莉身后,两人一同跨过那小房间的木门,进入了雪莉童年记忆中的客厅。 阿狗也跟在她们身旁,幽邃猎犬显得很紧张,一直在谨慎地关注四周,并且时不时做出侧耳倾听的模样,关注着街道上是否有异常动静。 雪莉见状有些好奇:“阿狗你在干什么?” “侦查。” 阿狗沉声说道,“我们正在进入梦境中的未知地带……再往前,就是你记忆中不存在的区域了,理论上,这前面的事物将越来越倾向于你潜意识中的想象和强烈情感,而在恐惧作为主导的情况下,这些想象和强烈情感往往会生成一些……不那么友好的东西。” 雪莉很惊讶:“阿狗你连这都懂?” “略懂一点,”阿狗晃晃脑袋,“我好歹也是正统的幽邃恶魔……” 歌蒂娅却没有在意雪莉和阿狗的交谈,她正在注意观察着客厅中是否有什么线索。 一种混沌朦胧的黑暗笼罩着略显寒酸的小厅,就仿佛有一种挥不散的烟雾充斥在空间中,她看到了放在墙边的木质架子以及客厅一侧的桌椅,还有一座看起来很有年头的挂钟被挂在墙上,表盘上的指针仿佛抖动的烟雾般模糊扭曲,在毫无意义地一圈圈飞转。 客厅中央的地面上,可以看到一片深深的抓痕。 那是当年的阿狗闯进来时留下的痕迹。 除此之外,客厅中没有血迹,没有尸体,也没有被火焚烧的痕迹——“火”似乎都局限在外面的街道上,也可能单纯是因为在雪莉的潜意识中,火始终不曾蔓延到房间里面。 她们穿过客厅,来到了大门前。 这扇门破了个大洞,只余下门框以及一点残破的木片还挂在门框上面,显然也是幽邃猎犬的杰作。 再往外,就是被火灾吞噬的街道了。 雪莉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已经走到了这里,却猛然间意识到了自己真正在惧怕、抵触的是什么东西。 “雪莉?”阿狗注意到雪莉的犹豫,抬头好奇地看了一眼。 雪莉紧紧咬着嘴唇,仿佛没有听到阿狗的话,她死死盯着大门外的街道,看着那片被扭曲红光充斥的薄雾,感觉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都在紧绷,退缩,恐惧。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那出门之后便再未归还的父母,看到他们就倒在家门前,她甚至不敢去想象那会是怎样的景象,不敢想象自己一步踏出去会发生什么事情。 然后,她听到了锁链轻响的动静。 阿狗主动向前走去,探着头朝街道方向看了看,随后收回脑袋。 “雪莉,没事,外面没什么可怕的,有也……看不出来了。” 雪莉有些意外地看着幽邃猎犬那空洞的眼眶,她抿了抿嘴唇:“谢谢。” 随后她便一步踏出,踏出了自己十一年前的家门。 街道上充斥着一层薄雾,稀薄暗红的雾气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房屋与路灯的轮廓,以及扭曲起伏的路面。 远方的建筑物在雾气中不正常地抖动着,它们已经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成框架,呈现出漆黑或暗红的色调,边缘宛若不定形的火焰般颤动,时不时还有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从不知何处传来,就仿佛大火仍然在看不到的地方蔓延。 细小的火星和尘埃、灰烬在空气中漂浮着,夹杂着呛鼻的气味。 歌蒂娅微微皱起了好看的眉头。 街道上的火已经熄灭了,只余下焚烧过后的痕迹,无处不在的灰烬和街道角落那些可疑的熔堆证明着大火的真实存在。 但她没有看到任何可能跟太阳碎片有关的线索。 但转念一想,这似乎又很正常——这里毕竟只是雪莉的梦境,是她的记忆、认知与想象共同编织成的舞台,而不是真的将一切带回了十一年前。 带着这样的念头,她跟在雪莉身旁慢慢走过了这条被大火焚烧过后的街道。 突然,她的脚步停了下来。 雪莉惊讶地回过头:“歌蒂娅女士?” 歌蒂娅皱着眉摆了摆手,侧耳倾听着周围的动静。 就在刚才,她仿佛听到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自己耳旁呢喃着什么东西。 她仔细分辨了半天,突然向路边的一堆灰烬走去。 那是一堆扭曲的黑灰,中间夹杂着某些仿佛没有烧尽的焦黑碎片,灰烬旁甚至尚有火星静燃,若是仔细分辨,便可以依稀看出这团灰烬隐约呈现出一个蜷缩着的……“人”。 歌蒂娅盯着那灰烬看了半天,慢慢弯下腰侧耳聆听—— “……我……不想死………” 那团灰烬轻声呢喃着。 歌蒂娅微微睁大了眼睛。 而在她身后紧跟着的雪莉也听到了这声呢喃,女孩的反应更加直白一点: “我X的这TM什么玩意儿?!” 歌蒂娅微微回头,雪莉便赶紧又调整了一下措辞:“额,我的意思是这好可怕哦……” “……我还是喜欢你刚才直爽的样子,”歌蒂娅眼皮抖了一下,其实她也被那灰烬的呢喃声吓了一跳,却完全被雪莉这一声咋呼给盖了过去,而随后,她的目光便落在了街道上那更多的灰烬堆上。 轻声、连绵而重叠的呢喃声伴着街道上漂浮的灰烬与火星飘飘荡荡,传入了她和雪莉的耳中。 “我不想死……”“救命……”“……回家……”“谁来帮帮忙……” 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在心底弥漫开来,雪莉下意识地往阿狗身边靠了靠,感觉肌肉都紧绷起来。 她敢抡着一个恶魔猎犬去和邪教徒拼命,却对这种纯粹的诡异邪门缺乏抗性。 更何况,这还是她自己的噩梦——人最难对抗的,永远是自己心中的恐怖。 但就在这时,她却突然困惑了一下: 这真的是自己的噩梦么? 这真的纯粹就是个梦境么?在这已经远离自己记忆和认知的“梦境边缘”,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她压根不该接触过也想象不到的“呼救声” 雪莉下意识地看向歌蒂娅,却看到后者也正将视线转过来,那双漂亮仿若宝石的眼眸中充满审视与思考。 “这可能不单纯是个梦境。” 歌蒂娅的语气异常笃定。 第一百三十三章 诡异之影 平心而论,歌蒂娅并不是什么超凡领域的专家,也对有关梦境和精神领域的学科缺乏了解,但她仍然隐约判断出,这条街道上所呈现出的景色应该不仅仅是雪莉“梦中所见”。 因为那些呢喃呼救的灰烬实在给了她一种奇妙的既视感—— 她想到了那座工厂,想到了那座工厂中被帷幕隐藏起来的、在火灾中烧成灰的人。 当然,工厂中的灰烬并没有向她求救——那些灰烬给了她更直观且强烈的信号:让她直接看到了十一年前大火的“回响”。 下意识中,歌蒂娅认为出现在雪莉梦境中这条街道上的灰烬与那座工厂中的灰烬存在什么联系。 她抬起头环视着四周的景物,在摇晃昏暗的红光中,整条街道都呈现出大火之后的惨状,不断飘落的火星和尘埃中,有着数不清的灰烬堆,以及印在附近墙壁上的可疑黑影。 “你当年只有六岁,哪怕潜意识中观察到了再多东西,应该也不足以支撑起这么庞大的梦境——而且还要在梦境中制造出这些呼救的余烬,以及远方那么大面积的幻影。” 歌蒂娅轻声说道,而她的声音让正有些紧张不安的雪莉突然踏实了一点。 雪莉抬起头,看着站在旁边的歌蒂娅一—现在的“歌蒂娅女士”和她平日里见过的模样并不相同,她在这里呈现出的姿态是一位气质冰冷淡漠的船长女士,说实话,虽然看起来很漂亮,但还是挺吓人的,哪怕没有阿狗那样的“真实视野”,她也能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一种深沉的压力。 但在这个让她愈发陌生的噩梦中,这样一个强大的存在仍能给她一些安心感:至少现在,这位存在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我们向前走,看梦境的范围到底能延伸到哪。” 歌蒂娅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雪莉愣了一下,赶紧拉着阿狗跟上了对方的脚步。 在无数灰烬堆不断隐约传来的呢喃求救声中,两人一狗穿过了被余烬和火星覆盖的街道,渐渐向着那片扭曲晃动的阴影建筑群走去。 她们在街道上走了不知多久,歌蒂娅沿路则一直在认真观察着附近景象的变化,而让她感到奇怪的是,这街道上的风景一如既往。 没有出现更多的扭曲幻影,也没有变得更加模糊、怪诞,或者出现像阿狗描述的那种“危险的梦境造物”。 歌蒂娅突然停了下来,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 “歌蒂娅女士?”雪莉投来好奇的视线,“您又发现什么了吗?” “……我们已经离开‘原点’多远了?”歌蒂娅抬起头,回望着自己和雪莉来时的方向,出发时的那栋房屋已经消失在朦胧的红雾中。 “‘原点’?”雪莉愣了一下,“哦,您说我做梦的那个房间?应该……已经挺远了吧,我觉得起码走出大半个街区了。” “雪莉,情况不太对,”这时候阿狗也突然反应过来,它紧张地看着周围的雾气,嗓音低沉,“我们先停一下。” 雪莉却还没反应过来,她一脸困惑:“怎么了?” “梦境是以入梦者潜意识的认知基础作为‘中心’的,你在这个梦境中的认知基础就是那个房间,你所有的记忆和情感也都在那间房间里面,”阿狗飞快地解释着,“房间外的领域都是梦境的‘推演补充’,理论上,离开那房间越远,这些推演补充出来的场景就会越偏离理智和常识,梦境边缘会越来越荒诞、危险,甚至会出现凭空消失的断崖地带,但我们已经走这么远了……这个梦境却还在继续!” 歌蒂娅一边听着一边轻轻点了点头一—她并没有阿狗这么清晰完善的理论认知,但她的猜想也差不多是这样。 雪莉终于醒过味来,她轻轻吸了口气:“所以……我应该早就走出自己的梦境领域了,理论上这里要么已经扭曲的无法辨认,要么就应该是一片虚无……那我们现在到底在哪?这还是我的梦吗~?!” 没有人能回答雪莉的疑问,歌蒂娅也只能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四下打量着周围。 入目之处,皆是被焚毁焦黑的街道,大火之后的城区仿若一道丑陋的疤痕,深深地劈砍在城邦身上,而这道焚火之痕一路延伸到了她视线的尽头,前方不知道还贯穿了多少街区。 她又看向另一个方向,看到街区附近有一些高耸的建筑,其中一座工厂的蒸馏塔在烟尘雾气中笔直地刺向天空,那高塔表面管道盘绕,骨架嶙峋,仿佛一座奇特的山峰般。 歌蒂娅不由自主地盯着那座高高的蒸馏塔,想到如果站在那座蒸馏塔上,或许就能够俯瞰整个火场。 突然间,她的眼神凝滞下来。 妮娜曾向自己描述过的景象浮现于脑海很高的地方,俯瞰被火焚烧过后的城市,街道如同一道疤痕,贯穿整个城邦…… 这是妮娜梦中所见的景象一一只不过恰好换了个视角! 歌蒂娅脑海中瞬间冒出了惊人的猜想,她扭头看着雪莉:“我们……可能已经走入了另一个梦境里面。” “另一个梦境?”雪莉一愣,“谁的梦境? “妮娜的——跟我来。”歌蒂娅简短地说道,紧接着便迈开脚步走向那座蒸馏塔所在的方向。 她没有在梦境中召唤艾伊来“代步”,因为她首先不知道那只鸽子是不是能跟自己一样通过灵界行走的方式进入这个梦境,其次她还需要艾伊在外面帮自己“站岗”,监控是否有别的超凡力量来干扰自己的行动。 幸运的是,那座蒸馏塔距离这条街区并不远,它就是隔壁的一座工厂,而两条街区之间有一条笔直的小巷相连。 雪莉稀里糊涂地跟了上来,她还没搞明白为什么歌蒂娅女士说自己已经走到了妮娜的梦境里面,歌蒂娅则一边快步前行一边时不时地抬头看向那座高塔。 她在尝试寻找妮娜的身影。 如果这真的是妮娜的梦境,那对方的身影应该就站在那座蒸馏塔上——那已经是这里目之所及最高的建筑了,从位置上也完美符合能够俯瞰整个火场的条件。 但直到两人一狗快要抵达那座工厂,歌蒂娅也没有在蒸馏塔上看到任何身影。 她心中有些疑惑,但还不等她细想更多,一种异样的被注视感却突然从不远处传来,这让她猛然停下了脚步。 歌蒂娅抬头看向心有所感的方位,在视野中,一个穿着古怪黑色长外套、身材高瘦、举着一把黑色大伞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街巷拐角! 在这遍布火灾痕迹,街上余烬未消的梦境世界里,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打着伞的怪人,这一幕别提有多古怪,而且这一次不但歌蒂娅看到了那个身影,连她旁边的雪莉也猛然间停了下来。 “那边有个人!”雪莉失声惊呼。 “你也看到了?”歌蒂娅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而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阵含糊诡异的咕哝声便突然从不远处那身影的方向传来。 那不是歌蒂娅所知的任何一种语言,甚至其声音中过于复杂扭曲的颤音和重重叠叠的回响让她都怀疑那根本不是任何一种“语言”,但她仍然从那声音中听出了一丝惊愕的意味—— 那个打伞的“怪人”似乎非常惊讶,他好像不曾想过会在这里见到几个到处乱逛的“不速之客”。 而在这咕哝声落下的瞬间,那个打伞的怪异身影便突然有了动作! 歌蒂娅未能看清对方做了什么,但她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注意到有几道黑影突然从对方的长外套下摆蹿了出来,那些竟是纯粹的“影子”,沿着附近的墙壁和街道便迅猛冲向这边,紧接着远处那个打伞的身影便凭空消失,下一秒,他的身体又借助其中一道急速蹿来的影子再度浮现,仿佛传送般直接扑到了雪莉面前! 但雪莉这时候已经反应过来,与幽邃猎犬心意相通的她也有着和幽邃猎犬一样快的反应速度,在那身影刚刚凝聚还没来得及动手的瞬间,她已经猛然扬起了右手—— “反正先TMD的打一架肯定没错!” 女孩大吼大叫着,竟带着一种异样的兴奋,她手中漆黑的锁链吱嘎嘎作响,把阿狗论圆了便砸向对面! 第一百三十四章 火中盛宴 雪莉的战斗方式一如既往。 简单,粗暴,有效,带着一种天狗行空的洒脱感一一铁链呼啸声中,众生平等。 那个通过阴影跳跃过来的诡异身影似乎都没能想到眼前这个带着幽邃恶魔的“召唤师少女”本质上竟然是个近战——按照正常思路,见到施法职业的第一时间拉近距离展开肉搏绝对是最正确的选择,但拉近距离之后突然发现对面的施法者掏出了流星锤那就另当别论,于是歌蒂娅曾见过的一幕再次上演: 铁链吱嘎作响,雪莉一狗砸下,那个黑影当场被结结实实命中,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几乎带着哨音便倒飞了出去! “轰”的一声,那身影直接被砸进了附近一座余火未消的建筑物内,带起一片升腾的烟尘与火星,紧接着没了动静。 “这就搞定了?”战斗的顺利出乎意料,连雪莉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她一手拎着阿狗一边眺望着远处,满脸的戒备,“我怎么感觉手感……” 她这边话音未落,阿狗的惊呼声便突然从铁链另一端响起:“小心!” 雪莉顿时浑身肌肉紧绷,下一秒,她才终于注意到自己脚边的阴影不知何时变得比刚才更浓了一点,紧接着,一道看不清轮廓的模糊“鞭子”便从阴影中弹射而至! 那黑色长鞭裹挟着狠毒的裂空声,直奔雪莉脖颈而来,后者在千钧一发之际猛然闪身后退,却还是被其抽打在胳膊上,顿时鲜血四溅。 雪莉“啧”了一声,竟对这痛楚毫不在意,她飞快地退开,这才看到自己的影子中有一部分竟被留在原地,而那个打着伞的怪异高瘦男子却从那道影子中迅速浮现出来,她这时也看清了击中自己的“长鞭”到底是什么玩意——竟然是从对方衣服下摆延伸出来的一道“肢体”! 那阴影仿佛裹挟着一道浓烟,内里有蠕动变形的血肉在不断翻滚,似乎时刻处于不断腐烂与重生的状态,看上去令人作呕又毛骨悚然。 雪莉只看了那触腕般的肢体一眼,便感觉一阵恶心从心底上涌,而下一瞬间,她便听到那個打伞的怪异男子发出一阵低沉含混的咕哝,其衣服下摆延伸出来的诡异“肢体”再度化作长鞭朝自己面门扑来。 她下意识地提起了手中锁链,正准备再次将阿狗抡起,但就在这时,一道幽绿的光焰突然浮现在她的视野边缘。 在这道幽绿光焰浮现的瞬间,她便注意到对面的高瘦人影动作猛然一滞,就仿佛某种源自本能的恐惧突然遏制住了他的动作,下一瞬,那人影便迅速向后退去,浓重的黑色烟雾在黑色大伞下面翻涌着,其内不断传来低沉又模糊的嘶吼,而绿色的焰流几乎是擦着这团烟雾的边扩散开来,在灵体之火的微光中,那把大伞下面的黑色烟雾都被映上了一层惨淡的色彩。 雪莉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歌蒂娅所在的方向,她看到那位容貌完美到近乎非人的“船长女士”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幻影般的火焰却不断以其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在火焰所至之处,不管是周围的建筑还是空气中漂浮的火星,甚至连远处的建筑物剪影,都开始渐渐染上一层幽绿! 就仿佛某种扩散开的瘟疫,在那怪异火焰所到之处,万事万物都在被逐渐侵染! 这就是这位大人物的力量?亦或者只是她力量的冰山一角?! 雪莉心中泛起惊疑,但她来不及细想,那个飞快后退的袭击者明显已经被周围环境中的灵火压制、震慑,本着打架不能留手的准则,雪莉趁着对手虚弱便再度抡起手中锁链,用尽全身力气把狗子砸在袭击者身上! 比刚才手感更加怪异的反馈感顺着阿狗的感知传来,雪莉感觉自己仿佛砸中了一滩腐烂的肉,她看到那个打着黑伞的身影竟直接被自己砸的碎裂开来,伴随着令人作呕的撕裂声,那东西的黑色“外套”四分五裂,好几团不定形的、被浓烟包裹的肉块从衣服里掉了出来,紧接着又像各自有着自己的意志般开始满地乱跑,并且一边乱窜一边继续分裂成更小的碎块。 无数重叠的尖锐鸣叫从每一块碎块内部传来! 这是绝对恐怖而怪异的一幕一一焦黑扭曲的异形肢体四分五裂,在余烬未消的街道上四处蠕动、分裂、逃窜,尖锐到仿佛能刺穿凡人理智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并随着那些碎块的不断分裂而越来越多、越来越怪异,到最后,甚至仿佛整个世界都充斥着“它们刺耳凄厉的尖叫声! 雪莉从开打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毛骨悚然,她紧握着手中的锁链,却不知道该怎么用自己习惯的“战术”来对付这些仍然在不断分裂、蠕动的尖叫碎块,但很快,她便注意到这些四分五裂的碎块并没有继续战斗的意思——它们竟是在不约而同地逃窜。 在逃离那仍然不断蔓延的绿色火焰。 现在它们已经分裂成了成百上千的碎片,如同黑色的虫群般在街道上蠕动奔逃,在绿色火焰的夹缝间疯狂朝着街道的远处逃离着,其中不断有一些碎块被附近的灵体之火“捕获”——仅仅是一次不小心的擦碰,或者仅仅是被一点火星蹭到,便立刻有火焰蔓延其上,将其瞬间烧透! 但这焚烧并不是结束,而仅仅是一个开始一—被灵体之火焚烧的碎块并没有死去,而是突然调转过来,开始追捕、袭击、啃噬那些尚未逃出火场,又未被绿色火焰触碰过的血肉碎块。 一切发生的都很快,几乎是半分钟内,街道上四散分裂奔逃的血肉碎块中就有一半已经被灵体之火焚烧侵染,那些遭到绿焰侵蚀的血肉分裂体四处捕食着前一秒的“同胞”,而一道隐隐约约的绿色火墙则已经在街道尽头闭合起来,完全封锁了所有的逃亡路线。 这片火场俨然成为了一处猎场,从同一个黑衣袭击者身上分裂出的千百碎片变成了死斗混战的虫群,那此起彼伏连绵不断的尖叫声终于渐渐止息了,可取而代之的是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那是遍布整条街道的咀嚼声。 袭击者尝试解体逃亡,现在他变成了自己的一顿盛宴。 雪莉感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而且她能感觉到阿狗也在瑟瑟发抖,她在这遍布炙热灰烬的街道中微微发着抖,但下一秒,她却感觉到有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按在了自己肩膀上。 “别怕”,歌蒂娅柔声安抚着雪莉,“虫子最怕火了。” 雪莉肩膀抖了一下,心中冒出极其怪异的感觉,被强大存在眷顾、安抚的安心感和被不可名状之物紧紧盯着的毛骨悚然感竟同时混杂在一起,她大着胆子抬头看了旁边的歌蒂娅一眼,却看到对方正紧皱眉头。 “有一说一,是有点恶心,”歌蒂娅看着那正在互相捕食的“虫群”,发自肺腑地对雪莉感慨道,“我都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谁信啊! “确……确实……”雪莉很怂地表示自己信了,大佬说什么就是什么,“是有点恶心……” “好在快结束了。”歌蒂娅带着略微放松的语气说道。 快结束了。 街道上的火焰蔓延声和捕食声正在渐渐止息,不管是捕食者还是被捕食者都终于逐渐耗尽了生机,变成一堆堆随风飘散的灰烬,怪异的袭击者就这样化做虚无,而那四处蔓延的灵体之火也开始渐渐收敛,消退。 雪莉直到这时候才终于咽了口口水,她看着那些细小飘散的灰烬堆,大着胆子问道:“都……结束了?” 歌蒂娅却摇了摇头:“……不一定。” 雪莉惊讶又疑惑地看向歌蒂娅,却看到对方正向前走去,而最后一块来自袭击者的碎块从附近的灰烬堆中钻了出来,那不定形的可憎血肉摇摇晃晃地蠕动着,它似乎还想逃亡,却刚蠕动几步便停了下来。 歌蒂娅在那碎块前停下,弯下腰,手指间跳跃着一点绿色的火焰。 “我曾听过许多惊悚离奇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告诉我一个经验,”歌蒂娅慢慢说道,他在对雪莉解释,“如果你突然发现你的敌人具备分裂的能力,那么你最好默认你遇上的第一个敌人就只是一个分裂体一—要永远假设有一个本体藏在分裂体的后面,用来给蹩脚的作者们编续集。” 她指尖轻点,将那团绿色的火苗点在最后一块碎块表面。 “我不太喜欢续集,更不喜欢有个莫名其妙的本体藏在幕后,非要等到主人公们麻痹大意的时候再蹦出来刀人。” 绿色的火焰猛烈燃烧,那块污浊的碎块突然一颤,紧接着,其底部便生出了许多仿佛昆虫步足般的结构,支撑着它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歌蒂娅慢慢站了起来,静静地注视着那袭击者最后残存的碎块。 “回家吧,带上我的礼物。” 第一百三十五章 梦境的结束 灵体之火收拢起来,浸没进入血肉碎块内部。 被火污染的残骸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随后越爬越快,飞快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这团已经不再思考的血肉踏上了回家路——但它是否真的能回到某个“本体”身边,还是说会在半路就耗尽生机自行消散,抑或被什么东西截杀、净化,那就连歌蒂娅都没把握了。 她只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规避一切隐患。 在雪莉与那个怪异的黑影开打之后,她就在迅速分析这个出现在噩梦中的“袭击者”是个什么来头,同时猜测对方的能力路数,而在看到那东西面对灵体之火的反应之后,她便进一步确定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袭击者很可能只是個分裂出来的“探路者”。 袭击者在遭遇灵体之火后毫无作战意志,第一反应是四分五裂并朝所有方向突围,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仓皇逃窜,但更可以解释为一个“探路者”在尝试将情报送走——如果这个庞大的梦境真的是某个幕后黑手编织出来的,那么自己这个“闯入者”的出现无疑是重大情报。 歌蒂娅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团碎块消失的方向,在爬出一定距离之后,对方便凭空消失在一团升腾的烟尘中,这更进一步让她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突然冒出来的袭击者比自己和雪莉更加熟悉这个梦境,对方在这里拥有更便利的移动方法,也知晓一些看不见的“通道”,因此刚才那个打伞的身影才能在她毫无觉察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在附近。 相比之下,她和雪莉、阿狗这样初次造访的“探索者”在梦境中就像没头苍蝇一样,要找到那些隐藏起来的家伙可就不容易了。 但是没关系,火种已经被扩散出去,而一种隐隐约约的联系仍然在自己的感知中若隐若现,歌蒂娅相信自己扩散出去的火焰会有一些收获,只要那一点灵体之火开始蔓延,就会有更清晰的感知建立起来,她迟早会在蔓延的火中找到某些隐藏起来的家伙—一然后妮娜和雪莉就不用做噩梦了。 “歌蒂娅女士……”雪莉有点害怕地看着突然沉默不语的歌蒂娅,犹豫了半天才大着胆子说道,“您知道刚才那个……是什么玩意儿么?” 她指的是那个打着黑伞的袭击者。 “……说不好,”歌蒂娅略一思索,摇了摇头,但紧接着她又看了看周围那焚烧过后的街道,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你还记得之前从博物馆回来的路上,我提到的那个站在广场边缘的身影么?” “就是只有您能看到的那个?”雪莉立刻回忆起来,“啊,刚才袭击我们的就是您看到的那个……” “不能确定就是同一个,”歌蒂娅摇摇头,“但肯定是同一‘种’,而且我怀疑跟那帮信仰太阳神的邪教徒有关——两次都出现在跟‘火”有关的场景下,这很可疑。” “跟那帮邪教徒有关……”雪莉眨眨眼,迅速反应过来,“难道就是那帮邪教徒口中的‘太阳子嗣’?!” “先这么怀疑吧,虽然没什么证据,”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不过比起袭击者的身份,我更在意为什么这玩意儿会出现在你和妮娜的‘梦境’里面……博物馆现场和你们的梦境,这中间又有什么联系?” 一边说着,她一边抬起头,目光扫过那座高高的塔楼。 在塔楼顶端,仍然看不到妮娜的身影一一但歌蒂娅几乎可以肯定这里就是妮娜在梦中曾见过的地方。 “这里真的是妮娜的梦?”雪莉也在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满脸的不可思议,“您是怎么知道的? “她跟我提起过这个梦,而在梦境中,她就站在那座最高的蒸馏塔上,俯瞰着燃烧过后的城邦,”歌蒂娅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指了指附近的塔楼,“这个位置距离你噩梦中的小屋有大概两个街区的距离,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你们的梦境显然在一个更深的层次中彼此相连。” 雪莉很惊奇,她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但突然间,旁边的阿狗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 “哎雪莉你看,刚才那家伙撑着的伞好像还在啊!” 雪莉和歌蒂娅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阿狗所指的方位,果然看到有一把黑色的大伞正静静地躺在街道边! 刚才她们的注意力都放在袭击者的身上,在后者本体分裂之后这把伞便被落在路边,一时间竟没人注意它的存在。 歌蒂娅迈步走了过去,她终于有机会近距离地观察这把黑色大伞,但在看到那伞内层的模样之后,她却忍不住“咦”了一声。 她想象过这把始终被袭击者拿在手中的雨伞会是什么模样一—它可能是一件铭刻着符文的超凡物品,也可能是一把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实际上具备诸多特性的异常物,但不管怎么说,联想到那袭击者本身诡异恐怖的能力和形态,这把伞的画风都肯定应该向着邪门的方向发展才对。 然而那把伞的伞面以下却和她想象的截然不同—— 她看到了极端复杂的人造结构,六边形的精巧晶格密集排列在骨架上,形成了仿佛某种……太阳能板般的形态,而在深紫色的晶格缝隙间,她又看到了细微的管道和线束,在伞的中心位置,又有像是某种控制中枢一样的精巧装置连接着伞柄和周围的晶格阵列,其精密、复杂程度都远远超过了普兰德城邦中的任何一种蒸汽机关。 歌蒂娅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东西。 科技感,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科技感! 这东西绝不是什么超凡物品,画风上也和某些“异常”截然不同,更不是现在城邦文明所制造出来的器械,这把伞是一件极端精巧复杂的科技造物。 它……来自某个现代城邦无法理解的文明! “这是什么玩意儿?”雪莉惊愕又困惑地看着那把伞内部的结构,她压根看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也缺乏歌蒂娅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认知,她只觉得这东西比自己想象的复杂百倍,甚至看着有点眼花缭乱,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看着好像……” “别碰! 阿狗突然出声打断了雪莉, “这看着像是某种亵渎原型。” 雪莉一愣:“亵渎原型?啥玩意儿?” “来自某些禁忌历史中的造物,不应出现在现实世界,却又被强行滞留在现实世界的东西,”阿狗严肃地低声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因为我也不知道这背后的原理是什么,反正你就记着,这个世界的岁月长河中有一些历史是被‘锁死’的,而这些禁忌历史中曾诞生过的东西就是亵渎原型,通常情况下,它们的存在本身对现实世界的生物而言就有害……见到了千万别碰!” 雪莉顿时紧张地收起手,歌蒂娅则若有所思地看了阿狗一眼:“这也是幽邃恶魔与生俱来的‘知识’?” “算是吧,”阿狗晃了晃脑袋,“并不是所有幽邃恶魔都知晓这些,只不过我诞生在距离幽邃圣主的头部较近的地方,头脑中的知识便比较多点。” 歌蒂娅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停留在那把古怪的黑伞上,而就在这时,似乎是由于失去了某种“支撑”,那把伞也突然开始在她眼前飞快地崩解、溃散。 精巧的晶格结构渐渐变得透明,骨架与线束褪色之后化作灰白碎屑随风飘散,作为核心的复杂装置也如加热的蜡一般熔融流淌下来,而在这东西彻底消融之前,歌蒂娅眼角的余光突然注意到那装置的某个零件上印着细小的文字。 那不是如今城邦所用的通用语,也不是她熟悉的其他语言一—但那文字的含义仍然浮现在她脑海: “K-22光谱滤波晶核。” 下一秒,包括这最后的零件在内,整把伞都随风飘散。 歌蒂娅慢慢站了起来,而就在这时,站在她身旁的雪莉突然小声惊呼了一声:“啊!我的手怎么…… 歌蒂娅看向雪莉的手臂,发现对方不光手臂,连整个身体都在渐渐变得透明、模糊起来。 雪莉顿时大惊失色:“救救救救救…… “救个屁!”阿狗直接打断了雪莉,“你那是快醒了!你第一次正常从这个梦境里醒过来——还不快谢谢歌蒂娅女士?” 雪莉这才反应过来,赶快看向歌蒂娅,却看到对方的身影也正在梦境中渐渐消散。 歌蒂娅微笑着,对眼前的女孩摆了摆手:“晚安,以及早安一一待会别忘了叫醒妮娜去吃早饭。” 第一百三十六章 古董店里普普通通的早晨 一抹晨光照亮了沉睡一夜的普兰德城邦,被双重符文圆环锁定的太阳仿佛燃烧的巨轮般缓缓在天空上升,在异象001的强大威能下,夜幕中那些不属于尘世之物终于开始消退。 街巷中的阴影,无人处的低语,沿岸海浪中的呢喃,小巷深处虚无的视线,以及纠缠人心的梦境。 雪莉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尚不熟悉的天花板,看到阳光透过旁边的窗户,照在床头的矮柜以及附近的书桌上,这间干净整洁的小屋很朴素,但仍比她住的地方要好许多许多。 她闻到了食物的香气,听到厨房方向有些许响动,她看到妮娜在床上四仰八叉地睡着,今天是休息日,这女孩可以肆意地睡个懒觉,因为她有一位“小姨”可以依靠,睡醒之后就有现成的早餐。 雪莉有些恍惚地坐了起来,反应了几秒钟才完全回忆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以及睡梦中的经历。 随后她推了推旁边的妮娜:“妮娜,起床了……起来洗漱吃早饭了。” 妮娜迷迷糊糊地回应着:“我好困……我再睡一小会……” 雪莉一下子有点愣了,她竟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因为她离开这样的生活已经太久太久了,久到有整整十一年的沟壑一一但她仍依稀记得,自己曾经也是这样,也可以这样的。 她慢慢爬下了床,换上自己的衣服,一边听着外面传来的各种动静,她在心中提醒着自己,这里并不是什么祥和平静的安乐小窝一—它实质上只是一座巢穴,是一位亚空间阴影与她的眷属兴趣使然地将这巢穴打扮成了这副模样…… 但这巢穴竟比她和阿狗住的地方更有“家”的感觉。 雪莉有点走神,但就在这时,妮娜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哇!已经这个时候了?!” 雪莉回过头去,看到头发乱糟糟的妮娜正瞪着眼睛坐在床上,后者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紧接着便注意到了站在旁边的雪莉,脑袋晃了晃:“雪莉?你怎么……啊对,你昨天是睡在我家来着……” 然后紧接着她便从床上跳了下来,一边咋咋呼呼着:“啊不说了不说了,我得做早饭………” 刚咋呼到一半她便听到了厨房的动静,闻到了食物的香气,愣了一下之后才仿佛醒过未来:“哦,今天小姨在做早饭……对啊,小姨最近身体好了……啊不对!上学!上学要迟到!” 话音未落妮娜便冲向了自己的书桌准备收拾东西,但又是刚冲出去两步便突然反应过来,抬头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日历:“哎不对,今天好像是休息日……” 然后她就在原地转了个圈,一脑袋再次扎在枕头上:“那我再睡两分钟……” 雪莉全程都在旁边一脸蒙圈地看着,看着妮娜从床上跳起来之后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最后又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到了原点,中间愣是没找到能插话的地方,直到妮娜再次扑在床上之后她才犹犹豫豫地靠了过去,但还没等开口,就看到妮娜“腾一下子又弹了起来,后者使劲伸着懒腰:“啊,我睡醒了。” 雪莉:“……?” “雪莉你怎么了?”妮娜回过头,精神奕奕地看着雪莉,“怎么这个表情?” 雪莉:“你……每天早上醒来都是这样?” 妮娜一脸蒙圈:“啊?怎样?” “就是……”雪莉比比划划着,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解释,“你先跳起来,然后这样,再这样,然后这样这样……” “哦,我早上睡醒了是容易犯迷糊,”妮娜竟然从雪莉神奇且抽象的肢体语言中看出了正确的信息,一边点头说着一边去换衣服,“不过我现在已经完全醒过来了!啊对了,雪莉你昨天晚上睡得好么?我睡觉不太老实,没影响到你吧?” “我……”雪莉刚要开口,一连串的回忆便突然涌了上来,她回忆起了那个封闭的小屋,那个清晨,回忆起了离去的脚步声以及锁上的房门,还有破门而入的幽邃猎犬……但在这之后,却是一段不可思议的大冒险,一次大胆的探索。 有点诡异,有点吓人,但……挺厉害的。 “我睡得很好,”她笑了一下,“其实我睡觉也挺不老实的,阿狗总是说我迟早有一天会睡着觉把自己的床拆了。” “小姨以前也这么说我,”妮娜换好了衣服,最后打个哈欠,上前拉起雪莉的手走向门口, “走吧,先吃饭去我有点饿了。”雪莉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拉着出了门,然后看到了正从厨房走出来的歌蒂娅,后者在围裙上擦着手,显然是刚做完饭的样子。 “歌蒂娅女士……” 雪莉又下意识地有点紧张,虽然亲眼见着了,但想到一位这样的存在刚才竟然在厨房里做饭,她就总觉得这事情异样违和,不过很快,她便把这种违和情绪硬生生压了下来,老老实实地低头打招呼,“早上好。” 就像大佬吩咐的那样,将这里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地方,然后像个正常人一样在这里做客。 虽然她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正常去别人家里做客该是什么样的,但早上打招呼总没错。 “早上吃什么啊?”妮娜则已经向厨房走去,一边走一边探着头往歌蒂娅身后看,‘闻起来好香啊!” “我煎了点小香肠,昨天回来时候买的,”歌蒂娅随口说着,紧接着便按住了妮娜的脑袋,强行把她往盥洗室的方向转,“先洗手去!” 紧接着她又看了雪莉一眼,叉着腰:“你也是,别傻站着,一块洗手去,顺便洗把脸!” 雪莉一愣,赶紧跟在妮娜身后去洗手洗脸,然后第一个洗完回到了歌蒂娅面前,张开手:“……洗干净了。” 说完她就尴尬起来,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傻:作为一个已经快要成年的人,早上洗完手之后竟然这样跟大人展示一下,与其说是十七岁倒更像是七岁的孩子一—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脑抽了一下。 但歌蒂娅却没在意这个,她只是点了点头,一边转身向厨房走去一边仿佛不经意般问道:“睡得怎样?” 雪莉低着头:“嗯,还好……比以前好。” “梦境中受的伤,影响到现实了么?” 歌蒂娅又问道。 雪莉一怔,这才突然想起自己在梦境中好像确实是被那个诡异的袭击者抽了一“鞭子”,她赶紧抬起左胳膊,结果赫然看到一道浅淡的疤痕! 由于强悍的自愈能力,那疤痕这时候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甚至也没什么感觉,但毫无疑问,在昨天晚上梦境中受伤的时候,自己这现实中的身体也绝对受了同等的伤害! 而她当时相当于被困在梦境里,因此哪怕现实世界中的身体受伤,也没能醒过来。 歌蒂娅看到了雪莉胳膊上的痕迹,她的目光微微凝滞了一下,随之轻轻点头。 不合常理的现象,却也没有超出预料。 那个诡异的梦境……本就不可能只是个单纯的梦。 “看样子在那个梦境中受伤也会同步影响到现实,”她很认真地对雪莉说道,“以后如果没有我的陪同,不要自行探索那个梦境,你的战斗力很强,但对那个会分裂的怪物而言,效果不佳。” 雪莉赶紧点点头:“嗯,我知道。” 歌蒂娅想了想,又补充道:“另外,如果你再被困在那个噩梦里,可以直接呼唤我。” 雪莉呆了一下,好像有点没反应过来:“呼唤您?” “叫我的名字,我在梦境中告诉你的那个完整的名字,”歌蒂娅淡淡说道,“或者,呼叫失乡号一一最好是在玻璃、镜子之类带有镜面特性的介质旁边呼唤,这样我听得更清楚一些。” 雪莉听着,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与此同时,通过和阿狗之间的精神联系,她也听到阿狗那边传来了一阵紧张的情绪。 “您是……要让我当您的眷属么?”她抬起眼皮,紧张又纠结地问道。 “我不知道眷属到底是什么,我也不要求你献上任何东西,只不过你是妮娜的朋友,如今又在和我一起行动——稍微关照一下罢了。” 雪莉吸了口气,却又不敢贸然回答,而就在这时妮娜欢快的声音突然从厨房门口响起:“你们在聊什么?” “不用现在回答我,”歌蒂娅小声对雪莉说道,随后抬头看了妮娜一眼,“怎么洗个手这么久?” “眼角的眼屎洗不干净,”妮娜揉着眼睛,“搓的都有点疼了……” “这两天多喝点水,”歌蒂娅无奈地看了这姑娘一眼,随后仿佛不经意间问了一句,“对了,你昨天晚上又做那个梦了么?就是那个站在高处俯瞰火场的梦。” “没有啊,”妮娜想了想,摇摇头,“我昨天晚上就梦到自己肚子上压了一匹马,然后又压了一头牛,可沉了……小姨您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想起来那位精神医师今天还要来拜访,”歌蒂娅摇了摇头,收起一时间的思索之色,“吃饭吧。”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两个后裔” 从普兰德和伦萨城邦往北,越过商贾繁忙的“伟大十字航路”,寒冷的气息永恒盘踞在这片被称作“冷冽海”的海域上空,而在这股仿佛永不消散的神秘冷空气作用下,整个冷冽海都呈现着与别处不同的样貌。 在这里,海水呈现出与温暖海域泾渭分明的深沉质感,细碎的浮冰时常出现在海流与岛屿交汇之处,又有神秘的大冰山周期性地从海平面下升起,化作临时的屏障或移动陆地,成为某些在冷冽海域讨生活的海员们航行路上的标识或紧急避风点,而各种神秘的冷雾、冰风与幻光现象则又是这片寒冷海域独具特色的景观,带来了数不清的奇诡传说,以至于令这片海域上的寒霜和冷港两座主要城邦都被染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但比起能够按规律掌控的大冰山以及大多数情况下都仅存在于传说中的超凡异象,在冷冽海讨生活的船长们最常谈论的,还是那只自半个世纪前便活跃至今的、真实存在却又缠绕着无数迷幻色彩的可怕舰队——由歌蒂娅·斯卡蕾特之女安娜莉丝所率领的,势力辐射至冷冽海三分之一航路的海雾舰队。 在一座被特殊海流和浓雾屏障封锁、隐蔽起来的海岛边缘,一艘有着铁灰色涂装、线条刚硬,舰尊高耸的钢铁战舰正静静地停碌,向这艘战舰添加燃料,补充淡水与弹药。 如果有一个稍微了解寒霜城邦历史的人站在这里,恐怕第一眼便会注意到那些水手身上仍然穿着半个世纪前的寒霜海军制服,并注意到他们肩膀或胸口佩戴的白色徽标一一在寒霜的传统中,这是服丧期间的标识。 战舰上层的船长室内,一名身披黑色海军大氅的女子正在翻阅一份资料。 这名女子身材纤瘦,鼻子小巧而微微上翘,嘴唇较薄,黑色披肩发柔顺披下,右眼的黑色瞳孔深邃无波,尽管五官相当精致,是一位少见的美人,但那不苟言笑的冰冷表情却让她显得相当难以接近,而那左眼佩戴着由不知名皮革制成的、仿若海盗标配的黑色眼罩,则让她本就仿若冰山的气质更加添了几分阴郁,而她眉眼间的轮廓,则依稀与那位令世人闻风丧胆的“幽灵船长”有些相仿。 一只尾羽斑斓的大型鹦鹉停在附近的木架上,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纤瘦女子身旁的一件黄铜装置——那装置是一组精密复杂的透镜组,其周围分布着一圈摇臂和小透镜,中心位置则是一个大型水晶球,看上去便极为华贵,又充盈着神秘的氛围。 纤瘦女子头也不抬:“珀利,如果你碰它一下下個月我就把你送到璀璨星辰号上陪那些木偶和幽灵。” “啊,残忍!”大型鹦鹉立刻尖叫起来,晃动着木架,“啊,残忍!安娜莉丝真是个残忍的女人!” “……我真该打听打听到底是哪个混蛋教了你这句,”安娜莉丝·斯卡蕾特蹙起眉头,“你能不能说点别的?” 大型鹦鹉得意洋洋地拍着翅膀:“珀利自己学的!珀利自己学的!” 安娜莉丝揉了揉额头:“该死,还有这句……” 这时一阵敲门声突然从旁边传来,打断了安娜莉丝和鹦鹉之间的交流。 “进来。”安娜莉丝扭头说道。 船长室大门打开,一个身材高大的光头男子走了进来。 他的皮肤苍白如同死亡已久的尸体一般,双眼中则盘踞着永恒的浑浊阴霾,淡淡的海腥气弥漫在其身边,其中更夹杂着一种仿佛来自坟墓的……阴寒。 一具活动的尸体,一个滞留人间的亡骸。 安娜莉丝看向走进房间的“活死人”:“艾登,燃料加注多少了?” “即将结束,船长女士,”被称作艾登的高大光头男子微微垂下脑袋,他的嗓音嘶哑粗粝,说话间有淡淡的寒冷白雾从其口鼻间逸散出来,“锅炉已经在预热了。” “很好,”安娜莉丝微微点头,“冷港那边有什么动静?” “安静的像石头一样,”艾登语气中带着一丝轻蔑,“他们不敢冒犯我们的地盘——哪怕只有一半海雾舰队留在冷冽海,那些懦夫就没有逾越航线的勇气。” “他们很聪明,很能精确计算利益间的得失,半个世纪前就是,”安娜莉丝抿了抿唇,似乎是弧度很小地笑了一下,“那就去做准备吧,我们会准时离港。” “是,船长女士。” 散发着冰冷死亡气息的大副推门离开了房间,安娜莉丝的目光也渐渐收回。 她的大副是一个“活死人”,而事实上,整个海雾舰队除了她这个“长生者”之外,所有成员全都是这种介于活人和死人之间的“活死人”。 她忠诚的部下们,已经尽忠职守地在这支舰队中服役了半个世纪。 从某种意义上,她自己这个因亚空间诅咒而无法死去的“船长女士”,其实跟自己的船员们也没什么区别。 安娜莉丝摇了摇头,而就在这时,那个放在她手边的黄铜装置突然发出了一阵机械运转的声音一一她循声望去,便看到那些复杂的摇臂和透镜正在飞快移动组合,并按照某种特定的规律将焦点聚焦于装置中心的水晶球上,下一秒,那水晶球便散发出微微的光辉,有模糊的影像从中浮现出来。 一位留着黑色长直发、身穿黑色丝裙、五官轮廓与安娜莉丝有些相似、气质清冷中透着几分神秘的年轻女士在水晶球中浮现出来——而在这位女士身后,则可以隐隐约约看到许多正在自动运行的魔力机关,以及漂浮在空中的、星星点点的磷火光辉。 “露克蕾西娅,”安娜莉丝看了水晶球中的女士一眼,微微点头,“真没想到你还能记起在自己的姐姐出征之前发个问候过来。 水晶球中的年轻女士正要开口,在听到安娜莉丝的话之后却是一愣:“你今天出发?” 安娜莉丝皱了皱眉:“……你不是因为我今天要出发所以才发来问候的么?!” “不是,”水晶球中那位带着一种法师般神秘色彩的女士坦然地摇了摇头,“姐姐,我的深海探测装置炸了。” 安娜莉丝嘴角抖了一下,然后就听到自己的妹妹继续说道:“别的都好修,核心的水晶透镜找不到替换。” 安娜莉丝继续面无表情。 “姐姐,你那边有没有新的?我用边境矿物和样本跟你换。” “……符合你精度要求的灵界透镜只有两个城邦能够生产,主要交易渠道被真理学院控制,能流通到外面的数量非常非常非常……有限,”安娜莉丝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从你上次搞坏自己的探测装置到现在只隔了两个月……” “我找到了很有意思的样本,可能是从幽邃海域飘上来的。”露克蕾西娅说道。 “……幽邃海域的样本也不行,虽然那些东西确实能卖给真理学院……” “我还采集到了边境坍塌之后遗留的幻影。 “这不是……”安娜莉丝头疼地捂着额头:“主要是我现在真的不知道从哪给你找一套新的透镜……” 露克蕾西娅想了想:“打劫?” “我不能总靠打劫啊,”安娜莉丝叹了口气,“海雾舰队在筹备正规化经营,我们现在主要是靠收保护费……” “哦,那算了,”露克蕾西娅终于耸了耸肩,她的前半句话让安娜莉丝松了口气,后半句话却又让这位声名赫赫的北方女王心跟着提了起来,“那我明天再问一遍。” “你……算了,我不可能阻止你的探索计划,”安娜莉丝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这短短几分钟里真不知道叹了多少口气),“说说你的情况吧,我‘可敬’的大探险家妹妹……你整日在文明世界的边疆游荡,可曾真的发现了我们这个世界正在走向末日的征兆?” “我能听出你的调侃,姐姐,”露克蕾西娅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一直对我的紧迫感不屑一顾,甚至从来不曾真正在意过我在边境发现了什么,我能明白,你着眼于更实际的事情,因此我才更加感谢你在不理解的情况下仍然对我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帮助,但你也不要忘了,我们的母亲……她曾做出的警告。” “……我们的世界只是一堆渐熄的余火么……”安娜莉丝靠在自己的椅子上,仿佛叹息般轻声说道,“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究竟在那天看到了什么,但有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她在做出这个警告的时候就已经疯了一—而你在重复她当年曾做过的事情,甚至尝试在这个过程中揭开那个导致她疯狂的真相。” 安娜莉丝摇了摇头,正色看向水晶球中的身影:“露克蕾西娅,这个世界上有一艘失乡号就已经够糟糕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璀璨星辰号 这个世界上有一艘失乡号就已经够糟了么…… 被昏暗烛光照亮的占卜室内,露克蕾西娅静静地坐在铺有天鹅绒坐垫的高背椅上,她注视着放在桌上的水晶球,脑海中却不知为何又浮现出了很久以前的事情,那个在一个世纪前的午后…… 那个已经在她记忆中稍显模糊的身影站在甲板上,逆着正在渐渐下沉到海平线上的阳光,那纤细高挑的身躯仿佛在夕阳中变成了摇晃虚幻的火焰,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低哑、压抑语气告诉她: “我们的世界,只是一堆渐熄的余火……” 事到如今,她当然知道那个时候的母亲就已经染上疯狂,并且会在不久后彻底摒弃人性,选择去主动拥抱亚空间的“赐福”,但她仍然会时不时想到,如果那一天她可以多和母亲谈谈,好好询问一下那句话的含义,询问一下母亲到底在世界的边界看到了什么,之后的事情发展是否会有所不同? 或许母亲仍然免不了疯狂的终末,或许失乡号的诞生就是一件刻在岁月长河中的“既定事实”,谁也无法扭转,但最起码,她将知道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寻找真相——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驾驭着一艘受诅咒的舰船,在这连教廷巡视者们都不愿深入的边境之地徒劳无功地游荡…… “露克蕾西娅,你还在听么?” 水晶球中突然传来了姐姐的声音,让坐在桌前有些发呆的年轻女士突然惊醒过来,露克蕾西娅摇了摇头,把脑海中纷乱的想法暂时甩到一旁。 ”姐姐,”她正色看着水晶球中的安娜莉丝语气变得有些认真,”你还记得母亲最后一次驶向边境之前说过的话么?那一次她没有让我们跟随……” ”当然记得,”安娜莉丝点了点头,”她说她找到了异常000的线索,要去找到”治愈这个世界的一剂良药’,她当时不光拒绝了我们两个,还拒绝了其他几艘护航舰的跟随——而在她和失乡号返航之后,她和那艘船就都变得不太一样了。” “是的,失乡号上所有的船员都不再说话,就像被下了缄默诅咒,而母亲当时还能清醒地和我们交流,她说她并没有找到异常000,然后又说即便异常000存在,那也不是导致世界扭曲的原点,所谓良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从那之后,直到她在夕阳下的甲板上告诉我们世界是一团余火的那一天,她都不曾透露过任何跟那趟边境之旅有关的事情……” 水晶球中的安娜莉丝一时间没有说话,沉默了不知多久之后,还是露克蕾西娅再次开口:”在那之后,我专门和在边境附近巡逻的教廷舰队接触过,包括传火者,深海神官,真理学院的学者,甚至那帮暮气沉沉的死亡教徒,我向他们打听有关异常000的事情,但他们都表示不可能存在编号为零的异常或异象……” ”我也打听过,”安娜莉丝沉声说道,”得到的回复和你一样……世界上不存在编号为零的异常与异象,不是目前没有,而是根本不存在对应的'空位'—— “无名王者陵墓最初流出的那份名单上就已经列出了所有的编号,未被发现或尚未成形的异常和异象都有各自的空位待补,甚至连'菌丝瓶’和真菌岛’那样在历史进程中发生演化的异常和异象,事后也都找到了提前规划的位置,但在整张表的开端,根本就没有零号位置 ”所以我才说母亲在出发前往边境之前恐怕就已经不正常了,这些情报她不可能不知道的。” 说到这安娜莉丝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便抬头注视着水晶球中的露克蕾西娅,表情变得格外严肃:”你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话题?我们已经有半个世纪不曾谈论这件事了,你要做什么?” ”……放心,我不会像母亲那样一头扎进那道宏伟雾墙的,”露克蕾西娅脸上很少有表情流露,但这次还是微笑起来,”我是在寻找母亲遗留的线索,却绝不是要走她的老路。” 安娜莉丝沉默了一下,慢慢点头:”……那就好。” 露克蕾西娅则一时间没有开口,这对隔着遥远距离,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都很少真正聚首的姐妹各自有着心事,直到水晶球中传来了海雾号那边遥远模糊的汽笛声,露克蕾西娅才突然打破沉默:“你真的要去普兰德?因为那个执政官的‘邀请’?” “‘邀请’并不重要,我并不在意那座城邦的什么安全问题,但那位执政官在信中说失乡号重现现实世界,而且言之确凿,我必须去看看情况,”安娜莉丝一脸认真地说道,”那艘船已经有差不多半个世纪不曾现世了,如今再度出现,实在可疑。” 露克蕾西娅想了想,问道:”你在半个世纪前曾经和失乡号遭遇过一次,我记得那时候你还在寒霜……你那时候见到的真的是失乡号么?” “……千真万确,虽然难以置信,但那真的是失乡号,”安娜莉丝嗓音低沉,”我甚至连它每一根桅杆的位置和每一组缆绳的分布都不会记错。” ”那……当时站在船上的,真的是‘母亲’吗?” 安娜莉丝微微垂下头,精致柔美却冰冷异常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中:“……是她,尽管我宁愿那东西不是她。” 露克蕾西娅看着水晶球中的姐姐,迟疑了一下之后才轻声开口:”千万小心,如果那真是她,你会很危险。” “我知道,”安娜莉丝轻轻叹了口气,”那已经是个被亚空间彻底扭曲过的狂乱幽灵,我是不会掉以轻……” 露克蕾西娅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不,我的意思是,如果那真是母亲,她看到你把海雾号改造成了一个大铁疙瘩,下手一定会比半个世纪前还狠。” 安娜莉丝愣了一下,顿时瞪起眼睛来:“这话什么意思?这是卓有成效的现代化改造!蒸汽锅炉和速射炮有什么不好!而且你也好意思说我——我好歹还保留了一部分呢,你那艘船现在有哪怕一块甲板还是当年的璀璨星辰……” 水晶球熄灭了。 露克蕾西娅轻轻舒了口气,从椅子上起身。 姐姐仍然很精神,稍微刺激一下就容光焕发,又对现代化的东西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这很好。 漫长的永生中,最怕的就是精神衰退,灵魂腐朽。 一阵轻巧的脚步从昏暗中传来,中间伴随着机械机关和发条装置运转的摩擦声,露克蕾西娅循声望去,看到一具有着女性外表的发条魔偶正向自己走来——那魔偶与她自己的容貌有六分相似,却全身上下都是明显的铆接和机械关节结构,以精钢和陶瓷为主要质地的外壳则被做成了女仆裙的模样,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多少有些诡异恐怖。 这魔偶一路走来,身后的发条装置不断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她来到露克蕾西娅面前,奉上了手中的红茶,关节式的嘴巴咔嗒作响,发出略显僵硬呆板的女声:”女主人,请用茶。” ”谢谢,”露克蕾西娅接过茶杯,随口问道,”露妮,我们现在在什么位置?” 被称作露妮的发条魔偶回答道:“璀璨星辰号刚刚越过‘雾角岛’,目前正在永恒帷幕边缘航行,您要欣赏窗外景色么?” “……打开穹顶吧,”露克蕾西娅品了一口红茶,将茶杯放回到露妮手中的托盘上,“天亮了,我应该晒晒太阳。” “是,女主人。” 露妮微微垂首,向后倒退开来。 而在这发条魔偶话音落下的同时,整间“占卜室”也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 机械装置运转的吱嘎声连绵响起,巨型发条和魔法单元联合运行的嗡嗡声,嘎吱声仿佛组成了协奏的乐章 ,在数不清的齿轮和滑道驱动中,房间的墙壁开始向四周退下、展开,原本灯光昏暗的房间则瞬间被阳光照亮——在阳光下,这整个房间都宛若一朵机械之花般缓缓绽放,并最终绽放成了如同舞台般的模样。 这里是璀璨星辰号的上层甲板,“海中女巫”露克蕾西娅所栖身的房间在甲板前端盛开成了高耸的舞台,而在这朵绽放的机械花朵周围,便可看到璀璨星辰号的全貌—— 这艘船赫然被一分为二。 船只的前半部分已经被彻底改造,数不清的符文和魔法造物遍布船身,让它看上去与其说是一艘船,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座巨大的魔法机关,而又有各种从边境地区或海中采集来的奇异材料重构了船只的甲板结构,让目之所及的一切都隐隐泛着怪诞,迷幻的色彩,仿佛有永不停歇的魔法仪式在那些繁密的法阵和水晶之间运行; 而在这艘船的后半部分,则有截然不同的模样——在那里,半个船身都呈现出仿佛幽灵般半透明的形态,似真似幻的薄纱笼置着璀璃星辰号的船屋,在漂浮的幻光中,依稀可以看到那部分结构仍然保持着这艘船最初的模样—— 一艘建造于一个世纪前的风帆战舰,与“失乡号”的风格依稀相仿。 第一百三十九章 坚守边境的人 在一个世纪以前,璀璨星辰号与海雾号一样,都曾是失乡号的护卫舰船。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这两艘充满传奇色彩的战舰在和失乡号决裂之后都曾遭遇过什么,又是如何一步步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由“冰山中将”安娜莉丝执掌的海雾号在几经辗转中曾一度成为寒霜城邦的主力战船,人们将其称为“不沉之舰”、“会呼吸的亡骸”,那艘船在交战中曾被多次重创,然而就仿佛有一个无法死亡的灵魂主宰着它,让它又一次次从几乎注定沉没的命运中又挣扎出来,并在一次又一次近乎违背造船原理的改造之后逐渐变成了一艘钢铁巨兽。 传说那艘船甚至会直接以钢铁和海底矿床为食,会在无人注视的夜航过程中一点点在自己身上生长出炮塔和装甲板。 至于由“海中女巫”露克蕾西娅继承下来的璀璨星辰号,则由于更少靠近文明世界而有着更厚重的神秘面纱——事实上除了探险家协会的少部分成员以及时常在边境巡逻的教廷舰队之外,无垠海上的普通船长们压根就没机会亲眼见到这艘船的模样。 而那些有幸见过璀璨星辰号的人,则如此描述这艘船: “它显然已经不完全属于我们的现实世界,那艘船至少真正沉没过一次,并且在无垠海中损失掉了一半的结构,它有一半船身就像幽灵,呈现着一个世纪前的模样,另一半船身则在那位女巫的力量下被扭曲成了奇诡怪异的姿态,其舰首挂满来自深海的诅咒之物,到处都是叮当作响的机器和魔法装备,船上成员早已死绝,无魂的发条机关人和受诅咒的布娃娃取代了正常的海员,在甲板上跑来跑去。” “毫无疑问,那艘船就是一个正在航行的尸体——或者说,半个畸形的尸体,拖着它的半个灵魂。” 露克蕾西娅的目光缓缓扫过自己的坐舰,满意地微微点头。 璀璨星辰号状态良好,她的船员们也都很愉快。 她知道世人是如何描述自己这艘船的一一也知道世人如何描述姐姐的海雾号,她知道许多船长都惧怕她们姐妹,仅次于惧怕她们那从亚空间返回的母亲。 但她对此并不在意,她平日里只和很少的人类打交道,而那些人要么具有充沛的胆量,要么拥有丰厚的学识,或者至少曾经历过一些真正的冒险,那些人能够以理智正常的态度和她交流,这就够了。 她和她的姐姐仍然被视为现实世界的一员,被视作“站在人类这边”,哪怕很多人觉得海雾号和璀璨星辰号都带有诅咒,上述的认知也不会改变。 归根结底,这个世界上受诅咒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几乎每一座城邦都在与数不清的异常和异象朝夕相伴,甚至连现代的人类文明,都有人描述为是“受了诅咒”的——在这个万物受诅的世界上,大可以给两艘怪船留些位置。 露克蕾西娅慢慢走下自己那如机械之花般绽放的“舞台”,走向船首甲板两个戴着滑稽面具的发条木偶发出叮叮当当的动静从她面前走过,一个用绒布、丝绸和缎带缝制成的大布娃娃则从旁边跑了过来,在她面前发出尖细的声音:“女主人!女主人!早上好!早上好!” “已经快中午了。”露克蕾西娅随口说道,她越过了布娃娃,站在船首眺望着远方。 她看到一道无比宏伟的灰白雾墙,仿佛是世界边缘的巨幕般伫立在远方的海面上,连接着天空和大海,呈现出极其威严又壮观的姿态。 那就是“边境”。 那道宏伟的雾墙有着很多名字——世界边境,宏伟之雾,迷雾屏障,而它最正式的称呼应该是“永恒帷幕”。 但露克蕾西娅更喜欢直接用“边境”来称呼它。 母亲当年就是这么称呼它的。 正常情况下,这道永恒帷幕就如一道环形壁垒,笼罩着所有的已知海域,并且在一个相对固定的范围内微微起伏,它不会收缩也不会扩张,只是一个固定的自然现象。 但在少数时候,它的一部分屏障会突然“出现”在文明疆域内部,并在向内坍塌的过程中引发可怕的灾难,这种突然出现并在现实维度坍塌的雾墙将会把附近的实体物质拖向世界的深层,甚至会打开直达亚空间的大门——这种可怕的灾难,就被称作“边境坍塌”。 对于经常在无垠海上航行的船长们而言,边境坍塌是比风暴、乱流和群体癔症更加可怕的事情。 唯一的好消息是,这种坍塌现象并不常发生。 露克蕾西娅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边境地区活动,她观察边境,研究边境,也曾尝试总结那道浓雾的运行规律,想要找出其突然向内坍塌的理由——在一百年前,她的母亲也曾这么做过。 但时至今日,仍然没人能揭开这道帷幕的秘密。 当时母亲到底是发现了什么,或者是“听”到了什么,才突然决定要穿过那道浓雾,去寻找第零号异常的呢? 露克蕾西娅收回了望向边境的目光。 在边境之地,不要长久地注视永恒帷幕,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表明那道浓雾具备吞噬心智、影响思维的特性,但在无垠海上,尤其是在远离文明城邦的地方,注视任何海面上的目标都有着天然的风险。 天知道这里有什么东西是会随着“目光”传播的。 一阵悠扬的汽笛声打破了这边境海域的平静。 露克蕾西娅循声望去,看到浓雾巨墙的边缘突然浮现出了一些细小的剪影,那些剪影慢慢靠近,终于呈现出舰船的轮廓。 那是三艘舰船,最新锐的钢铁战舰,以澎湃有力的蒸汽核心驱动,它们正向着璀璨星辰号所在的位置驶来,但这只是一次偶然相遇。 对方率先鸣笛,这是在打招呼——在这边境之地,不管遇到谁,只要对方不是亚空间的邪神,那就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女主人,”露妮走了过来发条女仆体内传来呆板的声音,“是教廷的巡逻编队……目视确认,传火者教会。” “……也只有传火者和风暴教徒们会在巡逻时如此靠近永恒帷幕了,”露克蕾西娅轻声感叹道,“都是一帮不要命的家伙。” “要回应么?”露妮问道。 “……向他们鸣笛致意,”露克蕾西娅轻声说道,“致我们仍在延续的文明。” …… 今天的古董店中没什么客人,除了上午卖出去一对不起眼的摆件之外,便再无人踏进店门了。 妮娜捧着本机械学教材坐在柜台旁边,聚精会神地研究着上面那些精巧复杂的机械结构,时不时拿起放在旁边的草稿本,在空白的地方勾勾画画一番,歌蒂娅则坐在柜台里面,一边好奇地翻看着妮娜的历史课本,一边随手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做一些记录。 只有雪莉无所事事,她想回家,但又不敢走,她想跟妮娜搭话,却又看不懂对方正研究的东西,无聊至极地在附近的货架之间绕了好几圈之后,她才终于忍不住嘟囔起来:“看书真的这么有意思么?” “有意思啊!”妮娜抬了抬头,“而且我快期末考试了,得抓紧时间复习复习才行。” 歌蒂娅也抬头看了雪莉一眼:“如果你真的很无聊,也可以找本书看……我这边有一本城邦时代简史,你要看么?” 雪莉看了一眼歌蒂娅手边的几本书,张了张嘴,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我……我不认识字……” 歌蒂娅突然停下了看书的动作,旁边的妮娜也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这么惊讶干什么,”雪莉一看这情况,仿佛受了什么伤害似的瞪大了眼睛,“我……我都说过自己是混进学校的,我……我就没上过学很奇怪么,我被一只狗养大的……” 歌蒂娅确实有些惊讶但在看到雪莉的反应之后她更多的是感慨:“你不认识字,竟然还能坦然地混进学校,真不知道该说你是过于自信,还是过于相信了阿狗那不靠谱的认知干扰能力。” “阿狗的认知干扰能力很靠谱的!”雪莉顿时辩解道,“它只是……只是……” 女孩的脸微微涨红,后面的话好像不太敢说出口,歌蒂娅却猜到对方想说什么,她露出一丝恬淡柔和的笑容:“你已经敢在我面前争辩了一一你看,也没什么可怕的,不是么?” “就是就是,我小姨多温柔啊,”妮娜这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傻丫头也在旁边稀里糊涂地帮腔,“她虽然之前有一段时间很暴躁,但现在不都好了么!” “我……”雪莉张了张嘴,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跟眼前这“姨侄俩”交流,憋了半天也没憋出第二个字来。 歌蒂娅见状笑着摇了摇头,但就在她刚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一阵略带熟悉的气息却突然出现在她的感知中! 歌蒂娅微微一怔,下一秒,她便分辨出了这个气息来自于谁—— 凡娜!那位年轻的审判官正在靠近这间古董店……而且速度很快! 第一百四十章 两位客人 在歌蒂娅的感知中,凡娜的气息正在飞快靠近这间古董店,而且不是笔直前行,中间还时常变换方位,更有不正常的停顿。 一个久居上城区的审判官,突然跑到这下城区的古董店做什么?而且行动轨迹还如此古怪? 在那位年轻深海审判官的气息出现在感知中的一瞬间,歌蒂娅便微微皱起了眉头,随后下意识地看了雪莉一眼。 难道是冲着雪莉来的?深海教会终于发现城市中隐藏着一个和幽遮恶魔同行的“召唤师”?或者是冲着自己来的?可自己平日行动都很小心,绝无能够指向失乡号的马脚遗留,顶破天也就是这具身体原本的太阳教徒身份暴露……但那也不至于惊动堂堂一个审判官吧? 那個气息迅速而又迁回靠近的轨迹,绝对不像是闲庭信步地正好路过,而更像是有着极强的目的性。心中思绪瞬间起伏,歌蒂娅不动声色地着了正在旁边读书的妮娜一眼,起身走向古董店大门。 一旁的雪莉注意到了她的举动,下意识地跟着:“歌蒂娅女士?发生什么事情” “在店里待着。”歌蒂娅看了雪莉这个不管怎样都应该归类为“异端”的家伙一眼,让她留在原地,随后便来到了店门口,看向感知中气息传来的方向。 然后她就知道为什么凡娜的气息靠近如此之快了—— 人家开车来的。 一辆由蒸汽机关驱动的深灰色车子吱嘎一声停在了古董店门口,车门打开从上面走下来两个人,一个就是虽然换上了常服,身高却仍然格外醒目的凡娜,另一个则是之前有一面之缘的精神医师海蒂小姐。 歌蒂娅:“……”” 她稍微反思了一下自己在感知到一个气息飞快靠近之后脑海中乱七八糟的脑补行为,觉得自己不应该把所有跟超凡有关的事情都想的那么白衣如雪来去如风,现在想来刚才凡娜靠近过程中那些短暂的停顿应该是在等红绿灯 然后她就看到那位精神医师小姐相当精神地冲自己招了招手,愉快地打着招呼:“歌蒂娅女士!” 歌蒂娅汗了一下,在看到凡娜身穿常服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想多了,但还是在迎上去的时候刻意多看了这位审判官两眼,并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惊愕之情:“这是……” “啊,你肯定认出来了,这座城里没有不认识她的—我们可敬的审判官,凡娜·韦恩小姐,”海蒂带着三分调侃笑着说道,“不过今天她休假,就放松点吧——她是我的朋友,听说了在博物馆的事情之后,非要跟过来登门道谢” “朋友?”歌蒂娅这次的惊讶中带着几分真实感,这确实是她没想到的,“真没想到,你竟会带来这样一位大人物……··” “说“大人物”就有些过了,歌蒂娅女士,”凡娜似乎从刚才开始就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的古董店女店长,这时候才微笑着开口,她的嗓音略微沙哑低沉,带着一丝磁性的质感—不过对歌蒂娅而言,这并非她第一次听到这位审判官小姐的声音,“就把我当成是一个普通的客人吧,就像海蒂说的,今天我休假——我今天来,主要是为了感谢您在博物馆中对海蒂的救助,以及顺便了解一些事情·····请放心,不是什么正式的质询。” 了解一些事情? 歌蒂娅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维持若一如既往的友好笑容,侧过身便招呼若两位特殊访客进入店内:“那就别在门口站着了,快请进——正好今天店里冷清,现在可以热闹一下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古董店,进门之后首先就看到了正探头探脑关注外面动静的雪莉,随手便揉揉这家伙的头发:“待会你冷静点。” 雪莉一愣:“冷静什……·” 下一秒,她就知道为什么要冷静了。 她看到那位居于普兰德城邦教会武力顶点的审判官小姐迈步走了进来,身高超过一米九的大姐姐从身高不到一米六的小矮子面前走过,带来的不只是视觉上的压迫感。 雪莉几乎下意识就蹦出话来:“卧·····哇,你好高啊!” 凡娜下意识停下脚步,看了这个站在旁边,脸上表情古怪浑身肌肉紧绷的女孩一眼,友好地点点头:“你好。” “她叫雪莉,”歌蒂娅在一旁随口说道,“在我店里帮忙,之前博物馆出事的时候她也在现场,海蒂小姐应该跟你提起过。” “你就是雪莉么?”凡娜点点头,把脑海中听来的描述跟眼前的真人对上号,“确实是个可爱的小妹妹。 这时候正在柜台旁边看书的妮娜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跑过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也是身高惊人的凡娜,她认出了这位大名鼎鼎的审判官小姐,同时也发出了和雪莉一样的惊呼声。 “……所以我就不爱跟你一块出门,”站在凡娜身后,半天没被妮娜注意到的海蒂终于忍不住发出声音,“你往那一站就把所有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我才是今天主角好么? “但我自己也不想用这种方式吸引人的目光,”凡娜面无表情地看了自己的好友一眼,“我今天已经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平凡一点了。” “……··算了,我都习惯了。”海蒂叹了口气,接着对娓娜和雪构分别打了招呼,这才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登门礼物,交到歌蒂娅手上。 “我也不知道您喜欢什么,但登门道谢总不能空手拜访,这是我父亲让我转交给您的,他说像您这样的涉猎广泛又对历史和神秘学感兴趣的女士,应该会喜欢这个。” “实在太客气了,当时也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歌蒂娅客套着,一边伸手接过了对方带来的礼物,那是一个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的木盒,她当场打开了盒盖,在看到里面的事物之后却有些疑惑,“这是……··” 那是一本书,装帧精美价值不非的一本书,看上去便是上城区的体面学者们才会收藏在家的好东西,在深紫色的硬质封面上,是一行漂亮的花体字母: 《城邦与众神》 “这是我父亲收藏的一本书,现在已经很难在市场上见到了一—他的作者是一个世纪前伟大的博物学及神学家马尔代诺·维克托先生,”海蒂笑着说道,“一本描述城邦时代历史变迁以及包括四正神在内的各种神明信仰对文明社会影响力的著作,他说您应该会喜欢这方面的东西。” 歌蒂娅默默地看着盒子中的精美著作,脸上慢慢露出笑容。 “当然,我确实很喜欢,代我谢谢莫里斯老先生的心意。” 一番客套,一番熟络,反正今天也没什么客人,歌蒂娅便干脆关上了古董店的大门,然后把还算宽敞的一楼当成了待客的场所。 妮娜去搬来了两把椅子,歌蒂娅为两位客人冲泡了店里最好的咖啡,雪莉假装去整理货架,实则找了个角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凡娜有些好奇地打量若这间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店,海蒂则已经开始轻车熟路地把自己的“医药箱”放在柜台上,同时对妮娜说道:“让我们直入正题吧,听说你这段时间一直被噩梦困扰,而且时常精神恍惚?” “啊,其实也不是黑梦,只是一个连续不断的怪梦……·”妮娜没想到海蒂小姐是如此雷厉风行的性格,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才回答着,“就是总梦到自己站在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好像是一座塔上面,然后看到脚下的好几个街区都已经被烧成灰烬,倒是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出现……··” “停,”海蒂打了个手势,一边打开医药箱一边陆口说着,“重复出现的场景,高处,火灾,并无可怕的具象事物,但梦境本身频繁造访导致精神疲惫无法缓解……让我看看啊……” 妮娜探头朝海蒂的医药箱看了一眼,第一眼就看到了里面的缤凿斧锯以及瓶瓶罐罐,顿时缩了缩脖子:“那个……海蒂小姐……·我可以不治疗么,其实我觉得自己状态也没那么糟……” 歌蒂娅也看到了海蒂医药箱里的东西,她眉毛跳了一下:“恕我冒味—这真的是精神治疗需要用到的东西么?” 眼前这位看着优雅温柔的医师小姐这到底是个精神科大夫还是个兽医啊?! 第一百四十一章 诚实可靠歌蒂娅女士 事实证明,在这个充斥着诡异之物的世界,“精神治疗”这门技艺比歌蒂娅想象中要硬核的多——其硬核程度甚至已经超过了“技艺”俩字所能描述,直奔着“工艺”的方向去了…… 不过好在海蒂那一箱子东西并不是给妮娜准备的,这位精神医师小姐看出了现场姨侄俩人脸上惊悚的表情,她露出一个“当事人这种反应老娘已经见多了”的微笑,随后从箱子最下面摸出一个印刷好的表格来递给妮娜:“你先大概填一下。” 妮娜顿时松了口气:“我还以为这些……工具是给我准备的呢。” “这是我工作上用的——为当局和教会工作的时候,”海蒂笑了笑,“我经常要跟一些极端偏执顽固的危险分子打交道,寻常手段可撬不开他们那被异端思想加固过的脑壳。” 歌蒂娅越听越感觉这话有哪不对,旁边努力降低存在感却又忍不住侧耳偷听的雪莉更是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她飞快地躲到一個距离更远的地方,一边假装打扫货架上的灰尘一边透过精神连接对正处于隐匿状态的阿狗嘀咕着:“好可怕,好可怕……这个地方好可怕……歌蒂娅女士已经够吓人了,为什么还会冒出来一个审判官……还有那个海蒂……” 阿狗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比她还虚:“我TMD哪知道为什么啊!谁知道为什么在陆地上活动还能被个幽灵船长抓到,在个幽灵船长身边待着还能碰上教会的审判官过来做客——这到底是咱俩疯了还是世界疯了!这说出去你敢信?” 雪莉一边偷偷关注柜台旁边的动静一边愁眉苦脸地在心外嘀咕着:“这谁能信,你跟一条鱼说它有一天会死于车祸它也不信……” “……别提‘鱼’,我怕……” 雪莉一愣:“阿狗你什么时候开始怕鱼了?” “也别跟我说话了,你别让那个审判官看出什么来——虽然理论上我现在是隐匿状态的,但在歌蒂娅女士身边,我总感觉自己所有能力都时灵时不灵的……” 雪莉赶紧收起心思,往货架的另一头走去,而在柜台旁边的几人显然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不起眼的雪莉身上。 妮娜看着眼前的表格,发现上面都是一些很常规的心理评测项目,跟平常在学校里上神秘学课或者去参观博物馆之前要填的心理测量表格没什么区别,也就是项目更多一点,还多了几个不常会问到的问题罢了。 她一边动笔填写着一边有些好奇地说道:“我之前听您说您的治疗手段更专业,还以为您不会用这种普通医生都会用的表格呢……” “填表是进行心理测量的基础环节,而我和那些半桶水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们的诊断往往在填完表格之后就结束了,”海蒂微笑着,她摘下了脖子上的紫水晶吊坠,一边摆弄着坠子一边随口说着,“而我的治疗在你填写表格的时候才刚刚开始。” 凡娜的目光不自觉落在了海蒂的水晶吊坠上,她有些好奇:“这两天总看你戴着这个新吊坠……你似乎很喜欢它?” 海蒂愣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坠子,好像想起了什么,但紧接着又摇摇头:“只不过难得父亲能给我带件礼物罢了——啊,凡娜你知道么,这吊坠还是我父亲从这家店里‘买’的呢。” 她专门强调了“买”字,仿佛是要强行否认掉这玩意儿只是个赠品的事实,一旁的歌蒂娅则面带微笑地轻轻点头:“确实是本店商品——希望这枚吊坠给你带来了好运。” 凡娜则忍不住又多看了那明显就是仿品的“水晶”吊坠两眼,有一句话差点就说出口:莫里斯那样大名鼎鼎的学者还来上这个当呢?! 不过好歹她还顾及到了现场的当事歌蒂娅,这句话在支气管附近徘徊了一圈之后就又回了肺叶子,而与此同时,妮娜也在表格上飞快地打完了对钩,她一边把表格推给海蒂一边说着:“我填完了,您看一下有什么问题吗?” “在你填的过程中我已经看完了——包括你的所有细微表情和动作中的小细节,”海蒂直接收起那张纸,直截了当地说道,“你有一个潜藏多年的心理阴影?最近一段时间是否有额外的压力,导致你时不时想起这个阴影?你的怪梦情况在这两天有所缓解……是压力消失了,还是转移了?” 妮娜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仿佛是被说中了什么心事,接着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歌蒂娅的方向,脸上表情有一点犹豫。 “我们需要一个安静且私密的环境,做进一步的精神舒缓和释放,”海蒂抬头对歌蒂娅说到,“当然,这首先需要征得您这个监护人的同意,以及妮娜小姐自身的配合。” “去楼上吧”歌蒂娅点了点头,看向妮娜,“可以么?” “好。”妮娜很乖巧地点了点头,毫无反对的意思,只不过眼底仍有一丝紧张流露出来,而这一丝紧张没有瞒过海蒂的眼睛。 “放心吧,妮娜,很简单的精神放松技巧而已——你根本没什么问题,只不过是有点压力以及焦虑罢了,”海蒂微笑着,一种令人信赖而心安的气场仿佛在她的笑容中释放出来,她的嗓音平缓,让妮娜心中的紧张感不知不觉消弭于无形,同时她也随手关上了自己的医药箱并将其放在一旁,“我觉得我们甚至不需要任何器具、熏香和药物,我问你几个问题就好了。” 妮娜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她对歌蒂娅点了点头,便带着海蒂走上了那条通往二楼的楼梯。 两个脚步声在楼梯上渐渐远去了。 雪莉仍然躲在很远的地方,全神贯注地收拾着墙角的杂物。 柜台旁终于只剩下了歌蒂娅,以及坐在她对面的审判官小姐。 今天是歌蒂娅第一次面对面地见到这位因机缘巧合而在身上留下了灵体之火“印记”的审判官,就在此时此刻,她能愈发清晰地感知到留在凡娜体内的印记,并感觉到这个原本极端微弱的印记正由于她的靠近而缓慢地强盛、成长起来。 即便没有实际接触,那一点火星仍然从“源头”中得到了补充,并开始在凡娜的灵魂中阴燃弥漫。 在察觉这一点之后,歌蒂娅有意识地控制住了那一点印记的成长——她不希望这点印记被这个神秘莫测的风暴女神察觉,这会让她损失掉凡娜这个特殊的“节点”。 她对凡娜很好奇,严格来讲,是对对方的神官身份,以及对方身后的信仰颇感兴趣。 而从另一方面,凡娜其实也在好奇地观察着这个地方,以及坐在她对面的“歌蒂娅女士”。 她今天来此确实是为了陪着海蒂一同登门拜谢,但除此之外还有个原因,是那场博物馆大火中实在有太多可疑的点存在了。 理论上绝不可能短时间熄灭的大火突然自灭,海蒂在火场中看到了疑似太阳碎片的投影,而歌蒂娅这个普通人冲进火场救人,毫发无损地带出了受困者——这中间虽然找不到任何切实的证据来进行相互串联,但她从直觉上认为应该来这间古董店看看。 “歌蒂娅女士,”凡娜首先打破了沉默,她面色沉静地看着歌蒂娅,“关于博物馆那场大火,我有一些事情想要了解,可以么?” “当然,”歌蒂娅坦然地点点头“当时我正在现场,应该能提供一些情报。” “谢谢你的配合,”凡娜轻轻点头,“你当时冲进去救人,那时候博物馆的火还在燃烧,对么?” “没错,”歌蒂娅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因为她不知道眼前这位审判官都掌握了多少现场资料,所以在一些有可能留下证据的环节上,她决定实话实话,“当时火很大,尤其是通往主展厅的走廊那个方向上,几乎全都烧着了。” “但你们最后毫发无损地出来了,”凡娜紧接着问道,“你能告诉我,在你进入博物馆之后都发生了什么吗?” 歌蒂娅做出思索的样子,沉吟了两三秒之后才不太确定地说道:“我也觉得自己能活着出来挺不可思议的……但当时博物馆里的火突然就消下去了,你能想象么?不是被外面的消防水枪浇灭的,也不是可燃物烧完之后熄灭的,是火自己就一下子没了,甚至连烟都没了……” 她一边回忆一边露出了惊异的表情,最后伸手比划了一下:“这肯定得是女神保佑,对吧?” 她这边话音刚落,就听到雪莉那边传来哗啦一声——她不小心把墙角一个木雕撞倒了。 “小心点!”她立刻扭头喊道,就像个真正的店长在提醒自己的员工一样,“那玩意儿的底座已经被我摔掉一次了,现在是胶水粘的,别再弄掉了!” “……女神庇护城邦中的所有人,”凡娜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下,看着歌蒂娅的眼睛,“能看出来,你真是一位……诚实的女士。” 歌蒂娅表情严肃坦然:“那是,我们这种做开门买卖的,讲究的就是不能骗人。” 第一百四十二章 问询与治疗 歌蒂娅脸上的表情非常诚恳,带着一种“我开门卖假货就一定得让冤大头们死个明明白白,你能从后仓库里找到一样真东西这店我都不要了”的自信和坚决,而凡娜显然也被这种坦然所震慑,她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您的诚实……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关于那场大火,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么?”歌蒂娅则没有在意对方语气中的古怪,只是神色自若地问道,“我事后听说,整个博物馆在当天就被封锁了?” “事实上,我们高度怀疑博物馆火灾中存在超凡因素影响,”凡娜没有隐瞒这一点,因为这方面的猜测早已传遍街头巷尾,市政厅的神秘学家们也已经在公开渠道呼吁市民近期不要靠近博物馆广场,对普兰德的市民们而言,超凡事件的存在本身并不需要保密,需要保密的仅仅是事件中的细节以及背后的真相,“那场火的消退非常迅速,远超常理,歌蒂娅女士,请你回忆一下,你在进入博物馆之后真的没有看到或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动静么?” “……没有,”歌蒂娅皱皱眉,“事实上当时那个情况,我哪还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火场里有什么变化——我毕竟只是个普通人,不是受过训练的守卫者。” 说到这她顿了顿,扬起眉毛:“教会方面是怀疑我们几个从火场中逃生的人可能跟大火背后的 ‘超凡因素’ 有关?” “是我个人在怀疑,”凡娜一脸认真,“请原谅,警惕城邦中一切不受控的超凡隐患是作为审判官的职责,而且我也没有怀疑您是大火罪魁祸首的意思——超凡力量会沾染普通人,无论当事人是否有主观意图,我担心的是你们在那场大火中被动地卷入了某种超凡力量的影响下,这也是担心你们的安全。” “我理解,”歌蒂娅一听,比刚才更坦然了,她确实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意思,因为眼前这位审判官小姐是真的在尽忠职守。 “那你在这儿观察半天了,有发现什么线索么?” “……确实没发现什么,”凡娜摇摇头,“这里没有超凡力量残留,整座建筑物内外的阴影分布和气息流向也相当正常,我想……你们应该真的只是被卷入超凡事件的普通人。” 歌蒂娅想了想,忍不住多了句嘴:“要不……你再仔细检查检查?万一这地方有什么超凡力量残留没被发现呢,就像你刚才说的,也是为了我们的安全嘛……” “我对自己的判断有信心,”凡娜不等歌蒂娅说完便格外自信地挺起胸膛,带着坚定的语气说道,“我蒙受女神恩典,双眼便是最有效的侦测手段,尤其是在白天,没有异端力量或深层阴影可以逃过我的视线——哪怕是最擅长隐藏的邪神和恶魔,在我眼前也无所遁形!” 凡娜这边话音刚落,就听到不远处又传来哗啦一声,雪莉终于把刚才那个木雕的底座给摔掉了。 “我……想试试能不能把它放到安全一点的地方……” “你就放过那堆东西吧!实在不行去擦擦窗台!”歌蒂娅无奈地对正在努力扮演店员的雪莉说着,接着又转头看向凡娜,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说得对。” “这孩子看着毛手毛脚的,”凡娜抬头看了雪莉一眼,随口说着,“而且看上去……好像还有点紧张?” “她今天第一天帮忙,”歌蒂娅说着真话,“也不是正式店员,是我侄女的朋友,来这边学点东西,顺便补贴一下家用。下城区的孩子嘛,出来挣钱都早一些。” 凡娜点了点头,认为这很正常,接着她斟酌了一下,又将目光落在歌蒂娅身上:“另外我还想确认一下——在离开博物馆之后,你们有什么残余的不适之处么?曾做过噩梦么?” 歌蒂娅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有人做过噩梦,雪莉不但做了噩梦,还和她一起在噩梦边境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但这不能说。 眼前的审判官虽然是一位维护城邦秩序的“正面人物”,但雪莉在当局和教会眼中那是不折不扣的异端者,在这个人人都神经紧绷的世界,哪怕是再正义公允的审判官,也很难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对一个“异端”有多少容忍和共情能力。 “没有,一切正常,”歌蒂娅摇了摇头,“不过我能问一下么?大概会是什么样的噩梦?如果这两天我们身上发生了类似的情况,我好第一时间确认并向最近的教会求助。” “应该跟火焰有关,”凡娜答道,“规模极其庞大,在黑暗虚无中猛烈喷涌的火焰,并在喷发过程中弯曲,形成一道壮丽的弧线——考虑到你们刚刚从一场火灾中死里逃生,短期创伤阴影也可能导致你们在最近一段时间梦到类似的场景,寻常人无法判断这种正常的梦境与超凡影响下的噩梦间的区别,所以我建议你们只要梦到火焰,就立即向最近的教堂求助。” 歌蒂娅皱了皱眉。 在黑暗虚无中猛烈喷涌,壮观的弧状火焰…… 这听上去并不像妮娜的梦境,也不是雪莉的梦境,不是她昨夜曾看到的那片火场废墟的景象。 非要说的话,凡娜在描述那景象时的严肃表情倒是让她莫名想到了一样事物……太阳碎片。 只有太阳的碎片,才有描述中的那般威能,并且让一个审判官如此神色郑重。 歌蒂娅斟酌了片刻,在“热心市民普通人”这个人设的框架内谨慎调整过措辞,才突然开口道:“我多嘴问一句啊……这事儿……是不是跟最近城里闹的太阳邪教徒有关?那帮邪教徒好像就整天搞什么太阳啊火焰啊献祭啊之类的,听着就感觉他们随时要在城里放火似的。” 城内有太阳教徒活动,当局正在对其搜捕,这是普通人也知道的事情,凡娜显然没有多想,她点了点头:“不排除这其中有他们在搞鬼……但你了解一下就行了,不要过多打听,这对普通人而言很危险。” 作为一名身居高位的审判官,凡娜知道前不久有一处废弃工厂的邪教徒据点被人举报捣毁,甚至还亲自去现场调查过这件事,但更多的细节便无需亲自了解了,自然也就不知道当初那个举报邪教徒窝点的 “热心市民”就是眼前的古董店女店长。 歌蒂娅也没有主动提起自己当初的举报行为,因为她已经从凡娜的回答中隐约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并因此陷入了思索。 连教会高层都认为此事与太阳教徒有关,看来那确实是太阳碎片——在博物馆发生大火的时候,太阳碎片的影响确实曾短暂出现在了现实世界,并引起了之后前去处理现场的凡娜的警觉。 那么凡娜所描述的那种“梦中景象”……难道就是太阳碎片的模样?! 一道巨大的火焰,在黑暗虚无中猛烈喷发……这跟歌蒂娅第一次听到“太阳碎片”这个名字时脑补的东西完全不同! 在她最初的想象中,像“太阳碎片”这种被邪教徒追逐寻觅,又可以封印沉睡在城邦中的玩意儿,应该就是一种类似“异常”的东西,是某种有形有质的、跟太阳有着似是而非的联系、但实际上跟真正的太阳没多大关系的“事物”,然而若按照凡娜的描述…… 歌蒂娅努力脑补了一番,回忆着自己作为一个地球人对“太阳”这一恒星的印象,最终越来越觉得那东西……怎么像是一道“日珥”?! 别的不论,仅从景象上看,那根本就是一道被喷发到太空中的日珥才对! 她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心中却已经思绪起伏—— 太阳碎片……这玩意儿原来竟然是TM字面意义上的?! 而在同一时间,位于二楼的妮娜卧室中,海蒂已经完成了对“病人”的常规问询和引导。 她已经大致确认,妮娜的梦境并非普通的噩梦或单纯因精神压力而导致的连续梦,但具体这梦境是不是受到了超凡因素的侵害,则需要进一步的判定。 “我们可能需要一次简短且适度的催眠治疗,”海蒂拿起了手中的紫水晶吊坠,语气温和地对眼前的女孩说道,“不必紧张,跟着我的引导,再回答一些问题就行。” 第一百四十三章 催眠 看着海蒂手中微微晃动的水晶吊坠,妮娜略有点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虽然对方说了要放松,但这是她第一次接受催眠治疗,总归是难以控制自己的反应。 而在视线被那水晶吊坠吸引的同时,她也注意到了海蒂手腕上佩戴着一条看似朴素的石子手串,那手串用坚韧的丝绳编织,串联着许多五颜六色的石子,其中几粒石子上还能看到符文一样的标识。 注意到妮娜的视线,海蒂笑着晃了晃手腕:“我是真理学院的 ‘学生’ ,追随并侍奉智慧之神拉赫姆——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从执业登记上,我可是个圣职者哦。” 圣职者……不但是个精神医师,还是真理学院的成员? 妮娜当然听说过真理学院——尽管它的名字听上去像是一间学府,但实际上这“学院”的真身是四大正神教会之一,与深海教会、死亡教派和传火者教会共同维持着深海时代的文明秩序,而和另外三大教会不同之处在于,真理学院的“神学性”存在感不强,反而更倾向于纯粹的知识传承和对前沿技术的研发、推广领域,其信徒也以师徒、学派为基础构筑关系。 别的教会以教堂、圣所为根基,以传播信仰和组织弥撒为日常,真理学院却在各个城邦建立了数不清的大学和实验室,上位神官见到下位神官的日常就是甩过去一道大题,看你对主的信仰没有没达到分数线——可谓是画风清奇。 也正是由于真理学院如此特殊的“风格”,导致了在四大正神教会中,真理学院的成员数量其实是最少的,有资格在日常佩戴标识物并被登记成正式圣职者的成员就更加稀少——因为题真的很难。 普通一点的大学里每年都不一定能出几个有资格皈依拉赫姆的尖子,更别提妮娜这种在下城区公立学校读书的穷苦孩子了。 她眼中的海蒂顿时就仿佛笼罩了一层光环,而这层光环非但没有让她放松下来,反而更加紧张。 这是尚有上进心的职高学生在看到顶尖大学首席毕业生时的敬畏。 海蒂当然注意到了妮娜神色间的变化,但她对此毫不在意,只是仿佛不经意地摆弄着手中的吊坠,一边用听上去与刚才无异的平和语气慢慢开口:“可以跟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情么?刚才你说你的父母死于一次事故,那件事可能就是你心中的阴影……能跟我说说么?”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讲的,”妮娜想了想,“我跟许多人都说过,只不过大家都觉得我当年还太小,事情记不清楚,觉得我是胡说八道——十一年前,第六街区有一座工厂发生泄露,当时还有许多邪教徒四处破坏,前来抓了很多人,你知道那件事吗?” “当然,”海蒂点点头,“我当年也只有十多岁,事故发生的时候我们全家正好在十字街区附近逗留,也看到了冲撞的人群……” “那你记得当时有一场大火么?” “大火?”海蒂微微歪了歪头,她不自觉地停下了摆弄水晶吊坠的动作,“什么大火?” “看,你也不知道那场大火——但在我记忆中,始终有一场大火,我父母就是在那场大火中去世的,可大家都说我记错了……” 海蒂静静地听着妮娜的陈述,良久才轻轻点了点头,又问道:“所以这应该就是你心中的阴影,你惧怕一场只有你自己知晓存在的大火,并且担心什么时候这种诡异的现象就会再次出现在身边,带走你身边的人,同时又没有任何人能来帮你——甚至没有任何人能察觉你的遭遇。” 妮娜重重点了点头。 “你近期是否有什么压力?”海蒂又问道,“学业方面的,生活方面的,这些最近出现的压力可能会放大你心中长久的阴霾……” 妮娜沉默了一下,才有些犹豫地开口:“可能是因为小姨的身体一直不好吧,而且前阵子越来越糟,这让我很担心……” 说到这她顿了顿,又赶快补充:“啊,当然现在她身体好起来了,我觉得自己也跟着放松了许多,这两天都没有做那个怪梦……” “担心家人的身体健康么……” 海蒂若有所思地轻声说道,她听着对面女孩仿佛梦呓般的轻声呢喃,看着妮娜半梦半醒地靠在床头,随手放下了那枚水晶吊坠。 作为一个在真理学院中进修过的、需要与超凡领域打交道的“精神医师”,她根本不需要用摇晃吊坠或点燃药雾之类的方式进行催眠治疗——说两句话就行。 这枚吊坠唯一的作用,就只是吸引妮娜的注意力,让她放松下来同时降低对“言语”的抵御罢了。 精神医师小姐轻轻舒了口气,眼神温柔地看着已经完全放松下来的妮娜,看着对方渐渐进入更深沉的睡眠。 “能看出来,你生活得很辛苦……所有紧张与焦虑都被你埋在心底,而你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你期望这样可以让你身边的人轻松一些,却忽略了自己——不过现在就放松下来吧,好好睡一觉,把所有的压力都留在一个即将消散的幻梦中,当你醒来的时候,那些焦虑就都与你无关了。” 在半梦半醒中,妮娜的声音轻轻响起:“……谢谢……” 海蒂笑了笑,为了进一步让妮娜进入更深层的放松状态,她又仿佛不经意般随口问道:“对了,你小姨之前身体不好是么?她生了什么病?我刚才看到歌蒂娅女士似乎很健康的样子。” 妮娜这次沉默了更长时间,才轻声开口:“只是身体虚弱而已,她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然而海蒂却已经听不到妮娜的回应了。 在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的瞬间,她就已经趴在妮娜的床尾,比自己的病人陷入了更加深沉的梦境里。 而在海蒂的右手手腕上,一串手工编织的石子手串正在微微发出光辉——这是真理学院信徒时常佩戴的标识物之一,代表着佩戴者是一名经过了严格训练、蒙受智慧之神拉赫姆眷顾且与异端疯狂力量坚定对抗的修士,其上面的每一粒符文石子,都代表着拉赫姆的一次眷顾。 在几秒钟的闪烁之后,那串石子手串中的一粒红玛瑙突然发出轻微的碎裂声,紧接着迅速崩解为尘,随风而逝。 一楼的店铺里,凡娜又向歌蒂娅询问了几个问题,一方面是进一步了解博物馆大火中是否还有什么遗漏的细节,一方面则是借此确认歌蒂娅等人是否受到了太阳碎片的影响。 而在交谈中,初次见面的生疏与尴尬也渐渐消解,现场气氛也随之变得友好、熟络起来。 歌蒂娅能感觉到,这位身居教会高位的“审判官”是真的在关心那日火场幸存者的安危——不仅仅是为了打击异端或调查线索,她的态度是发自肺腑的真诚。 她不知道这位年轻审判官是否能如此关心整个城邦的每一个人,还是仅仅出于海蒂的一层关系在关心这间古董店里的几人,但凡娜此刻表现出的真诚已经足够让她留一些好印象了。 “说起来,海蒂小姐和妮娜已经上去一阵子了吧?” 交谈中,歌蒂娅想起了自己的侄女,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通向二楼的楼梯。 “确实啊,”被这么一提醒,凡娜也反应过来,她微微皱眉,“平常海蒂的治疗流程都很迅速的……” “……我觉得你不能按照海蒂小姐平常的治疗模式来当标准,物理催眠和动能麻醉放在谁身上都很迅速,”歌蒂娅嘴角抖了一下,“不过她们两个用的时间也确实太久了……不会出什么情况了吧?” 凡娜摇摇头:“不会,海蒂是受过真理学院严格训练的专业人士,还不至于在一次普普通通的催眠治疗中搞砸事情,多半是跟妮娜聊起来了吧,她有时候会这样——跟偏执的邪教徒打交道太多了,偶尔跟个正常人聊天她都跟过节一样。我们上去看看吧?” “上去看看。” 歌蒂娅和凡娜这便起身上了二楼,两位女士一前一后地来到妮娜的房间门口,结果还没等推门,她们便同时听到了房间里的动静—— 两个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第一百四十四章 凡娜的警觉 “非常抱歉,非常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海蒂满脸尴尬地道着歉,作为一个资深的精神医师,而且还是在真理学院那样严苛的标准下都能完成所有学业的专业人士,她此刻的尴尬简直难以言喻——说真的,当凡娜一脸无奈地把自己拍醒那一刻,她差点都觉得自己的职业人生也就到此为止了…… 然而这时候坐在床上刚醒盹的妮娜也是一脸懵逼,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稀里糊涂地看着海蒂跟自己道歉,最后把视线投向了旁边的歌蒂娅:“小姨,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海蒂小姐……” “给你做催眠的精神医师刚才睡的比你都瓷实,”歌蒂娅也是一脸无奈,叹了口气指着床边,“口水都流地板上了。” 她这句话说的比较耿直,话音落下的瞬间,海蒂的脑袋就更抬不起来了。 而在这既尴尬又混乱的氛围中,只有凡娜还保持着一脸严肃,她第一时间环视了整个房间,仿佛是在寻找、感知着什么东西,最后才把目光放在海蒂身上:“你真的没事吧?为什么会在催眠治疗的时候自己先睡着?” 听着好友如此严肃的语气,海蒂渐渐反应过来,她立刻皱着眉仔细回忆了一下,片刻之后才微微摇头:“……我没有问题,应该是最近过于疲惫,刚才治疗完成之后又过于放松导致的。” “治疗完成了,是么?”凡娜似乎仍有些不放心,又跟着问了一句。 “完成了,”海蒂再次认真思索之后才点点头,“我问了妮娜小姐一些问题,是在她回答之后才昏昏沉沉睡过去的。” 歌蒂娅注意到了凡娜格外严肃的表情,不由得问道:“有不妥?” “……不,只是有点担心海蒂的状况,她从未出过这种状况,”凡娜摇了摇头,“不过大概就像她说的吧,是过于疲惫了——她这阵子一直在工作,之前好不容易的休息日也因为博物馆火灾给毁掉了。” 妮娜一听这个,顿时下意识地跟海蒂道歉:“抱歉,看样子我是占用了您好不容易的休息时间……” “不不不,你没必要道歉,”海蒂赶紧摆摆手,“而且换个角度想想,我倒是在这里睡了个好觉——我已经好久没睡这么踏实了。” 凡娜确认了海蒂确实没什么异常,这才抬头看了一眼窗里的天色,起身转向歌蒂娅:“天色已经不早,看样子我们也应该告辞离开了。” “不需要休息一下么?”歌蒂娅表现着作为此地女主人的关切,“海蒂小姐看上去还有些疲惫。” “我已经好多了,”海蒂闻言露出一丝微笑,“夜晚留在外面可不安全,我得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家——我父亲在这方面可是担心得很。” 听到这个理由,歌蒂娅也没再多说什么,她扶着妮娜下了床,又看着今天的两位客人:“那我送你们下楼。” 她把海蒂与凡娜送到了一楼的大门口,而此时太阳已经渐渐向远处的地平线沉去。 凡娜去启动车子的蒸汽核心,这个世界不可思议的蒸汽机械似乎不怎么需要预冷锅炉便可以快速启动,歌蒂娅看到那辆深灰色的车子很快便发出了机器运行的轻快声音,海蒂则在走出店门之前又突然回过头来,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妮娜,目光最后落在歌蒂娅身上。 “看得出来,歌蒂娅女士,您现在是一位很称职的监护人,不过您之前一段时间似乎疏于对妮娜的照顾——她的精神紧张与焦虑便由此而起,”精神医师小姐诚恳而直接地说道,“当然,现在她的情况已经大有缓解,经过这次疏导之后,情况还会更好一些,但再好的治疗也需要巩固,最好的心理疗愈则源自亲人的关心。” 妮娜的精神紧张焦虑?而且之前一段时间……是在自己占据这具躯壳之前? 歌蒂娅心中了然,她对海蒂点了点头,诚恳道谢:“感谢你的帮助,我之前一段时间状态确实不好,这是我的疏失。” “其实我应该跟您仔细谈谈的,治疗流程结束之后和家属的交流也是很重要的环节,但今天时间实在是不允许,”海蒂舒了口气,向后退了半步,“回去之后我会把妮娜的情况再整理一下,还有一些后续的建议,写成信寄给您。” 两位特殊的客人终于告辞离开了。 看着那辆在下城区显得很扎眼的车子在夕阳下的街头渐行渐远,歌蒂娅微微呼了口气,第一次与教会“审判官”的面对面交流比她想象的还要和平且顺利。 而在凡娜两人离开之后,雪莉也终于从一楼的角落钻了出来,这姑娘一脸紧张地看着门口的方向,看到歌蒂娅和妮娜回来之后才敢凑上来:“她们真的走啦?” “走了走了,放心吧,”歌蒂娅看了雪莉一眼,语气无奈,“你也躲的太明显了点,这样反而容易引起怀疑你不知道么?也幸亏那位审判官没有多想。” “我怕啊!那可是审判官!城邦范围内教会的最高武力!”雪莉顿时瞪起眼睛,仿佛生怕歌蒂娅不理解自己的担忧般解释着,“我平常接触的最高级别的神职人员也就是社区教堂的牧师和巡逻的守卫者,就那我还要躲着走呢——我身边有个阿狗您又不是不知道……” 说到这她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唉,当然您不理解我的心态也很正常,在您这样的存在眼中,城邦的审判官跟社区教堂外的牧师大概也确实没多大区别……” 妮娜看了看雪莉,又扭头看了看凡娜和海蒂离开时的方向,她皱了皱眉:“雪莉,你这样的……‘野生超凡者’ ,真的会被教会抓起来吗?你明明没干什么坏事,海蒂与凡娜两位女士也都是很好的人……” “这跟我干不干坏事没关系,”雪莉叹了口气,“教会并不会把所有的野生超凡者都抓起来,因为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因为稀奇古怪的原因接触了超凡力量的人,他们并不全是异端,教会也默许民间有一些自由的超凡老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但他们一定会把我和阿狗抓起来,因为在他们的判断标准里,只要跟幽邃恶魔或者亚空间搭上关系的,不管当前是什么状态,未来都是潜在的异端分子。” 妮娜皱着眉,这是她从未接触过的领域,雪莉的话让她陷入了短暂的纠结状态,但很快,她的纠结便被歌蒂娅打破了:“妮娜,你现在状态怎么样?” “我?我很好啊,”妮娜立刻说道,“我觉得海蒂小姐的 ‘治疗’ 挺管用的,跟她聊了会天,又稍微打了个盹,我感觉轻松多了!” “是吗?那就好。” 歌蒂娅轻轻点了点头,也没再说什么,便迈步往楼梯方向走去,而直到这时候一旁的雪莉才似乎突然反应过来,她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忍不住发出一声悲鸣:“啊,我今天还想回家呢……” “想想就行了,”歌蒂娅头也不回,“你看一眼外面的天色,真打算夜里跟教会的守卫者斗智斗勇去?” 妮娜也笑了起来,她上前拍拍雪莉的肩膀:“你就安安心心在这里住下吧,正好晚上睡觉前还能陪我聊聊天——回家的事明天再说!” …… 返回上城区的路上,凡娜手握着方向盘,身旁的副驾驶位置上则坐着正在打哈欠的海蒂。 “哈欠……这一觉睡得真好……”海蒂又打了个哈欠,随口询问,“怎么样,你都跟那位店长女士聊什么了?没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么?” “……没有任何异常,”凡娜一边关注着前方路况一边回答,“那位店长女士只是个普通人,那个叫雪莉的小姑娘也是,整个古董店都没有被超凡力量或邪恶意志影响的迹象,她们应该确实只是侥幸逃脱。你呢?在和妮娜接触的过程中有发现什么情况吗?” “一切正常,”海蒂也点了点头,她抬手抚摸着重新戴在胸口的水晶吊坠,手腕上那一串代表真理学院的石子手串微微滑落下来,其中已经缺失了一环,她却完全没有在意,“不过妮娜在接受催眠治疗的时候提起一件事,倒是有点古怪。” “古怪?是什么事?” “她提起自己小时候遭遇过一场大火,十一年前那次工厂泄露事件中的大火,”海蒂随口说道,“不过你也知道,十一年前哪有……” 她刚说到一半,一阵急促的刹车声伴随着车身的震动便打断了她后面的话,凡娜突然把车停了下来,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好友:“大火?!妮娜说她记得十一年前有一场大火?” “……对啊,”海蒂有点发愣,“你怎么这么大反应?” 凡娜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脸色快速变了两次,海蒂则从对方的反应中察觉了什么:“要现在立刻掉头回去么?我们可以好好问问……” “不。”凡娜却在沉思之后突然摇了摇头,紧接着便将注意力再次放在了前路上。 车子再次启动了,在愈发暗淡下来的天色中,两旁的街区景色逐渐加速后退着。 海蒂有些担心,又有些困惑地看向坐在驾驶位上的好友,她似乎想要开口问些什么,但在她开口之前,凡娜便轻轻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很疑惑,但先不要问,在我确认完一些事情之前,不要再跟其他人提起这件事。” 说到这她顿了顿,接着便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或许……我们今天来得有些匆忙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海蒂和她的家人们 海蒂很明智地没有追问下去。 她知道,自己与凡娜是不同的,尽管自己从名义上也是一名 “神职者”,甚至还拥有真理学院的注册认证,但比起真正与那些危险的隐秘力量正面对抗,自己更擅长的其实只是纯粹的研究与思考——她确实能够从邪教徒的头脑中撬出秘密,从群体幻觉的低语声中揪出异端留下的阴影,但这和审判官的工作截然不同。 她自己缺乏对某些威胁的敏感性。 可凡娜是常年与异端和隐秘力量正面对抗之人,她可能已经敏锐地察觉了某种阴影的存在——今天的下城区之行,恐怕是不小心触动了什么东西。 在快要到家的时候,海蒂问了个问题:“……那间古董店有问题么?” “……古董店一切正常,”凡娜控制着车子慢慢减速,神色中若有所思,“但我们的城邦里……可能有不正常的地方。”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昼夜交替的钟声和来自中央蒸汽核心的汽笛声同时鸣响,在夕阳中穿透了城邦上空的云层,在上城区,街道两旁的瓦斯灯早已提前半小时点亮,海蒂来到家门口,听到身后车子的声音渐行渐远。 晚上城市会宵禁,但这禁令仅针对缺乏自保力量的普通人,教会的审判官显然不受影响——凡娜在返回大教堂之前还要去博物馆那边检查一圈,跟负责现场封锁任务的守卫者们碰个头,她的休息日往往如此,从来没有真正休息过。 海蒂又不小心回忆起了自己被搅黄的休息日,不由得叹了口气,开门回了家。 宽敞的客厅中亮着灯光,却看不到人,家里到处都很安静,雇佣来负责打扫浆洗的日间女仆在太阳下山之前就回去了,这幢巨大的房子里显得有点冷清。 不过海蒂早已习惯,她的父亲是个一旦钻进书房里就别想轻易叫出来的人,母亲的身体不好,也时常在卧室休息,这幢对于三口之家而言有点过于宽绰的宅子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如此安静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大房子里就少了人情味——海蒂和自己父母的关系很好,一直都很好。 她轻车熟路地换下外套,放好帽子和手提医药箱,看了一眼正亮着灯的书房,没有去打扰可能正在潜心阅读文献的父亲,而是如往常一样来到父母的卧室,敲了敲门:“我回来啦——您在里面吗?” 母亲的声音从门里传来,带着无奈和一点装出来的气恼:“都多晚了才回来!” 海蒂在门口吐了吐舌头迅速整理了一下表情,这才带着笑推开门一边嘀嘀咕咕地念叨:“我跟凡娜一块出门的,你们还用担心么,她一只手都能打遍全城……” 房间里的灯光较为昏暗,因为太过强烈的光照会刺激到母亲的眼睛——母亲在十一年前的工厂泄露事故中被化学烟雾所伤,眼睛的情况一直不好。 海蒂适应了一下屋里昏暗的光线,才看到母亲正靠坐在床头,那是一位很和蔼的老太太,穿着软和的睡衣,正借着手感编织一种普兰德城邦特有的绳结工艺品,她在昏暗灯光的阴影中抬头看了凡娜一眼,语气中有些无奈:“你就整天跟凡娜混在一块吧,迟早你也跟她一样嫁不出去,我可是知道的,她其实每周末都偷偷往婚姻帮助中心跑,然后挑一个人揍一顿,教堂天天收到投诉……” 海蒂脸上表情顿时有点微妙:“这……您别这么说……凡娜如今已经是审判官了……” “审判官怎么样,那也是在咱们家吃了好几年午饭的——她那个叔叔当了执政官之后满脑子就只有城邦,”老太太叨叨咕咕,手里的动作仍旧飞快,“要我说,那孩子就是因为她叔叔的教育出了问题,脑子格外的一根筋,洗礼上还非要立什么誓言,立就立吧,还直接三大誓言一起上的,人正常的修女都是挑一条就行,她非要三个一起立来证明自己的虔诚,结果把自己卡的到现在都嫁不出去……” 听着母亲这絮絮叨叨的念叨,海蒂只能满脸尴尬地陪着笑,好不容易等来老太太念叨到一半喘口气的机会,她才抽出空来看着母亲手中的工艺品转移话题:“您已经快编完了?” “编了拆,拆了编,现在总算有点满意了,”母亲笑了起来,在昏暗中向海蒂展示着那一条仿佛绚烂绶带般的丝绦——精细的丝绳用特殊的手法编织起来,上面留有结构复杂的镂空,并缀着漂亮的石子和彩珠,这是普兰德城邦特有的一种工艺品,手法复杂且耗时颇长,被认为具有祝福、除邪的功效,“也不知道完工的时候你能不能找到一个好对象……” 海蒂看了那已经快完工的绳结绶带一眼,小心翼翼地提建议:“那要不……您再拆一次,兴许就来得及……” “你就气着我吧!” 海蒂赶紧陪着笑,转身就出了房间。 母亲念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海蒂随手关上了房门,随后蹑手蹑脚地迈步准备前往厨房,但刚要走,便看到自己的父亲正站在走廊上。 气质儒雅、头发花白稀疏的莫里斯有点无奈地看着鬼鬼祟祟的女儿:“我早听到你回家的动静了……又惹你母亲生气了?” 海蒂赶紧摆摆手:“没有没有,我们闲聊呢。” “把礼物送到歌蒂娅女士手上了?”莫里斯又问道。 “送到了——歌蒂娅女士很高兴,”海蒂点点头,紧接着又忍不住多看了自己的父亲两眼,“不过我真没想到,您竟然舍得把自己心爱的藏书送人……” “那只是一本藏品——她救下的却是你的命,”莫里斯淡淡说道,“事实上我甚至觉得这还不够呢,过两天得再登门道谢才行。” 海蒂突然想起了自己今天给妮娜做催眠治疗时的“小失误”,表情顿时有点尴尬:“也不用……这么郑重吧?” “不是郑重不郑重的问题,歌蒂娅女士救了你的命,而我不光是你的父亲,又是妮娜的老师,另一方面,歌蒂娅女士还是个求知欲旺盛热心学习的古董商人,从社交角度,这份关系是值得培养的,”莫里斯随口解释道,“我喜欢那位歌蒂娅女士常说的一个词,这是一种 ‘缘分’……” “好好好,您的想法有道理,有道理”海蒂一听父亲这个自己都不怎么擅长社交的人又要跟自己传授社交的礼仪,顿时有点头疼“那您下次去的时候拜访就拜访吧,别再乱买东西了行吗……” “那得看有没有出现能吸引我的藏品,”莫里斯随口说道,接着他想了想,仿佛不经意般问道,“你今天是跟凡娜一起去的?” “啊对,她今天正好休息,我坐了她的车。” 莫里斯又想了想,表情有点犹豫:“感觉……你跟凡娜走得很近啊。” “我这些年一直跟她走得很近啊?”海蒂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我们从小就认识的……” “不,我只是觉得……”老先生突然有点吞吞吐吐,他也不知怎的,这时候突然就想到了之前拜访古董店的时候那位歌蒂娅女士跟自己说的一句话: “女校,也可以……” “父亲?”海蒂看着表现反常的父亲,忍不住出声。 “啊,没事。”莫里斯顿时惊醒过来,觉得自己刚才的念头好像有点过于离谱,赶紧一边收拢一边尝试转移话题以防止被女儿看出端倪,而就在这眼神一晃之间,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了海蒂的手腕上。 那串代表着智慧之神拉赫姆之庇护的手串上,缺失了一颗红玛瑙。 老人的表情猛然一变,但他紧接着注意到了海蒂完全如常的表情,于是赶紧强行控制住自己的心绪,一边努力镇定一边貌似随意地开口:“你手上的手串是不是掉了个珠子?不小心碰掉的?” “手串?”海蒂一愣,抬起手腕看了一眼,她看到了那缺失的一段绳结,表情却相当理所当然,“这里不是本来就少一个么?” 本来就少一个? 莫里斯慢慢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同时也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和思维流动,仿佛是生怕自己过于激烈的“想法”会引来某些危险的注视,与此同时,他也开始回忆,回忆自己最后一次看到女儿手上的手串时那东西的模样。 过了两秒钟,他完成了对自己思维的控制和防护,这才放缓情绪,用和平常一样的语气随口问道:“对了,你今天只去了那家古董店,对吗?” 第一百四十六章 “灰烬” 海蒂并没有察觉自己父亲的语气有什么异常。 “是啊,”她很坦然地点了点头,“我就跟凡娜一起去了歌蒂娅女士的古董店一趟,在那里和歌蒂娅女士聊了几句,随后便为妮娜进行了催眠治疗,接着就跟凡娜一起回来了。” 在说到最后的时候她短暂犹豫了一瞬间,思考着是否要把从妮娜口中听来的有关火灾的事情以及凡娜听到这件事之后的古怪反应告诉父亲,但最后还是止住了这个念头。 凡娜当时在车上异常严肃的表情她记忆犹新,这件事背后可能涉及到了危险的隐秘力量,而且说不定已经严重到只要说出口就会引来窥探的地步——父亲虽然和自己一样也是侍奉智慧之神拉赫姆的真理信徒,姑且能算半个超凡者,但就像大多数真理信徒一样,他也更近似一位纯粹的学者,而不擅长直接跟那些危险的东西打交道。 莫里斯脸上仍然带着温和平静的表情,他轻轻点了点头,仿佛不经意般说道:“那你在那边可待了不短的时间……是和歌蒂娅女士聊天忘记时间了么?她倒确实是位求知欲旺盛的女士。” “额……那倒不是,”海蒂脸上顿时有点尴尬,“只是……对妮娜进行催眠治疗的时候耽误了一点时间。” “对妮娜催眠的时候?”莫里斯听到自己学生的名字,扬了扬眉毛,“不顺利?她的精神状态很糟吗?是受了之前博物馆火灾的影响?” 海蒂一听父亲这一连串问题就忍不住想翻眼睛:“您还真是关心您那个学生啊——放心吧,她情况好着呢,本来就只是有点焦虑而已,经过我的放松疏导,她已经完全没问题了,也不会影响期末考试。我说的耽误时间……是因为别的。” 莫里斯发出好奇的声音:“哦?” “啊哈,这阵子可能有点过于疲惫了,”海蒂带着尴尬干笑两声,“给她催眠之后我自己也睡着了,一口气睡到傍晚……” “你在给妮娜催眠的过程中自己陷入了沉睡?”莫里斯的表情终于微微变化了一下,但他很快便重新控制住,“这可不像你。” “人总有疏忽嘛,更何况我都多久没休假了,”海蒂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哎您就别问了,我都这么大人了,晚回来一会您和母亲就都紧张成这样,问题一个接一个的……” 莫里斯只是静静地看了自己的女儿几秒钟,随后脸上露出了如往常一样的温和表情,笑着摇了摇头:“好吧,那我不问了——厨房还有饭菜,你热一下就行,我去看看你母亲。” “好,”海蒂点点头,向父亲道别之后便向厨房走去,但刚走几步又突然回过头来,“对了,您之后还打算去那间古董店登门拜访对吗?” “是的,”莫里斯已经站在卧房门口,旁边走廊墙壁上的壁灯洒下昏黄的灯光,在他苍老的面容上投下了斑驳的阴影,“有什么事吗?” “我今天离开匆忙,没有跟歌蒂娅女士好好谈谈妮娜的情况,回头我要写一封信,您过去的时候可以捎带上。” “没问题,”莫里斯点了点头,接着又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一般,轻声咕哝着,“我是要再去一趟……” 海蒂离开了,头发花白的老历史学家却仍旧静静地站在卧房门口,他似乎正在沉思,将近十几秒后,他才终于轻轻呼了口气,推开那扇颜色暗沉的木门。 卧室中灯光仍旧昏暗,装修风格考究的卧室中只亮着一盏很小的壁灯,昏黄的灯光洒下来,隐约照亮了卧床上的轮廓。 莫里斯转身仔细锁好房门,慢慢踱步来到了床头。 “亲爱的,你还好吗?” 他嗓音轻柔地对床上那堆维持着人类轮廓的蠕动灰烬说道。 那堆拥有人类模糊轮廓,不断漂浮蠕动的灰烬中传来了细微的呢喃声,仿佛是在温柔地回应,而在灰烬之间,那条快要编完的绳结绶带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绚丽的丝绳在灰烬牵引下慢慢穿梭,缓慢而又坚定地编织着一个个绳结。 “是啊,真漂亮,你的手艺一向是很好的,”莫里斯在那细微的呢喃声中听到了答复,他脸上露出笑容,一边称赞着妻子的编织手艺一边说道,“你给我编的那条我现在还挂在书房呢。” 房间中安静下来,在昏暗的灯光中,时光仿佛被欺骗般凝固在此刻,但过了半分钟后,莫里斯还是打破了沉默:“海蒂今天出门一趟,回来的时候手串上有一颗红玛瑙不见了。” 床上那团灰烬突然静止下来,传出一声低沉的咕哝。 “现在还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那是吾主拉赫姆的一次庇护生效,就说明海蒂今天遇上了一次足以穿透她理智屏障的危险,但海蒂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我在她身上也没有察觉到任何带有恶意的意念,”莫里斯慢慢说着,“看上去更像是她在全无知觉的情况下跟 ‘某种东西’擦身而过,被动激发了手串的庇护……” 莫里斯突然停了下来,聆听着灰烬传来的低声呢喃。 “嗯,在我的提醒下,海蒂看到了手串上缺失的部分,问题就在这儿——她认为那颗红玛瑙一开始就不存在,”莫里斯点了点头,“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可能源自她的直觉,也可能源自智慧之神的‘启迪’ ,但无论如何,这份保护在阻挡她继续去了解某些事情…… “我?我想去调查一下,我自己去。” 床上的灰烬堆微微起伏。 莫里斯摇了摇头:“可能会有一点风险,所以我会提前进行祷告和占卜,但我必须得去一趟——其实那个地方我去过一次的,它看上去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古董店而已,里面住着一位勤恳的店主女士和一个好学的孩子,当时我不曾感知到任何恶意或邪恶的力量盘踞在那里…… “所以如果危险因素是在今天海蒂过去拜访的时候才出现在那店中,那么那间店铺的女主人也可能会受到威胁——我的学生住在那,我得去看看才行。 “毕竟,我是她的老师,也是智慧之神的侍奉者……” 莫里斯轻声说着,随后听到床上的灰烬堆发出了若有若无的低语,他侧耳聆听许久,才慢慢摇了摇头。 “不行,不能去惊动大教堂的人……虽然他们出手可能是更有效一些,但他们过于雷厉风行的风格也可能让我的学生受到伤害——对教会的守卫者们而言,镇压异端铲除邪恶的优先级太高了,而且……” 说到这莫里斯顿了顿,他发出一声轻叹,才继续说道:“而且其实我不太想引起大教堂的关注,毕竟……我是一个已经动摇了的异端藏匿者。” 他嗓音低沉,眼神温柔地注视着床上的那团灰烬,注视着……他那在十一年前的大火中便已经死去的妻子。 注视着她留在尘世间的影子。 灰烬慢慢升腾起来,有一道灰烬仿佛凝聚成了手臂的样子,轻轻拂过莫里斯的脸庞。 “我知道……我知道……”莫里斯低下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向某个无形的存在告解着,“我是个信仰动摇的人,又懦弱到不肯完全堕落……智慧之神在那天赐予了我能够看破虚妄的眼睛,我却软弱地闭上了它,去许下不切实际的愿望,我想把你留在这个世界,却又无法完全欺骗自己……反而把自己卡在这个最尴尬的境地……” 他抬起头,轻轻握住那一缕飘动的灰烬,手指却直接从尘埃中穿过。 “我多希望自己跟海蒂一样一无所知啊,那样我就能看清你的另一幅模样了……我已经十一年没见过你了。” 灰烬中传来了轻柔的声音,仿佛沙尘在摩擦,又仿佛一簇温暖的小火在劈啪作响,莫里斯听着这声音,心绪在一点点平复。 “我明白,我明白……这一切会结束的,舞台总有落幕的时候,不管那一天是什么回应了我的愿望,它都总有一日要来收走命定的代价,我其实早已经准备好了,在它收取代价的时候,我会让自己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消失在这个世界,哪怕亚空间的阴影,也休想通过这一个‘愿望’去染指现实世界,但是……” 莫里斯抬起头,注视着昏暗灯光中的那一团灰烬轮廓。 “但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就再陪我一阵子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出现在现实世界? “小姨,我上学去啦!” 欢快的招呼声中,妮娜蹬蹬蹬地跑下了楼梯,她转身对二楼的方向招招手,随后便迈步跑向大门方向。 休息日结束了,今天又是要去上学的日子。 但还没跑到门口,妮娜便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看到前方不远处的货架后面有个身影在晃动——那身影走了出来,是雪莉。 “啊,雪莉,”妮娜高兴地站定,冲着面前的女孩招招手,“我还说你去哪了呢——要一起走吗?” “一起?”雪莉困惑地眨眨眼睛,“一起去哪?” “上学啊,今天是……”妮娜下意识地说着,但说到一半便反应过来,脸上露出有点尴尬的表情,“啊,抱歉,我忘了……” 雪莉并不是她的同学,也不在学校上课,之前在校园中相处的愉快经历只是一场戏罢了——妮娜自己是知道这点的,但那毕竟是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事情,很多时候,她仍会忘记。 雪莉脸上的表情也一时间古怪起来,她眼底又流露出了歉意,不过很快便恢复过来,轻轻摇了摇头:“我就不跟你一起去了,我在那所学校的……‘调查活动’ 已经完成。” “也是,”妮娜抿了抿嘴唇,很快便又恢复了平日里满脸笑容的模样,“抱歉,我给忘了。那我就先走了?” “嗯,”雪莉点了点头,但紧接着又仿佛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妮娜,我……我今天就要回家了。” “回家?”妮娜愣了一下似乎仅仅两天过去,她便已经理所应当地把雪莉当成了这里的一员,以至于在对方提到回家两个字的时候竟有点反应不过来,“你不在这里了?” “我得回家啊,我在这里只是暂住的,”雪莉摆着手说着自己早就想说的话,“我跟歌蒂娅女士也说过了,她同意了的。” 妮娜一时间没吭声,只是有点发呆,过了好几秒钟才犹豫着开口:“那……那你以后还来吗?” 但凡可以,今后真不想来了,甚至想偷个船票跑寒霜去避避风头。 雪莉脑海中一瞬间浮现出了发自肺腑的跑路念头,但紧接着便仿佛感觉到了有一道视线正穿过二楼的楼板落在自己身上,她赶紧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我……我以后有机会就来找你,毕竟我家住的也不算远,哈,哈哈……” 妮娜歪了歪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雪莉刚才一瞬间的反应怪怪的,但很快便没有多想,她已经重新高兴起来,因为对方承诺的“有机会就来找自己”而心满意足于是开心地摆了摆手,转身便像一阵风般跑出了大门,消失在古董店外的大街上。 雪莉有点愣神地看着妮娜一阵风跑远,过了片刻才激灵一下子反应过来,意识到有一个身影正站在不远处的楼梯上,平静地注视着自己。 她赶紧转过身去,以这辈子都罕有的礼貌态度弯腰鞠躬打招呼:“歌……歌蒂娅女士早上好!” “你现在有礼貌多了这才像你这个年龄的女孩子该有的模样,”歌蒂娅淡淡说道,慢慢走下楼梯,“跟妮娜说明白了?你今天就要回家?” “说……说明白了,”雪莉低着头,声音都不敢太大,生怕大佬一不开心就反悔了说好的事情,“您也答应了的,我今天可以离开。” “怎么又紧张起来了?昨天已经好好的,你这紧张情绪还能每天早晨重置的?”歌蒂娅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上前揉了揉雪莉的头发, “放松些,我从来都没有说过要把你禁锢在某个地方,我只是邀请你在这里做了两天客而已,想回去的时候自然可以回去——想来的时候自然也随时能来。” “我……我知道了,”雪莉连连点头,接着又有些无奈,“其……其实我没那么紧张的,是阿狗一直在紧张,只要您靠近,它就在本能地紧张,然后它的紧张情绪就会传递到我身上。” “阿狗啊……好吧,那没办法,它的紧张似乎是源于幽邃恶魔的敏锐感知,”歌蒂娅叹了口气,随后又看着雪莉,“不过你真的不考虑一下么?你可以留在这里的。你和阿狗住的地方条件似乎有些简陋,而且入夜之后也不够安全,相比之下,这里是个很安全的地方。” 一个亚空间阴影说自己的巢穴是个安全的地方,这话简直兼具了合理和离谱的二象性,偏偏雪莉寻思了半天也没找到能反驳这句话的点(主要是也没反驳的胆子),于是最后只能发出一串傻笑:“啊……啊哈哈……那个……” “算了,我就这么一说,你别纠结,”歌蒂娅一看对方的反应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摆了摆手,“想走就走吧,反正你如今也已经知道该如何与我建立联系,如果发现了那些太阳教徒的新线索,记得随时呼唤我。” 雪莉默默点了点头。 在仿佛做梦般的两天之后,她终于得到了离开这里的许可,得到了远离这位可怕存在的机会,但当这个机会真的出现……她却突然发现自己竟有些无措。 与一位“朋友”闲谈嬉闹,在一位“长辈”的照拂下生活,温暖的卧室,明亮的灯光,好吃的食物,还有无需惧怕噩梦,也无需躲藏守卫者的平和生活。 现在,她获准离开了。 不知为何,雪莉竟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 一个明亮的世界向她短暂打开了大门,现在,这扇门要关上了。 明明在不久前,这还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实上现在也是,她只是……有些纠结。 在精神联系中,她突然听到了阿狗的低声咕哝:“我们的生活要重回正轨了,雪莉。” “是啊,要重回正轨了。” 雪莉在脑海中轻声咕哝着,随后她抬起头,想要向歌蒂娅女士道别。 但就在这时,歌蒂娅脸上的表情却突然微微变化了一下。 冥冥中,她感知到远方有一股气息一闪而过,这气息……是她留下的印记之一! “歌蒂娅女士?”雪莉注意到了对方脸上突然严肃起来的表情,她顿时有点紧张,“您……” “我感知到一个气息,”歌蒂娅不等雪莉说完便轻声开口,她抬头看向远处,“似乎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雪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一个气息?” “是我留给那 ‘小虫子’ 的一簇小火,”歌蒂娅微微低下头注视着雪莉的眼睛,“你还记得那个在梦境边缘袭击你的打伞怪人么?” 雪莉怔了一下,顿时瞪大眼睛:“是您放‘回家’ 的那个碎块?但……但那不是在梦境世界的……” “是啊,那是在梦境世界里出现的袭击者,”歌蒂娅的语气变得若有深意,“但现在我在现实世界感知到了那个印记。” 雪莉瞪着眼睛,她突然想到了在那个噩梦中歌蒂娅女士曾跟自己说的话: 或许,那不只是个梦境。 “雪莉,”歌蒂娅的声音突然传来,打断了女孩的回忆,她微微低下头来脸上带着微笑,“在回家之前,要再和我去探查一下么?当然如果你不……” “要去!”雪莉不等对方说完便立刻答道,态度坚决到甚至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紧接着仿佛是为了缓解尴尬,她又解释着,“那……那‘东西’ 出现在大火之后的街道上,肯定跟当年的大火有关系……” 歌蒂娅按了按雪莉的头发:“那我们就一起去。” “我们怎么去?”雪莉轻轻吸了口气,“您能确定那东西的准确位置是吗?我们还要像上次一样坐巴士车……” 歌蒂娅笑着摇了摇头:“现在我有一种更便利的交通方式。” 雪莉怔了一下,她正想问是什么便利的交通方式,眼角的余光便突然看到有一道影子从二楼的楼梯口飞了下来,中间伴随着一连串尖锐怪异的女声:“到二仙桥,走成华大道……大座儿!后边有大座儿……瓜子饮料矿泉水!两边的把脚收一下!” 突然出现的迅影和突然传来的怪声都把雪莉吓了一跳,而等看清那是什么东西之后,她的眼睛顿时比刚才瞪得还大:是那只古怪的鸽子!那只一顿饭能吃进去几乎跟自己同体积薯条的鸽子! 下一秒,在雪莉目瞪口呆的注视中,艾伊已经在空气中飞快地盘旋了一圈,绿色的火焰在它身上腾空而起,前一秒还只是憨态可掬的白鸽眨眼间便化作了可怖的灵体骨鸽。 雪莉:“……?!” 她脖子僵硬地回过头,似乎想要跟歌蒂娅确认些什么,但还不等开口,便感觉眼前一花…… 在艾伊不断逼逼的“大座儿,后边有大座儿”中,火焰门扉般的旋涡一闪而过,下一秒,一只迅捷的白鸽便冲出了古董店,径直飞向远方。 第一百四十八章 叠加 一道迅捷的白影掠过下城区陈旧肮脏的街巷,掠过工厂群上空纵横交错的管道和泄压结构,掠过荒凉的车站与冷清的街道,最后钻入了一条狭窄的陋巷中。 幽绿的火焰猝然绽放,如门扉般在空气中肆意扩散,大门中的旋涡突然涨缩了一下,歌蒂娅从大门中迈步而出。 紧随其后的是仍然有点蒙圈的雪莉。 歌蒂娅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女孩,上下打量一番之后才柔声开口:“感觉如何?有不舒服的地方么?” “我……还好,”雪莉还在晕头转向,但这晕头转向更多的是一种突然被大佬带着飞导致的不适应,而非身体上的不舒服,她抬头看了一眼已经恢复成白鸽形态并落在歌蒂娅肩头的艾伊,过了半天才突然用精神联系沟通着处于隐匿状态、藏身于自己灵魂中的阿狗,“阿狗,你能打过这鸽子么?” “……别问,问就是打不过,”阿狗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别说大佬养的鸟了,就是大佬炖的鱼我都打不过……” 雪莉一愣:“为什么突然提到鱼?” “因为我看出来了,这位存在身边恐怕就没有符合常理的事物……” 歌蒂娅不知道雪莉正在跟阿狗嘀嘀咕咕,她只是又目视确认了一下雪莉的情况,感受了一下自己留在对方身上的印记所反馈的情况,这才彻底安下心来。 事实上她对艾伊运送活人这件事是有把握的,不只因为上次她用自己如今这幅凡人之躯进行了测试,还因为在那之后她又让艾伊在外面用各种飞禽走兽之类的小动物进行了大量的“活体实验” ,所有的测试都很完美,可以确认这鸽子能够无损地运送活体目标——但即便有如此多的测试,她还是下意识地确认了一下雪莉的情况。 毕竟艾伊身上谜团重重,谁也不知道它还有多少特殊之处等待自己发掘,在动用“骨鸽快递”的时候多一份谨慎自然没有坏处。 而在确认过雪莉的情况之后,她也把注意力放在了周围的环境上。 入目之处,是一条冷冷清清的陋巷,街巷尽头依稀可以看到破旧的街景,年久失修的管道设施从两旁的房屋上空横跨而过,其中一些管道的连接处还有细微的蒸汽嘶嘶泄露。 这是在下城区很多地方都常见的风景。 但雪莉仍然第一时间发现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是……第六街区?”她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歌蒂娅女士,您感知到那个印记出现在这里?” “没错,第六街区,我们又回到这里了,不过……”歌蒂娅呼了口气,随之轻轻皱起了眉头,“但印记的感应已经在一分钟前消退。” “……消退了?是熄灭了吗?” 雪莉一脸惊讶地问道,但歌蒂娅并未回答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某个方向。 在雪莉的“梦境”中,她把一簇火苗植入了袭击者分裂之后残存的碎块内,当时她给那碎块下达的命令是让它返回自己的“本体” ,而在那之后不久,她便随着雪莉的梦境结束失去了对那簇火苗的感应,直到刚才,那印记突然又出现在她的感知里,却是将她指引到了这里。 位于现实世界的第六街区。 本应在梦境中蔓延的灵体之火,却突然在现实世界传回了信号,雪莉自己的梦境,其边缘地带却连接着妮娜梦中的光景,在噩梦中袭击雪莉的雨伞怪人,曾出现在现实世界的博物馆大火现场…… 不知不觉中,诸多自相矛盾却又隐隐相连的线索在歌蒂娅心底串联起来,她感觉自己似乎就要触及到那层不可见的帷幕了。 或者说,这宏大的帷幕尽管笼罩了整座城,却仍旧残存着一处“缺口”,这缺口就在第六街区——在上次她和雪莉忽略掉的某个地方。 她看向的是感知中那印记最后一次传来“信号”的方位。 印记的气息只出现了很短的时间,并且在一分钟前便飞快地消退了,不过歌蒂娅并不认为自己留下的火焰已经熄灭——尽管无法准确锁定其位置,她仍旧可以感知到那簇火焰还在燃烧,甚至已经比之前壮大了不少。 既然火焰还在燃烧壮大,那就说明它的“使命”还未结束——它还在追逐、吞噬、同化那个袭击者,甚至可能已经蔓延成一片大火,它短暂出现在第六街区之后又飞快消退,有可能是因为这里的“帷幕”并不稳定,有一道缺口在短暂地开合,导致两个维度的世界出现了交错连通。 她要找到那个缺口,那个似乎连通着梦境和现实的缺口。 时隔数日之后,歌蒂娅再度带着雪莉穿行在第六街区冷清破败的街头,这一次她们没有再浪费时间去和当地人打听什么,而是径直向着街区的最深处走去。 “那座废弃工厂在另一个方向……”半路上,雪莉抬起胳膊指了指远方的一座大型建筑物。 “我们不去那座工厂,”歌蒂娅飞快地说道,“我们走这边。” “哦……” 雪莉应了一声,紧倒腾着小短腿跟上了歌蒂娅的脚步。 枯黄的落叶随风飘零,落在雪莉脚下,她踩着落叶前行,听到轻微的咔擦碎裂声从脚下传来,听上去仿佛在踩碎烧焦的木片,又仿佛是火苗细微的噼啪声。 她抬头看向四周,看到的却只是普普通通的街头,上了年头的旧屋沿街排列,在落叶中迎风伫立,冷漠地面对着闯入此地的不速之客们。 雪莉突然发现了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经一个路人都看不到了。 第六街区确实很冷清,大多数地方都行人稀少,仅有的居民也显得无精打采,冷漠孤僻,但绝没有冷清到一个人都看不到的地步! 一种令人很不舒服的感觉从心底弥漫了起来,这种感觉竟让她隐隐约约想到了自己被困的那个梦境,她下意识地靠近了歌蒂娅一些,却没想到歌蒂娅突然停下脚步——砰的一声,她一头撞在后者的背上。 在接下来的一秒钟内,雪莉拟定好了遗言的全文,并构思了三种墓碑的式样,但很快她便想到,被亚空间阴影碾碎的人大抵是留不下尸体的…… 歌蒂娅平静的声音打断了这姑娘一瞬间的胡思乱想:“看来我们到了。” “非常非常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请您……啊?” 雪莉下意识蹦出来一串讨饶,随后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大佬好像并没有生气,紧接着,她才注意到自己已经停在一座看上去荒废了不知多久的建筑物前。 是一座教堂。 一座在普兰德城邦中随处可见的社区教堂伫立在这条小径的尽头。 它有着深海教堂标志性的细长尖顶,黑色的屋瓦和白色的石墙上却随处可见垂落的枯藤和腐朽肮脏的附着物,描绘着复杂神圣符文的大门微微开启,一旁的彩色玻璃窗也已经残破不堪,几乎只余下弯曲变形的铁艺轮廓,从门缝和窗户的破洞中,依稀能看到里面一片昏暗的景象。 这曾是一座神圣的建筑,但如今破败而被遗忘的气息已经充盈了它的每一条砖缝。 “……这是上次路口附近那个老头提起的‘教堂’?”雪莉回忆起了上次来第六街区查探情况时的经历,“我记得他说这里住着一个修女,但那个修女经常不在教堂里……” “破败成这样,可不是‘经常不在’ 就能解释的,”歌蒂娅随口说着,迈步便向着教堂的大门走去,“与其说那位修女经常出门,倒不如说这里看起来已经被人遗忘了十一年之久。” 雪莉看着对方走向教堂,本能地对那座建筑物有些抵触紧张,但瞬间迟疑之后还是跟上了歌蒂娅的脚步。 下一刻,歌蒂娅一把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教堂大门,小教堂内的景象清晰地呈现在她和雪莉眼中。 温暖明亮的烛光落入雪莉眼中,干净整洁的小教堂中灯火通明,整齐排列的长椅尽头,风暴女神葛莫娜的圣像静静伫立在灯火之中。 一位正跪在圣像前虔心祈祷的修女听到开门的动静,起身回头。 她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访客,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已经很久不曾有人拜访这座教堂了。” “哦……看样子确实是这里了,”歌蒂娅看着眼前正露出微笑的修女,表情平静地轻声说道,“帷幕的缺口。” 她眨了眨眼睛,在我眼中,那微笑的修女在某个瞬间维持着活人的样貌,却又在下个瞬间变成一堆人形的蠕动灰烬,而在她身后的教堂则呈现出诡异至极的叠加状态——火焰在完好的长椅上熊熊燃烧,灰烬与火星从屋顶飘零,大火焚毁之后的景象和教堂完好的景象同时重叠在一起,呈现出诡异却又撕裂的光景。 就仿佛两种截然不同的事实,被强行糅合在这教堂中。 第一百四十九章 帷幕背后 外表上荒废了已经不知多少岁月的社区教堂,内部却灯火通明,整洁明亮,与此同时,在歌蒂娅眼中,这灯火通明的教堂内又分明地叠加着仿佛“仿佛另一个事实”般的破败光景。 这给歌蒂娅一种感觉,她感觉这间小小的教堂就好像一个叠加在现实上的“错误空间”,或者一个被滞留在时空夹缝中的遗忘之地,两条截然相反的历史曾在这里交汇,然而这教堂却停留在交汇点上,其内部的时间在那之后就不曾往前走动。 它既没有被毁灭,也没有从那场大火中幸存下来。 那么……独自留守在这座教堂中的修女小姐,知道些什么吗? “已经很久没人来拜访这座教堂了,”那位穿着黑色神官袍裙的修女又轻声重复了一遍,她微笑着抬起头,目光却好像穿过了站在自己面前的雪莉和歌蒂娅,“你们从哪来?陌生的面孔……你们不是这里的居民吧?” 眼前是明亮温馨的场景,雪莉却在修女的微笑注视下突然缩了缩脖子,她不知为何感觉到一股恶寒,紧张地小声跟歌蒂娅嘀咕:“我……我怎么觉得这地方怪怪的……外面看着破败成那样,里面却……” 歌蒂娅并没有回答,只是随手拍了拍雪莉的肩膀,从这女孩的反应中,她已经猜到对方应该只能看到这教堂的其中“一面”,而且多半是未被毁灭的那一面,但现在她不知道该如何向雪莉解释自己的猜想——如果这时候把阿狗放出来,以那只幽邃猎犬的“眼睛”,应该能看到这里的真实情况吧? 只不过在搞明白眼前修女的底细之前,最好是不要让雪莉贸然把阿狗召唤出来。 “我们路过此处,”歌蒂娅神色不变,平静地对修女说道,就像个正常来教堂拜访的民众一样,“你一直在这里吗?” “我?我一直住在这座教堂,”修女轻轻点了点头,“我一直在这里祈祷,向伟大的存在祈祷。” “但街区上的人说教堂里的修女已经很久没回来了,”歌蒂娅又说道,同时观察着眼前修女的反应,“他们说这间教堂疏于打理,很长一段时间都像荒废了一样。” 修女静静地听着歌蒂娅的话,却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就好像她的心已经永恒地平静下来。 她只是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哦,是吗,但我一直都在这里……大概是他们忘记了祈祷的日子,反而以为教堂没有开放吧。” 歌蒂娅不置可否,但她已经确认,不止这座教堂有问题,教堂外面的整個第六街区都有问题。 这间荒废的教堂就在街区深处,仅仅从外观看上去,它就已经荒废了十几年之久!而对于这个世界的普通人而言,教堂不仅仅是一种提供心灵慰藉的场所——这更是用于维持地区安全、在入夜之后抵御邪恶力量的功能设施,也是许多平民在遭遇精神问题或被噩梦困扰之后的疗愈之所……如此重要的设施,平白荒废了十一年,第六街区的居民竟然没觉得有哪不对,而是仅仅轻描淡写地表示“修女最近不在”? 设想一下,如果一个社区断水断电了整整十一年,当地居民却完全没觉得有哪不对,外人问起来也只是淡淡地说一句“最近水电部门没上班”,这是何等诡异的情况! 至于这教堂里面的修女……现在歌蒂娅还不敢确定这团时不时在她眼中显出原形的人形灰烬到底是个什么路数,只是通过初步交谈,她能感觉到对方似乎……并没有敌意。 非但没有敌意,她的思维似乎也处于一个很奇怪的状态,不能说没有理智,却也绝对算不上神志清醒。 歌蒂娅旁敲侧击地询问了几个问题,教堂中的修女便平静地一一作答,而她的平静回答本身……就是神志不清的体现。 因为在正常情况下,一个陌生人突然跑到教堂里抓着值守修女问一大堆不沾边的事情,修女早就该觉得莫名其妙。 她有理智——但不多了。 “你们要做祈祷吗?或者需要安神驱邪方面的帮助?” 修女微笑着,嗓音柔和地问道。 “谢谢,但不必了,”歌蒂娅摇了摇头,接着环视周围一圈,仿佛不经意般问道,“对了,这座教堂的守卫者们呢?” 每座教堂都应有守卫者坐镇,哪怕是贫民区里最小的社区教堂,也留有足以应付一般威胁的守卫者部队,这座教堂也不应例外。 “守卫者……守卫者在教堂里休息,他们要入夜之后才会露面,”修女微笑的表情不变,“您找守卫者有什么事吗?” 歌蒂娅并未回答,只是目光缓缓扫过修女身旁的那些长椅。 在她的视野中,大火焚毁一切、灰烬废墟坍塌堆叠的幻影仿佛重叠的胶片一般叠加在灯火通明的教堂内,而在那叠加的另一个维度中,不乏一些……烧焦的躯体。 “守卫者们是在那里休息么?”歌蒂娅抬起手,指着不远处,而在雪莉眼中,那里只有两排空荡荡的长椅。 修女愣了一下,顺着歌蒂娅手指的方向看去,片刻之后才轻声开口:“嘘……他们在睡觉呢。” 歌蒂娅嗯了一声,又随口问道:“我们可以四处看看么?” “当然可以,教堂是开放参观的,”修女轻轻点了点头,“那二位请自便吧,我要继续祈祷了――如果需要帮助,可以随时叫我。” 这么说完之后,这个奇奇怪怪的修女便真的转身向不远处的女神圣像走去,彻底把歌蒂娅和雪莉晾在一旁。 而直到修女离开,紧张了半天的雪莉才猛然间松了口气,她这时候也顾不上害怕歌蒂娅了,因为教堂中无处不在的诡异气氛已经让处于隐匿状态的阿狗都躁动起来,异样的紧张感正通过精神联系直接传入她的头脑中,让她下意识地向歌蒂娅靠拢:“这……这地方到底怎么回事……这个修女怎么给人感觉毛骨悚然的,明明看上去很正常,却仿佛哪都不正常……” “这里似乎有两座教堂,”歌蒂娅轻声开口,简单直白地解释道,“一座已经焚毁,一座仍然维持着完好,它们同时叠加在这处时空,而教堂中的修女……非死非生。” 雪莉顿时愣住了,过了足足半分钟,她才在困惑与惊愕中低声开口:“什么意思?” 歌蒂娅看了她一眼:“回头还是读点书吧——实在不行我可以教你。” 随后她也没等雪莉的回答,便径自向教堂深处走去。 修女说过的,教堂开放参观,那她当然就要随意“参观参观” 。 雪莉在后面怔了一下,也赶紧跟上歌蒂娅的脚步,她们穿过那些整齐排放的长椅,又从长椅尽头的圣像与祈祷台旁经过。 那位恬静的修女已经跪在风暴女神的圣像前,双手轻按胸口,虔心向神祝祷,就仿佛已经完全遗忘了访客的事情,仿佛她在过去十一年中都一直跪在这里,维持着不间断的祷告。 歌蒂娅眨了眨眼,那修女便又化作了一团蠕动着的人形灰烬,堆积在焦黑毁坏的祈祷台旁,星星点点的火光从穹顶洒落,仿佛落叶飘零。 她突然心有所感,抬头看向上方的风暴女神圣像。 身穿长裙的圣像静静伫立在高台上,圣像的头部突兀地横亘着一道裂缝! 在这个短暂的瞬间,歌蒂娅看到了叠加在双重教堂最核心的一点真相,她清晰地看到,女神圣像的头颅位置绽开了一道昏暗的裂隙,裂隙中隐约有暗淡混沌的光影,就仿佛一只横置的恐怖眼瞳,其瞳孔深处映射着绝不应属于现实世界的光景,而本应萦绕在女神圣像上的“圣性”气息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这具诡异可怖的石雕上,盘踞的只有冰冷和虚无! 而在下一个瞬间,那可怖的一幕又消失的无影无踪,葛莫娜的圣像仍旧静静地站在高台上,威严地俯瞰着四周,散发着令人安心与敬畏的威仪。 正在女神像前跪地祈祷的修女突然睁开了眼睛,她微微侧过头,平静地看向歌蒂娅。 “您要向女神祈祷吗?” 第一百五十章 地下圣堂中的秘密 “您要向女神祈祷吗?” 说实话,在这一瞬间,歌蒂娅的本能反应就是风暴女神葛莫娜有问题——是这位理应庇护人类的神明有着险恶的另一面,才导致城邦深处隐藏着可怖的阴影,而那圣像偶然显露出的扭曲模样就是证据。 但下一秒,她便产生了另一个怀疑:如果风暴女神葛莫娜真的有问题,那为什么城里的其他教堂是一切正常的? 她并非没有见到过其他深海教堂的模样——古董店附近就有社区教堂,当初那座海洋博物馆旁边也有教堂,她哪怕没有进去认真查探过,也曾在附近徘徊逗留,而那些教堂所释放出来的气息……与眼前这座诡异的教堂显然不同。 她也接触过其他的神职者,包括最基层的牧师和守卫者,也包括像凡娜那样身居城邦顶点的审判官,而这些朝夕侍奉风暴女神的人都很正常,甚至比绝大多数人都意志坚定、思维清晰。 她没有理会那位修女,而是抬头看向圣像。 在刚才的惊鸿一瞥之后,那圣像头部的诡异裂隙便再未出现,哪怕是在教堂里叠加的另一幅面貌中,圣像也只不过是被烟雾熏黑了而已,就好像是那道裂隙惊觉了什么,主动躲藏了起来似的。 歌蒂娅蹙了蹙眉。 这座教堂的诡异显然是个特例,那么如果出问题的不是风暴女神……刚才自己所看见的一幕,或许可以解释为是某种力量在以这座教堂为节点,在尝试侵蚀现实。 但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道裂隙的形态看上去跟太阳神可没什么关系,也完全让人联想不到太阳碎片,如果非要说的话……倒是裂隙中涌动的晦暗光影让她联想到了失乡号船底外面的那片混沌。 “您要向女神祈祷吗?” 修女的声音再一次传来,她即没有不耐,也没有催促的意思,只是仿佛被触发了什么关键词般,在歌蒂娅和雪莉站在圣像旁边的时候便开始一遍遍重复这个问题。 雪莉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她本能地看向歌蒂娅,后者此刻也终于有了回应,她平静地注视着那位修女:“你是在向你的女神祈祷吗?” 这应是一个毫无疑义的问题,任何一个正常的信徒在此时都会给出明确肯定的答复,然而修女的反应却让雪莉睁大了眼睛。 “我……不知道,”修女一脸平静地摇着头,竟好像不觉得自己的回应有什么问题,“我只是在祈祷而已,祂让我在这里祈祷。” 歌蒂娅立刻皱了皱眉:“祂是谁?” “伟大的存在。”修女微笑起来。 雪莉却在修女温柔的笑容中感受到一股寒意。 “我不向任何神明祈祷,”歌蒂娅淡淡说道,她不动声色地拉着雪莉向后退了半步,离开祈祷台的范围,“包括你口中的女神。” “哦,那真遗憾。”修女轻轻叹了口气,便再度低下头去,不再理会歌蒂娅和雪莉了。 歌蒂娅盯着那团蠕动的人形灰烬看了几秒钟,确认这灰烬真的不再注意自己,便转身向别的地方走去。 小教堂的规模有限,几乎没什么可以隐藏起来的区域,除了供奉圣像的主厅之外,就只有和主厅相连的几个房间以及一个地下室而已。 歌蒂娅先带着雪莉检查完了周围的几个房间,没有发现任何值得在意的东西,最后,她们在主厅外侧的一条走廊尽头找到了通往地下室的阶梯。 “咱们真的要下去吗?”看着眼前黑沉沉的阶梯,雪莉明显有点不安,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主厅方向,“那个古怪的修女会不会突然杀过来?” “那个 ‘修女’ 明显是被困在主厅,不能离开圣像太远,”歌蒂娅摇了摇头,“但如果她真的杀过来……那就只能出手了,毕竟那副姿态……很难再说还是个活着的人类。” 雪莉咽了口口水,她平常胆子其实很大,可胆子再大这也是她第一次跑到深海教会的教堂里搞事情,一种长年积累下来的紧张敬畏情绪让她的心脏砰砰直跳。 但她知道,自己最好不要拒绝——一个从凡人发生异变的修女和一个亚空间的阴影比起来,哪个更危险她还是有点逼数的。 这时候歌蒂娅突然又说了句话,让雪莉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再次激灵一下子:“对了,你把阿狗召唤出来吧。” 雪莉瞬间就瞪大了眼睛:“啊?!把阿狗召唤出来?在风暴女神的教堂里?!” “这里恐怕已经不再是风暴女神的教堂了,”歌蒂娅摇了摇头,“很难说现在这里占据上风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放心把阿狗召唤出来吧,你看,连我都站在这 ‘教堂’ 里,一个幽邃恶魔还能比我更不合适么?” 雪莉一想,觉得这话还挺有道理,当然主要是没道理她也不敢不同意,于是只好老老实实地抬起手臂,将阿狗召唤至现实世界。 漆黑烈焰与旋涡烟雾升腾而起,体型庞大的幽邃猎犬转瞬间便出现在歌蒂娅面前。 召唤过程刚刚结束,阿狗便业务娴熟地直接往歌蒂娅脚底下一趴,骸骨尾巴跟个五档电风扇一样开始甩:“向您致敬,美丽而智慧的歌……” “行了,不用每次都来这一套,”歌蒂娅不等对方说完便挥手打断,她有一个聒噪的山羊头就已经够烦心了,实在不想身边再多个画风差不多的狗子,“你应该已经感觉到这座教堂的不对劲了,现在亲眼看看吧——接下来,我可能需要你的 ‘眼力’。” 阿狗利落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扭头看着四周的走廊,以及走廊尽头那道通往地下室的楼梯,空洞猩红的眼眶中微光闪烁。 “还真是个邪门的地方……”幽邃猎犬嗓音嘶哑低沉,“看着都眼晕……” 说完它顿了顿,似乎在做着进一步的判断,这才微微扭头对歌蒂娅说道:“跟之前那个废弃工厂的情况有点接近,但比那里更加扭曲,这种扭曲恐怕已经逼近了现实世界能够承受的阈值……没错,看样子我们真的找到了这层帷幕上的一个关键 ‘点位’ 。” “扭曲已经逼近现实世界的阈值么……怪不得我也能直接观察到,”歌蒂娅了然地点点头,目光随之落在前方的楼梯上,“整个教堂都已经检查过了,目前剩下的……应该只有这地下室。按照大部分深海教堂的结构,前方应该是被称作‘地下圣堂’ 的区域。” “我开始兴奋起来了,”阿狗晃了晃丑陋的头颅,脖子上的锁链哗啦作响,“这辈子第一次光明正大地闯到深海教堂的禁地……我还没见过这下面什么模样呢!” 雪莉顿时表情古怪地看了阿狗一眼:“你TM能别表现得像个准备偷闯女厕所的变态么?” 阿狗:“……” 歌蒂娅没搭理这俩狗娘养的组合,她已经越过阿狗,拾级而下,来到了通往地下圣堂的大门前。 作为一座规模很小的社区教堂,这里所谓的“地下圣堂”也只不过是一间宽敞的地下室而已,而通往地下圣堂的大门,便是一扇用钢铁框架和神圣符文加固、赐福过的橡木大门。 歌蒂娅将手放在大门上,微微用力推了推,发现门并未上锁,但继续推动的时候却又感觉到了一些阻力,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对面抵着,阻挡大门开启。 “门对面有东西。”歌蒂娅微微退开,观察着眼前黑沉沉的橡木门。 不知为何,在来到地下圣堂门口的时候,那种诡异的“叠加”景象便消退了,她眼前所见的只有这一扇大门而已。 似乎叠加在教堂中的“两条分支”在这里完成了交汇,只余下唯一的“现实”。 “要不把门砸开?”雪莉从后面跟了上来,她已经拎起手中锁链,脸上表情跃跃欲试,一旁的阿狗也做好了准备——具体表现为用爪子抱住了脑袋,让自己团成流星锤的形态。 “……可能会破坏线索,”歌蒂娅阻止了准备使用传统艺能的抡狗少女,她将一只手搭在那扇遍布符文的大门上,一簇小小的火苗从她指缝间燃起,并迅速沿着大门上的纹路沟壑游走,“理论上,这扇门应该属于超凡物品,那么……” 下一秒,曾被赐福的圣堂大门便化作了灵体之火的柴薪,伴随着幽绿火光迅猛燃烧,大门忠诚地执行了“女主人”的命令。 它烧尽了自己。 而随着门扉灰飞烟灭,在对面抵着大门的事物也出现在歌蒂娅等人眼前,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那是一位穿着黑色袍裙的修女——伤痕累累,手中仍执长剑,纵使死去,仍旧在对着黑暗中的某些东西怒目而视。 雪莉看清了对方的面目,一股寒意自心底浮起。 “是……刚才咱们见到的那个修女?!” 第一百五十一章 幽邃恶魔的恐惧 歌蒂娅弯下腰检查着。 确实是那位修女——那位前不久还在跟歌蒂娅和雪莉交谈,目前理论上正在主厅中祈祷的修女。 但现在她就倒在这里,死在地下圣堂的入口附近,并且直到歌蒂娅推门的那一刻,她都在用身体死死地抵着那扇大门。 似乎是在阻挡什么东西侵入地下圣堂,但看她倒下前的状态,又好像是在地下圣堂中拼死对抗着什么东西,并且在死前关闭了大门,以防止那东西从地下圣堂中跑出去。 “看上去……简直像是刚刚死掉的……” 雪莉这时候也大着胆子凑了过来,她在歌蒂娅身后探着脑袋看去,过了两三秒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是啊,看上去似乎刚死去没多久,甚至……”歌蒂娅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搭在修女的手臂上,“甚至还有温度。” 地下圣堂入口的这具尸体留有余温,伤痕累累的躯体上血迹也未干涸,这甚至给了歌蒂娅一种感觉,就仿佛在她和雪莉刚刚踏进教堂的时候这地下室里的战斗都还在继续,这位修女在当时还活着,甚至……直到她和雪莉开始探索教堂的时候,这位修女都还有呼吸。 但这是不可能的。 这座教堂已经被荒废十一年了,发生在普兰德城邦中的某次超凡异象也是十一年前的事情,如果这座教堂真的是帷幕上的一个“关键节点”,那么这里的一切也应该早在十一年前就已发生并结束,这位在地下圣堂中战斗至最后一刻的修女……不可能现在才咽气。 歌蒂娅表情严肃,慢慢站了起来,目光投向大门对面。 这社区教堂的地下圣堂如她所想的那般,只是一个宽敞一点的地下室而已,圣堂中没有任何灯光,连本应用于驱邪的长明油灯和瓦斯灯也都已熄灭,只有此刻通过大门洒进的些许光辉照亮了里面的情况,在一片昏暗中,依稀可以看到一尊女神圣像静静伫立在地下室中央,圣堂两侧则排列着悬挂经文布幔的立柱,以及存放圣器的壁龛格子。 歌蒂娅迈步跨过修女的尸体,在地下室中寻找着战斗的痕迹,她看到了墙壁和立柱上被劈砍过的凹痕,还有被子弹打出来的坑洼以及被火焰焚烧过的痕迹,这些都应该是战斗留下来的。 但她唯独没有找到“敌人”,没有找到那位修女战死之前拼命对抗过的“入侵者”。 她转过头,看向正跟在雪莉身后、一路低着脑袋谨慎四处打量的幽邃猎犬:“阿狗,你能看出什么名堂?” “时空被严重扭曲的痕迹……这里看上去似乎没有地表教堂里那种 ‘现实重叠’ 的异象,但实际上时空扭曲的比任何地方都要严重,”阿狗语气格外严肃,作为三“人”小队中唯一的超凡专家,它的分析显然比歌蒂娅的瞎猜有条理许多,“我眼中的整个地下圣堂都被一层薄雾笼罩着,错误的时空已经完全取代了现实,但……除了时空扭曲的现象之外,我没找到别的东西。” “袭击这里的 ‘入侵者’ 呢?”歌蒂娅皱了皱眉,“那位修女总不可能是在这里跟空气斗智斗勇吧?” “……没有入侵者,”阿狗抽了抽鼻子——虽然它并没有呼吸系统,“没有活物的气息,也没有幽邃恶魔或灵界生物的气息。” 说到这它顿了顿,又补充道:“请相信我在这方面的判断,幽邃猎犬最擅长的就是猎杀,在环境中分辨出猎物气息是作为掠食者的基本能力,除非……” 歌蒂娅眉毛一挑:“除非?” 阿狗飞快地环视了四周一圈,仿佛突然变得十分谨慎,它压低声音来到歌蒂娅面前:“除非是亚空间里的什么玩意儿跑出来了……那东西我追踪不到,但如果真是亚空间里的东西,您应该比我熟悉……” 歌蒂娅一听,顿时面无表情:“抱歉,真不熟。” 阿狗赶紧低下头:“您……您说不熟那就是不熟……。” 歌蒂娅则略作思索,她知道阿狗肯定没相信自己的话,但她也真的跟亚空间不熟,可从另一方面,阿狗的话也确实提醒到了她—— 她回忆起自己在教堂主厅里观察女神圣像时惊鸿一瞥间看到的那道裂隙,回忆起了那道裂隙中泄露出来的错乱光影,回忆起在失乡号船底时看到的那些奇诡异象。 亚空间……真的是亚空间的什么东西跑出来了? “如果真的是亚空间跑出来的东西……”歌蒂娅皱着眉,仿佛在自言自语,“怎么会直接闯到这风暴女神的圣堂里?这里不应该是防御力最强的地方么?而且从现场痕迹判断,入侵者不像是从外面攻入的,倒更像是直接出现在圣堂中并向外突击……” “这我就不知道了,”阿狗晃着脑袋,“四大教会的秘密是幽邃恶魔的知识盲区,亚空间则是世所公认的禁忌,连恐魔们都不会窥探这方面的隐秘——事实上在我眼中,人类在这个领域简直是比恶魔都疯狂的种族,他们竟然敢研究亚空间,而且这么多年了都没有出过事儿……” “人类一向是个胆子很大的种族,”歌蒂娅随口说了一句,紧接着看着阿狗,“不过我倒是有些意外,幽邃深海与亚空间紧密相邻,你们这些幽邃恶魔倒是比人类还怕那地方?亚空间对你们而言不就相当于家门口么?” “那住在火山旁边的人也不是因为爱喝岩浆啊,”阿狗耷拉着脑袋跟大佬解释,“我们住在亚空间边上,才比人类更知道掉进去是多可怕的事儿。” 歌蒂娅若有所思,问出了上次没能问出的问题:“……所以你们才和人类一样惧怕从亚空间返回的失乡号?” 阿狗缩了缩脖子,特小心地看了歌蒂娅一眼,仿佛是生怕谈论这个话题会不小心激怒了眼前这位失乡号的女主人,但大佬开启的话题它又不敢不继续,只能老老实实:“其实……如果失乡号只是从亚空间返回那还没那么可怕,关键吧,那艘船在最初一段时间还时不时又从现实世界 ‘掉’ 回去,就跟在两个维度间震荡一样,在亚空间和现实世界不停地穿来穿去……” 歌蒂娅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会听来这种情报,顿时心中一动:“在现实世界和亚空间之间震荡?” “是啊,每次都直接穿透了灵界和幽邃,裹挟着沿途所有遇上的东西,就像一枚横冲直撞的炮弹一样,”阿狗说这话的时候明显心有余悸,“我甚至到现在还记着一幕可怕的景象,那艘船如同永燃的火流星一般从上层坠落,火焰中裹挟着尖叫的人类和扭曲的船体,那些盲目争斗的幽邃恶魔惊恐地四散奔逃,但眨眼间就被庞大的力量席卷到那火焰中,和那些人类瞬间融合成怪异扭曲的团块,又被撕碎之后洒进幽邃之底…… “失乡号就这样一路砸穿各个维度,落入亚空间深处,然后过了两天又从那底下钻了出来,接着……再来一次。” 阿狗说着,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喉咙里传来粗粝的摩擦声和腐蚀性物质涌动的声音。 “那时候,甚至连一部分盲目愚钝的幽邃恶魔都短暂停止了争斗,每天就那么愣愣地看着灵界的方向,恐惧甚至凌驾于厮杀,成为了它们新的本能……而我,就是当时恐惧烙印最深的一批。” 歌蒂娅一脸木然地听着,半晌终于冒出一句:“那……我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大心理阴影了。” 阿狗大着胆子抬头看向歌蒂娅:“您……自己难道不知道这些?” 歌蒂娅差点就没绷住表情——她知道个X啊!这又不是她干的!这什么陈年老锅都得自己背?! 但再大的抱怨她也只能在心里嘟囔两句,在阿狗面前,她只能继续绷着表情:“……可能是没注意。” 阿狗:“……” 看到这幽邃猎犬大受打击的模样,歌蒂娅叹了口气,只好又补充一句:“以后会注意的。” 她的语气非常诚恳。 阿狗感动的都不敢动了。 歌蒂娅自己则在这之后陷入了短暂的思索中。 如果阿狗所言都是真的,也就是说失乡号……曾有过一段完全失控的状态?它并不是简单地从亚空间返航,而是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一直在现实世界和亚空间之间“震荡” ?! 第一百五十二章 遇事不决…… 歌蒂娅没有想到,自己随口的一问,竟然会从阿狗口中听来关于失乡号的这些重要情报——尽管之前她就听这只幽邃猎犬描述过失乡号在幽邃深海中的赫赫威名,但谁能想到这赫赫威名竟然是用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砸”出来的?! 一艘不断在亚空间和现实维度之间震荡的幽灵船,就像一枚在楼顶和地基之间来回穿梭的炮弹,每次震荡都会砸穿灵界和幽邃深海的“楼层”,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与其接触的一切实体都尽数被卷入亚空间中……而且听上去,这样的情况持续的时间还不短! 这真难怪像阿狗这样的幽邃恶魔会把对失乡号的恐惧刻在自己的骨子里——一个隔三差五就跑过来当着你面乱杀一番的天灾突然停了下来,上面下来个船长小姐笑吟吟地跟你打招呼,这换谁腿肚子不转筋? 哪怕阿狗腿肚子上没有筋,它该转也得转! 毕竟,别看这船现在是在现实维度停下来了,那万一……某个幽灵船长想回亚空间探个亲呢? 不过比起失乡号曾经搞出来的这惊天大锅,歌蒂娅更在意的是当时那艘船本身以及真正的歌蒂娅船长到底是个什么状态。 那种“震荡”是当初真正的歌蒂娅船长有意为之么?还是某种不受控的迷航?山羊头知道当时的情况么?如果这一切都是有意为之,那么“歌蒂娅船长”和山羊头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如果这一切是源于失控…… 那乐子就更大了。 失乡号……会不会再次失控?! 一直以来,失乡号都是歌蒂娅最大的后盾,也是她的本体所在,那艘船的安危就等于她自己的安危,她探索那艘船,掌控那艘船,都是为了进一步地确保这份安全,但如果整艘船都存在失控的隐患,甚至会突然从现实维度再度“砸”进亚空间里……那么她现阶段对失乡号的掌控还有用么? 她能把一艘疯狂冲向亚空间的幽灵船拉回来么? 失乡号目前在无垠海上的稳定航行可能只是一个短暂的平衡状态,它真正的常态其实是“失控”——这个可能性不受控制地在心底弥漫开来,让歌蒂娅不由自主地一阵烦躁。 而更让她烦躁的,是失乡号舱底那扇通往亚空间的大门,以及山羊头在得知那扇门开启了一道缝隙之后的紧张反应,这似乎隐隐证实了她的担忧—— 失乡号并不稳定,亚空间对那艘船的呼唤一刻都未曾停止。 歌蒂娅不动声色地轻轻吸了口气,强行让自己的心绪恢复平静。 不管想再多,她现在都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插手跟亚空间有关的事情——她在神秘领域的了解还是太少。 如果想要积累跟亚空间有关的知识,多跟超凡事件打交道是个途径,尤其是眼前这座教堂,这座……可能曾被亚空间入侵的教堂。 “我们还是多关注关注这里吧,”歌蒂娅摇了摇头,“如果真是亚空间的什么东西入侵了地下圣堂,那十一年前的事情可就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复杂了……” 她抬起头,看向那扇曾经封闭的大门。 “这里的修女在战死前抵住了大门,可能就是为了阻止圣堂中的东西跑到外面,但一扇门真的可以挡住亚空间的入侵者么?” “亚空间的入侵也是要分情况的,”阿狗若有所思地说道,“在绝大部分情况下,现实世界被众神……好吧,虽然我不太喜欢祂们,但现实世界确实得到了众神的有效庇护,亚空间很难直接对现实世界施加影响,能跑到这边的,一般都不会是本体,顶多是一些投影、污染,甚至只是借助人心投射出来的幻象……” 阿狗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紧张地看着歌蒂娅。 在它眼中,这具人类躯体体内的光影漩涡正在混乱地运行,足以令恶魔都神志失控的疯狂光影不断从中浮现。 这个从亚空间中返回的幽灵船长……妈个鸡她自己就是这地方最大的亚空间入侵啊! “继续说啊,然后呢?亚空间入侵怎么了?” 阿狗眼中的“亚空间入侵本侵”低下头,好奇地询问着亚空间入侵的事情。 “我……我是说,亚空间入侵正常情况下是可以被教堂里的神圣设施挡住的……而且由于入侵进来的都不是本体,所以只要切断了入侵通道,其留在现实世界的部分就会很快消散……”阿狗咽了口口水,艰难地跟亚空间入侵解释着亚空间入侵的事情,“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要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就是另一回事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歌蒂娅了然地点点头,再看向那位倒在地上的修女时,眼神比刚才更加钦佩,“她当年一定倾尽全力想要阻止那场灾难。” “但她应该并没有成功吧?”雪莉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由于歌蒂娅跟阿狗讨论的事情要么太高端,要么太吓人,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找到插嘴的机会,“十一年前那场大火还是发生了……” “十一年前的大火是太阳碎片导致的,而我们在这座教堂中却发现了疑似亚空间的痕迹,这两件事之间如何关联还说不清楚,”歌蒂娅摇了摇头,随后她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慢慢来到了地下圣堂中央的那座女神圣像前,“不过……我倒是突然好奇一件事情。” 她仰起头,看着与地表教堂里的葛莫娜雕像略显不同的女神圣像——这座圣像在昏暗中伫立着,表面并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 “您好奇什么?”雪莉跟了过来,谨慎地看了一眼那雕像,小声问道。 “这位风暴女神,她在干什么?”歌蒂娅抬手指着那圣像,“教堂被入侵,神官战死,外面只留下一个跟残魂一样不断祈祷的幻影,为什么这里的神丝毫没有反应?最起码……也该给其他教堂的信徒示个警,让他们过来支援吧?” “我也不太了解跟众神有关的事情,不过这件事确实有些可疑,”阿狗闻言,咕哝着说道,“虽然众神与尘世间的联系并不紧密,但他们对各自的 ‘圣所’是确确实实很关注的,这些聚集信众的建筑物就像众神和尘世间的 ‘锚’ 一样,现在其中一个锚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拔掉了,十一年过去……竟然什么动静都没传出来,不对劲。” 歌蒂娅想了想,突然抬起右手,在她那纤白的指尖,一簇小小的火苗凭空浮现,幽绿的微光照亮了圣像周围。 铁链哗啦一声,阿狗顿时就退出去两步:“您……您要做什么?” “遇事不决来点小火,”歌蒂娅面带微笑,“说不定就把什么藏起来的东西给烧 ‘现形’ 了呢。” 阿狗顿时一惊,就想提醒对方这里可是地下圣堂,搞不好会直接把葛莫娜的目光吸引过来,但话还没说出口就憋了回去——这地方都被折腾成这样了,还有几分圣性姑且不论,眼前这位大佬现在要干点“亚空间入侵”的本职工作了,自己在旁边废什么话嘛! 不过它还是不动声色地往旁边退了几步,拽着雪莉也远离了一点。 待会如果真有神罚之类的玩意儿劈下来,大佬可能不怕,它跟雪莉可扛不住。 歌蒂娅注意到了阿狗的举动,但她并未在意。 她当然不想把那位风暴女神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但在刚才的教堂主厅里,她就已经确认这座“圣所”早已被彻底侵蚀,连圣像上都盘踞着亚空间的力量,再联想到这里的异状隐藏了十一年都不曾被人发现,那位神祇与这里的联系显然早就被切断了。 现如今,这座曾经神圣的地方早就没有了神圣,只余阴影。 灵体之火无声燃烧,如水滴般落入地面,朦胧虚幻的火苗迅速在地下圣堂中荡漾开来,眨眼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随后,蔓延到尽头的火焰无声无息间渐渐熄灭。 雪莉与阿狗面面相觑,半晌,雪莉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您……发现什么了?” 歌蒂娅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自己手指仍然在跳跃的一点火苗,又看着空空荡荡,什么都没发生的地下圣堂。 这里竟然真的什么都没有?还是说……火焰的力量不足以撬动笼罩在这里的“帷幕” ? 她皱了皱眉,而就在这时,一阵非常轻微,近乎幻觉的呢喃声突然传入她耳中—— “谁在那?” 歌蒂娅一惊,猛然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葛莫娜的圣像静静伫立在黑暗中。 第一百五十三章 时空闭锁 黑暗中,风暴女神葛莫娜的圣像依旧静静地伫立在地下圣堂中央,薄纱覆面,俯瞰尘世。 当然,若按照严格的教义区分,在地下圣堂中的“女神”是葛莫娜的另一面,应该被称作“静海少女”才对。 歌蒂娅死死地盯着这具冰冷的石雕,而她可以肯定,自己刚才绝对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仿佛梦中呢喃般的低语,就来自那石像。 然而近在咫尺的雪莉和阿狗到现在都毫无反应——显然这声音只有她自己听到了。 “歌蒂娅女士?”雪莉这时候也注意到了歌蒂娅的奇怪举动,她有点紧张地睁大了眼睛,不自主地贴着阿狗,“您发现什么了吗?” “你们刚才有听到什么声音吗?”歌蒂娅随手熄灭了指尖的火苗,一边谨慎地靠近观察着静海少女的圣像一边低声问道。 “声音?”雪莉和阿狗面面相觑,摇了摇头,“没有啊。” 女神像对歌蒂娅的再度靠近毫无反应,也不再有任何声音传来。 歌蒂娅觉得自己这次可能是有点莽了。 她只觉得风暴女神和这座教堂之间的联系已经被切断,之前召唤阿狗、焚毁圣堂大门的时候也没有引发什么异象,便在探索时一点点放开了手脚,却没有想到自己一团火焰烧下去之后竟然引来了那位“神明”的目光——如果刚才那一声疑问真是来自葛莫娜的话。 她由此在心中稍微反省了一下,决定下次莽的时候要谨慎一点。 而在心中稍微反省的同时,她也突然冒出一个疑问: 看这教堂的情况,在自己和雪莉进来之前,这里显然是被彻底废弃、遗忘了的,风暴女神葛莫娜和这里的联系也显然已被屏蔽,按理说自己的火焰同样是这教堂中的“入侵力量”,火焰焚烧之后只能让这教堂的侵蚀、屏蔽比之前更加严重才对,就如在本已焚毁严重的废墟上又点了一把火,但怎么…… 自己一把火过去之后,风暴女神和这里的联系反而短暂加强了!? 自己不是入侵者么?自己的火焰对具备秩序属性的神明之力不应该有很强的破坏性么?咋还给女神烧精神了呢? 歌蒂娅越想越觉得糊涂,但她没有胡思乱想太久。 说到底,她现在也不能确定刚才那一声模糊的低语到底是不是葛莫娜的声音,只是根据这个猜想在胡乱推测罢了,而眼前的当务之急……是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处理这座不对劲的教堂。 刚才的低语声消失之后就再没有后续,歌蒂娅不知道一位女神平常都在忙些什么,但对方现在似乎并没有继续注视这里的意思,而地下圣堂的其他地方则仍然维持着最初的模样,自己释放出去的火焰并没有像在废弃工厂里那次一样揭开什么“帷幕”。 她也没有再感知到“帷幕”对面的情况,自己当初留在那个打伞怪人的分裂体中的火焰仍旧无影无踪,她只能确定那火焰还在燃烧,甚至已经开始蔓延,却触摸不到那火焰所处的“维度”。 这座教堂确实是帷幕上的一個重要节点,但以她和雪莉两人之力,似乎不太好撬动这个地方。 而以她现在这幅躯体的情况,再加上目前失乡号和普兰德城邦之间的距离影响,她也很难再调动更大规模的火焰,很难再在这里弄出更大的动静。 心中就这么飞快权衡了一番,歌蒂娅心中隐隐有了个想法。 是时候再做一次“热心市民歌蒂娅女士”了。 这座教堂被隐匿到了今天,某种莫名的力量一直在阻挡着外人对此地的窥探,那如果……她硬性地把这盖子掀开呢? 她很好奇普兰德城邦的深海教会对此会有什么反应,更好奇那位风暴女神会有什么举动——既然她自己打不开这里的帷幕,那就把这地方捅成一个大新闻吧。 当然,这一次再找几个巡逻的守夜者举报恐怕是不太行了,那反而可能把第一批进来的调查人员害死,要怎么用可靠有效的办法把这里捅成个大新闻……还得认真寻思寻思。 思索之间,歌蒂娅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微笑,这是乐子人在筹划一个大乐子时的笑容,然而这笑容却把旁边的雪莉和阿狗给吓了一跳,尤其是后者,当场就把尾巴给夹起来了:“歌……歌……歌蒂娅女士,您是有什么计划了吗?” 歌蒂娅一听就摆摆手:“没什么,打算为维护城邦秩序出一份力罢了。” 阿狗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心说这话哪怕说给幽邃深海的那些疯子恶魔听恐怕也没人信啊,刚才大佬脸上那表情明明就是一个亚空间入侵者终于寻思明白了什么叫亚空间入侵,并且准备进行一次亚空间入侵的笑容…… “好了,这里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歌蒂娅则没有在意雪莉和阿狗的反应,她只是回头扫了一眼葛莫娜的圣像,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注视之后便转身向出口大门走去,“此地不宜久留。” 一行人飞快地走向出口,但在离开之前,雪莉又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歌蒂娅女士,这个……这个死掉的修女怎么办啊?” 歌蒂娅也停了下来,静静地注视着这位曾力战而亡的女士。 她还很年轻,年轻到令人惋惜,她并非专司战斗的教会守卫者,却手执利剑死在这地下圣堂的黑暗中。 歌蒂娅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修女……守卫圣堂的为什么会是一个修女?正常情况下,不是应该有一队专门训练过的守卫者驻扎在这里么? 她回忆起之前在主厅里看到的景象。 那一队守卫者似乎是死在了教堂的主厅里……而根据自己在那一幕“叠加现实”中所看到的景象,那些守卫者并非战死,而更像是坐在长椅上祈祷的时候就突然全部暴毙了。 本应驻守地下圣堂的守卫者在教堂主厅里突然暴毙,生前没有任何战斗痕迹,本应留在主厅的修女却独身一人在圣堂中战死,入侵者疑似亚空间,且战斗之后没有留下任何气息,教堂在那之后被封锁、遗忘,修女的某种“残响”则回到了主厅中,继续维持着日复一日的祈祷…… 歌蒂娅的注意力回到现实,她静静注视了那修女几秒钟,轻声开口:“很抱歉,我无法安葬你,你先留在这里,或许会有人能来查明当年的真相。” 这件事,真的有必要借助一下“专业人士”的手了。 歌蒂娅站起身,走向通往主厅的出口,雪莉在后面忍不住开口:“啊,咱们就把她留在这儿吗?” “这叫保留现场,”歌蒂娅没有回头,“走吧,这里的调查还没有结束,只不过接下来就不需要我们自己动手了。” 雪莉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带着阿狗跟上了歌蒂娅的脚步,她们离开地下圣堂,走向前方那条通往主厅的楼梯。 一阵轻微的磕碰声从她们身后传来。 歌蒂娅猛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扇黑沉沉的木门伫立在主厅的入口,木门微微虚掩着,上面用钢铁和铆钉加固,门扇上依稀可见神圣的符文纹路。 雪莉回头看了一眼,在惊悚中慢慢瞪大了眼睛。 随后她转过头来,看到歌蒂娅板着脸,面容深沉似水。 “门……门……”雪莉抬手指向大门的方向,张了几次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看到了。”歌蒂娅打断了雪莉的话,随后迈步回到圣堂门口,她看了一眼那黑沉沉的大门,伸手轻轻推动。 门没有锁,但继续推的话会感觉到阻力。 门背后被人抵住了。 她收回手,静静思索了几秒钟,克制了再点一把火将门烧开的冲动。 她已经知道打开门之后里面会是什么情况,而这里过于诡异的现象让她放弃了用粗暴办法一次次尝试的想法。 “扭曲的时空……还真是扭曲到一定程度了啊。” 同一时间,位于上城区的深海大教堂中,面容沉静的凡娜结束了每日例行的祷告,向部下们安排好今天的工作之后,她屏退随从,孤身一人来到了这座宏伟、神圣建筑的深处。 这里是大教堂的档案馆,在女神注视下,这座档案馆记载着所有那些涉及超凡的、不宜公开的记录。 从某种意义上,这里存储着普兰德城邦的历史,存储着教会对于这片土地的“记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档案库 管理档案馆的是一名已经上了年纪的老神甫,佝偻着腰,稀疏的白发乱糟糟的,头上戴着一组用黄铜曲柄和水晶镜片组成的复杂透镜组,身上还散发着机油的味道。 这位老神甫坐在颜色暗沉的环形桌后面,正用透镜组聚精会神地研究着一个看上去像是魔方的机械造物,借助一些精巧的工具,他把那魔方拆成了一堆零件,瓦斯灯的光辉照在那些零件上,让它们泛着熠熠辉光。 当凡娜靠近的时候,她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旁边的光照,老神甫这才抬起头来,用手指移开眼前的透镜,看清来人之后露出笑容:“哦,是审判官阁下——您今天需要什么帮助?” “请问1889年前后的城邦各类灾害事故记录在什么地方?”凡娜向老神甫点头致意,开口问道。 “1889年的灾害记录?”老神甫一边咕哝着,一边敲了敲宽大环形桌上的一处桌面,那桌面下立刻传来轻微的机械摩擦声,随后一块桌板向下退开,一个遍布许多曲柄、数字圆盘和拨片的机械台则从里面升了上来。 伴随着吱吱嘎嘎的机械运转声,老神甫开始轻车熟路地借助那些拨片和数字圆盘操作起这台精巧的机器,在将必要的信息输入之后,凡娜听到了大型机械运转时特有的低吼声,她感到脚下的地板都在微微震动,数不清的齿轮和连杆在蒸汽核心的推动下欢快地运行起来,紧接着,她便听到老神甫面前的机械装置传来清脆的“叮”一声,一条打印好的纸带随后从机器中吐了出来。 “从这条路向前,第三排书架左转,走到尽头右转,一个书架已经亮起灯光,亮灯的那一排就是。内容很杂,所有能称得上灾害的事件都记录在案了,包括最小的蒸汽伤人事故,如果需要帮助就摇铃。” 老神甫一边说着,一边把纸条递了过来——他夹持纸条的是一只义手,黄铜打造的手掌和小臂有着精巧的机械结构,在其手背上的一个透明窗口中,还可以看到里面有齿轮组在滴答作响地运行。 凡娜想,这可能是一位从一线退下来的守卫者老兵——在风暴教会的文职部门,这种老兵并不少见。 他们的肉体已经残损,并以鲜血和牺牲证明了自己的信仰和忠诚,蒸汽机关或魔法义肢的辅助让他们可以继续为教廷服务,而各类与档案卷宗打交道的岗位便是其中一部分老兵的最终归宿。 这在某种意义上当然是对战士的优待,相对清闲又条件优渥的档案部门本就适合“养老”,而从另一角度看,这其实也是极好的“因才施用”——这些老兵的躯体或许已经不适合继续与异端作战,但他们的意志仍然坚韧,而看守图书和档案的工作……向来需要坚韧的意志。 凡娜心中浮现出一丝敬意,她双手接过那条纸带,微微低头:“谢谢。” “看完记得把书收拾好,以及不要碰那些不在名录中的书,”老神甫摆了摆手,“这里有很多书都放很久了,别随便打扰它们。” 说完,他便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工作”中,不再理会凡娜了。 凡娜并未在意,只是拿着印有书籍名录的纸带向档案馆的深处走去,高大到可以用“宏伟”来形容的书架在她两旁整齐排列着,一个接一个地连接着上方的穹顶,仿佛排成队列的亘古卫士,俯视着下方小小的人影,明亮的电灯和位置经过精确计算的瓦斯灯则交替排列在书架之间,让这地方灯火通明,哪怕是最深最深的书架之间,也不留丝毫黑暗阴影。 凡娜找到了老神甫提到的书架——一排小巧的灯泡在书架上点亮,指示着那些可以被她翻阅的卷宗。 那些卷宗放的并不低,但好在凡娜身高很高,她不需要用梯子就能把书拿下来,这让她松了口气。 在如此巨大的书库中推着梯子跑来跑去可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 她轻轻吸了口气,在书架上找到卷宗的起点,抽出那本标着编号的档案,开始飞快翻阅。 她要找的东西很简单,就是十一年前那场大火,或者那场被包装成工厂泄露事故的大火。 事实上,这并非她第一次调查这件事情——作为一名审判官,她本就对一切“不寻常的现象”有着三分敏感,这其中也包括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在知道只有自己记着童年时的那场大火之后,她就私下里调查过一些当年的资料,但那些浅尝辄止的调查并没有什么收获。 在当时,她很快便把这件事放在了脑后。 因为不管怎样,她在遭遇那次事故的时候都只有十二岁,既不是女神的信徒,也没有什么出众的头脑,一个惊慌失措又吸入毒烟的孩子头脑中出现一些错误的记忆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她实在没必要在这件事上过于钻牛角尖,因此在查阅了一些公开的卷宗之后,她便把这件事放下了。 但现在,她突然发现普兰德城邦中竟然还有人经历过自己记忆中的那场大火。 曾经被放在脑后的疑惑和无数推测瞬间涌了上来,她作为审判官的“职业警觉”在头脑中疯狂作响。 也正是因为这份职业警觉,她在当时拒绝了海蒂“折返回古董店”的建议,并不动声色地等到了今天,直接跑到这蒙受女神眷顾的档案馆中调查那些不对外公开的原始资料。 原因很简单,这件事中有危险的气息——抹除一场大火听起来容易,实际上却要涉及到成千上万人的认知和记忆,而且这事件同时还牵扯了大量邪教徒在当年的破坏活动,如果这一切真是某个“幕后黑手”所为,那这个幕后黑手绝对不会坐视有人察觉这份真相。 自己脑海中残留的记忆,那位名叫妮娜的女孩脑海中残留的记忆……这些“残留”极有可能是幕后黑手的疏漏,那个隐于幕后的“人”现在可能还没发现这些疏漏,但如果他发现了……自己是不怕,妮娜和她的小姨,还有那个名叫雪莉的女孩,可都是普通人。 所以她当时拒绝了海蒂的建议,而且要求海蒂之后也不要再提这件事情——一方面,是她不希望打草惊蛇,想要在隐秘的情况下展开调查,另一方面则是为了避免连累无辜。 在掌握一定情报之前,绝对不能对那间古董店表现出任何超出必要的关注。 手中慢慢翻阅着卷宗,凡娜的心绪一边不住起伏。 不知为何,在察觉到一个阴影的同时,她便产生了一种被无处不在的目光窥探、盯梢的错觉,那种暗处有人监视的糟糕感觉真是如芒在背,让她略感烦躁。 她放下了这份档案,去拿起旁边的另外一本。 与此同时,她也在想着最近一段时间城邦里发生的事情。 目前城中活动的太阳异端已经被抓捕了许多,似乎是城邦方面的坚决行动有效震慑了那些异端,也可能是他们渗透进来的渠道真的已经被全部捣毁,总之现在城里的太阳异端已经大大减少,各大教堂地下的异端监禁所倒是被塞了个满满当当。 而那些太阳异端在城邦里活动的目的早已被查明。 寻找十一年前短暂现身,目前仍可能隐藏在某处的“太阳碎片”。 太阳碎片……十一年前的大火…… 海蒂之前在博物馆中窥见的那一幕“幻象”。 凡娜翻阅卷宗的手停了下来,一些此前没有引起她足够重视的线索突然间连成一线,并随着她再度开始审视自己记忆中的那场火灾而愈发凸显出来。 “这些事件背后有联系……十一年前的大火绝对是真实存在的……”年轻的审判官轻轻吸了口气,与此同时,她的目光也在不经意间扫过了卷宗上的一些文字: “……X月X日,XX街区,一起恶性异端崇拜事件,三户居民在家中构筑祭坛,向某种从未出现在记录中的邪物献祭鲜血并祷告,引发附近大量居民的恐慌和噩梦,后献祭仪式被检举捣毁,但现场残留的线索无法指向任何一个已知的邪神或恶灵…… “理论上,该献祭仪式不可能产生任何作用,应是无知愚徒为个人私欲而进行的盲目尝试,但当地居民的群体恐慌和噩梦确实发生。后续调查证实,当时该地区确实曾遭受超凡力量影响……” 第一百五十五章 疑云 凡娜的目光在这条记录上停留了几秒钟,审判官的敏锐让她从这简短的词句中嗅到了一些值得关注的气味。 突然出现在普通居民中的异端献祭行为,献祭目标指向无效的存在,完全不满足仪式需求的献祭行动最后却真的引来了超凡力量的关注,小范围的精神错乱,没有后续的调查行动…… 凡娜突然想起了什么,把手中的档案放下,又匆匆翻开自己刚才看到的一份记录。 同样是在1889年,稍早一些的时候,下城区某个临街店铺突发持械伤人事件,这本来是治安局负责的事件,不该出现在教会的档案库中,但事后调查证明持械伤人者是一名在店铺内突发精神障碍的“客户”,该嫌疑人坚称在店铺的橱窗上看到了亵渎的阴影,为逃避“不可见之物的追杀”而持刀“反击”。 在后续的调查中,教会在该店铺地下室内发现了异端崇拜的痕迹,然而现场的祭祀符号混乱难辨,无法指向任何有效的存在,通过审讯得知,私下进行祭祀活动的店铺主人也根本不懂得神秘仪式,他的胡乱献祭是受到了“未知的指引”。 同样是理论上根本不可能生效的胡乱献祭仪式,同样是在小范围内引发了精神错乱,同样没有更多的调查结论。 凡娜微微皱起眉头,这两件事似乎和十一年前的工厂泄露或者那场被抹去的大火没什么联系,从时间上也完全对应不上,这本来不是她今天来调查的重点,但在如此之近的记录中连续出现了两个存在相似性的异端崇拜事件,这本身便触动着她作为审判官的神经。 片刻之后,她放下手中两份档案,继续在书架上翻找着后续的卷宗,而这一次,她特意留了几分注意力,主动去寻找着那些可能跟异端崇拜有联系的事件记录。 又过了不知多久,她突然停了下来。 第三个记录,仍然是在那场“工厂泄露”事故之前的某个时间点,发生在上城区边缘,一名在富人家中工作的女仆突然发狂,重伤了家中三名仆役和男主人之后把自己反锁在仓库中,当教会守卫者和治安官赶到并破门而入的时候,该女仆已经自尽身亡。 仓库中发现了死者临终前用匕首刻下的献祭符号,并在死者房间中找到了异端献祭的痕迹——又指向了另一个无效的存在,而且献祭流程不符合任何规范,只不过这桩记录中无效的献祭活动并没有逼疯旁人,而是逼疯了献祭者自己。 已经是第三个了…… 如果说刚才看到两桩记录的时候凡娜还只是略有在意,那么当看到这第三桩记录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严肃起来。 她在脑海中飞快地排列着这些记录的情报,根据它们的发生时间以及发生地点来做着分析。 事件发生的很分散,时间上相互独立,地点上互不关联,当事人之间理论上没有交集。 而且都跟十一年前那个发生泄漏的工厂没什么联系,事后的调查中也未发现太阳异端的身影。 凡娜沉下心,继续翻找着后续的档案,没过多久,她便找到了那座工厂发生泄漏时的资料。 那是一桩大事,影响范围极广,且后续抓获的异端数量几乎是近二三十年之最,因此整件事用了一份单独的档案来记录,厚厚的档案簿颇为沉重,里面还包括大量图片和审讯报告。 但凡娜没用多久便翻完了这份档案的全部内容。 因为里面的东西她早就在其他地方看过许多遍了,在过去的几年中,她不止一次地调阅过这桩旧案的相关文件。 看来哪怕是这位于教堂深处的档案馆里,关于十一年前的工厂泄露事故也没有更多的情报。 凡娜把工厂泄露的档案也放了回去,她又往下翻找了一会,突然发现一件事: 在那次“工厂泄露”事故之后,类似之前三件“异端崇拜”案件那样的记录便再没有出现过了。 而那次工厂泄露事故发生在年中,后面还有整整半年的时间。 这给了凡娜一种感觉,就好像那种“本应无效却又生效”的异端崇拜事件全都扎堆出现在了工厂泄露之前,而工厂事故发生之后变成了一个节点,所有的异端崇拜都在那之后戛然而止了…… 当然,这也可以用常理解释:工厂泄露事故之后,教会和当局抓捕了数以千计的邪教徒,这一大型抓捕行动让城邦中的异端力量为之一清,因此在后续的半年中不再发生异端崇拜事件也是很正常的情况。 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些看似互不相关的事件背后不应该是如此简单的逻辑。 她在大书架旁停了下来,静静思考了很久之后又回到一开始的地方,抽出了第一份关于“异端崇拜”的档案,一边翻看一边思索。 这些事件过于松散,又被淹没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灾害记录中,如果不是她今天突然钻牛角尖一样要来梳理一遍,并且提前就在心中埋下了“此事有疑”的念头,恐怕连她自己在初次拿到这些资料的时候也不会察觉什么异样——但异样就是异样,一旦察觉到了,那种违和别扭的感觉便如同种子一样开始在心中生根发芽,让她再难忽视直觉中的那份示警。 而就在凡娜认真翻看资料的时候,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突然从附近传了过来,一同传来的还有若有若无的机油混杂着熏香的味道。 凡娜抬起头,看到是那位负责管理档案馆的老神甫正朝自己走来。 他走路时一瘸一拐,显然不只是右手,他的腿脚也是受过伤的。 “这个时间档案馆也没什么人,我就过来看看,”老神甫笑着说道,“您找到想要的资料了么?” 凡娜轻轻呼了口气,将手中档案放回原位:“找到了一些资料,但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 “答案?”老神甫有些好奇,“您想要哪方面的答案?” “……您在这里多久了?”凡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突然问了个貌似不相干的问题。 “啊,那可有很长时间了,我想想……差不多二十年了吧,”老神甫笑了起来,“自从被那帮异端疯子的自制炸弹炸掉一只手和一条腿之后,我就一直在这地方。” 凡娜想了想,好奇地问道:“平日里这里也这么冷清么?会有别人像我一样来这里查阅这些档案么?” “平日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很冷清的——来调阅档案的人有,但向来不多,”老神甫笑着,“书卷是人对世界的记忆,而这座档案馆就是记忆的最深处——存放在这里的,都是已经被处理完毕的 ‘旧案’ ,或被判定为不宜向外公开的 ‘密卷’ ,它们封档之后便和过往的历史一起被埋在了时间深处。 “城邦里每天都要发生数不清的新事情,大家都在忙着朝明天走,哪有那么多时间回来翻动这些封存起来的卷宗。而且……” 老神甫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他抬起头,静静仰望着那些几乎要堆叠到穹顶上的书卷,良久才轻声开口。 “而且……封存起来的卷宗有时候不仅仅是一段过往的记录,也可能有一些 ‘历史’本身被封存在那些书页中,我们这个世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建立在不安定的基础上,在这座档案库里翻动的东西太多,对身心健康可没多大好处。” “……这听上去有点像是传火者们的告诫。” “是啊,传火者们喜欢告诫这方面的事情,他们守护着历史,总是担心有什么东西会从古老的年代蔓延过来,污染我们这个世界的根基——他们在这方面过度敏感,以至于甚至有人认为那帮宣扬 ‘末日污染论’的终焉传道士就是堕落之后的传火者……” 老神甫说着,笑着摇了摇头:“我年轻的时候和几位传火者教派的朋友交往甚密,他们的理论自然也听了不少,虽然和风暴女神的教诲方向不同,但好歹大家同属正神,其中有一些东西还是挺值得参考的。” 不知为何,在听着老人述说的时候,凡娜的心绪也一点点平静了下来,她对这位为教会奉献了大半生的前辈心存几分敬意,此刻也不介意和老人多聊几句,便随口问道:“您现在还和那些朋友保持着联系么?” “没联系了,”老人慢慢摇了摇头,“在某一天早晨,我突然发现自己一直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所以他们多半已经殉教了吧……” 第一百五十六章 消失的年份 老人的语气很平淡,就好像平静地讲着一个故事,而自己只不过恰好在这个故事中出现了一段时间。 “抱歉,岁数大了就容易话多,”老神甫笑了笑,看着凡娜说道,“你有其他教派的朋友么?” “……我有一位好友,她是真理学院的神职者,”凡娜想了想,“不过她倒是不怎么跟我讲起智慧之神拉赫姆的训诫。” “智慧之神的信徒啊……这很正常,他们的信条通常需要大学以上文凭才能听懂,而且有时候还需要过一个高等数学的分数检定,”老神甫一脸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相比之下,反而是死亡之神的追随者们最好打交道——毕竟我们总是要死的。” 说到这,这位老人停顿了一下,有些好奇地看着凡娜身后那整齐排列的卷宗:“审判官阁下,能跟我说说吗,你在找什么?” 凡娜突然有点犹豫。 她不知道该不该把那个秘密告诉眼前的老神甫,那场被隐匿起来的火灾极有可能指向一个非常危险的阴影,而她无法确定那个“阴影”是否在通过某种途径监控城邦,也无法确定眼前的老人是否真能帮上自己的忙,如果贸然说出实情,反而有打草惊蛇的可能。 但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她还是决定透露一些情况。 这里是深海教堂的最深处,是风暴女神眷顾的圣所,而这位看管档案馆的老神甫则是一位坚定的战士,他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在这种局面下向访客提供帮助的。 “我在寻找一份档案——说档案也不太准确,因为那东西很可能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在斟酌中,凡娜慢慢开口,“严格来讲,那是一条线索,发生在1889年的六月,可能指向一场大火,但相关资料都被抹除了。” “1889年的大火?”老神甫思索着,“我并不记得有什么大火……” 他突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凡娜。 “所以,被抹除的资料中也包括我们的记忆,对么?” “至少包括了人们的记忆,”凡娜轻轻点头,“我没有足够的证据,除了自己的‘认知’之外,我没有任何办法证明那场大火的存在,我也不确定是什么力量在操纵这件事情,只是在怀疑。” 她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作为一名审判官,她习惯了质疑和调查,但这一次的情况和以往截然不同,她不知道自己怀疑的目标是谁,甚至不确定那个目标是人是鬼,她仅凭自己的想法就展开了调查,这与她往日里冷静沉稳的行事风格大不相符。 然而她面前的老神甫却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您的虔诚和品格便是证据,审判官阁下。” 话音落下,老神甫便快步走到附近书架之间的一根立柱旁,用自己的机械义手敲击着柱子上的几个特定凸起,下一秒,低沉的轰鸣声便从地板深处传来,齿轮和连杆运转的吱吱嘎嘎声随之响起。 档案馆的大门关闭了,档案馆内的一部分书架则开始缓缓移动,其中一部分书架靠近、合拢起来,而在空余出来的区域,一根又一根描绘着诸多复杂符文的支柱则缓缓从地板上升起。 伴随着那些支柱上升,细微的海浪声轻柔地回响在凡娜脑海中。 “……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凡娜被老神甫的举动弄的有点无措,“现在只是初步调查……” “过往的经验告诉我,针对巨大威胁的调查不存在‘初步’ ,”老神甫慢慢向凡娜走来,他扬了扬自己那只用黄铜打造的机械义手,“而我认为一个能够大范围干涉认知,甚至抹消掉特定历史事件的东西就是‘巨大威胁’ 。” “……但您贸然封锁档案馆的举动可能引起很多人关注。” “不会的,档案馆每个月都会随机地封锁几次,好让这里的神圣装置和书架都活动活动,”老神甫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不要让古老的书卷安静太久’ ,这是规定。” “那我没有疑问了。” “您刚才查看了许多资料,看您的表情,应该是发现了什么吧?”老神甫点了点头,“我可以帮忙。” “我发现一些有关 ‘异端崇拜’ 的记录——虽然和我要调查的事件没有直接联系,而且那些记录本身也很零散,但我觉得不太对劲,”凡娜坦然说道,“那些异端崇拜具备共同特征,且集中发生在1889年上半年,并在第六街区的工厂泄露事件之后戛然而止……” 老神甫认真听着凡娜的描述,随后在对方的指认下找到了那些对应的档案资料。 “就是这些,”凡娜指着被翻找出来的文件,“理应无效的献祭仪式,实质性的精神损伤,规模虽然都很小,却都是实实在在的异端崇拜行为。所有案件的结案报告看起来也很正常,该抓的抓了,该判的判了,但我认为这每一桩案件其实都……没有调查到位。” “对于这种规模的案件而言,把涉事者抓获并审判就已经等于调查到位了,但您说得对,当好几起类似的事件叠加在一起……情况就不同了,”老神甫翻看着档案,皱了皱眉头,“所有举行献祭活动的人都是受到了 ‘莫名的蛊惑’ ,蛊惑的源头却调查不出来么……” 他咕哝着,突然抬起头来。 “审判官阁下,您只检查了1889年的档案是吗?” “是的,”凡娜点点头,并紧接着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 “您关注的那件事确实是发生在1889年的,但您有没有想过,这些古怪的异端崇拜案件却不一定是从1889年才开始,”老神甫飞快地说着,紧接着便抬头看向书架的另外几排,“更早一些的记录在这里,从下往上数的三排都是,都可以翻阅。” 凡娜立刻走向那些档案,和老神甫一同开始检查案卷中的记录。 而不过片刻之后,他们便几乎同时在各自翻阅的案卷中找到了类似的异端崇拜事件记录。 1888年,1887年,甚至一直倒推到1886年,都有。 “这里也有一条记录……发生在港口区的献祭事件,还有这边,和上一次纪录相隔只有两个月!” 凡娜飞快地翻阅着手中的档案簿,感觉自己的心脏正砰砰直跳,她抬头对那位老神甫说着自己的发现,却突然发现老神甫正定定地站在书架前,一动不动地盯着某个地方。 “您发现什么了吗?”凡娜立刻皱了皱眉,有些紧张地问道。 “没有1885年的记录,”老神甫仿佛喃喃自语般轻声说道,“就应该在这里的,就在这一排,在1884年之后……但现在1884年之后便直接是1886年…… …… “就到这里吧,”第六街区边缘,歌蒂娅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与雪莉来时的方向,微微呼了口气说道,“再在这里调查应该也不会有更多收获了。” 她们在那座小教堂里耽搁了很长时间,但仅凭他们现在这“俩人加起来不如一只狗”的神秘学水平,显然不足以破解地下圣堂中诡异的时空闭锁现象。 在她们离开之前,地下圣堂便又恢复了一开始的状态,那位介于灰烬和活人之间的修女则仍旧在教堂主厅中虔诚地祈祷,对歌蒂娅和雪莉的离去没什么反应。 教堂外观仍然破败不堪,教堂周围仍然空旷无人。 不过雪莉对教堂里有什么秘密其实已经不大在意了。 “我……我真的可以回家吗?” 她颇为紧张地看着歌蒂娅,语气忐忑中却又夹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犹豫。 “当然可以,我从来都没有限制过你离去的自由,”歌蒂娅笑着揉了揉对方的头发,尽管雪莉的年龄与妮娜相仿,可这女孩过于娇小瘦弱的体型总让她忍不住把她当成更加年幼的孩子看待,“今天的调查结束了,你可以回家了。” 雪莉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家的方向,想要挪动脚步,却又突然有点犹豫:“那……那之后我们还继续调查吗?” “当然,这件事远未结束,”歌蒂娅抿了抿嘴唇,“怎么?难道是不舍得走了?” “啊不不不!”雪莉一听赶紧摆手,“我就是……就是下次调查的时候……” “我会想办法联系你的,你也可以主动来找我,”歌蒂娅又笑着揉了揉雪莉的头,“而且不只是调查,如果遇上别的什么困难,也可以直接来向我求助。” 雪莉眨眨眼,总觉得有哪怪怪的,但最后还是轻轻点头,不过在转身离去之前,她又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那……那您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吗?” “我?”歌蒂娅一愣,想了想说道,“我下午要去买辆自行车。” 雪莉顿时目瞪口呆:“……啊?” “买辆自行车,”歌蒂娅很认真地重复道,“我答应妮娜的,都好些天了,今天该兑现承诺了。怎么,有什么不对的?” 雪莉张了半天嘴,才终于憋出一句:“阿……阿狗说,您怎么着也得干点亚空间入侵该干的事……” 她话音未落,旁边的空气中便猛然窜出一道阴影,阿狗的破锣嗓子在阴影中急匆匆地嚷嚷了一声:“我没说!!” 下一秒这道阴影便又烟消云散——显然阿狗是生怕自己在外面露头会被人看到。 歌蒂娅:“……” 她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个无奈的笑:“好吧,那现在亚空间入侵要给她的侄女买辆自行车去了——我们就此别过。” 第一百五十七章 船长小姐的大采购 歌蒂娅说的是实话——跟雪莉告别之后她就真的跑到十字街区附近的商店去给妮娜买自行车去了。 顺便做一件老早就计划好,却因为各种事情耽搁而一直被拖延到今天的事情:在银行给自己开个账户。 普兰德城邦银行内,歌蒂娅正在等待前台的办事员小姐为自己准备好最后一份表格,等待过程是无聊的,她便把注意力放在了观察周围环境上。 或许是因为并非休息日,再加上下城区需要办理银行业务的市民本就不多,这间本身面积就不大的银行大厅中显得颇为冷清,总共五个办事窗口中有三个都闲置着,身穿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在那些闲置的窗口后面聊着天,明晃晃的电灯光芒照在柜台玻璃上,泛着令人懒洋洋的光晕。 歌蒂娅的目光上移,看到那些柜台附近都延伸出了长长的铸铁管道,管道仿佛细小的支柱般直通天花板,并在上空整齐排列,延伸到大厅后面的什么地方,一种低沉有节奏的咔哒声则从脚下的地板中传来,似乎是某种机械装置正在地下运行着。 那位准备表格的办事员小姐终于确认好了最后一项内容,她把表格递给歌蒂娅,例行公事地说着:“女士,确认无误后在末尾签名,上边有您的账户和印鉴图样。不记名账户需要的手续费是6索拉5比索。” 歌蒂娅拿过表格,好奇地看着上面的内容,并油然生出了许多对于这个世界城邦文明以及经济体系的猜想来,但她并非这方面的专家,所以胡思乱想了片刻后便把注意力放在了表格末尾——记住上面一串简短的数字之后,她便签好了名字,把表格和手续费一起递给对面。 办事员小姐接过表格,随意扫了一眼,便将其放在一台打孔机上,伴随着轻快的咔哒声,打孔机在表格边缘的空白框内打出了一大片令人眼花缭乱的孔洞,随后这张纸便被办事员卷起,塞进一个金属筒中,投入了柜台旁的一根管道里。 金属碰撞的声音传来,紧接着管道闭合,蒸汽加压的嘶嘶声以及物体在管道中快速滑行的声音传入歌蒂娅耳中,她的目光随着声音上移,看到那些连接着天花板的弯管中有一根轻微震颤了一下——这份文件便被送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等一会吧,”柜台后面的办事员随口说道,“如果今天管道没有故障,对面的机器也恰好状态良好的话,半小时内您就能拿到回执了——但如果旁边那盏故障灯亮起,那您就得明天再来了。” 奇妙的流程。 对歌蒂娅而言,这一切的效率都不是很高,但对于这个世界而言,这已然是深海时代来临之后城邦文明竭力发展至今的先进成果。 她好奇又感慨地看着这一切,同时听到了办事员之间的交谈声——旁边柜台后面的年轻人在感叹着:“我听说真理学院那边正在和总行接触,说是要安装一台什么新机器,可以把总行的处理效率提高好几倍不止……” “那叫大型差分机——摩柯的城邦银行早就用上了,普兰德城内其实也有,税务局和数学研究所那边就有几台小一点的,大教堂里也有,听说是用来管理档案,”坐在歌蒂娅对面的办事员随口接上话题,“要我说,总行那边现在才想起来这件事,这已经迟钝的够可以了。” “那也跟咱们没什么关系,”又有一名无事可做的办事员加入到闲聊中来,“那东西又贵又笨重,算上当做动力源的蒸汽核心和配套的打孔机、分析机,一套差分机能塞满这整个大厅的……” “据说真理学院也在组织人手研究下一代差分机?好像体积能小一半,性能跟现在的大型机相差无几,而且是用电力驱动的……” “电力?不用蒸汽核心?那机器运行的时候中邪了怎么办?那东西可是要不断计算大量数据的,没有神圣蒸汽保护,轴承和齿轮组里太容易招引邪灵了吧?” “我哪知道……或许是旁边还得站个牧师,机器一边算,牧师一边点着熏香给机器做弥撒……” “……那这感觉小型化也没省什么事啊,反而多占一个神职人员……” “嗨,牧师才占多少地方,半个差分机占多少地方,市中心的房价多贵啊……” 似乎不管是在哪个世界,人们在上班摸鱼时的闲聊都是一样的天马行空不着南北,几位银行办事员的话题很快就从差分机转移到了城邦的房价上,但从另一方面,他们所闲聊的内容对歌蒂娅而言又是如此稀奇有趣——她听得入了迷,甚至都忘记了等待的无聊。 但这闲聊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伴随着附近一根传输管道中传来的哐当一声,大家关于“房价和牧师到底哪个贵”的话题终于被打断了。 歌蒂娅对面的办事员小姐打开柜台旁的铜管,取出了里面的金属小筒——这金属小筒跟之前送走的明显不是一种型号,它显得更加厚重,而且封口处有着复杂的闭锁结构,办事员用一种特殊的工具鼓捣了半天才把它的盖子打开,并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个只有半个巴掌大的长方形金属板,上面用钢印打着字母和符号,其边缘还有随机排列、大小不一的孔洞,歌蒂娅刚刚记住的那串数字则印在金属板的一端。 “这是您的印鉴卡,”办事员小姐把金属板递给歌蒂娅,“在普兰德城邦内任何一家银行,或者其他城邦的无垠海商会银行都可以通用——但其他城邦的存取款业务会有三至七天的延迟,这是跨海电报或灵界通讯的时间。” “谢谢。”歌蒂娅接过了金属板,满心好奇地看着这似乎可以代表城邦文明技术水平的造物,她的目光打量着那些精细的小孔,而在银行柜台上,她则发现了用于读取这种金属板的机器。 这些与地球上截然不同,却同样代表着世人智慧的技术造物,是深海时代的城邦文明一路走到今天的“脚印”。 “女士,您还有什么事吗?”柜台后面传来了询问声。 “啊……没有了,谢谢,”歌蒂娅醒过神,她露出一丝笑容,从椅子上起身,但在离开之前,她又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由得停下脚步随口问道,“话说……机器真的会中邪么?” “当然会啊,这有什么奇怪的?”柜台后的办事员立刻答道,就仿佛这对她而言是个根本无需考虑的问题,“这世界上除了亚空间,什么东西都可能被污染,这不是常识么?” 歌蒂娅怔了怔,她本只是随口一问,对方的回答却不知为何触动了她的思绪,让她感觉心底有某处微光一闪。 片刻后,她轻轻点了点头:“……确实,这世界上除了亚空间,什么东西都可能被污染。” 随后她离开了银行。 按照计划,她今天还有一场大采购要进行——除了给妮娜买辆自行车之外,她的采购清单上还有一大堆罗列出来可以把妮娜吓个跟头的东西。 之前卖给莫里斯老先生那把匕首的收入,再加上举报邪教徒的奖金,加起来足够支撑一个三口之家在下城区衣食无忧地生存一两年之久,而现在这些钱大部分都还没动过,歌蒂娅觉得是时候让它们派上用场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半天里,歌蒂娅几乎是横扫般地卷过了十字街区附近的市场和店铺…… 下午四点左右,十字街区附近的一处街巷阴影中,歌蒂娅“哐当”一声把最后一包东西放在地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满意地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这堆东西。 面粉,蔬菜,种子,香料,新鲜的肉类,腌制好的食材,各种干货菌类,酒水——以及奶酪。 可以吃的,正常的,年龄比她小的奶酪。 此外甚至还有一大堆锅碗瓢盆和许多“歌蒂娅觉得可能有用”的东西。 把这些东西运到船上,失乡号的生存环境绝对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最起码,厨房里可以稳定产出人饭了。 歌蒂娅满意地点点头,随口招呼了一声:“艾伊!” 扑啦啦的声音从附近建筑物上空传来,艾伊稳稳当当地落在她肩头。 下一秒,这鸽子看了地上的东西一眼,顿时口中惊呼:“你莫不是在消遣洒家!” 话音未落,这鸟便身子一歪,直接往地上掉去——虽然歌蒂娅还没说让它干什么,但这货显然已经机智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歌蒂娅却只是勾了勾唇,半空中抓住了正在自由落体的鸽子:“没事,一次运不回去,你可以多运几趟嘛……” 第一百五十八章 蔷薇人形馆 说实话,小巷子里堆的东西其实并不多,毕竟歌蒂娅也就自己一个人,哪怕提前买了辆自行车用来载货,她一次性能拉过来的东西也有个上限,艾伊这反应实际上很好理解—— 这货在讨价还价,它希望再整点薯条。 从某种角度看,这鸟实在太好懂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歌蒂娅抓着鸽子,把对方凑到一筐马铃薯前,“这个叫土豆,也叫马铃薯。” 艾伊眨巴着绿豆眼,盯着那筐东西看了半天,竟然真的反应过来了,顿时使劲伸着脖子:“真香!真香!” “知道就行,认真干活,这一筐都是给你准备的——回头炸出来的薯条够把你撑死好几十次的,” 歌蒂娅笑了笑,随手把鸽子扔出去,“把这些东西送回失乡号——直接放到甲板上就行,‘我’ 在那边接应。” 艾伊在空中扑腾了一下翅膀,不等落地便已然被一团幽绿之火包裹,化作一只亡灵鸟之后绕着那堆东西转了两圈,火焰之间的 “货物”便迅速虚化起来,但它突然又停了下来,落在货物堆上之后歪头看着歌蒂娅:“需要指定下一个内存地址?” 歌蒂娅愣了半天,才意识到这鸟是在问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 然后她就忍不住心里一阵嘀咕——这鸟的词库也未免太过庞杂诡异了点,怕不是地球人类在互联网上创造过的玩意儿都存在它的脑子里了,虽然在相处这么一阵子之后自己多少也能从它的词句里大概猜出来这货的意思,但大多数时候她跟艾伊的交流都是擦着自己知识储备的边过的……它就不能尝试着学两句正常人话么? 不过心里嘀咕归嘀咕,歌蒂娅还是点点头回答了艾伊:“你先送走这些,我还得再买点去……” 这一次艾伊是真的被吓到了,它直接腾空而起,一大团火焰眨眼间便卷走了地上堆积的东西,然后一边飞快地消失在歌蒂娅眼前一边大声逼逼着:“恐怖如斯!恐怖如斯!” 歌蒂娅见状只是笑了笑,便转身走向了那辆刚刚买来的自行车。 那是一辆很普通的车子,黑色的框架,银光闪闪的轮毂与车把,崭新的铃铛,还有坚固实用的车筐与后座——没有任何特色,称不上好看,但也不丑,最大的优点大概就是质量还不错。 歌蒂娅本来是想为妮娜精心挑选一辆漂亮的女式自行车的,但在下城区的商店里找了一圈之后她便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根本没有。 在下城区,自行车就是自行车,是生活助力,但更是生产工具,所有的车子都大同小异,并没有专门设计什么男士款、女士款、山地款、公路款之类五花八门的类别,体型不同的人可以自行调节车把和座椅来方便骑行,除此之外自行车也就没别的功能和定位了。 这个世界的大部分普通人似乎并没有太多余裕来追求或定制“更加讲究的生活”。 在这“深海时代”的城邦中,许多东西终究还是跟歌蒂娅所熟悉的“另一个世界”存在不同——哪怕它们看上去是相似的事物,其许多细节也总是充斥着这个世界独有的“特色”,而正是这些似是而非的地方……总在提醒着歌蒂娅“在他乡”的事实。 她翻身上了车,这辆崭新的代步工具轻巧而好用,载着他快速离开了小巷,前往不远处更加繁华的商业街区。 妮娜会喜欢这辆车的。 从十字街区离开,向着西北方向前进,向着地势较高的街道骑行,便会真正来到上城区的范围——通常来讲,普兰德的市民们会把这里称作“真正体面生活的分界”,而不像十字街区那样,只能算是“中层市民装点门面的场所”。 和歌蒂娅一开始想象的不同,虽然普兰德有着“上城区”和“下城区”的明确行政分界,这两个城区之间却并没什么物理上的阻隔,从下城区到上城区只需要经过一些完全开放的路口即可——这些路口虽然安排了治安官的岗亭,但显然并不禁止市民相互通行。 当然,这是白天的情况,据歌蒂娅打听得来的情况,入夜之后的上下城区是会实行严格禁行的——即便拿着夜间通行的许可证,要越过两个城区之间的岗哨也需要额外的手续才行。 现在是白天,路口畅通无阻。 歌蒂娅直接进入了上城区——自踏入这座城邦以来,她还是第一次造访这里。 不得不承认,上城区确实是和下城区截然不同的地方。 这几乎体现在每一个方面——更加整洁宽阔的街道,更加高耸恢弘的建筑,更崭新先进的城市设施,以及数量明显超过下城区的瓦斯路灯和“夜间庇护所” 。 歌蒂娅在一间位于路口附近的小亭前慢慢停下了车。 这是一间夜间庇护所,用于帮助那些在入夜之后因各种原因而未能及时返回家中的市民们,小亭门口的牌子上写着简单的说明: “提供夜间庇护,内有瓦斯灯、安神圣油以及《风暴原典》,进入之后请反锁房门,等待救援,巡夜守卫持有安全钥匙。” 在下城区,歌蒂娅也见到过类似的设施,但几乎一整个街区也就那么一两个,而且看上去斑驳陈旧,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了。 歌蒂娅收回了目光,骑上自行车,继续慢慢沿着街道向前行去。 她的视线时不时扫过道路两旁的临街店铺。 那些明晃晃的橱窗以及橱窗内典雅考究的陈设是下城区的店铺们无法与之相比的,但歌蒂娅关注的并不是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她还有很多东西要买,为失乡号采买物资是一件耽搁了太久的事情,而且…… 歌蒂娅停下了车子,在一间临街店铺前仰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 有一些东西,在下城区是买不到的——只有上城区的“体面人们”,才会把大量金钱和精力花在某些与生存无关的事情上,比如眼前这个。 她锁好自行车,上前推开店铺的大门,伴随着清脆悦耳的铃铛声,一位正在柜台后面看着报纸的、胖乎乎的老妇人抬起头,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起身说道:“欢迎光临蔷薇人形馆,女士,是来为您或者您的晚辈挑选一位伙伴么?” “先随便看看。”歌蒂娅简单地回了一句,便抬起头,好奇地看着这间被称作“蔷薇人形馆”的商店。 入目之处,是各式各样的人偶——精致的,典雅的,神秘的,可爱的,俏皮的……人偶。 在外面街道上的时候,她便透过橱窗看到了店铺中的情形,但直到进入这间店铺,她才发现这里面的空间比外面看上去还大,而且几乎所有肉眼可见的地方都摆满了和人偶有关的东西,甚至连楼梯下面都堆满了各种样式的收纳箱以及支撑架,还有大大小小的配饰以及等待组装的“素体”。 这是一间专门售卖人偶以及人偶相关物品的商店,风格古典,又有着静谧神秘的气氛。 而在这偌大的人偶店中,只有一位看上去很和蔼的老太太在看店,此时的顾客更是只有歌蒂娅一个。 摆满了人偶的古典店铺,微笑的老妇人,唯一的顾客。 歌蒂娅的注意力被那琳琅满目的人偶所吸引,商店的主人则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位陌生的顾客。 女士为自己或者自己的后辈购买人偶这种事并没有什么奇怪的——真正让作为店主的老妇人感到好奇的,是这位顾客女士身上扑素的穿着。 歌蒂娅穿着的是平日里穿惯了的旧外套,这并不像是在上城区生活的富有女士——而“人偶”这种收藏品,可不是什么廉价的消费。 不过老妇人也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打量顾客的穿着并不是礼貌之举,一个成熟的生意人更不应该以外貌评判客人——更何况,人人都有欣赏商品的资格。 歌蒂娅则在一番打量之后终于收回了视线,同时轻轻呼了口气。 她承认,自己有点挑花眼了。 这个世界的人偶工艺比她想象的发达,那五花八门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配件” ,已经超出了她对人偶的理解。 ——她对人偶的理解就是又怂又菜颈椎还有毛病脑子还不好使的废柴船员。 歌蒂娅看向那位胖乎乎的老太太,觉得还是该虚心跟专业人士打听一下有关人偶的门道——尤其是关节养护和植发方面的事情。 但在开口之前,她却突然愣住了。 她有点愣神地看着眼前的老妇人,这位老妇人则很快反应过来,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普兰德城邦的精灵确实很少见。” 歌蒂娅:“……” 她承认,普兰德城邦的精灵可能确实是很少见,而且这还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精灵。” 但她愣神更大的原因,是没想到这个世界上会存在发了福的精灵老太太…… 第一百五十九章 谁不在迫害谁 在深海时代到来之后,从旧世界幸存至今并建立起城邦文明的智慧种族并不只有人类——除人类之外,还有吉普洛人、森金人与精灵三个种族生存在这个世界,并发展着各自的文明。 这是写在妮娜课本上的知识,歌蒂娅早已知晓,而且从很早以前她便对课本上提到的这些“异种族”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尤其是精灵——这一总是出现在各种奇幻故事中、萦绕着神秘光环的种族竟然真的生存于这个世界,这一度让她好奇心爆棚。 妮娜课本上的插图曾向歌蒂娅描绘了精灵的外貌特征,那幅插图与她印象中的精灵一样,拥有长长的尖耳朵,身材修长,容貌美丽,漂亮的简直雌雄难辨。 这直接让她建立起了对这个世界“精灵”的初始印象:一个寿命长达千年的,普遍颜值极高,优雅而神秘的长寿物种。 而在她这粗浅的初始印象中,似乎并没有勾勒过拥有千年寿命的精灵老去的模样……她甚至压根没想过这個种族也会跟人类一样存在衰老之后的外表变化。 但现在她知道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精灵”认知的实在过于粗浅。 这间“蔷薇人形馆”的店主人是一位精灵,一位胖乎乎的,笑容和蔼的精灵老妇人——除了标志性的尖耳朵与碧绿瞳孔以及眉眼间依稀可辨的、年轻时的美貌之外,她看上去跟一位普通的邻家老太太也没什么差别。 盯着别人看是不礼貌的。 歌蒂娅迅速反应过来,赶紧收回了自己那过于好奇窥探的视线,有些尴尬地辩解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精灵。” 她并不担心自己的“粗陋寡闻”会暴露什么,因为普兰德城邦中确实很少见到精灵。 各大种族都有自己的城邦,而且由于深海时代交通不便,大部分平民一生都极少离开故土,只有勇敢的远洋探险家和商队会在城邦之间往来穿梭,而他们也只是过客,几乎不会在异种族的城邦定居下来——各大城邦都是这样,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居民都是“主体民族”。 一个住在自己城邦里且不怎么出门的人,很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住在城市另一头的“异族人”。 “这很正常,”精灵老太太笑了起来,“这座城市里的精灵加起来恐怕都不超过一百个,其中还要算上那十几个在数学研究所里钻了两百年都不出门的家里蹲——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听着老妇人的提醒,歌蒂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本来目的,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挤满橱窗、柜台与楼梯空间的人偶,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我想买一些人偶用的东西,另外如果可以的话,还想请教一些跟人偶有关的问题……不过一进来就挑花眼了。” “哦,女士,看样子您是一位 ‘新手’ ,”老妇人点了点头,“是女性人偶么?是您自己的收藏,还是……” “女性,我自己 ‘收藏’ 的,”歌蒂娅随口回道,并且在心中琢磨着,爱丽丝究竟算是自己“收藏”的,还是算“饲养”的…… 话说爱丽丝似乎不吃东西来着,也算不上“饲养”……大概。 “您是想给自己的人偶添置一些衣物还是配件?”老妇人倍儿专业地接着问道。 歌蒂娅想了想:“先来一顶假发吧……” “在这边,”老妇人带着歌蒂娅走向店铺一角,同时又问道,“人偶是多大尺寸的?四分?还是三分?” 歌蒂娅:“……和真人一样大。” 老妇人的脚步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她转过头来:“这……可就不多见了。和真人一样大的人偶?那想来价值不菲吧?” “……其实我不太确定她‘价值’ 多少,”歌蒂娅一边忍着心里那份别扭感一边努力绷着表情,“是别人送的……” “女士,看来您有一位出手阔绰的‘朋友’,”老妇人显然是误会了什么,“朋友”这个单词念得意味深长,她笑了笑,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环形柜台附近的一口木箱,将里面的东西摆在旁边的柜台上,“大尺寸的人偶很少见,配套的东西更少,都在这里了——有假发,也有发饰。” 歌蒂娅到是真没意识到老妇人那有些别有深意的微妙语调,她一边凑过去一边嘀嘀咕咕:“我也不知道他阔绰不阔绰,反正是个船长……这事儿挺复杂。” 她的目光落在老妇人拿出来的那些东西上。 做工精美,打理得当,显然倾注了制作者颇多的心血。 她认真挑选着,同时在脑海中想象着爱丽丝戴上这些东西的模样,然后想到一半就想不下去了。 ……优雅美丽又神秘的诅咒人偶有朝一日会变成秃头,不得不靠假发度日,这件事带来的违和感实在过于严重,竟然连她自己都有点顶不住。 亏这还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但很快歌蒂娅便心下一横,本着既然都开始迫害了就迫害到底的心思挑了个顺眼的…… 一顶华丽丽的金色假发,带有配套的银质发饰。 是的,银质发饰——作为一种上流社会才有资格接触的奢侈品,人偶配套的东西那真是一点都不廉价! 看着眼前的假发套装,歌蒂娅不由得开始想象爱丽丝收到这些东西之后会是个什么反应……那个憨憨可能会抱头痛哭,也可能掉头就跑,就像每一个在发量问题上直面命运的人一样,这需要一点心理上的适应过程,不过不管爱丽丝到时候是什么反应,反正她自己现在是已经开始愉快起来了。 而在挑选东西的过程中,她又随口说道:“对了,我能打听一些维护保养人偶方面的事情么?” “当然可以,女士,”老妇人和善地笑着,“人偶本就需要精心照料。” “就是……如果人偶的关节经常松动该怎么办?”歌蒂娅一边组织语言一边比划着,“主要是脖颈和脑袋连接的地方,球形关节,不知为什么松动了,头总是掉下来。” “球头和球碗的磨损与变形都会导致关节松动一—如果不是因为后期疏于照料或者暴力对待,那就是最初设计或者材质就不合格,”老妇人立刻说道,“如果已经到了经常掉下来的地步,那普通的维修是没什么效果的,您可以考虑直接把关节换掉。” 说到这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大型人偶的关节更换可不容易,您自己可能搞不定,可以把人偶带过来,我这里也能帮忙更换的——只收零件费用。” 歌蒂娅听完想了想,觉得这不太靠谱。 爱丽丝的“断头台”能力倒是次要的,主要是异常099那也不是普通人偶啊!她那关节是可以换的么? 到时候跟她一说要去城邦里开刀,得把脖子整个拆下来换个新的,她可能掉头就跑了…… 于是歌蒂娅把这个话题敷衍了过去,接着又打听起了给人偶植发的技巧…… 店主老太太耐心地给她讲解了许多东西,讲解完之后又补充道:“……女士,听您的意思,您的人偶是那种自带头发的,这种人偶如果后期植发补发的话,除非是制作者亲自出手,否则很难达到最完美的状态,再加上您刚才说她的头部关节也已经有了问题,我建议您是直接重新定做一个头雕……” 歌蒂娅:“……” 店主老太太还挺热心:“女士,看您的反应,是不太愿意?请放心,本店手艺一向是很好的,几百年来从不让顾客失望,老客户没有一个投诉的……” 歌蒂娅心说这老太太的“老客户”现在怕是连骨头都找不着了,哪有能来投诉的,但这话肯定不能说出口,便只好尴尬地笑笑,随便找了个由头敷衍过去:“那倒不是,主要是吧……头都换了,那她就不是她了对吧?” 她也就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老太太顿时眼睛一亮,连笑容都比刚才真诚起来:“啊,女士,您这样的想法可真不简单,许多人都只把人偶当做物品看待,即便喜爱,也很少有像您这样考虑的。” 歌蒂娅一下子有点尴尬:“呃,这么说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说的是实话,”老太太却叹了口气,“人偶是需要用心去照料的,当他们被赋予人形的那一刻,便不应再被当做死物看待了,人偶师之间有这么一句话——被精心对待的人偶是有着自己灵魂的,你甚至应该认为他们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存在……” 歌蒂娅脑海中顿时就浮现出了爱丽丝人畜无害的“嘿嘿”,连连点头:“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第一百六十章 最杰出的人偶师 失乡号上,灿烂的阳光正照耀着被擦洗一新的上层甲板,一道盘旋的绿色火焰则在甲板上空渐渐消散,爱丽丝站在空地旁边,看着甲板上出现的一大堆东西目瞪口呆。 “这……这……这是什么啊?!” 人偶小姐失声惊呼,而她话音刚落,歌蒂娅的声音便从不远处传了过来:“结结巴巴的跟脑袋掉了似的——锅碗瓢盆瓜果蔬菜都没见过吗?” 爱丽丝脖子有点僵硬地转过头,看了歌蒂娅一眼,又看了甲板上突然出现的大堆物资一眼,认真寻思了一下,理直气壮地一叉腰:“没见过!” 歌蒂娅:“……?” “没见过啊,”爱丽丝继续理直气壮,“我这么多年一直在盒子里待着呢,上哪见这些东西去?” 歌蒂娅顿时一怔,紧接着叹了口气:“……我给忘了,好吧,你说的也是,从某方面看,你甚至比雪莉文盲多了。” 爱丽丝这时候正要上前研究突然被艾伊传送过来的一大堆东西都是干什么的,听到歌蒂娅的话之后顿时狐疑地转过头:“雪莉?谁呀?” “在城邦认识的人,或许未来的某一天你有机会见到她,”歌蒂娅想了想,“我觉得跟她还挺有缘的。” “哦。”爱丽丝哦了一声,很快便把这件事甩在脑后,接着她又来到甲板上那一大堆物资旁边,绕来绕去地转着圈。 “这就是面粉啊……这是肉?跟船上的肉干果然不一样……这是菜叶子?感觉好脆弱,而且冰凉凉的……这个圆圆的是什……啊,碎掉了……” “你别祸祸鸡蛋!”歌蒂娅一看这个缺乏常识的人偶又有添乱的倾向,赶紧上前拍掉了对方到处乱摸的手,“这都是我用来改善船上条件的。” “嘿嘿……”爱丽丝发出招牌式的笑声,有点尴尬地收回手,“我就是有点好奇——好多东西都只是听说过哎。” 歌蒂娅无奈地看了这人偶一眼,心中却也有点理解这家伙。 爱丽丝的脑子里(如果她脑壳里真有这个器官的话)有许多“先天存在的知识”,她知道如何与人交流,知道世界上存在的许多东西,甚至通过“聆听”盒子外的声音积累了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但她终究一直都处于封印状态,严格来讲,她真正接触这个世界也就是不久前的事情,而且一出来接触的还是失乡号这么一个绝对不适合当新手村的“开幕舞台”。 她太缺乏对现实世界的了解了。 之前一段时间,她能接触到的只有失乡号上的事物,船上有限的空间和物件对她而言还算容易适应,但现在,歌蒂娅把来自人类城邦的大量新鲜玩意儿一股脑带到了这位人偶面前。 哪怕是一片青菜,一袋面粉,对爱丽丝而言都是不可思议的物件。 “人类的城邦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啊……”人偶小姐看着甲板上的一堆东西,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由衷地感叹起来,“那里一定比船上大很多很多吧?” “……很大,但比无垠海要小得多。”歌蒂娅随口答道,她注视着爱丽丝那含着惊奇与期待的眼睛,再一次记起了自己曾答应对方的事情。 她说过要带爱丽丝去城邦看看的。 “我会尽快解决城邦那边的麻烦,并且搞明白你身上的秘密的,”她很认真地对眼前的人偶说道,“这段时间你就耐心等待吧。” 爱丽丝顿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好啊。” 一如既往没心没肺的模样。 但就是看着这个没心没肺的人偶,歌蒂娅在普兰德城邦中积累的焦躁感却一点点平复了下来,她轻轻舒了口气,指着甲板上的东西:“跟我一起把它们都搬到厨房去吧——旁边这堆杂物送到船长室。” “哦哦,好!”爱丽丝立刻答应着,然后一边上前帮忙一边说道,“船长小姐,今天晚上的晚饭就用它们来做吗?” 歌蒂娅狐疑地回过头:“可以是可以……但你会么?” “不会啊!”爱丽丝特理所当然地说道,“不过我可以跟山羊头女士请教,它说它厨艺惊人,而且掌握着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烹饪秘诀……” “它敢说你也敢信!”歌蒂娅顿时瞪起眼睛,“你还是别祸害我好不容易弄过来的食材了,晚饭我做,你要是真想认真学着做点人能吃的饭菜,就看我是怎么做的,别跟那个山羊头学——它连个消化道都没有。” “哦……”爱丽丝点了点头,紧接着又看了一眼正在旁边甲板上踱步的艾伊,眼睛一转,“等会艾伊是不是还要去 ‘那边’?” “当然,待会还有东西要让它送。” “船长小姐,您还在买东西吗?”爱丽丝好奇问道,“您还要买什么?” 歌蒂娅转过头,注视着人偶小姐的眼睛,片刻之后,她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 “在给你买东西。” 爱丽丝:“……?” …… 普兰德城邦,“蔷薇人形馆”内。 歌蒂娅觉得这位和蔼的精灵老太太可能是对自己产生了一些误会,但她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主要是也没法解释——怎么跟人说呢?说自己家里真的有一个拥有灵魂和喜怒哀乐的人偶,而且这人偶最近正苦恼于发量日渐稀疏的问题?这话说出来乐观估计老太太会跑教堂举报去…… 而在“蔷薇人形馆”的店主眼中,歌蒂娅则已经成了一位真心喜爱人偶并愿意在这方面倾注颇多精力的“知音”——在普兰德的上流社会,购买人偶的人很多,真心热衷收藏的人也不少,但很少会有人像今天这位女士一样表现出如此发自肺腑的、对于人偶的关切之情,这给她一种感觉,就好像对方提到自己的“人偶”时说的不是一样“物品”,而是一位活生生的人,甚至是这位女士很在意的“朋友”。 许多人偶师都不一定有这样的态度。 两人相谈甚欢,歌蒂娅终于从一位专业人士口中听来了许多跟人偶有关的知识(虽然不知道这些知识有多少是能用在爱丽丝身上的) ,而人形馆的店主则显然已经很久没遇到如此投缘的顾客了,一番畅谈之后,老太太忍不住笑着感叹起来:“我在这座城市里已经住了三四百年,光执政官就熬死十七个,遇见过的人类更是数不胜数——其中却几乎没有人能真正懂得‘人偶’……唉,我说这话你听着可能不太舒服,但在我看来,人类确实是一个比精灵要冷漠许多的物种。” “我不太了解精灵社会,”歌蒂娅一听,顺势开口,想要引导着对方多说一些跟精灵有关的事情,“不过我听说……在精灵城邦轻风港,聚集着这个世界上最杰出的能工巧匠?精灵独有的工艺品技艺世界闻名……” “精灵确实擅长精巧的工艺品,我们天生是一个对数学和艺术都很敏感的种族——所以这个世界上有名的人偶师大多也是精灵,”老妇人坦然说道,语气中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自豪,不过紧接着她便话锋一转,“但说起人偶师这个行当,其实很多来自其他种族的同行们对精灵却有一份偏见……经常有人说精灵其实并没有那么高超的工艺天赋,我们中之所以能出那么多人偶大师,完全是因为寿命够长,一点点‘磨’出来罢了……” 歌蒂娅一下子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题:“这……好吧,同行是敌人,看来在哪都一样,那您对这些评价有什么看法?” 老妇人笑了起来:“我?我觉得他们说得对!” 歌蒂娅:“……?” “我觉得他们说得对啊,”老妇人又强调了一遍,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反正每年亡灵节的时候我都要到几个老同行的墓前打个招呼,跟他们说‘你们说的对’——有本事起来打我嘛!” 歌蒂娅:“……” 这个世界的精灵都这样吗!为啥她感觉这画风有哪不对?! “唉……说笑罢了,”大概是注意到了歌蒂娅脸上的表情,老妇人这才摇了摇头,“其实哪有那么多敌人,大家都是在那么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做了彼此的旅伴罢了,而且真要说起人偶师这个行当……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最杰出的人偶师绝不是精灵中的某个‘大师’ ,而应该是一位人类。” “一位人类?”歌蒂娅随口问了一句。 “是啊,现在的普通人类大概已经没多少人知道这个名字了……”老妇人略带感慨,慢悠悠说道,“她叫露克蕾西娅·斯卡蕾特,是那位鼎鼎大名的 ‘歌蒂娅船长’ 的女儿,那是我见过的最杰出的人偶师……” 歌蒂娅:“?!” 第一百六十一章 另一重联系 在“蔷薇人形馆”的店主眼中,这世界上最杰出的人偶师是一个叫露克蕾西娅·斯卡蕾特的人类,她是那位鼎鼎大名的“歌蒂娅船长”的女儿。 老太太这句话一出口,整个店铺里面都安静了好几秒钟,随后终于传来了歌蒂娅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咳咳,咳咳咳……” “女士,您没事吧?”店主顿时被歌蒂娅这反应吓了一跳,就像每一个长期跟短寿种族打交道的精灵一样,她脸上瞬间就露出了担心面前这个人类暴毙而亡的表情,“需要找大夫帮忙吗?” “咳咳……我……咳,我没事,”歌蒂娅好不容易终于止住了咳嗽,但还是过了一会才对面前的老太太摆摆手——因为在同一时刻,她还要在失乡号上安抚突然被自己吓到的诅咒人偶,“就是突然被口水呛到了。刚才你说什么来着?露克蕾西……” “露克蕾西娅·斯卡蕾特,璀璨星辰号的女主人,歌蒂娅船长的两位女儿之一啊,”店主带着一脸“这都是最近几年的事你们这帮人类怎么这么容易大惊小怪”的表情说道,“世界上最杰出的人偶师……” 歌蒂娅这边本来一口气好不容易喘匀,这时候听见老太太的话顿时又一口口水呛进了肺叶子里·“噗——” 同一时间,失乡号的甲板上,刚刚被歌蒂娅剧烈咳嗽吓到的爱丽丝又被对方一声“卧槽”吓了一跳,正捧着一大筐蔬菜瓜果的人偶小姐目瞪口呆地看着今天不知为何表现怪异的船长小姐:“您没事吧?” “我没事,”歌蒂娅喘了口气,一点点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这具怎么看都似乎才刚成年的躯体,完全无法想象这幅仿佛只是女子高中生的外表下,不光是个恶名昭彰的移动天灾,而且还是两个孩子的妈! 她一瞬间甚至有些庆幸自己没有继承“歌蒂娅船长”的所有记忆,不然,若是回忆起这副身体原主人和她“丈夫”的日常相处…… 本来经过这段时间的练习她终于做到了对两具身体的熟练掌控,结果这时候差点又因为自己这瞬间膈应到自己的恐怖想法而手忙脚乱起来,为防止在城邦那边表现得过于怪异,她只好先对眼前这人偶摆摆手,“你先自己去船舱吧,我有点事要处理一下。” “您真的没事?”爱丽丝却仍旧狐疑地看着这边,淡紫色的眸子中倒映着歌蒂娅的脸,“要不要我给您检查一下身体,拍拍背顺顺气什么的……” “你会吗?” “不会呀。” “去去去!” “哦。” 终于打发走了憨憨人偶,歌蒂娅也赶紧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普兰德城邦这边,她抬起眼睛,很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位略有发福的精灵老太太:“那位大名鼎鼎的歌蒂娅船长……是传说中那个失乡号……” “嘘,可别随便把这个名字说出来!”店长赶紧打断了歌蒂娅的话,“你这样的普通人不知道,随便念出那种大恐怖大诅咒的名字可是会厄运缠身的!小心回头那艘船就去你梦里!” “……你说得对,”歌蒂娅噎了一下,努力忍着心中的古怪感觉点点头,“那个幽灵船长……不但有个叫露克蕾西娅的女儿,而且还不止一个?” “对啊,一百年前的事儿,我还见过她俩呢,大女儿叫安娜莉丝·斯卡蕾特,后来跟寒霜女王那当了个什么将军,不过没干多久寒霜那边好像就叛乱了,那小姑娘拉了一波人去当海盗了,二女儿就是露克蕾西娅·斯卡蕾特,最杰出的人偶师……”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着,最后停顿了一下,又感叹起来:“不过这都是挺多年前的事了,起码对人类而言是挺多年了……在普兰德很少有人再提起她们的事情,哪怕在精灵的城邦里,大家也不太敢随便讨论跟那艘船有关的事情,但其实有什么呢,那姐妹俩又不像她们的母亲那样发了疯,人家现在还好好地当船长呢……” “等会!”歌蒂娅立马睁大了眼睛,“你说她俩还活着?!” “活着啊,据说是受了亚空间的诅咒,长生不死呢,”老太太感叹着,“估计比我还能活……” 歌蒂娅:“……” “女士,您真的没事吧?”店主老太太终于又忍不住问了一句,“我看您的脸色从刚才开始就不太对,是不喜欢这个话题?也正常,大部分人类好像都不太喜欢听我说这些,大白天都不敢听……” “我敢听我敢听,”歌蒂娅一听这个顿时反应过来,迅速整理了一下表情跟坐姿,几乎是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的店主,“你再跟我多讲一点跟那姐妹俩有关的事情?而且你刚才说……你见过她们两个?” “一个世纪前了,”老妇人带着回忆的口吻慢慢说道,“那时候我就在这条街开店,姐妹俩上我这儿买东西,露克蕾西娅买了一个三分人偶,安娜莉丝掏的钱,那时候她们还小,她们的母亲……也还是个正常人类,哦,不提她,不能提她。” “再然后就又过了十几年,我在去伦萨跟同行交流的路上又单独见到了露克蕾西娅,那时候她已经成了一位杰出的人偶师和机关师……她用发条驱动的魔偶是连我都做不出来的东西……” 店主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说着那些对大部分人类而言已经算得上历史,对她而言却只是一段人生回忆的故事。 似乎不管哪个种族,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这样一边回忆一边絮叨,只要有人起个头,这样的话题便总也说不完。 歌蒂娅波涛汹涌的心绪仍然没有平复,但她的表情已经平静下来,她竖起耳朵听着这位老妇人说出的每一个字,把这些令人震惊的情报一字不落地收入脑海。 对于城邦里的普通人而言,一个世纪前的诅咒船长和她那受诅咒的两个女儿只能是个遥远的故事,但对于一个在这里住了几个世纪的精灵而言,许多所谓的“密辛”也只是她早年间的见闻——她说了许多和露克蕾西娅有关的事情,对安娜莉丝和她的“海雾号”也提了几句。 不过她对安娜莉丝和“海雾号”的了解显然不如对露克蕾西娅的了解多。 “安娜莉丝·斯卡蕾特效忠于寒霜女王,那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离现在倒不算太远,人类中一些上了年纪的也听说过这件事,”店主随口说道,“但也就是听说过而已,几十年前冷冽海那边的城邦比较封闭,跟普兰德打的交道有限……” 歌蒂娅感觉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她当然知道寒霜女王是谁,她家里现在甚至还有个一比一的寒霜女王人偶成天上蹿下跳呢,但她从未想到那个在半世纪前被叛军处决的女王竟还会以这样的方式跟自己建立起另一重联系——通过一个连她自己都是刚刚知道其存在的“长女”。 “半个世纪前的寒霜叛乱……”她斟酌着词汇,努力让自己表现的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爱听闲话的客人,“我在历史书上看到过,但写的不清不楚的……” “那件事本来就不清不楚的,”店主摆了摆手,“据说是跟 ‘那艘船’ 扯上了关系,谁敢记录的明明白白?” “安娜莉丝·斯卡蕾特在寒霜叛乱之后就带着队伍去当了海盗?”歌蒂娅又问道,“她现在还在冷冽海那边活动?” “好像是,”店主回忆了一下,“反正二十多年前我听一个在海上跑生意的同胞说的是这样。” “那……安娜莉丝和露克蕾西娅这对姐妹现在还有联系么?” “这我哪知道?”店主摆了摆手,“我就是一个在普兰德街头开店的普通老太太,顶多早年间见过她们一面,然后又恰巧比你们这些人类记得的事情多一点罢了,哪能都知道啊?” “这……倒也是。” 歌蒂娅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对这件事表现出来的关切似乎有点过头了,于是明智地没有追问下去。 而她对面的老妇人这时候却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柜台后站了起来:“啊,对了,说起露克蕾西娅,我突然想起一样东西,在我这儿放好些年了,不知道女士您有没有兴趣?” 一边说着,这位店主一边走向了楼梯角落的一处矮门,打开门后在里面的储物间里一阵翻找,鼓捣了不知多久之后才从储物间最深处找出一个半米多长的盒子,把它放到了柜台上。 “这是……”歌蒂娅疑惑地看着对方拿出来的东西。 “一个人偶,”老妇人露出和蔼的笑容,小心地打开了盒盖,“她叫妮露——还记得我刚才说的吗?很多年前,露克蕾西娅和她的姐姐曾在我这店里买走一个人偶,但那人偶实际上是一对姐妹中的一个,她带走的是姐姐,名叫 ‘露妮’ ,这里剩下的,名叫‘妮露’。” 第一百六十二章 “妮露” 歌蒂娅静静地注视着被放在盒子中的“妮露”。 那只是个很普通的关节人偶,形象上很符合一个世纪前城邦中流行过的“宫廷少女”画风,有着漂亮的金色卷发和一身缀满蕾丝的连衣裙,其手臂的关节是比爱丽丝更加明显的老式球形结构,面孔则以陶瓷制成,嘴巴和眼睛都能看到老式人偶标志性的接缝结构。 平心而论,这个人偶制作的很精致,而且被收藏保养的非常良好,甚至让人很难相信它已经在盒子里躺了一个世纪之久,尽管远远无法和爱丽丝那样几乎与真人一样的“人偶”相比,这个名叫“妮露”的小家伙也可以用漂亮来形容。 在一百年前,露克蕾西娅曾经从这间商店中买走了与这个小家伙成对的另一个人偶“露妮” ,而现在,当初被留下来的“妮露”正静静地躺在盒子中,躺在歌蒂娅面前。 而歌蒂娅自己今天原本只是很随意地走进了这间店铺,她一开始的目的,就只是想迫……想给爱丽丝买顶假发,顺便打听一下维护保养人偶的事情而已。 命运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这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保存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歌蒂娅若有所思地说道,“她只有一点点陈旧。” “精灵制作东西可一向以经久耐用闻名——毕竟我们通常要使用它们很久很久,而我制作人偶的手艺不敢自夸什么大师,也应该超出了许多同行,我可不希望自己精心制造出来的孩子连陪伴自己一两个世纪都做不到。” “……我理解,但这对人类而言可以说是件古董了,”歌蒂娅皱了皱眉,她很快便从感慨中醒过神来,意识到眼前这个保存状况良好的人偶可不是一件简单的商品,“我可不觉得自己能买得起这个。” 她可没忘记自己一把百年前的匕首就从莫里斯老先生那里赚来了普通人一年多的生活费,眼前这个做工精美保存完好的人偶……不可能便宜得了。 “古董?我还真没这么想过,”店主笑了笑,胖乎乎的脸上带着愉快的表情,“不贵的,事实上如果你把那顶假发和配套的银发饰都买下来的话,这个人偶我可以按成本价出售——当年的成本价,一百四十二索拉。” 这次轮到歌蒂娅惊讶了:“为什么?” “可能是正好有缘吧,”店主慢慢说道,“妮露已经在我这里静静躺了许多年,始终没有一个有缘的主人能把她领走,这个被单独留下来的 ‘妹妹’ 其实是很孤单的,而今天这里一天都没什么客人,却唯独有您这位喜爱人偶的女士跟我聊了这么多事情,还正好谈到了那位在一百年前带走‘露妮’ 的露克蕾西娅小姐,我觉得这或许有命运的指引……” “缘分……”歌蒂娅嘴角抖了一下,她平常最喜欢用这个词来忽悠别人,却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人忽悠的时候,而紧接着她便明白过来,看向眼前这位精灵老妇人的眼神就古怪起来,“所以真正的情况是卖不出去对吧?” 店主:“……是缘分。” “因为跟那个受诅咒的 ‘斯卡蕾特’ 家族多多少少沾了点联系,所以压根卖不掉对吧?” “……真的是缘分。” “这个人偶会不会还有别的诅咒之类的特性?比如丢掉之后会自己找回来?或者会趁着人睡觉的时候去厨房里找菜刀……” 老妇人终于睁大眼睛,声音都高了八度:“我专门找牧师驱过邪的!驱邪证书我都留着……” 歌蒂娅勾了勾唇:“看,果然是因为有人怀疑这人偶带有诅咒,所以卖不掉对吧?” 老妇人:“……” “我在下城区开了个古董店,”歌蒂娅呼了口气,“下城区的古董店,你懂的。” “……我就不爱跟做生意的打交道,尤其是您这样的,”老妇人摇了摇头,叹着气说道,“好吧,确实是这么个原因,妮露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卖掉,然后越放越旧,就干脆压仓库了——你真想要的话就按七十五索拉的折价拿走吧,起码让我收回当年找牧师驱邪的成本……” “成交。”歌蒂娅不等对方说完便一口答应下来。 无论如何,她确实是对这个人偶产生了巨大的兴趣,哪怕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个小家伙跟露克蕾西娅之间存在任何联系,仅凭“命运使然”这个因素,她也决定把这个人偶买下来。 这是在她突然得知“自己”竟然冒出来两个女儿之后的下意识反应:指不定什么时候那姐妹俩就会冒出来,到时候天知道会有什么麻烦发生,而现在她见到了一件跟露克蕾西娅有关的事物——管它有没有用,先弄到身边再慢慢研究。 在这个存在超凡力量和各种诡异之物的世界上,这种存在“联系”的事物往往都能在神秘学上发挥一些作用。 “那么‘妮露’ 就交给你了,”店主老太太对歌蒂娅如此痛快的回应有些发愣,大概是在后悔刚才为什么不再报高一点价格,但很快她便摇了摇头,将装着人偶的盒子向前一推,不过在歌蒂娅伸手之前,她又忍不住开口,“您可得好好照顾这孩子……虽然能看出来,您是一位真心喜爱人偶的女士,但我还是要提醒一句,不要把妮露看成一件廉价的商品。” “这是当然,”歌蒂娅接过木盒,盖上盒盖,随后又看着刚才挑选的假发与发饰,“这两件加起来多少钱?” “425索拉,一口价。” 歌蒂娅顿时露出了有些牙疼的表情。 在下城区,这是一户居民全家上下两个月的生活费!但在上城区……它只够给有钱人的奢侈品买两件“配饰”。 她这一瞬间甚至有点动摇,寻思着是不是干脆不要了,但很快便收起了这份心思。 这是她答应给爱丽丝的礼物(虽然爱丽丝收到礼物的时候心情可能会比较微妙),另一方面,考虑到今天在这间人偶商店中的收获,这点价钱似乎也不是不可接受。 心中这么稍微安慰了自己一下之后,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准备乖乖交钱。 只是在交钱的时候她又突然想起件事,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对了,当年露克蕾西娅为什么只买走了露妮,却没有带走作为妹妹的 ‘妮露’ ?” “……您真的想知道?”店主一听,露出了稍有些高深莫测的表情,“这件事……可就是与斯卡蕾特家族有关的另一个秘密了。” 歌蒂娅下意识地凑近了一些:“这我可就更好奇了。” “那您先把账结了。” 歌蒂娅一怔,哭笑不得地结了账:“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哦,其实也没什么,”店主老太太一边收钱一边随口说道,“那俩孩子当年带的钱不够——露克蕾西娅走的时候眼泪汪汪的,当时还说将来有钱了一定要把妮露也带走,但现在看着应该是忘了……” 歌蒂娅:“……” 这到底是眼前这位老太太画风清奇,还是这个世界的精灵都有点什么大病? 随海波起伏而微微摇晃的失乡号上,爱丽丝把最后一批东西运到船舱之后返回了上层甲板,随后第一时间看到了正静静站在船舷附近,似乎正陷入思考的船长小姐。 “船长小姐~~”人偶小姐高兴地凑了过去,“我把东西都送到船舱啦!食材和厨具送到了厨房,其他东西送到了船长室!” “嗯,”歌蒂娅回过神来,她轻轻舒了口气,目光这才聚焦在爱丽丝身上,“辛苦你了。” “船长小姐……您现在好了?”爱丽丝上下打量着歌蒂娅,犹豫着问道,“之前您脸色突然变得很奇怪,真的没事吧?” 歌蒂娅摇了摇头:“不必担心,小问题。” 她现在心绪其实仍然有点乱,满脑子都是安娜莉丝和露克蕾西娅这两个突然蹦出来的名字以及其背后可能的麻烦事情,而看着眼前这个与寒霜女王绝对存在联系的诅咒人偶,她的思绪更难平静,但最后,她还是把许多话都压了回去。 不管跟寒霜女王之间有没有联系,爱丽丝也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偶罢了,有些事情跟她讨论……还不如去找雪莉那个文盲。 好歹雪莉身边还有个比较有文化的狗。 她转过头,看向停留在甲板上的鸽子,后者的身影在空气中闪烁了一下,紧接着便在一阵火光中消失于甲板上空。 爱丽丝好奇地看着那团火焰消失的地方:“艾伊又去 ‘运货’ 了吗?” “嗯,这次东西不多,”歌蒂娅轻轻点了点头,随后看着爱丽丝露出一丝柔和的微笑,“是给你的礼物。” 爱丽丝眼睛一亮:“礼物?真是给我的礼物?!船长小姐您真……” 人偶小姐话音未落,一团幽绿的火焰旋涡便突然出现在旁边的甲板上空——艾伊眨眼间便完成了从普兰德城邦到失乡号的传送,在烈焰升腾之间,一批新的物资出现在爱丽丝眼中。 这人偶后半句话顿时就说不出来了。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顶假发…… 第一百六十三章 身心俱疲的交流 被灵体火焰环绕的骨鸽在甲板上空盘旋了两圈,火焰中浮现出来自普兰德城邦的货物,爱丽丝有点呆滞地看着最先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东西,半晌才抬头看向漂亮得不像个人的船长小姐。 说真的,歌蒂娅这一瞬间几乎以为这个人偶就要哭着跑掉了——这是她预想的爱丽丝诸多反应中最有可能的一种,结果她跟这个憨憨人偶大眼瞪小眼地瞪了半天,后者才终于愣愣地点了点头:“谢谢噢!” 歌蒂娅:“……?” “您真的给我买了新头发哎!”下一秒,爱丽丝脸上便喜笑颜开,俨然是收到了最心动的礼物的表情,“船长小姐,我还以为您上次就是说着玩呢!山羊头女士都说了,人偶用的假发是一种很贵的东西……” 歌蒂娅:“……” 她期待了许久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迫害行动从一开始就遭遇了巨大失败——被迫害的家伙高兴的一比,甚至满心感激之情。 歌蒂娅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就像是乐子人失去了自己的乐子。 “船长小姐?船长小姐您怎么又在发呆啊?”爱丽丝的声音突然传来,把歌蒂娅从走神中唤醒,这人偶捧着假发凑过来,脸几乎凑到了歌蒂娅鼻子尖,“您今天发呆好多次了……” 歌蒂娅眨了眨眼睛,脸往后撤了一点,一脸微妙地看着这个诅咒人偶:“我没想到你心这么宽——上次跟你说假发的事情你不还挺沮丧的么,我还以为这次收到礼物你怎么着也得在心里斗争斗争……” “我是对脱发沮丧啊,我为什么要对换新头发沮丧?”爱丽丝眨巴着眼睛,仿佛觉得歌蒂娅的三观有问题一般解释道,“我是个人偶啊!” 歌蒂娅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了。 爱丽丝这货平常在船上过于活蹦乱跳,除了颈椎骨骼惊奇之外哪哪看着都跟个普通人类一样,她跟这家伙相处久了便不自觉地把她个人类看待——结果竟忽略了这家伙作为一个人偶的三观特殊性…… 作为一个人偶,她哪里会在意戴假发的事儿!人类会在意自己换双新鞋么? “算了,就当我想多了吧,”歌蒂娅深深地叹了口气,作为无垠海上最大的天灾,她再次感受到了在爱丽丝面前绷不住的心情,“总之……你喜欢就行。” “喜欢啊!”爱丽丝高兴地捧着假发,然后就伸着脖子越过歌蒂娅肩头继续看着甲板上的东西,“这剩下的……” “这个也是给你的,”歌蒂娅叹了口气,努力无视掉一个优雅美丽的哥特人偶捧着顶假发兴高采烈所带来的视觉冲击,转身从甲板上拿起一个盒子,“打开看看吧。” 爱丽丝好奇地打开那精致的小木盒,看到一组由菱形薄片连缀而成的银质发饰正静静地躺在天鹅绒的内衬中。 她惊愕地抬起头,看到船长小姐正对自己微微点头。 “上次我收走了你在船舱里找到的羽毛发卡,”歌蒂娅淡淡说道,“当时我答应你要给你买新的,现在兑现承诺。” 爱丽丝怔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笑容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开心:“谢谢船长小姐!船长小姐您太好啦!” “别这么大声,”歌蒂娅被这个人偶突然高八度的声音弄的耳朵嗡嗡响,忍不住摇了摇头,“只不过是一件发饰罢了,无需如此激动。” “不只有发饰,还有您给我买的新头发!” 歌蒂娅顿时有点尴尬,一种乐子人想整个活却被当事人郑重道谢的强烈羞耻感萦绕心头:“……你别提那顶假发了……” 爱丽丝却完全感觉不到自家的船长小姐此刻微妙的心情,这个心眼不太多的人偶现在正全身心地沉浸在喜悦中,紧接着,她便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了甲板上最后一个木盒。 那是一个半米多长的木盒——或者说木箱,有着典雅古朴的装饰和黄铜打造的锁具、合页,看上去就给人一种高级感。 而且不知为何,让她联想到了自己的“房子”。 “这个是什么啊?”爱丽丝把手中的假发和发饰放在一旁,好奇地上前推了推那个木箱,抬头问道。 “也是从人偶商店买回来的,不过这个不是给你的,”歌蒂娅随口说道,“你可以打开看看。” 爱丽丝哦了一声,好奇地打开了那口木箱。 一个做工精巧、风格古典的少女人偶静静地躺在木箱中。 爱丽丝:“……?” “你可以叫她‘妮露’ ,”歌蒂娅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不过跟你不一样,她只是个普通的人偶……大概。” 爱丽丝却半天没有反应,过了将近十秒钟,她才突然有了动静——咔哒-啵儿的一声轻响,她的脑袋就掉进了妮露的箱子里,跟里面的小型人偶滚在一处…… “帮……帮……帮帮忙……” 歌蒂娅叹了口气,轻车熟路地把爱丽丝的脑袋捡起来装好,一脸无奈地看着这个丢人的家伙:“你至于这个反应么?” 爱丽丝却只是两手扶着脑袋把脖子掰正,然后便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船长,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船长小姐,您……您这是又有了新的人偶……” “什么乱七八糟的!”歌蒂娅一听这话就感觉好像有哪不对,赶紧在爱丽丝冒出更多的垃圾话之前打断了对方,“我不是说了么,妮露跟你不一样,她可不会像你一样又跑又跳,而且什么叫有了新的人偶?这话说得好像我有某种古怪的收藏癖似的。” “那您买个人偶回来难道不是……” “这里面有很特殊的缘由,”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起身眺望着远方的海面,努力想要以脸上的高冷淡然表情镇压住爱丽丝这个憨憨脑子里的垃圾话,“这个名叫 ‘妮露’ 的人偶与另一个名叫 ‘露妮’ 的人偶原本是一对,而在许多年前,我的女儿带走了 ‘露妮’ ,如今我在巧合之下发现了被留在店铺中蒙尘的 ‘妮露’,我觉得……应该买下她。”。 歌蒂娅没有隐瞒自己刚刚得知的情报,并且用自然而然的态度说了出来——不管怎样,她现在必须扮演好“歌蒂娅船长”这个角色,而从这个人设出发,她必须“理所当然地知道自己两个女儿的事情”。 爱丽丝毫不意外地瞪大了眼睛,一脸错愕地盯着自己的船长小姐。 “船……船长小姐,您还有一个女儿?!”这人偶两手扶着脑袋,仿佛生怕下一秒自己的脑袋就会因震惊而离家出走,她的视线古怪地打量着看起来不过刚刚成年(至少外表上是这样)的船长小姐,“我……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歌蒂娅心中叹了口气,心说她自己也是头一次听说这事儿…… 但她脸上仍然维持着一如既往的高冷表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这很奇怪么?而且我是有两个女儿,而我和她们已经有一个世纪没见过面了。” “还不止一个女儿!?”爱丽丝顿时更加惊愕,她甚至往后退了两步,紧接着眼睛便转了两圈,脑壳里也不知道怎么运行了一番,表情一下子有些苦兮兮起来,不知怎么就突然蹦出句话,“那她们岂不是还有个爸?……” 歌蒂娅:“……” 这一瞬间,她由衷地希望爱丽丝那口“棺材”就在旁边,好让她可以把这个补刀如此精准的人偶塞进去沉入海里。 “我有点后悔跟你开启这个话题了,”良久,歌蒂娅终于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地说道,“我不想谈这个。” “哦……哦哦!好的!”爱丽丝也不知道都脑补了些什么,愣了一下之后便连连点头,紧接着她又低头看了木箱中的“妮露”一眼,突然明白过来,“啊,那上次我在船舱里找到的那个羽毛形状的发卡……如果不是您的,那难道是您女儿的?” 歌蒂娅不置可否。 她其实也不确定这件事情,但考虑到自己在看到那发卡时从心底不由自主浮现出来的怀念情绪,这多半跟爱丽丝的猜想不差多少。 随后她注意到了爱丽丝一直在偷偷打量自己,注意到了这人偶脸上时不时浮现出来欲言又止的古怪表情。 “想说什么你就说吧,”她淡淡说道,“这么偷偷摸摸的打量比口无遮拦更没礼貌。” “啊,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爱丽丝摆摆手,接着才犹犹豫豫地说道,“我只是突然觉得……您好像还是有人性的哎。” 歌蒂娅:“……你这是夸我?”。 爱丽丝顿时一怔,紧接着仿佛回忆起了山羊头女士教导过自己的事情,脸上露出抱歉的表情:“啊,对不起船长小姐,我不该骂您有人性……” “我……我谢谢你,”歌蒂娅叹了口气,一脸的身心俱疲,“拿着你的礼物回去吧,我想自己待会。” “哦。” 第一百六十四章 呼叫无人接听 爱丽丝心情愉快地离开了,看上去她甚至能愉快很多天,歌蒂娅则独自留在了甲板上,看着那个装着“妮露”的木箱。 她控制着位于普兰德城邦的“分身”离开了上城区,此刻正在骑车返回古董店的路上,在离开那家人偶商店之前,她与那位店主老太太又交流了许多跟露克蕾西娅以及安娜莉丝有关的事情,但并没有更多的收获。 就如那位店主自己所讲的那样,她终究只是一个普通市民,只不过是恰好比人类寿命长,又亲身经历了一些多年前的事情罢了,但除了当初的一面之缘以及道听途说来的情报之外,她对那两位“歌蒂娅后裔”的了解其实也没多少。 而在失乡号上,歌蒂娅正沉浸在思索之中。 她这具身体竟然还有两个女儿,甚至是两个尚在人世的女儿,而且听上去那对姐妹还不是一般的人物——她们一个曾效忠寒霜女王,如今成了冷冽海海盗口中的“北方女王”,另一个则长期游离在文明世界边境,搞一些神神秘秘的探索活动,被船长们敬畏地称作“海中女巫”。 这样的两个“女儿”,此刻带给歌蒂娅的感觉唯有麻烦,以及些许紧张。 她现在是失乡号的“歌蒂娅船长”,而且看上去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里,她都必须是“歌蒂娅船长” ,那么自己就得想办法维持住这个身份,但如果将来有一天……真跟那对姐妹碰上了该怎么搞? 自己是应该表现出一番母慈女孝?还是该表现出冷酷无情?是该打个招呼,还是该高冷地错身而走? 根据那位店长的讲述,一百年前的安娜莉丝姐妹曾跟她们的母亲有一场“决裂”,海雾号和璀璨星辰号在某场神秘的“家庭矛盾”之后便和自己的旗舰失乡号分道扬镳,这是世人所知的情况。 但具体当时发生了什么,可能只有三位当事人知道。 歌蒂娅轻轻叹了口气。 不管当时的真正情况到底怎样,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自己跟那对姐妹的关系看来是不能母慈女孝了——如果真见面,最好是朝着家门不幸的方向使使劲儿…… 她弯下腰,捧起了那个装着“妮露”的木箱,箱子内衬的天鹅绒上,只有几十厘米高的人偶少女正静静地躺着,这个诞生于一百年前的小家伙现在是失乡号新的“成员”了。 “她”真的跟露克蕾西娅存在联系么?或者说,露克蕾西娅身边,真的还保留着她在一百年前买走的那个名叫“露妮”的人偶么? 歌蒂娅购买妮露的时候并没有多想,但现在她的心绪不由得活跃起来,捧着这口木箱子,她返回了船长室中。 山羊头正在如往日一样掌舵,歌蒂娅刚开门进来,它一如既往的聒噪声便立刻响起:“啊!美丽智慧的船长小姐返回了她忠诚的船长室,您似乎从城邦运了很多物资过来,您忠诚的以下省略十分关心船上的伙食健康,如果您不介意,我将亲自出手指导爱丽丝小姐成为一个合格的……” “闭嘴,你不要再跟那个人偶瞎鼓捣什么菜谱了,我不希望自己的下一顿饭,看上去像一锅幽邃恶魔的呕吐物,”歌蒂娅瞪了山羊头一眼,“我们现在在什么位置,离普兰德还有多远?” “哦,我们仍然在全速向普兰德前进,而且中间进行了数次成功的灵界加速——就像在现实世界的边缘‘打水漂’ ,现在失乡号离那座城邦已经只剩下十天的路程,”山羊头立刻愉快地说道,“估计再过不久,您就可以在灵界行走的过程中感觉到明显的力量充盈——失乡号的影响力将成为您在城邦中活动最大的助力……” 歌蒂娅静静地看了山羊头一眼,后者停下絮絮叨叨,沉默了两秒钟后才突然冒出一句:“忠诚的大副永远是最了解船长的。” “很好,”歌蒂娅点了点头,捧着木箱便走向自己的卧室,但很快她又停了下来,脑海中飞快地斟酌并组合着词汇,最后表情淡漠地随口问道,“你说,如果安娜莉丝和露克蕾西娅再见到我,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这是她仔细权衡之后的一次试探,是她斟酌出的最正常、最不会引起怀疑而又能获得一定情报的提问。 她没有问山羊头对那对姐妹的看法,因为这样的问题过于生硬,也没有询问那对姐妹过去和失乡号之间发生的事情,因为这会暴露自己的情况——她最终选择的提问方式,更符合自己的身份以及自己和山羊头之间的关系。 山羊头明显愣了一下,它的声音迟疑了很久才传入歌蒂娅耳中:“您是说……您的女儿们……抱歉,船长小姐,我不知道该不该谈论您的家事,因为您很少跟我提起她们,但非要说的话,非要说……” 平常嘴皮子格外利索的山羊头竟也吞吞吐吐了好几次,才终于继续说道:“非要说的话,我想我们跟安娜莉丝小姐之间可能会再打一架,就像当初在寒霜那样,毕竟她总喜欢用火炮来解决问题,而至于露克蕾西娅小姐……她大概会远远地躲开……” 歌蒂娅不置可否,但突然间,她意识到了两件事! 第一,她想起山羊头曾经透露过,当初失乡号在寒霜城邦附近跟人“打了一仗”,那一仗竟然是跟安娜莉丝打的! 第二,山羊头一开始的反应很奇怪,而且它专门强调了一句,说歌蒂娅很少跟它提起那对姐妹……从这句话判断,难道这个山羊头并没有真正跟那对姐妹相处过?它对那对姐妹的了解,只能依靠歌蒂娅的“提起” ? 这家伙不是从一开始就在失乡号上么?! 歌蒂娅眼神微微一凝,但脸上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是点点头表示听到了山羊头的回复,便不动声色地继续迈步,返回了自己的寝室。 厚厚的橡木门在身后关闭,隔绝了海图室中山羊头的视线,也让歌蒂娅的心情慢慢恢复平静。 她长长呼了口气,把“妮露”从木箱中取出来,放在自己的书桌上,她盯着这个人偶看了好几分钟,最后开口跟她打着招呼:“你好,我叫歌蒂娅。” 人偶当然没有任何回应。 她真的就只是个人偶。 歌蒂娅突然感觉自己的行为有点犯傻,她尴尬地笑了笑,心说幸好这艘船上不管谁都没胆子窥探船长寝室内的情况,随后便打开了手边的抽屉,从里面摸出一样事物。 那是一枚小巧精致的发卡,有着海浪与羽毛的造型。 这是爱丽丝从船舱里翻找出来的“旧物”。 歌蒂娅静静地注视着这小巧的发卡,如此前一样,那种古怪的怀念感再一次从心底弥漫开来。 这仿佛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留下的唯一一缕“人性”,以微漠的感情碎片的形式,残存在她的心中。 “这恐怕真是属于那两个女儿其中之一的……”歌蒂娅轻声自言自语着,“是没能送出去的礼物,还是她们离开之后留在这艘船上的唯一纪念物呢……” 她慢慢拿起了发卡,在阳光下轻轻翻动,阳光透过窗户在发卡的银色边缘泛起明亮的辉光。 一簇小小的绿色火焰从歌蒂娅指尖弥漫开来,眨眼间便浸没了发卡,随后火焰又在空气中流淌着,缠绕在人偶“妮露”身上。 歌蒂娅静下心来,尝试感受这两样事物内部是否残留着超凡的力量,或者哪怕一点点可以指向“远方”的“联系”。 然而火焰很快褪去了,人偶与发卡都没有任何反应。 是因为它们真的只是普普通通的凡物,还是因为露克蕾西娅目前正在文明世界的边境,距离过于遥远,以至于残留在这两样物品中的“联系”已经微弱到了连灵体之火都无法捕捉的程度? 歌蒂娅蹙了蹙眉头,再次将火焰弥漫出去,同时抱着连自己都说不清的心态,尝试着开口呼唤:“露克蕾西娅……露西?” 她用上了露克蕾西娅这个名字的昵称——或许,这个昵称建立起来的联系会比那个正式的名字更强烈几分? 什么都没发生。 歌蒂娅等了半天,最后只能失望地熄灭了火焰。 而在同一时间遥远的边境之地,永恒的帷幕边缘,正在擦拭桌子的发条人偶“露妮”突然停了下来。 这个被露克蕾西娅亲手改造了无数次,如今几乎已经算得上是个“炼金生命”的“工程学造物”体内传来了一连串齿轮和轴承疯狂转动的刺耳呼啸,紧接着便是“吱嘎吱嘎”的一堆噪声。 露妮背后的发条钥匙咔哒一声弹出并掉在地上,合金强化的手臂则僵硬地耷拉下来,女仆外壳背后的开口接缝中,一缕青烟缓缓冒出…… 第一百六十五章 露克蕾西娅的压力 伴随着一连串怪异的噪声,发条人偶像个锈死的机器一样彻底僵硬静止下来,而几乎在同一时间,正在附近舱室的露克蕾西娅便察觉了自己造物的异常。 船舱的大门被人猛然推开,一叠飞舞的彩色纸片如旋风般卷入房间,并在盘旋中凝聚出人形,“海上女巫”露克蕾西娅从彩纸中迈步走出,第一眼便看到了已经滑倒靠坐在桌子旁边、正低垂着脑袋的露妮。 “露妮?”露克蕾西娅飞快地走上前去,并第一时间发现了掉在旁边地板上的发条钥匙,她捡起钥匙,又上前拍打着发条人偶后背的机关匣,“发生什么事?” 露妮体内传来一连串断断续续的吱嘎声,又过了一会,她的某些零件才终于恢复运作,一个严重走调变形的声音从她胸腔中响起:“主母……在找您……” “当啷”一声,露克蕾西娅手中的发条钥匙掉在地上。 露妮循声转过头,本能地伸手去摸索着自己的发条钥匙,想要把它重新插在背上,但她的动作只进行到一半般再度卡住,一阵齿轮空转的声音随之响起。 露克蕾西娅的脸色急剧变化,在听到“主母”这个单词的时候,她的瞳孔便一阵震动,但露妮体内的故障声还是让她迅速惊醒过来,她猛然摇了摇头,一边强行压下纷繁混乱的思绪一边抱住发条人偶的肩膀:“露妮,待命。” 发条人偶慢慢闭上眼睛:“指令收到,露妮开始待命。” 片刻之后,璀璨星辰号的船舱深处,一间灯光明亮的舱室内,露克蕾西娅正在工作台旁忙忙碌碌。 这是一间哪怕放在真理学院总部都可以用“完备先进”来评价的实验室,宽敞的房间各处都设置着精密复杂的机械装置以及用于给各种设备供能的压力管道,而在数不清的机器之间,又可看到遍布着魔法符文的辅助设备,以及许多正在发出微光的水晶容器或反应釜,十几名自动机关人偶正在照料这些自动运行的设备,让露克蕾西娅可以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工作上。 在这位“海中女巫”面前,露妮正静静地躺在宽大的工作台上。 发条人偶已经被拆解开来,仿制成女仆服饰的外壳如今正被放在一旁,精金构造的骨架和黄铜制成的各种机关构件,几乎铺满了平台,如今露妮只有胸口以上的部分还保持着完整,这部分被放在平台边缘,她呆滞地望着自己被拆解开的躯体,偶尔眨一下眼睛。 “好……修……吗?”从露妮的胸腔中传来了有些走调的声音。 “放心,只是各传动机构突然卡死导致了轴承变形,”露克蕾西娅头也不抬地忙碌着,“工程量很大,但维修过程本身不复杂——你的 ‘心’没有受损。” 露妮慢慢转动着眼球,她看到了被放在工作台中心的那颗“心脏”。 那是一个精巧的黄铜圆球,由无数复杂精密的金属片拼接而成,它静静漂浮在一堆零件上空,其表面的金属片时不时变动位置,露出里面的结构,当金属片角度合适的时候,便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圆球内部刻满了闪亮的符文,一个更加纤细的事物则漂浮在那些符文的中心。 那是一截手指——非常纤细,非常脆弱的手指,比人类幼儿的手指还要细小,由某位人偶师在一百年前精心制作而成。 那便是机关人偶“露妮”真正的核心,真正的本质——是某个诞生自一百年前的人偶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的证明。 露克蕾西娅注意到了露妮的视线,她抬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动作突然停顿下来。 片刻之后,她才继续开始忙碌,同时仿佛不经意间说道:“我把你改造成了这个样子,你有没有怨恨过?”_ “露妮……为什么要怨恨?”工作台上的人偶头颅发出了呆板的声音,“女主人……给了露妮生命,露妮为此……感到高兴……” “但这一切在最初都只不过是出于我自己的一时兴起——而且为了这一时兴起,我毁弃了你原本的躯体,”露克蕾西娅淡淡说道,“在最初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意识到你因边境影响而产生了真正的思考能力,那时候我只认为你是一部机器,并对你进行了许多不顾后果的 ‘试验性改造’ 。” 露妮却没有回应自己的女主人,只是在静默了片刻后突然开口:“您的情绪紧张,您有心事——正常情况下的女主人,不会突然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露克蕾西娅沉默了两三秒:“……你还记得刚才你说了什么吗?在我刚刚赶到餐厅,把你唤醒之后。” “……记忆检索失败,露妮不记得。” “你告诉我,‘主母’在找我。” 发条人偶的胸腔中传来了一串怪异的噪声,但并非由于故障,而是由于混乱的思考。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露克蕾西娅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露妮的眼睛。 “记忆检索失败,露妮不记得。” “……那看来我那位可怕的母亲,并不希望我能有任何机会反向窥探到她的情况,”露克蕾西娅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她慢慢拆除着一组变形的齿轮,语气有些飘忽,“她只是发来了一个单方面的信号,告诉我……她知道璀璨星辰号在哪,她知道怎么找到我……” “您在害怕。” “怕得要死——但比起惧怕,更多的是一种……难过。” “难过?为什么?” 露克蕾西娅看着露妮的眼睛,过了许久才轻轻摇头:“这对你而言是过于复杂的情感,现在你恐怕还无法理解。” “好的,露妮今后会尝试了解,”发条人偶回答道,紧接着又问了一句,“您认为,主母是在向您进行某种警告吗?” “……我不知道,但这确实很像是警告,”露克蕾西娅轻声说道,“甚至像是某种猎杀前的宣言……她从亚空间回来了,而且比上一次返回时更加无法捉摸,或许我应该提醒一下我的姐姐……” “您确实应该提醒安娜莉丝小姐,她已经出发前往普兰德了,而普兰德的执政官说过,失乡号正在靠近那座城邦。” 露克蕾西娅轻轻点了点头,并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继续低头忙碌。 …… 歌蒂娅小心翼翼地把“妮露”放进了那口古董木箱中,又把那枚羽毛形状的发卡放回抽屉。 至于那存放“妮露”的木箱,歌蒂娅一番犹豫之后,把“露妮”的箱子放在了自己床头。 “你要是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就尽快 ‘露两手'吧,”她看着那华丽的古典木箱,轻轻摇头,“别跟爱丽丝似的,非得扔到海里才表演什么乘风破浪棺材冲锋。” 木箱当然没有什么反应,但歌蒂娅对此也不在意。 她来到窗前,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夜幕已经降临,世界之创苍白晦暗的微光正照耀在无垠海上。 太阳带来的强大驱邪之力在现实世界消退了,那些扭曲的,不祥的,侵蚀性的力量正在整个世界渐渐上涨,这个时间,人类会进入梦境,以此来躲避世界对理智的干扰。 但对于歌蒂娅而言……她从未在夜幕中感觉到过任何不适,也没见过那些让普通人畏惧的阴影。 夜晚是她思维最敏锐的时刻。 她回到书桌前,静静地摊开一张白纸,又从旁边取过一支钢笔。 这都是刚刚从普兰德城邦买来的东西。 略作沉吟之后,她在纸上写下一行行文字: 1889年,太阳碎片出现,引发普兰德大火; 第六街区工厂帷幕下隐藏着一个被大火焚毁的“现实”; 第六街区社区教堂内存在疑似闭锁循环的扭曲时空,两个截然相反的现实叠加在教堂内; 阿狗的“人性”来源不明,但显然不是太阳碎片的力量影响; 第六街区教堂内的女神像疑似被亚空间裂隙影响,地下圣堂中的修女疑似在对抗亚空间入侵的过程中阵亡…… 第一百六十六章 船长小姐侯汝入梦 这段时间已知的情报被歌蒂娅一条一条写在纸上,彼此之间又按照关联程度连上了线条,而这些线索之中,则穿插着妮娜和雪莉对大火的记忆,以及她们各自那明显已经异化的“梦境”。 而在将所有线索罗列完毕之后,歌蒂娅在这份图表的末尾另起了一行,她皱起眉头陷入沉思,并在思索中写下了几句话—— 第一,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亚空间之外,所有东西都是可以“污染”的。 第二,这个世界的现实建立在不稳定的根基上,空间不稳定,时间不稳定,连现实都不一定如人所感知的那样不可动摇。 第三,亚空间的力量已经入侵了普兰德!第六街区小教堂里的异象就是证据——十一年前的太阳碎片很可能根本不是整个事件中最关键的那一环,从位格上……亚空间才更可能促成普兰德如今的异常! 歌蒂娅放下了手中钢笔,看着自己写下的三条内容——这三条并非线索,而是与普兰德现状有着莫大关系的“前提”和“结论”。 她的目光落在第一条上,这最简短的一条,恰恰是一切的基础,而这一条的“灵感” ,则来自她去城邦银行办账户时那不经意间听来的一句话。 她若有所思又拿起旁边的笔,在这一条内容上引出一条线,连在上面的线索之一上——第六街区那座处于时空闭锁状态的教堂。 污染从教堂开始,其呈现出的模样是时空错乱以及不同“世界线”的叠加,其污染级别相当之高,目测甚至连风暴女神对现实的监控都受到了影响……那么这种污染到底是如何实现的?被污染的……真的仅仅是教堂本身么? 她想起了自己和雪莉道别时说过的话——这件事,应该闹大一点了,但普普通通的市民举报可不太够。 若有所思间,歌蒂娅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随后转过头看向正在窗台上踱来踱去的鸽子。 鸽子顿时停下了脚步,直勾勾地盯着歌蒂娅:“有杀气!” 歌蒂娅压根没搭理它,直接打了个响指。 一簇幽绿的火焰从艾伊胸口的罗盘中喷涌而出,罗盘打开指针旋转,现实与虚幻的界限瞬间变得模糊,歌蒂娅眼前一晃,便已然进入灵界行走的状态,那片熟悉的黑暗混沌空间以及充盈在空间中的亿万星光随之浮现在眼中。 她静立于黑暗深处,轻轻吸了口气,平复下自己的心情,随后便循着一缕微妙的感知,向着不远处的一点星光靠拢。 她来到那星光旁边,不需真正触碰,便已然清晰地感知到了那位年轻审判官的心智——这簇星光对面,正是凡娜的心灵。 和第一次发现这点星光时比起来,歌蒂娅能明显感觉到自己与凡娜之间的联系变强了许多——上次她和海蒂去古董店的拜访强化了她们之间的联系,而这些强化之后的联系现在可以派上用场了。 歌蒂娅转过头,看向身旁的黑暗灵体形态的艾伊正在半空中无聊地转着圈,注意到“女主人”的视线,这鸟立刻靠拢过来:“谁在呼叫舰队?” “还记得上次我们怎么连接雪莉的心智么?” 艾伊想了想,歪着头:“得加钱!” “这次确实会困难一点,对方毕竟是一位虔诚的圣徒,心志应该比雪莉坚定,而且还有可能引起风暴女神的关注,”歌蒂娅轻轻点了点头,但还是慢慢伸出纤白的手指,一点点靠近了那簇星光,“不过现在我和凡娜之间的联系已经得到强化,如果只进行一次浅层的沟通而不做任何破坏的话,应该问题不大。 “毕竟,这只是一位热心善良的船长小姐正义的投诉。” 下一秒,她的指尖触及星光。 层层叠叠的虚幻海浪声仿佛从无边遥远的地方传来,却又转瞬即逝,歌蒂娅甚至没来得及注意到那海浪声的存在,便感觉到自己和一个心智建立了接触。 …… 凡娜揉了揉眼睛低下头,看到自己手中正捧着一本厚厚的档案,她又抬起头看到自己正坐在房间中,面前是自己的梳妆台,梳妆台的镜子里,倒映着自己略显疲惫的面容。 一瞬间的恍惚从心底浮起,但很快她便摇了摇头,回忆起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她在继续调查1889年之前普兰德城邦的异端崇拜资料——在离开档案馆之后,她从那位负责看守的老神甫手中借来了一部分没来得及细细查阅的文档,并把这些档案带回了家中。 在档案馆的时候,她和那位老神甫发现了1885年的资料缺失的反常现象,但到最后也没能找到那些不翼而飞的资料,这件不寻常的事引起了她的警觉,而作为专司调查异端事件的审判官,这件事将成为她接下来调查的重点之一。 安排文职神官去调阅城邦另外几个档案馆中的卷宗,去市政厅提取对应年份的治安报告,安排守卫者小队去走访、监视那些在当年发生过异端崇拜事件的地点,向瓦伦丁主教商议,看是否能从女神那里得到进一步的指示…… 凡娜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后续安排,而在这一系列行动展开之前,她要首先完成对1886年至1889年之间所有异端崇拜事件的汇总。 她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看到世界之创高悬夜空,苍白的辉光洒遍城邦。 她又低下头,看到手中厚厚的档案刚翻阅过半,或许是阅读的时间太长导致用眼疲劳,上面的文字显得有点模糊。 等等,不对! 凡娜突然反应过来,紧接着猛然合上了手中的档案,转头看向窗外。 现在是午夜,世界之创影响最强的时刻——这个时间阅读书籍是极其危险的行为,哪怕是经受过特殊训练的司库们,也会在午夜的一个小时内避免阅读任何文字,更何况,她现在眼前放着的还是一本从档案馆中借出来的、危险性极高的历史文档! 专业的神职者不会犯这种错误……这里不是现实,是自己的梦境,一个正在被影响的梦境! 凡娜眼神猛然一凌,在意识到梦境被入侵的瞬间,便开始从周围环境中寻找入侵者的踪影,而下一秒,她便看到了入侵者的存在—— 就在她面前的梳妆台上,在那面被花纹环绕的椭圆梳妆镜中,一位容貌完美到近乎非人、黑色长发及腰的“少女”正静静站在黑暗中,虚幻的绿色火焰在镜面边缘悄然燃烧。 那纤细的身影隔着镜子平静地注视着凡娜,在看到凡娜抬头之后,才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冷澈悦耳的女声从镜中传来:“夜安,凡娜,初次见面——但我已经注视了你很久,你可以叫我……” “歌蒂娅船长!”镜中话音未落,凡娜已经猛然间反应过来,紧接着这位饱经训练的审判官便已经一跃后跳出去两米,同时一脚踢飞了碍事的圆凳,紧接着刚一落地她又强行集中精神,便凭空在空气中抽出了她那把平日里从不离身的巨剑,直接抡起来就是一个跳劈! 歌蒂娅:“……?!” 一声巨响,整个梳妆台轰然破碎,镜子直接被巨力打成满天碎片,歌蒂娅的幻影在凡娜眼前变成了四散而飞的光影。 细碎的玻璃碎片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凡娜紧握着手中巨剑,仿佛一头已经进入战斗状态的母狮般凌冽地环视着四周,与此同时她已经开始低声祝祷,并开始尝试利用平日里训练的心智自控技巧来挣脱这个已经被污染的梦境,让自己强行苏醒。 然而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触及到现实世界的时候,那道冷澈悦耳的女声竟再一次响了起来——重重叠叠地传入她耳中: “你的反应让我有些意外。” 凡娜猛然瞪大了眼睛,她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所看到的却是那些洒满整个房间的梳妆镜碎片。 在每一个碎片表面,虚幻的火焰都开始静静升腾,每一个碎片内部,都有一个歌蒂娅船长静静地站在黑暗中。 这位传说中的大恐怖,无垠海上的移动天灾,正带着些许无奈注视着正全神戒备的凡娜。 “放松些,孩子,我只是想跟你谈件事情,”千百个歌蒂娅船长的声音传来,震动着凡娜的意志,“事关普兰德……” “是镜面么……”这位年轻的审判官突然低声自言自语道。 歌蒂娅:“嗯?” 凡娜却没有回答,而是突然将巨剑尖端斜斜地垂于地面,接着猛然一拳砸在剑身上! 一声巨响轰然炸裂,强大的冲击力化作受控的声波,在房间中肆意回荡,下一秒,房间中所有光滑的镜面尽数化作糜粉,再无一片镜面留下! 房间中安静下来,凡娜轻轻呼了口气,慢慢站直身体。 她看到歌蒂娅船长静静地站在自己面前。 不论她如何眨眼,如何移动视线,歌蒂娅船长都静静地站在她视野中心,注视着她的眼睛。 “你猜的不太准确,不是镜面,而是一切光滑如镜之物,”幽灵船长冷澈漠然的声音直接传入她的脑海,“现在,我在你的晶状体中。” 第一百六十七章 高规格举报 说实话,歌蒂娅这句话一说出来就有点后悔——她是真怕凡娜这个耿直的姑娘当场自毁双目……。 这位年轻审判官的反应超出了她的预料,她曾想象过自己这么个头号反派一旦主动露面必然会激起凡娜的强烈敌意,却没想到她的行动竟如此果断迅速,而且几乎是眨眼间便判断出了梦境入侵、镜面媒介这样的关键元素并进行了针对性的对抗,这一点跟当初入侵雪莉的梦境时完全不同。 她甚至从头到尾都在竭力避免与自己这个入侵者交流——这是在梦境遭到入侵时防止精神污染扩散的“应急举措”。 事实证明,受过训练的高阶审判官跟狗娘养的野路子超凡者之间的差距不是一点半点,如果不是歌蒂娅自己的力量实在太过诡异,整个入侵过程又完全建立在凡娜自己的心智深处,但凡换个菜一点的入侵者,恐怕一个照面就被这位审判官抓住漏洞给丢出去了。 现在,凡娜安静了下来,只是静静地看着出现在她视野中心的幽灵船长——她还没有冲动到直接毁弃自己的双眼,或许是因为她已经意识到这个梦境已被彻底入侵,普通的驱逐手段多半不会奏效。 自己的双眼,或许是因为她已经意识到这个梦境已被彻底入侵,普通的驱逐手段多半不会奏效。 她闭上了眼睛,歌蒂娅仍然站在她眼前站在黑暗中,只是显得愈发阴郁,纤细的身影在灵体之火的映照中显得虚实不定。 “你想做什么,”这位年轻的审判官开口了,声音冷硬的仿佛一块钢铁,“你是如何入侵我的梦境的?” 她的态度充满敌意,歌蒂娅却只觉得有趣——这位审判官此刻的表现和她去拜访古董店时那副礼貌平和的模样完全是两个人。 真不知道有朝一日如果知道了古董店的真相,她会是个什么反应。 “只是告诉你一件事情,”歌蒂娅也不废话直截了当地开口,“如果你真的心系城邦安危,不妨去第六街区,看一看那座小教堂。” 说完她便闭上了嘴巴,在火焰环绕中静静站立着,维持着神秘而威仪的气场。 凡娜听到这位幽灵船长的答复却愣住了。 在这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刺破了一层帷幕,在她的头脑中揭开了被始终隐匿的一角,第六街区,小教堂,这两个单词强烈地刻印进了她的头脑,让她心中一阵恍惚。 但比起这一瞬间的恍惚,梦境遭到歌蒂娅船长污染的现实更加强烈地触动着她的心神,她尝试在心底向女神祈祷,然而女神的力量无法穿透这层幻梦,她满怀警惕地注视着眼前的“船长小姐”,却无法从那个冷漠的身影上看出任何可供判断的情绪流露。 几秒种后,她终于轻轻咬了咬牙,努力保持冷静沉声开口:“你入侵一个审判官的梦境,就只是为了……这个?” “由你自行判断,”歌蒂娅淡淡说道,“我很期待你在那里的发现。” 她这么说着,而与此同时,她已经开始感觉到自己与这个梦境的连接正在迅速变得不稳定。 强大的排斥力正在发挥作用。 她察觉到凡娜并没有像表面上那样安静下来——尽管明面上在跟自己交流,但这个年轻的审判官每分每秒,都在依靠意志力与自己这个入侵者对抗,她的心志是如此坚定,竟然仅凭着意志就挣扎到了苏醒的临界点上! 这让歌蒂娅意识到交流必须尽快结束,交代完必要的信息之后,自己就该留下一个神秘的形象从容退走了。 她不打算跟对方解释太多东西,更没指望可以依靠三言两语阐述清楚自己的友好立场或跟凡娜建立起丝毫的信任——“歌蒂娅船长”和“城邦审判官”之间的对立属性可不是靠嘴皮子功夫就能搞定的,自己解释太多反而只能显得可疑,甚至把凡娜的注意力转移到不必要的方向上。 黑暗中蔓延的灵体之火渐渐收敛了,歌蒂娅的身影开始在凡娜视线中慢慢后退。 但就在连接即将中断前的最后几秒钟,凡娜还是忍不住发出了质问:“你到底对普兰德有何图谋?!” 歌蒂娅在黑暗中抬起头,突然间,一股强烈的恶趣味从她心头泛起。 她隔着梦境注视着年轻的审判官,樱色的唇角一点点勾起,在灵体之火的幽绿光辉中,凡娜听到了她从当上审判官以来听到的最离谱难懂的一句话: “整点薯条。” 梦境轰然倒塌,连接完全中断。 虚无混沌的黑暗空间中,歌蒂娅微微退开半步,注视着眼前那颗正在不稳定闪烁的星光。 骨鸽形态的艾伊在黑暗中飞了过来,拍打着翅膀落在她肩头。 “不管她接下来要胡思乱想些什么,至少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歌蒂娅看了艾伊一眼,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咕哝道,“第六街区,小教堂,这两个关键信息已经进入了普兰德风暴大教堂的视线……无论出于何种考虑,他们一定会针对那里展开最高强度的调查。” 歌蒂娅的思路简单且有效——她只要能把第六街区那个小教堂的盖子掀开就行,只要能把深海教会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就行,而至于凡娜和她身后的神官们回头怎么寻思别的事情,这完全不重要。 无垠海上最大的移动天灾直接找审判官托梦举报城邦里有异端腐化,这事儿够那帮神官寻思到死的,但在寻思到死之前,他们一定会把吃奶的劲儿都怼在那座小教堂上——到时候教堂里藏着什么秘密都得被他们挖出来。 当然,在这番调查过程中,凡娜也可能会因为失乡号的存在而浪费一些精力,但这就是细枝末节的问题了。 最后又想到自己在梦境临近结束时整的活,歌蒂娅脸上露出了一丝恶趣味的微笑。 “整点薯条?”落在她肩膀上的艾伊注意到这笑容,歪了歪头,“细细切做臊子?” “……你这个语言是愈发支离破碎了,”歌蒂娅眉头一皱,“不过明天早上整点薯条倒是可以,顺便正好教教爱丽丝该怎么做点正常的食物。” …… 凡娜猛然睁开了眼睛。 房间中没有灯光,只有世界之创苍白清冷的光辉透过窗户洒进卧室中,昏暗的光线下,卧室中的陈设都仿佛披上了一层斑驳的光影。 心脏在剧烈跳动,脑袋里仿佛被塞进了滚烫的铁条,精神力严重损耗和高度紧张带来的钝痛在两个太阳穴之间不断跳动,身上的睡裙已经被汗水浸湿,此刻正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分外难受。 但这些许不适和那个遭到污染入侵的梦境比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 凡娜从床上坐了起来,非常谨慎地环视着四周,又慢慢眨了眨眼睛,再把眼睛闭上,缓缓睁开。 每一次,她的心脏都会猛烈跳动两下——她测试着是否真的已经摆脱了那个幽灵船长的“幻影” ,却又担心对方的身影下一秒就直接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 直到确认了自己已经摆脱入侵,确认这里就是现实世界,她才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当审判官这么多年,她很少有如此紧张的时候。 凡娜离开了床铺,来到不远处的梳妆台前。 梳妆台完好无损地立在这里,镜子中只有自己的身影。 她在那镜子前站了好几秒钟,仿佛是要确认镜子中的每一丝细节,随后才用力甩甩头,拉开梳妆台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柄描绘着风暴与海浪符文的小匕首。 手持圣器划破皮肤,让鲜血浸透符文,随后对风暴女神祈祷。 简短的祷告中,她听到轻柔的海浪声在耳边响起,女神的庇佑一如既往,抚慰着她焦躁不安的心灵。 重新和女神建立联系之后,凡娜终于放松下来——随后她干脆利落地换掉了被汗水浸湿的睡衣,以最快的速度换上外出的衣服,又随手拿起了放在床铺附近的巨剑,推门离开房间。 片刻之后,一辆由蒸汽核心驱动的私家车打破了上城区市中心的宁静,在明亮的瓦斯路灯照耀下,凡娜驱车直奔大教堂。 她必须第一时间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瓦伦丁主教,连带着之前在档案馆中发现的那些不对劲的情况事情的复杂程度已经远远超出预期,这不再是单纯依靠审判官就能解决的事件了。 必要的情况下,普兰德甚至可能有必要联络正在无垠海上巡逻的风暴大教堂。 凡娜的目光坚定,呼吸平稳,思绪清晰。 但突然间,一点犹豫又浮上心头。 她回忆起了那个梦境临近结束时的诡异一幕。 整点薯条……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一百六十八章 警兆蔓延 睡眼惺忪的瓦伦丁主教见到了深夜风风火火赶到教堂的审判官凡娜,而在听到凡娜说出的第一句话瞬间,这位老人便完全清醒过来。 “歌蒂娅船长进入了你的梦境?!”老主教目瞪口呆地看着凡娜,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那个幽灵船长主动找上了你……就为了告诉你一个地点,让你去调查?” “千真万确——虽然我也知道这听上去有多不可思议,”凡娜用力点了点头,在来之前的路上她就猜到了老主教会是这么个反应,但她也没办法,毕竟她的懵逼程度一点也不比瓦伦丁轻,“第六街区小教堂……我和那个幽灵船长的交流很少,而这部分是她透露的最重要的情报。” 老主教一时间沉默下来,他在沉默中转过身,仰望着圣堂尽头的风暴女神像,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幽幽打破沉默:“凡娜,你还记得当初你在下水道的邪教仪式现场沾染的污染么,在那之后,我们进行了补救性的净化,现在看来……” “我明白您的意思,”凡娜轻轻吸了口气,表情仍旧平淡,“现在看来,我们的净化从来都没有成功,失乡号仍旧在追逐我,而那位幽灵船长……已经将她的力量延伸到我的梦境。” “你现在还保持清醒么?”瓦伦丁转过身,静静地注视着凡娜的眼睛。 “清醒,我在路上试过了,可以完整默念自己和女神的名字,并背诵《风暴原典》中的内容,”凡娜点了点头,“目前看来污染尚处于浅层,受到影响的只有我的梦境,还未蔓延到现实中的肢体与言行。” “污染处于浅层,却无法彻底拔除,就像一个无可挽回的倒计时……”瓦伦丁的语调低沉,眼神中带着浓浓的忧虑,“偏偏你还是普兰德城邦的审判官,短时间内无人可以代替你的位置……” 凡娜知道老主教想表达的意思。 她已经受到上位超凡力量的精神污染,作为教会的审判官,她这座“堡垒”其实已经在被渐渐攻破,而一个即将被攻破的堡垒是不可靠的,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份精神污染会发展到什么程度,没有人知道第二天早上醒来的凡娜到底还是不是凡娜,她现在仍然在为风暴女神效忠,但下一秒……没有人知道她效忠的是谁。 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守卫者或神甫遭此污染,事情反而很好解决,执行一段时间的禁闭和驱邪仪式是很简单的事情,或者如果城邦里太平无事也好办,她可以暂时将职责交给副手,自己去圣堂最深处接受最高规格的“安全隔离”和“神恩净化”,但…… 现在她这个“审判官”正处于无法替代的位置上,哪怕向风暴教会总部求援,短时间内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我不能离开自己的岗位,”短暂思考之后,凡娜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是在给老主教出难题,但她必须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我有很不好的预感我们正在面临一场真正的,巨大的危机,这危机甚至不一定是失乡号或太阳碎片带来的,一个更大的阴影正潜藏在城邦中,这种时候我不能把审判官的职责让给任何人,哪怕是我自己最信任的副手。” 瓦伦丁从凡娜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一样的严肃,他立刻微微皱眉:“失乡号和太阳碎片之外的危机?你最近发现什么了吗?” “……我在档案馆中调查了一些事情,本来这件事是应该第二天早晨再告诉您的,但现在看来,情况复杂超出预期,紧急程度有必要上调,”凡娜点了点头,格外严肃地说道,“我对太阳碎片出现在普兰德城邦的时间节点产生了怀疑,并依此调阅了1889年以及更早年份的一些资料,从中发现了大量紧急程度较低却诡异而密集的……异端崇拜记录……” 随着凡娜的娓娓道来,瓦伦丁主教终于一点点睁大了眼睛。 “这些资料就静静地躺在我们的档案馆里?”当凡娜话音落下之后,瓦伦丁满脸难以置信地惊呼道,“一直以来,都没有人发现?甚至连那消失的1885年……” “无人发现,我们的城邦就仿佛被人 ‘偷走’ 了一部分一样,有些显而易见的 ‘现实’ 就这么凭空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消失了,”凡娜沉声说道,“而这种‘消失’……不像是太阳碎片能造成的。” 瓦伦丁用力握了握手中的权杖,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你认为这件事和 ‘歌蒂娅船长’在梦境中向你传达的信息之间有什么联系?”他突然问道。 “不确定,但首先 ‘从城邦中窃取现实’这种事并非失乡号的能力,其次,如果这件事是那个幽灵船长所为,那她没有理由再污染我的梦境,告诉我关键线索——这不符合那位船长小姐在记录中粗暴混乱的行事风格,”凡娜冷静地分析着,“除非……她突然转了性子,变成了个戏弄世界的恶劣魔女,或者……” “或者?” “或者变成了个关切城邦安全的热心人,”凡娜摊开手,“看到危险因素就来找我举报了。” “咳咳,你这简直是亚空间级别的玩笑了,”瓦伦丁顿时咳嗽起来,接着瞪了凡娜一眼,“在明知已经遭受上位超凡存在注视的情况下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这会让我怀疑你的精神状态。” 说着这位老人自己锤了锤胸口,理顺气息之后才一脸严肃地注视着凡娜的眼睛:“档案馆中发现的异常,除你之外还有谁知道?” 凡娜想了想,摇摇头:“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自己去查……” 她突然顿了顿,似乎是思维有点卡壳,但紧接着便摇摇头:“我是自己去查档案的。” “那还好……如果这件事幕后存在一个有意识的黑手,那他或者她应该还没察觉到阴谋败露,”瓦伦丁呼了口气,接着不得不认可了刚才凡娜的说法,“你现在确实不能离开岗位……你应该已经有一个针对那些档案的调查计划了吧?” “是的,包括和市政厅方面的协同行动。” “明天立即开始,我会为你提供一切协助,”瓦伦丁立刻点了点头,“另外,我也会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向教皇禀报,希望风暴大教堂能为我们提供一些援助……” 一边说着,老人一边思考了几秒钟,又问道:“你现在还能正常向女神祷告么?” “可以,”凡娜马上回答,“我和女神之间的联系并未受到那个梦境的影响。” 瓦伦丁皱了皱眉:“但女神并没有针对你遭受的精神污染做出启示或示警?” “……是的,”凡娜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承认,“女神并未示警。” 瓦伦丁摸了摸下巴,在片刻深思后突然抬头注视着凡娜的眼睛:“……这段时间,你夜晚必须返回教堂休息,不要在教堂之外的地方入睡,而且在外活动的时候必须随时携带《风暴原典》。另外,如果你在外行动时感到异常的困倦或疲惫,要立即前往距你最近的教堂,能做到么?” “可以做到。” “……唉,希望你不要认为这是某种苛待或质疑,”老主教叹了口气,尽管凡娜答应的很坚定,他还是忍不住说道,“你现在不能脱离岗位,而普兰德城邦中也没有比你地位更高的神官可以作为你的 ‘监督’ ,这是在确保你能履行基本职责的前提下的必要安排……” “请放心,我当然理解,”凡娜露出淡淡的笑容,反过来宽慰着眼前的老主教,“我和您一样清楚我们在和怎样危险的东西对抗,比起那些因缺乏经验和理论而牺牲的前辈,我们能在规则的保护下战斗至今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说到这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那关于第六街区的小教堂……” “必须调查,不管那个‘幽灵船长’ 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找到了你,我们都要去调查一下那座教堂,”瓦伦丁慢慢点了点头,“而且……我刚才略微回忆了一下,竟回忆不起那座教堂的负责人是谁,看来那边真的有些情况。” “好,我明天亲自带队去一趟。” “嗯,”瓦伦丁微微颔首,接着又好奇地看着凡娜,“除了小教堂的事之外,那个幽灵船长还跟你说什么了?”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出来,凡娜的表情顿时古怪起来。 瓦伦丁:“……你怎么这个表情?” “她……确实还跟我说了一句话,非常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句话,”凡娜脸上满是犹豫,“我不知道我们该不该认真对待它……” “这有什么该不该的?越是匪夷所思的内容,反而更可能是一切的关键!”瓦伦丁顿时瞪起了眼睛,“她到底说了什么?” 凡娜最后犹豫了两秒钟,终于重重呼了口气,一脸严肃:“整点薯条。” 瓦伦丁:“……” 片刻静默之后,老主教才终于再度发出声音:“真的?” “千真万确,如我对女神的信仰一般真实。” “……啊,那这确实……确实有点过于匪夷所思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步入帷幕 “看好了么?薯条就这样做,非常简单——只要注意别炸糊了也别夹生就行,不需要你探着脑袋在油锅旁一直盯着,也不需要你去尝什么咸淡,记住了么?” 失乡号上的早晨,歌蒂娅在厨房中一脸高冷地指点着满脸紧张的爱丽丝,而在二人面前的油锅中,仍有些泛白的薯条正在热油里上下翻滚,发出连续不断的滋啦声。 “记……记住了!”爱丽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热腾腾的油锅,一只手还紧紧地抓着一把菜刀,旁边的案板上还有被她切坏形状的土豆块——这些土豆块将成为其他菜品的原料。 歌蒂娅看看油锅,又看看旁边的人偶,微微点了点头,心说如此简单的事情,这个憨憨总不至于再搞砸了,然后她便注意到了爱丽丝手中的菜刀,心中不由得有点别扭:“……你能不能先把菜刀放下,切完东西不要总拎着。” 一个拎着菜刀站在厨房里杀气腾腾(针对土豆)的诅咒人偶,这画面怎么看怎么不吉利。 仿佛下一秒就会换个惊悚刺激的BGM,然后爱丽丝脑袋上会冒出一根能捅穿屏幕的血条。 “哦……哦!”爱丽丝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菜刀放回旁边,然后颇为自信地对自家的船长小姐摆了摆手,“船长小姐您就回去吧!我已经学会这个了,您和艾伊只管等着吃就好!” 歌蒂娅又盯着爱丽丝看了半天,确认这个人偶真的不会再出问题,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紧接着心中便油然而生出一种感慨—— 过了这么久,她这失乡号上终于也能稳定产出薯条了! …… 古董店二楼,餐桌旁,脑袋上贴着一块药布的妮娜突然好奇地抬起头,看了自己的小姨一眼:“小姨,之前我就想问了,您早上怎么一直皱着眉啊……而且刚才您怎么又好像突然放松似的呼了口气……” “有么?我没注意……”歌蒂娅怔了一下,注意力瞬间跨越遥远的空间落在这小小的古董店中,随后她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账目上的事情,刚才心算了一下,现在解决了。” “哦,”妮娜点点头,“我说呢,感觉您刚才神经都紧绷着。” 歌蒂娅没吭声,只是保持着淡定的笑容心中却不由得嘀咕了一句——这姑娘观察力还挺强。 妮娜这时候则探头看了一眼二楼走廊尽头那扇朝向街道的小窗户,犹豫了片刻之后才小声嘀咕道:“雪莉今天没来啊。” “……人家有自己的住处,”歌蒂娅哭笑不得地看着对面正面露孤单的侄女,“而且你今天还要上学呢,哪有时间跟她出门玩去。” “我该打听一下她的具体住处的,”妮娜又说道,“这样她没空来找我的时候我就能去找她了。” 歌蒂娅一时间没有说话,沉默了两三秒之后才轻声问道:“你很喜欢这个新朋友吗?明明你们实际上相处的时间并不长。” “雪莉她人很好的,在博物馆中还救过我的命,”妮娜立刻开口,“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她住在这里的时候,我晚上跟她还有阿狗聊天,打听了一些她的情况知道她一直是跟阿狗相依为命,住在贫民窟的一个小巷子里,那里晚上连路灯都不全房子又漏雨漏风,我……” “妮娜,”歌蒂娅突然打断了眼前的女孩,表情带着些许严肃,“友情无法建立在同情的基础上,对雪莉那样的孩子而言更是如此。” 妮娜怔了一下,抬头迎着歌蒂娅的视线,片刻之后才慢慢抓了抓鬓角的头发:“小姨您突然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哎……” 歌蒂娅:“……” “不过小姨你确实提醒了我,我可能是有一点点同情吧,”妮娜紧接着又说道,“但……我只是想让她能生活好点,我能感觉出来,虽然她住在这里的时候总是莫名其妙很紧张,可实际上是很开心的,我……我这么替她做判断,是不是有点自以为是了?” 歌蒂娅却没有回答,她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思考,过了片刻才笑着摇摇头:“别想这么多了,我们下次见到雪莉的时候问问她的住处好了,至于现在……赶快吃完饭,上学时间快到了。” “好的!”妮娜立刻乖巧地点点头,紧接着她便仿佛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兴奋模样,“对了,那我是不是今天就可以……骑着那辆新自行车去上学了啊?” “不行,”歌蒂娅抬起眼帘,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对方,“你忘记昨天晚上自己摔多惨了吗?” 她一边说着,脑海中一边浮现出了昨天妮娜回家之后发生的事情——妮娜第一眼就看到了停在一楼的那辆崭新的自行车,兴奋的几乎原地跳了起来,然后便兴冲冲地要上车试试用了大概三十秒吧,就哐当一声摔在了门口…… 现在她脑门上还贴着药布。 “我……我还以为骑自行车会很简单,”妮娜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我看同学们都可以……” 歌蒂娅叹了口气。 她早该想到的,如果这古董店里没有自行车,妮娜这么些年也没有什么朋友,那她怎么可能有机会学会骑车——自己买自行车的时候完全忽略了这一点。 “今天坐巴士车上学吧,不要跑着去了,咱家现在不差这点车票钱,”歌蒂娅摸出几个硬币放在妮娜面前,“回来之后我教你骑自行车——确实不难,以你的聪明劲儿,大概几天就学会了。” 妮娜起先有些沮丧,但很快便又高兴起来,开心地点着头:“哦!” 过了一会,妮娜便欢快地跑出了古董店的大门,歌蒂娅则站在古董店二楼的小窗口,看着女孩的身影穿过晨光中的街道,跑向不远处的巴士站台。 越来越多的车马人流市井声响正在街巷间回荡,这片城区正在阳光中一点点苏醒过来,金红色的阳光在沿着远处的屋脊弥漫过来,望去仿佛一层虚幻升腾的绚烂帷幕。 由火焰形成的,扫过整个城邦的帷幕。 歌蒂娅突然表情一凝,皱眉注视着远处那些鳞次栉比的房屋。 火焰帷幕扫过城邦的壮丽画面从霞光中消失了,仿佛刚才那一瞬间映入她脑海中的印象,只是刹那间毫无根据的幻想。 然而歌蒂娅紧锁的眉头丝毫没有放松下来,她只是继续盯着远处,仿佛要从那壮美的朝霞中找到另一层与之重叠的现实——足足过了好几分钟,她才慢慢收回视线。 她凝神思索了一下,对着旁边的空气招了招手:“艾伊。” 下一秒,一团幽绿的火焰在空气中骤然炸裂,亡灵鸟自烈焰中盘旋显形,艾伊拍打着翅膀落在歌蒂娅肩头,一边打着响亮的饱嗝一边嚷嚷:“嗝儿……谁在呼叫……嗝儿……舰队?” 歌蒂娅的情绪顿时都不连贯了,她扭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几乎已经膨胀了一圈的鸽子:“……你是在船上吃了多少?” 艾伊拍打着翅膀,使劲伸着脖子:“大啖食粮之刻已到……嗝儿!” 歌蒂娅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鸟,过了片刻才叹了口气:“怪不得爱丽丝那边鼓捣了半天,最后端到船舱的东西那么少,合着都让你给截胡了……算了,就当不浪费吧。还能飞动不?第六街区。” 鸽子顿时发出响亮的咋呼声:“使命必达!使命必达!” 下一秒,古董店二楼的小窗户中火光一闪,一只膨胀起来的肥鸽子便从窗口中一跃而出,摇摇晃晃地飞向了第六街区的方向。 而在同一时间,第六街区深处,两辆深灰色的蒸汽车正行驶在空旷冷清的街道中。 身材高大的凡娜正坐在其中一辆车的后排座位上,手边放着她那柄巨剑,她本人则静静注视着外面街道上的景象。 由于不确定那座小教堂的情况如何,凡娜没有直接带着过于扎眼的蒸汽步行机进入街区,而是选择亲自带领一部分精锐先低调进入,支援队伍则在附近街区待命。 而在进入第六街区之后,她果然第一时间察觉了这里的“氛围”……非常的不对劲。 过于缺乏活力的社区,零星懒散、对外界刺激反应迟钝的居民,还有那些年久失修,甚至超出了下城区容忍底线的老旧设施。 这里到处都萦绕着一种气场,整个街区给她的感觉……就仿佛时光凝固在一个被人遗忘的夹缝中。 第一百七十章 松动 过了许久,凡娜才从车窗外收回目光。 她今天来此的主要目的是调查那座小教堂,但在进入第六街区之后,她便察觉了这整个区域的氛围都不太正常,这让她隐隐觉得……或许这个街区的每一寸角落都有必要调查一番。 略作沉吟之后,她伸出手,拿起了放在旁边座椅上的一叠厚厚的资料。 这是在行动之前她从市政厅那边要来的档案——利用审判官的权限和“异常事件特殊执行条例”中的相关规定,她搞到了过去数年里所有跟第六街区有关的市政记录,在赶到这里的一路上,她已经看完了其中一部分资料。 这些来自市政厅的文档并不是什么绝密文件,也不涉及任何高规格的超凡事件或悬案、要案,恰恰相反,凡娜要过来的这些都是最最简单基础的东西—— 燃气表记录,电费缴纳情况,商铺的税收,供水,供热,垃圾处理,治安巡逻…… 纸页翻动,凡娜的目光在文档间快速扫过。 如果说这几年的审判官生活给了她怎样的“办案经验”,那么其中有一条绝对至关重要—— 最平凡的市井日常中往往就隐藏着超凡异象的蛛丝马迹。 无垠海环伺,异常与异象充斥人间,在这些威胁众生的东西虎视眈眈之下,城邦中和平的“日常生活”就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珍宝,普兰德的普通人们或许已经把平和的日子当成了最寻常的事物,但那些常年与异常和异象对抗的战士们却很清楚—— 清晨的一缕阳光,桌上的一餐热饭,街道上的叫卖,以及临睡前的一声晚安,这些全都是连续不断的奇迹。 是凡人在这个摇摇欲坠的世界上用了一万年构筑出来的绝景。 任何超凡异象的侵扰,都会在这幕绝景上留下划痕。 “您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么?”正在开车的守卫者的声音从车子前排传来,这名年轻的教会战士注意到了凡娜微微皱起的眉头,“市政档案缺失?” “恰恰相反,所有的市政档案都很完备,”凡娜轻轻摇了摇头,“水电气暖和排污记录都在,而且维持在一个非常均衡的数值,异常合理。” “那您的表情……” “没有治安案件,”凡娜微微抬起眼皮,“治安案件是一片空白,另外,新生儿记录也是一片空白,居民死亡记录也是一片空白。” 开车的守卫者微微睁大了眼睛,在后视镜中,凡娜能看到那年轻人脸上不可思议的表情。 “明显的异常,是吧,”凡娜轻声说道,“一个街区这么多年,人口不增不减,也没有出现任何一起治安事件,连打架斗殴都没有,上城区治安最好的地方都做不到这种程度,但偏偏所有的水电气暖记录都在,给人的感觉就好像……” 她停顿下来,目光望向窗外:“就好像这里所有的居民都是一群温驯的幻影……他们安安静静地生存在这个被圈出来的地方,既不增多也不减少,内部没有冲突,外部没有交流,只是静静地进行着正常的‘资源消耗’ ,定期向市政厅反馈一个‘这里一切如常’的信号,而明明是如此不对劲的情况,这么多年来却无人关注。” 车内安静下来,只能听到蒸汽核心运行时沉闷的声响,过了不知多久,凡娜突然感觉到车身一震。 “那座小教堂到了。” 凡娜抬起头,看到车窗外赫然便是那座不知何时消失在大教堂“视线”中的社区教堂。 从外表看上去,它仿佛已经被废弃了十几年之久。 这就是那个可怕的幽灵船长向自己指示出的地点。 凡娜脑海中不由得再次浮现出了那些燃烧的幽灵烈焰,以及那个永远凝固在自己视野中心的,淡漠冰冷的纤细身影,下一秒,她立刻猛吸了口气,轻声默念着风暴女神葛莫娜的圣名拿起武器推门下车。 一阵萧瑟冷风从街道尽头吹来,卷起了路旁干枯的落叶,身穿黑衣的守卫者们跟随在审判官身旁,向着那座荒废的小教堂谨慎靠拢。 落叶踩在脚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听上去仿佛火焰焚烧朽木劈啪作响。 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凡娜在落叶飞舞中抬起头,看到一只白鸽子扑啦啦地落在教堂的尖顶上。 鸽子歪了歪头,似乎很好奇地注视着正在四周展开行动的守卫者们。 “白鸽……预示风平浪静的吉兆么……”凡娜心中不知为何突然划过这个古怪的念头,随后便无视了那只突然飞来的鸽子,上前轻轻推开了小教堂虚掩的大门。 温暖明亮的灯光映入了她的眼帘,一位脸上带着温柔笑容的修女出现在她面前。 “你好,姐妹,很长时间没人来这座教堂了……” 修女温和的声音传入守卫者战士们耳中。 …… 一盏又一盏瓦斯灯在书架之间整齐排布,明亮的灯光驱散了这些古老卷宗之间的阴影,略显沉重缓慢的脚步声在书架之间回响着,中间夹杂着老神甫低沉的咕哝声: “七排六列,七排六列……1885年的记录,应该是在这里……应该是在这里……” 老神甫在书架前停下了脚步,他抬起头看到这尊如同巨人般的书架正静静地俯视着自己,而那些承载了城邦历史记忆的卷宗则整齐地排列在这巨人的骨骼与血肉中。 他的目光落在其中几个档案簿上,慢慢向前伸出手。 黄铜打造的机械义肢传来略微生锈般的摩擦运转声。 “总算找到了!”老神甫眼睛中陡然放出光彩,他向那些档案伸出手,黄铜打造的机械义肢传来生锈的吱嘎运转声,“竟然就藏在这儿么,明明之前和审判官一起找了那么久!” 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几本资料。 沉重缓慢的脚步声在书架之间回响。 老神甫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头脖颈仿佛生锈般僵硬,他静静注视着前方那些整齐排列延伸出去的巨大书架,看到一盏又一盏瓦斯灯在书架之间燃烧,描绘着海浪纹样的立柱则静静伫立在书架之间。 轻柔的海浪声骤然在心底响起,让老人本有些混沌的心智突然间清醒了一下。 档案馆的防护启动了?谁启动的?为什么启动?是自己?自己什么时候启动了这些防护?自己在这里做什么? 老神甫激灵一下子,突然本能地抬起手摸向腰间的大口径左轮手枪,而下一秒,他便察觉了身体上的异样。 原本灵活的手臂不知何时变得如此僵硬沉重,刺耳的零件摩擦声听上去简直像一堆废弃多年的破铜烂铁在互相碾压。 他惊讶地看向自己那条用黄铜打造的机械义肢,所看到的却是一条锈迹斑斑的手臂,铜绿和从金属接缝中渗透出来的污浊液体浸染了整条肢体,而视线继续下移,他看到的是一身褴褛的衣衫,以及正在不断渗出黑色机油的左腿。 自己仿佛已经在这座档案馆中跋涉了数年之久。 老神甫愣愣地看着自己身体上留下的这些痕迹,被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刻终于有所松动,他突然想起了许多事情,许多遥远的仿佛发生在上辈子的事情——审判官来访调查资料,诡异的异端崇拜记录,消失的年份…… 然后审判官离开了档案馆,他则留在这里,继续寻找那失踪的1885年记录…… 轻柔的海浪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明显了一点,但仍然仿佛隔着厚厚的帷幕,就好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一样。 但就是这遥远缥缈的海浪声,让老神甫的头脑突然变得比刚才还要清醒,伴随着记忆的松动,他的理智和判断能力也在迅速回流,下一秒,他便意识到了可能发生的事情。 一个巨大的异象——不是某个异常,不是某个带有恶意的超凡存在,不是一个幕后黑手或者一次超自然现象,而是一个巨大的异象! 普兰德城邦正处于一个巨大的异象中心! “坏了!” 老神甫惊呼出声,转身便拖着已经不再灵便的躯体跑向自己的岗位。 下一秒,他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一个诡异的黑色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档案馆中。 在这封闭的室内,那诡异身影却撑着一把怪异的黑色大伞——仿佛是为了阻挡无处不在的阳光。 第一百七十一章 历史的岔路口 那个身影很高,看上去甚至比凡娜审判官还要高出一些,那个身影很瘦,仿佛黑沉沉的长风衣下面包裹的只是一截干枯的血肉,他在这封闭的室内打着一把大伞,压低的伞面遮挡了这不速之客的面容——然而只需一眼,老神甫便能从对方的躯体上看到亵渎扭曲的阴影。 “黑太阳的残渣?”老人惊愕地看着那身影,随之怒吼出声,“你胆敢踏入这神圣的书库!” 下一秒,砰的一声巨响打破了档案库中的宁静,老神甫已经拔出腰间的大口径左轮,被赐福的子弹裹挟着火光与轰鸣,然而或许是老人的肢体过于迟缓,在枪响之前那身影便已经有了动作——他的衣服下摆中猛然蹿出了两道虚影,第一道虚影直接凌空挡下了那枚子弹,另一道虚影则瞬间跨过十米距离,抽打在老神甫的肩膀上。 一阵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传来,老神甫的身体直接横着飞了出去,撞在附近的一座书架上,巨大的书架猛然晃动,数不清的典籍和卷宗掉落下来。 那打伞的怪异黑影迈开脚步,向着老神甫落地的方向走去,一阵低沉混乱的呢喃声从其体内传来,那声音听上去仿佛污浊的血肉在沸腾的锅中翻腾。 然而下一秒,那堆坍塌的典籍书卷中便突然传来一声怒吼,紧接着老神甫的身影便从中一跃而出——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锋锐钢剑,这钢剑发出斩空锐鸣,迅猛地劈向了那入侵档案馆的身影。 入侵者猛然停下脚步,黑伞微微倾斜之后挡住了这凌厉的一击,钢剑和伞骨之间迸发出一连串的火花,紧接着老神甫翻身落地,长剑毫无停顿地转了个圆弧,又从另一个方向倾斜着斩向入侵者的身侧! 长剑回旋,金铁交鸣,老人的机械肢体发出了低沉嘶哑的吼叫,磨炼数十年的风暴剑术在沉寂许多岁月之后再次发挥出威力,连绵不断的回旋和圆弧斩击宛若持续不停的海浪般泼向那亵渎的敌人,而在长剑划出的一道道圆弧间,又隐约可见层层叠叠的虚幻海浪在不断成型——这些虚幻的海浪越来越有实感,越来越有重量,也终于渐渐呈现出了仿佛真正海浪一般的冲击与威能! 风暴女神的力量充盈在连绵不断的圆弧斩中,海浪的沉重压力灌注在特殊锻造的钢剑上,每一剑斩下来都带着腥咸的海风,让周围的空气和地面都微微震颤。 入侵者手中的黑伞异常坚硬,在十余次斩击中都毫无动摇,但这个身影本身却在不断后退,在连续叠加的海浪冲击中一点点退到了附近的书架边缘,略显烦躁的低吼和呢喃声从其体内传了出来,充盈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但老神甫早已封闭了所有不必要的感知,完全对这入侵者发出的噪声不管不顾——他知道自己的攻击决不能停下,风暴剑术需要的就是这连绵不断的压力,如海浪不能中途止息,而且这些从太阳子嗣中分裂出来的“残渣”都有着不容小觑的力量,一旦自己这边的压制中断,对方下一秒就会脱离这场缠斗。 与此同时老神甫心中也充满了惊疑——这亵渎的渣滓,是怎么渗透到这档案馆中的?这充盈着女神力量的教堂,数不清的机关防护,从里到外的十几层明岗暗哨,哪怕是太阳子嗣本体来了都会被挡住,怎么会没能发现一个“残渣”的入侵? 难道……这残渣不是通过正常的时空结构进入的教堂?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破空声突然响起,老神甫浑身肌肉瞬间紧绷,这个经验娴熟的战士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手中长剑没有停下而是微微调整了一个角度,准备迎向入侵者的偷袭。 剧痛从肋下传来。 连绵不绝的剑光停了下来,老神甫错愕地看着那条穿透了自己躯体的触腕,看着血液渐渐从褴褛 的衣衫边缘坠落,黄铜义肢散发着滚烫的热量,严重磨损锈蚀的齿轮发出最后一串噪声,吱吱嘎嘎地停摆。 又过了一秒钟,老神甫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老了。 他和他身上的这些齿轮都老了。 伴随着令人作呕的声响,丑陋的触腕一点点收缩回到了那入侵者的衣服中,这个非人之物慢慢靠近正用长剑支撑身体,勉力没有倒下的老人,它放下手中黑伞露出一团不断涨缩变形,仿若盛开的血肉鲜花般的“头颅”,嘶哑的声音从其“花蕊”中传出。 那是勉强可辨的通用语: “去告诉你的神,这个丑陋的时代结束了,太阳将自历史中复苏……” “历史……”老神甫的身躯颤抖着,他还没有倒下,但再也无力将剑举起,突然间,他反应过来,“你们污染了历史?!” 入侵者似乎笑了,尽管那只是一团盛开的血肉之花,它那颤抖的“花瓣”和错乱的牙齿中似乎仍然流露出一丝笑意:“在大火燃起的那一天,所有人的愿望都得到了满足。” 老神甫慢慢垂下了头,生机迅速从这副衰老的躯体中褪去,他似乎终于放弃了在人世间的挣扎,开始平静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降临。 入侵者对这个结果似乎颇感无趣,它重新撑起了伞准备离去。 然而就在下一秒,金属摩擦的轰鸣声突然响起,本已完全停摆的机械义肢中再度传来了齿轮转动和油泵加压的噪声,入侵者惊愕地回过头,只看到一道剑光迅猛袭来。 “请您见证!” 老神甫发出一声怒吼,钢剑毫无迟疑地斩向那入侵者的躯体,这一次没有了黑伞的阻挡,没有了触腕的干扰,倾注全部力量的剑刃,几乎像撕开一道破布般直接横断了敌人的身躯。 入侵者在错愕中被一剑分身,两段躯体掉落在地面上。 然而下一秒,这两段被斩开的躯体便突然各自发出了血肉蠕动的恶心声响,无数细小的肉芽触腕从其内部蔓延出来,开始相互靠拢,重新聚合。 入侵者一点点重塑着自身,饱含恼怒的低吼声从其体内传出。 老神甫却已经垂下了剑尖,身体也慢慢歪倒在地上,他那浑浊的双眼看着入侵者一点点重新站起,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最后的力量也不可能杀死这个怪物,哪怕是残渣这也是太阳子嗣的残渣,远不是一个垂死又衰老的守卫者凭一把钢剑就能与之抗衡,但至少他在临终前向女神证明了自己的忠诚。 风暴已经见证,该结束了。 入侵者重新站了起来在恼怒中,一道道充满污染力量的触腕从其体内蔓延出来,触腕边缘利齿丛生。 而在老神甫的视线中,他看到那入侵者身后燃起了大火,档案馆中燃起了大火,整个教堂都在大火中熊熊燃烧。 女神的圣像在远处轰然倒塌。 一个被烈焰彻底焚毁的普兰德正在他视野中浮现出来,一个“太阳碎片成功降临,普兰德的守卫者们全军覆没”的历史分支呈现在他眼中。 老人的意识就这样在这段被污染而生成的历史分支中渐渐下沉,然而突然间,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一簇幽绿的火光,正在那熊熊火场中隐晦地蔓延,沿着光与影的缝隙,沿着烈焰升腾中的幻影,幽绿的火苗到处分裂,到处流淌。 在附近一座倒塌的书架后面,一簇幽绿火苗似乎突然“嗅”到了什么气味,猛然间窜了过来,就像发现猎物的猎犬般猛扑向正准备发出最后一击的入侵者。 老神甫神智混乱地看着这一切,他的意识已经漂浮在真实和虚幻之间,几乎分不清自己看到的是现实还是幻觉,他看到那入侵者突然被绿色的烈焰包裹,蕴含太阳子嗣之力的身躯却如蜡般飞快融化,他听到对方垂死时的尖叫在整个档案馆中回响,中间充斥着让人难以置信的疯狂和惊恐。 然后,一切都安静下来。 火海褪去了,被污染的历史暂时回到了帷幕深处,这座位于两个历史分支夹缝间的档案馆陷入了死寂,无人拜访,无人来过。 只有一个执剑战死的老人静静地躺在地上,半睁半闭的眼睛看着远方,一只眼睛中倒映着平安幸存的普兰德,一只眼睛中倒映着太阳灭世的历史分支。 而他已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他既没有死于那场大火,也未从中幸存下来。 渐冷的鲜血从老神甫的身子下面流了出来,仿佛被强大的意志控制般,血液静静地在地面上流淌着,凝聚成了一串脚印,缓慢地延伸向不远处的管理员控制台…… 第一百七十二章 凡娜的发现 凡娜静静地站在通往地下圣堂的阶梯前,看着那扇刚刚在众人眼前复原的黑色大门。 三小时前,她带队抵达了这座荒废的教堂,并在教堂内部看到了温暖明亮的灯火,一切如常的主厅,静静祈祷的修女,以及干净整洁的布道台。 两小时前,她摆脱了那个明显不太对劲的修女,带着守卫者们找到了这处地下圣堂,并在打开圣堂大门之后看到了里面的真相——陷入黑暗的地下空间,似乎前不久刚刚战死的执剑修女,遍布地下室的战斗痕迹,以及毫无踪影的入侵者。 两分钟前,她完成了对地下圣堂的细致探查,并和部下们一同将那位修女的遗体从地下圣堂中带了出来,准备将其送往中央大教堂进行尸检并安葬。 然后,被带到圣堂外面的修女遗体在众目睽睽之中化作了随风飘散的灰烬,而那扇在两小时前被暴力撬坏的地下室大门则眨眼间恢复到了一开始的状态,此刻它正静静地伫立在阶梯的尽头,仿佛嘲弄着立在阶梯上的探索者们。 “审判官……”一名蓄着短须的守卫者战士靠近凡娜身边,嗓音低沉,“这里似乎存在某种时空闭环……” 凡娜轻轻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她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昨夜那惊悚的梦境,以及入侵、污染了她梦境的“歌蒂娅船长”。 幽灵船长在梦境中的话语回荡在她的脑海:“……如果你真的心系城邦安危,不妨去第六街区,看一看那座小教堂…… “我很期待你在那里的发现……” 这就是那位“歌蒂娅船长”想让自己看到的东西?一个闭锁的时空,一个被某种未知力量污染,隔绝的小教堂,一个和神秘入侵者奋战而死的修女?她为什么要让自己看到这些?这里的一切又意味着什么? 凡娜紧紧皱起了眉头,在今晨出发的时候,她还满脑子都在思考失乡号以及那位幽灵船长到底有什么阴谋,思考着对方将自己指引到这座小教堂里是不是想要通过某种方式腐化、袭击自己这个审判官,但现在她突然对自己一开始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难不成……那个幽灵船长真的就只是想给自己提供一条线索?就像个热情路人那样……在向自己举报城邦里的异端? 凡娜脑海里浮现出了这个念头——在不久前,她还用玩笑般的口吻跟瓦伦丁主教说过同样的话,但现在她却不由自主地把这个荒诞到亚空间级别的玩笑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下一秒,年轻的审判官打了个哆嗦,表情一凌。 自己竟然在将那位幽灵船长朝“无害”的方向联想,这一定是对方的精神污染在产生作用!绝不能继续想下去了…… “审判官?”部下的声音再次从旁边传来,将凡娜从走神中惊醒过来,这名蓄着短须的守卫者脸上表情颇为担忧,“您是……听到或看到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我的神志很清醒。”凡娜摇了摇头,对这位看上去颇为可靠的部下说道,她知道这个部下在出发前曾和瓦伦丁主教接触过,此刻多半也肩负着“监督”自己这个长官的任务,而她对此并没什么怨言——自己毕竟遭受了来自歌蒂娅船长的污染,这时候哪怕戴着镣铐来出任务都是正常的。 “这里的时空重置了,我们要下去再看一看吗?”部下又问道。 凡娜略一沉吟,扭头问道:“主厅那边的‘修女’在干什么?” “她还在祷告,”一名刚刚从主厅返回的守卫者立刻说道,“似乎我们在主厅之外的任何活动都不会引起她的关注。” “嗯,”凡娜轻轻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阶梯尽头的大门上,良久才咬了咬嘴唇,“再下去一次。” 她带着守卫者们再次来到了地下圣堂的入口,上前推动大门,再次感受到熟悉的阻力——门对面被抵住了,是那位修女的遗体。 上一次,她让部下用撬棍撬开了门轴,在尽量不破坏门体符文的情况下打开了通路。 这一次,她将手按在门板上,轻轻吸了口气之后,突然攥手成拳,极为迅速地在门上敲了一下。 百分之一秒内,整扇门发生了人类感官无法察觉的震动,随后这坚固的大门便突然碎裂成了无尽的粉尘,木屑和金属尘埃飘飘洒洒地落下,又被凡娜身边环绕的气场排斥、吹开。 那位修女的遗体在门后倒了下来,除了身上原本的伤势之外没有丝毫多余的损伤。 而直到这时,现场的守卫者们才听到一阵极为低沉的嗡鸣,这低沉的嗡鸣仿佛钻入人大脑般弥漫着又眨眼间消散。 战士们向年轻的审判官投去了敬畏的目光,凡娜则对这些目光习以为常,她背上背着长剑,左手从腰间取下提灯在大门粉碎之后便迈步向前。 提灯的辉光再一次照亮了这处黑沉沉的地下空间,入目之处的景象跟第一次进来时看到的一模一样,正如所料这里的时空已经回到原点。 又一次细致的探查之后,凡娜与战士们回到了那位战死的修女身边。 就在不久前,凡娜还曾尝试将这位修女的遗体带出地下圣堂,但现在她已经意识到,这具遗体恐怕也和这里异变的时空一样,变成了“循环闭锁”的一部分,无法再离开这个地方了。 静静地注视着修女沾满血污的面容,凡娜不知沉思了多久,才突然轻声说道:“……你仍然在这个循环的时空中作战么……” 地下圣堂中陷入了短暂的寂静,直到一位守卫者的声音突然打破沉默:“审判官您觉得……她到底在和什么对抗?” 凡娜静静地思索着,过了许久,她才若有所思地抬起头,一条条分析着已有的情报: “地下圣堂是绝佳的封印环境,大门关闭之后这里就是一个牢笼; “教堂的守卫者部队下落不明,但很显然没有参与地下圣堂中的战斗; “修女将自己锁在这里,进来的时候携带了武器,这说明她在进入这里之前就预见到了会有一场战斗; “这里没有留下入侵者的痕迹,而考虑到这里的时空是闭锁结构,入侵者应该也在这里不断循环才对,哪怕入侵者跑得再快,在我们打开大门的瞬间, ta也不可能有时间抹掉所有线索……” 旁边的守卫者们听着长官的一条条分析,他们中突然有人反应过来:“圣职者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会主动把自己封锁起来,并像这样做好 ‘终末战斗’ 的准备……” “是的,只有一种情况,”凡娜轻声说着,慢慢站起了身子,“当圣职者发现自己的灵魂中即将打开一扇亚空间大门的时候。” “亚空间入侵!”一名守卫者低声惊呼,“她在这里对抗的……是自己的影子?!但……但这怎么可能,这里是一座教堂,而且……” “而且没有任何人收到过从这座教堂里传出来的警报,”凡娜不等部下说完便沉声开口,她当然知道这里有多少不对劲的地方,“被亚空间彻底污染的圣职者会成为载体,并在灵魂中开启通往亚空间的大门,但通常这都有个过程,尤其是在教堂这样的环境中,哪怕事情再紧急,这里的值守人员也应该有机会向外发出警报才对,但现在看来,这位修女遭受的污染进展十分迅速……甚至迅速到了她只来得及拿上一把长剑然后把自己锁在这里……” 说到这她顿了顿,若有所思地又说道:“……也可能是警报发出了,但由于亚空间的干扰,警报没能传到教堂之外。” “……可这又不是航行在海上的船只,”旁边的守卫者战士难以置信地嘀咕着,“这里是陆地,教堂处于大范围的保护中,亚空间的力量怎么可能这么迅速地腐化一个神官,并切断整个地区的对外联络?” “你说得对,这不对劲,这里到处都不对劲,但更不对劲的是……”凡娜轻声说着,她环视着这座地下圣堂,提灯的光辉照亮了那些暗沉的墙壁与立柱,光影中仿佛隐藏着无数险恶的隐秘,“如果亚空间曾污染了这里,那它现在去哪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火在蔓延 亚空间的污染不会自行消退,就如正义不会自我伸张——跟世界深层的扭曲阴影对抗了这么多年,凡娜对此十分清楚。 如果这座教堂曾被亚空间污染,而教堂中的值守修女都已经在污染中落败,那么当初入侵这里的东西绝不会就这么自行消亡——考虑到教堂主厅那个诡异的修女“残响”以及整个第六街区都不太对劲的氛围,地下圣堂的那扇大门显然没能挡住此地的入侵者,那么……入侵的亚空间力量现在去哪了? 凡娜抬起手中提灯,蕴含神圣力量的鲸鱼油脂在灯中静静燃烧,辉光照耀之处,地下圣堂中的一切都映入她眼中,而那些遍布墙面的利刃劈砍和子弹弹射痕迹就仿佛闭锁时空一遍遍刻下的文字,在向她平静述说着一些秘密。 ……文字? 凡娜突然皱了皱眉头,心中仿佛有电光一闪。 这位在地下圣堂中战死的修女如果在关闭大门的时候就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那她是不是会尝试通过某种方法留下点什么记录,好给后来的调查者示警? 这是一位训练有素的圣职者应有的反应! “再检查一遍这里,”她猛然抬起头,高声吩咐着身旁的战士们,“所有的痕迹,刀剑斩痕,弹痕,血迹,全部——这位姐妹战死前很有可能留下了某种信息!” “是!” 守卫者们迅速行动起来,各自手执提灯四散而去,开始在这已经被检查过一遍的地下圣堂中展开更加细致,更有针对性的搜索。 凡娜自己当然也没闲着,在意识到那位阵亡修女可能会在临终前留下信息之后,她便回到了对方死去的地方,回到了地下圣堂的入口,仔细检查大门附近的地面和墙壁。 ——她刚才彻底粉碎了圣堂的大门,但她相信那扇大门上不会有信息,因为圣堂大门是精密封印的一部分,门上刻印着女神的神圣符号,在那上面留下痕迹会削弱圣堂的防护,修女是不会那么做的。 手执利剑的修女仍然静静地倒在地上,尚未凝固的鲜血在她身下缓慢流淌。 凡娜在对方的遗体旁蹲了下来,仔细检查着这位修女全身,随后又根据刚才破门而入时这位修女倒下来的角度,推测着她死亡时的姿势和方位,她在一个最有可能的角度弯下腰,又掰开修女紧握的手检查着那柄长剑的状态。 突然,她的动作停了下来。 凡娜的目光落在修女旁边的地面上。 那里有着一连串的剑痕,乍看上去只是凌乱的刻画,仿佛是临终之人持剑不稳才在地面上划出的痕迹。 在之前的几次检查中,凡娜和自己的部下们都忽略了这些东西,但这一次,年轻的审判官终于意识到这些看似杂乱的划痕其实是一些严重走形之后又被反复刻画了好几遍的“留言”。 “在这儿。”她抬起头,对正在四处搜索的守卫者们高声说道,随后便垂下视线仔细分辨着那些剑痕中的情报。 看了半天,她才从中看出几个字来: “1885” 那竟只是一串数字。 守卫者们已经聚集起来,他们站在凡娜身旁,也从那些剑痕中分辨出了这串数字,为首的那位短须守卫者显然不明白这串字符有什么意义,他困惑地看向自己的长官:“审判官,这串数字……审判官?” 他看到了凡娜脸上的错愕之色——后者在看到那串数字的瞬间便瞪大了眼睛,仿若惊雷在心中爆鸣,让这位一向在下属面前表现得沉稳冷静的审判官,都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凡娜则在下属的叫声中惊醒过来,她猛然吸了口气,感觉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此前独自在档案馆中翻找资料的记忆也一并浮现出来,她回忆起了那些古怪的异端崇拜记录,回忆起了从1889年向前的档案,以及那缺失的1885年记录…… 所有这些记忆最终都聚焦在这地下圣堂,聚焦在她眼前这些凌乱的剑痕上:1885。 “是1885年……她在临终前提醒我们,她其实死于1885年……” 凡娜自言自语般轻声咕哝着,她身边的守卫者们却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皱了皱眉:“可是她为什么要专门强调这个?”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死于1889年的……”凡娜下意识开口说道,但刚说一半便突然反应过来,脸上同样露出了无法理解的表情,“对啊……她为什么要专门强调这个年份……如果她死于1885年,那她根本不可能知道四年后城邦里还会发生一场灾难……” 年轻的审判官陷入了困惑大量线索已经浮现,而且仿佛就要隐隐融于一处,但偏偏这中间出现了一道巨大的沟壑,让她无法将思路完全连接起来。 如果这个修女留下的数字是为了说明自己死亡的年份,那这个年份一定有着特殊的意义,这个年份中就隐藏着她想要传达的“警告”,但……到底是什么警告,会和1885年这个年份有“强关联” ? 是这位修女在临终前看到了什么吗?她已经预见到1885年的记录会从大教堂的档案馆中消失?还是说她知道为什么这份记录会消失? 可惜,真相已经随着渐冷的鲜血消失在岁月中,在地下圣堂大门关闭的那一刻,这位修女所知的秘密就注定无人知晓,她用生命跨越时空传递给凡娜的,也只有这一串难懂的数字罢了。 凡娜抬起头,看到随行的守卫者们正将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其中几个目光中不仅有关心,还有谨慎的观察。 “我此前去过一趟大教堂档案馆,”她整理了一下思路,对部下们说道,“在档案馆中,1885年的资料不知为何全都不见了,现在看来,这一年绝对……” 她突然停了下来。 在档案馆中翻找资料的一幕幕画面不知为何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就仿佛是有另一重力量在不断提醒似的,让她反复回忆着那些在巨大书架间行走的记忆,而在这些回忆的画面之间,她突然听到了一阵阵轻柔的海浪声。 凡娜慢慢睁大了眼睛。 她仍然没能回忆起除了独自查阅档案之外的任何事情,但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在档案馆中的记忆可能出了问题——她的灵性天赋正在示警,女神也在向她示警! “返回大教堂,”她突然对身旁的部下说道,“我要去一趟档案馆!” 守卫者们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审判官为何如此紧张严肃,但他们很快便不再迟疑立刻领命。 而就在这些守卫者们准备离去的时候,其中一人又低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地面,却突然发出惊呼:“字在消失!”。 凡娜马上循声望去,一簇细微的幽绿色倒映在她眼中。 她的呼吸瞬间一窒。 地面上,修女临终前刻下的那些痕迹正在逐渐消失,仿佛纸上被橡皮擦擦掉的铅笔字一样,而在剑痕消失之处,不断跳跃着细微到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幽绿火光——这些“火花”不知从何而来,就好像它们一直在肉眼无法察觉的维度中蔓延,而现在突然出现在了现实之人的视野中。 凡娜对这幽绿色的火花实在是再熟悉不过! 正是这火焰的主人,把她指引到了这教堂中! 她这一瞬间脑海中浮现出了无尽的猜想,有关于失乡号的,有关于幽灵船长的,更有关于亚空间以及“1885”这串数字的,然而所有的猜想都对不上号。 没有人能解释那位幽灵船长到底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凡娜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对方的火焰会在这时候当着她的面抹掉那串痕迹,但有一点她很清楚——此地不宜久留,她必须立即返回大教堂。 眨眼间,地面上的痕迹已经消失,而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幽绿火光也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不要靠近这块地面,小心火焰仍然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外蔓延,”凡娜提醒着自己的部下们,“现在撤出这座教堂——二队的人等会留在教堂外,原地建立封锁等待命令,其他人随我返回大教堂。” 守卫者们异口同声:“是!” 凡娜点了点头,随后略一思索,又吩咐道:“另外,去通知附近街区的待命部队……封锁整个第六街区。” 小教堂的主厅内,凡娜带领着守卫者们穿行而过。 一名守卫者下意识地朝女神圣像的方向看了一眼,突然发出惊呼:“那个祈祷的 ‘修女’ 也不见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风暴前夕 那名一直在女神圣像前静静祈祷的修女不见了。 布道台前只余下空荡荡的地面,明亮的瓦斯灯照亮着空旷的主厅和一排排座椅,凡娜与守卫者战士们在这不算太大的主厅中搜索了一遍,都没有找到那个古怪的“修女”。 凡娜当然知道那个修女其实很可能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对方的本体显然已经在多年前死在地下圣堂里,如今主厅中维持祈祷的只不过是对方的一个幻影罢了,但就是这幻影的突然消失,照样让所有人都在困惑中感觉到了不安。 “这边的走廊和小房间里也没有!” 最后两名前去搜索的守卫者战士也回到了主厅, 他们的汇报证实了一件事:那修女的“幻影”真的已经彻底从这教堂中消失了。 凡娜眉头微皱,头脑中迅速地思索着—— 那幻影消失了,但她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是在自己第二次进入地下圣堂的时候?是在自己看到真正的修女临终前写下的那串数字的时候?还是 在那诡异的幽绿火焰凭空燃起,将地上的痕迹抹去的时候? 如果是前者,那么幻影的消失很可能是因为自己这个“来自现实世界的观察者”窥破了真相,于是破坏了这里的一部分假象,而如果是后者……就说明那位幽灵船长出手了。 那位幽灵船长在抹去地下圣堂中痕迹的同时,也抹去了主厅中的修女幻影——出于无人知晓的理由。 继续留在这里已经不会有更多发现,当务之急是把目前的情报告诉瓦伦丁主教,随后去档案馆中确认自己刚才察觉到的警兆。 凡娜迅速带着队员们离开了教堂,他们跨过教堂大门,再度回头时,所看到的果然已经是教堂完全荒废破败的模样。 凡娜呼了口气,至少自己带着部下们安全离开了这个诡异的地方,随后她又忽然心中一动,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教堂上方。 一只胖乎乎的白鸽正站在高高的尖顶上,歪着脑袋看着这边,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这只鸽子怎么还在? 凡娜心中不由得有点好奇,但很快便忽略了这些许疑惑,在安排好小教堂周围留守的人员之后,她便转身上车踏上了返回中央大教堂的路。 白鸽振翅而起,急速飞离了教堂。 但鸽子并没有飞太远——在脱离了留守教堂四周的守卫者们的视线之后,它便直接钻进了附近的一条小巷中。 幽绿的灵体之火在无人小巷中迅猛升腾,化作门扉与旋涡,歌蒂娅从烈焰中迈步走出,随后微微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教堂的方向。 将这件事捅开是正确的,把凡娜以及凡娜背后的“官方力量”吸引过来果然取得了超出意料的收获——调查向前推进了,专业人士就是专业人士,他们了解的知识远超雪莉和阿狗那样的野路子。 在距离足够近的时候,歌蒂娅可以通过自己留在目标身上的“印记”直接监听到目标周围的动静,而由于凡娜身上的印记在她上次拜访古董店的时候已经得到强化,这种监听甚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让歌蒂娅感知到那位年轻审判官的情绪波动——刚才她一直和艾伊停留在教堂上空,便通过这种监听,全程“旁观”了守卫者小队在教堂里的探查过程。 歌蒂娅在小巷的阴影中静静思索着,整理着刚刚得到的情报。 那位修女对抗的极有可能是自己的“亚空间投影”——根本没有别的入侵者,入侵者是从她自己的灵魂“裂隙”中跑出来的? 这个世界的圣职者……一旦完全被污染压垮,竟然会直接变成连通亚空间和现实世界的“通道”? 是只有圣职者会这样,还是所有的人类都有这种隐患,而圣职者被污染之后的危险更甚? 这是所有情报中,最让歌蒂娅关注也最让她意外和困惑的一个。 对于这个世界的几位正神及其名下的教会,歌蒂娅了解的并不多,但起码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她可以确认这些教会的立场是站在秩序和守护这一侧的,圣职者们确保着城邦在超凡领域的安全,同时他们也是对抗世界“深层”污染时最坚定的一道防线。 然而现在她却知道,这道坚定的防线,在特定的条件下,本身就会变成现实世界和亚空间之间的“管道”……这是为什么? 如果这种转化不仅仅会发生在圣职者身上,而是所有人类都会在一定条件下转化成亚空间通道那这又意味着什么? 被世人无比恐惧的亚空间,其和现实世界,和尘世凡人之间的联系似乎比她一开始想象的还要复杂…… 而除了这条情报之外,还有那位修女留下的“1885”这串数字。 这确实是歌蒂娅和雪莉之前来这里探索时不曾发现的细节,此刻也是让歌蒂娅大感意外的细节。 如果凡娜的判断没错,那位修女竟不是死于1889年的太阳碎片事件,而是在1885年就死去了——而在那之后的数年间,这座小教堂应该一直被扭曲的时空笼罩着! 这又意味着什么? 歌蒂娅思绪起伏,同时慢慢抬起了手,她轻轻搓动指尖,一簇幽绿的火苗便在他视线中静静燃烧起来。 她能明显地感觉到,灵体之火在蔓延着——在不可见的维度中,在这普兰德城邦的“另一面”蔓延着,同时不断向她传来微弱的反馈。 这是她的第三个困惑。 在凡娜发现地下圣堂中的那串数字之后不久,那串数字便凭空消失了,当时有灵体之火短暂显现,那位年轻的审判官肯定认为这是出自“歌蒂娅船长”的手笔,但实际上…… 歌蒂娅比她还懵逼。 那串数字不是歌蒂娅出手抹去的,她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当初释放出去的火焰会突然出现在地下圣堂里,并且针对性地烧掉了“1885”这串数字——这给她一种感觉,就好像那火焰不是在空间中蔓延到了教堂,而是在时间中蔓延到了1885年似的! 歌蒂娅突然愣了一下。 或许……这不是错觉呢…… 不知为何,她突然回忆起了当初研究爱丽丝那口木箱的时候,回忆起了自己窥探到半个世纪前寒霜女王被处决那一幕时听到的那句嘱托—— “……请不要污染历史……” 歌蒂娅表情沉凝,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她想到了前不久听到的一句话: 这世界上除了亚空间,什么东西都可能被污染。 …… 凡娜风风火火地回到了大教堂,她本想第一时间前往档案馆,去确认自己记忆中那严重的违和感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先去见了瓦伦丁主教一面,把自己在第六街区小教堂的调查结果告诉了这位老人。 听完凡娜的讲述之后,瓦伦丁很长时间没有吭声,他眉头紧锁地思考了许久,才用一种牙疼般的表情咕哝着:“亚空间……这还真是所有麻烦情况中最麻烦的一种啊……” “在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小教堂中指向1885年的那串数字以及在主厅中祈祷的修女都不见了,似乎与那位 ‘歌蒂娅船长’ 的力量有关,”凡娜又补充道,“但我们没有留在教堂中进行反复测试,因为担心有污染蔓延的风险。” “……正确的谨慎,”瓦伦丁主教轻轻点了点头,“现在我们还不能确定那个幽灵船长到底是什么态度,现在看来她虽然确实给我们提供了一条重要的情报,却也在最后抹去了一些线索……无论如何,她不是我们的 ‘朋友’ 。” 凡娜沉吟了一下,看向眼前的老人:“教会总部那边有什么回音么?您已经把这边的情况汇报给教皇冕下了吗?” 瓦伦丁看了凡娜一眼,点头说道:“我已将这里的情况尽数上报风暴大教堂,教皇冕下表示会尽快派遣支援——但教堂舰离普兰德终究有一段距离,哪怕再迅捷的快船也很难在几天内赶到,所以……还是做好靠自己的准备吧。” 一边说着,这位老主教一边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注视着风暴女神的圣像。 “灾难正在酝酿,不知何时爆发,普兰德这颗海上明珠能否拭去阴霾,就看我们自己的本事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乌云压城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厚重宛若实质的浓云层层叠叠地覆盖在城邦上空,略带腥咸的海风一阵阵刮过街道,仿佛要把冷气往人的骨头里灌一样。 老船长劳伦斯走出教堂大门,在迎面吹来的寒风中缩了缩脖子,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开始嘟嘟囔囔地抱怨这糟糕的天气:“X的,运气糟透了,好不容易结束观察期,还要顶着这种风走半个钟头回家……” 教堂广场的街道上,行人们正脚步匆匆,似乎有一场雨随时要落下来,大家都在记挂着家中未收的衣服,或者没有关好的窗户,而老船长第一个想到的则是自己那脾气暴躁的老婆——他已经在教堂里“隔离观察”了许多日子,中间连个口信都没送,这回去不得挨一顿劈头盖脸甚至鼻青脸肿的爱情? 劳伦斯搓了搓胳膊和双手,叹了口气,准备走向 前方的寒风,但他刚走出两步,眼角的余光便看到有一位教堂守卫脚步匆匆地朝自己跑了过来,而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则站着那位负责提供心理咨询的年轻心理医师……好像是叫海蒂还是海丽来着。 “不会吧……”劳伦斯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声,紧接着便看到教堂守卫来到自己面前,先是礼貌地行了一礼,紧接着便一本正经地伸出手拦着自己的去路:“抱歉,劳伦斯船长,刚刚收到紧急通知,您暂时……还不能离开。” “不是已经结束观察期了么?”劳伦斯在看到对方出现的瞬间便心有所感,但这时候还是忍不住垮下脸来,“你得有个合适的理由。” “具体情况不便告知,但……”年轻的教会守卫脸上似乎也有些为难,但最后还是公事公办地开口,“是来自审判官的直接命令——事态生变,所有曾与失乡号接触过的普通人要继续留在教堂中。” 劳伦斯嘴角抖了一下,在听到“失乡号”三个字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必须服从指令,可坏心情的出现却是无法自控的,这位老船长眉头皱了起来:“好吧,延长,我懂——但谁跟我老婆解释一下?我连着……” “抱歉打扰,”老船长话音未落,海蒂的声音便从旁边传了过来,“您是有什么顾虑么?” 劳伦斯扭头看了海蒂一眼——在教堂里接受隔离观察的日子里,他跟这位年轻的心理医师小姐也打了些交道,他知道对方虽然看起来年轻,但确实是一位可靠的“专家” ,而且也确实帮自己和船员们排解了不少紧张愤懑的情绪,所以脸色稍微缓和下来:“我离开家太长时间了,我老婆可不是性格温和的人——我结束上一单海运单子是要休假的,总不能前半段假期在教堂里隔离,后半段假期在床上养伤吧……” “……确实,谁也不想遇上这样的事情,”海蒂叹了口气,颇为感同身受地说道,接着从随身的药箱中取出了一支用玻璃管封装的药剂递给老船长,说道,“但现在事情比较复杂,最好还是先听从大教堂的吩咐——放心,您的家人那边会有人去联络的。” “这是什么东西?”劳伦斯接过药剂管,有些怀疑地看了里面的液体一眼,又怀疑地看着海蒂——这位心理医师的药箱子里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让人怪紧张的。 “安神,舒缓,顺便在一定程度上增强心智防护,”海蒂随口说道,“为下一阶段的隔离观察做准备。” “……该死,果然不能通融……”劳伦斯一听“下一阶段的隔离”便一阵牙疼,接着拔掉药剂管的塞子,把里面又咸又苦的药水一饮而尽,随手把玻璃管还给心理医师。 药剂的效果很快显现出来,这位老船长站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眼神变化了几下,接着迅速平缓下来,发出一声复杂的长叹。 “需要我送您回去么?”海蒂观察着老船长的表情,嗓音柔和地问道。 “……不用,我知道路,”劳伦斯的情绪有些低落,但很快便释然地摇了摇头,“唉,回去待着也挺好,能有人聊聊天,好歹有几个见习修士说话还挺有意思的……” 他在寒风中转过身,孤零零地向着教堂大门走去,两位守卫者已经等候在那里,准备接这位老船长返回隔离观察的地方。 但在他就要走进那扇大门的时候,海蒂的声音还是响了起来:“劳伦斯先生,作为一名精神医师,我还是认真建议您一句——差不多该退休了,无垠海对您的精神健康很没好处。” 劳伦斯没有开口,只是远远地摆了摆手表示已经听到,随后身影便慢慢消失在那扇高耸庄严的大门中。 广场上只剩下了拎着医药箱的海蒂,以及身穿黑色长风衣的守卫者战士。 守卫者看向老船长的眼神中带着隐隐的尊敬。 随后这位守卫者转过头,看向身旁的精神医师:“海蒂小姐,您知道到底出什么事了吗?” 海蒂翻了个白眼:“你是教会的人,你都不知道,我这个市政厅派来的 ‘外编顾问’怎么会知道?” “但您和审判官阁下……” “她什么都没告诉我,而且从昨天开始我和她甚至连面都没见过,”海蒂摇了摇头,接着又好奇地看了面前的守卫者战士一眼,“不过我听说她突然签发了一大堆调查行动的任务?今天早上甚至有一队文职神官跑到市政厅去借调档案来着……” “是啊,一大堆调查任务,”守卫者叹了口气,“借调档案,走访社区,排查一大堆陈年旧账,还去港口设卡监视了十二个卖薯条的……” 海蒂:“……?” “所以现在连我们都在猜到底出了什么事,”守卫者叹息着,仰头看着乌云阴沉的天空,“啧,这鬼天气。” …… 莫里斯端坐在书桌前,手指轻轻从一本厚重典籍那粗糙的边缘抚过,他的心绪一点点沉静下来,直到连自己的心跳都能听清。 他低下头,慢慢翻开眼前的《拉赫姆圣典》,熟练地打开有关心智保护,智慧辨识的章 节并在心中默念上面的训诫。 完成最基础的自我暗示和心智加固之后,他才站起身,按顺序点燃了旁边桌案上的蜡烛与熏香,并向其中三簇烛火中滴入萃取过后的精油。 在骤然升腾的火焰中,他注视着仪祭台前的镜子,看着镜中自己的倒影脸上露出有些自嘲的笑容。 “真是老了……幸亏我还能准确地执行这些仪式的细节。” 烛火的噼啪声渐渐微弱下去,熏香升腾起来的烟雾则缓缓在镜子上方凝聚成了不散的云团,云团遮挡了老人的视线,让他无法准确看清楚镜中自己的影子,到这一步,心智的加护以及来自智慧之神拉赫姆的祝福便成了。 “我背离了您十一年……您仍然愿意眷顾我,”莫里斯看到仪式如此顺利地完成,不由得轻声叹息,“您是对我仍有什么期许么……” 房间中仍旧安静,智慧之神当然不会就这么现身,但莫里斯仍然侧耳倾听着,他仿佛在那寂静中听到了神明的嘱托,脸色随之渐渐平静下来并打开了手边的一个抽屉。 一串用五颜六色的石子编缀而成的手串静静地躺在抽屉中,石子共有十二个。 莫里斯犹豫了一下,拿起手串将其戴好。 在这一瞬间,他感受到头脑一阵清明,仿佛有一层笼罩多年的帷幕突然撤去,随后他又看了一眼仍然凝聚在镜子前方的那层烟雾,终于下定决心,推门离开房间。 海蒂不在家中,这空旷的大宅里显得格外安静。 自己与妻子的卧室就在左手边不远处,那扇门此刻虚掩着,里面昏昏沉沉一片寂静。 莫里斯摸了摸手腕上的石子手串,不敢将视线投向那扇虚掩的房门,而是如逃跑一般飞快地穿过了走廊,随后穿过客厅,走出大门,启动了停在院中的车子,向下城区的方向驶去。 而在同一时间,一只白鸽正从下城区低矮陈旧的建筑物上空飞快掠过。 在无人注意的地方,白鸽穿过了歌蒂娅古董店二楼的窗户,片刻之后一簇幽绿火光在窗户后面一闪而过。 歌蒂娅从火焰中走出,看了一眼外面糟糕的天气,又看向不远处墙上挂着的时钟——距离妮娜放学回家还有一小会。 她来到一楼,打开店门,搬了把椅子,就这么坐在门口,面色沉静地注视着前方的街道,静静思索着。 第一百七十六章 温馨的家庭 妮娜出现在歌蒂娅的视线中——女孩一路小跑着,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在看到古董店门口坐着发呆的小姨之后便加快了脚步,同时扬起手打着招呼:“小姨,我回来啦!” 歌蒂娅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她将心绪暂时放在一旁,起身迎接自己这位“侄女” ,在看出女孩气喘吁吁的模样之后她愣了一下,微微皱起眉头:“不是给了你坐车的钱吗?怎么放学还是跑回来的?” 妮娜在歌蒂娅面前停下之后喘了几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接着便伸手在自己拎着的书包里翻找起来,好半天摸出一个小纸包递过来:“我……回来的时候路过阿尔伯特医生的诊所……” 歌蒂娅接过纸包捏了捏,意识到里面是几片药片。 “阿尔伯特医生说,您长期用止疼片镇痛,虽然现在身体情况好转,又成功戒了药,但长时间服用那种药片的人一旦强行戒断反而很容易有不良反应,”妮娜小声解释着,“这是用来减轻戒断反应的药,如果您身体不舒服了就可以吃一片……另外阿尔伯特医生还说,如果您近期身体没有恶化,之前吃的药就可以彻底停下了,但还是建议您有时间去他的诊所彻底检查一次……” 歌蒂娅默默地听着妮娜这小声的,甚至略有点小心的解释,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直到妮娜说完,她才默不作声地将那一小包药片仔仔细细地贴身收好。 然后她伸出手去,按在妮娜的头发上轻轻揉了揉。 “小姨?”妮娜有点疑惑地抬起头,却看到歌蒂娅脸上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严肃,那严肃中甚至有一点点忧虑,这让心思敏感的她顿时有点不安,“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还是……” “我很好,”歌蒂娅突然笑了起来,微微弯下腰,注视着妮娜的眼睛,“但以后不要把自己坐车的钱拿来给我买药了——家里现在不缺钱,你平常也可以多带点零花……不够就跟我要。” 妮娜有点愣神地看着歌蒂娅,她总觉得小姨突然变得有点奇怪,却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愣了好半天才迟疑着点了点头:“哦,哦……” 然后她想了一下,又探着头看了一眼店铺里,脸上才露出了期待又犹豫的表情:“小姨,那个……您说我放学回来您就教我骑自行车……” “现在天气可不好,”歌蒂娅扬了扬眉毛,“可能要下雨了。” “我们就在门口啊,”妮娜抓着歌蒂娅的胳膊,小声又期待地嘀咕着,“下雨就可以立刻回去的……” 歌蒂娅笑了起来,有些无奈地点点头:“好,你先把书包放好,我教你骑自行车——但只能练一会晚饭还没做呢。” “好哎!” 妮娜顿时小小地欢呼起来,然后跟冲锋一样跑进了古董店里,随手把书包往柜台上一扔,便把那辆崭新的自行车推了出来——推车的姿势歪歪扭扭,在门框旁边较了半天劲才成功把车推到歌蒂娅面前。 “……其实我觉得你连推车都得从头学起,”歌蒂娅看着妮娜笨拙的模样便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随后上前扶好车把,“但看你这期待的模样,还是先上来吧——我帮你扶着车子,你在上面体验一下蹬车以及行走中的平衡感。” 妮娜听话地点点头,等歌蒂娅扶好车子之后便使劲抓着把手,踩着脚蹬往车座上爬,一边使劲一边再三强调着:“小姨您一定要扶好啊!您千万别松手啊!” “行行行,你相信我就行了……” 略带腥咸而寒凉的风吹过了下城区陈旧的街道,在低矮破败的建筑物间卷起落叶与飞尘,乌云压得很低,但那场不知何时会下的雨似乎仍在天空迟疑久久不曾坠向大地。 古董店门口小小的空地上,响起女孩兴奋又紧张的惊呼,还有车铃时不时的叮铃乱响,以及中间夹杂着的,歌蒂娅偶尔的指导和调侃声。 一辆纯黑色的老式私家车在古董店附近的空地上停了下来,一个穿着老派学者毛呢外套、手中提着手杖,头戴矮礼帽的老人推开车门抬头看向古董店的方向。 莫里斯看到了那座熟悉又陈旧的店铺,也看到了正在店铺前的空地上练习骑车的姨侄两人。 普普通通的下城区街景,温馨又平凡的家庭日常,一切看上去都是如此正常,甚至哪怕是在这乌云低垂、秋风寒凉的萧瑟街景下,不远处的那一幕都显得格外温暖又和平。 然而海蒂仅仅是在这古董店里待了半天,便消耗掉了智慧之神拉赫姆的一次加护——而且还是在有一位深海审判官保护的情况下。 而在事后,不管是海蒂自己,还是审判官凡娜,竟都没能察觉丝毫异常。 莫里斯轻轻吸了口气,尽管看着如此日常的景象,他的心脏却慢慢加快了跳动。 随后他咬了咬牙,没有贸然去跟正在古董店前活动的姨侄两人打招呼,而是准备先完成对那间店铺的观察——如果可能,他实在不想把无关的人卷入到超凡事件中。 老人在上衣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摸出一枚带有淡金色细链的单片眼镜,细细的链条一端夹在口袋内侧,另一端则连接着镜框,那镜框上用古老的克里特文字刻印着智慧之神拉赫姆的名字以及诸多神圣符号,而在透明的镜片中,则隐隐约约有微光浮动。 “愿智慧赐我慧眼,启迪我的心智,令我看清真实,窥破迷雾……” 莫里斯低声祝祷了几句,便将单片眼镜夹在眼眶中,随后朝着古董店的方向“睁开”了他那只在十一年前主动封闭的…… 莫里斯恍惚了一下,低头看着手中的单片眼镜,看到镜框上刻印着拉赫姆的名字以及诸多神圣符号,透明的镜片中,隐约有微光浮动。 “愿智慧赐我慧眼……” 他低声祝祷了几句,将单片眼镜夹在眼眶中,抬起头…… 莫里斯恍惚了一下,低头看着手中的单片眼镜。 一阵寒风突然从街道对面吹来,风中裹挟着低沉的呢喃,老学者突然停下了即将进行下去的动作,紧接着猛然抬起了右手手腕。 一串用彩色石子和丝线编缀而成的手串正戴在他手腕上,石子共有八颗。 寒凉的风吹了过来,裹挟着路边的落叶以及深秋的寒冷,莫里斯耳中的声音仿佛都褪去了,街道上的车水马龙和远方教堂的钟鸣都遥远的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一样,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血液鼓动的声音宛若雷鸣,而在这心跳声中,只有一个方向传来的声音仍旧清晰—— 一个女孩欢快又有点紧张的声音:“小姨您扶好啊!啊,歪了歪了……车子要摔倒了!” 一个中年女人带着笑意的柔和嗓音:“我扶着呢,倒不了——你把车把扶正就不会歪……往前蹬,继续走,自行车就是这样的,只要往前蹬扶好把就不会摔倒的。” “您一定要扶好啊!我往前走了啊!” “走吧,我在你身后。” 莫里斯突然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那是吱吱嘎嘎的筋骨摩擦声,而随着这声音一同出现的,是自己眼前视野的微微偏移和转动——他用了一秒钟的思考,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他正在慢慢转动脖子,将视线从古董店转移到古董店门口的那片空地上。 强烈的警兆从灵魂中涌了上来,尚存八颗石子的手链仿佛呜咽般传来低沉的怪声,每一粒石子都变得灼热起来,像是要将溺水之人拉出水面般徒劳地牵引着他的理智,莫里斯还能思考,他知道自己出发前为自己施加的那些赐福已经被激活了,而且正在发挥作用,但他也仅能进行这些基础的思考――他的脖子还在转,他的视线在不受控制地看向某个最危险的方向。 闭上眼!闭上眼!闭上眼! 无数声音在脑海中轰然炸裂,莫里斯的理智却无法驱动自己的肌肉完成这哪怕最简单的一个动作,他就这样慢慢转过了头,然后终于在“睁开”自己那双曾受赐福的双眼的情况下看到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看到一团疯狂蠕动的光影漩涡,一面仿佛同时倒映着所有时空的、揉碎了的镜子,这些东西杂糅在一起,杂糅成一个勉强维持着人类轮廓的,体表遍布星光的女性巨人,这巨人微微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搀扶着 搀扶着一道正在喷涌的弧形烈焰。 莫里斯脑海中轰然爆鸣,然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第一百七十七章 疯狂临界 轰然一声巨响之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莫里斯感觉自己的意识飘飘荡荡,似乎已经完全脱离了躯壳,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此刻身处何年,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也可能是某段漫长的岁月中——连自己的姓名都彻底忘却了,他就这样在一片混沌虚无中毫无心智地漂浮着,四周全是无法被人智理解的光影乱流和死一般的寂静。 莫里斯用了很长很长时间才把支离破碎的思维重新组合,修补出残缺不全的人性—— 他记起来了,自己名叫莫里斯,住在普兰德城邦,是一名历史学者,今天他要造访一座位于下城区的古董店,去查明到底是什么东西,险些要了自己女儿的性命。 他查明了。 是温馨的亚空间一家人。 数不清的嘶吼和仿佛大地撕裂般的刺耳噪音终于炸裂,这片空旷寂静的混沌中再次有了可以被他感知到的东西,他那刚刚凝聚起来的人性险些被这噪音再度粉碎,但就在彻底的湮灭发生前一瞬间,他“看”到一片混沌虚无的烟雾突然从四面八方汇聚起来,把自己的全部感官都包裹在里面。 这层“烟雾”保护了他的心智,用名为“无知愚钝”的庇护将他和四周那些噪声以及光影乱流隔绝开来,莫里斯再度有了思考的能力,他隔着那烟雾看向四周,发现自己再也看不清那些令人疯狂的知识和真相,而在无穷无尽的迷雾深处,唯有一团闪烁的微光吸引着他的注意。 那是由许多大大小小的光源形成的微光,中心是一盏红色的光,仿若人的头颅大小,周围又有几十个蓝色、绿色和红色的小光点,仿佛某种矩阵般飞快闪烁,看似毫无规律,又仿佛蕴含着某种……“理智” 。 在无数的光影乱流中,这些规律闪烁的微光成为了让莫里斯心智彻底稳定下来的锚点,而他也在瞬间的惊愕之后意识到了这些闪烁的微光是什么—— 他直面了智慧之神拉赫姆。 在真理学院的每一座大学和实验室中,都有着拉赫姆的形象描绘,《拉赫姆圣典》中也有对应的字句——这位同时执掌智慧和愚钝权柄的神明并无人类的形象,祂长久隐匿于雾中,偶尔显露出来的轮廓是一个遍布微光的平面,有几十个光点围绕着一个圆形的光芒运转。 “主啊!”莫里斯瞬间激灵一下子,赶快向那庇护了自己的光芒矩阵行礼致敬,“您是要指引我吗?” 那些闪烁的“灯光”却没有回应老学者,只是传来了一阵含混低沉的震颤,直到又过了好一会,莫里斯才在脑海深处听到拉赫姆的 “ 声 音 ” 传 来 —— “返回,接触,了解,传递……” “您……” 莫里斯错愕地看着那团光芒,他无法理解拉赫姆的旨意,然而这位难以捉摸的智慧之神并没有给他继续发问的机会——下一秒,强烈的排斥感便迅猛传来,只需一瞬间,莫里斯便被“弹”出了这个混沌可怕的地方。 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脑浆宛若沸腾,来自尘世间的信息充斥了他的感官——街道上车水马龙的声音,远处的钟声寒冷的风自行车铃铛的清脆声响。 然后是快速靠近的脚步声,女孩关切的声音——那个声音很熟悉,是他的“学生”。 “莫里斯先生?!您怎么来了……您没事吧?” 莫里斯恍惚中抬起头,看到妮娜正站在自己面前,但下一秒,他眼前的女孩又变成了一簇燃烧的弧形烈焰,其身边环绕着似乎能覆盖整个城邦的灰烬——接着又化作人形。 他又视线僵硬地看向旁边,看到一个浑身闪烁星光的女性巨人正俯瞰着自己,巨人体内是令人疯狂的光影,但这女性巨人又突然化作一个面容亲切的中年女士,她关心地看着自己,眼眸中充盈着亚空间的阴影。 远处的街道也在震颤,脚下的大地在蠕动,店面的门窗时而正常,时而化作空洞的黑窟窿,天空歪歪斜斜地垂坠下来,流淌的烈焰和不定形的肢体在云层之间若隐若现,一名骑着自行车的路人飞快地从附近经过,他的身体突然变成了支离破碎的水泥但下一秒又恢复原状。 莫里斯艰难地低下头,看向自己手腕。 他戴着一串用彩色石子编缀而成的手链,石子共有四枚。 但石子没有继续破碎下去,他的神智也没有继续朝着疯狂滑落,眼中的世界严重扭曲着,可自身的思考和判断能力已经恢复……至少恢复了一部分。 老学者迅速判断出了自己目前的状态——在拉赫姆的加护下,获得短暂平衡的“疯狂临界状态”。 他疯了——但神让他疯狂成了理智的模样。 或许能恢复过来,但他必须在拉赫姆的加护结束之前,在所有石子破碎之前找到让自己恢复的办法,否则短暂的疯狂临界随时可能崩溃,到时候没有人能把他的理智从狂乱中救回来。 在莫里斯头脑中艰难缓慢思考的同时,妮娜和歌蒂娅也在关心地看着眼前状态明显不对劲的老人。 她们是在练习自行车的时候突然看到站在旁边空地上的莫里斯的,原本妮娜是想跑去打招呼,却在跑到一半的时候发现了老人脸上的神情不对。 呆滞,恍惚,对外界没有回应,就像站着睁着眼睡着了一样。 “不会是突然老年痴呆了吧?”歌蒂娅突然嘀咕了一句,伸手在莫里斯面前晃了晃,又扭头看向妮娜,“你老师这两天在学校里有这种发呆情况么?” “没有啊,”妮娜摇摇头,一边上前扶住老人的胳膊一边说道,“老师身体一向很好的,怎么会突然痴呆!” “上了岁数的人可说不准,”歌蒂娅扶住了莫里斯另一边胳膊,接着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先别在这儿说了,眼瞅着快下雨了,先把老爷子扶进屋里。” 妮娜哦了一声,跟歌蒂娅一起搀着神情恍惚的莫里斯进了店铺,随后又小跑着来到外面的空地上,把那辆自行车往屋里搬。 歌蒂娅把莫里斯馋到了柜台旁边的椅子上,老人这时候似乎恢复了一点思考的能力,他神情僵硬地坐了下来,脑袋慢慢左右转动着视线终于集中在歌蒂娅身上。 “返回,接触,了解,传递……” 拉赫姆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脑海中回响起来。 莫里斯仅存的理智似乎稍微理解了这几个单词。 这是智慧之神的旨意?让他继续跟眼前这个……“存在”接触? 莫里斯眼中的歌蒂娅暂时又稳定到了人类模样,尽管其周围的景象一直在震颤,蠕变,但最起码自己暂时看不到那星光巨人的本体,理智也就一点点占据了上风。 莫里斯已经意识到,这位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古董店长”,绝不是现实世界应该出现的存在。 甚至自己那位“学生”,那个总是温和地笑着,永远阳光乐观的女孩,也不是正常的人类。 继续在这里待着,继续跟这“一家人”交流,自己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越过疯狂临界的平衡点,从暂时疯狂滑入永久疯狂的深渊…… 但智慧之神的声音仿佛在他脑海中扎了根,让他不由自主地坐在原地,与此同时,另一个更加大胆的念头也在他心底渐渐弥漫上来。 在神明加护的“疯狂临界状态”,哪怕理智再怎样趋于狂乱,也不会彻底失控,只要不越过那个临界点,他在这短暂的平衡时间里甚至可以直面亚空间而保持自我,保持人性…… 据说,克里特王国那些最伟大却也最疯狂的知识追逐者们甚至会主动利用这一点,在毕生的准备之后,他们会用药剂和仪式主动拥抱“疯狂临界” ,并在一生仅有一次的机会中去窥探亚空间里的真理,把宝贵的知识带给人间随后慨然赴死。 现在,他似乎站在了克里特时代那些先贤曾站过的“战场”上。 慢慢地,这位老先生茫然呆板的面孔有了变化,他渐渐露出一个微笑,浑浊的双眼看向歌蒂娅,缓慢开口:“您好,歌蒂娅女士。” 歌蒂娅看着眼前老人表情的变化,突然觉得有点瘆得慌。 这老爷子……怎么笑容突然这么吓人? 第一百七十八章 友好 歌蒂娅谨慎地观察着眼前老人的表情,怪异的感觉从刚才开始便不曾散去,她能明显看出莫里斯现在的状态不太对劲,然而遗憾的是,她并不是医生。 “需要我找个大夫么?”她带着关心问道,“您现在感觉怎样?有没有头晕恶心?还是说精神恍惚?” 莫里斯揉着额头。 在他耳中,歌蒂娅的声音里仿佛夹杂着一万个重叠在一起的嘶吼噪声,而在音波传入耳朵的同时竟还有斑斓刺眼的“色彩”一并迎面扑来,这些“信息”中仿佛塞满了人类无法理解的知识,每分每秒都在考验着他的头脑,但在疯狂临界的状态下,他仍然勉强维持了自己的理智,并慢慢摇了摇头:“我没事,稍微休息一下就好……” 眼前这个……不知道本体是什么的“存在”对自己表露了关心之情,然而现在莫里斯根本不敢想这种关心的表象之下到底是怎样的“真实情况”,或许是一千双正在盯着自己的眼睛?亦或者密集蠕动的牙齿和舌头?那关心的话语是亚空间中的呢喃,还是来自幽邃深海的呼啸声?感谢拉赫姆赐予自己这片刻的愚钝,他不用去过度关注那真相。 他只是在“人”的层面上,尽量保持正常地作出回应。 而与此同时,他也在尝试,看能不能主动关闭自己刚才下车时睁开的“真实之眼”——这一神赐的能力是智慧之神的追随者们探寻世界时的倚仗,然而现在看来……它的代价也果然无愧于四神赐福的危险性之首。 他失败了,真实之眼已经张开,短时间无法关闭——而且即便闭上又有什么用呢?陷入疯狂临界的心智并不会在闭上眼睛之后就自动恢复…… 莫里斯混混沌沌地思考着,缓了一会才慢慢开口:“我……只是过来看看,致谢……哦,对,致谢,为我女儿,再次感谢上次您在博物馆中的出手相助,她让我……” 他突然有点卡壳,迟疑了好几秒才把思维接续起来:“她让我捎一封信过来在我口袋里。” 老人摸索着,从衣服口袋中取出了一个被仔细封好的信封,递给歌蒂娅,后者接过之后当面打开,看到上面除了一开头的寒暄之外就是关于妮娜身心健康的报告以及“医生建议”。 这是海蒂上次给妮娜做过催眠治疗之后总结的东西,她之前确实说过要专门写一封信送来的,歌蒂娅还记得这件事情。 “不必这么客气,当时那种情况下,出手相救是我的本能反应,”歌蒂娅收好信函,一脸认真地对莫里斯说道,“另外代我感谢海蒂小姐——妮娜在上次的催眠治疗之后情况就好多了,这些天也一直没有做过那个怪梦。” 莫里斯点了点头,用手指按着太阳穴,一边引导着自己不要盯着歌蒂娅的眼睛一边组织语言:“您……这些日子还好么?” “我?我很好啊,”歌蒂娅感觉有点莫名其妙,她觉得老先生今天开启话题的方式怪怪的,“身体健康,精神饱满,心情也不错——除了今天糟糕的天气让人有点压抑之外没什么不好的。” 天气? 这小小的天气变化还能让一个邪神感觉“压抑”——这是亚空间里最近流行的新笑话么? 莫里斯感觉自己的头脑比刚才好受了一点,在听到歌蒂娅的话之后甚至有心情在心里嘀咕,而与此同时,他又听到妮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小姨!我把自行车放好了,店门也关上啦!外面风越来越大了……莫里斯先生怎么样?” “他好多了,但也没跟我说刚才有哪不舒服,”歌蒂娅回头看着正向这边走来的妮娜,“要不待会你陪着老先生,我去给海蒂小姐发一份 ‘迅件’ 或电报,让她来接一下……” “不,不不,我没事,”歌蒂娅话没说完,莫里斯便突然提高了声音连连摆手,“不用让她接,我只是有点老毛病,休息这一会就好了。” 歌蒂娅被老先生突然有点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她上下打量莫里斯两眼,确认了对方的状态和态度之后才点点头:“好吧,那我就不去了。妮娜,你上楼做点汤吧,热腾腾的饭菜可能会让莫里斯先生好受一点。” 妮娜眨眨眼,有点困惑地在歌蒂娅和老师之间扫了两眼,不知为何觉得这里的气氛有些怪异,但很快她便乖巧地点了点头:“哦!” 女孩轻快地跑上了楼梯,蹬蹬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而在妮娜离开之后,莫里斯也感觉自己的精神压力再次减少了一点点——虽然和歌蒂娅带来的庞大压力比起来这点舒缓几乎微不足道,他仍然轻轻舒了口气。 随后这位成天跟历史打交道的老人沉默了片刻,才谨慎地组织着措辞开口:“我刚才的表现是不是很失态?” 歌蒂娅的眼睛始终关注着莫里斯的变化,在一开始的时候,她只觉得对方今天言行分外古怪,但慢慢地,她似乎从这位老人的反应中看出了一丝熟悉的……“感觉”,她一边回忆着这种熟悉感来自何方,一边随口回应:“是有点古怪,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里斯沉默了两三秒,才嗓音低沉又谨慎地开口:“我这种经常跟历史和知识打交道的职业,精神偶尔会比较敏感。” 他只是想试探一下,想试试眼前这位始终对外表现的十分和善,住在这里也没有搞过什么事情的“亚空间存在”到底是怎样的态度。 而歌蒂娅在听到对方这似有深意的一句话之后立刻便蹙了蹙眉,突然间,她知道那种熟悉感是怎么回事了! 莫里斯这古怪的反应也曾出现在另一个熟“人”身上……是阿狗! 雪莉身边那只幽邃猎犬,那个拥有特殊“真实视野”的幽邃恶魔!阿狗在看到自己的时候也是如此惶恐紧张——因为它能够看到自己这幅人类躯体之下的一些“真实情况”,但不同之处在于,阿狗是个对污染有极高抗性的幽邃恶魔,莫里斯则是个脆弱的人类所以后者的反应会更强烈,也就是说…… 歌蒂娅隐隐猜到了真相,立刻抬头看着莫里斯的眼睛:“您看到一些不该看的,对吗?” 莫里斯轻轻吸了口冷气。 但下一秒,预想中的末日却未降临——恰恰相反,他再次感到自己承受的精神压力在迅速减弱,甚至减弱到了哪怕没有拉赫姆的加护,他作为人类都能勉强承受的程度! 歌蒂娅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主意识”转移到了失乡号上,仅通过灵界行走的“遥控”技巧控制着古董店中的躯壳。 通过这一段时间的“练习”,她即便在遥控的情况下也可以如常指挥远方的躯体,感知这幅躯体周围的环境,唯一的影响也只不过是调用的力量会弱一些罢了——但反正这里也没什么敌人。 她想试试看这样是否能让莫里斯好受一点。 “好点了么?” 歌蒂娅柔和舒缓的声音从旁响起,让莫里斯惊醒过来。 老人赶紧抬起头,看到的是歌蒂娅那副稳固,清晰,无害的人类形体,而在眼角的余光中,他则注意到周围的环境都已经稳定下来。 错乱的光影消失了,噪声在渐渐止息,撕裂的房屋,流淌的火焰和蠕行畸变的黑暗之物尽数消失在眼中——自己的心智正在快速恢复,危险的疯狂临界状态竟有了好转的迹象。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歌蒂娅,后者则带着歉意点了点头:“抱歉,我还真没想到一个人类会有这种 ‘好眼神’——以前我只是吓唬过一个幽邃恶魔,但幽邃恶魔的神经可比人类结实。” “我……我好多了,”莫里斯咽了口口水,精神逐渐复原的过程其实也不好受,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像是要炸裂一样,但不管怎样,这让他恢复了大部分的思考能力——也让他能够从歌蒂娅的话语中分析出有用的情报,“我……唉,我也没想到自己会看到您的真实模样,太大意了,这些年背离信仰的生活让我变得松懈下来……” 歌蒂娅没有在意莫里斯后面的嘀嘀咕咕。 她在飞快地思考着,思考眼前这情况该怎么收场。 毕竟这位大历史学家可不是阿狗……后者吓唬一番就能搞定,老先生却不能用这种粗暴的手段。 “我很好奇,”她在思索中突然说道,“你为什么能看到?” “我……”莫里斯张了张嘴,略微犹豫之后才诚实相告,“我是智慧之神拉赫姆的追随者。” 第一百七十九章 应该对自己有点AC数 歌蒂娅回忆起了在书上看到的内容。 智慧之神拉赫姆,深海时代庇护世界的四神之一,就像风暴女神和死亡主宰一样,这位神祇也同时执掌着两个互相矛盾的权柄——祂是智慧的赐予者,同时也有着“痴愚之神”或“愚钝福音”的圣名。 追随这位神祇的信徒数量不多,他们往往需要很严苛的考核才能获得皈依的资格,但一旦成功皈依了这位神祇,信徒们便会同时获得两种加护。 其一为智慧,可令凡人洞悉真理,掌握知识,能够更轻易地理解万物的运转,并察觉有可能干涉到自身命运的真相。 其二为愚钝,可撑起名为“无知”的屏障,令人远离那些为时尚早的真理,远离亚空间的污染和引诱——在这危险环伺的世界上,愚钝之人是至福至幸的。 显而易见,在这充斥着异常与异象,深海之下尽是疯狂,海面之上亦阴云密布的深海时代,拉赫姆所赐下的这两种祝福有着怎样的意义——智慧之神的信徒或许很少,但绝对各个都是文明精锐。 楼上传来了妮娜在厨房中忙碌的动静,门外的街道上车马声渐渐稀少,古董店的一楼在这些日常的声音中显得格外舒适安静。 歌蒂娅坐在柜台后面,两手的手指交叉放在柜台上,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莫里斯老先生。 智慧之神的加护是很好的东西,但显然,祂的信徒们由于职业习惯和追求知识的本能,平日里要面对的危险会更甚一步。 神也挡不住团灭发动机的输出——这位研究历史的老爷子如果放在别的剧本里,这时候恐怕身上长出来的触手都一尺长了。 歌蒂娅这时候已经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对自己的特殊性略有逼数,不过此刻她更多的是好奇:“所有的智慧之神信徒都能像你这般看透我的情况?” “恐怕只有那些最杰出,最受智慧之神眷顾的人才能……”莫里斯揉着脑袋,歌蒂娅的声音在他听来仍然混杂着一些尖锐的噪声,但好歹大部分已经是人类可以理解的声音了,“您可能会觉得这有些讽刺……但大部分拉赫姆信徒其实还没有被您夺取心智的…… “哦,所以你是格外受赐福的,”歌蒂娅表情有点怪异地嘀咕,尤其是说出“赐福”一词的时候怎么想怎么别扭,“你们这地方的 ‘赐福’ 还真要命……等等,那你上次来的时候怎么没事?” 莫里斯有些诧异,他不知道歌蒂娅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恶趣味地扮演一个无知的凡人,但在当前情况下,他不敢随意发散思维,只能一边努力收敛思绪一边回答:“即便是受赐福的拉赫姆信徒,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开启着‘真实之眼’ 的,我上次来的时候没有使用任何神赐之力,而这次……” 老先生苦笑了一下,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球——此前用来增强仪式效果的单片眼镜已经取下,然而他的一只眼球仍然泛着隐隐约约的白光,眼白和瞳仁之间还可看到一圈浮动的光环,凑近之后便很容易分辨到。 歌蒂娅很好奇:“……所以你现在无法终止这个效果?” “……我试过了,没用,”莫里斯摇摇头,“而且即便成功终止了意义也不大,我已经看到了……您的模样。” “……很抱歉,其实我也不想的,”歌蒂娅心里还挺过意不去,“你这回去之后能恢复过来吗?还是说需要一些特殊的治疗手段?” “我……”莫里斯张了张嘴,心里感觉分外古怪,他早年间也曾想象过自己成天研究历史会不会导致跟某些诡异危险的存在建立了联系,想象过自己有朝一日跟某个来自幽邃深海或亚空间的存在面对面会是怎样可怕的情况,却从没想到情况会是这副模样—— 他真的见到了一个令人疯狂的亚空间阴影,这位“阴影”很礼貌,甚至在嘘寒问暖关心着一个被“祂”吓坏了的人类。 但亚空间来的存在……他的“关心”真的是人类可以理解的那种“关心”么? “我没事,”老先生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在您收敛了您的……气息之后,我想自己应该是没有大碍了。” “那就好,看样子以后我在城邦里活动要小心点了——人类里面还有像你这样眼神好的个体,这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歌蒂娅点点头,接着又有些好奇地问,“那要这么说,你今天来应该不只是顺路过来‘看看’ 吧——为什么要在古董店外张开你那‘真实之眼’,你在找什么?” 莫里斯心里咯噔一下。 他迎着歌蒂娅的目光,所看到的只是一张平凡而带着些许好奇与关心的中年女性的脸庞,然而在这张脸周围,在其身后的货架之间,那些抖动扭曲的东西又一点点浮现了出来。 直到对方的声音又突然响起,莫里斯视线中的扭曲才又一次恢复了原状。 “你在犹豫,你有顾虑,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歌蒂娅从老先生的眼神中读出了对方的情绪,同时心中也隐隐约约浮现出了答案,“是和海蒂小姐有关吗?” “您怎么会知……” “海蒂小姐是一位精神医师,而且好像也是拉赫姆的信徒——虽然看起来并不像你这样 ‘资深’ ,”歌蒂娅淡淡答道,“现在想想,她上次和凡娜小姐离开的时候似乎就有点怪怪的……再考虑到你刚才对我那个问题的反应,这就不难联想了。” “……确实如您所说,”莫里斯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隐瞒,“在海蒂回去之后,我发现她身上的精神加护被击穿了一层,但那时候我只以为是这间古董店里有什么危险的事物,我没想到……” 他又叹了口气看向对面的歌蒂娅。 歌蒂娅却已经皱起眉头。 海蒂……那位年轻的精神医师只是在古董店里给妮娜做了个催眠治疗,精神加护就被击穿了一层? 她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海蒂自己当时好像也没发现! 莫里斯有些不安地看着柜台对面的中年女士,他看到对方似乎陷入了思考,却不敢随意发问,便趁着这短暂的安静努力控制自己的思绪,修复着受损的心智,同时又趁机偷偷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那石子手串。 彩色石子还有四颗。 拉赫姆的加护很平静。 他终于微微松了口气,而这时候,歌蒂娅也终于从沉思中抬起了头。 “她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吧?” “是的,海蒂她什么都不知道,”莫里斯立刻说道,唯有在跟女儿相关的问题上,他的神志和往常一样清醒,“她甚至没发现自己的加护受过损伤,更不知道今天我来这边……” “那我就不去打扰她了,只向你表达歉意,”歌蒂娅很有礼貌地说道,“就当是把当初在博物馆的那次出手相助抵消了吧。” 说到这她停顿了一下,又想到一个很令自己好奇的问题:“那你能跟我详细描述一下吗?描述一下你刚才看到的景象——如果这不麻烦的话。” 莫里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歌蒂娅见状解释到:“我很好奇,自己在不同的 ‘观察者’ 眼中都有怎样的模样——照镜子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歌蒂娅是真的很好奇这件事情,而且了解自己在不同人眼中的“真实形态” ,或许也有助于掌握自己的特殊力量,并尽快揭开此身的秘密。 莫里斯则犹豫了一下,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刚才在古董店门口所见的那非人恐怖一幕,甚至感觉自己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理智都有了松动的迹象,但在歌蒂娅直勾勾的目光注视下,他终于还是咽了口口水,嗓音低沉的慢慢开口: “我……看到您是一个充盈着错乱光流,身上披覆着星光的女性巨人,站在扭曲怪诞的街头,您扶着妮娜——她是一道正在猛烈喷发的弧形焰流……” 歌蒂娅本来听着前半句的时候还只是慢慢点头,心说自己这形象果然对得起自己在无垠海上的名声,结果听到后半句的时候顿时就瞪大了眼睛,一口口水差点呛出去:“咳……咳咳……你说什么?妮娜在你眼中是什么?!” 草里斯吓了一跳,但也顾不上细相· “一……一道正在猛烈喷发的弧形焰流……这有什么问题吗?” 歌蒂娅:“……” 第一百八十章 历史学者说历史 有什么问题?这问题大了!! 歌蒂娅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老先生,很快她便意识到,莫里斯并不明白自己眼中看到的那道喷涌焰流意味着什么——这位学者并不了解太阳碎片的事情,她很有可能将妮娜当成了另外一个“超凡存在” ,比如歌蒂娅的眷属,或者同样从亚空间跑出来的什么东西。 莫里斯确实是这么想的,在看到那喷涌焰流的瞬间,他便将自己的“学生”当成了和歌蒂娅类似的存在,而至于为什么这“亚空间一家子”会一个看上去像巨人一个看上去像火焰,他完全没有多想——亚空间的事儿,邪门才是正常的嘛,反正那地方也没个活人,大佬们都随便长的…… 然而现在看到歌蒂娅的反应,莫里斯终于隐约意识到情况可能和自己猜测的不一样了。 “妮娜她……”老人有点犹豫地开口,在经历了刚才的那种恐惧和冲击之后,他此刻竟然又冒出了一丝担忧——对自己学生的担忧。 他自己甚至都觉得这担忧有点可笑,因为那一道喷涌的焰流……不管其本体是什么,都显然强大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如此强大的存在,不可能还是自己那个脆弱又普通的学生。 歌蒂娅摇了摇头。 “妮娜跟我是不一样的——她是个普通人,一直都是,”她慢慢说道,表情十分严肃,“她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至于你提到的那道焰流……那可能是‘别的东西’。” “我……不太明白。” 歌蒂娅看了莫里斯好一会,最后还是没有直接提起太阳碎片的事情,而是突然换了个话题:“你对太阳教徒崇拜的所谓 ‘真实太阳神’有了解么?” “真实太阳神?”莫里斯皱了皱眉,不知道对方为何突然把话题引向这里,但还是很快答道,“当然是有些了解的,毕竟那些邪教徒存在的时间很长,而他们的许多祭祀活动其实也是历史研究的一部分。 “真实太阳神是他们对自己神明的称呼,但通常正神的信徒们不这么讲——我们称其为 ‘黑太阳’ 或‘黑暗太阳神’ ,而在一些比较古老的典籍中,也有古代学者们用 ‘蠕变日轮’ 来称呼祂。” “蠕变日轮?”歌蒂娅扬了扬眉毛,她听过黑太阳的说法,但“蠕变日轮”这个名字却是第一次听到,而这个名字让她第一时间回忆起了自己曾通过那太阳面具为媒介所见的景象——辉煌日冕覆盖下的朽亡肢体熊熊燃烧的诡异古神。 “是的,在专业领域之外,很少有人提起这个名字,因为这名字是古王国时期流传下来的记录,其最初的手稿用克里特文字书写,这导致‘蠕变日轮’ 的称呼具备了一定的神秘倾向,在普通人中传播太广可能会有不好的影响。” 莫里斯点了点头,解释着这方面的细节,在谈论起学术领域的事情时,他竟仿佛忘记了歌蒂娅背后的可怕“真实”,而又回到了多日前拜访这座古董店,与店主女士相谈甚欢的时候。 他甚至感觉自己头脑中的嗡嗡噪声都不知不觉消失了。 “克里特古王国……”歌蒂娅则颇感惊讶,“那帮崇拜太阳神的邪教徒竟然有如此长的历史?!” “……是的,虽然这很不可思议,但那些崇拜蠕变日轮的异端甚至可以追溯到古王国鼎盛的时代,而考虑到如今的异象001-太阳是在克里特古王国崩溃之后才从海中升起……”莫里斯说到这停顿了一下,似乎颇为纠结了几秒钟,才继续说道,“其实正统学术界和四神教会一直都不太愿意正面讨论这个问题——考虑到异象太阳升起的年代,黑太阳的信仰其实比异象001的历史还要悠久……” 歌蒂娅一时间没有吭声。 黑太阳的历史比异象太阳的历史还要久,这是一个很合理却又让四神教会都不太愿意承认的事实。 因为承认这个事实就意味着要同时承认另一件事情——那些太阳信徒所宣称的一个说法是真的: “真实太阳神”才是上古时代真正的太阳,而那后来居上的异象太阳其实是窃取了太阳权柄的“亵渎造物”。 “……所以,那群太阳教徒的说法是真的,在深海时代之前,是他们的 ‘主’在照耀这个世界,”沉默了半分钟之后,歌蒂娅才突然出声,“如果按‘谁古老谁正统’ 的标准,他们才是正统。” “学术界派系林立,说法众多,而这正是所有离经叛道的说法中最离经叛道的一个——几乎半只脚踩在了 ‘异端’ 的边界上,”莫里斯叹了口气,“但克里特王国诸多手稿的存在让我们无法回避这个问题。” “就当那些邪教徒掌握着一些真相吧,”歌蒂娅则轻轻摇了摇头,“但这不能改变他们的信仰如今对这个世界非常危险的事实,毕竟不管他们的主在深海时代之前是什么样,现在祂的状态……啧啧。” 莫里斯听着,突然反应过来。 他从和熟人探讨学术问题的平和氛围中惊醒,惊疑不定地看着歌蒂娅:“等等,言下之意……难道您……” “碰巧见过一面,”歌蒂娅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拿出一些有分量的情报来跟老先生聊聊的,毕竟她已经从这位学者身上白嫖了那么多的知识,总占便宜心里也过意不去,“怎么说呢……惨的我都看不过去了,而且毫无复原的希望,我并不认为那帮太阳信徒的做法能把他们的主救回来——倒是觉得他们在把自己的主往更加疯狂扭曲的方向逼。” 她顿了顿,看向对面的老先生:“要我跟你讲讲祂现在的模样么?或许你能有些灵……” 莫里斯从刚才歌蒂娅开始讲述的时候就感觉自己的头脑在颤抖,这时候趁着对方的短暂停顿才终于抓住机会,顿时一声惊呼:“不用了!” 紧接着他好像觉得这样有些冒犯,赶紧咳嗽了两声,一脸认真又敬畏地说道:“这不是我该接触的知识。” “……哦对,抱歉,”歌蒂娅一怔,反应过来,赶紧摆摆手,“那就不讨论这个话题了。还是说说现实世界中的黑太阳信仰吧——那些邪教徒一直在想方设法复活他们的主,但他们简单粗暴的活人祭祀从来都没产生过效果,那在历史上,他们有取得过什么 ‘成果’ 吗?” “太阳异端造成的破坏不少,但真要说到‘复活太阳’ ,那又岂是凡人之力能办到的事情?”莫里斯回忆着,慢慢说道,“据我所知,在历史上黑太阳的力量大规模现世的记录只有那么几次。 “最早的记录在混乱王朝末期,因克里特古王国崩溃之后的大量历史遗留问题长期堆积,数个城邦不断爆发混战与饥荒,太阳异端趁虚而入,在一个名为‘卡戎’ 的城邦制造了血腥的大献祭,后来召唤出了一个巨大的活体火球,那火球在卡戎上空漂浮五日才消散,最后将整个城邦融化成了一块玻璃。 “还有一次发生在古典城邦时代,具体起因已经不明,结果是文明世界边缘的数个小城邦在一夜间消失——目击记录显示,天空出现巨大的发光裂隙,裂隙中有日轮升腾,城邦被巨大的引力从海中拔起撕成细长的条带之后落入其中。 “最近的一次则发生在新城邦历开端,也是最诡异的一次,因为那一次灾难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目击报告和毁伤报告,没有证据,没有记录,没有任何人知道和记得,甚至……说不准事情具体是哪一年发生,以及发生在什么地方……” 歌蒂娅一脸错愕地听着,终于忍不住出声:“没有人知道它发生过?那怎么能叫黑太阳的力量大规模现世?人们甚至不知道哪个城邦被袭击了吗?” “是的,就是如此诡异,这已经超出了一般学者会研究的领域,但我在真理学院的身份让我接触了一些有关的资料,”莫里斯点了点头,一脸认真地说道,“那件事确实发生了,因为在某一天早晨,传火者教会最神圣的 ‘纪年柱’上突然出现了一行字。 “那行字提到了一个压根不存在的城邦,总共只有一句话: “威尔海姆最后传讯,黑太阳从历史中降临,我们失败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历史,污染,以及黑太阳 “纪年柱”上突然出现的一行文字,无人知晓的城邦,无人知晓的战斗,无人知晓的失败与牺牲——一段不存在于任何人记忆中的历史,在消亡之后留给世间的仅剩一线印痕。 而哪怕就是这极其简短的一句话,恐怕也是数不清的传火者以生命为代价才传递到了现实世界。 听完莫里斯的话,歌蒂娅在短暂错愕之后便陷入了思索中。 传火者教会……她知道这个教派的大概情况。 在得知这个世界上存在“四神信仰”之后,她便对这些对尘世运行影响巨大的神明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莫里斯之前送过来的那本书中也正好有许多涉及到四神教会的内容,她便把四大正神的教会都了解了 一遍,而在这四神信仰之中,“传火者”是她认为最特殊的一个。 传火者们的信仰核心,或者说其“信念” ,与其他三神信徒截然不同,其他三神的信徒所追随的风暴、智慧和死亡都算是比较容易理解的概念,而传火者们所追随的……是“历史”这一更加缥缈的东西。 历史是文明的记忆,在岁月更迭中薪火相传——这是传火者们信念的核心,他们认为文明以“火”为开端,并以“火”为象征延续至今,而世界上有数不清的威胁在试图干扰或扭曲这薪火的传递,与这些威胁对抗并确保文明薪火的稳定延续便是他们的使命。 传火者追随并敬拜“永燃薪火”塔瑞金,这是一位站在文明开端的巨人,据说祂保留并看守着凡人燃起的第一堆篝火,并将这篝火化作了自己身躯的一部分,祂从火焰的跳跃和分支中分辨出正确的历史,并将其刻印在自己的躯体上,文明不断前进,这位巨人便越来越巨大,而当祂成长到极限的时候,尘世凡人的文明便会获得真正的安全,再无人可以威胁历史的正确延续,即便亚空间亦无法湮灭文明。 这是在莫里斯送来的那本书上的原文,也是传火者所持的《薪火圣经》中最重要的段落。 在歌蒂娅看来,这些描述中的最后部分可能只是信徒们的念想,是教会画的一张大饼,可信度有待商榷,但对于“传火者守卫历史”的描述应该都是真的。 历史是可以被污染的,自然也是可以被保护的反之亦然。 “……原来他们当年就这么干了一次么……”歌蒂娅突然若有所思地嘀咕了一句。 “您说什么?”莫里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当年就干了一次?这是什么意……” “没什么,自言自语罢了,”歌蒂娅轻轻摇了摇头,颇为认真地看着眼前的老先生,“你带来的情报非常重要。” “我带来的情报?”莫里斯却有点糊涂,“您是说我刚才提到的第三个记录?那个出现在传火者纪年柱上的传讯?” 歌蒂娅微微点头,随后突然又皱了皱眉:“不过有件事我很好奇,黑太阳有污染历史的权柄么?” “这……”莫里斯迟疑着,显然这有些超出了他作为一名“历史专家”的知识范畴,“我也不是很清楚黑太阳的权柄问题,这大概只有那些专门跟邪神对抗的专家才会了解吧,不过就以我所知的情况,黑太阳理论上不该有这个能力……” 歌蒂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莫里斯则有些不安地看着眼前这位貌似正在思考的“亚空间阴影”。 这位“歌蒂娅女士”一直表现的很有礼貌,很有耐心,她与自己讨论学术问题,时不时提问并思考,这气氛就如自己上一次拜访古董店时一样,但自己脑海中时不时出现的幻影和噪声仍然在不断提醒着莫里斯,让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深渊边缘行走。 “歌蒂娅女士”似乎对传火者产生了兴趣,对“历史的污染和保护”产生了兴趣,这是为什么?这位疑似来自亚空间的存在是在谋划什么吗?智慧之神拉赫姆让自己留下来与其接触,是为了获取这方面的情报?这位亚空间阴影和智慧之神间的关系又是怎样?难道是某种对抗? 自己正在参与神明之间的博弈么?自己现在充当着智慧之神刺探对手的“耳目”么? 纷繁混乱的想法在莫里斯脑海中起起伏伏,他变得愈发谨慎起来,在意识到自己可能承担的“角色”之后,他甚至油然而生了一种使命感,觉得拉赫姆似乎就站在自己身后,在通过自己这双眼睛观察着眼前的“歌蒂娅女士”。 而在老先生胡思乱想的时候,歌蒂娅也终于结束了沉思,后者突然抬起头半是好奇半是感慨地念叨了一句:“话说那帮 ‘太阳异端’ 搞了这么多事情,竟然还能活跃到今天……各个城邦的正常人们就没想过彻底剿灭这帮疯子么?” “剿灭一个邪神教派谈何容易,”莫里斯从思索中惊醒,下意识摇了摇头,“异端的信仰如水银入体,无孔不入四处渗透,消灭再多也总会有新的冒出来,说到底,这是因为他们背后的 ‘神祇’ 还在活动——一只要那对应的邪神还在,那么对凡人的污染和渗透就永不会停止,要知道哪怕一个城邦中的成年人全部死去,只留下最纯净的新生儿,那些新生儿中也是会自然而然出现被蛊惑的心智的……” 莫里斯说着,摇了摇头:“有些人只是好好地生活着,大半辈子都是勤恳本分的老实人,却只因为某次挫折中的一次软弱,某次恐惧中的一线动摇,或者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听说了不该了解的事情,便一夜间成为了异端的爪牙,脑海中塞满禁忌的知识,披上黑袍变成了邪神的信徒,这样的异端腐化,要如何才能清理干净?” 说到这,这位老先生又下意识地看了歌蒂娅一眼,眼神变得有点古怪。 歌蒂娅一脸莫名其妙:“干嘛这么看着我?” “恕我冒犯,”莫里斯轻轻吸了口气,鼓起勇气,“但您不是应该很了解这种……发生在凡人中的腐化么?” 歌蒂娅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过了两秒钟才搞明白对方什么意思,顿时一脸无奈:“我又不搞这个——我平常很遵纪守法,见到邪教徒都主动找最近的治安官举报的。” 莫里斯:“……?” 老爷子显然瞬间憋了一肚子的话,但没一句敢说出来的。 歌蒂娅则感觉这话题有点歪,赶紧在对方开口之前摆了摆手:“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就是尘世间的邪神信徒只是 ‘表象’ ,最大的问题是‘邪神’ 本体无法消灭,于是他们的污染就跟流毒一样不断催生出一茬又一茬的邪教徒,守卫者们战斗一万年也清理不干净……不过黑太阳的影响真的有这么强?我见过那倒霉家伙啊,祂都快死透了别说插手尘世了,跟我说句话都要靠回光返照,这样的也能污染人间?” 莫里斯嘴角顿时一抖:“黑太阳状态再糟那也是在您的眼中啊,我们……可都只是脆弱的凡人……” 歌蒂娅心中泛起说不出的古怪,当场就想跟老爷子说“我也是人类,你看我哪点不像人类”,但后来考虑了一下老人家的身心健康,这句话愣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而莫里斯则在下意识地说出心中想法之后好像又想到什么,停顿片刻便补充道:“不过您的疑惑可能也指向了问题的关键,如果黑太阳的状态真如您所说的那样糟糕,祂对尘世的污染确实不应该有这么强,最起码不应该让太阳异端变得如此棘手……这一切或许还是跟那些被称作 ‘太阳子嗣’ 的存在有关。” “太阳子嗣么……”歌蒂娅若有所思地嘀咕着,脑海中则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之前出现在雪莉梦境中的那个瘦高黑影。 虽然没什么明确的证据,但她总觉得那玩意儿多半就跟传说中的“太阳子嗣”有联系。 黑太阳已经垂暮,本已无力再照耀这个世界,然而黑太阳的子嗣却延绵至今,从另一方面将黑太阳的影响力延续了下来,导致太阳教徒无法被消灭,其危害也越来越大。 但到这里,有一个问题仍未解决: 黑太阳并没有污染历史的能力,祂的子嗣当然更不能。 然而在新城邦历早期,从那被历史遗忘的城邦“威尔海姆”传来的消息中却说“黑太阳自历史中降临”,如今的普兰德城邦也出现了历史被污染的迹象,这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谁在“帮”黑太阳从历史中复活? 第一百八十二章 平和的明天仍会到来 脑海中的噪音忽高忽低,就仿佛一个巨大的干扰源在自己的大脑周围忽而靠近,忽而远离,视野中的古董店整体维持着稳定,然而时不时地,那些货架之间便会有阴暗的东西一闪而过,仿佛要向冒失的造访者展示来自亚空间的险恶真理。 莫里斯谨慎地坐在柜台前,收敛着自己的思维与情绪,在智慧之神拉赫姆赐予自己的短暂理智中,有限且努力地思考着一个个问题。 这场交谈还在持续,在对面的“歌蒂娅女士”尽兴之前,自己这个“谈伴”还必须奉陪下去。 然而歌蒂娅此刻并没有说话——她也陷入了思索,在思考着与黑太阳以及污染的历史有关的事情。 这死寂却又充斥着尖锐噪声的沉默持续了不知多久,莫里斯才突然听到对面传来舒缓悦耳的嗓音:“最后一个问题,如果真的有什么东西在污染历史,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真的有人……污染历史?”莫里斯有些迟钝地抬起头,困惑地看着歌蒂娅,“您是说谁?” “不管是谁,”歌蒂娅淡淡说道,“可能是亚空间,可能是黑太阳,可能是其他的异端神祇,总之如果有什么东西在尝试污染历史的话,得怎么解决?传火者们是怎么应付这种危机的?” 莫里斯怔了一下,迟疑地摇着头:“这……抱歉,我没办法回答您,这已经超出了我的知识范畴,而且即便是传火者们,恐怕也只有那些最强大的圣徒或天选者们才知道历史运行中的秘密——大部分传火者其实和风暴教会的守卫者一样,平常在做的也只是铲除异端、净化污染之类的日常工作,毕竟真正的历史污染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 “……也是,是我的问题太深入了,让你回答这些属于强人所难,”歌蒂娅轻轻叹了口气,她意识到自己的好奇心过于旺盛,恐怕已经给眼前的老先生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压力,于是干脆地结束了当前的话题,“那我们今天就聊到这里吧。” 一股空前的放松感陡然浮上心头,莫里斯顿时松了口气。 他的头脑从刚才开始就又昏昏沉沉,思考时断时续,有很多问题在脑海中浮现,却都组织不起来,这时候歌蒂娅愿意主动结束话题他实在求之不得。 而歌蒂娅则抬起头来,隔着不远处的玻璃橱窗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从时间上,现在距日落还有一会,但阴沉沉的天色已经让外面完全黑了下来,瓦斯路灯提前亮起,明黄色的光辉照亮了外面的街道,在阴沉沉的乌云背景中,普兰德的下城区仿佛被提前投进了夜幕里。 “天色很不好,”歌蒂娅收回视线,看向对面的老人,“要留下来吗?妮娜那边应该已经把饭做好了。” 莫里斯心里顿时咚咚直跳,突然间就想起真理学院里流行的一句话,用来描述那些追逐知识最为疯狂也最为传奇的求学者们—— 亚空间里游过泳,邪神面前吹过牛,众神之争在现场,眷属做饭蹭碗汤。 如果把这间已经被“歌蒂娅女士”占据的古董店视作亚空间,如果歌蒂娅女士的位格与神祇持平,如果这位亚空间阴影和智慧之神间真的存在争斗,那他现在竟然已经实现了四大奇迹中的三个了…… 这时候上楼喝碗汤怕不是真的要现场晋升传奇! 莫里斯心中惊奇自己这时候竟然还能有余力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同时谨慎地组织了一下语言:“其实……” “其实你想离开,对吧?”歌蒂娅不等老先生说完就主动点了点头,她这时候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虽然我想说现在天气不好,留下来喝碗热汤可能对身体更有好处,但貌似和一碗热汤带来的舒适相比,你此刻坐在我面前受到的压力更大?” 莫里斯赶紧起身,顺势点头:“坦白说,每分每秒都是煎熬——当然,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 “不用说了,我都懂,”歌蒂娅摆了摆手,脸上表情带着些许无奈,“如果换个更轻松的见面方式,其实我还是很想和你好好聊聊历史以及众神方面的事情的,我对知识很感兴趣——没有恶意的那种 ‘感兴趣’ ,但这次看样子是不行了。” 莫里斯站在柜台旁,听到对面的话之后便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他才迎向歌蒂娅的视线:“说真的,我刚才数次恍惚,几乎要忘记了自己所看到的那些‘真相’ ,您的……好奇与友好都是如此真实,就像一位朋友般与我交谈,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您这样友好的……” 老先生有点卡壳,似乎一时之间实在找不到个褒义的词汇,歌蒂娅见状笑了起来:“找不到好词就不找了,回头你离开之后别找人举报我就好。” “不不不!我绝不会这么做!”莫里斯一听顿时连连摆手,仿佛生怕歌蒂娅误会什么,“不管怎样,您确确实实救了海蒂的命,而且您一直有着友好的态度,我没有理由去举报——更何况……” 老先生犹豫了一下,苦笑着摊开手:“看您的样子,想来也压根不怕什么 ‘举报’ 吧……” “会让我觉得麻烦,”歌蒂娅随口说道,“但可能不是很大的麻烦。” 随后她略微停顿,又抬头看了一眼二楼的方向,再次看向莫里斯:“明天如果天气好转,妮娜会如往常一样上学。” “妮娜……”莫里斯眨了眨眼睛,他记起了自己看到的那一道弧形烈焰,也记起了自己刚才和歌蒂娅谈论的事情,尤其是有关黑太阳的部分,再联想到歌蒂娅刚才表现出来的态度,他心中便已经隐约猜到什么,“妮娜她……是不是跟那些太阳异端所崇拜的……” 他没有问下去,因为歌蒂娅轻轻摇了摇头。 “妮娜就是妮娜,你不必好奇她背后的秘密,”歌蒂娅轻声说道,“像往常那样待她就好,这样便什么都不会发生。” “……我明白了,”莫里斯微微低下头,不知为何,在听到歌蒂娅的话之后,他心中反而比刚才更加松了口气,随后他微微向后退开两步,“那我该告辞离开了,请代我向妮娜告别——我现在的状态……不太适合再‘看’ 她。” 歌蒂娅嗯了一声,便从柜台后绕了出来将这位老先生送到了大门口。 街道上几乎已经看不见什么行人,只有一排排路灯的光辉照亮了阴云密布的城区,寒风在建筑物间穿梭回旋,中间夹杂的湿气愈发浓郁起来。 莫里斯紧了紧自己的大衣,又压了压头上戴着的矮礼帽,但在走向自己的车子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又回头看了仍然站在店门口的歌蒂娅一眼。 他所看到的,是一个笑容温婉的中年女士,远处的街景偶尔抖动一下但再不像一开始那般恐怖异常。 “歌蒂娅女士,”莫里斯突然说道,“您其实很喜欢这个地方,是吗?” “没错,我还挺喜欢这里的,”歌蒂娅笑了起来,对老人摆了摆手,“所以安心回家吧,普兰德将平安迎来明天——以及之后的每一天。” 莫里斯摘下帽子,对歌蒂娅轻轻挥了挥,转身走向了他停在路边的车子。 歌蒂娅则直到那辆车发动起来并消失在街道尽头之后才收回视线。 但她并没有直接返回屋内,而是站在门口思索起来。 她思索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老爷子回去之后到底会不会举报自己…… 结论是可能性极小极小——如果自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邪教徒,或者哪怕是个稍微高级一点的太阳神官,那么身为正神信徒的莫里斯回头举报的几率都会是百分之百,但今天看来自己在对方眼中的形象怕不是个古神之姿,老爷子的举报几率反而几乎成了零。 原因很简单——举报几个邪教徒,来俩治安官就一锅端了,举报个邪教神官,来几个守卫者也能当场砍翻,可要这地方盘踞的是个亚空间邪神呢?这事儿你得举报到什么级别? 别说社区教堂了,就是举报给城邦的主教那也没用…… 回头找自己信仰的智慧之神叨咕两句都比举报给教会靠谱。 而即便不考虑这些,莫里斯真的找教会举报了,歌蒂娅其实也不怎么在意。 毕竟就连凡娜这个在风暴教会中属于武力顶点的审判官,在她眼里其实也有点菜…… 比起这点细枝末节的问题,歌蒂娅现在更在意的其实是妮娜的状态。 正在喷涌燃烧的弧形烈焰……这是莫里斯用智慧之神赐予他的真实之眼在妮娜身上看到的“真相”。 “太阳碎片啊……”歌蒂娅仰起头,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天,自言自语般轻声咕哝,“这个世界的太阳到底是个什么鬼……” 第一百八十三章 入夜后的入侵 “老师就这么走了啊?”妮娜来到一楼,听到莫里斯已经离开的消息之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接着又有些抱怨,“小姨您怎么不留一下呢,这么糟的天气还让老师离开……” “再晚天就黑了,”歌蒂娅转身锁好大门,随后一边走向楼梯一边随口说道,“他开车来的,稍微下点雨影响也不大。” “但老师看上去身体好像不太舒服,”妮娜跟了上来,一边上楼一边嘟嘟囔囔着,“他应该多休息一会的……” 歌蒂娅想了想,寻思着老爷子如果真在这儿多休息一会那恐怕就不是身体不舒服了,保不齐就是个十连意志检定大失败,别说明天的太阳,今天晚上的世界之创都看不见…… 但这话她也没法跟妮娜解释,就只能随口敷衍了两句,便来到了二楼的餐桌旁边。 妮娜已经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甜菜汤,烤面包,蔬菜卷,还有切好的火腿片。 明显多出了一个人的分量。 “吃不完留到明天早上吧,”妮娜咕哝了一句,接着又有些好奇地抬头看向歌蒂娅,“您都跟老师说什么了?我刚才在上面也没听清,但感觉你们聊得还挺热闹的……” 歌蒂娅静静地看着妮娜,从刚才开始她就这么看着,看着这个女孩忙忙碌碌的模样。 她就如往常一样,总是带着笑,哪怕抱怨的时候也没有真正生气的表情,一直在忙这忙那,好像永远有做不完的事情,用不完的力气,永远在期待着明天。 歌蒂娅只能看到这样的妮娜,她没有莫里斯那样“看破真实的眼睛”,也看不到妮娜体内那喷涌的烈焰。 如果不是刚刚亲耳听到,她是真想不到那牵动着无数人神经的太阳碎片竟然就这么静静地“沉睡”在这里,在她眼皮子底下。 太阳碎片……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歌蒂娅曾以为那是一件有形有质的超凡物品,之后又通过种种线索确认它是一道被剥离下来的日珥,然而现在,她却发现这东西很可能就沉睡在妮娜的身体内…… 如果那东西真的来自她所熟悉的“恒星” ,那么一颗恒星到底要发生怎样的变化,才会剥离出这样诡异的一块……“碎片”? “小姨?”妮娜注意到了桌子对面传来的视线,她有点别扭地转了转身子,“我脸上粘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歌蒂娅轻轻摇了摇头,一边低头将面包掰开一边仿佛不经意间问道,“对了,最近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之前那个怪梦……还出现过吗?” “没有啊,”妮娜摆摆手,“上次海蒂小姐给我做的催眠还挺管用的,那之后我就再没做过怪梦了,而且每天也都很精神。”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便有点担心地看着歌蒂娅:“小姨您是怎么了吗?我觉得……您有点怪怪的,就在您和莫里斯先生聊完之后……啊,该不会是我上次考试的成绩……” “不是,别瞎想你的老师可不是来上门告状的,”歌蒂娅眨了眨眼睛,“先吃饭先吃饭。” 妮娜应了一声这才低头吃饭,而就在这时歌蒂娅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有些疑惑地看向了窗外的某个方向。 …… 下城区,破旧昏暗的陋巷深处,匆忙亮起的瓦斯灯总算在夜幕彻底笼罩街道之前驱散了四周的黑暗,在瓦斯灯带来的昏沉光线下,雪莉趴在窗台前,有些出神地看着外面黑沉沉的街道。 铁链摩擦的哗啦声响从身后传来,阿狗的声音随之响起:“又扒着看外边呐?有什么好看的?” “睡不着呗,这么早,也没事可干,”雪莉嘟嘟囔囔,“好无聊啊……” “……要不明天出门继续找邪教徒的麻烦?” “……感觉还是会一无所获,”雪莉想了想,摇摇头,“也不知道是不是教会那帮家伙真的突然长本事了,最近城邦里的邪教徒就好像被抓干净了似的,连你都嗅不到他们的臭味……” “最近在城里活动的太阳教徒确实都没了,可能真是被抓干净了吧,”阿狗凑了过来,在雪莉脚边懒洋洋地趴着,“但我觉得你压根不是因为这事儿无聊……” 雪莉顿时翻个白眼:“那还能是因为什么?” “……你是不是想 ‘那边’ 了?”阿狗抬起脑袋,空洞的血色眼眶中跳跃着微光,“想那个温暖的房子,想那个明亮的房间,想热腾腾的饭菜,想有人叫你起床催你吃饭的日子,或者……想那个名叫妮娜的亚空间眷属?甚至是想那位歌……” “NMD闭上嘴!烦死了!”雪莉顿时使劲一托手里的铁链,粗暴地打断了阿狗,“我又不是哭哭啼啼的小屁孩,哪有这么软弱的!” 阿狗对雪莉的粗暴反应毫不在意:“……向往光明与温暖并不是软弱,这只能证明你还是个人类。” “噫……”雪莉却突然打了个冷战,紧接着一脸嫌恶,“你TM怎么突然这么肉麻?说话还文绉绉起来了?还证明我还是个人类……你这是夸我呢,还是说我这么多年没什么长进?” “……不要以为与我这个幽邃恶魔融合了十一年,你就也真的变成了恶魔,坦然承认自己的人性一面没什么不好的,”阿狗晃了晃丑陋的大脑袋,“更何况你别忘了,把我跟你连在一起的不只有这根锁链——你情绪上有什么变化,我还能不明白?” “……闭嘴,”雪莉转过脸去,有些烦躁地看着外边,“你要继续逼逼,我明天就真带着你去找妮娜玩了,到时候我陪妮娜,你陪歌蒂娅女士,咱俩都有光明的未来——吓不尿你!” 阿狗终于不吭声了。 雪莉却在片刻的安静之后忍不住用脚尖踢了踢身旁的幽邃猎犬,主动打破了沉默:“别瞎操心了,不是还有你陪着我呢吗。” “你肉麻起来比我厉害,”阿狗动弹了一下,铁链哗哗作响,“别说了,再说我要吐了——到时候地板上又是个新坑。” 幽邃猎犬叨叨着,但透过相互连接的精神,雪莉能感觉到,这曾几乎将她生吞活剥又将她养育成人的“阿狗”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昏暗的暮色与路灯微光中,瘦弱的女孩撇了撇嘴将一点点笑容隐藏起来。 这样就很好,一切都回到了正轨,熟悉的日子回来了,继续过下去就行——不要去想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安宁与温暖,尤其是那个安宁温暖的地方,还盘踞着一个来自亚空间的阴影。 那温暖实在太过危险。 雪莉轻轻呼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她便微微皱起眉头,仿佛感觉到有什么不怀好意的东西正在靠近,感觉到后背的汗毛都微微竖了起来。 阿狗也突然从趴着的姿势站了起来,这庞大的幽邃猎犬身上猛然间弥漫出黑色的烟尘与火焰,血色的空洞眼眶中红光大盛,充满警惕与敌意地扫视着房间。 房间中黑沉沉的,为了省钱,在路灯亮起的瞬间雪莉就熄掉了桌上的油灯,现在只有从窗外洒进来的路灯光辉照亮室内,不甚明亮的光线弥漫中,简陋的家居陈设在地板和墙壁上投下了斑驳古怪的阴影。 简陋的家中所有东西都一目了然,熟悉又直观。 然而不知为何,雪莉突然觉得家中这些陈设有些陌生——在那明暗错落的光影间,在那桌椅的角落和床尾的缝隙间,陌生而违和的气息在不断渗透出来! 雪莉下意识地紧了紧手中锁链:“阿狗!” “我知道,”阿狗同时发出了一声低吼,“我在看!有什么东西在进入这里……在包围我们……艹!什么玩意儿,我眼都花了!” 幽邃猎犬话音未落,雪莉便突然注意到从窗外洒进房间的路灯光辉开始变得扭曲而昏暗! 仿佛一层厚重的黑色幔帐猛然间笼罩了整座房屋,前一秒还在视野中清晰可见的街头景色陡然变成了模糊一片,路灯的光芒被切割的支离破碎,化作苍白的微光落在屋里,紧接着,那些苍白微光和无处不在的黑影便齐刷刷地蠕动起来,伴随着一连串令人作呕的低沉呢喃怪响,几个身影突兀地从光影之间浮现出来—— 他们身披破破烂烂的黑色长袍,长袍下面暴露出来的手臂枯瘦如柴,他们腰间悬挂着漆黑的书典,书典中仿佛浸满了墨汁般的污物,不断有漆黑的可疑液体从书中渗透滴落下来,他们每个人的胸口都悬挂着仿佛环绕荆棘一般的铁质徽记,在那徽记中央,跳跃着苍白浑浊的火焰。 这为首的一个黑袍人抬手指向了雪莉,人类无法发出的含混嘶哑音节从长袍的兜帽下传来:“汝将败亡……” 阿狗的惊呼声这时终于传入雪莉耳中:“CNM的是终焉传道士!!!” 第一百八十四章 终焉传道士的袭击 阿狗那破锣嗓子的怒吼声如雷霆炸裂,在这破旧的小屋中回荡,而那些身披破烂黑袍,仿佛苦行僧一般的袭击者在听到一个幽邃恶魔竟有理智地口吐人言之后显然也是一惊——而下一秒,便发生了更让他们惊愕的事情。 雪莉锁链一甩,将手中的幽邃猎犬抡圆了便砸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终焉传道士”。 她其实不太了解终焉传道士的事情,只笼统地知道这也是一群邪教徒,而且更加疯狂,更加极端,其崇拜的“主”甚至是亚空间本身,雪莉不知道为什么普兰德城邦里会突然钻出来一群这样的疯子,更不知道为什么这群疯子会找到自己,但是这不重要—— 在阴沟陋巷里摸爬滚打的经验告诉她一个道理,遇到危险的时候不要去想那些想不通的事情,先甩开膀子干TMD的比什么都管用! 体型庞大的幽邃猎犬如一枚炮弹般在空气中呼啸而过,瞬间便砸在一个披着破烂黑袍的“传道士”身上,血肉与骨骼碰撞的闷响之后,这袭击者顿时倒飞出去,结结实实地撞在不远处的一根柱子上,浑身扭曲成奇怪的角度之后滑落在地。 雪莉则一拽锁链,将阿狗拖回身边,随后再次抡圆了砸向下一个敌人。 但就这么一瞬间的功夫,那几个黑袍身影便已经反应过来——他们显然比之前雪莉所见到的那些最底层的太阳教徒更有战斗经验,哪怕是在面对极其罕见的战斗方式时陷入了短暂的错愕,这帮家伙仍然迅速重整了状态,并在幽邃猎犬扑面而来的瞬间四散躲避。 其中一人几乎是擦着阿狗的骸骨脑袋闪到了一旁,同时抬手指向雪莉,兜帽下传来嘶哑阴沉的喊叫:“汝将力竭!” “神神叨叨嚷嚷个你X个锤子啊!”雪莉此刻正极端暴躁,听到对方这神神叨叨的声音顿时愈发怒火上涌,垫步拧腰一转身,手中的锁链便呼啸着甩了出去,阿狗的骸骨躯体砰一下子砸在那个怪叫的终焉传道士身上,将后者砸的倒飞出去。 然而就是这三两下甩动锁链的功夫,雪莉却突然察觉了身体上的不对劲。 她感觉到了些许疲惫,并不算太严重,但疲惫感确确实实出现了。 同时她也感觉脑海中在嗡嗡作响,自己的怒火仿佛不受控制般在心底横冲直撞,一种想要完全放弃任何防御,直接冲上去和敌人同归于尽的冲动在猛烈跳动着,几乎让她头昏脑涨。 吱吱咔咔的怪异声响突然传入耳中,雪莉循声望去,看到刚刚被自己砸飞出去的袭击者竟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对方浑身鲜血淋漓,很多骨头显然已经断裂,然而这“传道士”竟仿佛无视了这足以让普通人昏厥的痛苦,并一边浑身飙血一边高高举起了双手:“吾之手足,不死于血肉的诅咒!” 在这一声神神叨叨的喊叫之后,周围那些终焉传道士瞬间便仿佛获得了无穷的勇气和力量,下一秒,雪莉便惊愕地看到这些疯子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他们那瘦骨嶙峋的躯体开始膨胀扭曲,粗大的骨刺和坚韧的筋肉长鞭如武器般从他们的肢体中生长,延长,他们的躯体在巨大的痛苦中撕裂又重塑,变得面目可憎,变得扭曲亵渎——而这些狂徒却仿佛在这个痛苦的过程中陷入了某种莫名的狂喜状态,他们欢呼着,喊叫着,赞颂着,紧接着便猛扑向雪莉的方向。 “这TM什么玩意儿啊!”雪莉当然没有坐等着这些袭击者搞事,在第一个终焉传道士身体开始发生变化的同时,她便将锁链抡的呼呼作响,将阿狗砸向了距离自己最近的敌人,对方被她砸的筋断骨折,尽管没有当场毙命,却也瞬间中断了变异的进程,然而就这么一次抬手的功夫,雪莉便感觉到了比刚才更加明显的疲惫,头脑中也传来了比刚才更尖锐更痛苦的狂暴冲动。 她甚至开始听到不存在的噪声,浑身肌肉都仿佛被无形的利齿啃噬一般,剧痛而又暴虐,每一束肌肉纤维都仿佛要离体而去。 “这帮 ‘传道士’ 是自愿拥抱亚空间的疯子!他们的话语和身影都带着污染!”阿狗的声音突然在雪莉脑海中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躁,“别让他们继续逼逼!哪个王八羔子开口你就砸哪个!别跟他们的眼睛对视,别听他们的喊叫!” 电光石火间,一抹寒光突然出现在雪莉的视野边缘,她凭借本能想要闪身躲避,却还是被一道骨刺刺伤了手臂,在匆忙挥动锁链反击的同时,她感到自己的手脚比刚才又沉重了一倍,这一次她眼中的世界甚至开始出现黑色的重影。 又一名终焉传道士便趁机再次张开了双臂,高声祝祷着恶毒的话语:“汝将伤重难愈……” “砰!” “滚NMD!”雪莉抡圆了狗子便将这疯疯癫癫的,已经变异成一个骨刺横生的怪物的“传道士”给砸进了墙里,而下一秒她便突然感到后背一阵剧痛。 一道仿佛长枪般的骨刺从阴险的死角刺来,深深刺入她的背部,若不是自己的躯体已经在多年的“恶魔共生”中变得跟幽邃恶魔一样坚韧耐打,这一下恐怕就会被扎个对穿。 雪莉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扑,旁边的阿狗则猛然挡在了想要追击的袭击者面前,张开嘴喷吐出一道极具腐蚀性的黑炎与酸性混合物。 袭击者被暂时逼退了,雪莉的状态却非常糟糕,她扶着附近的墙壁撑住身体,感受着鲜血不断从后背流淌下来感受着自己浑身的肌肉不受控地抽动。 终焉传道士的污染还是发挥了作用——尽管幽邃恶魔带来的抗性让她比普通人更能耐受这种异常状态,但由于一开始猝不及防下遭受了削弱和诅咒,她现在已经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渐渐……失控。 血液在沸腾,脑海中的噪声一阵高过一阵,肌肉在抽搐,她看到自己手臂上的那道伤口上已经冒出烟雾,而在烟雾中绽裂的血肉非但没有愈合,反而在渐渐滋生出丑陋恶心的肉芽,血液如有独立的生命一般在伤口周围蠕动着凝固,成型。 后背的伤口恐怕也是差不多的状态。 “……艹,费这么大劲,只干掉三个……” 雪莉朝旁边吐了口血,龇牙咧嘴地笑着念叨。 “还算不错了,”阿狗咕哝的声音从旁传来,这幽邃猎犬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萎靡不振——作为雪莉遭受污染时的第一道屏障,它受那些终焉传道士的影响其实更加严重,“这些都是神官级别的苦修者,可不是那种在地下室里扎堆开会被人忽悠着捐钱的乌合之众……你跟他们打了一架,差不多相当于强攻了一次城区教堂……换的一点都不亏。” “X的,一帮这么大个子的成年人,围殴我一个人畜无害的小姑娘,大人真不要脸,”雪莉抬起头,满脸是血地看着那些正在自己周围聚集起来的终焉传道士们,眼神中只有凶狠,“我招你们惹你们了?” 还站着的终焉传道士仍有三人,他们此刻已经全数化作骸骨嶙峋、血肉狰狞的怪物,破破烂烂的长袍如裹尸布般挂在他们畸形变异的躯体上在昏暗中显得愈发阴森可怖。 他们当然没有回应雪莉,就像猎手不会跟猎物谈判。 雪莉咳了口血,抬头看向四周。 房间里的战斗动静很大,然而到现在也没有引来守卫者的关注,更没有惊扰到邻居,窗外仍然是那副朦朦胧胧的状态,街道上也异常安静。 显然,这整座房子都被某种“屏障”笼罩了起来,这些袭击者在动手之前做的准备十分周到。 家具都被毁了。 墙和柱子也摇摇欲坠。 唯一的衣柜被战斗中的某次余波砸了个粉碎,里面的几件衣服和藏零钱的小抽屉掉在地上,被污血浸染,被酸液腐蚀殆尽。 家里最值钱的那盏油灯也被打翻在地灯罩碎了一地。 “我就这么点东西,被你们砸个稀烂,”雪莉终于支撑不住自己,身体慢慢向着地板滑落,但她仍然仰着头,看着已经向自己抬起骨刺准备下手的敌人,“杂种玩意儿,待会我一定要滋你一脸血……” 骨刺凌空下刺。 然后眨眼间减速,延迟出重重叠叠的幻影,最终静止在半空。 一抹绿色烈焰突兀地浮现在这本应被屏障完全笼罩起来的房间里,烈焰中,巨大而狰狞的骸骨鸟在半空中盘旋飞舞,刺耳又怪异的尖锐女声传入雪莉耳中 “我们的战士正在与敌人交战……传送成功!” 第一百八十五章 各自安好 由虚幻的血肉和晶莹骸骨凝聚而成的亡灵鸟,尖锐刺耳的怪异女声,升腾燃烧的绿色火焰——以及谁都听不明白的奇怪句子。 雪莉本已有些浑浑噩噩的意识突然间清醒过来,她惊愕地看着眼前那突然闯进来的怪鸟,看着对方在空中又盘旋了一圈,而周围那些终焉传道士的身影则在怪鸟盘旋中一个个凝滞成了怪异的姿态,就好像……“电影院”里那些荧幕上的人突然因为卡带而停止不动一样。 这些怪物中有一个甚至是在向前踏步的过程中被凝滞的,以至于他的身体近乎漂浮在半空,看上去诡异,惊悚,又有些可笑。 亡灵鸟又盘旋了一圈,这一次,有绿焰形成的门扉与旋涡在空气中打开,紧接着便有一个纤细的身影从中迈步走出,来到了雪莉面前。 “我记得自己提醒过你,遇上困难的时候可以求助,”歌蒂娅低下头,静静地注视着正倒在地上,满身是血的女孩,“怎么不找我?” “我……我给忘了,”雪莉眨了眨眼睛,在歌蒂娅出现的瞬间,她便发现自己遭受的来自终焉传道士污染和诅咒正在快速消退,而伴随着脑海中的刺耳噪声和狂乱意识迅速平息,她的头脑也渐渐恢复清醒,脸上浮现出古怪又纠结的模样,“我刚才脑子很乱……对,这些家伙鬼叫个不停,弄的我头晕脑胀的……” 歌蒂娅慢慢转过头,看了一眼那些已经被艾伊的高ping打击固定在半空的袭击者。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奇怪的……玩意儿,看上去有点像人,还披着人的破烂衣服,却浑身上下都变异的几乎没了人模样,四肢血肉扭曲,骨刺从全身每一个关节中延伸出来,脸上还带着狂热又滑稽的模样,几乎比阿狗还丑一点。 歌蒂娅皱了皱眉,回头看向雪莉:“是他们打你?这都是哪来的?” “就是他们打的我!”雪莉立刻大声说道,在这句话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她便觉得好像有哪不对,但很快她便把这点奇怪的感觉甩到一边,“我也不知道这帮家伙是哪来的,阿狗说他们是终焉传道士,追随亚空间的那帮疯子……” “终焉传道士……追随亚空间的那拨?!”歌蒂娅本来还有些漫不经心,在听到雪莉的后半段话之后表情却突然微微一变,紧接着便好像想到了什么,立刻看向艾伊,“先别把他们鸽掉!” 在他说话的功夫,那几个被艾伊凝滞身影的终焉传道士便已经有了身影闪烁的征兆,但艾伊迅速拍打了一下翅膀,这三个即将被隔离到现实之外的袭击者便猛然间又回到了现实维度,艾伊尖锐的叫声则在房间中响起:“网络已连接,网络已连接!” “把他们送船上去,”歌蒂娅对鸽子精点了点头,“我在那边甲板上接应。” “使命必达!使命必达!” 艾伊尖叫了两声,便迅速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烈焰旋涡,三名终焉传道士的身影在升腾的灵体之火中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光影昏暗的房间中,只剩下歌蒂娅,阿狗与雪莉,以及不远处三个被流星狗砸成终焉传道饼的尸体。 雪莉一愣一愣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看着那些几乎要了她和阿狗性命的亚空间信徒就这么眨眼间消失在房间中——这“战斗”结束的是如此诡异又轻松,甚至压根算不上是战斗。 歌蒂娅女士根本就没有出手,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在意过那些终焉传道士有什么手段或特殊的诅咒,她只是出现在这里,然后好像对那些家伙产生了一点兴趣,便把他们随手掳走了如同在路边捡了几块石头。 她可能都没意识到那些邪教徒是有“战斗力”的。 就在这时,歌蒂娅的声音突然传来,打断了雪莉的胡思乱想:“你伤势怎么样?” 雪莉一下子从“歌蒂娅女士好可怕”的思绪中惊醒过来,她第一反应是习惯性地逞能,假装对自己的伤势不屑一顾,但刚要开口便龇牙咧嘴地“哎呦”了一声,后背钻心的疼痛和手臂上的痛楚同时传来,让她没忍住骂了一声:“TMD疼死了……” 歌蒂娅关心地看着她:“要送你去医院么?” “千万别!”雪莉激灵一下子反应过来,一边继续龇牙咧嘴一边努力撑起身体,“我没钱……” 歌蒂娅目瞪口呆:“这是钱的事儿么?你都这样了!” “我没说完呢,”雪莉终于坐了起来,“我的体质异于常人,去医院肯定就被人发现了,万一引起教会注意我没法解释,而且您看——”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了胳膊让歌蒂娅看着自己的伤口。 伤口正在愈合——在终焉传道士的诅咒和污染消退之后,她的自愈能力已经恢复,现在那道狰狞的撕裂已经不再流血,伤口深处的污染物也被蠕动的血肉挤了出来,新肉的生长速度肉眼可见。 而且后背那最重的一道伤口也在渐渐恢复,虽然还是很疼但雪莉知道自己这次活下来了。 “只要那群终焉传道士别一直逼逼,我才不怕他们,”雪莉嘴硬地仰着头,“放在平常这点伤哪能让我躺地上啊……嘶嘶疼……” 一阵轻微的咔擦声突然从不远处传来,打断了雪莉的嘀咕。 她和歌蒂娅同时循声望去,却看到声音是从一名断了气的终焉传道士身上传来的,对方那畸形变异的躯体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仿若风化岩石般的灰白团块,并且开始寸寸碎裂,残渣不断剥落,又在落地之前风化成灰迅速消散。 而在那几个传道士尸体不断风化剥落的同时,这间被帷幕笼罩起来的房间也发生了变化——之前盘踞在窗外不散的阴影开始快速消退,从街道方向传来的路灯光芒也恢复了正常,屋子里不正常的阴影和处处盘踞的寒冷恶意亦随之消散。 “……终焉传道士将自己奉献给亚空间,现在是支付代价的时候了,”阿狗的声音闷闷响起,解答了歌蒂娅的困惑,“这些渣滓会被亚空间吞噬,连一粒尘埃都不会留在现实世界。” “……那这种邪教徒死起来还挺环保的,”歌蒂娅若有所思,“倒是省了清理现场的麻烦。” 接着她便转头看向雪莉:“好点了吗?如果好点了那就跟我走吧。” 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一簇幽绿火光也同时在空气中浮现,艾伊从火焰中飞出,盘旋一圈之后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跟您走?”雪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去哪……” “你今天不会还打算在这里过夜吧?”歌蒂娅抬手指了指房间中的一片狼藉,“你看这地方还能住人么?” 雪莉慢慢扶着墙站了起来,目光扫过她和阿狗相依为命多年的这座老房子。 到处是被砸碎的家具,到处是被腐蚀过后的残渣,值钱的不值钱的都已经毁了个干干净净。 其实本来也没多少东西。 雪莉垂下了眼皮,一时间没有吭声。 “巡逻的守卫者似乎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动静,我们还可以收拾一下东西,”歌蒂娅叹了口气,她知道雪莉现在的心情,却无从安慰什么,“但不管怎样,这里肯定是不能住下去了——哪怕不考虑这些被砸坏的东西,也得考虑将来会不会有更多的袭击者。虽然暂时还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终焉传道士会找上你,但你已经被他们盯上……” 歌蒂娅没有说下去。 她知道雪莉是个远比外表成熟的孩子,这女孩在恶劣的环境中成长至今应当知道轻重缓急。 “我……收拾一下东西。”雪莉闷声闷气地说着。 “需要帮忙么?”歌蒂娅问道。 “不需要,”雪莉摇了摇头,“东西……很少。” 她的东西真的很少。 歌蒂娅只等了一小会,雪莉便从几个犄角旮旯里收拾好了自己要带走的东西,只是一些不起眼的旧物,其中甚至还包括一个都快要破烂到解体的小布娃娃,此外还有几件没被毁掉的旧衣服,两个略微变形的小铁盒子里面似乎放着叮当作响的零碎。 她把这些东西都放进了一个陈旧的小箱子里,便提着箱子来到歌蒂娅面前,老老实实地低着头:“都收拾好了。” 阿狗扭头看了看雪莉手中的小箱子,闷声闷气地嘀咕:“你把这些都带走……所以我们今后就不回来了?” 雪莉没有吭声。 歌蒂娅静静地看了面前的女孩一眼,脸上慢慢露出一丝温柔的笑容。 她上前按了按女孩的头发。 “走吧,回家了。” 幽绿火焰腾空而起,亡灵鸟在火焰中张开双翼,挡住了雪莉最后一次回望小屋的视线。 第一百八十六章 来自城邦的土特产 古董店的一楼,妮娜带着焦虑坐在柜台旁边的椅子上,时不时起身去看一眼橱窗外面,看到的只有路灯下空荡荡的街头,然后又去检查一下大门,确认大门仍然紧闭。 她好几次都有出门去看一眼的冲动,却在手放在门把之前又停了下来,脑海中回忆起小姨匆忙出门前的吩咐——不要离开这扇门,要留在家里等她回来。 “小姨也真是的……入夜之后还非要出门,明明有宵禁……”妮娜又一次坐回了柜台后面,一个人在那嘀嘀咕咕,“万一被巡夜的守卫者们发现了肯定又要拘留,而且那么危险……” 这也不知道是她第几次嘀咕。 然后,她终于听到了门口的些许动静,是突然响起的脚步声,紧接着是转动门锁的声音—— 妮娜猛然抬头看向了大门方向,看到门被人推开,挂在门口的铃铛传来清脆悦耳的响动,那个熟悉的纤细身影终于出现在她视野中。 “妮娜,我回来了,”歌蒂娅看着正从柜台旁边快步走来的女孩,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你看,也没太晚吧。” 妮娜三两步就扑了过来,一脑袋撞在歌蒂娅不是很有料的胸口上,紧接着就是一大串的抱怨:“还说不太晚!现在都几点了啊!宵禁的时候出门多危险啊,而且您也不说一下自己要干什么去,就让我在家里等……” 妮娜絮絮叨叨的抱怨如海上的风暴,刮起来便连绵不绝,但突然间,她注意到了歌蒂娅身后还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抱怨声顿时一停。 提着小箱子的雪莉低着脑袋从歌蒂娅身后钻了出来,有些拘谨又有些紧张地跟妮娜摆了摆手:“妮娜……还有我。” 歌蒂娅转过身关好了店铺的大门,以防好事者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妮娜则在看清雪莉的模样之后瞪大了眼睛:“雪莉?!你……你怎么来了,而且跟小姨一起……等等,你身上好多血!” “啊,不用担心不用担心,”雪莉慌忙摆着手,尽管后背的伤势其实并未完全愈合,她还是尽量在对方面前绽开了跟以往一样的灿烂笑容,“遇上一点小问题,我好着呢……” “这哪叫小问题啊!”妮娜手忙脚乱地接过了雪莉手里的小提箱,又赶紧检查着对方身上的血迹,并很快注意到了雪莉衣服上破损的位置,顿时大惊失色,“你……你是受了多重的伤啊,必须赶快找医生才行!你……” “我真的没事,哎你冷静一点!”雪莉赶紧拉住了妮娜的手,满脸无奈,“你忘了么,我又不是普通人……” 妮娜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听到歌蒂娅在旁边咳嗽了一声。 “那什么……”歌蒂娅打断两个女孩愈发乱七八糟的交流,目光落在妮娜身上,“先别问这么多了,雪莉的伤势应该不用担心——你先带她上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具体情况之后再解释。” 妮娜的目光在雪莉和歌蒂娅之间晃了晃,稀里糊涂地答应着,雪莉则揉了揉肚子,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有吃的么……我想先吃点东西……” 或许是在恢复伤势的过程中损耗太大,她现在只感觉饥肠辘辘——相比之下,身上的伤痛反而都不那么紧急了。 “啊,啊有的!”妮娜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正好今天晚上多做了一个人的饭……我去给你热一下!” 妮娜飞快地跑上了楼梯,蹬蹬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雪莉则留在后面有点愣神她左右看了看,看到的是眼熟的一楼店铺,摆满假古董的货架不甚干净的橱窗,还有正站在旁边似笑非笑的歌蒂娅女士。 愣了好几秒钟,她才轻声嘀咕起来:“我又回来了……” “是的,你又回来了,”歌蒂娅微笑着,弯腰拎起了雪莉的小箱子,迈步向前走去,“我们最好趁着现在讨论讨论该怎么解释你这一身的伤,顺便想个合理的理由让你在这里常住下来——不过我觉得这个理由也不用怎么费心思,妮娜应该很乐意看到你留下的。” 雪莉愣愣地在后面看着,突然间反应过来,赶紧三两步跟上歌蒂娅,一边伸手去够自己的提箱一边飞快说道:“我自己来就行了!我自己……” 歌蒂娅笑着摇了摇头,抬头看向前方。 世界之创苍白清冷的光辉照耀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轻柔起伏的海浪中倒映着细碎的鳞光,夜幕微凉的海风吹过甲板,吹动着船长小姐的裙摆。 歌蒂娅站在失乡号的甲板上,看着眼前三个仍然没有恢复神志,但身体已经在一点点还原成人类形态的“终焉传道士”。 原来这些七扭八歪的家伙竟也是可以变成正常人的? 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歌蒂娅回头望去,看到爱丽丝银白色的长发在夜风中扬起——身着长裙的哥特人偶在夜色下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高兴地嚷嚷着:“船长小姐船长小姐我刚才听山羊头女士说您又往甲板上送东西了?您又从人类城邦买了……” 爱丽丝嚷嚷到一半就错愕地停了下来,这个跑出来看热闹的人偶在船长身边刹停脚步,一脸困惑地看着正躺在甲板上的三个“人形生物”。 愣了半晌,这人偶才茫然地转头看向歌蒂娅:“船长小姐……这也是人类城邦的土特产么?” “……算是吧,”歌蒂娅想了想,“反正别的地方确实没见过,就城邦里一茬一茬地冒出来。” 爱丽丝稀里糊涂地哦了一声,又抬手抓抓头发,觉得脑壳痒痒的——好像是要长脑子了,但又没长出来。 “看着……应该是人吧?”这人偶嘀嘀咕咕,“船长小姐您弄三个这玩意儿上来干什么?应该不是买的吧?” “不是买的,路上捡的。”歌蒂娅随口应付着这个思维支离破碎的人偶,同时关注着那三个几乎已经完全恢复了人类形态的“亚空间信徒” ,她注意到其中一个人已经有了苏醒的征兆心中这才松了口气。 看样子艾伊的传送过程一如既往的可靠,这些邪教徒还好好地活着甚至还能醒过来。 那么……今后让艾伊往船上运普通人是不是也可以? 歌蒂娅心中盘算起来,心情渐渐变得很好。 她一直想找些邪教徒来充当“实验对象” ,用于测试艾伊的超远程传送能力、失乡号上的特殊环境以及爱丽丝的断头台力量,却始终不曾找到机会。 城邦里的太阳教徒被深海教会一轮打击几乎抓了个干净,现在全都塞在各地教堂,民间闲散邪教徒则逃的逃藏的藏,找了许久都找不到——原本她已经暂时放下了这方面的想法,却没想到今夜会遇上这种情况。 几个崇拜亚空间的终焉传道士莫名其妙地冒了出来。 歌蒂娅还能说什么呢?她只能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而在她这么寻思着的时候,甲板上的“大自然馈赠”们也终于渐渐醒转。 其中一个终焉传道士突然抽动了一下身体,喉咙里传来嘶哑低沉的咕哝,紧接着他那枯瘦如柴的手臂便猛然支撑起了自己的躯体,这个亚空间崇拜者坐了起来,惊愕地看着四周陌生的环境。 轻柔的海浪与寒冷的海风刺激着他那因亚空间影响而异化的神经,一个冷澈悦耳的嗓音从旁传来:“你醒了。” “这里……”这邪教徒慢慢转过脑袋,浑浊的眼瞳中倒映出歌蒂娅和爱丽丝的身影,他的大脑迟钝运转,过了好几秒钟才恢复思考能力,下一秒他终于霍然起身,充满敌意地面对着歌蒂娅,又向后微微退了半步,“你是谁?!” “哦,也对,你并没见过我,”歌蒂娅笑了起来,一边看着另外两名终焉传道士悠悠醒转,一边嗓音舒缓地开口,“欢迎来到失乡号——你们可以叫我歌蒂娅船长。” “……失乡号?!”第一个醒来的邪教徒愣了一下,他显然知道这个名字,短暂的错愕之后便瞪大了眼睛,“这里是……这里是在那艘从亚空间返回的幽灵船上?!” “没错,看样子你了解情况,那我们的交流就简单了,”歌蒂娅点了点头,“首先,我有一些问题……” 他这边话音未落,却见到对面那邪教徒突然高高举起了双手,一种狂喜仿佛充斥了这狂徒的心智,让其高声呼喊起来:“亚空间啊!你终于向我等敞开了大门!末日中的永生!灾难中的救赎!万般湮灭,万般复苏!那应许的方舟降临了……那应许的方舟降临了!” 歌蒂娅后面的话顿时就说不下去了—— 这邪教徒的脑子是有什么大病?! 第一百八十七章 终焉传道 刚刚苏醒的亚空间信徒在得知自己身处失乡号之后竟陷入了莫名的狂喜状态,一边高举着双手一边狂呼乱叫着让人听不明白的话语,这幅狂热失控的模样甚至让爱丽丝都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幸好及时扶住脑袋,才没有让脑袋掉下来。 “这次的土特产好可怕!”人偶小姐瞪着眼睛,一个劲地往歌蒂娅身后藏,“他什么毛病啊?” 歌蒂娅哪知道?他这话还没问完呢! 然后紧接着另外两个终焉传道士也醒了过来,而他们在搞明白现在的情况之后果然也陷入了和第一个人同样的狂喜之中,开始癫狂地喊叫,嚷嚷着什么“应许的方舟”,“亚空间的大门”,不管歌蒂娅跟爱丽丝在旁边说什么,都一副无法交流的状态。 不过到这时候,歌蒂娅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这几个终焉传道士陷入狂喜的原因—— 他们是追逐亚空间的狂徒,而失乡号是一艘从亚空间返回的幽灵船,难道说在这群疯子眼里……失乡号竟算是某种“神迹”? 他们这算是见着神迹的狂信徒? 但这股狂热的劲好像又有点太过头了。 三个邪教徒抱在一块,又哭又笑又大喊大叫,一边赞颂着亚空间的伟大一边呼喊着失乡号,偶尔甚至会从喉咙里发出人类难以发出的声音,那层叠颤抖的呼号竟仿佛真的从亚空间中传来的嘶吼一般,到最后他们甚至齐齐跪倒在地开始亲吻失乡号的甲板! 他们最后这动作可算惹恼了本来在旁边看热闹的爱丽丝,人偶小姐顿时瞪起眼睛,跑到旁边抄起一根拖把便朝其中一名邪教徒脑袋上砸下来:“我刚洗好的甲板!” 爱丽丝话音未落,附近的两个水桶和几根拖把也连滚带跳地跑了过来,劈头盖脸地殴打着那些狂热的教徒——狂热者精神失控的呼喊,爱丽丝的斥责以及水桶拖把碰撞的声音顿时混在一块,原本大部分时间都格外安静的失乡号上骤然变得喧闹吵杂起来。 歌蒂娅在旁边看的目瞪口呆,一幕“诅咒人偶和她的狗腿子们痛殴入侵者”的画面给她带来了巨大的震撼,她第一反应就是好奇这个人偶什么时候跟甲板上的东西关系这么好了,第二反应才是赶紧上前阻止这场闹剧:“停下!” 水桶和拖把们顿时停了下来,爱丽丝则忍不住又用拖把抽了其中一名终焉传道士一下,最后又上去踹了对方一脚,这才愤愤不平地一边走开一边嘟嘟囔囔:“我刚洗的甲板,他们就上去乱舔……” “虽然我也觉得他们那动作有点恶心,但也不至于这样……”歌蒂娅无奈地看了这人偶一眼,这才扭头看向几个刚刚被痛殴了一顿的邪教徒,“冷静点了么?” 几个终焉传道士倒在地上,然而尽管刚刚经受了一番殴打,他们却丝毫没有萎靡畏缩的姿态,反而仍然精神奕奕,脸上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他们那看似瘦弱嶙峋的躯体竟对痛苦有着如此惊人的耐受,甚至仿佛早已摒弃了正常人类的痛觉一般。 在听到歌蒂娅的话之后,其中一名传道士慢慢转过头,他看着歌蒂娅的眼睛,混沌的双眼过了很久才完成聚焦,随后口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哈,哈哈……应许之地的守门人,掌舵的幽灵,方舟的领航者!我能看到……能看到你的心!真可悲啊……你得了这至福,你却拒绝祂的恩赐……你本有踏入应许之地的资格,却拒绝它!你……愚钝!” 歌蒂娅微微皱了皱好看的眉头。 爱丽丝立刻从后面凑了过来:“船长小姐,要不我再揍他一顿?” 旁边的水桶和拖把也立刻蹦了过来,在爱丽丝身后摇摇摆摆。 宛若狗腿子以及狗腿子的狗腿子。 “你们先在旁边安静会,”歌蒂娅摆了下手,盯着那个仍然在对自己发出怪笑的终焉传道士,脸上表情毫无变化,“听上去,你们很了解我这个‘幽灵船长’ 。” “亚空间低语着你的名字……低语着你那愚钝的拒绝……”邪教徒咧开嘴,被殴打出的鲜血从他嘴角流淌下来,仿佛有生命一般在他下巴上蠕动着,宛若触须,“你都有了那至福的资格,为什么还要逃离……你竟不知道亚空间才是万物永恒且最终的归宿吗?你本已抵达终点……为何又从那终点折返?!” 歌蒂娅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这个也不知是神智失常还是单纯陷入狂热的教徒,面无表情心有波澜。 这群追随亚空间的狂热者果然有点东西,他们那癫狂的信仰不止为他们带来了诡异的力量,而且竟然真的让他们知晓了一些和亚空间有关的秘密,眼前这家伙所说的……恐怕真有一部分是真相。 歌蒂娅船长从亚空间逃离?拒绝亚空间的赐福? 难道说当年失乡号落入亚空间之后,那个真正的“歌蒂娅船长”并没有如外界传言的一样完全陷入了疯狂?失乡号从亚空间返航……其实是一次成功的逃亡?“歌蒂娅船长”那时候还有一定理智? 那她是什么时候彻底疯狂的?又是什么时候死去的? 歌蒂娅突然想起了那个山羊头在面对亚空间时的态度——警惕,抵触甚至隐隐恐慌。 这似乎也侧面印证了终焉传道士的话,印证了那场逃亡。 随后,终焉传道士又陷入了浑浑噩噩的状态,开始不断嘀咕一些只有他自己能懂的事情,或突然喜悦大笑要么便拍打自己的身体,而他的两个同伙则从始至终都没有清醒过,沉浸在令人不安的精神混乱中。 这些亚空间的追随者比歌蒂娅所见过的太阳教徒要更加疯狂,更加偏离现实世界的正常理智——他们似乎永远处于精神不安定的状态,思维飘荡在现实世界和亚空间之间,只要没人跟他们说话,或者没有在执行特定的任务他们就没办法正常地思考和交流。 是因为受到了亚空间的影响?还是他们主动破坏了自己的理智,用这种方法来主动拥抱亚空间? 更令歌蒂娅疑惑的是――如此疯狂,怪异,甚至连外在模样都发生了变化的邪教徒,他们平常是怎么在城邦里活动的? 就这帮疯子走在大街上别说掩人耳目了,怕不是五步之内就得被守卫者的蒸汽步行机给围起来突突掉! 又过了一会,看到这几个终焉传道士还是没有清醒过来的意思,歌蒂娅不得不再次主动开口:“你们为什么要袭击雪莉?” 三个邪教徒有了反应,其中一人浑浑噩噩地抬起头,身体左摇右摆:“袭击?袭击谁?” “你们刚做的事情,”歌蒂娅声音冷硬,面沉似水,“你们袭击了一个带着幽邃猎犬的女孩——为什么袭击她?” “袭击……哦,袭击……”浑浑噩噩的教徒突然咧开嘴,高声喊叫起来,“我们只是在让一切回到正轨,让那正确的历史能顺利降临!漏洞,瑕疵,一点小小的隐患……必须排除隐患……她应该死在正确的历史中,她不该活下来!她活着……漏洞就总是不断出现……” “正确的历史?”听着邪教徒癫狂的胡言乱语,歌蒂娅的眼神却突然微微变化,他捕捉到关键的信息,瞬间反应过来,“普兰德的历史线出了问题,是你们干的?!” “出了问题?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我们只是在让一切进入正轨!”那狂徒扬起脸,眼神中带着殉道般的狂热,“这个世界都应该回归正轨!那灭亡的命运被推迟了这么多年,所有人都违逆了亚空间的恩赐,违逆了那应当降临的命运!我们在将历史纠正到正确的轨迹上!” “将历史纠正到正确的轨迹上!”旁边的另外两名终焉传道士仿佛受到了感染,也开始狂热地喊叫赞颂,其中一人在喊叫之后甚至站了起来,双手高举,仿若宣言某种真理,“只有重回正轨,万般湮灭之后才有万般复苏!亚空间会吞噬一切,亚空间也会重塑一切!火已熄灭,余烬难燃……唯有点燃第二堆篝火,世界才可在那恩赐中存续下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癫狂之人 线索似乎串起来了。 普兰德的历史存在被污染的痕迹,第六街区的小教堂中存在扭曲封闭的时空界点,风暴女神的圣像上隐藏着一道诡异的亚空间裂隙,而亚空间……可以污染除亚空间外的一切东西。 雪莉是记得当年那场大火的人之一,当那场火烧起来的时候,她本应和其他人一样死去,却稀里糊涂地和一只幽邃猎犬融合并幸存下来,而在所有人的认知都因历史污染遭受扭曲的时候,她又保留了当年大火的记忆。 现在,一群终焉传道士袭击了雪莉——这些崇拜亚空间的狂徒神智错乱,言语荒诞,却句句不离“正确的历史”和“漏洞”。 歌蒂娅当然不会相信他们口中那些荒诞的“道理”,对他们所说的“正确的历史”更是反着听的,但有一点显然不会错——这些邪教徒与普兰德城邦中的历史错乱现象脱不了干系,他们背后的亚空间力量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而像雪莉那样记得当年那场大火的人……就是这群妄图以错误历史污染现实的狂徒眼中的大敌。 但并非所有问题都得到了解释。 这些疯子是怎么突然发现了雪莉这个“漏洞”?历史污染和“黑太阳”又有什么关系?黑太阳并没有污染历史的能力,那么那个“太阳神”在这件事里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以及最重要的…… 妮娜,疑似太阳碎片的载体,是否也会被这些邪教徒盯上? 歌蒂娅眼神冰冷地看着那三个神态癫狂的终焉传道士,微微抬起手指——一簇幽绿的火苗骤然在其中一人身上燃起,这火焰炙烤着可以被视作“超凡物品”的邪教徒的躯体,让他突然尖叫着蜷缩在地,也让其他终焉传道士突然安静下来。 “火……亵渎的火……”一名邪教徒瞪大了眼睛,哪怕是癫狂又不惧痛苦的亚空间追随者,在看到那绿色火焰的时候竟然也流露出恐惧之情,“亵渎,亵渎……亵渎之物啊!” “如果不想烈火焚身,就继续配合我的问题,”歌蒂娅令甲板上各处都燃起了火焰,纵横交织的火网将三个邪教徒包围起来,炙烤着他们的精神与躯体,“我问你们,你们到底是如何污染历史的?是从第六街区开始的吗?” “我们是在让历史重回正轨!”哪怕被幽灵烈焰恐吓着,终焉传道士们竟还不忘那套说辞,其中一人仰起脖子,高声喊叫,“第六街区……第六街区只是一次失败的尝试,但那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第六街区只是一次失败的尝试? 歌蒂娅立刻皱起眉头,对方没有老老实实回答,却仍然透露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信息! 首先,当年的那场大火果然是这帮亚空间追随者搞的鬼,而不像她一开始以为的那样,单纯是太阳碎片现世引发的火灾,其次,这些邪教徒污染历史的尝试似乎还没有完全成功——十一年前的大火,并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 紧接着,她又突然想到了另一个关键的年份数字——1885。 那是凡娜在小教堂地下发现的数字,指向的是小教堂修女战死的年份,理论上也应该是那座教堂被亚空间力量入侵的时间。 而十一年前那场大火爆发于1889年,是在那位修女战死之后的第四年。 也就是说小教堂被入侵之后的第四年,这些终焉传道士才制造了1889年的那场大火——而那场大火被他们称作是“失败的尝试”。 一个时间轴似乎在歌蒂娅眼前渐渐清晰起来。 “你们其实失败了两次,”歌蒂娅面沉似水,注视着那名正在被幽灵烈焰炙烤的终焉传道士,“1885年,你们入侵了一座小教堂,想以其为原点扩散对历史的污染,但一个修女以生命破坏了你们的计划,把那一年的 ‘入侵’ 和她自己的 ‘死亡’ 都封锁在了地下圣堂里; “四年后,1889年,你们执行了第二次计划,在小教堂所处的第六街区制造大火,想要用一个‘城邦被烈火焚毁’ 的历史分支覆盖现实,但又失败了,那场大火被未知力量抹除了踪迹,没能继续烧下去…… “然后你们在城邦里潜伏到今天,一直在寻找机会继续这个计划,直到你们发现了雪莉这个漏洞,你们认为当年的计划失败与她的存活有关,便想先除掉这个‘隐患’ ?” 幽灵烈焰熊熊燃烧,终焉传道士在火焰中蜷缩着身体,哪怕是不惧痛苦的肉体似乎也难以抵挡这直接焚烧灵魂的苦楚,然而这癫狂之人却丝毫没有回答问题的意思,他反而慢慢咧开了嘴看着歌蒂娅,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你不用回答,我能从你的眼神中看出答案——你在嘲弄和愤恨,这说明我说对了,”歌蒂娅却没有在意对方的挑衅,只是平静地继续说道,“接下来我还有个问题……你们跟那个‘黑太阳’ 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1889年的大火是被太阳碎片引发的……那碎片是你们搞出来的?” 终焉传道士仍然沉默不语。 歌蒂娅将火焰蔓延到了另外两人身上,看着他们在火中蜷缩抽搐,却仍然没有得到一个字的答案。 “你们不说,那我只能猜了,”歌蒂娅叹了口气,挥手散去火焰——她已经意识到这种单纯的“苦痛”对这些拥抱亚空间的狂徒而言根本毫无意义,他们的肉体和精神都早已变异非人,“我猜,你们和那些太阳信徒有一定的合作……不,可能是和那些信徒背后的 ‘太阳子嗣’ 有合作关系?你们帮助那些太阳子嗣复苏他们的 ‘主’ ,而复苏的方式……就是从 ‘历史’ 中召唤太阳?” 看着仍然保持沉默的几个邪教徒,歌蒂娅只略微停顿了一下,便又继续说道:“新城邦历早期,曾有一座无人知晓,仅存名字的‘威尔海姆’ 城邦,这座城邦最后留给世间的消息是‘黑太阳自历史中降临’ ……所以,这种事儿你们不是第一次干了吧,从历史中召唤出本应已经熄灭的太阳……因此这召唤的过程本身,就是对历史最大的污染,对吗?” 当所有的琐碎线索都突然拼合到了一起,当所有的线条都渐渐连成一体,那些曾无法理解,甚至匪夷所思的事情也变成了可以想象的事实,歌蒂娅的想象力和记忆力在这一刻都高速运行起来,那些已知的,未知的,可知的东西,渐渐在她头脑中化作清晰的轨迹。 当然,这里面还有许多无法解释的问题——比如这群终焉传道士到底是怎么跟太阳教派勾搭到一起的,比如他们到底是用什么办法从历史中召唤太阳的,比如那些普通的太阳教徒和神官是否知道这些上层的秘密,这些她都还没答案。 而且即便是她刚才想到的那些东西,也有很多都只基于推测,眼前的几个终焉传道士不承认,那她就缺乏关键的证据。 甲板上的灵体烈焰渐渐收拢,最后只余下三个邪教徒周围的一圈火墙,歌蒂娅站在这道烈焰前,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几个“传道士”。 “潜入城邦的终焉传道士应该不止你们几个吧? “其他人藏在什么地方?你们接下来还打算干什么?继续消灭你们口中的 ‘漏洞’ ?还是伺机掀起更大的污染? “仍然拒绝回答?” 歌蒂娅的问题一个个抛出,最后其中一名邪教徒终于动了动身体。 这个瘦骨嶙峋的狂徒慢慢扯动嘴角,抬起头看着歌蒂娅,嗓音嘶哑含混:“我们没有藏在所谓的城邦里……我们藏在这受诅扭曲,早该终结的历史里……它开始了,它便不会结束……传火者做不到的事情,您也做不到,‘船长小姐’……” 这个邪教徒嘴角越发咧开,笑容令人不寒而栗,他的嗓音低沉,仿佛带着蛊惑和寒意:“我刚看到,您的人性真刺眼,从哪捡来的?” 歌蒂娅的眼神顿时微微变化,他上前一步,嗓音威严而压抑:“你是什么意思?” “……祝您有愉快的一天,船长小姐,”那传道士就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从癫狂的信徒变成了一个彬彬有礼的市民,他慢慢爬起身体,佝偻着坐在甲板上,目光却仿佛越过了歌蒂娅,扫视着这庞大冷清的失乡号,“啊……应许之地,应许的方舟……” 第一百八十九章 爱丽丝测试 在这之后,歌蒂娅再也没从这些终焉传道士口中听到任何一条有价值的情报。 他们只是沉默地坐在甲板上,仿佛在尽可能享受每一秒般呼吸着无垠海上的海风,对歌蒂娅的问话要么回以空洞冷漠的注视,要么回以癫狂错乱的怪笑。 但他们此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已经深深烙印在歌蒂娅脑海中。 这些追随亚空间,神智错乱, san值可能已经是负数的狂徒……似乎通过他们那狂乱的信仰获取了理论上根本不该出现的知识,得知了理论上从未外泄的真相。 他们“看”出了“歌蒂娅船长”体内有着异常的“人性”,而且这个“人性”还是“捡来的”——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什么?难道他们竟能识别出自己这副躯壳里的灵魂其实已经不是原主!? 而且这些邪教徒刚才还提到,他们并没有藏在城邦里……而是藏在受诅咒的历史中?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这些疯疯癫癫的终焉传道士平常根本不在正常的时空里,所以他们才能在行为举止如此怪异的情况下避开城邦守卫者的监控? 歌蒂娅沉默地注视着那些正在露出古怪笑容的终焉传道士,心中思绪起伏,她也在关注着整艘船的情况,感知着失乡号是否有什么变化。 山羊头仍然老老实实地在船长室里掌舵,它似乎并未关注甲板上的动静。 失乡号的各个部分都在如常运行,终焉传道士的言辞对这艘船没有任何影响。 爱丽丝正抱着脑袋坐在不远处的一个大木桶上,有点无聊地整理着自己的头发——人偶小姐的脑子已经跟不上船长小姐和邪教徒之间的话题,早早就跑开了。 过了不知多久,歌蒂娅终于轻轻呼了口气。 她在这些邪教徒身上浪费的时间看来是有点久了,甚至有点受到他们那疯癫话语的影响。 自己已经从这些人口中得到了不少有用的情报,而且看样子接下来也不会有更多的收获,那也就没必要继续跟疯子们浪费感情。 而在歌蒂娅脸上表情刚有变化的时候,一名终焉传道士便突然抬起了头,他那混沌的双眼中倒映着失乡号空洞虚幻的船帆,仿佛梦呓般咕哝着:“下船的时候到了吗?” “这艘船上本就没有你们的位置,”歌蒂娅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但在把你们扔下去之前,你们倒还能派上点用场。” 三名终焉传道士都抬起了头,慢慢咧开嘴怪异地笑着。 尽管他们在刚刚登船时表现的那般狂喜,甚至做出了亲吻甲板的激烈举动,此刻听到歌蒂娅的话却没有任何失落或恐惧的反应。 原本歌蒂娅还以为他们至少会抗争一下,会想办法强行留在这艘船上,甚至想办法通过这艘船前往他们那心心念念的“应许之地”亚空间,然而都没有——只有一种异样的麻木充斥在这些人的双眼中。 就好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瞬间,他们的大半人格和记忆突然离开了这些躯壳,又好像他们突然在冥冥中听到了什么“感召”,然后便坦然接受了命运。 歌蒂娅皱了皱眉,并未深究这些早已癫狂的邪教徒到底在想些什么,而是转头看向正在不远处发呆的哥特人偶:“爱丽丝,过来一下。” 人偶顿时反应过来,熟练地捧起脑袋往脖子上一插,跳下木桶便小跑到歌蒂娅面前:“船长小姐您叫我?” “……以后能不能别老拔自己的脑袋?本来关节就不结实,而且拔下来之后智力都跟着往下掉,”歌蒂娅先是皱着眉念叨了两句,随后才摇摇头,指向那三个邪教徒,“我准备让你做点测试。” “测试?”爱丽丝愣了一下,“什么测试?” “看看你那不受控的 ‘断头台’ 能力到底还在不在,”歌蒂娅一扬眉毛,“别跟我说你已经把这事儿忘了。” “忘了啊!”爱丽丝理直气壮地点点头,“您一提醒我才刚想起来!” 然后她也没在意歌蒂娅瞬间微妙起来的表情,便转头看着那几个“终焉传道士”,跟他们打着招呼:“你们好,刚才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爱丽丝,是船上的……厨师?” “你应该告诉他们你的另一个身份,”歌蒂娅淡淡说道,她在对爱丽丝说话,目光却落在几名邪教徒身上,“异常099。” 三个终焉传道士的眼神终于有了些变化,其中一人忍不住看了爱丽丝一眼,神色间突然多出一丝凝重。 “我还以为你们真的麻木到了生死不惧的地步,”歌蒂娅注意到了这些变化,但仍然一脸平静,“那么希望你们这些连亚空间都不怕的疯子能喜欢接下来的安排——要你们做的事情很简单,在爱丽丝附近待着,然后活下来或者斩首而亡。” 爱丽丝在旁边听着,突然凑过来嘀嘀咕咕:“船长小姐您说这话的时候真的好像反派啊……” 歌蒂娅错愕地看了这人偶一眼:“……你这到底是哪边的?” “死亡对我等毫无意义……”在歌蒂娅跟爱丽丝嘀咕的时候,其中一名终焉传道士也终于开口,他看了爱丽丝一眼竟反而向前一步,神色中带着一丝嘲弄,“不过是这漫长的旅途中多出一处停顿罢了——你这拒绝了亚空间恩赐的愚钝之人,执迷于现实世界的迷障,永远无法知晓生与死之外的真理……” 歌蒂娅赶紧拽了拽爱丽丝的胳膊:“你听见没,这样的才是反派……” 爱丽丝点点头:“哦。” 随后歌蒂娅无视了几个终焉传道士的反应,她抬头看了一眼世界之创高悬的夜空,突然问道:“这些人上船已经多长时间了?” “得好几个小时了吧?”爱丽丝想了想,“我对时间的感觉还是挺准的!” “几个小时……也就是说,断头台的检定和生效时间肯定已经过了起码一轮,”歌蒂娅若有所思,她的目光落在眼前的人偶身上,脑海中则回忆着跟异常099的特性有关的描述,“但还不保险……我们再等等,然后再做下一轮测试。” “下一轮测试?”爱丽丝困惑地眨眨眼,“怎么测试啊?” “现在大致能确定,你的断头台能力并没有生效,但还不能确定这是否是受到了失乡号或者我的影响,”歌蒂娅一边说着,目光一边扫过那些终焉传道士,仿佛是在格外确认这些邪教徒的脑袋是否还在原处,“再过几个小时,确认你的能力检定和生效周期起码过了一轮之后,我要你和这几个‘传道士’暂时离开失乡号。” 爱丽丝听着,突然一愣:“暂时离开失乡号?那去哪啊?” 她抬起头眺望着船舷之外,入目之处的只有一望无边的大海,此刻风浪平静,整片海面都浸润在世界之创的苍白辉光之中,看上去甚至给人一种无边雪原的错觉,而在这无垠的大海中……看不到任何落脚之处。 歌蒂娅思索了一下。 现在她找到了给爱丽丝测试用的“素材” ,可为了确保测试过程的严谨性,她还需要一个能排除自身干扰的“试验场”,这个试验场首先不能放在人口浓密的陆地上又必须在失乡号之外,那似乎也没什么好选的了。 “有几艘救生小船状态都很好,我放一艘下去,然后暂时切断它和失乡号之间的联系,”歌蒂娅看着爱丽丝的眼睛,“你们就在海上飘一段时间——我会让大船在附近等着,不会把你丢下。” 人偶小姐听着船长小姐的计划,顿时就缩了缩脖子:“又……又要在海上飘?!我有心理阴影的啊!而且晚上海面视线这么差,万一您把我弄丢了怎么办,万一起一阵风浪把小船卷跑了怎么办,万一船翻了……” 歌蒂娅不等这丢人人偶说完便打断了她:“停停停,哪有那么多万一,我让艾伊在你们上空盘旋盯梢不就得了——话又说回来,你还怕自己回不到船上?当初给你个棺材板你都能乘风破浪划回来,八个炮弹压不住你,这次你好歹还有俩正经船桨呢!” 爱丽丝的叨叨顿时被憋了回去,但只憋了一小会,她便又担心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海面,又看了看那几个人不人鬼不鬼、神志混沌狂乱的亚空间信徒,使劲抓抓歌蒂娅的胳膊:“船长小姐说好了啊,您待会千万别把我弄丢了!” 歌蒂娅:“……” 她怎么感觉这个人偶在船上越养越废了——她这还不如当初在无垠海上乘风破浪那阵子呢,那时候好歹有一股傻劲儿…… 第一百九十章 如昨日消逝 世界之创在夜空中高悬,无垠海上吹过了清冷的风,细碎的海浪在周围轻轻浮动,小船摇摇晃晃着,像黎明前一个将醒未醒的梦。 但爱丽丝其实并不知道什么是“做梦”——她沉睡了很久很久,却从未像人类一样真正地做过梦,但她猜做梦应该就是类似这样的状态。 漂浮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地方,思绪也跟着飘荡起来。 她抬起头看到远方只有海水,失乡号遥远的灯火就好像漂浮在海面上的一点小小的烛光,这甚至给她一种感觉,就仿佛这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她自己,她身子下面的小船,还有无边无际的无垠海。 哦,还有对面三个被五花大绑的终焉传道士。 人偶小姐收回了望向远处的目光,好奇地打量着被绑在自己面前的邪教徒们。 这些是人类,很坏的那种——爱丽丝不认识什么人类,但她知道人类中有好人和坏人,好人做很好的事情,歌蒂娅船长会赞赏他们,有时候还会帮助他们,坏人则做很坏的事情,歌蒂娅船长会鄙夷他们,有时候还会举报他们,而眼前这三个……就属于船长小姐最不喜欢的那种。 他们信仰亚空间,追随恶毒的信念,为了自己虚构出来的大义就可以去杀死任何人,甚至是去袭击一个和狗相依为命的可怜小姑娘,如果城邦的守卫者发现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们乱枪打死在街上,如果海上的水手发现他们,就会把他们吊死在桅杆上——甚至哪怕是穷凶极恶的海盗发现他们,也会把这些疯子塞进木箱里扔进海中,用这种方式来祈求风暴女神的庇护。 但是现在他们被绑了起来,而且安安静静,也看不出有什么疯狂失控的冲动——爱丽丝还记得这些人刚到船上的时候那副吓人的模样,当时这些人激动的就好像吃错了药一样。 现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终焉传道士越来越老实了。 “你们害不害怕啊?”又憋了很长时间,爱丽丝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她在这里实在难受的很,尽管知道这是为了让自己能在人类城邦活动而不得不进行的“安全测试”,这种在无垠海上飘荡的感觉还是让她心里没着没落的。 其中一个终焉传道士回应了人偶的声音,他那枯瘦如骷髅般的头颅慢慢抬了起来,盯着爱丽丝的眼睛:“蠢笨的秽物,拙劣的躯壳……你的灵魂苍白又空洞,亚空间都不会收留……” 爱丽丝愣了一下,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哎,你怎么骂人啊!” 对面的终焉传道士们却只是发出一连串嘶哑难听的笑声,对令世人恐惧的“异常099” ,他们竟好像丝毫没有恐惧之情。 或者就如他们自己声称的那样,他们早已超脱了对于生死的概念,不再在意现实世界中的死亡来临。 爱丽丝只好自己生着闷气,但过了一会,她又摇了摇头:“我不生气了。” 另一名终焉传道士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吭声。 爱丽丝自顾自地说着:“我不该生气,你们倒是可以抱怨几句,毕竟现在被绑着的是你们而不是我,要做这种掉脑袋测试的也是你们而不是我,船长小姐说过,顺风的时候不能太得意忘形,因为浪大了翻船,人太跳没命……而且你们都沦落到这样了,我大人大量,允许你们口无遮拦几句。” 终焉传道士们沉默地坐在船舱中,听着这个人偶絮絮叨叨,就好像完全屏蔽了后者的声音,但过了一会爱丽丝还是注意到这些人有一些“小动作”—— 他们在不动声色地互相打量对方的脑袋,时不时活动自己的脖子,偶尔谨慎地看这边一眼,眼神中带着疑惑。 爱丽丝仔细想了想,觉得这些人可能是在好奇为什么他们的脑袋还在脖子上。 这些邪教徒显然知道异常099的情报,他们或许真的不怕死,但他们照样有好奇之情——跟异常099近距离待了这么久,他们对自身的存活感到难以理解。 “其实我是有点怕的,”爱丽丝突然说道,“我就怕你们的脑袋突然掉下来——船长小姐说我有将人斩首的能力,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就被吓了一跳。人类跟我不一样,人类的脑袋掉下来是安不回去的……” 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突然从上方传来,爱丽丝好奇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鸽子艾伊突然飞向了远处,随后过了没一会,它又从失乡号的方向飞了过来,身上还升腾着绿色的火焰。 艾伊在小船附近的海面上转了两圈,幽绿火焰腾空而起,盛大的火焰旋涡中,一只华丽的木箱凭空浮现,随后扑通一声掉在旁边的海面上。 “我的箱子!”爱丽丝顿时睁大了眼睛,惊奇地喊了一声,紧接着脑海中便浮现出了“扫地出门”几个单词,脑袋便差点从脖子上掉下来――但紧接着她便注意到木箱上好像还贴着张纸条,赶紧用手边的船桨划了两下,靠过去之后把那纸条拿下来,看到上面写着一行字: “断头台能力也可能与你的木箱有关,一并送去测试。另:你肯定又胡思乱想我要把你赶下船――别瞎想,完成测试之后赶紧回来。” 爱丽丝捧起纸条颠来倒去看了好几遍,发现没看懂。 她不识字…… 但很快她便在纸条背面看到了另外的东西,那是一幅潦草的简笔画,上面画着她划船返回失乡号的画面,末尾还有一个可爱的微笑表情。 人偶小姐便明白过来——不管纸条正面写的是什么,反正船长小姐没有要赶自己走的意思。 她放下心来,认真地把纸条收好,又随手把木箱从海里捞起来,“砰”一声将这个其实颇为沉重的箱子单手扔在小船上,这才抬头看向对面的几个邪教徒:“你们饿不饿啊?” 传道士们没有回应,她也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地念叨着:“虽然船长小姐说了你们是死有余辜的人,但她也说了如果你们真能完成测试而不死的话,她就不杀你们——她要把你们再弄到城邦里,用来……叫什么来着……” 人偶小姐有点卡壳,努力回忆了一番,才想起船长小姐之前跟自己说的话:“哦,用来展现热心市民对城邦安全的关切之情……她说你们起码值七辆自行车。自行车是什么啊?” “亚空间自会赐我们饱暖……亚空间自会赐我们安宁……亚空间会赐福所有消亡者,在所有的终末都如约降临之后……”一名终焉传道士含混地咕哝起来,似乎是在回应爱丽丝的絮絮叨叨,又好像只是在进行某种亵渎的祷告,“我们在终末中行走,摒弃这受诅的血肉,我们的心智将越过那道墙,在新世界再次睁开眼睛……” “啊?”爱丽丝听的一头雾水,“你们念叨什么呢?” 终焉传道士们却已经不再回应她,在这之后也没有再给出任何回应。 接下来直到天亮,他们都只是在那里低着头念念叨叨,咕哝着跟亚空间有关的事情,咕哝着某个时光长河的终末,某个注定到来,也理应到来的末日,在随风起伏的海波中,除了细浪拍打船板的动静,便只剩下了这些疯子毫不停歇的咕哝。 这是可以让普通人毛骨悚然的氛围,其祷告的内容更是可以让意志不坚定者身染诅咒,被来自世界深层的阴影侵染纠缠,然而爱丽丝却只感觉聒噪。 她拿到了船长小姐写的小纸条,因此已经不再害怕这场漂流,现在只剩下满心无聊。 但这无聊的时间终于结束了。 一缕晨光突然出现在遥远的海面上,晨光熹微中,天空的世界之创迅速消退变淡,被双重符文锁定的太阳则一点点地浮出海面,跃上天空。 天亮了。 爱丽丝没有将任何人斩首。 人偶小姐高兴地看着这日出的景象,她从木箱旁站了起来,扭头看向那几个邪教徒:“哎!天亮啦!你们还活着!我们可以回去啦!” 然而那三个终焉传道士却没有回应她,他们只是仍旧在船舱中佝偻着,低着脑袋轻声嘀嘀咕咕,在阳光即将洒进船舱前的短暂黑暗中,最后一次呼唤着亚空间的“关注”。 直到爱丽丝又出声提醒了一遍,他们中才终于有一人抬起头来,这个邪教徒看了一眼正在渐渐蔓延过来的阳光有点发愣,但渐渐地他脸上却浮现出诡异的笑容。 “哦,我们的又一天结束了……”这癫狂之人轻声感叹着,随后慢慢转过头,看着爱丽丝那如宝石雕琢般完美的眼睛,笑容中诡异地杂揉着疯狂与平静,“人偶,我们某一天会再见面的。” “啊?”爱丽丝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还能凭空跑了……” 阳光蔓延过来了。 三个终焉传道士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晨辉中,如消逝的昨日幻影。 “跑了不成……”爱丽丝在惯性下说完这半句话,瞪着眼睛,“还真跑了啊?” 第一百九十一章 非线性存在,以及前往城邦的准备 人偶再一次乘风破浪地回到了失乡号上,而且看上去好像受了点惊吓——而在听完这个丢人人偶乱七八糟的描述之后,歌蒂娅也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消失了?就在你眼前凭空消失了?”歌蒂娅目瞪口呆地看着爱丽丝,接着又看向旁边那艘刚刚被绞盘吊索提到船舷旁的救生小船——小船上还残留着之前用来捆绑那几个终焉传道士的绳索,但曾被绑缚的邪教徒早已不见了踪影。 “对啊对啊!就那么一下子就没了!连声音都没有!”爱丽丝比比划划地跟歌蒂娅解释着自己的离奇经历,“就阳光洒下来的瞬间,他们便不见了,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阳光洒下的瞬间无声无息消失……”歌蒂娅皱起眉头,她设想了无数种那些终焉传道士逃离的方式或反抗手段,却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凭空消失,这让她的许多准备都没了用处,“他们就是跳到海里我都能理解,好歹算可溶于水,这可溶于阳光是怎么个原理……难道是跟太阳有关?太阳的镇压能力会让他们无法在现实世界存留?” “我不知道啊。”爱丽丝瞪着眼睛,理直气壮。 “我也没问你,”歌蒂娅看了这人偶一眼,“那他们消失之前有什么不对劲的?他们都说什么了?还是做了什么古怪的仪式?” “他们……就一直在念念叨叨,说什么亚空间啊,应许之地啊,注定的终末新生的轮回什么的,”爱丽丝揉了揉脑袋,紧接着才突然想起,“啊对了!有个邪教徒还说什么‘我们的又一天结束了’……” “他们的 ‘又一天’ 结束了?”歌蒂娅眉头顿时皱起,紧接着不知为何她便想到了此前一名终焉传道士跟自己说的话—— 他们躲藏在受诅咒的历史中。 一些离谱的猜想冒了出来,但想到这个更加离谱的世界是怎样一副鬼状态,似乎再离谱的事情也没那么离谱。 “船长小姐?”爱丽丝看到歌蒂娅皱眉思索许久也不搭理自己,终于忍不住主动开口,“您想到什么了?您……” “没什么,”歌蒂娅摇了摇头,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轻声感叹般嘀咕道,“只是突然有个疯狂的想法,那些所谓的终焉传道士……怕不是非线性存在的……” “非线性存在?”爱丽丝顿时一愣,有限的脑容量和知识储备让她没能跟上自家船长小姐的思路,“那是什么意思?” “……你还是别问了,以你的智力我很难跟你解释清楚,”歌蒂娅看了爱丽丝一眼,犹豫了两秒钟还是摇了摇头,“只不过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莫里斯给我的那本书里会说终焉传道士是最神秘,也最难被发现和捕获的邪教徒……这太离谱了。” 这太离谱了——歌蒂娅又在心里重复道。 躲藏在不正常的历史流中,本身是非线性存在,随昼夜交替而穿梭现实,除非当场击杀否则你永远无法在今天拘捕一个昨天抓获的终焉传道士——这就是她根据现有线索推测出的惊人事实。 相比之下,那些虽然同样凶残黑暗,但实际上大部分都由乌合之众组成的太阳教徒反而显得平凡又亲切了许多——虽然他们也有着“受蠕变日轮影响而不断从普通人中转化而来”的诡异特性,但好歹也没邪门到这种程度。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终焉传道士真如她猜测的那样是“非线性存在”,那他们又是怎么变成这幅状态的?普通的人类……要怎样才能把自己剥离出正常的时间流,成为一种在时间中不连续的“切片生物” ? 仅仅因为他们追随亚空间……于是得到了亚空间那疯狂错乱的“赐福”? “船长小姐您又在发呆哎……” 爱丽丝的声音再一次传来,这人偶正有点担心地看着歌蒂娅。 “我没事。”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收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头脑风暴还为时过早,毕竟自己跟那些亚空间信徒也是初次接触,贸然做最离谱的推测也没什么用。 她把目光重新放在了爱丽丝身上。 “我给你的纸条你看到了吧?”她随口说道。 “看到啦!”爱丽丝立刻高兴地点点头,“刚开始看到箱子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以为您是让我别回去了,后来看到纸条才放心……不过我没看懂上面的字,倒是看明白了您画的画……” 歌蒂娅眼角抖了一下,心说自己写完那张纸条之后的心中一动果然派上了用场,这人偶竟然真的是个文盲:“……你果然不识字。” “我不识字啊!”爱丽丝带着一如既往的理直气壮,“我在箱子里躺了那么多年,靠‘听’ 能积累一些生活常识已经很厉害了,怎么可能再把字认清楚……” 歌蒂娅:“……” “船长小姐您在想什么?” “我突然想……在失乡号或者古董店里办个补习班不知道可不可行,”歌蒂娅叹了口气,“算上你,我已经认识俩文盲了——再算上狗的话得有三个,够成立个学习小组的。” 爱丽丝想了想:“补习班是什么?学习小组又是什么?” “……以后再解释吧,”歌蒂娅摆了摆手,接着表情稍微认真起来,“还是说说之前的‘测试’ 吧。那三个邪教徒在消失之前都一切正常,是吗?包括把箱子送过去之后,他们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肯定正常啊,他们脑袋都在脖子上呢,我看的清清楚楚。” 歌蒂娅曲起手指抵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爱丽丝。 那些终焉传道士特性虽然诡异,但肯定没有圣徒那样的力量或“超凡抗性”,毕竟雪莉抡狗打人都能砸死三个,这说明他们的血肉之躯也是能被破坏的“常规物质” ,顶多其对痛苦的耐受性远超常人。 而现在三个终焉传道士在爱丽丝身旁待了那么长时间,却都没受任何影响,也就是说……断头台的效果真的消失了? 爱丽丝看着歌蒂娅脸色变化,再迟钝这时候也终于渐渐反应过来,她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抬起脸脸上带着隐隐的期待:“船长小姐……我的‘测试’是不是通过了?您是不是可以带我去城邦了?” “测试……应该是通过了,虽然那些终焉传道士的诡异特性让我有点不放心,不过从结果上……”歌蒂娅语速很慢,因为她仍然在思考和斟酌,但最后她还是点了点头,“好吧,测试的确是通过了,你的断头台能力看起来已经得到控制。” 说到这她顿了顿,在爱丽丝庆祝之前又补充道:“我会带你去城邦的,但也不是立刻——你对人类世界的常识严重缺乏了解,而且身上还有容易暴露的地方,比如你的手指和手腕关节,前者需要恶补一番功课,后者需要做一些伪装才行。” “嗯嗯,我知道我知道!”爱丽丝使劲点着头,她好像一点都没有因歌蒂娅提到的那些困难和问题而沮丧,反而显得动力十足,“山羊头女士也跟我说过的,它说人类世界复杂得很,连出门买个菜都一大堆规矩,它说如果我要去人类城邦就肯定需要‘补补课’,有什么不会的可以去问……” “你别问它!!”歌蒂娅不等爱丽丝说完便心里一惊,赶紧打断了这个成天跟山羊头沆瀣一气眼瞅着就要彻底长歪的人偶,“它比你还没人模样呢,你跟它学人类社会的常识?你脑子呢?” 爱丽丝一脸无辜:“没有啊!” 歌蒂娅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瞪着眼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你……我承认你说得对。” “嘿嘿……” “总之你以后别跟那个山羊头学东西,它教不了几样好的,”歌蒂娅叹了口气,感觉每次跟这个人偶的交流都是在挑战自己的神经,甚至有一种过san check的感受,“回头我会抽时间给你恶补常识的,顺便帮你想想伪装的事情,现在没你什么事了先去做饭吧。” “哦哦,”爱丽丝使劲点点头,但刚要走开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好奇地看着歌蒂娅,“那船长小姐您要去干什么?” “我有些事情要跟山羊头谈谈,”歌蒂娅摆了摆手一脸疲惫,“与你无关的事情。” 爱丽丝点点头,转身走向船舱方向——带着很好的心情,迈着轻快而端庄的脚步。 歌蒂娅看着人偶小姐离去的背影,心中不禁再次感慨—— 不开口不掉头的时候是真优雅啊。 就可惜长了个嘴…… 第一百九十二章 应许的方舟 海图室中一如既往,从无垠海弥漫过来的阳光透过舷窗洒进了房间,让那些凝聚着一个世纪光阴的老物件反射出熠熠辉光,黑色的山羊头雕塑静静地待在海图桌的一角,控制着失乡号的前进方向,而那张古老的海图表面则薄雾翻滚,在层叠涌动的雾气中,代表着已知航路的轨迹正在向着某个方向笔直地扩展,前行。 航迹的尽头是普兰德城邦,那个闪烁的光点现在已经出现在前方的迷雾中,并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渐渐拉近着和失乡号之间的距离。 大门打开,歌蒂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山羊头雕塑立刻有了动静,它的木头脖颈吱嘎作响,把脑袋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啊,是美丽而智慧的船长小姐来到了她忠诚的副手身旁!您的事情还顺利么?您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忙忙碌碌,您今天有个好心情么?今天的天气……” “停停停,类似的问候不用每天重复好几遍。”歌蒂娅在对方说完之前便抬手打断,紧接着目光便仿佛不经意般在山羊头的脸上停留片刻。 山羊头一如既往,既没有表情流露,黑曜石雕琢的眼珠也仍旧诡异冰冷,它在桌上注视着这边目光中充盈着非人的质感。 但没有任何危险的气息,也没有和平日不同的地方。 这家伙似乎一直都在认真执行歌蒂娅的命令,歌蒂娅让它专心开船它就只是在专心开船而已。 “船长小姐,您看上去心事重重?”山羊头的声音响起,带着熟悉的、狗腿子独有的热情,“您似乎抓了些俘虏回来……但他们好像已经不在船上了?” “他们在太阳升起之后就消失了,”歌蒂娅不紧不慢地来到航海桌后,坐下时淡淡说道,“是几个终焉传道士。” “啊,终焉传道士……又麻烦又危险的家伙,他们确实很不好抓,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又莫名其妙地跑掉,”山羊头立刻叨叨起来,就如歌蒂娅所熟悉的那样,只要一个话题打开了,这家伙就会蹦出一连串的废话来,但这些废话中又往往蕴含着有用的情报,根本不用怎么费心去盘问,“不过他们是怎么招惹到您的?那些疯疯癫癫的传道士平常可不怎么露面,跟太阳教徒或者湮灭教徒比起来,他们可是又低调又少见……” “他们袭击了一个我正在关注的人类,就顺手抓回来了,用来给爱丽丝测试能力,”歌蒂娅随口说着,一边观察着山羊头的反应,“他们还说了许多神神叨叨的东西,跟亚空间有关的……你对这些邪教徒了解多少?” “我可建议您不要太关注他们那疯疯癫癫的 ‘传道’ ,”山羊头立刻说道,“光是频繁呼唤亚空间的名号,都有可能引来危险的注视,更何况还要跟那种追随亚空间的疯子打交道?当然,您这样伟大的存在可能不受他们影响,但听多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随后它顿了顿,又接着开口:“我跟您讲,我对那些疯子的了解不多而且这个世界上都没多少人了解他们,终焉传道士应该算是各种邪教徒里最古怪的一群家伙了,他们擅长神出鬼没思维支离破碎,而且不像普通的邪教徒一样有大量底层的乌合之众——他们数量可少的多,而且就没有可以正常跟人交流的……” 山羊头絮絮叨叨地说着,越往后面废话越多,但就是在这连篇累牍的废话中间,歌蒂娅仍然听到了一些关键的情报。 按山羊头的说法,终焉传道士的数量远少于同样作为文明心腹大患的另外两支邪教势力(即太阳追随者和湮灭教徒),从现世记录和活动轨迹判断,他们的数量可能只有千人,甚至可能更少。 一般的邪教势力中有大量普通人充当“底层信徒”,这些乌合之众没什么力量,也有着正常的社会生活,除了思维已经腐化之外跟普通人基本无异,但终焉传道士却没有这样的底层结构——他们只要出现就一定是具备强大力量的“神官”。 没有人知道,一个邪教团体是如何在这种缺乏底层支撑的情况下运行并维持至今的,就像没有人知道太阳教徒和湮灭教徒在普通人中转化的具体过程。 此外终焉传道士虽然名字中带有“传道”单词,但实际上他们好像几乎没有“传道”成功的案例一—他们的理智早已蒸发殆尽,语言和逻辑都异于常人,尽管他们只要露面就总是会神神叨叨地念诵一些跟亚空间有关的“真理”,但任何理智正常的人都不会听他们的蛊惑,而意志薄弱的人……在被其蛊惑之前就已经被亚空间污染成了怪物。 换句话说,终焉传道士理论上是不可能通过“传道”的方式来增加自己的数量的。 最后,终焉传道士神出鬼没,非常的神出鬼没。 这一点歌蒂娅已经亲自体会到了。 山羊头自述自己对终焉传道士了解不多,但它说出来的情报可一点都不少。 “一群神经失常到已经没办法‘传道’ 的传道士么……”歌蒂娅捏着光洁白皙的下巴,若有所思地嘀咕,“那最初的终焉传道士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那谁知道?”山羊头的脖子吱吱嘎嘎晃动,“或许是直接从亚空间里长出来的呢……” 歌蒂娅没有在意山羊头这明显是信口胡诌的“亚空间笑话”,同样她也没有跟对方提起自己关于终焉传道士的那个“非线性猜想”。 她只是思索着,如果自己这个初次接触终焉传道士的人都能提出这种猜想,那么人类城邦中那些长期与异端对抗的守卫者和主教们,他们对那群亚空间信徒又有什么了解呢?他们会有一套更加完善的理论来解释那群疯子的诡异之处么? “船长小姐,您好像对那些终焉传道士非常关注?”在沉默中山羊头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房间中的安静,“很少看到您会露出这样严肃的表情……” 歌蒂娅抬起头,静静地看了山羊头一眼。 “你说,如果一座城邦的历史都被污染了,那它还有救么?” 她突然这么说道。 坦然而随意,仿佛只是在闲暇时探讨一个普通的“学术猜想”。 山羊头愣了一下(虽然它那硬邦邦的脸本来也没什么表情),过了两三秒钟才给出回应:“历史污染?哦,这可是个高端话题,听上去就是亚空间才能搞出来的事情……” “亚空间才能搞出来的事情?”歌蒂娅的眉头微微蹙起,“为什么这么说?” “除了亚空间这种本身时空、因果就一团错乱的危险玩意儿,还有什么能随随便便污染一座城邦的历史呢?”山羊头随口说道,“尘世间可没有具备这种威能的东西……哦,非要说也不是没有,单论威能的话可能有一个够格的吧,但那玩意儿在天上挂着呢……” 听着山羊头的絮絮叨叨,歌蒂娅则是心中一跳。 亚空间本身的时空和因果关系是混乱的?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与亚空间有关的,如此清晰直接的一条情报。 而伴随着这条情报一同浮现在心中的,是她回忆起的当初在那幕幻境中寒霜女王对自己说的一句话——请不要污染历史。 她皱了皱眉,暂且压下了心中纷繁的思绪,并将目光重新落在山羊头上,后者也立刻注意到了自家船长小姐的注视,顿时停下絮叨,并很快反应过来:“啊,怪不得您突然关注那些终焉传道士……难道他们……” “他们很可能整了个大活,”歌蒂娅幽幽说道,“这让我有些……烦躁。” 她静静注视着山羊头的眼睛,山羊头也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仿佛在相互观察,但又好像并无任何额外的交流。 “城邦自有城邦的守卫者,还有那帮传火者们盯着历史的脉络,”山羊头开口说道,“反正那帮终焉传道士再怎么搞事也威胁不到您,哪怕他们能污染历史,他们也污染不了您和失乡号……” 歌蒂娅的语调微微上扬:“污染不到我和失乡号么?” “……我们自亚空间中返航,船长小姐,” 山羊头慢慢说道,“世间万物都可被污染——但亚空间除外,而我们……已经在亚空间里待的够久了。” 歌蒂娅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那些终焉传道士曾说过的一些疯言疯语。 片刻沉默后,她忍不住轻声咕哝了起来:“应许的方舟……” 第一百九十三章 “船长小姐” 亚空间可以污染除亚空间之外的一切,甚至包括现实以及岁月,然而这对于失乡号而言似乎并不是什么问题。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这艘船已经是亚空间的一部分了——事实上它的船底甚至现在都还在亚空间里航行着。 你无法让一个san值为零的人进入疯狂,也无法让已经被亚空间彻底改造的失乡号再次污染。 听着山羊头的话,歌蒂娅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但她并没有沉思太久,因为航海桌上又传来了山羊头的声音:“船长小姐,您开始对文明疆域内的事情感兴趣了——此前您可是一直专注于向着边境之外航行的。是城邦中有什么东西对您而言意义非凡吗?” 向着边境之外航行? 歌蒂娅心中微微一动,但脸上表情仍没什么变化,只是随口作答:“单纯的关注罢了,不需要理由。” “啊,好吧,您是船长,您说了算,”山羊头立刻答道,紧接着它沉默了两秒钟,似乎是在犹豫或思考着什么,随后才低声开口,“那么,以防万一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歌蒂娅眨了眨眼睛。 她听到嘶哑低沉的声音从那木雕内部传来:“姓名?” “歌蒂娅·斯卡蕾特,”歌蒂娅面无表情,但这一次在说出这个名字之后她突然笑了起来,紧跟着反问了一句,“其实我很好奇,如果我说出别的名字会怎样?” 这是她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也是她至今为止最大胆的一次“越界”——是一直以来在这艘船上的生活,与山羊头的多次接触,以及对自身力量和特性的愈加了解,让她终于试探着走出了这一步。 相互的试探和观察建立起了最基础的默契,歌蒂娅的反问在揭示着一个双方都心照不宣的事实,而山羊头在这个问题之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足足一分钟后,船长室里才再次响起它低沉嘶哑的声音:“那您可尽量别这么逗我,船长小姐,失乡号还需要您来掌舵呢。” 歌蒂娅笑了起来。 就如她所想的,如果山羊头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都是“歌蒂娅船长”的副手,那它对那位幽灵船长的了解恐怕甚至会超过那位“船长小姐”对自己的了解,而又考虑到这个世界上存在那么多的诡异超凡之物,一个极端了解船长的“大副”会察觉不到船长的变化,会想不到可能的情况么? 再谨慎的伪装也有漏洞,这个漏洞是会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明显的,但谁也没有提起这个漏洞,那就说明这种程度的伪装是刚好且必要的。 失乡号需要一个船长,这个船长的名字是“歌蒂娅·斯卡蕾特”,名字背后的事情不重要,船长本人是不是真的也不重要,只要有一个符合资格的人掌舵就可以。 歌蒂娅只是有点好奇,为什么会是自己,以及……自己如今拥有“自我意志”这件事究竟是不是计划外的情况,因为按照她对于幽灵船的一般了解,如果一艘受诅咒的船要不断“抓”人来当船长的话,那么被选中的人其实应该是受诅咒控制的才对,而她显然不曾受到任何束缚。 但她并没有问出这些问题,因为山羊头的态度在隐晦提醒着他: 有些事情大家都知道就行了,别提的太明显。 在搞明白失乡号背后的全部秘密之前,这个话题可以到此为止了。 “您仍然需要您忠诚的大副为您效劳,失乡号也仍然需要美丽而智慧的船长小姐亲自掌舵,您觉得呢?”山羊头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听上去带着些许期待甚至殷切。 歌蒂娅转过头,注视着对方那黑曜石雕琢的眼球。 “当然。”她微笑着说道。 随后她站起身,走向船长室的门口:“我要先离开一下,你照看好这艘船。” 山羊头已经恢复了如往日一般的狗腿子态度,语气中带着愉快:“当然,您忠诚的以下省略会在这里等您回来,祝您一路……” 歌蒂娅已经推门走出了房间,把山羊头后面的话都挡在了门后面。 她站在船尾甲板上,轻轻呼了口气,一种异样的轻松在心底浮起,清晨的阳光正漫过海面,让整个甲板都仿佛弥漫着暖洋洋的氛围,而那扇连通着船长室的大门静静地伫立在歌蒂娅面前,门框上“失乡者之门”几个字母在阳光中闪闪发亮。 她按住把手轻轻向前一推。 船长室内,山羊头感知到船长小姐已经暂时离开了失乡号。 它沉默着,整个房间所有的东西都沉默着,甚至整艘船都沉默着,但过了几分钟后,一阵低沉的吱嘎声突然从地板下面传了出来,紧接着便是房间里的一些陈设开始轻微摆动发出各种细微的声响。 山羊头的声音紧接着打破了沉默,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妈哎……没生气吧……应该没生气吧……我去,真的没生气吧……” 房间中各种细微的响声更明显了。 “我知道我知道……又不是我非要隔三差五问名字的!这不是为了航行安全吗!万一突然掉回亚空间起码也有个准备不是……别吵吵别吵吵,我这还乱着呢……要不下次你们问!不行就别吵吵……你们也知道全船就我一个长着嘴的…… “那个人偶?你们没毛病吧?她哪知道情况……等等,你们什么时候跟她关系那么好了?不是成天打架……欺负多了觉得过意不去?还能这样? “行了行了都散了吧散了吧,专心赶路,船长小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她没准就要问航程进度……船锚你能不能学一下划水?甩起来多少提供点动力,我看那种蒸汽船的螺旋桨……行吧,当我没说……要不那俩救生艇你们跳下去倒腾着?好吧,也当我没说……” 船长室中的各种响动渐渐平静下来了。 山羊头则默默地叹了口气,继续控制着这艘庞大的幽灵船向着普兰德城邦的方向驶去。 迷雾笼罩的海图上,那城邦所处的闪烁光点又近了些许。 …… 周筱推开单身公寓的大门,迈步走向自己熟悉的那个世界。 窗外仍然是迷雾笼罩,她所熟悉的世界,仍然只有这么咫尺之地。 而房间中一切都维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床铺上的被褥有些散乱,床头柜上的书还摊开着,角落的电脑荧幕微光闪烁,“网络未连接”的提示在右下角一遍遍弹起。 歌蒂娅轻轻舒了口气,信步走到房间尽头的置物架旁。 失乡号的微缩模型仍然静静地躺在格子里,还在她上次摆放的位置。 歌蒂娅拿起那惟妙惟肖的幽灵船“模型”,又打开船长室的门朝里面看了一眼。 航海桌上仍然空荡荡的,看不到山羊头的身影。 歌蒂娅思索了一会,将失乡号放回原位,随后转身来到书桌前,准备坐下来休息休息,顺便在这熟悉又安静的环境中好好整理一下已知的情报,整理一下思绪。 但突然间,她的目光被书桌上的某样东西给吸引了。 严格来说,不是某样“东西”,而是一些古怪的……现象。 她看到空荡荡的桌面上正不断跳跃着一些非常非常微小的火苗,细碎的火苗就好像火星子一样连绵起来,而在这些微弱又幽绿的火苗勾勒下,有一些隐隐约约的轮廓正在空气中时隐时现。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书桌上凝聚出来,但又凝聚的过于缓慢,被卡在了即将成型的状态。 歌蒂娅在书桌前坐了下来,静静地注视着那些跳跃的火焰,以及正在火焰中隐约呈现出轮廓的光景,幽绿的火光映照在她脸上,略显消瘦的清丽面孔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她辨认出了,那些跳动火焰勾勒出来的轮廓中有一些是她熟悉的地方——那是普兰德的某些街区! 她甚至能分辨出城邦海岸的一些细节。 火在燃烧,而歌蒂娅还记得自己给那火焰下达的命令是持续追逐,猎捕那种打着黑伞的“东西”。 现在它几乎已经蔓延到了城邦所有的角落。 猎物……到处都是!? 歌蒂娅眉头一点点皱起,她若有所思地追踪,分辨着那些火焰蔓延的轨迹,寻找着它们聚集的规律和接下来可能要汇聚的方位,就像一个猎人在追踪猎物的气味。 第一百九十四章 传递 凡娜再次回到了档案馆中。 尽管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回到这里,但一种莫名的违和与危机感仿佛在身后追逐的无形之影一般,让她下意识地不断回忆着在档案馆中翻找资料的细节,并始终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东西。 当然,另一个让她返回档案馆的原因则是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地方可去。 由于和失乡号的联系不断加强,她现在实际上是处于一种被全天候监视的状态——她仍然是普兰德城邦的审判官,但这只是因为没有人能代替她此刻的重要职责,因此除了必要的出勤之外,她必须一直待在大教堂里。 梦境中与“歌蒂娅船长”的遭遇令人焦虑,在第六街区那座小教堂中发现的线索也让人静不下心,在静谧又神圣的档案馆中,她多多少少可以屏蔽周围的目光和干扰,让自己松一口气。 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档案馆内,一排又一排高大到直抵顶棚的书架如巨人般在视线中静静伫立,那些古老的卷宗静静沉睡在书架上,自上而下地俯瞰着正从过道上经过的年轻审判官。 凡娜抬起头,看着在视线中不断延伸出去的书架,再一次回忆起了上次在这里翻找资料的经历,而一位负责管理档案的中年神甫则安静地跟在她侧后方不远处,神甫手中的提灯散发着温暖柔和的光辉。 进入档案馆,查找1889年的资料,发现异端献祭的可疑痕迹,以此为线索扩大搜索,发现1889年之间的异端献祭记录,最终察觉到1885年对应档案消失的异常情况…… 这些记忆一遍遍在头脑中梳理着,凡娜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回忆这些东西,它们此刻是如此清晰地呈现在自己脑海中,从头到尾完美无瑕,找不到一点缺漏扭曲的痕迹。 可凡娜的眉头却一点点皱了起来。 年轻的审判官突然停下了脚步,跟在她侧后方的中年神甫也跟着停了下来。 “审判官阁下?”中年人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不对劲,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自己当时肯定不是一个人来查找资料的,绝对有什么人陪着自己……可到底是谁? 凡娜仿佛没有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只是皱着眉努力思索着,她又想起了第六街区的那座小教堂,以及小教堂中那位战死在1885年的修女——那座教堂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中,甚至连瓦伦丁主教都在多年中遗忘了它的存在,这是何其相似的情况…… 自己也产生了类似的“遗忘”,每一个人都遗忘了同样的东西,因此自己才无法察觉记忆中的空洞,也没有任何旁人能提醒自己……但自己到底遗忘了什么,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忘记的? “审判官阁下?”中年神甫的声音再一次从身后传来。 凡娜感觉到风暴之力在汇聚,那位中年神甫的手已经不动声色地靠近了腰间。 “你在这里做管理员多久了?”凡娜突然说道。 风暴之力散去了,中年神甫将手重新放下,微微低头:“七年了——从退役之后就一直在这里。” “这里应该不只有你一个管理员吧?”凡娜又问道。 “有两个,还有一位比我年长的女士,她负责夜间值守,也是从守卫者部队中退下来的。” 凡娜仿佛闲谈,一边继续慢慢在书架之间走动一边随口说道:“两个人……能忙得过来么?” “倒还忙得过来,档案馆管理员要做的事情其实不多,守卫工作有各处明岗暗哨,搬运整理之类的工作有仆役和见习修士们,只有建档和调阅的时候需要我们亲自处理——而这里大部分资料都是存进来之后就不再‘动’ 的,因此工作量很少,” 中年神甫认真解释着,“只不过因为管理员这个职位需要长时间待在馆内,且被书卷包围,因此必须有意志坚定经验丰富的神官负责,工作量再少也很重要。” 说到这,中年神甫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毕竟只有两个人,一旦遇上特殊情况还是会比较麻烦的,我一直觉得最好再加一个人,三个人轮班比较合理一点。” “三人轮班……”凡娜轻声自言自语着,随后又问道,“1885年的档案仍然没有找到么?” “是的,仍然没有找到,”中年神甫摇了摇头,“在您之前提到这里的异常情况之后我们就组织人手对整个档案馆检查了一遍,动用了上百名仆役和见习修士,但一无所获。” 凡娜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其中一座书架前陷入了沉思,而她的沉默又让身后的神甫紧张起来。 凡娜察觉了对方的紧张,笑着摇了摇头:“不用这么担心,我只是跟那个幽灵船长见了一次面,还没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而且现在档案馆内外不知多少双眼睛和侦测装置在盯着呢,我自己一旦察觉到异样也会第一时间示警——这份专业性我还是有的。” “请见谅,”中年神甫叹了口气,“我已经见过太多战友在一次大意中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凡娜没有吭声,她的目光望向了书架尽头,那是档案馆管理员平常待着的地方——自己在大书架之间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入口附近。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有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正坐在那里。 年轻的审判官突然睁大了眼睛。 那个身影消失了。 中年神甫有所察觉:“审判官阁下,您发现什么了?” “可能是看错了……不,我们过去看看。” 凡娜匆匆撂下一句,不等对方回应便已经迈步向前走去,她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几步跑到了那巨大的弧形桌旁边,然后仔细打量着这张内藏大量繁复机关的桌子。 桌旁没有人,桌上仅有的几样东西也一览无余。 凡娜绕到桌子后面,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 她眼角的余光突然看到一些东西——几个散乱的小零件,被随意丢弃在桌子边缘的一处挡板后面,零件已经锈蚀,看上去仿佛被丢弃了不知多少年月,而从其轮廓判断……那似乎是一个机械魔方的一部分。 不知为何,在看到这些零件的瞬间,凡娜便仿佛嗅到了一种怪异的气味……闻上去仿佛是熏香混杂着机械油脂,还有些东西被烧焦的刺鼻气息。 手执提灯的中年神甫也跟了上来,好奇地顺着凡娜的视线看过去,发出疑惑的声音:“这些东西……是谁丢这儿的?” “桌面上有痕迹。”凡娜则已经在那些零件旁边发现了另一些线索,那看上去仿佛是些油污,但仔细辨别却好像有意识的图画。 她感觉心脏砰砰直跳,头脑中似乎有刺耳的噪音在反复回响,连视野边缘也开始抖动不安起来,那些晃动的光影之间仿佛有火在燃烧跳跃,但这些极不舒服的感觉非但没有带来慌乱,反而让她心中略显激动——灵性在跳动,她在观测并接触超凡痕迹,她要寻找的线索……果然在这座档案馆里! 心中默念着风暴女神葛莫娜之名,凡娜向旁边伸出手:“用一下提灯。” 中年神甫立刻将那盏有着符文加护,使用神圣油脂作为燃料的“管理员提灯”递过去:“给您。” 凡娜接过提灯,小心翼翼地将灯光靠近了那处有着油污痕迹的桌面,在灯光映照下,仿佛有一些细密的烟尘或雾气凭空浮现又迅速褪去,而在火焰带来的光与影之间,她终于看清了那点“污迹”。 那是暗红的血,仿佛一个垂死的人用颤抖的手指蘸着自己的血画在桌上的痕迹,那看上去像是一簇篝火,篝火中央则伫立着一根圆柱般的东西。 那不是深海教会所用的任何一种神圣符号,不是风暴女神葛莫娜的任何一种赐福。 然而凡娜仍然认出了这个符号——这竟是传火者的印记。 传火者?为什么传火者的印记会出现在深海教会的教堂里? 凡娜心中疑惑顿生,尽管四大正神确实是同一阵营,四神教会之间也有许多合作关系,但大家毕竟信仰体系不同,各自教派的神圣符号这种象征性极强的东西在正常情况下都不会出现在其他教会的圣所之内,但为什么……传火者的标记会出现在这儿? 传火者……第六街区的小教堂……被遗忘的人,被遗忘的事情,隐藏在现实世界下的另一个普兰德…… 凡娜的呼吸突然变得有些急促,在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 这个符号是一个示警,是一个已经被所有人遗忘的守卫者在他孤独的战场上留给现实的唯一信息。 “有人污染历史!” 年轻的审判官突然高声惊呼,并猛然转头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中年神甫。 档案馆中空无一人。 仿佛从一开始,这里就只有她自己。 第一百九十五章 消失 “当啷”一声,丹特·韦恩手中的银质餐叉掉在盘中。 餐叉掉落的声音在略显空旷的餐厅中显得有些尖锐,正在一旁侍立的女仆被吓了一跳,赶快上前询问情况:“丹特先生?” 丹特没有回应女仆的问询,这位城邦执政官仍然呆愣愣地坐在那里,就好像灵魂已经暂时离开了这具躯体一般,又过了好一会,他才突然眨了眨眼睛,意识仿佛从溺毙的边缘猛然回到水面,来自现实世界的声音在耳边轰然炸响——他猛然吸了口气,听到女仆的声音再次传来:“丹特先生,您还好吗?” 丹特·韦恩呆愣愣地看着掉在盘中的餐叉,慢慢伸手捡起叉子,发现自己手抖得格外厉害,而无数交错混乱的记忆正在自己头脑中穿梭、叠加,他感觉眼眶 附近传来一阵灼热的痛楚,那枚红宝石义眼仿佛要燃烧一样变得滚烫。 他突然转过头,在女仆第三次开口之前沉声打破了沉默:“凡娜有托人传来什么消息吗?” 女仆怔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位受人尊敬的执政官先生:“……凡娜是谁?” 下一秒,这位女仆便被执政官先生骤然铁青的脸色和阴沉的气场吓了一跳。 丹特·韦恩脸色骤变,仿佛连身边的气压都跟着低了下去,他铁青着脸沉默了好几秒钟,但最后还是尽量维持着平静的态度对女仆摆了摆手,尽可能平和地说道:“你先出去吧,暂时不要进来。” 女仆困惑而略带紧张地离去了,餐厅中彻底安静下来,丹特韦恩静静地坐在餐桌尽头,偌大的桌旁只有他一人。 仿佛过去十一年他都是这样,孤独地坐在餐桌旁,孤独地在这空旷的大宅子中生活起居。 层叠纷繁错乱的记忆在头脑中穿梭叠加着,来自不同维度的“现实”仿佛要覆写他的记忆,但丹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任凭记忆被不断覆写,嘴里仿佛梦呓般轻声重复着:“凡娜还活着……凡娜还活着……” 他突然抬起头。 在餐桌的另一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是他自己——至少看上去仿佛是另一个自己。 那是一个色调灰白的实体,穿着和丹特·韦恩一样的衣服,有着一样的容貌和发型,甚至连手背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毫无差异,但那身影的五官却又略显模糊,其双眼更是只有两个空洞凹陷的窟隆,里面是无尽的空虚与诡异。 丹特静静地注视着餐桌对面那个灰白的“自己”,对方也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他,过了许久,那个灰白的身影才突然咧开嘴巴,露出无声的笑容,那双凹陷空洞的眼眶内倒映着错乱的光影乱流。 那东西开口了,脸上的皮肤随着嘴唇蠕动和不断开裂又弥合:“啊,你的心终于出现漏洞了,‘我自己’先生。” 丹特·韦恩停下了不断重复的喃喃自语,他死死盯着坐在对面的那个身影,那个属于他自己的“倒影”:“你们做了什么?” “坦白说,我也不知道,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惊喜来得太快,一个漏洞主动消灭了自己,”桌子对面拿东西摇了摇头,“但你不想看到这一切么?你不用再承担真相带来的压力,也不用再顾虑什么责任与未来了……一切都在回归正轨,而永恒的解脱与安宁在等待着所有人,就像许多年前你曾得到的许诺——所有人的愿望都将得到满足……” 那东西说着,慢慢从桌子对面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扭曲而破碎的笑意:“我很了解你的内心,就像了解自己……” 丹特·韦恩也慢慢站了起来,餐厅中没有武器,但他身边永远随身携带着一把短匕,现在他握紧了这唯一的兵刃,并死死盯着那个灰白的身影:“不过是一个空洞,一个虚无的影子……你也配了解人心?” “我是你在亚空间中倒映出的灵魂……”灰白的身影张开了双手,仿佛对丹特的敌意与挑衅毫不在意,“亚空间了解一切,包括那浅薄可笑的人心……来吧,杀死我,然后再一次见到我,我们好像已经许久不曾做过这个游……” 那灰白影子的话戛然而止。 丹特·韦恩有些错愕地看着餐桌对面,他看到一簇绿色的火焰不知何时从何处蔓延到了这里,如嗅到猎物的掠食者一般猛扑向了那道幻影,那幻影试图躲避,然而火焰却仿佛无视了空间规律般直接在ta身上熊熊燃烧起来。 凄厉的嚎叫与怪异的呼啸声同时传来,尖锐的声波瞬间震碎了餐厅中所有的玻璃,然而这声音却又被禁锢在这处空间内,无法向外传递——于是层层叠叠的声浪便在餐厅中不断回荡,越来越怪异,越来越瘆人。 丹特·韦恩茫然地看着自己的亚空间投影在火焰中渐渐扭曲成一滩怪异又蠕动的“油脂”,而那油脂中仍然在不断传来嘶吼与啸叫声音,他只能勉强从中分辨出一些词句,除了恶毒的咒骂之外,便只有一个单词有些意义:“失乡号!” 这个单词几乎是那滩“油脂”声嘶力竭中喊叫出来的。 然后,油脂也被烧尽了,火焰中只余下苍白的灰,丹特·韦恩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下一秒,一种灼热的剧痛突然充盈了他的全身。 对亚空间投影的焚烧现在反向作用在了本体上。 匕首掉落在地上,执政官还算健壮的驱体紧跟着摔倒在地,丹特痛苦地蜷缩着,感觉自己仿佛也在被烈焰焚烧,这迟来的烈焰焚身正在撕扯摧毁他的灵魂与心智,而在腾空而起的火焰幻觉中,他却看到那些正在蔓延的绿色火焰只是在自己周围缓缓逡巡,却没有真正上来“猎食”的意思。 那些灵体之火最后绕了一圈,在执政官面前晃动了两下,飞快地向着别的地方蔓延而去。 丹特甚至觉得那火焰“呸”了一口,就像是在对不符合口味的食物表达鄙夷。 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被烈焰焚身的痛楚弄的神志不清了。 下一秒,所有的痛楚便和来时一样突然而去,丹特感觉自己的神智仿佛被绷到极限的弹簧突然放松般猛然一震,这骤然的放松反而成了摧毁意识的最后一击,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他的视野中一黑,整个世界的感知都开始飞快远去。 而在意识完全丧失前,他听到了大门打开的声音,还有女仆的惊呼,以及其他人被惊动之后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响。 …… 凡娜冷静地环视着这个空荡荡的档案馆,尝试着寻找那位中年神甫的踪迹。 在最初的两分钟里,她没有移动地方,汉有贸然尝试离开这里,也没有触动视野中的任何物品。 这是为了防止深陷某种幻境之后误触了污染源,导致自己的理智被入侵。 直到确认视线中的物品都是正常的实体,又给自己的心智完成加护之后,她才来到管理员弧形桌的后面,果断地伸手按动了桌面下的一个按钮。 那是拉响警报的电铃。 铃声响了起来,在这空荡荡的档案馆中不断回荡。 凡娜又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提灯。 那位中年神甫消失了,他借给自己的提灯却还在自己手里,提灯正散发着柔和温暖的光辉,尽管这档案馆中并不黑暗,油脂燃烧时带有圣性的火焰仍然仿佛驱散了什么东西,在周围数米范围内形成一圈朦朦胧胧的光晕。 凡娜又在管理员休息区转了一圈,仍然没能找到那位神甫的踪迹。 警报铃声仍然在持续着,尖锐,刺耳,令人心悸。 凡娜回到了弧形桌前,目光落在那堆散乱的零件以及用鲜血写下的印记上。 铃声空洞地回荡着,没有任何人进入这里。 年轻的审判官突然明白过来—— 消失的不是那位中年神甫。 是她自己。 在这个念头从心底浮现的一瞬间,凡娜便感觉周围的“气氛”发生了变化,仿佛一层帷幕骤然被人掀开,重叠在现实之下的另一个维度向自己显露真容,她陡然挣大了眼睛,看到无边无际的火焰在档案馆各处燃起! 而在那熊熊燃烧的火海中,一个手持黑伞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面前不远处。 那身影又高又瘦,浑身散发着诡异的气息,他在火焰中向凡娜抬起了一只手臂,低沉嘶哑的声音从其体内传出:“你……” 凡娜只听了一个音节,下一秒便已经从背后取下那柄寻常人要双手才能勉强抱起的大剑,随后一手拎着提灯一手举起大剑,三米外便起手一个跳劈。 “异端!” 第一百九十六章 莽夫流选手 凡娜其实并没有第一时间辨认出那个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身影是什么来头,因为对方的全身都被黑色长风衣和大大的黑伞遮挡着,而她自己的意识又由于突然窥破帷幕而受到了短暂冲击,以至于失去了往日的敏锐。 但在那怪物开口发出嘶哑低沉的噪声,在对方污浊亵渎的气息流露出来,在其抬手间展露出那污染腐化的轮廓时,她便辨认出来了。 是异端,太阳的异端。 那就简单了——凡娜喜欢简单的东西。 沉重的合金巨剑在空气中发出恐怖的嘶吼,神圣的提灯驱散了空气中的不洁气息,凡娜高高跃起的身姿宛若一道巨浪,而在她下坠的时候,这一击便确确实实地带上了巨浪砸落的威力——数以吨计的海水重压汇聚于一剑,那打伞的太阳异端显然没想到对手如此果决,以至于失去了躲闪的先机,只能仓促中举起黑伞抵挡。 然后像被巨浪拍断的小船一样连人带伞被从中间劈成了两片。 那子嗣残渣一分为二飞向远处,污浊亵渎的血肉泼洒了一路,那把用强韧合金制成的大伞也成了两半,伴随着金属碰撞声掉落在地,伞骨与伞柄的断裂处不断迸发出细小的蓝色火花,又有散落的晶体从其骨架中崩裂出来,细碎的光华从中飞快流逝。 凡娜一脚踏碎了那些掉落在地的零件,目光却已经注意到不远处那些被自己斩断的血肉竟已经开始飞快蠕动着重生、汇聚,没用多久,那身穿黑色长外套的瘦高身影便再度出现在火海中,这一次没了黑伞的阻挡,这亵渎之物的丑陋真容清晰地呈现在凡娜视野中。 其头颅宛若血肉绽放开的花朵,其躯体由无数扭曲盘结的触腕组成,此刻那朵血肉之花正在发出愤怒又凄厉的嘶吼,声音足以令普通人当场昏阙,却让凡娜露出一丝笑意。 再生能力不等于无敌,这东西虚弱了,而且在失去那把怪异黑伞的庇护之后,它看上去十分痛苦。 年轻的审判官随手将提灯别在腰间,调整了一下剑势,双手握剑大踏步地走向那怪物,但突然间,她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一座书架旁的火焰出现了一瞬间的扭曲。 多年的战斗经验和危险直觉让她猛然停下脚步并转身,而下一秒,那扭曲的火焰中便出现了一道卷起的触腕,又有一块被烧得通红的钢板碎块被那触腕卷起,仿佛炮弹一般呼啸着朝她砸来! 与此同时,那个刚刚完成再生的太阳异端也骤然化作一道黑影,从侧面偷袭而至,其身躯在短暂的光影转换中冲到了凡娜身侧数米,两道血肉长鞭从它双手中甩出,同时卷向凡娜的脖颈和后背。 凡娜啧了一声,扭身扬剑,竟直接将巨剑当做一柄巨大的投枪甩向了那偷袭的太阳。异端,巨剑势大力沉,一声巨响便直接将那偷袭者砸飞出去并钉在十几米外的墙壁上,而与此同时,那灼热的钢板也飞到了凡娜面前——她举手一挡,赤红的钢铁仿佛撞上一座山般停了下来,而在她手指抓握的地方,钢铁与血肉间冒着嗤嗤热气,金属肉眼可见地被捏得扭曲、卷起。 “看来就是你们在搞事情。”凡娜仿佛没有痛觉,随手将那块钢铁撕成两半扔到一旁,同时又向身后一招手,那柄钉穿了敌人的巨剑随之被无形之力牵引,直接带着那个正在疯狂蠕动嘶吼的太阳子嗣残渣便回到了自己的主人手中。 凡娜右手一甩,随手将剑上钉着的怪物甩到到地上,头也不回地抛下这个正在飞快再生的怪物向前走去,只留下一句话:“你先在此重生,我去净化你的同伙。” 那团被巨剑洞穿又失去黑伞庇护的蠕变血肉疯狂嘶吼着,仿佛在发出无比亵渎又愤怒的亚空间粗口,然而凡娜早已心算出了这东西的再生速度,知道这东西在遭受一次重创又失去黑伞庇护之后的恢复速度已经大打折扣,便毫不在意地大步地走向了不远处的那座燃烧书架——另一个身影已经从火焰中走了出来,那是第二个太阳异端。 刚才扔钢板的就是这家伙。 看着正在大踏步走来的审判官,这个高高瘦瘦的黑影发出了一连串模糊又低沉的呢喃嘶吼,在恶心黏腻的肢体蠕动声中,一道道触腕从它的“外套”中延伸了出来。 “恐惧,愤怒,困惑……看样子你们也有情绪反应,而不像很多人认为的那样,只是一群缺乏完整心智的‘分裂体’,”凡娜向前走去,一边戒备四周是否有更多的偷袭者一边平静地说道——她并不是一个废话很多的人,但面对这种混乱怪物的亵渎性呢喃嘶吼,圣职者理智的话语声其实也是一种有效的对抗武器,“太阳子嗣的残渣……既然你们出现在这里,那就说明至少有一个作为本体的太阳子嗣也隐藏在这附近……它在哪?在火海深处?在教堂外面?还是说……” 那怪物发动了袭击,一道阴影从其身边弹跃而起,并狠狠地抽打向凡娜的脖颈。 凡娜微微侧身,随手抓住了这根坚韧且骨刺横生的触腕,手腕紧跟着迅猛一震。 “……在1889年那场大火里?在1885年那座小教堂里?” 凡娜手中的触腕爆开了一团血雾,随后这爆裂的血雾便迅速沿着那根触腕向不远处的怪物传递,直到整根触腕连带着那怪物的三分之一躯体都突然爆炸之后这震荡的力量才被完全消弭,而下一秒,凡娜已经冲锋到了怪物身后,巨剑高高扬起,紧接着便如挥舞的球棍一般横向击打在那怪物侧腰位置。 砰的一声巨响,那怪物的嘶吼戛然而止,像一团肮脏的肉块一样飞到了远处,正落在第一个太阳子嗣残渣的附近。 而那第一个子嗣残渣这时候正好临近再生结束,蠕动的血肉中已经依稀能看出那又高又瘦的形体,以及拟态出来的、本质上应该是某种保护性外壳的“黑色外套”。 凡娜来到了两个袭击者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两个怪物。 “虽然不知道黑太阳为什么能掺和到历史的污染中,也不知道你们背后的‘本体’还给我准备了什么惊喜,但有一件事准没错。 “我会在这里厮杀到底,看你们到底是不是真的无穷无尽——要么我从这里杀出去,要么……我向女神证明了自己的忠诚与正信。” 巨剑举起,随后是…… 连续而细致的斩切。 凡娜的思路简洁无比——太阳的子嗣具备强大的再生能力,然而再强大的再生也不等于无敌,只要它们的恢复是有消耗的,那解决起来就不是问题。 细细切做臊子就可以,不行的话……切两次。 …… 雪莉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仍然不太熟悉的天花板,以及正透过附近窗户洒进来的阳光。 身子底下的床很舒服,身上的被子带着清新又干爽的气息——贫民窟里很难有这种干爽,因为最老旧的管道和淤堵的下水道都汇聚在那些阴沟陋巷里,那里的空气永远是潮湿且带着异味的,被子晾晒三天也只能把下水道的臭味充分浸透在布料和棉絮里。 雪莉静静地躺着,过于舒适的触感让她甚至不舍得翻个身,但最后她还是用手把自己撑了起来,并环视四周。 妮娜已经不在房间里,而从窗外的阳光看……现在恐怕都临近中午了。 “阿狗……”雪莉轻声呼唤着,“我睡了多久?” 阿狗的声音立刻在她心底响起:“现在起码十点半了,也可能十一点——你昨天吃完东西洗完澡直接倒床上就昏睡过去了,起码昏睡了十二个小时……也正常,消耗大是这样的。” 雪莉仍有点迷迷糊糊的,昨天发生的事情仿佛一场梦般在她脑海里飘飘荡荡,她用了很久才梳理好记忆,并确认了哪些是真正发生的,哪些是在昏睡过程中光怪陆离的梦境。 随后她抬起头,看向房间的角落。 一个简陋的小箱子正静静地放在哪里。 啊,那是她过去十几年的全部……她和阿狗的全部。 “我们真的……搬到这里了啊,”雪莉喃喃自语着,“阿狗,像做梦一样。” “别说了,我现在慌得一比,歌蒂娅女士正在厨房做饭,我TM都不敢想等会会在餐桌上看见什么东西……” “阿狗你为什么对这里的饭有那么大意见啊,你都不止一次念叨这些了……” “靠,别问了……” 听着阿狗的抱怨,雪莉突然笑了起来。 今天阳光真好。 第一百九十七章 阳光明媚 窗外的阳光正明媚,之前那恶劣到极点的坏天气仿佛只是一个遥远的幻梦,唯有窗台上仍然残留的水迹以及街道上湿漉漉的地面证明着昨天深夜确实曾降下了一场大雨一一而这雨过天晴之后的艳阳天,似乎正适合好好在家里贪睡。 不过雪莉已经睡够了,她从没有一口气睡这么长时间,而且她肚子有些饿,这更催促着她赶快起身。 因为饿着肚子躺在床上对她而言是一种不怎么愉快的记忆——在更小一些的时候,她曾用睡觉来度过最饥饿的夜晚,而如果不是有阿狗的唤醒和支撑,她可能早在某个又冷又饿的冬夜便离开了这个世界。 当饥饿越过某个临界点,人便会在睡梦中与死亡擦肩,这是雪莉的宝贵人生经验之一。 她离开了那柔软舒服的床铺,起身换好衣服,而就在这时候,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也正好从门外传来。 “雪莉!你醒了吗?我听到有动静!” 是妮娜的声音。 雪莉怔了一下,赶忙答应:“我醒了。” 门被推开,穿着白色衬衫、短外套与浅褐色格子裙的妮娜出现在门口,她一眼便看到了刚刚换好衣服的雪莉,脸上露出笑容,随后又快步走了过来:“你真是睡了好久!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后背还疼吗?伤口怎样了……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消耗有些大,所以一觉睡了很久……我没事了,真的,”雪莉有些别扭地躲闪着过于热情的妮娜,但往常力大无穷的她在妮娜面前的躲闪和反抗却显得毫无力度,最后还是乖乖地扭过身子,让妮娜检查自己后背与手臂上的伤势,“都是小伤罢了,我……恢复能力很强的,而且……哎,好痒啊,你别……痒哈哈……” “真的都愈合了哎!”妮娜终于放过了已经开始连蹦带跳往旁边躲闪的雪莉,她一脸惊奇地看着自己这位朋友,仿佛在观察什么稀有生物,“昨天晚上的时候还那么大一道伤口,现在不但消失了,连个疤都没留下……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是说了么,我跟幽邃恶魔共生,阿狗的特性就是强韧的躯体和再生能力,”雪莉整理着衣裙——她昨天穿着的那件衣服已经在战斗中毁坏了,此刻身上这件是从家里带来的另一件旧衣服,也算是在那场袭击之后她抢救出来的仅有的家当之一,“其实我再生能力还可以更强一点的,不过阿狗说我营养不良,再生能力也就打了折扣……” “那你在这里要好好吃饭,小姨的手艺现在可好了,”妮娜立刻说道,紧接着又有些好奇,“嗯……所有像你这样的……我是说,和幽邃恶魔共生的人,都是这么厉害的吗?” “具体要看是和什么恶魔共生——幽邃猎犬的话带来的就是强韧和再生能力,以及感知能力的一定加强,和恐魔再生就是意志力和对精神污染的抵抗能力,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恶魔,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幽邃恶魔的共生者是能力最乱七八糟的超凡者,那些恶魔为了能在现实维度活动,一向对自己的共生者非常慷慨……” 说到这雪莉突然顿了顿,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她看着妮娜的眼睛:“说归说啊,我建议你不要太接触这个领域的事情……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正常情况下跟幽邃恶魔共生的那都是湮灭教派的疯子,他们跟我可不一样,他们的恶魔跟阿狗也不一样。” “我知道我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妮娜赶紧摆摆手,但仍难掩好奇之情,“不过你见过其他的恶魔共生者么?我是说那些湮灭信徒……” “没见过,也不想见,听阿狗描述就够恶心了,见到了也一定会把他们S……痛揍一顿然后举报给治安官们,”雪莉说着,皱了皱眉,“妮娜你今天问题好多啊……之前你见到阿狗的时候都没问这么多,另外你今天不用上学?” “你从今往后要长住在我家,当然要多了解你一些,我可是听小姨说了,你家房子都被瓦斯爆炸毁了,今后都没地方去……”妮娜一脸认真地说着,一边就拉着雪莉的手往外走,“另外学校放假了啊,将近两个月的假期呢,你不知道?” “我哪知道,我又没上过学……”雪莉下意识地嘀嘀咕咕着,被妮娜拽着出了门,走向正飘来饭菜香味的厨房方向,她注意到整个二楼都静悄悄的,不由得有些好奇,“歌蒂娅女士没在吗?” “小姨去一楼了,说要招待什么人,让我们先在二楼吃饭,”妮娜解释着,她拉着雪莉到了厨房门口,但紧接着又好像想起什么,赶紧又拉着雪莉朝盥洗室的方向走,“啊对了,洗手,吃饭之前要洗手,要不小姨又该念叨了。” “哦……哦。”雪莉稀里糊涂地被妮娜拉着走来走去,也不知道是因为肚子饿还是因为睡了太久,她感觉自己晕晕乎乎的,但……这种感觉似乎也不错。 同一时间,古董店一楼的柜台旁边,歌蒂娅正在与对面的人细致交代着什么,而坐在她对面的则是一位身穿精致典雅长裙、戴着细格面纱、留着一头金色长发、容貌端庄美丽的年轻女士。 端庄美丽的金发女士(×) 是戴上假发的爱丽丝(√) “……差不多就是这样,在人类社会生活要了解的常识非常非常多,但最基础的部分你搞明白了就行,这对你目前的活动范围而言够用,而且在这店里你要做的事情也很少,先熟悉最简单的事情就可以,比如打扫卫生和整理货架,”歌蒂娅终于交待完了在这里要注意的事情,但仍然很不放心地看着眼前这个正在正襟危坐的金发少女,“……之前在船上教你的事情也都还记得么?” “记得记得!”爱丽丝赶忙使劲点头,但刚点了两下就好像想起什么,赶紧减轻了点头的幅度,以一个非常端庄优雅的姿势微微颔首,“您放心吧,我记得清楚着呢!” “对,点头幅度要小,看来起码这个你记住了。”歌蒂娅呼了口气,目光紧接着扫过爱丽丝身上,又确认了一下各处细节。 用金色假发覆盖了原本的银色长发,略微化妆以调整容貌中的细节,又用面纱挡住下半张脸,手上戴了丝织的白色长手套,脖子上也专门戴了带有花边装饰的颈环,以遮挡其特殊的关节细节。 基本上能伪装的部分都伪装了。 当然,如果真的是一个极为了解寒霜女王蕾·诺拉的人站在这里,或者一个曾亲眼近距离观察过异常099的人在面前,恐怕仍能从眉眼细节中看出这位“金发少女”的容貌可疑之处,但这个概率几乎可以忽略。 寒霜女王已经是半个世纪之前的人了,近距离接触过异常099的人则几乎不可能还活着。 一般人,哪怕是教会的守卫者们,肯定也认不出此刻的爱丽丝就是那失控的诅咒人偶。 歌蒂娅心中又忍不住轻轻叹息。 其实她原本是打算再等一阵子再让爱丽丝来人类城邦“见世面”的,计划多留几天给这人偶在船上好好补补课,但耐不住这家伙闲着没事就趴在船舷上眺望远方的哀怨模样和闲着没事的嘀咕念叨,她还是把这个时间提前了一些。 只不过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还是给这家伙紧急恶补了一番常识,把最基础的“正常三观”灌输给了她,估摸着……应该是够用的。 大概。 现在妮娜和雪莉正在楼上吃饭,她抓了个机会让艾伊把人偶从船上送到店里来熟悉环境,爱丽丝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奇地到处摸到处看,她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把这家伙“摁”到柜台旁边,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能看出这个人偶的注意力几乎完全没放在自己的说教上面。 她又开始东张西望了,虽然尽可能维持着正襟危坐的姿态,但那滴溜乱转的眼神和动来动去的脖子瞒不住人。 端庄典雅的坐姿与闲不下来的眼神放在一起,歌蒂娅只能说不愧是爱丽丝——优雅与憨批俩状态竟是可以在一个人身上呈叠加态同时出现的…… 而在一番东张西望之后,她的注意力终于又回到了歌蒂娅身上,目光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关注以及……好奇。 第一百九十八章 爱丽丝见世面的第一天 歌蒂娅被这个人偶直勾勾的眼神盯的有点毛骨悚然,淡定了几秒种后终于忍不住皱眉问道:“你看什么呢?” 爱丽丝老老实实:“看您。” 歌蒂娅一脸懵逼:“我有什么好看的?” “第一次看到您用……这副模样说话,”爱丽丝一脸的不可思议,“虽然您之前说了自己在这里有另一个躯壳和身份,但真的看到还是感觉好不可思议哎!船长小姐您现在的样子跟在船上完全不一样,虽然没那么漂亮了,不过也没那么冰冷了,嗯……看着跟个好人似的……” 歌蒂娅听到这话顿时眼睛一瞪,结果她还没开口爱丽丝就匆忙又补充了一句:“啊,我不该诋毁船长小姐您……” “说多少次了别跟那个山羊头乱学东西!夸别人是好人不算诋毁——夸我也一样!”歌蒂娅瞪着眼前这个憨批,感觉脑仁都在颤抖,“而且忘记我怎么提醒的了?在城邦这边不能叫‘船长小姐’,要叫歌蒂娅女士或者店长女士,记住没有?” 爱丽丝激灵一下子缩了缩脑袋:“啊……哎!记住了船……店长女士!” “……你要不还是直接叫歌蒂娅女士吧,”歌蒂娅一脸疲惫地叹了口气,“好歹这个名字你还熟悉一点,叫错的概率比较低。” “哦哦,好的歌蒂娅女士。”爱丽丝赶忙低头答应,结果刚低到一半就听到歌蒂娅又无奈提醒:“别低头,头会掉——你要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脑袋掉下来,你的城邦之旅也就结束了。” 爱丽丝哦了一声,紧接着又皱眉思考了一下:“我好像听艾伊嘀咕过跟您刚才说的类似的句子来着,不是这么说的……它说的是别低头,皇冠会……” “你脑袋上有皇冠吗?!”歌蒂娅瞪着眼睛,“你脑袋上就一顶假发——戴的比你脑袋都结实!” 爱丽丝想了想:“嘿嘿……” 然后她安静了不到两秒钟,突然又开始盯着歌蒂娅看,这次在后者开口之前她就自己说了出来:“船长小姐……我能摸摸您的脸吗?” 歌蒂娅一脸莫名其妙:“我倒是不介意,但为什么?” 爱丽丝在听到“不介意”三个字的时候就已经上手了,似乎在离开了歌蒂娅船长那冷冰冰的“本体”之后,这人偶的胆子已经空前膨胀起来,她上前捏着歌蒂娅现在这幅躯体的脸颊,眼睛里满是惊奇:“好厉害!这是真的哎!在船上的时候我看您那张脸都感觉是用冰雕出来的!” 歌蒂娅心里无比别扭,一边往后闪躲一边无奈地开口:“你够了没?差不多就……” 她这边话音未落,就听到两个轻快的脚步声从楼梯口方向传来,紧接着便是妮娜清脆愉快的声音:“小姨,我跟雪莉吃完饭啦!您在这下边忙什……” 歌蒂娅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爱丽丝的手还保持着伸出去的姿态,妮娜站在二楼楼梯口目瞪口呆地看着柜台旁的景象,看着那位不知何时出现在店铺中的、看上去仿佛上城区的贵族小姐一般优雅美丽的女士,雪莉则差点一头撞在妮娜身上:“哎,你怎么突然停下了啊?” 爱丽丝唰一下子就把手收了回去,双手交叠放在腿上,上身笔挺仪态端庄地坐在柜台前。 板板正正的仿佛摆放在蔷薇人形馆橱窗里的华丽人偶。 妮娜则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一边迟疑着走下楼梯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坐在歌蒂娅对面的美丽女士,跟在她后面的雪莉这时候也看到了一楼的情况,然而雪莉脑子里想的却完全是别的事情—— “阿狗阿狗,你快看看,歌蒂娅女士对面坐着的那是个什么……是人么?你能打过么?” 阿狗的声音迟疑了很久才传来,听上去格外谨慎:“隔着你的眼睛看不太清,但越看越不像人……不知道能不能打过,反正我绝对不跟她打。” 雪莉一愣:“为什么?你都看不出那是什么,为什么这么怕?” “废话!她敢捏歌蒂娅女士的脸!”阿狗的声音听上去虚的要死,“就冲这,她要是想炖了我我都得主动去劈柴……” “……阿狗你真是越来越丢人了。” “我这叫审时度势——你知道多少人类穷尽一生的智慧就为了掌握这一生存精髓吗?” 雪莉不搭理阿狗了。 而在这说话间,她与妮娜已经来到了一楼,她看到妮娜走到歌蒂娅与那位漂亮的年轻女士面前,听到他们的交谈声传来。 “小姨,这位女士是谁呀?” 妮娜好奇地问道,又下意识地偷偷打量着一旁的爱丽丝,心中带着惊讶与猜测——她还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士,而且还对自己的小姨做出那么亲近的动作,强烈的好奇心让她的眼睛都微微发亮起来。 “哦,正好介绍一下,”歌蒂娅努力转移话题,试图缓解刚才的尴尬,随后一脸淡定地抬手指着,“她叫爱丽丝,还记得我之前说过要在店里再招个人手么?就是她。” 说完她便立刻又指向妮娜和雪莉:“这是我的侄女,妮娜,另外这是这段时间暂时借住在这里的雪莉。” “你们好。”爱丽丝立刻主动问好,这一次她牢记着歌蒂娅的交待,坐得端端正正,点头幅度恰到好处,收敛起了跳脱的姿态,用最礼貌的方式与人问候。 但不知是不是人偶独有的某种“质感”难以抹去,爱丽丝这收敛起来的姿态落在妮娜与雪莉眼里,却变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教养,以及某种神秘内敛的气质。 两个女孩与某个憨憨人偶的初次见面达成了史诗级的误解。 “您……您好,”妮娜有点紧张地咽了口口水,仿佛生怕落下坏印象般对爱丽丝点了点头,“很高兴见到您。” 雪莉也紧跟着打招呼,她也有点紧张,但她的紧张更多的来自于阿狗刚才的话,“您好,我也很……很高兴。” 然后现场就僵住了,两边都绷着脸,谁也没开口。 雪莉与妮娜是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开口,眼前这美丽又优雅的女士看上去几乎不像是会出现在下城区的人物,以至于两个女孩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会让这位爱丽丝小姐心生不悦。 爱丽丝就更简单了——她脑子大部分时候都是空的。 少部分时候塞满了浆糊。 幸好歌蒂娅对这情况早有预料,看到两边同时冷场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立刻出声打破了沉默:“雪莉,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伤……哦!伤已经完全好了!”雪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紧站直身体像作报告一样回答歌蒂娅的问题,“而且刚才吃了很多东西,现在也一点都不饿!” “我没问你这个……不过你能喜欢今天的饭菜就好,”歌蒂娅笑着点了点头,“这两天好好补补身体,我会做一些有营养的东西给你恢复元气。妮娜,你今天有什么计划么?” “我这就打算带雪莉去隔壁街区的商店逛逛,”妮娜立刻说道,“给她买两件新衣服,还有新鞋子——她的衣服都很旧了。” 说到这,她转头看向雪莉,在对方开口之前便强调道:“这是给你搬过来的见面礼,不收是不礼貌的。” “我……”雪莉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点点头,“那好吧,先谢谢你……还有歌蒂娅女士。” 歌蒂娅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那你们别走太远,傍晚之前就回来——雪莉,你要保护好妮娜。” 雪莉立刻挺直身体,声音大的把妮娜都吓了一跳:“是,歌蒂娅女士!” 随后,两个女孩便与歌蒂娅和爱丽丝道了别,作伴向大门的方向走去,一边走妮娜还在一边念叨:“你刚才突然那么大声干什么,吓我一跳……小姨?我小姨不可怕啊。” “我……我是礼貌,我最近在学习礼貌……” 听着两个女孩渐行渐远的嘀咕声,歌蒂娅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随后她回过头,却看到爱丽丝又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你又盯着我看什么?” “歌蒂娅女士……您在这里跟在船上很不一样哎,”爱丽丝很认真地看着歌蒂娅,又上下打量了两眼才开口说道,“比在船上温柔多了!” “行了,别感慨这有的没的,”歌蒂娅无奈地笑了笑,她当然知道爱丽丝为何会有这种感觉——连她自己都知道,自己在船上其实是一直紧绷着的,哪怕最近一段时间有所放松,那也完全不如在城邦这边来的洒脱,但她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多费唇舌,只是很快把话题转向别的地方,“先说说你的事情吧——你没有合法的身份,因此最好别去上城区惹人注意,这段时间就先在古董店里帮忙,一方面是适应环境,一方面也能帮我做点事情,平常我出门的时候,你就待在柜台这边,客人来了就……等等,我突然想到个问题!” 歌蒂娅突然停了下来,表情古怪地盯着眼前的人偶,直过了好几秒钟才迟疑着开口:“你……认识钱么?” 爱丽丝满脸好奇:“钱是什么?” 歌蒂娅:“……” 第一百九十九章 历史学者的警觉 歌蒂娅觉得自己大意了。 她单想过爱丽丝缺乏在人类世界生活的常识,却没想过这种常识缺乏可以达到何种程度,她本以为这货过来之后起码能在店里帮点小忙,却没想到她连钱都不认识。 但这相当合理。 毕竟她在棺材里躺着又不需要花钱…… “唉……趁着雪莉跟妮娜不在,我还是继续跟你补补课吧,”歌蒂娅叹了口气,无奈放弃了下午出门转转的计划,“首先,得让你认识认识人类世界最基础的几样东西,比如货币……” 她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哎,看这样子回头真的要给你和雪莉开个扫盲补习班才行。” “哦哦,雪莉,就是刚才那个个子很矮的女孩对吧?”爱丽丝立刻对上了号,满脸开心,能够新认识一个人对她而言似乎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情,“我听您说过,她跟我一样是个……叫什么来着,‘文盲’是吧?” “这不是值得高兴的事儿!”歌蒂娅敲敲桌子,“而且连雪莉都比你强——好歹人家坐车还懂得逃票呢!” 爱丽丝:“逃票是什么?” 歌蒂娅:“……” …… 海蒂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她起身关上客厅的窗户,揉着鼻子咕哝着最近这忽冷忽热的天气,随后有点担心地抬起头,看向正坐在不远处茶几旁边的父亲。 学校已经放假,普兰德各个公立学校每年一次的秋假会持续两个多月,父亲在此期间不用去学校报道,平日里也没什么社交应酬,因此往年他在这时候通常会泡在城邦的各大图书馆中,要么就是像今天这样留在家里悠闲度日。 但不知为何,今天的莫里斯状态看上去却颇为不对劲。 他捧着一份报纸,目光却完全没有聚焦在报纸上,他坐在沙发上面,已经有将近一个小时都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他似乎一直在沈思着什么事情,甚至连刚才日间女仆的询问都没有回应。 海蒂皱了皱眉。 似乎自打从歌蒂娅女士的古董店回来之后,父亲的状态就一直是这样了,精神恍惚,偶尔露出怪异的表情,不理会旁人,一个劲沈思。 甚至连书房都不去了——就好像在本能地抵触著书本似的。 “您没事吧?”海蒂终于没有忍住,起身来到了莫里斯身旁,弯下腰关心地询问着,“身体不舒服吗?” 一连询问了两遍,莫里斯才终于听到女儿的声音,他赶忙抬起头,感觉脑海中的嗡嗡声稍稍减退之后才摆摆手:“我没事……哦,你今天没有去教堂或市政厅?也没去诊所?” “教堂和市政厅的工作早就完成了,诊所今天也休息,”海蒂眉头没有舒展开,“我记得今天早晨您就问过一遍了。” “哦,是吗,我忘记了。” 莫里斯轻轻敲了敲太阳穴,有些迟疑地说着。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不是很好,但他没办法跟自己的女儿解释这个问题。 他不能随意向外透露一位亚空间存在的情报——不仅仅是因为这有可能触怒那位“歌蒂娅女士”,更因为这些情报弄不好就会产生污染,让海蒂受到影响。 脑海中响起一阵低沉的嗡嗡声,这声音打断了莫里斯的思考,但很快噪声便减弱下去,让他的思路又稳定下来。 思维噪声,这是从古董店返回之后的后遗症。 但实际上和昨天比起来,这后遗症已经减弱了不知多少倍。 莫里斯知道自己应该庆幸——他在直面了亚空间的阴影之后不但保住了一条性命,甚至还保住了自己的理智,是智慧之神的庇护和“歌蒂娅女士”的善意同时产生了作用,他留下了一些因“疯狂临界”而导致的症状,但经过简单的自我判断,他确认这些症状都会随着时间推移迅速减轻,并没什么可紧张的。 可在症状完全消失之前,自己的糟糕状态恐怕还得让海蒂多担心一阵子。 莫里斯突然皱了皱眉,他想起自己的女儿是一位卓越的精神医师——不能让她继续察觉自己的精神状态有异了。 就在这时,海蒂的声音再次传来:“您昨天和歌蒂娅女士聊什么了吗?我感觉您回来之后就总是心不在焉的……” “一些……知识领域的话题,很高深的知识,”莫里斯脑海中难以抑制地冒出了“蠕变日轮”的相关信息,回忆起了那位歌蒂娅女士向自己透露的、有关黑太阳现状的情报,他用了莫大的毅力来控制住这些仿佛有独立生命一般在自己意识海中到处乱钻的“知识”,并对海蒂露出一个微笑,“颇费头脑,我到现在还没想明白,所以今天总是走神……先不说这个了,我突然想起来,你不是跟朋友约好了休息日的时候要去影院么?” 海蒂怔了一下:“……朋友?我不记得……跟哪个朋友约过要去影院……您是不是记错了?” “我记错了?”莫里斯揉着太阳穴,不知为何,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太阳穴附近在一跳一跳地发热,记忆一阵阵恍惚,就好像有什么被遗忘的东西正在自己的意识中苏醒过来,“可我明明记得,你前天还说过,有一个朋友……叫什么来着,一个很高大的,跟我也很熟悉……” 莫里斯揉弄太阳穴的动作渐渐变得烦躁起来,开始用拳头轻轻敲打着额头,嘴里嘟嘟囔囔,这让本来只是有些疑惑的海蒂顿时感到了莫名的紧张,她赶紧蹲下来握住老人的手:“您没事吧?是不是头疼?要不要……我给您做个催眠放松或者安神引导?或者找其他医生……” “我不需要医生,不需要,”莫里斯用力挥了一下手,他脑海中再次出现了噪音,然而这一次的噪音却跟之前那种“思维噪声”不同,这次响起的声音竟好像是在拼命传达什么信息,在拼命唤醒什么,他觉得仿佛有另一个意识在自己头脑中苏醒了——那意识仍然是他自己,却又和自己现在的思维有着微妙的偏差,“我只需要回忆起来,回忆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海蒂,你有一个朋友,听着,你有一个朋友,非常重要……” 海蒂脸上的担忧和紧张越来越严重,她用力握紧莫里斯的另一只手,言语中已经不自觉地带上了安神引导的力量:“我当然有朋友啊,可是您说的到底是哪一……” 莫里斯却已经听不到海蒂后面的话。 他感觉自己的头脑中突然一声轰鸣,那是所有的噪声都被压缩到一瞬间释放出来的鸣响,紧接着,困扰他许久的思维噪声彻底消失了,而大量古怪的记忆则从意识深处涌了出来,他在恍惚中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幕——一个女性巨人,浑身充盈着星光,由揉碎的镜子扭曲融合而成的巨人,随后他又看到绿色的火焰,火焰烧却,迷雾顿消。 这一次,他却没有因目睹巨人而理智受损,恰恰相反,浮现在他头脑中的印象仿佛带着莫名的伟力,击穿了一道无形的帷幕。 老人突然抬起头,紧盯着海蒂的眼睛:“凡娜在哪?” 海蒂一愣:“……凡娜是谁?” “城邦的审判官,你最好的朋友之一,执政官丹特的侄女……”莫里斯慢慢说着,他的气息已经平稳下来,眼神又恢复了往日般的深邃与锐利,噪声消失了,巨人的身影也消失了,唯有两个同时存在又截然不同的记忆留存在他脑海中,而他能清晰地辨认出那记忆中所有的分歧,就仿佛在阅览着两份在自己面前摊开的历史古卷——分辨历史并寻找真实,这是他最擅长的事情之一,“你不记得了,是吗?” 海蒂迟疑着:“我……不知道您在说谁,但您的状态让我很担心……” “不用担心我,我现在的状态非常好,但我们应该担心凡娜,”莫里斯突然站了起来,表情比任何时候都严肃,“海蒂,我们的城邦可能出了大问题,我们得行动起来。” 海蒂下意识地跟着起身,她能察觉父亲的精神确实莫名振作起来,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行动?做什么?” “你去大教堂,去找瓦伦丁主教,告诉他……”莫里斯飞快地说着,但刚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紧张又认真地权衡之后他摇了摇头,“不行,凡娜出事可能也是因为察觉了真相……你找到瓦伦丁主教,就说你要寻求庇护,最高等级的庇护,你告诉他,是我让你这么做的,是普兰德城邦最杰出的历史学者让你这么做的,其他什么都不要说……” 海蒂稀里糊涂地听着,她已经察觉了可能有什么危险又紧急的事情正在发生,而这些事情不能直接说出口,于是控制住了问东问西的冲动,准备先按照父亲的指示去做,但紧接着她又注意到莫里斯拿起了旁边的外套,顿时微微睁大眼睛:“那您呢?那您要去做什么?” “……去古董店。”莫里斯沉声说道。 第二百章 拦截 明明上午的时候还是阳光明媚,现在天却不知为何又阴沉下来——灰蒙蒙的云层和薄雾自上而下地覆盖了普兰德城邦,远处的钟塔与烟囱都好像在这迷蒙背景下变成了影影绰绰的水墨,冷风则一阵一阵地刮来,风向动荡不安。 两辆车从安德伍德家的宅邸开了出来,其中一辆径直驶上大道,朝市中心的方向疾驰而去,另一辆车则转向了通往下城区的捷径小路,在阴沉的天色下驶向远方。 莫里斯坐在驾驶位上,一边谨慎地操控着车辆在小路上行驶一边探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气。 天色比刚才又阴沉了几分,混乱的风几乎要呼啸起来,卷着附近几座塔楼上的彩色旗帜胡乱拍打。 这突然糟糕下来的天气让他隐隐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也让他回忆起了自己上次前往那座古董店时的情况。 当时好像也是一样糟糕的天气。 老人抬起右手拍了拍脑门,好让自己更加精神振作,同时也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那串石子手串。 结构精巧的绳结之间,只剩下四枚彩色石子,这些蒙受神恩的石块在昏昏沉沉的天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辉,带着令人心灵平静的氛围。 拉赫姆的加护能让学者们在面对超出理解的知识时暂时保命,但这加护在真正危险的亚空间阴影面前只有有限的效用,莫里斯不知道这次前往古董店会有什么东西等待着自己,也不知道这些石子还能不能像上次一样保护自己。 但他仍然踏上了前往古董店的路。 只要控制好自己的好奇心,只要别再开启自己的“真实之眼”,只要别作死地观察歌蒂娅女士及其身边的各种东西,自己就是安全的——那位亚空间阴影态度友善(虽然这很不可思议),只要自己这边别越界,那么祂便不会加害自己。 祂甚至有可能提供帮助。 莫里斯轻轻吸了口气,让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 他知道自己触碰到了城邦平和表象下的某些可怕真相,而作为一位历史学者,他已经大致猜到了这真相是怎么回事,可他却没有选择亲自向教会报告此事,而是奔向一位来自亚空间的不可名状存在。 这是毫无疑问的悖逆甚至异端之举。 但他仍然做了这个大胆的决定。 海蒂已经前往大教堂,她寻求庇护的举动以及捎过去的隐晦口信应当可以引起瓦伦丁主教的警觉,自己出发前也进行了短暂的祷告,如果拉赫姆仍然在关注自己,那么自己也算尽到了向教会示警的责任,现在他要前往那座古董店——三条路同时走,至少可以提高成功的几率。 凡娜可能出事了,而她是深海教会的审判官,连她都能出事,这让莫里斯不敢将所有希望都压在教会身上。 只希望最起码大教堂本身没有沦陷,希望……自己让海蒂去大教堂寻求庇护并示警的选择是正确的。 一个惊雷突然响起,轰隆一声巨响之后,远处传来了吵杂的声音。 正在一边开车一边考虑问题的莫里斯被这突然传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看向了吵杂声传来的方向,隐隐约约间看到远处有一座建筑物上空有浓烟升起。 似乎是落雷引燃了屋顶——糟糕的天气,糟糕的运气。 那座建筑物正在自己前进的方向上,莫里斯忍不住嘟哝着暗骂了一句,随后选择了旁边另一条小路,开车驶入。 然而他开了没多久,便看到前面的小巷里突然窜出了几条发了疯一般的狼狗,还有一个醉醺醺的醉汉举着棍棒跟在那些疯狗后面,那醉汉看到驶进小路的车子,立刻骂骂咧咧地冲了上来,胡乱挥舞着手里的棍子,竟好像要上来拦截。 “哪冒出来的疯子……”莫里斯顿时皱起眉头,使劲按着喇叭想要让那醉汉清醒一点让开路,然而对方听到喇叭声之后反而更加不管不顾,连声咒骂着冲到了车头前面,挥起棍棒便砸在机器盖上。 莫里斯被那砰的一声一惊,似乎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立刻盯着那醉汉的眼睛,嗓音低沉地斥喝:“摩达佐罗几何律!” 庞杂而混乱的知识与记忆骤然灌入了醉汉的头脑,并在其表层意识中掀起了一场短暂的思维风暴,那莽夫平日里恐怕连两位数以上的加减法都不常使用,于是顿时发出一声痛苦而惊恐的喊叫,疯狂地跑开了。 莫里斯则立刻重新发动了车子,直接越过那些仍然在路边狂乱吠叫的疯狗,冲向前方那越来越阴沉的街道。 甩开了暂时的麻烦,莫里斯脸上却丝毫没有放松下来,而在视野中出现了一道突兀的大沟,路旁的一根蒸汽管道也突然爆裂,热气封堵了去路之后,他那糟糕的感觉终于得以印证。 不是天气突然变坏了,不是麻烦突然冒了出来,不是自己今天的运气不佳。 是有东西在阻止自己——阻止自己这个“察觉真相者”继续前进。 这不是强硬的阻拦,也不是直接致命的威胁,一系列的意外事态更像是某种“应激反应”,像是一个自动运行的警戒规则。 这个警戒规则是如何生效的?“他们”是如何找到自己的?是因为自己的“醒悟”?还是某个具体的行动? 自己只是隐约察觉了真相,并没有和幕后黑手进行直接的对抗,便因此遭遇了这一连串的“阻挠”,那么凡娜呢?她究竟发现了什么,又遭遇了什么,才导致整个人都消失在现实维度? 莫里斯默念着拉赫姆的圣名,眼角的余光确认了一下手腕上的几枚彩色石子,他驾车绕开了前方的障碍,直接选了一条通往第四街区的大道一路驶去。 在开阔笔直的大道上,“他们”又打算怎么阻挠自己? 莫里斯眨了下眼,突然,他在后视镜中看到了一个除自己之外的身影。 一个身披破烂苦修士长袍,浑身枯瘦干瘪如同骷髅,脸上带着怪诞笑容的“人”正坐在后排的座位上,通过后视镜的倒影,这个干瘪诡异的人正注视着莫里斯的眼睛。 “下午好,莫里斯先生,”那个干瘪诡异的身影突然开口了,竟还很有礼貌,“您要去哪?” “我早该想到……在我和歌蒂娅女士讨论到‘威尔海姆传讯事件’的时候,我就该想到是你们这帮所谓的‘传道士’……”莫里斯猛踩刹车,微微转过身子看着那个坐在侧后方的身影,“……你是什么时候潜到这辆车上的?” “不好说,可能是昨天,也可能是1889年——在您和您的夫人刚买下这辆车的时候,”那枯瘦的人似乎是在微笑,脸上干瘪的血肉因此皱成了一团,“您这么匆匆忙忙,是有要事么?” 莫里斯回以沉默,那枯瘦的终焉传道士却不以为意,只是继续很有礼貌地说道:“不管您要去哪,都恕我不能放行——但我不会取您性命,毕竟不管怎样,您也曾在那场大火中向亚空间祷告过,姑且也算我们的半个同胞……啊,您不会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当时祷告的对象是谁吧?” 莫里斯脸色骤然变化了两下,最后终于化作一个苦笑:“原来如此……” “就像我们常说的,亚空间乃应许之地,它将回应众生所有的愿望,并公平地赐予圆满……”终焉传道士抬起一只手,虔诚而温和地说着,随后目光落在了莫里斯身上,“您接下来要做什么呢?尝试驱逐我吗?我了解过智慧之神赐予信徒的力量,据说你们的言语可将知识与记忆化作力量,让说出口的话语变得和子弹一样威力十足,我倒是很想见识……” “砰砰砰砰砰砰!” 一连六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在车内骤然炸裂,终焉传道士的话没说完,便已经被大口径左轮手枪打成了一具尸体,其中两枪在心脏,一枪在额头。 那干瘪的躯体飞快地化作苍白碎块,又如灰尘般随风飘散。 莫里斯从身侧座椅遮挡的角度拿出右手,一柄左轮手枪仍然冒着青烟。 “我都有子弹了我跟你废什么话……” 老学者嘀咕了几句,随手给左轮手枪换好子弹,同时再次发动了车子。 他知道,自己这趟路仍然不好走,前方说不准还有什么东西在阻挡自己——杀掉一个脑子不好使的终焉传道士并不能结束这一切。 这个终焉传道士甚至可能会在明天继续纠缠自己——既然这家伙敢上这辆车,就说明他对这一时刻的死亡压根不在意。 第二百零一章 穿透 火,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火,要么便是火焰烧尽之后遍地灰烬的样子,教堂毁于大火,钟楼毁于大火,城邦本身似乎也已经毁于大火。 燥热的风呼啸着穿过已经被烧成废墟的教堂广场,广场上卷起了纷纷扬扬的灰,细碎的火星自大钟楼上飘落下来,焦黑的旗帜在风中垂坠跌落。 一个高大而身穿轻质甲胄的身影踏上广场,手中沉重的宽阔巨剑在灼热的地面上划出一连串的火星。 凡娜的发梢已经被这环境中惊人的热量烤的有些发焦,盔甲各处也多有破损,一部分破损的地方还能看到仍在流血的伤口,伤口中的血肉蠕动着,正在缓慢愈合。 她以右手持剑,左手则提着一门巨大的转轮机枪,沉重的弹药箱被她背在背上——这机枪是不久前从武库中路过的时候从一台半毁的蒸汽步行机上拆下来的,用着还算顺手。 热风吹来,灰烬的味道钻入鼻孔,凡娜微微眯起眼睛,望着远方的街道,以及在街道背景中缓缓升腾的浓烟与红光。 在这条“历史”里,整个普兰德已经被烧毁了。 大火从1889年开始蔓延,十一年无人察觉,终至焚遍全城,并在缓慢的烧蚀中将整个城邦固化在废墟状态。 甚至连风暴女神的力量,都已经受到严重的扭曲和干涉——凡娜在这里待的时间越久,便越觉得自己难以感受到海风的润泽。 要焚毁一座城邦容易,但要在神明不知不觉的情况下焚毁它却很难,那些异端钻了历史的空子,甚至很可能利用黑太阳的位格干扰了神明对尘世的判断。 但……那些异端到底在什么地方? 一阵低沉嘶哑的呢喃声突然从附近的建筑物阴影间传来,这呢喃声中带着亵渎恶意的力量,阴影在低语声中凭空凝聚,化作幻惑人心的错觉,但凡娜根本没有向阴影凝聚以及呢喃低语的方向转动眼神,而是随手抬起左手的六管机枪,朝着另一个看似空无一物的方向扣动扳机。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广场上空炸裂,黄澄澄的子弹壳如雨般散落,火舌扫过,空气中骤然浮现出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影子,那影子原本隐匿在光影的缝隙中,此刻被逼得现了身,仓促间只能用大量触腕和手中的黑伞抵挡扑面而来的弹幕——而就是它这一抵挡间,轰鸣的海浪上猛然炸裂! 凡娜掷出手中巨剑,巨剑裹挟着风暴之力轰然砸落,将那怪物洞穿之后带着飞出十米之遥并牢牢地钉在地上,随后她丝毫没有在意那已经被钉住的袭击者,而是飞快地转身,侧步,随手抓住并拔下了一根已经扭曲变形的路灯柱,将这沉重的钢铁猛砸向身侧。 第二个隐匿起来的袭击者被路灯砸翻在地,丑陋如血肉之花般的头颅碎裂成一滩烂肉,它的残余部分在地上剧烈挣扎蠕动着,直到凡娜将那巨大的转轮机枪调转枪口,灼热的子弹如风暴般扫过。 “两人一组的隐匿偷袭……你们的战术看来也就止步于此了。” 凡娜嘀咕了一句,随手扔掉已经严重扭曲变形的灯柱,又朝旁招手收回了风暴巨剑,一手将巨剑立在身旁拄着,另一手仍抬着机枪,如处决般继续指向地上那怪物的碎肉。 几秒种后,她皱了皱眉。 “没有再生?” 年轻的审判官弯下腰,确认那堆曾属于太阳子嗣的残渣碎屑只是静静地瘫在地上,不但丝毫没有再生的迹象,甚至现在就已经开始飞快地失去水分和活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一堆干瘪的焦炭。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些残渣失去了再生能力?是因为它们的本体突然虚弱了?还是因为这些残渣已经因某种原因遭到了极大削弱? 凡娜困惑而又警惕地看着这一幕,随后突然抬起了,仿佛感应到什么般死死盯着不远处的街巷。 一团绿色的流火浮现在黑暗中,紧接着飞快地在广场边缘聚集、蔓延,随后又如感受到了什么般,猛然扑向了子嗣残渣的尸骸! 焚烧,吞噬,壮大。 当着凡娜的面,这入侵的绿色火焰烧尽了那些失去生机的血肉,就好像掠食者享受着自己的猎获。 年轻的审判官瞬间眼神一凝,万分警惕地死死盯着那些蔓延的绿色火焰,纷繁的想法和猜测在她脑海中汹涌着,然而那些蔓延的火焰却仿佛无视了她——它们径自流过四周,在广场各处逡巡,最后向着更远处流走了。 凡娜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火焰流淌蔓延,随后迈开脚步,向着城邦更深处走去。 …… 暴雨倾盆而下,水幕连天通地,浓云中降下的骤雨仿佛一个酝酿多年终于昭然的阴谋,冲刷着普兰德城邦中的一切。 而当暴雨的力量都无法阻挡莫里斯的脚步之后,命定的厄运再次发挥了作用——他的车终于抛锚了。 老学者果断地放弃了重新启动车子的念头,他知道这阻挠的力量只会越演越烈,因为那终焉传道士已经在某个他不知道的时刻对自己下了宣言,这份诅咒是不会允许他修好车子的。 但终焉传道士的“宣言”并不是无解的灵咒,通常来讲,那东西只能对“事件”产生程度不一的引导或干涉,而且持续时间越长,覆盖范围越大,就需要越强大的力量,产生越强大的损耗。 他不能在这场暴雨中停下。 莫里斯打开车门,刺骨的寒风和暴雨同时扑面而来,瞬间浇透了他的全身,甚至把他吹的一个踉跄。 但老人只是伸手按住帽子,另一只手握紧了拐杖,向着前方那混沌朦胧的雨幕迈出脚步。 他没有打伞,在这种天气中,打伞也没什么意义。 这里距那座古董店已经很近了,半个街区的距离,如果是在天气稍微好一点的情况下,甚至可以看到那家店的招牌。 但在此刻恶劣的条件下,他所能看到的只有一片苍茫的雨幕,以及在街道两旁、离自己最近的门窗紧闭的几间店铺。 莫里斯在暴雨中艰难跋涉着,不知走了多久,终于,他看到那熟悉的店铺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 老人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终焉传道士向自己下的诅咒似乎也终于到了强弩之末,那股始终迎面吹来的对抗之风渐渐减弱了,风中裹挟的寒意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寒冷刺骨,雨幕虽然仍旧密集,却不再如石头般砸落在身上。 在距离古董店只剩下几步之遥的时候,莫里斯突然听到自己耳旁传来了一个声音—— “停下,你会后悔的! “前方没有救赎……普兰德只会被另一场灾难吞噬! “历史即将完成置换……你所挽救的已经不再是真正的现实,而是一条错误道路上的残响……” 莫里斯的脚步丝毫没有停留,他向前紧跑了两步,最后几乎是撞开了那扇门。 仅这一个瞬间,他耳边的声音便突兀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街道上的寒风与骤雨也一并被阻隔在大门之外。 莫里斯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几步,身上的水洒落在地板上,温暖明亮的室内环境让他一时间难以适应。 他隐隐约约听到楼上传来交谈声,是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其中一个的声音是妮娜:“雨下得好大!” “是啊,突然就下起来了……幸好听你小姨的,提前回来了。” “那我头发也淋湿了……雪莉你帮我擦擦后面的头发!” 莫里斯晃着脑袋,让因寒风和冷雨而有些麻木的思绪渐渐恢复,他抬起头,看向柜台的方向。 在温暖的灯光中,一位身穿深紫色繁复长裙的金发女士正静静地坐在柜台后面,向这边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很漂亮的女士,但莫里斯并没有过多关注这位女士的外貌。 他注意到的,是对方身上那股超然而优雅的气质,以及仿佛萦绕在她身边的,神秘而静谧的氛围。 她仿佛不是坐在一间下城区的古董店里,而是静坐于宁静的宫廷花园中,以一种超然而平静的目光打量着自己这个冒冒失失的外来者,带着雍容的气度。 莫里斯觉得自己似乎察觉了这位女士身上某些……非人的特性,但他下一秒便收敛了所有的感知。 歌蒂娅女士的古董店中出现了此前从未见过的“新人”,但不管这新人是什么身份,都绝对不能随便窥探。 然后,他听到问候声从对面传来:“外面雨下的很大,老先生,您需要帮助吗?” “歌蒂娅女士……我找歌蒂娅女士,”莫里斯怔了一下,赶忙开口,“非常重要的事情!她不在店中吗?” “她在,”那神秘优雅的女子微笑起来,“她说她血压有点高,所以正在二楼休息。” 莫里斯一脸错愕:“血压……有点高?” 柜台后面的金发女子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我们讨论完关于历史与赝品的问题之后,她的心情就不是很好。” 历史与赝品?! 莫里斯心中突然一跳,还想再问些什么,但就在这时,他听到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是歌蒂娅女士的声音:“爱丽丝,有客人么?” “是的,歌蒂娅女士!一个不认识的老人家!” 莫里斯抬起头,看到歌蒂娅正站在楼梯上,半个身子被灯光照亮,半个身子隐藏在阴影中。 她看到了自己,脸上有些惊讶与好奇。 第二百零二章 捞人 歌蒂娅有些惊讶地看着站在一楼的莫里斯老先生,惊讶地看着对方这一身的狼狈以及脸上明显有些异样的表情。 她慢慢走了下来,与这位老学者打着招呼:“日安——发生什么事了?你看上去好像是直接顶风冒雨一路跑过来的?” “歌……歌蒂娅女士,”莫里斯这才回过神,他暂且将那位神秘的金发女士放在一旁,一边摘下早就湿透的帽子一边向前走去,“我需要您的帮助……我不知道该怎么向您解释这件事,也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出手,但是……我发现有终焉传道士在城中活动,他们对普兰德的历史动了手脚,我……” 老人说着突然有点卡壳。 他好像猛然意识到了自己这登门求助的行为有多冒失冲动,意识到了自己向一位立场不明的亚空间存在寻求帮助的行为本身就是缺乏理智的——歌蒂娅女士会帮这个忙吗?她又为何要帮这个忙?人类的存亡与城邦的存续对她而言有意义吗?终焉传道士对她而言又有什么威胁? 自己如此冲动行事,是仅凭这位亚空间存在此前展露出来的友好态度,还是因为对方正巧上次表现出了对某些事情的关注? 莫里斯一时间有些愣神,然后他便看到歌蒂娅轻轻点了点头。 “我知道。” 这错乱的星光,破碎的镜子,光影的巨人——凡人的皮囊,语气平静地站在楼梯上对他说道。 “您……知道?”莫里斯愣住了,但紧接着便反应过来,脸上表情变得格外古怪,“啊,对啊……您当然不需要我提醒,我这……” 老人把帽子扔到旁边,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好像是觉得自己犯了个蠢,咕咕哝哝地嘀咕:“我真是糊涂了,竟觉得您会察觉不到城邦里的异常,那您肯定也知道凡娜她……” 歌蒂娅立刻微微皱眉:“凡娜?那个跟海蒂关系很好的城邦审判官?她出什么事了?” “凡娜她……‘消失’了,”莫里斯愣了一下,没想到歌蒂娅会是这个反应,但还是下意识说道,紧接着又赶紧补充,“我不是说她失踪了,而是从今天开始突然消失在现实世界中,海蒂忘记了凡娜的存在,别人也都不记得,连城邦的报纸上都……” 歌蒂娅快步走下了楼梯,在莫里斯说到一半的时候,她就意识到情况复杂,此刻表情已经严肃起来:“坐下慢慢说。爱丽丝,去准备热茶——你还记得怎么做吧?” “好的,歌蒂娅女士。” 莫里斯看到那位有着优雅神秘气质的金发女子在听到歌蒂娅的命令之后立刻起身,同时他也注意这位“爱丽丝小姐”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略微古怪——她的许多动作幅度都很小,带着奇怪的谨慎与节制感,这让人联想到那些有着极好教养和家族传承的古老贵族,也更让他对其身份好奇起来。 不过他的好奇心让步于眼下的事态。 在柜台旁坐下之后,他立刻把自己察觉的异常情况告诉了眼前的“古董店长”,同时也告知了自己这一路走来时遇上的困难阻碍。 歌蒂娅表情严肃地听着,全程没有打断莫里斯的陈述,直到对方说完之后,她才仿佛感叹般轻轻嘀咕了一句:“终焉传道士啊……确实是一群麻烦的家伙。” “这群在古老年代便把自己放逐到现实维度之外的疯子,总是会在时间的夹缝中突然冒出来,他们致力于破坏历史的连续性,对现实世界的稳定威胁巨大……但他们很少会有机会把事情闹大到这种程度,”莫里斯嗓音低沉,“正常情况下,众神的庇护会阻挡终焉传道士的渗透,传火者也会不断加固历史‘壁垒’,这一次那些疯子肯定是借用了别的什么力量来打破封锁……” “老先生,您的茶。”爱丽丝从旁走来,将热茶放在柜台上。 “谢谢,”莫里斯赶忙道谢,他这一路历经风雨,现在确实需要一杯热茶暖暖身子,但刚端起来喝了一口他就没忍住,“噗——” 对面的歌蒂娅一脸淡然:“凑合吃吧,她至少真的找到了茶叶在哪,虽然用量有待商榷。” 莫里斯错愕地扭头看了一眼那位名叫爱丽丝的神秘女士,却看到对方已经靠在楼梯上,陷入了神游天外的状态。 ……这位神秘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歌蒂娅则淡定地嚼着茶叶,心中确认了一件事。 这个世界的超凡者们果然已经发现了终焉传道士的“非线性”特性,而且有着针对性的反制手段。 但现在看来,这些反制手段并不总是有效的。 她微微闭上了眼睛,在黑暗的视野中,遥远的绿色火焰在她的感知尽头突然跳跃起来。 莫里斯好奇地看着突然开始“闭目养神”的歌蒂娅:“歌蒂娅女士,您……” “放心吧,凡娜还活着,”歌蒂娅睁开了眼睛,表情平静,“只是……活在此刻的普兰德城邦之外。” “您能确认她的位置和状态?”莫里斯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他其实主要是来传递“历史污染”的消息,提到凡娜的情况只是顺带,毕竟在他的视角看来,歌蒂娅与那位城邦审判官之间应该并没什么关联,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在凡娜身上投注了“视线”。 “我在关注她,她是一个很好的审判官,”歌蒂娅则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淡然地点了点头,紧接着突然从柜台后起身,“失陪一下。” 莫里斯错愕地起身:“您要去干什么?” 歌蒂娅正迈步走向楼梯,闻言停下了脚步,微微回头:“去把凡娜带回来——顺便看看‘那边’到底什么情况。” 随后她又顿了顿,看着莫里斯身上的狼狈:“你要上楼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么?不过我这里可没有适合你的衣服,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那角落里几件用来卖的‘古董’学者袍倒是可以借给你穿一下。” 在这亚空间巢穴中洗个澡,然后换上邪神贩卖的衣服?! “疯狂学者四大成就”里都不敢提这两项! 莫里斯顿时感觉头皮都在发紧,赶紧摇了摇头:“不不不,不必了,我在这里等着就好……” “那请自便。”歌蒂娅点头说道,接着便迈步走上了楼梯。 刚一上楼她便看到了正站在楼梯口的妮娜和雪莉。 雪莉脸上的表情显得有点不安,她看到歌蒂娅之后立刻迎了上来:“歌蒂娅女士,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刚才……听到一楼传来的动静,”雪莉搓着手,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低着头,“其实是阿狗听见的,说终焉传道士又出现了,还有历史污染什么的,还有一个叫凡娜的人失踪了?听上去还是个很重要的人……” 妮娜也一脸不安地看了过来,她显然比雪莉更加迷茫:“小姨,怎么了?” “……一些小事,”歌蒂娅看着两个已经隐约察觉到动荡临近因而感到紧张的姑娘,略作沉吟之后安抚道,“你们在屋里休息就行,如果无聊也可以去一楼陪莫里斯老先生聊聊天,没事的。” 雪莉哦了一声,妮娜则显得有些犹豫,她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上前抓住了歌蒂娅的衣袖:“小姨,我觉得……我觉得有点害怕。真的没事么?而且您……您要去做什么?” 歌蒂娅停了下来,静静注视着妮娜的眼睛。 就像她此前察觉的那样,妮娜的感觉其实很敏锐——她不是什么都察觉不到,她只是过于懂事了。 但现在的情况稍微超出了她“懂事”的边界。 “小姨我啊,其实是个很厉害的人,”歌蒂娅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按在妮娜头顶,“只不过现在还没法跟你解释……你先陪雪莉一会吧,等事情都结束了,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仅仅是这种程度的安抚,妮娜仍然安下心来,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哦。” 妮娜和雪莉下楼去了。 歌蒂娅则收敛起脸上的表情,快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并唤出了本来正在失乡号上大啖薯条的鸽子艾伊。 “我们得去找个人,”歌蒂娅看到鸽子出现,不等对方开口便一脸严肃地说道,“正事,要事,办完之后番茄酱翻倍。” 艾伊顿时原地跳了起来:“忠不可言,忠不可言呐!” 歌蒂娅则微微呼了口气,再一次沉下心神,感知着那簇遥远的、跳动的火焰。 那是她留在凡娜身上的标记, 凡娜身上发生的事情对她而言是个意外,但这个意外同时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通过凡娜这个“窗口”,她在刚才感知到了另一些东西——那是她之前在雪莉的“梦境”中释放出去的那些火焰! 那些火焰曾在第六街区的小教堂中短暂出现,之后又随着帷幕重新合拢而失去了踪迹,她只能确认火焰仍在蔓延,却始终无法准确定位它们,然而现在……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火焰的存在,感觉到那些火焰就在凡娜周围! 虽然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有一点毋庸置疑—— 凡娜到了帷幕的另一侧。 而现在,这个强大的,承载着歌蒂娅“印记”的审判官,成为了歌蒂娅介入那帷幕的一条通道。 “灵界行走。” 第二百零三章 帷幕两侧 暴雨倾盆,整个普兰德都笼罩在一场前所未有的豪雨中。 仿若海水倒悬,无尽海渊自天空俯瞰大地,仿若世界坠入深渊,漆黑如墨的云层如铁块般高悬于天,无尽雨水冲刷着普兰德古老的钟塔,高楼,墙垒,以及嶙峋海岸,又有连绵不绝的风浪自大海涌来,仿佛要形成某种围城一般,从四面八方将整座城邦重叠封锁。 哪怕是再迟钝的人,也从这不正常的豪雨中察觉了某种诡异的气氛,市民们纷纷奔逃回家,各门各户门窗紧闭,街头的流浪汉也冲进了最近的庇护所或救济中心,再不济的钻进下水道的入口或管道交换站——那里至少有瓦斯灯和神圣的蒸汽,可以在这暴雨倾盆之日提供最基础的安全感。 海蒂在这狂风骤雨中闯到了大教堂的广场上——或许是女神的庇护犹在,大教堂周围的雨势比其他地方稍小了一点,但这稍小的雨势非但没有让海蒂感到轻松,反而愈发忧心忡忡起来。 大教堂的雨势比其他地方小,就说明此刻这场大雨果然与超凡力量有关。 教堂的守卫打开了大门,海蒂冲出车子,冲进那神圣的三重尖顶大门,就这么几步路的功夫,她的浑身便被冰冷的雨水浇了个通透。 但她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因为在走进教堂的一瞬间,她就感觉到了周围空气中躁动起伏的氛围,这是灵性在示警在提醒她以这里为中心,正有一场不可见的“冲突”在逐渐展开。 一名沉默的修士接待了她,随后在她的强烈要求下,修士通报了正在圣堂主厅中祷告的瓦伦丁主教,海蒂在焦急与不安中等待了三分钟,终于看到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注意到这位主教身穿全套仪祭袍服,一顶沉重的三重冠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他手持长长的圣杖,并在腰间悬挂着以白银和宝石装饰的《风暴原典》。 这绝非寻常日子的穿着,而是只有在极为重大的仪式上才会穿戴整齐的行头,这些沉重而华贵的衣物装饰是一副重担,足以令健壮的成年人在行走中感到疲惫,然而瓦伦丁却迈着沉稳威严的步伐,他的双眼中仿若酝酿风雷,身上的气势超然而充满圣性——那些神圣的东西让这位老人短暂褪去了凡人的身份,转而化作某种象征性的躯壳,他就这样来到海蒂面前,表情严肃地看着在这恶劣天气中造访大教堂的“精神医师”:“孩子,发生什么事了?” “我……我需要庇护,最高等级的庇护!”海蒂立刻回答,她回忆着父亲临走前格外严肃的提醒,表情极为郑重地说道,“我要整个风暴大教堂进行警戒,保护我——保护普兰德最杰出的历史学家的孩子。” “普兰德最杰出的历史学家……”瓦伦丁主教静静地注视着海蒂的眼睛,老人的眸子里仿佛有一道闪电在不断跳跃,随后他微微闭上眼睛,轻轻点头,“我收到你的请求了,孩子,大教堂将提供庇护,你安全了。” “万分感谢,”海蒂深深吸了口气,她的目光没有从老人身上移开,在看到瓦伦丁这一身装扮的时候,她就知道大教堂这边在自己到来之前似乎就进入了“临战状态”,“请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是战争,”瓦伦丁平静地说道,“有人对普兰德开战了——场未受女神赐福的风暴降临在普兰德,这就是开战的信号,但直到你的到来,我才终于知道了战争的对手是谁。” “开战?!”海蒂目瞪口呆,“敌人是谁?他们在哪?” 瓦伦丁静静地注视着海蒂,良久才轻声说道:“是普兰德—— “一个已经被湮灭在历史中的普兰德。” 一声惊雷炸裂,整个教堂都仿佛被剧烈撼动了一下,海蒂被吓了一大跳,她惊恐地抬起头,看着仍然在惊雷余震中咔咔作响的玻璃窗,看着正在头顶上左摇右晃的沉重吊灯,而在这震荡与摇晃中,她突然感觉到了轻微的震颤——那是有别于雷鸣的震颤。 是大量蒸汽步行机在广场上集结时的嘶吼,是护教军蒸汽坦克从车库中驶出时的轰鸣。 海蒂惊惧地转过头,看着如海中礁石般静静站在女神圣像前的瓦伦丁主教,语速飞快:“敌人要来了吗?!” “敌人已经来了,”瓦伦丁轻声说道,在雷鸣不断的噪声中,他的轻声低语仍旧清晰地落在海蒂耳中,“多年前便已抵达……” …… 巨剑轰然砸下,挡路的废墟瓦砾如沙尘般被尽数吹飞,凡娜执剑跨过一段坍塌倾颓的道路,看到前方的房屋如火中蜡像般倾倒下来,灼热而厚重的灰烬如积雪般覆盖着道路,残存的火星在灰烬与废墟中起舞飞散,又有可疑的人形事物在那些热灰中缓缓蠕动,令人不忍目睹,其状诡异凄惨。 凡娜控制着自己不要过多将注意力放在那些蠕动的人形灰烬上。 她知道那些都是普兰德的市民,是她熟悉的,保护的,热爱的每一个人,他们死在了这场将焚毁整个城邦的大火中,整个城邦所有的人,无一幸免。 他们在这段历史中死去了,却又被不灭的火焰塑造成了这可怖又可悲的幻影。 这些景象在干扰着她的情感和判断。 年轻的审判官抿了抿干裂苍白的嘴唇,感受着呼吸道在热灰弥漫的环境中一点点灼伤,感受着体力的流逝,再一次提醒自己—— 这一切并未发生,也不会发生。 她抬起头,看向街道尽头。 在那蠕动的灰烬和跳跃的火星之间,偶尔可以看到有鬼魅般的绿色焰流一闪而过,那是某个可怕的幽灵船长留在这段错误历史中的印痕——那个幽灵船长在这次事件中的立场诡异难明,凡娜完全看不透对方到底有何目的,只知道对方的力量不知何时混入了这帷幕背后,并在这个被毁灭的普兰德中四处蔓延,而且隐隐与那股扭曲历史的力量存在对抗。 而在视线的尽头,则是她此行的终点,是她在这个被毁灭的普兰德中为自己定下的“目标”之一。 一座在大火中仍然保持着主体完整的小教堂正静静伫立在街道末端。 她已徒步穿越了小半个城邦,来到了第六街区那座小教堂前。 严格来讲,她杀穿了小半个城邦。 凡娜执剑前行,越过所有阻碍,小教堂的门已经倒塌下来,一个被余火照亮的长厅隐晦呈现在她眼前。 长厅中没有了那温暖明亮的灯光,没有了整洁神圣的祈祷台,也没有了平静祷告的年轻修女。 凡娜直接越过这片废墟,来到主厅侧后方,找到了那条倾斜着通往地下的阶梯。 一扇黑沉沉的木门正静静地伫立在阶梯尽头。 凡娜轻轻呼了口气,缓解着全身上下各个关节的痛楚与疲惫,随后拾级而下—— 之前从步行机上拆下来的转轮机枪早已报废,路上就扔掉了,现在她手中的只有那把陪伴自己多年、忠诚可靠的巨剑。 她持剑来到门前,轻轻用手推了推。 门锁着,但仅仅是用锁扣锁上,对面并没有被人抵住。 隐隐约约间,似乎还能感觉到门对面的气息浮动,有声响传来。 凡娜手中用力,那脆弱的门锁在她手上没有坚持超过半秒,伴随着喀喇一声金属撕裂的响动,地下圣堂的大门被她一把推开。 一个惊愕而紧张的年轻声音从大门对面传来:“不能开门!!” 在这声音响起的同时,似乎还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噪声混杂在其内部。 “您的晚辈,”凡娜推开大门,巨剑在地面擦出细碎的火花,她步入其中,腰间那盏顽强的提灯仍然在释放着光亮,照亮了已经陷入一片黑暗的地下圣堂,“您的战斗姐妹。” 圣堂被微光照亮了。 一个手持长剑的修女谨慎地站在女神圣像脚下,全神戒备地注视着推门而入的凡娜——她身穿着1885年的旧款修女袍裙,面容还很年轻。 在阵亡的那年,她是和凡娜差不多的年纪。 凡娜看着对面全神戒备的修女,轻轻叹了口气。 如她想象的那样,唯有在这污染扭曲的帷幕之内,她才能在修女战死之前踏入这间被封闭的地下圣堂——修女战死之前的短暂时刻是历史污染的一部分。 第六街区这间小教堂,就是第一个扭曲点。 年轻的审判官终于调查到了最关键的情报,可是……接下来她又该如何去汇报这一切? “姐妹?”手持长剑的修女适应了突然出现的光线,而且似乎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整个地下圣堂的火光都已熄灭,自己不知何时便已经站在一片黑暗中,而在她的脚下,黑暗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蠢蠢欲动,她抬起头看着出现在微光中的高大女性,并终于在对方的盔甲和巨剑上看到了风暴教会的标识,“你是大教堂派来的?赶快离开!这里的污染已经失控,趁我还有……” 凡娜摇了摇头,慢慢上前:“我来帮您。” 第二百零四章 瞬移出本 “我来帮您。” “帮我?”听到凡娜的话,年轻修女困惑地皱了皱眉,而就在此刻,她才突然察觉了对方那身装备中的一些细节。 那确实是风暴教会的装备和标记,然而却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种制式,她也从未听说过教会中有哪位高级女性神官会使用如此夸张的一柄巨剑作战——那巨剑显然是特制的,而且绝非寻常守卫者可用。 眼前这个看上去和自己一样年轻的,身材异常高大的“战斗姐妹”来自一个她并不熟悉的年代。 年轻修女沉默了几秒钟,突然平静开口:“……你从哪来?” “1900年。” “我在今天战死了,对吗?” “是的,”凡娜平静上前,“看样子您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终焉传道士,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但他们在教堂中凿开了一道亚空间裂隙,我向外传出警报,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在神明庇护之地凿开了一道亚空间裂隙?! 凡娜心中一震,这前所未闻的情况让她心中困惑陡升,随后她便听到那年轻的修女又轻声开口:“我今天成功了吗?” “……至少这一次入侵,您挡住了,”凡娜抬起头,注视着修女的眼睛,“您将自己的死亡和他们的入侵一并封锁在了1885年。” “哦,那就好,”修女舒了口气,慢慢扬起手中长剑,而与此同时,一种低沉,窸窣的响动也从附近的黑暗中传了出来,那听上去就仿佛是有什么湿滑黏腻的肢体在地板上爬行,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一滩粘稠的液体中游上来,肉眼尚无法看到那东西的踪迹,但它确确实实已经开始踏入这现实维度中,“那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 凡娜也微微扬起了手中巨剑:“这是我擅长的领域。” “对了,”修女突然又转过头,问道,“你们在‘那边’做好准备了吗?” “……我们没有收到您传出的警报,因此没有什么额外的准备,”凡娜平静地说道,让自己的呼吸慢慢调整至最佳状态,“不过……守卫者们永远都做好了准备。” 一声嘶吼从黑暗深处传来,那来自亚空间的蠕行之物终于在这段闭锁的时空中凝聚出了它充满恶意的投影。 凡娜腰间的提灯瞬间受到刺激,噼噼啪啪地爆燃起来,明亮的灯焰仿佛是要在几分钟内烧尽所有燃料般几乎窜出灯罩,长剑与巨剑发出嗡鸣震颤,最终竟有风雷声从金铁震颤中响起。 凡娜看清了那个阴影的模样,那看上去是一团不定形的污泥,污泥中心却不断蠕动呈现着那位年轻修女的模样,其边缘又有畸形多变的手与脚从一根根触肢末端生长出来,这团亵渎的事物就好像是在拙劣地模仿人类的形态,却由于无法理解现实维度的规则而只能生成一大堆令人作呕的可怖肢体——它朝这边飞快地蠕行过来! “这一次交给你了,姐妹。” 年轻修女的声音从旁响起,在那蠕行之物出现的时刻,她便垂下了手中的长剑,并从身旁摸出了一把铭刻着诸多花纹的银质短剑,她望了那正在飞快靠近的怪物一眼,又对凡娜做出最后的嘱托,随后便将短剑平静地刺入胸口。 修女心脏停止跳动的瞬间,那蠕行的怪物也如遭重创,它那不定形的表面突然浮现出了几十张大大小小的嘴巴,紧接着便有凄厉吵杂的尖叫声从那每一张嘴巴中传来! 凡娜听到了修女在身后倒地的声音,但她没有回头,只是大踏步地迎向了那团由亚空间投影出来的“污泥”,在巨剑举起的时刻,她以异常郑重而平静的表情轻声祝祷:“请您见证……” 战斗结束了。 甚至比消灭一个太阳子嗣的残渣还要迅速。 在这个时间节点,出现在地下圣堂的只是一个从低阶圣职者的灵魂空洞中侵入现实的投影,哪怕它来自亚空间,由于受到“通道”的限制,它也没有多少力量——唯一的问题是,在这个闭锁的时空中,这投影永远与那位修女相伴相生。 现在,这可憎的循环似乎终于结束了。 凡娜看着地上的“污泥”渐渐消失,轻轻舒了口气,转身回到那位已经死去的年轻修女身旁,单腿跪地,垂下视线:“感谢您崇高的牺牲。” 下一秒,她看到那修女的尸体突然开始渐渐消失,仿佛昨日幻影般凭空消散。 紧接着,地下圣堂的大门也砰一声紧闭起来,周围的墙壁和地面上开始突兀地浮现出一道道刀剑劈砍与子弹射击的痕迹,有空洞虚无的嘶吼声在空无一物的地方响起,紧接着,她又看到血迹凭空出现在地面上,并向着那紧闭的大门缓缓延伸…… 可憎的循环继续着,曾发生在地下圣堂的一切都开始如期运转,她这个外来者横插进来的干涉只是在既定的历史中形成了一道涟漪,而这涟漪几乎转瞬间便被抚平了。 “怎么会这样……”凡娜错愕地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下圣堂中那些突兀浮现的痕迹,“这只是一段被污染的历……” 她话音未落,眼角的余光却突然看到黑暗的角落中有幽绿的火光一闪,下一秒,那一簇小小的火苗便猛然扩展成了一道巨大的旋涡,一个伫立的门扉,一道容貌完美得近乎非人的纤细身影从火焰中浮现,踏步走了出来。 她听到那个纤细的身影对自己开口: “因为污染已深,而罪魁祸首们已经察觉了你们的警醒与反抗——单纯消灭一个亚空间入侵者已经无法纠正这一连串的历史错位,凡娜,现在的污染源已经不再是这座小教堂,而是整个城邦。” “……歌蒂娅船长!”凡娜瞬间瞪大了眼睛,她在看到那些绿色火焰蔓延的时候就知道这位幽灵船长的力量已经侵入“这一侧”,却没想到对方会直接出现在这个地方,出现在地下圣堂里面,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巨剑,差点就条件反射地一个跳劈,但在最后关头还是硬生生止住这份冲动,只是格外警惕地盯着眼前的身影,猜测这个身影到底是本体,还是映射在自己视野中的幻象,“你想做什么?!” “带你回现实世界,”歌蒂娅淡然地看着对方,“我还以为你会像上次一样,一个跳劈招待过来。” “……我知道这种攻击对你没用,出现在我眼前的不可能是你的本体,”凡娜全身肌肉都调整到了最佳状态,“你说要带我回现实世界?这是什么意思?” “很难理解么?难道你现在不需要帮助?”歌蒂娅抿了抿唇,“还是说你自己有办法从这帷幕中走出去?就靠一路莽穿城邦?” 凡娜眼角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格外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幽灵船长。 这个危险的海上天灾……到底想干什么? 歌蒂娅却没有跟对方费心解释的意思,只是突然抬起右手,一团跳跃的绿色火焰随之浮现在她纤白的指尖。 凡娜顿时一惊,扬起巨剑的同时微微后撤了半步:“你想干什么?!” “把你送回现实世界啊,不然呢?”歌蒂娅随口说道,“不过我也没这么干过,所以具体管不管用还是得试试看,万一成功了你就回去了,万一不成功……再考虑别的办法。” “……试试?”凡娜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凶名赫赫的幽灵船长,不知为何总觉得对方这一连串的行为极其不符合资料上的记载,但在看到对方手中火焰不断扩大的景象之后,她所有的疑惑瞬间又让步给了戒备与抵触,“停下,否则我会……” “现实世界的战斗开始了,凡娜,风暴正在肆虐城邦,你真正的敌人已经警觉过来,”歌蒂娅突然打断了这位年轻的审判官,她盯着凡娜的眼睛,语气低缓肃然,“比起在这里单枪匹马的行动,外面的战场更需要你——来触碰这火焰,或者我来动手。” 凡娜死死盯着歌蒂娅手中的火焰,一步都没动。 平心而论,哪怕她不知道歌蒂娅是谁,正常人在看到这么一团邪门玩意儿的时候也肯定不会去碰的。 歌蒂娅自己当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就是跟凡娜客气客气。 趁着这姑娘凝神的功夫,她脚下已经有一道暗燃的流火突然蔓延开来,下一秒,一团盛大的火墙便在凡娜面前腾空而起,紧接着铺天盖地猛扑过来! 凡娜瞬间汗毛竖起,双眼圆睁,下一秒便猛然挥起了手中巨剑,怒吼着高高跳起:“异……” 火墙横扫而过,年轻审判官的身影随即消失在烈焰之中。 失乡号甲板上,一团幽绿烈焰短暂浮现,又瞬间消失。 暴雨倾盆的普兰德城邦街头,一个高大的女性身影突兀地从半空浮现出来,怒吼着挥剑下斩:“……端!” 一个垃圾桶被凡娜的跳劈一分为二,连带着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长达十余米的气流斩痕。 凡娜错愕地抬起头,在冷风中茫然地看着这个暴雨倾盆的世界。 第二百零五章 加速 莫里斯坐在古董店一楼,带着十足的紧张静待时间流逝。 窗外此刻仍是暴雨倾盆,寒风呼啸,风雨声经过了门窗的抵挡和削弱之后变成一种更加令人不安的怪异啸叫,如同风暴中拍击孤岛的海浪般一遍遍从四面八方传来,而在不远处的橱窗之外,早已看不清街道对面的风景。 妮娜和雪莉也来到了一楼,两个女孩跑到窗户附近,紧张不安地看着外面的风雨,时不时窃窃私语些什么。 那位名叫“爱丽丝”的神秘小姐却似乎完全没有这种紧张的心情,她也在眺望窗外,眼神中却只有好奇与愉快,一种……莫里斯无法理解的愉快。 “城邦里的风景可真有意思,”爱丽丝突然开口了,在风雨声中,她那突兀的声音带着莫名的磁性和穿透力,“但我看你们好像都很紧张的样子……这很可怕吗?” “爱丽丝小姐你不怕?”妮娜听到这边的动静,扭过头好奇地问道。 “不怕啊,很有趣,”爱丽丝微笑起来,矜持地轻轻摇头,“而且歌蒂娅女士会解决所有问题的。” “爱丽丝小姐,你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吗?”妮娜咬了咬嘴唇,大着胆子问道,她看着爱丽丝的眼睛,看着这位不知何时与自己的小姨认识,看上去和小姨之间关系很好,自己却从未见过的美丽女士,“你好像……很信任小姨?” “我很信任她啊,”爱丽丝理所当然地开口,“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反正歌蒂娅女士最后都会解决掉。” 她这过于坦然直率的态度反而让妮娜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将话题继续下去,而就在这时,一声格外响亮的惊雷正好在窗外炸裂,突然传来的巨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也打断了店中交谈的声音。 雪莉和妮娜下意识地捂住耳朵缩了缩脖子,莫里斯却在短暂的愕然之后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猛然抬头看向窗外。 “凡娜回来了……” 老人喃喃自语道,紧接着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提高了声音:“凡娜回来了!” “你说那个审判官?”雪莉听到莫里斯突然大喊大叫,惊讶地转过头,“那个审判官怎么了吗?什么回来不回来的?” 莫里斯却没有理会雪莉,因为他也不知道该从何解释这个问题,他只是突然长长地舒了口气,尽管只是头脑中错乱分裂的记忆突然凭空发生了整合,他却好像在这暴风雨之日看到了一线阳光,整个人都安定下来。 老人伸手拿起了旁边的茶杯。 这一刻,他甚至觉得连这杯难以下咽的茶都变得好……好吃了一点。 …… 幽绿火墙褪去,昏暗的地下圣堂中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只余下最后一簇火苗静静地漂浮在歌蒂娅身旁,让她能看清这个黑暗中的地方。 凡娜已经离开“这边”,现在抵达了帷幕另一侧。 她如一个醒目的信标,为歌蒂娅清晰地勾勒出了洞穿帷幕的轨迹,歌蒂娅能感觉到她是如何离开这里——也能确认自己的想法已经成立。 她轻轻呼了口气,抬头看向刚才凡娜最后所处的位置。 “……有一说一,那个跳劈是真吓人。” 她轻声嘀咕了一句,又转身走向地下圣堂的入口,来到了那扇紧闭的大门附近。 大门已经重新合拢,而一个伤痕累累的躯体正倚靠着大门瘫坐在地,她以身躯紧紧抵住了那扇门,手中紧握一把长剑,身边遍布着剑痕与血迹。 在那纵横交错的剑痕中,修女用最后的力气刻下的“1885”几个数字依稀可辨。 轮回如常,循环往复。 历史已经固化在这里,凡娜的插手并没有阻止这个闭锁时空的循环继续,虽然她确实很强大,但她还没有能干涉时空运行的能力。 歌蒂娅在这位修女身旁静静站了一会,随后慢慢伸出手,而就在这时,那位修女的身体突然动了一下,她缓慢地抬起头,虚弱的双眼勉力撑开,好奇地而困惑地注视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哦,和我此前的判断一样,你在抵住大门的这一刻还未死去,”歌蒂娅迎着修女的注视,语气平静,“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我梦到有一位战斗姐妹出现在这里,她尝试让我在这循环中安息,但她失败了,”修女轻声说道,“……她真的来过,对吗?” “她已尽了全力,但这不是她擅长的领域——现在她回到她的战场了,”歌蒂娅弯下腰,将手轻轻放在修女那柄长剑的剑身上,一点细小的幽绿火花在他指尖跳跃着,如水般在长剑边缘游走,“我来接手剩下的部分。” “……您也是城邦的守卫者吗?”修女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完全睁开眼睛,她垂下了眼皮,半梦半醒般轻声呢喃着,“我没有见过您……” “我不是,”歌蒂娅轻轻摇了摇头,“但暂时可以是。” 修女却好像已经听不到她的声音,她的眼皮完全闭上了,仿佛正在慢慢步入一个梦境,在这永恒的睡梦降临前最后一刻,她嘴唇翕动,轻声低语:“……请您见证……” “我见证了。” 幽绿的火焰腾空而起,伴随着歌蒂娅的话音落下,骤然间席卷了她视线中的一切,修女与她的长剑,还有周围的血迹,尽数在火焰中化作飞灰,而在她的有意识操控下,此地所有涉及超凡的力量都在这一次焚烧中被彻底剥离。 火焰烧尽,不仅烧尽了一具遗体,也烧尽了闭锁的时空轮回,昏暗的地下圣堂中只余一点细小的火花在地面上跳跃着,如涓涓细流在剑痕中游走,并在最后消失前烧掉了“1885”那一串数字。 歌蒂娅静等这一切结束,才微微摇头叹了口气,随后上前拉开了那扇通往小教堂地上结构的大门。 自1885年以来,这扇门第一次从地下圣堂内部被人打开。 歌蒂娅拾阶而上,走过长长的楼梯,来到了小教堂的地上部分,她穿过坍塌倾颓的主厅,穿过那一排排废弃的长椅和满地的灰烬,向着外面的街道走去。 幽绿的火焰如幻影浮现,在她身边的空气中汇聚成型,随着她的脚步一路向外蔓延、燃烧,又有此前便在这帷幕内部不断蔓延的灵体之火感知到了女主人的靠近,纷纷共鸣,汇聚,开始在这小教堂中熊熊燃烧起来。 当歌蒂娅走出大门,回头望向小教堂的时候,这整座建筑物已经被笼罩在一片气势如虹的灵火中。 而在视线的更远处,在街区的各个角落,在临近的街区,甚至在城邦的尽头,一团又一团的灵体之火也在不断跳跃,蔓延,盛燃起来,化作了大大小小的火炬,并渐渐连绵成片。 那都是感应到歌蒂娅出现在帷幕内侧之后突然转入“活化”的灵体之火。 不知不觉间,它们竟已经蔓延到如此广阔的范围。 而在这些火焰燃烧起来的同时,歌蒂娅也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正在这城邦中苏醒——此起彼伏的嘶吼声响了起来,街头巷尾的灰烬与烟尘正在蠕动起伏,赤红的烈焰从各处升腾,看上去气势汹汹。 歌蒂娅抬起头,看向了城邦深处的某个方向:“现在才紧张起来,可能晚了点。” …… 失乡号上,歌蒂娅推开了船长寝室的房门,她快步来到航海桌前,双手撑着桌子看着海图,嗓音低缓:“距城邦还有多远?” “哦,美丽而智慧的船长小姐,还剩下不到两天路程了,”山羊头殷勤的声音立刻传来,“理论上我们现在已经有可能会撞上在城邦航线间跑生意的商船或海军的巡逻舰船……” 歌蒂娅听着山羊头的絮絮叨叨,也没打断,只是默默盘算着什么,随后突然起身离开了航海桌,推开船长室的大门便朝外走去。 山羊头惊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啊,船长小姐您要去干什么?” 歌蒂娅已经快步离开了船长室,她穿过船尾甲板,走上那道楼梯,来到船长室后上方的平台,在脑海中随口答道:“接下来我亲自掌舵。” “……是!船长小姐!” 山羊头做出了响亮的回应,下一秒,歌蒂娅便感觉到整个失乡号的船身微微震颤,在她的感知中,这艘船仿佛突然变得“活跃”起来,每一个活着的部件都仿佛精神一振。 而当她握住舵轮之后,这艘早已做好准备的船便立刻进入了最佳状态——半透明的灵体之帆进一步鼓满,紧绷的缆绳在空气中发出震颤,船壳在海浪拍击中发出了低沉的呢喃,整艘船周围的海面都仿佛受到莫名力量的牵引,层层叠叠的波浪仿佛是要推着船前行般一波波涌来! 失乡号的速度陡然加快。 感受着自己和古董店中那副躯体间的距离不断拉近,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 但突然,一种莫名的感觉又从心底浮现上来。 那是一种遥遥被人察觉、被人视作“目标”的微妙感知。 就仿佛在她掌舵的一瞬间,有什么东西突然感知到了这艘船的存在,并且在笔直地朝这边驶来。 歌蒂娅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看向那微妙感知传来的方向,而几乎同一时刻,她听到山羊头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船长小姐,海雾号出现在我们附近。” 第二百零六章 遭遇战 一座舰首高耸的钢铁战舰正航行在苍茫大海上,一层稀薄飘荡的寒冷雾气则在这钢铁战舰周围数百米的范围内萦绕起伏——这雾气就宛若北方那片冰冻海域缠绕在海雾号身上的诅咒一般,哪怕此地已经到了相对温暖的中部海域,迷雾中的寒冷仍旧凝聚不散 钢铁战舰的甲板上,六座三联装巨型主炮和数十座大大小小的副炮已经处于待战状态,浑身萦绕着寒气的不死人水兵们正在紧张繁忙地穿行在各个设施之间,为可能爆发的战斗做着准备; 战舰的甲板下层,弹药库的升降机正在喀拉拉地运行,将发射药包和炮弹不断送入炮塔中转仓,又有水兵们操作位于各处的管道枢纽,检查着神圣蒸汽和油脂在舰船各处的输送及压力情况; 战舰尾部,一座小型教堂已经点燃了独立锅炉,教堂顶部的蒸汽管正向天空喷发出阵阵气雾,伴随着教堂的汽笛声鸣响,又有熏香的气息混杂在蒸汽中喷发出来,并渐渐让这气息笼罩在整个甲板上; 身穿阴沉长袍的不死人牧师站立于舰载教堂的祈祷室中,神情肃穆地点燃了女神圣像前的熏香和蜡烛,这个皮肤干瘪、苍白的牧师看上去已很苍老,他的头骨一侧凹陷,与之对应的半个身体则呈现出如同仍被浸泡在海水中一般湿漉漉的怪异状态,而在他的双眼中,泛白的眼球内似乎永恒酝酿着两团乌云,其中模糊倒映着女神圣像前跳动的烛火光焰。 在这位牧师面前,是风暴女神葛莫娜的圣像——女神庇护在无垠海上的每一艘船,哪怕这艘船是由亡者执掌,而这圣像的基座则位于一根巨大的管道顶端,这基座周围还有大量细小的管道仿佛血管一般蔓延出来并延伸至教堂各处,其下半部分则深埋于舰体,穿透了层层舱室,直抵压水舱——那直接与无垠海相连,最黑暗,冰冷的舱室。 功能齐备的舰载教堂,单独的教堂锅炉,以及贯穿所有甲板的神圣蒸汽管道,这是自1835年各城邦军事技术大革新以来每一艘需要在无垠海上长期航行并作战的战舰的标配,这些设施可以有效避免一艘舰船在高压,恶劣,持续伤亡的作战环境中爆发精神污染,或因水手集体精神崩溃而被亚空间捕获。 而从某种角度看,1835年那场技术大革新的开端甚至可以往前追溯三十五年,一直追溯到1800年的“失乡号事件”——人类历史上最先进的探索船,最优秀的探险家,在一次漫长的航行之后直接冲进了亚空间,这直接刺激到了关注航海领域的每一个人。 牧师收回了望向圣像的目光,心中却忍不住浮动着那些跟失乡号有关,跟眼前这座舰载教堂有关的思绪。 他那冰冷麻木的大脑和停跳了半个世纪的心脏都因即将发生的事情而躁动不安。 “愿您庇护我等,”牧师低下头,虔诚向女神祝祷,“我们将与亚空间的阴影正面对抗,请见证……” 一旁的电铃突然响了起来,一盏小灯在通讯台前闪烁着。 牧师来到通讯台,打开了小灯对应的铜管:“这里是教堂……是的,油脂与蒸汽具在,赐福已至。” 舰桥上,海雾号的船长女士安娜莉丝·斯卡蕾特正静静地站在舰长席上,眺望着远方看似平静的海面。 她的眼眶微微疼痛,头脑中回响着令人心烦意乱的低沉呢喃,而在她手边则摆放着一台结构精巧复杂的黄铜机械,那机械由大量互相啮合的齿轮,数个精巧的罗盘和许多圆弧轨道组成,其中心位置则是一个由三根铜柱支撑起的半球小碗。 此刻那小碗中盛放着大约三分之一的鲜血,血液正如同沸腾般不断翻滚,整个黄铜机械也在震颤中不断微调着各个齿轮和罗盘的角度,其多个指针遥遥指向远方。 大副艾登从旁走了过来,对安娜莉丝点头说道:“船长女士,各单位准备完毕,教堂刚刚传来回馈,女神已降下赐福。” “……失乡号就在前面,”安娜莉丝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接着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黄铜机械,“我想,‘她’应该也感觉到我了。” 大副艾登的目光也落在那黄铜机械上,尤其落在那正在沸腾的鲜血上。 这个皮肤苍白的光头男子嗓音低沉:“觅血罗盘将指引血脉相连者重逢,但这件物品从来不会带来好运和团圆……它只指向厮杀与凄凉。” “恰合此情此景,”安娜莉丝淡淡说道,而在她的视野尽头,一个缥缈的黑点似乎已经隐约浮现,“……它真的来了,笔直地指向普兰德。” “我们可以开炮了,”大副忍不住提醒道,“其实刚才就可以了。” “……不,继续靠近,到近射范围才行,”安娜莉丝摇了摇头,“我们在半个世纪前已经试过一次了,一定距离之外的炮击永远不会落在失乡号上,那艘船受到某种扭曲时空的影响,和现实维度之间的联系存在断层和错位。” 艾登低下头:“……是,海雾号将继续前进。” …… 歌蒂娅放下了手中的单筒望远镜,将其重新挂在腰间,随后继续紧紧地握着舵轮。 她看到那艘船了。 海雾号,船如其名,周围盘踞着一层稀薄的冰雾,看上去就不像是正常现象。 但真正让她意外的并不是那层貌似与超凡现象有关的冰雾,而是那艘船本身表现出来的姿态 那是一艘看上去就非常先进的钢铁战舰,拥有厚重的装甲,高耸的烟囱,结构合理造型气派的舰桥结构,以及让人联想到战列舰主炮的先进多联装炮台。 这一切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世纪前的舰船能配备的——哪怕说改造,也让人想不到一艘风帆战舰该怎么改才能改成这幅姿态。 这让她想到了自己在城邦中多方打听时得知的,跟海雾号以及璀璨星辰号有关的一些传言。 比如安娜莉丝的战舰会吞食海床上的金属以及战败者的残骸,并在无人注视的午夜自行生长、改造自身。 现在看来这些传言的诞生是有道理的——就好像你要解释为什么一辆59突然进行了超光速跃迁,那你只能说是机魂大悦…… 歌蒂娅甩了甩头,把脑海中不着调的想法暂时甩到一边。 海雾号没有退让的意图,而且看上去已经做好了临战的准备,失乡号也没时间迂回,一场正面交锋似乎已无法避免。 她并不懂海战,但理论上她也不用操心战斗的事情——失乡号上的火炮自己就能搞定接下来的一切。 她只是有些……发懵,发懵的状态中还带着点紧张和……期待。 安娜莉丝·斯卡蕾特,海雾号的船长,歌蒂娅船长的两个女儿之一。 理论上,歌蒂娅现在的身份是那位北方女王的母亲。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跟海雾号打个照面……那艘船不是应该在冷冽海待着么?不是应该忙于在那片冰冷的海域打家劫舍以及收保护费么?它跑这儿来干什么? 安娜莉丝找妈妈?母慈女孝? 想想都不可能。 歌蒂娅船长的故事怎么听怎么像是家门不幸的路线。 “船长小姐,”山羊头的声音突然传来,听上去有点……兴奋,“海雾号开始进入射击姿态了,我们要调整朝向吗?” 调整朝向,尽量避开对方火炮的第一轮直射覆盖,并以最小的舰身投影进入战斗位置,同时让己方尽可能多的火炮进入可射击角度——山羊头显然已经为一场炮战做好了准备。 歌蒂娅眨了眨眼睛:“你听上去倒好像有点期待?” “海雾号是个不错的对手,首先它打不过我们,其次它敢和我们打,”山羊头的声音有点愉快,“最后,它还很耐打——那艘船上全是活死人,连船本身都沾染了一点‘不死不沉’的特性,如果失乡号想要舒展筋骨,没有比那更好的对象了。” “……简而言之,孩子抗揍,对吧?”歌蒂娅随口说道,而就在此时,她眼角的余光突然注意到远方的海面上有几团云雾浮现,并在海雾号周围慢慢散开。 又过了一小会,她才突然听到尖锐的呼啸声从高空传来,并裹挟着某种强大的气势直扑失乡号所处的位置。 海雾号率先开炮了——作为一艘技术上更加先进的钢铁战舰,那艘船有着射程优势,哪怕是拖延到了近射范围开炮,它也能比失乡号先一步发动攻击。 歌蒂娅心中不由得紧张了一下,紧接着,她便看到失乡号附近的海面上接二连三地升起了巨大的水柱,威力强大的战列舰级别主炮每一次轰击都有着惊人的威力,那些巨型水柱甚至让失乡号庞大的舰身都微微摇晃起来。 但没有一发落在失乡号身上——海雾号的首轮射击全部落空。 歌蒂娅看着那些水柱逐一下落,想了想觉得这可能是海战中的正常情况——在没有制导武器和现代化火控计算机的情况下,舰船火炮的命中率应该也就这个程度。 第二百零七章 母慈女孝 遭遇战开始了。 这场战斗以海雾号的第一轮炮击为开端,如雷霆崩裂的巨响在整片海域轰鸣,炮弹呼啸着划过长空,又在抛物线的尽头坠入大海,激起了滔天的水柱,以及小范围的混乱浪涌。 第一轮全部射失,第二轮全部射失,直到第三轮炮击的时候,来自海雾号的弹幕才终于堪堪擦中失乡号的身侧。 滔天的灵体烈焰在失乡号的每一道接缝和桅杆之间熊熊燃烧,歌蒂娅紧握着舵轮,令这庞大的幽灵船如一座移动的烈焰山脉般划过海面,巍峨的舰首破开了前方的波浪,在失乡号两侧激起一连串雪白的泡沫和涟漪,而在眼角的余光中,她捕捉到一道黑影迅捷地扑向了后甲板。 那是一枚来自海雾号的炮弹——在连续射失多次之后,那艘钢铁战舰似乎终于校准了自己的火炮,一枚炮弹不偏不倚地朝着失乡号的后半部分呼啸而来,这一次终于是避无可避了。 猛打舵轮躲避炮弹的桥段可不会在现实里出现,失乡号庞大的船身在现实世界航行时还是要遵循最基本的物理规律的……大概。 船就要被击中了。 但就在下一刻,歌蒂娅突然感觉自己的视觉变得无比敏锐,她甚至能捕捉到那枚炮弹微微倾斜下坠袭来时的完整轨迹,看到那枚炮弹周围扭曲的热浪,看到被冲击波推开的气流,看到红热的弹头以及弹体上模糊的凹线——她注视着那炽热的钢铁,那钢铁便回应了她的呼唤。 在击中失乡号的最后一瞬,那枚来自海雾号的炮弹表面突然升腾起了幽幽烈焰,就仿佛是被失乡号周围的灵体之火瞬间侵染,同化了一般,它悄然化作一道绿色的流星,以一个缓慢怪异的弧线轻轻坠入了失乡号上空升腾的火海。 燃烧着幽绿火焰的炮弹落在失乡号的甲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整艘船似乎都震颤了一下——却并没有任何额外的损伤传来。 “一次漂亮的捕捉!”山羊头的声音突然从脑海中响起,让歌蒂娅回过神来,“船长小姐您怎么办到的?!” “……下意识,没多想。”歌蒂娅随口回答,而紧接着,更多的呼啸声便跨过长空,直袭而来。 她瞬间紧绷起了神经,一边操控着失乡号庞大的船体微微调整航向一边追踪着那些从天空坠落的黑影,于是在下一秒,失乡号熊熊燃烧的船身上空便突兀地浮现出了一道又一道的绿色“流星”。 但歌蒂娅的捕捉并非没有上限,随着失乡号与海雾号之间距离的靠近,后者的炮击开始变得更加精准也更加凶狠,其搭载的诸多副炮和近防炮也终于到了有效射程内,当满天的弹幕自天空坠落,终于开始有炮弹躲过歌蒂娅的目光,并击中了失乡号的船身。 在连续不断的轰然炸裂声中,歌蒂娅看到自己附近的一处船舷突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团黑影击穿了那里的木板,并在带来严重的撕裂损伤之后直坠入海,而被击中的船舷则轰一声炸裂成了无数四分五裂的碎块—— 那些撕裂破碎的结构飞散出去,冲向高空,紧接着便停了下来,保持着和失乡号同步的姿态悬浮停滞在空气中。 这是无比怪异的一幕,就好像那些在现实维度中被击碎的船体结构在某个更高的维度上仍然和失乡号是一体的,它们只是在视觉上呈现出了四分五裂的姿态,碎片之间却仍旧紧紧维系在一起! 这让歌蒂娅瞬间联想到了这艘船的船底,联想到了那支离破碎却仍然功能完备、在亚空间中浸泡航行的舱壁。 而下一秒,她便看到船舷那些崩落出去的碎片开始缓缓下落,回归,仿佛时间倒流一般迅速复原。 歌蒂娅终于收回了望向船舷的视线。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失乡号受到损伤,也是第一次看到这艘船在受损后复原——这船竟可以如此迅速地疗愈自身!而且那“疗愈”的过程……看起来竟像是直接让船身回溯到受损之前的状态?!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像海雾号那样看上去极端先进的,全副武装的钢铁战舰会打不过一艘一个世纪前的幽灵船了。 亚空间已经彻底改造了失乡号,让这整艘船都处于怪异的时空结构内……它根本不可能在现实维度中被寻常的火力击败! 山羊头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了起来,带着洋洋得意:“船长小姐,失乡号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船,对吧?” “……有一说一,确实。” “那接下来您有什么计划?” 歌蒂娅微微抬起头,注视着已经越来越近的海雾号:“……赶路顺便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对吧?” …… “船长女士!那艘船加速冲过来了!”大副艾登的声音在舰桥上响起,声音中带着一点点紧张,“情况不太对劲……我们的攻击成效甚至还比不上半个世纪前的那次匆忙交手,半数以上的炮弹都莫名其妙地消失在失乡号的火海中了!” “我看得见,”安娜莉丝笔直地站在舰桥上,目光死死地盯着那艘正朝这边加速并且已经开始微微调整航向的幽灵船,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身前的护栏,脸色阴沉的仿佛风暴将至,“半个世纪过去,‘她’变得比上次更加强大了……” “那咱们还打吗?”大副大声问道,“看这样子,再想像上次一样把那艘船驱逐回亚空间可能不太容易了!而且我觉得您母亲现在肯定非常生气……那艘船现在的速度简直TMD快的邪门!” 安娜莉丝却只是阴沉着脸,几秒钟的沉默之后才沉声开口:“……继续迎击。” 在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她的目光仍然死死盯着那艘正在燃烧的巨大风帆战舰,盯着那战舰的尾部甲板。 她知道,那里是失乡号的舵轮所在,而在那些遥远又泛黄的记忆中,她的母亲总是会站在那里。 她现在还在那里么?她正注视着海雾号么? 大片的烟雾从海面上升腾了起来,紧接着是隐约传入耳中的轰鸣。 “失乡号开炮了!” 有水手惊呼出声。 安娜莉丝仍旧稳稳地站在船长席上,仿佛冷冽海中伫立的冰山一般,但她紧接着皱了皱眉。 失乡号并没有完全调整到适合的角度再开炮,而是以一个微微倾斜的弧线切入了海雾号的前进方向,并在行进中进行了炮击。 这意味着那艘船只有大约四分之一的侧舷火炮可以发挥作用。 它只是在象征性地还击?并没有要和海雾号厮杀到底的意思? 这不是母亲的行事风格,也不符合半个世纪前那次交手的经验——在半世纪前的那次遭遇战中,失乡号可是和海雾号厮杀到了最后一刻,直到两艘船都损伤惨重才结束战斗。 那次战斗的结果是失乡号的修复能力抵达极限,不得不暂时退回亚空间,海雾号则几乎沉没,用了整整三年才重新出现在无垠海上。 但现在的情况并不允许安娜莉丝继续思考下去。 失乡号的还击到来了——比起海雾号首轮和次轮全部射失的情况,那艘幽灵船在进入有效射程之后的每一发炮击都精准得令人不寒而栗。 十余枚熊熊燃烧的幽绿火球自海面上空划过,像陨石般砸在了钢铁战舰的舰身上,顷刻间,轰鸣四起,灵火沸腾。 海雾号周围浮动起了层层叠叠的辉光,舰载教堂和各种圣物自发激活,开始抵挡那火焰带来的污染蔓延,然而这钢铁战舰的船体上仍然顷刻间出现了大量骇人的空洞——燃烧的铸铁炮弹就仿佛落入雪地的火团,所有与那火焰接触的东西,不管是木头还是钢铁,都在眨眼间被熔毁,吞噬,消失无踪。 再坚固的装甲也失去了意义——失乡号的攻击并不依靠动能和爆炸来生效,而是建立在更高维度上的吞噬和转移,海雾号就如橡皮擦下的铅笔画一样,被不断坠落的炮弹“擦除”着,第一轮就被抹掉了半数的主炮,第二轮之后,它的侧舷出现了好几个放在寻常船只上足以导致沉没的空洞。 海雾号的攻击被迫终止了,甚至连动力都眨眼间损失大半。 安娜莉丝瞪大了眼睛。 不对劲……不一样了,跟上次完全不一样! 她不认识这艘船,这不是她记忆中的失乡号! 而就在这惊愕中,她注意到失乡号突然停止了炮击。 那艘幽灵船鼓起了所有的风帆,裹挟起了整片海域的巨浪,它的速度骤然提升到极限,竟笔直地朝着海雾号冲了过来。 “……左满舵!闪开!闪开!” 大副艾登突然大吼着,舵手则已经开始拼命转动舵轮,想要让脚下这艘战舰避开那即将到来的撞击——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了。 “船舵失效了!”舵手惊恐地大喊着,“它在自己转动!我们在主动迎上去!” 就如舵手所说的那样,海雾号在主动迎上那艘幽灵船。 安娜莉丝已经察觉了这异动,她听到脚下的机器在不正常地嘶鸣,听到周围所有的窗户都在咔嗒作响,她看到甲板上残余的炮塔一个接一个地垂下了炮管,而在被失乡号打出来的几个大空洞内,绿色的火焰正在一波高过一波地升腾起来。 这是在半个世纪前的那次鏖战中都不曾出现过的噩梦—— 海雾号认出了自己的旗舰。 第二百零八章 阔别百年的一句交流 苍茫的无垠海上,两艘各自携带着诅咒的战舰正笔直地奔向对方,而在这两艘大船周围,海洋已经被无形的力量搅动的躁动不安,甚至连一定范围内的天象都发生了变化。 海雾号周围的寒冷雾气扩散了,大大小小的浮冰开始在海面上凭空出现,甚至形成了覆盖范围达数海里的浮冰群,如旋涡般不断回转,原本还算平静的海面此刻波涛起伏,一阵强过一阵的海浪在不断上涌,中间夹杂着混乱的寒风,而失乡号则被幽绿的火焰层层包裹,气势如虹地贯穿了所有的极端天象,笔直地冲向浮冰群中心的那座钢铁战舰。 海雾号也在加速,它所有的引擎都垂死悲鸣般嘶吼着,船舵在无人操控的情况下调整着角度,舰载教堂的汽笛声一刻不停,这神圣的声音此刻却宛若丧钟——不死人水手们站在甲板上,炮位上,以及一个个舷窗背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脚下这艘战舰一往无前地冲向那艘燃烧的幽灵船,而位于舰桥上的安娜莉丝此刻甚至已经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失乡号高耸船尾上的那个纤细的身影。 她看到那身形纤细的“少女”手握舵轮,如风暴中的礁石般站在船上,以一种冷漠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和她记忆中的如此相像。 然后,两艘船毫无意外地“相撞”了。 预想中的毁灭性撞击和解体并未到来。 在接下来的一分钟内,海雾号的船员们有幸经历了和当初白橡木号一样惊悚而诡异的“奇景”——燃烧的幽灵船如一座山般碾压过来,随后幽灵烈焰熊熊升腾,在烈焰中所有事物的界限都变得模糊起来,海雾号变成了灵体,船员们也变成了灵体,这一幕仿佛一个幻影撞进另一个幻影中。 大副艾登惊恐地瞪着眼睛,他看到失乡号的舰首和桅杆朝自己迎面扑来,紧接着又秋毫无犯地与自己错身而过,他短暂地闯入了失乡号的某个舱室,看到古朴的立柱和燃烧的提灯几乎擦着自己的耳朵呼啸而去——最后,他看到了失乡号船尾高耸的甲板,以及那个站在舵轮后面的纤细身影。 安娜莉丝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下一秒,她便又挺起了胸膛,仿佛童年时母亲的某次教诲犹在耳边—— “不要后退,别对风浪低头!” 于是她撑起脑袋,面对着眼前的风浪——她那被亚空间带走,又返回人间的母亲。 然后,她们在一个极近的距离面对面了,失乡号的船尾结构直接闯入了舰桥,歌蒂娅所站的位置跟海雾号的舰长席只有几步之遥。 这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一个冰冷淡漠却异常压抑的女性嗓音传入了所有人耳中:“我很忙。” 安娜莉丝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猛然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然而这暂时的交汇已经结束了,两道全速航行的幻影只重叠了极为短暂的一瞬,失乡号虚幻的船体如一阵风般掠过了海雾号四周,等安娜莉丝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和自己的船员们已经恢复到了实体状态。 她猛然跑向另一个方向的眺望窗,看到失乡号正在全速驶向普兰德的方向——将海雾号远远地甩在身后。 钢铁战舰一点点地在海面上停了下来,鼓动着这艘船的无形之力消退了,现在它再一次回到了掌舵者手中,严重受创的引擎系统在水手们的努力下总算是成功关停,但想要再次启动看来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刚才发生了什么?”艾登挠了挠自己光溜溜的脑袋,这个强壮的大副一脸错愕,“那艘船……就这么走了?不是要决一死战吗?” 水手长心有余悸地开口:“……它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跟咱们决一死战的意思,它都没怎么减速,就过来把咱们碾了一遍……” “太可怕了,我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刚才又跳了起来……” 船员们的骚动声传入了安娜莉丝耳中,但她却完全没有心情去听,她此刻脑海中只是在不断回响着刚才的那短短一句话—— “我很忙。” 那是母亲说的——没什么感情,完全称不上是家人相见的“打招呼”,甚至冷漠的像是在面对一个陌生人,但那确确实实是一句人类可以理解的,清晰理智的一句话。 而不是独属于亚空间的狂乱嘶吼。 “船长女士,”大副艾登从旁边走了过来,有些不安地看着正陷入沉默的安娜莉丝,“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安娜莉丝从思索中惊醒,抬起头:“船还能动么?” “不太行,引擎现在熄火了,要修复得等一阵子,而且有不少人在刚才的交战中受了伤……挺严重的伤,碎一地那种,铲都得铲半天,”艾登摇了摇头,铮亮的脑门泛着光,“不过最不可思议的是那些遭受失乡号火炮直击的人反而都没事,一号和三号主炮完全消失了,炮台里的人却完好无损地掉在洞里……” “被余波震到的人受了重伤,被直击的人反而没死?”安娜莉丝惊讶地确认了一遍,紧接着皱起眉头,“怎么会这样……” “或许……您母亲没下死手?”艾登看了自己的船长一眼,小心翼翼地说道,“从失乡号的炮击来看,它似乎只是想让海雾号停下来……” “这不……”安娜莉丝下意识说道,但紧接着便闭上了嘴巴,在沉默几秒种后,他轻轻摇了摇头,“抓紧时间让船恢复动力,同时向普兰德发报,就说我们已经尽力拦截,但失乡号仍旧朝城邦去了……剩下的就让数量庞大的城邦海军想办法吧,我们已经努力过了。” 艾登立刻领命离开,但过了没一会,他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船长女士!普兰德那边联系不上了!” “联系不上?”安娜莉丝眉头皱起,“是信号环境被刚才的战斗干扰了?” “不是,我们还能收到远海巡逻点的信号,却收不到普兰德的信号,所有信号,”艾登飞快说道,脸上表情带着困惑,“整个普兰德就好像从无线电里消失了一样……在这个距离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不光电报无法联系,甚至教堂那边的灵能呼叫也没有回应!” “灵能呼叫也没有回应?!”这一次,安娜莉丝脸上的表情有了明显变化,与此同时他又联想到了失乡号那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全速冲向普兰德的异常之举,一种强烈的不安终于在她心头浮动起来, “通讯是什么时候中断的?有人监控电报站么?” “最后一次呼叫是昨天,我们和普兰德港口事务局进行了例行通报,那时候通讯还一切正常,”艾登回忆了一下,语速很快地说道,“船长女士,我们怎么办?还要返程么?” 说到这他顿了顿,表情有些犹豫:“这事儿……这事儿已经有些超出一开始的计划了。” 安娜莉丝紧绷着脸,好几秒钟没有开口,最后才深深地呼了口气。 “我们去普兰德——海雾号复原之后就动身。” 艾登有些意外,但在短暂的惊讶之后,这位忠心耿耿的大副还是立刻挺起胸膛:“是,船长女士!” …… 周围动荡的海面渐渐恢复了平静,只余下阵阵浪涛声传入耳中。 那震耳欲聋的火炮轰鸣似乎还在脑海中回响着,让歌蒂娅下意识地挠了挠耳朵——对刚才那突如其来的遭遇战,她显然还不太适应。 山羊头的声音传入了她耳中:“刚才您笔直地朝着海雾号加速,我还以为您是想去跟安娜莉丝说几句话,毕竟……这算是一次意义非凡的‘重逢’。” “一开始确实这么想的,”歌蒂娅随口回道,“只是突然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 “……见面之后突然发现不知道说什么,”歌蒂娅坦然说着,在和山羊头进行了某种意义上的“摊牌”之后,她说话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小心翼翼,“毕竟不熟。” “……好吧,您说了算,”山羊头倒是没什么意见,“不过您最好还是想想该怎么跟您的两个‘女儿’相处”,毕竟大家都挺能活,您迟早还是得跟她们见面的,良好的家庭关系对命运的影响至关重要,想当年就有一位…… “闭嘴,”歌蒂娅轻车熟路地打断了对方的发散话题,紧接着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说起来,这次船上少了个人,倒是挺遗憾的。” 山羊头有些迟疑:“少了个人?您是说……” “爱丽丝没在,她在城邦那边帮忙看店呢,”歌蒂娅语气悠然,甚至带着一点愉快,“我刚才突然想起来,安娜莉丝当年可是在寒霜女王麾下待过一阵子的,爱丽丝则顶着寒霜女王的脸——你说要是刚才爱丽丝在船上那得多有意思啊,我估摸着安娜莉丝回去之后能寻思好几天的……” 山羊头:“……” “你怎么不吭声了?平常不是话很多么?” “我对您的家事不便评论……”山羊头回答道,“不过听您这么一说,我好像也觉得这场面挺值得期待的……要不咱们再回去一趟,这次把爱丽丝小姐带上……” 歌蒂娅当然没有理会这个异想天开的提议,她只是在沉默了两秒钟后突然说道:“没看出来,你原来也是个乐子人。” “乐子人是什么?” 歌蒂娅却没有再回答对方,她只是突然抬起头,看向了远方海面的某个方向。 就在刚才的一瞬间,她在失乡号上清晰地感应到了自己位于普兰德城邦中的那具躯壳,甚至感应到了那城邦各处蔓延的火焰。 就如她此前预想的那样,在距离足够近之后,失乡号和普兰德之间的联系……加强了! 第二百零九章 现实入侵 暴雨仍未止息,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兆,狂乱的风裹挟着冷雨拍打着深海大教堂高耸的外墙和镶嵌着彩绘玻璃的门窗,仿佛是这城邦密集又混乱的心跳。 城邦前的广场上,蒸汽步行机和蒸汽坦克已经完成集结,全副武装的守卫者们正在沉默地封锁所有路口。 大教堂后部的钟楼上,一座特殊的火盆被点燃了,提纯过的鲸鱼油脂混合着海息木的碎片在火盆中熊熊燃烧,火焰在暴风雨中如指引船只归航的灯塔般点亮,通过特殊的聚光镜加强,这明亮的火焰在大半个城邦中甚至都清晰可见。 而伴随着中央大教堂的火盆点燃,城邦各处的教堂上空都出现了类似的火焰——哪怕是在最偏僻的社区教堂,都有一座高耸的钟楼与中央大教堂遥遥相对,而在那塔楼顶端,便是安放火盆的地方。 在这黑暗降临的暴风雨之日,一座又一座点燃的钟楼组成了普兰德上空连绵的灯塔,而当所有灯火都亮起的一刻,悠扬的钟声和响亮的汽笛声便传遍了整个城邦。 每一座教堂的锅炉都启动了,每一座教堂的钟声都在鸣响,普兰德在暴风雨中发出了怒吼,仿佛是文明本身正在黑暗中抵挡着某种不可见的入侵力量,这不寻常的情况更让所有居民都紧闭好了门窗,而那些掌握着更多超凡领域知识的人,则从全城教堂的异动中察觉了当前的危急情况。 执政官府邸深处,刚从昏迷中苏醒的丹特韦恩第一时间听到了窗外此起彼伏的钟鸣和汽笛声响,又看到了黑暗中远远近近的一座座“灯塔”,他在侍从的搀扶下起身,惊愕地看着玻璃窗外宛若末日将至般的景象:“大教堂启动了现实稳定屏障……发生了现实入侵级别的灾害?!” “我们还在调查情况,”一名辅助官来到了丹特床前,语气略带紧张,“情况很突然,大教堂方面只说普兰德所有城区需要最高级别封锁——您当时正在昏迷,主教瓦伦丁动用了紧急权限……” 丹特并未回应辅助官的话,只是仿佛突然察觉了什么,眉头舒展开来:“……凡娜回来了。” “凡娜小姐?”在旁照料的侍从听到之后困惑地转过头,“凡娜小姐没回府邸,她应该……” “我知道,”丹特知道旁人应该听不懂自己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于是他摆了摆手,目光这才落在辅助官身上,“城邦卫队仍在市政厅调动下吗?” “是的,瓦伦丁主教只接管了治安官部队和少部分负责紧急反应的城邦卫队,”辅助官立刻点头,“大部分城邦卫队仍在等待您的命令。” “好,除第一师之外,让所有城邦卫队服从大教堂安排,”丹特感觉头脑仍旧昏昏沉沉,但依然迅速下令,“另外,全城进入最高等级戒严,拉响所有戒严铃,铃响之后,任何出现在街道上的人……不管是谁,一并按邪教徒处置。” 辅助官顿时被这个命令吓了一跳:“丹特先生,这……” “执行命令,”丹特抬起头,仅剩的一只眼睛目光锐利,那只红宝石义眼周围则再一次渗出了丝丝血迹,“现在是战争状态。” “……是!” 辅助官领命离开了,丹特则剧烈地咳嗽起来,良久他的咳嗽才稍稍平息,并对身旁的侍从低声说道:“带我去大教堂。” “丹特先生,您的身体……” “我的身体不要紧,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诉瓦伦丁主教。” “是。” …… 妮娜紧紧抓着雪莉的手,坐在橱窗后面胆战心惊地看着外面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的景象,一声又一声惊雷在天空炸裂,让所有的门窗都止不住地颤动,这可怕的景象甚至让一向胆子很大的雪莉都不由得隐隐发抖,忍不住低声咒骂:“我X了,这TMD什么鬼天气……” “雪莉,不能……不能骂人,”妮娜也很害怕,但仍然板起脸说道,“小姨说你……” “好好好我不骂人,我不骂人了,别告诉歌蒂娅女士,”雪莉赶忙飞快说道,紧接着,她眼角的余光便突然注意到了楼梯上出现的身影,下意识地一缩脖子,“啊,歌蒂娅女士下来了。” “小姨!”妮娜顿时站了起来,几乎是飞快地跑向那个正从楼梯下来的身影,“您……您办完事情了?” “嗯,暂时忙完了,但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歌蒂娅说道,随手按了按妮娜的头发,接着转头看向柜台旁,莫里斯仍然在那里坐着,但脸色看上去已经好了一点,歌蒂娅对他点点头,“人已经带回来了。” “我刚才感觉到了,她回来了,”莫里斯立刻说道,“虽然不知道您是怎么做到的,但……非常感谢您的出手相助。” “这才只是个开始,现在道谢早了点,”歌蒂娅一边说着,一边扭头看向了橱窗之外,“阴谋败露,他们已经提前开始行动,入侵者正在帷幕另一侧发动进攻……估计很快就要来了。” 莫里斯显得忧心忡忡,妮娜则困惑地看着歌蒂娅:“小姨,什么入侵者?您说的……” “妮娜,”歌蒂娅却直接打断了女孩的话,她转过头,神色中带着妮娜从未见过的认真和严肃,“你相信我吗?” 妮娜几乎没有犹豫:“我相信。” “很好,那你就坚信这场暴风雨会平安结束,一会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慌,不管我做了什么,你也不要紧张,不要害怕,”歌蒂娅看着妮娜的眼睛认真说道,接着又抬手指了一下正静静站在楼梯旁的爱丽丝,“爱丽丝是可以信任的,如果真的发生紧急情况,你就和她待在一起。” 妮娜茫然地点了点头,爱丽丝则立刻表态:“请您放心,歌蒂娅女士,我会保护好妮娜小姐。” “对你的战斗力我还真不怎么放心,”歌蒂娅看了爱丽丝一眼,接着无奈地叹了口气,“但也没别的人可托付。” 又一阵惊雷骤然炸裂,远方的街道上传来了什么东西倒塌的巨响,伴随着巨响的,是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尖锐警铃声和更远处教堂钟楼传来的急促钟鸣。 古董店内的电灯突然闪烁了几下,随之熄灭。 电力中断了。 黑暗瞬间笼罩了整个街区,一切都仿佛在暴风雨中提前进入了夜幕。 昏暗中,雪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去点亮油灯!我知道油灯在哪。” 歌蒂娅嗯了一声,但突然间,她感觉妮娜抓住了自己的手。 那双手显得有些发烫。 “小姨……”妮娜紧张而急促地低声说道,很快,连她呼吸出的气流都带上了一点点灼热,“我觉得……有点热……” 黑暗中,歌蒂娅的目光陡然变得严肃起来。 但除了严肃之外,她并没有多余的慌张。 从一开始,她就为妮娜身上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做好了准备。 她只是轻轻握住了妮娜越发滚烫的手,而在她的手掌与妮娜的手指之间,在目光难以察觉的指缝中,有点点幽绿的火星在跳跃。 拍打翅膀的声音传来,鸽子艾伊在黑暗中飞下了楼,稳稳当当地停在旁边的柜台上。 雪莉点亮了油灯,这摇晃的火焰暂时驱散了店铺中的黑暗,但在外面的街道上,天空已经漆黑如墨,太阳带来的光辉和威能已经全部被这场暴风雨阻隔在城邦之外。 “妮娜,还记得刚才我跟你说的话么?” 黑暗中,歌蒂娅的声音传入妮娜耳中。 妮娜轻轻点了点头:“嗯。” “待会不要怕,会发生一些……很厉害的事情。”歌蒂娅微笑着,柔声说道。 她眼角的余光则望向了更远处。 在橱窗之外,在暴雨倾盆的街头,那倒悬如注的雨水间已经渐渐染上了一层不正常的赤红,那红色鲜亮跳跃,仿佛是从另一个时空投射到现实世界的倒影。 但她并没有望着那已经开始不正常的雨水,也没有在意什么透过帷幕投射过来的“倒影”。 她的目光越过了普兰德高低错落的建筑和海岸,他注视着无垠海的方向。 失乡号虚幻的剪影正渐渐浮现在她的瞳孔中。 …… 海蒂在惊雷响起的瞬间便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她窝在大教堂主厅的长椅上,双手下意识地紧抓著作为护身符的水晶吊坠,默默念诵着智慧之神拉赫姆的圣名,但祝祷到一半便又停了下来,抬头看着不远处风暴女神的圣像。 “女神慈爱……应该不会介意。” 她轻声咕哝着,随后继续念诵拉赫姆之名。 但突然间,她停了下来,一种异样的心悸让她再难集中精神。 海蒂从长椅上起身,在莫名的心悸中举目四顾。 她看到守卫者们聚集在正门附近,一小群因来不及返回家中而来到教堂寻求庇护的平民则被安置在圣像前的长椅上,几名牧师正在主厅中走动,手执长杖的瓦伦丁主教则静静伫立在圣像前,目光沉静地平视前方。 一切如常,可……心悸感是从何而来? 不知不觉中,脖子上那枚水晶吊坠似乎在微微发烫,但海蒂仿佛没有在意这点,她只是下意识地来到了不远处的窗前,透过彩色玻璃窗边缘的透明窗格看着广场上的情况。 年轻的精神医师突然瞪大了眼睛。 “火……火!”她失声惊呼,带着惊恐,“雨变成了火!” 第二百一十章 火雨 雨变成了火。 海蒂失声惊呼,而这听上去仿佛逻辑错乱一般的呼喊是她此刻能想到的唯一的形容——她实在无法理解自己看到的景象,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知道,有泼天的火雨自天空坠落。 那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 笼罩普兰德的这场暴雨在顷刻间转化成了自上而下泼洒的火焰,仿若残阳坠落,日冕倒悬,整个城邦连一秒不到就从暴雨中的城市变成了活火熔城之景。 所有的东西都被点燃了,树木,房屋,高塔,钟楼,甚至连地面本身也在喷涌出火焰,连地上流淌的雨水也变成了炙热的熔浆,震耳欲聋的雷鸣变成了遍及城邦各处的爆炸,那是所有的蒸汽管道、瓦斯管道和压力容器在短时间内接连炸毁的巨响,这巨响甚至比之前的雷霆还要可怖……整个大教堂都在轰然震动! 海蒂惊恐地后退着,亲眼目睹一个毁灭的终末直接覆盖在现实维度上,然后她听到了一声钟鸣。 声音似乎隔了厚厚的屏障,听上去如同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是大教堂后方的蒸汽钟楼在敲响大钟。 洪亮悠扬的钟鸣打破了这场火雨,紧接着,是从火雨深处传来的远远近近的钟声。 普兰德的教堂矩阵百钟齐鸣,现实稳定屏障应激启动,那泼天的火雨在钟声中似乎受到了不可见的扰动,落在教堂上空的火焰又化作了寻常的暴雨,连本已被引燃的教堂尖顶和旗帜也在眨眼间恢复如初。 普兰德全城皆燃,然而所有的教堂都在钟声中扛住了从天而降的火焰,诡异的暴雨和更加诡异的火海极其矛盾地糅杂在这片燃烧的大地上,一座座教堂仿佛变成了炼狱中的孤岛,在天地巨变中支撑着连绵的锚点。 直到这时,海蒂才终于听到一个沉稳又苍老的声音从自己身后传来,那是瓦伦丁主教打破了沉默:“敌人进攻了……摧毁所有尝试靠近教堂钟楼的目标!” 海蒂转过头,刚想开口询问什么,便听到一连串震耳欲聋的轰鸣骤然从教堂外的广场方向传来。 她跑到窗前,看到广场上集结的守卫者部队正在开火——蒸汽步行机的转轮机枪在向远处的街道泼洒弹幕,蒸汽坦克的主炮连续开火,之前从城邦卫队紧急调配过来的部队也已经在暴雨边缘筑起了工事,开始向着那片火海中的某些东西倾泻火力。 海蒂终于看到了敌人。 那是蠕动的人形灰烬,无穷无尽的,从火海中挣扎蠕动而来的,望之令人心胆俱寒的人形灰烬。 那些灰烬仿佛自火焰中凭空冒出,不定形的形体似乎每分每秒都在痛苦地嘶吼、尖叫,它们从四面八方潮涌而至,仿佛受到莫名吸引的兽群般朝着城邦中所有的现实稳定节点——教堂钟楼涌来。 战士们在茫然中扣动扳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不知道这场战斗是因何而起,也不知道自己熟悉的家园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不敢去想那些看上去令人极端不安的“敌人”到底从何而来,只是守卫城邦的使命、服从命令的本能以及求生的意志让他们在这炼狱般可怕的景象面前死死钉住了防线,并按照千百遍训练得来的肌肉记忆展开迎击。 于是守卫部队的枪炮齐鸣,轻而易举地撕碎了第一批蜂拥靠拢的灰烬。 然而下一秒,那些被打散的灰烬后面便冒出了更多的灰烬,甚至更多更加扭曲的焚毁之物,裹挟着火焰和浓烟朝教堂涌来。 他们的数量就仿佛有整个城邦的人口那么多。 “守住钟楼,”瓦伦丁的声音突然响起,在整个教堂广场上空回荡,甚至在整个城邦上空回荡,“只要钟声仍在,我们的现实便不会被他们修改和覆盖!信徒们,见证信念之时已到……守住钟楼!!” 海蒂在巨大的混乱中看着这一切,感觉自己的世界仿佛在此刻已经分崩离析,但在短暂的调整之后,她已经强行让自己的思绪冷静下来,在意识到这是一次现实入侵级别的灾害之后,她强迫自己不要去关注广场对面的火海,不要去思考整个城邦百分之九十的区域已经实质性毁灭的“事实”,而是第一时间跑到了瓦伦丁面前:“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安抚在教堂中避难的平民,我们需要尽可能避免教堂范围内出现精神崩溃者,”瓦伦丁沉声说道,“然后和他们一起等待这场风暴结束。” 海蒂立刻点了点头,而紧接着,瓦伦丁又突然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大厅的高墙,眺望着远处。 这位大主教的双眼中倒映着火焰和闪光,整个城邦的俯瞰图都浮现在他的视野中。 他清晰地看到整个普兰德在火雨中熊熊燃烧,一座座教堂在火海中化作孤岛,每一座教堂都在遭受现实之外的入侵,从某个末日分支中释放出来的炽热恶魂狂热地袭击着那些仍在鸣响的钟楼,仿佛拼命想要让这个仍然存续的现实世界落入和它们一样悲惨的终末中,而在那些灰烬背后,是无数高高瘦瘦的黑影。 那些黑影在火焰中静默伫立,沉默地将城邦推入末日之中。 是太阳子嗣的爪牙。 太阳子嗣的爪牙? 瓦伦丁的神色突然微微一变,在这现实入侵级别的巨大灾害面前,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似乎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解决,因而几乎被人遗忘了的“小事”。 他突然转向身旁的一名高阶助祭:“那些太阳异端还在地下圣堂吗?!” “太阳异端?”高阶助祭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怔了一下才赶忙开口,“是的,他们还被关押在地下圣堂,有一整支守卫者大队在看守,他们跑不出来……” “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想跑出来!”瓦伦丁飞快地说道,“他们从一开始就想被关在教堂里!” “什……” 高阶助祭瞬间瞪大了眼睛,而紧接着,在他话音落下之前,一阵沉闷的巨响便突然从教堂地下深处传来。 就仿佛是某种巨兽在地下圣堂苏醒。 而大教堂中一些经历过四年前某次太阳危机的神官们则在这声巨响中联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四年前,数百名太阳异端聚集于藏身处,在疯狂的血腥献祭中召唤了短暂而可怖的禁忌之力,一轮“赝品烈日”自地下成型,险些酿成大祸。 但在此事得逞之前,他们的阴谋便被当时的新晋审判官凡娜察觉,并带队扑灭。 “……那是一次测试……” 高阶助祭瞪大眼睛,喃喃自语着说道。 海蒂感觉到了周围骤然上升的热量,以及地下深处一阵强过一阵的震动。 …… 火海升腾,钟声齐鸣,汽笛声在火雨中尖锐呼啸,不可尽数的灰烬怪物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在尘世间肆意横行。 凡娜经历过许多险恶的战斗,她面对过邪教徒,也面对过邪教徒制造出的禁忌怪物,甚至面对过失控的幽邃恶魔和错乱疯狂的终焉传道士,但没有哪场战斗可以与此刻这炼狱相比。 她面对的已经不是一片战场,而是一场突然降临的末日。 或者说,末日其实早已降临,只是被帷幕遮挡了到了今日,现在帷幕突然被人掀开了——生者来不及反应,便已是末日中的余烬。 但她还活着,在火海与灰烬中杀出了一条血路,在艰难地向城邦中心那座高耸的大教堂靠拢。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的刺痛,身体上的疲惫几乎到了可以把普通人压垮数次的程度,凡娜身上的甲胄也已经严重破损,身体的恢复渐渐跟不上损伤速度,她的伤势在一点点加重。 但这年轻的审判官仍然在前行。 大教堂的钟声还在鸣响,这说明瓦伦丁主教的防线还未被攻破——或许守卫者们不知道这场污染历史的阴谋,但他们一向为所有的阴谋和战斗做好了准备。 既然大教堂的战斗还在继续,那自己就有义务返回自己的战斗位置。 凡娜在思考。 她注意到瓦伦丁主教启动了现实稳定措施,这说明他已经察觉到一部分真相,至少这部分的应对是没什么问题的,而只要钟楼没有失守,那些异端尝试用“伪史”覆盖“正史”的阴谋就没那么容易得逞。 只要覆盖的过程最终被打断,从源头上将污染从历史中剥离,城邦就还有救——此刻的毁灭不是真正的毁灭,只是两段历史叠加在一起招致的恐怖“可能性”……还不晚,不算太晚。 凡娜仿佛在给自己打气一般心底重复着,她努力不去想各处教堂失守的可能性,也不去想那个神秘可怕的歌蒂娅船长到底会在哪一环等着自己,只是机械地迈动脚步,摧毁路上见到的所有阻碍,在燃烧的街道上步步前行,缩短着自己和大教堂之间的距离。 但突然间,她在距离大教堂不远的路口停了下来。 一辆深灰色的车子四轮朝天倒在路边,似乎是在事故中发生了翻滚,几具尸体倒毙在路旁,看上去是从车里甩出来的。 而在那车子里面还有一个人——有一条手臂从歪斜的车窗里探了出来,卡在扭曲变形的车门上。 凡娜瞬间认出了那辆车,也认出了那条手臂。 是她的叔父,丹特韦恩。 第二百一十一章 “赐福” 那辆熟悉的车子翻倒在路上,仿佛是在前往大教堂的中途出了事故,而自己的叔父显然正在车中——凡娜本已因疲惫而有些恍惚的精神在这一瞬间紧绷起来,几乎是眨眼便冲到了那辆车旁边。 随后,她便突然注意到那只落在车窗外的手臂在微微抽动,浸满鲜血的手掌似乎随着自己的靠近而稍稍抬起些许。 叔父还活着! 凡娜瞬间反应过来,赶忙上前一只手稳住车子的姿态,另一只手捏断了已经变形的车门框架,然后一边探身进去撑起变形的内部结构一边检查着丹特的伤势,在尽量不造成二次损伤的情况下将叔父从车子里解救出来,随后又立即施展神术,在所剩不多的精力支撑下,呼唤出润泽的海风,尝试让生机重新回到已经神志模糊的丹特体内。 几乎令人窒息的热风依旧在街道上肆虐着,炙热的灰烬和漫天飘落的火星让城邦宛若炼狱,凡娜身边撑开了庇护之力,以强猛的威压抵挡着周围致命的环境,她把丹特平放在地面上,一番抢救之后,终于看到这个跟自己相依为命了十一年的亲人微微睁开了眼睛。 “啊……凡娜……你回来了……” 这是丹特睁开眼睛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是,我回来了,”凡娜第一时间并没有察觉丹特这句“回来了”有什么不对,只是下意识地上前握住了丹特的手,“您现在感觉怎么样?还能起身吗?我带您去大教堂……” “不……不必理会我这个累赘了,”丹特却微微摇了摇头,他反握住了凡娜的手,指尖微微用力,“我早该想到有这么一天……他们会来收走这份代价……你快离开,在他们找到你之前……离开普兰德,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你的地方……” 听着叔父的低语,凡娜突然一怔,她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叔父似乎知道些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这让她的语气甚至都微微有些发抖:“您是……什么意思?他们是指谁?收走什么代价?您……难道早就知道城邦里发生了什么?!” 丹特撑起眼皮,他那只由红宝石制造的义眼不知何时已经破碎,鲜血顺着眼眶边缘的伤口向下流淌,而那仅剩的人类眼球中则倒映着街道上漫天的大火,在数秒钟的沉默之后,他才终于轻声开口:“终焉传道士……还有他们背后的亚空间……凡娜,你还记得十一年前那场大火吗?” “十一年前的大火……”凡娜微微睁大了眼睛,“您其实记得那场火?!” “我怎么会不记得……它每天都在我眼前燃烧,”丹特露出一丝苦笑,“我却以为自己可以骗自己一辈子。” 混乱的思绪在头脑中沸腾,凡娜这一刻仿佛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疲惫和伤痛,她紧紧盯着叔父那已经开始浑浊的眼睛,脑海中不断浮现着有关大火,黑太阳,亚空间以及终焉传道士的种种情报,在这些线索几乎要把自己掩埋之前,她终于开口问道:“可这和亚空间还有终焉传道士有什么关系……还有我,这和我有什么联系?为什么‘他们’要来找我?他们到底要收走什么‘代价’!?” 凡娜这一连串的问题出口之后便有些后悔,她觉得自己不是在跟叔父说话,倒好像是在审判一个犯人,可丹特显然没有在意这一点,他只是轻轻喘了几口气,才仿佛梦呓般低声开口:“在那场火烧起来的时候,我窥见了……亚空间的一线投影,在那极致而危险的真理降临时,我向亚空间许了一个愿望。” “您向亚空间许了一个愿望?”凡娜惊愕地看着丹特,“什么愿望?” “我希望一切都未发生,希望你……活过来。” 凡娜脸上所有的表情瞬间凝固。 丹特静静注视着眼前的侄女,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哭,但又带着一丝苦涩的笑容,他慢慢抬起了手,似乎想要抚摸凡娜的发丝,他嘴唇翕动,嗓音低沉:“凡娜……你长大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叔叔没用,当年……我没能把你救下来……” “可是我记得您带我逃离那场大火……” “我从火场中带出去的,只有一团灰烬,”丹特轻声述说着,“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根本来不及反应,你就变成了一团小小的焦灰……我疯狂地想要从那噩梦中逃离,想要让一切回到灾难发生之前,谁能来帮忙都行,神明也行,恶魔也行,哪怕是亚空间都行……然后,有什么东西回应了我的愿望,那之后我用了很多年,才理解那一刻回应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凡娜似乎已经听不到丹特后面的话在说些什么。 她只是慢慢抬起了自己的双手,看着自己这幅血肉之躯。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终于打破沉默:“所以,我的存活从某种意义上,其实是亚空间赐福的结果?” 丹特微微闭上了眼睛,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用这种方式默认。 “那……我又是如何成为一名圣徒的呢?”凡娜紧接着问道,她是在问自己的叔父,却又好像是在问自己,“风暴女神怎么会允许一个因亚空间赐福才存活下来的人成为自己的信徒,甚至赐予了强大的力量和庇护呢?” “我……我不知道,”丹特慢慢摇着头,“或许只有女神本人才能回答你的问题,可……我们又如何……” 凡娜沉默不语,她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混乱,支撑着自己活了这么多年的信念在这一瞬出现了无法弥合的裂缝,让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信仰,甚至于如何面对自己的“存在”,但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她还是慢慢站了起来,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无论如何,必须有人阻止这场现实入侵,必须……让我们熟悉的一切回到现实世界。” “凡娜,你会死的,”丹特突然睁大了眼睛,他用尽力气,竟撑起了自己的上半身,“你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这里的现实根基正在破裂,你必须离开普兰德,离开这片异象,直到它彻底消失在你的记忆中——听着,如果你的存活真是亚空间赐福的结果,那纠正历史的行为很可能导致你自己灰飞烟灭,这种悖论冲突不是凡人能够……” 凡娜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叔父,那目光温和平静。 “叔父,您不是说过您热爱这座城邦,还有城邦里的一切吗?” 丹特略作沉默,坚毅的表情回到了他的脸上:“……当然,所以我会留在这里,和城邦一起面对命运,不管最终幸存还是死亡我都做好了准备,但是……但是你不一样,凡娜,你不能……” “我也一样,”凡娜轻声打断了对方,“我也爱这个地方,并做好了一切准备……就像您从小教导我的,职责所在。” 丹特静静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凡娜,看着自己在这世间仅有的亲人,后者的身影一如既往的高大,坚毅沉稳的如同一道准备迎接巨浪的海堤。 他知道,自己的言语不会再有作用了。 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用最后的力气支撑着自己,慢慢向一旁挪动,靠在了附近的一根路灯下。 “那就去吧,”他轻声说道,“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凡娜低下头,看着眼前的叔父。 在她的记忆中,自己的叔父仍然是一座高大坚毅的山,但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矮了自己这么多呢? 她轻轻弯下腰,嗓音低缓温和:“……如果一切顺利,您熟悉的普兰德将回到现实世界,那时候……您别忘了我。” 丹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凡娜直起身子。 然而就在下一刻,一阵令人不安的震动突然从远处传来,打断了她的动作,紧接着,便是一声恐怖的巨响,以及令人牙酸的、建筑物结构被撕裂倒塌时的刺耳声响。 凡娜惊愕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她从未像此刻般感到恐惧不安,而下一秒,她眼中所映的景象便证实了这不安的源头。 她看到大教堂的方向冲天而起一道烈焰,爆炸掀起的气浪几乎震散了高空的灼热烟云,紧接着是刺目而怪异的闪光,就好像有一轮小型的太阳正从地下渐渐升起,要自下而上地吞噬熔毁一切。 紧接着,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她听到了更多的爆炸,更多的刺耳噪声,她看到一道又一道冲天的火焰从城邦各处升腾而起,巨大的火球像一轮又一轮小型太阳般浮现在火海上空,而那每一个火球升起的位置,都代表着一座教堂。 即便在活火熔城时都不曾间断的钟声终于渐渐停了下来,城邦中的庇护孤岛在接二连三地陷落。 凡娜感觉头脑几乎一阵空白,下一秒,她便在本能的驱使下冲向了那最大一道闪光爆发的方向,冲向普兰德中心的风暴大教堂。 第二百一十二章 歧路终末 所有的教堂都在短时间内陷落了,一轮又一轮炽热的“火球”自城邦各处的地下升起,焚烧着普兰德最后的现实锚点,钟声在接二连三地止息,只不过是片刻功夫,这座海上明珠仅存的,便已经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废墟和灰烬。 凡娜如狂风般冲过燃烧的路口和街道,冲向视野中那座正燃起通天火柱的大教堂,而在她的视野中,那教堂已经在短时间内变了模样—— 主楼已经倒下了,拥有千年历史的建筑主体框架亦如蜡般融化塌落,高耸的侧翼建筑眨眼间只剩下扭曲红热的骨架,而在这一切之上,一轮边缘白亮,内部却如枯血般黑红暗沉的“太阳”正静静地悬浮在大教堂上空,看上去仿佛一个可怖的,通往无尽深渊的空洞,却又在不断地释放出毁灭性的光与热。 这亵渎的日轮边缘不断流淌滴落着红亮的液滴——那是炽热的熔岩,抑或亵渎者的血浆。 现在冲过去能干什么?杀死某个罪魁祸首?扭转已经重叠的历史?还是凭着这一身力量,最后英勇却徒劳地证明自己的信仰与忠诚? 凡娜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但她仍本能地向教堂冲去,而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中突然浮现出了些许扭曲幽绿的光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火海中一闪而过,紧接着,一个淡漠冰冷的女声便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前往大钟楼。” 这个声音来的是如此突兀,让凡娜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她寻找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或身边任何能证明那位幽灵船长正在投来注视的痕迹,却只看到火海熊熊,从那轮亵渎黑暗的“太阳”滴落下来的熔浆正在将大教堂附近最后一寸土地点燃。 但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破了凡娜这短暂的犹豫。 她听到一阵悠扬的钟声突然传来——钟声来自大教堂后方那座古老的钟楼。 那钟声仿佛要重新笼罩整个普兰德一般洪亮。 而那钟楼此前已经被火焰彻底焚烧,本不可能再发出任何声音。 这一刻,凡娜抛下了心中所有的犹豫和顾虑,拔腿便向着钟楼的方向冲去。 她已经不在意那个幽灵船长有什么意图,也不在意听从对方的安排会有什么后果了——在所有教堂顷刻陷落的情况下,在整个城邦已经尽数焚毁的事实前,她能选择的路已经只剩下那座仍在鸣响的钟楼。 她穿过了教堂前的广场。 广场上曾集结的防卫部队已经全军覆没,滚滚热浪中只能看到无数扭曲报废的蒸汽步行机和蒸汽坦克,守卫者和城邦卫队筑起的防线变成了层层焦炭,被触目惊心的灰烬占据着。 她砍翻了无数朝自己蜂拥而来的灰烬阴影,又穿过已经被烧成废墟的教堂主楼与圣堂,穿过大敞四开的庭院,看到那座钟楼正高高伫立在视野的尽头。 热灰自天空坠落,火星如流萤飞舞。 这让她回忆起了自己不久前在“帷幕”另一侧所见的景象,回忆起了她曾见过的那个在1889年被大火焚毁的普兰德。 伪史覆盖了正史,帷幕背后的东西取代了帷幕前的现实世界。 但钟声仍然在鸣响着。 通往钟楼上层的大门已经坍塌,内部的楼梯也已经断裂塌落,凡娜在确认这一点之后便放弃了通过正常道路攀登塔楼的念头,她来到钟楼的外墙脚下,抬头简单确定了一下路线,便直接伸手抓住墙壁上的凸起结构,开始向上攀登。 外墙被火焰长时间炙烤,已经如烧红的铁板般炽热,但凡娜攀登的速度丝毫未受影响,她几乎如一阵风般倒卷而上,不过片刻功夫,便已经抵达钟楼上部,并越过已经停止运作的机械表盘,来到了那安置篝火和大钟的塔顶。 这里十分宽阔,有一座四面开放的尖顶结构作为遮挡,尖顶之下除了火盆之外,便是鸣钟装置——一座用齿轮和杠杆作为发力机关的庞大机械。 大钟被安置在这台机械装置下方,隐藏在一个共鸣腔中。 凡娜跃上塔顶,翻身落地。 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来时的方向,看到城邦在脚下陷入火海,炙热的熔岩流过街道,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沟壑,她在这城邦之巅俯瞰炼狱,满目破败。 紧接着,她回过头,看向那明明已经失去动力,却仍旧在不断运作的鸣钟装置。 一个身影……或者说一团勉强维持着人类轮廓的焦炭,正攀附在鸣钟装置旁的拉杆上,以人力推动着那沉重的齿轮继续转动。 凡娜下意识地向前迈步,那团焦炭也仿佛察觉到了她的靠近,他慢慢抬起头,转过脸,一双属于人类的眼睛注视着出现在塔顶的年轻审判官。 “守住……钟楼……” 那团焦炭嘶哑地说道。 随后他轰然倒地,彻底碳化的身躯四分五裂,余热未消的残骸间,赤红的火痕渐渐熄灭。 一枚象征着深海教会的风暴徽记从焦炭中滚落在地。 普兰德最后的钟声终于停下了。 “大主教!” 凡娜认出了刚才那双眼睛,她冲上前去,想要挽救那堆灰烬,抑或重新推动已经停摆的鸣钟装置,然而刚刚迈出脚步,一阵突然降临的强大压迫力便让她止住了动作。 凡娜硬生生停了下来,转头看向那强大压迫力传来的方向。 一个身披破烂灰袍,浑身枯瘦干瘪,仿佛苦修士般的高瘦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高台边缘。 “苦修士”用悲悯的目光望着凡娜,而在他身后的天空中,则是正不断滴落炽热熔浆、镶嵌着一圈刺眼亮边的黑暗太阳。 那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他的到来是如此悄无声息,以至于凡娜竟丝毫没有察觉——就好像他从一开始便已经站在这座高塔上,从很久很久以前,从这场火烧起来之前便站在那里似的。 “你尽力挣扎了,孩子,你们所有人都尽力挣扎了,甚至拖延了超出预计数倍的时间,但这拖延与坚守并无意义……没有人会来救你门,在这已经闭环的历史异象中,任何援军都注定无法在历史修正之前抵达普兰德……”枯瘦的黑影慢慢说道,他微微抬起手,枯骨般的手臂在黑暗太阳的映照下仿佛浮动着一层火,“现在,拥抱这个新的未来吧,自灰烬中重生的孩子啊……你的存活与回归,并未能改变什么。” 凡娜沉默着,只是默默取下了后背的巨剑。 “哦,谈判破裂……”终焉传道士看到了凡娜的举动,却仍旧一脸悲悯与平淡,“你当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我,但这毫无意义……太阳的子嗣已经为迎接降临做好准备,至于我,只是这终末之刻的见证者,我会在此刻见证,亦会在他日见证,而你……你看到那轮太阳了吗?” 凡娜微微抬高了视线,她的目光越过终焉传道士的身影,终于注意到那轮亵渎日轮深处的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跳动,仿若一个正在孕育的胚胎,一个渐渐复活的心脏。 一种异样的心悸突然涌上心头。 她终于意识到,刚才那突然降临的强大压迫力量并非来自面前那枯瘦羸弱的终焉传道士——而是他身后的一轮黑日。 有什么东西,正在那太阳深处苏醒! “这个计划出现了许多波折,一股始终无法看清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地干扰着我们对历史的修正,”一脸悲悯之色的终焉传道士静静注视着凡娜的双眼,嗓音低沉,仿佛带着某种蛊惑,“而它带来的扰动让某些本不应该睁开的眼睛察觉了真相……你们其实离揭开全部真相就只差那么一点点了,真的,就只差一点点——但命运就是这样。 “孩子,命运就是如此蛮不讲理的。” 他悲悯地慨叹,慢慢向前走去,他来到仍坚毅伫立的凡娜面前,仿若宣读某种真理般说道:“可你是有福的,你死而复生,亦会生而复死,你获得了那至高的赐福……便有机会拥抱这一切。” 凡娜握紧了剑柄,生平第一次,她是在如此强烈的仇恨鼓动,而非正义或职责的驱使下涌出杀意,然而就在举剑前的最后一秒,她的动作却突然被高台边缘一道凭空燃起的焰流打断了。 一座幽绿的烈焰门扉突兀地浮现于那终焉传道士身后,一个浑身被灵体烈焰笼罩的、纤细高挑的身影从中迈步走出。 那终焉传道士却仿佛全然没有察觉那道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门扉,他向凡娜张开了双手,如同在最终审判降临前为世人宣道的先知一般宣告道一一 “受赐福的孩子啊,不要抗拒,如你所见,时代变了……” 他突然停了下来。 一股难言的恐惧骤然钻入了他那混沌的头脑,一种仿佛直接源自亚空间的混乱噪声混入了普兰德的熊熊燃烧中,这狂徒匆忙间想要回头,然而在此之前,一只纤白柔软的女性手掌已经轻轻地搭在他肩膀上。 “变回去。” 一个平静淡漠的女音如此说道。 第二百一十三章 应许的方舟 “变回去。”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凡娜便同时听到了巨大的噪声,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连续轰鸣以及混杂在火焰燃烧中的撕裂尖啸,这声音不是从某个特定的方向传来,而像是整个城邦,甚至整个世界都在发出这可怖的声响。 在这令人头痛欲裂的轰鸣声中,她看向那个站在终焉传道士身后的纤细身影——那是她曾在梦境中见到过的“歌蒂娅船长”,但和她上次所见的不同,如今站在那里的,是一个完全笼罩在烈焰中的,大半个身子都呈现出虚幻灵体般形态的“幽灵”。 只用了一瞬间,凡娜便判断出来这并不是本体,而是又一个投影——只不过这个投影此刻是以她为“媒介”来到了这高塔上,她能感觉到那股力量的流动,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中有什么东西在燃烧,感觉到自己的头脑中有不属于自己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抬起双手,看到有幽绿色的火焰悄然附上了自己的躯体,看到自己脚下蔓延开燃烧的火路,她明白过来,意识到从很久以前,那位幽灵船长便已经将她化作了某种能够投射力量的“节点”,这侵蚀和污染的程度早就远超了她和瓦伦丁主教的想象,而这一切……为的都是今天。 下一秒,她眼中的整个世界便陡然巨变。 幽绿的火焰蔓延开了——在普兰德的每一处火海,在每一堆灰烬,在每一道升腾起来的烟尘中,那幽绿的火焰早已潜伏了不知多久,此刻顷刻间全面爆发出来,竟瞬间吞噬了整个城邦! 根本快到无从反应,或者说,这一切早在这场“现实入侵”开始之前就已经完成——凡娜回忆起了自己之前在帷幕另一侧所见的景象,突然意识到那些终焉传道士和太阳异端所制造的这场大火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那幽灵烈焰的载体……他们用火焰焚烧整座城邦的行为,正是那幽灵船长完成“篡火”所需的最后一步! 一声凄厉的喊叫骤然响起,将凡娜惊醒过来,她看向声音的源头,看到那个枯瘦如柴的终焉传道士身上也同样燃烧起了熊熊的幽灵烈焰,他如一根火炬般在平台边缘扭曲嚎叫着,而城邦中的火焰被瞬间篡夺的景象倒映在他那正渐渐融化的眼球中,让这狂徒高声喝骂诅咒: “愚行啊,愚行啊!毁于一旦!你们拒绝了亚空间的恩赐,你们要永远在这苦难的世间受刑了……愚行啊!!” 然而与这狂徒的喝骂诅咒相对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被幽灵烈焰彻底焚烧的普兰德,在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恢复! 被烈焰焚毁的建筑物在飞快复原,被熔融撕裂的道路在愈合如初,天空降下的火雨已经止息,那宛若末日降临的云层也在如时光倒流般迅速消融,城邦边缘甚至浮现出了一角正常的天空,而在更加遥远的地方…… 传来了止息已久的钟声。 诚如歌蒂娅船长所言,变回去。 凡娜瞪大了眼睛,看着这难以理解的一幕,她不曾想过已经被完全毁灭的城邦竟真的可以修复,而很快,她便意识到了这“修复”的本质是怎么回事—— 终焉传道士和太阳异端所带来的历史污染正在被剥离,原本已经完全覆盖普兰德城邦并取代了现实的“伪史”正在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排斥”出去! 她错愕地看向那个站在不远处的纤细身影,后者却只是在平静地注视着那个已经快要烧成焦炭的终焉传道士,良久才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开口:“什么都可以被污染,除了亚空间……” 那终焉传道士竟然还未死去,尽管已经完全扭曲成了非人的模样,那堆焦炭中竟还是发出了嘶哑震惊的声音:“你……你把这座城邦变成了失乡号的一部分?!” “失乡号是应许的方舟,我想,我们大可以开拓一下‘方舟’的思路,”歌蒂娅微笑起来,微微弯下腰,“如果在海上遭遇失乡号的航船会被同化吸收,那么……在我注视之下的普兰德为什么不能被视作另一个失乡号?” 一阵舰船临港的响亮钟声从远方传了过来,凡娜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远处,下一秒,她便看到了足以让自己震惊的一幕—— 她看到一艘船。 失乡号出现了,从无垠海的方向驶来,浑身燃烧着滔天灵火,半透明的灵体之帆如遮天蔽日的帷幕般鼓动。 那艘船越过了海岸,越过了正在飞速复原的港口,它就仿佛航行在水面上一般直接驶入了已经遍布幽绿烈焰的普兰德城邦,在那不断修复、重置的高墙、房屋和塔楼间巍峨前行,它的两侧不断。荡漾开虚幻的涟漪,而每一道涟漪散开,城邦的修复便会更进一步,这看上去竟仿佛是整个普兰德都在失乡号的尾浪中重生! “你……你救得下这座城邦……却无法阻止太阳的降临……”平台上那堆曾经是终焉传道士的扭曲焦炭中传来了微弱的声响,仿若噩梦消散前的最后呢喃声,“哪怕只是从历史中召唤出的些许残片……也足以再次……毁灭……注定……” 这声音渐渐微弱,渐至消失,那堆扭曲的焦炭终于耗尽了所有生机,在灵体烈焰的焚烧下变成了一篷随风飘散的灰尘。 而凡娜则在听到终焉传道士的话之后突然反应过来,她猛然抬头看向天空,赫然看到那轮边缘极为明亮、内部黑红如深渊洞口般的“黑太阳”仍然高高悬浮在城邦上空,太阳内部的鼓动感甚至变得比之前还要明显,还要强烈! 失乡号的烈焰剔除掉了普兰德遭受的历史污染,然而那亵渎的太阳……从一开始就不是普兰德的一部分,它是终焉传道士和太阳子嗣共同召唤出来的历史投影,它独立存在于所有的正史和伪史之外! “黑太阳里有东西在苏醒!”在这一刻,凡娜甚至忘记了自己和那位“歌蒂娅船长”各自的身份,下意识地大声提醒,“它会……” 歌蒂娅却只是轻轻对她摆了摆手。 随后,凡娜看到那幽灵船长转过身,朝向了那亵渎日轮高悬的方向,她抬起手,仿佛在呼唤、迎接着什么,嗓音柔和地开口—— “向这边来……对,不用担心,不会摔倒的,向前就行。 “还记得怎么骑车吗?就像那样……往前来,我会扶住你的。” 下一秒,一道明亮的金色焰弧突然刺痛了凡娜的视线,她看到那黑色太阳边缘撕裂开一道巨大的缺口,一道弧形的火焰仿佛欢呼雀跃一般跳到了歌蒂娅船长身上,而伴随着这道火焰的离去,天空那亵渎可怖的日轮中猛然响起了一阵凄厉的啸叫! 仿佛某种巨兽骤然遭受了贯穿心脏的一击,黑红色的太阳核心迅速布满了无数刺眼的红色裂痕,其边缘明亮刺眼的光轮则转瞬间被幽绿的烈焰侵染、焚尽,紧接着,那幽绿烈焰便开始向太阳的黑暗核心中迅猛延烧。 那黑暗核心中的鼓动感彻底消失了,之前隐隐约约的生机也几乎眨眼间荡然无存,它破裂开来,灼热沸腾的物质从中流淌而出,却在落入城邦之前便被无处不在的幽绿烈焰焚烧干净。 伴随着连续不断的尖啸、轰鸣以及噼啪炸裂声,那畸形亵渎的太阳终于分解殆尽,只余些许残渣碎屑落在失乡号边缘的涟漪中。 而庞大的失乡号此刻亦航行到了城邦的中心,它以灵体状态渐渐上浮,在虚幻的海水和涟漪中抵近了大教堂的钟楼,遮天蔽日的灵体之帆扫过天空,桅杆与缆绳的光影掠过凡娜身边。 她听到钟声响起,是大教堂的钟声——脚下的钟楼亦挣脱了历史的污染,鸣钟装置自动运行起来。 瓦伦丁大主教的身影也一点点在空气中浮现——这位守卫城邦到最后一刻的大主教成功返回现实,便证明那条指向毁灭的历史分支已经彻底消失。 凡娜的目光却没有停留在大主教身上,她仍旧紧盯着不远处的歌蒂娅,而后者此刻已经转过身——她身边环绕着一道跳跃的弧形火焰,那火焰带来的温暖和明亮甚至让她那冰冷威仪的脸孔都稍稍柔和下来。 “我还以为你会上来一个跳劈,”歌蒂娅微笑着,仿佛朋友聊天般对凡娜说道,“就像上次那样。” “……我不是无脑莽撞之人。” “是吗,我还以为你热爱跳劈——毕竟每一个成熟的战士都无法抵挡朝对面起手一个跳劈的冲动,”歌蒂娅随口调侃着,她伸手安抚了一下身边似乎略有点躁动不安的弧形火焰,随后对凡娜点了点头,“我忙完了,下次再见。” 凡娜一怔,下意识上前:“等等!你不能就这么……” 歌蒂娅却已经转过身去,她摆了摆手,迈步走向钟楼平台之外的半空——失乡号高耸的船尾从高塔旁缓缓移过,甲板上的船舵旁,是正在亲自掌舵的船长小姐。 歌蒂娅那被灵体火焰包裹的投影就这样直接迈步上船,与自己的本体合而为一。 她站在驾驶台上,手握舵轮,微笑着对凡娜点了点头。 庞大的幽灵船随之开始渐渐加速,虚幻的船身从普兰德上空驶过,在逐渐荡漾开的涟漪中驶向城邦另一侧的海岸,驶向无垠海。 第二百一十四章 失乡号离开之后 失乡号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离开了,如它以不可阻挡的姿态降临时一样。 凡娜看着那艘几乎可以用“宏伟”来形容的巨舰在普兰德城邦中心威严航行,看着它虚幻的船身越过了城邦中鳞次栉比的屋顶和塔楼,灵体状态的船壳如一道远去的幻影般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中,而随着失乡号的远去,那在普兰德城邦各处熊熊燃烧的灵体之火也开始渐渐熄灭、退却,就仿佛完成了什么使命一般归于虚无。 只剩下一个晴朗的天空,一座如往常一样的城邦,以及刚刚经历过一场噩梦的众生。 此起彼伏的钟声在城邦上空回荡着,那是城内各地教堂的钟楼在依循原本的历史轨迹继续鸣响,但这原本用于对抗现实入侵的钟声现在听起来却仿佛某种欢送,大教堂上空的汽笛声也响了起来,这尖锐刺耳的声音让凡娜吓了一跳。 她感觉到一个气息靠近,转过身,看到瓦伦丁主教不知何时已来到自己身旁,这位一度经历死亡的老主教手中紧握着长杖,抬头眺望着失乡号离开的方向,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我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您应该知道,那不是梦。” “我是说我刚才梦见二十个穿着夏波普舞裙的兔子在我周围转着圈跳舞……” 凡娜顿时一怔:“那您确实是做梦了,可能是精神复苏的过程中……您就非要现在说这种冷笑话吗?” “但这能让你迅速清醒过来,从一脑袋乱麻中赶快回到工作状态,”老主教一脸淡然地说道,表情平静的仿佛刚才讲冷笑话的根本不是自己,接着他低下头,看着教堂广场的方向,“我们接下来要忙的事情可不少,这一次,跟失乡号‘擦肩而过’的可不是一艘白橡木号了。” 凡娜顺着老主教的目光看了过去,看到教堂广场上的守卫者和城邦卫队们已经陷入某种茫然混乱中,他们仿佛大梦初醒般看着已经恢复如常的城邦,记忆却还停留在历史污染入侵现实的那场战斗中,而这些人中的一部分又由于“苏醒”较早,甚至看到了失乡号离开时的情景,这便进一步加剧了混乱和紧张的产生。 瓦伦丁的声音继续在凡娜旁边响起:“……先让守卫部队恢复秩序,然后开始调查梳理整个城邦的现状,确认是否所有人都已经‘回来’,确认城邦中少了什么或多了什么,以及……” 瓦伦丁顿了顿,看着身旁的年轻审判官。 “以及准备给风暴大教堂汇报情况——凡娜,你这辈子最具挑战性的文书工作就要来了。” 凡娜的呼吸突然一窒。 一场灾难结束了,但并非所有事情都已结束,当所有人都幸存下来之后……真正的调查工作似乎才刚刚开始。 …… 阳光正好。 大教堂那扇庄严沉重的门扉吱吱嘎嘎地打开了,海蒂带着有些茫然的表情来到了教堂广场上,她望着晴朗天光下一如往常的街道,脑海中却又残留着之前的暴雨如注,以及暴雨变成火雨的恐怖一幕。 事情是如何结束的? 她只记得,一艘幽灵船自火海中浮起,巡游般驶过城邦,她的意识在某种介于现实和虚幻之间的维度中飘荡,两条截然相反的历史交汇在视野中,又在那幽灵船的航路前被一分为二,其中一段沉淀成为现实,另一段被碾压成尘。 胸口传来了微微的灼热,海蒂低下头,看到那枚父亲从古董店里拿回来的“赠品”吊坠正在微微发着光芒,她伸手去触碰,那吊坠却在她触碰的瞬间发出轻微的碎裂声,接着仿佛是耗尽了力量,无声无息地化作飞尘,连系着吊坠的绳索都灰飞烟灭了。 海蒂怔了怔,但很快,广场各处吵吵嚷嚷的声音便打断了她的愣神。 守卫者们正在整顿秩序,来自市政厅的卫戍部队也开始在各级长官的指挥下进行点名、归队,一些协助恢复秩序的神官从教堂中走了出来,传达着来自瓦伦丁主教和凡娜审判官的命令,与此同时,也有人谈论着刚刚那艘远去的幽灵船的剪影。 “……我一睁眼就看见那东西从我脑袋上飘过去,就好像航行在透明的海水中似的……” “看着太吓人了!那些火焰就擦着大教堂的尖顶!但它好像就这么走了……” “那是失乡号,毫无疑问……你们别不信,那绝对是失乡号!” 有一个嗓门很大的声音在广场上嚷嚷着,信誓旦旦地表示刚才那艘穿过城邦的幽灵船就是传说中的海上天灾失乡号,海蒂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看到说话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船长一一她和那位船长之前天天打交道,熟得很。 “劳伦斯船长,”海蒂走了过去,与那位正在跟几个避难平民交谈的老船长打着招呼,“您还好吗?” “我?我好得很,虽然也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老船长看到海蒂,脸上露出笑容,“看到你平安无事也真是好事,医师小姐——之前那又是雨又是火的可太吓人了!” 海蒂随口应了一声,紧接着便问道:“您说刚才那离开的……是失乡号?” “对啊,那肯定是,”劳伦斯立刻点头,“我可太熟了!这场景我见过啊!” 旁边有一位之前在大教堂中避难,此刻还有些惊魂未定的市民见状忍不住开口:“您见过?” “对啊,要不你以为我为什么在大教堂里隔离了这么长时间?”劳伦斯瞪起眼睛,紧接着便转向海蒂,“我知道你能跟教会上层说上话,我给你们个建议啊,回头好好查一下城邦里少了什么东西,失乡号路过的时候通常都会带走点什么……我有经验!” 海蒂稀里糊涂地听着,稀里糊涂地点头,过了好一会,一些在不久前发生,却仿若隔世的记忆才突然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父亲那边,怎么样了? …… 莫里斯感觉不是很好,他头晕脑胀,胃里也在翻江倒海,仿佛是喝了很烈很烈的酒,想吐,却又不太敢吐。 因为他觉得自己面前的几个拖把和水桶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旁边那位爱丽丝小姐也在默默地盯着自己。 如果自己真的吐在甲板上,可能会挨揍——在这艘船上,随便一条绳子都比自己岁数大,它们大概是不会有尊敬老人这个概念的。 他觉得自己大抵是晕船了,也可能是晕鸽子了。 莫里斯抬起头,看到那个名叫“艾伊”的鸽子正趾高气扬地在甲板上巡视着堆积如山的薯条,那鸽子之前曾变成一只望之可怖的骸骨巨鸟,并在古董店外突然下起火雨的时候把自己带到了这艘幽灵船上,而现在它又变成了那貌似人畜无害的模样,在一堆堆薯条之间走来走去。 那个名叫雪莉的女孩正坐在不远处,有一只幽邃猎犬跟她待在一起,这看起来是召唤师和幽邃恶魔的组合,但他们两个此刻却一个比一个老实——雪莉仿佛是教养良好的淑女一般板板正正地坐着,大气都不敢喘,而那个被她称作“阿狗”的幽邃恶魔甚至不知道从哪找了张报纸,端端正正地坐在雪莉旁边的木桶上,用爪子费劲地夹着报纸在那假装看报——只是它显然不认字,报纸都拿反了。 而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则可以看到高耸的桅杆,如纱幔般透明虚幻的灵体之帆,广阔无垠的海面,以及已经越来越遥远的普兰德城邦。 回忆起之前跟着这艘船一起从城邦中驶过时所见证、经历的一切,莫里斯仍然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直跳,那种自身被幽灵烈焰化作灵体之后俯瞰燃烧大地的体验实在是有点刺激,如果放在多年以前,他可能还会觉得那是一场紧张有趣的冒险,但现在他已经不是年轻人,那种体验对他而言可能有点……刺激过头了。 莫里斯轻轻吸了口气,感觉脑袋里的思绪乱糟糟的,他在思考自己是不是还有机会回去,也在担心着家人那边的情况。 而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从对面传了过来,是那只幽邃猎犬——莫里斯知道幽邃猎犬是什么,但他从未想过一只幽邃猎犬会像眼前这个一样理智且礼貌:“老老老先生,您您您看我……我我这样像……像是一个有有有教养的文……文文化狗……狗吗?” “额……坦白说,我觉得一只狗并不需要通过看报来表现出自己的教养,可你是幽邃恶魔,评判标准又不能按照人间的狗来看……反正人类世界最聪明的狗也学不会坐在木桶上看报,”莫里斯错愕了一下,表情古怪地回答着对方的问题,“另外有两件事,第一,你爪子上的报纸拿反了,第二……你是有点结巴吗?” 阿狗一怔,赶紧把爪子上的报纸倒腾过来,一边回答着:“我我……我不结巴,我是有……有有……有点紧张……” “阿狗我觉得你不用紧张成这样,”雪莉这时候突然小声嘀咕起来,“而且你看什么报啊——歌蒂娅女士早就知道咱俩都是文盲了……” 她这边话音刚落,阿狗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正在发呆的爱丽丝就突然举了举手:“我也是!” 雪莉显得很惊讶,莫里斯则默默低下脑袋,揉着自己的额头。 老学者觉得自己到了一个过于离谱的地方……这都啥跟啥啊? 第二百一十五章 乖巧的太阳 “你们说,普兰德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在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雪莉终于没忍住,抬头看了看眼前的老学者,又看向那位似乎与歌蒂娅女士很熟悉的爱丽丝小姐,犹豫着问道。 “……我不知道,但我想,歌蒂娅女士可能已经出手解决了这个问题——尽管我想不到她是怎么解决的,”莫里斯揉着额头,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比起这个,现在我更在意这里……” 他抬起头,环视着四周,目光又落在上空那些凭空鼓动的灵体之帆上,表情便的有些异样。 “这艘船,让我忍不住想起那个传说,有关失乡号的传说……” “对啊,”莫里斯话音刚落,爱丽丝的声音便从旁边传来,她脸上带着自豪的笑容,“这里就是失乡号——欢迎登船。” 莫里斯揉额头的动作瞬间止住,在震惊中瞪大了眼睛:“这里真的是失乡号?!那歌蒂娅女士的身份……” “船长呗,老爷子你反应也太慢了,”对面的雪莉撇了撇嘴,紧张这么半天之后,她终于因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情报而感觉到些许愉快,这让她轻松了不少,“她都叫歌蒂娅了你还想不到么?” “你早就知道这件事?”莫里斯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女孩,“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是第一次来到这艘船上……” “我是第一次来——但我可不是第一次见到歌蒂娅船长真实的模样,”雪莉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我跟阿狗可是很早就跟歌蒂娅船长认识啦……反正比你早!” 莫里斯却没有在意雪莉后半句话说的什么,他在听到对方提起“船长真实的模样”之后就忍不住感觉额头一跳,紧接着脸色古怪地咕哝了一声:“……如果可能的话,我宁可不知道什么叫‘真实模样’……” 雪莉一怔:“啊?老爷子你说啥?” “没什么……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经常谈论,对身心健康有好处。” “喊,爱说不说,你们这种搞学问的总喜欢这么神神秘秘的,”雪莉撇了撇嘴,但并没有安静两秒钟,她便又忍不住看向了这艘大船的甲板尽头,“你们说……妮娜没事吧?她突然就从咱们眼前消失了,但歌蒂娅女士却说她只是暂时离开一会……” 爱丽丝柔和又信心十足的声音从旁响起,安慰着有些担心的雪莉:“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雪莉抬起眼睛,她跟爱丽丝并不熟,但她知道这位异常漂亮的神秘女士似乎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在追随“歌蒂娅船长”了,想必是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内幕,便不由得好奇问道:“为什么这么说?你知道妮娜的情况……” “因为船长小姐说了,”爱丽丝微笑起来,“她说不用担心。” 雪莉剩下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位格外漂亮的女士好像……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 同一时间,在失乡号的后部甲板上,歌蒂娅正看着自己对面那道漂浮在半空的明亮焰弧。 现在,她百分之百可以确信,至少从形态上,这道焰弧就是一道正在喷发的日珥——而且它不断重复着从喷涌到下落的过程,这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将一道日珥直接从一颗太阳上“截取”了下来,不但截取了它的存在,也截取了它在某一段时间内的循环状态。 现在,这道被“截取”下来的日珥就悄然漂浮在失乡号上,看起来甚至只有一人高。 但这并不意味着它真的就只有这么……“小巧无害”。 歌蒂娅能感觉到它内部蕴含的惊人能量,尽管只能感觉到一小部分,那种毁灭般的炽热和源自恒星的恐怖威能仍旧足以令他窒息,这种感觉甚至超出了她之前通过黄金面具窥视“蠕变日轮”时那一瞬间的感受,也让她更加确信,这道焰流真的是来自“太阳”。 来自一颗真正的,超出了那帮太阳信徒认知的,在某个古老年代已经异化解体的太阳。 这日珥现在小巧无害的模样,只是因为它仍然受控。 歌蒂娅无法理解,在她所掌握的知识体系中,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解释为什么太阳的一部分会变成这副模样,也无从猜测这道日珥曾经所属的那颗真正的恒星到底遭遇了什么。 就像她也无法理解这个世界,无法理解到底是怎样的大湮灭,可以造就如今这诡异危险的“深海时代”。 但她最终摇了摇头。 这些事情暂时都不重要。 歌蒂娅轻轻吸了口气,让自己的精神再次集中,随后试探着向那道“日珥”探出右手。 致命的高温出现在她的感知中,但下一秒,这高温便仿佛幻觉般消散,她看到自己指尖跳跃着一簇幽绿的火光,而在那日珥内部,也有丝丝缕缕的绿色火焰在悄然游走,仿若共鸣。 在不久前,就是这一丝提前植入的“污染”,终止并撕裂了普兰德上空那轮黑暗太阳的诞生过程,也保住了妮娜的“人性”。 “妮娜,再试一次,”歌蒂娅说道,“回忆那转化瞬间的感受,让自己‘回来’,刚才我们已经非常接近成功了。” 那道焰流在空气中跳跃了几下,随后表面鼓胀起来,金色的火焰随之升腾、缠绕,短时间内,那跃动的火光中便渐渐凝聚出了一个身影,这个模模糊糊的身影能看出是一位少女,但五官轮廓模糊不清。 她低下头,似乎好奇地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可下一秒,刚刚凝聚的火焰便又砰然破碎,她再次化作了喷涌焰流的形态。 “别灰心,我们再试一次,”歌蒂娅却一点都没有不耐烦,只是柔和地继续引导,“我会‘扶着’你的,既然你可以复原到这种程度,就说明这个思路可行……” 焰弧再一次鼓胀起来,金色的火焰内发出了噼噼啪啪声,紧接着,妮娜的身影便再一次从火焰中浮现。 歌蒂娅有些紧张地看着这一幕——类似的尝试已经进行了不知几次,但每一次都会到中途失败,尽管根据植入太阳碎片内的灵火所反馈的情况,这个过程应该确实是可控的,但显然这份庞大而陌生的力量并没那么容易掌握。 金色的火焰劈啪作响,歌蒂娅已经做好了再次失败的准备。 但就在下一个呼吸之后,她眼前的火光与焰弧便瞬间消散无踪。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最后一缕跳跃的火光中跳了出来。 轻柔的海风吹过甲板,带着湿润与寒凉,妮娜的发梢在海风中微微扬起,明亮的阳光倾斜着透过云层,又穿过她被风吹起的头发,在飘动的发丝间,阳光如火焰般跳跃舞蹈。 而在下一瞬间,那些在发丝间跳跃的阳光火焰便又如幻影般消散。 妮娜微笑起来,看着眼前那比印象中的小姨漂亮很多很多,但又确凿无疑的“歌蒂娅小姨”:“小姨,我回来啦!” 直到此刻,歌蒂娅才终于轻轻舒了口气,而伴随着她这舒一口气的动作,整个失乡号也跟着有了反应——这艘船刚才似乎一直在紧绷着,所有的缆绳、桅杆和风帆都在紧绷,但现在,噼里啪啦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中间还夹杂着甲板下面的呼呼声和咔咔声。 就如同整艘船都在欢呼,在与船长小姐一同庆祝。 “安静,”歌蒂娅回头说了一句,整艘船立刻安静下来,随后她才又转回视线,有些好奇地看着妮娜,“你仍能认出我?” “能啊,您是歌蒂娅小姨,”妮娜理所当然地说道,但紧接着便挠了挠脸——这是她掩饰尴尬和无措的习惯举动,“不过……我也不知道怎么认出来的,反正就觉得是您,之前飘在天上的时候您招呼我下来,我也是直接认出来了……” 她犹豫着停了下来,上下打量着眼前的歌蒂娅,又微微眯起眼睛,仿佛是要仔细分辨“小姨”身上的某些细节。 一点都不像,和古董店里的小姨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但清晰的认知就是直接映射在自己的脑海中。 就好像自己不是通过眼睛,而是直接通过“读取事实”来认出了眼前的人似的。 妮娜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此刻的感觉,只能稀里糊涂地傻笑着,直到歌蒂娅走上前来,如往常一样揉了揉她的头发。 “这样也好,”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我之前还在纠结,该怎么向你解释这艘船,以及我的另一副模样。” 妮娜躲闪着按在自己脑袋上的手,眼前这个歌蒂娅小姨比她记忆中的要漂亮很多,对方的手掌也比记忆中的“小姨”柔软小巧很多,很好看的手指擦过额头,让她感觉很舒服的。 又过了一会,等到对方把手收回去之后,她才突然抬起了头,直勾勾地看着歌蒂娅的眼睛。 “我其实有两个‘小姨’……对吧?” 她突然说道。 歌蒂娅的目光没有躲闪,尽管这一瞬间来的确实突然,她却也没有太多意外。 好像在很久以前,她就知道这一刻迟早会出现。 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力量能抵抗“歌蒂娅船长”的威能,那“太阳”……不管是哪一个太阳,都是个意料之中的选项。 她静静地迎着妮娜的目光。 “你察觉了?” “……嗯。” 第二百一十六章 失乡号上的待客之道 海面很平静,微风怡人,细浪徐缓,阳光并不是很强烈,如果不是知道那深海之下有着怎样的大恐怖,这甚至可以说是一番怡人美景。 就仿佛不久前那整个城邦被拖入末日、在烈火中熊熊燃烧的可怖噩梦从未发生过一般。 失乡号船尾的高台上,黑沉沉的舵轮正在无人操控的情况下自动旋转着角度,不远处的风帆也在缓缓调整着姿态。 妮娜坐在高台边缘的甲板上,上半身趴在护栏边缘,将腿放在外面轻轻晃来晃去,歌蒂娅则坐在她身旁的一个大木桶上。 “……这种感觉很奇怪,我知道您就是我的歌蒂娅小姨,我知道您是可以依靠与信赖的人,但与此同时,另一个‘事实’也是如此清晰……” 她仿佛自言自语,声音很轻很慢。 “我有一个小姨,她是个普通人,她曾经是个很好的人,温柔善良,勤勤恳恳,但后来她又变得……不再那么好,她生病了,开始赌钱,暴躁,情况每天都在变得更糟,那时候,我甚至觉得回家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但突然间,我的小姨又变好了,就像做梦一样,她的身体好了起来,脾气也在变好,家里的气氛仿佛回到过去……甚至过去都没有那么好过,而事实上从那时候……我就经常在想,如果您真的可以永远是我的小姨该多好啊。” 歌蒂娅微微皱了皱眉。 “你那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 “隐隐约约吧……可我不敢确定,而且有一件事我也想不明白,”妮娜转过头,微微仰着脸,“如果真的是书上说的那种‘恶灵’占据了我的家,那恶灵为什么还会对我那么好呢?” 歌蒂娅看着妮娜的眼睛,过了一会,她突然笑了起来。 “我比恶灵厉害多了。” “现在看得出来,而且您也比恶灵友好多了,”妮娜同样笑了起来,把脑袋搭在旁边的护栏上,懒洋洋的样子,“您是歌蒂娅小姨,对吧?” “是,而且可以永远都是。” “那真好……我就放心多了,”妮娜轻轻呼了口气,随后她沉默了一会,才犹豫着开口,“我的另一个小姨……她离开的时候平静吗?” 歌蒂娅回忆着自己真正意义上踏入普兰德城邦的那一晚。 一个无法挽救的女邪教徒,在冰冷潮湿的下水道中咽下最后一口气,她阴暗的同胞们在筹划着将尸体投入黑暗深处,而她浑浑噩噩的头脑中除了恶毒的怨愤之外便只有对黑暗太阳扭曲狂热的崇拜。 但还残存着一点点人性,记挂着一个相依为命的亲人。 就当是为了那一点人性。 “她走的很平静,现在想必已经得享安息,”歌蒂娅轻声说道,“她最后牵挂的事情不多,里面有你。” “那还好,”妮娜轻轻舒了口气,仿佛放下了最后一点负担似的,她使劲伸了个懒腰,直接向后仰躺在了甲板上,失乡号半透明的灵体之帆则倒映在她的瞳孔中,“最近真的发生了很多事啊,尤其是今天……您能跟我讲讲吗?那些您还没告诉我的事情,关于这艘船的,关于您的,还有……关于我的。” 歌蒂娅从木桶上起身,也来到妮娜身边,她温柔地跪坐在妮娜的身侧,让妮娜枕在了自己柔软的大腿上,用手给小姑娘捋着略有些杂乱的发丝:“那可得说很久,小姨我啊,可是个故事很多的人……” …… “总而言之,歌蒂娅船长就是这么厉害……” 失乡号宽阔的甲板上,爱丽丝正兴高采烈地跟“访客”们介绍着船长小姐的伟大事迹,她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挺长时间,而这些事迹中有起码三分之二都是从山羊头那里听来的,这些故事首先经过了山羊头的添油加醋,然后现在又经过了人偶小姐的颠三倒四,已经全都被扭曲成人类难以理解的模样——别说歌蒂娅本人如果听见了会吓一跟头,就是让爱丽丝自己现场再复述一遍她都不敢保证说对。 但就是这样的胡扯,在对面的雪莉和莫里斯却听得格外认真,甚至连一旁的阿狗都放下了报纸,听的聚精会神。 她们压根不觉得爱丽丝那乱七八糟的故事里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哪怕爱丽丝坚称失乡号底下其实有两条大长腿,是依靠在海床上一路狂奔才能跑这么快。 亚空间大佬嘛,失乡号嘛,无垠海头号天灾嘛——离谱一点才靠谱,越不合理越对。 眼前这位是在失乡号上有一席之地的“爱丽丝女士”,是追随歌蒂娅女士,甚至敢在古董店里捏歌蒂娅女士脸颊的心腹之人,她说的肯定对。 “不愧是失乡号啊……”莫里斯抚掌赞叹,他研究了一辈子学问,到爱丽丝面前才意识到自己的见识何其短浅,“我在书本上见到不少研究这艘船的文章 ,那些著书的人坐在房间里,依靠想象便可以洋洋洒洒写一整本书,但现在看来,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东西都实在离谱……” 老先生这边话音刚落,一个威仪满满的女声便突然从旁边传了过来:“我非常不建议你们把爱丽丝的话当真——她离谱的程度可比那些胡编乱造的书本严重多了。” 这个声音响起的一瞬间,阿狗就蹭一下子窜到了雪莉身后,莫里斯则赶忙起身,看向那个正迈步从不远处的楼梯上走下来的纤细身影:“啊,歌蒂娅……船长,您忙完了?” 歌蒂娅点了点头,迈步走下楼梯,随后又有一个娇小的身影也从她身后的楼梯走了下来。 “妮娜!”雪莉一看到那个身影便跳了起来,高兴地迎上前去,“你没事!你回来了!” 随着这起身迎接的举动,雪莉手臂上的黑色锁链瞬间绷直,本来正埋着脑袋假装自己不存在的阿狗顿时被链子扥着往前连滚带爬,一边蹦一边嚷嚷:“哎慢点慢点……卧X你还拖着我呢……哎妈我了个……” “雪莉,”妮娜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上前抓住了雪莉的胳膊,使劲摇晃了两下,然后又弯下腰看着刚好一脑袋撞在楼梯上的阿狗,伸手拍了拍后者那骸骨嶙峋的脑袋:“还有阿狗女士,我回来啦。” 莫里斯也上前与自己的学生打了招呼,紧接着便扭头看向旁边的爱丽丝:“爱丽丝小姐,你刚才说的……那都是编的?” “我没编啊!那是山羊头女士说的!”爱丽丝立刻瞪起眼睛,“它说它在失乡号上服役一个世纪了,这艘船的事情它比谁都清楚!” 莫里斯一脸懵:“山羊头?” “我的大副——你们不会喜欢跟它打交道的。”歌蒂娅随口说道,紧接着便环视了一下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几位。 莫里斯,雪莉,阿狗——计划外的登船者,失乡号上久违的访客们。 普兰德城邦当时局势紧急,虽然那时候歌蒂娅已经有了一个利用失乡号的特殊性质来剥离历史污染的计划,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把当时在古董店中避难的“客人”紧急传送到了这艘船上,但现在城邦那边的事情已经平息,就需要考虑考虑以后的事了。 最起码,莫里斯老先生可是在城邦中还有亲人的,他应该不会希望自己从此以后就永远留在这艘幽灵船上。 短暂思索之后,她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我想们已经知道自己当前所处的位置,也已经知道我的身份——如你们所见,这里就是失乡号,而我是这艘船的船长,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无垠海上有起码一半的惊悚传说……差不多都跟我有关。 “我对这些传说的真实性以及夸张描述不予置评,不过有一件事确实如传说所言:在登上失乡号之后,你们便很难再斩断与这艘船的联系,从某种意义上,经历了艾伊的传送以及失乡号的‘灵体化’之后,你们已经算是这艘船的船员。 “很遗憾,这个过程既不可逆,也不可避免。” 歌蒂娅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这个事实——而这也是她最近一段时间总结出的、与失乡号以及自己的力量有关的经验。 遭遇失乡号者,遭遇幽灵烈焰者,将不可避免地建立起与歌蒂娅之间的联系,哪怕她本人对此毫无所察——最早的例子是白橡木号,最近的是凡娜。 莫里斯和雪莉的反应则比歌蒂娅想象的要平静,只有阿狗耷拉着脑袋咕哝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话。 看样子,他们早就想到了这个局面,并有一定心理准备。 歌蒂娅故意停顿了两三秒,随后才突然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有一点和传说中的不同,”她语气变得轻松下来,“这艘船并不只有单程票,而我这个船长……如你们所见,也不像传说里讲的那样,是个狂乱失控的天灾。 “你们的登船是因为当时情况紧急,所以我并不限制你们的自由。” 这一次,雪莉和莫里斯终于微微睁大了眼睛,尤其是后者,老先生前一刻还在纠结自己要如何才能返回城邦,要如何才能从——位亚空间阴影手中换取返回尘世的资格,却没想到这事儿竟然如此简单,顿时大为惊讶:“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回去?” “当然可以,”歌蒂娅微笑着,“普兰德的危机已经结束,你们来去自由,不过……” 莫里斯顿时又紧张起来。 “不过吃了饭再走吧,”歌蒂娅随口说道,“这是我的待客之道——失乡号上伙食简单,但也有些特色,尤其是水产,都是你们在城邦里接触不到的好东西……” 第二百一十七章 虔信者之疑 海蒂突然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把对面正在做记录的年轻修士吓了一跳。 “您没事吧?”年轻修士有些担心地看着眼前的精神医师小姐,“是身体不舒服?有感觉到不寻常的……” “我没事——可能只是刚才在广场上吹了凉风,再加上之前着急紧张,现在受了凉,”海蒂不等对方说完便摆了摆手,一边揉了揉鼻子一边说道,“我们说到哪了?” “说到您在一种近似‘灵魂离体’的状态下同时看到两个‘现实’叠加在城邦中,而失乡号的到来导致了其中一个现实的剥离与湮灭,”年轻修士看了一眼自己刚写下的资料,同时又翻了翻前面的内容,“您还提到自己有一枚水晶吊坠,您察觉那水晶吊坠可能是关键。” “吊坠已经坏掉了,”海蒂想了想,点头说道,“那吊坠是我父亲从一个古董店中拿到的,但我怀疑不管是我父亲还是那位店长女士应该都不知道吊坠的特殊之处——它只是一件赠品,甚至……带着玻璃工坊的标签。” “也就是说,一件具备超凡力量,但隐匿了真实姿态的物品——因巧合流入下城区,并到了您手中,”年轻修士一边低头记录一边说道,“能请您说一说那间古董店的情况以及吊坠的某些细节特征吗?这可能有助于我们在善后工作中掌握更详尽的真实情况,毕竟超凡物品很多时候都有牵引命运的能力,它与您的相遇可能并非偶然。” “当然没问题,”海蒂立刻点点头,说着自己知道的事情,在把大致情况都说完之后,她又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开口,“大家……都回来了吗?” “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是的,”年轻修士点点头,“尽管几乎所有人的记忆中都有城邦被烈焰焚毁的一幕,但现在一切都回到了灾难发生前的状态——目前大主教和审判官对此的解释是‘一次现实入侵级别的历史污染灾害’,但具体细节有待公开。” 说到这,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您的情况最为特殊——几乎所有人都不记得灾害是如何结束的,而您却‘看’到了关键过程,所以您的证词才至关重要。” “我理解,”海蒂轻轻叹了口气,接着又好像突然想到什么,“那我是不是最好先跟家里报个平安?看这样子我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 “我们已经派人去了,”年轻修士露出一丝微笑,“您不必担心。” “已经通知了?那就好,”海蒂想了想,轻轻点头,“那我们继续吧,接下来还要问什么?” “好的,下一个问题,您是否记得那艘浮现在两条历史轨迹中的幽灵船的具体细节,您在回忆那些细节的时候是否有精神恍惚、幻听幻视的现象?” …… 凡娜来到了大圣堂中。 这空旷神圣的地方此刻显得格外安静,除了入口处必要的守卫之外,大厅内便只有正在圣像前静默伫立的瓦伦丁主教一人。 凡娜的脚步声打破了大圣堂内的宁静氛围。 瓦伦丁转过头,他此刻已经除去了那仅在特殊时刻才会穿戴的华服和冠冕,只是穿着一身朴素的长袍,戴着软帽,除了手中紧握着代表城邦主教的长杖之外,看上去和一位普通的老人没什么区别。 凡娜来到瓦伦丁面前,表情沉静:“教堂区秩序已经恢复,各卫戍部队正依序前往驻地整顿城邦秩序,高阶牧师们已经前往各个主要工厂去安抚蒸汽核心,至少入夜前我们可以确保‘暮钟’照常敲响,全城瓦斯供应不会中断。” 老主教明显松了口气:“辛苦你了,凡娜。” “应该的,”凡娜平静说道,“污染消退之后残余的精神和认知混乱仍然在产生影响,未经训练的普通人很难一下子从之前那场灾难中清醒过来,现在连市政厅那边都是一团混乱,只能暂且由‘专业人士’接管秩序了。” 瓦伦丁点了点头,接着提醒道:“入夜之后除了确保瓦斯供应之外,还要增派各城区巡夜人员,带足提灯和熏香,谨防夜幕中有什么东西‘跑’进来……我们刚刚经历过一次现实入侵,普兰德所处的现实基础正在最脆弱的状态。另外还要逐一检查城内所有的入夜庇护所,可能仍有精神过于紧张的市民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一旦庇护所内圣油耗尽,那些恐慌的避难者要变成大问题。” 凡娜点点头:“我明白,稍后我就去安排,晚上我会亲自带队检查重点区域。” “……你交给自己的副手就行,”瓦伦丁有点担心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审判官,“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就去休息吧,你还受着伤呢。” “回到大教堂之后伤势就基本愈合了,”凡娜立刻说道,并上下打量了眼前的老人一眼,“您之前的‘伤势’可比我严重……” “能一样吗?”瓦伦丁板着脸,“我已经从历史污染中复原,你可是实打实地在帷幕内外把整个城邦杀穿了两遍!我都能看出你此刻的虚弱来。” 凡娜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抬起头,在烛火与瓦斯灯的辉光映照下,静静地注视着风暴女神葛莫娜的圣像。 大圣堂中陷入了短时间的静默,直到瓦伦丁打破这份死寂:“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份报告的后半段到底该怎么写,”凡娜叹了口气,“当教皇冕下想要了解普兰德这场灾难的时候,我们该怎样向她解释这一切是如何结束的?” 瓦伦丁脸上的表情一下子也有点精彩。 “从某种意义上……好吧,也不必‘某种意义’了,”老主教憋了半天,只能跟凡娜一样叹了口气,“事实就是,失乡号的到来扑灭了终焉传道士带来的历史污染,并阻止了即将在尘世诞生的黑太阳。尽管我们不知道那个幽灵船长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但毫无疑问……” 老主教停了下来,沉默将近半分钟后才不得不沉声开口:“普兰德因失乡号的到来而幸存。” “或许,她就是冲着‘太阳碎片’来的,”凡娜心中所想的其实很多,但她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都说出口,“你还记得那艘‘白橡木号’吗?那艘船与失乡号正面遭遇,最后全身而退,只有异常099被劫走一一或许,那位‘歌蒂娅船长’的目的比所有人想象的都简单。” “劫走太阳碎片和劫走一个异常可不是一个概念,”瓦伦丁摇了摇头,“但你说得对,这确实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如果教皇冕下需要一个答案,那这也是我们唯一能给出的答案了……剩下的,就只能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如实上报,看风暴大教堂的神官们能讨论出怎样的结论。” 凡娜轻轻嗯了一声,便又回过头,目光再度落在女神的圣像上。 “你的心绪仍然很不平静,”认识多年,瓦伦丁当然能察觉凡娜的状态不太对劲,“凡娜,我们已经讨论了城邦和教会的事情,现在还有什么东西在动摇你的意志?” “我……没事。” “我们认识很多年了,”瓦伦丁却摇了摇头,“虽然从神职上,你与我平级,但在相处中,你一直将我视作可以信任的长辈——我能看出来,你从回来之后状态就有点不太对劲,到底发生什么了?” 凡娜一时间沉默着,她仰望着那覆盖面纱的女神,过了一会,又垂下视线,看着自己这幅躯体。 丹特·韦恩的话仿佛还回响在她耳边。 十一年前的那场大火中,终焉传道士们用来开启历史污染的那次“火源”中,自己的叔父……其实并没能把自己救出来。 那场大火是历史污染的开端,是“正史”和“伪史”的分界线,在当晚死去的人是实实在在地死去了,而在那场大火之后,普兰德的毁灭与幸存才分裂成了两道截然相反的“世界线”。 也就是说,她这个在大火当晚便死去的人……本不应该幸存下来。 是“亚空间的赐福”让自己一直活到了今天。 那终焉传道士在钟楼塔顶癫狂的喊叫犹在耳边—— “你死而复生,亦会生而复死……” 她已死而复生。 却未生而复死。 失乡号的出现打断了这一切。 现在,她仍旧好好地站在这里,呼吸着尘世的空气,享受着生者的温暖。 甚至连风暴女神,都仍然在向自己降下赐福,用海风润泽的力量让自己身上因之前战斗而受的伤尽数复原。 这甚至让凡娜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一个与女神有关的困惑—— 风暴女神……难道是并不在意自己这因“亚空间赐福”而活下来的事实吗? 而这个困惑继续延伸扩展下去,所能联想到的东西更让凡娜有些不寒而栗—— 若按照那终焉传道士和歌蒂娅船长所言,此时此刻的整个普兰德城邦,其实都已经被失乡号的烈焰浸染,这座城邦的每一个人,甚至这片土地本身,都已经是“亵渎的异端”。 然而……大教堂中赐福仍在,普兰德中每一个深海牧师对女神的祈祷仍旧如往日般获得了响应。 生平第一次,凡娜对自己一直以来的信仰产生了疑问。 第二百一十八章 幸存下来的人们 风暴女神葛莫娜的圣像静静伫立在大圣堂中,如往日一般,威严,神秘,沉默。 那层面纱似乎不仅仅覆盖了女神的面容,也覆盖了尘世与神祇之间的某种联系,凡娜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完全不了解,甚至不理解自己崇拜的神明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一直以来,她只是理所当然地信仰着有关风暴和深海的一切,从未像今天一样思考过这方面的问题,从未考虑过要从质疑的角度来分析神明与自己之间的关系。 激灵一下子,凡娜从短暂的沈思中惊醒过来,感觉心脏砰砰直跳,后背出了一层的冷汗。 思虑生异端,而神不可窥探。 她不敢相信刚才那些近乎离经叛道的想法竟是从自己头脑中生出来的——开始质疑神明的“行为”,这几乎已经与异端无异了。 然而下一秒,她便感觉有轻柔的海浪声在自己耳边响起,源自女神的注视和抚慰如往常一般涌现出来,进一步缓解着这副身体积累的伤痛,舒缓着自己的精神。 哪怕在这大圣堂中,哪怕思虑中出现了如此动摇的想法,女神也一如既往……是因为神亦无知,还是因为主不在乎? “……你真的不需要休息吗?”瓦伦丁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打断了凡娜的又一次走神,这位老人有些担心地看着身旁的年轻审判官,他记忆中凡娜从未有过这样在女神面前连续愣神的状态,“你看上去精神恍惚……身体上的伤势容易愈合,精神上的疲惫可就麻烦了。” “我……”凡娜神色间有些迟疑,“可能确实是有点累了。” “那就去休息吧,后续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瓦伦丁立刻说道,紧接着在对方还想说什么之前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刚才我收到消息,丹特先生已经平安返回府邸,我想……你的家人这时候应该很需要你,你也需要你的家人。” “叔父……”凡娜怔了一下,之前与叔父道别时的景象在心中浮现,一种怪异的感觉触动着心绪,终于让她打消了最后的坚持,“好,那我先离开,这里就交给您了。” “安心去吧,”瓦伦丁轻轻点了点头,“愿风暴庇护你。” “……愿风暴庇护。”凡娜轻声说道。 一辆深灰色的蒸汽车驶出了教堂广场,在穿过已经设卡的中心区路口之后,首先朝着执政官府邸的方向驶去。 凡娜坐在车子的副驾驶位置,开车的人则是刚刚在教堂里面接受完问询的海蒂。 “谢了,还得麻烦你送我一趟,”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向后退去,凡娜轻声对自己的好友道着谢,“本来你可以更早点离开的。” “跟我就不用这么客气了,”海蒂握着方向盘,一边观察路况一边随口说道,“而且我也早不了,那位年轻修道士问了我一大堆问题,最后还让我熏了半天熏香,都是必要的‘安全措施’——折腾完就临近傍晚了。” 凡娜看着窗外,看到了正在道路上巡逻的城邦卫队以及守卫者们,有惊魂未定的市民快步穿过街道,还有一些看起来刚刚从避难设施中出来的人正在找路人询问情况,时不时可以看到拿着扩音筒的治安官站在路口,向附近的民众告知目前的最新情况——内容不外乎城邦遭受异象侵扰、危险已经排除、今夜进入三级戒严之类。 普兰德仿若大病初愈,城邦中的秩序仍显混乱,但哪怕是这样一片混乱紧张的景象,仍让凡娜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庆幸和……温暖。 恐惧与紧张是活着的证明,只有从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在此刻惴惴不安——而第二天升起的朝阳将是对普兰德最好的宽慰。 “你没事吧?看起来精神这么差,”海蒂哪怕正在开车,也注意到了凡娜此刻的疲惫和恍惚,“从小到大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你这么没精神——我都要以为你是一块钢板锻造出来的了。” “……如果我告诉你,火雨落下来的时候我一个人杀穿了整座城邦你信吗?”凡娜看了自己的好友一眼,其实在和海蒂一起离开之后,她的精神就已经渐渐放松下来,“快累死了。” “信啊,当然信,毕竟是你,你说你是从亚空间杀回来的我都信,”海蒂听到对方的话之后却连表情都没变,一脸理所当然地点着头,接着又突然上下打量了凡娜两眼,“怪不得你虚成这样……” 凡娜被对方上下打量的视线弄的浑身别扭:“你……眼神怪怪的。” “我只是突然冒出个想法,”海蒂却一脸认真,“你要不要现在去婚姻帮助中心一趟?” “……为什么?” “好不容易你能虚弱成这样,说不定现在就有你打不过的人了,这也不违背你当年的第二条誓言——任何战斗都将倾尽全力,”海蒂的思路似乎已经完全放飞,甚至压根没在意凡娜越来越扭曲的表情,“否则等你回家睡一觉之后你又天下无敌了,婚姻帮助中心又得隔三差五往医院送人……” 凡娜稍微捏了捏拳头。 空气爆裂的声音让海蒂瞬间安静下来。 安静了两秒钟,海蒂又嘟嘟囔囔:“不乐意就不乐意嘛,从小你就威胁我,我的午饭都让你吃了 ……” 车内随后安静下来,在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凡娜才突然轻声开口:“谢谢,我心情平静多了。” “那是,我毕竟是普兰德最优秀的精神医师一一而你也确实需要个好状态来面对丹特先生,”海蒂露出了仿佛计划成功的笑容,紧接着,车子便在她的控制下平稳地停了下来,“你到家了,我那无敌的骑士小姐——打起精神,今天我们所有人可是都捡了条命回来。” 捡了条命…… 海蒂只是随口一言,凡娜却不知为何想到了死亡教派的信徒们常说的一句话—— 生存并非与生俱来的权力,而是一件提前偿付了代价的物品。 凡娜垂下眼皮,轻轻吸了口气,向好友道谢与道别之后便下了车,朝着不远处的家门走去。 海蒂则在车里静静地看着凡娜离去的背影,过了一会,她才发动车子,调转方向,朝着自己家的方向开去。 父亲现在平安吗?如果他也平安,那……他此刻在做什么? …… 船舱外电闪雷鸣,风暴骤起,狂风卷着巨浪一阵阵拍打着失乡号高耸的船舷,而在深邃黑暗的海面之下,仿佛有什么不可名状的巨兽已被激怒,向这个世界释放着滔天的恶意。 透过舷窗,可以看到那裹挟着熊熊烈焰的巨人立于船头,燃烧的锁链延伸入海,而某个拥有大量触腕、体型几乎与失乡号相当的庞然巨物正在水面之下疯狂翻滚着,不断将那生有无数尖牙利齿和眼珠的触腕探出海面,攀上船舷,似乎是想要挣脱锁链的束缚,或将失乡号驱逐出这片海域。 舱室内,以鲸油为主要燃料的灯光明亮,却驱散不了紧张与恐惧,雪莉已经抱着阿狗哆嗦成一团,一脸惊悚地听着外面的动静,阿狗则一边使劲伸着脖子避免自己被勒死一边跟爱丽丝确认:“你你你……你确认船……船长小姐是在钓鱼?!” “对啊,”爱丽丝一脸笃定又淡然地点着头,表情间颇有点“你们这种城邦人就是大惊小怪”的意思,“钓鱼是船长小姐最大的爱好!”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每次谈论起歌蒂娅女士家的鱼都是那个反应了……”雪莉则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事情,哭丧着脸跟阿狗说道,“我……我当时吃的时候要是早知道……” 她话没说完,桌子对面正闭着眼睛的莫里斯便突然睁开了眼,老先生一脸惊悚地看着对面的女孩:“你……吃过歌蒂娅女士抓的……额,‘鱼’?” “我哪知道啊!”雪莉都快哭出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扭头看向妮娜,“你……你也没跟我说过你小姨的鱼是这么弄回来的……” “我也不知道啊,”妮娜摇了摇头,她脸上的表情却不像其他人那么夸张,反而显得有点……兴奋,她在桌旁探着头,透过舷窗看着甲板上的景象,而那些冲出水面的触腕并没有让她感觉恐惧,只是让她倍感新奇,“你们说……那些东西最后是怎么变成鱼的呢?” 平心而论,妮娜现在的表现其实与她在城邦里的时候并没任何区别,一如既往的开朗,一如既往的活泼又阳光,但这种表现放在和平的城邦里很正常,放在失乡号的“捕鱼现场”仍旧如此的话那就有点吓人了,而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雪莉才仿佛终于发现了妮娜不可思议的一面:“……你们姨侄俩太可怕了,真的……” 妮娜挠了挠头发,表情有点莫名其妙:“是吗?我觉得还好啊……” 说话间,爱丽丝突然站起身向外走去。 雪莉顿时有点紧张:“啊,你要去干嘛?” “去给晚饭做准备啊,”爱丽丝一脸理所当然,“船长小姐快把那条大鱼搞定了。” 爱丽丝离开了,留着几个阴差阳错上了船的“访客”在舱室里面面相觑。 “我……我想回家……”雪莉使劲抱着阿狗,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 阿狗血色眼眶中的红光忽明忽暗:“你快勒死我了……” 莫里斯则突然叹了口气。 妮娜见状赶紧问:“老师您为什么叹气啊?” “我觉得自己回去之后可以写一本书,”莫里斯想了想,摊开双手,“就是担心女儿会觉得我精神出了问题……” 妮娜:“……?” 第二百一十九章 “新船员们” 歌蒂娅带着丰盛的猎获返回了船舱。 伴随着沉重的一声闷响,一条几乎有成年人身高般的大鱼被她扔在了地上,还有几条小一些的丑鱼也被噼里啪啦地扔在大鱼旁边。 “今天这些鱼挣扎的可真厉害,幸好还是我更胜一筹,”歌蒂娅带着得意又愉快的语气说道,一边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刘海——其实她压根没出汗,但作为一个带着一堆大鱼回来显摆的钓鱼吧吧友,这时候擦一下额头是对猎物最基础的尊重,“都来看看吧,这可算是无垠海深处的特产,别看丑了点,其实味道还挺……你们怎么都那副表情?” 歌蒂娅的目光终于从自己的猎物上移开,抬头发现了船舱里躲得远远的雪莉,莫里斯和阿狗,而除了阿狗的表情比较难以琢磨之外,莫里斯和雪莉的脸色显然不怎么对劲。 只有妮娜跑了过来,一如往常地打着招呼:“小姨!” 然后她便好奇地看着被扔在地板上的鱼们。 真的是鱼,虽然很丑——但确实是此前小姨拿回家的那种。 “真的好丑啊……”妮娜惊奇地感叹着,“做成鱼干之前的模样原来更丑的吗?而且它们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他们几个怎么都这副模样?”歌蒂娅看着舱室对面跟见鬼一般的雪莉和莫里斯,忍不住询问起来。 “他们被小姨您抓鱼时候的动静给吓到了,”妮娜立刻答道,紧接着好像思考了一下,脸上也露出有点尴尬的表情,“其实我也被吓了一跳……您抓鱼时候的动静还真挺大的……” “我抓鱼的动静很大吗?”歌蒂娅疑惑地皱了皱眉,似乎隐隐约约察觉了什么,抬头看向坐在远处的莫里斯,“刚才有发生什么事情吗?” 莫里斯这时候才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起身,随后又谨慎地来到了那几条丑陋的怪鱼旁边,低头再三打量,确认这些东西真的变成了鱼之后,他才犹豫着开口:“歌蒂娅女士,您……跟深海子嗣关系很不好吗?以至于要把它们扭曲成这副模样……” 歌蒂娅顿时一怔,终于察觉了这从始至终的违和感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慢慢转头看向妮娜,若有所思地开口:“……在你们看来,我抓的难道不是鱼吗?” “现在是了,但刚才不是,”妮娜吐了吐舌头,小声回答,“刚才我们看到您在跟一个很巨大的东西搏斗,就是……这个样子的……” 妮娜使劲伸开手,尝试着比划出那个在人类的理智中绝难出现的庞大海兽,紧接着又描述着刚才自己所看到的甲板上的景象,而在她讲述的过程中,歌蒂娅的表情变得有点严肃,紧接着又陷入了思索中。 “差不多就是那样,”妮娜终于讲完了,她又扭头看了一眼那些怪鱼,语气中带着不可思议,“但我们没想到那东西竟然真的变成了……鱼。” 歌蒂娅则一时间陷入了沉默,许久之后,她才若有所思地轻声嘀咕气来:“那听上去像是一种很巨大的章 鱼……” 始终躲在一边没插话的雪莉这时候也终于大着胆子蹭了过来,闻言没忍住好奇:“章 鱼?那是什么?” “其实也能吃,”歌蒂娅解释道,“看起来比较吓人,但味道还行。” 这话一出来,雪莉跟莫里斯脸上的表情就又精彩起来了。 歌蒂娅却没有在意他们此刻的反应,她只是看着自己的猎获陷入了沈思。 原来自己抓的“鱼”……一开始并不是鱼。 深海子嗣,无垠海中的可怕“怪物”,让船长和水手们闻风丧胆的海怪——在被自己“钓”起来之后,它们才变成了鱼。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 歌蒂娅先是感觉到了诧异与困惑,但最终,这些诧异与困惑还是汇成了一个更根本的问题: 这鱼,还能吃吗? 歌蒂娅一时间有点纠结,但纠结了几秒种后她便有了答案——又不是没吃过,除了长得丑一点之外,这些鱼的味道还是不错的。 这里是无垠海,无垠海中本来就有数不清的怪异之事,和那些真正不可名状的大恐怖比起来,深海的怪物上岸之后变成丑鱼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虽然“深海子嗣”这几个字听上去挺唬人,但思路放开一点,深海子嗣不就是一种海怪吗?纵观人类文明,有多少曾经被当成恐怖巨兽的玩意儿最后不都上桌了? 歌蒂娅认为这整件事的本质其实就是一种食材在失乡号上变成了另一种食材…… “反正吃过”这几个字,打消了歌蒂娅心中所有的疑虑和纠结,她决定不管那么多了,就当是揭开了食材鲜美味道背后的秘密——如果实在担心,大不了回头让爱丽丝多煮一会。 雪莉跟莫里斯就这么眼看着歌蒂娅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愉快起来,听到对方的安排:“不想这么多了,我先把这些鱼送到厨房。” 雪莉这时候也顾不上谨慎了:“真的要吃啊?!” “你又不是没吃过,”歌蒂娅表情古怪地看了这姑娘一眼,“上次你不是吃的挺香吗?” 雪莉:“……” 不管几位访客是个什么心态,失乡号这顿特殊的晚餐终究是被端上了餐桌。 而对歌蒂娅而言,今天也注定是个特殊的日子。 在冷清了如此之久以后,失乡号终于迎来了姑且算得上“热闹”的一天,位于甲板中段的舱室内,封闭已久的餐厅被重新启用了,明亮的鲸油灯驱散了船舱中的昏暗,长桌被擦拭的闪闪发亮,上面则是如今这艘船上能提供的最丰盛的一餐—— 新鲜烤制的面包,蔬菜汤,豌豆炖肉,果酱与土豆泥,两种低度酒和一种烈酒,以及鱼。 当然,还有艾伊的薯条和番茄酱。 歌蒂娅坐在了长桌的一端,妮娜就坐在他的身边,另一边是过来凑数的爱丽丝,长桌两旁则是雪莉,阿狗,莫里斯与艾伊。 平心而论,与这偌大的餐厅和长桌比起来,眼前的寥寥几人其实也称不上“热闹”,而且严格来讲这里除了莫里斯之外甚至都找不到一个真正的“普通人类”,可即便如此,这也将是歌蒂娅来到这艘船上以来最有氛围的一餐。 毕竟,平常她吃饭旁边不是山羊头就是爱丽丝,整艘船都凑不出两个吃人饭的,好不容易有个艾伊,食谱还只有薯条…… 而对于今日登船的几位“访客”而言,这似乎也将是他们有生以来最难以置信、最印象深刻的一餐。 莫里斯看着眼前的餐盘,爱丽丝亲手切分的烤鱼被放在最中间的位置,在经过烹饪加工之后,这子嗣的血肉已经再难看出任何诡异可怖的元素——它就如真正的食物一般,甚至还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坐在失乡号上,与亚空间的阴影共处,分食深海子嗣的血肉。 莫里斯甚至忍不住想要低声念诵智慧之神拉赫姆的圣名——但又怕神明真的向自己降下赐福,让自己不小心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餐桌旁的气氛显得有些拘谨,歌蒂娅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她第一个举杯:“首先,再次欢迎各位的到来——虽然过程有些意外,但你们如今皆已是失乡号的一员,就用这杯酒来当做迎新的仪式吧。” 心中的纠结与紧张迅速让步,莫里斯慌忙举杯起身,紧跟着是雪莉和有样学样的妮娜——不过歌蒂娅很快便看了两个女孩一眼:“你们两个喝果汁就行。” “我就快成年了!”雪莉顿时下意识开口。 “我……我就抿一点,”妮娜也跟着小声说道,“果酒也行……” “……那你们两个只准喝一点,”歌蒂娅一脸认真,“我会让爱丽丝在旁边盯着的。” “哎!好的小姨/好的歌蒂娅女士!” 莫里斯有点讶异地看着雪莉、妮娜和歌蒂娅之间的交流,这似乎有点过于接地气的一幕突然让他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了一点。 不止莫里斯的神经放松了一点。 当妮娜兴冲冲地喝了一口果酒却仍然被呛得连连咳嗽之后,整个餐厅中的气氛似乎都跟着放松了下来。 歌蒂娅觉得现在可以谈一谈自己接下来的想法和安排了。 “在晚餐之后,我会安排艾伊将你们送回城邦,”她环视了餐桌周围一圈,用一种放松柔和的语气说道,“莫里斯先生,你可以直接回家,雪莉、阿狗还有妮娜,你们可以返回古董店。” 妮娜正从一口果酒带来的咳嗽中缓过来,这时候听到歌蒂娅的话突然想到什么:“咳咳……小姨……咳,那你……” “我当然会在那边等你,”歌蒂娅笑了起来,目光也落在雪莉身上,“其实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我既在此处,也在城邦。” “额……”雪莉有点发呆,愣了几秒种后才突然眨眨眼,“我还以为……在解决了普兰德的事情之后,您就不再关注那座城邦了,就……像故事里说的那样,船长小姐继续踏上了冒险……” “船长小姐当然会继续踏上冒险,失乡号依然航行在无垠海中,”歌蒂娅似笑非笑地看着雪莉,“可船长小姐也仍旧关注着文明世界,而失乡号的船员们……你们会返回自己熟悉的陆地生活,但也不排除在情况需要的时候重新登船。” “……我们还得回来?!”雪莉怔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 妮娜也反应了过来:“我们还能回来!?” 第二百二十章 “团体” 与失乡号遭遇者,将不可避免地与歌蒂娅建立起“联系”,而从另一个角度看,歌蒂娅这个“外来者”本身也确实需要在这个世界广泛建立起这样的联系——只有掌握尽可能多的知识渠道和助力,她才能进一步了解这个世界,了解超凡领域,乃至于……了解自己。 莫里斯等人被带上船的起因或许只是当时情况紧急,但即便他们今天没有上船,歌蒂娅本身也是有计划要扩展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影响”的,而在她看来,如今聚集在失乡号上的几个人其实恰好是不错的人选。 莫里斯,一位杰出的历史学家,博学者,智慧之神的信徒,他掌握着宝贵的知识,这是目前歌蒂娅最紧缺的东西,与此同时,这位老先生还是一位在人类世界拥有一定人脉和地位的“上流人士”,这在恰当的时候也能派上很大用场, 雪莉与阿狗,受控的幽蓬恶度和与恶魔共生的召唤师,既有战斗力,又掌握着有关幽谨领域,甚至一部分跟亚空间有关的知识,而这部分知识正好和莫里斯这个“人类学者”形成互补,除此之外,这对组合还有着特殊的感知手段,能够在无代价或代价极小的情况下察觉超凡力量留下的痕迹。 妮娜,乖巧可爱的侄女。 顺便是太阳碎片目前的载体。 歌蒂娅的目光缓缓扫过长桌,在这长桌周围,几副面孔有的紧张,有的拘谨,有的带着单纯的好奇。 他们似乎都还没意识到,一个极为特殊的“团体”已经在这晚餐中隐隐成形,而将这个团体维系起来的,是他们此刻共同的身份: 失乡号的船员们。 “我之前的承诺仍然有效,失乡号的船员身份并不会限制你们的人身自由,我不需要强制性的效忠,也不需要任何献祭、奉养之类的东西——这一切对我没有意义,”歌蒂娅慢慢说道,她的嗓音舒缓清澈,而轻柔的海浪声则正从不远处的舷窗外响起,“但鉴于你们与我之间的联系已经建立,这种联系或许可以被视作一个……松散的团队基础。 “坦白讲,我已经远离文明世界多年——莫里斯应该很清楚,失乡号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都不曾和任何一座城邦有过联系,在文明世界,有许多关于我,关于这艘船的惊悚可怕故事,我承认这些故事有事实基础,因为在很多年中……这艘船都处于失控状态。 “但如你们所见,我已取回人性,并重新稳定了失乡号的状态,而现在……我对一个世纪之后的文明世界很感兴趣。” 歌蒂娅不紧不慢地说着,而这些是她刚才在钓鱼的时候便深思熟虑好的一番说辞——她需要“招募船员”,但失乡号的可怕背景注定了上船的新人不会有很好的入职心态,因此她便需要一套合理的、温和的、正当的理由来安抚新人的情绪,那么首先第一步,她得建立起一个“理智友好”的船长小姐形象才行。 失乡号曾经是失控的,但现在船长小姐已经取回人性,并恢复了对这艘船的控制权,这是团队成立的前提。 至于新人们信不信……那就是对面的问题了。 不得不说,钓鱼确实是一件修养身心适合思考的休闲活动——歌蒂娅觉得自己确实应该感谢大自然的馈赠……感谢深海子嗣也行。 听到歌蒂娅这番说法,莫里斯脸上顿时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其实仍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就是真实的声音,事实上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失乡号就是这艘船真正的样子,但他回忆着一直以来歌蒂娅表现出的友好态度,终于开始渐渐……说服自己。 至少,如果这番说法是真的,这位亚空间阴影的友善表现会变得合理可信一点。 雪莉则正在思考,似乎还没有完全搞明白情况,坐在她旁边的阿狗这时候却已经反应过来,这幽遵猎犬大着胆子看了歌蒂娅一眼:“也就是说,您需要我们……做您的卷属,帮您在世间做一些事情?” “只是有可能会,”歌蒂娅微笑着说道,“当我需要的时候。另外,我也不认为这种关系算是‘卷属一你们是船员,所以叫我船长小姐就可以,或者还按照以前的称呼也行。” 雪莉和阿狗“哦”了一声,不远处的莫里斯则在短暂思考之后突然说道:“那您会怎么联系我们?啊,当然,我知道您在普兰德城邦有一具化身,不过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歌蒂娅不等对方说完便轻轻点了点头,“如果我想找你们,自然会立刻找到,而如果你们遇上事情需要与我联络,可以直接在光滑的镜面附近呼唤我的名字或者失乡号的名字,我是可以听到的,此外,火焰可以增强我的力量,如果你们遇到危险,可以在呼唤我的名字之后点燃火焰。” 莫里斯听着,脸上表情似乎有点复杂,他终究还是智慧之神的信徒,此刻却半主动地加入了一个这样的“异端团体”,甚至在学习着来自某个亚空间阴影的知识,这多少让他有点别扭,但更让他别扭的是……自己手腕上那残存四颗石子的护身手串此刻毫无反应。 主没看见,主不在乎,主觉得你做得对——不管哪一个答案,都挺让老先生情绪复杂的。 妮娜则在听完歌蒂娅的话之后就微微睁大了眼睛,脸上竟有点兴奋:“听上去好厉害!” 歌蒂娅闻言淡淡看了她一眼:“你倒是不需要什么额外的火焰………” 妮娜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啊?为什么?” 然后不等歌蒂娅回答,她又反应了过来,赶紧摆摆手:“哦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可以…… “你别在这儿变!”歌蒂娅一看妮娜身边的空气已经隐隐约约有了扭曲征兆,赶紧出声打断,“在你能熟练掌握太阳碎片带来的力量之前,不准在封闭空间和人员密集的地方尝试切换自己的形态!” 妮娜顿时查拉下脑袋:“哦……” 歌蒂娅看着这姑娘身边的空气渐渐复原,感受着热量消退,这才轻轻舒了口气。 在她这个“黑火者”的帮助下,妮娜体内的太阳碎片已经得到控制,但很显然,这姑娘自己还没有充分意识到自己体内到底沉睡着一股多么强大的力量——不管再怎么成熟懂事,她终究也只有十六七岁,对于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而言,初次接触超凡力量所带来的那股新奇冲动感不是那么容易压制的。 有机会还是要让她在这开阔空旷的无垠海上多熟悉熟悉自己的力量,一方面是增强太阳碎片的可控性,一方面也是让她意识到那源自恒星的火焰到底有多危险。 “今后我们可能还会增加新的成员,”歌蒂娅想了想,又说道,“那便将今天这种聚餐当做新人加入的标准流程吧,我想这也有助于增进团队成员之间的感情。” 莫里斯顿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面前的餐盘,感觉自己好像又看到了某些温馨氛围下的真实—— 在亚空间阴影的注视下共进晚餐,分食深湾子嗣的血肉,学习召唤超凡伟力的仪式和咒文,这…… 这一套下来还真是充满了强烈的既视感。 但自己还能说什么呢?自己已经是这艘船的一员,已经接受了歌蒂娅女士的庇护,而深海子嗣的血肉已经作为这“仪式”的关键部分摆在自己面前,这时候想退出是肯定不行了,那就只能像旁边那只从刚才开始便一直在大啖薯条的鸽子一样,坦然接受真香的命运…·… 老先生心中一声轻叹,完全接受了这个命运中的急转弯,同时也默默劝慰着自己——从今天以后,自己值也和那些足以留史的传奇学者们一样,踏上了一条前往真相深渊的不归路,这世界上恐怕再没什么东西可以 让自己再觉得离奇邪门了。 他这边如此想着,便突然听到不远处一直没说话的爱丽丝小姐打破了沉默——这位同样美丽的女士始终安安静地侍立在歌蒂娅身后,这时候好像才反应过来什么:“啊,船长小姐,那是不是今后我就不是这里唯一的船员了?” “你才反应过来?”歌蒂娅微微偏头看了这个人偶一眼,“你当然不再是这里唯一的船员了,而且等会在他们离开之前,你还要把船员守则教给他们,就像当时山羊头教你一样。” 爱丽丝怔了一下,可算搞明白了当前的状况,这才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开心地一拍手:“好哎!那我以后就……” 下一秒,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于激动,歌蒂娅耳边便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啵儿——” 一颗仍然戴着金色假发的脑袋就在她身旁掉了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滚到了餐桌中间。 餐桌旁瞬间寂静,直到雪莉的惊呼声打破沉默:“啊啊啊——脑袋掉了,脑袋掉了啊!掉掉掉了啊!”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雪莉和妮娜的惊呼声、阿狗的骂街声以及爱丽丝结结巴巴的求助声此起彼伏,中间还夹杂着艾伊响亮的咕咕咕,莫里斯表情木然地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自己要完全适应这个“新团队”恐怕还需要更长的时间…… 第二百二十一章 团聚 那座熟悉的房子静静地伫立在幽静的街区尽头,一楼的窗口向外透着着明亮温暖的灯光。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道路两旁的路灯让四周更显静谧,海蒂稍稍减慢了车速,在靠近家门的最后一百米,她用轻缓的深呼吸慢慢调整着自己的情绪。 她帮助凡娜平复了心情,但她知道,自己的心绪其实也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放松淡然。 和父亲道别时的景象仿佛还发生在上一刻,当时她还完全不知道城邦中会发生什么——而父亲显然在那时便有所察觉了。 这是一种后知后觉的生离死别。 父亲让自己去大教堂寻求庇护,他则去了那家位于下城区的古董店……可为什么他要去那家古董店呢? 海蒂心中突然浮现出一缕疑问,但很快,她便把这一丝疑问暂时放在一边——家中门厅的灯亮着,那是在等自己。 深灰色的小车平稳驶进庭院,海蒂推开家中大门,向里面走了几步,突然有些讶异地停了下来。 在家里等着自己的并不是理论上早该到家的父亲,而是自己的母亲——母亲披了一件带着深蓝条纹的羊毛披肩,坐在餐桌旁的靠背椅上,戴着一副精巧的眼镜,聚精会神地看着报纸,旁边的桌面上还堆了一大摞报纸,似乎都是从父亲的书房里搬出来的旧报。 海蒂愣在餐厅门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她已经记不清母亲有多久不曾走出那间卧室了——似乎这许多年来,她记忆中的母亲就一直待在那间灯光昏暗的卧室里面,而家中的餐桌旁则永远留着一个空荡荡的座位,父亲说那座位是给母亲准备的,却从没有人坐在上面。 海蒂始终觉得这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但过了这么多年,她也习惯了母亲足不出屋的情况,直到此刻……看到母亲就坐在那张椅子上,她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 海蒂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脚步声终于引起了餐桌旁的老妇人的注意,后者抬起头来,看到自己的女儿之后顿时露出笑容:“啊,海蒂,你回来了。” “我……”海蒂张了张嘴,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跟自己的母亲交谈,明明自己几乎每天都会去父母的卧室里问候对方,她这时候却觉得自己跟母亲好像已经有十几年未曾见过一般,“我在大教堂那边耽误了些时间,您……您还好吧?” “我很好,我就在这儿,”母亲开心地笑着,眼睛中似乎有些让海蒂看不明白的光彩,她从椅子上起身,慢慢来到自己的女儿面前,有些出神地看着海蒂的脸,又伸手摸了摸后者的头发,“让我好好看看你……好久没有好好看过你了……” “我们不是每天都见面吗,”海蒂下意识地说着,紧接着又有点担心地看着眼前的老妇人,“您怎么从卧室出来了?今天身体好些了吗?” 母亲笑着,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说给女儿听:“已经好了,已经好了……对了,莫里斯怎么还没回来?” “父亲还没回家?”海蒂闻言顿时一愣,心中隐隐有点担忧,“他应该早到家的啊,他去的地方比大教堂近,而且也不像我一样耽误了半天……” “可能是车坏在半路上了吧,”母亲慢慢说道,“他开车的技术可一向不值得恭维。来,我们一起等着他吧。” 海蒂迟疑地点了点头,跟在母亲身后回到了餐桌旁边,随后她注意到了餐桌上的丰盛饭菜一一那不是平日里家中雇佣的临时女仆常做的几样菜。 “这是您做的?”海蒂有点惊讶地抬起头,“您好久没下厨了。” “是啊,好久没下厨了,都找不到食材在什么地方,许多东西还是请那位女仆小姐帮忙找的,而且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母亲淡淡地笑着,“幸好,还记得大致的过程。” 海蒂听着,目光落在桌上的食物上,不由得拿起叉子想要尝一口味道,结果刚抬手就听到母亲的声音从旁传来:“等你父亲到家再开饭。” 海蒂的动作一下子停住。 这句话她也有很多年不曾听到了。 而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响动突然从门口附近传来,那听上去好像是什么很大的鸟类拍打翅膀的声音,又夹杂着轻微的噼啪声响。海蒂刚要好奇那是什么发出的声音,便听到有掏钥匙和转动门把的声音响起,看到不远处的家门被人打开。 父亲回来了。 莫里斯愣愣地站在门口,被艾伊从失乡号直接传送过来导致的眩晕感还未褪去,那翻腾混乱的感官让他晕乎乎的,以至于在长达十几秒的时间里,他都认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他看到自己的妻子正坐在餐桌旁边,等着自己回家吃饭。 然后,他才意识到那不是错觉。 他在十一年前向亚空间祈求而来的“奇迹”,终于在这场火焰与历史的交错之后被固化到了帷幕的这一边——他在梦中都不敢奢求的事情实现了。 仿佛一尊雕塑般伫立了半天之后,莫里斯终于向前迈出脚步,一步步越走越快。 在失乡号上与眷属们分食深海子嗣的血肉,向亚空间的阴影聆听知识,成为隐秘结社的成员……仅仅在不久前,这些事情还如重担一般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但突然间,这些重担的分量仿佛消失了,而他似乎在这其中窥见了一个最合理的解读——任何奇迹的实现都需要偿付代价,而现在,这代价已经用最温和、最亲切的方式落在自己身上。 是欣然接受的时候了。 妻子从餐桌旁站了起来,莫里斯与她紧紧相拥。 “我终于看见你了……”老学者嗓音低沉,仿佛生怕旁边的海蒂听到,又生怕眼前的妻子听不到,“我……” “好了,孩子看着呢——你还有很长时间向我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不急于现在。” “哦……哦,你说得对,说得对。” 莫里斯有些慌乱地回应着,他松开自己的妻子,转过头,便看到海蒂正带着惊讶的目光看着这边。 咳咳……我回来晚了,路上……车子坏掉了,明天要找人去拖回来,“莫里斯不太自然地解释了两句,接着赶紧转移话题,”你没事吧?大教堂那边……也都没事吧?““除了颇受惊吓以及满心困惑之外,我和其他人一样毫发无损,”海蒂回答着,又上下打量了父亲两眼,“倒是您……我怎么觉得您怪怪的?是回来的路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能有什么事?”莫里斯立刻说道,仿佛生怕海蒂把话题往自己过去一段时间的行程上引,紧接着,他便注意到了餐桌上那些丰盛的饭菜。 老学者脸上的表情顿时复杂起来。 “我……回来之前已经吃过饭了。”他犹豫着说道,“在船……在歌蒂娅女士那边吃的。” 他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些丑陋又可怕的“鱼”。 在“亚空间之宴”上,他和那只古怪的幽邃猎犬一样,对鱼紧张万分,但在歌蒂娅女士的注视下,他仍旧硬着头皮吃下了那深海子嗣的血肉——后来发生的事情他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真香。 现在他是一口东西都吃不下了。 但妻子的声音就在这时从旁边传来:“这是我亲手做的。” “母亲多年没下厨了,”海蒂也紧跟着说道,“她今天觉得身体好一些了,所以……” “那我再吃点。”莫里斯一听这个,不等女儿说完便直接坐在了餐桌旁边,第一时间先端起了餐盘上的汤碗,一大口就灌了下去。 “味道……怎么样?”妻子在旁边带着期待问道。 “有点……咸,”莫里斯迟疑着说道,但紧接着又捧起碗,咕咚咕咚又是几口,一边咽下一边笑着,“咸了,太咸了……你做饭总是这么咸……” “嫌不好吃你就别吃!” “我没说不好吃……” “那就闭上嘴吃饭——餐桌上话还这么多?” 海蒂抬起头,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又看了看母亲。 她已经很多年不曾听过这样的对话了——而过了这么多年,一切似乎都没变。 于是她笑了起来,低下头,切下一块煎肉排放进嘴里。 确实有点咸。 …… 叔父已经睡下了,睡得很沉——他似乎已经很长很长时间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以至于在和自己交谈到一半的时候就打起了盹。 凡娜慢慢走向自己的卧室。 她已经换上了居家的衣裙,将头发简单地绑成马尾,在换掉那身伤痕累累的甲胄、放下那柄巨剑之后,历战而归的审判官收敛起了一身的煞气,仿佛变成了一个如普通人般有着自己生活、有着自己喜怒哀乐的年轻姑娘。 在家里的时候,她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和心事,所以叔父显然也看出了自己心事重重的模样,但在刚才的交谈中,他什么都没问。 两人也很默契地没有提起关于“亚空间赐福”的事情。 叔父不想增加自己的负担,这一点很明显。 但凡娜自己清楚,她此刻心中的负担并不只是那所谓的“亚空间赐福”,甚至跟自己的生死无关。 她回到了卧室,关好房门,来到梳妆台前,从抽屉中取出了那把带有华丽纹饰的仪式匕首。 这是深海教会的圣物,也是她当初接受洗礼之后,由瓦伦丁主教亲自赐福并送给自己的礼物。 这件圣物,象征着她对风暴女神葛莫娜信仰的开端。 第二百二十二章 动摇 如往常一样,凡娜平静下心情,并在心中默念了《风暴原典》中的神圣段落,随后她又从旁边的抽屉中取出一截已经被烧掉大半的雕文蜡烛,将其置于身侧,并点燃了烛台。 一簇明亮的小小火焰在蜡烛顶端跳跃,令人心情平静的香气随着精油的挥发缓缓扩散开来,凡娜轻轻吸了口气,随后毫不犹豫地将那柄匕首划过手臂。 血液浸入匕首上的细密纹路,仿佛被其吸收一般,而她的手臂上则传来短暂的疼痛——这疼痛甚至没来得及持续几秒钟,便已经化作伤口愈合时隐隐约约的麻痒。 凡娜甚至能听到细胞再生,血液凝结时的轻微声响,她看到自己手臂上的伤口迅速复原,海浪轻响的声音则隐隐约约从耳边传来。 她又看向自己手中的仪式匕首,略微犹豫之后,将那沾染着自己血液的匕首放在了燃烧的烛台上方,让火焰舔舐匕首的刀尖。”请您聆听,风暴的主宰,深海的福音,静海的少女,请您聆听,您的追随者需要指引…… 火焰劈啪作响,匕首上的血液眨眼间被点燃,并化作一层氤氲的辉光漂浮在刀刃上。 这是通道已经建立的标识。 一名圣徒,以鲜血为引,使用特殊的祷告格式,遵循特殊的仪式流程,便可在自身和神明之间建立起远比普通神官祈祷时更加稳固、更加直接的交流通道,这种特殊的力量和“恩宠”,也正是“圣徒”有别于普通神职者的一点。 而至于这特殊的“通道”到底有多稳固,有多直接…… 某种程度上,这甚至可以视作直接与神交谈。 轻柔的海浪声响了起来,仿佛直接在脑海中回荡一般越发明显,凡娜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渐渐变得湿润,甚至鼻孔中都仿佛飘来了腥咸的气息,紧接着,她便突然感觉精神一阵恍惚,眼前的景象随之发生改变。 熟悉的卧室消失了,四周变成了无穷无尽的、微微涌动的幽蓝海水,又有微弱的蓝色光辉在那海水深处起伏,仿佛那深海中隐藏着成百上千的神秘光源,凡娜感觉自己仿佛正置身于一处不知有多广阔的幽深海域中心,而在她眼前的波光粼粼中,渐渐有一个模糊的影像浮现出来。 那似乎是一位身穿长裙的女士,其身后又有大片朦胧的阴影向四面八方蔓延,女士的面容隐藏在面纱背后,她身后的阴影则蜿蜒交织,仿佛是无数缠绕在一起的锁链,又仿佛在勾勒着某种更加庞大、更加超出凡人理智的“躯体”,而那个身穿长裙的身影,则只是这个庞大躯体中的一小部分——可以被凡人理解的那一小部分。 凡娜轻轻吸了口气,平复着自己的心跳。 作为一名圣徒,在特殊的仪式中窥见风暴女神葛莫娜的幻影或化身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但想到自己今日接二连三的动摇以及心中近乎离经叛道的质疑想法,她仍不免紧张起来。 那个神秘而模糊的朦胧身影似乎朝这边靠近了一点,“祂”没有开口,但凡娜感觉到有一个“想法”直接在自己脑海中浮现。 女神的幻影在示意自己开口讲话。 “我……”凡娜略微迟疑,终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因亚空间而生存至今,您为何仍选我为圣徒并降下赐福?” 那个朦胧模糊的身影没有任何动静,凡娜却不敢催促,她知道,尽管自己所看见的只是一个投影,这个投影却确实是直接指向葛莫娜的,而自己刚才提出的问题则是极大的冒险——这已经超出了作为一名信徒的本分,可她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就这样在忐忑中不知等了多久,突然,一个想法仿佛直接植入大脑般进入了她的思绪——“……并无区别……” “并无区别?”凡娜一愣,这个没头没尾的回答甚至比晦涩破碎的预言和启示还要难懂,她本能地觉得这个回答应该还有别的什么“上下文”存在,只是自己未能理解那些信息因而没有听见,这让她下意识地又追问道,“什么并无区别?我不理解,您是在知晓我曾被亚空间赐福的情况下仍然选择了……” 然而凡娜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她周围的深海幻象突然剧烈动荡起来,原本在海浪深处柔和明亮的光辉也在一个接一个地暗淡,消退,女神的幻影眨眼间已经处于崩溃边缘,凡娜感觉自己正在被“推”出这个通道,而在连接彻底中断之前,她只隐隐约约地感知到几个单词:“……时间有限……即将……临界……” 联系彻底中断了。 凡娜感觉自己仿佛被粗暴地扔回了现实世界,心脏砰砰直跳,某种濒临窒息的感觉让她下意识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她抬起头环视四周,看到所有的幻象已经尽数消散,手中的匕首也不知何时掉在桌上,唯有那支雕文蜡烛仍然在静静燃烧着,火苗跳动,摇曳不安。 过了不知多久,凡娜的目光终于从烛火上收回,她捡起了掉落的匕首,慢慢将其放回抽屉。 她脑海中盘旋着在那短暂的交流过程中,浮现在自己思绪中的、仅有的信息。 “并无区别”以及“时间有限,即将临界”。 前者,她仍旧无法理解是什么意思,而后者……似乎有着较为明确的含义,却只让她更加困惑。 女神是在告诉自己,某些事情就要发生吗?是在警告自己为某事做准备的时间有限?临界又是什么意思?什么东西在临界?又一场危机?又一次现实入侵级别的灾害? 与普兰德刚刚度过的危机有关吗? 凡娜思绪纷繁,这一次的祷告并没有让她心情平静下来,反而比白天还要忐忑不安。 但突然间,一抹异样的色彩浮现在她眼角的余光中,让她纷繁错乱的思绪瞬间止息。 那根雕文蜡烛上跳跃的火苗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幽绿。 下一秒,她便猛然抬头看向面前的梳妆台,看向那面椭圆形的镜面。 歌蒂娅船长的身影浮现在镜框中,正平静地注视着这边。 “你没事吧?” 那个容貌毫无瑕疵以至于给人强烈不真实感的身影开口了,是很突兀的询问。 “是你?”凡娜激灵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紧接着好像想到什么,“刚才是你扰乱了我的仪式?” “仪式?我想你是误会了,”歌蒂娅在镜中摇了摇头,语气十分坦然,“我只是突然感知到你的气息极度混乱,还以为普兰德城中仍旧残留着什么棘手的敌人,才过来看看情况……但现在看来,是我莽撞了。” 感知到气息混乱……所以过来看看情况? 凡娜一脑门子问号,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很快,她又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在镜中看到对方时的情况,顿时下意识露出警惕的模样:“你又把我拉入了梦境?” “你还在现实世界,这一点不用担心,”歌蒂娅随口说道,“所以我强烈建议你不要像上次一样直接一个跳劈过来——你真的会把自己的房间弄得一团糟的。” “……我并不是只会跳劈的蛮子,”凡娜突然感觉跟这个幽灵船长的交流实在令人心累,对方的言行总是会超出资料上的记载,而她则总是在这些超出预料的交流中不自觉地疏于对对方的防范,“除了‘过来看看情况’之外,你还想做什么?我以为……你已经彻底离开了。” 镜子中的歌蒂娅皱了皱好看的眉头,似乎有点头疼于眼前这个年轻审判官过于警惕敌对的态度:“你大可以放松一点,最好再有点礼貌,我确实已经离开,但时空上的距离对我而言并没太大意义,另外——无论如何,我刚刚保护了你们的城邦,你不觉得自己起码应该道个谢吗?” 凡娜紧紧盯着镜子中的幽灵船长,过了几秒钟,她突然向前迈了一步,竟真的低下头:“非常感谢您的帮助,至少从这件事上,普兰德蒙您庇护。” 这直率的道谢倒是超出了歌蒂娅的预料,她原本还以为这位审判官女士的脑筋会跟她的肌肉一样坚若磐石,意外之下反而尴尬起来:“倒也……不用这么认真,我就随口一提。” “我们或许立场不同,但您庇护普兰德的举动却是无法否认的,”凡娜抬起头,一脸的认真,“今天有无数人从灾难中活了下来,抛开作为审判官的立场,我应该向您道谢。” 说到这她顿了顿,又紧接着板起脸说道:“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您和失乡号放松了警惕,我们仍不能确定您对文明世界到底有何目的……至少在确认这一点之前,我都……” “可以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歌蒂娅打断了凡娜的话,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审判官,对方的言辞和态度其实远说不上礼貌,但这种有点过于耿直的性格也让人讨厌不起来,“那就说点别的吧……你似乎遇上了麻烦?” 凡娜迎着歌蒂娅的视线,过了几秒种后才轻轻吸了口气:“抱歉,与您无关。” “……无关,但我好奇,”歌蒂娅淡淡说道,“不论你是否愿意承认,你都无法驱散我留在你身上的烙印,凡娜,我能感知到你此刻的糟糕状态——或许我可以帮你。” 第二百二十三章 增进了解 平心而论,歌蒂娅这时候那是真的诚心实意——她很欣赏这位意志坚韧、性格直率的审判官,欣赏她在那场灾难中的表现,而即便抛开这份欣赏,她也十分珍视凡娜这个特殊的“节点”。 如果不是足够的巧合,要想在教会顶层人员中安置这么一个“节点”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要与其建立起最基础的“交情”那更是难上加难。 凡娜很耿直,这份耿直反而决定了她不会否认歌蒂娅在庇护普兰德这件事上的功绩,决定了哪怕她个人再别扭,也会在这份“大人情”上公允对待。 只不过歌蒂娅这边的诚心实意在旁人听来多多少少就有点吓人了。 一个如诅咒般无法斩断的联系,一个能随时入侵自己思维的亚空间阴影,一个强大到可以扭转历史污染却目的不明的上位存在——也就是凡娜意志坚定,这要换个人怕是San check都已经过好几轮了。 凡娜定了定心神,她毫不回避地迎着歌蒂娅的视线,心中仍旧充满警惕,从理性上,她仍不敢相信这个“幽灵船长”跟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哪怕对方确确实实庇护了普兰德,这庇护行为背后也说不定有什么更可怕的阴谋——因为类似的阴谋在历史上比比皆是,但从感情上…… 她的感情在劝自己不要太相信理性。 “……您究竟想要什么。”凡娜轻轻吸了口气,她再一次表现出了质疑,但这次她的质疑中却不只有纯粹的抵触和警惕,而是多了一些认真——她想认真和这位传奇船长谈谈,认真听听对方想说什么,哪怕不是作为朋友,也可以暂时不当敌人。 而说完这句话之后她顿了顿,又紧跟着补充了一句:“不要再说什么‘整点薯条’了……我想听些认真的东西。” “……其实‘整点薯条’就是认真的,”歌蒂娅一脸无奈,“如果可以的话,还有大量的番茄酱。” 凡娜:“……?” “我在改善自己船上的伙食,这不明显吗?”歌蒂娅突然笑了起来,凡娜的所有反应都没有超出她的意料,接着她在镜中走动了一下,仿佛是坐在了什么东西上面,以一种十分放松慵懒的姿态继续说道,“凡娜,你认为一个像我这样的船长,平时都在做什么呢?” “平时都在做什么?”凡娜一愣,她没有注意到这场交谈已经从剑拔弩张的气氛变得……平和下来,在镜中那身影坐下之后,后续的话题便仿佛是两个朋友在闲谈一般,“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是啊,你没想过,所有的人都不会想这些问题,因为一个可怕的幽灵船长只要负责‘可怕’就行了,我最好是二十四小时都在不断地构思一些颠覆世界的阴谋,这样才比较符合人设——但实际上呢?” 歌蒂娅说着,眨了眨眼睛。 “我有一艘非常非常大的船要打理,而那艘船上还有不少让人头疼的家伙,我的‘船员’经常会搞出乱子,每次都让甲板上鸡飞狗跳半天,失乡号上的伙食是另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但更大的问题是供应热水,我最近在考虑往船上安装一套锅炉,不知你有什么推荐?” “我不太了解锅炉的事……等等,不对,不是这个,”凡娜下意识地开口,刚说到一半就觉得有哪不对,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镜子中似笑非笑的幽灵船长,总觉得对方的笑容中带着对自己的揶揄和……逗弄,“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而且……额……您是认真的?” 歌蒂娅调整了一下姿势,她看着凡娜的眼睛,表情渐渐认真起来:“凡娜,注意到了吗一一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可怕,未知是恐惧之源,现在,你对我有一定了解了。” 凡娜一时间没吭声,因为她已经完全跟不上这位船长小姐的节奏,此刻根本不知该作何回答。 但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她还是轻轻呼了口气,尝试着转移话题:“……您带走了太阳碎片,也算清除了普兰德城邦内的另一大隐患,这件事我也该表达感谢。” 歌蒂娅眼角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举手之劳,我有收藏的爱好。” 但实际上她想说的是自己刚才已经把太阳碎片送回普兰德了——虽然妮娜一开始还兴冲冲地想要在船上过夜,但后来她发现自己认床,不回家睡不安稳…… 歌蒂娅怕自己这句话说出来瞬间对面就是一个跳劈…… 凡娜却没有注意到对方表情的瞬间变化,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接着说道:“现在城邦中的秩序已经渐渐恢复,终焉传道士造成的污染余波已经完全消退,而那些召唤黑太阳的邪教徒……已经如他们所愿,成为烧尽的柴薪,希望您对这个结果感到满意。” “还行,反正他们迟早还会冒出来,”歌蒂娅随口说着,“异端崇拜者是邪神的呼吸,而只要那些‘根源’没有被消灭,邪教徒是消灭不干净的——下次见着了继续清理就是。” 凡娜若有所思地听着歌蒂娅说的每一句话,脸上的表情则只是略带好奇:“听上去……您和那些异端崇拜者关系很差。” “你想打探一些情报,”歌蒂娅微笑起来,“因为这是近百年来罕有的,能够直接了解‘歌蒂娅船长’以及失乡号的机会——但你可以直接问的。” 凡娜一时有些语塞,脸上表情也尴尬起来,不过很快,她便听到了镜中传来那位船长小姐坦然的答复:“我不喜欢那些邪教徒,太阳教徒和终焉传道士都不喜欢,至于崇拜幽邃圣主的湮灭教徒……不太了解,但其中大部分应该也都是令我厌烦的疯子。 “所以你可以直接把这件事报告上去,就说失乡号与三大邪教都是敌人,而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歌蒂娅船长会乐意消灭任何一个出现在她面前的邪教徒——这个情报应该是有用的。” “……感谢您的回答。”凡娜迟疑了一下,还是很认真地点头说道。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歌蒂娅又问道。 凡娜抿了抿嘴唇。 当然有,但她不知道在涉及到自身信仰动摇,涉及到亚空间的问题上,向对面这个幽灵船长询问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最后,她还是没有谈起自己此刻的困惑与动摇,而是旁敲侧击地问了个与自己有关的问题:“……我想知道,亚空间是否会回应凡人的愿望——以及,这个问题的答案需要怎样的代价。” 凡娜在最后特意提到了“代价”,因为她很清楚,这个问题和自己刚才跟对方的交谈完全不同。 刚才的交谈并不涉及超凡领域的知识,而现在这个问题……是在向一位亚空间归来的阴影寻求禁忌知识,这已经是危险举动了。 她并不惧怕支付代价,但她希望知道这代价是什么。 “不用这么紧张,没什么代价,”镜中的歌蒂娅却笑了起来,“因为我跟Ta们真的不熟。” 凡娜:“……啊?” “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我会了解很多有关亚空间的秘密,”歌蒂娅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是去过那地方不假,但我又不是在亚空间里搞人口调查——你住在街区,你就认识街区上的每一个人吗?” 凡娜点点头:“认识啊。” 歌蒂娅:“……” 凡娜一下子反应过来,有点尴尬又有点后知后觉地补充:“当然,也可能有不那么熟悉……好吧,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虽然没办法回答你的问题,但我能看出来,这个问题就与你刚才糟糕的状态有关,”歌蒂娅恢复了那副严肃认真的模样,“你被亚空间里的什么东西缠上了?” 凡娜表情古怪地看着镜子里的歌蒂娅。 歌蒂娅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除我之外……” “我不知道。”凡娜摇了摇头,随后她又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一刻还是没有说出来。 “好吧,看来你仍有些顾虑,我能理解,”歌蒂娅倒是毫不在意,“不过如果真的是亚空间的什么东西在找你麻烦,可以向我求助——至少在这个领域,我能帮上你的忙。” 凡娜沉默下来,过了将近十几秒钟,她才突然打破沉默:“为什么?” “你是问我为什么愿意帮你?”歌蒂娅的声音从镜中响起,在凡娜听来那仍然是冰冷甚至有些淡漠的声音,但此刻似乎又多了一些温和诚恳,“或许是因为曾在普兰德并肩作战吧——凡娜,我很欣赏你的坚毅和勇敢。” 镜中的身影站了起来。 那位船长小姐似乎准备离开了。 凡娜顿时稍微松了口气,她其实也说不明白自己此刻到底是警惕谨慎还是单纯的紧张感在作祟,但对方离去的意图确实让她陡然放松了一点。 不过就在歌蒂娅的身影即将从镜中彻底消散的时候,她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开口:“等等,还有一件事。” 歌蒂娅微微侧过脸:“嗯?” “之后……”凡娜有些卡壳,又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略带迟疑地开口,“我是说,如果您还打算‘出现’的话,能不能别总是这么突然……” 歌蒂娅没有回应,她的面容笼罩在镜子深处的阴影中,看不出是个什么表情。 过了几秒钟,凡娜才听到对方的声音传入耳中:“下次我敲门。” 第二百二十四章 船长小姐从未离开 那个镜子中的纤细身影真的离开了——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就如她一开始说的那样,只是“过来看看情况”。 凡娜满脸警惕地盯着镜子看了半天,才终于确认了这件事,并真正放下心来。 紧接着她便陷入了短暂的反省和疑神疑鬼中。 疑神疑鬼是因为审判官的职业习惯,她实在很难真正信任一个像歌蒂娅船长那样背了一个世纪的恐怖传说而且还跟亚空间有关联的“人”,哪怕对方真的看上去理智又友好,而且确确实实庇护了普兰德城邦,反省的原因则更简单——她意识到自己在与歌蒂娅船长的交流过程中渐渐减弱了警惕心。 这是不该有的软弱表现,她从未想过这情况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归根结底,这是因为自己陷入了动摇与自我怀疑,失去了信念的纯粹性,从而导致心灵中有了漏洞。 凡娜很是自省了一番,到最后,她轻轻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这座城市已经平安幸存,她会将今天晚上的事情告诉瓦伦丁主教,包括……自己的动摇。 年轻审判官的叹息声随着熄灭的灯光一同消隐于黑暗。 …… 下城区古董店的二楼,歌蒂娅收回了望向普兰德大教堂的目光,看着远远近近万家灯火的城邦夜景,她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不知道凡娜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很明显,那位年轻审判官的精神状态刚才出现了短暂且危险的动摇——这种动摇甚至直接触动了她的感知,让她不得不直接在现实世界进行了一次投影,去查看凡娜到底出了什么情况。 现在回忆起来,当时她在凡娜身上感觉到的气息其实隐隐有一点熟悉——那气息隐藏在她的精神世界深处,围绕在她的周围,仔细辨别的话,有点像是…… 像是在失乡号船底,透过那些裂隙观察船壳外的混沌光影时感受到的那种奇妙感觉。 是亚空间。 而从凡娜最后突然向自己询问的问题来看,她遇上的困扰可能也真的跟亚空间有关。 歌蒂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台,猜测着真相。 在离开之前,她又加强了一下自己留在对方身上的烙印,这股力量应该能在必要的时候帮助她抵抗可能会到来的侵蚀,但问题的关键是,凡娜这个高阶圣徒身上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了一丝亚空间的影子? 歌蒂娅的思绪扩散开,她突然联想到了另外的一些线索,或者说“知识”——在特定的情况下,四神信徒的灵魂比凡人更容易被亚空间侵蚀,而他们的灵魂在被侵蚀之后甚至会直接生成一道连通着现实维度和亚空间的裂隙,在第六街区那座小教堂,最初的入侵也是从那位修女的灵魂阴影开始的…… 类似的情况会出现在凡娜身上吗?如果会,这种反直觉的现象背后到底是什么原因? 片刻沈思之后,歌蒂娅呼了口气,转身离开窗前。 无论如何,她今后应该多一些对凡娜这个特殊“节点”的关注——现在凡娜缺乏对自己这个“幽灵船长”的信任,她当然不会主动说出全部的秘密,这就需要自己这边多费点心了。 而在返回卧室的路上,歌蒂娅听到了两个年轻女孩嘻嘻哈哈的声音正从旁边房间传来——是妮娜和雪莉的声音。 尽管已经从失乡号返回城邦,她们似乎还很兴奋,尤其是妮娜。 那孩子好像根本没有对冰冷可怕的幽灵船留下任何心理阴影,也没有对未来有任何忐忑不安——她跟往常一样开朗,甚至……好像还更开朗了一点。 是太阳碎片的影响?还是因为她本身就有着强大的接受能力? 歌蒂娅若有所思,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妮娜某些令人意外的“天赋” 夜幕低垂,世界之创清冷苍白的光辉照亮了失乡号开阔的甲板。 轻快的脚步声打破了夜色下幽灵船上的寂静,一个身穿华丽长裙、银发披肩的身影来到了船尾的驾驶台前。 爱丽丝仰起头,看着正在亲自掌舵的船长小姐,浅紫色的眸子倒映着辉光,显得闪闪发亮:“船长小姐!咱们接下来去哪啊?” “暂时没有目的地,姑且先离开城邦之间的繁忙航线,”歌蒂娅低头看了人偶一眼,“你看上去心情很好?” “对啊对啊!”爱丽丝高兴地点着头,纵使外貌再优雅高贵,她点头时候的欢快劲都足以让她整个人都憨起来,“今天船上好热闹!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仅仅只是很多人聚在一起,就可以这么有意思……” “并不是所有时候把人聚在一起都‘有意思’—但你现在理解这个可能还困难了点,”歌蒂娅随口说道,“另外,点头幅度控制着点,你今天脑袋掉下来的时候可把他们吓坏了” “哦哦……”爱丽丝慌忙扶住自己的脑袋,紧接着又好像有点担心,“那他们……不会因为这个以后就不来了吧?” “这担心是多余的” 爱丽丝又哦了一声,紧接着安静了没有两秒钟,便又问道“那……我今后还能去城邦玩吗?我这次去都没能好好见见世面,就遇上了……乱糟糟的事情,感觉晕头转向的……” 歌蒂娅的目光扫过海面,又落回爱丽丝身上“当然可以,明天我就可以让艾伊把你送到古董店里——我仍然需要你在店铺那边帮忙。” “真的?”爱丽丝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她显得很意外,“我还以为……以后我们大部分时间就不回城邦了呢,毕竟……您在那边的事情好像已经做完了?” 歌蒂娅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对方,而是故意安静了好几秒钟之后才突然问道“你觉得,我是因为有什么必须去做的事情才关注普兰德吗?” 爱丽丝愣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地抓抓脑壳:“我……不知道哎” 歌蒂娅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松开了手中的舵轮。 失乡号各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吱嘎声,桅杆上的灵体之帆随之稍稍收拢了一点,这艘船转入了由山羊头接管的“巡航状态” “我们只是解决了一帮邪教徒搞出来的麻烦而已,”歌蒂娅迈步走下驾驶台,走向船长室的方向,一边随口对爱丽丝说道,“至于普兰德……我认为那座城邦与我有缘” 船长小姐走开了,爱丽丝困惑地在原地思考了一会,转头看着对方离开的方向:“……不愧是船长小姐,好深奥啊……” 歌蒂娅来到了船长室的大门前,她抬起头,看到“失乡者之门”几个字正在门框上反射着来自世界之创的暗淡光辉。 她轻轻吸了口气,平复着自己的精神随后将手放在门把上。 轻轻向里推开。 朦胧扭曲的雾气出现在眼前,歌蒂娅迈步向前走去,感觉到了熟悉的瞬间失重和微微的眩晕,那种仿佛穿越无尽时空,又仿佛瞬间抵达目的地的错位感一瞬而过,随后,周围便安静下来。 无垠海上永不停息的风浪声和失乡号各处轻微的吱嘎声都远去了,那股腥咸的海风也悄然消散,周围传来熟悉的气息,这气息来自自己居住多年的房间。 周筱睁开眼睛,看着单身公寓中一成不变的景象。 如往常一样,她在返回这里之后的第一时间就是确认整个房间的大致情况,确认这里在自己离开之后是否有什么变化,确认窗外的浓雾是否有消散的迹象,确认自己留在窗户上和窗台上的细绳和纸屑是否曾被动过地方。 哪怕明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她还是把这一系列的“确认”当成了某种必须去做的任务来完成。 而在完成了这一系列的确认之后,她的第二件事便是来到自己的书桌前。 周筱低下头,一脸平静地看着自己书桌上的东西。 一个仿佛微缩模型般的普兰德城邦正静静地置于桌上。 精致,还原,每一丝细节都惟妙惟肖,甚至可能连每一块地砖、每一根路灯都和真正的普兰德一模一样。 或者换句话说,这就是真正的普兰德以某种形式在她这间单身公寓中所呈现出来的“投影” 它出现在这里,一切正如意料。 当初在书桌上跳跃燃烧的细密火焰完成了对这件“藏品”的最后雕琢,如今,这完美的杰作已呈现在自己的女主人面前。 周筱轻轻呼了口气,在桌旁慢慢坐下,端详着这个精致的“模型” 和失乡号的“模型”比起来,这座“城邦”的尺寸明显要大得多,但又显然不是等比例的缩放,它的大小似乎正好可以放进置物架的某个单独格子里,就好像专门为那里量身打造的一般。 而在这惟妙惟肖的城邦模型中,并看不到任何居民的影子。 似乎,生活在城邦中的“人”并不能在这里形成投影? 周筱若有所思,并在思索中将普兰德城邦反复端详许久,最后,她终于轻轻舒了口气,用双手端起了这个大型“藏品”,并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在不远处的置物架上。 放好之后,她退开两步,默默地欣赏着自己的新收藏。 失乡号已经远离了普兰德,但船长小姐……从未离开她忠诚的城邦。 第二百二十五章 迟到的日出 在将自己的新“藏品”放好之后,周筱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离开房间,而是在置物架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一边看着架子上的失乡号与普兰德,一边陷入了思索中。 她在尝试总结并理解这些“藏品”所代表的意义。 一直以来,这间单身公寓和门对面的世界都是相互隔绝的状态,除了自己可以穿过那道门之外,两个世界的任何东西都无法越过那道门中的浓雾屏障形成互通,这一点她曾试验过许多遍。 而从某种意义上,出现在房间中的失乡号与普兰德“模型”其实相当于打破了这个规律一一它们与门对面的世界有着明显的关联,而且其性质也显然具备…… “超凡属性”。 超凡,本不应该是大门这一侧应该出现的概念。 而这两样藏品的出现都有一个共同规律一一它们是被灵体之火彻底焚烧,又被她自己有意识“掌控”之后的事物。 周筱静静思索着,一点点总结着规律,最终,她认为“焚烧”与“掌控”应该确实是藏品出现的两个必要条件。 当初的白橡木号也曾被失乡号的火焰焚尽,但当时她并没有主动想要掌控那艘船,她没有对白橡木号施加任何影响或“指令”,因此在焚烧过后,那艘船除了留下强烈的印记之外,并没有在大门这一侧的房间中形成对应的“藏品” 普兰德城邦被灵火焚尽,而在焚烧的同时,她对城邦进行了主动的掌控和净化,甚至将城邦当做失乡号的一部分来看待,因此普兰德便在这里变成了一件藏品。 那么……这种转变又能派上什么用场?变成藏品的事物,对自己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周筱的目光落在普兰德的“模型”上,随后微微闭上了眼睛。 微风正吹过城邦东南部的港口街区,细浪在拍打着海岸,第四街区的报时钟刚刚最后一次鸣响,上城区的蒸汽工厂正在轰然运转。 她重新睁开眼睛,情况正如自己所预料的那样。 她能感知到整个城邦的状态,甚至精确到任何一座建筑,任何一座路灯——虽然她无法感知城邦中属于“人”的那部分,但普兰德的本体对她而言就真如那惟妙惟肖的模型一般,尽皆呈现在自己眼前。 这种感觉……就如同对失乡号的掌控。 周筱若有所思,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在意识到自己对那座城邦的影响到底达到了什么程度之后,她自然而然地开始将失乡号当做了参考。 如今的普兰德,已经可以被视作另一个失乡号,那么……她在失乡号上能做的事情,在普兰德毫无疑问也可以。 她可以命令整座城邦所有的钟楼为自己鸣响,命令城邦下沉进入灵界,甚至…… 周筱停下了摩挲下巴的下意识动作。 甚至可以命令城邦沉入亚空间。 周筱眼神一凝,迅速收拢压制着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可怕想法,但想法虽然被压制住了,她的心脏仍然砰砰直跳。 自己真的可以这么做,因为她也可以让失乡号这么做,亚空间就在那里,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个混沌维度的“方位”——那些终焉传道士心心念念而不可得的“应许之地”,对她而言简直就像回家一样…… 甚至不仅如此,在自己刚才冒出那个惊悚想法的时候,她就瞬间感受到了一种隐隐约约的呼唤,就像有些人站在悬崖前时会莫名冒出向前一跃的可怕冲动,她刚才也感受到了这种冲动! 只需要一个念头,一个指令,一次对冲动的妥协,一次粗心大意,她……就可以抵达那个呼唤自己的地方。 同时,带着任何被自己裹挟的,被自己统御的,被自己污染的东西,一同下坠。 周筱深深吸了口气,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世人对失乡号和歌蒂娅船长万分恐惧是正确的,他们应该恐惧。 周筱最后深深地看了自己的藏品架一眼,吐出一口浊气,转身走向单身公寓的大门。 船长室内的海图桌上,漆黑的木雕山羊头听到了门口传来的动静,它抬起头,看到歌蒂娅船长纤细的身影正出现在门口,黑曜石雕琢的眼睛顿时一亮,立马开始娴熟地逼逼“啊!美丽而智慧的船长小姐回到了她忠诚的大副身边!您的功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您的伟力令无垠海……” 歌蒂娅也不吭声,就在航海桌旁坐下,默默地看着山羊头在那逼逼,眼神一片淡然。 结果反而是山羊头自己先感觉别扭起来,它Balabala到一半,便忍不住停了下来:“额……船长小姐,您往常这时候不都是说‘闭嘴’的吗……” 歌蒂娅一脸淡然:“我就突然好奇,如果我不让你闭嘴,你到底能说多长时间” 山羊头一听这个顿时来了劲——它仿佛压根没听出歌蒂娅话语中的调侃,或者是听出来了也当没听见:“那您这可就说到点子上了,您忠诚的以下省略向来是博闻广识,哪怕仅仅谈论无垠海上的食谱也可以从早说到晚,如果您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先从黄油饼干的一百三十七种分类开……” “好了闭嘴,”歌蒂娅赶紧打断了对方,无奈地摇着头,“我还以为你起码会有‘尴尬’的概念” 山羊头晃了晃脑袋,脖子里传来嘎吱的声音,随后它黑漆漆的脸孔才完全转向歌蒂娅,那双空洞的眼珠盯着后者的脸“船长小姐,您看上去似乎有心事?我们刚刚完成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壮举,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影响到您的心情?” “史无前例的壮举啊……”歌蒂娅轻声咕哝着,随后摇了摇头,“你能感觉到吧,现在普兰德城邦与失乡号之间的联系” “当然!”山羊头立刻答道,还不忘吹捧,“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您的伟力令人震惊,您这次的猎获是一整个城邦!那么下个目标在哪?咱们是先去伦萨还是冷港?或者寒霜也……” 歌蒂娅摆了摆手,山羊头顿时安静下来。 “我对‘猎获’暂时没什么兴趣,只是想跟你说一声,我没有精力时时刻刻盯着那么大的地方,如果你感知到有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踏上普兰德,可以提醒我——当然,前提是你有余力,你的主要任务仍然是照看好这艘船” “乐意之至!”山羊头立刻说道,“这对我而言轻而易举,定不负您所望……” 歌蒂娅轻轻点了点头,接着目光便扫过旁边墙上的挂钟,随后又看向窗外。 不知不觉,这一夜竟已经过去了。 几秒种后,歌蒂娅突然回过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山羊头怔了一下,有点不太确定:“应该……是早上了吧,太阳该升起来了” “……太阳没有升起来,”歌蒂娅沉声说道,表情异常严肃,随后她又猛然转过头,死死盯着那正在滴答作响的挂钟,“……日出应在十四分钟前” 山羊头瞬间没了声音,歌蒂娅的目光则仍然紧盯着挂钟上一格格前进的指针,以及挂钟顶部一个描绘着太阳升起刻度的机械圆盘。 这个世界的“太阳”,编号001的超级异象,每天都会在一个无比精准的时刻升起,又在一个无比精准的时刻落下,而失乡号的挂钟则与海图上的坐标联动,会精确地指示出在当前海域,异象001将在几点几分跃上海面一一自歌蒂娅来到这个世界以来,这一切从未出过差错。 今天的太阳没有及时升起,普通人或许还未注意到这点变化,但歌蒂娅注意到了,并在注意到的瞬间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不安。 她甚至都不知道这种不安是怎么突然冒出来的。 “或许……只要稍等一会……”山羊头的声音就在这时再次响了起来,它好像也有点紧张,“您看,海上的天气总是不可捉摸,说不定就会有什么东西挡住了……” 歌蒂娅却没有注意山羊头在说什么,她仍然在看着挂钟,不过就在下一秒,一缕细微的金光便突然出现在她的视野边缘。 那缕金光是透过窗户洒进来的。 歌蒂娅立刻转身,三两步来到窗前,推开窗户之后看向远方的海面。 太阳升起来了,被两重符文圆环束缚的巨大光体正如往常一样渐渐升上天空,万丈光芒照耀着整个无垠海,同时驱散了世界之创留给这个世界的清冷苍白氛围。 她回过头,最后一次确认时间。 今天的日出,比往常晚了十五分钟。 为什么? 是普兰德那场灾害的余波?与太阳教徒召唤的“蠕变日轮”有关?与妮娜的觉醒和受控有关?还是……另外一场异变的前兆? 歌蒂娅回到桌旁,不自禁的胡思乱想起来,她知道自己这些想法可能有点过于紧张,但在刚刚经历过普兰德那场历史污染危机之后,她现在对一切不寻常的现象都格外敏锐。 “或许只是海上天气的影响吧,您看,太阳这不还是升起来了嘛”山羊头在旁边说道,“有时候大范围的浓雾会折射光线,导致……” “普兰德的阳光也晚了十五分钟”歌蒂娅轻声打断山羊头,“那边天气晴好,海面平静——晚的不是阳光,是太阳本身” “……卧槽” 第二百二十六章 动摇者 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大圣堂中的宁静,正在向一旁的助祭分派事务的瓦伦丁主教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看到迎面向自己走来的是凡娜的身影。 主教挥手让身旁的助祭和侍从暂时退下,目光落在凡娜身上:“我还以为你会在家中多休息两天。” “很遗憾,看样子我并没有这个余裕,”凡娜摇了摇头,表情略有些严肃,“发生什么事情了?我看到许多神官行色匆匆,还听说有一队苦修士被送进了观星井内……跟今天的日出有关吗?” “是的,”瓦伦丁点了点头,神色肃然,“今天的日出比平常晚了十五分钟——而且不是因局部异常天象导致的黎明推迟,我收到从其他城邦和海上联络节点传来的灵能传讯,全世界所有地方都观察到了这异常情况。” “……这个世界被‘世界之创’多照耀了十五分钟……”凡娜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现在有受损报告吗?” “没有,仅仅一次黎明的推迟还不至于引发什么问题,十五分钟的夜幕尚在城邦庇护的冗余范围内,”老主教摇了摇头,“真正令人不安的是全世界都观察到同一现象,这说明问题并不出在地表与海面。” “……是异象001本身的运行发生了改变,”凡娜当然知道老主教在担心什么,“无名王者陵墓那边没有通告?” 瓦伦丁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任何动静,所以这可能只是一次微小的……‘变故’,并不涉及异象001的本质改变,但……恐怕大部分人都不会就此放下心来,我们起码要看到今天的太阳正常落下,看到第二天的太阳正常升起,才敢稍微松一口气。” 凡娜沉吟不语,过了片刻才问道:“城里的普通人没有受影响吗?” “暂时还没有太大波动——一部分人没有注意到这十五分钟的延迟,另一部分有所察觉的市民应该也没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我已经向政务厅发信,让他们那边评估一下后续是否需要发布安抚,引导性质的公告出来,现在这件事还没那么大影响,官方过于积极的解释反而可能导致民众不安——尤其是我们刚刚经历了那么大一场灾害” 凡娜默默听着老主教的分析,并没有插什么话,作为一名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战斗任务上的审判官,她知道自己对这方面的事务并不专业,只是时不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显示她的心情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瓦伦丁看着神色间隐有忧虑的凡娜:“你在想什么?” “只是有些感慨”凡娜轻声叹息,摇了摇头,“每当出现一次超凡灾害,就会愈发意识到我们如今生存的这个世界是多么脆弱……城邦,教廷,远洋舰船,我们引以为傲的一切,似乎都建立在一层轻薄脆弱的冰面上,随便哪条裂缝没有被及时发现,我们就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这正是我们永远保持警惕与坚韧的意义所在,”瓦伦丁沉声说道,并注视着年轻审判官的眼睛,“凡娜,你平常很少像这样感慨些什么……发生什么事情了?” 凡娜沉默下来,过了几秒种后,她才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对瓦伦丁主教说道:“有两件事,第一件……我昨天再次见到了那位‘歌蒂娅船长’” 瓦伦丁先是眼神凝重下来,但在片刻之后,他却又一声轻叹:“其实也算预料之内”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我们至今对那位幽灵船长在你身上留下的烙印还没有任何办法,甚至现在连整个普兰德城邦都有可能已经与那位船长建立了联系,她来找你……是迟早的事,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大部分是闲聊”凡娜语气略有些古怪地说道。 “……闲聊?”这次瓦伦丁终于有些意外地挑了一下眉,“你是说失乡号的那位幽灵船长,从亚空间归还的阴影,逆转历史污染并带走太阳碎片的‘歌蒂娅’,专门找到你,就跟你闲聊?” “我就知道您会是这个反应——我也不敢相信,说真的,她如果告诉我他有一个征服世界的计划我都相信,但……”凡娜叹了口气,随后在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内,她将自己昨夜与歌蒂娅的交谈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眼前的老人。 瓦伦丁揉着额头听完了凡娜的转述,这位面临末日危局都不曾动摇过的老主教,这时候脸上却带着难以掩饰的困扰与疲惫。 但在短暂的困扰之色过后,他还是抬起头来,语气有些复杂地说道:“凡娜,其实我从昨夜开始就在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是和歌蒂娅船长有过两次直接交流的,在你看来,那个‘幽灵船长’……像是一个来自亚空间的入侵者吗?” “您……这是什么意思?”凡娜脸色略微变化,谨慎地问道,“失乡号坠入亚空间并返航是一件有明确……” “我并不是怀疑这一点,我当然知道失乡号从亚空间返航的记录,只是你仔细回忆回忆,完全受到亚空间影响的人应该是怎样的状态,以及……真正的亚空间入侵者,有没有可能理智地与人交谈,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不造成不受控的污染?” 这一次凡娜迟疑起来,她无法像刚才那样不假思索地给出回应,犹豫了好几秒钟才开口:“从所有的案例和对亚空间的基础认知判断……这不可能” “在对遭受过‘深层’污染的人进行精神检定时,有这样一条最简单有效的判断标准——能理智说话的,就是有救的,起码是还没有完全转化的”瓦伦丁主教点了点头,“亚空间的污染非常致命,也正因此,历史上从未出现过能维持清醒的亚空间污染者或入侵者,疯狂是他们抹不掉的特征,而我们……或许也可以把这个简单的判断标准用在失乡号和它的船长小姐身上” “……您的意思是,那个‘歌蒂娅船长’极有可能是保留着人性的?” “或者是取回了人性”瓦伦丁主教纠正着这个细微的差别,“在早期的记录中,有明确的失乡号无差别袭击以及歌蒂娅船长陷入疯狂的目击报告,那时候的她显然符合亚空间入侵者的标准” 凡娜思索着,越思索脸上的表情越是难以置信:“这可能吗?在彻底被亚空间污染转化之后……竟还能取回人性,这……” “如果这不可能,你如何解释那个与你‘闲聊’的歌蒂娅船长?”瓦伦丁主教轻声打断了凡娜,随后他顿了顿,提醒道,“别忘了那个‘第零条定律’” 凡娜一怔,紧接着反应过来:“永远存在不符合认知或超出定义的异常与异象……” 大圣堂中一时间安静下来,这份静默持续了不知多久,瓦伦丁才突然说道:“但我们仍不能据此就把失乡号和它的船长小姐当成无害的,你明白吗?它终究是从亚空间返航,那位船长小姐即便取回了人性,也很难说她此刻是在以一种怎样的视角来看待我们这些……‘凡人’” “而且我们也不能自己贸然下判断,要把目前所掌握的情报都上报给教皇冕下,看她是如何看待这件事” 凡娜表情一整,立刻严肃地点了点头:“当然,这一点我还是很清楚的” 接着她顿了顿,脸上表情有些怪异:“在这神圣的圣堂中谈论这种事情,还真是……让人心有压力,如果放在以往,我恐怕都要自己给自己下个‘异端’的定义了” 瓦伦丁只是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随后又问道:“你刚才说有两件事,除了见到那个幽灵船长之外,第二件事是什么?” 这一次凡娜沉默了更长的时间,她仿佛很是纠结了一番,才终于在风暴女神葛莫娜的圣像注视下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对老主教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应该忏悔” “忏悔?”瓦伦丁惊讶地看着她,“你为什么要忏悔?” “我动摇了——尽管我仍然虔诚,但我无法回避自己的动摇之举”凡娜深深吸了口气,干脆地坦白道,“在那场大火之后,我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疑问” 她把自己对女神的疑惑以及对自身信仰的动摇说了出来,除了隐去叔父告诉自己的那个秘密之外,她没有丝毫隐瞒。 老主教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凡娜有些忐忑地看着老人的脸,然而她发现自己这一次竟无法判断瓦伦丁的态度。 这位老主教似乎是在沈思,又有些欲言又止,却没有任何责备。 过了不知多久,凡娜才听到对方的声音传入自己耳中。 “凡娜,你来找我忏悔……那我又该找谁忏悔呢?” 一丝惊讶之色终于浮现在凡娜眼中。 “现在,大圣堂中有两个信仰动摇者了”老主教转过身,静静地注视着风暴女神的圣像,嗓音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凡娜,你能感觉到吗?” “什么?” “……女神仍旧在祝福着我们” 第二百二十七章 余威犹在 虔信者的动摇往往有两次,第一次,是在对自己的信仰产生质疑的时候,第二次,是在自己质疑了自己的信仰,神明却仍旧降下赐福的时候。 噪声,细密叠加,忽远忽近,隐约而又确实存在的噪声,开始在凡娜的脑海中响了起来,就像耳鸣一般,她又回忆起了自己在幻象中看到的女神投影,以及女神对自己说的那些无法理解的话语,她不再像曾经那样不假思索地接受这一切,而是开始认真思考,思考这些话语的含义,甚至尝试揣测葛莫娜的……用意。 而她越是思考,头脑中那细密的噪声就越是明显,让她难以集中精力。 但突然间,所有的噪声又消失了,她恍惚间摇了摇头,却正对上瓦伦丁主教有些关心的目光。 “你还好吧?”老人有些担心地说道。 “我……还好”凡娜轻轻敲了敲额头,紧接着便带着些异样看向这位长辈,“您也……” “在敲响最后一声钟声的时候,我动摇了……这没什么可隐瞒的,我终究没有像那些载入圣殿的圣徒一样拥有完美无暇的意志”瓦伦丁摇了摇头,坦然地对凡娜说道,“我疑惑,为什么那些终焉传道士的污染和渗透可以到这种程度,为什么大教堂的庇护仍然无法阻挡那些太阳异端的献祭——为什么危机蔓延了十几年,女神却一次都没有向我们示警……” 他听了下来,转过身,静静注视着葛莫娜的圣像,那冰冷的石像也俯瞰着他,缄默一如既往。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羞愧万分,我知道自己犯了《风暴原典》中最大的错误,将神明的庇护当做了万能灵药,从而动摇了自己的意志,但即便如此,这些疑惑仍然扎下根来,直到现在” “……敌人从内部渗透并攻破了壁垒,他们筹划了许多年,这是一次很难抵挡的偷袭,”凡娜沉默了片刻,平静说道,“异端总是会趁虚而入,这并不意味着女神的权柄可以被轻易颠覆” “我明白这个道理”瓦伦丁笑了起来,“所以我说,即使有了些许动摇,我仍然虔诚,因为女神切切实实地庇护着我们的世界,这份怜爱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我有了一些多余的思考” “思考生异端,瓦伦丁主教”凡娜一脸严肃地说道,但紧接着便叹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对我也是一样” “那便将这视作一场考验吧”瓦伦丁轻声说道,“对我们而言都是” 凡娜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来到了女神圣像前,微微垂下头,像往常一样静默祝祷。 而没过多久,一阵脚步声突然打破了大圣堂中的宁静。 凡娜从祝祷中惊醒,她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一位穿着文职袍服的中年神官正快步走来,这位神官先向圣像行礼,随后便将一份文书递到了瓦伦丁手中:“大主教,这是您要的报告” 瓦伦丁点头道谢,接过文件,飞快地翻阅了几页之后,脸上表情便肉眼可见地古怪起来。 “那是什么?”凡娜见状顿时有些好奇,“上面写什么了?” “……是灾害之后对城邦现状的初期调查……市政厅送来的”瓦伦丁皱了皱眉,似乎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直接把文件给了凡娜,“你自己看吧” 凡娜疑惑地接过文件,看到开头部分就知道了这是什么——初步损伤报告,她很熟悉的东西,包括灾害之后城邦各处是否有什么缺损,有什么变化,是否有人员失踪或人员“增加”,是否有残留超凡力量的区域……前面的内容都没什么,基本就是表明城邦各处都已重置至灾害发生之前的状态,但后面的内容让她瞬间明白了瓦伦丁主教怪异的神色是怎么回事。 “……码头区有商户报告大量薯条神秘消失,损失报告上还有番茄酱……”年轻的审判官表情木然地抬起头,看着对面同样表情木然的瓦伦丁,“……认真的?” “要不你亲自带队过去问问?”瓦伦丁嘴角抖了一下,“理论上没人敢在这种报告上造假” 凡娜手中举着报告书,半晌没说出话来。 憋了半天,她才终于冒出一句:“为什么这种内容会出现在如此严肃的报告书上……” 瓦伦丁面无表情:“有整整一个中队的守卫者一直在监视码头的薯条——你说为什么呢?” 凡娜:“……” “……总而言之,报告书上提到的‘东西’是目前为止已知城邦内的唯一损失”瓦伦丁叹了口气,接着似乎又犹豫了一下,这才看着凡娜的眼睛,“要不,你下次见面了直接问问吧” 凡娜一愣:“问问?问谁?” “……你说呢?” 凡娜:“……” 过了片刻,年轻的审判官终于忍不住揉起额头:“我感觉思路都有些不连续了,确认一下,我们应该在这里讨论一些很严肃的事情才对,是这样没错吧?” “我也连不上”瓦伦丁板着脸。 凡娜无言,却突然冒出个古怪的念头——如果这也是那位幽灵船长的“影响”,那她……从某种意义上确实挺可怕的。 就在这时,又一阵脚步声突然从门口传来,再次打断了凡娜和瓦伦丁的思绪——名神官快步来到圣像前。 “大主教,审判官,港口区传来消息……” 这名神官行了一礼便语速很快地说道,但他刚说到一半,凡娜听见“港口区”一词便忍不住打断了他:“停,我们已经知道薯条的事情了,不用专门来报告两次!” “……薯条?”神官有些错愕,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位平日里都很沉稳可敬的审判官,“什么薯条?” “啊……你不是要报告薯条的事?”凡娜一看这情况,顿时有些尴尬,赶紧干咳两声遮掩过去,“我还以为是另一份报告……不用在意,继续说吧,港口区怎么了?” 一边说着,她心中一边忍不住叹息:不是薯条就好——起码不用再跟那个可怕的幽灵船长扯上关系了。 前来报告的神官则点点头,一脸严肃:“港口区传来消息,海雾号正在申请入港——安娜莉丝·斯卡蕾特女士希望能尽快与大教堂接触,她带来了和失乡号有关的消息” 凡娜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神官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审判官阁下?” “我没事”凡娜费了好大劲才终于止住咳嗽,她觉得自从失乡号堂而皇之地在城邦中转了一圈之后,这地方就好像哪哪都不太一样了,她说不上来,但似乎周围的许多事情都在发生变化——她甚至想把早晨那迟到了十五分钟的太阳都归结到那艘幽灵船身上,“海雾号?我知道我们确实曾向它的女主人送去过一封信,但一直都没能等到它……” “海雾号确实来了,而且似乎早在那场‘灾害’之前就到了普兰德近海”神官立刻点头说道,“只是根据那艘船发来的消息,它在东部海域意外遭遇了失乡号,并爆发了一场恶战,因动力受损不得不检修,昨夜才恢复航行能力” “和失乡号爆发了战斗?!”凡娜终于神色一肃,意识到了事情的重要性,她转头看向瓦伦丁,“我得亲自去一趟” “也好”瓦伦丁立刻点头,“海雾号是一艘特殊的船,虽然属于‘自己人’,但那艘船上的成员很可能导致码头上普通人的紧张惶恐——你亲自带队去迎接,应当可以安抚普通人的情绪” 凡娜答应了一声,便快步离开了大圣堂。 海雾号来了——虽然比预期的迟到了一些,但这艘笼罩着传奇光环与惊惧诅咒传说的庞大战舰,还是如约定般抵达了曾发出求救信的普兰德城邦,现在这艘令人生畏的钢铁战舰正在码头引导员的指示下缓缓靠近专供大型船只停泊的栈桥,而一些收到消息的人则聚集在码头附近,紧张又好奇地眺望着那座钢铁巨兽的模样。 很快,码头附近的人们便意识到这座威风凛凛的钢铁战舰是在经历了一场恶战之后才抵达港口的。 它伤痕累累,六座主炮中的三座都已经不翼而飞,船舷上随处可见被什么东西直接“挖”掉一块之后残留的可怖缺口,舰桥也被破坏了三分之一,骇人的伤痕从舰桥侧面一直蔓延到主装甲带上,甚至连船身侧面的水线附近,也能看到几个可怕的空洞。 这些损伤如果放在一艘普通战舰上,足够沉没好几次了。 但海雾号仍然顽强地漂浮在海面上,它腹部的那些空洞内仿佛有着生命,柔软又泛着金属光泽的物质已经死死堵住了漏水口,还不断有渗进底仓的海水被排出船外——海雾号的抽水泵已经停机,因此那些海水竟是直接从船壳侧面渗透出来,就如……人在出汗一样。 这是一艘先进的钢铁战舰,也是一艘处处异常的诅咒之船——每个站在码头附近的人都清晰地看到了那艘船所表现出来的“活物”的特征,于是围观者的好奇中更多了一份惊悚,到处都是窃窃私语声。 直到几台威武的蒸汽步行机出现在码头上,凡娜高大的身影才让许多人安静下来。 第二百二十八章 踏入城邦的大海盗 蒸汽步行机在栈桥前停了下来,凡娜站在这蜘蛛机械的外壳上,仰起头打量着眼前这艘被誉为“不沉战舰”的传奇舰船。 不沉,而非无敌——这艘船或许真的难以被击沉,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不可以被打的遍体鳞伤。 肉眼显而易见,海雾号经历了一场恶战……当然,如果联想到当时自己在大钟楼上所见到的失乡号完好无损的状态,也可以说眼前这艘钢铁战舰是被单方面地殴打了一顿——凡娜对舰船领域的事情其实并不怎么了解,但她知道一艘船变成眼前这样还能顺利飘到港口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还是海雾号已经用自己那强大的“不沉”能力自我修复了一昼夜之后的结果。 脑海中回忆起了失乡号的事情,回忆起了自己与那位歌蒂娅船长间诅咒般的联系,凡娜感觉有些头疼,她揉了揉额头,从蒸汽步行机上跳到地面,同时看到不远处的海雾号侧面也延伸出了一条长长的跳板,有几个身影正出现在跳板上。 为首的是一个身穿船长制服,黑色长发,戴着眼罩的独眼女子,精致姣好的面容看上去与歌蒂娅·斯卡蕾特有三分相近,却又远远没有歌蒂娅船长那种异质化的“完美”感,而和那位冰冷漠然的幽灵船长比起来,此刻正走向栈桥的安娜莉丝船长看起来颇有些疲惫。 而在这位大名鼎鼎的海盗船长身后,则是几位随从,他们肤色苍白,脸上的表情就像凝固的石膏像一般,隐隐带着某种非人的气质一一但整体上,并不像许多惊悚故事里描述的那样可怕。 凡娜听说过不少跟海雾号有关的传言——由于这多少还算是一艘属于“人类文明”的船只,关于它的故事也就自然比失乡号要丰富详实一点,而在那些传言中,最多提及的便是安娜莉丝·斯卡蕾特女士手下的不死人水手们。 传说这些水手都是在当初安娜莉丝叛逃离开寒霜时便带走的部下,有一部分甚至是一个世纪前隶属于失乡号舰队的老兵,他们和自己的船长女士一样受到了亚空间的影响——那盘踞在斯卡蕾特家族成员身上的诅咒逸散在他们的追随者身上,让后者变成了不老不死的活死人。 他们无法在现实维度中死去,也无法如活人一般享受现实世界的温暖,他们无法在活人的世界感受到片刻安宁,却也无法踏过死亡之神巴托克的那扇安息者之门。 而在另一些传言中,则提及这些活死人水手其实早已没有对尘世,对昔日同胞的眷恋,只是由于某些古老而强大的誓言约束,他们才必须永恒地服务于他们的女主人——斯卡蕾特家族的长女。 凡娜紧盯着那几个身影,看着他们踏上普兰德城邦的土地,并在安娜莉丝的带领下向这边走来。 活死人……从严格的定义上,他们已经算是死亡之神巴托克的子民,而巴托克与其他三神同属正神阵营,因此这些活死人水手也是被允许踏上城邦土地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普通人就能接受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前同胞”们,同时考虑到这些活死人水手也和斯卡蕾特家族的“诅咒”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凡娜必须时刻关注好他们的动静才行。 只是……如今这座被失乡号的烈焰彻底焚烧了一遍的普兰德,与眼前这些因诅咒而永生的水手比起来,又能有多大分别呢? 凡娜脑海中忍不住冒出了这令自己万分纠结的问题,而就这么一走神的功夫,那位独眼的船长女士已经来到了她面前。 “向您问好——审判官阁下”安娜莉丝摘下船长帽,微微欠身致意,她对凡娜的年轻和一米九的身高都感到意外,但丝毫没有表现出来,礼仪得体的完全不像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女海盗,而是一位仍然效忠于某个城邦的海军指挥官,“感谢您能亲自迎接” “很高兴认识你,安娜莉丝船长”凡娜迅速从走神中清醒,并对眼前这个看上去大概也就三十岁上下的女子点了点头——她下意识地将对方和自己见到的“歌蒂娅船长”对比了一下,发现对方的容貌并不像她的母亲那样年轻而近乎完美,但也少了些令人窒息的威仪与冰冷,“你响应了普兰德的求援,仅此一条,海雾号的到来便值得我亲自迎接” “可我们终究是没派上什么用场”安娜莉丝脸色古怪地叹了口气,紧接着便下意识地抬起头环视着港口,仿佛是在寻找什么。 “你在找什么?”凡娜隐约猜到对方在干什么,但还是随口问了一句。 “恕我冒昧,你们有没有收到我们靠港前发出的消息?”安娜莉丝一边环视周围一边有点紧张地说道,“我们在路上遭遇了失乡号,虽然我们尽力拦截,但那艘船还是……” “安娜莉丝女士,你母亲来过了”凡娜叹了口气,“昨天刚走” 这句话一出来,她对面的北方女王安娜莉丝顿时就跟石雕般静止下来,连她身后的几个随从那石膏般冰冷僵硬的面孔都跟着一抖。 “我……我没听清”过了几秒钟,安娜莉丝才反应过来,一脸见鬼的表情看着眼前的年轻审判官,“审判官小姐,您说我母亲昨天……” 她特意在“母亲”一词上加了重音,仿佛生怕凡娜是在这个要命的问题上跟自己开什么玩笑似的。 “情况很复杂,我们需要好好解释一番”凡娜又叹了口气,“失乡号确实出现了,但跟我们最初向你送去的那封信所描述的情况截然不同,普兰德城邦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变故,请随我来吧,瓦伦丁主教已经在大教堂中等候,现在我们急需各种各样的情报,想必你也有无数的问题需要答案” 安娜莉丝感觉自己路上构思的一堆预案都被打乱了,她几乎是稀里糊涂地跟上了凡娜的脚步,走向那几台来自大教堂的蒸汽步行机——有一辆专为来宾准备的黑色蒸汽车已经停在路边,车上悬挂着深海教会的标记。 “……说真的,我之前还以为你们会让我在码头区止步”在走向那辆车的路上,安娜莉丝或许是为了打破有些尴尬的气氛,也可能是为了减轻某种没来由的压力(不知为何,当看到凡娜的时候她便总是感觉到一种若有若无的压力传来),突然用一种自嘲的语气说道,“毕竟一般情况下,城邦当局都会拒绝一个海盗靠岸,或干脆给海盗准备一根绞索” “这里不是寒霜——北方诸城邦对海雾号的通缉令可管不到普兰德头上,除非哪天你作了一番‘大事’,遭到整个无垠海的联合通缉”凡娜随口说道“但在那之前,你对普兰德而言只是一位热心提供援助的船长女士,而且……” 一边说着,她一边回过头,看了一眼即便伤痕累累,仍然散发着雄浑气势的海雾号。 “而且说真的,即使是在北方海域,真的会有哪座城邦能在你靠岸的时候给你脖子上套一根绞索么?” 安娜莉丝想了想,笑了起来。 “当我登陆的时候,那些城邦卫队会礼貌地称我为‘海雾风险投资公司’的老板,并在质疑声响起的时候将我的造访宣传为城邦和海雾舰队之间的一次商业往来——您知道吗,海盗们有这样一句谚语:最低级的通缉令让小海盗寝食难安,城邦级的通缉令让大海盗们如坐针尖,而最顶级的通缉令……被当事人用来擦拭桌子和佩剑” 这位“北方女王”顿了顿,淡淡说道:“除了寒霜,我可以坦然踏上任何一座北方城邦的土地” 凡娜扬起眉毛:“除了寒霜?” “……蕾·诺拉陛下命令我离开寒霜”安娜莉丝收敛起了脸上那一丝笑意,“她还没有收回这个命令” 凡娜看了对方一眼,看到这位海盗女士脸上的表情不知何时变得格外认真。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路口停了下来,指着旁边的迎宾车:“请上车吧,安娜莉丝船长” 说完,她便转身跳上了旁边的一台蒸汽步行机,如往常一样威风凛凛地站在那上面。 安娜莉丝则带着自己的几名随从转身钻进了车里。 在车门关闭的一瞬间,她便深深地松了口气。 “船长,”一名随从注意到了自家船长的动静,忍不住好奇地看过来,“您没事吧?刚才我感觉您有点……绷着,您跟其他鼎鼎大名的船长或城邦官员打交道的时候都没这么紧绷过” “不知道怎么回事,在跟那个年轻的审判官说话的时候总感觉到一种……说不上来的压力”在自己最亲信的几名下属面前,安娜莉丝没有隐瞒自己刚才的感受,“这种感觉跟往日里与其他城邦的官员打交道时完全不同,甚至连当初与巡航中的死亡圣堂擦身而过时,我都没有感觉到过这种怪异的压力” “有吗?”随从疑惑地皱了皱眉,“我怎么没感觉到……虽然那位审判官的个头确实有点高,看着也挺厉害的……” “不是这种压力”安娜莉丝摇了摇头,“好了,不要继续讨论了,高阶圣徒的力量极为强大,她能听到你说话” 随从一听这个,顿时紧张地闭上了嘴巴。 安娜莉丝则微微舒了口气,神色有些复杂地看向车窗外已经开始渐渐移动的普兰德风景。 在童年时,她和露克蕾西娅曾在这座城邦短暂停留,但那已经是一个世纪前的事情,如今的这颗海上明珠……对她而言已经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 第二百二十九章 觅血罗盘 钢铁战舰静静停泊在普兰德的港口中,战舰上空代表海雾舰队的旗帜在阳光照耀下随风舒展,那旗帜上的图案是一簇锐利如刀的冰晶,冰晶中部又有着一道裂痕——冰晶,是寒霜的标记,裂痕,则象征着自我流放的“叛军”。 在那位鼎鼎大名的“北方女王”带着她的随从们离开之后,便再没有人从那艘战舰上离开,海雾号仿佛一座陷入静默状态的冰山,安安静静地停泊着,其高耸威严的船舷和舰首阻挡了所有在码头上好奇眺望的视线,同时又有一支城邦卫队从附近的驻所赶来,封锁了通往栈桥的路口,以防止无关人员靠近。 在治安官出面驱散之后,聚集在码头附近的好事者们才终于渐渐散去。 大副艾登站在海雾号的舰桥上,沉默地注视着码头上的动静。 他没有跟着安娜莉丝一同上岸——在船长离开战舰的时候,他这个大副要留在船上暂行船长的权力,以防止出乱子。 “那些城邦卫队看上去紧张兮兮的”一名水手在旁边嘟囔了一句,“是生怕我们上岸劫掠么——我还以为海上明珠普兰德的城邦卫队能比冷冽海上的草包们强一点” 艾登头也不回:“如果他们不出面维持秩序,你又该说普兰德的卫队连上街封路的勇气都没有了——真让你去跟他们的蒸汽坦克打,你去么?” “……我不去,我不想再被盛在水桶里拎回甲板上了”水手赶忙摇了摇头,紧接着又抬头看了一眼刚才那几台蒸汽步行机离开的方向,“船长跟着他们走了啊……没事吧?那个高个子女人看起来不好惹啊,我觉得船长打不过她……” “我们不是来这里打架的,我们是应邀前来,应邀懂吗?”艾登终于忍不住斜了这水手一眼,“你,还有你们,能不能调整一下心态,船长平常的教导都忘了么?咱们现在是海雾风险投资公司——打劫是不长久的,做生意不比打劫来钱快?” “那咱们什么时候打劫啊?” 艾登想了想,锃亮的脑门上反射过一道阳光:“当然是对面不愿意做生意的时候……” 几个不死人水手纷纷点头,表示大副高见,然后安静了没几秒钟,其中一名左半边脑袋整个瘪下去的水手又忍不住看向城邦方向,念叨起来:“咱们能不能上岸看看?普兰德啊,听说这座城里……” “想都别想”艾登直接打断了这名部下,“船长命令,未经许可不准离开海雾号——你们这帮歪瓜裂枣的上了岸绝对会吓到人,普兰德可不是北方,这地方没几个人见过会说话的尸体的” “所以船长就只挑了几个看起来最像活人的家伙上岸对吧”脑袋瘪下去的水手怨念十足地说着,又抬手扶了扶自己的脑袋,“其实我觉得自己长得还行啊,拿半个贝壳把这儿挡住,再戴上帽子……” “闭嘴,没有船长的命令,谁也不许上岸!”艾登恶狠狠地看了这废话连篇的水手一眼,“要实在没事干,去船舱里看看那几个之前被糊在甲板上的倒霉蛋活了没有,要是活了让他们来报……” 一阵轻微的咔咔声突然从不远处传来,打断了艾登的吩咐。 舰桥上所有人都听到了这轻微的咔咔声,几道视线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而最先开口的那名水手首先发现了声音的来源。 在船长席的旁边,一台由诸多齿轮,连杆和罗盘指针组合起来的怪异机器,那台机器现在安安静静,但它的几根指针仍然微微颤抖着,似乎显示出它在前一刻还曾突然运转过。 “这东西刚才动了?”一名离得最近的水手小心翼翼地来到了那精巧复杂的机器旁边,盯着它已经安静下来的几根罗盘指针。 艾登也走了过来,他的目光则落在机器中心的半球小碗中——那里残留着一点已经干涸的血迹,那是船长安娜莉丝上次使用这台装置后留下的。 光头大副的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 作为船长最心腹的手下,艾登对这台装置十分了解。 异常203,觅血罗盘,一台结构复杂,原理不明的黄铜机器,曾经是寒霜女王的收藏,现在是安娜莉丝船长的所有物。 这台机器在拥有排名的“异常”中应该算是比较有“正面作用”的那一类,它的中心小碗中可以盛放血液,并在吸收鲜血之后用一系列的罗盘指示出使用者“血亲”的方位,其指示优先级与血缘亲疏,距离远近,使用者意愿都有一定联系。 和大部分具备直接恶意,仅仅保管不当便可能致命的异常比起来,觅血罗盘在“保管”方面相对安全,它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封印条件一一但与之相对的,这台装置一旦激活,便会展现出险恶的一面。 首先一旦向它注入过鲜血,使用者便会不断受到罗盘的引诱,产生向其持续注血的冲动,心智脆弱者甚至会在不间断的放血中把自己活活放死,其次觅血罗盘虽然确实能帮助使用者找到“血亲”,但它往往会在这个过程中“夹带厄运”,在使用者和血亲靠近的过程中不断将事情引向糟糕的一面。 仅艾登知道的,异常203就有过指引一位父亲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却在二人见面时令其阴差阳错互杀身亡的“事迹” 不过这些负面影响对安娜莉丝船长而言一向没什么所谓——船长女士的意志强大,足以抵抗觅血罗盘的“献血引诱”,而至于血亲靠近过程中的厄运倾向…… 首先船长女士和露克蕾西娅小姐绝不会在异常203生效期间见面,其次斯卡蕾特母女间向来“母慈女孝” 哪怕是觅血罗盘,也不会搞出比两艘诅咒战舰见面之后就互相火力覆盖更“瘟衅核暮”的团圆景象了。 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安娜莉丝船长时常会将觅血罗盘当成某种“警戒装置”,用它来确定失乡号是否返回了现实世界。 艾登和水手们围拢在异常203周围,好几双眼睛都死死盯着这黄铜装置周围的几个带有复杂花纹装饰的古朴罗盘。 那些齿轮和指针已经彻底安静下来。 “……说不定它只是想活动活动”一个脑门上破了个洞的水手小心翼翼地说着,似乎是想缓和一下气氛,“毕竟这东西平常都一动不动的……” 艾登瞪了这水手一眼:“不会开玩笑可以不开” “要不……咱们把中间残留的血擦掉?”另一名干尸般干瘪的水手开口,“要不总觉得这玩意儿随时要‘醒’过来” “不行”艾登摇了摇头,“船长交代过,罗盘中心的血不能手动擦掉,要等七十二小时,让罗盘自己吸收干净” “……提前擦了会发生什么?” “没人知道,能把‘异常’的正确使用方法总结出来就已经够不容易了,谁会吃饱撑的去测试各种错误操作”艾登随口说道,“要不你试试?算你为人类文明做贡献” “不不不,我就是这么一说” 艾登冷哼了一声。 “咔咔——”就在这时,觅血罗盘突然又传来了那轻微的机构运行声音,大副和水手们之间的交谈瞬间被打断,艾登第一时间看向这台机器,他看到这东西的齿轮渐渐开始震颤,其边缘的数个罗盘指针也猛地抖动起来,紧接着所有的指针都突然指向了普兰德……周围。 觅血罗盘再一次安静下来,这一次似乎是真的不会再有动静了。 它所有的指针都避开了普兰德。 艾登和水手们面面相觑。 “……我就说这玩意儿只是想活动活动……” “住口”艾登打断了水手的话,眼睛却仍旧死死地盯着异常203,同时脑海中回忆着自己刚才看到的景象。 所有的指针都转向了普兰德之外的某个随机方向,但他可以肯定,在刚才的某个瞬间,绝对有那么一下子,觅血罗盘的指针是指向了同一个方向的——指向了普兰德城邦! 只是那一刻非常短暂,短到会让人怀疑只是几根指针无规律旋转中的巧合,但在艾登看来,那就好像是罗盘的几双“眼睛”刚刚注视到自己的目标,便在惊恐中转移了视线一般。 而现在异常203的指针全部指向普兰德附近海面的情况,在艾登看来反而变成了一种“欲盖弥彰” 他突然想到了船长曾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异常203偶尔会表现出“活物”的特性,它并不总是机械式地运行。 这东西,会害怕。 “不对劲……这座城邦有问题!”艾登突然反应过来,“我们要把这里的情况告诉船长” “但船长不是下令禁止我们上岸吗?” “先传个口信过去”艾登语速飞快,看向一名水手,“去,把珀利带过来!” 那名水手飞快地跑开了,过了没多久,他又跑回了舰桥——只体型巨大,尾羽斑斓的鹦鹉站在他肩膀上,正用水手后脑勺暴露出来的头盖骨磨自己的嘴壳子。 “珀利,需要你传信”艾登大声说道。 鹦鹉顿时停下了欺负水手的动作,抬起头盯着大副:“珀利,可以传信” “去城邦大教堂,寻找船长的气息,告诉她——觅血罗盘指向普兰德,城邦不安全!” 第二百三十章 亚空间巢穴里的温馨日常 尾羽斑斓的大型鹦鹉拍打着翅膀离开了海雾号,以令人惊讶的速度飞过了码头区,笔直地飞向城邦内。 “大副,咱们怎么办?就在这儿等着吗?” 海雾号的舰桥上,一名水手看着珀利远远飞去的身影,扭头对一旁沉默不语的艾登问道。 “……只能先等着了,”艾登低下头,看了一眼脚下所踩的地面,他在飞快地权衡,好让自己冰冷的头脑尽可能运转起来,不只是因为船长的命令,更因为海雾号现在的状态。 他的后半句话让几名本来还有些不安分的手下迅速安定下来。 船长只带了几个亲信上岸,而让自己的大副和剩下的所有水手都留在船长,对此明面上的解释是因为海雾号的不死人水手大多怪异骇人,在城邦内容易引起骚乱和敌意,但实际上的情况艾登其实很明白。 因为海雾号在不久前刚刚遭遇了它的旗舰。 这艘船现在状态很不好,不只是因为它的舰体受了损伤,更因为这艘船的……“灵魂”在躁动不安,海雾号的锅炉一直在震颤,小教堂中回响着怪异空洞的声音,蒸汽管道中的压力到现在还没有彻底稳定下来,这艘船如今确实已经回到了“这边”,但很难说它是否还会失控。 “……在这艘船状念不稳的时候,船上服役半个多世纪的水手们就是这艘船的“锚”——海雾号的铁锚让它能在海面上停靠,而不死人们组成的“人性之锚”则能让它在现实维度稳定下来。 艾登不敢贸然减少船上水手的数量——尤其是在隐约察觉了普兰德的情况诡异之后,他更不敢随便让海雾号的成员进入城邦,因为这极有可能产生“触动”,让这艘船刚刚安定的“灵魂”惊醒过来。 同样,他也不敢让海雾号直接对普兰德城邦发出信号,包括鸣笛、敲钟或者直接用电报联络城邦当局,因为他怕惊动了普兰德内潜藏的……某些力量。 让鹦鹉珀利去传话,已经是目前他能想到的风险最低的方案,希望船长在收到消息之后能尽快返回——希望她还没有被什么东西困住,希望一切还没有太晚。 当然,他也不能把所有指望都放在“等待”上——如果船长在一天之后仍然没有返回,他就只能派一小部分船员去岸上冒一冒风险了。 艾登紧紧皱起眉头,注视着那座在阳光下璀璨耀眼的明珠之城,回忆着船长随那位城邦审判官离开时的每一分细节,试图从中找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来解释刚才异常203的反常表现。 正坐在柜台旁翻动报纸的歌蒂娅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 坐在她旁边有样学样跟着瞎翻报纸的爱丽丝注意到了,好奇地问道:“歌蒂娅女士,您在看什么?” “……刚才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看了这边一眼,”歌蒂娅皱了皱眉,不太确定地嘀咕着,“但一眨眼就没了。” “哦哦,我知道,这个叫‘强者的一激灵’!山羊头先生跟我说过的,”爱丽丝顿时高兴地说道,“它说越是强者越容易感受到指向自己的目光甚至意念,而像您这样的强者会一直激灵激灵的……”歌蒂娅放下手中报纸,面无表情地看着爱丽丝:“它真这么说的?” 爱丽丝脸上的笑容瞬间有点僵硬:“……最后那句是我推理出来的。” “不要做这种没用的推理。”歌蒂娅随口说了一句,接着便稍稍集中起精神,开始寻找刚才那“一激灵”的来源。 她没有把那一闪而过的感觉当成错觉——在这个处处充满诡异的世界待了这么长时间,她已经养成了对任何“突然直觉”施以关注并刨根问底的习惯。 歌蒂娅的感知迅速扩展开来,并向着城邦的边缘蔓延,仅仅一瞬间,她便感觉到普兰德如失乡号一般在自己头脑中浮现出了清晰的轮廓,就像自己能够感觉到失乡号的“触感”一般,她开始感受到脚下这座城邦传达给自己的庞杂“触觉”。而在这些触觉中。 一个最明显、最突兀的信息进入了她的脑海。 在普兰德的东南港口。 “……安娜莉丝的船?”歌蒂娅在感知到那个气息的来源后顿时有点惊讶,“她怎么会在这儿?” 紧接着,她便回忆起了自己之前跟那艘钢铁战舰的遭遇战,回忆起了当时那艘船所处的位置以及对方战斗中所表现出来的意图。 在短暂的思索之后,她脸上的表情略显古怪起来。 海雾号当时出现在普兰德附近并主动向失乡号发动进攻……难道是普兰德当局叫来的“援军”?是来拦截自己的? 脑海中隐约猜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歌蒂娅却只感觉哭笑不得,她不知道是应该先感慨这母慈女孝的关系,还是该感慨安娜莉丝当援军的敬业精神——在被失乡号揍成那样,连船都差点被打沉的情况下,竟然还坚定不移地到了普兰德,这是一种什么精神? 这必然不能是维护世界和平责无旁贷的精神。 最有可能的是跟妈斗其乐无穷的精神。 “歌蒂娅女士您在发呆哎,”爱丽丝的声音再一次从旁边响了起来,这人偶略微歪着脑袋看着这边,“您想出去吗?” “不,”歌蒂娅摇了摇头,同时保持着对海雾号的感知,由于后者还未像失乡号和普兰德一样变成自己的“藏品”,因此她无法感知到那艘船上的细节情况,但考虑到自己和海雾号,和安娜莉丝之间的“联系”,她已经开始尝试搜索自己那位“长女”的位置——一只不过这些复杂的事情说给爱丽丝她也听不懂,所以她干脆也没有解释,只是在看到这人偶歪头的动作时忍不住皱了皱眉,“别歪头,头会掉。” 爱丽丝赶紧小幅度地点头:“哦哦。” 就在这时,又一阵脚步声在柜台后面的小门背后响起,紧接着那扇门打开,一个娇小的身影从里面钻了出来。 “歌蒂娅女士,”雪莉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一脸邀功地跟歌蒂娅打着招呼,“库房里已经打扫干净啦!您交待的那些杂物也已经都收拾到一个架子上啦!” “嗯,做的不错,”歌蒂娅保持着一部分注意力在港口那边,同时回头对雪莉点了点头,“肩膀上还蹭了点灰。” “哦,”雪莉扭头拍了拍灰尘,紧接着便有点紧张地看着歌蒂娅,“歌蒂娅女士,接下来……干什么啊?” 在这里跟歌蒂娅交谈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明显不像在失乡号上那么惶恐,只是仍带着一些明显的紧张,看样子这种紧张感一时半会是没办法彻底消除了,但比起最初那时候,她现在的状态显然已经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显然,至少从理智上她是知道歌蒂娅对自己的善意的,至于那无法消除的紧张感……那得先解决了阿狗的紧张才行。 歌蒂娅点了点头,接着目光扫过了旁边正在胡乱翻弄报纸,但实际上一个字都不认识的爱丽丝。 文盲。 又看向对面的雪莉。 另一个文盲。 还有隐藏在旁边阴影中,虽然不曾露面,气息却越来越藏不住的阿狗。 还是个文盲。 找这仨来店里帮忙,连个账都算不明白。 歌蒂娅心里叹了口气,紧接着便想起了自己之前的一个想法,以及自己的老本行。 “来来,你们都坐这儿,雪莉你坐爱丽丝右边,”歌蒂娅随手从旁边拽了把椅子放在柜台旁,“阿狗你蹲柜台后面……别藏着了,我看见你影子了,都过来,我有个安排。” 雪莉赶紧听话地坐到椅子上,一旁的爱丽丝则终于放下了看不明白的报纸,好奇地投来视线,“啊,什么安排?” “反正妮娜出门买东西还没回来,闲着也是闲着,我教你们认字得了,”歌蒂娅笑吟吟地说着,还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你们总不能一直当文盲吧。” 雪莉万没想到堂堂歌蒂娅船长一本正经的“安排”竟然是这事儿,顿时就愣在当场,爱丽丝倒是好奇心十足,连眼睛都微微发起亮来,而本来正老老实实蹲在柜台后的阿狗则抬起头看了看歌蒂娅,又看了看雪莉,狗脑袋满是问号:“可我只是一只狗啊……” 歌蒂娅闻言低头看了一眼,还没等说什么,这幽邃恶魔便突然激灵一下子,整个上半身突然挺得笔直:“但我可以尝试做一只有文化的狗,我有这个热情和信心…… “那就行了,”歌蒂娅语气愉快,她保持着对港口的关注,同时伸手从柜台下面掏出了几个空白的白纸本,一边分给几个“学生”一边说道,“那这就给你们当字母本好了,咱们先从最基本的字母开始认……” 雪莉一脸蒙圈地接过了歌蒂娅递过来的本子。 然后,她就进入了更加蒙圈的状态。 字母和拼写,一个完全无法理解的新世界的大门。 仅仅几分钟过去,雪莉就确认了一件事:抡着阿狗跟邪教徒拼命都比这个简单! 但歌蒂娅显然没怎么在意雪莉的苦恼表情——或者说,她早已对这种表情习以为常。 她只感觉到快乐,那是一种在异域他乡漂泊时突然接触了熟悉的事物,突然做起了熟悉的事情时的快乐。 不过这快乐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当雪莉开始磕磕绊绊地学习写第四个字母的时候,清脆的铃声和轻快的脚步声突然从门口传来,打断了这“亚空间阴影向眷属们传授知识”的课堂时间。 妮娜欢快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小姨!我回来啦!” ……歌蒂娅从愉快的教学中抬起头,看到妮娜正推门进店,但紧接着,她便注意到妮娜身后还有什么东西跟着飞了进来。 “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了艾伊,”妮娜高兴地说着,“艾伊好像还带了朋友回来哎!” “朋友?” 歌蒂娅微微皱眉,随后便看到艾伊跟在妮娜身后飞进了店里,紧接着飞进来的是一只尾羽斑斓的大鹦鹉…… 歌蒂娅:“……?” 第二百三十一章 可靠的信使珀利 艾伊扑棱棱地飞进了店里,站在楼梯扶手上趾高气扬地挺着胸,一双绿豆眼滴溜溜转来转去。 那只跟着飞进来的尾羽斑闲的大鹦鹉也紧跟着飞进了店里,落在歌蒂娅手边的柜台上,昂首阔步地在柜台上蹦跳着,像在自己家似的一点都没拘束。 歌蒂娅一脸错愕地看着这个不知从哪飞来的家伙,大鹦鹉便也抬起头,毫不见外地看着歌蒂娅,过了半天还突然拍拍翅膀,发出响亮又刺耳的声音:“啊!珀利!” “你叫珀利?”歌蒂娅好奇地问道,她并没指望这鹦鹉真的回答什么,毕竞鹦鹉说话的本质只是学舌而已,却没想到这鸟在听到她的问话之后竟然真的点了点头,挥舞着翅膀:“珀利!是叫珀利!” 歌蒂娅表情木然了一下,扭头看向正在楼梯扶手上傲视一楼的艾伊:“你从哪找到这个……‘朋友’的?” “有朋自远方来,”艾伊立刻拍了拍翅膀,一只眼睛看着歌蒂娅,另一只眼睛却飘忽地看着窗外,“来都来了!” 旁边妮娜立刻好奇地问道:“它什么意思?” 在知道失乡号和歌蒂娅的秘密之后,妮娜当然也知道了艾伊会说话的事情。 她当时很是惊讶了一番,但现在已经淡定下来一一只是和其他人一样,她也很难理解这鸽子时不时蹦出来的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说它也不知道这鹦鹉从哪来的,”歌蒂娅发挥想象力给艾伊翻译了一下,接着又扭头看看鹦鹉,看看鸽子,憋了半天终于没忍住。“艾伊啊我倒是不反对你交朋友,不过你有没有意识到你俩物种都不一样?你好万也找个鸽子”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鸽子精歪着头,眼神直愣愣地嚷嚷,“有容乃大!” 歌蒂娅:“……” 她时常在和艾伊交谈的过程中思考人生并怀疑自己,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跟这个鸽子精在同一个频道交流:这种貌似哪哪都对不上但又神奇地能够交流的感觉真不是一般的微妙。 这时侯雪莉、阿狗和爱丽丝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来,仨“人”纷纷凌到柜台旁看着那个毫不怕人的大鹦鹉,爱丽丝还好奇地伸手欲了戳大鹦鹉的翅膀,后者却只是往旁边蹦了两下稍作躲闪,使歪着头跟人偶大眼瞪小眼。 “这是什么啊?”爱丽丝好奇地看向歌蒂娅,“长得跟艾伊完全不一样。” 一旁雪莉立刻开口:“当然不一样,这是个鹦鹉,艾伊是个鸽子。” “鹦鹉是什么?”爱丽丝发出灵魂一问,“能吃么?” “不能,”雪莉摇摇头,紧接着反问人偶,“你都不用吃东西为什么还总是关心这个问题?” “我负责给船……歌蒂娅女士做饭啊!” 一旁七嘴八舌,但歌蒂娅并没有掺和进去,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自称“珀利”的大鹦鹉,不知为何,她总隐隐约约觉得这鸟有点眼熟,就好像……前不久才刚刚在哪见过似的。 “你从哪来?为什么来到这里?”她突然问道。 在刚才的对话中,她已经隐隐察觉了这只鹦鹉具有着一定和人交流的能力——这显然证明了它的来历不一般。 大鹦鹉转过头,歪了歪脑袋:“珀利!去,传信!” “传信?”歌蒂娅顿时一愣,表情略显认真起来,“传什么信?” 大鹦鹉歪着头似乎是在思考,回忆了一番之后才张开嘴巴,但它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旁边艾伊突然扑啦啦飞过来,扯若噪子嚷了一句:“整点薯条!” 大鹦鹉被吓了一跳:“啊!珀利!” “珀利?” “整点薯条!” 俩鸟就这么交流起来,以至于歌蒂娅不得不从旁打断:“停——艾伊,你闭嘴,珀利,你要传什么信,传给谁?” 大鹦鹉显然愣住了,愣了好几秒之后才迟疑着前后晃了晃身体:“整点薯条。” 歌蒂娅:“……” 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不管这只鹦鹉之前要传递的消息是什么,它现在显然都忘干净了…… 而紧接着,鹦鹉珀利又好像从残存的那点记忆中倒腾出了一些有用的信息,它突然蹦了起来,使劲拍若翅膀:“告诉船长,告诉船长!告诉整点薯条!”随后,这大鹦鹉便一边嚷嚷着“整点薯条”,一边拍打着翅膀径直向门口飞去,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它便已经冲出大门,冲上天空,并向若普兰德城邦的上城区一路加速。 妮娜想拦住鹦鹉却没来得及,只能一脸遗憾地看对方的身影渐飞渐远,转过头来嘟嘟囔囔:“啊,飞掉了。” 歌蒂娅却没有回应一一在听到珀利嚷嚷着“告诉船长”几个字之后,她的脸色便一下子严肃起来,同时回忆起了自己为何会对这只鹦鹉隐约有些熟悉。 她确实见过这只鸟——在失乡号和海雾号重叠而过的时候,在海雾号的某个舱室里! “艾伊,追上那只鹦鹉。” “情况大致便是如此。” 普兰德大教堂的某处僻静会客室内,身穿便服的老主教瓦伦丁对坐在茶几对面沙发上的安娜莉丝女士说道。 “失乡号最后带走了太阳碎片,阻止了亵渎日轮的降临,也消弭了历史污染对城邦的影响——尽管我们仍不能确定……你母亲的用意。” 安娜莉丝表情有些微妙,又有些僵硬。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不曾因惊愕而陷入这种思维卡壳的状态了,老主教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能听明白,但即使是在她最疯狂离奇的梦境中,也不曾考虑过会发生这些事情! “失乡号真的就这么离开了?看上去就好像专门来救场的一样?”这位鼎鼎大名的“北方女王”语气中满是不可思议,“它带走了太阳碎片然后呢?就只是这样?没有做别的?” 瓦伦丁和旁边的凡娜交换了个眼神,两人的表情中都带着点无奈跟迟疑。 事到如今,实在很难在安娜莉丝面前把“你妈打劫了半座城的薯条”这句话给说出来啊。 “……没有别的了,”犹豫再三,老主教还是没能把这件事说出来,他摇了摇头,一声叹息,“我知道你很困惑——安娜莉丝女士,我们和你一样困惑,如果连你都不知道你的母亲想做什么,那我们就更不知道了。” “从一个世纪前,她就已经不能算是我的母亲了,”安娜莉丝慢慢摇了摇头,沉声说道,“那只是一个被亚空间撕碎之后又用批劣手段拼凑糅合出来的仿造品,空洞的躯壳内没有丝毫人性” 安娜莉丝说到这突然停了下来,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当失乡号和海雾号重叠而过时的那几秒钟,想到了自己听到的那句冷漠疏离的话语一一“我很忙。” 海盗女士突然有点迟疑。 失乡号上那具躯壳里面……真的没有人性吗?当时对自己说话的那个声音,还有自己从那个身影身上感觉到的气息……真的只是亚空间空洞狂乱的回响吗? 就在安娜莉丝这么一走神的时候,那位年轻审判官的声音突然从对面传来,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关于歌蒂娅船长是否具备‘人性’的问题,正是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 “嗯?”安娜莉丝疑惑地看若凡娜,“这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凡娜犹豫了一下,又扭头跟瓦伦丁主教交换了一下眼神,这才轻轻点头,“我们最近跟你的母亲有过不止一次交流。” 与失乡号有关的事情算是机密信息,跟那位歌蒂娅船长的交谈更是如此,这些事情本不应该说出来,但安娜莉丝的身份如此特殊,这些问题显然也就不再是问题了。 “交流?你们跟我的母亲?!”安娜莉丝果然大吃一惊,差点从沙发上站起来,“这不是个恶劣的玩笑?” “请冷静,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没有人会在城邦险些覆灭之后再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凡娜平静地看若安娜莉丝,接着稍微停顿,“严格来讲,是我和你母亲有过几次交流,而根据我的观察……”歌蒂娅船长‘似乎已经不再符合资料中的描述。 “安娜莉丝察觉了对方郑重的态度,她迅速平静下来,表情也变得格外严肃:“审判官小姐,你们是如何建立交流的?她为什么会找到您?以及她都说了什么?” “最初是一个意外……不,现在想来,也有可能是你母亲的有意安排,”凡娜整理了一下思绪,一边开口一边回忆,“我接触了她留下的火焰,并以此建立了联系。至于她为什么会选中我,很遗憾,没人知道” 凡娜隐去了关于自己被施加“印记”且“污染无法清除”的细节,而是将这个过程含糊地概括为“建立了联系”,随后将自己与歌蒂娅船长几次交流的细节都告诉了眼前这位“海盗船长”。 这位理论上最了解歌蒂娅·斯卡蕾特的女士。 第二百三十二章 安娜莉丝的回忆 在听完凡娜的讲述之后,安娜莉丝陷入了短时间的沉默。 没有亲眼所见,她尚无法从这些只言片语中分析出那个从亚空间返回的幽灵此刻到底有什么样的计划,以及她是如何发生了这些变化,但有一点确凿无疑——凡娜所描述的那个“歌蒂娅船长”,绝对不是海雾号半个世纪前在冷冽海上曾遭遇过的那个狂乱怪物。 可也不太像是她记忆中一个世纪前那位美丽而智慧的探险家母亲。 “安娜莉丝女士”在会客厅中安静了许久之后,凡娜的声音才突然响起,打断了安娜莉丝的思考,“你有什么看法?” “我……不敢相信这真的会发生,但既然它已经发生了,那只能暂且承认这个事实,”安娜莉丝眉头慢慢皱起,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从您的描述来看,她好像确实是处于思维清晰、拥有理智和人性的状态,但她的力量……那种诅咒般的火焰,也相应更加强大了” 凡娜点点头:“我不知道那种绿色的火焰是不是诅咒,但那东西确实很强大” “那火焰与亚空间有关”安娜莉丝说道,“她在落入亚空间之后便获得了这种诡异的力量,因此称其为诅咒是没有问题的” “……所以,那火焰比半个世纪前你所见过的更加强大,就说明那位歌蒂娅船长与亚空间的联系已经比以前更加深刻”老主教瓦伦丁若有所思,“因此她并没有挣脱亚空间的影响,反而是陷得更深了——可与其相对应的,她却在这个过程中恢复了? “……这不符合我们对亚空间的了解”安娜莉丝摇了摇头。 “拉赫姆的信徒们常说一句话”瓦伦丁说道,“我们对亚空间唯一的了解,就是我们永远不够了解它——千百年来,除了失乡号之外,没有任何来自现实维度的人或物能够在进入亚空间之后又返回这个世界,而除了一些间接的观测记录以及古克里特王国那些疯狂学者在癫狂中写下的只言片语之外,更没有人知道亚空间里究竟都有什么……我们对那个地方的‘规律总结’,其实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 说到这,这位博学的老人停顿了一下,又悠悠感叹:“甚至,我们都不能确定亚空间到底是不是一个‘地方’” “一千六百年前的疯学者拜尔敏因阅读一本古卷而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不可见之物吞噬,在消失之前他曾高喊‘亚空间是世界背面的影子’,当时他这一句话喊疯了一百四十二个目击者,但以那一百四十二个目击者的疯狂为‘祭品’,这一情报也成为了我们千百年来对亚空间了解迈出的最大一步。 “直到现在学者们还在尝试根据拜尔敏的临终呼喊构筑出亚空间的理论模型……而你的母亲,不但真的进去了那个地方,甚至现在还神志清醒地回到了我们的世界” “是啊,年年研究,年年死人,死掉的人又很快被补充上,继续研究……所以我倒是挺敬佩真理学院那些不要命的学者们,完全褒义上的敬佩,”安娜莉丝感叹着摇了摇头,接着嗓音略显低哑,“所以,现在我的‘母亲’可能已经成了个宝贵的样本么?一个真的去过亚空间,而且理智可交流的样本?” “这可就只是个一厢情愿的想法了”瓦伦丁摊了摊手,“我们不能指望‘歌蒂娅船长’来配合凡人的研究,更何况,现在她虽然有理智,我们却不能贸然认定她的理智是偏向人类这一侧——如果她是个理智的亚空间入侵者,那将远比那些不能思考的混沌投影要可怕得多” 安娜莉丝一时间没有说话,仿佛是陷入了深沉的回忆与思索,过了不知多久,她才突然开口:“在进行最后一次探险之前,她有一段时间表现的焦虑不安……不,严格来讲,是从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就好像一直在焦虑着某件事情,并为此做着许多……令人不寒而栗的准备” 瓦伦丁立刻和凡娜对视了一眼,两人的表情同时变得严肃起来。 这或许是一个世纪以来,第一次有人从歌蒂娅船长的后代口中听到这些至关重要的秘密! 凡娜忍不住问道:“她在焦虑什么?又是在为什么做准备?” “世界末日”安娜莉丝抬起头,平静地说道。 瓦伦丁微微皱眉:“末日?” “我知道这听上去是个有点俗气的说法,就像每年都会冒出来的末日论者的疯言疯语,但这确实是一百年前世界上最伟大的探险家昼夜寝食难安在思考的一件事情。 安娜莉丝轻声叹息着,继续说道。 “从我和露克蕾西娅接过海雾号和璀璨星辰号指挥权的那一天起,她便会偶尔提起这件事。 “她似乎认为我们的世界存在某种……倒计时一样的东西,或者说某种时间限制,尽管尘世表面看起来安稳和平,但这个倒计时其实已经临近终末,而只要时刻到了,它就会迅速进入崩溃,终结,无人能够扭转或阻挡这个过程,而她在我们这个年代就是倒计时的最后一格。” 瓦伦丁皱了皱眉:“坦白说,我可不认为我们这个世界算得上‘安稳’……” “但在我母亲口中,她将如今的尘世称作‘最后的田园时代’” 凡娜想了想,问道:“所以她为了寻找停止这个‘倒计时’的办法,落入了亚空间?” “不,她是想要去寻找异常000——她认为异常000能终结世界的扭曲,卡死那个倒计时,为此她穿过了世界尽头的‘永恒帷幕’” 瓦伦丁吃了一惊:“她穿过了永恒帷幕?!” “是的……不过我只能确认她确实进入了那片迷雾,而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成功穿透‘了它,”安娜莉丝说道,“她当时拒绝了所有护卫舰的跟随,我能确定的就是,她确实活着从那里返航了——以染上疯狂的状态,至于落入亚空间……便是在那之后的事情了” 瓦伦丁和凡娜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又过了一会,凡娜才主动打破沉默:“那她找到所谓的异常000了么?要知道,理论上……” “理论上不存在编号为零的异常或异象,我知道,而她也确实无功而返,”安娜莉丝平静说道,“所以我一直认为,她在决定去寻找异常000的时候可能就已经不太正常了” 凡娜思考了一下,问道:“那你知道你母亲最初认为世界存在‘倒计时’的原因是什么吗?她是什么时候产生这种认知的?是接触了什么诱因,或是……发现了什么?” 安娜莉丝认真回忆了片刻,有点不太确定地说道:“我……不太肯定,太久远了,但我依稀记得,她曾在失乡号上接待过几个人,并和他们彻夜长谈——她第一次与我们提起世界末日的问题,便是在那一天之后” “接待过几个人?”瓦伦丁立刻严肃起来,“是什么样的人?当时是什么情况的?” “都穿着灰白色的粗布长袍,赤脚,我印象中……他们很瘦,是那种仿佛历经苦修之后的枯瘦,就好像经历了相当漫长的旅途,他们是在失乡号航行过程中突然出现在船上的,仿佛早已与母亲约好一般登船做客”安娜莉丝慢慢说着,“而在彻夜长谈之后,母亲说客人们离开了,可我并没有看到他们从船上离开,那些人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瓦伦丁表情有些古怪:“终焉传道士?这听上去很像……” “主教阁下,您认为我活了一百年,会不认识终焉传道士吗?”安娜莉丝却轻轻摇了摇头,“我也这么怀疑过,但那些人绝对不是你我熟悉的终焉传道士——他们理智且友好,而且身上没有沾染任何疯狂的气息” “理智友好?”瓦伦丁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说道,“倒确实没听说过存在理智的终焉传道士……那些人还有什么特征么?” 这一次安娜莉丝回忆了更长时间,足足数分钟后,她才突然抬起头:“当时他们中的一个跟我说过几句话,具体内容记不清了,只是很寻常的问候,但我记得他们称自己为‘卑微的求道者’,而且……” 安娜莉丝顿了顿,看看四周:“有笔吗?”“有”凡娜立刻从旁边取过纸笔,“给你” 安娜莉丝接过纸笔,低下头在茶几上描绘着一个图案,瓦伦丁与凡娜都好奇地凑了过去。 他们看到一个六边形的徽记,徽记的中心则有一个支离破碎的,仿佛十字交叉的纹路,安娜莉丝在描绘那十字架的时候线条明显有着犹豫,似乎是记忆已经模糊。 “大致就是这么个图案——其中一个人身上戴着个这样的护符,那护符似乎很重要,他不允许我触碰,只说这是他们求道路上的指引和庇护” 凡娜皱眉看了那图案半天,回过头看着瓦伦丁:“你见识多一些,你认识这东西么?” “……从未见过,”瓦伦丁仔细看了半天,迟疑着摇了摇头,“不像是任何一种已知的宗教记号,也不像是古典城邦用过的东西” “是这样么……” 凡娜轻声咕哝着,目光仍旧停留在那张纸上。 纸上的古怪图案倒映在她眼中。 一同倒映在她眼中的,还有一簇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弱的幽绿火星。 第二百三十三章 家族的诅咒 瓦伦丁主教将那张描绘着古怪徽记的纸收了起来。 “我们没人认识这个图案,它很可能来自一个相当古老的年代,或者来自一个从未对外暴露过的秘社组织,”老主教一边收起纸张一边说道,“档案馆中可能会找到对应的记载,此外我也会联络一些学术界的朋友,看他们是否认识这东西” 凡娜的目光则重新回到了安娜莉丝身上,她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位“北方女王”:“你母亲当初和那几个古怪的‘苦行者’密谈之前还有什么异常之处吗?比如突然获得了神秘的典籍,或探索过某些秘境?” “……这很难说,”安娜莉丝摇了摇头,“您应该知道,在一个世纪之前,她曾是这个世界上最杰出的探险家之一,跟各种稀奇古怪的遗物或秘境打交道本就是她的日常工作——她几乎整天都在接触您刚才提到的那些东西,而我和露克蕾西娅那时候也只是刚开始帮母亲分担一些事情,并没多少机会详细了解她的‘收藏’,而且……” 安娜莉丝说到这停顿了一下,随后轻声叹了口气。 “而且当时我和露克蕾西娅根本没有想到后来会发生什么,那些古怪的‘访客’虽然有些怪异,但母亲本身就经常会接待各种各样奇怪的‘客人’,而等到我们察觉母亲状态越来越不对劲的时候,距那次‘密谈’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再回头去调查什么也无从查起了” 凡娜轻轻点了点头,而就在此时,一阵洪亮的钟鸣以及汽笛鸣响声突然从窗外传来,打断了会客厅中的交谈。 短暂的沉默之后,安娜莉丝继续说道:“我从未向外人透露过这么多跟‘她’有关的事情,这一点希望您能明白” “当然”凡娜微微点头,“如果我在你的位置上,我也不会愿意与外人吐露自己家族的……‘诅咒’,抱歉,我想不到别的词” “没关系,这确实是个诅咒”安娜莉丝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普兰德发生了如此诡异离奇的情况,你们刚才又提到了‘她’的异常情况,有些事情我还真不想回忆起来” 她一边说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了凡娜的眼睛,下一秒她便不由自主地垂下了视线。 那种若有若无的压力再一次出现了,而且比之前在码头上感受到的还要明显。 再联想到这位年轻审判官近期曾经数次与“那个人”交流的经历,安娜莉丝心中对这种难以形容的压力甚至产生了一些可怕的猜想。 凡娜注意到了对方的古怪。 “你看上去有些拘谨,安娜莉丝船长”她很直接地发问,“我令你紧张?” “不,审判官阁下”安娜莉丝摇了摇头,接着语气有些犹豫,“我只是突然想到了您刚才提到的事情,您说您与我的母亲数次交流……那除了交流之外,她是否还给过您一些……别的东西,比如说,力量?” 凡娜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为什么问这个?” “我没别的意思”安娜莉丝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问题对一位虔诚而坚定的圣徒而言可能有些冲撞,立刻解释道,“我只是想提醒一下,我母亲……她从亚空间中带回来的力量非常诡异且难以剔除,而且像其他来自亚空间的混沌侵蚀一样,那力量具备极强的污染性,如果您不小心沾染过深……” “多谢提醒”凡娜深深吸了口气,诚恳道谢。 但实际上她心里想的是对方这提醒可能晚了一点——歌蒂娅船长的影响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严重,现在她也只能希望那位船长小姐下次来找自己的时候真的会敲门了…… 安娜莉丝却不知道这位审判官心中在想些什么,只是感觉气氛尴尬了不少,不过这份尴尬并没持续多久——凡娜主动打破了沉默。 “我有一件事好奇”她突然问道,“关于你母亲在疯狂之前提起的那个‘倒计时’……你还知道更多的情报吗?她有没有提起别的什么细节?” 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凡娜心中回忆起的却是自己之前与风暴女神葛莫娜的那次沟通,以及女神向自己传达的那些难以理解的话语—— 时间有限,即将临界。 这句当时她完全无法理解的话,如今听来与安娜莉丝提到的那个“倒计时”竟仿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安娜莉丝迎着凡娜的视线。 在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她才低声开口:“在最后的日子里,她曾突然对露克蕾西娅说过一句话,她说——‘我们的世界,只是一堆渐熄的余火’” 走廊到了尽头。 “感谢您的带路”安娜莉丝对凡娜点了点头,“接下来我想和自己的部下们待一会” 凡娜从思索中惊醒过来,她心中仍然回响着安娜莉丝刚才说的那句话,并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与这位海盗女士道别。 客房的门关上了,在周围安静下来之后,安娜莉丝才真正松了口气。 她回忆着自己刚才与那位年轻审判官最后的交谈,回忆着自己在对方身上感受到的那种似有似无的压力,一种迟来的心悸感到这时候才弥漫上来。 恍惚间,她回忆起最后与那位审判官目光接触的瞬间…… 那一瞬间,她竟觉得自己是站在“母亲”的目光之下! “船长,您没事吧?”一名亲信水手有点担心地看着自家船长,“您从上岸以来就一直紧张兮兮的” “……我没事”安娜莉丝定了定神,对部下摆摆手,迈步走向不远处的桌子,“把东西拿来” 一名水手立刻走上前来,将一个从海雾号上带下来的提箱放在桌上,安娜莉丝用钥匙打开箱子,露出了里面的内容物。那是一个结构复杂的透镜装置,由许多小型透镜和弧形连杆组成,其中心则安置着一枚大型水晶球。 “看好门,别让人来打扰。”安娜莉丝对部下们吩咐道。 在几名水手离开之后,她才把注意力放在那水晶球上,并轻轻扳动了其中一枚透镜的角度,低声呼叫:“露克蕾西娅” 过了好一会,那透镜组才微微震颤着运行起来,位于中心的水晶球也开始散发出微光,伴随着一阵干扰的噪声,水晶球中浮现出了露克蕾西娅模糊不清的身影:“我在” “为什么这么模糊?”安娜莉丝皱了皱眉,“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边境……”露克蕾西娅的声音从水晶球中传来,带着噼噼啪啪的干扰,但勉强还能分辨,“这里……环境……干扰变强,我……调整……现在好了吗?能听清了吗?” 干扰声终于消失了,露克蕾西娅的身影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这里的环境出现了一点变化,灵界对现实维度产生了奇怪的扰动”水晶球中的声音解释着,“有什么事吗,姐姐?璀璨星辰号正在穿过不稳定海域,如果没什么重要的……” “我现在在普兰德”安娜莉丝开门见山,“海雾号在和失乡号的交火中受了重创,而这座城邦的情况似乎也不太对劲” 水晶球对面的身影一下子怔住了。 几秒种后,露克蕾西娅略带紧张的声音传来:“你真的遇上了失乡号?你现在还好吧?” “……坦白说,被一顿痛揍,但现在情况还好”安娜莉丝嗓音有些低哑,“问题是……‘她’的情况好像有点不对” “‘她’的情况不对?”露克蕾西娅皱了皱眉,“你近距离见到她了?” “嗯。” “那……”露克蕾西娅张了张嘴,似乎有些迟疑,“那这一次你见到的,是我们的‘母亲’吗?” “……不全是” 第二百三十四章 和睦家庭 安娜莉丝不得不费了很大力气,来向自己的妹妹解释那些发生在“母亲”身上的诡异变化——以及对方在普兰德所做的离奇之事。 “……我能感觉到,她现在已经不再是半个世纪前那个狂乱混沌的亚空间空壳,那副躯体中似乎出现了‘人性’与‘理智’,但那给我的感觉又很陌生……我不敢确定到底是什么在她的躯壳里,”安娜莉丝皱着眉头慢慢说道,“她似乎还认识我,但除了这点‘认识’,说不准她到底有几成还是我们熟悉的那个母亲,她……变化非常大。” 水晶球对面的黑发女子沉默了几秒钟,说道:“但听上去这至少比半个世纪前的情况好。” “……倒也可以这么说,”安娜莉丝沉声说道,“半个世纪前,我站在海雾号船头看着那个身影,宁愿那不是她,现在我与她再次见面,却只是困惑于那到底是不是她……无论如何,失乡号这次都没有像以往那样带来巨大的灾祸。” 露克蕾西娅没有回应,只是在思索了片刻之后突然提起一件事:“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吗?露妮突然故障,然后说‘主母’在找我……现在看来,我们那位母亲似乎真的在筹划些什么东西。” “她会筹划什么呢?”安娜莉丝皱着眉头,“继续她当年未完成的最后一次探险?重新召集失乡舰队?” “我不知道” 露克蕾西娅淡淡说道。 而与此同时,水晶球中突然又出现了一片干扰的阴影,紧接着露克蕾西娅身后那些自动运转的魔法装置中有一些好像出了故障,隐约间有爆裂声传来,一群自动魔偶冲上去检查设备,看上去忙乱不堪。 “你那边到底怎么回事?”安娜莉丝突然有点担心,“你需要先处理一下自己身后那堆设备吗?” “不用担心,魔偶们会解决的,只是小问题,和边境上真正的大风暴比起来不值一提”露克蕾西娅平静说道,甚至都没有回头看那一片忙乱的景象,“我已经快越过这片不稳定海域了” “你又有什么探索计划?这次不会是直接冲进那片雾里了吧?我提醒你啊,边境可不是什么安全地方……” “我在追踪一个东西,它突然出现在边境附近,带着巨大的能量冲进了海里,但船上的设备没来得及捕捉它的具体影像,”露克蕾西娅仍然是那副冷静的样子,“放心,是在永恒帷幕内侧——我还没有莽撞到向那片浓雾发起挑战,嗯,姐姐,等找到那东西之后我把影像发给你,如果是能切分的物质的话,切一块给你当纪念” 安娜莉丝一听摆摆手:“不用了,你送过来的纪念品就没有不邪门的,我还想多睡几个安稳觉” 露克蕾西娅也不在意,只是随口往下说道:“那你给我买到灵界透镜了吗?” 安娜莉丝一怔,语气顿时有点不自然起来:“这个……可能还得等些日子,你知道的,那东西要碰运……” “姐姐,你忘了?” “当然不是,我认识的几个供货商都没货,四大教会那边倒是有货,但手续太难……” “你忘了吧?” “我在尽力,”安娜莉丝一脸认真,“应该有除了打劫之外的办法” “那看来你确实忘了”水晶球对面的露克蕾西娅却已经自顾自地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早有所料的平静,“没关系,你很忙,而且这个要求确实很难……” 安娜莉丝听着妹妹的话,脸上肉眼可见地就多了一丝放松,然后就听到水晶球对面传来后半句话:“那我就后天再问吧。” 安娜莉丝:“……” 海盗女士擦了擦额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她刚要开口,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便突然从窗外传来,打断了她的动作,紧接着便是一阵啄击玻璃的声响。 “等一下,我这边有点情况,”安娜莉丝赶紧说道,同时抬头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惊讶之色,“珀利?! 她赶快起身,打开窗户之后将那只尾羽斑斓的大鹦鹉放了进来,珀利拍打着翅膀扑棱棱落在桌子上,发出响亮的声音:“珀利!” 安娜莉丝回到桌旁坐下,同时疑惑地看着这个大鹦鹉:“你怎么来了?从船上跑出来的?还是艾登让你来的?” “啊!艾登派珀利来!”大鹦鹉张开翅膀,一边前后点头一边大声叫道,“珀利来传信,重要的口信!艾登说……艾登说……” 大鹦鹉有点卡壳,过了好半天,它才在安娜莉丝错愕的注视下大声嚷嚷道:“整点薯条!整点薯条!” 安娜莉丝:“……?” 水晶球对面的露克蕾西娅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她疑惑的声音传来:“姐姐,珀利饿了?” “……不对,它应该是要传递别的情报,但消息被人篡改了”安娜莉丝却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作为珀利的女主人,她对这只大鹦鹉再熟悉不过,也对艾登的性格再熟悉不过,其表情已经迅速严肃起来,“珀利,船上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大鹦鹉歪着脑袋看着自己的女主人,又重复了好几遍意义不明的“整点薯条”,但突然间,它又停了下来,好像是终于想起什么,兴奋地嚷嚷着:“觅血罗盘!” 安娜莉丝眉头微蹙:“觅血罗盘?” “指向城邦!”大鹦鹉使劲挥舞着翅膀,兴奋地大声嚷嚷,“觅血罗盘,指向城邦!” 安娜莉丝突然怔住了,随后立刻反应过来,脸色一变,猛然抬头看向了面前的水晶球:“露西,她在……” “姐姐,立刻离开普兰德,“水晶球对面的露克蕾西娅不等安娜莉丝说完便也反应过来,语气急促地说道:“这可能是个陷阱!” 安娜莉丝却对妹妹急促的提醒没有丝毫反应,她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塑般僵硬地坐在那里,眼睛直盯着前方。 “姐姐?”露克蕾西娅的声音带着疑惑,“你没听到吗?” “露西,她在……”安娜莉丝轻声打破了沉默,“……我对面。” 水晶球中的声音安静下来。 安娜莉丝死死地盯着眼前,盯着桌子对面,在那边的墙壁上,一面带有椭圆镜框的装饰镜表面正浮动起微微的绿色火焰,而在火光闪烁间,一个容貌近乎完美的纤细身影正站在镜子中,平静地注视着这边。 “第一件事,”镜子中的身影开口了,“这不是陷阱,你来到这里我也很意外。” “第二件事,我忙完了,所以我来看看你们在忙些什么。” 安娜莉丝仍保持着一言不发正襟危坐的姿态,水晶球中的露克蕾西娅同样浑身僵硬,但她看不到另一个方向的画面,只能听到声音,这让她更多了一些不安,不由得小声开口:“她真的在那吗?” 安娜莉丝面无表情地抓住桌上的箱子,将水晶球和透镜组转向对面:“跟母亲打个招呼吧” 安娜莉丝这边刚有动作,露克蕾西娅的声音就大了起来,语气急促:“不用不用,不用转过去,我就是…… 她已经被转过去了。 隔着魔法晶球,她看到了挂在墙上的“母亲”。 歌蒂娅也在隔着镜面看着那晶球中的“二女儿”。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对方,而在自己这幅躯体的头脑中,除了一点点亲切,怀念的印象之外,她没有任何与对方相处的记忆。 但就是那一点点仅存的亲切,怀念感,仍旧在她心中慢慢弥漫了上来——在见到安娜莉丝的时候也有类似的感觉,但此刻面对露克蕾西娅,这种感觉中似乎还隐隐多了一丝……愧疚和遗憾。 是因为亏欠更多?还是因为最后那份没能送出的礼物? 歌蒂娅不知道,那毕竟不是她自己的记忆和感情,只是因为自己此刻的身份,她顺势对露克蕾西娅点了点头:“好久不见,露西” “额……”露克蕾西娅的表情罕有的慌张无措,这位速来以冷静神秘形象示人的“海中女巫”终于遇到了比变幻莫测的“边境”还要无法理解的情况,紧张局促的仿佛回到了许多许多年前,回到了自己第一次打破母亲的航海仪器时的那个午后,“我……好久不见” 随后房间中陷入了令人倍感压抑的静默,歌蒂娅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两个“女儿”,这种无言的压力仿佛透过水晶球传递到了遥远的无垠海边境,露克蕾西娅拼命在脑海里找着话题想要打破这份安静,憋了好半天才终于冒出一句:“您……这个镜框和您还挺配的……” 歌蒂娅:“……嗯?” “我是说,您现在这个带花纹的框子,特别配您的气度……”露克蕾西娅慌里慌张地补救,“内敛,低调,而且……” “……啊?” “尤其是您挂在墙上的时候……” 歌蒂娅都懵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露克蕾西娅终于朝旁边转了转头,仿佛想要找到安娜莉丝的方位,小声嘀嘀咕咕:“帮帮忙……” 安娜莉丝叹了口气,将安置着水晶球的提箱往旁边推了推,起身来到晶球和那镜框中间:“您来找我们。是有什么事?” 第二百三十五章 跨越时空 隔着一层虚幻的镜面和火焰,歌蒂娅仍然能清晰地观察到安娜莉丝与露克蕾西娅从头至尾的反应——紧张,警惕,还有隐隐约约的畏惧。 从“合家团聚”的角度看,这氛围实在称不上好。 但她对此并不介意,这情况早在预料之中——能在局面受自己控制的状态下提前与安娜莉丝见面便已经实现了她今天的目的,现在见面打个基础或许就能避免之后突然再次遭遇时再陷入手忙脚乱的境地,更何况今天还“买一送一” 没想到露克蕾西娅也在。 而且刚才她隐于镜中,也听到了露克蕾西娅与安娜莉丝之间的交流,知道了自己上次通过“妮露”呼叫对方的尝试其实并非没有效果,虽然自己这边没有收到反馈,但露克蕾西娅那边是有动静的,这个情报也算个意外收获。 定了定神,歌蒂娅维持着一如既往的淡漠表情,目光慢慢扫过安娜莉丝和旁边桌面上的水晶球:“我以为一个母亲找自己的女儿不需要什么特殊的理由。 安娜莉丝瞬间微微睁大了眼睛,但这片刻的动摇很快便被她强行压制下来,她压低了嗓音,仍然戒备地看着镜中的“少女”:“您应该知道这里是大教堂——哪怕是您,也多少应该顾及一下这神圣之地背后的神明” “是的,这里是大教堂,我当然知道——我亲眼见证它被烈火焚尽,又从破碎的历史中重塑了这个地方,”歌蒂娅语气平静,“如果这教堂背后的神明正在看着,那祂倒是欠我一个感谢。” 安娜莉丝瞬间就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下去了。 但这种跟母亲交谈时突然不知该说什么的感觉她却并不陌生。 因为即便是在一百年前,在斯卡蕾特这个姓氏还未被诅咒缠绕的时候,她也时常在母亲面前缄默不语——母亲总是过于威仪冷淡,又醉心于那些神秘可怕的事情,而那个时候的安娜莉丝……并不是一个擅长言辞的女孩。 而在那时候,每当母女间陷入尴尬的沉默,打破僵局的永远是活泼一点的妹妹露克蕾西娅。 “您……您的理智已经挣脱了亚空间的影响吗?”水晶球中传来了“海中女巫”的声音,就如一百年前那样,她打破了母亲和姐姐之间的尴尬,“您这次回来,是为了继续……您的探险计划?” 歌蒂娅看向露克蕾西娅,在沉静的外表下,是她内心的疯狂寻思。 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次会面,她要在这次会面中为将来打个基础,为自己可能会暴露出来的许多“疑点”提前做好掩护或解释,如果可能的话,让失乡号和自己从今往后的一切变化对于这姐妹而言都变得“顺理成章 ” 幸好,她来之前便已经有个草稿。 “亚空间对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影响,或许终其一生,我都不可能彻底摆脱这份影响,”她慢慢开口,控制着语速和表情,“许多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甚至包括我对现实世界的理解和……认知方式。我在尝试重新认识这个世界,而在知道你们的存在之后,我认为这或许可以作为重建认知的关键一步” 说到这她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不过就如你所言,露西,至少,我的理智回来了”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有效解决隐患和为将来做准备的说法。 为了维持失乡号的稳定,她必须扮演好“歌蒂娅船长”这个角色,哪怕在和山羊头达成默契的情况下她也不能放弃这个身份,所以她必须在露克蕾西娅和安娜莉丝面前继续这份“扮演”,但再高明的扮演也有漏洞,更何况自己对这姐妹俩几乎一无所知,那最有效的办法当然就是提前准备一口锅然后把这锅扣在亚空间身上。 反正这世界上一切邪门玩意儿都跟亚空间有关,那地方简直就是万锅之锅,也不差她这一锅。 而且她还刻意强调了自己出问题的不只是记忆,更包括对现实世界的理解和认知方式,这差不多能解释自己身上一切不对劲的地方了。 剩下的交给安娜莉丝和露克蓄西娅的脑补。 水晶球中的露克蕾西娅在听到歌蒂娅的话之后明显一怔,她似乎在仔细观察母亲脸上的表情变化,以确认那一番话的真实性,旁边的安娜莉丝则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突然问道:“所以,您之前在普兰德的行动只是想救下这座城邦?” 歌蒂娅脸上露出浅淡的微笑:“完全出自善意” “但城中的主教和审判官似乎不敢这么轻信,”安娜莉丝沉声开口,“尤其是那位审判……她对您非常警惕” “哦,这一点能感觉得出来,”歌蒂娅点了点头,“她曾连续对我跳劈两次,两次未遂。” 安娜莉丝一下子又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接下去了。 歌蒂娅则没在意安娜莉丝的沉默,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水晶球中的“二女儿”,仿佛不经意间问道:“露妮在你那边吗?” “她在。”露克蓄西娅点点头,接着向旁边招了招手,很快,一个穿着女仆服饰的发条人偶便出现在水晶球中。 歌蒂娅有些诧异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不管怎么看都跟“妮露”不成套的发条魔偶,“她怎么这副模样?!” “我对露妮做了一点……改造,”露克蕾西娅表情有些古怪地说道,同时猜测着母亲突然转换话题的用意。 “您为什么突然问她的事情?” “我找到了妮露,”歌蒂娅平静地说道,“在一间人偶店里,你当年没有带走她,她也一直没有被卖掉” 露克蕾西娅不由得发出轻呼:“啊……” 一些久远的记忆似乎浮上了这位“海中女巫”的心头,她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她脸上的细微变化没有逃过歌蒂娅的眼睛。 到这里就差不多了——铺垫已有,再说下去反而可能影响效果。 歌蒂娅的声音从镜中传出:“我要离开了。” 露克蕾西娅和安娜莉丝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安娜莉丝下意识开口:“离开?” “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歌蒂娅淡淡说道,目光最后落在了露克蕾西娅身上,“妮露就先放在我这里,如果将来有机会,我会把她给你。”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便已经开始迅速暗淡,镜子边缘的幽绿火焰也仿佛幻影般悄然消散,根本没有给安娜莉丝和露克蕾西娅继续开口的时间。 房间中再次回到安静,在接下来整整几分钟的时间里,露克蕾西娅和安娜莉丝谁都没有开口。 到最后还是露克蕾西娅主动打破了沉默: “刚……真的发生了,是吗?” “不是幻觉,”安娜莉丝苦笑着摇了摇头,“你想过会发生这一切吗?” “最离奇的梦中都不曾想过,”露克蕾西娅说道,紧接着又突然略显紧张地问了一句,“你怎么看这件事?” “你指的……” “她刚才说的那些,”露克蕾西娅一脸严肃地说道,“你觉得那是真的吗?母亲说她缺失了大部分记忆,甚至需要重新认识这个世界,还说亚空间的影响深刻,无法彻底摆脱……但又说自己已经恢复了理智…… “坦白说,每一句我都不敢相信,甚至包括‘恢复理智’几个字”安娜莉丝语气格外认真地说道,“在没有更多证据之前,我宁愿相信这是亚空间的阴谋。” “亚空间没有阴谋,”露克蓄西娅平静地说道,“只有人类才懂得阴谋” “一个被亚空间洗礼之后的人类呢?”安娜莉丝轻轻吸了口气,摇着头,“当亚空间中的混沌有了智慧,将比纯粹的混沌更可怕,当然情况可能并没这么糟,我也希望奇迹真的出现,但暂时还是保持观望和警醒吧。你常年在边境活动,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份警惕的必要性。” “我明白,”露克蕾西娅沉默了几秒钟,轻轻点头说道,但紧接着她又抬起视线,目光再次落在那面椭圆镜子上,有点紧张,“……她真的走了吧?” 安娜莉丝想了想,上前几步将那面镜子摘了下来,倒扣着放在桌上。 “总感觉,母亲比以前还令我紧张。”这位在外声名赫赫的海盗女士忍不住小声咕哝道。 水晶球中立刻传来露克蕾西娅的声音:“那是因为你刚被她打过,肯定感触深。” 安娜莉丝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你留神吧,说不定什么时候露妮突然开口,发出母亲的声音。” 水晶球直接熄灭了。 失乡号,船长寝室内,歌蒂娅长长地舒了口气,梳理着自己刚才与那两个“女儿”的交流过程。 应该没有什么疏漏。 而在梳理完成之后,她便随手从旁边拿过纸笔,开始依着记忆在上面勾画起来。 几笔之后,纸上便出现了一个六边形的古怪徽记。 那正是之前安娜莉丝在凡娜和瓦伦主教面前展示过的那个古怪符号,是一百年前的歌蒂娅船长曾接待过的那些古怪“苦修者”身上携带的徽记的模样。 通过凡娜的眼睛,歌蒂娅得到了这意想不到的情报!放下手中钢笔,歌蒂娅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古怪的六边形以及其内部支离破碎的十字结构,思考着应该从哪里开始去破解这个符号的秘密。 但突然间,她的眼神凝滞下来。 她看到那张纸的边缘突然出现了一片湿漉漉的印痕,仿佛有无形的水流浸润了纸张的一角,紧接着,在那浸润的水痕中间,一点模模糊糊的纹路竟浮现出来! 那是一个单词。 谢谢。 第二百三十六章 隐秘联系是本地风俗 谢谢。 一个很寻常的单词,然而却瞬间让歌蒂娅呼吸一窒。 她可以肯定刚才纸上绝没有这个单词,更没有那一片被水洇湿的痕迹,这都是在她眼前凭空出现的! 她死死盯着那纸上出现的印痕,身边已经渐渐燃烧起了幽绿色的火焰,她的意识在一瞬间扫过整艘船,以确认这艘船上是否出现了什么不请自来的“客人”——但她什么都没发现。 这个单词是怎么来的?是谁在向自己传达信息?为什么? 坦白说,她这一刻稍微有点体谅到那些被自己吓到的人是个什么心情了,比如当初在梦境里对着梳妆镜一个跳劈的凡娜,比如刚才的安娜莉丝和露克蕾西娅——不过也只是稍微体谅了一下,下次她还照样。 现在的关键,是这张纸上为什么突然冒出来一个单词。 歌蒂娅眉头紧紧皱起,突然她脑海中灵光一闪地想到了一个细节——就在刚才,在自己跟安娜莉丝交谈的时候,她用玩笑般的口吻说过一句话: “如果这教堂背后的神明正在看着,那祂倒是欠我一个感谢” 歌蒂娅脸上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离大谱,这种玩笑般的事情哪可能当真,但这个下意识的反应之后,她却又忍不住朝这个方向联想起来,越想……越静不下心。 她低下头,看着纸上那片被洇湿的角落,迟疑片刻之后拿起旁边钢笔,在那片水痕边缘较为干燥的地方写下几个单词: “风暴女神?” 写完之后她便耐心等待起来,跟个按了大建之后等待出货的指挥官似的盯着那片被水洇湿的地方翘首以盼,结果等的水都快干了也没等到回信。 对方好像留了个言就溜了——也可能是故意已读不回? 歌蒂娅脑海中离谱又古怪的想法层出不穷,她在这个邪门的世界待了这么长时间,这一刻的邪门程度仍然远超以往,以至于她好不容易锤炼到古井无波的心态这时候都有点难绷,不过在等了半天仍旧无果之后,她还是慢慢放下了手中钢笔,让自己的心情一点点平复下来。 在原地思索片刻之后,她起身推开了通往海图室的木门——航海桌旁,山羊头一如既往在盯着那雾气弥漫的海图,并在听到开门的动静之后立刻转过头来。 “刚才船上没有异常吧?”歌蒂娅不等对方开口便主动问道。 “船上?船上没有异常啊”山羊头愣了一下,下意识回答,紧接着便仿佛察觉了什么,“出什么事了?我这就搜索全船……” “不必了,我已经检查过一遍,找你只是二次确认,”歌蒂娅摆了摆手,随后定了定神,决定先不提那纸上出现的诡异字迹,“我刚才见过了安娜莉丝和露克蕾西娅——她们正好在互相联络” 山羊头感觉船长小姐此刻的状态有点奇怪,但既然对方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它便明智地没有询问,在听到歌蒂娅的话之后,它只是有点感叹:“世间许多人都猜测安娜莉丝和露克蕾西娅姐妹关系冷淡,证据是安娜莉丝小姐在文明疆域深处当海盗,而她的妹妹却在文明边境从事着冒险开交拓的伟大事业,二人之间从不见面……但现在看来,世人胡乱的猜测终究只是猜测啊” “在我看来,她们关系还不错,尤其是共同面对我的时候,那种默契感—看就是从小培养,共同经历过被老妈揍的童年,”歌蒂娅摇了摇头,“至于现在她们相隔甚远也只是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罢了” “啊,老母亲的感慨”山羊头夸张地感叹了一句,“您和两位小姐的交流还顺利吗?” “我认为挺顺利”歌蒂娅想了想,微微点头,“我想我已经充分表达了自己的善意,并已经在她们头脑中初步植入了理智和‘人性回归’的印象,而且也为之后的接触做了一定铺垫,最起码下次再和海雾号遭遇的时候应该不用互相火力覆盖了,这是家庭和睦的第一步。” 山羊头一时间没吭声,这让歌蒂娅感觉很奇怪:“你这次怎么不说话了?平常不是话很多吗?” 山羊头幽幽开口:“不互相进行火力覆盖就算家庭和睦,这过于强大,我难以评价……” 歌蒂娅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了,只能无言地摊开手,山羊头则在片刻沉默之后问道:“听上去,您已经在为下一次与安娜莉丝见面做准备?您为何……突然对此事如此积极?” “因为她曾为寒霜女王效力,”歌蒂娅淡淡说得道,“而我现在对她的这段经历有些好奇” “是爱丽丝小姐的原因吗?” “有点吧。” 歌蒂娅随口说道。 随后她摇了摇头,转身回屋,找到自己刚才勾勾画画的那张纸并撕掉了那曾被水洇湿又浮现出文字的一角,又回到海图室里的航海桌前: “我有东西给你看” 她将那个古怪的六边形图案放在山羊头面前。 “你见过这东西吗?” 山羊头的脖子吱吱嘎嘎地转动着,它垂下视线,好奇地盯着那纸上的图案,随后摇了摇头:“没见过,这是什么?” “你没见过?”歌蒂娅皱了皱眉,在确认山羊头的态度不像有所隐瞒之后才慢慢开口,“·一个多世纪前,曾有数名苦修士造访失乡号,他们中的一人身上拿着带有这种图案的护符。” 山羊头沉默了一下,轻声开口:“哦,那可就在我视线之外了。” 歌蒂娅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那时候,这山羊头还不在失乡号上。 山羊头并非是这艘船一开始就有的“乘员”,它在失乡号上服役时间只有一个世纪——满打满算,其实就是在这艘船坠入亚空间之后,它才出现在这艘船上。 这艘船以及这个“大副”背后隐藏的秘密有很多,而这是为数不多被歌蒂娅慢慢试探并成功解开的谜团之一。 歌蒂娅一时间没有说话。 她其实一直都很好奇,好奇这个山羊头到底是如何来到这艘船上的,好奇对方为什么会在真正的歌蒂娅船长完全疯狂之后成为这里的“大副”,以及……好奇对方与亚空间之间的联系,和它背后所知道的无数秘密。 但遗憾的是山羊头从来不会提及这些——甚至数次歌蒂娅想要稍微试探一下,它都用很明显生硬的方式转移了话题。 这是一种态度和暗示——它不能说,说了就会出大乱子。 歌蒂娅回过神,将脑海中的纷繁想法暂且放下,略做思考之后,她对山羊头点了点头:“那你继续掌舵吧,我需要处理些事情” “当然,随时为您效劳!” 歌蒂娅收起那张纸,转身走向自己的寝室,不过她刚走到一半,就突然听到山羊头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船长小姐” 歌蒂娅停下脚步,微微回头:“嗯?” “您永远可以信任您忠诚的大副” 歌蒂娅没有说话,但她轻轻点了点头,随后迈步走入房间。 莫里斯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坐了起来。 妻子在旁边熟睡着,轻微平缓的鼾声时不时响起,世界之创的辉光透过了窗户,在卧室的地板上洒下一片夜色。 一切都跟做梦一样,但一切都是真的。 莫里斯很少失眠,但自从妻子“回归”,他便总是难以入睡,而他其实很清楚这是为什么。 因为惶恐。 他担心只要一觉睡过去,这像梦一般的现实就真的变成了梦,担心所有的奇迹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结果,就像一年前向亚空间祈祷那般,换来的其实只是个一戳就破的幻觉。 因为这份惶恐,他甚至不敢随便向拉赫姆祷告——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即便自己有意疏远了教会,他也不曾中断日常生活中习惯性的祝祷,但现在因为下意识地回避着“真实之眼”的赐福效果,他连祷告都强行克制了下来。 莫里斯轻轻呼了口气,让有些昏沉的大脑在这清冷的夜色中稍微清醒过来,随后起身披了件衣服,默默站在床铺旁,看着正在安睡的妻子。 他这两天经常这么做。 但这一次,他刚看了一会,便突然感觉头脑中一阵恍惚,紧接着便有着一个隐隐约约的呼唤声和一个模模糊糊的威仪身影浮现在脑海深处——莫里斯瞬间激灵一下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船长小姐在呼唤自己。 老学者立刻深呼吸了两下,彻底清醒过来,接着快步走向了与主卧室相连的杂物间,他在杂物间内扭亮电灯,随后目光便看向了一面放在小房间角落的古董镜子。 那镜子边缘正缓缓浮动起虚幻的灵体烈焰,船长小姐的身影正一点点在其中浮现出来,不知为何,这本应是让普通人倍感恐惧的画面,此刻却让莫里斯一下子多了些莫名的踏实感。 他从那浮动的烈焰和完美且威仪的身影中找到了“真实感”——就如痛楚可以证明活着,那是可以证明奇迹确实已经发生,证明此刻一切非虚的“证据” 莫里斯来到古董镜前,微微弯下腰:“船长小姐,您有何吩咐?” 歌蒂娅看到了莫里斯,以及对方身后的杂物背景,脑海中顿时联想到了偷摸躲进储藏室里玩游戏还生怕被老婆发现的中年社畜…… 下一刻,她绷起高冷的表情,把不着调的联想甩到一边,语气认真地对莫里斯开口:“我需要你调查一些东西,可能与历史或某种隐秘组织有关” “是什么样的东西?” “一个神秘图案,曾出现在一群苦修者的护身符上。” 第二百三十七章 失眠的人们 镜中的火焰退去了,那个威仪的纤细身影也渐渐消失在黑暗中,但歌蒂娅船长向自己展示的那个神秘符号仍旧清晰地留在脑海里。 莫里斯离开杂物间,看了一眼正在熟睡的妻子,便来到窗口下的写字台前,他拿出纸笔,借着窗外清冷的夜色辉光,趁着记忆还十分清晰,将那个神秘古怪的符号描绘了下来。 随后这位博闻广识的老学者便皱着眉头看着纸上的图案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就连能通过真理学院最严苛考试的学者,在看到这个符号的时候也是一头雾水,唯有一点他能肯定,这东西绝不是任何一座城邦,教会或官方组织使用过的标记,也不符合神秘学象征中的符文规范。 按照船长的说法,这是几个在一百年前造访过失乡号的苦修者身上所携带的徽记,而她现在突然对这微记产生了兴趣。 作为船长小姐的“眷属”,莫里斯并不打算窥探船长小姐的秘密,但他对那几个神秘的苦修者产生了极大的好奇——是什么样的“人”,会携带这样古怪的护符,而且能在一百年后的今天突然引起歌蒂娅船长的关注? 思索良久之后,莫里斯轻轻舒了口气,将那张纸妥善折好,收进了写字台的抽屉里并仔细上锁 他准备等明天太阳升起之后再去书房里翻阅一下关于古代城邦和秘社组织的典籍——智慧之神虽然赐予了自己信徒卓越的记忆力,但再好的记忆力也有出漏洞的时候,说不定自己的藏书里就有关于这个符号的记录呢? 如果自己的藏书里找不到线索的话……那就去城邦的几个大图书馆以及上城区大学的档案库里调查一下,自己虽然已经离开大学岗位多年,但当初的人脉和影响力还在,借阅一些珍贵典籍还是不成问题的。 如果整个普兰德都找不到这方面的记录,那就只能写信、发电报给伦萨等地的老朋友们了,有几个在历史和神秘学领域颇有研究的老伙计兴许能帮上忙,哪怕他们帮不上配忙,他们背后的大学和研究机构也能帮上忙。 不管怎样,这是船长小姐交代给自己的第一个任务——她赐下了死而复生的奇迹,如今自己终于有机会能帮上点忙了。 莫里斯心中默默这么盘算着,因失眠而烦躁的心绪也不知不觉完全平静下来,他仿佛又找到了当初刚刚进入学府时那种旺盛的,对于某个目标满怀斗志的感觉,而随着这斗志一同涌上来的还有久违的困意。 …… 安娜莉丝已经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几个小时,仍然毫无困意。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不曾这样严重失眠过了,作为海雾舰队的指挥官,作为海雾号的舰长,她向来有着强大的自制力和良好的作息,入睡和醒来都能做到如机器一般精准受控——除了今天。 各种各样的念头和画面不断在她脑海中起起伏伏,中间夹杂着无数泛黄而又琐碎的记忆,镜中浮现的火焰,容貌仿佛定格在少女时期却威仪冰冷的母亲,曾经那艘在欢呼和赞誉中起航的探险船,从亚空间中返航的舰影…… 甚至还有在寒霜近海和失乡号的那场遭遇战,以及寒霜女王在“潜渊计划”启动之初对自己说过的话—— “深海之下有恐怖之物,但深海之下也一定有一切的答案,”安娜莉丝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看向不远处的墙壁,那面原本挂在墙上的镜子已经被摘了下来,现在仍然静静地倒扣在旁边桌上,墙壁上则留下了一个颜色略浅的椭圆形痕迹,安置水晶球和渗透镜组的提箱放在床尾,重新上好了锁,房间其他地方带有镜子或光滑镜面的地方也都用布罩了起来。 但那些罩在镜子上来的白布反而让房间显得愈发阴森诡异,在世界之创清冷的辉光下,这房间宛若幽魂聚集之地。 不过安娜莉丝并不怕什么幽灵,她有一船的活死人水手,有一艘受诅咒的活体战舰,还有好几个常年会冒出古怪惊悚幻象的秘密基地——和她那位母亲比起来,幽灵可算不得什么可怕的东西。 在安静阴森的房间中来回踱步了几分钟后,安娜莉丝的目光落在床尾的手提箱上,略作犹豫,她拿起了那箱子。 珀利已经飞回船上报平安去了,作为船长,她又不好跑去隔壁房间叫醒部下陪自己聊天解闷,不如看看露克蕾西娅在干什么。 说不定对方和自己一样也在受失眠之苦。 扭亮电灯,将箱子放在桌上,开启箱盖,被复杂透镜组和弧形连接臂包围起来的水晶球呈现在眼前,安娜莉丝伸出手,但还没等她启动透镜,那装置便嗡嗡鸣响起来,其中心的水晶球也被迅速点亮了。 不过片刻功夫,露克蕾西娅的身影便出现在水晶球中。 身穿纱裙,黑发披肩,气质神秘的“海中女巫”此刻却带着一脸疲惫之色看着自己的姐姐。 “姐姐,我失眠了” “失眠了可以找你的人偶们解闷,或者去做你的魔法实验,”安娜莉丝板着脸,兀自严肃,“我正在制定海雾舰队后续的发展计划……” “但你的头发乱的就像在枕头上轮翻滚了四个小时,”露克蕾西娅淡淡说道,“这是制定发展计划时的新姿势?” 安娜莉丝沉默了几秒钟,一脸疲惫:“有治疗失眠的好建议吗?发挥你作为女巫的聪明才智……算了,当我没问” 姐妹两个陷入片刻的尴尬沉默,随后又各自闲聊了几句,但都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什么关键,不过渐渐地,话题还是不可避免地开始向着某个方向靠拢。 “我刚才对露妮做了些许改动,”露克蕾西娅说道,“我加强了她的关节保护,又在存放灵魂的球体旁边增加了贮存圣油的小容器和防护符文。” “你觉得这能阻挡母亲下一次通过妮露对你的联系?” “不能,但或许能让露妮下一次不要直接卡死,”露克蕾西娅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她其实也对上一次的卡死心有余悸,刚才我们还对此认真交流了一番。” 安娜莉丝有些好奇:“交流?你和你的人偶交流什么了?” “她劝我别紧张,我劝她想开点。” 安娜莉丝:“……” 她们之间再一次沉默下来,但这一次并没有沉默多久,安娜莉丝便突然说道:“其实我刚才考虑一件事。” “在考虑什么?” “还记得母亲今天最后说的话吗?”安娜莉丝慢慢说道,“她说她找到了露妮的姐妹妮露,而且提到那个人偶始终没被人卖掉……” 露克蕾西娅眼神微微变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这说明那间店还在——你还记得那间人偶商店儿在什么位置吗?”安娜莉丝表情严肃起来,“我只记得它就在普兰德城内” 露克蕾西娅微微皱眉陷入了否回忆,安娜莉丝则继续慢慢说道:“如果母亲真的是从那间人偶商店里买走了妮露,那这就透露出了一个很关键的信息:她在普兰德遭遇历史污染之前就已经用某种方式踏上这座城邦,甚至正大光明地在这里活动……” “你有想过这是母亲故意透露给我们的线索吗?”露克蕾西娅突然说道,“如今你想到了这些,但或许这就是母亲故意想让你去调查的。” 安娜莉丝沉默了几秒钟才开口:“我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但即便如此,你也知道我不会放过这个线索。” 我只依稀记得那间店的位置,“露克蕾西娅说道”应该是在上城区边缘,靠近南部下城区的某个路口附近,店主是一位精灵女士……一个世纪前的时候见到她,感觉年纪就很大了,但考虑到精灵的寿命,现在那间店的主人应该还是她。” 安娜莉丝轻轻点了点头,将露克蕾西娅提供的情报默默记下。 …… 海上稍微起了些风浪,失乡号在风浪中微微摇晃着船体,歌蒂娅坐在航海桌前,有些无聊地研究着面前迷雾盘踞的海图。 她那具位于普兰德城邦的躯体已经睡下了,但这具位于失乡号上的“本体”却几乎不怎么需要休息,如此一来,夜航期间便成了一段颇为无聊的时间,尤其是夜晚不宜阅读,海上也不宜阅读的双重限制,她还不能把在普兰德买到的消遣书本带到这边解闷,这种无聊感就更甚。 毕竟,她总不能天天把探索这艘船当成个乐子——失乡号再大,探索起来也是有尽头的。 “我都有点想四处灵界行走敲玻璃,把凡娜,安娜莉丝她们都招呼起来打牌了,”无聊中,歌蒂娅叹了口气,抬起眼皮看着山羊头,“凡娜那边不好说,安娜莉丝今天晚上多半是睡不着的……” “您要真这么做,安娜莉丝小姐明天晚上也会失眠的,”山羊头立刻说道,“不过坦白说,您的这个想法真的很有吸引力,具备十足的惊悚效果和娱乐作用——您打算先敲谁的?” “我就这么一说,”歌蒂娅瞥了这山羊头一眼,目光又一次扫过海图,但突然间,她好像又想起什么,猛然抬起头来,“距离日出还有多久?” “还有三小时,”山羊头大致估算了一下,“如果它今天准时升起的话。” 第二百三十八章 璀璨星辰号的追踪 还有三小时,太阳将从遥远的海平面上升起,相对安全稳定的白昼将取代令人不安的夜幕——如果太阳真的正常升起的话。 歌蒂娅看了一眼旁边不远处挂着的机械钟,上面的指针正在不紧不慢地跳动着。 “您打算等日出吗?”山羊头的声音突然传来。“还有三小时呢。” “……枯等三个小时可比坐在这里看着基本上一片苍白的海图还没意思,”歌蒂娅摇了摇头。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之后慢慢向着卧室走去。 “我先回去休息一会,日出之前如果我还没出来,可以直接叫我。” “乐意为您效劳” 歌蒂娅点了点头,推门回到卧室,随手把那张描绘着神秘徽记图案的纸扔在桌上,走向不远处的床铺。 她这具身体基本上不怎么需要休息,但每隔一段时间,她仍然会在黎明到来之前小憩片刻——不是为了缓解什么疲惫感,而是单纯地为了“起床,然后迎接日出”。 这能让她在失乡号上仍然维持一种“活着”的感觉。让她不至于在这艘幽灵船上渐渐迷失了自己的人性——尽管她不知道有没有这方面的隐患,但在察觉到失乡号的状态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稳定之后,她就一直在有意识地维持着这种“在船上保持人类生活方式”的习惯。 歌蒂娅就这样躺了下来闭上眼睛,耳边听着海面传来的风浪低语,身下感受着这艘大船时刻不停的轻微揺晃,一点点控制着自己放松。 …… 璀璨星辰号的船长寝室中,身穿丝质睡裙的露克蕾西娅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的头发有些杂乱,神色间带着些许疲惫和烦躁,起身的时候还抱着一个足有半人高,造型滑稽又隐隐带着一丝诡异的巨大兔子玩偶。 那玩偶用粉色和蓝色的布料拼凑而成,脸上带着横贯的伤疤,锯齿状的嘴巴上还涂抹着血液般诡异的鲜红颜色,在露克蕾西娅起身的瞬间,这兔子玩偶便微微动弹了一下,然后微微转过头,纽扣钉制的眼睛看向自己的女主人,填满棉花的身体中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女主人,我以为您成功睡着了……” 露克蕾西娅看了一眼旁边的钟表,语气略显烦闷:“姑且算睡了几十分钟吧,便被怪梦惊醒……现在什么时候了?” “日出前两小时”兔子玩偶—边说着一边从女主怀里跳到地上,它蹦蹦跳跳地跑到旁边的柜子前,用看似软趴趴的毛绒手掌打开柜门,取出了船长珍藏的美酒,倒了一小杯之后捧给露克蕾西娅,“您还可以睡一会——这能帮您安抚下精神” 露克蕾西娅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但还是站起身来:“不必了,继续躺下去也只能徒增烦躁……收拾一下” “好的,女主人” 回答了一声。便接过女主人递过来的酒杯收好,随后又开始蹦蹦跳跳地整理床铺,显得轻车熟路。 与此同时,露克蕾西娅则随手打了个响指,房间中的灯光随之亮起,她慢慢呼了口气,拖着脚步来到梳妆台前,探手用指甲敲了敲镜子下的某个抽屉——那抽屉便应声打开。 一个用木头雕刻的玩具水兵从里面跳了出来,那水兵穿着古典时代的海军制服,手鼻中拿着一把小小的指挥刀,他首先向露克蕾西娅鞠躬致敬,随后便站在抽屉顶上挥舞着指挥刀,发出尖细的命令。 一大群玩具兵便从抽屉里跑了出来,先是迅速整队点名,接着又跑去旁边拿起了梳子,手镜与水杯,牙刷,排着队飞快又灵活地跑到露克蕾西娅身上或身后的座椅靠背上,开始为女主人进行晨间的洗漱。 露克蕾西娅无精打采地坐在梳妆台前,任凭玩偶们在旁边折腾,她自己则对抗着因为一夜失眠以及胡思乱想带来的疲惫压力,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思索着跟失乡号有关的事情,过了好一会,她才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的思维恢复清醒。 而就在这时,一缕微末的金色光辉突然从不远处窗帘的缝隙间洒进来,映入了这位“海中女巫”的视野。 露克蕾西娅看到了那缕光辉,起初还没什么反应,但仅仅过了两三秒,她便突然眼神一凝,紧接着猛然抬眼看向旁边的机械钟。 距日出还有一小时。 这不是太阳升起来的时刻! 她突然站了起来。 玩具水兵们短暂混乱了一下,接着便轻车熟路地—边收拾东西—边重整队形,已经整理完床铺的兔子玩偶则注意到女主人的动静,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女主人,外面天好像亮了!” “现在不是天身亮的时候。”露克蕾西娅飞快地说道。一边快步走向窗口。“现在我们在什么位置?” “还在按照昨夜预定的航线前进。”兔子玩偶飞快说道,“已经接近之前观测到的那个‘大家伙’掉下来的方位啦!” 在兔子玩偶话音落下的瞬间,露克蕾西娅已经一把拉开了厚厚的窗帘,接着推开了有着细密金属网格加固的窗户。 窗外的海面上浮动着一层稀薄朦胧的雾,这是在边境区域最常见到的风景,而在那层稀薄朦胧的雾气深处,一片规模极大的,模糊扩散开的淡金色微光则正静静地漂浮在海面上,暂时无法判断距离璀璨星辰号还有多远。 一个漂浮在海面上的发光的庞然巨物。 露克蕾西娅死死盯着那那个方向,随后深吸了口气,身体陡然化作一堆飞散的彩色纸片——这彩色纸片席卷着吹出窗户,飞过甲板穿过楼梯,飞到了位于中部上层的驾驶室中。 驾驶室内,穿着女仆服饰的发条魔偶露妮正在掌舵,她第一时间察觉到女主人靠近,在彩色纸片飞入盘旋的时候便已经松开舵轮,下一秒,露克蕾西娅的身影便已经从彩纸中凝聚出来,并伸手接过了船舵。 “女主人,我刚想派人去叫您”露妮退到一旁说道,“那片金光突然就从雾中出现了,看方位应该就是我们在追踪的坠落物” “升至全速,全员待命,船尾部分做好随时潜入灵界的准备”露克蕾西娅飞快地说道。“灵质粉尘和巫油储备充足吗?” 露妮飞快地回应:“储备充足,您的命令已传达” 露克蕾西娅点了点头。而紧接着,璀璨星辰号便在船长的命令下全面苏醒过来。 大量发条水手,魔偶和陶瓷士兵冲向了各自的工作岗位,船身两侧特制的明轮结构也开始加速转动,那看似落后于时代的引擎装置渐渐释放出了超过现代螺旋桨引擎的动力,让整艘船的速度迅速提高,而在船身的后半部分,那幽灵般的“原始船体”则变得更加虚幻,模糊起来,又有漆黑如发丝般的条纹渐渐从船尾向四周海域扩散,远远望去竟仿佛璀璨星辰号后方延伸出了一道漆黑的尾浪。 在露克蕾西娅的亲自执掌下,这整艘船竟呈现出了魔法与机械共存,美丽优雅与恐怖丑陋杂糅的姿态! 而随着璀璨星辰号的速度进一步提升,那漂浮在薄雾与海面之间的庞大金色发光体也终于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露克蕾西娅眼中。 一并呈现出来的,还有它那越来越庞大的真实规模。 连发条魔偶露妮都渐渐睁大了眼睛,忍不忍住发出低声惊呼:“天啊……女主人。那是什么东西?” 露克蕾西娅没有开口。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盯着那渐渐从薄雾中清晰浮现出来的,已经仿若一座小型山峰般的庞大金色虚影。 它太大了,以至于从单一的视角几乎不可能判断出它完整的轮廓,它又是如此威严完美,以至于根本不像是人类能建造出来的事物。 一个巨大而复杂的金色几何体静静地漂浮在海面上,通体都在散发着一种柔和又动人心魄的淡金色微光,它的高度几乎超过璀璨星辰号最高的旗杆三倍有余,两侧则延伸出去宛若城墙壁垒,它的上半部分微微向外倾斜,如同惊悚的峭壁,其外表又看不到任何多余的琐碎凸起,每一处看上去都浑然天成。 而随着距离更加靠近,露克蕾西娅与露妮也开始能够观察到那庞然大物更多的细节。 “它好像是半透明的?”人偶露妮好奇地趴在开阔的观景窗前,“看上去……像是一块发光的彩色玻璃” “……不,好像不只是透明那么简单……”露克蕾西娅则揺了摇头,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似乎从那巨大的发光几何体边缘看出了什么违和之处,而就在此时,有一个小黑点突然从附近的雾气中飞了出来,进入了她的视野中。 那是一只海鸟——哪怕是在无垠海上,哪怕是在这充满诡异现象的边境,仍旧有这种东西的存在。 倒不如说,正是由于不像人类那样拥有复杂的智慧,这些“野生动物”在诡异的边境海域反而要比那些勇敢强大的探险家们生活得还好。 露克蕾西娅的目光被那海鸟吸引,她注意到那可怜的家伙似乎被海面上的金光弄乱了头脑,竟在慌乱失措中笔直地冲向了那座散发着微光的“山峰”。 然而下一秒,预想中惨烈的撞击坠亡却未发生——那只鸟直接飞了进去,飞进了那座微微倾斜的“峭壁”中。 又过了一会,在露克蕾西娅眼角的余光中,她看到那只鸟又从另一个方飞了出来,看上去完好无损。 露妮也看到了这一幕,这发条魔偶惊讶地嘀咕着:“……那是幻影?” 第二百三十九章 坠落物 璀璨星辰号的速度渐渐降低了,最后谨慎地停在了距离那片散发微光的半透明“峭壁”还有数百米的海面上。 然而数百米的距离相对于那个庞然巨物的规模而言又是如此的不值一提,从视觉上,露妮仍然觉得璀璨星辰号仿佛已经贴到了那道“峭壁”的面前,眼前宛若高山般的宏伟几何体几乎是带着碾压般的气势扑面而来,如果是一个寻常人站在这里……恐怕早已感到窒息。 “真壮观”发条魔偶忍不住仰着头感叹,“而且很漂亮” 那东西确实壮观又漂亮,如果忽视了它的诡异,它甚至可以被视作一个壮美的奇景,足以激发一个优秀艺术家此生最大的灵感,或让一位诗人为这幕奇景做出无数的诗篇—— 它就仿佛一座由淡金色澄澈琥珀雕琢而成的,棱角分明的山峰或一块格外规整的几何体浮冰,它散发着氤氲的光雾漂浮在水中,周围稀薄的雾气在其表面周围缓缓浮动,勾勒着梦幻般的气息。 而种种迹象表明,这东西确实如“梦幻”一般——它没有实体,尽管它确确实实就存在于那里,但那好像只是一个规模巨大的影子。 “女主人”露妮忍不住回过头,“您觉得这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露克蕾西娅坦然承认了自己的无知,她回忆起璀璨星辰号第一次追踪到这东西时的情景——就在前天,在白昼的最后几个小时,巡航中的璀璨星辰号观测到一个巨大而朦胧的发光体突然从天空坠落,撕破了云雾消失在边境海域深处,而从那时候起她和她的船就一直在追踪这东西。 可除了“从天而降”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之外,她对这个幻影般的天外来客一无所知。 露克蕾西娅仔细观察着巨大几何体的底部,确认了另一件事 这东西很轻非常非常轻,它漂浮在海面上下半部分只稍微沉入水中一点,但就是那一点点沉入水中的迹象,又说明了这个看上去像是“幻影”的东西也是有着一点质量的,而不是单纯的影子。 有些许质量,就说明能被现实物质束缚……以璀璨星辰号的动力,或许甚至能把这东西拖走? 是否能把它拖回到文明世界的疆域,组织起真正的专业队伍来研究?探险家协会应该很乐意提供帮助…… 但理论如此,实际操作又该怎么完成?要怎样才能拖动一块巨大的,可以穿透的幻影?还是说……这个发光几何体的深处存在一个实体的核心,那核心结构是它的质量来源? 露克蕾西娅头脑中飞快地思考着,露妮的声音则在旁边响起:“我们要探查一下它的内部吗?” “先谨慎行事”露克蕾西娅说着,抬手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一滴血珠从她指尖渗出,随后慢慢飘向前方,并在飘到一半的时候突然“砰”一声爆裂开来,变成了一团夸张的烟雾。 烟雾散去,另一个“露克蕾西娅”出现在驾驶室中——但只是一个如幽灵般的幻影,穿着惨白破碎的长裙,面孔呆板阴森,全身呈现半透明的质感,阴恻恻地漂浮在半空。 露克蕾西娅对那幻影点了点头,后者便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向着数百米外的那座“山”飞去。 露妮略有些紧张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幽灵幻影飞快地越过了薄雾弥漫的海面,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那座“山”内部。 什么都没发生。 “女主人?”露妮回头看向自己的主人,“里面有什么?” “光和热,很温暖,但并不灼热,明亮,但不刺眼……内部无风无浪,下方的海面似乎比‘外面’还要平静”露克蕾西娅一边仔细感知幻影分身传来的信息一边慢慢说道,“现在看来至少‘山’的浅层区是安全的,我在加速向内部移动” 露妮点了点头,尽管只是一个发条魔偶,她却有着比船上任何一个船员都更接近人类的“灵魂”,此刻紧张感便不免浮了上来,她伸手到背后转了两圈自己的发条钥匙,用这种办法缓解着体内各个零件因紧张而产生的微微颤动,随后又等了很长时间,她才突然看到女主人的表情发生变化。 露克蕾西娅微微皱眉抬头看向前方。 “我到最深处了”这位“海中女巫”说道,“有一个核心” “核心?什么样的?” “是一个巨大的石球,”露克蕾西娅表情有些古怪地说道,“或者至少是看上去像石头的材质,灰白色,表面有许多规律性的凹槽,直径十米左右,悬浮在海面上空” 一边说着,露克蕾西娅一边皱眉凝神,似乎正在对已经进入发光几何体深处的幽灵幻影下达着什么命令,随后继续说道:“可以接触,是实体” “是实体”露妮怔了一下,多年相处的经验让她迅速反应过来女主人的意思,“您是想……把它拖回去?” “轻风港的精灵学者们应该会对这东西感兴趣”露克蕾西娅平静说道,“那石球表面的纹路带着明显的规律,又隐含着复杂几何的结构,我猜……擅长数学的人应该能从中看出些什么” “那我们该怎么把这东西‘拖’回去?”露妮有些错愕地看着自己的女主人,“用一根足够结实的绳子或锁链么?船上倒有备用的锚索,但可能不够长——那个发光体的投影部分太大了,从这里到它核心的距离恐怕就超过了锚索的极限” 露克蕾西娅沉默不语地看着那座发光的“山”,半分钟后便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我们进去拉动它” “您认真的?” “我好奇心上来了” “好吧,您是认真的” 歌蒂娅睡在失乡号的船长寝室中,做了个简短又离奇的梦。 这很不可思议,她这具身体连睡眠都不怎么需要,更不要提什么做梦,事实上自从她来到这艘船上以来,就从未有过“做梦”的经历——在普兰德的那具躯体倒是有过一些凌乱琐碎的梦境,但也从未像这一次的简短怪梦那么清晰,那么印象深刻。 在梦中她看到了流星,白昼间突然出现的流星。 她站在失乡号的船头船上一片死寂,既听不到山羊头在脑海中的聒噪,也听不到爱丽丝日常在甲板上跟水桶,拖把打架时的喧闹声,甚至连整个无垠海也是一片寂静,没有波浪,没有风声。 整个世界都仿佛陷入了死寂,而在这寂静中,巨大的发光体从天空坠落——同样寂静无声。 发光体一个接一个地落下,掉在无垠海平静的海面上,明明是无比庞大的坠落物,却同样没有激起一点点动静,就好像幻影落在另一道幻影上一般,而那些发光体渐渐变得如雨般坠落,最终变成了一场恐怖又怪诞的流星雨——无数光体渐渐铺满了整个海面,将失乡号都包围在一片光辉中。 然而天空却随着无数光体的坠落一点点暗淡下来,在梦境的最后,流星雨渐渐止息,那天空已经变成了一片漆黑。 歌蒂娅在梦境终末抬起头,看到天上只有一个暗红斑驳的、仿佛在黑暗中余火未熄的可怖空洞,如一个垂死的眼瞳般静静俯瞰着尘世万物。 歌蒂娅猛然睁开了眼睛,荒诞怪梦留下的深刻印象还强烈地残留在他脑海中。 她惊愕于自己竟然会在船上做梦,更惊愕于自己在梦境中所见的怪异景象—— 寂静的世界,寂静的流星,黑暗死亡的天空,以及如眼瞳般俯瞰尘世的可怖空洞……她为什么会梦到如此怪异的场景?这梦境背后又意味着什么?! 歌蒂娅慢慢平复下气息,从床上坐了起来,有些烦躁地揉着额头。 在这诡异的无垠海上,在失乡号上,她不敢相信梦境只是单纯的梦境——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对自己产生了影响,或自己的“直觉”预感到了什么,才会让自己在梦中看到那一幕。 烦躁的思索中,她微微皱起好看的眉头。 难道与自己刚刚得知的那个“世界倒计时”有关?与一百年前那个陷入疯狂的“歌蒂娅船长”所接触到的,有关世界末日的“真相”有关? 是因为自己突然得知了这方面的情报从而产生了联想,还是因为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突然躁动?自己与安娜莉丝和露克蕾西娅的接触与这个梦有关吗? 歌蒂娅轻轻敲了敲额头,又将手伸向旁边柜子上的果酒,准备用酒精的力量平复一下心情,但刚伸出手去她的目光便扫过了不远处墙上的挂钟,动作随之停下。 挂钟上的指针静止了。 静止在距离日出还有一分钟的时刻。 窗外一片昏暗,看不到黎明时的辉光,却也没有世界之创带来的清冷光辉。 卧室中的油灯灯焰是唯一还在平静燃烧的“活动事物”,但它散发出的光辉却隐隐有些苍白,让整个房间的光照都显得有些怪异。 歌蒂娅目光冷静地扫过这一切,所有不太寻常的现象都尽收眼底。 情况显然不对劲……自己还在梦中吗? 她很快便排除了这个可能性——在意识恢复清醒的情况下,自己有没有在做梦她还是分得清的。 歌蒂娅皱着眉,控制住了推开窗户看一眼船外情况的冲动,转而起身走向卧室的木门。 先去海图室,看看山羊头知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况。 她推开了通往海图室的门,目光看向那张安置着海图和山羊头的航海桌。 山羊头不在那里。 第二百四十章 前有绝景 山羊头不在那里。 这是比那个荒诞诡异的梦境更加不可思议的一幕! 歌蒂娅站在门口愣了半天,才终于渐渐回过神,随后直接拔出了腰间的佩剑,以全神戒备的姿态慢慢向前走去。 山羊头确实不在,那张熟悉的航海桌上只放着海图和几样杂物,而原本安置山羊头的地方,只有空荡荡的桌面。 歌蒂娅盯着那空荡荡的桌面看了几秒钟,才慢慢收回目光,接着抬头看向四周。 更多的违和景象映入眼帘。 所有的陈设都斑驳陈旧,墙壁和立柱上不知何时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开裂痕迹,旁边的置物架上少了很多东西,几乎只余下空荡荡的架子,原本挂着一张装饰挂毯的一面墙上现在只有一片可疑的漆黑污迹,污迹旁边是窗户,那窗户布满脏污,窗外则昏暗混沌,依稀间只能看到一些可疑的微光迅速一闪而过。 就好像有某些游动十分迅捷的影子,在窗外的空气中飞快穿梭。 整个海图室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已经被废弃了不知多少年,岁月毁坏了这里的大部分陈设,而某种比岁月更危险的粗暴力量则在所有的墙面和屋顶,地板上留下了那些深浅不一的暗淡污痕。 歌蒂娅甚至忍不住又掐了自己大腿一下,想要再次确认自己是不是在梦里。 清晰的痛感和清醒的思维同时提醒着她,这里并非梦境而是现实,一个她倍感陌生的现实。 初次踏上失乡号的那种感觉再一次涌了上来,被无尽诡异包围的紧张感让歌蒂娅眉头渐渐皱起。 但比起第一次踏上这艘船的时候,她此刻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调整好了状态,并在几次深呼吸之后完全镇定下来。 毕竟她如今已经有了许多前半生从未想过的离奇经历,跟这个诡异世界打交道积累下来的经验以及对自身力量的掌握和自信也让她不再是当初那个晕头转向的新手了。 现在她唯一感到不安的,就是失乡号相当不稳定,迟早会出问题这个担忧似乎正在变成事实。 这艘船发生了异变。 歌蒂娅又在房间里绕了一圈,检查了已经空荡荡的置物架,查看了只余下脏污的墙壁,还有原本摆放着两口木箱的墙角,大部分东西都不见了,除了航海桌还在之外,这里几乎变成了个陈旧破败的空房间。 但还有一样东西留在原本的地方——那面有着繁复花纹边框的椭圆镜子。 歌蒂娅来到镜子前谨慎地朝里面看了一眼。 并没有出现什么可怕的景象,镜子里没有倒映出鲜血淋漓的地狱,也没有倒映出扭曲畸形的脸孔,它只是很脏,黑乎乎的污迹遍布镜面,但在污迹较少的地方,还是能正常地看到倒影。 歌蒂娅没有在镜子面前停留太长时间,她又回到了航海桌前,目光扫过那幅海图。 下一秒她的视线突然凝滞下来 海图也变了模样! 那上面原本将近覆盖全图的迷雾几乎全都消失了,雾散之后羊皮纸上所呈现出的是清晰而复杂的航迹! 歌蒂娅下意识地凑近了一些,想要辨认海图上的内容,但立刻她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海图上轨迹纵横,航线交错,然而却看不到任何一个有意义的标注或“地点”,那更像是一堆无意识间勾画上去的错乱线条,在记录着一场浑浑噩噩的梦游,而在那线条之间,没有岛屿,没有城邦,什么都没有。 她看不到普兰德,看不到伦萨,看不到冷港和轻风,尽管她对这些城邦名字中的大多数确实是陌生的,但起码她知道,这些城邦是存在的,而且绝对应该出现在这张迷雾散尽的海图上才对! 歌蒂娅的眉头愈发紧皱起来,在意识到海图上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地标信息之后,她才慢慢直起身子,侧起耳朵,听着窗外的动静。 窗外没有任何动静,没有风声和海浪声,寂静的就像她那个诡异而短暂的怪梦。 海图上的线条标注的是失乡号的航行轨迹,那轨迹会随着这艘船的漂流而自行更新,那么这张迷雾散尽,轨迹纵横的海图上所标注出来的线条,又是失乡号在哪个维度的航行记录? 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紧接着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手执佩剑转身走向船长室的大门——理论上,门外便是失乡号的甲板。 她握住门把,深呼吸,随后一把将门推开。 失乡号航行在一片晦暗的混沌中,而目之所及的甲板和船上建筑物满目破败荒废已久。 至少门外确实是失乡号的甲板 歌蒂娅迈步走出大门,踩在那坑洼残破,仿佛已经濒临塌陷的甲板上,听到刺耳的吱嘎声骤然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歌蒂娅小心翼翼地向前迈步,确认这甲板只是看上去残破不堪,实际上并无塌陷之忧后才稍微走的大胆了一点,随后她抬起头,确认着失乡号四周的情形 入目之处是一片荒芜广阔到无边无际的混沌空间,四处都是昏暗的阴影,而在那些阴影之间,又时不时可以看到晦暗模糊的光影乱流突然浮现,又渐渐消散,偶尔会看到奇异的闪光或光流骤然明亮起来,就像盲目的闪电一般照亮了远方的虚无,于是在那一闪亮间,便依稀可以看到有什么巨大的事物在虚无中漂浮着,仿佛正在缓缓旋转,蠕变 在看到那些晦暗光影和闪光乱流的一瞬间,歌蒂娅心中就只有一声卧槽 这场景有点眼熟 跟失乡号船底的景象一模一样——是亚空间! 歌蒂娅差点很不淑女地骂出声来,她眼角抽了两下,心说这真是最担心的事情就一定会发生,自己前不久还寻思着亚空间这玩意儿过于邪门而且貌似会呼唤自己,要想个办法避免和其接触,却没想到自己这眼睛一闭一睁,竟然就喜提了一次亚空间漂流——这怎么就突然跑这儿来了?! 但在最初的慌乱之后,她很快便镇定下来,并克制住了转身回到船长室的冲动。 她还不能确定这里到底是不是亚空间,只是感觉上认为这里和失乡号船底之外的景象有相似之处,而如果这里真的是亚空间,那么这时候躲回船长室也没有任何意义 而除了这点之外,她也很快发现了自己状态上的可疑。 她站在这里,仰望着亚空间(疑似)的风景,却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适之处,也没有觉得精神被侵蚀,或听到诡异的声响——可按照这个世界的“常识”来看,人类别说进入亚空间了,不是看一眼亚空间就该当场疯了么? 但她没有感觉到丝毫的不适。 非但没有感觉到不适,她甚至仍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位于普兰德的那具躯体,感知到妮娜,莫里斯,凡娜等留在现实维度的“印记” 哪怕自己这个“幽灵船长”有些特殊之处,有些对亚空间的抗性,自己在这地方也不应该如此安然无恙吧? 歌蒂娅疑惑于自己此刻的状态,进而甚至有些开始怀疑这地方到底是不是那传说中的“世界终结之渊”,随后她定了定神,迈步走向甲板边缘的护栏。 她来到船舷附近,探头向外看去 如预料之中,失乡号下面并没有海水一一这艘船就好像漂浮在宇宙中,四面八方都是同样的虚无。 她站在甲板边缘,眺望着远方那些朦胧的巨大阴影和时不时亮起的光影乱流,仔细规划了一下接下来应该如何摆脱这困境。 首先是确认这地方是不是真的亚空间,其次是寻找并确定这里和现实维度之间是否还有联系。 既然自己能来到这里,那就说明这里一定存在和现实世界“重连”的地方,但这个地方不一定就在自己苏醒时的卧室里——她已经检查过卧室以及海图室了,并没发现类似“通道”的痕迹。 片刻思索之后,她有了个大概的想法,便转身离开船舷附近,走向甲板中段的舱室入口。 而就在此时,歌蒂娅眼角的余光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东西,这让她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她抬起头看向刚才余光所见的方向,而一道略微明亮的电弧正在远方的黑暗中缓慢消散,逐渐微弱的光线中,依稀可以看到似乎有什么很巨大的,团块一样的东西正慢慢飘过失乡号上空。 歌蒂娅凝神观看着,就在这一刻恰好另一道“闪光”又出现了,就像一道蜿蜒且持久的闪电,这条闪光横越过高空,眨眼间映亮了极为广阔的一片“天空” 歌蒂娅终于看清了那庞然巨物的一丝轮廓——她的呼吸瞬间一窒 那是一块陆地,或者说像是陆地的碎块黑影,它的规模无比巨大,巨大到足以引起巨物恐惧症的程度,其不规则的轮廓就仿佛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直接从星球上撕扯下来,随后又被粗暴地抛到了此处。 那倒悬着的大地上,甚至依稀还可以看到山川,河流与一些更加可疑,更加让人不安的线条轮廓,而所有这些又都失去了色彩与生机——那整块“大陆”都只有一片单调的灰黑,河流也都凝固在大地的沟壑中,这让它就仿佛是一块缺乏颜色细节的粗劣模型,被封印在凝滞的时空琥珀中 这块巨大的星体残骸就这样在失乡号上空缓缓移动着,向歌蒂娅展示着某个凄凉,古老的末日映像。 第二百四十一章 “对面” 一整块大陆倒悬着缓缓在头顶移动,其庞然阴森的阴影足以覆盖五分之四的视野,这一幕所带来的压迫力是惊人的——以至于连歌蒂娅在这一刻都有了窒息般的感受,甚至忍不住想要移开目光。 但她强行控制住了这种移开目光的冲动,反而强迫自己仰起头,进一步仔细地观察那块倒悬的星体碎块。 她不知道这里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但正是因此,她才更要观察一切可疑的景象,收集一切可能派上用场的情报。 那块倒悬的天体残骸是实际存在的吗?或者仅仅是一个可怕的幻象?它是某个世界支离破碎之后留下的尸骨?或者仅仅是亚空间错乱时空中扭曲投影出来的事物? 倒悬陆地以一个倾斜的轨迹慢慢漂移过来,与失乡号的距离越来越近,歌蒂娅突然紧张起来,因为她发现脚下这艘船的移动方向似乎正贴着那块“大陆”的边缘,二者有相撞的可能! 但就在那块大陆越来越近、失乡号的船尾即将接触到大陆边缘一座破碎山峰的时候,歌蒂娅却突然感觉到脚下的甲板一阵震颤。 紧接着,她仿佛听到了有虚幻的呼喊声从不知何处传来,听到这艘残破古老的幽灵船各处都传来刺耳的吱吱嘎嘎声,这些声响打破了失乡号上的寂静,下一秒她脚下庞大的船身便开始微微转向,以一个险而又险的距离,失乡号的上层结构与那座破碎山峰擦肩而过。 歌蒂娅惊愕地看着船上的动静,又听着那些虚幻的呼喊声和吱嘎噪声渐渐归于寂静,但突然她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东西,于是猛然抬头,看向了那座位于倒悬大陆边缘的破碎山峰 失乡号此刻已经渐渐越过那山峰的中线,破旧的桅杆几乎擦着后者漆黑朦胧的峰顶,现在歌蒂娅看到了那山峰背后的情景。 她看到一道峭壁,仿佛被蛮力撕碎般的嶙峋峭壁,而一个巨大无比的人形生物正倚靠在那峭壁上——“祂”几乎有整座山那么高,四肢瘦长苍白,头部则畸形肿胀,坑坑洼洼的面孔上镶嵌着一只巨大的独眼,那独眼半睁半闭,有污浊的液体从中流出,并在半空凝固成琥珀般的液滴形态。 这独眼巨人显然已经死去不知多少岁月,但“祂”残留下来的躯体仿佛仍旧散发着某种摄人心魄的威压与力量,“祂”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似乎是在力竭中死去,而直到死亡的那一刻,“祂”的双手都死死抵着身后的峭壁,手指也深深刺进峭壁的岩石中。 褪去色彩的漆黑大陆与死在大陆边缘峭壁上的苍白独眼巨人,在这混沌昏暗的亚空间中,在那一道漫长的“闪电”照耀下这黑白分明的绝景极为深刻地印在了歌蒂娅的头脑中。 随后那道持续了很长时间的闪光终于渐渐消退了,它从大陆中部横贯,又从中心开始渐渐消散在歌蒂娅的视野中,那块倒悬的陆地逐渐重归黑暗。 但她仍旧抬着头,她知道那块大陆还没有彻底远去,它最后一点结构还在缓缓飘过失乡号上空,她仿佛都能听到那种沉重庞大之物在头顶慢慢碾压的低沉轰鸣——尽管她知道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但那轰鸣错觉仍旧在她脑海中回荡着,仿佛是一个已经死亡的世界残留在亚空间中的最后一声悲叹。 歌蒂娅终于收回了目光,缓缓看向四周,看向船舷之外的广阔混沌。 时不时有光影乱流浮现,时不时有明亮的闪光划破黑暗,在这晦暗混沌的虚无中,那些闪光和光影乱流偶尔会映照出一些东西,都是大大小小的团块,不可名状的阴影。 歌蒂娅轻轻吸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脚下这艘船,这艘与她熟知的截然不同,处处呈现出残破之感的失乡号。 她微微闭上了眼睛,想要尝试着和这艘船沟通,就像她在现实世界中与那艘完好的失乡号沟通那样,去了解这个漂浮在亚空间中的幽灵船。 但下一秒,她便猛然睁开双眼。 她感觉不到这艘船,不是无法沟通,而是完全感觉不到这艘船的存在! 当感知扩散的瞬间,她便“觉得”脚下的船消失了,根本没有什么甲板、桅杆和船舱,她甚至觉得自己是孤身飘荡在这片广袤的混沌中,随之而来的巨大空虚感和感知错位直接打断了她的集中状态。 歌蒂娅错愕地看了一眼周围的船只结构,又抬脚踩了踩甲板,仿佛不相信眼前这艘正承载着自己的船其实只是个幻影。 或者身为“幻影”的其实是自己? 歌蒂娅脑海中一时间思绪纷呈,接着她摇了摇头,迈步向前方那道通往甲板下层的舱门走去。 她决定继续完成此前的探索计划 不管这艘船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管它为何在自己的感知中呈现出一种“不存在”的状态,至少它现在确实是承载着自己,而且没有表现出对自己这个“船长”的驱逐和敌意,这给了歌蒂娅继续探索下去的动力和信心。 她沿着台阶拾级而下,进入了甲板下层空旷的船舱 一连打开数个舱室,里面都是同样的陈旧残破之景,可疑的黑色脏污斑驳覆盖在墙面和屋顶上,而且所有房间都空空荡荡,有一些房间在歌蒂娅的记忆中明明是堆满东西的仓库,但现在也只有破破烂烂的墙壁和支柱。 她还专门去找到了爱丽丝住的船舱,那里当然也是同样的空空荡荡,不知为何这反而让她松了口气。 比起在这里看到自己熟悉的人或物,她更不希望它们出现在这个诡异可怖的地方 离开爱丽丝的房间之后,歌蒂娅直接穿过了船员区和餐厅区,向着船舱的更深处前进 在越过中层仓库的时候,她在那道通往更深处的楼梯前短暂犹豫了两分钟 在现实维度的失乡号上,她曾探索过那些区域,知道那下面就是光影反相的船舱,以及更深处的“破碎舱底”但在那次的探索中,她是带着一盏特殊提灯的。 那提灯能帮助她扩展自己的感知,以及提前揭示船舱中扭曲变异的危险角落。 但在这里她没有找到那盏提灯。 不过片刻犹豫之后,歌蒂娅还是决定继续前进。 这里的情况比起现实维度早就改变了不知多少,哪怕她找到那盏提灯,在下面的舱室里也不一定还管用,而且那提灯的主要能力是扩展她的感知——可在她的感知中,这艘船压根就不存在,那感知再扩展几倍又有什么意义? 歌蒂娅只是举起了手中佩剑,用手指在剑身上空轻轻划过,一道幽幽的绿色烈焰随之在剑刃上燃烧,带来了有限的照明。 她以剑为灯,拾级而下,缓步前行 一个黑暗开阔的船舱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这是那个“光影反相”的船舱——在现实维度中,这个船舱里到处都点满了油灯,而油灯发出的光芒和船舱角落的黑暗却呈现出光照反相的状态,越是有光的地方越黑暗,越是无光的角落越明亮。 歌蒂娅环视四周 这里没有光影反相,有的只是一片均匀的混沌昏暗,剑刃燃烧的灵体烈焰也没有触发什么光影反相的机制,而是正常地照亮了四周。 “这地方倒是正常多了。” 歌蒂娅忍不住轻声咕哝,随后谨慎地穿过这个空荡荡的地方,继续向前走去,直到又一道楼梯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 这道楼梯通往失乡号的舱底,那个支离破碎的地方。 歌蒂娅站在楼梯前轻轻吸了口气,迈步向下。 一道门出现在楼梯尽头 歌蒂娅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那道门的门框,她还记着这扇门上写着一句话,表示这是舱底的最后一道大门。 门框上什么都没有 没有留给后人的警示,也没有指引前路的说明,这就只是一扇普普通通的木门,微微打开着,仿佛在迎接造访者步入其中。 歌蒂娅也没有太大意外,只是默默收回了目光,一手紧握燃烧的佩剑,一手慢慢推开那扇门。 门对面同样是个昏暗的地方,一个陈旧残破的船舱。 但它是完整的 歌蒂娅步入此处,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四周完好的舱壁结构,尽管破旧不堪,这里的舱壁却没有哪怕一道缺口,自然也看不到舱壁外面的情景。 现实维度的船底四分五裂,这里的船底却如此完整? 歌蒂娅心头泛起一阵怪异的感觉,同时继续向前走着,而走了没几步,她便突然停了下来。 在前方朦胧昏暗的船舱深处,凭空伫立着一扇古老陈旧的大门。 歌蒂娅感觉心跳都猛然快了半拍,紧接着快步向前走去,而那扇门的模样也清晰地映入她眼中。 与现实维度的失乡号船底那扇门一模一样! 歌蒂娅来到了门前,第一眼便注意到这扇门微微开启着——向内开启了一条缝 而透过那道门缝,她依稀可以看到对面的情景。 那里是一个支离破碎的船舱,船舱中浮动着微微的亮光。 歌蒂娅猛然回过头,看着自己正身处的地方。 古老残破的船舱,昏暗蒙尘,不知被弃置了多久,正如她当初与爱丽丝一同探索失乡号舱底时,在那扇门的门缝中看到的情景。 歌蒂娅终于确定了自己一开始的猜想 这里位于“门的对面” 第二百四十二章 “周筱” 自己现在在门的“对面”了。 在确认了这个事实之后,歌蒂娅便不由自主地靠近了那道门缝,仔细观察着对面的情景。 这让她忍不住想起了自己之前探索完舱底之后的经历,想起自己当时第一时间返回单身公寓,去确认门缝对面的情况——似曾相识的心态,似曾相识的一幕。 但就像上次一样,门对面并没有另外一个“歌蒂娅”拿着剑朝这边捅一下子。 歌蒂娅微微皱起好看的眉头。 她如今已经到了门的这一侧,也亲眼见证了这一侧的情况,她甚至搜索了整艘船,而在搜索过程中,并未发现什么不对劲的东西。 那当初自己在现实维度的船底门缝中所见到的那个尝试伪装自己的家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歌蒂娅微微皱起眉头,转身环视着空旷昏暗的船舱,似乎是想要在这里找到那个当初伪装成“周筱”的东西——她记得当时自己给了对面一剑,但如果这边真的是亚空间,那简简单单的一剑应该还不足以干掉对方,这里起码应该留下些痕迹。 然而没有,什么痕迹都没有 在仔细搜索了一圈之后,歌蒂娅终于开始怀疑自己当时的判断。 自己在门缝中看到的那些东西,说不定只是亚空间呈现出来的假象,是只有当时的自己才能看到的幻影,这也符合“亚空间会呈现出心智的倒影”这一特性。 只不过无法解释为什么那个幻影丝毫没有对自己的心智产生影响,甚至还被轻而易举地解决掉了。 歌蒂娅轻轻摇了摇头,把这些困惑暂且放下,只是心中不免有些感叹——亚空间啊,还真是个谜团重重的地方。 随后她的目光又回到了那扇门上。 在这边,门是向门框内微微开启的,而在现实维度的失乡号舱底,那扇门则是向外开着一条缝,二者相互对应。 对面就是现实世界,是她熟悉的那艘“失乡号” 自己似乎已经找到了这艘船上连通亚空间和现实维度的出入口,理论上从这里推门出去应该就可以返回现实世界了。 歌蒂娅将手放在了门把上,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然后轻轻一拉将门关好 出乎意料的轻松,她还记得当初自己跟爱丽丝在现实维度见到这扇门的时候也曾尝试把门关上,却发现整扇门仿佛跟空间浇铸在一起般稳固,不管用多大的力气都无法推动分毫,然而在门的这一侧,关闭它竟然只需要轻轻一拉。 咔擦一声轻响,大门严丝合缝,歌蒂娅默默注视着已经紧闭的房门,又过了几秒钟,她的神色才紧绷了一下,接着又渐渐放松,而心脏则仿佛反应慢了半拍一般,此刻才突然开始砰砰直跳。 在关门的那两秒钟内,她放空了自己的头脑,什么都没有去想,没有考虑返回现实世界,没有考虑被困此处,没有考虑一切后果,她只给了自己一个“这扇门危险”的强烈暗示,随后便毫不犹豫地完成了执行,而直到门彻底关闭,她才让被自己强行压制下来的情绪波动释放出来,并深深地呼了口气。 这里或许真的是连通现实世界的一个“出口”,但决不能真的把这扇门推开! 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一个强烈的直觉在提醒着歌蒂娅,提醒她返回现实的方法绝不是简简单单地从这里推门出去,这是一个引诱,一个陷阱,她在现实维度的失乡号舱底已经经历了一次引诱,现在这是第二次,比第一次更加隐秘,更加防不胜防。 歌蒂娅眼神深沉地注视着那扇门,接着用手中正燃烧着灵体烈焰的佩剑划过它的门板,幽绿的火焰腾空燃烧,几乎瞬间便吞噬了整扇门,然而一阵熊熊燃烧之后,门仍旧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仿佛丝毫不受影响。 歌蒂娅渐渐皱起眉头 面对一个明显属于超凡领域的事物,灵体火焰第一次失效了,然而却并非是因为这扇门有多么坚固——恰恰相反,她从火焰的反馈中没有感受到丝毫抗拒的力量。 她甚至没有感受到这扇门的存在。 就和这艘船一样,在她的感知中,这门是不存在的! 然而这扇门不可能不存在,哪怕这艘船真的“不存在”这扇门也一定存在,因为它甚至能对自己施加“引诱自己开门”这样复杂的影响,具备超凡力量,这东西就绝对存在于此! 巨大的困惑充斥了头脑,歌蒂娅却很难整理出个思绪,她又在这扇门附近以及整个船舱中四处检查了一遍,也没有找到能解答自己疑惑的线索,随着时间渐渐流逝,她只能暂且放弃 不能把所有时间都浪费在这个诡异的地方,既然舱底这个“出口”存在巨大的隐患,那就应该找找别的出路…… 思索间歌蒂娅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她立刻转身走向那道通往上层舱室的楼梯,飞快地穿过了黑暗空旷的货仓以及更上层的船员舱室,穿过那道连接着上层甲板和船舱的阴沉木门,来到了甲板上 残破陈旧的失乡号仍然在仿若宇宙空间的混沌黑暗中飘荡着,周围时不时出现的光影乱流偶尔会映照出一些巨大可怕的碎块阴影,从或远或近的地方缓缓飘过,那些碎块有的像是破碎的陆地,有的是巨大扭曲的生物,有的则干脆完全看不出原貌,只是一堆已经失去了色彩和形态的单纯“堆积物”望之倍感可怖 但歌蒂娅的注意力并没有在这些巨大漂浮物上,她直接穿过了空旷的甲板,回到了船长室门前 船长室的大门静静伫立在这里,保持着自己离开时的模样 歌蒂娅的视线上移,在那扇门的门框上,昏暗中依稀能看到几个熟悉的单词 失乡者之门 果然如她所料,这扇门上的特殊标识还在! 歌蒂娅定了定神将手按在门把上 如果说这艘船上有什么东西对她而言是最意义非凡的,那当首推这扇门。 这扇门连通着她熟悉的一切,也为她带来了在这个世界上最初的,也是最大的谜团。 歌蒂娅手中微微用力,将门向里推动,伴随着轻微的门轴旋转声,“失乡者之门”如她所熟悉的那样被轻松推开了,而在大门对面,是她同样熟悉的浓雾。 略作犹豫之后歌蒂娅向前迈出一步。 穿透浓雾的感觉扑面而来,随后是短暂的失重和混乱眩晕感,但很快这种感觉便尽数褪去,周筱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没有返回自己那间住了很久的单身公寓 她站在一片黑暗中 周筱低下头,看到的确实是自己作为“地球人类”的那副躯体,她又转过身看到自己来时的那扇门正静静地立在那里,凭空伫立在黑暗中,保持着敞开的模样 环视四周,则只能看到无尽黑暗,那是极致纯粹的黑,就仿佛万物已经寂灭,仿佛宇宙荡然无存一般的漆黑。 周筱立刻总结下了一条新的经验:在“陈旧残破的失乡号”上,推开失乡者之门后并未能返回熟悉的单身公寓,而是进入了一个诡异的、一片漆黑的空间。 这种极致的漆黑空间是足以令普通人感到巨大压抑甚至恐惧的,周筱也知道这一点,然而不知为何,她站在这里却没有丝毫的抵触,反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放松与舒缓。 她不知道这种诡异的放松感是怎么回事,但理智上她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太对劲,这种理智和感官上的冲突让她倍加谨慎起来,并尝试着向前迈出一步 尽管这里一片漆黑,仿佛什么都没有,她脚下却是有地面的,一步踩出去的时候,还会有脚踏实地的感受。 周筱低下头,看着自己落脚的地方,而就在这时她突然看到自己脚下仿佛荡漾开了些许波纹,这个一片漆黑的地方竟出现了 除黑暗之外的色彩,那波纹中浮现出来的是文字 她熟悉的中文 “她的年龄?” “二十五岁左右。” 就是这样两行文字,看上去是一问一答 周筱眼神微微变化,紧接着又试探着向前走了一步,果然在她落脚的瞬间,又有新的波纹在黑暗中浮现出来,仍然是中文,仍然是一问一答的句子 “她的职业?” “一名中学教师,教语文,平时爱看书。” 周筱感觉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她下意识地换了个方向,在黑暗中再次踏出一步 “她的身高?” “一米六左右。” 周筱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脚下的涟漪渐渐扩散,灰白色的中文字迹在涟漪中变得愈发清晰,又随着涟漪扩散而重归暗淡消散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深深吸了口气,缓慢而坚定地朝前又迈出一步 文字在她的脚步中荡漾浮现 “她长什么模样?” “长这样。” 黑暗中突兀地出现了亮光,亮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瞬间凝聚成型,周筱猛然看到对面出现了一个身影,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身影! 她的心跳几乎都漏了半拍,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而就是这个后退的动作,让她意识到了对面那其实是一面镜子 那个身影是自己在镜子中的倒影 紧接着她低下头,看向因自己后退半步而引出的新的涟漪,看到那涟漪中浮现出的字迹 “她叫什么名字?” “周筱。” 第二百四十三章 返回 周筱站在镜子前,静静地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 如此清晰,如此真实的镜像,如果不是自己伸手触碰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表面,她甚至会怀疑对面站着的是不是真的“另一个自我”。 良久,她才从镜面上收回目光,看向自己周围的广阔黑暗。 这片空间到底有多大?继续向外走,能走到无限远处吗?这片黑暗空间的本质又是什么?为何它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失乡者之门的背后?那扇位于亚空间中的失乡者之门又和现实世界的失乡者之门有什么联系?以及最重要的—— 那些在黑暗中浮现出的文字又是什么? 周筱远离了镜子,那镜子随着她的离开便悄然消散,镜中的身影也随之消失在黑暗中,而随着她的脚步,更多的苍白文字在黑暗中浮现了出来,描述着与她有关的一切。 像一份极其详尽的个人档案,被登记在某个至关重要的数据库中,不知会派上什么用场的个人档案。 周筱感觉自己的联想能力都有点不够用了,她试图找到一套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自己所见的这一切,却发现不管怎样的推理,到最后看起来都像是一堆天马行空的纯粹幻想。 她甚至开始觉得存在一个“末日避难所计划”,而自己就是躲进避难所的人,却对此浑然不自知,那座单身公寓就是她的庇护堡垒,而这个黑暗空间中浮现出的文字便是她进入避难所之前的登记文件 在黑暗中,她的思绪不受控制地流淌开来,但过了不知多久,她突然又收拢起了所有的胡思乱想 “浪费的时间够多了。” 她轻声咕哝了一句 这里没有更多的线索,有的只是能够动摇自己心智的幻影,无论这个黑暗空间中是否真的隐藏着巨大的秘密,亦或这里只是亚空间对自己的又一次阴谋和引诱,她都不该把时间留在这里钻牛角尖了。 周筱轻轻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心绪渐渐平静,随后决定在离开之前对这个黑暗空间进行最后一次测试和探索。 她向着远处走去,谨慎且小心地远离那扇门 脚下更多的文字在浮现,内容和此前差不多,只是更详细,更正规,越来越像是一份用在正式场合中的登记资料。 周筱则在默默记下这些文字的同时时不时回过头去,确认自己与那扇门的距离,确认自己是否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 她越走越谨慎,到后面每一步的距离只向前挪动十几厘米 突然,她注意到脚下浮现出的文字出现了变化, “¥#%的情况&……%是否@#?” “¥@*大约在355至*&,可能存在&……%的%&” 文字开始出现混乱,句子变得古怪莫名,原本清晰通顺的记录变成了连阅读都无法阅读的东西。 周筱心中一动,却并没有停下向前的脚步,只是走得更加小心,而随着她继续向着黑暗的边界走去,更多的文字在黑暗中浮现出来。 越来越古怪,越来越混乱,而且混乱的频率在指数级上升,一开始她还能在每句话中看到几个有意义的词,但很快便到了几句话中都出现不了一个文字的程度,再往后,她甚至连那些“乱码”都看不到了。 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的不再是文字和符号,而是一连串扭曲跳跃的线条,混乱躁动的光点,甚至种种几乎在违背几何规律的颤动投影。 她向前走去,黑暗中便浮现出凡人心智难以理解的错乱光影,仿佛宇宙边缘某些不可名状的倒影,在她脚下化作了向前延伸的道路。 最后连那些混乱跳跃的线条和光点终于也消失了,再也没有新的东西出现。 周筱立刻停下了脚步 她还没有失去理智,没有在这个不断向着未知探索的过程中沉迷。 她回过头,来时的那扇门几乎只剩下了一个朦胧的光点,但仍旧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中 周筱果断地转身往回走,不管那黑暗深处还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脚下浮现的信息走到尽头的瞬间,她就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往前了。 回去的速度比来时更快,她没用多久便跨过了这片虚无的黑暗,回到了那扇通往失乡号的“失乡者之门”前 手放在门上,传来的坚实质感让已经在黑暗中徘徊探索了许久的周筱感到一种莫名的踏实感,随后她轻轻吸了口气,迈步跨过大门。 微凉的海风迎面吹来,骤然出现在视野中的明亮天光让歌蒂娅一时间有点不适应,脚下传来的微微摇晃以及耳旁响起的海浪拍打声则延迟了那么零点几秒才出现在她的感知中,或许是在一片寂静的地方待了太久,那海浪拍打声骤然出现时竟仿若雷鸣。 歌蒂娅突然愣住了 她确认了一下四周,所看到的是熟悉的失乡号,熟悉的无垠海,以及天空悬挂的,被双重符文束缚着的太阳。 她回到了现实维度 这个出乎意料的情况让她有点懵,因为之前在那片黑暗中跨过大门的前一秒,她还在思索着要如何继续在“残破的失乡号”上探索以寻找返回的办法,却没想到从那里跨过大门竟然就直接回到了现实中,这中间的规律是什么? 想要从那艘疑似位于亚空间的“残破失乡号”返回现实维度,只需要通过失乡者之门作为中转即可? 她若有所思地回过头,看到自己正站在船长室前,而失乡者之门正静静地伫立在阳光中,门框上的几个单词在天光下闪闪发亮。 歌蒂娅的思维瞬间活跃起来 失乡号上有很多门,但其中只有三扇门是特殊的,第一便是“失乡者之门”,第二则是船舱深处通往底舱的阴沉木门,那上面标注着“最后一道门”的标识,第三,则是位于舱底中央,那扇凭空伫立的大门,它连接着亚空间与现实维度,或许可以被称作“亚空间之门” 而在“残破的失乡号”上,不管是通往底舱的“最后一道门”还是那扇“亚空间之门”其门框上都被抹去了标记,而唯有船长室前的“失乡者之门”不管在现实维度还是在亚空间中,都保持着完全一致的模样 现在看来这种“一致性”或许从一开始就标注了真正的“出口”! 心中隐隐有了答案,歌蒂娅又松了口气,随后便上前推开了船长室的大门。 跨过大门之后,她确认了对面并非一片黑暗,而是自己的单身公寓,房间里一切正常 紧接着她又回到船上,这次拉开了船长室的大门 熟悉的海图室,熟悉的考究陈设,熟悉的桌子,还有桌子上熟悉的山羊头 生平头一次,她在看到山羊头仍旧好好地待在桌子上的时候竟油然而生了一种踏实感。 山羊头则在听到门口传来的动静之后立刻转过脑袋,脖子传来一阵木头摩擦的吱吱嘎嘎声:“姓名?” “歌蒂娅·斯卡蕾特,是我,我回来了。”歌蒂娅立刻说道,她早已猜到对方一定会向自己确认,这山羊头能够感知到自己是否离开了失乡号,甚至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感知到自己的某种“变化” 它这种“姓名确认”表面看起来有点随心所欲,但似乎隐隐有着规律在里面,“我去了很远的地方。” “啊,船长小姐!您终于回来了!”山羊头立刻发出了夸张又殷勤的声音,它一如既往的聒噪,“您突然就彻底离开了船,我可真是吓了一跳!您平常灵界行走的时候起码还会把躯壳留在这儿的!但刚才您的所有气息却都不见了,而且您现在又从甲板回来?您是去了什么地方?” 所有气息都不见了?彻底离开了船? 歌蒂娅眼神瞬间微微变化了一下 自己果然是以本体进入了那个疑似亚空间的地方,而非一开始认为的“意识投影”! 她抬起头看着山羊头黑黢黢的眼睛,略微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我说出来你别吓到。” “啊,您放心,您的大副不但忠诚又勇敢,而且勇敢又忠……” “我去了趟亚空间。” 山羊头:“……?!” 足足半分钟之后,这家伙才突然发出嘎嘣一声,脖子仿佛都要扭断:“船……船……船长小姐?!您说您……” “我去了趟亚空间,如果我没走错的话。”歌蒂娅一边说着,一边走进船长室,随手拿起了放在旁边架子上的那盏提灯,“你先等我一下” 说完她也不等山羊头开口,便直接拎着提灯离开了船长室,随后几乎是风风火火地穿过了甲板和层层船舱,直奔失乡号最底层。 她穿过了“最后一道门”来到了支离破碎的舱底 舱底船壳的缝隙间,仍旧是那副晦暗混沌的模样,在有限的视野范围内看不到太多细节,唯能看到混沌的光影乱流和偶尔的闪光在黑暗中跳跃流动 而那扇最危险的“亚空间之门”则静静伫立在船舱中心 大门紧闭,一点缝隙都没有 第二百四十四章 面纱一角 歌蒂娅靠近了那扇门,不放心地又确认了一遍它的状态。 这扇“亚空间之门”真的关闭了,自己之前确实是到了门的对面,而那轻而易举的一关,也确实是将这扇在现实维度难以撼动的大门彻底封锁了起来。 她轻轻呼了口气,抬头看向大门上方。 那行神秘古老的文字仍然清晰地印在门框上:“此门通往失乡号” “通往失乡号,”歌蒂娅心中不由回忆起了门对面的情况,回忆起了那艘在亚空间中航行的,看上去不知已经荒废腐朽了多少年的失乡号,突然对门框上的这句话有了一丝领悟 这扇门上的文字是真的,门对面真的通往失乡号,另一艘失乡号,现实维度的失乡号在亚空间中的扭曲投影。 歌蒂娅抓起提灯,转身离开了底舱,毫不停留地穿过光影反相的货舱和上层结构,回到了船长室中。 “啊!船长小姐您回来了!”山羊头还在这儿懵着,看到歌蒂娅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叨叨“您怎么突然就走了,刚才您说您去了一趟亚空间?这可不能开玩笑!您……” “我把船底那扇‘亚空间之门’关上了。”歌蒂娅一边把提灯放好一边随口说道,“刚才又下去从‘这边’确认了一下。” 山羊头的话顿时被噎住,脑袋跟桌子中间又传来“嘎嘣”一声。 歌蒂娅不由得看了它一眼:“你悠着点,别跟爱丽丝落下一样的毛病” 山羊头却没有在意船长小姐语气中的调侃,它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惊愕之情“您把那扇门关上了!?您的意思是,您从亚空间那边把门关上了?” “不然呢?”歌蒂娅反问了一句“那扇门不是从‘这边’关不上么?要不我能费这个劲?” “您……您就因为这个?”山羊头这时候竟然有点语无伦次,“您进入亚空间,又返回现实维度,就是为了从对面把那扇门关上?那……那可不是仓库或杂物间的普通木头门啊,您就这么给它关上了?!” 歌蒂娅的心情愉快起来。 她就这么愉快地看着山羊头,看着这个平常叨逼叨能把人念叨的脑浆子都沸腾起来的家伙竟然陷入了语无伦次的境地,看着这货跟开了震动模式似的在那“嘎嘣嘎嘣”晃个不停,她脸上表情还算镇定,心里都乐得快不行了。 歌蒂娅知道自己还没把事情说明白,让山羊头产生了一些误解,但她主要就是想看看这货嘴皮子转筋的样子,这就是无垠海上第一乐子人的快乐。 快乐之余,连带着在“残破失乡号”以及那处黑暗空间中探索所带来的些许压抑感也减弱了不少。 但歌蒂娅最后还是开口了,毕竟事关亚空间,有些事情说明白了才能规避以后的风险,而且山羊头懂得不少隐秘知识,它的见识或许能帮上些忙:“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听我说完那扇门我确实是关上了,但这次进入亚空间是个意外,我正好也需要听听你的看法。” “意外?”山羊头顿时一愣,语气瞬间就从之前的惊愕变成了极度的严肃认真“您请说,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歌蒂娅便将自己在浅睡之后一睁眼便进入亚空间的事情告诉了山羊头,当然她隐去了在那处漆黑空间中的探索细节,而将重点放在了船底的那扇门,以及在甲板上眺望混沌时所见到的种种景象上。 毕竟,现如今除了自己的“真名”和“来历”之外,她也没多少需要对山羊头隐瞒的东西了,而隐瞒自己的真名和来历,更多的也不是因为这个秘密有多重要,纯粹是因为失乡号的稳定必须建立在“歌蒂娅船长”这个“锚点”上而已 山羊头一言不发,极为认真地听完了歌蒂娅的讲述 然后表示它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依您的描述,那确实是亚空间”山羊头坦然说道,“但我从未听说过像这样的情况,您在睡梦中就直接‘进入’了那里,然后还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要知道,虽然亚空间对现实维度的威胁很严峻,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是一个很容易‘抵达’的地方,它的危险更多地体现在其污染防不胜防 “心灵的漏洞,信仰的动摇,错误的献祭,这些都有可能导致亚空间力量的渗透,但‘渗透’和像您那样进去‘探索’一番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说到这它停顿了一下,接着转过头,空洞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歌蒂娅,“船长小姐,您在那边真的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您真的没有感觉脑袋里残留些什么东西?” “没有啊。”歌蒂娅摊开手,一脸坦然,“你看我像是神志不清的模样吗?我正常得很。” 山羊头一下子没话了。 歌蒂娅则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平常一直见你担心失乡号再掉进亚空间里,我还以为掉进去很容易呢。” “这是个相对的概念。”山羊头有点为难地解释着,“从现实维度向下坠落是很危险,但哪怕是失乡号,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会‘掉’下去,‘掉下去很危险’和‘很容易掉下去’并不是一个概念,而且怎么跟您解释呢,一般情况下,不幸坠入亚空间的受害者,他们进入亚空间的流程和感受跟您是完全不一样的,这是个极为痛苦而恐怖的过程,而且往往很难简单地以死亡结束。” 歌蒂娅听完仔细想了想,摇摇头:“真没感觉到。” 山羊头憋了半天叹了口气 歌蒂娅顿时甚至有点震惊,有史以来头一次,这个话痨啥话都没说,就只叹了口气! 歌蒂娅寻思了一下,一脸认真:“我是不是应该表现得严肃一点?” 山羊头:“您无愧于无垠海上的移动天灾之名” 全是棒读,没有一点感情,一句话说出来跟肌肉记忆似的 “那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了”歌蒂娅见状摆了摆手,直接转移了话题,“我在亚空间里见到的那些巨大阴影是什么东西?那些破碎的陆地,残骸,还有那个苍白的独眼巨人,它们都是什么?” 山羊头突然沉默下来,过了将近半分钟,它才慢慢开口:“如您所见,就只是残骸而已。” “只是残骸?”歌蒂娅皱起眉,“这算不上什么答案,什么的残骸?哪来的残骸?什么时候的残骸?这些……” “世界的残骸”山羊头说道,“所有那些没能活到今天的,都在古老的过去成为了亚空间中的扭曲影子” 歌蒂娅先是一怔,随后低声重复道,“世界的残骸?” 山羊头再次沉默下来,似乎是在犹豫、权衡着什么,但最终它还是微微抬起头,“您觉得,无垠海广阔吗?您觉得我们如今的现实世界还宽敞吗?” 歌蒂娅眨了眨眼,紧接着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现如今现实维度中的一切……” “是的,掉完之后剩下来的”山羊头轻声说道,“一点微不足道的残渣,上面残留着几个顽强的菌落。” 歌蒂娅怔了怔,又猛然想到什么,“这是大湮灭的真相?” “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环节罢了。”山羊头嗓音低沉,“大湮灭的完整真相已经被掩埋在时光长河中,拼凑它的全貌是没有意义的。” “用您的说法,那里存在一个‘视界极限’,所有信息都在不可知不可察的彼岸,除非有个什么真正全知全能的伟大存在,可以瞬间洞悉从亚空间到幽邃深海再到灵界和现实维度的所有秘密,并将它们倒推一万年,才能知道大湮灭的时候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但即使如此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知道您还想问什么,但很遗憾,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而且我不保证它们全都是真的,我确实知道一些跟亚空间有关的事情,但哪怕是所谓的‘真相’,在经过亚空间的影响之后也不一定会被扭曲成什么模样,因果逻辑和时间先后在那里都是没有意义的,而我这些支离破碎的知识,我自己都不知道里面有几分是真实的记忆,又有几分是脱离亚空间的过程中残留下来的影子。” 第二百四十五章 出大问题了 歌蒂娅在思索中陷入了沉默。 这是山羊头第一次跟自己说这么多有关亚空间的秘密,也是她和山羊头之间最开诚布公的一次交流。 在今天之前,这山羊头始终表现出对亚空间的巨大抵触,对相关话题也是能回避就回避,从不正面回答自己旁敲侧击的疑问,而它那时候的态度似乎不仅仅是在担心失乡号的稳定情况,同时也是在担心“歌蒂娅船长”的稳定情况。 但就在今天,它的态度松动了,在船长小姐跑到亚空间那边把门关上,然后又跟个没事人一样跑回来之后。 似乎它终于放下心来,敢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了。 山羊头说自己知道的事情不多,并且也不保证一系列情报的真实性,但对歌蒂娅而言,哪怕就是它现在说出的这些东西,也足够她寻思挺长一阵子了,这不但已经超出了她目前对亚空间的认知,甚至可能也超过了目前文明世界的学者们的研究深度。 思索了很长时间之后,歌蒂娅才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山羊头的眼睛:“你原来知道这么多。” “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吧,但我绝非有意瞒着您。”山羊头的声音听上去竟然有点紧张,“跟亚空间有关的东西,知道的越少越好,因为很多时候,知识本身就是污染,但现在看来,美丽而智慧的歌蒂娅船长显然不必担心这个” “就当你是诚心实意的赞美吧。”歌蒂娅随口说道,接着又上下打量了山羊头一番,不甘心地问道,“真的就只知道这么多了?更多的细节有没有?比如那个苍白独眼巨人的身份之类。” “这您实在难为我了。”山羊头有点无奈,“不瞒您说,我的记忆其实出过点问题,很多东西都遗忘在‘那边’了,现在我留下的只有这些粗浅的印象。” 歌蒂娅默默注视着山羊头的眼睛,过了许久,她收回了目光。 山羊头间接承认了另一件事,它果然不是这艘船上一开始就有的“乘员”,而是来自“另一侧”,来自亚空间! 是失乡号从亚空间脱离的过程中把什么东西给“带”了出来,而后那东西化作了山羊头?还是这个山羊头有意识地搭了顺风船,逃离了亚空间?这是一次交易吗? 不知为何,歌蒂娅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个死在天体碎块边缘的苍白巨人的身影。 亚空间里挤满了旧世界碎裂之后的残骸,但那些似乎又不只是残骸,山羊头似乎就来自亚空间,而它有理智,能思考,甚至可以交流,那么亚空间里还有跟它类似的东西么?还是说如果回到亚空间,山羊头就会变成另一幅样子,变成跟那个苍白巨人差不多的东西?所以它才如此抵触“回去”? 歌蒂娅一时间冒出来许多问题,但最后还是没有直接问出来。 因为她知道,直接指向山羊头自身,以及可能会指向“歌蒂娅船长”的问题,对方是绝对不会回答的,这涉及到失乡号在现实维度的稳定 于是她轻轻呼了口气,站起身,示意着这个话题的暂时结束。 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船长室内古朴典雅的陈设上,在微尘中泛开朦胧的光泽。 “我错过了今天的日出。”歌蒂娅突然说道“今天太阳照常升起了么?” “是的,太阳在日出时准时升起”山羊头立刻答道,“看样子之前的延迟日出只是个意外,异象001仍然在正常运行” “对于像异象001这样的存在,只要出过一次问题,恐惧便会永远印在人心那些注意到‘15分钟’的人,恐怕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轻松地迎接日出了。”歌蒂娅轻轻摇了摇头,紧接着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等等,你还记得昨天日落是什么时候么?” “日落?”山羊头回忆了一下,不太肯定地开口,“日落的时间应该是准时的,并没有受影响,这有什么问……啊!” “你反应过来了”歌蒂娅将目光从窗口收回“昨天的太阳延迟了十五分钟日出,却在准时日落,这说明一件事” “它在昨天以比平时更快的速度巡游了天空。”山羊头后知后觉,“异象001能够有意识地调整自己的运行方式?” 歌蒂娅沉声开口:“至少它在昨天进行了有意识的加速,以确保在正确的时间执行‘日落’” 山羊头的语气有些迟疑:“那这算是好事?这说明异象001有一定自我修复的机能,哪怕出了点小毛病,它也在有意识地确保世界能平稳运行。” 歌蒂娅却没有再开口。 山羊头的态度似乎很乐观,然而她却一点没有因为异象001的“自我调整”而感到放松,反而在确认了太阳曾主动加速过一天之后感到了更大的紧张。 因为她知道一个道理,当一个庞大古老且无人监守的系统突然开始动用自己的储备资源来进行自我修复,往往并不意味着问题会被解决,反而是问题已经堆积到了危险临界的信号 歌蒂娅忍不住来到窗前彻底推开窗户,探头仰望着天空那正在照耀世界的巨大光体,以及那光体周围环绕的两圈符文。 异象001散发出的光芒很明亮,但并不刺眼,歌蒂娅甚至可以勉强直视它。 但突然间歌蒂娅的目光凝滞了 她死死地盯着太阳,盯着那古老异象边缘的符文,她仔细分辨着,终于确认了自己没有看错 在那双重符文的外环带上,在光辉掩映之下,有一处略显暗淡,仔细看去,那里仿佛有一个隐隐约约的缺口。 …… 普兰德,古董店内,正坐在柜台后面监督雪莉、爱丽丝和阿狗临摹字母的歌蒂娅突然抬起头,紧接着在三个“学生”诧异的注视下快步走出了店门,来到古董店前的空地上抬头仰望天空。 过了好一会,直到这具脆弱的人类躯体都感觉有些头晕眼花的时候,歌蒂娅才闭上眼睛,低下头来。 原本正在帮忙辅导雪莉等人认字的妮娜担心地跑了出来:“小姨,您怎么了?” 歌蒂娅抬起头,轻轻揉了揉妮娜的头发 “没事,出来看看天气罢了。” “看看天气?”妮娜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晴朗的天空,“在店里看一眼窗外不就行了么,这么晴的天……啊,是不是又要发生什么事了?” 妮娜说着,突然压低了声音,特神神秘秘地凑过来抓着歌蒂娅的袖子,“是不是您在船上想到什么了啊?咱们要去冒险吗?” “冒险冒险,哪有那么多险可冒?”歌蒂娅哭笑不得地看了一眼这个自从知道失乡号的事情之后就总是念念不忘“惊险刺激新生活”的小姑娘,“别唯恐天下不乱了,世界和平不好吗。” 妮娜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而店门口因为好奇而溜过来看情况的雪莉则在听到歌蒂娅的话之后有点发呆,她愣了好一会,才扭头跟躲藏在阴影中的阿狗嘀咕起来:“船长小姐说她喜欢世界和平哎” 阿狗没有任何反应。 雪莉皱皱眉又重复了一遍,随后在被门框挡着的角度拽了拽跟胳膊融合在一起的链子,“阿狗你没听到我说话吗?” 阿狗的声音终于从阴影中传来,“正背字母表呢,别打扰我学习。” 雪莉大惊失色:“你还真学进去了啊?!” “废话,歌蒂娅女士回头是要检查作业的,爱丽丝小姐都比你认真!” 雪莉一愣,“作业?什么作业?” 然而阿狗却没有回答她 因为歌蒂娅已经带着妮娜回到了门口,而雪莉最后的一声嘀咕正落在前者耳中。 “作业就是如果你不写,我就会比较生气的东西,”歌蒂娅笑吟吟地看着突然浑身僵硬的雪莉,“回去把字母表抄十遍吧” 雪莉顿时就快哭出来了,“那……那您要不打我一顿吧” “真的?” 雪莉激灵一下子,“不不不,我这就去抄字母表!” 歌蒂娅摇了摇头,随后暂且安排雪莉,阿狗和爱丽丝去自学,并吩咐妮娜在旁监督着,她自己则最后又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便站在橱窗前陷入了思索 异象001真的出大问题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温暖的日子 异象001,自克里特古王国消失之后便自血海中升起,取代了旧时代的太阳,照耀着深海时代的这个世界。 一万年来,这个巨大的光体就如永恒一般运转着,不仅为世界带来光和热,更带来了白昼的稳定秩序——如果没有它,根本就不会有如今的城邦文明,甚至整个世界都会笼罩在可怕的永夜中,而失去克里特古王国庇护的尘世众生们,恐怕早就在某个古老的岁月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没有人会想到异象001有朝一日会出问题,就像没有人考虑过无垠海会不会在某一天干涸。 然而现在看来,这“永恒”的太阳也并不是真的永恒。 先是日出推迟了十五分钟,随后是符文圆环上那个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缺口……这些令人不安的信息都在说明一件事:异象001的寿命竟然是有限的! 歌蒂娅站在橱窗旁边,默默地看着明亮的天光照亮街道,脑海中的纷繁思绪却如风暴一般翻涌着。 注意到太阳异变的绝不只有自己,世界上的聪明人很多,普通人或许不会关注头顶上的变化,但各个城邦当局以及教会肯定有人时刻盯着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异象,现在应该就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太阳的变化……他们会如何想?他们会如何应对?是否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也想到了这些疯疯癫癫的太阳教徒,这些崇拜远古真实太阳的邪教徒们……他们整天神神叨叨地念着天上的异象001是罪恶的“伪日”,念叨着太阳总有一天会坠落……他们知道太阳真的在出问题么? 或者说,异象001的变化,是不是真的跟这帮太阳教徒以及他们背后的太阳子嗣有关系? 平心而论,歌蒂娅其实不太看得上这帮太阳教徒,因为不管是普通的邪教徒还是稍微厉害一点的太阳子嗣,在她眼里都差不多,属于一点就着的玩意儿,但普兰德城邦那场大火提醒着她,普通的邪教徒或许没什么,他们背后的“蠕变日轮”却有着极高的位格,再加上还有一帮神出鬼没的终焉传道士在搅混水,以及诸如历史污染,现实覆盖这样稀奇古怪令人防不胜防的邪门玩意儿,谁知道那帮太阳教徒是不是真的有本事影响到异象001的运行…… 歌蒂娅胡思乱想了半天,最后决定有机会还是要跟凡娜联系一下——对方是教会的高层成员,应该很清楚教会方面的动向,可以跟她讨论讨论太阳的事情。 顺便,也能展现一下自己的友好态度,以及对城邦治安的关心之情。 当然下次过去的时候要记得敲门 歌蒂娅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分出一些心神去关注了一下大教堂那边的情况,随后突然愣了一下。 她感知到安娜莉丝离开了大教堂,而且……正在向上城区南部移动。 大致确认了一下安娜莉丝的前进方向,歌蒂娅微微皱了皱眉。 她想到了自己计划中的另一件事情 略做思考,她抬起头,看向柜台方向。 爱丽丝正趴在雪莉旁边,抓着铅笔在白纸本上非常非常认真地写着什么。 此时正有明媚的阳光透过古董店的玻璃窗,越过货架上古朴的陈设照进店内,阳光洒落在金发的人偶肩头,仿佛在爱丽丝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柔和的光泽,阳光又落在柜台上以及人偶的笔尖,为这整个画面带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柔和与神秘氛围。 如果这是一幕油画,那这幕油画应该有个名字——美丽的人偶在温暖的午后阳光中安静书写。 连歌蒂娅都被这恰到好处的一幕光影弄的有点发愣,然后走上前看了一眼,看到爱丽丝正在认认真真地默写不知道哪个字母——天知道她是从哪开始写错的,反正现在整张纸都已经被她画满了连成片的小圆圈圈…… 注意到船长小姐靠近,爱丽丝顿时停了下来,特开心地把白纸本举起来给歌蒂娅看:“歌蒂娅女士您看我写的” 歌蒂娅:“……” 她憋了半天,看着爱丽丝简单快乐的笑容,脑海中残留着刚才那一幕油画般的印象,最后还是没能把质疑的话直接说出来,只能绷着脸勉强点了点头:“有……进步” 虽然完全看不出来是在写什么 爱丽丝却很高兴,她好像只需要这一句夸奖就够了,随后便好奇地看着歌蒂娅的眼睛:“您有什么吩咐吗?” 歌蒂娅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你去做?” “您有事情吩咐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的,”爱丽丝在脸上比划了一下,似乎是想演示歌蒂娅刚才的神色,但没人能看懂她的演示,“您要我做什么?” “你去一个地方,和艾伊一起去”歌蒂娅整理了一下表情,看着爱丽丝这没心没肺的笑容,想到自己要做的事情,心情竟不知不觉轻松了许多,“把一个人引到这来” “引……到这里?”爱丽丝一脸困惑,“什么是‘引’到这里?需要打晕了绑起来吗?” “你跟哪学的这个?!”歌蒂娅顿时瞪了这人偶一眼,“跟我来,我告诉你怎么做……” …… 与一百年前比起来,这座城市确实已经变了许多 电气线路,新型号的瓦斯路灯,更加平整宽阔的街道,更高的建筑,还有数不清的工厂与管道——学者与工程师们带来了能够推动文明前进的力量,而这股力量让城邦以远超以往的速度发生着变化,这种变化……甚至让见多了风风雨雨的安娜莉丝都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惊叹。 但在这座城邦里,也有一些东西还依稀是她记忆中的样子。 下了车,向陪同自己前来的教会人员道谢并道别之后,安娜莉丝带着自己从海雾号带来的几名水手走在普兰德上城区边缘的街道上,看着两旁熟悉却又有些熟悉的道路与店铺,她脸上不免有些回忆神色。 “船长,”一名水手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大姐头,“咱们来这儿是找什么啊?” “一家店,”安娜莉丝随口说道,目光不断在那些有着浓郁中部城邦风格的临街建筑间寻找着,“一家人偶店,招牌带着些精灵风格” “人偶?”这名水手有点惊讶,“您原来还有正常女性该用的爱好?” 安娜莉丝默默看了自己的手下一眼:“……我有自己的理由。” 旁边另一名水手见状凑了过来:“船长,要不您先把他灭口吧……您要不放心把我们几个灭口了也行,等您逛完了再把我们收拾收拾……” “……我有点后悔带你们几个了。” 几名水手便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而在说笑之余,他们的目光却一直在扫过附近的建筑,寻找着符合船长描述的那间店铺。 安娜莉丝则摇了摇头,有点无奈地看着自己带来的这些部下们。 在战斗之外的时间里,她和自己的部下都是如此相处的——世人大概很难想象到传说中的“冰山中将”在自己部下中间会是如此平和的一个人,但安娜莉丝自己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些人已经随自己出生入死半个世纪了——尘世间没有任何一种情谊,能超过这种持续半个世纪的忠诚与信任。 就在这时一名水手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打断了安娜莉丝的思索。 “船长,您看看是不是那间?街对面那个什么人形馆……名字还挺个性的。” 安娜莉丝抬头看了一眼,立刻便在一堆临街老店中看到了那一行熟悉的名字:蔷薇人形馆。 招牌换了,大门换了,连正面的装修也都换了,可店铺的名字一如既往——念旧的精灵,哪怕生活在变化迅猛的人类城邦里,也很少会轻易改变自己店铺的名字。 安娜莉丝突然有一些恍惚,泛黄的记忆在心中浮起,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很久很久以前的午后,母亲去港口办事,自己拉着年幼的妹妹偷偷溜出家门,姐妹俩在繁华的大城邦里逛晕了头,直到稀里糊涂地跑进那间商店里…… 然后在那里干脆利落地花掉了从母亲的钱箱中偷出来的零钱——妹妹收获了一整天的快乐,自己……好像记不清有没有挨揍了。 无论如何,那是在安娜莉丝长达一个世纪的冰冷回忆中,少有的泛着单纯温暖的片段。 “就是它,”这位海盗女士轻声说道:“‘人形馆’是精灵风格的命名方式,指的就是人偶商店” 说着她便迈步走向了那间在自己记忆中仿佛占据着一个特殊角落的商店。 第二百四十七章 故地重游 清脆的铃声伴随着开门响起,午后的阳光洒进了这间几乎被各式人偶占满了的老店,正在柜台后面专心调整一套人偶骨架的精灵店长听到动静,抬起头来,便看到一位身材窈窕却戴着独眼眼罩的黑发女子正走进店里。 精灵老妇人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个画风有些奇怪的“客人”,但困惑片刻之后还是笑着打了招呼——她终究没认出眼前这个身形窈窕的独眼女子就是一个世纪前曾带着妹妹在自己店里买过东西的那个女孩:“啊,欢迎来到蔷薇人形馆,随便看看吧。” 随后她顿了顿,又随口说道:“像您这样的客人可不常见。” 安娜莉丝的目光慢慢扫过周围。 各式各样的人偶,看上去便颇有年代感的架子与雕花的楼梯,温暖而平静的氛围,还有那位微笑着的老妇人。 记忆中泛黄的碎片渐渐拼凑在了一起,变作熟悉的画面,又与眼前的景象渐渐重叠在一起。 确实是这里,露克蕾西娅指的路没错。 那位精灵店主没有认出自己,这很正常,和一个世纪前比起来,自己的变化太大了。 安娜莉丝稍微调整了一下表情,想要让自己的脸看上去柔和一点,在冷冽海上半个世纪的漂泊劫掠生涯已经把她变成了一个面目冰冷的人,她知道自己身上始终萦绕着一种令普通人不舒服的气质,而这种气质显然已经影响到了那位和蔼的店主老妇人,对方在笑着打招呼,但眼底是藏不住的疑惑和些许警惕。 “我想打听一件事,”安娜莉丝不知道自己的表情调整是否到位,她已经不太能回忆起像个普通人一样走进商店应该用怎样的神情和语气开口讲话了,“您这里是不是卖出过一个叫做‘妮露’的人偶?”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两句:“一个三分人偶,大概这么高一一古典宫廷风格,有很华丽的裙子。” 精灵店主怔了一下,有些犹豫地开口:“确实有过一个这样的人偶,在店里放了很多年,而且前阵子被人买走了,不过您为什么打听这件事?” “是被什么样的人买走的?”安娜莉丝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快了几分,她没想到竟然真的这么容易就找到了线索,自己的母亲竟然真的是正大光明地从商店里买走了那个人偶,“大概什么时候?” 店主老太太明显被安娜莉丝这过于激动的反应给吓了一跳,反而愈发警惕起来:“抱歉,我不能透露有关客户的信息,这是我们生意人的规矩。” 安娜莉丝顿时一愣,倒是没想到对方会是这么个回应,她迅速思索了一下,又犹豫了两三秒钟,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您没认出我来吗?” “认出?”店主老太太皱了皱眉,疑惑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性人类,“我不记得接待过像您这样的客人。” “那是因为我上次来这里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安娜莉丝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您还记得一百年前曾有一对姐妹从这里带走了一个叫‘露妮’的人偶么?” 店主老太太怔了一下,紧接着终于慢慢睁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安娜莉丝:“啊,你是……” “我知道您可能不太信,不过我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安娜莉丝思路运转的倒挺快,一边说着一边就从怀里摸出了某样东西,“像您这样的精灵都是消息灵通的,应该听说过我的事情,您看看这个。” 精灵老太太一边听着一边疑惑地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一张纸,打开一看,首先就是一个大大的头像印在纸上,下面是通缉令正文,赏金以及寒霜城邦的官方印记 “我应该还是有点名气的,”安娜莉丝一本正经地说道“严格来讲,我们家族都比较有名气,虽然可能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名气” 店主老太太:“……” 过了好半天,这位精灵老妇人才控制住表情,抬头看了安娜莉丝一眼,语气怪异地憋出一句:“真的是你啊” 安娜莉丝好像也察觉了这事儿有哪不对,尴尬地笑着:“是我” 老太太又想了想:“这么多年不见,你名字后面的零已经那么多了啊” 安娜莉丝表情无辜:“赏金确实有点多,不过也就是走个形式,他们每隔四五年就在后面加个零,反正也没人会去领赏。” “我头一次见到会把自己的通缉令揣在身上当证明文件的人,而且还是个女海盗。”精灵老太太的表情终于正常了一点,她一边把通缉令折好还回去一边咕哝着,“倒是听说了海雾号靠港的消息,还想着有时间去港口看看热闹呢,没想到你竟然先跑过来了。你妹妹还好吗?” “她过得比我还潇洒”,安娜莉丝说道,紧接着又带着怪异的表情看了一眼对面的老妇人,“我还以为您会害怕一下,大部分普通人在见到我之后都是这个反应,哪怕是在冷冽海之外的地方。” “我见过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多了去了,海盗也不止你一个,而且城邦都发文说明了,海雾号是普兰德邀请的客人,北方海域的事情跟我们可没关系”,老太太一边咕哝着一边走向柜台,紧接着咕哝又变成了唠叨,“不过我还是得说说你,总当海盗也不是个正事,这不是什么长久的生意,说出去也不好听,你看你妹妹,她好歹还能在探险家协会挂个终身名誉头衔呢,当然我也听说了,你跟北方那几个城邦的关系好像挺复杂。” 安娜莉丝脑子顿时就开始嗡嗡起来,她觉得自己这下子算是见识到了长寿种族的沉稳余裕了,不得不赶紧打断老太太的念叨:“海雾舰队已经在进行改变了,对北方城邦的报复行为和劫掠已经是过去式,现在我们主要是靠收保护费。” 然后不等老太太有所反应,她就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这个话题,硬生生把话题拽了回去:“您现在能告诉我,是谁买走了那个人偶吗?” “哦,是一个看起来跟你差不多,也可能还矮一点的中年女人,看起来特别瘦,像是身体不太好的样子”,老太太这次没再纠结,随口就说了出来,“不过我觉得你是不可能找到的,普兰德这么多人呢,你是想把当年没能买走的另一个人偶带回去给你妹妹?哎,那可太遗憾了,你要是早点来就好了,等等,我刚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有人把‘妮露’买走了?” 安娜莉丝却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下意识皱起眉头 一个比自己还矮的中年女人,而且身体很瘦,健康状态不佳,这不可能是母亲。 难道是母亲的部下? 在取回自己的人性和理智之后,她甚至已经开始重新物色部下了?她想干什么?难道是重建失乡舰队? 安娜莉丝一时间想了一大堆东西,直到精灵老太太两次在旁边叫自己的名字她才惊醒过来,紧接着她又想到了什么,立刻问道:“那除了购买人偶之外,那个客人还说什么了?他有没有带走别的东西?” “说什么了,就很正常的聊了两句,”店主老太太回忆着,“感觉那是个很喜欢人偶的客人,她很关心人偶的修复和维护,跟我学了不少知识,哦对了,她还买走了一顶假发和配套的发饰,似乎是给自己的人偶准备的” 安娜莉丝表情一呆:“假发?什么样的假发?” “金色的长直发,一比一的尺寸,我印象挺深的”店主老太太说着,突然又想起什么,“对了,我这边还有个差不多的,你可以看看” 一边说着她一边已经转过身去,钻到楼梯下面的储物间去翻找起来。 安娜莉丝想说不必如此麻烦,却没来得及,而就在这时候,又有一阵奇怪的敲打声突然从不远处传来,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听上去像是有人在外面敲打橱窗的声音。 安娜莉丝有些诧异地转过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她看到一位金发及腰的美丽女士正站在窗外,轻轻敲打着橱窗。 安娜莉丝起先没反应过来,但在看清那位女士的面容之后,她瞬间如雷击般僵硬在原地 那位女士的容貌与半个世纪前的寒霜女王蕾·诺拉一模一样! 第二百四十八章 邀约 蔷薇人形馆的店主在储藏室里翻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然而等她钻出来的时候,却发现之前还站在柜台前的“客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毛毛躁躁的……”确认安娜莉丝已经离开之后,老妇人忍不住嘀嘀咕咕,“怪不得妹妹当了学者,当姐姐的却跑去跟人打仗……” 然而安娜莉丝是肯定不会知道那位精灵老太太在背后念叨自己什么了,她这时候已经冲出了人偶商店,来到了外面的街道上。 然而站在店铺前的空地上四处张望了一圈,她也没能找到那位金发女士的身影。 之前留在店铺外面等候的几名水手看到船长出来东张西望,立刻凑了过来:“船长,我们在这儿呢” “没找你们”安娜莉丝飞快地说道,同时目光还在周围的街巷间巡视着,“你们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留着金色长发的女士站在橱窗旁?大概……和我差不多高,穿着紫色的衣裙” 几个水手面面相觑,随后齐刷刷地向安娜莉丝投去了惊愕的目光。 安娜莉丝皱了皱眉:“……你们这眼神什么意思?” “船长……”一名水手大着胆子开口,语气中带着犹豫,“一见钟情是好事,但万一人家不喜欢同性……” 安娜莉丝一脸平静地看着自己这位部下:“你再说下去,我就把你分别塞到海雾号的六座主炮里朝着分散的方向打出去” 那水手当场就没动静了。 安娜莉丝这时候则已经开始飞快地思考起来。 她可以肯定自己刚才没有看错,刚才橱窗外确实有一位容貌和蕾·诺拉陛下一模一样的金发女子在敲打窗户。 人海茫茫,其实如果仅仅是一个容貌和寒霜女王相近的人出现在眼前,安娜莉丝并不会有多大反应——半个世纪的漫长人生,容貌相似的人她还是见过不少的,然而对方在外面敲打橱窗,这就不一样了。 对方显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一个和寒霜女王几乎一模一样的人,仿佛早有准备一般出现在这间人偶商店附近,敲打窗户引起自己注意,却又在自己露面的时候跑掉了——这一系列举动,在传达明显的信号。 安娜莉丝微微皱眉,似乎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她抬起头,看向自己带来的几个人:“你们先返回大教堂” “啊?”几个水手怔了一下,其中一人有些错愕地开口,“可是……” “没什么可是”安娜莉丝摆摆手,“我有些事情要做,你们先离开。” 另一个水手还是忍不住开口:“可是,船长,我们几个……” 安娜莉丝表情严肃起来:“这是命令。” “但我们几个没带钱啊。”第三个水手终于把话说完,“车钱都没带——从这里到大教堂可不近。” 安娜莉丝:“……” 片刻之后,这位“冰山中将”把一包零钱扔给了几个手下,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挤出几个字:“你们几个,赶紧滚。” 水手们离开了,安娜莉丝也终于微微松了口气,随后看了看周围环境,略做思考之后走向视线范围内最僻静的一处街巷角落,在这里默默等待着对方现身。 如果她推测不错,对方肯定是会主动现身的——她刚才在街道上把自己带来的手下们遣散,为的就是传达一个“可以会面”的信号。 而情况确实如她所料 在这僻静的街巷中等了不到片刻,她便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从附近传来,抬头循声望去,那位有着寒霜女王容貌的金发女士果然正出现在不远处的阴影中。 哪怕刚才隔着橱窗已经见过一次,安娜莉丝这时候仍然不由得感觉惊愕——实在是太像了! 她确实曾见过容貌相近的人,但容貌相近到这种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常理,超出了想象。 也正是由于这份过于相似的容貌,安娜莉丝在瞬间惊愕之后的第一反应反而是戒备与警惕——她紧盯着那位神秘的金发女士,仿佛对方是一个值得自己全神戒备的危险分子,而在这谨慎的观察中,她也发现了对方的些许怪异之处。 举止间带着一种不似普通人的优雅与节制,容貌精致却又少了一点……“活人的气息”,普通人乍看之下或许什么都察觉不了,然而作为一个率领着活死人军团的船长,安娜莉丝却渐渐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了某种……放在生者身上极为违和的特质。 “不可思议”,就在安娜莉丝心中越发警惕的时候,那位金发女士却主动开口了,“你竟然真的来了一—原来把人引出来这么简单” 对方连声音都和寒霜女王一模一样?! 安娜莉丝非但没有感觉惊喜激动,反而愈发警惕起来:“……你是谁” “我叫爱丽丝” 对面的金发女士微笑起来,很坦然地说道。 “……我不是问你的名字”安娜莉丝皱了皱眉,“我是问你的身份,以及你想做什么——为什么特意和我见面?” “船长小姐想见你”,爱丽丝一本正经,问什么答什么,“她说你在大教堂待着周围人多眼杂,很多机密的事情不好讨论,要把你引到个清静点的地方才好交流。” 一位神秘的“船长小姐”,想跟自己谈一些机密的事情,于是派人把自己引出来? 安娜莉丝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心中反而放松了许多——她在冷冽海上当了半个世纪的海盗,类似的情况见过不知多少,比起寒霜女王蕾·诺拉突然复活过来找自己,一次发生在船长之间的阴谋密会反而是她更熟悉的情况。 但她并没有跟对方会面的意思 “我对藏头露尾的人不感兴趣”,确认这是自己熟悉的“桥段”之后,安娜莉丝的表情倒是轻松下来,随口回答着“去告诉你的女主人,如果想跟海雾号的船长见面,大可以正大光明地来,去大教堂找我——而如果是见不得人的勾当,那很抱歉,海雾号在冷冽海之外的地方只做合法生意” 说完,她便已经有了转身离开的意思,但自称爱丽丝的金发女士却又突然说道:“你不想知道我说的‘船长小姐’是谁吗?” “嗯?”安娜莉丝皱皱眉,“是谁?” “你妈妈”,爱丽丝老老实实说道 安娜莉丝却在听到对方这话之后表情瞬间微变:“抱歉,这个玩笑很不好笑,失陪了” 爱丽丝想了想:“啊,船长小姐也说了你可能是这个反应,所以还有另外一个邀请方案……” 安娜莉丝正准备转身离开,听到对方的话之后却下意识地迟疑了一下:“另外一个……” 她刚嘀咕了几个单词,便突然感觉周围气息变化,一股警兆瞬间上涌,她猛然扭头看向气息传来的方向,却只看到一个小女孩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正抡圆了胳膊朝自己扔过来个什么东西。 那好像是一只狗 有那么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安娜莉丝觉得自己是有机会躲开的,哪怕对方是偷袭,哪怕对方的力量和速度明显是超凡者,自己也是有机会躲开的,然而在尝试躲闪的一瞬间,她却发现自己所有的肢体都失去了响应——就仿佛无数无形的丝线紧缚住了骨骼和肌肉,她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 她唯一做到的,就是勉强转过头,看了一眼那位正在露出无害微笑的金发女士——下一秒,便是在视野边缘迅速放大的丑陋狗头。 砰的一声巨响,“北方女王”飞出数米,没了动静。 雪莉有点错愕地看着自己的战果 “……就这么打飞了?”她看看手中锁链,又看看被砸飞出去的安娜莉丝,一边走过去查看情况一边嘀嘀咕咕,“我还以为起码要大战一番呢,结果传说中的‘北方女王’就这……没砸死吧?” “应该没有吧”,爱丽丝也走了过来,一边看着晕过去的安娜莉丝一边跟雪莉嘀嘀咕咕“船长小姐说了,安娜莉丝是个抗揍的姑娘” “她刚才怎么不躲呢?”雪莉蹲下来,捡了根木棍戳戳安娜莉丝的脸颊,“之前那帮终焉传道士好歹还能躲几下……” “不知道啊”爱丽丝摇着头,“我又不会打架” 雪莉想了想,又有新的担心:“……船长小姐要是看见她大女儿的脑袋肿成这样,会不会生气啊。” “应该不会”爱丽丝继续摇头,“船长小姐都说了,如果她不配合,你就用阿狗打她,让她如陀螺般旋转……” “那她刚才旋转了吗?” “好像……转了吧,在空中转好多圈呢” 雪莉终于放下心来,拍拍巴掌:“那就行,我把艾伊招呼过来运人。” 第二百四十九章 坦诚的第一步 安娜莉丝感觉自己被一片黑暗包围,在黑暗中,她的感官起起伏伏,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穿梭在某种介于现实和虚幻间的维度。 她几次想要睁开眼睛,却只能微微看到一点幽绿的光辉以及在黑暗中急速流转的影子,勉强分辨了半天,她认出那是俯瞰城邦的视野。 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带到了天空? 她脑海中只冒出这么一个念头,便再度失去了意识。 而等到她再度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时,她已经被送到了某个安稳的地方——身子下面传来有些冷硬的触感,好像是冰冷的水泥地面,周围有不太明亮的灯光,像是仓库里用来照明的劣质电灯,一个模模糊糊的纤细身影坐在自己旁边,似乎正在好奇地低下头来。 安娜莉丝的精神终于清醒了 但她没有第一时间睁开眼睛,而是继续假装昏迷,同时小心翼翼地感知着周围的环境,试图从空气中的干湿,耳旁的细微声响以及微微睁开的眼皮中确认自己身处何种境地。 但她刚来得及听到一点细微的车马声,刚确认自己可能在某个街区的临街位置,就听到了那个在昏迷前曾听到的,在记忆中十分熟悉的女性嗓音突然在旁边响起:“你醒了,你的眼皮在动。” 安娜莉丝心中一惊,知道自己藏不下去了,只能无奈地睁开眼睛。 随后,她感觉浑身一僵,眼前所见之人令她无措而惊愕。 她看到了寒霜女王蕾·诺拉——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那个,而非之前那位发色明显不同的金发女士。 银发及腰的“寒霜女王”就端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表情沉静淡然地注视着躺在地上的安娜莉丝,后者则在目瞪口呆了好几秒钟之后才激灵一下子反应过来,紧接着猛然起身。 一阵突如其来的头痛让安娜莉丝差点又躺下去,但这疼痛也刺激了她的精神,让她终于摆脱了昏迷之后的最后一丝晕眩,她首先确认了自己确实已经清醒,紧接着便飞快地环视四周,想要确认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然而她看到的只是一个堆满货架与木箱的仓库——高低错落的架子上摆满了看不出具体年代和出处的古朴事物,颇有年头的木箱略显杂乱地堆在墙边,视野中看不到窗户,当然也就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唯一一扇门则在“女王”所坐的那把椅子后面。 这似乎只是个仓库完全无从判断位于城邦何处 安娜莉丝的视线收回,最后还是落在了“寒霜女王”身上 然而在最初的错愕与激动过后,冷静下来的海盗女士第一时间产生的却是质疑,她想到了之前所见的那个金发女士,以及对方曾对自己所讲的话,顿时微微皱眉:“你不是蕾·诺拉陛下,你到底是谁?” “我说过了,我叫爱丽丝”,椅子上的银发女子微笑着说道,“啊,如果你是说我的头发……之前做了一点伪装,因为船长小姐说了,我的样子在城邦里可能会惹出乱子。” 她再一次提到了船长小姐! 如果说对方第一次提到“船长小姐”的时候,安娜莉丝还只是有些困惑,这时候再听到这个称呼,她心里第一时间冒出来的便唯有巨大的戒备和危机感,因为她已经确认,这不是一次恶劣的玩笑,更不是某个跟自己有仇的女船长策划出来的可笑陷阱——这一切的背后,真有可能站着她那个可怕的母亲。 安娜莉丝慢慢站了起来,一边警惕地看着对面自称“爱丽丝”的银发女子一边沉声开口:“真的是她?” “是的,她有事找你”爱丽丝从椅子上起身,慢慢来到旁边的一面古董镜子前,“船长小姐,她醒了” 下一秒,那镜子边缘便升腾起了幽幽绿色火焰,安娜莉丝仿佛听到虚幻的噼啪声传入耳中,紧接着,她便看到那镜面骤然变黑,一个熟悉而又威仪的纤细身影则渐渐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安娜莉丝,我们又见面了”,歌蒂娅的声音从镜中传来。 “……是的,又见面了”,安娜莉丝迟疑着开口,虽然之前已经见过一面,但这种再度跟清醒理智的母亲交谈的感觉仍然让她分外别扭,“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你不是不介意在大教堂中跟我联络么?” “在大教堂中可以叙旧,却不适合谈一些比较私密的东西——有些事情,我并不打算让葛莫娜旁听”,歌蒂娅不紧不慢地说着,目光则扫过一旁的爱丽丝,“你已经见过爱丽丝了,现在应该有很多想问的吧” 安娜莉丝在听到母亲提起风暴女神的名字时便不由得浮现出了怪异的表情,但很快,她的注意力便被引到了与寒霜女王容貌一模一样的爱丽丝身上,在略微皱眉思索之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陡然一变:“之前探险家协会向无垠海上所有船长发布警告,提到异常099失去控制……” “如你所见”,歌蒂娅微笑起来,“她就在你面前。” 安娜莉丝顿时惊悚地看了旁边正一脸人畜无害的爱丽丝一眼,仿佛这时候才注意到对方那过于精致完美的面容中隐含的非人特质,以及对方身上那些明显是用来遮挡关节的饰物,下一秒,她便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 显然,作为无垠海上最富经验的船长之一,再加上本身就极为关注与寒霜女王有关的情报,安娜莉丝相当清楚异常099的特性。 她的动作落在歌蒂娅眼中 “放松些”,镜中响起了熟悉又陌生的女性嗓音,“异常099现在是受控的” “……容器中的人偶已经苏醒,并且在外自由活动,而您管这叫‘受控’”,安娜莉丝一边警惕于爱丽丝的动静一边对歌蒂娅说道,同时感觉脖子凉飕飕的,“您是怎么做到的,让这编号如此靠前的‘异常’为您所用,甚至还抑制住了她的斩首本能?” “爱丽丝是个友好的人偶,并不像世人认为的那样可怕——起码在我身边是这样”,歌蒂娅随口说道,“而你,我还以为你会首先提起寒霜女王,毕竟据我所知,你在那位女王身边效忠的日子甚至比在失乡舰队里的日子还长。” 安娜莉丝渐渐反应过来,她警惕地注视着镜中身影:“您想从我这里了解跟蕾·诺拉陛下有关的情报?” “你有抵触态度,不愿提起?” “……我仍不敢完全相信您的‘人性’” 歌蒂娅沉默了几秒钟,才嗓音低缓地开口:“你知道我一开始的计划是什么吗?” “您一开始的计划?” “让爱丽丝直接伪装成寒霜女王蕾·诺拉,伪装成死而复生也好,演一出幽魂投影的戏也好,甚至直接介入你的梦境——这对我而言非常容易”,歌蒂娅注视着安娜莉丝的眼睛,“我可以保证你无法分辨其中真伪,并被引导着说出许多事情,而我能轻而易举地用这种方式得到我想要的情报。” 安娜莉丝突然感觉后背有些发凉 她相信母亲说的一切都是真的,相信母亲能做到这些,更知道自己绝对会上当——哪怕在某个细节上能察觉违和,也一定会在此之前被套出大量的情报! 因为哪怕就在刚才,在提前见到过“金发爱丽丝”,在知道眼前之人不可能是蕾·诺拉的情况下,她都险些认为对面是寒霜女王死而复生! 安娜莉丝下意识地微微垂下了眼皮,仿佛是想用这种方式避免自己的目光直接与母亲接触,同时沉声问道:“那您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歌蒂娅平静地注视着安娜莉丝 还能为什么呢?因为爱丽丝背不过来那么长的词,演不了那么长的戏,对面随便一诈唬就会慌得要死,一旦忘词了就毫不犹豫喊船长小姐救救救……一秒十七个救。 废柴的令人难以置信。 “当然是因为不想用欺骗的方式来与自己的女儿相处——哪怕我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歌蒂娅表情沉凝,嗓音低柔。 然后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也不想用这种‘闹剧’来侮辱你曾效忠过的君主——虽然我与她并不熟悉,但从曾经的‘一面之缘’来看,蕾·诺拉应该是个值得敬佩的人。” “啪啪啪啪——” 听到船长小姐如此义正词严的回复,旁边的爱丽丝立刻鼓起掌来——虽然她基本上没怎么听懂船长小姐在说什么。 然后歌蒂娅和安娜莉丝就一起眼神怪异地看着这个人偶。 “……不该鼓掌啊?”爱丽丝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看了镜子里的船长小姐一眼,“我就是觉得船长小姐说的对……” 一阵疲惫涌上心头,歌蒂娅叹了口气:“……你开心就好” 而与此同时,安娜莉丝却突然意识到了刚才自己母亲言语中的某个细节,她顿感惊愕:“您见过蕾·诺拉陛下?!” 第二百五十章 水面之下 安娜莉丝迟了几秒钟才注意到刚才歌蒂娅言语中提过与寒霜女王的“一面之缘”,她的惊愕之情溢于言表。 歌蒂娅对这个反应并不意外,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我和她的‘见面’很特殊,并不在正常的时间轴中,你可以理解为我曾经介入历史的缝隙,以旁观者的视角见过蕾·诺拉一面——而在正常的历史里,我和那位寒霜女王并没有过联系” 安娜莉丝皱着眉,似乎想要理解这些艰深的言语是什么意思,随后她眼神微微闪烁,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敛起来,抬头看向歌蒂娅:“您为什么会对寒霜女王的事情感兴趣?是因为那‘一面之缘’?还是因为……这位自称‘爱丽丝’的人偶?她跟您说了什么吗?” “爱丽丝并不清楚寒霜女王的事情,她的记忆如白纸一般纯粹,”歌蒂娅淡淡说道,“我对寒霜女王感兴趣,是因为世人皆说当年的寒霜叛乱是由于蕾·诺拉勾结失乡号的阴谋败露——你不觉得我在得知这个传言之后产生兴趣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么?” “……勾结失乡号”安娜莉丝的嗓音低沉,眼皮低垂,让人看不出她此刻是什么情绪,“是啊,他们是这样给蕾·诺拉陛下安排罪名的” “看你的反应,这确实是构陷之罪”,歌蒂娅的声音从镜中传来,“所以,当年的寒霜叛乱只是一场彻彻底底的阴谋,而蕾·诺拉被安插的罪名也完全是莫须有的?” 一边这么说着,她一边观察着安娜莉丝的反应。 但安娜莉丝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而是微微皱眉反问了一句:“这个真相对您而言有意义吗?” “有”歌蒂娅一脸认真,“毕竟从某个角度看,我是半个当事人” 安娜莉丝明显怔了一下,似乎无法反驳母亲的回答,随后她无奈地笑着叹了口气,摇摇头:“那场叛乱确实有阴谋,但非要说的话,叛军所用的名义倒也不完全是虚构……” “哦?” “寒霜女王从未勾结过什么失乡号,但她确实……曾做过一些禁忌领域的研究,这些研究计划一旦公开,即便没有叛乱,她应该也很难继续留在城邦统治者的位置上” 歌蒂娅的眼神深沉,在沉默了几秒种后,她才突然开口:“是叫‘潜渊计划’,对吧?” 安娜莉丝在惊愕中猛然抬起头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歌蒂娅淡淡说道 “但所有跟潜渊计划有关的资料都已经被销毁了,连当年揭露这个计划的内奸们也都已经被叛军内部清算处决……”安娜莉丝难以置信地说道,“所有人都坚信这个计划的名字本身都已经被诅咒污染,当年最后的知情人也都早已离世……” “哦?所有资料都已被销毁?”这一次倒是歌蒂娅感觉有些惊讶了,她想过这件事情可能比较机密,却未想到它被掩盖的如此极端“甚至所有知情人都死光了?” 安娜莉丝有些犹豫,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年的情况,自然也清楚这个计划被掩埋的原因,但在片刻沉默之后,她还是慢慢开口了: “这个禁忌的计划沾染了太多跟诅咒,亚空间以及精神污染有关的东西,以至于哪怕是当年的叛军,都不敢随便谈论他们找到的那些资料” “但事实上,这个计划的名字曾有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公之于众——那是在最终的行刑场上,叛军为了宣布寒霜女王的罪名而说出了这些单词,而就在那一天,寒霜城邦的望海崖发生了史无前例的恐怖崩塌,整座海崖连带着四分之一座城市都落入了无垠海中,所有听到‘潜渊计划’几个单词的人无一幸免,都化作了深海中的亡魂” “在当年,叛军本来还准备了一系列针对‘潜渊计划’的后续宣传工作,打算在不揭露那些禁忌元素的前提下将这件事大肆公开,以彻底抹除寒霜女王在北方海域的影响力,并强调这场叛乱的正义性,但在海崖大崩塌之后,这些宣传规划便被立即废止了一一就像我刚才说的,他们坚信‘潜渊计划’的名字都已经被诅咒污染,于是干脆把一切跟此计划有关的资料,包括其名字,都彻底销毁。 “所以我才尤为好奇……您又是通过什么渠道得知‘潜渊计划’的?” 安娜莉丝终于不再回避,而是直视着歌蒂娅的眼睛,在从对方口中听到那个半世纪前的计划之后,她心中的思绪起伏便难以平息,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真的开始怀疑当年的寒霜女王跟失乡号之间有什么“勾结”了。 “我说过,我曾在历史的夹缝中‘旁观’过一些事情”,歌蒂娅坦然开口,并再次问道,“所以,潜渊计划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这个计划如此隐秘又禁忌,甚至就连你……在提到它的时候似乎都还残留着一点恐惧?” 安娜莉丝面容严肃,沉默许久,才终于低沉缓慢地开口:“简单来讲,它是一个探索计划——但和那些在文明边境探索新航路的探险家不一样,潜渊计划,探索的是深海。” “探索深海?”歌蒂娅皱了皱眉,“你指的是灵界,幽邃以及亚空间?但如果只是这些领域的研究,应该还扯不上什么‘禁忌’二字吧,虽然这确实很危险,但这方面的神秘学研究向来是在各个城邦合法进行的,真理学院甚至有专门的课题组……” “我指的不是神秘学概念上的‘深海’”安娜莉丝轻轻摇了摇头,“我说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深海,自然领域中的深海——一个就摆在我们所有人眼前,却所有人都假装看不见,不去触碰,也不敢去触碰的‘深海’” 安娜莉丝说着,突然问了一个问题:“母亲,您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我们的城邦下面,在这些承载着如今整个文明的海中孤岛下面……是个什么模样?” 歌蒂娅没有说话 但在平静的外表下,她心中已经突然掀起了一阵波澜 她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或者说……她之前甚至没意识到这是个需要考虑的问题! 在这个世界,人们已经习惯了用“灵界”“幽邃海域”以及“亚空间”这样的名词来指代世界的“深度”而这一结构模型也确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释这个世界如今的运转方式,但实际上,这一模型只是建立在“神秘学概念”上的解读,严格来讲,它所描述的只是这个世界的“维度”结构,而非现实世界的“物理结构”! 安娜莉丝此刻所说的,显然不是这个建立在神秘学概念上的维度模型,她指的是物理概念上,从海面往下的那片水体。 对应到“现实——灵界——幽邃——亚空间”这个经典模型上,安娜莉丝口中的“深海”其实就在模型的第一层:现实维度,然而就是这仅仅位于第一层的“深海”却好像是人类认知中的彻底空白。 歌蒂娅从未考虑这个问题,是因为她先入为主地有着一套“常识”,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城邦下面必然是海中隆起的地质结构,比如海中山脉,或隆起的火山口,而再往下,当然就应该是海床之类的东西,可这时候她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所接触到的各种知识,却发现……人类从未有过对超过两百米深的水下世界的研究! “显然,您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安娜莉丝的声音突然传来,打断了歌蒂娅的思索“而在认识寒霜女王之前,我也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无垠海覆盖了整个世界,我们的城邦是漂浮在海面上的孤岛,众神的庇护为现实世界打下了坚固的根基,异象001的照耀则为我们带来了安全稳定的白昼,至于水面之下有什么……为什么要关注呢?灵界,幽邃,亚空间……这些‘维度’上的‘深海区域’已经够让我们头疼了” 安娜莉丝说着,轻轻摇了摇头 “但蕾·诺拉陛下告诉我,这个问题很重要,和’灵界‘,’幽邃‘,’亚空间‘的秘密一样重要,就在我们脚下,就在城邦和海面以下,就在我们的现实世界里,有着如此广阔的一片未知区域,而她是个充满探索精神的人,她不能接受自己的统御范围内有这么大一片区域笼罩在未知中。” 第二百五十一章 “潜渊” 听着安娜莉丝的讲述,歌蒂娅陷入了短时间的思索中,过了半分钟,她才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开口:“所以,她为了满足自己的探索心,开启了一个‘潜渊计划’,而这个计划的本质其实根本不是探索什么亚空间,而只是……字面意义上的‘潜入深水’?” 说到这,她顿了顿,又感觉这件事颇多古怪:“但如果仅仅这样,这项计划又怎么会跟失乡号扯上关系?失乡号去的亚空间和寒霜女王想要探索的深海根本是两个概念,那些叛军应该不至于连这都分不清楚……” 安娜莉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突然抛出来一个问题:“您不觉得奇怪么?如果仅仅是潜入水中,探索一下城邦深处的海况,这又有什么可称得上是‘禁忌’的呢?城邦的港口建设者以及近海捕捞者们经常会因为工作需要潜入水中,在安全海域下潜个十几米甚至几十米是很常见的情况,为什么寒霜女王的‘潜渊计划’就变成了禁忌?” 歌蒂娅眼神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你们潜了多深?” “很深很深,我不知道女王最后到底潜到了哪个深度,因为我本身就不是什么学者,只是以海军指挥官的身份参与了一些外围协助,而且在计划后半段就不再直接参与行动,但仅我所知的,在计划开始变得……‘不对劲’之前,他们的载人潜水器就至少抵达了水下一千米的深度,而且还在不断刷新这个记录。” 水下一千米…… 歌蒂娅迅速在脑海中整理着自己所知的知识——在地球上,这个看似不起眼的数字其实已经是很多先进军事潜艇的极限潜航深度,而大部分军用潜艇的下潜深度甚至只有四五百米,至于那些动辄数千米甚至近万米的“极限深潜纪录”基本上都是由特制的深潜器在短时间内完成的,对设备的要求极高,且往往只能用无人设备。 而当年寒霜女王的载人潜水器已经触及了“一千米”这个门槛,放在这个世界半世纪前的工业水平上,哪怕再加上一些超凡力量的辅助,这也已经是个惊人的数字。 而这个惊人的数字背后……显然还带来了一些更加“惊人”的东西。 安娜莉丝刚才提到了,计划在后期开始渐渐变得“不对劲”歌蒂娅没有忽略这个字眼。 她看向安娜莉丝,眼神变得深邃:“我希望知道整个探索计划的具体情况——你参与了多少,就告诉我多少” 似乎是因为已经回答了不少问题,再加上已经适应这种交流,这一次安娜莉丝并没有犹豫太久,她陷入了回忆,并在回忆中慢慢开口: “……除寒霜的潜渊计划之外,人类有记录的常规潜水深度,或者说‘安全水深’,是一百五十米,且局限在近海范围——我们的计划最初也是在这个深度开始,而且直到三百米的时候,计划都是很顺利的” “那已经很黑很黑,海面上的阳光无法穿透那么厚重的水体,潜水器携带的大功率灯具也只能照亮一小片区域,而为了探索城邦岛屿下方的‘模样’,同时也为了尽可能避开远海区域的一些危险‘生物’,比如深海子嗣,我们让潜水器沿着海岸下潜,并一直贴着岛屿的近海范围移动,我还记得当时的探索者上来之后所描述的情景……” “他说岛屿下面就像是一根丑陋又粗糙的柱子,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石灰质沉积物,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生物栖息在沉积物的坑洼里,而除了‘柱子’之外,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漆黑。” “岛屿下面是一根柱子?”歌蒂娅忍不住打断了安娜莉丝,“不是逐渐膨大的支撑结构,而是一根柱子?” “是的,最起码寒霜的情况就是如此”,安娜莉丝点了点头,“这有什么问题?” 歌蒂娅摇了摇头:“……没问题,你继续” 安娜莉丝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着此前的回忆:“那是在大约三百米深度所见的景象,也是第一艘潜水器的极限深度,在意识到这个深度远不足以探索深海之后,女王命令学者们建造了第二艘潜水器,这一艘潜水器十分成功,它一口气潜入了八百米深的水下,而隔着半米厚的高强度玻璃,探索者见到的……仍然是柱子,一根笔直的柱子” “当然,和城邦本身的半径比起来,这根已经至少有八百米长的‘柱子’其实从比例上仍然是很短的,与其说是支柱,倒不如说它像一个规整的圆盘状底座,上面托着一座岛屿” “随后,我们建造了第三艘潜水器——由于技术限制,这艘潜水器的改进幅度远远小于第二艘,它必须小心翼翼地下潜,去挑战二号潜水器的记录,而就是在一米又一米的缓慢下潜中,我们发现了一件事” “城邦下面的‘柱子’,其实只有八百五十米‘长’,再往下,什么都没有” “整个结构,是漂浮在海水中的” 安娜莉丝停了下来,抬头看着歌蒂娅的眼睛:“现在您知道为什么我刚才说它与其像是一根柱子,倒更像是一个圆盘底座了吧?” 歌蒂娅紧紧皱着眉头,她没有说话,而是在脑海中按照安娜莉丝的描述飞快地勾勒着这整个结构—— 深海时代的人们“蜗居”在城邦中,这些海上孤岛最初给歌蒂娅的印象是拥挤狭小的,但实际上,作为功能完备,足以自持的居住地,这些城邦注定了要有一定的“尺寸基础”虽然也有一些小型岛屿,但大部分能叫上名字的大城市的“基础半径”都达到了十几公里甚至几十公里,寒霜作为冷冽海曾经最大的城邦,其规模不会小于这个数字。 而与这个庞大的海上结构相对应的,是其水下“只有”八百五十米深的“底座”——探索者们最初在三百米深度看到城邦的水下部分笔直地探入深海,便凭直觉想象这是一根直抵“海底”的柱子,但实际从比例上,这根“柱子”的形态更像是一个薄薄的圆饼。 规模庞大的城市,就放在这个“圆饼”上。 正如安娜莉丝描述的那样:整个结构,是漂浮在海水中的。 可当想象出这个模型之后,歌蒂娅心中浮现出的却是巨大的疑惑—— 每一座城邦都是这样么? 如果每一座城邦都是这样,都是没有根基的“漂浮物”,那它们又是如何如此稳定的?如果说城邦本身的“稳固”是因为其规模够大,那城邦和城邦之间的相对位置也是如此稳固,这又该如何解释? 无垠海波涛滚滚,这些“浮岛”从来就没有变动过位置,这是为什么? 歌蒂娅说出了心中的疑惑,安娜莉丝却只是摇了摇头:“我们也对此产生过疑惑,但到最后也没能搞明白这个问题,而且和后来发生的事情相比……‘城邦是怎么漂在海上的’这个问题也就无关紧要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歌蒂娅不禁好奇起来,“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们到底在深海看到了什么?” “后来……三号潜水器继续挑战极限深度,我们用了将近两年时间,将这个记录从八百五十米推进到九百五十米,就像您能想象的那样,在这个下潜过程中,潜水器在逐渐远离城邦的‘底座’——还记得我一开始说的吗?为了避免在远海区域出问题,我们让潜水器在靠近海岸的‘近海安全区’下潜,这整个过程中,潜水器其实是一直紧贴着城邦以及城邦水下‘结构’的,但随着下潜持续,探索者远离了那个‘底座’,情况就开始不对劲了” “幻听,幻视,感觉海水中出现莫名的灯光,感觉有人在外面敲打艇壳,甚至感觉有人在外面转动闸门的把手,越是向下,类似的情况就越是严重,连经过特殊训练,意志坚韧的探索者都开始在每一次下潜中感受到巨大的压力,而随身携带的圣油,神圣书籍以及经文布能产生的庇护作用则越来越不明显” “当然,到这里为止,这还都是我们预料中的情况——探索未知本就需要面对意志方面的挑战,那些探索灵界和幽邃海域的学者们也经常遇上这方面的困扰,所以我们仍然在继续着,只是按照最严格的标准加强了探索者的精神防护” “问题出在从九百九十米挑战一千米的时候” “三号潜水器突然发出紧急上浮的信号,随后像疯了一样排空压水舱猛冲上来,里面的探索者似乎完全不在意这种迅速上浮的行为会要了自己的命,而在冲上海面之后,那名探索者就已经疯了,舱门打开,他在阳光下嘶吼喊叫,似乎拼命想要向我们描述些什么可怕的东西,而在一大堆无法理解的混乱言语之后,他说出了唯一一句清醒的话: “我们全都死在那里。” 第二百五十二章 深海寂静 城邦无根无萍地漂浮于无垠海上,八百五十米“厚”的底座之下是似乎永无止尽的黑暗深水,越往深海潜去,便越是听到难以理解的噪声,看到难以理解的光影,而第一个越过千米水深的探索者则在疯狂冲上海面之后陷入疯狂,留给世人的唯一一句话是—— “我们全都死在那里。” 这就是寒霜城邦的“潜渊计划”从开始到渐渐变得不对劲的过程中所发生的事情。 歌蒂娅陷入了短暂的思索中,她突然发现哪怕不去深入灵界和幽邃,仅仅在这个世界的“现实维度”,无垠海中所隐藏的危险诡异也一点不少,而在短暂的思索之后,她又突然问道: “那名探索者后来怎么样了?” “很快便死去了——急速的上浮和减压要了他的命,他在狂呼乱叫了一会之后便死于血管栓塞,最起码现实层面的原因如此” “一个潜水器里只有一个乘员?”歌蒂娅又问道。 “只能容下一人,当然,这会放大探索者承受的精神压力,但这也是无奈之举,一方面是当年的技术有限,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种探索本就不宜多人同行——在深海之下,你很难确定自己身边的同伴下一秒会被什么取代,也很难确定自己听到的声音是不是真实响起,所以不如干脆独自下潜,这样至少不用怀疑潜水器里还有别人。” “深海,黑暗,孤独,远离文明世界之后直面光怪陆离的未知水域,这些都有可能是导致那名探索者疯狂的原因,”歌蒂娅慢慢摇了摇头,“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仍然不足以解释为什么潜渊计划后来会变成一个极端禁忌的话题” 她注视着安娜莉丝的眼睛,又继续说道:“到目前为止,你所讲述的只不过是一次出了事故的探险行动而已,而类似的探险行动每年都会有,真理学院甚至会主动投资,鼓励学者和探险家们做这些事情,这无所谓禁忌,更不应该和失乡号扯上关系” “……是啊,如果这个计划在一千米的时候就停下来,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了,”安娜莉丝摇了摇头,在回忆中感慨着“在三号潜水器出了事故之后,蕾·诺拉陛下曾一度下令暂时停止探索,但数天后发生了一件事,让情况……渐渐诡异起来” 歌蒂娅皱了皱眉:“一件事?” “在被暂时封锁的试验海域边缘,三号潜水器冲上了水面” 歌蒂娅怔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第二个三号潜水器?!” “是的,第二个”安娜莉丝点了点头,“它当着海军士兵的面冲了上来,并开始不断打着需要协助开启舱门的灯光信号,训练有素的士兵们虽然混乱了一下子,但还是很快按照标准规程将潜水器拖到了工作平台上,并用二十七支步枪,两门速射炮和一具火焰喷射器瞄准了它的舱门,随后一位勇敢的牧师上前,泼洒圣水之后开启了门锁” 安娜莉丝顿了顿,慢慢开口:“舱门打开了,一个……很像是探索者的人类从里面走了出来” 歌蒂娅表情沉凝仿若冰霜:“很像?” “容貌轮廓接近,但身高体重都有差异,身上穿着寒霜海军的制服,但衣服的细节有很多问题,而且更重要的……从潜水器里走出来的人只在陆地上活动了一小会就死去了,甚至没来得及留下一句话,而在士兵们解开‘他’的衣服之后发现,他的血肉和那身衣服似乎是‘长’在一起的,其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无法理解的伤口。 “在那之后,医生和教会的学者们联合检查了那具尸体,寒霜女王似乎也亲自去查看了解剖现场,但检查结论并未公布——或者说,在他们来得及公布任何事之前,第三个‘三号潜水器’就出现了” 这时候就连旁边一直没开口,只是听得入迷的爱丽丝都忍不住说话了:“还有第三个?!” 安娜莉丝下意识地看了爱丽丝一眼,脸上表情似乎有些怪异,她好像很不习惯一个跟寒霜女王一模一样的人站在这里大惊小怪地嚷嚷,但很快她便调整好自己的表情,轻轻点了点头:“第三个,而且不止三个——在那之后,每过二十四或四十八小时,就会有一个‘三号潜水器’从那里冒出来” 爱丽丝惊讶地听着这个古怪离奇的“故事”她想了想,突然冒出一句:“所以,你们只需要在那等着,就可以有源源不断的潜水器了?话说那个叫‘潜水器’的东西是不是也很值钱啊?比邪教徒还值钱吗?” 安娜莉丝前一秒还沉浸在对过往的回忆中,这时候一下子就让人偶小姐把思路给打断了,张着嘴半天愣是没把情绪调动回来:“这个……我们当时完全没有想过这个……” “你不要理会她,她的思路异于常人”,歌蒂娅看了爱丽丝一眼,表情严肃地对安娜莉丝说道,“你继续说,后来发生了什么?” 安娜莉丝这才回过神,整理了一下思绪之后继续开口:“第三个潜水器上来之后也打出了请求开舱的灯光信号,这一次士兵们有了些经验,他们把潜水器拖到了一个更加严密的防护区域,并由牧师提前设置好了大量超凡领域的防护之后才开启舱门,而这一次……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一个浑身肿胀畸形,已经完全看不出‘探索者’模样的人形怪物。 “那个怪物同样没能在空气中存活超过三分钟。” “第四个潜水器中爬出来的,是一团不断蠕动的肉块,这一次连人类轮廓都看不出了。” “第五个潜水器的舱门打开之后,没有任何事物从里面走出来——现场的士兵上前查看,看到座舱里只有一滩可疑的暗红色泥浆,那泥浆带着微弱的生命反应。” “第六个潜水器里面只有少许黑色的纤维状干燥物,看上去像是未能成型的神经结构,或干燥的血管标本……” 随着安娜莉丝的不断讲述,歌蒂娅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严肃,甚至连旁边的爱丽丝好像也察觉了气氛的变化,变得正襟危坐起来。 而就在这愈发严肃深沉的气氛中,安娜莉丝慢慢说道—— “第七个潜水器,也是据我所知的最后一个,里面是空的” “空的?”歌蒂娅微微扬起眉毛,紧接着摇了摇头,“那这反而更让人不安了” “是的,空的,所以更让人不安,这件事已经彻底失控,必须想办法结束它”,安娜莉丝沉声说道,“但好在‘四号潜水器’终于完工了——它原本就是三号潜水器的后继型号,在‘一千米’事件之后,计划被暂停,其建造工作也暂停下来,但随着一个又一个的‘三号潜水器’浮出海面,女王下令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四号潜水器’的组装,并决定用它来搞明白一千米深的水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娜莉丝顿了顿,似乎回忆中出现了些许缺漏,她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继续慢慢开口:“我记不清四号潜水器的具体情况了,它是仓促间完工的,而且寒霜海军只负责了其中一部分,我只知道它比三号更大,里面可以容纳三人,还有一个样本仓——学者们原本计划用它来收集一下深海中的标本,如果有标本可收集的话” “在第七个‘三号潜水器’出现之后的第二天,寒霜城邦建造的四号潜水器被投入了海中,它里面坐着一个学者,一个军官,还有一位强大的牧师——这时候我们已经不能考虑‘多人探索’的隐患问题了,尽一切可能避免第八个‘三号潜水器’出现才是重中之重” “四号潜水器一路下潜,很快便到了一千米的深度,潜水器中的牧师依靠灵能力量与海面保持着联络,大概是由于新的潜水器性能更强,他们一路都很顺利,也确认了之前的探索者所观察到的,城邦‘底座’的景象,但很快,联络便开始变得时断时续,而在深度达到一千米之后,海面平台上的小教堂就几乎听不到深海中传来的声音了” “但在联络中断了十五分钟后,小教堂中的值守牧师突然又听到了深海中的声音,他们先是听到一声尖叫,那是牧师发出的,牧师在用十分惊恐的语气尖叫着提醒其他人,他说:‘不要看!不要想!’,紧接着,是军官的声音,那是一声怒吼,再然后,是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安娜莉丝抬起头,注视着歌蒂娅的眼睛。 “四号潜水器引爆了炸药”,海盗女士慢慢说道,“他们在样本仓里塞满了高能炸药,用来应对‘最终的危险情况’”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四号潜水器再也没上浮,也再没有更多的‘三号潜水器’出现在众人眼中” 第二百五十三章 寒霜大叛乱 安娜莉丝的讲述终于告一段落了,然而在歌蒂娅看来,这个诡异的故事结束的实在过于仓促。 “一切都结束了?真的就这么结束了?”她忍不住隔着镜子看着对面的安娜莉丝,语气中带着质疑,“一艘潜水器,带着一仓炸药,跑到一千米深的水下,就解决了正在不断恶化的 ‘失控超凡现象’?我们先不讨论那些炸药在一千米深的水下能释放出多大威力——仅从超凡领域分析,那种爆炸有可能摧毁一个……超自然现象么?” “我们只能这么认为”,安娜莉丝显然对母亲的质疑并不意外,“事实上没人知道当时一千米深的水下究竟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四号潜水器到底在那里看到了什么东西,我们和深水之下仅有的联系就是牧师通过灵能回响共享上来的部分感知……一声尖叫,一声怒吼,再加上一声轰鸣,这些微小的碎片能拼凑起来的真相实在不多。” “而从事实上,在四号潜水器爆炸之后,确实再也不曾有 ‘三号潜水器’ 的复制体从深海中浮上来,所以我们只能认为……事情解决了” “事情解决了……”歌蒂娅皱着眉摇了摇头,“好吧,我们姑且认为事情解决了,那么潜渊计划……” “潜渊计划没有结束,这正是事情最不对劲的地方”,安娜莉丝直截了当地说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又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们好不容易解决了三号潜水器的诡异危机,按理说,我们确实应该重新审视潜渊计划,并及时刹停这个危险的项目,然而蕾·诺拉陛下却力排众议,不但宣布将重启计划并开工建造五号潜水器,甚至……将潜渊计划的优先级提升到了最高,为此不惜动用了异乎寻常的人力物力” 歌蒂娅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深邃,她隐隐约约意识到,这件事真正“失控”的环节恐怕是从这里才开始的,寒霜女王的“罪名”半世纪前的那场叛乱,都源于此。 她注视着安娜莉丝的眼睛:“听上去,你当时并不支持你的女王” “我和她有过争执,很激烈的争执,这也是为什么我说自己在‘一千米’这个深度之后便不再直接参与‘潜渊计划’——因为在那之后,我就觉得事情正朝着危险的方向滑落”安娜莉丝慢慢说着,嗓音低哑,“但现在想想,我当时更应该尽全力阻止寒霜女王,而不是回避她……我对她过于信任了,以至于没有意识到她其实也是会犯错的” “你认为寒霜女王确实犯了错误?” “潜渊计划在寒霜造成了一系列的危机,并给了反对者们可趁之机,这个愈加极端的探索行动最终甚至要了蕾·诺拉陛下的命,至少从这一点看,这当然是个错误。” “……在蕾·诺拉坚持推行潜渊计划之后,还发生了什么?” “在那之后,我便不再直接参与这个项目,所知的情况不多,但仅从偶尔打听来的情况看,计划进行的并不顺利而且……诡异可怖的事情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安娜莉丝平静地说道,“五号潜水器完工了,用上了当时最最先进的工程技术和坚韧材料,但它的下潜总是伴随着各种各样的事故,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阻挡着人类继续潜入海中……” “参与项目的人开始有人发疯,有人莫名其妙受伤,有人突然失踪,又浑浑噩噩地出现在城邦中,乘坐潜水器下潜的探索者变得多疑且暴躁,不再像是严谨可敬的学者和军人,而越来越像是阴森诡异的狂热之徒,甚至……据说就连‘五号潜水器’本身,也在一次次的下潜中发生了某些难以理解的变化,其内部的运行越来越像是某种…… ‘活物’” “而最最诡异的是,哪怕发生了这一系列的变化,哪怕整个项目的氛围越来越可怕,潜渊计划的推进仍然毫无迟疑,那些参与项目的,那些整日与疯狂和事故相伴的,甚至是那些本身就开始频繁遭遇创伤的人,他们竟无一人胆怯退出,也无一人对上层的指令有怀疑抵触,给人的感觉就好像…… ” 安娜莉丝有点卡壳,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描述当年的氛围。 歌蒂娅见状,轻声开口:“就好像深海在呼唤他们” “对,就好像深海在呼唤他们”,安娜莉丝一怔,立刻点了点头,紧接着又用有些怪异的眼神看了歌蒂娅一眼,“非常……精准的描述” “不必多想,继续说。” 安娜莉丝收回目光,整理了一下思路:“就是这样,整个计划就好像被什么力量呼唤着,推动着一样进行,甚至好像这个 ‘计划’本身也产生了某种意志,在执着地向深海迈进,而那些参与项目的成员,都变成了这个庞大意志中的一个个细胞” “而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五号潜水器不知不觉间已经越过了一千米的深度,我不知道它最后潜了有多深,只听说那是一个惊人的数字,非常非常惊人,从工程学上,从材料学上,从当年的技术水平来看……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一个数字” “深海拥抱了潜渊计划,深海接纳了五号潜水器,那台越来越古怪的机器和它越来越古怪的乘员们如同回家一般轻轻松松地穿行在几千米深的黑暗深海中,而在潜渊计划的周边海域诡异的事件却在逐渐增多” “商船开始不断观测到和自己的船只一模一样的‘倒影’ 出现在海面附近,浓雾频繁降临寒霜东部,雾中飘动着像是船只,又像是巨兽的阴影,城邦中开始出现一些…… ‘陌生人’ ,非常非常多的陌生人,他们聚集在潜渊计划的相关设施附近,都自称是计划的参与者,而这些陌生人的数量甚至超过了潜渊计划的实际参与人数”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谣言……事实上已经不能算是谣言了,流言开始四处传播,人们一开始只是说寒霜女王在做一些可疑的研究,但很快,说法就变成了寒霜女王在研究亚空间,再往后,就变成了寒霜女王在勾结亚空间,并且已经跟亚空间中的大头目——歌蒂娅船长达成了合作……” 安娜莉丝轻轻呼了口气,摊开手:“再然后发生的事情,您就知道了,震惊北方的寒霜大叛乱” 堆满“古董”的小仓库中一时间陷入了寂静,过了不知多久,歌蒂娅的声音才不紧不慢地从镜子中传出:“人们把这件事联想到亚空间身上还算可以理解,但联想到失乡号身上还真是想象力过于丰富” “其实这是很正常的联想,这个联想过程甚至跟我有关”,安娜莉丝苦笑着摇了摇头,“谁让我是您的女儿呢——而且还正好效忠于寒霜女王,又在前期参与了这个可怕的项目,您应该知道,阴谋论者的想象力一向是最强的” 歌蒂娅不置可否,短暂思索之后又说道:“要这么看的话,其实那场大叛乱的爆发还真不怨,蕾·诺拉执意推行的潜渊计划过于危险,而且从你的描述看…… 她当时的精神状态也着实不太对劲” “这正是我想额外提几句的”,安娜莉丝突然说道,“我知道,种种迹象都表明寒霜女王当时的举动已经失去了理智,她就像个被什么东西引诱的疯子一样在一意孤行,但我知道,她一直都是清醒的,非常清醒,非常理智,而且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哦?” “我和她产生了争执,但我仍是她信赖的将领,我能近距离接触她——其实其他的城邦高级官员们也能,他们都知道,女王从来都没疯,也没有任何想要毁灭城邦或威胁世界的阴谋,是的,他们知道……但他们害怕了,迟疑了,也有一些被收买了,被蛊惑了,他们并不像我那般坚定” “但我知道,或许潜渊计划的其他参与者确实在逐渐受到什么东西的影响,但她……显然扛住了这种影响,并且在反向利用这个影响。” “你的意思是,寒霜女王其实有一个清晰且 ‘安全’的计划,而且她有把握完成这件事情,只是她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跟你都没有解释”,歌蒂娅若有所思地看着安娜莉丝,“而你仍旧无条件地信任她?因为你相信,哪怕深海之下有什么东西在威胁城邦,一切也都在蕾·诺拉的掌控中?” “在您看来,这种信任应该过于盲目了” “盲不盲目是你的事情”,歌蒂娅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说,寒霜女王似乎并没能真的让 ‘一切尽在掌控’——她最后死在了叛军手中,潜渊计划也被彻底掩埋,事情并没有如她计划的那样发展” “……我确实无法反驳这一点” 安娜莉丝无奈地叹了口气。 第二百五十四章 或许并未结束 至此,歌蒂娅终于搞明白了那个被尘封半世纪之久的“潜渊计划”的来龙去脉,知道了为什么它会被视作禁忌,甚至连当初掀起寒霜叛乱的叛军们都对其深感恐惧——他们确实应该恐惧。 整件事尽管从头到尾都发生在现实维度,但当事态开始失控的时候,它显然已经超出了现实世界的秩序,深海之下……藏着完全未知的恐怖,而且直到最后,也没有人搞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有人不断地陷入疯狂,整个计划不断加速,宛若向着深渊滑落。 看不到尽头的深潜,逐渐弥漫开的诡异气氛,再加上寒霜女王近乎自闭的后期举动平心而论,哪怕是歌蒂娅自己,在这一系列事实面前也会本能地认为当初的蕾·诺拉真的是受了什么玩意儿的蛊惑和控制,甚至怀疑那位“寒霜女王”在跟亚空间勾结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不要说寒霜内部本身就潜藏着女王的反对者,不要说冷冽海本身就有许多城邦对寒霜女王的统治心怀不轨,哪怕北方局势原本是平稳的,也会随着时间推移暗潮渐起。 但安娜莉丝一直强调,蕾·诺拉从未受到什么东西的影响,她坚信寒霜女王一直清醒到了最后,也一直保护城邦到了最后。 歌蒂娅不好说安娜莉丝的判断是否正确,但她倾向于相信,因为……她也曾在历史片段中见过那位“寒霜女王” 对方还曾清醒理智地请求她“不要污染历史” 至少从那一面之缘看,当年的寒霜女王不像是个被亚空间控制了的可怕疯子。 但正是因此,歌蒂娅才倍感好奇——她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动机,会让一个清醒的城邦统治者做出那些自闭又极端的决定,让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在明知潜渊计划有问题的情况下还要继续推进项目,又是什么样的原因,让她把所有的秘密都封存于心,哪怕在自己最信赖的海军统帅面前都缄口不语。 在长时间的思索之后,歌蒂娅发现所有的问题最终都指向一处:那位寒霜女王……到底在深海中了解到了什么“奥秘”? “……寒霜大叛乱之后,你就没有再返回过那座城邦?”歌蒂娅抬起头,看着安娜莉丝问道。 “没有,蕾·诺拉陛下曾下令,让我带着自己的直属部队离开寒霜,而那时候叛军已经和其他北方城邦里外勾结,在外海聚集了一整支舰队,”安娜莉丝说到这里语气显得格外低沉,这显然是一段她不愿提起的过去,“……但如果我当时抗命留下的话,寒霜就会多一支仍然忠于女王的部队,那些叛军根本不可能轻易攻破港口的防御……” “所以后世有传言,说你其实也参与了叛乱,甚至就是你主动将叛军放进了寒霜。”歌蒂娅说着,摇了摇头,“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当初寒霜女王要下那个命令,她对你就没有别的交代了吗?” “……我为此困惑了许多年”,安娜莉丝坦然说道,“女王没有吩咐任何事情,只是让我带着队伍离开,我曾想过,她或许是想留下一支部队在将来为自己复仇,但……这根本没有意义,她禁止我们再返回城邦,而叛军占据了城邦,我们不返回又如何复仇?” “你可以在外海劫掠叛军的船队,拦截所有进出寒霜的商人,你这么做了很多年” “是的,这是我那时候能想到的唯一能做的事情,而且也是让海雾舰队生存下去的唯一手段,那时候我们连个母港都没有”安娜莉丝摇了摇头,“但现在我们已经渐渐停止这种劫掠活动了” “为什么?” “……因为最后一个叛军头目也死掉了,老死的”,安娜莉丝苦笑着摊开手,“我们一直在用尽各种办法抓捕那些叛军头目,抓住就吊死在桅杆上,然后把尸体扔在前往寒霜的商船上,所以他们后来学聪明了,干脆都龟缩在城邦里,几十年不踏出城市半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安安稳稳地死去,直到所有曾参与叛乱的人都离开人世” 歌蒂娅一时间没有说话,她若有所思地沉默了许久,才突然说道:“你手下的士兵,全都是‘活死人’,对吗?” 安娜莉丝随口答道:“是的,世人皆知的事情” “他们也都曾直接或间接参与过‘潜渊计划’?” “我参与了那个计划,他们作为我的直属部队,当然也参与了”,安娜莉丝随口说着,紧接着微微皱了皱眉,“您想到什么了?” “你们参与过潜渊计划,却没有和其他参与计划的人一样在后期变得疯狂怪异,在‘一千米’之后,寒霜女王又与你产生争执,将你排除到了这个计划之外,而在叛军进攻前夕,你的女王又专门命令你率领直属部队远离寒霜” 歌蒂娅一边思索一边慢慢说道,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安娜莉丝身上,嗓音低缓:“你说得对,那位寒霜女王可能确实是想留下一支部队,但她留下这支部队似乎并不是为了给自己复仇” 安娜莉丝慢慢露出了有些惊愕的表情,然而在她刚要开口再问些什么之前,镜子中的身影便轻轻摇了摇头:“不要问我,你自己都搞不明白的事情,我更搞不明白——我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而已” 随后,房间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不知多久,歌蒂娅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安娜莉丝,我们这次交谈的够久了” 正陷入沈思的海盗女士闻言下意识抬头,有些惊讶地看着镜子中的母亲,她仿佛这时候才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种复杂错愕的表情浮现在她眼中。 她好像刚刚意识到自己跟对方谈论了多少事情,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完全适应了这场交谈的气氛——哪怕是在一个世纪前,她也很少有过这样和母亲之间的长谈,而至于自己刚刚在这里醒来时心中的那点警惕……更是早就不知什么时候便消失干净了。 “我……”她下意识地想开口说点什么,但这时额头却传来一阵刺痛,让她忍不住摸了摸脑门,“啊嘶,可够疼的” “那孩子动手没轻没重,希望你不要跟她计较”,歌蒂娅的声音在镜中响起,“你需要药膏么?” “不……不必了”,安娜莉丝神色有些怪异地摆了摆手,她不由得回忆起了自己来到这里之前最后记得的那一幕,那个古怪的小姑娘,还有那个凌空飞来的像是狗一样的东西,紧接着突然反应过来,“等等,我记起来了,那不是狗,那是一只幽邃猎犬!” 她看向镜子,眼神中流露出不可思议:“那也是您如今的部下么?一个湮灭教徒?” 她在说到“湮灭教徒”几个字的时候显得有点犹豫,显然是不敢确定雪莉的真实身份——毕竟湮灭教徒这种生物她是见过的,可抡着契约恶魔莽过来的她还真第一次见到 “她确实在为我做一些事情”,歌蒂娅似笑非笑地说道,“但如果你有机会再见到她,我建议你不要在她面前提起‘湮灭教徒’这个词,她很不喜欢。” 安娜莉丝稀里糊涂地哦了一声,接着又下意识地看了周围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旁边似乎已经开始神游天外的爱丽丝身上。 爱丽丝很快反应过来,好奇地看着安娜莉丝:“你看我干什么?” “没什么”,安娜莉丝收回了视线,复杂的眼神中也不知隐藏着些什么感慨,最后她看向那面仍然在燃烧火焰的镜子,有些不太确定地问道,“那我现在可以离开了?” “你还想留下吃饭么?” 安娜莉丝赶紧摆手:“啊……不,这就不必了” “嗯,那我安排我的信使送你”,镜子中的歌蒂娅点了点头,但突然间,她眉头一皱,似乎想到了什么,“等等,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安娜莉丝下意识有点紧张:“一件事?” “严格来讲,是一件事的两个疑点”,歌蒂娅表情再度变得严肃起来,她盯着安娜莉丝,“你还记得你刚才提到的,三号潜水器接连浮上来几个‘复制品’吗?” “当然”安娜莉丝点了点头,“算上第一个本体和后续的六个复制体,一共有七个‘三号潜水器’浮上海面” “我有两个疑问”,歌蒂娅整理了一下思路,慢慢开口,“第一,当时浮上来的第一个潜水器,真的就是本体么?第二,当时浮上来的第七个潜水器,里面真的是空的么?” 第二百五十五章 暂别 在潜渊计划终结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安娜莉丝终于再一次感受到了这个计划延绵至今的一股……寒意。 那些接二连三浮上海面的“三号潜水器”仿佛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一同浮现在脑海中的,还有那些谨慎的士兵,严肃的牧师,以及面色冰冷一言不发的寒霜女王,她仿佛再次看到那些潜水器的舱门打开,看到里面走出发疯的探索者,走出似是而非的人类,走出肿胀畸形的怪物,蠕动变形的肉块,死寂诡异的泥浆,干枯可疑的黑色纤维,以及……看到第七个“三号潜水器”空荡荡的座舱。 “当时平台上设有极为严密的防护,有大量神官和守卫者看守现场,”安娜莉丝皱着眉,一边回忆一边说道,“但……我必须承认,您这个问题有点吓人” 歌蒂娅没说什么,只是过了几秒种后突然又问道:“那些‘三号潜水器’,你们最后怎么处理了?” “除了第一个浮上来的‘正品’之外,其余六个复制体都被投入了熔炉,在神圣的火焰中被熔成铸锭,又被倒进了海里——尽管那是大量的金属资源,但没人敢把那些东西留下”,安娜莉丝说道,语气中有些迟疑,“但如果就像您说的,连第一个都不是‘正品’的话,那情况可就……” “第一个,放在哪?” “如果您是问它现在的下落,那我不知道”安娜莉丝摇了摇头,“叛军应该销毁了所有跟潜渊计划有关的东西,但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销毁那些物资的,可能只是拆解之后回收利用? “但如果您是说在叛乱之前的那段时间……三号潜水器在除役之后一直放在港口区的仓库里。” 歌蒂娅沉默了几秒钟,最后轻轻呼了口气:“我明白了……安娜莉丝,谢谢你愿意跟我说这么多,不管怎样,这些情报极大地满足了我的好奇心” 安娜莉丝却显得心事重重,时隔多年之后再次回头分析当初那个“潜渊计划”,她实在是从中察觉了太多令人不寒而栗的细节——尽管那个计划本身就处处充满诡异,但这种回头窥秘所带来的一点点侵入骨髓的不安却比当时置身其中更能带来压力,尤其是刚才母亲提出的关于寒霜女王最后命令的疑点,更是让她隐隐约约觉得……这桩半世纪前就已结束的旧案似乎根本就没有真正结束。 但不管怎么说,今日的这场交谈是结束了。 母亲并没有把自己留下来的意思。 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安娜莉丝循声望去,只看到一个裹挟着幽绿烈焰的鸟类虚影在空气中一闪而过,紧接着那道虚影闪过的地方便骤然腾空而起熊熊绿火,烈焰升腾盘旋,眨眼间化作了一道旋涡门扉。 旁边的镜子中传来了母亲的声音:“走进去,你会被送到大教堂附近——我想,你应该不会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别人” “当然,我从来不是一个告密者” 安娜莉丝回答着,随后看向那道烈焰门扉,显得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下了下决心,迈步朝前走去——但在即将跨过那扇门之前,她又停了下来,忍不住回过头看着正安安静静站在镜子旁边的哥特人偶。 “异常099……”她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呢喃着,“真的太像了……” “据说异常099第一次出现,就是在冷冽海上,在当初寒霜女王被处决并落海的那片海域附近”,歌蒂娅的声音从镜子中响起,“我和你有同样的怀疑,但连爱丽丝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的来历,就如你刚才所讲,深海中实在有太多我们无法理解的东西了” 安娜莉丝若有所思,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才突然开口:“看上去,这个人偶很喜欢待在您身边” 歌蒂娅淡淡开口:“最初是死缠烂打留下来的,但后来我发现她还能派上些用场” 爱丽丝的回答则简单多了,她开心地笑了起来,一边点头一边说道:“我喜欢在船长小姐身边啊,她可厉害啦!” 安娜莉丝有些惊讶地看着镜子中面无表情的母亲,又看了看明明和寒霜女王容貌一样,却除了容貌之外哪哪都不像寒霜女王的“爱丽丝”片刻之后突然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轻松和开心。 随后她转过身,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那道火焰门扉。 仓库中恢复了安静。 爱丽丝看了看火焰消失的方向,又扭头看了看旁边的镜子,反应了半天,才突然冒出一句:“船长小姐,她刚才为什么看着咱们笑啊?” 歌蒂娅随口回了一句:“我哪知道” 爱丽丝稀里糊涂地哦了一声,又想了想,又冒出一句:“刚才你们讨论的又是寒霜又是潜渊什么的……跟我有关系吗?” 这一次,歌蒂娅没有随便找个说法忽悠这个人偶,而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才沉声开口:“可能有关系” “那我能搞懂吗?” “应该很难” “哦,那我就先不想了”,爱丽丝挠了挠脑袋,接着露出笑容,看向镜子中的歌蒂娅,“反正如果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我去做或者去配合的,您就告诉我该怎么做就好” “我会的” “嗯!” …… 一道火光在阴暗的街巷中一闪而过,片刻之后,昏昏沉沉的安娜莉丝走出了小巷,看到普兰德大教堂巍峨的大门就在不远处。 “还真送到附近了……” 这位“北方女王”咕哝了一句,抬起手想要敲打敲打因为晕鸽而有些昏沉沉的脑袋,却一不小心碰到了肿起来的地方,顿时疼得吸了口冷气。 那个小女孩的力气也有点太吓人了……那可是比两三个成年人绑一块都重的幽邃恶魔啊! 回忆起脑袋上这伤口的由来,安娜莉丝心中不禁有些嘀咕,而在嘀咕的同时,她更忍不住有些好奇。 自己的母亲确实是在重新聚拢一支队伍,至少从目前能看到的,她已经控制了异常099,还有一个能够召唤幽邃恶魔,力量强大的古怪女孩为其效力,但这显然还不是全部。 哪怕放在昨天,这都是足够让她万分警惕,甚至忍不住要向城邦和教会发出预警的情况——但此时此刻,她却全无想要向教会“告密”的想法。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跟“潜渊计划”有关的念头。 安娜莉丝迈步朝风暴大教堂走去,而刚走了几步,她便看到几个身影出现在大教堂门口,朝这边小跑过来。 那是她之前打发回来的几个水手。 自己这个船长留下一句话之后便消失了整整一天,这显然已经让手下开始不安了。 片刻间,几个水手已经来到了安娜莉丝面前,其中一人不等停稳脚步便念叨起来:“您可算回来了!这太阳都快下山了,您是上哪去了?” 另一名水手则一眼看到了安娜莉丝的异样,不由得大吃一惊:“船长,您脸上的伤口……而且脑袋怎么也肿起来这么大一块?!” 安娜莉丝就知道自己这狼狈的样子瞒不过去,她倒是指望过能不能依靠超过普通人的愈合能力让自己在返回大教堂之前恢复过来,但事实证明虽然那个古怪女孩使用幽邃恶魔的手法有待商榷,幽邃恶魔制造的伤口却仍旧麻烦得很,这都已经大半天了,她的脑袋还是肿着。 “……路上摔了一跤” 憋了半天,安娜莉丝还是只能用个蹩脚的理由敷衍道。 她实在不好意思在手下面前承认这是“自家母亲下手揍女儿”的结果——更何况这甚至不是母亲亲自动的手,对方只是一个身高几乎只到她胸口的小姑娘。 “摔了一跤?”最初开口的水手疑惑地看着自家老大,“那您这摔的有点过于……超前了,简直就像是用脑袋猛烈殴打了普兰德的城墙和大地……” 安娜莉丝眼神深沉地盯着这个水手,一字一顿:“路上摔了一跤” 水手激灵一下子,顿时反应过来:“哦,哦哦,是的,您这显然就是不小心摔倒了,回去之后我找人帮您上药……” “够了,我暂时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安娜莉丝叹了口气,迈步走向教堂大门,“先回去吧,我今天需要好好休息,然后该启程返回北方了” “返回北方?我们不在这里多待几天?您之前还计划着……” “潜渊计划”几个字再度浮上了脑海,安娜莉丝摆摆手:“够了,该回去了,冷冽海那边……还有事情要做” 水手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点点头,服从船长的决定。 安娜莉丝却又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在风暴大教堂的正门前犹豫了一下,摸了摸脸上和脑袋上肿起来的地方。 “走侧门回去” 第二百五十六章 迅钟响起 回到房间的安娜莉丝命令手下们各自离去,然而她的心情并没有随着房间的安静而平静下来。 与“母亲”的长谈仍然盘桓在她的脑海中,关于潜渊计划的种种回忆仿佛不受控般缠绕心头,她眼前时不时闪过那些已经距今半个世纪的片段——粗犷的潜水设备,总是冷雨不断的海崖,沉默的平台卫队,牧师们在雨夜中的低沉祝祷,灯火通明却总给人一种阴森感的海岸实验室,以及寒霜女王那总是眺望着大海的,埋藏了一切秘密的目光。 安娜莉丝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她突然又想到了那个自称“爱丽丝”的人偶——已经完全脱离了封印,在人世间自由行动的异常099。 一个“受控”的异常,一个如人类一般能够思考和交流,甚至有着自己喜怒哀乐的人偶…… 她和寒霜女王真是太像了,但又绝对不是女王本人——尽管她的存在和现世过程确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是女王的某种“回归”但安娜莉丝能感觉到,那个人偶体内并没有蕾·诺拉的丝毫意志。 非要说的话,安娜莉丝觉得那位“爱丽丝”更像是一个外表极尽还原,内在却完全歪曲的“复制品”。 就像当初那些接二连三浮上海面的“三号潜水器”一样。 安娜莉丝的眼神突然微微变化,因脑海中浮现出的联想而感觉到丝丝寒冷。 她坐在房间中,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依靠酒精的力量重新温暖自己冰凉的思维,安抚躁动的心灵,又过了好一会,她感觉稍微好了一点,这才抬起头看向放在床铺旁边的那个精致提箱。 略微犹豫之后,她将箱子拿到桌上,打开盖子,激活了那些复杂的透镜和位于透镜组中央的水晶。 水晶球明亮起来,里面浮现出大量闪烁的光点,传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噪声。 过了好一会,她才看到那些闪烁光点中间隐约浮现出露克蕾西娅的身影,以及对方模模糊糊的声音,随后又过了两三分钟,那声音和影像才勉强清晰起来,妹妹的声音传入耳中:“姐姐,能听到吗?” “现在清楚了”,安娜莉丝点点头,“你那边怎么干扰比之前还大了,你周围那是什么?阳光吗?看起来有些怪异……” 她注意到露克蕾西娅身后的背景中似乎浮动着道道淡金色的光辉,那看上去就像灿烂的晚霞透过窗户洒进了房间,然而那光芒的质感又远比晚霞温暖明亮,而且其光辉的分布和弥漫情况也给人一种和阳光似是而非的感觉,令人分外在意。 安娜莉丝知道自己的妹妹时常在边境活动,那地方经常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现象发生,很多时候是危险的,不过露克蕾西娅总能化险为夷——只是她仍然忍不住有些担忧。 “啊,我在边境捡到了有些奇怪的东西,不过已经仔细检查过了,并没有危害性”,露克蕾西娅回答的倒是很淡然,“那东西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会投影出非常大范围的辉光,我正在用璀璨星辰号把那东西拖回去研究。” 安娜莉丝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你总是在边境乱捡奇奇怪怪的东西,上次被一团人形烟雾直接拖进灵界深处的事情你忘了?” “我会小心的,我一直很小心——只不过偶然会有一些事故,探险嘛,事故是难免的”露克蕾西娅摆了摆手,紧接着便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紧盯着安娜莉丝的脸,“姐姐,你的脸和脑袋怎么了?” “摔了一跤” “但看上去像是用脑袋猛烈殴打了城墙”,露克蕾西娅眉头微皱,“没有两百米的助跑加速和一次毅然决然的头槌撞击是摔不成这样的——你是被袭击了” 安娜莉丝表情僵硬了一下,片刻后才无奈地摇摇头:“有时候我真不希望你这么聪明” “谁袭击的你?”露克蕾西娅却没有在意安娜莉丝的打岔,她的表情格外严肃,“你在普兰德城邦,那里并没有你的仇敌,城邦当局也不会坐视‘客人’遇袭……啊,你刚才还不承认自己遇袭,还说是摔了一跤” 露克蕾西娅说着,突然停了下来,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表情骤然变化,紧接着便眼神闪烁地观察着水晶球附近。 安娜莉丝一见她这表情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其开口之前便摇了摇头:“不用紧张,她不在这儿” “真是她打的?”露克蕾西娅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等等,不是说她并不在城邦吗?而且她为什么要……” “她确实不在,是她如今的一名部下”安娜莉丝有些郁闷地揉了揉额头,“放心,我们并没有发生冲突,这点伤只是一些小小的意外,她想跟我谈论一些事情,而我的警惕心过重” “‘部下’?!”露克蕾西娅吃了一惊,本能地就想问一下那是个多强的部下,用了什么武器可以把“冰山中将”揍成一个猪头,但紧接着她便注意到了安娜莉丝的后半句话,眼神一变,“她这么快就又找你交谈,是发生了什么?” “她对寒霜的一些旧事产生了兴趣”,安娜莉丝随口说道,“不过这方面你不用操心,我找你是想打听一些别的情况——异常099,你应该知道吧?” “当然知道,我还知道那东西是被失乡号劫走的,这件事在探险家协会都传遍了,而且在那之后不久,深海教会便发出通告,异常099的名字从‘人偶灵柩’变成了‘人偶’许多人对此有不安的猜测” 安娜莉丝抬起眼皮,一脸凝重地看着露克蕾西娅的眼睛:“那你知道为什么它的名字会从‘人偶灵柩’变成‘人偶’吗?” 露克蕾西娅皱起了好看的眉头,她似乎隐约反应过来了什么。 “我见到她了”,安娜莉丝呼了口气,没有继续卖关子,“那个‘人偶’,她自称‘爱丽丝’,而且已经从灵柩中苏醒,目前正在母亲身边效命,和传言中一样,那个人偶长得和寒霜女王一模一样,但性格……非常出人意料” “这个情报也非常出人意料”,露克蕾西娅轻声说道,在莫名的金色辉光映照下,她的眼睛似乎在微微闪光,“你的意思是,母亲从灵柩中‘释放’了异常099,让那个危险的异常在外面自由活动,而后者却心甘情愿地追随着母亲?她甚至可以与你交谈?” “听上去不可思议,但千真万确”,安娜莉丝点了点头,“她能说话,能思考,像人类一样有感情,甚至我觉得她和母亲之间的关系还不错,但我不敢确定这是否是人类可以理解的‘交情’,毕竟她们一个是亚空间中返航的幽灵,另一个是编号在百位以内的‘异常物’” 露克蕾西娅没有说话,在片刻沉默之后,她才抬起头:“那你想问的是什么?” “关于异常099被初次发现时的情况,你当时就在现场”,安娜莉丝注视着自己的妹妹,“我想从你这里知道一些最真实的情况,你知道的,我和我的舰队从不靠近寒霜,我们错过了当初的现场” 露克蕾西娅略微沉吟了几秒钟:“当年我确实正好在事发海域,但最初打捞上来异常099的并不是璀璨星辰号,而是一艘名叫‘查尔文’号的近海捕捞船,严格来讲,当我接到查尔文号发出的求救信号并找到那艘失控漂流的捕捞船时,那已经是第二现场了,所以我并不能确定异常099刚被打捞上来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场景,我只能告诉你当时查尔文号上的景象” 露克蕾西娅停顿了一下,回忆着她曾见过的一幕幕。 “当我找到那艘船的时候,船上几乎已经没有活人了,连同船长在内的十二名乘员,有十一人已经被斩首,只剩下一个已经被吓到半疯的水手,颠三倒四地跟我描述了他们打捞上来的‘诅咒木箱’” “他说他们无法丢弃那箱子,因为箱子是活的,在船上四处移动,他们也无法破坏那箱子,因为箱子力大无穷又格外坚固,手执自卫武器的水手根本对付不了那东西” “关于这一部分,你基本上都能在探险家协会的公开资料里查到,但有一个细节资料上没有记录,你却可能会感兴趣” “在异常099刚被打捞上来的半个小时里,查尔文号的水手们曾听到那箱子里传来几次轻微的咔擦咔擦声,听上去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成型” “轻微的咔擦声”,安娜莉丝皱着眉轻声咕哝道,随后她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但刚要开口一阵突然从窗外传来的略显急促的钟声却打断了她想说的话。 她诧异地抬起头,听到钟声在渐渐暗沉的天色中清晰又急促地响起,仔细分辨了片刻之后,她才不太确定地自言自语着:“不是暮钟,听上去像是‘迅钟’” “迅钟……”水晶球中传来了露克蕾西娅的声音,“我听到七次短鸣,如果我记得没错,这是代表‘无名王者陵墓’传讯的钟声?!” 第二百五十七章 “礼貌” 迅钟在急促地敲响,连续七次的短鸣,随后间隔几秒钟,又是连续七次,一连三轮。 安娜莉丝侧耳倾听着窗外的动静,她听到有一些交谈声在走廊上响起,还听到外面的空地上有急促的脚步。 中级以上的神官们响应了钟声,他们正在布置各个关键位置的防护以及为守夜做好准备,而大教堂中身份最高的人这时候应该已经前往某个隐秘圣所,准备好了参与圣徒们的集会。 安娜莉丝并不是教会的人,但她终究活了半个世纪,对这方面的规矩还是颇为了解的,她能从钟声的频率和重复中听出关键的情报——这是召集“聆听”的钟声,是从无名王者陵墓直接发来的集会邀请,而听上去情况颇为紧急。 “又是什么异常或者异象出了问题么?是发现了新的?还是旧的有大变动?”露克蕾西娅若有所思地嘀咕道,“感觉距上一次‘召集’都没过去多久” 安娜莉丝听了一会外面的动静,收回注意力并摇了摇头:“这是深海教会自己的事,我们不必掺和” “嗯”露克蕾西娅轻轻点头,接着看向自己的姐姐,“关于异常099,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安娜莉丝思索片刻,摇头说道:“不,没有了,而且迅钟在晚间响起,大教堂这边很快就会进入守夜状态,我们最好不要继续谈论跟异常有关的事情” “好,那我继续忙自己的事情”,露克蕾西娅立刻说道,紧接着放在桌上的水晶球便开始微微闪烁,她的身影亦随之变淡,但就在联系彻底中断的前一刻,她又好像想起什么,突然开口,“对了,还有件事,关于母亲的” 安娜莉丝略显迟疑:“你说” “母亲她这次找你,看上去神志也正常么?” “她很清醒,逻辑清晰,甚至有些……”安娜莉丝说到这里明显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我不敢确定,但那甚至有些亲切” “啊,那真好” …… 凡娜风风火火地跑进了大圣堂,看到瓦伦丁主教已经在女神圣像前等着自己,便赶紧上前几步:“怎么这么快就又有召集,以往可从没出过这种情况” “不知道,这次钟鸣是由风暴大教堂直接控制的,必然不是无故敲响”瓦伦丁对凡娜点了点头,转身一边走向通往“浸水洞窟”的甬道一边飞快地说着,“可能和上次一样,是异常和异象名单出现了直接变动,陵墓的守墓人在向外传出召集令” 凡娜跟上了老主教的脚步,在路过女神圣像的时候,她习惯性地驻足,似乎迟疑了一下,但很快还是如以往一般虔诚地躬身行礼,这才转身继续走向甬道入口。 没过多久,他们便来到了甬道尽头的密室,用于构筑“灵能通道”的那间浸水洞窟。 密室中的景象一如既往,石块堆砌的古朴墙壁永远是湿漉漉的,房间中央的火盆中则燃烧着虚幻的火焰,细密的水流声和层叠的海浪声充盈四周,带来一种异样的静谧氛围。 密室的大门关闭了。 凡娜轻轻吸了口气,在火盆前驻足,低下头注视着那无需燃料便熊熊燃烧的火焰。 她让自己的心绪一点点平静下来,让自己的灵性与女神的指引逐渐同步,那跳跃的火焰成为稳定人性的锚点,在她的视野中渐渐充盈。 这本是轻车熟路的过程,但这一次凡娜却感觉颇为艰难。 她尽量不去想象这火焰突然染上一层幽绿的景象,不去想象这火焰背后可能藏着歌蒂娅船长那双仿若黑宝石般的眼眸,她微微扭头看向旁边的瓦伦丁主教,看到老人的眼神已经彻底平静下来,呼吸也已平缓,显然已经先她一步进入了那集会场中。 凡娜只好收回视线,轻轻吸了口气,再次尝试集中精神,让自己的灵性与女神的指引同步。 幸好这一次她成功了。 虚幻的海水涌了上来,轻柔地将她包裹其中,感知从凡人的躯体中抽离,并在另一个维度重组,凡娜稍微恍惚了一下,便已然来到那神秘古老的集会场中,入目之处,是熟悉的无边广场,伫立在广场周围的残破古老支柱以及那些在支柱间聚集着的,模模糊糊的人形虚影。 其中一个虚影很快朝这边靠了过来,是瓦伦丁主教:“凡娜,遇上麻烦了?这次你用了很长时间” “精神不够集中”,凡娜随口说道,而紧接着她便注意到广场边缘还站着一位醒目的身影——那身影凝实清晰,与周围只有模糊黑影的圣徒们截然不同,可以清楚地看出是一位身穿华美袍裙的美丽女士。 凡娜当然认识那个身影。 “教皇冕下已经亲自到场了?”她有些惊讶,“啊,我这次可真是迟到的不是时候” “没事,迟到多了就习惯了”,瓦伦丁倒是很洒脱地说道,“我到这的时候教皇冕下就已经在了,她甚至可能是第一个来的,我猜她可能有一些特殊的安排吧” 凡娜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个凝实而优雅的身影似乎在若有若无地朝这边投来关注的目光,而这种目光让她颇有点别扭,甚至……紧张。 就在这时,教皇海琳娜突然转过头来。 她真的认认真真看了凡娜一眼,紧接着脸上仿佛露出一丝笑容,并轻轻点了点头。 凡娜怔了一下,紧接着她刚想回礼,便被一阵突然响起的低沉轰鸣打断了。 她循声望去,看到广场中央的石板地面迅速隆起,支离破碎的地面如水波荡漾,片刻间一座由苍白巨石堆砌而成的,暮气沉沉的古朴宫殿便出现在圣徒们视野中。 无名王者陵墓出现了。 原本还在低声交谈的圣徒们迅速安静下来,静谧与肃穆的气氛笼罩了广场,凡娜也赶紧收敛起思绪,不去关注教皇向自己投来的目光,而是紧紧盯着那种古朴宫殿的金字塔状主建筑,紧盯着它的入口。 入口的大门打开了,身材极为高大的守墓人从中迈步走出。 浑身缠绕着裹尸布,一半身体烧焦,一半身体缠绕着枷锁,如上次所见一样,这个由血肉之躯钢铁束缚和死亡诅咒混合而成的可怕生物径直走向了聚集在广场上的圣徒们。 人选已经抉出。 下一刻,他便毫不犹豫地越过了广场上的每一个黑影,直接在凡娜面前停下脚步。 守墓人低下头,独眼平静注视着眼前的圣徒: “你,可以进入墓室” 他抬起手,递过来羽毛笔和羊皮纸,等着凡娜的反应。 凡娜却怔了一下,几乎所有的圣徒都怔了一下。 守墓人连续两次选择了同一个圣徒进入陵墓! 这在过去的千百年间都从未发生过! 当然并没有任何明确的“规则”限制守墓人不能连续选择同一个圣徒,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守墓人总是会在临近的两次召集中选择不同的圣徒进入陵墓,这几乎已经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即便是上一次进入过墓室的圣徒这一次又来参加集会,也只是为了遵守命令,确保“聆听”仪式的完整罢了。 谁也没有想到,凡娜会被再次选中。 凡娜怔了好几秒钟,守墓人便很有耐心地伸着手等待,而这时候被人注视的感觉又一次传来,凡娜下意识地循着感觉望去,却正迎上了教皇海琳娜深邃的目光。 凡娜心中一紧,有点心虚地转移开了目光,随后才注意到守墓人仍在等待,这个看上去极为可怕的古老看守无悲无喜地低着头,又将羊皮纸和羽毛笔向前递了稍许。 “又是我?” 凡娜下意识地问道,但刚问出来就有点后悔,守墓人又怎么会回答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呢? 可紧接着,她便听到了嘶哑低沉的声音从面前传来:“是的,又是你” 凡娜顿时有些吃惊,她抬头看了守墓人那略显狰狞的面容一眼,这才伸手拿过羊皮纸和羽毛笔。 守墓人似乎轻轻点了点头,一边直起身子一边说道: “请把听到的东西写在上面” 凡娜下意识地点着头,但突然又觉得好像有哪不对。 总感觉……这位守墓人似乎礼貌了不少? 第二百五十八章 没有编号 不止凡娜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不对,在附近的圣徒们也感觉到了有哪不对,这些朦胧的灵魂投影下意识地看着那个包裹着裹尸布,容貌狰狞可怖的古老存在,而在他们的印象中以及教会典籍的记载中,对这位“守墓人”所有的描绘都带着“冰冷,尽责,冷漠”之类的字眼——从没有哪条记录说过,他还会对被选中的聆听者说个“请”字! 然而凡娜并没时间多想,她注意到守墓人还在耐心地等待自己,于是赶紧收敛起思绪,点了点头:“好的” 守墓人转过身,带领着凡娜向那座恢弘古老的陵墓宫殿走去,留下广场上的圣徒们目送着两个远去的背影。 沉重的陵墓大门在身后合拢,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的声音,站在冰冷寂静的甬道中,凡娜的心也随之一点点平静下来。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进入这座陵墓了,和第一次进来时略带忐忑紧张的心情相比,她现在多少有了一点适应。 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笔直向前,穿过那条有着诸多前辈留言的通道,进入最深处的墓室,见到无名王者之躯,然后她将遗忘自己所见所闻的东西,并被送到陵墓外面——而在自己手中的羊皮纸上,会留下她亲手记录的笔记。 那些无法被带出陵墓的秘密会被撕掉,那些可以揭示给世界的东西会被留下,而她自己在聆听知识的过程中所遭受的污染,会随着自己的“遗忘”被安全地留在墓室里。 凡娜定了定神,迈步向前走去。 一个略显沉重的脚步声跟着自己。 年轻的审判官错愕地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守墓人。 正常情况下,守墓人不是会在聆听者进入陵墓之后就自行离去么? “还有……什么事吗?”凡娜忍不住开口,措辞谨慎,全神戒备。 守墓人垂下视线,裹尸布外的独眼中充盈着浑浊的目光,他的胸腔中传来嘶哑的声音:“没有,只是护送——需要护送吗?” 违和感再一次涌了上来,凡娜虽然只有一次进入陵墓的经验,并不熟悉与“异象004”有关的所有细节,但她本能地觉得,守墓人的表现好像不太对劲……跟记录上的有很大差距。 但凡娜没有因此失去冷静,她时刻谨记着自己正身处一个排名极其靠前的古老异象中,在这里的一丝一毫细节都攸关性命,因此她极为谨慎,没敢贸然接受守墓人这“额外的服务”:“我想……我知道该怎么走” 守墓人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访客”独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过了几秒钟,他才点点头,慢慢向后退去:“好,请笔直向前,结束之后我会送您出去” 守墓人的身影消失在甬道中。 凡娜呆了呆,突然意识到对方刚才最后甚至用上了“您”这个词。 这个冷漠高傲的古老守卫今天怎么这么有礼貌…… 她摇了摇头,努力将一切繁杂念头排出脑海,担心这是这座古老异象对自己的某种精神扰动,她集中精神在自己应做的事情上,终于走过了那条长长的甬道,进入了宫殿最深处的墓室。 墓室中,神秘的无头女尸仍旧端坐于高大的王座上,苍白的火盆在两侧熊熊燃起,而无名王者之躯的对面,则摆放着一把明显是新搬过去的座椅。 凡娜的眼皮跳了一下。 这一瞬间,一向严肃克己的审判官小姐心中竟冒出一个有点离谱的念头——下次再来的话,这地方该不会多个果盘吧…… 她走向那把椅子,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随后抬起头,看向王座上的无头尸体。 下一秒,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正站在开阔恢弘的石板广场上,混沌的天空笼罩视野,远方的破碎支柱顶端升腾着神秘流光,而一阵轰鸣声从身后传来——异象004飞快下沉,重新回到了地底。 凡娜还有些恍惚,而广场上等待的圣徒们已经飞快地聚拢过来。 其中一个圣徒幻影身上带着瓦伦丁的熟悉气息,他来到凡娜面前,语气急促:“快看看羊皮纸上都记录了什么” 凡娜这才反应过来,赶快拿起手中的羊皮纸——意料之中的,这次的羊皮纸仍然不完整,但和上次只剩下一张小纸条比起来,情况已经好了很多。 羊皮纸只是被撕掉一半,剩下的半张纸上留有清晰的字迹。 凡娜的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笔迹—— “黑暗海渊中的阴影已开始上浮” “扬帆起航的日子” “异象——普兰德” 圣徒们面面相觑,瓦伦丁主教的虚影抬起头,惊愕地看着凡娜,似乎是本能地想要问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询问。 羊皮纸上的内容有问题,有大问题——然而聆听者不会记得自己在中央墓室中的经历,纸条上能带出来的文字就是全部信息,异象004不会解答任何多余的疑问,唯一能保证的,就只有纸条上信息的正确与真实。 “黑暗海渊中的阴影……扬帆起航的日子……”有圣徒忍不住喃喃自语,并困惑地看着自己的同胞们,“以往陵墓中传达出来的信息都是相对准确直观的,很少出现这种晦涩的隐喻……” “或许这就是准确直观的信息,只是关键部分被撕掉了”另一名圣徒嘀咕着“比起这个,最后一句话的内容才是……” “异象,普兰德”不知是谁,轻声说道。 凡娜的目光也在死死盯着纸条上的最后一句话,三句话中,只有这一句完全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理所当然地联想到了那场大火,那艘幽灵船以及最后扫过整座城邦的幽灵烈焰——但紧接着,她又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没有编号……”她惊讶地轻声说道,随后抬头看向瓦伦丁,又重复了一遍,“没有编号?!” 这一瞬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首先应该惊讶于哪一点,是惊讶于普兰德被认定成为一个“异象”还是惊讶于这个异象竟然没有编号! 圣徒们有些骚动,尽管他们都是来自各个教会区域的高阶圣职者,尽管他们都有着坚韧的意志和强大的力量,这时候仍然不免陷入困惑与茫然之中,低沉不安的讨论在四周响起,更有相对熟识的圣徒来到凡娜与瓦伦丁面前,向他们询问着普兰德的近况。 这让凡娜有些许无措——相较于老练的瓦伦丁主教,她还是过于年轻。 但幸好,这阵骚动只持续了一小段时间,聚集在广场上的圣徒们突然安静了下来,凡娜抬起头,看到朦胧的黑影们不约而同地向两旁退去,一位身穿华贵神官袍裙的优雅女士则正向自己和瓦伦丁主教走来。 凡娜与瓦伦丁立刻躬身行礼:“教皇冕下” “不必多礼”,深海教会的统治者,风暴女神在尘世的代言人,教皇海琳娜的目光落在凡娜身上,随后又落在那张羊皮纸上,“可以让我看看吗?” “当然”凡娜一听,赶紧把羊皮纸递过去,“给您” 海琳娜接过羊皮纸,目光扫过上面的文字,随后抬起头,带着淡淡的微笑看向凡娜:“字很好看,比你在报告上的字好看多了” 凡娜怔了一下,没想到教皇会突然说起这个,紧接着她便有点尴尬:“那份报告……我写得比较匆忙,当时城邦情况有些混乱……” “可以理解。我第一次写那么长的报告时恨不得把笔吃下去”,海琳娜笑着说道,“所以打字机是个好发明,为什么不用呢?” 凡娜语气有点怪异:“……总是不小心弄坏,而且也用不惯” 海琳娜的笑容愈加明显,随后她将羊皮纸递还给凡娜,随口说道:“我已经看过你提交的关于普兰德历史污染事件的全部报告,包括失乡号那部分,坦白说,在经历了那样的巨变之后,普兰德城邦变成一个类似‘异象’的地方并不让人意外——虽然这个异象的诞生过程非同一般,但‘非同一般’本就是异常和异象的特性” 她说着,略微停顿了一下,表情才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只不过……没有编号,这就有点过于‘非同一般’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硬币翻滚之后 自异象004向现世传达了第一份“名单”以来,所有的异常和异象便都有着自己的编号,不论它们的位置如何变动,特性如何变迁,甚至有些异常和异象消失,而有的互相发生转化,这份名单上都始终有着对应的空位。 数千年来,这个规律从未改变。 因此人们认为,异象004的本质是一个跨越了时空秩序的“焦点”所有的异常和异象,不论是来自过去还是未来,都早已在这个时空焦点中留下自己的烙印,哪怕它们尚未诞生……他们的位置也早已注定。 然而就在今天,这个规律被打破了。 一个没有编号的异象,出现在世人眼前。 而更令人不安的,则是这个异象的名字叫“普兰德”——无垠海上的明珠,海洋贸易网络上最繁荣的一站,深海教会最大的信徒聚集地。 但不知为何,凡娜总觉得眼前这位气质沉静内敛的教皇冕下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担心,在看到普兰德成为异象之后,她只是微微惊讶了一下——她对“普兰德成为异象”的关注程度似乎甚至比不过对“普兰德没有编号”这件事的关注。 凡娜有点紧张不安地看着教皇,后者正在思索些什么,在令人倍感压抑的几分钟沉默之后,她才突然抬起头:“自那场‘灾害’之后,普兰德的情况如何?” “城邦的秩序正在恢复,所有因历史污染而死去的人和受损的地方都复原了,当然十一年前那些真正死去的人除外”瓦伦丁主教立刻说道“我们检查了城邦所有角落,包括每一条下水道,每一座工厂,每一台机器,甚至每一条管道,都未发现超凡扭曲的痕迹,城邦处于……非常非常‘正常’的状态,哦除了……” “除了薯条的问题,对吗?”海琳娜淡淡说道:“我在报告里看到了” 凡娜表情略显尴尬:“把这件事写在报告里确实有点奇怪……” “不奇怪,当一场超凡事件发生之后,所有的线索都应被认真对待”海琳娜表情平静,她的目光落在凡娜身上:“那么你呢。 “圣徒凡娜,你又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凡娜下意识地有点紧张,她猜到教皇肯定迟早会问自己这个,毕竟她在报告里把一切都写了出来,除了信仰动摇的部分:“我……其实没什么特殊的感觉,没有精神污染,没有思维扭曲,瓦伦丁主教专门帮我做了数次检查,结论是那就只是简简单单的‘联系’” 海琳娜微微握拳,用拳头抵着下巴,似乎认真思索了一下,随后突然对附近聚集的圣徒们说道:“大家先散去吧——我有些事情要和普兰德的两位圣徒谈谈” 广场上聚集的黑影们闻言没有迟疑,纷纷对教皇行礼致意,随后便一个接一个地消散,短短半分钟不到,这偌大的集会场便只剩下了海琳娜,凡娜以及瓦伦丁三人的身影。 “你有些紧张,年轻的圣徒——放松一点”等到周围都清净下来之后,海琳娜才转向凡娜,带着微笑开口:“你行在正确的道上,女神对你的赞许和荣宠一如既往,不必因为自己接触了一些‘危险’的力量就惴惴不安——作为秩序的捍卫者,与各种各样的危险力量打交道本就是我们的职责,不是么?” 凡娜轻轻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平静:“……确实如您所言” 海琳娜点了点头,目光转向瓦伦丁主教:“我看到了你们在报告中提到的一个说法,你们认为那位鼎鼎大名的‘歌蒂娅船长’已经取回了理智和人性,存在交流的可能?” “严格来讲,不是存在交流的可能,而是我们已经在建立交流了——虽然事情的开端不在计划内”,瓦伦丁微微颔首,沉声说道:“虽然不知为何。那个幽灵船长格外关注普兰德的情况,而且将凡娜选做了接触对象,但截至目前,她仍未展现出对文明世界的敌意” “失乡号的火焰曾烧遍整个城邦?”海琳娜紧接着又问道。 瓦伦丁再次点头:“是的,那火焰驱逐了异端们制造的历史污染,并将城邦重置到了污染之前的状态” “……也可以说是那火焰污染了整座城邦,并将城邦污染成了不曾污染的状态”海琳娜注视着瓦伦丁的眼睛,语气沉稳地说道:“在这件事上,‘污染’和‘未污染’之间的界限已经很模糊了” 瓦伦丁下意识地和旁边的凡娜对视了一眼。 紧接着,他们便听到海琳娜的声音继续传来“这或许就是普兰德成为‘异象’的原因——羊皮纸上没有提到这个新异象的具体特性,但我们可以大胆地如此描述它: “异象普兰德,被亚空间烈焰彻底焚烧之后的城市,歌蒂娅·斯卡蕾特的力量将这片异象塑造成了正常的模样,它的扭曲之处在于它扭曲了自己的扭曲,整座城邦如不曾遭受污染一般运行,污染留下的唯一事实就是,污染确实存在” 海琳娜停了下来,静静注视着眼前的两位圣徒。 “一枚正面向上的硬币,在空中翻滚了一圈,落下来的时候仍然是正面向上” 凡娜张了张嘴,似乎刚想要说些什么,便看到眼前的教皇轻轻摆手,打断了她的动作。 “可这没什么不好的,圣徒凡娜——和我们这个世界大多数地方呈现出的扭曲模样比起来,一个翻滚之后仍然正面朝上的硬币又算得了什么呢?”海琳娜淡淡说道:“至少从事实上,普兰德仍然存在,这枚硬币翻滚了一圈还是无数圈……不是我们这些凡人应该纠结的事情” 不知为何,凡娜总觉得教皇这番话中似乎隐藏着某些深意,可她尚无法理解,她只是皱了皱眉:“那这个消息……该如何公布?我们又该如何向人们解释,他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异象中——并且让他们在得知这个事实之后仍然能维持正常的生活?” “一个因剧变而生的冲击性事实,要么永远不公布,要么就趁剧变余波未消,趁人们接受能力最强的时候公布出来”,海琳娜沉声说道:“现在普兰德的市民应该还没有完全脱离那场灾害的余波,还没有完全沉浸到恢复平静的日常生活中……所以照常公布吧” “不过要注意引导,要让人们意识到这个‘异象’的极大特殊——并非所有异象都是危险的,时刻牢记,我们这个世界还是蒙受异象001的照耀才能维持到今天” “是”,瓦伦丁主教低下头:“我会和市政厅协商此事,看应该怎样用最稳妥的方式把这个消息公布出来” 海琳娜点了点头,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凡娜,又说道:“另外还有一些事” 凡娜和瓦伦丁立刻回应:“您请吩咐” 海琳娜略微沉吟:“……不是那么要紧,还是等见了面再详谈吧” 凡娜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过了两秒钟才突然意识到什么:“见面……难道您要……” “风暴大教堂巡游了很多年,差不多也该靠岸一次了”,海琳娜笑眯眯地看着凡娜:“做些准备吧,风暴大教堂将在一周内抵达普兰德——到时候我也正好可以用自己的眼睛亲眼确认一下,看看这枚翻滚之后的硬币到底是怎样一副姿态” 两位圣徒离开了。 偌大的集会场上,只剩下了海琳娜的身影。 但仅仅半分钟后,附近的黑暗中便浮现出丝丝缕缕抖动的光影,紧接着身材高瘦,面容苍老的死亡教会首领班斯特与面容和蔼,身材微胖的真理学院首领卢恩便从黑暗中走出,来到海琳娜面前。 班斯特首先回过头,看了一眼刚才凡娜离开时的方向,才转过视线看着面前的深海教皇:“就是她?看上去……并无什么特殊之处” “但风暴的主宰选择了她”,海琳娜淡淡说道“这是女神的旨意” 身材发福,面容和蔼的卢恩略做思考,语气中带着好奇:“但风暴的主宰又为何要选择她呢?” “……没有人能揣测风暴的意图”海琳娜轻轻摇了摇头,紧接着转移了话题:“我们不谈这个了,还是先讨论讨论异象004这次释放出来的信息吧——一个没有编号的异象,这可比异象本身还令人费解得多” 第二百六十章 教堂方舟 广阔昏暗的集会场上,三名教会领袖在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过了不知多久,死神的侍奉者,教皇班斯特才突然轻声开口:“异常与异象失准定律——永远会有不符合规律的异常或异象出现” “第零条确实好用,但第零条不能随便乱用”,矮胖和蔼的卢恩却摇了摇头:“不能只要遇上一个难以理解的东西就往第零条上套,这会让我们在真正的危机隐患出现时麻痹大意,错失良机” “你的意思是……异象004给出的信息有问题?”班斯特微微侧过头:“异象——普兰德并非没有编号,而是编号被隐藏了?” “也可能是一种全新的命名机制”,卢恩在思索中说道:“异象004和异象普兰德都没有问题,只是我们还不能理解这个新的异象命名方式——普兰德最近发生的事情非常特殊,它是一个被历史污染又被亚空间的力量‘拯救’了的城邦,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我不喜欢‘新机制’”,班斯特摇了摇头,嗓音低沉:“新机制意味着新的不可控因素,我们为了搞明白世界如何运行已经牺牲太多了……而这个世界还总是变来变去” “没人喜欢,但世界总是这样不近人情”,卢恩耸耸肩,紧接着目光便落在海琳娜身上:“希望你在普兰德能有所收获,用你的眼睛亲眼看看,那座城邦到底发生了什么” 海琳娜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她似乎在陷入思索,过了许久,她才突然打破沉默:“还有一件事,你们应该也注意到了吧,异象001的问题” 卢恩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这位侍奉智慧之神的老人很少有如此紧绷着脸的时刻:“是的,观日塔已经确定,太阳边缘的符文环……的确出现了破损,虽然缺失部分只占整个符文结构的很小一块,但那一块确实没有了,目前我还在派人时刻关注异象001的情况,但暂时还未发现符文环有进一步破损,可也没有自我修复的迹象” “各地并未发现太阳教徒有什么异动”,班斯特也紧跟着开口:“我也第一时间怀疑了此事跟他们有关,但从目前掌握的情报看,那帮太阳异端自己似乎都还没注意到异象001的变化” “那也不能认定此事跟‘蠕变日轮’无关”,海琳娜沉声说道:“蠕变日轮是这个世界最古老的存在之一,而那帮太阳异端充其量只能算是在蠕变日轮影响下滋长出的霉斑,他们与自己神明之间的联系并不像他们自己想象的那般密切” “我们会继续盯着那帮邪教徒,以及他们背后的‘太阳子嗣’的”,班斯特慢慢说道:“还有那帮终焉传道士,无论如何,普兰德的事情不能重演” 海琳娜微微颔首,随后,她看到黑暗中光影浮动,两位教皇的身影渐渐变淡,消散在虚无之中。 她回过头,望了一眼无名王者陵墓沉下去的地方,随后身影也渐渐在集会场上消散。 下一秒,海琳娜便在现实维度睁开了双眼。 她迈步走出密室,两名侍从随之上前——海琳娜挥挥手,示意侍从自行离去,她则独自穿过了长长的甬道,走向教堂舰的上层甲板。 一座巍峨的大教堂在苍茫无边的昏暗海域上航行着,教堂的三重尖顶和一座座高耸的尖塔,钟楼直指天空,其顶端浸没在缥缈的雾气里,教堂舰的下半部分则是厚重的装甲,巨大的管道以及连接着甲板区的粗犷机械结构。 一座方舟巨舰,下半部分是钢铁要塞,上半部分是圣洁的教堂——这就是深海教会真正的总部,在无垠海上巡航的“风暴大教堂”。 海琳娜从遍布着神圣浮雕的回廊中走出,来到位于上层甲板的露台上,静静俯瞰着脚下这座巍峨的工程学奇观。 这座教堂其实很新,事实上,它的舰体部分完工距今不过三十五年,其上层结构更是二十年前才彻底建成——真理学院的学者们协助设计了教堂舰庞大的动力系统和复杂的控制机构,至少到目前为止,这些东西都运转得很好。 而在这座教堂舰完工之前“风暴大教堂”的规模比如今小得多,在无垠海上航行的续航时间也短得多。 风暴女神并不介意信徒们借异教的帮助来建造自己的圣殿,四神都不介意这些。 事实上,四神根本不介意发生在尘世的任何事情。 海琳娜轻轻吸了口气,看着教堂舰四周的稀薄雾气——这层薄雾以及周围海水所呈现出的混沌黑暗质感说明了整座方舟此刻正航行在现实和灵界的夹缝之中,在这个位置,绝大部分在无垠海上航行的普通舰船都观察不到风暴大教堂的踪影。 在静静地吹了一会冷风之后,海琳娜伸出手,从身边取出一块被手工精心雕琢成海浪形态的木片。 她默念了风暴女神葛莫娜的名字,将这枚用“海息木”雕琢而成的海浪护符远远地掷向大海。 “您所关注的那位圣徒信仰已开始动摇”,海琳娜注视着护符落水的方向,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但她的人性部分似乎并未蒙尘——她仍是人类” 海浪轻轻起伏,似有无形的低语在海浪声中轻柔响起,海琳娜侧耳倾听良久,轻轻点了点头:“这样很好么……是的,我明白了” 那枚在水面翻滚起伏了许久的海息木护符打了个滚,悄无声息地沉入无垠海中。 普兰德,古董店内。 早晨的阳光正好,明媚的阳光透过刚刚擦拭干净的橱窗,照射在那些高低错落的置物架上,让架子上的假古董们仿佛都被镀上了一层微末的金光,妮娜正哼着轻快的小调,愉快地擦拭着架子上的“商品”偶尔探出头去,看着柜台旁的几个身影。 爱丽丝和雪莉正坐在那里,捧着一摞字母卡眉头紧皱,阿狗则躲藏在柜台旁的阴影中,用爪子抓着铅笔,尝试默写单词表。 妮娜觉得这是很神奇的事情——她到现在都没搞明白阿狗是怎么用爪子抓住铅笔的。 第三次差点睡着之后,雪莉使劲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把手里的字母卡片往柜台上一放,抬头看了旁边正全神贯注的爱丽丝一眼:“你就不困吗?” “不困”,爱丽丝抬起头,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不知道‘困’是什么感觉,我只在应该睡觉的时候睡觉” “……真好奇当一个有灵魂的人偶是怎样的感受”,雪莉咕哝了一声,紧接着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又跟做贼一样抬头看了一眼二楼方向,这才小声开口:“哎,歌蒂娅女士今天怎么没下来啊,而且早上见到的时候也感觉她心事重重的” 爱丽丝把刚刚背过的字母卡片放在一边,又拿起一张刚刚被自己忘干净的重新开始背,同时心不在焉地随口说道:“她在思考深海中的秘密” “思考深海中的秘密?”雪莉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不知道,她这么说的”,爱丽丝小幅度地摇了摇头:“要不你去问问她?她应该很乐意教你一些事情” 雪莉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便突然听到柜台旁的阴影中传来阿狗又慌又怕的声音:“要作死,你别带着我啊!” “我又没说我要去问”,雪莉瞪了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眼:“我字母表都还……” 她话刚说到一半,就突然听到门口方向传来一阵清脆的铜铃声。 阿狗瞬间彻底消去了身影,爱丽丝则轻车熟路地把字母卡片往旁边一放,抬头看向大门方向:“欢迎光临,请问……哎?莫里斯先生?” 一大早赶过来的正是莫里斯——这位老学者穿着一件深色的冬季外套,戴着厚厚的圆顶毡帽,胳膊下面还夹着一本看上去就颇有分量的大部头旧书,进门之后他先是跟柜台旁的爱丽丝和雪莉打了个招呼,紧接着便看向正在旁边收拾货架的妮娜:“歌蒂娅女士在吗?” “她在楼上”妮娜点点头,好奇地看着老先生:“您找她有事?” “我好像找到那个符号的出处了”,莫里斯高兴地扬了扬自己带来的那本旧书:“真不可思议,它竟出现在一本有关克里特古王国的文献中——而且如此的不起眼!” 第二百六十一章 神秘符号 在妮娜正要跑去二楼打招呼的时候,歌蒂娅便出现在了楼梯上。 她听到了楼下传来的动静。 “歌蒂娅女士”,莫里斯来到楼梯前,抬头看着正向下投来视线的“船长小姐”,“我在一本关于克里特古王国的文献中找到了您给我看的那个符号……至少非常相近” 歌蒂娅注意到了莫里斯眼底微微的血丝以及略显浮肿的眼皮,显然这位老学者为了查找这些资料颇费了一番工夫,但他眼神中又带着一丝兴奋的光彩,精神状态显得异常振奋——这是沉浸于研究并终有所成时才会有的神采。 歌蒂娅看了一眼楼下的妮娜和爱丽丝等人,微微点头:“你们看店” 随后,她看向莫里斯:“上楼来说吧” 老先生夹着那本大书踏上了楼梯,古旧的木板阶梯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他跟在歌蒂娅身后到了二楼的主卧室——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以一位亚空间阴影的居所标准来看,这卧室略显朴素,但考虑到歌蒂娅女士“扮演凡人”的特殊“爱好”,这朴素的房间又显得颇为正常。 莫里斯谨慎地控制着自己的举动,在满足好奇心的同时不要做任何多余的窥探,歌蒂娅则从旁边拉过两把椅子,示意老先生将那本大书放在靠窗户的书桌上。 “给我说说你的发现吧”,歌蒂娅坐下之后说道:“那个符号到底代表着什么?” “关于它的意义……暂时还没有头绪,我只是找到了它一个最有可能的出处”,莫里斯定了定神,将那本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文献打开,找到里面夹著书签的一页:“您注意到这个位置了吗?它出现在这儿” 歌蒂娅微微皱眉,她看到那一页是幅图画,一幅颇为精美的手绘插图,所展现的应该是某个大型建筑的一部分,看上去像是宫殿的正门,而那个带着六边形边框和破碎十字结构的符号便出现在正门上方的浮雕中,居于整个画面的中央。 至于那浮雕的内容,似乎只是一些看不出含义的花纹。 正如莫里斯刚才在楼下时说的,这个符号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它只是一幅插图上的一个小小的装饰部分,在整幅画面中所占的比例甚至不到十分之一,也没有被特殊标注出来。 真难为莫里斯竟然可以从成堆的文献里找到这本书,又从这本书里找到这么个角落。 “我朦朦胧胧留着点印象,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看到过一眼,感谢智慧之神的赐福,这份‘印象’直到今天还能发挥作用,让我找到了这个‘小玩意儿’”,莫里斯解释道:“这幅插图是临摹品,它的原稿最初出现在一个关于古克里特王国建筑遗迹研究的文献中,那份文献目前不在普兰德,但我相信我的一些学术界朋友应该能帮上点忙” “当然,即便没有原稿,这本书上记载的内容也很有用,它提到这份手绘插图所描绘的是一座曾位于边境海域的失落遗迹,那座遗迹位于无名荒岛上,而该岛屿在新城邦历223年左右神秘消失在一片浓雾中,在彻底消失之前,曾有数支探险队成功登岛,并考证了遗迹的形制和年代,确认它应是克里特古王国时期产物,从建筑表面纹饰和浮雕判断,整个设施应该是某种兼具学术和宗教意义的大型建筑……” 莫里斯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插图相邻一页的文字记述,在那略微泛黄的书页间,可以看到老学者早年间曾写下的批注。 “这种具备硬朗,深刻线条的浮雕,以及花纹中的大量菱形元素是克里特古王国的建筑特征,他们崇尚线条厚重且具备力量感的建筑风格,其宫殿楼宇的主体部分多半呈各种长方体或金字塔形状,这座建筑完美符合这些特征……” 一边听着莫里斯老先生的解读,歌蒂娅的目光一边慢慢扫过那些图画和字句,她的注意力又落在了画面里正门浮雕中心的那个六边形纹路上,眉头微微皱起:“关于这个符号,并没有针对性的解读” “……很遗憾,这份文献只是一个笼统的介绍,并没有涉及对遗迹种种细节的详细解读”莫里斯摇了摇头:“但这又是难免的情况——克里特古王国距今已有万年,其留下的遗迹少之又少且多半损毁严重,再加上各种资料的遗失或‘污染’,能供后人解析的知识本就支离破碎,我们应该很难找到一篇专门针对古王国某扇大门上的某个花纹做研究的文章 ” “学术或宗教设施,入口处的徽记……”歌蒂娅若有所思地捏着下巴:“一群一万年后的‘苦修者’,为什么会随身带着一个来自克里特古王国时期的护符?” 她转过头看着莫里斯:“你认为……有可能存在传承了一万年的‘克里特遗族’么?” “……有人说过,严谨的学者不应该盲目否认任何一种可能性,哪怕它的概率微乎其微,但从我个人角度,我认为这真的不可能” 莫里斯一边思索着,一边谨慎说道。 “一个类似苦修者的群体,人数可能极少,活动极为隐秘,经历了古王国崩溃之后的大混乱,经历了纷争年代,经历了旧城邦战争,传承了整整一万年,中间既没有断了代,也没有被人发现,如果这个可能性都成立的话,我更愿意相信他们是一个在近代才成立的秘教团体,因为偶然发现了一些古文献或者类似的遗迹,便把克里特时期的某个符号当做了自己的标记来用——这个可能性还更高一点” 歌蒂娅听着老先生的想法,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又扫过那些文字资料。 在资料上,有一些段落显然是引用了文献原稿中的记载,记述着一千多年前的那批探险家所留下的只言片语:“它就伫立在岛屿中心,主建筑和周围的附属建筑几乎占据了整座海岛,似乎那座岛就是专门为了这座建筑而生的……” “建筑物的主体材质看上去是石头,但比石头坚韧,色泽苍白,士兵用冰镐尝试凿开其中一块墙砖,费了很大力才成功,冰镐和墙砖撞击时发出夸张的火光,墙砖断裂的地方带着银灰色的质感” “岛屿附近还有几座小岛,都很荒凉,稀稀落落的植物,连虫子都不多见,没有建筑物遗留,或许曾有过,但规模太小,已经被时光吞噬……” “第三天傍晚,小艇绕岛巡视,发现原本位于水面以上的一处坍塌点不知何时已经被水淹没,然而没有任何涨潮的迹象,附近海域开始起雾,牧师有不好的预感,在向死亡之神巴托克祝祷并寻求启示之后,他建议我们立刻远离这座岛屿” 歌蒂娅直接看向这段引用的末尾,看到文献作者如此记录:“在该探索队伍撤离之后的第七天,大雾消散,另一支队伍抵达该海域附近,已经找不到这座无名岛屿” 歌蒂娅心中不免有些遗憾。 “就这么被浓雾吞噬了啊……”她轻声叹息着:“听上去像是边境坍塌的结果” “看起来很像,但当年还没有很成熟的圣徽道标技术,也没有足够准确的观察手段,包括边境坍塌和‘雾噬’现象在内的几种异常现象很容易被混为一谈” “雾噬现象……”歌蒂娅略微回忆,便在脑海中找到了对应的知识,她这段时间一直通过书本恶补这方面的常识:“如果真是雾噬现象,那么这座岛还有可能在日后类似的浓雾中短暂重现世间,但看样子并没有这方面的记载流传下来” “确实如此,但也有可能是相关的资料散佚了” 歌蒂娅嗯了一声,手指则不自主地拂过那幅插图,拂过那上面小小的破碎十字标记。 “这幅图画……应该不存在临摹者‘自由发挥’的可能吧?”她突然不放心地问道。 “我认为不会”,莫里斯立刻回答:“这是非常严谨的文献资料,插图的绘制者和原始文献的编纂者都是以严谨留名的学术权威,在留下这些资料的时候,他们宁可把模糊不清的地方原封不动地留给后人,也不会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擅自做什么‘补充调整’,或者说,哪怕他们做了调整,也一定会在备注里专门说明对应的情况” “真实可考么……” 歌蒂娅在若有所思中轻声咕哝道。 第二百六十二章 歌蒂娅船长的馈赠 在莫里斯所带来的这本大部头文献中,能跟那个神秘符号有联系的部分就只有这么一小段,而且那个符号还只是这一小段资料中一个极不起眼的部分,文献的作者甚至没有用一丝一毫的笔墨来解读这个符号以及它周围的浮雕图案。 歌蒂娅与莫里斯只能通过手稿插图上所呈现出的细节来分析,初步认定那个被六边形轮廓围绕的破碎十字应当是古王国时期的一个宗教符号,或学术象征。 歌蒂娅慢慢合起了那本大书。 莫里斯从理智的角度判断,认为一个世纪前造访失乡号的那些苦修者不可能是古王国的后裔——一群隐士在混乱危险的深海时代传承一万年而不断绝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从严谨的学术角度,他不能贸然做这个假设,除非找到更多证据。 但歌蒂娅仍然从直觉上认为当年那批苦修者一定跟克里特古王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持有那个神秘的徽记,而且对其极为重视,这说明他们是知道那个徽记有何意义的。 当然,假设归假设,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空谈,就现阶段来看,除非当年那批苦修者再次出现在歌蒂娅面前,否则谁也搞不清他们的来头。 “现在世界上还有多少已被找到且保存较好的克里特遗迹?”歌蒂娅突然抬头问道。 “已被找到的遗迹很少很少,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至于保存较好的……那得看这个‘较好’的标准是什么了”,莫里斯说道:“对于研究古王国的人而言,能找到一个被确认跟克里特有关的大坑,能找到十几米长连接在一起的墙砖,甚至只是找到几扇倒在地上的石门,那都能算保存较好了” 说到这里,老学者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正常情况下,留在城邦统治范围内的遗迹都不大可能保存下来,我们会尽可能给它们留下文字与图像资料,尽可能把它们的每一丝细节描述记录下来,然后把可供分析的遗物收藏在研究设施里,最后……遗迹本身会被推平,填埋,成为城市的一部分。” 歌蒂娅思索片刻,自言自语着:“立足之地贵如黄金” 莫里斯点了点头:“我们研究历史,保留历史,努力在岁月流逝中记住那些过往的东西,但我们不能让过往的东西挤压生存空间,新城邦历至今已将近两千年,在探险家们最为活跃的年代里,还时常有新的岛屿被发现,有未知的旷野和古老的废墟进入我们的视野,但在最近的一两个世纪里,这种‘发现’已濒临绝迹” “当初的‘新岛’渐渐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城邦,无垠海上可供立足的土地就这么多,勉强剩下的那些遗迹,要么是在环境险恶无法生存的孤岛上,要么本身就被超凡力量笼罩或位于危险异象的边缘,以至于哪怕四神教会,也只能对其探查一番便将其封存在海图上” 歌蒂娅默然许久,还是把关注点放在了那个符号,以及其背后的原始文献上:“你刚才说,你在学术界的朋友能找到跟这个符号有关的更多资料?” “我在伦萨认识一个专门研究古王国历史的朋友,他曾是我在真理学院进修时的同窗”,莫里斯点了点头,手指着桌上的大书:“这本书就是多年前他送给我的,我记得当时他还提起过相关文献的事情,我已经写了信但不知什么时候能收到回应” 歌蒂娅呼了口气:“耐心等待吧,一切随缘” 随后,她又与莫里斯讨论了许多关于克里特古王国的事情——关于那些零零星星的发现,那些缥缈又古怪的传说,那些真假参半,甚至让人无法分辨是现实还是神话的文献古卷。 一番宾主尽欢的畅谈之后,莫里斯到了告辞离开的时候。 “我临走的时候答应了妻子回家吃午饭”,老学者脸上带着笑容:“回去太晚怕是要被妻子和女儿一同数落半天” 歌蒂娅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看你倒是享受其中。” 莫里斯乐呵呵地点了点头,戴好帽子,又将那本大书夹在胳膊下面与歌蒂娅一同下了楼。 妮娜正在柜台后面清点几张钞票,爱丽丝好奇地在旁边看着,雪莉则不知何时已经不见踪影,可能是跑出去玩了。 当歌蒂娅走下楼梯的时候,妮娜正在耐心地教着缺乏常识的爱丽丝关于货币的知识:“你看,这个带有金色角标就是索拉,这里是面值……这几个硬币是‘比索’,正面的数字是面值……不能咬,很脏的!” “看样子今天生意还可以?”歌蒂娅看了一眼妮娜手中的钱,眨了眨眼睛:“平常可没这么多” “对啊,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生意很好”妮娜高兴地跟歌蒂娅扬了扬手中钞票:“好像跟爱丽丝有关?” 歌蒂娅一听愣了:“跟爱丽丝有关?” “刚才一位老太太离开的时候说的”,妮娜笑眯眯地说着:“她说这店里多了个跟大小姐一样的店员,显得架子上那堆东西跟真的似的” 歌蒂娅:“……?” 她默默地看向爱丽丝,爱丽丝则懵逼地看着她。 然而人偶小姐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还在努力记住钞票的模样,以及学习该怎么数钱。 “真没想到爱丽丝在这儿还能发挥这作用”良久歌蒂娅才若有所思地感叹了一声,随后又突然转向莫里斯:“回去的时候要带点东西么?” “啊?”莫里斯有些意外:“这……我出门的时候没这个计划……” “不收钱,算是对你努力查找文献的谢意”歌蒂娅微笑着,迈步来到柜台旁,伸手从架子上取下了一枚水晶吊坠——跟之前送给莫里斯当“赠品”的吊坠一模一样,因为这种吊坠她进货就进了一箱子:“我记得你提过一句,你女儿那枚吊坠损坏掉了,这个就送给你了” 莫里斯看着歌蒂娅手中的吊坠,看到那代表着现代工业的瑰丽晶体在半空中轻轻摇晃,表面反射着流光溢彩,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海蒂回来之后跟自己提起的那些不可思议的经历:在城邦分崩离析时仍然清醒的体验,亲眼见证两条历史的分裂与其中一条的湮灭以及来自护身符的庇佑。 他到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歌蒂娅船长便送出了她的善意。 那把价值三千四百索拉的匕首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赠品,真正的珍宝却险些蒙尘于眼前。 “希望这枚护符能继续给海蒂小姐带来好运气”,歌蒂娅笑着说道:“拿着吧,这是你应得的” 莫里斯郑重其事地伸手接过那枚水晶吊坠并表达了谢意,但歌蒂娅却好像又想起什么,若有所思地念叨了一句:“你要就拿着这个吊坠回去,肯定还得被女儿念叨,这次还得加上你夫人,你等会,我再给你找个真东西回去好跟老婆孩子交差” 莫里斯一听顿时连连摆手:“不必不必,您不用这么为我……” 然而歌蒂娅这时候已经转身去柜台旁边的杂物堆里翻找起来,一边翻找一边头也不抬地念叨着:“不用多说了,都懂……啊,找到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抱着自己找到的“真东西”回到柜台前“砰”一声把那玩意儿往台面上一放。 突如其来的动静让旁边的爱丽丝都激灵一下子,赶紧伸手扶住了自己的脑袋。 莫里斯目瞪口呆地看着歌蒂娅拿到柜台上的东西。 “这是……”老先生有点不明白。 “古董”,歌蒂娅一本正经地看着眼前的老爷子:“我这店里的真东西不多,但这件绝对保真” “看着像是一枚炮弹?” “对,失乡号上的,品相非常良好,你找个口径合适的前装滑膛炮甚至还能打出去”歌蒂娅愉快地拍了拍柜台上的大铁球:“更重要的是弹体上还留有炮弹铸造厂的完整钢印和铸造师的个人标记,说真的比上次那把匕首还少见——送给你了” 莫里斯看看炮弹,又看看歌蒂娅,脸上表情愈发古怪,一时间心里竟不知道抱着个炮弹回去和拿着个玻璃吊坠回去哪一个更容易让妻子和女儿血压升起来,然而面对歌蒂娅女士脸上热情洋溢的笑容,他最后还是把所有话都咽回去,坦然接受了这份“礼物”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 第二百六十三章 敲门 莫里斯离开了,带着古怪的神色,抱着一枚拥有百年历史的炮弹离开了。 歌蒂娅站在柜台里看着老先生离开的背影,笑容中带着愉快。 “……您真的把炮弹给莫里斯先生了啊”一旁的爱丽丝嘀嘀咕咕。 “真的把炮弹给莫里斯老师了……”妮娜跟着嘀嘀咕咕。 “我不喜欢炮弹”,爱丽丝小声说道:“特别不喜欢” 妮娜好奇地问:“为什么?” 爱丽丝一脸认真:“因为船长小姐曾经给了我八个炮弹……” “别念叨了”,歌蒂娅的声音突然从旁传来,她无奈地看了一眼带着怨念的爱丽丝以及旁边明显已经被勾起好奇心的妮娜:“雪莉去哪了?” “她说她背字母表头晕脑胀,要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妮娜吐了吐舌头:“但我猜她这时候应该已经跑到隔壁街区了” “意料之中”歌蒂娅叹了口气:“以雪莉的文化水平和个人修养,她能坚持每天不在我面前说脏话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感叹中,她扭头看向窗外,透过澄明的橱窗,普兰德日常而平静的街头景象映入眼帘。 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市民们忙忙碌碌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下城区今日仍旧无事发生——异象001的短暂故障,太阳符文环上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缺损,遥远北方那已经被人遗忘的深潜行动,克里特古王国留下来的一个神秘符号,这一切距离这片阳光下的街区似乎都还很遥远。 她微微眯起了眼睛,良久,才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嘀咕起来:“安娜莉丝果然要提前回去了” 城邦东南港口,庞大的钢铁战舰海雾号已经为起航做好了准备。 这艘曾经被失乡号重创的战舰经过了短短几日的“自我修养”如今已经恢复大半,其装甲带和甲板上的诸多伤口裂痕此刻已完全愈合,甚至看不出丝毫受损过的痕迹,不死人水手们则在栈桥和战舰之间往来忙碌,将普兰德慷慨提供的补给品和临别礼物搬运上船。 身材高大的凡娜来到了码头上,亲自送别海雾号的船长女士。 “安娜莉丝女士,我们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就离开”,凡娜说道:“大主教可是做好了海雾号至少做客两周的准备” “其实我原本也以为自己会在这里停留很长时间——可是发生了一些意外”安娜莉丝轻轻揉了揉额头:“北方有些事情,我得回去处理一下” 这似乎只是托词,但凡娜没有兴趣探听别人不想说的部分,她只是有些在意地打量着安娜莉丝,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恕我冒昧……安娜莉丝女士,你的脸是浮肿了吗?” “小小的意外,小小的意外”安娜莉丝立刻摆摆手,心说这幸亏已经经过了又一天的恢复,如果是昨天被这位审判官看见,她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那大了一整圈的脑袋。 紧接着,似乎是为了防止尴尬继续,她赶紧转移了话题:“在普兰德做客的日子非常愉快,也感谢你们的礼物” “你喜欢就好”凡娜微笑着点了点头,紧接着便有些好奇地抬起头,望着海雾号那高耸的船舷,以及从侧面可以看到的主炮炮台:“虽然曾有耳闻,但亲眼见到还是感觉很不可思议,这艘船竟真的就这样‘自愈’了,甚至连那些已经被彻底抹消的主炮也都‘长了回来’?” 安娜莉丝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战舰,目光落在那三座明显是刚刚复原,此刻看上去似乎比其他主炮略小一圈的新主炮上,精致姣好的面容上泛起自豪的微笑:“海雾号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模样,它总会倾向于让自己处于最好的状态,不过那几门主炮现在还不太能派上用场,它们还小,还要再长几天才能跟其他的主炮一样发射全装药的标准口径炮弹” 凡娜呆了呆,总觉得对方在看着自己船上的主炮时脸上露出的笑容以及说话间带出的语气好像有哪不对,但又说不出来是哪不对…… 不过,幸好她并不是一个会纠结这种细节的人。 下午三点二十分,伴随着一阵悠扬的汽笛声,舰首高耸的钢铁战舰缓缓加速,离开了这座城邦。 凡娜站在码头上,一直目送那艘战舰渐渐变成海平面上一个不起眼的黑影,才轻轻呼了口气,转身乘上了旁边那辆已经等候许久的黑色蒸汽车。 负责驾车的部下抬起头,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脸上露出疲惫之色的审判官:“您似乎很疲惫?” “事情接二连三,文书工作远比拎着大剑跟异端战斗要劳心费力多了”,凡娜活动了一下肩颈,很没形象地靠在后排座椅上:“而且最近还饱受失眠困扰” 蒸汽核心传来低沉的震动和鸣响,齿轮与连杆轻快地运转起来,部下听着自己长官的抱怨,脸上不由得露出笑容:“但至少城邦最近很和平——没有异端,没有怪物,没有被困于夜幕的倒霉蛋,巡夜的守卫者们已经连续数日不曾遇上夜幕中的扭曲现象了,风暴之后总有晴天,不是吗?” 凡娜听着部下的感慨,过了一会才慢慢说道:“确实,最近的夜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就连黑暗最常笼罩的下城区和下水道里,都不再有噪声传来了” “这不是好事么?” “当然,是好事”凡娜轻声说道,随后在座椅上调整了一下姿势,闭上眼睛:“我先小睡一会,到大教堂叫醒我” “是” 在部下回应的时候,凡娜便已经感觉自己进入了昏昏沉沉的浅睡状态,车子的机械运转声和车窗外的声响都在渐渐远去。 她确实很困,她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城邦的秩序已经完全恢复,所有的善后工作都有条不紊地步入尾声,文书也处理完毕,给大教堂的报告以及与市政厅的各种接洽都没出什么问题——而这“一切顺利”的背后,是连日来的疲惫。 在送走了海雾号这特殊的“访客”之后,她终于能稍微松口气了。 至少在风暴大教堂抵达普兰德,在接待教皇冕下之前,自己应该能休息个几天。 一阵轻柔的夜风突然吹过脸颊,风中裹挟着微凉清新的气息,与之一同传入耳中的,还有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 凡娜猛然睁开了眼睛。 自己正置身于一间陌生的房间里。 入目之处,是古典而考究的陈设,墙壁上悬挂着风格仿佛上个世纪的华丽挂毯,墙角放置着颜色暗沉的置物架与酒柜,房间中央铺着厚厚的编织地毯,地毯上是带有雕花的会客桌与靠背椅,而此时此刻的自己,正坐在其中一把靠背椅上。 凡娜猛然起身,紧接着又如临战的猛兽般微微弓起身体,戒备着周围的一切。 下一秒,她看到了不远处的窗户——窗户敞开着,尽管自己入睡时还在白天,此刻窗外的景色却是夜幕低垂,寒凉的夜风便透过窗户吹进了屋里,清冷皎洁的光辉弥漫在窗台上,光辉中又可隐隐约约见到远方起伏的海面,以及海面上的粼粼泛光泛光。 那泛光细碎如水银。 凡娜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窗外,紧接着她似乎突然发现了什么,猛然冲向窗前,抬起头看着窗外的天空。 一个她难以理解的东西出现在那里。 那是一个发光的圆形物体,看上去就像是太阳中间的那个主体,但它既不刺眼也不灼热,而是如同一个带着凉意的发光圆盘般静静悬挂在天际,其表面还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某些纹理——整个发光体,都似乎散发着一种安宁静谧的奇妙气息。 凡娜怔怔地看着那个诡异的光体,这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思维似乎都随着那清辉陷入了静谧状态,这种头脑一片空白的状态持续了不知多久,她才迟钝地想到——那是什么? 那是冷却的太阳吗? 世界之创去了哪里? 随后她收回目光,又看着这个陌生的房间。 这里又是哪里? 外面是波浪起伏的大海,身边是陌生的房间,窗外是诡异的天空,诡异的天体,联想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经历,答案似乎并不难猜。 但这一次好像又和此前不太一样,这一次,她没有看到那个可怕的幽灵船长。 凡娜这么想着,但就好像是为了回应她这个想法,下一秒她便突然感觉到有一个气息靠近。 “咚咚咚” 有人敲响了房门。 第二百六十四章 船长的预警 平心而论,凡娜这辈子几乎就没怕过什么东西,但那位歌蒂娅·斯卡蕾特船长……似乎总能给她带来各种“意外情况”。 被梦境封锁的房间,窗外无边的黑暗大海,天空高悬的诡异光体,寂静的夜幕之下,有人敲响了房门。 凡娜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在梦境中凝聚出她的巨剑,对着门口的方向一个跳劈一一幸好,在最后一秒她控制住了这份冲动。 “咚咚咚” 敲门声仍然在不紧不慢地传来,带着十足的耐心和礼貌。 凡娜使劲深呼吸了好几下,也不知此刻该露出什么表情,便只能绷着脸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正常一点:“请进” 咔擦一声轻响,把手转动,那扇黑沉沉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那容貌完美到不真实的纤细身影出现在凡娜眼前,并迈步走进房间。 而在这个身影身后,则是一片纯粹的黑暗,就仿佛梦境的边缘——边缘之外,是不存在任何实体的“虚无” 歌蒂娅走进房间,对凡娜露出柔和亲切的微笑:“下午好,凡娜——这次我可是敲了门的” 凡娜一言不发地看着正走进房间的幽灵船长,看着对方自顾自地走到旁边的酒柜前,从里面取出酒瓶和两个酒杯,又看着对方不紧不慢地来到桌旁,在靠背椅上坐下。 “不过来坐坐么?”歌蒂娅抬起眼帘看了一眼仍然站在窗户附近的年轻审判官,示意着桌子对面的空位:“你脸上的表情不是很好” 凡娜犹豫了一下,终于带着怪异的神色来到歌蒂娅对面,一边谨慎地坐在椅子上,一边看着对方倒酒的动作,良久才叹了口气:“您不觉得这样一来更吓人了么?” “是这样?”歌蒂娅有点惊讶地看着凡娜,又看了看自己琢磨了许久才布置出来的这处梦境,看着那些温馨日常的陈设以及手中代表友好的酒杯,不太肯定地皱了皱眉:“那我下次试试更明亮一点的色调” “我觉得不是色调的问……”凡娜感觉眉毛都抖了一下,但紧接着又不知想到什么,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好吧,最起码我觉得自己确实感受到了您的‘善意’……这份善意有点吓人,但我多多少少能确认它的真实性了” 歌蒂娅将一杯酒推过去:“看来是好事” “谢谢”凡娜接过酒杯,犹豫地看着里面澄清中略带金红色的液体,迟疑了半天还是暂且把它放在一旁,随后她抬起眼睛,看着对面的船长:“这里是又一个梦境——是失乡号上的某个房间吗?” “有一定参考,但不完全是,我按照个人喜好布置了一下”,歌蒂娅不紧不慢地说道:“其实我并不怎么擅长编织梦境,我更喜欢直接进入现成的梦境,但你睡得很不安稳,梦境破碎又凌乱,我便为你准备了一个能好好休息的地方” 凡娜并没有在意歌蒂娅的最后一句话,她只是扭头看了一眼窗外,问出自己最大的疑问:“外面天上那个发光的东西是什么?也是您的‘个人喜好’?” 歌蒂娅一时沉默,她的目光望着窗外,在月光中默然许久才轻叹着摇了摇头:“算是吧——我不太喜欢世界之创那种过于苍白冰冷的微光,它不够柔和,又让人感觉浸满恶意,至于现在你看到的那个,你可以叫它‘月亮’” “‘月亮’……”凡娜生疏地重复着这个似乎是用未知语言直接音译过来的古怪单词:“真是拗口的称呼” “你对它感兴趣?”歌蒂娅似笑非笑地看着凡娜:“那我可以跟你讲讲这个名字背后的故事” 结果她这话音未落,凡娜便整个人激灵一下子:“不!谢谢!” “……好吧,总是这样”歌蒂娅耸了耸肩,不太在意地说道:“其实只是一些最寻常的东西,跟亚空间一点关系都没有” “抱歉,我相信您很友好,但……您就当我胆小吧”凡娜别扭地说着,经过了这么多次的接触和一连串的事件,她对这位幽灵船长的警惕和戒备心态其实已经潜移默化地转变了不少,但不管怎样,哪怕是从逻辑和理性的角度,她也不太敢随便从这位亚空间返航者的口中听取“知识”:“还是说说别的吧,您为什么找我?” “两件事”歌蒂娅注视着凡娜的眼睛:“第一,感谢你们这两天对安娜莉丝的照顾,她在普兰德待的似乎还算愉快” “安娜莉丝船长?”凡娜心中一动,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难道您这些天一直在关注……” “是的,我一直在关注这件事”歌蒂娅语气中带着感慨:“那孩子在北方游荡多年,还沾染了海盗的臭毛病,平时又只有一群不死人水手作伴,社交习惯极不健康,再加上寒霜那桩陈年旧事,不得不让人担心她的心理状态,为了避免变成一个孤僻古怪又愤世嫉俗的怪人,她需要一点健康有序的人际关系” 歌蒂娅这基本上就是随口胡诌,只为了进一步巩固自己“重获人性理智清醒”的形象,以方便跟凡娜还有她背后的“秩序文明”打交道,然而凡娜可没当这是胡诌,审判官小姐一愣一愣地听着这个幽灵船长像个老母亲一样跟自己念叨,愣了半晌才憋出一句:“您……还挺关心她……” 歌蒂娅一本正经:“家族成员互相关心是维持家族和睦的第一步” “……但您几乎把海雾号炸成了一堆废铁”凡娜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歌蒂娅仍然一本正经:“适当的教育和引导则是第二步” 凡娜:“……” 古怪,违和,处处诡异,凡娜越来越觉得自己此刻与歌蒂娅船长的交流过程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怪异感觉,可不知为何,就是在这怪异又违和的交谈中,她竟真觉得这位幽灵船长“有血有肉”了起来。 她不得不甩了甩头,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暂时放在一旁:“那您说的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歌蒂娅顿时整顿了一下表情,稍稍严肃起来:“是有关于太阳——你们注意到它的变化了吗?” 窗外的海浪声不知何时渐渐变得低缓下来,仿若遥远的呢喃,吹入房间的轻风也变得若有若无。 凡娜在听到对方提起“太阳”的时候便眼神微微变化:“您指的是之前那推迟了十五分钟的日出,还是……” “它的外部符文环,有一处缺口”歌蒂娅说道:“看你的表情,你们应该也注意到了” 凡娜沉默了两三秒,才轻轻点头:“很难不注意到——虽然那只是一个肉眼难以察觉的缺口,但千百年来,总有警惕的眼睛在关注着异象001的运行,教会第一时间便察觉了这令人不安的情况” “守卫者们永不松懈么,我对你们的观感更好了一点”,歌蒂娅说着突然问道:“那你们对此有什么看法?” “这要看风暴大教堂给出的反馈”,凡娜一板一眼地说道:“普兰德这边只能把自己观察到的情况上报,我们并不是研究设施,也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介入到异象001的运行” 她说到这思索了一下,又有些不太肯定地摇摇头:“或许,连风暴大教堂也不会给出很明确的反馈,异象001它的运行牵动着整个世界,而它的异样,惊动的不只是一个深海教会” 凡娜说着,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向歌蒂娅:“您突然找我谈论这件事,难道您知道些什么?您知道异象001出了什么问题吗?” 歌蒂娅没有立刻回答。 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自己曾做的那个短暂的怪梦。 梦境中,巨大的光体如流星雨般坠落,整个世界渐渐归于黑暗,天空中最后只剩下恐怖骇人的黑暗,状若空洞或一个垂死的眼球。 当时,她并没有从这个梦境中领悟到什么,但现在她仿佛从这个梦境中窥见了一丝预兆。 “连我也不能确定,凡娜”她终于打破沉默,平静地注视着凡娜的眼睛:“但我想,这应该只是个开始” 一股寒意慢慢在后背蔓延,凡娜感觉自己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出了某种极其令人不安的信息:“只是个开始?” “现在我还没有足够的证据,但我猜,异象001其实存在一个‘使用寿命’”,歌蒂娅严肃地说道:“克里特古王国留给后世的并不是一个永恒的庇护,而只是一份暂时的安宁,我们头顶的太阳多半是快坏了” “至于这份证据何时能到来……” 歌蒂娅停顿了一下,悠悠说道:“或许会有巨大的碎块自天空坠落,而那就是倒计时的滴答声” “更有可能,第一个碎块现在就已落下,只是落在了文明世界的视野之外” 寒意与不安在心底蔓延,凡娜眼眸微垂,遮掩住了眼神中的所有变化,而她的手则慢慢拿起了旁边的酒杯,又下意识地凑到嘴边,似乎是想用酒精平稳一下自己的心情。 她喝了一口,微微皱眉,抬头看着歌蒂娅:“没有味道……” “当然没有味道”歌蒂娅笑了起来,向凡娜微微举杯致意:“因为你快醒了” 凡娜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仍然坐在行驶的蒸汽车内,大教堂的高塔与主楼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她微微喘着气,听到部下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啊,您醒了,正好,大教堂就快到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海中女巫与边境遗物 弥漫开来的淡金色光辉笼罩了整片海面,充斥着璀璨星辰号周围的所有空间。 这艘有着怪异形态的“魔法战舰”在一片光辉笼罩中前行着,它前半段的船身正在全功率运转,船身两侧的明轮结构轰然作响,甲板上设置的大量魔法机关不断向四周的空气中投射出闪烁的光栅,那些经“海中女巫”亲手设计的装置正在航行过程中不断检测着周围的环境,以采集重要的数据。 而这艘船的后半段则如雾似幻,仿若幽灵船一般的虚幻结构时而凝聚,时而变成近乎透明的姿态,随着周围的光芒起伏如雾般消散,许多幽灵般的水手在那半透明的甲板上活动着,一边监控“灵界深度”的状态,一边确保着璀璨星辰号本身的稳定。 整艘船前段和后段的水手们泾渭分明,各司其职,只在偶尔的时候进行必要的交流或走动。 露克蕾西娅则站在这艘船的前端,站在呈“绽放”状态的顶部甲板上,这里像一个开放式的大露台,拥有整艘船最好的视野,让她可以清晰地看到海面上的情况。 有两道粗大的锁链从璀璨星辰号腰部延伸出去,越过后方微微起伏的海面,缠绕在距离船尾几十米处的一个巨大石球上。 那石球漂浮在海面上空数米高度,看似没有重量,然而锁链时不时传来的吱嘎声和璀璨星辰号本身功率全开却仍旧航行缓慢的事实却在证明,要拖动这东西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 露克蕾西娅看了那石球很久,才收回视线,揉了揉眼睛。 石球周围释放出来的无尽光雾其实并不刺眼,但长期被这无边无际的光辉笼罩,仍然会让眼睛略感不适,而那石球表面神秘的凹凸纹路看久了更是让人眼花缭乱。 只是除了这些许眼花缭乱的感觉之外,石球以及周围的光雾本身似乎并无更多危害,注视它们的时候不会心智受损,靠近的时候也不会听到诡异可怕的声音,作为从边境“捡”到的古怪遗物,这可不常见。 露克蕾西娅在边境游荡多年,已经见识多了那些能轻而易举将凡人诱导至疯狂的危险事物,而这个会投射出巨大几何体幻象的石球,实在是诸多边境遗物中最安全的异类。 一阵脚步声从旁边传来,发条魔偶露妮的声音随之响起:“女主人,锅炉舱那边传来回报,机器功率已经不能再提升了,现在就是极限航速” “……连平常航速的三分之一都不到”露克蕾西娅叹了口气,“这个大球看起来飘飘荡荡,拖动起来竟然这么费劲” “它真的很古怪”露妮歪了歪头,像人类一样做出困惑的模样:“我们用了各种办法,都没办法测量它的准确质量” “好在最起码还能拖动,慢是慢点,但迟早能拖回去” 露克蕾西娅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看了一眼船头的方向——由于锁链长度有限,璀璨星辰号如今是在石球投射出的“巨大几何体”内部航行,船头之外能看到的也只有无尽辉光,根本看不到正常的海面。 但她并不担心船会迷航,也不担心船会撞上岛礁之类的东西。 因为璀璨星辰号的船尾部分正在灵界中航行,而灵界并未受到石球的影响,她的幽灵水手们可以在船尾的瞭望台和海图室中观察海况,指引航线,确保璀璨星辰号航行在正确的轨迹上。 这对于普通的船只而言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但对于璀璨星辰号的女主人而言,这是驾轻就熟的操作。 “轻风港那边收到我们的消息了吗?”露克蕾西娅微微回头询问:“他们有什么回应?” “他们已收到消息,一支由数学家,符文学家和超凡专家组成的研究队伍已经在港口做好准备,还有探险家协会派来的人”露妮立刻答道:“不过我也跟他们说了,璀璨星辰号现在航行速度很慢,估计他们要多等一阵子” “不只是多等一阵子的问题”露克蕾西娅看着海面上无处不在的金色光辉,忍不住抿了抿嘴唇:“跟他们说一声,我这次找到的东西可不是个小玩意儿——虽然它‘本体’确实不大,但它的影响范围太大了” “让他们在近海区域找个合适的交接点吧,起码离港口两三海里,否则就得做好整个港口区都被笼罩在无尽白昼中的准备” 露妮微微低头:“是,女主人,我们会在十五分钟后经过一座灯塔设施,到时候我会向轻风港再发一份电报” 露克蕾西娅嗯了一声,接着也不知想了些什么,沉默几秒钟之后突然自嘲般地轻笑着摇了摇头。 人偶露妮疑惑地看着她:“女主人?”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露克蕾西娅轻声说道:“露妮,你知道么,以前我经常会在母亲探险归来的时候数落她” “主母?您数落她?” “是啊,数落她总是在外面捡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露克蕾西娅仿佛陷入回忆,一边思索一边慢慢开口:“有时候在边境地区找到一块破石头都会兴奋地研究十天半个月,还要拉着我和姐姐一起研究” 她转过身,有些出神地望着船尾那延伸出去的锁链以及锁链尽头的石球。 “现在,我也捡了一块‘大石头’回来,如果她知道了,不知会怎么想” 露妮不知该如何回应自己的女主人,呆呆地沉默了片刻之后才开口:“您很少提起主母的事情” “大概是因为最近发生了很多吧”露克蕾西娅摇了摇头:“不谈这些了,我有些累,现在什么时候了?” “已经深夜”露妮点点头:“您确实该休息了” “已经深夜了?”露克蕾西娅惊讶道,接着摆了摆手:“拖着这个东西,二十四小时都跟白天一样,过得昼夜颠倒的,你盯着船,我先休息去了”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便骤然崩解成了无数纷飞的彩色纸片,随风飘舞着飞向了船长室的方向。 …… 直到返回大教堂,直到晚祷结束,凡娜仍旧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而她这满腹心事的状态显然不可能瞒过瓦伦丁主教。 面对主教的询问,她没有隐瞒从港口返回的路上与那位幽灵船长的“梦中交流” 与侧厅相连的小祈祷室内,瓦伦丁静静听完了凡娜讲述的内容。 “对于‘她’的造访,我并不意外”,老主教表情平静:“整座普兰德城邦已经发生了某种……转化,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承认,我们以及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如今都已经和失乡号建立起了无法割裂的联系,我与你的叔父交流过这件事,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 “他怎么说?” “如今的普兰德背后,站着一位阴影中的‘女主人’,如《戈蓝诗篇》所描述的‘十城’那般,影子里站着一位无冕的王,一位不具名的大执政,一位无形但切实存在的‘拥有者’,这个‘女主人’并没有向城邦宣示她的权威,就像你也不曾对你口袋中的钱币宣布你是它们的主人——但当你取出钱币的时候,你也不会想到征询它们的意见” 凡娜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十城,据说是《戈蓝诗篇》中最令人不寒而栗的片段,描述十座城邦渐渐被一个不可见的统治者接管并转化为阴影的过程,而直到长诗结束,作者都没有对这个统治者本身进行过一丝一毫的描述,而仅仅是通过对城邦中气氛,习俗和环境的描写来暗示‘无形之王’的存在,我读过它,但那时候还小,根本无法理解大人们谈论这篇长诗的恐怖之处时的那种津津乐道” 说到这,她轻轻摇了摇头。 “但我觉得最起码那位歌蒂娅船长并没有像‘十城’长诗里所讲的那样,在尝试将城邦转化成某种不可名状的温床,最起码现在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恶意” “确实,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恶意,甚至还专门跑来对你提出了一个警告”,瓦伦丁主教轻轻点了点头:“异象001的问题其实已经引起四神教会注意,但据我了解,目前各个教会的主流看法还是在等待异象001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可若是歌蒂娅船长传达的警告是真的……” 老主教停了下来,片刻后才一声轻叹。 “那我们这个世界的麻烦可就大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思维蔓延 凡娜站起身,来到了小祈祷室中那座女神圣像前,这圣像被安置在一个高高的平台上,而在平台四周,明亮的烛火正在静静燃烧。 “我们应该把这份警告传达给风暴大教堂,最好再传达给其他教会和城邦”,瓦伦丁主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但这就涉及到警告的来源,如果想有足够的说服力,就必须给出足以令另外三神教会信服的理由,单纯说‘一个圣徒在梦中得到启示’是不够的” “教皇冕下已经知晓你和歌蒂娅船长之间的联系,她对此并未降下什么训诫,看起来是已经默许了此事,但如果其他教会知道了真实情况……他们的反应便难以预料,尤其是死亡教会那边” “维瑟兰十三岛的影响么……”凡娜小声嘀咕着:“死亡教会对失乡号的警惕态度可不一般” “没错,维瑟兰十三岛,被失乡号拖入亚空间的牺牲品,一个世纪前死亡教会掌控下最大的群岛城邦,对死神的追随者们而言,那十三座岛屿的地位等同于今日的普兰德之于深海教会”瓦伦丁叹了口气:“很麻烦,时隔百年,这不单纯是仇恨的问题,更是人类对一个‘失控灾祸’天然的不信任感,如果他们知道这份警告的来源,说不定反而会首先把这件事往阴谋的方向思考” 凡娜一时间没说话,只是沉默了几秒种后才突然开口:“风暴大教堂就要来了,或许教皇冕下对此会有自己的考量” “但愿吧”瓦伦丁不太自信地嘀咕着:“无论如何,现在四神教会也已经关注到了异象001的情况,只是看来我们的重视程度还不够,如果深海教会能牵头,把这件事的优先级提升上来,我想起码也就达到了这份‘警告’的效果” 凡娜慢慢点了点头,随后抬起视线,注视着风暴女神葛莫娜的圣像,良久才轻声祝祷:“愿您庇护” …… 失乡号,船尾甲板上,歌蒂娅刚刚完成了对整艘船的巡视,准备回房间休息。 失乡号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进行一次整体巡视,尤其是船底部分——那些被无垠海浸没的舱室需要船长的震慑与安抚,才能确保稳定。 而在这次巡视中,歌蒂娅又重点检查了一下舱底那扇“亚空间之门”的情况,确认了门扉仍然紧闭着。 这让她踏实不少。 但与这份“踏实”相对应的,是压在心底的隐隐不安,她仍然没搞明白上次自己到底是怎么在卧室里睡了一觉便进入了门的“另一侧”。 稀里糊涂就进入了亚空间,稀里糊涂就在亚空间的另一艘失乡号上待了半天,尽管最后找到了平安返回的办法,但只要还无法确定自身进入亚空间的机制,她就总也无法彻底安下心来。 而自己进入亚空间的时间,正是在异象001出问题之后。 “太阳”出问题,怪梦,进入亚空间,三件事发生的如此紧密,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它们背后是否有隐秘的联系。 歌蒂娅站在船长室前,单手提着提灯,在寒凉的夜风中轻轻吸了口气。 或许正是由于这份“不安”的驱使,她才在之前与凡娜的“梦境交流”中传达了一份警告,尽管她还不确定自己那诡异的怪梦到底与现实有几分映射,但跟超凡异象打了这么多次交道之后,她最起码有一个经验,普通人做个梦或许也就算了,但她这个“歌蒂娅船长”做了梦……那千万别真的当个梦看待。 她现在只希望,自己的这份警告可以让四神教会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到异象001的问题上。 她知道自己不是超凡领域的专家,即便想研究异象001的问题也无从下手,而她能做到的……就是把那些真正的专家吸引到问题上。 来自“歌蒂娅船长”的示警毫无疑问是一个可以让许多人都认真起来的理由。 收敛了一下思绪,歌蒂娅便将手放在了船长室的门把上,但在开门前,她却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安娜莉丝曾向自己提及的潜渊计划。 歌蒂娅微微皱起眉头,略做思考,便直接推开了那扇“失乡者之门”。 盘旋的浓雾出现在门框中。 她迈步踏入其中。 短暂的眩晕和时空错位感之后,周筱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熟悉的单身公寓,这里的一切还是照旧。 她定了定神,首先便是如往常一样第一时间去检查窗台,书桌等处,确认这里的一切都未发生变化之后,她才迈步来到了房间尽头。 在朴素的置物架上,失乡号与普兰德的精巧“模型”仍然静静地摆放在原处。 周筱走过去,直接捧起了那代表着普兰德的“模型”,然后抱着这个在自己手中不轻也不重的“藏品”来到了不远处的书桌前,坐下来仔细观察着它的“底座”结构。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这件事——必须承认“城邦之下”不但是这个世界许多人的思维盲区,甚至也是她的思维盲区。 她只看到一个极为平滑的底面。 在普兰德城邦的海平面以下,模型上所对应的部分戛然而止,其底面平滑的就仿佛是被利刃切断一样。 周筱注视着模型的底座,陷入了沈思之中。 如果作为一个“模型”这齐齐整整的底面当然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但她知道这件“藏品”并非普通的模型,它应该是现实中的普兰德在这间房间中的“映射”,“投影”这东西所呈现出的……应该是普兰德完整的模样才对! 不管城邦下面是什么,是一根无限长的柱子也好,一个薄饼般的底座也罢,它都应该有个结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海面以下的部分便戛然而止。 是因为自己当初用火焰焚烧城邦的时候不够彻底?还是因为…… 自己“忽略”了这部分? 周筱微微皱着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敲打著书桌的边缘,随后她定了定神,将手放在模型上空,精神则一点点弥漫开来。 普兰德城邦,古董店内,刚刚与妮娜和雪莉互道了晚安的歌蒂娅默默走回房间,来到窗前,静静地眺望着窗外夜灯遍布,夜幕静谧的街区夜景。 夜幕已深,城邦中几乎所有的居民都已回到家中,街头巷尾极为寂静,只有少数光点在那些略显黑暗的街巷深处移动,那是巡夜的守卫者,以及他们手中提灯散发出的辉光。 歌蒂娅微微闭上了眼睛。 整个普兰德城邦的景象却以一个更加清晰,更加直观的视角直接映入她的脑海中。 拥挤的居住区域,昼夜不息的蒸汽工厂,静谧的商业街区,带着潮湿的临海街道,路旁的瓦斯灯,跨越城区的管道系统…… 城区某处,一支守卫者小队正从小巷中走出,准备去检查下一处瓦斯和蒸汽节点的情况。 手执提灯的年轻队员看着前方静悄悄的街道,有些感叹地嘀咕道:“看来今夜又是太平无事……说真的,还真有点不习惯这种安静的夜晚啊” “别松懈”小队长看了一眼自己的部下:“夜幕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注意那些最黑暗的地方” “是,我明白”队员赶紧挺了挺身子,但还是忍不住又说道:“不过您不觉得这两天确实很平静么?我听说全城最近的巡夜记录中连一个……” 一抹淡绿的辉光突然在视野边缘一闪而逝,让这名队员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似乎是远处的瓦斯灯中散发出的光芒瞬间发生了变化,却极为短暂,极为隐秘,几乎难以捕捉。 “刚才你们看见什么东西闪过去了么?”队员下意识地将手按在腰间符文钢剑上,严肃地低声说道:“瓦斯灯好像闪了一下” “我看到你的提灯好像也闪了一下”另一名队员紧接着开口。 队员们下意识地将目光落在了队长身上。 但队长只是眉头紧皱,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过了好几秒钟,这名资深守卫者才摇了摇头:“继续巡逻——回去之后把情况报告给教堂就行” 守卫者小队离开了这个地方。 而类似的情况却在整座城市各处发生。 火焰中浮过绿色的光影,黑暗中闪过无形的注视——歌蒂娅的思维在整座城邦中流动,随后,渐渐沉入城邦的更深处。 在那超然又清晰的“感知”中,歌蒂娅让自己的意识一点点下沉,去探索着城邦在海面之下的结构。 公寓房间内,周筱突然睁开了眼睛。 轻微的摩擦声传入耳中。 她捧起了面前的“藏品”,紧紧盯着普兰德城邦的底部。 粗糙而复杂的新结构……正在这“模型”的底部一点点“生长”出来。 第二百六十七章 黑暗之下 “模型”的底部在生长。 随着周筱——歌蒂娅思维的蔓延,代表着普兰德城邦地下世界的结构正一点点浮现在她脑海中,而这些出现在认知中的部分,如今也化作了这件“藏品”上所对应的新部分。 那是粗糙的,仿佛岩石圆盘一般的事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了出来,并覆盖了普兰德城邦的整个地下部分,随后开始渐渐延伸,呈现出更多光怪陆离的细节——千百年的沉积层,仿佛细小尖刺一般的增生物,还有在沉积层之间蜿蜒盘曲的怪异凸起。 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某种棘皮动物粗糙的外皮,或岩石在强酸中腐蚀过所留下的丑陋外层。 最后,这个生长过程终于停止了。 代表普兰德城邦的“模型”底部,如今多出了一个状若圆盘的底座。 然而周筱皱了皱眉。 她能感觉到……自己在普兰德城邦中蔓延的意识并没有停下,还在继续向着“下方”延伸! 在一片黑暗中,在一片冰冷中,在超出寻常五感六识的超然感知中,她感觉自己的精神就如沉入土壤的水银一般继续向下渗透,流淌着,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目光”越过了厚厚的水泥,土壤与岩石,越过了某种极其致密但又非金非石的“壳体”,一直沉入了冷冰冰的海水里,然后继续向下,继续向下! 仅仅是眨眼间,她便感觉自己已经沉入一片漆黑的深海,越过了那厚度850米的底座,沿着某种不可见却存在的“通路”飞快延伸! 而在这之后又延伸了多少?一百米?两百米? 周筱无法确定,她只知道自己的感知还在向下蔓延,明明已经脱离了普兰德城邦的范围,明明手中的“藏品”上已经不再有新的结构出现,她的思维却还在沿着某种不可见的“介质”流淌着! 她的第一反应当然是紧张,并下意识地想要控制住这种思维向着深海“跌落”的趋势,但在她来得及有所反应之前,这种不断的“跌落”却突然停下了。 就好像突然撞上了什么不可见的“极限”或抵达了“介质”的尽头,她的感知最终停留在城邦下方某个深度的深水中,并在这个位置稳定下来。 周筱感觉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那是一种突然坠落,却在坠落到一半又被绳索猛然拽住的大起大落,她用了将近半分钟才平复下来,并控制好了呼吸和心跳。 随后又定了定神,她才慢慢捧起眼前的普兰德模型,观察着它底座下面蔓延出去的那层厚厚“岩盘”。 粗糙丑陋的结构,却又在总体上颇为规整,其底部是一个嶙峋的断裂面,给人的感觉……就好像从什么地方上生硬折断下来的一样,或是在从上向下“生成”的过程中受了干扰,导致留下一个丑陋的断口。 而这个圆盘内部的结构,完全是混混沌沌的一片,难以感知,难以窥探。 但周筱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这个圆盘底座上,而是看向了底座下面的半空。 她延伸出去的一部分“意识”现在就悬停在那个位置。 周筱微微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来自远方的感知瞬间得到加强。 她感觉自己正身处黑暗冰冷的深海,难以计量的海水将自己层层包裹重压,这份压迫感是如此真实,以至于仿佛连她的意识都受到了某种压制,束缚,她尝试着在这片黑暗中睁开“眼睛”却只能看到无尽虚无。 但渐渐的,那虚无中仿佛又出现了一些细小的微光。 那是深海的某种浮游生物?某种发光鱼群?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周筱努力辨认了半天,才意识到……那是普兰德的底部。 她在“仰视”普兰德,并看到了那个粗糙圆盘底座的底部,在极致的黑暗中,那个底座有一些细小的发光结构。 但根本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单纯的意识感知,又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和厚厚的海水,能传达的信息实在过于模糊。 随后周筱又慢慢适应着,尝试将自己的注意力投向另一个方向:海底的更深处。 她只感觉到一片无尽的空虚,无尽的黑暗。 深海中……似乎什么都没有。 但又过了一会,她突然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东西。 某种极其庞大的,死气沉沉的,甚至可能和普兰德一样巨大的东西,正沉睡在那片无垠的黑暗中。 周筱看不到它,听不到它,极致的黑暗和寂静隐藏起了那个庞大存在的所有细节,然而她可以确定,那里有什么东西存在着,死寂蛰伏,仿佛亘古已有。 过了不知多久,周筱无功而返。 她到最后也没能“看”到普兰德正下方的深海中到底有什么东西。 可她却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一件事——那种隐藏在城邦正下方的巨大结构,恐怕就是半个世纪前寒霜女王蕾·诺拉一意孤行推进潜渊计划的原因! 寒霜下方有,普兰德下方有,其他城邦下面……恐怕也有! 周筱轻轻舒了口气,站起身,捧起普兰德的城邦模型,慢慢来到了房间尽头的置物架前。 如今这模型多了一个“底座”但它仍然能够放进架子上的储物格中——就仿佛从一开始,模型与格子就预留了充足的空间似的。 但在将模型放进去之前周筱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那底座下方,心中不禁浮现着一丝疑惑。 她的意识可以在城邦中蔓延,然而在深海中,自己的意识显然超出了这个城邦模型的物理边界……它的底部结构在850米之后便戛然而止了,可在那之后她的意识又向下延伸了一两百米……后续的一两百米是怎么延伸下去的?那不可见的介质,到底是什么? 周筱慢慢将模型放回了置物架中。 …… 太阳再一次如常地升上了天空。 普兰德下城区,古董店前的小空地上,歌蒂娅看着妮娜骑着自行车欢快地绕了一圈,又在街道里骑了个来回,最后稳稳当当地停在自己面前。 “小姨!我已经很熟练啦!” 妮娜一只脚撑在地上,脸上带着兴奋又自豪的表情。 歌蒂娅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不错,骑得确实挺熟练——但你车停我脚面上了” 妮娜赶紧低头一看,顿时慌慌张张地把车轮移开:“啊!对不起!” “没关系”歌蒂娅笑着摆了摆手,随后舒了口气,抬头望着阳光下的街道。 城邦一切如故。 被阳光照耀的街道下方,深沉的黑暗与庞大的阴影都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丝毫没有影响到人们的日常生活。 但自从完成了对普兰德“下方”的探查之后,她便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那片冰冷黑暗的深海,以及在深海中感知到的庞大结构。 这让她时时走神。 她甚至忍不住会想,半个世纪前的那位寒霜女王,是否也曾是这样?她是否也曾通过某种方式窥探到了深海中的秘密……甚至,比自己窥探到的还多? “小姨您又走神了?” 妮娜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打断了歌蒂娅的胡思乱想。 “您没事吧?从早上起就总是走神” “我没事,”歌蒂娅赶紧摆了摆手,随后抬头看了一眼街道尽头,仿佛是为了转移话题“不过话说回来,爱丽丝还没回来啊” “她刚走没多久呢”妮娜随口说道“而且您也不用这么担心吧,只是去买个报纸,又不是要穿越半座城,应该丢不了吧?” “我还真不敢放心”歌蒂娅叹了口气:“这可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独自出门——虽然只是去街口的报刊亭” “我觉得没事”妮娜想了想,很肯定地说道:“出发前我还跟她演练了很多遍呢,包括怎么跟人说明自己要买的东西,怎么找零,拿上东西要说谢谢……她都学会了的” “哎,但愿”,歌蒂娅叹了口气:“主要是她在船上一开始的时候去厨房拿个盘子都要被平底锅打一顿” 妮娜呆了呆:“我觉得这两件事不能一概而论……” 说话间,爱丽丝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姨侄两人的视野中。 人偶小姐怀里抱着一份报纸,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正挺着脖子一路小跑着朝这边跑来,边跑边喊:“歌蒂娅女士!报纸买回来啦!” 妮娜笑了起来:“您看,我就说爱丽丝小姐肯定没问题吧!” 歌蒂娅却在看到爱丽丝跑过来的动作之后顿时大惊,一边冲上去迎着一边高声提醒:“你别跑!你慢点!” 说什么怕什么,就这么说话间,她便眼睁睁看着爱丽丝在自己眼前不到五米的地方一头栽倒,摔了个五体投地。 然而下一秒,这人偶便跟没事人一样一骨碌爬了起来,拍了拍裙子,又捡起掉在地上的报纸,笑眯眯地来到歌蒂娅面前:“报纸!” 歌蒂娅却没有第一时间接过报纸,而是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头颅仍在的人偶小姐,半晌才憋出一句:“……摔成这样,你头怎么没掉?” 爱丽丝继续保持着那副挺着脖子的自信姿态,脸上是灿烂的笑容:“我找到加固的好办法啦!” 歌蒂娅狐疑地看着这个人偶:“好办法?” 爱丽丝:“我抹了胶水!” 歌蒂娅:“……?!” 目瞪口呆了两三秒钟,她才忍不住问道:“谁教你的?” “雪莉!” 第二百六十八章 头颅稳固的爱丽丝 看着爱丽丝那挺着脖子的自信姿态,歌蒂娅的情绪一下子就不连贯了——而且瞬间意识到了这憨憨的姿态哪里是自信,骄傲啊,那完全就是定型了没法活动…… 可是人偶小姐自己似乎还完全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仍然是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子,一边把报纸递给歌蒂娅一边傻乐,显然对自己能够成功独自购物一事非常开心:“给您,报纸,而且我还记得找零啦!” 歌蒂娅终于面无表情地接过了报纸,过了两三秒才提醒这个憨憨:“爱丽丝,你点点头” “哎?为什么?”爱丽丝愣了一下,但还是立刻便选择了听从船长小姐的吩咐,结果她的脑袋只是原地微微晃了一下,脖子附近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便再也不能动了。 两秒钟的呆滞之后,这人偶终于反应过来,惊呼出声:“歌蒂娅女士!我动不了了!帮帮忙啊,帮帮忙啊!” 歌蒂娅身心俱疲地看了这人偶一眼,转身朝古董店里走去:“别在外面大呼小叫了,回去再研究” 爱丽丝慌慌张张地跟上了歌蒂娅的脚步,后面跟着同样有点蒙圈以至于手足无措的妮娜,仨人进了古董店的大门,走在最后的妮娜又转身回去,把店门仔细关好,还没忘挂上临时休息的木牌。 歌蒂娅随手将新买来的报纸扔在柜台上,正准备检查一下爱丽丝的情况,眼角的余光却突然扫过了报纸头版上的一行标题。 她的注意一下子又被报纸吸引了回去。 那上面赫然用最大号的黑体字母印着一句话: 《风暴大教堂将于明日正午时分抵达忠诚的普兰德——风暴主宰的荣光庇佑我们所有人》 风暴大教堂?深海教会那个神秘的“海上总部”?风暴女神葛莫娜的使者要来这座城市……是为了之前的历史污染事件?还是为了失乡号?亦或二者皆有? 歌蒂娅皱了皱眉,拿起报纸,目光扫过头版头条的文章 。 爱丽丝则急的在一边团团乱转,她终于意识到了在自己的脖子关节里灌胶水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在注意到船长小姐没空搭理自己之后便把求助的目标转向了妮娜:“妮娜小姐,帮帮忙啊,救救救救救……” 妮娜也有点慌,上前抓着爱丽丝的脑袋左右摇了摇,发现胶水早就彻底凝固“这……这也拔不下来啊!这一看就是速干胶!” “想想办法啊”,爱丽丝似乎都快哭出来了,两只手捧着脑袋:“妮娜小姐你不是学习什么修理,什么机械的么,那么复杂的蒸汽核心你都会修,你修修我啊” “我也不会修理人偶啊!”妮娜也急的不行,最后还是把求助的目光转向歌蒂娅,“小姨您想想办法,爱丽丝小姐的头完全被粘住了……” 歌蒂娅终于放下了手中报纸,扭头看了一眼身边闹腾不休的两个姑娘,目光落在爱丽丝身上:“你到底灌了多少胶,是哪种胶?” “一瓶,大概这么大的瓶子”爱丽丝伸手比划着:“从您的房间里找到的,棕色的小玻璃瓶” “……你全倒进去了?!”歌蒂娅的眼角明显抖了一下:“那么一大瓶,你怎么办到的?” “就先把脑袋拔下来倒放着,把胶水倒进去晃一晃,然后直接扣上”,爱丽丝语气中仿佛带着哭腔:“雪莉说这样牢靠……” 歌蒂娅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她能感受到这美丽的人偶悲痛欲绝,然而人偶没有眼泪可流,所有的悲伤都只能流淌在她空洞的心中——这话说出来都感觉诗情画意,如果忽视掉“人偶悲痛欲绝的原因是她用胶水把脑袋粘住了”这个细节的话。 歌蒂娅叹了口气,把报纸扔到一旁,上前解下爱丽丝脖子上的蕾丝装饰,检查着其关节边缘那些已经硬化的强力胶水,沉默片刻之后转向妮娜:“雪莉去哪了?” “她……一个小时前说背单词背的头疼,去外面透透气”妮娜说着缩了缩脖子:“她是不是畏罪潜逃了?” “我很怀疑她压根没想那么多,她现在脑袋里最常想的事情就只是逃课罢了”歌蒂娅叹着气,摇了摇头:“不行,已经彻底干透了,起码干透了半个小时,那是快速胶水,现在用蛮力是拔不下来的” “那怎么办啊!”爱丽丝手足无措地看着歌蒂娅“我……我梳头的时候必须把脑袋拿下来的,我不会带着头梳头发” “所以你脑袋粘住之后就只担心这个?”歌蒂娅瞪了爱丽丝一眼,接着一脸疲惫地摆了摆手:“行了,别这么愁眉苦脸的,这胶水虽然很结实,但耐热耐水都不行,用热水泡吧一会就泡开了” 爱丽丝顿时如获拯救,一旁跟着着急的妮娜也立刻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拉住爱丽丝的手:“那我带你去浴室,我现在烧热水很快的!” 太阳碎片带着脑袋被粘住的人偶蹬蹬蹬地跑上楼去了,歌蒂娅则无奈地叹了口气,再次拿起了刚才被自己放在一旁的报纸。 根据公开出来的消息,风暴大教堂在普兰德靠岸只是一次正常的停泊整修,教皇海琳娜将在这期间短暂造访普兰德大教堂,并与大主教和审判官一同商讨一些教会方面的事情,报纸上完全没有提起之前的历史污染事件,以及跟失乡号有关的字眼。 但哪怕报纸不提,明眼人也都知道那位深海教皇肯定是冲着这两件大事来的。 歌蒂娅并不在意风暴女神的信仰问题,但她不由得思考,这件事会对自己有什么影响。 或者说,自己能趁着这次机会……收集什么情报吗? 她还记得之前疑似风暴女神给自己的那一句留言“谢谢”,而即便没有那件事,她对这个世界的神明本身也有一定好奇,她同时也对那座据说常年在无垠海上巡航的风暴大教堂颇感兴趣。 而从另一方面,她也很好奇如果是风暴女神的最高代言人来到此处,是否会发现普兰德城邦的某些异样,是否会发现她这个隐藏在城邦中的“亚空间阴影”。 事情有趣起来了。 歌蒂娅放下报纸,在柜台旁边坐下,若有所思地捏着下巴。 古董店里很安静,妮娜和爱丽丝在二楼浴室的动静甚至都隐隐约约地传了下来,最清楚的就是妮娜大惊小怪的声音 “哎!这些关节真的好厉害……好漂亮啊!” “爱丽丝小姐,你的手腕难道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真的可以?!” “爱丽丝小姐,你背后有个钥匙孔哎,啊?你也不知道干什么用的?” “钥匙孔进水没问题吗?哦,那我就放心了……” 歌蒂娅有点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她开始怀疑楼上那两位是不是已经把正事忘光了。 不过很快,楼上的声音就安静下来,紧接着便是一阵有点急促的脚步声蹬蹬蹬地跑到了楼梯口,妮娜的声音随之传来:“小姨!不行啊!您来看看,根本弄不掉!” 歌蒂娅:“……?” 她一头雾水地上了楼,看到妮娜正一脸无奈地站在走廊中,她又抬头看向走廊尽头的浴室,看到爱丽丝正有点尴尬地探头探脑。 随后人偶小姐走了出来,全身湿漉漉的,身上裹着一条浴巾,脑袋仍然稳稳当当。 “船长小姐,还是不行”,爱丽丝哭丧着脸说道。 “一点都没松动”,妮娜小声嘀咕着:“用热水冲半天了” 歌蒂娅看了看爱丽丝,又看了看旁边正抓着衣角的妮娜,半晌终于叹了口气。 “用开水吧” “啊?”妮娜顿时吃了一惊:“真……真的?!爱丽丝小姐受得了……” “她用油炸过自己的脑袋,这点温度根本不怕的”歌蒂娅无奈地摇了摇头:“现在看这情况用热水冲是没用了,用开水煮还有点希望” 妮娜眼睛好像有点发蒙,她使劲寻思了半天这个操作过程,带着些许迟疑开口“开水倒是简单,我很快就能弄出来,可……咱们家没有那么大的锅啊,也没有能把全身泡进去的浴桶,要把脑袋都泡进水里煮的话,起码爱丽丝小姐要整个人蹲在水里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比划,尽管在学校里品学兼优,此刻的妮娜却仍旧感觉自己的想象力难以跟上现实的脚步。 但歌蒂娅在思路方面显然没有妮娜这样的局限性,她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裹着浴巾可怜兮兮的哥特人偶,便扭头对妮娜说道:“这还不简单,随便找个大锅就行,让她头朝下栽进去……大不了我在旁边扶着” 妮娜想象了一下,脑海里倒是有场景了,语气却格外犹豫起来:“总觉得这样爱丽丝小姐有点可怜……” “可怜个锤子!”歌蒂娅终于没忍住,史无前例地爆了粗口:“她让个文盲忽悠的往关节里灌了一整瓶的胶水,这是给她长长记性!” 第二百六十九章 亚空间巢穴今天仍然温馨 “您真的确定这样可以吗?” 看着眼前放在餐桌上的大水盆,妮娜还是有点不放心,她看了一眼旁边紧张兮兮的爱丽丝,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歌蒂娅,小声咕哝道。 “要再不管用,那就只能用溶胶剂了,但那玩意儿可有腐蚀性,我也不知道爱丽丝的身体会不会受影响”,歌蒂娅一脸没好气地看着已经换回了平常衣服,但脖子仍然固定的纹丝不动的哥特人偶:“或者她今后就保持这个姿势吧” 爱丽丝一听慌了,赶紧摆手:“别啊,先用开水试试啊!” 妮娜的目光在爱丽丝和水盆中间移动了好几次,最后终于哦了一声,将手慢慢探进凉水中。 她非常非常小心地控制着,仿佛要从沙漠中精确地取出一粒沙般,将那道在自己灵魂深入燃烧的火焰引导至外部——作为一个内心深处热情洋溢6000度的阳光姑娘,要做这么精确的操作可不容易,但她在过去这些日子里只要有空就一直在练习这种精确掌控,时至今日已经有了很大进步,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她便成功了。 水已沸腾。 爱丽丝转身看看歌蒂娅,歌蒂娅则看了一眼爱丽丝。 然后毫不犹豫地把这个人偶的脑袋按进了那一盆沸水中。 “多煮会吧”,歌蒂娅一边按着爱丽丝的肩膀,一边无奈地说道:“不过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就先停下” 爱丽丝立刻回答:“咕噜噜噜噜……咕噜” 歌蒂娅想了想抬头对妮娜说道:“我猜她没什么不舒服的” 妮娜却只是瞪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良久才忍不住嘀咕:“我还是觉得这场面好诡异啊……” 歌蒂娅叹了口气,心说这还用讲,她自己都觉得这画面诡异的没法看了,阴森狭窄的古董店二楼,姨侄俩人把一个哥特人偶的脑袋按进沸水中熬煮,关键是这哥特人偶还比比划划着把手抬了起来,竖起拇指表示自己没问题…… 这场景谁第一眼看见都得找治安官举报去——看第二眼就得找教会的守卫者了。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突然从楼梯方向传来,紧接着雪莉的声音便传入了歌蒂娅和妮娜耳中:“我回来啦!歌蒂娅女士,莫里斯老爷子又来啦,我让他直接上……” 下一秒,雪莉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略显昏暗的房间内,歌蒂娅与妮娜正静静地站在一盆沸水旁,后者的手仍放在盆中,维持着水的沸腾,歌蒂娅则用手按着爱丽丝的肩膀,将这哥特人偶的脑袋死死按在水中,而人偶此时一动不动,只能听到沸水咕嘟咕嘟的冒泡声。 歌蒂娅与妮娜同时抬起头,目光望向了门口的雪莉。 紧接着,莫里斯也出现了,他就跟在雪莉身后。 厨房兼餐厅里的景象也映在这位历史学家的眼中。 老爷子想了想,心中了然——哦,是亚空间阴影和太阳碎片在炖异常099。 莫里斯点点头,认为今天的古董店跟每天一样,还是那么正常。 “卧艹了啊!”雪莉迟钝的惊呼声则终于响起,她几乎蹦了起来,面露惊恐地看着房间中的情形,但紧接着又赶紧捂住了嘴巴,仿佛想把刚才出口的脏话再摁回去,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咕哝声。 “鬼叫什么”歌蒂娅立刻瞪了这个一惊一乍的家伙一眼:“让爱丽丝往脖子里灌胶水是不是你的主意?” 雪莉终于瞬间明白了眼前这一幕是怎么回事,第一个念头是扭头就跑,但在歌蒂娅的注视下愣是没敢动。 “我……我就是随口一说的,我没想到她真的会这么做啊”,雪莉声音直哆嗦:“正常人怎么会信嘛……” 歌蒂娅一听,刚想说点什么,却突然感觉爱丽丝的身体晃了晃,她立刻松开手,然后就看到爱丽丝哗啦一下从水盆中直起了身子。 只有身子。 脑袋还在盆里煮着。 “啊,成功了”妮娜惊奇地说道。 爱丽丝的身体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几秒钟,开始伸出手去摸索着捞自己的脑袋,她的脑袋则在水盆中沉浮着,发出咕噜咕噜的求助声:“帮帮……咕噜噜……帮忙……咕噜……” 妮娜赶紧把爱丽丝的脑袋捞了起来,有些笨拙地帮着后者安回去,在听到熟悉的“啵儿”一声之后,现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爱丽丝左右转了转脑袋,发现虽然脖子还有些僵硬,但确实能够转动,顿时露出高兴的模样,看着歌蒂娅:“船长小姐!我又能动了哎!” “你带她去弄干头发,领子也弄湿了,帮她烘干一下吧”,歌蒂娅叹了口气抬头对妮娜说道,紧接着又看了一眼满脸慌得要死,想跑又不敢跑的雪莉,没什么好气:“回头把字母表抄二十遍,每个新单词各抄二十遍” 说完之后,她也没在意雪莉瞬间天崩一般的表情,直接看向莫里斯:“发生什么事情了?是关于那个符号有什么新发现吗?” 莫里斯可能是还没从刚才那诡异惊悚又鸡飞狗跳的一幕里出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紧开口:“啊,不是符号的事,是我今天突然从市政厅的朋友那里得到了一个消息,我想您应该会对这个消息感兴趣” “来自市政厅的消息?”歌蒂娅皱了皱眉:“详细说说” 几分钟后,莫里斯将自己今天清晨才得知的情况告诉了歌蒂娅。 “异象——普兰德……”餐桌旁,歌蒂娅表情略显凝重地重复着这个字眼,紧接着看向莫里斯:“这个消息什么时候会公布出去?” “暂时未定,但应该就在这几天”莫里斯点了点头:“从常理判断,现在普兰德城邦还处于之前那场灾害的余波中,大部分市民的接受能力还很强,这时候将城邦化作异象的情况当做灾害的善后结论之一公布出去,可能还不会引起过于严重的混乱——而如果等到城邦彻底平静,所有人都平稳生活了很长时间以后再公布,那就可能会变成新一轮的混乱了” 歌蒂娅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开口,脑海中却不由得回忆起了刚刚在报纸上看到的那则新闻。 风暴大教堂将抵达普兰德。 异常与异象的名录变化是由各大教会为源头向外发布的,因此风暴大教堂必然最先知道了这个情况。 “一座城邦化作异象,却仍然在如常运转,这很不寻常,但更不寻常的是,这个新晋异象没有编号”莫里斯又说道:“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歌蒂娅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个新晋异象没有编号的问题,但她能有什么看法?她在神秘学上的造诣其实还不如阿狗…… 可这话不能说出来,所以她只能略作沉吟,随后表情淡然地摇了摇头:“我没有任何看法,各大教会公布出去的异常和异象的‘编码’对我而言,既无法理解,也没有意义” “这……” 莫里斯张了张嘴,但紧接着,他便想到了当日那焚遍整座城邦的绿色火焰,崩解消亡的黑太阳以及刚才被摁在水盆里还老老实实的异常099。 所有这一切,对歌蒂娅船长而言似乎都是一样的,都是些稍微需要处理的“日常问题”。 人没必要在意自己每日清扫的每一粒尘埃叫什么名字。 “好吧,这对您而言确实没有意义”,老学者有些敬畏地看了歌蒂娅一眼,紧接着他又犹豫了一下,才慢慢组织着语言说道:“另外,虽然这应该没什么疑问,可我还是想确认一下,普兰德确实是被您出手转化成一个异象的,是吧?” 歌蒂娅微微侧过脸:“有什么疑问吗?” “不,我没有疑问,我只是好奇,您后续对这座城邦有什么安排”,莫里斯一边说一边组织着语言,想要尽可能清晰无歧义地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您将它转化成了一个异象,是想要……” “我无意执掌这座城邦的命运,也不打算插手谁的未来”歌蒂娅不等莫里斯说完,便轻轻摇了摇头:“如果非要说的话……”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窗外,看向街道上平和的风景。 “我还挺喜欢这地方的,所以我希望它今后也能平平安安” …… 风暴大教堂内,正在与海蒂交谈的凡娜突然停了下来,并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了看。 “怎么了?”海蒂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好友。 “我刚才好像突然听到钟声敲响,还有人在低声跟我说话”,凡娜皱着眉:“好像是听错了” “肯定是听错了,我什么都没听见”,海蒂摆摆手:“你最近压力太大了吧,需要我给你……” “不必!”凡娜不等海蒂说完便赶紧打断“我感觉自己精神状态挺好的,而且真遇上什么问题我也会自己解决,你知道的,神官都是半个精神医师” “好吧,不用就不用,你也不用这么紧张嘛”海蒂有些无奈地嘀咕着:“对了,刚才我说到哪了?” 凡娜想了想提醒道:“刚才你说你父亲去古董店买了个炮弹回来,你现在很担心他的精神状态……” 第二百七十章 远方来信 父亲之前去了古董店一趟,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回来的时候抱着一枚炮弹——然后还郑重其事地把那玩意儿放在了古董架上最好的位置,并且隔三差五就去认真擦拭一番。 每次想到这里,海蒂都非常担心家里老爷子的精神健康问题。 “我说真的,你是不知道那看上去有多古怪”,精神医师小姐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当宝贝似的,说那是个非常非常特殊的古董,每天自己还没洗脸,就要先给炮弹擦一遍——我母亲还偏偏什么都不管,我在旁边说两句,她就说‘你父亲就这点收藏爱好,不要打扰他’” 凡娜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事儿,毕竟她在古董领域一窍不通,这辈子跟古董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近距离接触,就是小时候用玩具剑练习跳劈砸碎了叔父的花瓶,那顿胖揍记忆犹新,所以这时候她憋了半天,也只想出干巴巴的一句:“莫里斯先生是德高望重的历史学者和收藏家,我想他的收藏一定有特殊的眼光在里面” “那也没听说过捧着个炮弹当宝贝的啊——哪怕那炮弹是真的”海蒂叹了口气:“那炮弹肯定是真的,最起码是实心的,死沉死沉的” 凡娜一时间没说话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才突然说道:“还是说说那个护身符吧,莫里斯先生又给你弄了个一模一样的护身符回来?” “对,就是这个”海蒂点点头,一边伸手从胸口的衣服里拽出了那枚“水晶”吊坠:“你见过的,我之前有个一模一样的,但在之前的‘灾害’里毁掉了,当时给我登记的修道士分析说那可能是一个偶然沾染了超凡力量但平时隐匿了自身特殊性的物品……” 凡娜看着海蒂取出来的“水晶”吊坠,表情若有所思。 “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海蒂忍不住问道。 “灾害过后,大教堂人手不足,但我们还是派人去调查了一下那间古董店的情况,结果是一切正常,从店铺的进货渠道到店主本人的身份背景都没有任何问题,在城区档案里清清楚楚,吊坠的事情似乎真的只是巧合”,凡娜慢慢说着,目光始终落在那枚吊坠上:“但我总觉得有些在意……海蒂,你还记得吗,我曾和你一同去过那间古董店” “当然记得”海蒂点点头:“真要说起来,我和那间店还真有些缘分——那位店主女士在博物馆救了我一命,店主的侄女又是我父亲的学生之一,而我之前那枚吊坠又正好是来自那间店铺,不过你也说了,教会暗中调查了一番,并没发现什么问题” 凡娜却没有回答什么,只是思索片刻之后伸出手:“能给我看看吗?” 海蒂没多想直接解下吊坠递过去:“当然,给你” 凡娜接过了那仍然带着一丝体温的水晶吊坠,放在阳光下仔细端详着,过了许久才仿佛自言自语般开口:“没有任何超凡气息” “对啊,它就只是普通的护符而已,甚至还是玻璃的”海蒂说道,紧接着又有点认真地看着眼前的好友:“凡娜,你有点过于紧张了,我知道你这是作为审判官的职业病,但我觉得……那位店主女士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你不应该怀疑她” “我是在关注而非怀疑,我总觉得那间古董店有些不对劲,但我并不是以审判官看待异端那样的态度来看这件事”,凡娜说着,将吊坠还给了好友:“不过你说的也是,我可能是有些神经紧张了” 海蒂将吊坠重新戴好,随后看了一眼旁边挂看的机械钟:“啊,已经这个时间了?!” “要走了么?” “必须得走了”海蒂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并拿起了之前放在旁边的小提箱:“今天下午我还有一份预约——就是之前在大教堂这边隔离观察了好些日子的那位船长” 凡娜皱眉回忆了一下,很快找到对应的记忆:“白橡木号的船长么?我记得是叫劳伦斯……他遇上麻烦了?” “在无垠海上奔波的船长,而且还是那样的年纪——需要精神医师的帮助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海蒂说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神色间略有一些复杂,但很快便摇了摇头:“不过比起大部分同龄的船长,那位劳伦斯先生情况其实还不错,更多的我就不能说了,那是病人的隐私” “好吧,祝你工作顺利” …… 莫里斯返回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拥抱并亲吻自己的妻子,而第二件事就是仔仔细细地擦拭放在古董架上的那枚炮弹。 尽管带着这东西回来的时候心里多少感觉有点怪异,但他知道这个看似古怪的“藏品”自有着特殊的意义。 它代表着自己与失乡号之间的联系,也代表着歌蒂娅船长对自己眷属们的“善意”。 那位不可思议的幽灵船长总会通过各种奇奇怪怪的方式来传达自己的善意,包括且不限于,用深海子嗣炖的汤,带着一个世纪前钢印的炮弹,以及辅导眷属中的低学历者认字学习,莫里斯一开始还觉得这有些古怪,但现在他已经完美地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 歌蒂娅船长说的就是对的,歌蒂娅船长做的就是正常的。 保持着这个心态,莫里斯觉得自己已经完全适应了新团队的氛围。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莫里斯没有回头,便知道是自己的妻子。 “你已经快把它擦的能照出人影了”,气质雍容的老妇人笑着看着自己的丈夫:“你以前不是说过么,古董可不能太频繁地擦拭” “但这可不是寻常的‘古董’,玛丽”莫里斯转过头对妻子微笑着:“这是奇迹的一部分” 老妇人抬起头,端详了一下古董架上的两件特殊藏品——一枚匕首一枚炮弹,过了片刻她才突然开口:“你之后会告诉女儿一些真相吗?关于这个‘奇迹’,关于……你的那个新‘身份’” 莫里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有一些“奇迹”可以瞒过旁人,却瞒不过奇迹本身的亲历者。 作为曾经一次不完整的“亚空间祈祷”的产物,妻子以人形灰烬的姿态在床上躺了十一年,她自己对此是很清楚的,如今她又因失乡号的影响而真正存活下来,自然会对自己的存活有所疑问。 这是绕不开的。 所以在得到船长的允许之后,莫里斯把失乡号的事情告诉了自己的妻子,但他没有告诉海蒂。 “……现在还没有必要”,莫里斯说道:“海蒂还不必接触这件事,而且说与不说,还要看船长小姐的意思” 就在这时,门铃突然响起,打断了莫里斯与妻子之间的交谈。 老学者刚要去开门,妻子便笑着拦住了他“我去吧——我好多年没有走动,现在可是需要多运动运动” 说着她便转身去了玄关,短暂的交谈声从大门方向传来,又过了一会,她回到了莫里斯面前。 “是邮差”,妻子将一封信递过来:“给你的” “给我的信?”莫里斯有些意外,他第一眼便注意到了信封上那些大面额的邮票,以及几个特殊的印戳,不禁皱了皱眉:“我倒是给几个远方的朋友写过信,但应该没这么快回信吧……嗯?” 他拆信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目光落在信封上代表发出地的第一个印戳上,神色间有些怪异。 “哪寄来的?”妻子好奇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莫里斯沉默了两秒钟低声说道“……寒霜” “寒霜?那可是很远的地方”妻子说着,回忆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道:“我是记得你有一个在寒霜的朋友,叫布朗还是布伦的?” “布朗·斯科特”莫里斯慢慢说道,他的语气不知为何变得格外低沉严肃,用拆信刀拆封的动作也变得格外迟疑:“和我一样,是历史方面的学者,也醉心于神秘学领域” “哦,对,布朗·斯科特,我印象中是个挺瘦的人,给人一种一丝不苟的感觉”,妻子恍然:“他和你还保持着联系?我记得他多年前就搬去了寒霜,但在搬家之前他和你关系确实……” “他已经死了”,莫里斯突然说道:“六年前就死在一场海难事故中” 话音落下房间中瞬间安静下来。 第二百七十一章 来自寒霜 莫里斯用拆信刀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那封从远方寄来的信函。 信封上,一个接一个的印戳与代表着“已净化”的印戳,向他无言地向他述说着一段极其漫长的漂泊之旅。 伴随着纸张展开时的轻微声响,一行行漂亮又整齐的字迹出现在莫里斯面前,而那确实是他曾熟悉的,来自好友的笔迹:“致我的好友,学术上的伙伴:“自上次联系,似乎已经过去数年,这疏离之举实为不该,我感觉这些年过的浑浑噩噩又忙忙碌碌,似乎总在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到近日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荒废了时光……” “最近发生了许多奇妙的事情,恕我难以用笔墨向你描述我生活中的一些变化……寒霜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这里并不只有寒冷而漫长的冬天,更有许多值得我们认真研究的东西……” “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会面时曾讨论过的关于极北冰冻海域某些古老传说的话题吗?这些话题最近再一次进入了我的脑海,我突然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一些关键,能帮助我们捋顺许多当初讨论未决的疑难之处,比如冰冻海域上是否曾有过城邦,还有寒霜本地许多神秘习俗的起源问题……” “寒霜真的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我的朋友,我的头脑愈发清晰地意识到了这点,这片寒冷的海域中有许多值得我们探究的神秘过往,我打算去见一些在历史和民俗领域内德高望重的人,近期还有探访冷港的计划,不过最重要的,我想邀请你来这里做客……” “我们已经许多年不曾见面了,莫里斯,你说你不喜欢北方的冷空气,但我想你会喜欢我家中温暖的壁炉,以及我珍藏的美酒的,认真考虑一下吧,我们可以在暖烘烘的炉火旁再度探讨那些令人着迷的隐秘,相信我,寒霜确实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你不要来看看吗?来这不可思议的寒霜城邦……” “你最值得信赖的朋友与学术伙伴,布朗·斯科特,1900-12-2,写于壁炉大街42号” 莫里斯的目光默默扫过了信函的最后一行字母,随后很长时间不发一言。 直到几分钟后,他才仿佛自言自语般咕哝道:“是他的笔迹,他所提到的那些讨论也确实曾发生过” “今天是12月17日,这封信发出于半个月前”,妻子在旁边说道,声音中带着隐隐不安:“考虑到寒霜和普兰德之间的距离,这倒是很正常的时间” “是啊,时间正常,邮戳正常,不正常的是写信的人在数年前就已死去”,莫里斯慢慢说道“:我还记得收到讣告的那天——也是一封来自寒霜的信,他最爱的一名学生写来的,那名学生在信上说她的老师在乘船前往冷港的时候不幸落海,尸体都未能打捞上来” “我不记得这件事,它发生在我浑浑噩噩的那些年”,妻子走了过来握住莫里斯的手:“我们该把这件事报告给教会,这封信里的内容和措辞看似正常,但深究起来也很令人不安” 莫里斯反握住了妻子的手,轻轻呼了口气:“当然,是应该报告给教会……但不只是报告给教会” …… 失乡号,船长室内,歌蒂娅双手撑在航海桌上。 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张薄雾弥漫的海图,以及海图上渐渐延伸出去的航线。 代表着失乡号的虚影正在海图中心缓缓移动,失乡号周围的浓雾则随着船只的前进而渐渐消散,在这条航线的一端,可以看到已经被暂时甩在身后的普兰德城邦,而在航线之外的薄雾中,又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另一个微微发光的亮点。 歌蒂娅的目光落在那个亮点上。 那是海雾号。 自从上次那一场“瘟衅核暮”的相互火力覆盖之后,海雾号的标记便出现在了这张海图上。 而在歌蒂娅自己的感知中,也能大致感觉到海雾号目前的方向,甚至是那艘船大致的状态。 这种感知很模糊,但似乎并不会随着失乡号与海雾号之间的距离延长而衰减。 显然,就像那些曾被灵体烈焰沾染过的“被标记者”一样,被失乡号糊了一脸炮弹的海雾号也与自己建立了联系。 不过这毕竟只是“联系”而不是像失乡号一样的彻底掌控,所以海雾号在海图上能呈现出来的也只有一个亮点,而无法驱散那些覆盖在航路上的雾气。 “您在决定接下来的航向吗?”山羊头的声音突然从航海桌边缘传来,“那我有大约一百四十个非常有用的建议,我可以……” “不,你不可以”歌蒂娅不等对方开始逼逼,就非常娴熟地打断:“用不着什么建议,我自有打算” 山羊头晃了晃脑袋,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就在它开口之前,一阵脚步声却突然从门外传来,紧接着船长室的大门便被人从外面拉开,爱丽丝走了进来。 然后人偶小姐呆了一下,不等歌蒂娅开口便赶紧转身把门关上,在门上敲了敲。 “都已经进来了就不用敲门了,敲门应该在开门之前”,歌蒂娅面无表情地看了对方一眼:“‘那边’都收拾完了?” “嗯嗯”爱丽丝立刻点点头:“一楼的货架收拾好了,柜台和楼梯也都擦过了,厨房也收拾了!” “嗯”歌蒂娅随口应了一声:“艾伊呢?” “把我送过来之后就去厨房啦”,爱丽丝说道:“飞走的时候还不断嚷嚷着疯狂星期四什么的……” “它倒是洒脱”,歌蒂娅笑着摇了摇头,紧接着突然注意到爱丽丝点头的时候,脖子似乎还是一卡一卡的,下意识皱了皱眉:“怎么感觉你脖子转动的时候怪怪的,关节里的胶还没清除干净?” 爱丽丝一听,左右晃了晃脑袋,脖子带出了明显的卡顿和迟滞感。 “好像……是有点”人偶小姐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感觉卡卡的” 歌蒂娅眼角抖了一下,无奈地看着这个人偶,后者则用手扶着头,半晌才发出那招牌式的笑声:“嘿嘿……” “别嘿嘿了”歌蒂娅叹了口气:“过来,我帮你清理清理。残胶不清反而会进一步损坏关节,而且我看你点个头都一卡一卡的实在难受” “哦” 爱丽丝立刻老老实实地走了过来,来到歌蒂娅身边之后伸手抓住自己的脑袋左右晃两下,便“啵儿”一下拔了下来。 无头的人偶双手捧着自己的头颅:“船……船……船长小姐,给您” 一种隐隐约约的怪异感不免浮上心头,但歌蒂娅还是伸手接过了爱丽丝的脑袋,又从航海桌下面的小抽屉里取出了刮刀,毛刷和软布,叹了口气,开始研究这个笨蛋关节里的情况。 她不免有些感慨。 自己竟然已经能如此坦然地面对这些诡异的场景,甚至可以自然而然地参与其中了。 人类的适应能力果然是奇妙至极。 拿起刮刀,轻轻铲了铲关节中残留的已经没那么稳固的胶痕,歌蒂娅抬起眼皮,目光扫过爱丽丝的脸。 银色的发丝在航海桌上铺散开来,人偶眨巴着眼睛,与她四目相对。 场面一时间相当之诡异。 不过两个当事“人”似乎都不怎么在乎。 “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歌蒂娅的声线难得的轻柔舒缓。 “没,没,没有,就有一点点,点点痒,但很……很轻”,爱丽丝结结巴巴地说着。 随后她安静了下来,连旁边的山羊头也神奇地安静下来,房间中只剩下刮刀摩擦的轻微声响以及窗外传来的柔和海浪声。 过了不知多久,爱丽丝又突然张了张嘴巴。 她结结巴巴地说着,语气中带着些许迟疑和罕见的失落感:“船,船,船长小姐,我是,是不是很,很笨?” 歌蒂娅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她惊讶于这人偶竟然还能有这个自觉和心眼。 但随后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为什么突然感慨这个?” “我,我我总是学,学不会您教,教的,的东西,而且总,总,总是搞砸事情,还,还,还耽误您,您的时间” 歌蒂娅沉默片刻,重新抬起了手中刮刀。 “我并不觉得你在耽误我的时间”,她淡淡说道:“另外,你确实有点笨” “是,是这,这,这样啊” “不过这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情,大家都只是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笨’一点罢了,而你或许只是不擅长的领域多了一点”,歌蒂娅看了一眼爱丽丝的眼睛:“你很在意这个吗?” “我,我,我不知道,我没有想,想,想过这个,担心这会拖,拖,拖累您的事情……” “那就收起这些无用的担心吧,你继续开开心心地生活就好”,歌蒂娅摇了摇头:“如果是遇上了学不会的东西,那就多学几遍” “那,那,那您会多,多,多教我几,几,几遍吗?” “如果我有时间的话” “那,那,那船长,长,长小姐喜欢我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歌蒂娅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 “因,因,因为我很,很,很喜欢船长小姐,想,想,想一直陪,陪,陪着船长小姐。”爱丽丝的回答一如往常的大胆直接,而且毫不掩饰。 “……那今后就一直陪着我好了,反正失乡号很大,不缺住人的地方。”歌蒂娅手上的动作似乎愈发细致轻柔起来,就像是在保养着自己最最珍贵的“宝物”。 爱丽丝眨了眨眼,好像是思索了一下,慢慢笑了起来。 “嘿嘿……” 听着这招牌般的笑声,歌蒂娅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后拿起毛刷与软布,继续细致而耐心地清理着那些被刮下来的干燥胶水碎屑。 而就在这时,一道遥远而又清晰的呼唤声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 那是来自莫里斯的声音。 第二百七十二章 转向北方 歌蒂娅暂时停下了帮助爱丽丝处理残胶的动作,仿佛正在认真地侧耳倾听着远方的声音,过了片刻,她才重新低下头,用软布擦掉了落在桌上的些许碎屑。 爱丽丝眨巴着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的船长小姐:“船,船长小姐,刚才发,发生什,什么了?” “莫里斯收到一封远方友人寄来的信,他对那封信透露的情况不太放心”,歌蒂娅笑了笑站起身,一边帮爱丽丝处理着脖子关节上的一层残胶,一边随口说道:“想让我帮忙看看情况” “远方友,友人?”爱丽丝的脑袋在航海桌上发出结结巴巴的声音:“是,是,是遇上危险了吗?我们要,要,要去救人?” 脖子关节上残留的胶不多,而且远比脑袋关节凹陷里的残胶要好清理,歌蒂娅很快便处理掉了那点干燥的胶水,她仔仔细细地完成最后的擦拭,随后弯下腰将爱丽丝的脑袋捧了起来,像对待一件自己最最珍贵的宝物那般将她仔仔细细地放回原位。 “我们可能是要去救人”她轻声说道,左右转动了一下人偶的脑袋:“但也有可能是要助他安息,不过不管哪一样,都要去个很远的地方” 人偶的头颅安置到位,爱丽丝略显呆滞的眼神瞬间变得灵活起来,她轻轻晃了晃头,如一个木偶被注入灵魂,说话再度变得流畅:“啊,那我们要去哪?” 歌蒂娅收好清理用的工具,目光望向那雾气弥漫的海图。 海图上,代表海雾号的小亮点正在缓缓移动,已经离开普兰德有一段距离。 “北边”她低声说道,视线落在山羊头身上:“升起角帆和副帆,转向北方——跟上海雾号” “Aye,captain!” …… 海蒂将棕色的小药瓶放在茶几上,药瓶中可见到有大约五分之三的清澈药水,那药水在渐渐下沉的夕阳光辉中反射着淡淡金光,而在一圈圈荡漾开的金光中,又似乎有细小的气泡不断从中析出,在液面附近跳跃不休。 “这就是最后一剂药了,比您曾经用过的药剂效力更强一点,您可以在出海的时候饮下,每次只需三滴——当然,我也建议您现在就开始服用”,精神医师小姐抬起头,看着眼前头发花白的老船长:“作为一个在无垠海上过了半辈子的船长,您应该对自己的健康更负责点” “感谢你的建议,海蒂小姐,我知道自己的情况”,劳伦斯没有不耐烦,却也没有过多的热情,他只是好奇地拿起了那瓶药剂,在阳光下隔着玻璃瓶看着里面不断析出气泡的液体:“很漂亮的药水,苦吗?” “会有一点点,但更多的是草药香气,我还加了些遮挡苦味的蜜糖”,海蒂说道:“不会很难入口的” 一边说着她一边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太阳正在渐渐下沉,略显橙红的阳光正透过玻璃窗照在客厅里面。 这里是白橡木号船长劳伦斯的家,而作为一个资深的老船长,劳伦斯在客厅中布置了许许多多能证明他航海经历的陈设——从近海浅水区采集到的珊瑚标本,船舵与船只的模型,来自某些偏远城邦的图腾装饰,靠墙的地方还有一个很大的置物架,上面放满了探险家协会,城邦当局,以及四大教会颁发的嘉奖和纪念品。 现在,这些象征着荣耀与记忆的东西都浸没在倾斜的阳光里面,镀上了一层金子般的光辉,又在光辉中渐渐暗淡。 离开的时候到了,太阳落山之后不是继续提供心理辅助的好时间。 “我该告辞了”海蒂轻轻呼了口气,从沙发上起身,她的目光则落在劳伦斯手中的药瓶上:“请别忘了服药——这能有效帮助您抵抗无垠海带来的精神影响” “谢谢,你已经帮我不少忙了”,头发花白的劳伦斯也站了起来,脸上带着诚恳的笑容:“我送你” 海蒂被老船长送到了门口,但在离开之前她又忍不住多看了劳伦斯两眼开口道:“另外,我还有最后一个建议——虽然您现在的状况放在所有同龄的船长中还算得上良好,但您真的到了退休的年纪,该考虑将白橡木号交给可靠的继任者了” 说完想说的话之后,她也没期待老船长的回答,只是礼貌地微微弯腰致意,便道别离开了。 精神医师小姐的身影走向了路口停着的车子,劳伦斯则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客厅。 妻子正抱着肩膀靠在不远处的门框上,有些不满地看着这边。 她是一个个子很高的女人,现在虽然上了年纪,却还能看出一些年轻时的风采,她站在那里,就好像当年站在船上一样……还是那个在无垠海上声名赫赫的女探险家。 但现在这位女探险家的心情显然不太好。 “一天天的,不是教会审查,就是精神医师登门,你到底是在外面闯了多大的祸回来!”她瞪着眼睛,嗓门很大地说道:“而且那瓶药怎么回事一一你可没说过你的精神状况已经差到需要吃药维持的地步” “又不是我想遇上那艘幽灵船的”,劳伦斯看了看手中的药瓶,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现在好了,整个城邦都遭遇了失乡号,也就没人在意白橡木号的事了,至于这瓶药……也没什么,毕竟出海时间长了,偶尔有些幻听幻视而已” 妻子没有搭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这边看了许久,过了好几分钟才叹口气:“还不退休么?” “我想再找找……”劳伦斯有些底气不足地说道:“毕竟……当年也没有明确的死讯……” “你迟早会死在这上面!”妻子再度提高了声音,指着劳伦斯的鼻子:“那是什么?那是无垠海上的大风暴!一场风暴过去一艘船偏离了航路,一船人没了联系,那就是死了!明白了吗?你看看你这样子,找多少年了?你早就过了退休的年龄,跟你同期的那些船长,人家有脑子的早就退了,现在好歹能安安稳稳地享受半辈子攒下来的积蓄,那些没脑子的跟你一样硬撑,现在一个个是什么下场?流着口水躺在床上?躺在坟地里?被关在疯人院中?” “我劝你现在就把这药吃了,然后明天就直接去办交接,把白橡木号给一个你从小培养起来的心腹,老老实实回家拿着退休津贴过剩下的日子,别TM非要等着某一天也死在某场风暴里,老娘跟你担不起这个心……” 劳伦斯听着妻子声调越来越高的斥责,只是温吞地笑着,也不反驳什么,最后他把那棕色小药瓶放在了茶几上:“再找最后一次吧” 妻子终于停了下来,盯着茶几上的药瓶,过了不知多久,她才余怒未消地叹了口气,仿佛认命般咕哝了一句:“这次去哪找?” “北边”劳伦斯平静地说道:“最初的地方‘黑橡木号’遭遇风暴的那片海域,我正好接了个前往寒霜的护送任务……” 妻子什么都没说,只是无言地摆了摆手。 …… 清晨的阳光洒遍了街道普兰德正渐渐从一夜沈眠中苏醒。 凡娜弯腰钻出了车门,在阳光中微微眯起眼睛,在她的视线尽头,是那间曾造访过一次的古董店熟悉的招牌。 店铺已经开门,一个看上去瘦瘦小小的黑发黑裙女孩正在门口洒水,另一个看上去年龄相差不大的女孩则正在将营业中的牌子挂在大门上。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两个女孩,一个叫雪莉,一个叫妮娜——后者是店主女士的侄女。 凡娜揉了揉额头,回忆着前一次造访古董店时的情形,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其中有些细节如今回忆起来颇为模糊。 而这更加坚定了她今天应该来看一看的念头。 部下的声音从车中传来:“您要离开多久?” “一小时内”凡娜答道,“你在这里等着就行” “好”负责开车的年轻守卫者在车里点了点头,但还是有点不放心地提醒道:“您注意着时间,今天是风暴大教堂抵达普兰德的日子,您需要亲自出席迎接仪式,瓦伦丁主教专门提醒的,另外我们这次来这边并没有在行程计划……” “好了好了,你已经念叨好几遍了”凡娜摆了摆手,表情有些无奈,“我知道风暴大教堂这次靠岸大家都很紧张,我会注意时间的” “好,那我在这里等您” 第二百七十三章 护符? 一个很高大的身影突然挡住了阳光。 刚刚在店门前的空地上洒完水,正拎着个空盆准备回去的雪莉愣了一下,抬起头,在逆光中看到了正静静站在自己面前的审判官。 “……卧艹!!”她下意识地惊呼出声,但紧接着便猛然反应过来,赶紧咳嗽了两下,一脸紧张地组织着语言:“额,那个,你……您……” 凡娜微微皱了下眉,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身材矮小瘦弱的女孩在看到自己的时候显得过于紧张,上次自己和海蒂来这间古董店的时候就是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不过她并没有多想,毕竟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她对这种别人见到自己之后的“紧张反应”其实已经很习惯了。 “我记得你是叫雪莉”,凡娜笑着开口,试图用笑容让这个矮个子女孩放松下来:“别这么紧张,我只是来逛逛” 雪莉赶紧站直,僵硬地点着头:“额……哎!好的,那欢迎光临……” 凡娜无奈地摇了摇头,越过了仍然紧绷着的雪莉,又对正好奇地看着这边的妮娜微微点头打了个招呼,便径直向眼前的古董店走去。 推开大门,清脆的铃铛碰撞声打破了古董店一楼的寂静,凡娜迈步踏入店内,目光则投向柜台后的身影。 下一秒,她有些惊讶地皱了皱眉。 在清晨的阳光中,一位从未见过的金发女子正坐在柜台后面,那是一位很美丽的女士,带着仿佛不属于这个地方,甚至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优雅与神秘气质,侧颜在阳光中仿佛泛着一层温暖的光彩。 在听到店门口传来的动静之后,柜台后的金发女子便抬起头来,好奇地看了正走进来的凡娜一眼,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嗓音轻柔而略带磁性:“欢迎,随便看看?” 凡娜有些愣神,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出现在古董店中的新面孔似乎不该出现在此地,但下一秒她又觉得对方那神秘典雅的气质似乎正符合古董店所呈现出来的……氛围。 这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看上去颇为古朴神秘的事物,便应当有一位具备神秘优雅气质的女士坐在柜台后面。 可这古董店里皆是赝品。 凡娜定定地注视着柜台后的金发女子。 啊,没错,赝品。 “请问……”爱丽丝有些困惑地看着走进来之后突然就站在那里开始发呆的凡娜,眼前的情况似乎超出了平常船长交待自己的“招待客人标准流程”这让她一下子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是要买什么东西吗?” 凡娜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 一种混沌的麻木感和眩晕充斥着她的头脑,让她的思维都断断续续,她隐约记得自己刚才好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或者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但突然而来的混乱完全覆盖了那一瞬间自己所见所知的一切。 下一秒,又有轻柔的海浪声在脑海中响起,在这海浪声中,她连刚才的混沌麻木和眩晕感都彻底遗忘了。 她觉得自己刚刚走进店铺,而柜台后的年轻女性正在与自己交谈。 “啊,歌蒂娅女士不在吗?”凡娜好奇地看了看一楼里的景象,没有找到那位古董店长的身影:“我和她认识” “歌蒂娅女士?她上楼放东西去了,很快就下来”,爱丽丝也没在意刚才对方的愣神是怎么回事,反正只要对话能继续下去她就觉得没问题:“要买东西吗?有预定的商品?我可以帮您找找——虽然不一定能找到……” 好直白的发言。 凡娜感觉怪怪的,她本能地感觉眼前这位漂亮的年轻女子好像有些违和感,但每当她想要集中注意力关注这个问题,便立刻会忘记自己的念头,这让她说话的时候都显得比平时迟缓:“我……只是看看,我等一下就好,请问……你是新来的吗?我上次来的时候还没见过你” “啊,我是新来的,我叫爱丽丝”,爱丽丝立刻笑着说道,她很喜欢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名字:“歌蒂娅女士让我帮忙看店” 隐隐约约的,凡娜好像察觉了些许异样,这异样隐藏在爱丽丝那矜持却又略显僵硬的动作上,隐藏在那完美却又过于完美的笑容里,甚至隐藏在她说话间毫无气息流动的话语声中。 审判官皱了皱眉,并未真的察觉出什么异样。 只是一位新来的店员,这没什么不正常的。 而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突然从旁边的楼梯上传来,正好打断了凡娜与爱丽丝间的交谈。 歌蒂娅的身影出现在楼梯上。 在刚才,她便感知到了凡娜的出现,只是为了确认这位审判官的来意,她故意在二楼多等了几分钟,这时候发现对方好像并没什么特殊的目的,她才走了下来。 “看样子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歌蒂娅对柜台后面的人偶小姐说道:“我来接待吧,是认识的人——爱丽丝,你去泡茶” “好的,歌蒂娅女士!” 爱丽丝高兴地站了起来,答应一声之后便走向了楼梯另一侧的小火炉,歌蒂娅则来到凡娜面前,笑着与这位其实见过不少面的审判官打着招呼:“好久不见了,审判官小姐” “叫我的名字就行”,凡娜揉了揉额头:“抱歉,突然来访,其实我是有些问题想要来确认一下” “问题?”歌蒂娅扬了扬眉毛:“什么问题?” 凡娜定了定神,斟酌着应该如何开口。 一些隐隐约约的线索指向这间平平无奇的店铺,一些直觉上的指引让她来到此处,审判官的经验和嗅觉似乎在隐隐跳动,然而之前教会通过官方途径进行过调查,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能够支撑她此次前来探查的理由,似乎就只有好友的那枚“护身符”。 “据我所知,海蒂曾有一枚护身符来自这里”凡娜慢慢说道:“在那场现实污染灾害之前,她一直把它戴在身上” “哦,那我有印象”歌蒂娅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并带着一点恍然的表情:“那护身符是我送给莫里斯先生的——而且这两天我又送出去一个” 一边说着,她一边转过身,从身后的货架上又拿了个护身符下来,展示在凡娜眼前。 “就是这种” 凡娜眼神有些怪异地看着眼前这古董店长,光明正大将店里的“藏品”当做量产货拿出来的举动:“歌蒂娅女士,你这边有很多这种护符?” “我进了一大箱,到现在连送带卖总共出去二十一个”歌蒂娅一本正经地点着头:“你也感兴趣?”一边说着她一边下意识地又打量了这位年轻的审判官两眼。 今天的凡娜给她的感觉很奇怪,看上去精神有些恍惚,言语也略显迟钝,但比起这些表面能看出来的异样,更不对劲的是她此刻不稳定的“气场”。 歌蒂娅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这位年轻审判官此刻给她的感觉……就仿佛她的思维中又藏了一个人,眼神中又藏了另一双眼睛,她在这里与自己交谈,但她的意识深处却仿佛隐藏着别的什么东西。 凡娜则似乎没有察觉到歌蒂娅的打量,她只是有点不习惯对方如此坦诚的经商态度——虽然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店里压根就没什么真东西:“额……不,我只是来调查些情况的,我想问一下这些护符具体的进货渠道,另外就是它们是否曾表现出什么特殊之处或者购买它们的人,是否曾反馈过不寻常的情况?” “你的意思是……” “海蒂认为她当初佩戴过的那枚护符产生了切实的庇护作用,甚至帮助她在当初那场‘灾害’中维持了意识清醒”,凡娜简单说着没有涉及太细节的内容:“我认为你当初交给莫里斯先生的护符极有可能曾受过超凡力量的影响,故此前来调查,当然,你也不用紧张,从目前的的情报来看,这并非什么不好的影响” 她这么说着,却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调查归调查,她来之前可没想到歌蒂娅这边有整整一箱子的类似护符!而且已经卖出去了那么多! 歌蒂娅则在听到凡娜的话之后心中微微一动。 那玩意儿……真的产生效果了?自己随手送出去的“礼物”,竟真的保护了那位精神医师的自我意识?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 关键在于什么? 是自己“送出礼物”这个行为本身,还是因为那位精神医师本身的“灵感”过高? 第二百七十四章 愉快的会面 这一瞬间,歌蒂娅脑海中就把自己过去一段时间里出手的同类护符都寻思了一遍,寻思了好久之后才微微松一口气。 记忆中当做特殊礼物送出去的护符就只有给莫里斯的两枚,其他的都只不过是寻常商品,而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并没有任何一个购买护符的人过来反馈过什么不寻常的现象。 在松一口气之后,歌蒂娅则不由得陷入了思索。 尽管护符发生变化的原因尚不明确,但凡娜带来的消息无疑给她提了个醒,让她对自己身边可能会发生的“诡异现象”有了进一步的认知和心理准备。 今后似乎不能随随便便送人东西,也不能随随便便应承事情了。 歌蒂娅这边的短暂沉默也引起了凡娜的注意,后者好奇地投来视线:“你是回忆起什么了吗?” “……仔细想了想最近一段时间的事情,并没什么不对劲的”,歌蒂娅摇了摇头一脸淡然又语气诚恳地说着:“会不会是海蒂搞错了?” “不太可能,她是一位资深的精神医师,对超凡领域有一定了解,而且很清楚自己的精神状态”凡娜摇了摇头:“不过护符的问题也确实可能出在其他环节,或许只是一件超凡物品混入了普通的商品里,也可能是生产过程中……” 凡娜慢慢说着,但却不像是在对歌蒂娅解释,而是在催眠,说服自己。 作为一名审判官,她本不应对潜在的超凡事件疏于警觉,但她的注意力最终还是从护符的事情上转移开了。 轻柔的海浪声在脑海中回荡开来,带来一波一波的舒缓,也让她渐渐忘记了自己一开始来这里的目的。 凡娜抬起头,默默地环视着这间古董店铺。 那个名叫雪莉的女孩已经回到店里,这时候正在一边往货架上摆放东西,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这边。 妮娜也在店里帮忙。 名叫爱丽丝的金发女子在小火炉旁忙忙碌碌着。 歌蒂娅女士在柜台后面坐着,她脸上带着友好温和的微笑。 店铺外街道上车水马龙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遥远,店铺内的烧水壶正一点点发出尖锐的声音,旁边的货架角落似乎有些蠕动跳跃的阴影,通往二楼的楼梯仿佛延伸到了无限高远的黑暗中。 整个建筑物中都好像充斥着若有若无的低语声音。 “茶泡好了”爱丽丝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她端来一杯热茶放在柜台上,并朝凡娜面前推了推:“请慢用” 凡娜默默端起茶杯,凑在嘴边喝了一口,随后又嚼了嚼——滚烫的茶水和茶叶被她面无表情地咽进肚里。 歌蒂娅顿时一看这情况顿时惊若天人——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能这么淡定把爱丽丝泡的茶吞进肚里的人物,这位凡娜小姐果然不愧是普兰德第一美少女壮士,非常人所能及也。 又过了一会,发现凡娜只是在东张西望而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歌蒂娅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除了护符之外还有什么事吗?” “啊……抱歉,突然有点走神”凡娜好像一下子惊醒过来,又突然剧烈咳嗽了几下,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呛到了,她皱着眉看了一眼面前空着的茶杯,紧接着摇摇头:“没有了,我来这里只是询问一下这件事情” “你要是对护符感兴趣,我可以给你一个”歌蒂娅笑了起来,将刚才拿下来的护符往前一推,“你回去慢慢研究” 凡娜有点意外地看着面前的“水晶”护符,愣了一下才问道:“多少钱?” “送给你吧,反正本来就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我都是当赠品搭着卖的”,歌蒂娅似笑非笑地说道:“或者,我给你临时编一套听上去挺厉害的商品介绍?你要历史文物版本的,还是养生保健版本的?” 凡娜被唬的一愣一愣的:“你这边的东西都是这么卖的?” “诚信经营”歌蒂娅一摊手:“如果要卖的话,这东西原价八索拉,搭一套养生保健理论十六,再搭上历史故事二十二,你要掏二十五可以给配个黑胡桃木的盒子——盒子承诺半年内不掉色,另外还能给你开个二百的票” 凡娜自小在上城区生活,未成年便进了教会培养,成年就直接拎着剑投入了与异端的战斗,二十几年人生哪里见过这个,顿时有点发蒙:“二,二百的票?” “可以给同事送礼用”歌蒂娅一本正经:“还有年轻人送给恋人的……” 凡娜认真想了想,摇摇头:“那我可能不需要——但我也不能白拿你的东西” 说着,她便在身上掏了掏,从口袋中摸出两张面值十索拉的钞票放在柜台上。 “原价八索拉——其余的是感谢您的配合以及感谢刚才那杯茶水的招待” 歌蒂娅见状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见到凡娜已经站了起来,并拿起了那枚水晶吊坠。 “这是一次愉快的会面”她慢慢露出笑容,突然以一种格外郑重的表情和语气说着,同时抬起手,将水晶吊坠戴在了脖子上:“期待下次见面” 歌蒂娅觉得对方一下子有点怪怪的,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但最后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礼貌地点点头:“那好吧,欢迎下次光临” 凡娜轻轻颔首,转身离去。 她径直穿过店铺,走出大门,来到了古董店前的空地上,随后在这里停了下来。 一阵“滴滴”的喇叭声突然从附近路旁传来。 凡娜眨眨眼,这才注意到停在路边的车子,并想起了今天风暴大教堂抵达普兰德的事情,赶紧快步走了过去,开门上车。 “您终于出来了”留在车上的年轻部下一边飞快地发动车子,一边说着:“都快一个半小时了,我还想着您要是再不出来我就进去……” “一个半小时?”凡娜有些惊讶:“我还以为刚过去四十分钟” 一边说着,她一边轻轻敲了敲额头,总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忍不住小声咕哝:“刚才走的太匆忙了,好像都没有道别” “下次再来也一样,反正店就在这里”年轻部下随口说着,紧接着他便通过后视镜看到了凡娜脖子上多出来的水晶护符,不由得有些惊讶:“您新买的吊坠么?真意外,您平常都不买这些的” “吊坠?”凡娜疑惑地低头看了一眼胸口,过了两秒钟才略带迟疑地开口:“啊,是我买的——” 她摇了摇头,似乎彻底清醒过来。 “不说这些了,开快点,直接去港口” …… 古董店内,雪莉第一个跑到了柜台前面,她带着不安回头看了一眼刚才凡娜离开的方向,又转过头看着歌蒂娅:“那个审判官过来干什么啊?是来抓我的吗?” “你想多了”歌蒂娅看了一眼惴惴不安的女孩,表情中带着无奈:“她来调查别的事情,跟你没关系” “哦……不是来抓我的就行”雪莉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忍不住念叨起来:“感觉她今天怪怪的啊,说话也有一搭没一搭的” “可能是工作压力过大”歌蒂娅随口说着,一边说一边从柜台后起身:“毕竟顶头上司就要来了” 妮娜这时候也凑了过来,她听到歌蒂娅的话立刻反应过来:“顶头上司?您说的是报纸之前登的那个新闻?风暴大教堂?” 歌蒂娅笑着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妮娜,雪莉与爱丽丝,突然问道:“有兴趣吗?” “兴趣?”雪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瞬间面露惊愕:“等等,您难道要去……” “反正今天不可能有多少生意——大部分要么去教堂参加弥撒,要么去港口参观,在店里闲着也是闲着”,歌蒂娅一脸理所当然地说着:“去看看吧,风暴大教堂靠岸的盛况可不是每年都能遇上的” 她这边话音刚落,妮娜已经高兴地跳了起来:“好哎!” 另一边的爱丽丝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到妮娜如此兴奋,也跟着开始拍巴掌,只有雪莉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可……可可……可那是风暴大教堂啊!咱们过去了不会……” 歌蒂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会什么?” 雪莉抬头看看歌蒂娅,低头略做思考,使劲晃着脑袋:“什么都没有!” 歌蒂娅满意地点了点头。 随后她抬起头,目光越过了门外的街道,越过了城区,望向普兰德的港口。 而在她那遍及整座城邦的超然感知中,已经能感受到有一个散发着磅礴气势的——“存在”正在渐渐靠近普兰德。 风暴大教堂来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风暴大教堂 在歌蒂娅的感知中,一个散发着庞大存在感的事物正在渐渐靠近普兰德城邦。 她的感知其实并无法脱离普兰德的实体并向外延伸,但当那散发着庞大存在感的东西不断靠近的时候,她仍能间接第感知到某种……“照耀”就如一个热源,一个散发出强光的事物,在无垠海上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单纯一艘体积庞大的舰船不会带来这样的感觉,一群力量强大的神官也不会带来这样的感觉。 歌蒂娅微微眯着眼睛,在普兰德城邦之外的“黑暗”中,那团散发着强光和热量的东西已经渐渐呈现出了些许轮廓。 它所散发出来的,就是所谓“神明的威能”? 片刻之后,古董店二楼的一扇窗户中突兀地升腾起了一道绿色烈焰,紧接着,一只胖乎乎的白鸽便从窗口里飞出来,迅速飞过天空。 …… 普兰德东南部的港口内外,如今已经聚集起了规模庞大的人群。 在海上常年巡航,几乎从不靠岸的风暴大教堂即将在城邦停靠,这对于任何一个追随风暴女神葛莫娜的信徒而言都是一次毕生难遇的盛事,不管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虔诚,还是单纯为了瞻仰风暴大教堂的巍峨面容,普兰德的市民们都不愿错过今日的盛况——在今日太阳刚刚升起,宵禁刚刚结束的时候,便开始陆陆续续有住在港口附近的居民聚集起来,而当时间临近正午的时候,基本上港口附近能够用于“观礼”的空位就全都被占满了。 在这之后,港口附近便进入了交通管制状态,市政厅不再允许更多的观礼者靠近海港,并与教会配合着将人群疏散至各处圣所——在风暴大教堂靠岸的时候,各处教堂中也会同步举行弥撒仪式,这仪式一方面当然是为了“迎接女神的荣光”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减轻港口区的压力,对信徒进行分流。 越过那层层叠叠的人群,在港口区的内部,则是由教会守卫者和城邦治安官们临时封锁起来的“仪典区域”普兰德本地的教会高层,以及城邦的高级官员们便齐聚于此,已经为迎接风暴大教堂做好准备。 紧赶慢赶,凡娜总算是及时抵达了港口。 “你差点就迟到了”,在港口上等待迎接的执政官丹特看了一眼风风火火赶过来的侄女,独眼中带着无奈:“这么重要的日子,你作为审判官竟然是最晚到的” “出了一点意外”在叔父面前,哪怕是审判官也会有气势不足的时候,凡娜脸上带着些许尴尬:“本来我时间规划很好的,会提前至少半小时赶到” “女神会宽恕的”瓦伦丁大主教的声音从旁传来,这位老人此刻全身华服,手中紧握着象征城邦主教的长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距预定的时刻还有一会” 凡娜点了点头,轻轻舒了口气,便抬头看向四周。 栈桥周围视野开阔,守卫者和治安官们围出了一片颇为宽敞的“仪典区域”但在目光越过这片开阔地之后,便可以在远处看到无数的观礼者,人头攒动。 整个普兰德有将近四分之三的居民都是深海教会的受洗信徒,剩下的四分之一哪怕没有受洗,也会在整座城市的氛围影响下保持着对风暴女神葛莫娜的浅层信仰——这座城邦乃是无垠海上最大的深海信徒聚集地,此时此刻的盛景,便无比强烈地展示着这一点。 “风暴大教堂的到来其实可以帮我们解决很多问题”,丹特的声音传入了凡娜耳中:“借着这次盛事,城邦中的不安定氛围可以迅速平复,关于‘异象’的消息也能较为平稳地释放出去,老实说我是真的松了口气” “对信徒而言,‘在神明的注视下’是比什么都管用的安慰理由”,瓦伦丁主教回应道:“有女神的庇护和见证,我们可以展现出最大限度的团结与坚韧,也可以坦然接受包括‘城邦化作异象’在内的各种极端情况” “风暴大教堂的到来或许就是为了帮助我们度过这个难关” 丹特说道:“只不过教皇冕下并未明示这一点” “教皇有教皇的矜持——更何况她向外传达的信息都要受神明的指引……” 叔父和老主教在旁边交谈着,凡娜的注意力却渐渐离开了他们身上,她眺望着远方的无尽海面,等待着那座巍峨教堂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 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平静的大海上却一点都看不到那座惊人巨舰的踪影。 然而就在下一秒,凡娜眼角的余光便突然捕捉到了海面上的瞬间扭曲异景。 海水在卷曲,天空在抖动,阳光洒在海面上泛起的辉光突然间荡漾开了,化作了一片层层叠叠的,云霞般的帷幕——一座几乎和整个港口区一样庞大的工程学造物就这么突兀地在海面上浮现了出来,仿佛直接穿越了维度,出现在凡娜的视野中! 它还没有完全现身,此刻还呈现出隐隐约约的虚幻质感,然而那庞然浩荡的气势已经扑面而来,震慑心灵。 尽管身为城邦的审判官,这却是凡娜第一次亲眼见到这座方舟巨舰。 刹那间,兴奋,激动与赞叹的心情便油然而生。 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紧接着又看向身旁。 市政厅的高阶官员们在翘首以盼,瓦伦丁主教和叔父正睁大眼睛注视着远方。 似乎是巨大的惊愕和震撼感让他们一时间忘记了发出声音? 又过了两三秒,瓦伦丁主教的眼睛亮了起来,他高高举起手中权杖,又用力将其落下,权杖尾部与地面撞击所发出的声音,竟如一道惊雷般响彻整个码头广场。 “颂风暴之名!” 聚集在栈桥附近的高阶神官们齐声应和“颂风暴之名!” 礼炮鸣响了,紧接着是恢弘盛大的乐曲声,港口内外欢呼声雷动,入耳之处,一片沸腾! 凡娜看向港口之外的大海,看到之前那海水卷曲,光影抖动的奇妙景象已经平复,威严的风暴大教堂解除了所有的遮蔽伪装,正缓缓地向着普兰德海岸靠拢。 聚集起来的人群陷入了沸腾。 到处都是高声的祝祷,到处都是欢呼雀跃,连不懂事的孩子也在人群中跟着兴奋起来,再加上礼炮声,乐曲声,喧闹的声音震耳欲聋。 码头区附近的一座塔楼屋顶上,从烈焰门扉中迈步走出的歌蒂娅静静地观望着这片喧闹欢庆的现场,以及不远处那座已经超出了“舰船”概念的,让人难以理解到底是怎么能运行起来的庞大教堂方舟。 妮娜与雪莉在一旁兴奋得不行,吵吵嚷嚷地讨论着教堂方舟的结构——前者从在学校里学到的机械知识出发,后者充分发挥着胡编乱造的想象力和胡搅蛮缠的自信心。 爱丽丝则好像有点紧张,她从未见过这种在海上移动的庞然大物,当教堂方舟侧面的蒸汽管道突然泄压,响亮的汽笛声响彻云霄的时候,她第一时间抱住了脑袋。 歌蒂娅的目光则在码头聚集的人群和教堂方舟巍峨的三重尖顶之间缓缓移动。 她闭上眼睛,又再睁开。 她看到风暴大教堂中蔓延出数不清的灰白色虚影,仿佛是一道道无形的触腕,又好像是飘带般浮动的烟雾,这些飘动的影子从教堂方舟的每一扇门,每一扇窗,甚至每一道机械缝隙中延伸而出,浩浩荡荡,乌云席卷般覆盖在小半个普兰德上空。 她看到这些飘动的影子向下低垂,扫过那些聚集的人群,以及那些鸣钟的塔楼。 虚影在人群的头顶上轻轻拂过,而那些正在欢呼雀跃的普兰德居民显然对此毫无察觉。 似乎没有人能看到那些影子,哪怕是拥有极高“灵视”的教会神官们也不行。 或者说……正因为他们是教会的神官,才不可能看到那些影子?! 这些影子是什么?这些从风暴大教堂中弥漫出来的无形触腕是什么? 巨大的疑问在心中凝聚,歌蒂娅的眼神渐渐变得格外严肃,她下意识地朝着平台外的半空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捉住其中一道幻影。 而与此同时,也恰好有一道灰白色的,烟雾一般的幻影飘荡过来,慢慢靠近了她的手掌。 这条烟雾稍稍凝聚了一些,缠上了歌蒂娅的手指一一下一秒,她竟真的感觉到一股微凉的触感,感觉自己触碰到了某种实体! 随后,这条灰白色的“触腕”便飞快地收了回去,只余一种冰凉,空洞的触感残留。 第二百七十六章 迅速判决 那短暂触碰自己的“烟雾”消散了。 然而更多的烟雾仍然在不断从风暴大教堂中逸散出来,飘飘荡荡,时聚时散,仿佛一道乌云般,无形地聚拢在普兰德上空,且覆盖范围越来越大,渐渐遍及了半座城邦。 歌蒂娅指尖仍然残留着一点冰凉的触感,她微微皱着眉,目光望向城区上方的天空,心中疑云密布。 那些灰白色的雾给她一种感觉……就仿佛是某个庞大的生物失去了形体,其灵魂便在现实维度中升腾开来,不受约束地化成了这副模样,又仿佛是一个位于现实维度背后的东西在渐渐释放出自己的感知,以雾为触须“感触”着现实世界的轮廓。 第二种感觉在她触碰到那一道烟雾的时候,尤其明显。 “小姨?”妮娜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打断了歌蒂娅的胡思乱想:“您伸着手干什么呢?” “没什么”歌蒂娅眨了眨眼睛,轻声说道。 显然,妮娜看不到那些烟雾——旁边的雪莉和爱丽丝也看不到,聚集在码头内外的普通人们也看不到。 但风暴大教堂上的人能看到么?那位坐镇大教堂,被视作“风暴女神葛莫娜”在尘世间代言人的女教皇,她能看到么?歌蒂娅静静地注视着那座几乎和整个港口区一样巨大的恢弘“方舟”看着它在普兰德边缘减速,看着它的侧面机构缓缓变形,仿佛生长出某种肢体一般延伸出了长长的机械桥,并与港口上的栈桥接驳在一处。 而那不定型又不可见的烟雾在这个过程中又有了明显的扩大。 歌蒂娅没有从雾中感受到任何敌意,也没有察觉到任何危害性,因此她暂时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 依循仪典要求,在普兰德港口鸣放礼炮,奏响声乐以示欢迎之后,风暴大教堂释放了长长的机械桥,完成了巡礼方舟和城邦之间的连接,随后,从方舟上传来了第二阵悠扬庄严的汽笛声。 巨大的蒸汽阀门旋转开启,巡礼方舟各处的泄压管道和汽笛装置在同一时刻启动,一股股白色气流从教堂的壁垒和尖顶上喷薄而出,在汽笛声中直入云霄。 城邦与教堂方舟上的钟楼同时鸣响起来。 凡娜深深吸了口气——站在如此庄严肃穆的现场,哪怕身为审判官,她此刻也不由得有些紧张。 又过了片刻,她看到那座教堂方舟的边缘出现了一些彩色的旗帜,紧接着,便有一队身穿特制甲胄的护教骑士出现在长长的机械桥上,他们乘坐着蒸汽步行机,沿机械桥来到码头,其中一人径直出列,来到一众高级神官面前。 “主教瓦伦丁,审判官凡娜,风暴主宰的荣耀与你们同在” 护教骑士指挥官低下头——他全身都覆盖着黑色合金制成的铠甲,其胸甲与护臂各处还可看到增压管道和蒸汽阀门的结构,一层厚厚的钢铁面具遮挡了这位骑士真实的面容,凡娜只能看到他的护目镜中微微泛着红光,听到他的声音中夹杂着气流的嘶嘶声。 蒸汽是神的呼吸,钢铁是人与神之间的桥梁,面甲之下,话语中的气流嘶鸣带着传道的圣性。 “风暴主宰的荣耀与你同在”凡娜低下头与旁边的主教瓦伦丁一同说道。 “教皇冕下邀请你们二位乘上方舟”,在气流的嘶嘶声中,护教骑士指挥官开口道:“其他人请稍作等待” 凡娜惊讶地抬起头,紧接着下意识地看向瓦伦丁主教,却看到后者同样面露困惑之色。 仪典中有这个环节吗? “这是教皇的临时安排”,看出了眼前两位高阶神官的困惑,护教骑士指挥官开口解释道:“她有些事情想向你们了解一下” “听从冕下安排”,瓦伦丁主教立刻收敛起了神色中的困惑,低头恭敬说道。 旁边的凡娜也顿时反应过来,低下头表示服从命令。 “请诸位神官和城邦官员稍作等待——也可以去一旁稍事休息”护教骑士指挥官又看向丹特等人,微微点头说道:“请放心,不会等太久的” 凡娜与瓦伦丁主教踏上了通往风暴大教堂的机械桥——那座气势恢宏的大教堂在她的视线中越来越近,同时也散发出了越来越动人心魄的,甚至让人略感窒息的威严气场。 仅仅只是向其靠近,凡娜都觉得心脏开始怦怦直跳。 一旁的瓦伦丁主教察觉了凡娜脚步中的迟疑,这位老人轻轻摇了摇头:“放松点,这不是你第一次见到教皇冕下” “嗯,我明白” 在一队护教骑士的引领下,凡娜与瓦伦丁穿过了长桥,走过了几乎如码头广场般宽阔的连接甲板,最后被带入了一座巨大的升降机中。 凡娜以为这升降机会将她带到教堂方舟上层的某个地方,却在里面感觉到整个轿厢在一路下沉。 轿厢下沉的过程持续了许久,久到凡娜都忍不住开始怀疑这升降机要直通大海,耳边钢缆运行的吱吱嘎嘎声才突然停了下来。 升降机的大门打开了。 护教骑士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请自行向前——教皇冕下在前面等着你们” 凡娜有点稀里糊涂地跟着瓦伦丁一同走出了升降机,听到后面的栅栏门在一阵摩擦声中怦然合拢,随后两人望向前方,所看到的却是一个几乎完全被笼罩在黑暗中的地方。 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一个身穿华服的身影正站在极为昏暗的房间中央。 凡娜迟疑了一下,向前迈出脚步。 而就随着她迈出脚步的动作,火焰点亮时的轻微爆鸣骤然打破了这片昏暗空间中的寂静。 砰砰砰,连续的几声轻微爆鸣中,数个火盆被先后点亮,这火光骤然驱散了升降机附近的黑暗,让凡娜看清了正站在不远处的教皇海琳娜,同时也让她惊愕地发现这处空间的规模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广阔——纵使有数个火盆的照亮,远处的空间仍然笼罩在一片昏暗中,凡娜根本看不到这个“房间”的尽头在什么地方,她只能看到灰黑色的,略显粗糙的地面在眼前不断延伸出去,一路延伸到黑暗尽头,而火盆的光芒边缘,则依稀能看到一些巨大的“支柱”,又有许多纵横交错的阴影在那些支柱之间连接着,看上去像是教堂方舟底部的管道系统,也可能是支撑结构。 这里是巡礼方舟的底仓?为什么教皇要在这里接待自己和瓦伦丁主教? 凡娜心中一时间泛起疑问,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已经听到一个温和又威严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你们来了——圣徒瓦伦丁,还有圣徒凡娜,欢迎来到方舟” “教皇冕下”凡娜迅速收敛起心中疑惑,整顿表情之后和瓦伦丁主教一同行礼致敬,礼毕之后她才微微抬起视线,谨慎地开口:“您召唤我们前来,是……” 海琳娜却没有等凡娜说完,而是突然冒出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你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这里不是风暴大教堂吗?”瓦伦丁抬起头,有点疑惑地眨眨眼:“风暴大教堂的底部?” “这里确实是风暴大教堂正下方,但从严格的结构来讲,这里已经脱离了大教堂的主体”海琳娜露出一丝微笑,在数座火盆的映照下,她的笑容中似乎隐藏着些许深意:“你们正站在巡礼方舟的最下层,这座巨兽的‘腹中’” 她抬起头,目光在凡娜与瓦伦丁之间缓缓游走。 “这里在风暴主宰的注视下,同时也在距离深海最近的地方,主的祝福与主的裁决共存于此处” 海琳娜的目光停了下来,却既没有看着凡娜,也没有看着瓦伦丁。 她仿佛是在对着黑暗中的虚无开口:“信仰动摇之后,继续履行职责是否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凡娜脸上的表情瞬间僵硬下来。 旁边的瓦伦丁同样如此。 令人难以忍受的压抑气氛充斥在这处广阔而又昏暗的空间中。 过了不知多久,凡娜终于第一个反应过来,她深深吸了口气:“我的信仰——” “我没有问你的信仰”海琳娜摇了摇头:“我问的是,在信仰动摇之后,继续履行职责对你们而言是否变得比以前困难了?” 凡娜怔了一下,似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教皇话语中的深意,旁边的瓦伦丁主教却在短暂错愕之后面露恍然,老主教立刻开口:“我履行职责一如既往,庇护城邦与指引信徒皆出自本心” “很好,圣徒瓦伦丁,你的坚定令我动容——你应继续履行你的职责,作为普兰德城邦的庇护者直至最终,圣徒凡娜,你的迷茫我也看在眼中,鉴于你的实际情况,我不得不宣布暂时中止你作为普兰德审判官的职务。 “此决定即刻生效” 海琳娜语速飞快,在凡娜和瓦伦丁反应过来之前,她便说完了。 现场两位圣徒面面相觑。 瓦伦丁“……?” 凡娜“……?” 第二百七十七章 新的风暴 凡娜与瓦伦丁都因这突然发生的变故陷入了愣神,海琳娜教皇的“判决”与其说是一次庄严的宗教裁定,倒更像是刻意地为了一个结果——结果早已决定,刚才的交谈不过是个程序罢了。 如此匆忙的“裁定”当然让凡娜这个审判官难以接受,连旁边的瓦伦丁也难以接受,他们异口同声:“教皇冕下……” “可以了,可以了,这没什么不好的,人生总是会有些变化起落,就如风暴从来都是最令人捉摸不透的存在”,海琳娜摆摆手,打断了凡娜与瓦伦丁的话:“而且不要轻易陷入失落,圣徒凡娜——卸下审判官的职责不一定是种惩戒,只不过是你现在暂时不适合这份工作罢了,或许风暴对你另有眷顾呢?” 凡娜闻言一怔,似乎隐隐约约从海琳娜的语气中听出了某些深意,然而她刚想追问什么,便看到眼前的教皇对自己摇了摇头。 “暂且到此吧,还有些事情,我需要亲眼看过才能决定”,海琳娜淡淡说道:“普兰德……我已经很多年没有亲自踏上这片土地了” 她说到这里,略作停顿。 “你们先行返回上层,升降机已经做好准备,我将在这里完成一次祝祷——不会等太久的,我们在上层甲板会面” 几乎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凡娜便和瓦伦丁一同被“赶”回了升降机里,而直到升降机抵达顶部,直到两人离开轿厢,走在前往上层甲板的走廊里,瓦伦丁才小声打破沉默:“凡娜,你现在感觉如何?” 他实在是没想到更好的说法来打破这份尴尬。 凡娜停下了脚步。 瓦伦丁往旁边退开了一些。 “您退开这两步是认真的?” “我怕你认真” “还能讲冷笑话,那看来您也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不寻常”,凡娜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坦白说,我一开始的反应是不可置信和难以接受,这匆忙草率的‘裁定’更像是个恶劣的玩笑,而不应该出自教皇冕下之口,但刚才我回忆了教皇冕下话语中的细节,我总觉得……她似乎另有深意” 说着,她轻轻呼了口气:“我觉得我应该耐心等待,等待教皇冕下所说的‘风暴另有眷顾’” “你的冷静与理智确实远超常人——这种事情突然落在头上,大部分人恐怕是不会这么快就像你这样平静思考的”瓦伦丁再次向前迈出脚步,一边走,一边说着:“不过比起这个,我现在更在意另一件事” 凡娜皱了皱眉“另一件事?” “解除一名审判官的职务,必须有新的审判官接任才行,而城邦审判官这样的重要职位,是必须由教皇亲自‘考验’并任命的——你应该很清楚这个过程”瓦伦丁慢慢说道:“但教皇冕下完全没有提及这件事情,这本应是在解除任命的同时甚至提前就公布的‘必要事项’” 凡娜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却一时没有开口,瓦伦丁则继续说着:“另外,她选择在一处无人知晓的‘密室’中宣布对你的解任,若按教法,教皇在密室中所授之秘,不得传于他人之口,无论这个秘密的内容是什么,这是一种‘安全暗号’” 凡娜必须承认,年轻的自己终究不如瓦伦丁主教这样资深的神官对风暴原典的了解透彻,她竟一时间没有想到这些关键之处! “您的意思是……” “你的解任,不会被任何人知晓”瓦伦丁平静地看着凡娜的眼睛:“也不会有新的审判官来接任你的职务” 凡娜怔了怔眉头微皱:“那我该如何继续在普兰德履行自己的职责?” “我不知道”瓦伦丁轻声说道,他抬起头,望向前方的走廊出口,在片刻思索之后,才继续开口:“但我怀疑,你可能很快就不需要继续在普兰德履行自己的职责了” …… 极为广阔的空间内,教皇海琳娜静静地伫立在昏暗的火光之间,过了不知多久,她才抬起头来,目光看向远处的黑暗。 这里是巡礼方舟的最底部,是寻常人很少有机会接触,甚至压根就无从了解的区域,她将这里称作“巨兽的腹部”从某种意义上,这种说法其实一点都不错。 海琳娜迈开脚步,越过那些燃烧的火盆,来到了一处此前不曾被火光照亮的位置。 一簇簇火焰随着她的脚步而蔓延着,将整片昏暗的空间逐渐照亮,映照出了那些此前未被照亮的东西。 地面上盘根错节的脉络结构,高高的穹顶上悬挂下来的巨大瘤体或神经结节,从穹顶上垂坠下来的神经索以及维管支柱,还有仿佛骨架一般的巨大苍白支撑。 这些原本隐没于黑暗中的事物,随着火光的蔓延而尽数呈现在海琳娜眼前。 她最终在一根巨大的“支柱”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根由大量复杂结构盘曲,堆叠而成的支柱,其表面凹凸斑驳,又有大量神经脉络和维管系统如浮雕般缠绕着,而在那些神经系统的深处,又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复杂的金属丝线,以及闪烁着银光的刺针,仿佛是从上层蔓延下来一般。 在这支柱的顶端,昏暗的穹顶上,则还可以看到数量更加密集的垂坠器官,那些器官表面沟壑遍布,看上去就仿佛大脑。 海琳娜定定地看了那支柱许久,随后伸出手去,慢慢抚摸着那些由神经纤维形成的凹凸沟壑。 “真理学院……真是难以置信的技术”,她轻声赞叹着:“谁又能想到,死去的利维坦竟能以这种方式‘复活’” 她话音刚落,那支柱中便突然传来了一阵低沉的蠕动声,随后一个嘶哑,苍老的声音便从不知哪个结构中响起:“首先,我从一开始就不算死去,其次,我也觉得现在的自己不算‘活着’——用生死来描述利维坦是一种很不严谨的说法,小姑娘” “我以为您在睡觉” “我大部分时间确实是在睡觉,但今天你格外郑重地向女王葛莫娜祷告,又带着外人来到了这个地方,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该醒着” 海琳娜嘴角似乎抖了一下:“那您感觉看到满意的场面了吗?” “我就觉得你挺不近人情的”,嘶哑苍老的声音再次传来:“人家干的不是很好么,各大城邦的审判官综合评定里就没有能超过她的,你这就直接给解职了,别说什么信仰动摇的理由,我们都很清楚,只要能继续履行职责,这个理由是最无足轻重的” “这是风暴主宰的安排”,海琳娜淡淡说道。 那嘶哑苍老的声音这次明显呆了一下,才开口:“……哦,那我没问题了” 海琳娜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还以为您起码会追问一下” 然而这一次,那个嘶哑苍老的声音没有做出丝毫回应。 他睡着了。 …… 广袤无边的无垠海上,钢铁战舰海雾号正劈波斩浪地航行着,而随着战舰的逐渐“痊愈”以及它此刻的动力全开,那层稀薄的冰雾也再次出现在舰船周围,并在附近的海面上不断生成着小块的浮冰。 安娜莉丝来到了船头,眺望着前方一片开阔的海面。 不知为何,她总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不安。 起初,她以为这是“妈的关怀”的后遗症,是在普兰德近海以及在普兰德城内数次见到母亲所带来的压力积累,然而随着海雾号越来越远离普兰德,这份不安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在变得更加强烈。 这甚至让她逐渐产生了些许烦躁。 似乎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而这件事极有可能跟自己有关。 她相信自己作为超凡者在这方面的直觉。 安娜莉丝深深吸了口气,将手按在前方的栏杆上,蹙眉思索着。 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份愈加强烈的不安似的,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身后传来。 安娜莉丝猛然回头,看到正向自己走来的是大副艾登。 这位一贯沉稳的大副,此刻脸上竟满是紧张。 安娜莉丝立刻皱起眉“发生什么事了?” “刚才小教堂接到来自母港的灵能传讯,寒霜附近海域……出事了” “寒霜附近?”安娜莉丝感觉心脏猛然一跳,追问着:“什么情况?” “有一个古老的潜水装置突然出现在寒霜近海”,艾登说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吸了口气:“是‘三号潜水器’——第八个” 第二百七十八章 合理安排 夜幕正在渐渐深沉,清冷的世界之创已经高悬夜空,苍白辉光照耀下,整座城邦陷入一片沉寂。 下城区古董店的二楼,歌蒂娅站在走廊尽头的小窗户前,静静眺望着窗外一片寂静的街道,那些在清冷辉光下高低起伏的屋顶,还有在屋顶上横跨城区的管道与阀门。 在另一个遥远的视野中,她能看到失乡号正越过波涛起伏的无垠海,在夜航中一路向北,追逐着海雾号前进的方向。 而在这里,她则注视着整座城邦,利用那无处不在的“感知”,扫描着普兰德的每一处角落。 她微微抬高视线,看到那些无形的“薄雾”仍然漂浮在城市上空。 那些由风暴大教堂释放出来的,仿佛“灵魂”般的“烟”在入夜之后便停止了继续扩张,如今其规模堪堪能够覆盖四分之三座普兰德城,现在它们就像一层薄纱般在夜空中缓缓起伏飘荡着,就如同…… 在夜空中闲庭信步。 歌蒂娅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将注意力放在了城邦边缘的那一片庞大阴影上。 那是风暴大教堂停泊之处。 巨大的巡礼方舟如一朵乌云般紧贴着普兰德的东南港口,在歌蒂娅的感知中,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庞大个体的轮廓,却无法将窥探的目光深入到那座大教堂内部。 那座大教堂的内部对她而言就仿佛一个空旷黑暗的黑洞。 那些停靠在港口的普通船舶是挡不住她的感知的——在距离普兰德足够近的范围内,没有东西能逃过她的这种“触碰”,但如今这座大教堂显然是个例外。 这是由于女神葛莫娜的“庇护”?还是深海教会的特殊防护技术?歌蒂娅对此有些好奇,但并没有采取比较过分的行动,虽然她确实思考过直接用绿火烧一下能不能破开风暴大教堂的防护,但也只是这么想了一下罢了——毕竟无冤无仇的,没必要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就做这种点火烧人房子的事情。 就在这时,歌蒂娅突然心中一动,迅速收回了对风暴大教堂的感知,并抬头看向了上城区的方向。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片地势高出四周的山丘,看着那座伫立在夜色中的普兰德教堂。 …… 普兰德大教堂高处,一间休息室内灯火通明,教皇海琳娜点燃了混有香料的仪式蜡烛,并将烛台放在墙角的一面全身镜前,随后才微微侧头,看向身旁侍立许久的凡娜。 “我听说你第一次在梦境中见到‘她’的时候,第一反应便是一个舍身跳劈——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凡娜脸上略有一丝尴尬:“当时……没多想” “当你说‘没多想’的时候,通常就是‘什么都没想’”,海琳娜笑了起来:“其实这很好,优秀的战士通常都会让行动快过思考,这在对抗异端邪祟的时候非常有用——毕竟‘思考’本身很容易变成我们的漏洞” “但我只庆幸自己当时的鲁莽之举没有酿成什么后果”,凡娜无奈地叹了口气:“事后看来,她似乎压根没在意我的‘冒犯’” “她不在乎,祂们都不在乎”海琳娜轻声感叹道:“上位存在们,在乎的是更广大,更长远的东西,好消息是祂们所在乎的东西里面多多少少也包括了我们的生存” 凡娜一时间没有回应,海琳娜便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位已经不再是审判官的“审判官”:“凡娜,你应该有许多问题想问吧” “我想知道……您对我的安排”,凡娜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您隐秘解除了我的审判官职务,又没有安排新的城邦守护,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履行自己的职责” 海琳娜平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之色,在凡娜说完之后,这位看上去似乎还很年轻的教皇只是笑了笑,转头看了一眼窗外。 透过镶嵌着铁艺花纹的窗扇,可以看到被大量瓦斯灯照亮的城邦街头祥和安宁。 “很平静的夜晚,凡娜”,教皇说道:“你认为今天巡夜的守卫者们会汇报几起有关超凡污染,或邪异入侵的事件?” 凡娜愣了一下,有点犹豫地开口:“我不确定,这些日子城邦确实比较安全,没什么事件报告,但……” “零”教皇打断了她:“今夜的事件是零起,就像昨天,前天,而在明天也会如此” 凡娜张了张嘴。 “你们显然也注意到这点了,但还没敢作出结论吧?”海琳娜笑了起来:“一座夜晚不再危险的城市,哪怕是瓦斯灯熄灭之后的临时黑暗里,也不再有阴影滋生,无垠海上最璀璨的明珠,如今名副其实了” 凡娜终于渐渐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 “异象——普兰德”海琳娜轻轻点了点头,“在这个大型异象内部,似乎不会产生除‘异象——普兰德’自身之外的超凡‘污染’现象” “这是您的观察结论?” “你以为我来到这里就只是为了在街道上接受市民的‘瞻仰’以及在大教堂里接受神官和官员们的问候么?”,海琳娜似笑非笑地看着凡娜:“我有我自己的方式,来观察并判断这座城邦发生的变化” 凡娜张着嘴巴,她仿佛有数不清的话想说,却突然不知道该从何开口,乱七八糟的纷繁想法塞满了她的脑袋,她只觉得眼下发生的事情再一次超出了自己的世界观,以至于用以往的逻辑竟找不出让话题继续下去的办法,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冒出一句:“所以……普兰德现在不需要审判官了?” “我不确定”海琳娜的回答却让凡娜有点意外,这位教皇摇了摇头,显然也有些拿不准:“因为这种事情确实从未发生过,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只要异象——普兰德的性质不变,那你确实不再需要像以往那样工作了,城邦守卫者们的职责也将发生很大变化” 说到这里,海琳娜停顿了一下,又一边思索一边补充道:“但即便如此,城邦仍然需要守卫者的庇护——我现在只能确定异象——普兰德内部不会发生‘自然状态下的超凡污染现象’,但我们要对抗的威胁可不止有自然现象,异端分子,远古子嗣,邪恶造物,那些主动想要破坏文明秩序的狂徒,可不会因为普兰德化作异象而安分守己” “但总体上有一点不会错:普兰德变得更加安全了” 海琳娜停了下来,她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凡娜的眼睛,过了几秒钟,才嗓音柔和地继续说道:“凡娜,我们在走一条很新的路,没有任何一座城邦,没有任何一个教会曾面对过这样的情况。从另一方面,我们这个世界,似乎也在发生一些令人不安的变化,不管是异象001的‘故障’,还是失乡号的活动,都在打破过去千百年诸城邦维系的脆弱平衡,在这种情况下,女神又只降下了十分有限的启示,我只能在这有限的启示下采取行动” “凡娜,你有巨大的才能,而这份才能应该被派在更有价值的地方,普兰德现在正处于最安全的状态,但我想你应该不是一个沉溺于安乐的人吧?” 听到教皇的话,凡娜立刻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我随时做好了为信仰和公义而牺牲一切的准备!” “牺牲一切么?” “当然,牺牲一切!” “做什么都义无反顾?” “只要是女神的旨意!” “包括去失乡号上?” “包括去……” 凡娜下意识地大声说着,但刚蹦出几个字就卡在当场,一口气差点憋不上来,过了两秒钟才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教皇冕下:“您刚才……说什么?” “我刚才说了,我们的世界在发生许多令人不安的变化,而在这诸多变化中,至少失乡号是唯一一个表露出了交流可能以及善意倾向的”,海琳娜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们需要和失乡号的女主人建立一个稳定的沟通渠道,而且最好是带有一定官方性质,你可以认为自己是一名特使,也可以认为自己在充当‘人质’——当然我个人建议你采用第一条说法,不过具体怎么想还是随你” 凡娜目瞪口呆地听着,直到教皇说完才终于找到开口的机会:“可……可……可这合理吗?去失乡号上……是我理解的那个概念吗?这可能吗?!” 海琳娜静静地看着有些手足无措的年轻“审判官”对这份反应早有预料,良久她才面带微笑地开口:“合理” 第二百七十九章 协议达成 相较于凡娜此刻的手足无措,教皇海琳娜的态度倒是始终淡然,她脸上带着微笑,那笑容中甚至好像有点愉快。 然而凡娜却一点都愉快不起来——更“合理”不起来! “我认为……这件事过于突然”,年轻的审判官小姐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她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话题猛然间就转到了这个邪门方向,此刻正在想尽办法让自己的逻辑跟上过快的车速:“我明白和失乡号建立交流的必要性,但我认为这应该循序渐进,而且如果只是为了交流的话,我们现在本就是有交流渠道的,那位歌蒂娅船长……” “她会在梦境中造访,或通过镜子与你交谈,对吗?”海琳娜嗓音温和地打断了凡娜的话:“我知道的,你在报告中提到过” “那……” “那不够”,海琳娜笑着摇了摇头:“那只是交谈’,是歌蒂娅船长与你之间的私人交谈,这样的沟通途径既没有特殊性,也没有约束力,远远称不上是深海教会和失乡号之间的官方渠道,凡娜,你应该明白这之间的区别” 凡娜嘴唇蠕动了几下,有千言万语在喉头涌动,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已经确认,这不是玩笑,更不是眼前这位“神之代言人”一时兴起的安排,从海琳娜的态度以及眼神中,凡娜察觉了某种深思熟虑的东西,以及……一些她现在暂时还无法理解的感情。 又过了一会,她才突然问道:“女神的旨意?” “你可以这么理解——如果这能让你好受一点” “……我明白了”,凡娜轻轻吸了口气,终于让自己的情绪彻底平复下来,她又恢复了平日里那一板一眼的模样,一脸严肃地低头:“那么我服从这份安排” “先去休息一下吧”,海琳娜轻轻点了点头:“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凡娜再次低头领命,这才转身离开了房间。 看着年轻审判官那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外,海琳娜过了很久才收回视线,随后她突然笑了一下,又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这孩子……都没问我到底打算怎么把她送到那艘船上,还强装镇定……” 一道淡漠冰冷的女性声音就在此时从旁响起,中间夹杂着火焰跳跃的噼啪爆鸣:“我也很好奇,你打算怎么把她送到失乡号上” 房间角落的全身镜前,几盏烛台上的火焰陡然转为深绿,幽幽的火光映亮了镜面,镜中一片黑暗深邃,而在迅速蔓延开的虚幻火焰中间,歌蒂娅的身影从那黑暗深处走了出来,静静注视着站在房间中的海琳娜。 海琳娜没有回头,即便听到了歌蒂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也仍然静静地注视着窗外“啊,您果然在看着……” “没办法,你这算盘打得太响,珠子都蹦我脸上了” “算盘是什么?” “这是个亚空间冷笑话”,歌蒂娅一本正经地说道,过了这么长时间,她早已习惯了这种跟人说话的时候,偶尔胡诌一句的节奏,观察别人困惑的反应是她在这个过程中最大的快乐,而至于对面在之后是如何脑补的…… 反正平常她跟这个世界的人说什么对面都会胡乱脑补。 海琳娜相当明智地没有追问下去,她仍然没有回头,并将自己的情绪变化都收敛起来,语气中只带着始终不变的平淡温和:“虽然您应该不需要,但我还是自我介绍一下——海琳娜,风暴女神葛莫娜的一介仆从,很高兴与您交谈” “歌蒂娅·斯卡蕾特,失乡号的船长小姐”,歌蒂娅随口说道:“我喜欢坦诚的交流方式,所以让我们开诚布公吧——你的目的是什么,或者说,深海教会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只是专注于维系文明世界的秩序,并对世界上一切令人不安的变化做出应对”,海琳娜淡淡答道:“您刚才应该已经听到了我对凡娜所说的,这个世界在发生一些变化——实际上,情况远比我对她所讲的严重 “诸多阴影正在靠近我们的现实维度,异象001的反常可能只是个开始,终焉传道士在普兰德的破坏行动也可能只是另一场大阴谋的一部分,在北方,一些城邦传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在边境,那道‘帷幕’正变得愈发不稳定,文明疆域内部,边境坍塌现象越来越频繁地发生,而在所有这些变化中,失乡号可能是唯一一个有希望通过理智手段进行交流沟通的 “我们希望与您建立起稳定有效的交流,就像您想知道深海教会的目的,我们也想知道失乡号的事情,既然如此,何不搭起一座桥呢?” 歌蒂娅皱了皱好看的眉头:“所以,你们便自信满满地安排凡娜成为这座桥梁——想法很好,但你怎么知道我就会答应?” “您很关注她,也曾帮助她,而从您表露出来的意图看,您也对如今的文明世界很感兴趣”,海琳娜说道:“您取回了理智与人性,这便有了和文明世界重建联系的需要,在我看来,凡娜很适合这个角色——还是说,您会信任深海教会随便选出来的‘陌生信使’?” “确实,凡娜至少算是我的‘熟人’,从你们的角度分析,把她送过来能最大限度确保信使的安全”,歌蒂娅慢慢说道:“不过即便如此,你就真不担心把凡娜送到失乡号上的行为会变成羊入虎口吗?鉴于我和我的船在文明世界拥有的良好名声,你的行为如果公开出去,被视作一次血腥献祭似乎会更加合理” 海琳娜沉默了几秒钟,终于慢慢转过身,注视着那面正浮动起绿色火焰的镜子。 “所以,这件事不会公开出去,毕竟除了普兰德人之外,现在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还做不到面不改色地谈论失乡号,凡娜会成为一位秘密特使,知道这件事的人将仅限于深海教会的高层,以及少部分城邦执政——或者在情势所需时的知情者” 海琳娜抬起视线,注视着镜中歌蒂娅的身影。 抖动扭曲的璀璨星辉充盈着她的视野。 “至于您说的‘羊入虎口’,我并不担心” 难以名状的流动星光在镜子表面不断鼓动着,仿佛要挣脱那层脆弱的玻璃般呈现出涨缩蠕动之感,细密的黑色裂纹从镜子边缘蔓延开来,充斥弥漫着整个房间,低沉混乱的嘶吼声充斥着头脑,每一声嘶吼中都仿佛混杂着来自亚空间的无穷知识。 “我能听到您的声音,您的声音中充满平静的理性,我相信您确实已经重获人性,这份人性就是您站在文明秩序阵营的明证” 镜子在视野中仿佛化作了一个旋涡,镜子内的星光巨人已经完全失去形体,海琳娜所见的只剩下无尽星光,支离破碎的光影在她的头脑中轰然炸裂,但下一秒,又有轻柔的海浪在脑海中响起,重塑着她濒临解体的思维。 “您是友好的,也是可靠的,我的神明降下了指引,而我无条件地相信我的神明,祂命我与您合作,那我便如此行动” 镜子中的蠕变星光满溢了出来,一道流淌的光影在空气中延伸着,鼓动着,在海琳娜面前缓缓摆动,仿佛观察猎物,又仿佛是在嗅探房间中的气息,那蠕变星光形成的光影凑到了海琳娜面前不足半米处,其细碎的光点中仿佛充斥着数不清的眼睛。 歌蒂娅隔着镜子认真观察着海琳娜脸上的表情,想要从这位深海教皇的言行细节中分析出对方的真实意图,最后,她发现对方的眼神中只有一片平静与坦诚。 良久,她收回了目光。 “协议达成,我会在失乡号上为凡娜留一个位置,但相对应的,到了失乡号上便意味着成为我的船员,她将遵守严格的守则行事,其优先级甚至会高于她在教会中的身份,这一点我希望你能明白” 她尽量用古板威仪的态度说着,让这件事显得公事公办。 但实际上心里都乐的不行了。 从很早以前开始,她就寻思着凡娜与失乡号有缘,那时候便计划着该怎么把这个高阶圣职者给忽悠到船上当个打手,却苦无合适的契机与理由,万万没想到这个机会就这么从天而降了。 深海教会需要一个正式的沟通渠道来了解失乡号的意图,这能减轻他们的不安,失乡号也需要一个能与文明世界的教会势力沟通的桥梁,这有助于歌蒂娅今后的活动,这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 “我明白”,海琳娜慢慢点了点头:“那么,协议达成” 第二百八十章 新人入职之前 海琳娜所讲的就是她的真实想法吗?深海教会的目标真的就只是想要和失乡号建立交流吗?这位“神之代言人”真的如她所讲的那样相信“歌蒂娅船长”的人性和理智吗?歌蒂娅其实不敢全信,尽管这位女教皇的态度看起来确实很坦诚,但她自己是相当有AC数的,她知道失乡号声名在外且“战绩”显赫,这份赫赫威名便注定了像海琳娜这样的势力领袖不可能毫无戒心地与自己打交道——她总得有所保留才对。 但有戒心未尝不是好事,有戒心仍然选择合作,就意味着她有必须合作的理由,或许是因为神的旨意,或许是因为教会的利益,不管是什么理由,反正她现在抛出的橄榄枝是真的。 “既然协议已经达成,那我们就该讨论一下具体的人员交接和注册流程了”,歌蒂娅想了想,从合理的角度出发对眼前的教皇说道:“我认为我们需要一些正式的文件” 海琳娜顿时怔了一下,尽管事情是她最初提起,但她显然没想过这一环,此刻表情有些意外:“注册……流程,您的意思是?” “船员入职,工作交接,这是很严肃的事情”,歌蒂娅一本正经地说道:“失乡号可是一艘人员管理严格的探险船,你们深海教会也是个正规单位,你们派使者过来难道都不准备介绍信的么?另外还有凡娜在船上生活的开销,或者她个人装备的置办损耗,这应该归哪边报销也得说清楚,我个人认为你们得管,起码得管一部分” 海琳娜突然有点明白凡娜在报告中多次提起“歌蒂娅船长是个常有意外之举的人”是什么意思了,她之前构思了那么多跟失乡号交涉的预案,里面愣是没考虑过这一条! “深海教会当然会承担这部分‘预算’”,憋了几秒钟,海琳娜终于点了点头:“如果您需要正式的文书,我们也可以提供或者由您提供也行——您那边有对应的模板吗?” “当然有,过会我就可以派信使给你送去”,歌蒂娅一本正经地点头,语气特认真:“失乡号可不是那种点两个火盆神神叨叨几句然后把人往里一推就算献祭成功的三流邪神巢穴,我们是非常正规的用人单位,人员录用,规章 守则,以及团队建设皆是亚空间一流水准” 海琳娜从刚才开始就面无表情地听着,这时候也只能下意识地点着头,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眼前那面镜子中不断涨缩蠕动的扭曲星光好像也没那么令人头晕脑胀了。 她甚至觉得那些旋转的光影有些亲切。 而在这样略有些恍惚的状态下,她总算是成功结束了与那位幽灵船长的交谈。 伴随着一阵火焰灼烧的轻微噼啪声响,镜子前跳跃的绿色火苗终于渐渐褪去,明亮的黄白色火焰再次出现在烛台上,镜子边缘浮动的光影,以及房间中无处不在的漆黑裂隙也渐渐从视野中消散。 稳固的现实世界再次出现在海琳娜面前。 但她仍然死死地盯着那面已经恢复如常的镜子,盯着镜子中渐渐浮现出来的,属于自己的倒影。 过了不知多久,那影像边缘抖动的线条才逐渐稳定下来,海琳娜随之深深吸了口气,紧绷着的肌肉一点点放松。 直到此刻,她才感觉出汗水已经湿透衣衫,心脏在砰砰直跳,头脑中传来空洞且麻木的钝痛。 “我最好提醒凡娜,在‘新岗位’上控制一下自己的窥探冲动”,海琳娜揉了揉额头,一边对抗着头脑中的钝痛,一边轻声说道:“直面亚空间这感觉糟透了” 一阵噼啪声突然传入耳中,一抹绿色光辉映入了眼帘。 海琳娜猛然惊醒,却只来得及看到有一点绿焰在窗台附近一闪而过,她快步走向火光消散的方向,看到有一张古旧的羊皮纸正静静地躺在窗台上。 那是凡娜在失乡号上的登记文件。 “……还真送来了” 女教皇有些错愕地咕哝道。 …… 第二日清晨。 “我们会增加一位新成员” 失乡号的餐厅中,歌蒂娅召集了船上的所有成员,包括本来正在古董店里帮忙的雪莉等人以及正在城邦图书馆里查资料的莫里斯老先生,随后郑重其事地宣布了这个消息。 妮娜本来正在抓着一把薯条专心致志地喂鸽子,这时候听到自家小姨的话立刻一愣,抬起头满脸惊讶:“新成员?!谁啊?” “某种意义上,算是熟人”歌蒂娅面带微笑,目光扫过餐桌两旁:“你们都见过她,雪莉,你和妮娜甚至不久前还见过她一面” 雪莉看上去有点发呆,反应了好几秒钟才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表情肉眼可见地精彩起来:“难……难道是那个审判……” “是她”,歌蒂娅轻轻点了点头:“审判官凡娜将成为失乡号的新成员,就这一两天内” “哐当!” 一声巨响突然从餐桌旁边传来,歌蒂娅淡定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阿狗正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它前一秒还坐在雪莉身旁的椅子上。 雪莉其实刚才也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这时候却瞪起眼睛教训着阿狗:“阿狗你吓我一跳!” “我……我……我整个狗傻了,真的,歌蒂娅女士,您刚才说什么——那个审判官?!”阿狗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来,无视了雪莉在旁边的大呼小叫,两只血色空洞的眼眶看着歌蒂娅:“您打算把那个审判官绑过来么?啊……当然我不是质疑您有这个能力,您当然能把她绑过来,但想要让那个审判官屈服恐怕不太容易啊,她显然接受过非常严苛的训练,而且满脑子都是对风暴女神的信仰,只怕用寻常的手段很难让她成为……” “你为什么第一时间就想到要把人绑到船上?”,歌蒂娅眼角抖了一下:“我是说凡娜会成为我们的新成员,什么时候说过要把她绑上船了?” “那不绑怎么把她弄过来?”阿狗错愕不已,在它的“正常逻辑”中似乎压根想不到别的理由来解释为什么一个城邦审判官会突然成为失乡号的新成员:“哦,您是打算先把她关在岸上” “就不能是正常的船员入职和工作调动么?”,歌蒂娅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的丑陋狗头:“比如深海教会写了个推荐信,我写了个人员入职通知书,然后凡娜就通过这样十分正常的流程成为了船上的陆战队员和随船牧师——你不觉得这更加合理一点么?” 阿狗想了想,觉得这种“合理”的事儿一旦放在失乡号上那简直邪门到无以复加,它宁可相信有朝一日自己在船上一睁眼就看到幽邃圣主,也不相信船长小姐刚才的一串流程,但憋了半天,它也没敢把脑海里的念头说出口。 因为这里是失乡号。 船长小姐说的就是对的。 “您说得对……”阿狗瓮声瓮气地耷拉着脑袋:“这非常合理” 歌蒂娅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又看了看餐桌两旁的几人,略做思考之后还是补充解释道:“这是我与深海教会之间的一个协议,凡娜将以秘密特使的身份登上这艘船,并在使命结束之前以船员的身份为我效命,她和你们的身份略有不同,但在船上的时候,所有人都遵守同样的守则,我希望你们之间能和睦相处” “只要她别找我麻烦就行”,雪莉咕咕哝哝:“我哪敢找她麻烦啊……” “我还是想象不出来一个城邦审判官要怎么老老实实待在这艘船上”,阿狗也跟着念叨:“总感觉今后的日子要刺激起来了” “我做好了准备”,桌子对面的莫里斯则轻轻点了点头,这位老学者显得最为镇定(旁边从头至尾没反应过来的爱丽丝除外),脸上还带着一丝古怪的笑容:“不过她看到我的时候可能会格外惊讶,但是她会适应的,凡娜从小就是个适应能力很强的孩子” 妮娜则从刚才开始就没怎么说话,只是一直在思考些什么,这时候才突然抬起头:“小姨,我们接下来是不是要有事做了?” 歌蒂娅低下头:“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您特意把我们都召集到了船上”,妮娜想了想:“凡娜小姐还没上船呢,您就提前召集,应该还有别的安排吧?” 歌蒂娅看着妮娜闪亮亮的眼睛(眼神深处6000℃),良久之后笑着按了按她的头发。 “没错,要有些事情忙了——我们正在前往寒霜” 第二百八十一章 关于海上阅读的禁忌 自上次和安娜莉丝的长谈之后,歌蒂娅便将潜渊计划的有关情报告诉了妮娜和雪莉等人,但当时她并未提及失乡号接下来有什么航行计划——直到现在,莫里斯收到的一封故友来信最终促成了这场北方之旅。 “我们目前正在沿着海雾号的航线一路向北,预计几天后就会进入冷冽海边缘,那里想必会有与中部海域截然不同的风景”,歌蒂娅说道:“这段时间你们可以在船上度过,爱丽丝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房间,当然,如果难以适应海上生活也可以返回城邦——我可以在有必要的时候临时召集你们” “我……我留在船上”,雪莉立刻举了举手:“我可以帮爱丽丝小姐干点活什么的” “在船上也需要写作业”,歌蒂娅淡淡看了她一眼:“我在这里亲自监督” 雪莉顿时一缩脖子:“啊,那我……” “在城邦也需要写作业,还是我亲自监督” 雪莉哭丧着脸:“那……那我还是留在船上吧,就当换换环境” “我也要在船上”,妮娜看看雪莉,又看看歌蒂娅,眼睛亮晶晶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跃跃欲试:“我还没好好适应过在船上的生活呢,上次都没坚持到过夜……” 歌蒂娅点点头:“嗯,那你过会可以先回去一趟,把用惯了的被褥拿到这里,防止陌生环境下睡不着” “嗯嗯”,妮娜连连点头,紧接着好像又想起什么,略显犹豫地问道:“那我可以顺便把学校留的假期作业和课本拿到船上吗?我怕开学之前写不完……” 妮娜话音落下,一旁的阿狗就忍不住用爪子抱着脑袋:“我们是乘着有史以来最可怕的幽灵船去解决一次超凡事件,但怎么听上去越来越像一场假期旅行” 歌蒂娅则没在意阿狗的嘟嘟囔囔,她思考了一下,不太确定地对妮娜说道:“雪莉和爱丽丝用的拼写本倒是能带上船,但你的课本和作业或许有一定危险性——在无垠海上阅读书籍和入夜之后在城邦里读书一样,很容易招来某些阴影中的恶意” 妮娜呆了呆,冷静分析,略做思考,突然提出一个非常有建设性的,连歌蒂娅都没考虑过的问题:“那如果有东西从阴影里跑出来了,您打它一顿不就行了吗?” 歌蒂娅“……?” 阿狗和雪莉:“……对哦!” “我完全没有想过这个”,歌蒂娅愣了得有好几秒钟,才终于带着古怪的表情说道,她承认自己从一开始听山羊头说什么“海上阅读禁忌”的时候就陷入了思维盲区,只习惯性地跟其他人一样把这当成了规矩,却没考虑过别的可能,而现在看来,反倒是才接触超凡领域没多久的妮娜表现出了不可思议的思维开阔性。 妮娜当然没有受到传统思路的束缚——因为在这姑娘接触超凡领域的第一天,她看到的就是自己的歌蒂娅小姨脚踏城邦手撕太阳的一幕,这个世界上最顶级的超凡污染,是以被摁在地上胖揍的姿态呈现在她眼中的,反正自家小姨天下无敌,有什么东西捣乱的话,让小姨扇它一顿就行了——妮娜的思路十分清晰,且简单粗暴。 “我需要做些确认”,歌蒂娅突然说道,随后起身离开了餐厅。 她直接拎着一本大书来到了船长室里,把书“砰”一声放在山羊头面前。 山羊头被突然而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船……船长小姐?” “在无垠海上阅读书籍通常会有什么后果?”歌蒂娅直截了当地问道。 山羊头一怔,下意识开口:“啊,这显而易见,在无垠海上读书通常会招来世界深层某些意志的关注,比如灵界的入侵者,幽邃领域的恶魔投影,甚至亚空间的低语也会在这个过程趁虚而入,他们会趁着阅读者心灵放松警惕的时候将自己的投影延伸至现实世界,并……您在干什么?” 歌蒂娅直接摊开了那本从普兰德城邦带过来的,有关各城邦民俗文化的大书,一边翻看着里面的内容,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那你说的那些‘入侵者’什么时候来?” 山羊头感觉自己的思路正在打结,但还是一边打结,一边下意识开口:“通……通常来讲,当阅读开始之后它们就该来了,非常迅速” 歌蒂娅又翻了两页,抬起头:“那它们怎么还不来?” 山羊头:“……” “妮娜想在船上写寒假作业”,歌蒂娅一脸认真地对山羊头说道:“如果你有办法能‘吸引’到你刚才所说的那些‘入侵者’,就把它们吸引过来,我找它们有事商量” “您……您打算怎么跟‘它们’商量?” “殴打它们,不断殴打,直到它们承诺不要来打扰妮娜学习”,歌蒂娅说道,紧接着思考了一下,又谨慎补充道:“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并不确定是否可行,这方面你或许比我专业?” 山羊头的思路又有点打结,这次它迟疑了比刚才更长的时间才终于开口:“我认为,您可能需要多‘测试’一会” 歌蒂娅:“……?” “通常来讲,因阅读而吸引来的阴影都有追逐知识的特性,这决定了它们会比一般的‘入侵者’要聪明‘那么一点点”山羊头的话语终于顺畅起来,只是语气仍然很古怪:“聪明就意味着有一定的判断力,哪怕是混沌错乱的幽邃和灵界阴影,在追逐知识的过程中也懂得趋利避害,不会贸贸然出现在您面前” “我明白了”,歌蒂娅点点头,目光一边扫过书上的字句,一边随口说道:“也就是说,敢跑到失乡号上的不会是无名小卒或蠢货,而一定是对自己有充足自信且进行过仔细权衡的强大入侵者——那这其实是好事,这意味着我只需要殴打一到两次,就可以让‘它们’中的强大者迅速认清局势,而不必担心蠢货们无休无止的骚扰” “我认为您的判断非常有道理” 歌蒂娅没有回应山羊头的吹捧,只是继续沉浸在手头的书本中,她慢慢翻过那略有些粗糙的纸页,目光在南方城邦那些或惊悚,或神秘的民俗记述中缓缓逡巡,让自己的心神也一点点放松,沉浸下来。 静待着追逐知识的入侵者们嗅到这甘美的饵料,入侵这不设防的现实维度。 然而并没有出现任何入侵者。 “似乎不管用”,歌蒂娅抬起头,对桌子边缘安安静静的山羊头说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其实……我觉得您可以不必执着于这件事,无垠海上的禁忌那么多,无法阅读只算是……” “妮娜要写寒假作业”,歌蒂娅语气温和地说道:“她很重视这件事” “您或许可以让其他人读书试试,比如莫里斯先生——智慧之神的追随者们更擅长控制自己的心智,不管是保护自己的时候还是设下陷阱的时候都很有用”,山羊头立刻说道:“那些入侵者多半是嗅到了您的气息才不敢出现,但如果设个陷阱,应该就行了” 歌蒂娅想了想,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于是她直接拎著书返回了餐厅——所有人都还在这里等着,妮娜与雪莉正嘀嘀咕咕地猜测歌蒂娅在干什么,爱丽丝则在和阿狗互相检查默写单词,莫里斯在一旁闭目养神,听到歌蒂娅走进来的动静才睁开眼睛。 “我需要一个陷阱,来吸引那些追逐知识的入侵之徒”,歌蒂娅径直来到莫里斯面前,将那本民俗著作放在老学者手中:“你来读这本书,让自己的心智看上去像是一个不设防的求学者,将一个追逐知识的强大邪灵引诱到船上,我要和那入侵者‘交流交流’,顺便搞清楚这种入侵者到底是什么东西” 莫里斯被吓了一跳,他在学术道路上求索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疯狂,又异想天开的事情,然而下一秒,他便从歌蒂娅的眼神中意识到这位“船长小姐”是认真的。 这也确实是只有像祂这样强大的亚空间阴影才敢认真考虑的行动。 而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一股异样的兴奋和期待感也从这位老学者的内心深处浮了上来。 必须承认,他自己也突然产生了一丝好奇。 如果是在歌蒂娅船长的见证下,在这环境极为特殊的失乡号上,主动去阅读并引诱邪灵,会发生什么事情? 莫里斯捧起了那本书。 第二百八十二章 “知识的追猎者” 微微起伏的海浪轻柔地拍打着船舱的外墙,甲板深处时不时传来轻微的吱嘎声响,以鲸鱼油脂为燃料的船灯在不远处静静燃烧着,明亮的火光中,映照着一双双或好奇或期待的眼睛。 莫里斯将那本有关城邦民俗的著作在眼前摊开,一点点放松了自己的心神,减弱了对自我意志的防护,让自己的思维对知识敞开大门,任凭书本中的力量一点点浸没自己的心灵。 他能感觉到,自己那不设防的心智正在这广袤的无垠海上散发出越来越诱人的“味道”。 一个求学者,一个莽撞的,不设防的求学者,在大海上敞开了自己的心灵,而那些在世界深层逡巡的饥饿阴影们想必已经察觉了这份饵料——那些蠢动盲目的阴影无法抗拒这份引诱,但它们仍在迟疑,它们那勉强算得上理智的,因追逐知识而略微开化的心智对失乡号上的环境有本能的抵触,这让它们一直在犹豫。 但它们不会始终犹豫下去——那些潜伏在灵界,幽邃甚至亚空间里的东西,并没有真正的智慧。 莫里斯慢慢翻开一页,目光在文字间流淌。 民俗知识,这是最能吸引那些阴影关注的东西,民俗中凝聚着人类在漫长时间跨度中所积累的恐惧,敬畏以及对自然的朴素认知,是粗略加工的人性,是甘美的情绪与凝固的知识,最适合那些饥饿的知识追逐者们大快朵颐。 又一页书页翻开,书页间有细微的尘埃在翻动中起伏飘散,灯光倾斜着穿透了弯曲的纸张,在纸张与文字的夹缝间勾勒着跳跃的光影。 船舱中很安静。 船长静静地站在一旁,注视着摊开的书本,太阳碎片站在另一旁,关注着空气中的动静。 莫里斯看向下一行文字,看到那文字的边缘在略微抖动。 入侵者在靠近了。 无形的知识追猎者终于按捺不住,来到了现实世界的边缘,它的触须在隔著书页嗅探莫里斯的心智,并开始将自身伪装成文字的模样,在原本正常的书页上,陌生的符号在一点点浮现出来。 那是本不存在的文字,描绘着本不存在的知识。 高明的猎手往往会将自己伪装成猎物,知识的追逐者们在引诱求学者时也往往会把自己伪装成“知识”,对它们的阅读,就是落入陷阱的第一步。 莫里斯看着纸张上浮现出来的一行行难以辨认的字符,感受着那些字符中逸散出来的,引诱自己阅读的力量,轻声说道“它来了” 下一秒,隐藏在书页和文字中的“猎手”仿佛突然感知到了什么,一阵尖锐又混乱的尖叫声突然传入了每一个人耳中,紧接着,那本大书的书页便开始疯狂翻动,书页上的黑色文字竟一个个仿佛有了独立的生命一般跳跃起来,挣扎着化作墨迹,想要从泛黄的纸张中挣脱出去! 歌蒂娅见状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容。 她的“钓鱼”成功了,在面对知识追猎者的时候,用历史学家来打窝果然是奏效的。 一团烟雾从书页中涌了出来,那些脱离纸页的文字迅速融入到烟雾中,并嘶吼着冲出了书本,化作一道烟尘旋涡卷上半空,紧接着,烟尘中又有漆黑的东西开始凝聚,成型,并眨眼间化作了某种仿佛骸骨般的结构——一大堆极尽混乱,扭曲的漆黑骨片噼里啪啦地落在餐桌旁的地板上,并在眨眼间拼凑,组合成了一个在场众人很熟悉的东西:一只丑陋的,由黑色骨头堆砌而成的猎犬状生物。 旁边正全神戒备的阿狗看到这一幕顿时就傻了,抬头看着周围的人:“我不认识它啊” “你不认识那就好办了”,歌蒂娅随口说道,便迈步走向了那只刚刚凝聚出身形,似乎还处于混乱中的幽邃猎犬,而后者这时候也终于反应过来,它猛地抬头,空洞的血色眼眶里红光炸裂,浑身上下的骸骨裂缝中紧接着便腾空而起无尽的漆黑烈焰,作势反抗! 然而它的反抗尚未开始便已经结束——在幽邃猎犬体内黑色火焰升腾的一瞬间,它的目光便迎上了歌蒂娅的视线,下一秒,从其体内燃烧出来的每一缕火焰便尽皆染上了一层幽绿。 这个来自幽邃深度的入侵者,在一秒钟内便失去了对自身火焰的主宰,变成了船长小姐注视下的祭品,它那混沌错乱的头脑或许都来不及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已经被裹挟在熊熊燃烧的灵体烈焰中——凄厉混沌的嘶吼瞬间打破了失乡号上的平静,火焰烧尽骸骨的爆鸣声与诡异的撕裂声响彻餐厅! 优秀的猎手往往会以猎物的形象示人——但很菜的猎手真的会变成猎物。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对阿狗而言实在不忍目睹,它整个狗都哆嗦成了一团,在雪莉身后抱着脑袋瑟瑟发抖,一边看着眼前跳动的火光,一边听着耳边传来的动静,眼眶中的红光忽明忽暗:“哎……唉我去这……哎妈这烧的……哎这骨头碎的……哎这嚎的……哎妈的看不下去了……” 餐厅中安静下来了。 一团已经完全分辨不出细节的破碎骨片散落在地板上,骨片上空青烟袅袅,些许残存的绿色火星在那堆残骸之间跳跃着,吞噬着这“知识猎手”残存在现实维度的最后一点力量。 歌蒂娅皱了皱眉,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人意料,结束的速度也有点出人意料。 她走上前,用脚尖踢了踢那堆仍然残存着些许热量的碎骨,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阿狗。 “为什么会是一只幽邃猎犬?” “我……我不知道啊……”阿狗瞬间哆嗦了一下,声音听上去都在发抖:“我以前也没看过书,也不认识字,跟雪莉认识之前甚至都没有多少理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来一个……老乡啊” 这时候一旁的莫里斯站了起来,这位老学者沉稳的声音总算帮阿狗解了围:“理论上,在阅读书籍时吸引来的‘邪灵’会是随机的,通常都是来自灵界的无形阴影,但也有少数情况会是从幽邃深度跑出来的‘恶魔’,幽邃猎犬从名字中就带有‘捕猎’,‘追逐’的含义,事实上它们确实是知识猎手的一种,而且还算相当强大的一种” “相当强大的一种?”歌蒂娅闻言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看了正在雪莉脚边哆嗦的阿狗一眼:“真的?” “正常情况下,一个在海上阅读书籍的人被一只突然从书里跑出来的幽邃恶魔偷袭,那几乎没有生还可能的”,莫里斯表情有些古怪:“更糟糕的情况下,通过这种途径入侵现实世界的幽邃恶魔会迅速成长并失控,在短时间内将整艘船的人都屠戮殆尽,并不是每一艘船都是失乡号” “好吧”,歌蒂娅点了点头,迅速在脑海里划拉了一下实力公式,语气有些微妙:“如果看书时候召出来的入侵者最强也就是阿狗这种‘猎手’的话,那好像也不怎么危险……” 说着,她看了一眼妮娜:“妮娜,你以后可以在船上写寒假作业,如果真的有什么东西跑出来,你自己打它一顿就行了——注意别烧坏东西” 妮娜顿时笑了起来:“哦!” 接着歌蒂娅又看了一眼阿狗:“话说你竟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追逐知识的猎犬’么?” “我不知道啊”,阿狗晃着丑陋的大脑袋,声音闷闷的:“我都说了,我以前浑浑噩噩的” 雪莉则皱着眉思考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那要这么说的话,幽邃猎犬都跟阿狗一样不认识字,那它们追逐知识干什么?” “爱丽丝还研究厨艺呢,”歌蒂娅随口说道:“可能就只是个爱好” 雪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搭档,后者却默默地钻到了旁边的桌子底下,硕大的爪子抱着脑袋,闷声闷气地开口:“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太TM可怕了这地方……” 歌蒂娅忍不住带着笑摇了摇头,突然觉得船上多了这么些人之后气氛真的在一天天变好——如今已经有了这令人愉快的日常,真不知道等凡娜上船之后这里又会热闹成什么模样。 带着愉快的心情和对将来的些许期待,她上前踢了踢地板上那堆已经渐渐冷却下来的黑色骸骨。 这只是个没有心的幽邃恶魔罢了,跟阿狗完全不一样。 “爱丽丝,清理掉这堆东西” …… 明亮温暖的阳光照耀下,正走在教堂中庭的凡娜却突然感觉到一股寒意,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她抬起头,看着阳光下的中庭小径,良久才深深叹了口气。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第二百八十三章 “正规文件” 每天,凡娜都会在正午之前穿过普兰德大教堂的中庭,沿着花坛之间的小径来到圣堂,小径的长度是一百零三步,圣堂入口到女神像前则需要二十七步——自从她成为这座城市的审判官以来,这些步数便成为了她生命的一部分。 她熟悉这座教堂中的一切,熟悉从中庭到圣堂的每一块地砖,就如熟悉自己的双手。 在过去的许多个日日夜夜,她从未想过这短短的一条路会如此的……艰难而漫长。 圣堂的大门打开,过于明亮的阳光被抛在身后,待适应了室内略显昏暗的环境之后,凡娜看到有两个身影正站在房间中央的女神像前。 天光透过高高的彩绘玻璃窗照射下来,在女神像上弥漫开一层辉光,大主教瓦伦丁和教皇海琳娜同时转过了视线,在阳光中注视着正步入房间的审判官。 “你来了”海琳娜轻轻点头:“比约定的晚了一分钟” “抱歉”凡娜走上前,在女神像下微微低头致意,随后才看向教皇:“与下属交接工作稍微耽误了几分钟” “无妨”海琳娜轻轻点了点头,接着看了旁边的瓦伦丁一眼:“你的事情,我已经和瓦伦丁主教说了,之后他会帮你做好工作上的交接和安排,你不必担心城邦这边,你叔父那边也已经收到消息,他理解教会的安排——但我还是希望你之后和他好好谈谈,能让他打消一些对未来的担忧” 尽管自认为已经做了许多心理准备,在听到教皇这些话之后,凡娜心中仍然忍不住一跳。 一种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的感觉涌上心头,让她一时间有些恍惚,她试图准确把握住这份心情,最后却发现自己所有的情绪其实只是这一声感慨——啊,它真的发生了。 但她突然又有些困惑,甚至有些觉得荒诞,她看着眼前的教皇,忍不住说道:“您真的要把我送到失乡号上——当然,我不是怀疑您的决定,我只是突然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儿戏之事,我们最起码要搞明白那位‘歌蒂娅船长’的态度,她真的会随随便便让一个高阶神官乘上那艘船吗?” 凡娜感觉自己的措辞有些乱,但还是努力捋顺了思路,接着说道:“昨天事情发生的有些突然,我回去之后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失乡号不是什么可以随随便便进入的‘开放区域’,您打算如何……” “啊……你终于反应过来这个问题了”,海琳娜笑着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你要到出发的时候才会想起来‘问路’” 凡娜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睛,随后她便看到海琳娜从身旁摸出了一张卷起来的羊皮纸,笑吟吟地递了过来。 凡娜疑惑地接过纸卷,小心翼翼地展开,目光扫过上面的文字,表情渐渐变得精彩——“深海教会,葛莫娜众仆知悉……现接收你方因工作需要调动之人员一名,暂安排至本船战斗岗位……在岗待遇与一等船员持平,该人员薪资及各项损耗用度仍由贵单位支付,支付方式为…… 失乡号船长,歌蒂娅·斯卡蕾特,签署于异象——普兰德,1900年12月19日” 文件末尾除了手写的签名,还有一枚醒目的红色印章 。 凡娜:“……” 年轻的审判官看上去有点发懵,她低头看看手里的人员调动接收函,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教皇,来回看了好几遍之后,目光又落在了主教瓦伦丁身上。 “你别看我”,瓦伦丁面无表情:“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个” 凡娜感觉自己的嘴唇有点抖:“这上面的签名……” “是真的”海琳娜淡淡说道:“印鉴也是真的,如果你去城邦档案馆里找找,甚至可以找到一个世纪前失乡号在普兰德港口补给时的老档案,那上面有同样的印鉴和签名” 凡娜一愣一愣地听着,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有满肚子的话想说,海琳娜却先一步打断了她:“你不得不承认,这非常合理” “我……”凡娜抬手指了指自己,接着又举起了手中的羊皮纸,半晌终于冒出一句:“但这是不是合理的有点过头了?!而且您是什么时候……” “就昨天”,海琳娜一本正经地说道,眼底隐藏着愉快的笑容:“我与歌蒂娅船长详细讨论了你的入职流程,我们一直认为这应当是一次正规且有契约约束的人员调动,为此需要有正式文件留档” 这位女教皇说到这停顿了一下,看着凡娜脸上仍然颇为纠结的表情,她不由得笑着摊开双手:“不然呢?凡娜?你以为我们要怎样把你送到失乡号上?点起几堆篝火,在地上画满亵渎的符号,然后把你绑在木桩上献祭过去吗?就像某些黑暗异端在潮湿的洞窟里把绑来的少女献祭给亚空间那样? “凡娜,我们可是正教,我们是走正规流程的” 凡娜嘴角抖了抖,心说她一开始还真没想过这个人员“交接”的细节问题,这时候被对方一提醒,她倒是意识到了眼前这份文件的合理性,却因为这流程过于合理而感觉整件事都邪门起来。 她关于自己未来的所有忐忑想象都在这一瞬间被敲了个粉粹——她甚至怀疑自己在失乡号上会见到一顿丰盛的员工餐,正式聚餐结束之后甚至还会有甲板烧烤…… 那可是失乡号!失·乡·号! 凡娜眼神里那点怪异全都被海琳娜看在眼里。 “好了,现在你已经看到文件,想必打消了最后一点顾虑”,女教皇微笑着说道:“先去休息吧,做一些出发前的准备工作——这份文件背面还有些更详细的内容,包括具体的交接时间以及交接方式,你可以回去看一看” 凡娜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送出了圣堂。 等年轻的审判官离开之后,圣堂中一时间安静下来,又过了两分钟,瓦伦丁的声音才打破这份寂静:“其实我很好奇” 海琳娜微微回头:“好奇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您突然决定将凡娜送上失乡号”,瓦伦丁表情略有严肃:“我知道您的理由,那理由确实站得住脚,但整件事在我看来……有些过于仓促,您似乎迫切地想要与那位‘歌蒂娅船长’建立起联系,甚至没有做出足够的准备,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是个敏锐的人,瓦伦丁,一直都是”,海琳娜静静地看了这位对教会效忠多年的老主教片刻,随后叹了口气:“其实这件事很快也就不是什么秘密了,现在告诉你也无影响” 她顿了顿慢慢开口:“你还记得前不久那位歌蒂娅船长通过凡娜传达的那份‘警告’吗?” “警告?”瓦伦丁略一皱眉,很快想到了什么:“您是说,关于异象001的……” “位于边境附近的精灵城邦‘轻风港’最近传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海琳娜点头说道:“‘海中女巫’露克蕾西娅为他们送去一件礼物,你猜是什么?” 瓦伦丁一怔,联想到刚才教皇言语间透露的细节,隐隐约约意识到了真相,脸上的表情瞬间精彩起来:“该不会真的有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下来了吧?” “一块从天而降的发光体碎块,呈淡金色,比风暴大教堂还巨大的几何体”海琳娜说道:“虽然现在还没有明确的证据能证明那就是异象001上脱落的碎片,但……” 海琳娜没有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瓦伦丁目瞪口呆地听着,过了不知多久,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节:“……女神啊” “我们这个世界在出问题,情况比想象的还要严重,而失乡号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向文明世界发出警告的声音——且这份警告已经得到确认”,海琳娜慢慢说道:“这是那位歌蒂娅船长在主动传达善意,无论那艘船曾经有多么可怕,我们现在都必须给出回应,毕竟……这次摇摇欲坠的不是某一座城邦,而是我们头顶的太阳” “凡娜真的能完成这份任务么?”,瓦伦丁打消了此前的疑虑,却担心起了另一件事情:“她其实是个略有莽撞的人,并不太擅长精细谨慎的人际交往,如果我们要派一名特使‘上船’,其实她并非最佳人选” “最佳人选不是由我们定的,瓦伦丁”,海琳娜摇了摇头。 她转过身,默默地注视着风暴女神葛莫娜的圣像。 “执棋者们早在最初便决定了棋子的位置” 第二百八十四章 登船之日 上城区的大教堂附近有一座高台,它曾是城市公园的一部分,但随着蒸汽核心的改造工程,原有的公园设施被转移到了别处,这里便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高台——仿佛一位被遗忘的骑士,站在高处守望着下方的厂区与广场。 在高台上,可以俯瞰到整个教堂区与中央工厂区。 在偶尔闲暇的时候,凡娜会来到这里散散心,在心绪难以平静的时候,她也会来到这里静静思考,以整理自己的心情。 午后的阳光很好,即便有些许微风,高台上也不是很冷,轻柔的海风吹过平台时,会卷起耳旁的头发,略有些痒。 凡娜把白色长发甩在脑后,静静注视着视野中那片蜿蜒且雾里缭绕的蒸汽管道,良久才打破沉默:“我要出门一段时间” “出门?”海蒂有些惊奇地转过头“你要去哪?” “不确定,可能是很远的地方,可能会离开很久”,凡娜看着海蒂的眼睛:“具体行程不能透露,但离开之前应该和你说一声” 海蒂眨了眨眼睛,看起来有些困惑:“但你是城邦审判官——审判官可以随便出远门的吗?” “我……”凡娜张了张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是一个微笑:“是教会的安排,风暴大教堂直接下达的调令” “啊……原来是这样”,海蒂恍然地点了点头,她其实并不太懂深海教会内部的运行规矩,只是当“风暴大教堂”这个名头被抬出来的时候,许多事情也就不需要解释了:“那看来这是一次神圣的使命?你是被派往教区之外和异端作战么?” 凡娜表情似乎僵硬了一下:“……从某种意义上,确实跟异端有点关系,但并不是战斗任务” 海蒂却没有察觉到好友语气中的微妙变化,只是突然叹了口气:“哎,最近我父亲也出了远门,提前都没什么预兆,就突然告诉我他要出门办事,母亲也不让我多打听——现在你也要离开了,感觉你们都神神秘秘的” “莫里斯先生也出门了么”凡娜随口嘀咕道,但很快便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些许自嘲的表情:“他应该是去见自己在学术界的朋友了吧,或者参加什么活动,像他那样的学者是时常会受到各种城邦大学的邀请的,反正跟我要去的地方不一样” 海蒂转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好友:“我怎么觉得你怪怪的,看上去心事重重,是因为要出远门有些不安么?你好像确实没怎么离开过城邦” “这倒不是,大概只是因为突然被指派了从未接触过的任务而有些紧张吧”,凡娜摇了摇头:“不用为我担心” “那好吧”海蒂呼了口气,随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略带兴奋地提议道:“对了,那要不咱们一起去影院吧?最近有一部新剧,就当换换心情——你应该多接触接触时下流行的东西,这说不定还能拓展一下你的社交圈子” 凡娜完全没在意好友最后两句话在说什么,只是好奇地挑了挑眉头:“新剧?讲什么的?” “大导演桑多科的作品,名字叫《边陲惊魂》,讲的是一个边境小村陷入异端崇拜,把村中女性献祭给‘洞窟恶灵’,最后勇敢的守卫者们剿灭邪恶的故事,据说这部剧还使用了一种叫做‘音轨’的新技术,在播放画面的时候还有同步的声音从荧幕两旁的机器里放出来” 海蒂兴致勃勃地向好友介绍着“时下流行的新元素”却发现凡娜的脸色越来越怪异,说到一半便迟疑着停了下来,随后她想了想,摆摆手:“好吧,你可能不喜欢这个,那还有另一部剧,叫《守夜》,讲勇敢的守卫者踏入秘境,却不小心被困在异端巢穴,不得不依靠自己的智慧和经验在巢穴中生存下来,并想办法坚守本心……你也不喜欢啊?” 海蒂挠了挠头发,努力搜刮着脑海:“那我给你推荐本书吧,最近的流行小说,叫《与阴影同行》,说的是……” 凡娜终于听不下去了,近乎脸色铁青地打断了好友的絮絮叨叨:“我谢谢你啊,但真的不用了” 随后她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态度有些生硬,不由得微微叹息,一边用手指揉着额头,一边小声解释:“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接下来要执行的任务需要坚定的意志和纯粹的思维,出发前最好不要接触太多容易扰乱心灵的东西” “啊,好吧,那是我考虑不周了”海蒂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忘记了你是个‘专业人士’” 凡娜摆了摆手。 又过了一会,她听到海蒂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的休息时间快结束了,下午还有两位预约的病人” 凡娜轻轻呼了口气:“你去忙吧,我也该做做出发的准备了” 海蒂嗯了一声,但在离开高台之前却又突然停了下来,她转过头,在午后的阳光与微风中,她脸上的表情带着些许迟疑:“你出发的时候,我能去送你吗?” “……不能,这是特殊任务” “那你会写信回来吗?” 凡娜迟疑了一下。 她看向海蒂,微风吹动了白色的长发,在发丝飞舞的纷扰中,自己与好友之间仿佛已经隔了一层飘动的帷幕。 “……我不知道”,凡娜很小声地说道:“但我会……努力的,或许,那里也没有那么严格” “好,那我等着你的信”,海蒂脸上顿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接着她突然走上前来,从衣领中拉出了那枚水晶吊坠在空气中晃了晃,又指着凡娜胸口:“同款护身符——你会有好运气的” 好友离去了。 风中的高台上,只剩下了凡娜自己。 年轻的审判官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那枚小巧的吊坠。 “好运气啊……”她轻声咕哝着,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希望那位古董店长的东西真的能带来什么好运吧” 一阵响亮的钟鸣突然从教堂方向传来,打断了凡娜的思绪。 她抬起头,看向钟声响起的方向,看到大钟楼上硕大的表盘正指示出时间,而太阳的光辉也已渐渐越过天空中的最高点,向着大教堂的西侧缓缓移动。 她摸出了那张羊皮纸,看向羊皮纸背面的文字——那是她的“入职说明”。 按照入职说明上的提示,一小时后,会有信使来接她,她应在那之前前往大教堂的中庭等候,整个交接过程不会有无关人士打扰。 那会是怎样的信使?自己又将如何被送到远在无垠海的失乡号上? 凡娜心中有巨大的疑问,但她还是迈开脚步,走向了大教堂的方向。 她原本还有许多计划,在离开这座出生长大的城邦之前,她还想去自己最熟悉的店铺逛逛,去一趟剧院,再去一趟港口,还要再见几位朋友,去圣堂做一次祷告…… 但时间不够,她并没有那么多余裕。 大教堂的中庭,教皇海琳娜和大主教瓦伦丁已经等候自己多时。 “信使还没有到”,瓦伦丁对走入中庭的凡娜点了点头:“你做好准备了吗?” 凡娜看了看自己手边的东西。 除了那把不离身的大剑之外,便只有一个打包好的行李箱——她的私人物品不多,行李箱中除了必要的换洗衣物之外,最占分量的便是她的祈祷书以及一些受过赐福的教会读物。 那是可以在无垠海上安全阅读的东西,或许能排解在船上生活的无聊。 “都在这里了”凡娜点点头,接着抬头看向了旁边不发一言的教皇“我在船上仍然可以祈祷,对吗?” “当然可以”,海琳娜微笑着:“歌蒂娅船长甚至承诺了,你可以把一间额外的舱室布置成小圣堂” “那我姑且就对接下来的‘船员生活’多一份期待吧”,凡娜叹了口气:“完全想象不到那会是怎样的生活” 海琳娜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就在这时,一阵火焰爆鸣的噼啪声,以及拍打翅膀的声音却突然从天空传来,打断了中庭内的交流。 信使来了。 凡娜惊讶地抬起头,却只来得及看到一片绿色的火焰如流星般从天空坠落,火焰中有巨大的骨翼猛然张开,下一秒,那火焰便已经“坠落”在中庭的小径上,化作了一道旋转升腾的门扉。 “该出发了”,教皇海琳娜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提醒与催促。 “嗯”凡娜轻轻点了点头,在这一刻屏弃掉心中最后一点迟疑,向前迈出脚步。 她深吸了一口气,跨过那道旋转的烈焰之门,在这一刻,她的头脑中思绪沸腾。 门背后会是怎样的景象?什么样的生活在那艘船上等待着自己?自己会首先看到那个可怕的幽灵船长吗?还是失乡号上的某个……水手? 那艘船上的船员,会是怎样一幅诡异的模样? 火焰轰然而起,又轰然褪去,跨过大门只需一瞬。 凡娜只觉得自己恍惚了一下,便已经有湿润寒凉的海风迎面吹来,耳畔则传来了哗哗的海浪声。 她眨眨眼睛,用力拍拍自己的额头。 她觉得传送可能出了点问题。 或者自己的眼睛出了点问题。 因为她看到……莫里斯站在自己面前,正对着这边露出微笑。 第二百八十五章 迎新 对凡娜而言,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仿佛始终带着一种不够真实的滤镜,她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变化大的仿佛一场荒诞的梦,以至于她时常会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深陷幻觉而不自知——而这一刻,她对自我的怀疑终于抵达了顶峰。 她竟看到莫里斯先生正站在自己面前,脸上还带着微笑。 年轻的审判官猛然闭上了眼睛,使劲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莫里斯还在——老先生身旁还多了道身形纤细的女子身影。 是那位表情淡漠冰冷的幽灵船长。 “欢迎登船,凡娜”,莫里斯开口了:“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 凡娜张了张嘴,但在她刚要说些什么之前,却突然听到身旁传来“砰”的一声,她从这一声响中没有感觉到丝毫威胁,却还是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扭头看去,便看到有一大团花花绿绿的纸片和彩带迎面扑来——一位银白色长发及腰的美丽女士正呆呆地看着这边,手中的纸筒里还在冒出少许火药燃烧之后的烟雾。 凡娜:“……?” 她还没反应过来,便看到那位银发女士又兴冲冲地从旁边拿过了第二个纸筒,当着自己的面摆弄了一下,抬起来拉动了纸筒上的细绳。 凡娜见状赶忙提醒:“啊!你拿反……” 她的提醒晚了一步。 纸筒中预装的微量火药砰然炸响,银发女子直接被筒子里喷出来的彩带和纸屑糊了一脸,她下意识地猛然往后一仰,然后就听到有诡异的“啵儿”一声响起,一颗头颅便在凡娜的注视下滚落到了甲板上。 凡娜瞬间双目圆睁,饶是以她的定力这一刻都差点直接跳起来,而紧接着,她便听到了惊呼声从身后传来:“啊!小姨!爱丽丝的脑袋又掉了!” 下一秒,一个看上去高中生左右的女孩便从旁边冲了过来,手忙脚乱地追逐着那颗正在甲板上滚动的头颅,紧接着又有个手中牵着黑色巨犬的女孩从另一个方向跑出来,一边帮忙,追赶一边嚷嚷:“我就早说让她拿着不靠谱!” “让你拿着你又不敢!” “那也不能让爱丽丝一个人弄……啊,脑袋掉到楼梯下面了!” “钩子,哪里有钩子……找个棍子也行……” “我找到绳子了,扔下去扔下去……爱丽丝小姐你自己咬住啊,我把你拉上来!” 甲板上瞬间热闹无比,两个女孩子追着个到处乱滚的脑袋上蹿下跳,而失去脑袋的银发女子则手足无措地在原地到处乱走,刚才话说到一半的莫里斯先生这时候正捂着脑袋止不住地叹气,空气中则还残留着彩带筒发射之后残余的特殊味道。 凡娜整个人都处于生平罕有的懵圈状态,她瞪着眼睛看着甲板上鸡飞狗跳的场景,几根彩色纸带耷拉在她的头发和肩膀上,她好像隐约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但又觉得自己还不如不明白的好。 那是一个欢迎仪式——但凡不是发生在失乡号上,都是相当值得高兴的一幕。 “你看,我就跟你说过,我有一群非常令人头疼的船员”,那位冰冷威仪的歌蒂娅船长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总算将凡娜从愣神中唤醒:“这艘船上总是这样乱糟糟的——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你在这里的生活应该不会很无聊” 凡娜面无表情——尽管内心深处仿佛有一万个纷繁的思绪在轰鸣炸裂,她脸上却实在不知道该是个什么反应。 她抬起头,看着甲板上的景象,看到妮娜和雪莉已经把那个脑袋从楼梯的缝隙里“钓”了出来,这时候正在手忙脚乱地“物归原处”一只肥硕的鸽子则不知从什么地方飞了过来,在旁边大声嚷嚷着:“小锤四十,小锤四十”这样莫名其妙的句子,她也终于分辨出了那位银发女子的容貌,并记起自己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样一张脸。 是在下城区的古董店中。 当时对方是一头金发——现在想来,那应该是伪装。 她看着雪莉,看着妮娜,又看了看一旁正冲自己露出无奈模样摊开双手的莫里斯老先生,终于理解了一切。 整个世界早已悄然改变,她只是直到现在才知晓。 “还有多少‘秘密’?”凡娜嘴角终于抖了一下,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她看向莫里斯,这位德高望重的学者是她从小便认识的长辈,对方出现在这艘幽灵船上,是她今日最难以置信的一幕,然而此时此刻,这位长辈也是她唯一能想的的询问对象,“您是从什么时候……” “其实并没多久——只比你早了那么一点点”,莫里斯温和地笑了起来,轻轻点头:“海蒂并不知道这件事” “啊,她看起来确实不知道——她今天还在跟我抱怨,说您突然就出门办事,都没跟她说明情况”,凡娜语气复杂地说道:“谁又能想到……您就这样出现在我眼前了,在这艘‘失乡号’上” “看样子我离开的是有点匆忙”,莫里斯点了点头:“回头应该给她带点北方的土特产当礼物” 凡娜抿了抿嘴唇,又转头看向这艘船的女主人。 “接下来还有什么‘惊喜’?”她满心无奈地开口,穿过那道火焰大门之后发生的事情已经完全打乱了她从今天早上开始做的心理建设,她这辈子都没感觉到如此无措又慌乱过:“提前告诉我吧,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歌蒂娅还没有开口,妮娜已经兴冲冲地跑了过来,高兴地对凡娜说道:“晚上有聚餐!欢迎新船员的聚餐!” “有非常好喝的鱼汤!”雪莉也在旁边嚷嚷起来:“船长小姐亲自钓的鱼” “然后还有甲板烧烤!”妮娜紧接着补充道“有鱼,有牛肉,还有小麦果汁!” “不可以喝酒”,歌蒂娅的声音立刻从妮娜身后传来:“哪怕你叫它‘小麦果汁’也不行” 妮娜的表情顿时耷拉下来“……一点也不行么?” “上次的甜果酒已经是极限了”,歌蒂娅板着那张永远青春逼人的漂亮脸孔:“啤酒对你而言还太早” “哦” 凡娜看了看妮娜,又看了看歌蒂娅,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所以,那间古董店真的有问题——我却什么都没发现” “我们一直合法经营,虽然货不真但价实”歌蒂娅似笑非笑地说道:“至于你什么都没发现……其实是件好事,你明白我的意思” “是的,教皇冕下提醒我,在您身边的时候要收敛起窥探的冲动”,凡娜又叹了口气,看向雪莉身边那只丑陋的骸骨巨犬:“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这是一只幽邃猎犬?这个小女孩是与幽邃恶魔共生的召唤师?” 阿狗顿时摇晃着脑袋:“啊,对对对” 凡娜吃了一惊:“……这恶魔会说话?!” “不但会说话,它现在甚至会拼写自己的名字以及笔算一百以内的加减法”,歌蒂娅随口说道:“在失乡号的船员中,算是文化水平比较高的” 凡娜呆了呆,又看向不远处正在活动脖颈的爱丽丝,她刚才便发现了对方关节上的细节,此刻若有所思:“一个人偶,难道说……” “异常099,曾经的名字是人偶灵柩,现在你们好像直接改叫她‘人偶’了,不过她有自己真正的名字,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在这里叫她爱丽丝就行”,歌蒂娅淡淡说道,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不用担心,她现在很安全” “你好!”爱丽丝笑着招了招手,脸上带着人畜无害的笑容:“刚才没吓到你吧?” 凡娜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随后才略显僵硬地笑了笑,算是回应这个诅咒人偶的招呼。 雪莉这时又跑到一旁,从一个木桶中找到了一个带着花花绿绿包装的纸筒,兴高采烈地举着跑了过来:“爱丽丝爱丽丝!这里还有一个!你要不要……” “别摆弄那玩意儿了!”,歌蒂娅瞪了雪莉一眼:“所以这东西到底是谁买的?为什么没有出现在采购清单上?” “我……”妮娜顿时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开口:“我用自己零花钱买的” 歌蒂娅沉默了一下,转头看着爱丽丝:“以后她们再给你奇奇怪怪的东西让你摆弄,你先跟我说一声” 爱丽丝一边从自己头发里摘彩色小纸片,一边点点头:“哦” 凡娜再次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来到莫里斯面前,压低了声音:“这里……一向如此?” “从我知道的,一向如此”,莫里斯同样低声说道:“有时候甚至会更热闹——尤其是当爱丽丝小姐有一些新想法的时候” 凡娜“……” 第二百八十六章 转化 “这里就是你今后的房间了,基本生活用品齐备,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告诉爱丽丝,她会在没有忘记的情况下帮你安排” “隔壁是一间小杂物室,也给你自由使用,用于祷告或者冥想都行,你是虔诚的信徒,对这方面应该有需求” “不要前往下层,不要好奇那些上锁的船舱,这艘船深处偶尔会传来奇怪的吱嘎声或绳索摩擦地板的声音,不必大惊小怪,放着不管就好,如果真的有不对劲,我会亲自处理” “在船上生活的时候要牢记船员守则”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凡娜站在分配给自己的房间门口,看着舱室中朴素又正常的家具陈设,感觉还是有点恍惚。 普普通通的床铺,普普通通的桌椅,普普通通的柜子,所有东西都很干净,看不到可疑的阴影,也没有隐藏在房间角落的血污,更没有写在天花板或地板上的亵渎符号——如果不考虑这里位于失乡号内部,那这完全就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船舱罢了。 但非要说的话,这里也确实有不寻常的地方。 船上有一套特殊的“船员守则”,船舱深处存在禁止踏入的“秘境”,整艘船都是活的,连那些甲板上的绳索和水桶也会时常传来令人不安的动静——这些不寻常的细节,多多少少符合了她对失乡号的想象。 但比起她全部的想象,这些许诡异之处实在已经温和到了人畜无害的地步。 “……我都记住了”,凡娜慢慢点了点头,对亲自送自己来到房间的歌蒂娅说道:“暂时也没有更多问题” “很好”,歌蒂娅淡淡说道:“现在放好你的行李,晚餐就要开始了——晚餐之后的甲板烧烤你如果没兴趣可以不参加,那只是雪莉和妮娜的瞎胡闹,但晚餐你要参加,这是新成员加入的必要流程” “是” 凡娜默默放好了自己的行李,在略作犹豫之后,又将那把沉重的巨大双手剑也暂时留在了房间里。 无论如何,带着一把双手巨剑去餐厅也过于奇怪了。 在跟着歌蒂娅前往餐厅的时候,她沉默了一路。 但她心事重重的模样瞒不过歌蒂娅的眼睛。 “有什么想问的随时可以问”,歌蒂娅放缓了脚步,微微侧头看着跟在自己旁边的凡娜:“这艘船上其实没多大规矩,而远洋航行时最忌讳的就是船员藏着心事——你心中的不安和困惑会被无垠海放大,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变成不速之客” 凡娜心中一凛,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事情的发展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此刻有些……无措” “哦,可以理解,我甚至可以大致猜到你此前想象的失乡号是个什么模样” 歌蒂娅随口说着:“第一天是热热闹闹的欢迎会而非黑暗血腥的献祭仪式,很不可思议吧?” “倒也没有……献祭仪式那么夸张,但我一开始想象的场景确实不像现在这样和平”凡娜似乎笑了一下,无论如何,她现在已经放松了一点。 “这正是你的教皇让你来到这艘船上的意义之一”,歌蒂娅慢慢说道:“她需要知道真正的失乡号是什么模样,而我也需要你这个桥梁来重建和文明世界之间的联系” 餐厅到了。 摇晃的鲸油灯照耀下,长桌上已摆满菜肴,热气腾腾的鱼汤被摆放在整张桌子最醒目的地方,船员们在长桌两侧等待着他们的船长,而低沉轻缓的吱嘎声从船舱深处传了出来,仿佛这艘古老探险船在夜幕降临时哼唱的歌谣。 凡娜来到了自己的空位上,看着眼前这一桌在温暖灯光照耀下散发出阵阵香气的美食。 爱丽丝起身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放在新船员的面前。 “请喝吧”,人偶小姐很有礼貌地说道。 凡娜看着面前的汤碗,在之前与莫里斯的交谈中,她已经知道了这份特殊食物的“真相”,也知道了这场晚餐独特的象征意义,此刻看着浓汤中微微摇晃的鱼肉,她感觉眼前微微恍惚了一下,但转瞬间这份恍惚便消散不见了。 “这是我的命运?”她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不是”爱丽丝摇了摇头,一脸单纯的认真表情:“这是你的鱼汤” 凡娜哑然,随后笑意浮上嘴角。 还挺香的。 …… 普兰德城邦大教堂中,海琳娜正静静地站在风暴女神的圣像前,注视着圣像脚下燃烧的烛火。 那些有着繁复精美装饰花纹的烛台在静静燃烧,而它们顶端的火焰却在海琳娜视野中渐渐升腾起来,随后摇晃着分裂,蔓延,扩散。 眨眼间,圣堂消失了,圣像消失了,烛台也消失了,海琳娜的视野中只剩下数不清的火苗——或大或小,或远或近,或高或低的烛火充斥了她的四周,在一片黑暗混沌的无边空间中跳跃燃烧着,宛若繁星。 每一簇火苗,都代表着一位圣徒,代表着深海教会鼎盛至今的倚仗。 海琳娜抬起头,视野中的无数火苗也随之飞快移动,大量火苗飘动到了远处,唯有一簇明亮的烛火来到了她的面前,在黑暗中静静燃烧。 教皇注视着这簇火焰,耐心等待着。 在她的视线中,那火焰终于渐渐开始抖动,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随后在某一个瞬间,它猛然剧烈燃烧起来,火焰拔高了数倍不止,而一片幽绿的光辉则在火光中暴涨。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两三秒。 火焰恢复了平静,散发着幽幽绿色,在黑暗中明亮且沉默地燃烧着。 “……真的彻底转化了”,海琳娜忍不住轻声咕哝,随后下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要用指尖触碰那簇静静燃烧的火苗。 但她在最后一步停了下来。 黑暗中无数的烛火瞬间褪去,圣堂中的景物也随之恢复原样。 海琳娜抬起头,看向那座覆盖着面纱,静静俯瞰圣堂的女神圣像。 圣像表面微微有光影浮动,岩石雕琢的坚硬外壳仿佛生物般获得了弹性,那厚厚的面纱下,有苍白虚幻的气息一点点逸散出来。 圣像低下了头,一道道半透明的,灵体般的触须从那苍白虚幻的烟雾中凝聚,并从面纱边缘蜿蜒出来,缓缓垂落在海琳娜面前。 触腕卷曲涨缩着,在等待海琳娜开口。 “您的信使已经上船,并在两分钟前被彻底转化,现在她是失乡号的一部分了”,海琳娜注视着那些触腕,平静而恭敬地说道:“但和之前一样,她仍然保持着人性与理智,且维持着和信徒群体的灵能联系” 触腕微微摆动起来,传出低沉怪异的沙沙声,中间夹杂着轻柔海浪的声音。 “是的,我会时常关注她的状况”,海琳娜说道:“但如果她的精神真的出了问题,比如,呈现出被亚空间侵蚀的迹象,那……” 有两根虚幻的触腕更大幅度地摆动着,怪异的沙沙声中又混杂了一连串人类不可能发出和识别的咕哝声。 “我明白了”,海琳娜轻轻呼了口气,低头说道:“我会尽可能将她‘拉’回来的,而如果事情实在无法挽回,我也会尽量让她以保留人性的姿态重返您的国度” 触腕们轻柔地摇晃起来,发出舒缓的低语,随后这些虚幻的肢体再度化作苍白稀薄的雾气,一点点升上半空。 雾气重新回到了女神的面纱下,圣像也一点点活动着,再度回到之前平静俯瞰尘世的模样。 …… 夜幕低垂,世界之创清冷的光辉已经高悬夜空。 浮冰占据着海面,粼粼波光中潜伏着险恶的锐利冰锋,舰首高耸的钢铁战舰在夜航中劈开海浪,在无边无际的浮冰之海中昂首前进。 大大小小的碎冰就仿佛摄于这艘钢铁战舰的威严,在海雾号靠近之前便主动向两旁退散,在世界之创的冷辉照耀下,海面仿佛破开了一条小径,钢铁的巨兽则在小径中穿行。 安娜莉丝站在船头,眺望着远方漆黑冰冷的海面,眉头紧紧皱起。 “我们已经进入冷冽海了,船长”,大副艾登的声音在夜风中传来:“大概明天这个时候就能回到母港” 安娜莉丝没有回头:“寒霜那边有什么新消息么?” “探子回报,寒霜当局把那个潜水器转移到了城邦附近的匕首岛,那里有一座老旧的海洋观测站,现在被临时当成了‘第八个三号潜水器’的研究设施”,艾登回答道:“他们似乎还没有打开潜水器的舱门——可能是出于谨慎,也可能是在等待更高一级的命令” “好吧,那帮废物起码还有最基础的谨慎”安娜莉丝轻轻呼了口气,眉头却一点都没有舒展:“除此之外呢,还有新消息么?” “寒霜城内暂时还很平静,当局似乎封锁了关于潜水器的消息——其实封不封锁都没什么意义,半个世纪前的潜渊计划,如今根本没几个人知道”,艾登说着摇了摇头:“比起这个,另一件事看上去和潜水器没关系,却似乎值得关注” “另一件事?” “是的,关于……死者回归的传言” 第二百八十七章 寒霜,死亡,以及夜航 寒霜是个很冷的地方,在一年中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里,这座城邦都沐浴在冷冽海动荡无休的寒风中一一冷空气从更北方的冻海不断吹来,呼啸着刮过寒霜高耸的城墙和陡峭的海岸峭壁,这股冷意,让许多人望而却步。 然而寒霜也是整个冷冽海最大的城邦,尽管寒冷,这座巨大岛屿的中心却拥有北方地区储量最丰富的沸金矿山,那是蒸汽核心中最至关重要的零件原料,甚至可被视作如今时代的工业基础,围绕沸金矿山建造起来的工业体系支撑着这座北方城邦的运转,为它带来了无尽的财富与繁荣,以及死亡。 寒霜,矿山区边缘,城邦墓园入口处,一辆通体黑色的蒸汽车尚未熄火,明亮的瓦斯路灯照耀下,几名身穿厚厚黑袍的送尸人正在合力将一具棺木从车中抬出,又有一名穿着黑袍的高瘦身影站在车旁,这身影的整副面孔都被隐藏在宽边礼帽的阴影中,而在阴影交错的地方,则可看到一道又一道的绷带。 在几步开外,一名微微佝偻着身体,浑身都仿佛笼罩在低沉阴影中的干瘪老人则站在墓园入口旁,冷漠地看着送尸人们忙忙碌碌。 那些来自死亡教会的送尸人格外沉默,在搬运棺材的过程中不发出一点声响,只有轻微的磕碰声偶尔响起,让本就阴森的墓园显得更加诡谲死寂。 过了不知多久,那看守墓园的阴鸷老人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死因?” “失足坠落,掉入机井”浑身缠绕着绷带的高瘦身影开口了,竟是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听起来还很年轻:“当场死亡,已经过洗礼,具体情况在交接文件上有,您可以自己看” “待多久?”阴鸷老人的表情和语气毫无变化,仿佛在讨论一块即将被搬进自己房间的石头。 浑身缠满绷带的高瘦身影静静地看了这阴鸷的老人一眼。 “三天”她简短答道:“三天净灵,随后送入大熔炉” “真够短的”,看守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墓园大门,那漆黑的雕花铁栅栏门就仿佛冰冷尖锐的荆棘般伫立在灯光与夜幕之下,而在这道象征着生与死之隔的大门对面,则依稀可以看到许多整整齐齐的停尸台,停尸台间狭窄的小径,以及更深处影影绰绰的墓碑和小屋。 这里是墓园,但对大部分被送入墓园的尸体而言,这里并非是他们长久的安息之所——除了少数有着特殊意义的长久坟墓之外,死者在这里都只是暂时停留,上至城邦官员,下至贩夫走卒,没有人能绕开这里的规矩。 他们死去,被暂时送入墓园,在死神巴托克的注视下渐渐归于平静,短则数天,长则十天半个月,便被送入墓园相邻的大熔炉中,生平罪孽化作天空的烟尘,生平善举被融入蒸汽管道的嘶鸣,一点残渣撒入城邦的土地,世间再无残留。 墓园中只会为他们保留一个小小的墓碑——非常小,而且很快就会被堆积在更多的墓碑深处。 “死人不能抢占活人的地方”,浑身缠着绷带的女子摇了摇头,“对于死亡过程‘干净清白’的死者而言,三天的时间已经足够让灵魂恢复平静了” “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吧?”阴鸷的看守人抬起眼睛,枯黄浑浊的眼球静静注视着眼前那身穿黑色厚外套的“绷带女”,“你们是在担心尸体爬起来——就像最近的传言那样” “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城邦中的死者真的在‘复活’,目前的几起报告也存在互相矛盾之处,但即便只是短暂复苏的‘躁动者’现象,也是值得警惕的”绷带女子摇了摇头,“所以看好您的墓园,至于城邦中的事情,教会和市政厅会处理好” “但愿事情真像你说的那么简单,阿加莎”看守人咕哝着,“我可以保证没有尸体能从这园子里走出去,但你和你的同僚们要看守的‘墓园’可比我这小园子要大多了” 送尸人抬着棺材进入了墓园,这些沉默的黑衣身影就仿佛一具具尸体般在墓园的小径中走动,他们找到了提前准备出来的空置停尸台,将棺木放在平台上,随后站在棺木四角,准备执行死神巴托克的安抚仪式。 看守人与被称作“阿加莎”的黑衣女神官也跟着走入了墓园,来到那停尸台旁。 四名送尸人取出了巴托克的符咒——那是三角形的金属徽记,中心有着象征生与死之门的门状浮雕,他们将这符咒放置于棺木的四个角上,齐声念诵了简短的祷词,随后向后退开半步。 阿加莎则随后上前,她摘下了那顶宽边礼帽,在寒风中注视着停尸台上的棺木。 瓦斯路灯的光芒照亮了她的模样。 层层叠叠的绷带缠满全身,甚至覆盖了她的小半副面孔,只有在绷带不曾覆盖的地方,还能看出些许清秀与女性独有的柔和线条,一头深棕色微卷的长发披散在她脑后,同样深棕色的眸子中则只有平静与悲悯。 “愿死亡之神巴托克的恩眷照拂你的灵魂,令你在尘世间的最后三日恢复平静……你与尘世的因缘债务皆在今日一笔勾销,迷途者,你可轻装上路……” 阿加莎低沉沙哑的祝祷声在寂静的墓园中回响,渐渐融入这片深沉的夜色中。 气质阴鸷的看守人则站在一旁冷漠地看着这场仪式,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看上去沉甸甸的双管猎枪,猎枪的护木上则依稀可以看到象征着死亡之神巴托克的三角形徽记。 片刻之后,仪式结束,阿加莎转过头看向墓园看守“完成了” “希望你的祷告有效”,看守人提了提手中的双管猎枪:“虽然我更信任自己这个‘老搭档’” “我这个‘守门人’亲自执行的安抚仪式,总该有点效用”,阿加莎淡淡说道,随后重新戴上了那顶黑沉沉的宽边礼帽,她向墓园看守点了点头,便带领着送尸人们向墓园的出口走去:“我们该离开了” 巴托克的追随者们离去了,那辆漆黑的蒸汽车在夜幕中渐行渐远,直到尾灯渐渐融入城区的夜色中。 寒冷的夜风吹过墓园,吹过一排排停尸台以及墓园边缘的雕花铁栅栏,阴沉的看守老人站在门口,看着那辆灵车离去的方向,良久才收回视线,在寒风中紧了紧衣服。 “活人总算走了,墓园里这么热闹我还真不习惯” 他嘟嘟囔囔着,抓着自己那把威力可靠的双管猎枪,慢悠悠地走向自己那位于停尸场边缘的看守人小屋。 片刻之后,老人又从小屋走了出来,这一次,他手中多了一样东西。 一朵不知从何处摘来的,粉白色的小花。 他来到那最新的棺木前,从旁边捡了块石头,把小花压在停尸台的一角。 夜风吹过小径,吹动着那柔弱的花瓣在风中瑟瑟发抖,而在附近的一排排停尸台上,都可以看到不起眼的角落压着一朵同样的小花。 大部分花朵已经在风中凋零。 “睡吧,好好睡一觉,活着的时候可很难睡这么踏实”,看守老人嘟囔着:“你的家人明天早上会来与你打招呼的,按规矩是这样,跟他们道个别,然后安心离开吧,活人的世界其实也没那么好……” 老人摇了摇头,弯腰抓起双管猎枪,转身慢慢离去了。 …… “我们正在向北方航行,目的地是寒霜”,失乡号的甲板上,歌蒂娅找到了正在看着远方海面发呆的凡娜,便上前招呼道:“我看你一直在看着远方发呆,猜你应该是在好奇这艘船的航向” “寒霜?”,凡娜有些吃惊,她确实是在猜测失乡号接下来的行程,却没想到歌蒂娅船长会主动跟自己提起这件事情:“为什么是寒霜?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起因是莫里斯收到一封信,一封来自已故好友的信”,歌蒂娅来到甲板边缘,双手撑着船舷上的栏杆,看着远方夜色下的无垠海:“但更多的原因是因为我对那里产生了兴趣” “您产生了兴趣?” “从某种意义上,寒霜算是爱丽丝的‘家乡’”,歌蒂娅笑着说道:“虽然她自己完全没这个概念” “……我对寒霜了解不多,只知道那里的主要信仰是死亡之神巴托克,但也有一部分信仰风暴女神的信徒,寒霜本地的工业似乎很发达,整座城邦最大的经济支柱则是沸金矿……” 凡娜说到这里顿了顿,接着目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船舱的方向。 “当然,寒霜最出名的,还是半个世纪前的那场叛乱——爱丽丝不介意有人讨论这个吧?” “她不介意——因为她压根听不懂” “……好吧” 第二百八十八章 触碰寒霜 海上微微起了些风浪。 寒冷的夜风吹过海面,起伏的波浪层层叠叠地拍击着失乡号坚固的船壳,然而这艘体型庞大的舰船仍旧维持着稳定的姿态,仿佛无视了风浪般继续以全速向着北方航行。 半透明的灵体之帆在夜幕下高扬,缆绳与桅杆之间偶尔响起吱吱嘎嘎的紧绷声响,这艘活着的幽灵船在风浪中发出了愉快的叹息,船上的新成员此刻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凡娜从歌蒂娅口中得知了有关半个世纪前那场寒霜叛乱的真相,得知了那极尽诡异的潜渊计划,以及在半个世纪后的今天,那可怕计划仍然绵延不绝的丝丝阴影。 与普兰德曾遭遇过的,毁天灭地的大火比起来,发生在寒霜的潜渊计划是另一种层面上的恐怖灾害——黑暗,冰冷,无形的可怖之物在海渊中涌动,灾难或许就要发生,或许已经发生,甚至已经结束,而寒冷的夜幕中,没有任何声音能描述那无形恐怖的轮廓。 普兰德的黑太阳事件是一场炽烈耀眼的战争,寒霜的海渊之下发生的却是一场寂静的扭曲噩梦。 “按照安娜莉丝的说法,潜渊计划已经结束,当年的所有后续影响也尽数随着寒霜女王的死去而终结,但事实上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寒霜之下的某个超凡异象真的已经停止运行——我们甚至根本就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整件事从开始到结束,完全笼罩着一层迷雾,而现在莫里斯又收到了一封来自寒霜的信,那封信是一个信号,提醒我们那座北方城邦中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正在发生” 歌蒂娅冷澈悦耳的嗓音在夜风中响起,随后她停顿了片刻,突然扭头看向凡娜:“海琳娜跟你说过北方海域的‘异动’么?” “教皇冕下?”凡娜怔了一下,轻轻摇头:“她没有说过,她只说让我乘上失乡号,但实际上根本没告诉我具体应该做什么” “她没说么……”歌蒂娅轻声咕哝了一句,但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停留:“那就不想这么多了,你好好适应船上的生活就行,放心,我不会给你让你为难的任务的”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深沉的夜色,以及远方无边海面上的薄雾。 “夜很深了,最好不要在甲板上吹太多的冷风一一夜晚的海风对身心都不怎么友好” 凡娜有些惊讶地看了歌蒂娅一眼——她这一整天都时常露出如此惊讶的眼神——随后才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啊,好的,谢谢” 一边说着,她一边在身上摸索了一下,从衬衣口袋中摸出了一枚小小的木片——那是用海息木雕刻成的海浪护符,她将护符放在嘴边,轻声祝祷了几句,随后便将其用力掷入了船舷外的大海。 歌蒂娅好奇地看着凡娜的举动:“这是在做什么?” “那是我亲手用海息木雕刻成的海浪护符,风暴女神的信徒在出海时用这种方式祈祷”,凡娜随口解释道:“海息木被认为是风暴女神偏爱之物,将其护符投入海中,象征着古老的献祭行为,在投掷护符的时候祝祷,也更容易建立起和女神的联系” 说到这她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有些犹豫:“您介意这些行为么?” “啊,当然不介意,我说过的,失乡号上的氛围比你想象的要宽松”,歌蒂娅立刻笑着摇了摇头:“莫里斯平常也是会向智慧之神祷告的” 说着,她便对凡娜摆了摆手,转身慢慢走向了船长室的方向:“我先回去了,你早些休息” 海浪起伏的声音哗哗响起,凡娜注视着那个纤细的身影渐行渐远,突然,她似乎想起什么,在歌蒂娅身后喊道:“船长小姐!” 歌蒂娅停下脚步,没有回头“还有什么事?” 凡娜张了张嘴,犹豫了两三秒之后才终于开口:“我向您致歉——因为我曾经的莽撞……” “我不在意”,歌蒂娅随口说道,接着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凡娜仍然站在甲板上,似乎有些走神。 而在她身后,波涛翻涌的大海中,那片用海息木雕刻而成的海浪护符已经被浪花搅动着上下起伏了许久,直到此刻才突然被一簇浪花捕获,转瞬间被卷入大海深处。 …… 船长室内,山羊头吱吱嘎嘎地抬起了脑袋,看向正走进房间的歌蒂娅:“啊,船长小姐,您完成了对新船员的安抚工作?今天真是不可思议的一天,一个追随风暴女神的高阶神官变成了您的船员,这也可以视作某种战利品,我认为……” 歌蒂娅抬起眼皮看了山羊头一眼:“你下次当着凡娜的面这么说” “……打不过” “那就别废话”,歌蒂娅随口说道,在走过海图的时候低头看了一眼:“我们现在到什么位置了?海雾号现在是什么情况?” “海雾号仍然在全速航行,但前不久微调了两次航向,从位置判断,它可能已经靠近海雾舰队那座秘密母港了”,山羊头立刻回答道:“我们在凌晨之前应该就能进入冷冽海,随后再向北航行四至五天就能到寒霜附近……我们是直接开过去,还是在附近海域隐蔽行动?” “暂时不要暴露”,歌蒂娅说道:“我还不打算跟寒霜的城邦卫队‘热情接触’” “是,船长小姐” 歌蒂娅又想了想,说道:“另外在海雾号停下之后靠过去看看——在不暴露的情况下,侦查一下安娜莉丝那座秘密港口的位置和周围环境,这对于能够长时间在灵界潜伏的失乡号而言应该不是难事” “啊,当然,这很容易”,山羊头立刻答应着:“不过……您侦查那座秘密港口是想干什么?” “如果寒霜真的出了情况,而且跟海渊之下的秘密有关,我想安娜莉丝应该会有所行动,盯着她,也就相当于盯着寒霜了,如果那边条件合适,我们就在海雾号附近潜伏下来” 山羊头立刻领命:“明白” 歌蒂娅点了点头,迈步走向自己的寝室。 “我要试着‘探查’一下寒霜方向的情况,如无必要,不要打扰” “是,船长小姐!” 寝室的门在身后关闭了。 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来到桌前坐下,活动着略显僵硬的肩颈。 正在窗户旁边闭目养神的艾伊惊醒过来,扑棱着翅膀跳到桌子上,歪着脑袋看着自己的女主人:“打尖,还是住店?” 歌蒂娅撇了这鸽子一眼:“灵界行走” 话音落下,艾伊胸口挂着的黄铜罗盘“啪”一声打开,幽绿的火焰自罗盘内升腾而起,转瞬间,歌蒂娅视野中的景象便已然变化! 她再度来到了那个充盈着无数星光与线条,无边无际混沌黑暗的空间。 艾伊的身影自黑暗中浮现,被灵体之火包裹的骸骨鸟在她身边盘旋飞舞。 但她并没有第一时间移动位置或者触碰附近的某一簇星光,而是首先定下神来,仔细观察着那些在视野中闪烁的光芒,感知着那些光芒中隐约透露出来的气息。 果然,随着失乡号不断远离普兰德并靠近寒霜,她在这处空间中所见到的星光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歌蒂娅抬起头,感知着自己在普兰德的那具躯体,她顺着感知望向黑暗深处,看到的是一片位于极远处的,朦朦胧胧的光点。 她又从远方收回视线,看着自己前方那些闪烁的明亮“星辰”。 略作思考之后,她才靠近了其中一些光点,并谨慎地触碰了其中几个。 她没有直接占据这些光点所代表的躯壳,而是通过这种方式读取着光点背后的浅层信息——情绪,感知,甚至支离破碎的浅表意识。 寒冷,紧张,燃料价格,蒸汽供应,市政厅,寒霜…… 在触碰了几个光点之后,歌蒂娅便收回了自己的意志。 继续触碰这些代表“活人”的光点可能会引发较大范围的恐慌,随后便有可能引起城邦守卫者的关注,她现在还不想和陌生教会打交道。 目前所接触的情报已经足够了——仅仅从那几个光点所读取到的信息,已经可以确认这片星辉便是寒霜的居民们。 至少是其中一部分。 歌蒂娅的目光在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星光中扫过,寻找着其中光芒暗淡虚弱,生机消逝的个体。 她需要一具有缘的躯壳,来充当打探情报的前哨。 片刻后,一簇异常闪烁的微光突然吸引了她的视线。 “就是你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棺材与看守人 一簇暗淡而且呈现出异常闪烁的星光引起了歌蒂娅的注意。 那簇微光和周围的星光隐隐有着区别,其虚幻微弱的光芒就仿佛一道透明的幻影,而那明灭不定的闪烁模样则给人一种随时会消散之感——歌蒂娅在这片混沌空间中并不是没见过微弱的闪光,但那些闪光即便微弱,也不会呈现出这种虚幻消散的模样。 她微微皱起眉头。 微弱的闪光往往意味着刚死亡不久的躯壳,但在微弱的同时又近乎透明的虚幻感……意味着什么? 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那点光辉。 下一秒,她感觉自己的意识骤然跨过了漫长无尽的界限,从失乡号上投射到了一具全新的躯壳中,冰冷而麻木的感知从四肢百骸蔓延而至,随后麻木感渐渐褪去,她开始感觉到皮肤的触感,以及心脏的缓慢跳动。 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新身体格外沉重,操控起来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帷幕——她费了好大功夫,才勉强动了动手指,又费了同样的功夫,才让眼皮睁开一条缝。 眼前一片黑暗。 是个盲人?还是眼睛被蒙住了? 歌蒂娅下意识地摸索着抬起手,想要确认一下眼睛的状况,结果刚抬手便感觉到胳膊碰上了什么硬邦邦冰凉的障碍,随后她又抬了抬另外一边的胳膊,结果同样撞上了什么东西。 她在四周摸索了一圈,终于意识到自己正被困在一个……容器里。 是口棺材。 歌蒂娅静静地躺在黑暗中,默然良久才叹了口气:“好吧,很合理……” 附身尸体的时候被困在棺材里确实是很合理的展开——之前连续两次不受限制的附身那才属于罕见情况。 但怎么就偏偏这时候合理起来了呢! 一股哭笑不得的烦躁感不由得涌上心头,歌蒂娅好像稍微理解了之前阿狗和凡娜他们在面对“失乡号上的合理展开”时那种惊愕无言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但现在显然不是继续感慨的时候——她得想办法从这口棺材里出来才行。 否则她就得放弃这个好不容易选中的有缘躯壳,再在那片黑暗的混沌空间里挑选别的附身对象了,而还很有可能再被困在另一口棺材里面。 歌蒂娅开始活动自己的手脚,一边熟悉着这具不太好用的陌生躯壳的感知,一边尝试推开头上的盖板,刚才通过敲打周围棺木,她已经从那咚咚的回馈声中确认了这具棺材并没有被埋在地里,它可能只是暂时被停放在什么地方,这就意味着只要推开头上的盖子,她就能从这个地方出来。 然而那棺材盖比她想象的还要难以对付——盖子被钉死了,甚至可能有额外的锁扣,而她现在所占据的这具躯壳则过于“劣质”,从四肢传来的感觉甚至比她第一次在下水道的献祭场上占据的那具尸体还要虚弱无力,别说推开一个钉死的棺材盖,就连四处活动一下都显得格外困难。 这到底是个多么虚弱的死者? “喂!外面有人吗?我觉得自己还能抢救一下!来个大夫——实在不行来个法医也行……” 歌蒂娅一边推着上方的棺材盖子,一边无奈地嚷嚷起来,她并不介意这会吓到什么人或引来什么麻烦——在短暂的适应和感受之后,她已经确认了这具身体的状态异常糟糕,根本不堪长久使用,想来跟自己第一次占据的那“祭品”一样,这也就是个一次性的躯壳,既然是一次性了……那也就没什么可顾虑的。 不管引来的是谁,只要能让自己起来看看周围情况就行,运气好还能收集点情报,反正最糟也就是直接困死在这口棺材里,总不会更糟了。 这时候她甚至有闲暇胡思乱想,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应该跟爱丽丝打听打听经验——那人偶是怎么在棺材板被钉死又上了好几圈铁链的情况下从里面跑出来的?就靠天生神力不成? 死寂的墓园停尸场中,咚咚咚的敲击声和嘶哑低沉的呼叫显得格外突兀。 看守人当然不会忽略这突然出现的诡异动静。 看守小屋的大门被人一把推开,一盏提灯的光辉照亮了木屋外面那条通往停尸场的小径,眼神阴鸷,腰背佝偻的阴沉老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一只手提着提灯,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大威力的双管猎枪,泛黄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今晚的墓园过于热闹了” 老人语气不善地咕哝着,随手将提灯挂在了腰间的铁扣上,接着在胸口划过三角形的徽记,端起双管猎枪慢慢朝着那些棺木走去。 那口棺材仍然在咚咚作响,棺木中的死者相当执着地敲打着她与活人世界之间的阻隔,而且一边敲打,一边要求外面的人助其脱困。 “有人吗?来帮个忙,我认为这是一场误诊!” “安静下来!”看守人端着双管猎枪,保险解除的咔擦声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脆,这身形佝偻的老人死死盯着那口棺材,口中发出怒喝:“你该睡了——你现在属于另一个世界,活人的世界已无你容身之地” 棺材中的敲击声突然停了下来。 歌蒂娅判断着外面的声音,那应该是个老人,离自己很近,而且刚才还有一声金属机构磕碰的轻响,或许是武器的声音。 有人就好办了——这样不管自己出不出的去,都多了一条接触外界信息的路子。 “你好,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歌蒂娅清了清喉咙,思索着如何尽量发挥这具躯壳的价值,好从棺材外的人口中多打听一些情报:“我被困在这个……棺材里,但这里面肯定有某种误会,我还活着,你听啊,我的声音其实还挺精神的” “呼吸是亡者常有的错觉,对活人世界的眷恋是潜意识留在大脑皮层上的偏执,这确实不太好接受,但巴托克已经为你的灵魂准备好了一个更好的归宿”,老看守人紧盯着棺材,一只手仍然端着猎枪,另一只手则已经不动声色地在空气中勾勒了代表死亡之神的徽记,随后又从怀中摸出一小包干燥的药粉,将粉末的一部分涂抹在猎枪的枪管上,剩下的尽数撒在地面:“安静躺下吧,你应当已经感觉到困倦,那是死亡主宰的呼唤,顺从它,这对我们都好” 死亡主宰巴托克的教义内容——歌蒂娅默默记下了这部分,随后清了清嗓子,继续周旋着:“……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可以抢救一下,万一是误诊呢?” 手执猎枪的老看守人皱了皱眉,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晚这个“躁动者”跟自己职业生涯中所遇到的都不太一样,棺材里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理智的过头了,甚至还懂得讨价还价,但很快他便摇了摇头,把这点杂乱想法抛到脑后:“恕我直言,你从机井护栏旁失足坠落,直坠入百米深的矿道内,后脑迸裂,入殓师费了很大功夫才把你的头盖骨拼合起来——女士,在我看来,你的误诊难度……极高” 歌蒂娅听着棺材外传来的声音,默默抬手摸了下后脑勺。 “……好吧,我承认自己伤的好像有点重,这种身体状态确实不太适合离开这口棺材”,她叹了口气:“打扰了” 老看守人沉默了几秒钟,默默点燃了腰间的另外一盏备用提灯,并将其挂在距离停尸台最近的一根木桩上,同时不动声色地说着:“不必客气——和大多数躁动者比起来,你还算是懂礼貌的” “哦?你经常遇上这种事?” “每年总会有那么几个尸体不太愿意在棺材里待着,它们中的大部分都会尝试用比较暴力的方式脱困,只有很少的特例会尝试谈判解决问题”,老看守人咕哝着:“不过即便是懂得谈判的那些,也只是在发出神志不清的胡言乱语罢了。死者总以为自己能死而复生,但实际上……伟大巴托克的那道门哪有那么容易跨越” 老看守摇了摇头,一边关注着旁边木桩上提灯的火苗,一边不断地说着话——他知道,死者并无真正的理智,那只是亡魂执念的余晖罢了,在交谈中,这种“余晖”消耗尤为迅速,而等到棺材里那位的理智耗尽,他今天的“额外加班”也就结束了。 “躁动者,活死人,死而复生,这可是三重截然不同的概念”,老人絮絮叨叨着:“跨越这些界限需要惊人的力量,承受莫大的痛苦,还要有极其罕见的契机,女士,别为难自己了,您可跨不过去” 第二百九十章 墓园中的来访者 自己现在所处的地方,应该是一座用于临时停放尸体的公共设施,棺材外面的声音,应该来自这处设施的看守者。 那名看守似乎经验丰富,他将棺材中传来的异动称为“躁动者”现象,并且理智清晰地与自己对话,在这个过程中并未表现出惊慌失措。 自己目前所附身的这具身体似乎是矿山中的女工人,死因是从高处坠落,身体有严重的器质性缺损。 歌蒂娅一边与棺材外的那个声音交谈,一边默默总结着这些有用的情报,与此同时进一步确定了自己目前这具身体不堪大用的想法。 毕竟即便不考虑这具身体异常虚弱的情况,她也很难顶着一个瘪下去的脑壳出去到处乱跑——当然,这个世界上存在“活死人”这种现象,安娜莉丝船上的水手似乎就不乏脑袋缺了一角,心脏缺了一块的骨骼精奇之士,但即便是活死人,那也不是可以在城邦里光明正大四处活动的身份,这并不符合自己的要求。 而在歌蒂娅心中默默合计的同时,棺材外面的老看守人紧绷着的神经也始终不曾放松过。 老人手中的双管猎枪仍然指着那口棺材,提前撒在地面上的草药粉末此刻则散发着苍白的微光,他的声音始终平静,但他握着猎枪的手指已经微微发白。 他在等着棺材中的躁动者耗尽灵魂中的最后执念与理智,等着那个喋喋不休的死者逐渐疲惫并接受自己的死亡事实——按照他的经验,这通常不需要太久,在提灯与药粉的强效安抚效果下,往往只需要半小时,一个不安分的灵魂就会平静下来。 正常来讲,死者会在交谈的过程中慢慢变得浑浑噩噩,很快就会连话语都不再记得,正常来讲,棺材里的声音会变成含混的咕哝,最后化作嘶哑的呓语,正常来讲…… 可为什么棺材里这位好像越聊越精神了?! “你知道我现在在什么地方吗?啊,我当然知道这里是停尸的地方,我是说这里的位置……你知道的,我被送来的路上也看不到周围情况” “今天天气怎么样?应该挺冷的吧?我好像还听到外面有风声,寒霜的夜晚可不好过……” “现在几点了?你吃饭了么?你身边有别的同事么?” “最近城里有什么新闻么?我不太记得之前的事情了……对了,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布朗·斯科特的人?他好像是个民俗学者或者历史学者,住在壁炉大街,我一个朋友跟他很熟……” 老看守人感觉细密的汗珠一点点从额头冒了出来,他敢对着巴托克发誓,自己这大半辈子的职业生涯中都不曾见过如此邪门的情况,一个躁动不安的尸体,在经过死亡教会“守门人”亲自执行安魂仪式的前提下,在提灯与草药的强效安抚效果下,竟然丝毫没有安眠的迹象,反而越发像个活人一样清醒过来! 这让他不由得联想到了最近城邦中那些令人不安的传言,联想到了那些与“死者回归”有关的故事。 死亡之神巴托克为生死厘定的那道界限,真的出现了漏洞? “女士”老看守人紧了紧手中猎枪,嗓音略略严肃起来:“你已经说的够多了,如果我是你,现在就尽快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回到沉睡中——否则等到太阳升起来,你可就该不好受了” 棺材里的歌蒂娅想了想,有些无奈地说道:“其实我挺想配合你的,但我这时候真有点睡不着啊……要不你帮我把这盖子打开,再给我一剂安神助眠的良药?” “这你可就想多了……” 老看守人沉声说着,然而就在这时,一阵突兀又刺耳的拍打栅栏门的声音却突然从墓园入口处传来,打断了他接下来想说的话。 在这深夜,何来访客? 老看守惊愕地看向拍打声传来的方向,只看到那高耸的雕花栅栏门外有几个身穿黑色外套的身影正站在路灯下,瓦斯灯的光辉洒在那些人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他们的身后泛起了辉光。 其中一个身影抬起手,借着路灯的光亮展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三角形的金属徽记,象征着死亡之神巴托克的使者。 老看守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口崭新的棺材。 棺材中的声音暂时安静下来了。 略作犹豫之后,老人转身快步走向了墓园入口。 伴随着喀拉拉的锁链松脱声和吱吱嘎嘎的门轴转动声,高耸的墓园大门打开了。 老看守抬着头,用谨慎的眼神注视着那几个站在路灯下的身影。 两男两女,都穿着厚厚的,漆黑的外套,头上戴着同样厚实的宽边帽,他们沉默地站在夜风中,那身衣服和这沉默的姿态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午夜时分站在墓碑旁的乌鸦。 在老人抬头打量这些不速之客的时候,不速之客们也在打量着这个气质阴郁的老守墓人,很快,其中一个身材较矮的男人便上前半步,扬了扬手中的三角形徽记,一脸肃穆地开口:“死亡的安宁终将庇护你我——奉城邦教堂的命令,我们来带走一名死者,她应该刚刚被送到这座墓园” “死神的神官?”老看守下意识有些生疑,微微皱眉看着对方手中的三角形徽记:“守门人阿加莎数小时前刚离开,她不曾提起会有别的神官来这里接引死者,而且现在是午夜,并不是接引死者的好时候” “特殊情况,那名死者需要运往更安全的地方”,不速之客中的另一人开口说道,是那名女子,她的个子中等,脸上线条显得冷漠生硬,嘴唇很薄:“请配合一下,事关生死,耽误不得” 老看守在听到对方提起“特殊情况”一词的时候便心中一动,再联想到那口棺材里喋喋不休的声音,他顿时打消了心中疑虑。 看来那口棺材里的躁动者确实有些特殊,而且教会方面也已经反应过来,尽管不知道教堂的神官们是怎么做出判断的,反正现在专业人士是到了。 老人并不喜欢外人来打扰自己的墓园,但既然对方是拿着死神徽记的正式神官,他也没必要再阻拦什么。 他更希望今天晚上这场麻烦能尽快结束。 “跟我来吧”老人咕哝了一句,转身让开通往墓园内的道路:“你们来的正好” “来的正好?”其中一名身材高壮的黑衣男人正迈步跟上,闻言微微一怔:“为什么这么说?” “那具尸体已经开始躁动了,哈,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越聊越精神,我甚至怀疑她会跨过第一道界限,变成不死人——那麻烦可就大了,附近的居民不会喜欢这个消息的”,老看守摇着头:“大家都不喜欢不死人,寒霜人尤其不喜欢,这会让人联想起那艘被诅咒的战舰,那上面全是不死人” 听着老人一路上嘟嘟囔囔的抱怨,四名黑衣人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好像有些意外。 但很快,那名嘴唇很薄的女子便摇了摇头,示意此事稍安勿躁。 另外三人便微微颔首,继续沉默着跟上了老看守的脚步,之前那名展示教会徽记的矮个子男人则随手把手中的徽记扔在了地上。 徽记悄无声息地落地,在触地瞬间便化作飘扬的黑色烟尘,随风而散。 一行人很快便穿过了墓园中的小径,来到了用于临时停放死者的停尸场。 排列整齐的平台上,一排排朴素的棺木在夜风中静默着,老看守之前挂在木桩上的提灯仍然在平静燃烧,地面上的草药粉末还在散发着微微的苍白辉光。 看到这些封印措施还在正常运作,老看守明显微微松了口气,随后他上前两步,指着那口最新放上去的棺材:“这个,你们要找的,今天晚上刚刚送来” 四名黑衣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那个嘴唇很薄的女人来到平台旁,微微皱眉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棺材:“……就是它么……” “可能是吧”,歌蒂娅在棺材里随口说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女人瞬间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是被棺材里的声音吓了一跳,另外三个人也明显吃了一惊,他们紧张地互相看了看,其中那高个子的不由得小声嘀咕:“不太对啊……” “什么不太对?”老看守的听力似乎很好,闻言有些好奇:“你们搞不定?” “不,我们就是来解决这件事的”,黑衣女人立刻说道,接着她看了看自己的三名同伴,似乎迅速斟酌了一下,便对老看守点点头:“接下来……您需要暂时回避一下” 第二百九十一章 看破 听到眼前这个死神神官的话,老看守人却没有像普通的守墓人那样第一时间配合,而是不满地皱起眉来:“我是墓园的看守,没听说过在墓园里的行动还需要看守人回避的说法” “情况特殊,老先生”,那名身材矮小的黑衣男人上前半步,语气严肃而诚恳地说道,而在看到老看守脸上固执的表情之后,他终于叹了口气:“好吧,其实本来不该告诉你的——这具尸体,要送往静谧大教堂” “静谧大教堂?”老看守下意识开口:“这到底是……” “严重的未知污染,可能跟矿井深处的什么东西有关,我们要执行一次特殊的净化仪式,现场的活人越少越好”,矮个子男人一脸严肃地说道:“不只是你要回避,我和我的一名同事也要与你一同回避” 说话间,黑衣人中那名身材高壮的男子也站了出来,默默地来到了矮个子男人身旁。 老看守看了看眼前的两名黑衣神官,又看向正站在停尸台旁的黑衣女人——后者此刻已经从随身处取出了用于执行仪式的草药与圣油,开始在停尸台前的空地上布置一个临时的祭坛了。 “好吧,既然涉及到矿井与污染,那这就不是我该负责的部分了”老人终于放弃了自己的固执,他耸耸肩,收起猎枪转身走向墓园小径,又回头招呼着那一高一矮的两名黑衣男子:“来吧,我的小屋里还有些热茶,你们也可以在里面烤烤火,夜里的墓园可比外面还冷” 两名黑衣男子对视了一眼,一边迈步跟上老人,一边随口说道:“那就多谢招待了,老先生” 老看守和两名黑衣男子离开了,停尸台旁只剩下了那个嘴唇很薄的黑衣女人,以及另一名始终沉默寡言的消瘦女子。 以及一具此刻已经安静下来的棺材。 歌蒂娅在棺材中安安静静地躺着,一边思考着刚才与那名看守人之间的交谈,一边猜测着后来出现的几个不速之客的来头。 在寒霜的登陆之旅……还真是与普兰德那次不同,虽然看上去并不怎么顺利,却也别有一番乐趣。 唯一令她不满的,便是这具躯壳低劣的执行效率。 歌蒂娅在棺材中抬了抬手,看着一簇小小的绿色火苗在指尖跳跃,照亮了这处狭小的空间。 好在灵体之火的生效并不受影响。 在摇晃的绿色火光中,她看到了廉价的劣质木板,粗糙的亚麻衬布,还有棺材盖上密密麻麻的符文以及符文中央的三角形徽记——那应该是死亡之神巴托克的印记。 那些符文和徽记显然也不是什么“高贵的手工产物”,而应该是用机器直接印上去的,反正效果都差不多。 歌蒂娅又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棺材外面的动静。 棺材很薄,密封又不够严密,她能清楚地听到外面人的交谈声,她刚才便听到了那名看守人和两个不速之客离去的声音,此刻则能听到一些窸窸的动静,似乎是留下来的人正在棺材旁边走动。 她们要干什么?黑衣女人停下了在停尸台前布置祭坛的举动。 她站起身,看了一眼看守人离去的方向,确认那个顽固的老看守已经走远之后,便朝旁边的地面上吐了口口水,随后迈步走向面前的棺木。 刚刚布置好的“祭坛”被她毫不在意地踏过,草药粉末和盛放油脂的陶制容器被一脚踢开。 那名沉默寡言的黑衣女子则已经来到棺材旁边,她将随身挟带的女士手杖一抖,手杖末端随即弹出了金属制的弯头,化作一根撬棍。 “先等等”黑衣女人抬手拦住了自己的伙伴,接着来到棺材前,曲起手指敲了敲:“还在吗?” “啊……在”歌蒂娅立刻答道:“有事?” 黑衣女人皱了皱眉,好像有些困惑,但随即面无表情地开口:“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不清楚”歌蒂娅随口胡诌:“事实上我到现在还糊涂着呢,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到了这里,而且刚出还有个看守墓园的人说我其实已经是个死人了,过三天就会烧掉……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们又是干什么的?” “啊,我们是来帮你的”,黑衣女人淡淡说道:“你应该不想被烧掉吧?” “那当然——虽然寒霜的冬天确实很冷,但在焚尸炉里取暖还是过于有挑战性了,你们要放我出来吗?” “你的冷笑话和这个夜晚一样冷,女士”黑衣女人笑了起来:“当然,我们会放你出来的,然后你只需要跟我们走,便不必担心有人继续找你的麻烦了” “那就多谢了”棺材中的声音很有礼貌地说道。 黑衣女人收敛起脸上的表情,微微退开半步,对手持撬棍的沉默女子点了点头:“撬开” 沉默女子立刻上前,在吱吱嘎嘎的撬动声中,本就不甚坚固的棺材很快便被打开,随后她又用手杖向前一推,将那黑沉沉的棺材盖彻底推到一旁。 木板从平台上滑落,沉重地掉在碎石地上。 黑衣女人竖起一根手指,做出噤声的动作,她的喉咙里却传来了某种嘶哑低沉的咕哝,那听上去竟不像人声。 而伴随着她这“噤声”的手势,棺盖掉在地面竟真的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甚至眨眼间,那块沉重的木板便化作了随风飘散的黑色尘埃,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幕中。 随后,身穿黑衣的两名女子便抬起头,看向那大敞四开的棺木。 一个面色苍白,双手粗糙,面容普通,身穿深棕色衣裙的女人从里面坐了起来,好奇地与她们面面相觑。 良久,歌蒂娅脸上露出了一缕淡淡的笑容,轻声感叹道:“啊,似乎有趣起来了” “你说什么?”黑衣女人皱了皱眉,紧接着立刻板起脸,用一种仿佛带着奇特力量的低沉嗓音吩咐道:“先从里面出来,随我们离开这里” “不着急”歌蒂娅船长坐在棺材里,微笑着摇了摇头:“你们身上的链子还真别致——你们的幽邃恶魔也挺别致,我还以为那玩意儿只有狗呢” 两个黑衣女闻言同时一怔,下一秒便面露震惊,那嘴唇很薄的女人甚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在惊愕与戒备中死死地盯着坐在棺材里的歌蒂娅:“你能看出我们的伪装?!” “伪装?”歌蒂娅扬了扬眉毛,目光扫过面前的两人——其中一个,穿着颜色暗沉的长裙,脸型看上去消瘦而刻薄,脖子与锁骨之间则探出了一根漆黑的锁链,那锁链显然与她的身躯是一体的,就像直接从锁骨延伸出来的一样,锁链末端则连接着一只浑身由漆黑骨片扭曲拼合而成的丑陋怪鸟。 那怪鸟身上黑烟升腾,正稳稳地停在女人肩膀上,头颅上的两个血色窟窿正死死地盯着歌蒂娅,全身的每一块骨片都在微微发抖。 另一个身材消瘦的女人,身上是同款的暗色长裙,一根锁链直接从她的喉咙里延伸出来,锁链另一端连接着的却是一个漂浮在半空中的巨大水母,那水母仿佛没有实体,全身都是由飘动的烟雾组成,其深处还有一个血红色的核心,那核心不断涨缩蠕动,仿佛心脏一样。 漆黑的锁链,与黑烟缭绕的诡异生物共生。 显然,两个湮灭教徒。 而这两个邪教徒此刻全都面露震惊。 “啊……对,伪装”,歌蒂娅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随后一点点从棺材里起身,慢慢走了出来,又小心翼翼地从平台上爬下来——她的动作很慢,因为这具躯体实在不怎么好用:“阿狗好像是有干扰认知,帮助共生者伪装身份的天赋,原来这是你们的通用技巧么?不过恕我直言,你们这伪装能力还真不怎么靠谱,我就没见过不出岔子的情况……” “停下!”那嘴唇偏薄的女教徒终于反应过来,她猛然后退了好几步,紧接着抬手指向歌蒂娅,喉咙里发出的话语中仿佛混杂了另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就好像另有一个施术者在通过她的喉咙念动魔咒一般:“我剥夺你移动的能力,命你在此停下!” 歌蒂娅终于走下了平台,又不紧不慢地朝前走了两步,好奇地看着不远处的黑衣女人:“所以,这就是所谓湮灭教徒从恶魔口中借来的‘魔咒’?好吧,有一说一,确实比雪莉优雅一点” “但现在看来,效果好像还不如流星狗——那起码可以让我吓一跳” 第二百九十二章 无知是福 藉由共生契约,通过共享幽邃恶魔的禁忌知识而念出的魔咒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比起一具提前从棺材里醒过来的尸体,这魔咒失效的诡异事实更令现场的两名湮灭教徒惊愕不已。 更何况“告死鸟”本就是魔咒力量强大的幽邃恶魔之一! 那脸庞消瘦刻薄的黑裙女人难以置信地看着正静静站在自己面前的“复生者”,从她锁骨中蔓延出来的黑色链条表面浮动着不安的烟尘,与此同时,她也感觉到了与自己共生的“告死鸟”状态的不对劲——这幽邃恶魔正在不断传来危险至极的信号,甚至想要斩断与主人的联系,返回幽邃领域! 她终于反应过来,迅速用一只手抓住了告死鸟脚下的锁链,另一只手则凌空虚握,同时紧盯着歌蒂娅的眼睛:“情况不对……你不是这个死者……你是谁?” “先告诉我,你们是谁?”歌蒂娅看着眼前的女人,又看了看不远处那个正与自己保持距离,手中仍然紧握着“撬棍手杖”的沉默女子:“让我猜猜……首先,你们显然不是什么死神的使者,你们骗了那个看守,用……嗯,所谓的‘伪装技巧’,你们是冲我来的——或者说,冲着我目前所用的这具躯壳来的,我说的没错吧?” 那嘴唇很薄的女人微微张了张嘴,嘴唇翕动着似乎说了些什么,歌蒂娅却没有听清,而下一秒,那女人便突然抬起了之前一直虚握着的右手,口中低沉含糊的呢喃变成一声怪异的尖叫! 停在她肩膀上的“告死鸟”恶魔也在同一时间猛然张开了双翼,在共生契约的控制下,这幽邃恶魔不得不抵抗着本能上的畏惧,向歌蒂娅发出了攻击。 一股沉重的压力陡然出现,紧接着是脚下大地的反常震动与扭曲,歌蒂娅身边的地面突然如液体般波动起来,随之便有数道仿佛骨刺般的巨大黑色荆棘从大地中猛然射出,纠缠而至! 然而歌蒂娅却丝毫没有闪避之意——主要是这糟糕的临时躯壳也实在做不到太过敏捷的应对——她只是一脸平静地看着那些荆棘来到自己面前,看着它们缠绕在自己身体上。 随后,一道盛大的灵体烈焰便从那荆棘丛中升腾而起,转瞬间,由魔咒召唤出的荆棘丛便化作了一片漆黑的灰烬,伴随着星星点点的残火随风而逝。 “我说过了,你不如把你肩膀上那只鸟抡圆了砸过来——那兴许还能吓我一跳” 歌蒂娅无奈地叹了口气,但话音刚落,她便感觉到身体上似乎有哪不对。 她下意识抬起手,下一秒便惊愕地看到自己的双手上裂开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痕。 那并非刚才被荆棘所伤的伤口,而是自发出现的裂口,就在歌蒂娅眼睁睁的注视下,那裂口还在不断增多,就仿佛这具身体的皮肤和肌肉突然失去了生机和弹性,而在这干燥寒冷的天气里迅速龟裂一般。 裂口中只有很少的血液出现,断裂干瘪的碎屑却不断从伤口中掉落在地上,就在短短几秒钟内,歌蒂娅便明显地感觉到这具本就虚弱的躯体变得更加脆弱了几分。 她惊讶地看着身体上的诡异变化,随后抬头看向对面那位嘴唇很薄的黑裙女子:“这也是魔咒的力量?这次倒是管用了?” 那黑裙女子却仿佛还没有从“荆棘”失效全灭的冲击中恢复过来,她的脸色苍白了许多,肩膀上的告死鸟也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然而在听到歌蒂娅的话之后,她脸上却突然露出一丝笑意:“啊,看样子这具躯体也差不多到极限了……这样就好对付多了” “到极限了?”歌蒂娅下意识地问道,她似乎从对方的态度和话语中猜到了什么,但就在她准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那嘴唇很薄的黑裙女人却突然声音冰冷地开口:“动手” 她话音落下,旁边那沉默寡言的消瘦女子便已经有了动作,她面无表情地看向歌蒂娅,而那漂浮在半空的,仿佛烟尘水母般的幽邃恶魔则猛然涨缩了一下,一团冒着嗤嗤浓烟的黑暗物质从水母体内喷吐而出,仿佛炮弹般迅猛地砸向歌蒂娅! 然而那“酸液炮弹”飞到一半便已经泛起幽幽绿意,在接触到目标之前便已经崩解消散,消弭的无声无息。 歌蒂娅无奈地看着那团黑暗物质砰然炸裂:“我说过了,这东西没……” 她话没说完,半空中的烟尘与火星便已然消散殆尽,而在烟尘散去之后,她看到不远处的沉默女子已经朝自己举起了那根手杖——手杖从中折开,断口中探出的是黑洞洞的大口径枪管。 “砰!!”枪管中火光炸裂,声音却没有传出停尸台周边范围——那嘴唇很薄的黑裙女子已经提前竖起手指做出了噤声的手势。 大口径子弹撕破空气,在噤声范围内传来一阵低沉的噪音,歌蒂娅的目光捕捉到了子弹最后一段的飞行轨迹,但她什么都没做,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那个与水母状恶魔共生的沉默女子。 下一秒,她的视野便短暂陷入了黑暗。 她的头颅被特制子弹强大的冲击力撕得粉碎,脖子以上的部分荡然无存。 歌蒂娅的身体晃了晃,站在原地稍作思考,又抬起手摸了摸脖子上面,发现什么都没摸到,便伸手冲着那黑裙女子和沉默女子的方向比了个中指,随后仰面倒下。 黑裙女子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诡异又可怕的无头躯体。 她看着自己的同伴将那躯体一枪爆头,又看着那躯体抬起手摸了摸已经消失的头颅部分,看着那躯体的诡异举动——那根本不是一个失去了脑袋的身体可以做出的反应! 不管那是什么——那个占据了这具躯体的东西绝对没死!它只是离开了,暂时的放逐而已。 心知继续停留会有危险,黑裙女子已经决定放弃今天的行动,她立刻抬头看向自己的同伴:“我们走,离开墓园再跟那两人发信号,今天情况很不对劲……” 那手执奇特手杖的沉默女子却一时间没有动静,仿佛是没有听到同伴的声音。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而在她喉咙里延伸出来的漆黑锁链上,一点幽绿的火光一闪而逝。 这点火星曾沿着锁链与血肉浸入了她的躯体。 她的心脏已经被付之一炬。 “喂,听到没有?”黑裙女子严肃又不耐烦的声音再次传来:“赶快离开,否则等那个看守反应过来今天的动静就太大了!” 手执手杖的消瘦女子点点头,慢慢转过身。 “你刚才怎么回事?”黑裙女子盯着自己的同伴,但很快便移开视线:“好了,我们必须赶紧离开了,歌蒂娅” “当然”,歌蒂娅微笑着:“此地不宜久留” 黑裙女子点了点头,便准备转身走上小径,但就在她要转头的一瞬间,那只一直停在她肩膀上的“告死鸟”却突然发出了一阵尖锐又诡异的尖叫,这幽邃恶魔浑身的骨片咔咔作响,漆黑的烟尘四溢升腾,紧接着它便猛然转过头,死死盯着歌蒂娅的方向,一边发出怪异的喀拉声,一边不断地抖动着翅膀。 而在歌蒂娅身后,那个漂浮在空中的水母状幽邃恶魔更是突然间熊熊燃烧起来,一片漆黑的浓烟烈焰中,没有实体的水母恶魔竟在几秒钟内被凭空烧尽,而那根连接着共生者的锁链则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哗啦声,散落成一地破碎的环扣。 黑裙女子猛然间停了下来。 通过锁链之间的联系,她感受到了“告死鸟”巨大的恐惧,以及直抵死亡的示警。 她甚至隐隐约约感知到了告死鸟的视觉信号——当肩膀上的恶魔转向歌蒂娅的时候,一股尖锐的刺痛瞬间如锥子般穿刺了她的大脑,她感觉视网膜一阵灼烧,而难以名状的扭曲光影则弥漫在她泛红,泛暗的视野中! 寻常的幽邃恶魔没有心,它们只因本能而动,当巨大的危险出现时,它们可不会像阿狗一样顾虑自己主人的心智健康。 “唔——”嘴唇很薄的黑裙女子瞬间发出一阵低呼,在痛苦和恍惚中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她扶着旁边的路灯,惊恐地看着正站在路灯光影交错下那个熟悉却又陌生的消瘦身影:“你……你到底是什么?!” 歌蒂娅看了看对方肩膀上那只丑陋的骸骨怪鸟(比艾伊丑多了),又扭头看了看自己身后地面上那一点黑色灰烬,很遗憾地叹了口气。 “无知是福”,她摇着头:“你福薄” 第二百九十三章 狩猎与逃窜 在歌蒂娅说出“无知是福”几个单词的瞬间,那黑裙女子便已经有了反应! 但这一次她没有再尝试任何徒劳无功的战斗行为,而是一只手抓紧了告死鸟脚下的锁链,另一只手在身后一挥,在空气中召唤出一片朦胧的黑雾,接着转身便朝墓园入口的方向跑去! 她已经顾不得自己那被占据了躯壳的伙伴,也顾不得正跟看守人周旋的另外两名同伙,今夜发生的诡异之事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哪怕是作为一个和幽邃恶魔签订契约共生的湮灭教徒,她也濒临了理智和勇气的边界。 离开这里,越远越好,越快越好!不要继续停留在那无形而不可名状的入侵者视野中,不要继续与那可怖的阴影共处! 歌蒂娅皱了皱眉,她还没有完全适应这具刚刚占据的躯壳,尽管可以明显感觉到这具身体的健康状态比刚才棺材里的那副身体要好,她仍然很难跟上对方逃跑的脚步。 不过她还是迈步追了上去,一边随手划开对方逃跑时召唤的诡异黑雾,一边适应着这具新的身体,一边将目光落在对方狼狈的背影上。 而随着她的注视,那狼狈逃窜的女子身边所经过的一座座瓦斯路灯突然开始火光闪烁,原本明亮稳定的光焰中陡然沾染了一抹深绿。 被篡火污染的路灯就仿佛无形的脚步,一路追随者那逃跑的邪教徒的身影,飞快地向着墓园入口的方向蔓延,并沿途洒下星星点点的绿色火星,越来越近,越来越多! 但就在两旁路灯中散落的绿色光焰快要追上那邪教徒的瞬间,那只由漆黑骨片拼叠而成的诡异怪鸟突然尖叫着飞了起来,怪鸟骸骨嶙峋的翅膀在夜空中泼洒下大片的烟雾,其尖锐的叫声则仿佛撕裂了小范围的时空,歌蒂娅只看到那邪教徒身旁的阴暗中仿佛突然出现了大片的裂隙,紧接着那些模糊扭曲的裂隙便融合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_骸骨怪鸟疯狂而惊恐地尖叫着,不顾一切地冲向那凭空出现的黑暗洞口,它脚旁延伸出的锁链则在瞬间绷得笔直,在喀拉拉的刺耳声响中,那黑裙女子也被猛然拖向了洞口。 “该死!停下!你这杂种!你这畜生!”邪教徒不顾一切地挣扎,发出已经变了调的喊叫,声音中满溢着难以控制的惊恐绝望:“不不不!别!别带我去幽邃……救命,救命!不!不——” 伴随着最后一声尖叫,那邪教徒终于被锁链拖拽着掉入了漆黑的空洞中,那洞口随之呼啸着合拢起来,最终消弭在一片抖动的阴影中。 两旁路灯洒下的点点幽绿光辉照耀着空荡荡的墓园小径。 “这倒是很别致的逃跑路线”歌蒂娅有些错愕地看着这突然的一幕,半晌才嘴角抖了抖,接着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当初雪莉和阿狗是不是也这么跑路来着……可我记得她那时候一点都不怕啊?” 她皱起眉头,看着那邪教徒消失的方向,思索片刻之后却毫无所获,只能收回了目光。 两旁染上幽绿的路灯也随着她收回目光的举动而迅速恢复正常,交错的幽幽光影就仿佛在黑暗中收回的触须般渐渐回到了她脚下。 一点细微的噼啪声就在此刻传入了歌蒂娅耳中。 她疑惑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发现那竟来自自己这副躯体——细细的噼啪声不断从身体各处传来,而在衣服的缝隙中,更是可以看到有细密的黑烟在渗透,升腾。 歌蒂娅瞬间有点懵,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意外情况,接着她猛然拉开了自己胸口附近的衣服,终于看到了自己这副身体正在发生的变化。 她的血肉正在一点点变成某种黑色的焦炭状物质,皱缩的皮肤表面已经有了许多缺口,黑色的烟气和灰烬就仿佛从柴堆中升腾一样从那些缺口中跑了出来。 如果不是从一开始就接受了“敞开心扉”的洗礼,眼前这诡异可怕的一幕绝对会给歌蒂娅带来巨大的冲击,但她如今早已经习惯了这些诡异邪门的事情,此刻便格外镇定,甚至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附近。 变化似乎是从咽喉开始的——是那曾经与幽邃恶魔共生,连接着锁链的地方。 歌蒂娅立刻联想到了之前那个凭空自焚的水母状幽邃恶魔。 在自己占据这副躯体之后,那个“水母”就好像因为承受不住压力而硬核罢工了,而现在这具邪教徒的躯体从锁链共生之处开始出现崩坏现象……难道只要共生的恶魔死去,这具躯体就会跟着崩溃? 这是湮灭教徒的特性? 歌蒂娅一瞬间联想到了最大的可能性,同时甚至联想到了雪莉和阿狗——那两“人”之间也会是类似的关系么? 回去之后可以好好跟雪莉打听打听。 但首先要想想自己现在该做点什么。 歌蒂娅有些无奈地看着正在迅速崩解的躯体,同时也不由得联想到了自己刚才从棺材里出来时所占据的那副躯壳。 虽然崩解的原因不同,但那副躯壳似乎也在最后出现了血肉崩溃的情况。 “……找个能用的躯壳怎么就这么困难”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感叹着自己的坏运气:“在普兰德的时候可比这儿顺利多了” 她抬起头,看向视野尽头的铁栅栏——前方就是墓园入口,穿过入口似乎是一大片冷冷清清的空旷路段,要再穿过那片空旷的地方,才是灯火通明的繁华城市。 寒霜的文明世界近在眼前,但这副正在不断崩溃的躯体恐怕很难支撑着走完这段路,而且即便现在跑到城区里,自己这浑身冒烟走路掉渣的尊荣恐怕也不可能顺利打听到什么情报,第一时间把巡夜的守卫者吸引过来倒是肯定的。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墓园。 停尸场那边倒是躺着不少——但首先难以保证会不会再遇上个质量差的,其次开箱也颇费功夫。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开盲盒,而她今天晚上已经折腾的够久了。 短暂权衡之后,歌蒂娅抬起头,看向了小径另一个方向传来的灯火。 那应该是看守人小屋的方向。 歌蒂娅还记得,另有两个邪教徒伪装成死神神官,与看守人一同去了小屋——那看守人虽然给人的感觉固执又不近人情,但他至少是个忠于职守的人。 邪教徒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她迈步朝那小径尽头的灯火走去。 …… 外面似乎传来了些许动静。 温暖的看守人小屋中,火炉上的水壶正发出嘶嘶的声响,一旁的瓦斯灯为房间带来了明亮的光芒,老看守慢条斯理地摆弄着木质置物架上的瓶瓶罐罐,置物架旁的铁钩上则挂着他那把值得信赖的双管猎枪。 两个身穿黑衣的男人在小屋里看着老人的动作,其中一人站在门口,一人站在窗户旁。 但他们的注意力显然并不全在看守人身上。 他们在关注着墓园入口方向的动静,等待着某个信号。 可他们并没有等到那个“事毕,撤离”的暗号,倒是只听到一些隐隐约约从小径方向传来的,模糊不清的怪异声音。 最后响起的那声隐约尖叫格外令人不安。 “你们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老看守突然停了下来,抬头看了一眼那扇因为历经岁月而显得肮脏暗淡的窗户,他侧耳倾听着窗外的动静——此刻的夜色下似乎只剩呼呼的空洞风声。 “没什么声音”,那个身材高又壮的男人站在门口,听到看守人的话之后立刻说道,尽管他也有些许不安,此刻让看守人老老实实待在屋里却是更优先的事情:“可能只是乌鸦吧” “哦,乌鸦”老看守人嘟哝着,“乌鸦是很烦人的东西,它们会偷你的食物,然后洋洋得意地站在树杈上大声嘲笑……我最讨厌小偷,还有不请自来的糟糕客人,乌鸦把这两样全占了” 两个黑衣男人有些困惑地对视了一眼,似乎觉得眼前这个倔老头突然说的话有些莫名其妙。 老看守却仿佛没有在意两个人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又说道:“对了,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听从那位女士的建议,又带着你们两个来我的小屋吗?” 那身材较矮的黑衣人似乎隐隐戒备起来,盯着老看守的眼睛:“为什么?” 老看守终于在那一堆瓶瓶罐罐中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他一边拧开盖子,将一些碾碎的草药倒进火炉中,一边随口说道:“因为通常来讲,两个人比四个人好对付” 第二百九十四章 临终幻觉 一股浓烈的草药香气在房间中弥漫开来。 不,不是弥漫,而是瞬间出现在感知中——就仿佛那股浓烈的气息其实早在不知何时便已经充斥了整个空间,只是这一事实始终被屏蔽在现实维度之外,而直到此刻,随着老看守人的话音落下,这无处不在的气息才猛然在不速之客面前揭示了自己的存在! 两名黑衣男子几乎是一瞬间便反应了过来,那身材矮小的男人猛然抬手指向了正站在火炉旁的老看守人,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嘶哑,仿佛两个声音叠加在一起的怪异喊叫,另一人则迅速从怀中摸出了几枚带着污浊质感的纸片,将其猛然掷向半空。 低沉嘶哑的怪异喊叫化作了一道肉眼隐约可见的模糊波纹,仿佛爆炸的冲击波般覆盖了老看守人四面八方的空间,掷向半空的纸片则哗啦啦地分裂出无数剪影碎屑,落地瞬间便变成了数不清的黑色毒虫蛇蝎,一边发出令人作呕的沙沙声,一边涌向火炉方向。 老看守人佝偻着腰,默默看着这些险恶的攻击直冲自己而来,却没有丝毫躲避之意。 冲击波撕碎了火炉旁边的置物架,在一阵巨大的噪声中将所有的瓶瓶罐罐击打粉碎,也砸碎了那燃烧的火炉,将炉膛中正在冒出浓烈药草气息的火焰瞬间熄灭,黑压压的毒虫蛇蝎则爬上了老人的躯体,疯狂啃咬着后者的四肢血肉。 老看守人几乎瞬间便被这些攻击吞噬,佝偻着的苍老躯体倒在地上,变成了一堆狼藉的污血和衣物碎片。 这一切只发生在数秒钟内。 直到看守人倒在地上,炉膛中余热未消的灰烬散落一地,两个黑衣男子才带着紧张地对视了一眼。 两人脸上都带着同样的困惑。 “这就解决了?”那个身材高壮的男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的残骸,疑惑地对同伴说道“这些在传说中诡异又危险的墓园看守……原来这么容易对付?还是说这个老头是看守里最弱的?” 身材矮小的男人却丝毫不敢放松,他仍然死死盯着老看守之前站立的位置,同时又用眼角的余光飞快扫视着这个空间不大的小屋,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奇怪……你有没有闻到……那草药的味道反而越来越浓烈了?好像有人在旁边点燃熏香……不对!快离开!” 矮小男人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瞬间便冲向了不远处的小屋木门,然而当他伸手猛推那扇门的时候,却发现它竟然如墙壁一般岿然不动,看似脆弱的木板竟传来钢铁浇筑搬的触感。 一个苍老又阴鸷的声音在小屋中响了起来:“临终幻觉之一,认为自己被困在某个房间中,而离开房间的通道就在眼前,尝试穿过那条通道,却找不到正确的开门方式” 这突然响起的声音让两个黑衣男子吓了一跳,同时也更加剧了他们本就隐隐升起的恐惧感,而这种恐惧又往往会转化为无能的怒火——那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放弃了推开大门的尝试,转身对着空气大吼了一声“我不管你藏在哪!” 话音落下,他身边便浮现出了层层叠叠的虚幻波纹,波纹中又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有一只丑陋的鸟状怪物正站在他的肩膀上,伸着脖子发出尖叫——那是一只“告死鸟”恶魔。 幽邃恶魔的尖叫声和矮个子男人的吼叫声重叠在了一起,半透明的冲击波瞬间横扫整个房间! 家具撕裂的巨响和陈设倒地摔碎的巨大噪声瞬间此起彼伏,本就不大的看守人小屋眨眼间狼藉一片,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在这无形的冲击波中被砸了个粉碎,只有另一名黑衣男子身边还保持着完好——那名身材又高又壮的黑衣人撑起了屏障,一边挡住冲击波的余波,一边飞快地扫视四周,尝试着从空气的扭曲中找到那个藏匿起来的看守人。 他已经猜到了那看守人的伎俩——是幻觉。 某种强效致幻剂焚烧之后导致的幻觉。 那个看守人用超凡力量和草药的双重作用隐匿了自身,在这小屋中装神弄鬼,但既然他的声音还在这里,那就说明他也不过是藏在旁边,只要把整个屋子横扫一遍,那老东西就总会漏出马脚的。 然而他什么都没发现,冲击波撕碎了房间中的一切,搅动了这里的空气,却没有逼出那看守人的身影。 “另一个临终幻觉,恐惧与愤怒都会被放大,产生强烈的无力感,偶尔又会觉得自己仿佛无所不能,甚至就要成功地逆转生死——但这种错觉往往会在极为短暂的瞬间之后消散,之后便陷入空虚与更大的恐惧中……” 苍老的声音在小屋中回荡着,不知为何,两个黑衣男子突然觉得这声音好像变得飘忽起来,忽远忽近,如同隔着帷幔的光影。 “恶魔的气息——我现在知道你们是谁了,原来是两个湮灭教徒,你们的伪装很好,瞒过了我的眼睛,但没有瞒过我的直觉”老看守人继续说道:“你们为什么出现在这?你们想干什么?” “圣主赐予我们勇气和纯净的本质!”那身材矮小的男人大声说道,他强行依靠着对幽邃圣主的信仰压制住了心中的恐惧,并渐渐陷入某种牺牲的狂热中:“你们这些蠢笨的尘世赝品就洋洋得意吧!你们也只能得意这么一下了!” 说完,这邪教徒便突然从怀中摸出了一把漆黑的匕首,随后竟毫不犹豫地将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圣主赐我超越生死的力量!” 在情知无望,凭自身实力难以对抗墓园看守的情况下,这邪教徒选择了向幽邃圣主献祭自己的心脏,以完全释放自己在“共生契约”中获取的力量,做最后一搏。 然而预期中的死亡并未降临。 他没有感受到匕首刺入身体时应有的剧痛。 甚至没有感受到自己的心脏。 这湮灭教徒错愕地抬起头,看向自己不远处的同伴,却只看到那个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倒在地上,后背开了一个巨大的洞,鲜血早已流失殆尽。 在视野迅速变暗,头脑渐渐混沌错乱的最后几秒钟里,他辨认出那是双管猎枪近距离轰击导致的可怖伤口——自己的同伴早已死去了,是在踏进这间看守人小屋的瞬间,便被那个老看守从背后一枪毙命。 自己呢? 身材矮小的湮灭教徒低下头,看到自己其实正坐在房间中央的椅子上。 一柄烧红的火钳凶狠地插在他的胸腹之间,火钳与血肉接触的地方还在冒着袅袅青烟。 他回忆起来,自己是在一场短暂而激烈的搏斗中落败,被一柄火钳杀死的——就在十秒钟前。 “原来如此……人不能……死两次……” 邪教徒咕哝了一句,脑袋一歪,彻底断了气。 “临终幻觉结束了,愿你们的灵魂就此消散,既无福祉,也无苦难” 房间对面的另一把椅子上,气质阴沉的老看守静静地看着已经彻底咽气的邪教徒,面无表情地嘀咕着。 他的手边放着那把可靠的老双管猎枪,周围则随处可见短暂搏斗中留下的狼藉痕迹。 老人在椅子上喘了几口气,稍微回复了一些气力,便伸手拿过一旁的猎枪,扶着膝盖撑起身子从椅子上坐了起来。 “真是不中用了……两个异端就搞得如此狼狈,最后还什么都没问出来”,老看守念叨着,迈步越过了倒在地板上的高大尸体以及椅子上的另一具尸体,提着猎枪走向小屋的木门:“外面还有两个麻烦,但愿还来得及” 他来到门口,伸手正准备开门,动作却突然间停了下来。 有怪异的气息靠近。 警惕之色瞬间浮现在老人眼底,他猛然间握紧了手中猎枪,而下一秒,一阵敲门声便从门板另一侧传了过来。 “咚咚咚——”在这寒冷又寂静的冬夜,突兀响起的敲门声竟带着一丝刺耳。 老人没有出声,只是死死盯着那扇黑沉沉的老旧木门。 敲门声在很有耐心地传来。 门外不是活人。 老人眯起了眼睛,在他的视野中,门外有一个苍白而黯淡的轮廓正站立着,那轮廓周围又可以看到些许扭曲混乱的光影,却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是活人——但也绝不是死人。 是个什么东西?! “开一下门,谢谢”,一个礼貌的女性声音从门外传来。 老看守慢慢端起猎枪,隔着门瞄准了门外那个朦胧的轮廓。 然而在他扣下扳机之前,一阵轻微的咔哒声突然传入了他耳中。 门……自行打开了。 一片绚烂又扭曲的星光扑面而来。 第二百九十五章 离去(白银盟加更) 糟了! 在看到那扭曲光辉的一瞬间,老看守就意识到自己粗心大意之下陷入了极端危险的境地——在这凄冷深夜,竟有一个他难以想象而又不可名状的存在敲响了他的房门,而更致命的是,他在几分钟前为了从两个邪教徒的灵魂中挖掘秘密,还点燃过强效的熏香! 那熏香足以在死者的头脑中构筑出施术者想要的临终幻象,也可以极大增强施术者自身的感知范围与精神敏锐度,这让他成功从两个邪教徒最细微的意识波动中分辨出了幽邃恶魔的气息——副作用却是让他的灵视短暂提升,以至于此刻让自己近乎毫无防备地直面了那造访者的真相。 绚烂扭曲的星光在门外狂乱涌动着,隐隐约约勾勒着一个庞大的,巨人般的存在,仿佛一万个轰鸣声叠加在一起的刺耳啸叫在脑海中横冲直撞,每一声啸叫都好像要撕裂自己的灵魂,老看守浑身僵硬地站在那里,看到有一道星光朝自己延伸过来,星光前端骤然绽放,好像有数不清的眼睛在里面四处转动着。 歌蒂娅看着眼前手持猎枪的老人,又探头朝老人身后看了一眼。 她看到了那两具已经失去生机的躯体。 邪教徒已经被解决了——眼前这个看似不堪一击的老人似乎有着超出自己预料的实力。 “看样子麻烦已经解决了,那真好”歌蒂娅笑了起来,轻轻点头说道:“我本来是想帮忙,担心你遇上危险……” 一边说着,她一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此刻的状态,又赶紧补充道:“啊,我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有点吓人,而且十分可疑,这里面原因很复杂——情况紧急,我不得不临时用了个质量不怎么样的躯壳,现在这具身体正在渐渐崩溃,但你放心,老先生,我不是什么坏人……” 嗡嗡隆隆的轰鸣声中间似乎夹杂着人类的语言,少数能够理解的话语混杂着庞大的知识冲刷着所有的感官,老看守在一场无形的风暴中面对着那星光巨人,他意识到,对方正在与自己交谈。 这冬夜造访的不可名状者,似乎想和自己交流些什么。 但他什么都听不清楚。 只是有一点他很清楚——自己是墓园的守卫。 他不能让可疑的存在继续留在这块本应供死者安息的土地上。 老人浑身肌肉僵硬,但还是慢慢举起了手中的双管猎枪,在巨大的精神压力和错乱思维干扰下,用枪口瞄准了那个仿佛神明般强大的……“个体”。 “离开”他含混不清地说着,紧接着声音又提高了一点:“离开!不要打扰他们!” 歌蒂娅皱了皱眉。 但她很快便理解了这个老看守此刻激烈的反应——毕竟,自己此刻这副尊容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 浑身冒着黑烟,皮肤寸寸断裂,乐一下掉半斤煤灰,老人只是举枪指着自己而没有立即开火,这只能证明他那枪里可能没有子弹…… “我是该离开了”歌蒂娅点了点头,向后退开半步,对老人的激烈反应丝毫没有介意:“我只是来确认一下情况” 他能感觉到,这幅躯体的崩溃已经达到极限,自己从失乡号投射过来的精神正在一点点脱离这副行将解体的媒介。 “今日初次造访,场面比较混乱,还发生了许多意外”她露出一丝微笑,对那老看守说道:“但之前与你的交谈还是比较愉快的,希望下次我们能在一个比较平和稳定的环境下见面,再见” 精神抽离躯壳,这具因共生恶魔死去而迅速崩解的躯体也终于彻底损毁,在失去了歌蒂娅的强行维持之后,它仰面倒了下来,并在倒地的瞬间摔成了一片干枯碎裂的焦炭。 那不可名状的存在突然离开了,竟然真的离开了。 老看守感觉精神世界中庞大的压力和令人疯狂的噪声瞬间消失一空,眼前的错乱星光也眨眼间消散不见,一种带着空虚感的耳鸣则涌现出来,他在持续性的耳鸣中抬起头环视四周,看到墓园小径在瓦斯路灯的照耀下蜿蜒延伸,小径两旁的阴影模糊重叠,仿佛藏着无数正在抖动跳跃的轮廓,远远近近的停尸台上则铺满了跳动的肢体和蠕变阴影,一双双眼睛在黑暗中眨动着,每一双眼睛都似人非人。 他用力闭上眼睛,默念着死亡之神巴托克的名字,几秒种后再睁开。 视野中的诡异景象仍然存在,但比之前好了一点,至少他能看到更多的现实世界应有的模样,能看清道路和停尸台之间的界限了。 是疯狂的残响——好消息是并非永久疯狂,也不是彻底疯狂。 老看守看向小径,看到有一堆诡异的焦炭散落在路边,又看向远处那座停尸台的方向,却很难看清那里的真实模样。 世界之创苍白的微光照耀这个世界。 丰富的经验化作此刻的准确判断:自己的疯狂症状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在丧失判断能力且随时可能精神恶化的情况下,继续在外活动只能导致不可预料的结果——他甚至不敢确定自己下一次举枪时瞄准的是活人还是死人。 那个不可名状的存在离去了,从上位个体的角度看,祂可以说是对这里秋毫无犯,这意味着祂可能是某种友善的存在——所以至少短时间内,墓园应该不会再被别的东西入侵。 接下来不管要调查什么,都只能等到太阳升起之后。 老看守略作沉吟,转身回到小屋,飞快地反锁了房门,又一边对抗着持续性的眩晕和耳鸣,一边锁上了窗户,依靠记忆从一堆错乱的阴影和蠕动之物中找到草药与圣油,将其倾洒在房间的四个角落,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来到房间中央,将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从椅子上推到地上,自己坐到椅子上,并将一枚死神徽记挂在胸口,抱着那把双管猎枪,静静地等待着白昼降临。 …… 失乡号的船长寝室内,歌蒂娅轻轻舒了口气,看了一眼身旁。 艾伊正歪着脑袋打量这边,这时候突然冒出一句:“我们的战士正在与敌人交战……战况对我们太不利了!” “爱丽丝又跟什么东西打起来了?”歌蒂娅听了听外面的动静,隐隐约约能听到甲板上叮叮当当的声音以及人偶小姐偶尔的惊呼,但这声音早已成为失乡号上的日常,所以她也没在意,只是摇了摇头:“随她去吧,打一会就消停了” 说着,她活动了一下略显僵硬的脖颈,抬起头看向窗外。 现在还没到日出的时候,无垠海上仍然只有一片黑暗。 而在那片黑暗尽头,便是寒霜的方向。 她这趟略显仓促的寒霜之旅并不顺利,不但连一具可以长久使用的躯壳都未能找到,甚至到最后都没能离开那座墓园。 但不顺利归不顺利,自己这番折腾也并非一无所获。 歌蒂娅回忆着自己在那座墓园中的经历,梳理着掌握的情报。 追随幽邃圣主的湮灭教徒……这是最值得关注的部分。 四个邪教徒,在宵禁最严格的时间段冒充死亡之神的神官,跑到墓园里尝试盗窃一具尸体,甚至为此搭上了性命……这可不是小事。 可以预见,明天日出之后发生在那座墓园里的事情就会进入寒霜当局以及当地教会的视线,并在教会守卫者之间掀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震荡。 自己这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死者”当然也会引起当地教会的关注。 那具临时占据的躯壳…… 歌蒂娅一点点皱起了眉头。 这是另一个关键的地方。 那具尸体显然是有问题的——不只是因为有四个湮灭教徒大半夜冒着风险跑过来想要窃尸,更因为那具躯壳在后来诡异的“自我崩解”现象。 歌蒂娅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那具躯壳迅速崩解时的景象她到现在还记得十分清楚。 她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占据躯壳的事情,但却是第一次看到那诡异的崩解现象——当初在普兰德的下水道里,那个失去心脏的祭品哪怕状态再糟糕,也没有过如此诡异的情况! 与此同时,歌蒂娅也还记得那个邪教徒无意间透露的一句话:“这具躯体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那些湮灭教徒显然知道什么,他们对那具躯体的崩解现象早有预料…… 歌蒂娅抬起手,捏着光洁白皙的下巴。 在猜测那些邪教徒的意图的同时,她也在思考另一件事情。 这些不寻常的事背后……与莫里斯那个“死而复生的友人”是否又有某种联系? 第二百九十六章 白橡木号再度起航 普兰德,东南码头区,一艘漂亮的白色蒸汽轮机船正在进行最后的整备检查。 在经历了漫长的停靠之后,白橡木号终于做好了再次出发的准备,这一次它将携带着来自普兰德城邦的诸多委托物品,穿过中心航路和北方航线,一路向北,途经冷港,直至寒霜。 这是一段不短的航程,但对于经过特殊改造,专为远洋快速往返而设计的探索舰船而言,这条大部分都位于安全海域范围的路线并无太大挑战——强有力的蒸汽核心将确保舰船澎湃的动力,整修一新的舰载教堂也足以庇护所有船员的安全。 在岸上和船上忙忙碌碌的水手们都显得颇为轻松。 白橡木号尾部的机械舱内,轮机长与助理机械师正在监督水手们完成对蒸汽核心的最后整备。 这台威力无穷的机械如一座房屋般庞大,并由一个坚固的钢铁框架固定在船身的主支撑结构上,它由三个纵向排列的球型容器和一系列围绕着容器的复杂管道,阀门和联动装置组成,又有一道铁质吊桥悬挂在三个容器的半腰,用于供水手们检查蒸汽核心的运行情况以及进行必要的维护工作。 此刻,几名水手正在那铁质吊桥上忙忙碌碌,他们打开了球型容器厚重的舱门,并将里面几根已经损耗殆尽的暗淡金属棒取出,又将几根小臂粗细,近一米长的淡金色金属棒固定在舱门内的卡槽上,启动机关,令那些金属棒被送入容器中心。 那是由沸金制成的催化媒介,它们是蒸汽核心强悍动力的来源,也是机器安稳运行的重要保障之一,和牧师在蒸汽管道附近的祷告和熏香仪式一样,蒸汽核心内的沸金媒介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抵御某些恶意力量的入侵,避免机器在长时间的运行后突然“中邪”。 滑轮组和铰链运行的吱嘎声不断传来,有两个水手的操作显得粗暴了一点,身材壮硕的光头轮机长顿时高喊起来:“小心点!别把那些沸金触媒碰坏了,那玩意儿简直跟面包棍一样软,碰坏一根船长就要吃人了!” “如果你指的是大厨芬利烤出来的面包棍——那你倒是该担心蒸汽核心里的滑槽和卡榫别被碰坏了!”吊桥上的水手大笑着,但贫嘴的同时还是让动作小心了起来。 “等到了寒霜,我得建议船长从当地买一批高品质的沸金触媒——那地方的沸金跟地上的石头一样便宜”助理机械师在一旁念叨着,她是个看上去三四十岁的女人,双臂和男人一样健壮有力,身上的工作服沾着油污:“冒险家协会的采购渠道太黑了” “那得看委托人和教会同不同意”轮机长耸了耸肩:“白橡木号上一半的货仓都是特殊的‘封印间’,咱们这次运的东西也有不少是教会订购的圣物原料和半成品,这些玩意儿可敏感的很,送到船上的物资补给都要有严格的清单——之前灰鸦号就是因为有个混球私自带上船一桶蜂蜜酒,导致了船上的封印间松动,两个阴影跑出来杀了半船的人……” “我知道,所以到时候我就是给船长建议一下”助理机械师摆了摆手,紧接着微微皱眉:“不过说起来,船长好像还没来——他往常可不会迟到的” “船长会来的”轮机长说道,接着顿了顿,仿佛为了强调般又重复了一遍:“船长会来的——他可还没退休” …… “你真的该退休了”妻子抱着胳膊靠在旁边的门框上,面色不善地看着这边,眼神和当年一样锐利:“别等到我到船上揪你的耳朵,你才能意识到自己的情况有多严重” 劳伦斯没有回应,他只是对着镜子默默整理着自己的船长制服,又检查了一下梳的一丝不苟的头发,郑重其事地拿起了放在旁边的帽子,戴在头上之后才轻轻舒了口气。 “谢谢,玛莎,但我该出发了”老船长低声说道“白橡木号正在港口等着” 妻子静静地注视着他,没了暴躁的言语,没了喋喋不休的抱怨,只有长久的注视,以及沉默。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好吧,那注意安全,早点回来——别再撞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但愿”劳伦斯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镜子。 “东西都带上了吗?” “都带上了” “家里的钥匙和出门的护符呢?” “都带着呢,没忘” “带上一本小祈祷书,有好处” “也带着呢”劳伦斯弯腰拿起放在门口的小行李箱拍了拍:“还有几页手抄的祷文和从大教堂里拿到的神圣蜡烛” 妻子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劳伦斯却转过身,脸上带着笑:“我都带上了,还没老到丢三落四的程度” 妻子沉默了一下,轻轻呼了口气:“你的药” 劳伦斯的动作僵硬静止下来。 “你的药,别忘了”妻子又重复了一遍。 劳伦斯嘴唇微微抖动了两下,视线一点点移向旁边。 门口的小矮桌上,一个棕色的小玻璃瓶正静静地放在那里,阳光洒在瓶身上,依稀可见瓶中液体澄澈的质感。 沉默良久,劳伦斯拿起了那瓶药剂,又过了好几秒钟,他才打开那个小小的瓶塞。 他抬头看向玛莎,看到自己的妻子仍然靠在门框旁,双手抱着胳膊看着自己,就如记忆中的一样。 “一路平安”她用口型说道。 “我出门了”劳伦斯轻声回应,随后依照那位精神医师的嘱托,将几滴药水滴入口中。 浓烈的味道在口腔中逸散开来,妻子的身影亦在阳光下悄然消散。 劳伦斯默默将药瓶的盖子塞好,又打开小手提箱,将剩下的药水放在不怕磕碰的角落,一边整理东西,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那个精神医师净糊弄人……这玩意儿简直苦的要死,哪有什么草药香气” 这位在无垠海上漂泊半生的老船长整理好自己的出门物品,轻轻叹了口气,提起提箱,离开家门。 …… 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之后,海蒂在傍晚前终于回到家中,她推开房门,脱掉外套,走进客厅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很没形象地往椅子上一瘫,深深地叹了口气。 母亲正坐在温暖的壁炉旁边整理着几封信件,听到女儿回家的动静便微微侧过头来:“大姑娘了,多少注意一下形象——淑女可不会这样” “让淑女休息一下吧,淑女今天净在跟诡异离奇的噩梦和胡言乱语的海员打交道”海蒂瘫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有一艘船在无垠海上发生机械故障,在外海滞留了超出计划将近一倍的时间,几个水手是被五花大绑抬下船的——简直是场灾难” 说到这她呼了口气,摇着头感叹起来:“在无垠海上讨生活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母亲从信件中抬起头:“听上去可真糟,那你更不能这样瘫着了,赶快上楼泡个澡,先让自己舒缓下来,洗澡水已经烧好了” “好吧,说的也是”海蒂撇了撇嘴,终于一鼓劲从椅子上起身,她迈步朝楼梯方向走去,但突然又有些好奇地停了下来:“这些信是……” “水费,电费,瓦斯,各种账单——乱七八糟的东西”母亲随口说道,语气淡然:“以前都是你父亲处理的,现在他正好出门,我就处理了” “好吧,我可不想跟这些东西打交道”海蒂一边说着,一边摆摆手,迈步上了楼。 母亲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上楼,随后才收回视线,目光扫过眼前的几封信。 其中大部分确实是账单。 但还有两封是真正的信件——其中一封,来自世人难以想象的地方。 那是莫里斯写来的信,在今天下午由一位浑身燃烧着绿色火焰的信使送来。 信上带有智慧之神的特殊咒文,以防被外人窥见其真实的内容。 老妇人面带微笑地看着那上面熟悉的字迹:“……正在前往寒霜,一路上倒是没什么风景可看,唯有海面上偶尔可见的小块浮冰和远方的寒雾颇有意思……” “……妮娜今天在餐厅里补寒假作业,有一个奇怪的阴影从她的课本里跑出来,大家争相殴打它,十分热闹……” “……午餐前船长小姐又去钓鱼,你知道的,是那种‘鱼’——它这次挣扎的非常激烈,那是惊心动魄的一幕,船长小姐说有活力的鱼吃起来口感更好,但其实我没尝出区别……” 老妇人笑了笑,将这封信暂且放在一边,又拿起了另一封刚刚拆开的信函。 这封信却来自寒霜。 寄信人是布朗·斯科特。 第二百九十七章 墓园调查 莫里斯的妻子玛丽盯着那封信的封皮看了许久,才从一旁拿过拆信刀,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它。 一张折起来的单薄纸张从信封里掉了出来,在打开那张纸之前,玛丽太太首先注意到的却是纸张背面凹凸不平的痕迹。 那是字迹——是用很大的力气书写,以至于笔画印痕在纸张背面都清晰可见的凹凸痕迹。 写这封信的人在当时情绪恐怕极其激动。 坐在壁炉前的老妇人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将已经阅读完的信件放在旁边的小圆桌上,同时看了一眼手中这封来自寒霜的信函封皮上的日期印章 。 这封信的发出日期是12月5日。 在第一封信发出之后的第三天——短短三天时间,那位已故的“布朗·斯科特”便写了这第二封信。 玛丽太太打开了那张折起来的信笺,寥寥几行潦草凌乱的文字映入她的眼帘——它们全然不像那位民俗学者几天前发来的第一封信那般字迹优雅整洁,短短几行文字中,充斥着的是书写者巨大的不安和惶恐:“我的朋友,情况……不对,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解释,我现在非常混乱,甚至难以思考,我的头脑在被什么东西扰乱,记忆……别来寒霜!总之,千万不要来寒霜!哪怕你今后看到我写给你的其他东西,看到其他形式的邀请,都千万不要来寒霜!” “这里有一个巨大的阴谋” “别来寒霜!” 信笺的末尾连落款都没有,连信封上的邮票也贴的歪歪扭扭。 玛丽太太看着那字迹潦草的几句话,仿佛能想象到一个在巨大的认知撕裂下精神已经出了问题的民俗学者用尽最后的理智写下这些字句,然后挣扎着走入寒霜的冷冽风中,艰难地将这封信交付给邮局时的那一幕情景。 她慢慢将那张纸重新折了起来,并将其塞回信封。 这是令人不安的一封信,整件事从头到尾都充斥着可怕的氛围,在正常情况下,这已经足以让当事人跑到教堂里寻求庇护。 玛丽太太的目光却扫过身旁的小圆桌,扫过那封来自失乡号的家书——:“……深海子嗣着实有独特的味道,比寻常鱼类都要鲜美,船长小姐掌握着特殊的烹饪技巧,而异常099——也就是爱丽丝小姐,学到了其中的精髓,我或许也该尝试一下……” 老妇人默默地将那封来自寒霜的信扔进了旁边的壁炉,看着它在明亮的火焰中迅速燃烧,化作灰烬。 “他们已经去了……” 她轻声咕哝着,随后起身从旁边的架子上拿过了墨水、钢笔与信纸,开始写一封信——这封信将被送到下城区的古董店中。 …… 身穿黑色外套的教会人员在墓园中四处走动着,检查着这里残存的所有痕迹——每一条小径,每一口棺材,每一个路灯,都被做了记号并采样,以期能够还原出昨夜这里发生的事情。 “守门人”阿加莎则留在看守人小屋中,在她对面坐着那位气质阴沉、腰背佝偻的老看守。 过了不知多久,这个身上大部分地方都缠满绷带的年轻女人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看到太阳已经渐渐下沉,整座城邦上空都开始浮动起一层微微泛红的霞光。 傍晚临近了,她带来的守卫者们已经在墓园中忙活了数个小时,而她面前的老看守也沉默了数个小时。 严格来说,老看守不只是沉默着——他保持着一种近乎心智封闭的状态,不动,不说,不对外界刺激做出任何回应,从教会守卫者们接到报告来到此处开始,他就一直静静地坐在那把椅子上,仿佛一座会呼吸的血肉雕塑。 一名黑衣守卫推开看守小屋的木门,来到阿加莎身旁弯下腰低声说了些什么,后者微微点头:“我知道了,先把样本送到大教堂去,现场保持原样,今夜可能很关键,需要留人监守” 黑衣守卫点头领命,但在离去之前,他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个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老人,在看到老人那宛若凝固的浑浊眼睛时,这年轻守卫脸上明显有些不安:“他……还要维持这种状态多久?真的没问题吗?” “保护性的心智封闭,他在用这种方式对抗并清除自身遭受的污染,也可能是在顺便保护我们”,阿加莎低声说道:“守墓人一定在昨夜接触了什么远超想象的事物,他像是从疯狂边缘挣扎回来的……不过不用担心,他是个经验丰富的战士,已经成功稳住了自己的情况,不会有事的” 说到这,阿加莎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这种状态会持续多久……那就说不好了,可能下一秒就会恢复,也可能要等到明天这个时候,具体得看他到底和那可怕的污染接触了多久” 黑衣守卫思索了一下,抬头看着窗外,透过略显肮脏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小径上忙忙碌碌的教会人员。 他又收回视线,看着小屋中那两具尸体——两个入侵者,已经被验证是湮灭教徒,显然是死在老看守手中,因为目前还不清楚情况,出于保护现场的考虑,这两具尸体还留在原地。 他们不可能是老看守心智封闭的原因,哪怕他们背后的恶魔失控也没有这个水平。 那会是什么东西?是更强大的幽邃恶魔?湮灭教徒的上位神官?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 黑衣守卫说出了自己的疑问,阿加莎却只是摇了摇头:“不,应该是更诡异危险的情况” “您为什么这么肯定?”黑衣守卫下意识问道。 “因为现场真的只有几个异端教徒留下的痕迹,以及一堆没有残留任何超凡反应的、疑似‘躁动者’的尸体残骸”阿加莎淡淡说道:“没有任何可观测的痕迹残留,意味着……” “意味着昨夜的造访者什么都没做,祂仅仅是在这墓园中存在了片刻,便足以让我这个老家伙心智临界” 老人的声音突然在小屋中响起,打断了黑衣守卫与守门人之间的交流,阿加莎立刻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缺乏表情的脸上总算露出一丝浅淡笑容:“您恢复了,很好” “不敢说完全恢复”老看守慢慢说道,一点点稳定着重新开放心智之后略显偏移的各种感知,他看着阿加莎的眼睛,有意识地屏蔽着对方身后那些跳跃的重影:“但至少可以分辨出哪部分属于现实,哪部分属于疯狂了” “足够了”阿加莎点点头:“昨天发生了什么?” “你们送来的那具尸体突然躁动,说了许多话,清醒的像个活人一样,随后四个湮灭教徒进入墓园,想要带走那个躁动者——他们用了幽邃恶魔的力量伪装自身,技艺娴熟,是资深的召唤师,瞒过了我的眼睛,但没有瞒过我的直觉” “我把两人引到这里,干掉了他们,就是地板上这两个,然后正准备去墓园干掉另外两个,意外发生了” 老看守抬起头,看着门口的方向。 “一个不可名状的……访客前来造访,我与祂对视了一段时间,也可能只有几秒钟,我的时间判断出了问题,做不得准” “不可名状的访客?”阿加莎忍不住皱起眉头:“能说的具体一点吗?” 老看守努力回忆了一下。 他脑海中浮现出的只有一堆混乱不堪的光影,以及铺天盖地的噪声。 仓促之间的心智封闭消除了自身遭受的临时污染,却也清除了一些有用的记忆。 “不能,只记得有混乱的光影和噪声”,老看守摇了摇头:“而且即便我能准确描述自己所见的景象,对你而言也没有意义——我所见的不一定是真实,即便是真实,也不一定是其他人眼中的真实,作为人类,我们的感知方式局限性太大了” “好吧,那这就是全部答案”阿加莎点了点头:“一个不可名状的访客在最后阶段造访了墓园,但并没有主动进行任何破坏……你确认要在报告中用‘造访’这个词吗?这个词偏中性,甚至偏友善” “确定”老看守平静答道:“我和祂有交谈,虽然几乎没成功交流任何东西——造访者曾尝试沟通,这是个中立偏友善的信号” “明白,记录下来了”阿加莎又点了点头:“然后呢?还有什么?” “那个造访者离开之后,我隐隐约约看到她残留了一些……东西,在门口的小径上”老看守一边回忆一边说道:“但我没能看清,那时候我的视觉已经严重受创,认知也出了很大问题,我不确定……” “如果你说的是一堆被幽邃恶魔反噬焚烧之后的残骸,那我们找到了”阿加莎一脸平静地打断了老看守的话:“如果没错的话,那看来就是造访者的……‘载体’” 第二百九十八章 PTSD 看守小屋门外,通往停尸场的小径上,那堆勉强保持着人形轮廓的焦炭仍然留在原地,几名教会守卫者正在准备将这堆残骸转移到木箱中,在看到“守门人”和墓园看守出现之后,他们便暂时停下了动作。 守门人阿加莎指着那堆烧焦的残骸:“你昨天看到的,应该就是她——当然,此刻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躯壳,曾经占据这具躯壳的‘访客’确实已经离开了” 老看守来到残骸旁低着头观察片刻,眉头微微皱起:“她是……” “如果没错的话,昨晚那四名伪装成神官的邪教徒之一”阿加莎淡淡说道:“这副躯壳是因幽邃恶魔共生反噬而死的” 老看守面色严肃地沉默不语,他不知思索了些什么,过了两分钟后才突然抬头说道:“你们昨晚送来的那具尸体……” 阿加莎点了点头,抬手指向另一个方向:“在这边,不过它的状态……更加诡异一点” 在守门人的带领下,老看守来到了停尸场边缘的一处空地,这里存放着已经处理过的“样本”和其他准备送回大教堂的关键证物。 老看守错愕地看着阿加莎指给自己的东西。 那是一堆大大小小的……玻璃罐。 “你的意思是……这就是你们昨天送来的那具尸体?昨天晚上那个在棺材里跟我聊了半天的‘躁动者’?”老人盯着那一堆瓶瓶罐罐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转头狐疑地看着阿加莎:“在仅仅一夜之前,她甚至还能很有精神地在棺材里敲木板!” “没错,但当守卫者发现那堆东西的时候,我们就只能用铲子把它收集起来,然后尽可能地装在罐子里了——唯有它当时仅剩的轮廓和所处的位置可以证明,这确实是我们昨夜送到墓园的死者”阿加莎摇了摇头:“如你所见,一堆半固体的……泥浆,勉强残留着一些生物组织的痕迹,而且那点仅剩的生物痕迹也在随着时间推移迅速转化成类似泥浆的东西” 她顿了顿,指着其中一个最大的罐子。 “这里原本还有几根骨头的,但现在已经只剩下这种古怪的粘稠物质了” 老看守皱着眉,死死盯着那些玻璃罐里的诡异物质。 那些已经毫无生物组织轮廓的,暗红色中混杂着黑灰色的,仿佛水底淤泥一样的东西。 如果不是知道“守门人”不会欺骗自己,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这些东西和昨天那个在棺材里絮絮叨叨的“躁动者”联系在一起。 “好吧,死者变成了淤泥,邪门的事情总是会堆在一起发生”,老看守终于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我该怎么跟这名死者的家人解释这一切?他们会来到墓园与亲人告别,然后我告诉他们,昨天有几个湮灭教徒混进来捣乱,还来了个像是亚空间阴影的玩意儿,所以他们的家人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几罐液体?” “哦,这个你已经不用操心,他们的家人不会来找你麻烦了”阿加莎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他们已经在隔壁的四号墓园完成了告别仪式,那位坠井而死的女矿工会如期被送入火炉” 老看守眨了眨眼突然表情严肃起来:“你们伪造了遗体来蒙骗死者的家人?” “我们还没这么下作”,阿加莎淡淡说道。 “那……” “我们找到了另一具尸体——今天正午时分,在那座机井内发现了坠亡的工人,与我们昨夜送到这里的尸体……一模一样” 老看守瞪着眼睛,表情略显僵硬。 过了半天,他才突然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扭头看向不远处的平台——那平台上还放着昨夜送入墓园的那口简陋棺材。 接着他又收回视线,看着样品堆放区那一堆看着就令人毛骨悚然的玻璃罐子。 “……以死亡之神的名义,你们昨天到底送来了什么东西?” “我们会调查的”阿加莎说道,她的面孔上罕有什么表情变化,此刻却多多少少有些严肃:“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被送往四号墓园的那具遗体应该是‘真’的,它没有发生躁动现象,也没有崩溃溶解,而我们昨天送到这里的那具遗体……被超凡力量动过手脚” 老看守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看上去有些心事重重,而就在此时,一名身穿黑衣的教会守卫突然从另一条小径走来,并径直来到了阿加莎面前。 这名教会守卫向阿加莎低声快速汇报了些什么,接着将一张厚纸片递了过去。 阿加莎看了一眼纸片的内容,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微微点头:“知道了” “发生什么事?”老看守人随口问道。 “还记得昨天是有四个异端进入你的墓园么?”阿加莎抬起头,将那张纸片直接递给了老人:“你干掉了两个,有一个在你小屋外面化作焦炭,现在,我们找到最后一名湮灭教徒的下落了” 老看守接过那纸片,发现它原来是一张照片。 不知何处的水泥地面上,躺着一堆只能依稀辨认出人类轮廓的残骸,残骸带着很明显的烧焦痕迹——就像看守小屋门口的那堆焦炭。 显然,是幽邃恶魔共生关系切断之后的反噬。 “是那个女人……”老看守皱了皱眉,抬头看向阿加莎:“她死了?怎么死的?在哪儿?” “两个街区之外,众目睽睽之下,这堆残骸突然掉落在十字路口”阿加莎说道:“一同出现的还有一只明显已经处于失控状态的告死鸟恶魔——那恶魔在现实世界维持了不到几秒钟就崩溃消失了,在现场的路人则向治安官报了警” 老看守略做思考,轻轻摇头:“我不是这方面专家,你直接说你的看法吧” “我的看法是,这个异端恐怕也看到了你昨夜所见的那位‘访客’——幽邃恶魔的眼睛更容易看到真实‘,所以她的告死鸟疯了,并在疯狂中带着自己的主人逃入了幽邃深度”,阿加莎平静地分析着:“从残骸判断,这个异端在被共生契约反噬之前就被其他幽邃恶魔撕碎了,这是无保护落入幽邃深度的典型特征” 这位“守门人”平静地说完,轻轻呼了口气。 她注视着老看守的眼睛。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我们这座城市,接下来的日子,或许不会太平静” …… 歌蒂娅在傍晚之前来到了餐厅。 虽然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这餐厅不知不觉间好像已经变成了船员们闲暇时聚会活动的地方。 歌蒂娅一进门,就看到莫里斯正在批改妮娜的作业,妮娜则在不远处的另一张桌子前监督雪莉、阿狗和爱丽丝拼写单词。 凡娜则坐在餐厅的窗户附近,正捧着本教会书籍认认真真地看着。 看起来气氛还挺不错。 歌蒂娅径直来到了莫里斯面前,随手将一封信递了过去:“你妻子寄来的信” “玛丽寄来的?”莫里斯停下了批改作业的笔,有些意外地看着船长小姐递过来的信件,随后摸出随身携带的拆信刀,一边拆开信封,一边念叨着:“我在信里说过,没有必要急着回信的” “反正‘邮票’也只需要几根薯条而已”,歌蒂娅笑着随口说道:“看看里面写的什么吧,或许是有急事” 莫里斯点点头,取出信纸飞快地看了两眼,果然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信上说什么了?”歌蒂娅见状好奇地问道,但紧接着又补充一句:“私事就不用说了” “……布朗·斯科特的第二封信到了,距第一封信的寄出时间只差三天”莫里斯没有隐瞒,只是语气有些古怪:“他在信中的精神状态明显不太对,玛丽担心那封信携带不洁之物,把原件烧掉了,但是转述了信中的内容——布朗十分紧张不安地劝阻我,让我不要靠近寒霜” “……看样子你那位朋友察觉了些许真相”歌蒂娅听完,表情若有所思:“可惜,我去探查寒霜情况的时候不太顺利,并未能打听到你那位朋友的情况” “啊?您去了寒霜探查情况?”,莫里斯顿时吃了一惊,忍不住惊呼出声:“您什么时候去的?” “就昨天晚上”歌蒂娅倒是没有隐瞒,反正这里都是自己人:“我借用了一具躯体——只可惜没能打听到多少消息,上次在普兰德可没这么麻烦” 她这边话音刚落,就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啪嗒一声。 歌蒂娅和莫里斯同时循声望去,看到凡娜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 审判官小姐脸上的表情则多少有些怪异。 莫里斯有些担心:“……凡娜你没事吧?” “她没事”歌蒂娅摆了摆手,替凡娜作出回答:“她就是有点PTSD” 第二百九十九章 不死人的消遣 船长小姐时常会说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词汇,其含义晦涩难懂,构词方式亦天马行空,但失乡号上的船员们对此往往很看得开。 毕竟船上还有一个用词更加诡异难懂的鸽子——而船长小姐和鸽子之间的交流一向很顺畅,这就说明那些怪话不是船长小姐的问题。 是见识短浅的凡人们理解能力不行的问题。 反正听不懂的一概当成亚空间方言。 莫里斯没有追问“PTSD”是什么意思,只是默默消化着船长刚刚透露的信息,而歌蒂娅则没有隐瞒,又将自己昨夜在那座墓园中的经历说了出来。 她主要是想听听“专业人士”的意见。 歌蒂娅的讲述很快便吸引了餐厅中几人的注意,妮娜第一个凑了过来,紧接着是雪莉,爱丽丝和阿狗,到最后就连一直默默自己待着的凡娜都没忍住好奇心,不动声色地来到长桌附近偷听起来。 “湮灭教徒……”听完歌蒂娅的讲述之后,第一个皱起眉的果然是知识最为渊博的莫里斯:“他们怎么会对尸体感兴趣……” “湮灭教徒不应该对尸体感兴趣么?”歌蒂娅好奇问道。 “他们又不是亡灵法师”,莫里斯摇着头:“湮灭教徒追随幽邃圣主,钻研的是恶魔领域,召唤领域的知识,他们对尘世间的血肉之躯没有兴趣——不止是没有兴趣,甚至可以说是鄙夷和厌恶的,因为他们坚信,尘世间的血肉之躯羸弱污浊,而幽邃深度的恶魔和幽邃圣主才是具备‘纯洁圣性’的‘原初形态’。这样一群异端,怎么会干出跑到墓园里窃取尸体的事情?” 听着老学者的解释,歌蒂娅的眉头也下意识皱了起来。 湮灭教徒鄙夷尘世间的血肉之躯,追随的是“幽邃领域具备纯洁圣性的存在”?他们甚至认为幽邃恶魔和幽邃圣主就具备这种“纯洁圣性”?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世界的邪教徒们一个比一个信的邪门,但湮灭教徒们这股子挑战审美极限的劲头也过于邪门了点! 歌蒂娅忍不住就看向了桌子旁边的阿狗——这家伙是被雪莉直接拽过来的,这时候正趴在地板上,俩爪子抓着个生词本看的颇为认真,丑陋的骸骨脑袋晃来晃去。 注意到船长小姐的视线,阿狗激灵一下子就抬起头来,浑身的狰狞骨骼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纯洁?圣性?”歌蒂娅眼神古怪地看着这幽邃猎犬,“甚至还生命的原初形态?” 阿狗愣了愣:“……啊?啥啊?” “无法想象”歌蒂娅摇了摇头:“那帮湮灭教徒眼里的世界怕是跟普通人完全不同” 她这就是随口一说,旁边的雪莉倒是立刻有了反应:“谁知道他们脑子怎么长的,我又不是湮灭教徒” “没人说你是”,歌蒂娅淡淡说道。 “啧啧,反正别的我不敢说,那个跑掉的女邪教徒这时候肯定是死透了”,雪莉砸了砸嘴,又说道:“绝对是死无全尸的那种” 歌蒂娅本来还没考虑过那个跑掉的邪教徒会怎样,这时候听到雪莉的话却不由一怔:“为什么这么说?” “她被自己的共生恶魔拖到幽邃深海了”雪莉随口解释:“湮灭教徒,啧,这帮傻X平常再怎么崇拜幽邃圣主,再怎么把幽邃恶魔跟自己绑在一块,他们跑到真正的幽邃深度之后还是会被当成人类——那帮不受控制的恶魔只认气息,它们会活撕了她的” “她会被其他幽邃恶魔撕碎?”歌蒂娅嘀咕着,随后不由得想起了之前的事情:“等等,可我记得你和阿狗当初也曾用类似的方法跑路——就当着我的面,你们跳进了通往幽邃领域的裂隙里” 提起这件想当初的丰功伟绩,雪莉脸色也不免有点古怪,但很快她便摆了摆手:“那不一样,阿狗带我跑路的时候总会拼命保护我的,它会想办法混淆我的气息,实在混不过去了,它就和其他幽邃恶魔大打出手——所以每次用这招跑路,它都会受一身伤” “别的幽邃恶魔就是另一种情况了——就像您刚才提到的那个,它可不会保护自己的主人,对吧,阿狗?” “那是‘告死鸟’”,阿狗抬起头,一边回应雪莉,一边小心翼翼地看了歌蒂娅一眼:“寻常的幽邃恶魔确实不会主动保护自己的主人,它们根本没有‘心’,和湮灭教徒一起行动也只不过是因为受到了共生契约的限制,而一旦跑到幽邃深海,它们就会立即失控,那个邪教徒死定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歌蒂娅捏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嘀咕着:“怪不得那家伙被拖进去的时候看上去挺不情愿的……” 就在此时,始终待在旁边没有开口的凡娜似乎终于忍不住了,她又稍稍往长桌的方向靠近了一点:“那些异端……他们除了尝试将您带出墓园之外,还有别的举动么?” 歌蒂娅抬头看向凡娜,后者又赶紧补充道:“大概是职业习惯吧,我对那些异端的目的非常在意,就像刚才莫里斯先生说的,正常的湮灭教徒都不会对尘世的血肉之躯感兴趣,因此那几个出现在墓园的教徒才更可疑” “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歌蒂娅摸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地说道“当时我占据的那具躯壳在离开棺材之后不久就出现了非常诡异的‘崩解’现象,皮肤和肌肉就像干裂的泥土一样解体掉落下来,而那些邪教徒对此似乎早有预料……” 凡娜微微颦眉,她思索了很长时间,才突然想到什么:“所以,关键就是您当时占据的那具躯壳” “你的意思是……” “湮灭教徒对尘世的血肉之躯没兴趣——但如果那并不是一具‘来自尘世的血肉之躯’呢?”凡娜抬起头,认真看着歌蒂娅的眼睛:“甚至,那可能根本不是什么‘血肉之躯’” 听着凡娜的分析,歌蒂娅若有所思:“哦……那这就有点乐子了” …… 在阔别许久之后,海雾号终于返回了它的母港。 被浮冰,乱流和迷雾笼罩起来的秘密岛屿边缘,舰首高昂的钢铁战舰正平稳地停靠在栈桥尽头,不死人水手们在寒风与薄雾中忙碌着,一部分检查着船只的状态,另一部分则在清点货物,或指挥着岸上的起重机将沉重的货箱从船舱吊到岸边。 海雾号从温暖的中部海域返航,尽管这一次它没有带回胜利的捷报,却带回了远方的礼物和特产——普兰德当局赠送给“海雾风险投资公司”的美酒与纪念品,还有船长女士出资采购的烟草,布匹与工艺品,这些玩意儿对于寒冷封闭的隐秘海岛而言都是好东西。 不死人虽然已经离开活人的世界,却也还有着独立的人格与情感,他们也需要有一定品质的生活,也需要娱乐和嗜好,甚至从某方面讲,他们比活人还需要这些东西。 因为他们的灵魂总是感到冰冷而空虚,便更需要文明世界的温暖造物来填补那些空洞。 大副艾登站在甲板边缘,认真地将来自普兰德的上好烟草塞进一个样式古老的短柄烟斗中,用打火机点燃,叼着烟嘴惬意地深吸了一口。 随后屏住呼吸,使了使劲儿。 一片氤氲的烟雾从他的船员制服领子,袖口和胸前的口袋缝隙里四溢出来,让他的整个上半身笼罩在一片白烟内。 艾登转动脖子看了看身边笼罩的烟雾,又拉开自己的衣领看了一眼。 胸前的弹孔还在冒着袅袅青烟。 “温暖的烟草能填补灵魂中的空洞——但肉体上的空洞是另一回事儿,对吧” 一个嘶哑暗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艾登转过头,看到一个皮肤苍白,身形干瘪的老头正站在甲板边缘,老头身上穿着牧师的袍服,一侧头骨凹陷,对应的半个身子则呈现出仿佛被浸泡在海水中的潮湿质感。 那是海雾号的随船牧师,威尔。 老牧师念叨完,拿起小酒瓶凑到嘴边,仰头灌了一口。 淅淅沥沥的酒液从他那因头骨凹陷而开裂的脸颊侧面流了出来。 艾登看了老牧师片刻,突然冒出一句:“我教你个技巧?你这瓶酒能喝好几天……” “技巧不好使”,老牧师摇了摇头:“主要是恶心,而且第三次开始就泛酸了” 艾登耸耸肩,拿起烟斗又深深吸了一口,接着再次憋气,整个人烟雾缭绕。 “其实当不死人也没什么不好的,我活着的时候就没法这么玩” “……心宽真好”,老牧师不由得如此感叹。 第三百章 在失乡号上的日子 艾登返回了舰桥,安娜莉丝正在这里等着他。 “卸货流程很顺利,大概还有一个小时就可以把货舱里的东西都转移到港口仓库”,光头大副精神奕奕地汇报着,身上的每一道衣服褶子里还散发着烟草的浓烈味道:“留在岛上的水手们还挺喜欢您带回来的那些‘土特产’的” “今天晚上会有一次聚会,你要有兴趣也参加吧”,安娜莉丝随口说道,接着又忍不住多看了艾登两眼,皱着眉耸了耸鼻子:“你抽烟把自己都点了?” “……可能稍微多了点”艾登有点尴尬地摸摸鼻尖:“来自普兰德的烟草总是让人……难以释手” “稍微注意些,你现在闻起来简直像一块培根”,安娜莉丝摇了摇头,随口提醒了一句,便没再关注这件事情,而是话题一转:“最近我时常听到水手们讨论寒霜的事情” “消息确实已经传开”,听到船长女士的话,艾登表情立刻严肃了一点:“死者复生,不管这传言的源头如何,传言的内容都足以引起水手们的讨论了——毕竟,大家都是不死人” “不死人啊……”安娜莉丝轻声重复着这个字眼:“怎么,大家在期待真正地活过来?” “老实说,稍有理智的人便知道这不可能”艾登耸了耸肩:“普通人或许还会对这种话题心存想象,但越是不死人,越知道真正的死而复生只能是个传言——死神巴托克是存在的,祂那扇大门有去无回,而我们这些人,是因为灵魂已经被扭曲改变,无法再通过那扇大门,才滞留尘世变成了所谓的‘不死人’,对于生死之间的界限,大家其实都清楚得很,毕竟当年濒死之际谁都在那扇门前徘徊过” 安娜莉丝轻轻点了点头,沉吟片刻才又开口:“那为什么这个话题会引起这么多讨论?” “真正的死而复生不会出现,所以大家在猜测,那些所谓的复苏者会不会其实都是……‘活死人’”艾登咧开嘴,笑了起来:“您知道的,大部分城邦都不喜欢活死人,而寒霜尤为不喜欢,他们甚至把这视为‘外海上的诅咒’。虽然说不该把半个世纪前的债按在如今的寒霜人头上,但大家还是乐于看到那座城邦的当局焦头烂额的” 安娜莉丝挑了挑眉:“看乐子?如果这件事真跟当初的潜渊计划有关,那这可就不只是个乐子了” “您说的没错,我也很明白这点,不过目前大部分普通水手的看法还是先乐就行了,反正第一波倒霉的是寒霜人,等乐子太大了再说别的”,艾登说着,两手一摊:“没办法,不死人的心态就是这样,更何况这件事还跟寒霜有关” 安娜莉丝无言地看着艾登,半晌才无奈地摆了摆手。 “……真正的死而复生需要通过巴托克的大门并返回,而寒霜目前的主流信仰就是死亡之神,理论来讲,在寒霜,生与死的规则只会更严密,更稳固,现在那边传出死者回归的传言,这很不对劲”,她没有继续跟自己的大副纠结“看热闹需不需要嫌事大”的问题,而是板起脸,让这个话题重新严肃起来:“我更倾向于认为这是别的什么超凡力量在作祟” “那就要看看当地那座静谧大教堂有什么反应了”,艾登说道:“我听说目前大教堂的守门人是个叫阿加莎的新人,一个没什么经验的年轻姑娘,不知道能不能处理好这种麻烦事” 安娜莉丝没有说话,不知为何,她此刻却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同样很年轻,却表现出强悍实力,甚至能泰然自若地与自己那位可怕的母亲多次交涉的高阶神官。 普兰德的审判官凡娜。 如果是那位强悍到有些可怕的审判官的话……处理几个死而复生的小麻烦想必是没什么问题吧。 …… 略带腥咸的海风迎面吹来,裹挟着中部海域所没有的寒意。 凡娜坐在船舷附近的木桶上,抬头望了一眼远方一望无际的海平面,看到视野尽头隐约有薄雾弥漫,似乎还有遥远朦胧的冰山隐藏在薄雾深处。 失乡号已经进入冷冽海,这里离普兰德已经很远很远了。 年轻的审判官低下头,用一把小刀继续雕琢着木片。 她在用海息木雕刻新的海浪护符。 在失乡号上的生活其实比她一开始想象的要好了无数倍,所有那些可怕或诡谲邪异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这里有正常的作息,还算不错的伙食,整洁独立的居住空间,以及吵吵嚷嚷但还算有趣的同行船员,甚至从某些角度看,失乡号上的生活条件比一般的远洋船只还要好点——因为有艾伊这个“信使”船上始终能补充新鲜的食材,因为有大量“活着”的船上设施,失乡号几乎不会出现设施故障导致的不便,而且这艘船最大的优点还不在于此,它最大的优点……竟然是安全。 是的,安全,这很不可思议,但在这里生活了几天之后,凡娜最终确认了这个难以置信的现实:没有什么船,能比这艘令人闻风丧胆的幽灵船更加安全。 因为有歌蒂娅船长的存在,连亚空间的入侵者都不敢来这艘船上捣乱…… 在失乡号上可以随便讨论亚空间的事情,可以随便阅读任何书籍,莫里斯让艾伊帮忙从普兰德带来了一大堆的民俗学,历史学书籍,一看就是大半天,而船长小姐为了赶路,有时候甚至会直接让失乡号下沉到灵界,在那漆黑恐怖的异常海域扬帆狂奔。 根本不会有什么深层阴影出来——哪怕真的冒出什么东西来了,也只会变成船员们的日常消遣。 或者加餐。 总而言之,在失乡号上的生活,其实并不糟。 但她仍然需要一些时间适应。 小刀划过木片,刻下深深的凹痕,木屑一点点掉落下来,也让略有躁动的心绪渐渐平静。 脚步声从身后靠近,一个很有活力的声音突然在旁边响起:“凡娜小姐,你在干什么啊?” 凡娜抬起头,看到妮娜正在好奇地打量着自己手里刻到一半的护符,以及旁边另一个木桶上已经刻好的几个护符。 “这是献给风暴女神葛莫娜的护符”凡娜笑了起来,她知道眼前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女孩有着怎样惊人的身份,但在相处了几天之后,她已不会对船上任何一个船员的身份大惊小怪:“将海息木护符投入海中,就相当于完成了一次对女神的敬献” “哦!”妮娜恍然地点了点头,面带惊奇地看着木桶上那些已经雕刻好的护符:“我以前好像在学校里听过这个,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哎,你做了好多!” “其实……”凡娜有些迟疑地开口,接着她犹豫了一下,看着妮娜亮晶晶的眼睛,才慢慢将那个木桶的盖子打开:“不止这几个” 妮娜呆了呆,探头看了一眼木桶里面,继续发呆。 片刻之后,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审判官。 “凡娜小姐……你在船上是不是特别无聊啊?” “倒也不是”,凡娜表情有点尴尬,她也觉得自己几天时间刻了一桶护符好像有点夸张:“只是……可能还需要一点点适应” “哦” 妮娜点了点头,又来到那木桶旁边,蹲下来开始若有所思地发着呆。 也不知道她都在想些什么。 凡娜将一枚新的海浪护符放下,默默收起了小刀。 “凡娜小姐,你不刻了啊?” “……材料用完了” “那请艾伊再帮忙带点过来?” “还是不必了吧……”,凡娜表情尴尬地摆了摆手,但就在她正准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阵突然从海面方向传来的怪异低沉轰鸣声却打断了她要说的话。 那听上去就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水面下移动,并裹挟着大量的气泡迅猛上升。 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几乎在同时从失乡号的桅杆方向传来,下一秒,凡娜便看到这艘幽灵船上空的灵体之帆在同时微调角度,庞大的船身随之调整着姿态与航向。 妮娜则跑到了船舷附近,瞪大眼睛看着远方的海面,突然抬手指着那里喊叫起来:“快看快看!凡娜小姐!有什么东西出来了!” 凡娜顺着妮娜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她看到一大片升腾的海浪泡沫,不规则的混乱水流就如小山般在远处隆起,而一个庞大的阴影则在水流与泡沫中渐渐浮上了海面。 高扬的旗杆,锈迹斑斑的船首与烟囱,破烂损毁的甲板…… 那是一艘船。 第三百零一章 踏上幽灵船 一艘船就这样以令人震撼的方式从大海中“升”了上来,出现在凡娜与妮娜面前。 海面上的波浪尚未止息,层层叠叠的乱流以那艘锈迹斑斑的船为中心四处扩散,海水不断从它锈蚀的烟囱和甲板建筑上落下,发出巨大而吵杂的声响,它在波浪之间微微摇晃着,倾斜的阳光洒在它的甲板上,仿佛弥漫开一种不真切的色彩。 妮娜目瞪口呆,过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顿时大呼小叫:“啊!船!一艘船!一艘船突然冒出来了!” 紧接着她便突然转向凡娜,语速飞快:“我要去告诉小姨!” 话音未落,这女孩便已经转身一阵风般地穿过了甲板,跑向船尾去了。 凡娜却仍旧死死地盯着那艘突然从海水中冒出来的诡异船只,观察着那些腐朽陈旧的痕迹,以及船身上的每一丝细节。 她注意到了那船首一侧一行硕大的字母——那字母被严重的锈蚀痕迹和污物覆盖,辨认起来十分困难,但她还是勉强将其读了出来“黑曜石号” 神秘船只突然出现在海面上的动静很大,注意到它的人当然不只有妮娜和凡娜两人,不过片刻功夫,正在船舱里休息的其他人便也都聚集到了甲板上,包括莫里斯、雪莉、阿狗和爱丽丝在内,他们惊诧莫名地来到船头附近,眺望着不远处那艘怪船,猜测着它的来历,而很快,歌蒂娅也跟着妮娜来到了船头的甲板上。 “歌蒂娅女士”,凡娜看到歌蒂娅之后立刻开口:“那艘船上没有活人的迹象,可能是艘……幽灵船” 在说出“幽灵船”这个字眼的时候,这位年轻审判官脸上的表情多少有点古怪。 “同行啊”歌蒂娅随口回了一句,便抬头观察着那艘看上去只有失乡号一半大小的“幽灵船”,她首先注意到了那艘船上层的烟囱结构:“看上去是一艘蒸汽船……能推测出大概年份和来历么?” “无需推测”莫里斯的声音突然从旁边响起,这位老学者的目光眺望着远方的海面,眼神有着一丝复杂:“我看到了它的名字——黑曜石号,蒸汽快船,六年前沉没于寒霜外海” “啊?”旁边正伸长脖子的雪莉顿时惊讶地看了老先生一眼:“老爷子你知道那艘船啊?” “布朗·斯科特就是坐那艘船出事的”,莫里斯嗓音略显低沉:“但它……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是用这种方式……” 一旁的爱丽丝听着其他人的交谈,抬头看了远方的“黑曜石号”又回头看着莫里斯和歌蒂娅,想了半天终于冒出一句:“船长小姐,这是正常情况么? 沉掉的船会从海里再飘上来?” “这当然不是正常情况”歌蒂娅看了这憨憨一眼:“这叫幽灵船……而且我怀疑这不只是幽灵船” 她这边说着,就听到山羊头的声音突然在脑海中响起:“船长小姐,要开两炮看看么?火炮表示它们看着这个合适的角度和距离有点饥渴难耐,忍不住就想砸几个炮弹过去……” “让它们忍着!”歌蒂娅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山羊头的话,接着略作沉吟,转头看向身边的几人:“我们得过去看看情况” “我们要……到那个幽灵船上去?”雪莉一听顿时缩了缩脖子:“会不会冒失了点啊,我倒是不怕别的,就怕那艘船突然再沉回去怎么办,毕竟它是突然冒出来的……” “艾伊会把我们带回来的”,歌蒂娅淡淡地看了这姑娘一眼:“当然,你不想去就留在这边,这个不强求” 雪莉张了张嘴,但在她开口之前,一旁的阿狗就抢先打破了沉默:“我们去我们去!为船长小姐效命是我们义不容辞的使命!我俩可乐意了!” 雪莉一呆,紧接着便在心中对自己的搭档念叨起来:“阿狗你能不能有点原则……” “看清局势积极表现踊跃参与集体活动怎么就不是原则了?”阿狗在精神连接中振振有词:“大佬带队又不用担心安全,当然要好好表现一下自己……” “我的意思是下次抱大腿的机会能不能让给我?每次都被你抢……” 阿狗想了想:“……雪莉你能不能有点原则?” 歌蒂娅并没有在意雪莉跟阿狗同时发呆是在交流些什么东西(她知道这俩‘人’默不作声肯定又是在精神连接里嘀嘀咕咕),而是抬头看了一眼其他人:“要一起么?” “我要去!”妮娜第一个举起手,她甚至显得有点兴奋:“幽灵船哎,我以前只从传说故事里听说过,都没亲眼见过” “失乡号也是一艘幽灵船”,歌蒂娅不得不提醒了这姑娘一句,接着看向其他人:“你们呢?” “那艘船上或许能找到布朗出事之前留下的线索”,莫里斯点了点头:“我与您一起” “我也去吧”,凡娜跟着开口:“幽灵船现象很可能跟异端或邪恶侵蚀有关,我在这方面多少有些经验” “我不知道”,爱丽丝想了想,看着歌蒂娅:“不过我想跟船长小姐在一起” “那就都去吧,就当见见世面”,歌蒂娅随口说着,便朝不远处的桅杆招了招手,将那只正在高处晒着太阳闭目养神的鸽子招呼下来:“艾伊,带我们去那艘幽灵船上看看” 一团幽绿的火焰在失乡号上骤然升腾,片刻之后,巨大的骸骨鸟便腾空而起,扑向了不远处正在随着海浪微微摇晃的“黑曜石号”。 失乡号的甲板上随之安静下来。 这安静持续了一小段时间,挂在失乡号侧舷附近的一艘小艇突然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颇为沮丧地摇晃起来。 那是一艘穿梭艇,正常情况下是在海面上近距离靠近的两艘船之间快速转移人员用的。 两根盘在甲板边缘的缆绳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如蛇一般蠕动着来到了穿梭艇旁,扬起绳子头在小艇的外壳上拍了拍。 留在船长室内的山羊头当然感知到了甲板附近的情况,它微微叹了口气,跟船上那些相处了一个世纪的老伙计们搭着话:“要不……你们几艘小船还是练习一下在海里倒腾着划水的本事吧……” 小艇摇晃的吱嘎声更大了…… 而在另外一边,飞至黑曜石号上空的艾伊并没有立即降落,而是在歌蒂娅的指挥下首先在那艘幽灵船上空盘旋了好几圈,大致确认了整艘船上没有活动目标之后,才在一处看起来较为干净稳固的甲板上降落下来。 幽绿火焰腾空燃烧,歌蒂娅几人的身影从火焰中迈步走出。 一股明显的污浊气味几乎立即钻进了所有人的鼻孔——那是海水浸泡带来的腥臭,还混杂着一些说不上来的腐败异味。 妮娜来到甲板上之后第一个皱起了眉头:“呕……这上面味道好难闻……” “并不是所有的幽灵船都像失乡号一样干净整洁还有不限量的薯条供应”,歌蒂娅笑着对妮娜说道:“这艘船如果真是当年那艘黑曜石号,那它可已经在深海中浸泡六年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环视着这艘处处透露着诡异的蒸汽船。 锈蚀,残破,污迹斑驳——它曾经或许是一艘漂亮而先进的机械快船,但现在这里已经只剩下一堆死气沉沉的钢铁与木头,而更诡异之处则在于,作为一艘刚刚才从海里浮上来的船,这上面的海水却不见了。 甲板是干燥的。 甚至甲板上许多凹陷的地方,那些本应很容易蓄起积水的地方,现在也都是干燥的。 凡娜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她蹲下来,用手指蹭了蹭地面,眉头微皱。 她还记得这艘船从海中浮上来时的一幕,当时有大量海水从黑曜石号上倾泻而下,望之就如同连绵不绝的瀑布,那海水冲刷着整艘船的所有角落——从常识判断,这艘船上就不可能有干燥的地方。 “凡娜”,莫里斯在大致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之后便转过头:“你有感觉到异端或者邪恶腐化的气息么?” “……没有”,凡娜皱着眉慢慢摇了摇头,她从刚踏上甲板的那一刻便在关注这一点,并时刻感知着周围是否有超凡力量的波动:“没有丝毫超凡气息,但这更不对劲——甲板上是干燥的,这显然不正常,而反常现象背后必然应该有超凡力量参与才对” “那就有可能是超出你感知的超凡力量”,歌蒂娅随口说了一句,便迈步朝前走去:“反正如果这船上真藏着什么东西,那咱们只要多找找,它肯定会冒出来的” 妮娜赶紧跑了两步跟上她的歌蒂娅小姨:“如果真有东西跳出来呢?” 歌蒂娅停了下来,面带微笑地转过头:“总之,先尝试着讲道理……” 第三百零二章 结构混乱 黑曜石号的甲板部分面积有限且一目了然,一行人很快便完成了对整个甲板区域的搜索,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 除了本应潮湿积水的地方现在都反常地干燥之外,黑曜石号的甲板看上去就和一艘普通的废船没什么区别——锈蚀严重,凹凸不平,多处缺损,但整体上还没到彻底垮塌的程度。 而在检查完甲板区域之后,歌蒂娅决定进入这艘船的舱内看看。 他们很快便找到了一扇通往船舱的大门。 那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镶嵌在一面白色的墙壁上,铁门的把手已经腐朽严重,门锁也早已在海水的浸泡中报废,整扇门牢固地紧闭着,显然已经无法用常规手段打开。 莫里斯上前检查了一下大门的状态,便放弃了正常开门的想法,转头对其他人说道:“可能得用点暴力手段” “我来吧”凡娜不等其他人开口便自告奋勇地上前:“其他人退开一点,防止碎屑伤人” 雪莉和爱丽丝等人立刻听话地退出去好远,歌蒂娅倒是没怎么动地方,只是稍微往旁边挪了两步防止被弄脏衣服,便好奇地看着凡娜的动静——她看到这位女壮士来到那已经完全锈死的大铁门前,然后……随手在门板上敲了一下。 只听到嗡的一声短促鸣响,大铁门中间便直接粉碎崩塌了一个大洞,坚固厚重的钢铁化作数不清的碎屑四散飞溅,洞口中烟尘弥漫。 随后凡娜又伸手在大洞旁边撕扯了几下,跟撕纸一样把那些残余的钢板从门框上撕了个干干净净,随手扔到一边。 雪莉跟阿狗看着这一幕目瞪狗呆,憋了半天才异口同声地打破沉默:“……卧槽,这TM是人?” 凡娜当然听到了雪莉和阿狗的声音,转头笑了笑:“我平常一直坚持锻炼身体” 雪莉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小声嘟嘟囔囔:“这TM跟锻炼身体已经没啥关系了吧……” 歌蒂娅也对凡娜这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案颇为赞叹,不过她是见识过这位女壮士杀穿城邦的壮举的,倒是没什么额外的反应只是抬头看了看那烟尘弥漫的大门:“里面什么情况?” 凡娜挥了挥手待尘埃稍定之后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脸上表情顿时古怪起来。 几秒种后她退了回来,转向歌蒂娅:“里面……还是一扇门” “还是一扇门?”歌蒂娅顿时愣了一下,三两步走过去亲自看了一眼,果然看到另一扇锈迹斑斑的大门就伫立在眼前——距离外面的一道门只有几米远。 然而两扇门中间的空间既不是走廊,也不像门厅,更不像是专门设计出来的某种安全隔断——那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地方,看不到任何装置或陈设,也没有额外的窗户,只有光秃秃的墙壁,以及不知为何看起来歪歪扭扭的天花板。 “……我不清楚这是不是黑曜石号的正常结构”,莫里斯也过来看了一眼,摇摇头:“我此前只是知道这艘船,并未亲自看过” 歌蒂娅微微皱眉,很快对凡娜点点头:“打开那扇门” 凡娜立刻上前,依法炮制地粉碎掉了里面的第二道门,接着又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一脸错愕地回头:“里面……还是一扇门” “还有?!”这次连雪莉都惊讶了,她也顾不上什么安全距离,牵着阿狗便凑了过来:“我去……真的有啊?!” 第二道门里面是第三道门,而且是一模一样的结构,一模一样的古怪“隔间”。 如果仅仅出现第二道门的话,还能用“黑曜石号的特殊设计”来解释,但现在又出现了一道完全看不出作用的,徒有诡异之感的“第三道门”……这便很难用“这艘船的设计理念比较超前”来敷衍了。 “这艘船的结构不太对劲”歌蒂娅回头看了看之前的两扇门,表情略微严肃起来:“正不正常都不该有这种设计……凡娜,把这扇门也打开” “好”凡娜毫不迟疑,上前便是一拳砸在那第三道门上,不过这次她只是砸了个大洞便停了下来,并未继续清理门框上残余的钢板——因为隔着那大洞,她已经看到了门内的情况。 “船……长小姐”,她有些不太适应地说着这个称呼,表情变得比刚才还古怪:“里面是墙” “墙?!”歌蒂娅眼角抖了一下,她朝那大洞里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凡娜所说的“墙”。 门对面真的只有一堵墙,而且那墙距离第三道门只有不到半米远——几乎是紧挨着,门和墙之间的空间毫无意义,也放不下任何东西。 “这船怎么设计成这样?”妮娜一脸困惑地嘟囔着:“三道门后面只有一堵墙……那船舱呢?从哪进船舱?” 歌蒂娅却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结构古怪的“重叠区域”眼神中若有所思,仿佛想到了什么。 片刻后,她对凡娜点了点头“继续开洞” 凡娜立刻上前,先是踢掉了第三道门下半部分那些碍事的残余门板,随后一拳轰在那堵古怪的墙壁上——一个比之前都要巨大的空洞随即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出现在众人眼前。 “是走廊”,凡娜朝里面看了一眼,转头对其他人说道。 “太好了”雪莉立刻松了口气:“总算有了点正常的……” “是倒着的”,凡娜不等雪莉话音落下便接着说道:“天花板在脚下,地板在头顶” 雪莉:“……卧槽” 就如凡娜所说,那道墙背后只有一条上下颠倒的走廊——与之前的三道重复大门一样,这幽灵船的船舱内根本没有任何正常的结构! “这艘船被扭曲了……”连莫里斯这样知识渊博的学者这时候也有点茫然,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墙壁对面的走廊结构,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是什么东西把黑曜石号扭曲成了这样……” “换个思路”歌蒂娅却打断了老学者的话:“这真的是黑曜石号么?” 莫里斯猛然抬头,惊愕地看着歌蒂娅:“您的意思是……” “这里是寒霜附近,而寒霜的深海之下曾发生过一些可怕之事”,歌蒂娅随口说着,看了旁边正好奇地东张西望的爱丽丝一眼:“还记得安娜莉丝当初说过的‘潜渊计划’吧?” “记得记得”,爱丽丝立刻呼呼点头:“还有一大堆潜水器什么的……” “能记得这些就够了”,歌蒂娅一边说着,一边按了按爱丽丝的脑袋:“别点了,已经开始晃了” 接着她抬起手,敲了敲旁边的墙面。 金属制的舱壁在敲击下发出空洞的砰砰声音。 “外表正常,实际上一团混乱,拙劣的仿造与复制,错误堆叠的内部空间——这应该不是真正的黑曜石号,但还说不好它是‘第几个’黑曜石号” 爱丽丝也不知道听懂了多少,只是“哦——”地拉长音,装模作样地慢慢点了点头,倒是旁边的凡娜很快反应过来:“但我记得您之前说过,当初潜渊计划那些上浮的潜水器只有里面的乘员在复制过程中发生了扭曲错误,潜水器本身是正确复制的,您当时推测这种错误应该局限于人或有机体……” “是的,局限于人或有机体——至少半个世纪前寒霜女王还活着的时候是这样”,歌蒂娅慢慢说道:“所以现在的情况显然更糟了,复制已经不限于三号潜水器,扭曲则扩展到了无机物范畴……不管寒霜深海里有什么,它在沉寂了五十年之后显然已经再度开始活动,而且其影响范围和烈度都远超半世纪前” 雪莉眨巴着眼睛听着,失乡号上的每一个人都从船长小姐口中听说过潜渊计划的事情,因此谁都知道这件事有多诡异邪门,这让她下意识嘀咕起来:“我……我开始紧张了……” “换个思路,船长小姐在调查这事儿——我觉得应该紧张的不是咱们,”阿狗也小声嘀咕着,“你别自己吓自己了——我心率都跟着上来了” 雪莉一愣:“阿狗你有心脏?” “我是个有心的恶魔!” “心脏跟‘心’不是一码事——你腔子里不是空的么?” “……万一呢,说不定就有啥东西在里面跳” “抠开看看?” “那不行” 歌蒂娅倒是没有在意身边内容越来越猎奇的嘀咕声,她只是简单地推测了一下这艘幽灵船的情况,便将注意力放在了那条不知道会通往何处的走廊上。 短暂的思索之后,她迈步向凡娜轰出来的那个大洞走去:“进去看看情况” 第三百零三章 黑曜石号的“船长” 歌蒂娅肩膀上扛着艾伊,第一个穿过那大洞,踏入了上下颠倒的走廊,其他人依次跟在她的身后,凡娜这次则走在了队伍最后面,以防偷袭者突然出现。 队伍谨慎地在走廊中穿行着,每个人都在时刻关注着周围的动静,同时仔细观察着走廊中的每一处结构。 而在踏入走廊之后,他们也确实发现了一些此前在入口处不曾注意到的细节。 这走廊不只是上下颠倒那么简单——扭曲与怪异无处不在。 尺寸规格明显不统一的门胡乱镶嵌在两侧的墙壁上,有的正着,有着倒着,墙壁上偶尔可见圆圆的舷窗,然而窗口对面要么是墙壁,要么是另一扇门或窗户,一些怪异的几何凸起突地出现在墙壁或地板上,那看上去就仿佛是别的地方的房间结构,却错误地融合到了走廊里面。 “黑曜石号”内部的状态就仿佛被某个恐怖医生操刀改造过的巨兽脏腑,其所有的内脏都胡乱扭曲地堆叠、连接着,房间交错,大门歪斜,出口与入口随机地连接在这条疑似主干道的走廊中,而在这条走廊的尽头……还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昏暗中潜伏着。 幽灵船内部十分安静,只有众人的脚步声叩击着原本应是屋顶的“地面”,这声音在船身内部回荡,其中仿佛还混杂着别的什么东西。 妮娜和雪莉多多少少显得有点紧张,爱丽丝的状态倒是还不错——这人偶倒不是勇敢,而是严重缺乏常识,她所有的乘船航海经验都来自于同样邪门诡异的失乡号,因此她并不觉得这艘幽灵船里面的情况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就这样向前走了不知多久,这条悠长的走廊仿佛在黑暗中延伸得没有尽头,前方的区域也显得愈发昏暗下来,歌蒂娅便戳了戳肩膀上的鸽子:“照明。” 艾伊顿时尖锐地大叫起来:“拿上这把太阳能战斧!拥抱战斗的荣耀!” 随着这鸽子的一阵咋呼,一阵明亮的绿色火焰便在它身上升腾起来,熊熊燃烧的烈焰一下子驱散了走廊中的昏暗。 凡娜愕然地看着这一幕,小声跟前面的莫里斯嘀咕着:“这只鸽子……竟然还能这么用的?” 莫里斯的语气倒是特别淡然:“船长小姐经常这么用——有时候鸽子不在身边,她也会用自己照明。” 凡娜:“……?” 但这一次,不等她再次感叹“传说中的歌蒂娅船长”和现实中的歌蒂娅船长之间的巨大落差,一阵突然传来的响声便打断了所有人的行动。 “咚咚咚……” 那听上去是沉闷的敲击声就来自附近的一扇门后! 所有人瞬间停了下来,一道道目光同时集中在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一扇蓝色的房门,房门上写着“船长室”的字样。 从正常的舰船结构来讲,船长室当然不可能在这个位置,然而在这已经完全混乱,各种舱室入口胡乱堆叠的幽灵船上,任何一扇门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是有可能的。 “咚咚咚……” 敲击声再一次响了起来,比刚才还要明显,而且显得有些急促。 就好像那扇门后躲着一个海难之后的幸存者,在听到走廊里传来的动静之后,焦急地拍打着房门想要引来救助。 凡娜默默地伸手摸向了身后那柄巨剑,雪莉微微抬起了手中的黑色锁链,妮娜往爱丽丝身后躲了躲,爱丽丝则抬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歌蒂娅面无表情地来到了那扇门前。 咚咚咚的敲击声仍然在持续不断地响起。 但歌蒂娅并没开门的意思,她只是曲起纤白的手指,同样在门上敲了两下。 里面的敲击声突然停了下来,似乎发出声音的人有些错愕,在几秒钟的安静之后,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沉默,从那扇蓝色门后响起:“外面……有人吗?” “有。”歌蒂娅淡淡说道。 “啊,太好了!我是黑曜石号的船长,我不知道船上出了什么事,但我被困住了,”那个沙哑低沉的声音立刻说着,“门外好心的小姐,你叫什么名字?能帮我打开门吗?” “叫我歌蒂娅就行,”歌蒂娅说道,同时向身后压了压手,示意其他人稍安勿躁,“在开门之前,我想确认一下——你真的是黑曜石号的船长?” “当然!我的名字是克里斯托·巴贝利,您可以从港口事务局查到我的名字和证件号码,我的证件就在房间里,”那个声音立刻说道,“不过……现在这扇该死的门不知为何纹丝不动,我也实在没有办法走出来向您证明我的身份……” “下一个问题,”歌蒂娅没有理会门中人的絮絮叨叨,而是继续问道,“今年是几几年?” “今年?”门里的声音明显愣了一下,大概是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古怪,但还是回答道,“当然是1894年,这有什么问题么?” 歌蒂娅回头看了莫里斯-—眼,后者轻轻点头。 1894年,那是黑曜石号发生海难的日子。 想到那场海难,莫里斯突然上前一步问道:“请问这位船长,你知道你的船上有一个叫做‘布朗·斯科特,的乘客么?” “乘客?”蓝色门后的声音有些迟疑,“我可没办法记下船上每一个乘客的名字,但……你说的是布朗·斯科特?啊,我想起来了,这我可记得,是那位民俗学家?他是个有名望的人物,我和他聊过几次,我印象中他是一位很瘦的先生,头发与胡须总是一丝不苟的,他对各个城邦的丧葬风俗很有研究,而且对寒霜更北方那片封冻海域也很感兴趣 听着蓝色门后传来的声音,莫里斯轻轻点了点头,低声对歌蒂娅说到:“没有偏差。” “神志清晰,记忆完整, 能准确说出自己的名字,”一旁始终没开口的凡娜突然打破了沉默,“但不排除是汲取了人类记忆和情感之后设下陷阱的邪恶生物,这种东西在幽灵船上并不少见。” “哦,那倒是没什么影响,只要确实拥有那位船长的记忆就行,”歌蒂娅无所谓地说道,“怪物也可以先讲道理试试——道理讲不通就讲物理,总是能说通的。” 凡娜呆了呆:“……这倒也是。” 歌蒂娅将手放在了那扇蓝色木门的把手上。 “我要开门了,巴贝利先生。”她对门内说道。 随后,她转动了那把手一一与之前所见的那些完全锈死的舱门不同,这扇门看上去毫无损坏的痕迹,当她转动门把的时候,立刻便传来了锁芯转动的轻微声响。 门打开了。 在所有人略显紧张的注视下,歌蒂娅推开了这扇门。 一个颠倒错乱的房间呈现在众人眼前。 所有的墙壁都歪歪扭扭,天花板仿佛要完全塌下来一般歪斜,房间中原本的陈设被胡乱融合在附近的墙壁和地面上,就仿佛被木头和金属掩埋,露在外面的都是半张桌子、半张椅子这样残缺不全的部分, 正对着房门的墙壁更是有一个巨大的空洞,那洞口对面黑沉沉一片,不知通往何处。 而这颠倒错乱的房间中空无一人。 歌蒂娅朝这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扫了一眼,但下一秒,她便听到那位“克里斯托·巴贝利”船长的声音又从蓝色门后传了过来:“啊,您把门打开了吗?我好像感觉到了晃动,可这扇门还是在我手中纹丝不动……我是不是出了什么感知或认知方面的问题?可以帮帮忙吗?我可能在这海上困了太长时间,已经有些不太好的症状,如果有一位牧师愿意伸出援手那就更好了……” 歌蒂娅皱了皱好看的眉头。 她走进错乱的房间,慢慢将那扇门转过来,看向门板后面。 她看到了那位“克里斯托巴贝利”。 一团……仿佛残缺的融化蜡像般的“东西”黏附在门上,那变形塌陷的结构中依稀可以看到一只贴着门板的手臂和几根连接着手的纤维束,以及一大团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的“本体”。 这团可怖而扭曲的事物就这样和门融接在一起,当歌蒂娅注视到它的时候,它还在微微涨缩蠕动着,并从其结构的某个部分发出嘶哑低沉的声音。 “啊,我看不到你们,你们进来了吗?房间里可能有些乱,之前发生了一次很大的震动,随后我便没有收拾过房间……我的视觉好像有些问题, 但问题并不是很大,现在最麻烦的是我没办法移动身体,我好像已经忘记该怎么控制自己的手脚了——对了,你们带着医生吗?” 第三百零四章 舱底的淤泥 那就是黑曜石号的“船长”,克里斯托·巴贝利——一团几乎已经无法让人联想到“人体”的错乱物质,一堆从深海中浮上来的……赝品。 他对自己的状况似乎一无所知,而且……思维也好像出了点问题。 他不知道时间的流逝,也无法察觉自己血肉的扭曲,在失去全部视觉、大部分触觉并且无法移动的情况下,他显得过于冷静了,就好像……正陷在某种诡异的迟钝状态中。 那团微微蠕动涨缩的生物组织还在发出嘶哑低沉的声音,“克里斯托·巴贝利”与进入房间的人打着招呼,询问着黑曜石号现在的状态,询问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妮娜看到了这诡异又可怕的一幕,她发出低声惊呼,又赶紧忍住,一只手捂住嘴巴,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两步。 这场景对于只有十七岁的她而言多少有点过于刺激了。 “黑曜石号发生了事故,但我们还不清楚事故原因,”面对眼前这个“克里斯托船长”的询问,歌蒂娅一边思索着应付的话一边开口回答,“我们只是路过而已。” “啊,真是太糟了……我一直被困在这里,根本不知道船上的情况,”那团黏附在门板上的生物组织发出遗憾的叹息,“其他地方都还好么?船员和乘客们呢?你们有发现他们吗?” “……没有,但也没发现尸体,他们可能已经逃难了,”歌蒂娅随口说道,“只有这个房间的门锁着,我们听到了你敲打的声音。” “我一直在敲打这扇门,这是我在黑暗中唯一能触碰到的东西,”克里斯托船长说道,“风暴女神葛莫娜保佑,其他人平安就好……” 北方诸城邦是死亡之神巴托克的领域,但在无垠海上,风暴女神的权柄是毫无疑问的首位——船长们无论出身信仰如何,在出海时都会向风暴女神祈祷。 而听着对方的祈祷,凡娜与莫里斯却同时皱了皱眉。 这团……明显属于扭曲产物的东西竟还能正确说出神明的名字,甚至还能神志清醒地祷告? 歌蒂娅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而且她更想起了此前与安娜莉丝交谈时,从对方那里了解到的有关潜渊计划的一些情况—— 在潜渊计划失控期间,那些从深海中接二连三浮上来的“三号潜水器”里面钻出来的复制体根本就没有理智,也没有交流能力。 哪怕是最初的复制体,哪怕是那个看上去最接近人类的“赝品”,也只是发出了几声含混难辨的低语而已! 这从一开始就是非常重要的一条信息,安娜莉丝据此做出过判断,寒霜深海的那个失控超凡现象只能复制出没有理智和灵魂的赝品,然而眼前的这团……扭曲之物,尽管思维认知上似乎有点问题,却显然有着正常的理智和记忆,甚至还能流畅地与人交流。 哪里出了问题? 是因为这黑曜石号并不像一开始推测的那样,是和“三号潜水器”一样的复制品?是因为这艘船上的扭曲现象另有原因?还是因为寒霜深海的失控超凡异象在半个世纪之后发生了新的变化,现在它制造出来的复制品已经开始有了灵智? 或者…… 歌蒂娅静静地看了黏附在门板上的“克里斯托船长”一眼。 或者说,这团生物组织内真的是那位船长的意识——因某种原因,他的灵魂被塞进了这个扭曲的复制品内。 歌蒂娅越想越觉得这才是最有可能的解释。 “你们还在吗?”或许是歌蒂娅沉默了太长时间,那团生物组织内又传来了克里斯托的声音,“伱们能帮我从这个地方离开吗?还是说……我现在的情况其实很糟?是……很严重的神经损伤?” 歌蒂娅叹了口气。 她知道自己得告诉对方真相——哪怕这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无垠海上残酷之事向来数不胜数。 但就在她刚想开口的时候,凡娜的声音却突然从一旁响起,打断了她的动作:“克里斯托先生,你的状态确实不佳,我们现在没办法移动你,你可能需要再在这里待一会——等我们完成其他区域的搜索之后,会想办法帮你。” 歌蒂娅用眼神向凡娜传达了自己的疑问,后者便抬起手,指了指房间对面的那道墙壁。 那堵墙上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洞口对面是一道通往不知什么地方的倾斜通路,里面阴暗诡异。 歌蒂娅立刻明白了凡娜的意思。 这艘船还有太多未被探明的区域——在没有搞明白黑曜石号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还不能完全确定这个“克里斯托船长”的状态及来历。 最好是先把这团诡异的“复制品”稳住,完成对整船的搜索调查之后再考虑到底该怎么安排它。 歌蒂娅轻轻点了点头。 专业人士就是专业人士,这一看就是跟各种异端邪祟打了够多的交道才有的职业敏锐。 “好吧……我明白了,”克里斯托的声音响起,带着些遗憾和不安,“我会在这里等着的。但你们大概要离开多久?” “可能要几个小时,但我们会尽快返回,”凡娜说道,“请放心,我们不会放弃你的,而且你的情况虽然不佳,短时间内也不会出什么问题,保持静止,放平心态,稍作等待即可。” “那……行,你们快去快回。” 那团蠕动涨缩的生物组织安静下来了。 他似乎对自己的状态颇为焦虑,但在凡娜表达了态度之后,他又颇为配合,冷静的不可思议。 是这位“船长”天性如此?还是说这也是他思维认知受到扭曲的结果?歌蒂娅不得而知。 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房间尽头墙壁的那个大洞上。 正常的房间中当然不会有这么一个破洞,更不会在破洞里隐藏着一条歪歪扭扭的坡道——这个洞口显然也是黑曜石内部结构扭曲的结果。 它看上去幽深悠长,会通往哪里? 歌蒂娅穿过颠倒错乱的房间,来到大洞前,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只看到洞穴内部幽深黑暗,一条仿佛是由船舱走廊和几段扭曲楼梯拼合而成的通道倾斜着向下延伸,内部偶尔有气流吹来,似乎在其底部还有着更多的通道或更大的空间。 她迈步走了进去,其他人则紧随其后。 浑身燃烧着灵体烈焰的鸽子艾伊再次成为了队伍前进的探照灯,而在灵体火焰的照耀下,这条本就幽深阴森的走廊显得愈发诡异。 “这下面的扭曲混乱情况似乎比上面还要严重……” 莫里斯抬起头,看了一眼在光影交错中影影绰绰的通道顶部,若有所思地说道。 在通道的上方,依稀可以辨认出那些混乱交叠的结构:楼梯的扶手,不知来自何处的舱门,机械结构,管道与电线,甚至还有桌椅家具。 如果说上层的船舱多少还能看出一些正常结构的影子,那这条通往黑曜石号深处的坡道简直就已经是把一切揉碎黏合之后才能形成的杂物堆,如同一个混乱交错的噩梦般,不断延伸到这艘钢铁巨兽的脏腑内。 “似乎越是靠近‘复制体’的中心,复制的准确度就会越低,”凡娜说道,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如果这艘船真是跟‘三号潜水器’一样的复制体的话。” “回头我要找安娜莉丝聊聊,”歌蒂娅则在前面随口说着,“她可能会对黑曜石号发生的事情感兴趣。” “但我觉得在那之前安娜莉丝女士首先会被您吓个半死,”凡娜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我跟她交谈过,感觉她心理阴影可不小。” 歌蒂娅放慢脚步,回头看了凡娜一眼。 凡娜顿时有点别扭:“我说错了?” “没有,”歌蒂娅笑了起来,“只是感叹你终于可以跟我正常交流了——这种感觉才对。” 凡娜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就在这时,前方艾伊散发出来的火光却突然一暗,紧接着,众人眼中的视野便开阔起来。 通道抵达尽头了。 这下面果然是一片开阔空间。 “是货舱?”莫里斯皱了皱眉,看着眼前这开阔而昏暗的地方,他看到眼前的空间平坦开阔,和之前那条错乱无比的坡道比起来,这里“整齐”的不可思议,但又完全看不出这片空间原本的用途。 “该不会这艘幽灵船的最深处就是一个空腔吧?”妮娜则看了看四周,有些紧张兮兮地嘀咕道,“所有东西都被堆积在上面两层了?” 没人能回答她的疑问。 爱丽丝好奇地东张西望着,向前走了两步。 “哎?” 人偶小姐突然停了下来,发出短促的惊呼,然后一边惊愕地看着脚下的地面一边把鞋底在旁边蹭来蹭去。 “我好像踩到什么了!”她回过头,无辜地对歌蒂娅说道,“黏糊糊的,有点恶心……” “黏糊糊的?”歌蒂娅皱了皱眉,快步来到爱丽丝身旁,看向对方刚才脚踩过的地面。 她看到一片颜色很深的、仿佛淤泥一样的物质,那黑乎乎的粘稠物质中间依稀还可以看到爱丽丝的鞋印。 但那鞋印正在迅速消失。 这团“淤泥”在蠕动! 它是活的! 第三百零五章 6000°C与心跳声 活着的。 在意识到爱丽丝踩上的根本不是什么淤泥,而是某种活着的生物组织之后,现场的大部分人都顿时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歌蒂娅则觉得那些在地板上蠕动的物质颇为……恶心。 而紧接着,她便听到妮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这里,还有这边!”雪莉也紧接着发出惊呼声,“这里一大片,还在动! 在这片神秘而空旷的空间里,到处都是那种黑乎乎的、仿佛淤泥一样,却能够缓慢蠕动的诡异“物质” “这里到处都是……”凡娜已经默默将背后的巨剑拿在手中,一边眉头微皱地环视这片极为开阔的“船舱”一边用格外严肃的语气说道,“女神庇佑……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莫里斯强忍着心中的不适,来到一片微微蠕动的“淤泥”旁边蹲了下来,并用随身携带的折刀翻动了一下那滩粘稠“泥浆”的边缘,眉头紧紧皱起。 “我从未见过类似的东西也从未在任何一本书上见过类似的记载,”这位博学多识的老学者此刻语气中却满是困惑不安,“这东西看上去像是生物,但质感又与泥浆无异,而且……似乎没有任何灵智痕迹。” “倒是与安娜莉丝描述的某一个‘三号潜水器,里的东西有些接近。”歌蒂娅随口说道,同时抬起头,看向了这片开阔船舱的更深处。 妮娜则来到了众人的边缘在艾伊散发出来的幽幽火光照耀下,有一团看上去格外“有活力”的泥浆正在地板的凹陷中缓缓起伏,她在这处凹坑旁边站着,弯下腰好奇地看着那令人作呕的物质。 她有一点点紧张,但比起这点紧张,她有着更强烈的好奇心。 而就在下一秒,那团淤泥突然有了动静! 仿佛是对妮娜的注视有了回应,又仿佛是某种盲目蠢动的生物终于被船舱中这一大群不速之客惊扰,那泥浆的涌动速度竟突然加快,紧接着,其内部便有大量气体涌出,泥浆表面则泡沫翻滚——妮娜顿时吓了一跳,而在她反应过来之前,那团泥浆竟猛然间……立了起来! 就如同低等的软体生物突然有了骨头,那团漆黑的粘稠物质从凹坑中直立而起,其表面迅速硬化、凝结、变色,仅仅是眨眼之间,它便出现了近乎人类的轮廓,而在下一个瞬间,它的顶部便分化出仿佛头颅般的东西,甚至浮现出了一张人脸。 那是一张和妮娜有六七分接近的面孔! “哇啊!”妮娜顿时被吓的发出一声大叫——即便胆子不小,即便开朗坚强,她本身其实也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在这样恐怖诡异的一幕面前当然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以至于脑袋当场一片空白,想也不想地就本能地抬手一挥,想要把那可怕的东西从眼前推开。 这是一个温度高达6000°C的大比兜。 距离最近的是雪莉,她只听到妮娜的一声惊呼,紧接着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鸣, 道蕴含高热的刺目闪光随即便充斥了她和阿狗的整个视野一一伴随着这道闪光的,是仿佛站在正在喷发的火山口般的高热冲击波横扫而至。 妮娜其实只扇了一巴掌,非常短暂的一巴掌。 然而这一巴掌扇出去的火球几乎熔融并蒸发掉了她面前半径达十二米的整个球型空间。 歌蒂娅转过头,正看到那团炽热的火球在妮娜面前的半空中迅速消散,而她面前则遍布着金属熔融之后流淌下来的明亮熔浆,女孩似乎还在发愣,这时候还愣愣地站在那个可怕的熔融大坑前一动不动。 “发生什么事了?”歌蒂娅立刻来到妮娜身旁,一只手按在了对方的肩膀上,残余的热浪则在她身边升腾鼓动。 “刚……刚才那团泥浆突然站起来了,还变成我的样子,我……我吓了一跳。”妮娜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她缩着脖子,脸上惊魂未定,指着刚才那诡异之物所处的方向,“然后就打了它一下……” “然后呢?” “然后就没了,”妮娜哭丧着脸,似乎还有点害怕,“我没收住劲儿,这整片地方都变成铁汁了。” 歌蒂娅表情木然地看了一眼地面上的熔融大坑以及旁边墙壁上流淌下来的金属熔浆,又看了一眼仍然满脸紧张的“太阳碎片”。 不管刚才那个冒出来吓了妮娜一跳的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毫无疑问它才是伤的最重的那个——一个6000°的巴掌扇下去,这怕是亚空间的邪神来了都得留下铭记一生的心理阴影…… 但她还是轻轻揉了揉妮娜的头发,安慰着这个受了巨大惊吓的姑娘:“别怕,没事了,那东西已经被你打没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回过头,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其他人。 雪莉正抱着阿狗抖成一团,莫里斯在默默地捶着胸口,爱丽丝刚刚捡起自己的脑袋,只有凡娜最为镇定——她看着歌蒂娅,耸了耸肩。 “以后我绝对不会在妮娜身后突然跟她讲话。”这位曾杀穿了整座城邦的审判官一脸郑重地说道。 “只是小小的意外情况,”歌蒂娅无奈地揉了揉妮娜的头发,接着目光便重新落在了附近那些并未被妮娜的“太阳拳”波及到的泥浆上,而下一秒,她的表情便略微变化,“等等,这些东西好像不太对劲。” 随着歌蒂娅这一声提醒,其他人也终于察觉了那些遍布整个船舱的“泥浆”发生的变化所有泥浆都停止了蠕动。 这些前不久还如同软体生物般不断蠕动变形的东西不知何时竟全都静止下来,仿佛泥巴脱水般变成了干燥的团块,而所有团块的边缘又都延伸出了细小的、仿佛枝丫般的凸起结构,这些凸起结构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曾尝试从泥浆中逃离,并在逃离的过程中留下了一个指示其逃亡方向的痕迹。 凡娜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四周,在短短几秒钟内,她便发现所有泥浆边缘延伸出来的痕迹似乎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在这片黑暗广阔的“船舱”的最深处。 “那个方向上有什么东西。”凡娜立刻说道,同时握紧了手中巨剑。 与此同时,歌蒂娅也将目光投向了那片黑暗的最深处。 一道细细的幽绿火线悄然在他脚下延伸出去,这火线触及到了地板上那些干燥凝固的“泥浆”,便瞬间明亮地燃烧起来,化作了一堆又一堆的“篝火”,这样的篝火则在整个船舱中迅速蔓延着,将许多原本黑暗的区域瞬间点亮! 歌蒂娅看着那“篝火”蔓延的景象,心中确认了自己一开始的猜想——这些泥浆一样的东西,是超凡力量的凝聚。 而在逐渐蔓延开的灵体烈焰中,这处因过于宽广而无法被艾伊身上的火光照亮的船舱也终于将更多隐秘展现在众人眼前。 他们看到了远处那坑坑洼洼,仿佛被某种酸性物质或侵蚀性生物啃噬过一般的可怖舱壁,看到了头顶上垂坠下来的绳索、管道与可疑的暗红色纤维束,看到了数量更多的、已经失去生机的“泥浆团”,也看到了船舱最深处—— 一堆巨大的、轮廓模糊的东西以令人不安的姿态盘踞在那里,其边缘仿佛还在缓缓蠕动。 歌蒂娅略作沉吟,便迈步朝那堆巨大而怪异的“堆积物”走去。 她没有让自己的灵体烈焰侵蚀、焚烧那堆东西——尽管知道那应该也是可以烧的“超凡柴薪”,但在搞清楚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之前,她不打算贸然破坏任何线索。 其他人则明显迟疑了一下,但看到歌蒂娅已经迈开步子朝前走去,他们很快便在其后跟上。 “噗通——” 就在歌蒂娅刚走到一半的时候,一个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大家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莫里斯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意识到那个仿佛心跳般的噗通声正是从那堆数米高的黑暗堆积物深处传来的动静。 歌蒂娅也停了下来,她凝神观察着那堆诡异的东西,感知着那东西四周的气息浮动。 它并没有带给自己任何危险的感觉。 于是她便又向前走了几步。 “噗通……噗通……” 比刚才更加明显,更加有力的心跳搏动声从那堆东西深处传了出来,它的边缘似乎比刚才蠕动的更加明显,甚至连整个表面都开始缓缓起伏。 歌蒂娅皱了皱眉,而就在这时,她听到雪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阿狗,阿狗你怎么了?!” 第三百零六章 深处遗骸 阿狗脚步虚浮地晃了两步,终于停了下来,一股又一股漆黑的烟尘从它的骸骨缝隙中升腾着,它全身的骨片则仿佛痉挛般不断震颤,而在它那血色的眼眶中,光芒正在忽明忽暗。 如此明显而异常的反应当然把雪莉吓了一跳,后者立马就停了下来,一边摇晃着阿狗硕大的脑袋一边焦急地叫着对方的名字——足足叫了七八遍之后,阿狗才终于回过神,并迟钝地抬头看了一眼,喉咙里发出嘶哑低沉的声音:“我怎么突然有点……走不动道呢……” “你没事吧?”歌蒂娅这时候也靠了过来,她皱着眉看着明显状态不对的幽邃猎犬,语气中多少有点关心,“身上有哪不舒服?” “我……没有不舒服,” 阿狗的脑袋晃动着,仿佛随时要睡过去,“就是感觉没什么力气,而且……非常不想靠近那堆东西。” “非常不想靠近?”歌蒂娅回过头,看了一眼那堆在火光映照中仍然在缓缓蠕动的、仿佛淤泥之山般的诡异事物。 这堆怪异的“泥浆”在对阿狗产生影响?某种本能的压制作用? 阿狗异常的反应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且立刻让歌蒂娅陷入了思考,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阿狗那远远超出人类的奇特“感知”是否又观察到了某种不可见的东西。 但从阿狗的反应来看,它似乎并没有“看”到什么异常的事物。 “幽邃猎犬多少也算是幽邃恶魔中比较有实力的族群,很少会因为面对强大个体的威压就变成这样,”凡娜蹲下来,毫不介意地摸了摸阿狗身上的骨片,接着又回头看了一眼,“更何况那东西也根本没有散发出任何威压气息… “‘多少,两个字可以去掉,”雪莉在旁边嘀咕了一句,“阿狗本来就很厉害的....” “不厉害,我一点都不厉害,”阿狗赶紧晃着脑袋,“这地方是不是有点过于邪门了,咱们要不下次再来吧?” “下次再来是不可能的,这艘幽灵船不一定会老老实实在这里等着让咱们一次次探索,”歌蒂娅摇了摇头,“不过你现在的状态确实不适合继续前进了。” 阿狗正在受到某种莫名力量的影响,继续让它靠近那堆东西,极有可能产生难以预料的后果——现在最好的办法是让它和雪莉暂时返回失乡号。 歌蒂娅向旁边招了招手,艾伊立刻飞了过来,在空中一边盘旋一边嚷嚷:“谁在呼叫舰……这是个陷阱!弃船逃生!” “你带雪莉和阿狗先返回失乡号,”歌蒂娅没有在意这鸟的咋呼,抬手指了指正在地上瘫着的阿狗和旁边一脸担心的雪莉,接着又略一思考,指了指妮娜,“带妮娜也回去吧。” “啊?”妮娜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为什么我也要回去?我现在状态很好啊!” “刚才那东西尝试复制你,虽然被你‘打,断了,但不知道尽头那堆大家伙在你靠近之后会不会有别的反应,”歌蒂娅简单地解释道,“这种情况下思虑周全没坏处。” 妮娜认真听完,立刻乖巧地点了点头:“啊,好的,那我回去。” 歌蒂娅原本还准备了好些劝服的话,毕竟妮娜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姑娘,又一直很期待这种探险,却没想到对方竟然答应的如此痛快,这让她略有愕然,但很快便笑着摇了摇头。 她还是这么懂事。 亡灵鸟的烈焰在船舱中呼啸而过,将雪莉、阿狗和妮娜带出了黑曜石号。 但这空间并没有因艾伊的离去而陷入黑暗——歌蒂娅用那些干燥凝滞的泥浆为柴薪点燃的一堆堆篝火仍然照耀着这个阴森诡异的地方。 那堆在舱室尽头盘踞的诡异物质仍然在静静地蠕动着,仿佛半梦半醒,仿佛在睡梦中蛰伏。 但当歌蒂娅再次将视线投在那堆物质上时,那东西内部立刻又传来了一声清晰的“噗通”声。 “孩子们离开了,”歌蒂娅轻轻舒了口气,迈步朝那堆黑暗物质走去,“现在该成年人解决这个麻烦了。” 她的脚步毫不迟疑,而随着她一步步靠近,那堆之前还仿佛处于沉睡状态的蠕动物质立刻就有了反应——它边缘的蠕动越来越明显,表面的涨缩越来越频繁,从其内部传来的搏动声更是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 到最后十米的时候,那已经完全变成了节奏清晰的心跳 噗通,噗通,噗通——清晰有力的心跳声不断传来,在这开阔昏暗的船舱中清晰地回响着! 但除了这持续不断的心跳与表面越来越强烈的蠕动之外,这堆东西并没有任何别的反应。 直到歌蒂娅来到它面前,它也只是维持着这副“生机勃勃”的状态而已。 “女神啊……这亵渎之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凡娜紧紧皱着眉头,难掩厌恶之情地说道。 在离得够近之后,她才更清楚地看到了这堆物质的形态——它完全就不具备任何生物体的轮廓,其表面仿佛淤泥流淌,但偏偏又时不时地在泥浆中浮现出些许可疑的凹凸,看上去就仿佛半融化的脏腑或突然膨胀的血管、神经束,而在不断发出心跳声的同时,它又呈现出仿佛对外界刺激有反应般的特性——这些特性最终却又归于不断的盲目蠢动。 从当上审判官之日起,凡娜见过的异端邪恶便不计其数,然而眼前这团东西的亵渎邪异程度仍然令她大感震惊。 连旁边的爱丽丝都有点发蒙,人偶小姐盯着这堆东西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看上去没法做菜吧……” 凡娜瞬间瞪大眼睛看向爱丽丝——她再次大感震惊。 莫里斯则充分发挥出了作为一个学者应有的仔细和好奇,他仿佛无视了心理上的不适和抵触,靠近那堆物质之后仔细研究了半天,随后突然在那堆东西涨缩蠕动的过程中看出了什么端倪:“这里面好像还包裹着什么东西!” “在里面?”歌蒂娅微微一怔,紧接着便注意到了莫里斯所发现的线索:在那堆泥浆的边缘,似乎有一小段像是衣物碎片的东西。 这堆不断蠕动的泥浆其实只是一层覆盖物? 在意识到这点后,歌蒂娅立刻伸出手,指向了那堆蠕动之物。 船舱四周燃烧的无数篝火立刻蔓延出无数道火线,一道道灵体烈焰几乎眨眼间便汇聚到了那堆“活泥浆”上。 灵体烈焰瞬间熊熊燃烧! 火焰盛大,却又被精确地控制,歌蒂娅命令这火焰仅仅焚去黑色的淤泥,而不要伤害到内部的其他物质——在她的有意识催化和操控下,仅仅几秒钟的功夫,那堆恶心的蠕动之物便被焚烧的一干二净。 原本被覆盖在这堆物质深处的东西终于呈现在所有人眼中。 “这是……” 莫里斯有些错愕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一个人类,一个中年男性,正倚靠着一堆残骸倒在灵体烈焰焚烧过后的余烬中,他怒目圆睁,仿佛临终前正在与什么凶悍之敌以命相搏,却又用一只手死死地捂着嘴巴,仿佛是在克制巨大的恐怖,他的身体则呈现出触目惊心的状态—— 那身体有一大半已经被某种东西溶解,变成了令人战栗的分解结构。 唯有一颗心脏,暴露在敞开的胸腔之外,正在缓慢且有力地搏动。 噗通……噗通……噗通… 仿佛蕴含着某种强烈意志的心跳声在整个船舱中回荡。 原来歌蒂娅一路靠近所听到的心跳声竟是从这颗心脏发出的。 但这名人类显然早已死去,他的心跳并不意味着任何生机。 “一个人类?”凡娜立刻紧紧皱起眉头,谨慎地打量着这个死在黑曜石号最深处的中年人,“这也是黑曜石号制造出的复制品么?” “身体结构扭曲变异,符合复制品的特征,但又好像有哪不对……”莫里斯低声咕哝着,用随身的手杖小心翼翼地拨弄了一下那具遗体残存的肢体结构,他观察着那些支离破碎的衣物碎片,判断着它们完整时应有的模样,“这衣服……看上去像是一身制服。” “这确实是一身制服。” 歌蒂娅突然说道,她似乎已经发现了什么,此刻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去,无视了那狰狞可怖的残骸,并在那颗跳动的心脏附近摸索了一下,从一块碎布上取下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小小的胸牌,上面写着身份与姓名。 “他是黑曜石号的船长,克里斯托·巴贝利。”歌蒂娅看了一眼胸牌,淡淡说道。 第三百零七章 肉块 小小的金属制胸牌上,用钢印打着“克里斯托·巴贝利”的名字,以及黑曜石号船长的身份。 这个胸牌让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安静且诡异起来——静静的开阔船舱中,甚至只剩下了那颗心脏噗通噗通的跳动声。 “他叫克里斯托?”良久,终于是爱丽丝首先打破了沉默,她挠了挠头发,似乎颇为费解,“可我们在那扇蓝色门后看到的那个,也说他叫克里斯托啊? “如果这艘船来自寒霜深海,那么船上的一切都可能只是扭曲的复制品,这里的每一堆扭曲之物都有可能是克里斯托,或者当时黑曜石号上的任何人,”歌蒂娅淡淡说道,同时目光落在了地上那怒目圆睁、手掩嘴巴的中年人身上,“关键是这个·……这具遗骸,明显很特殊。” “您怀疑他是本体?”凡娜很快反应过来,惊愕地看着歌蒂娅,“但……这整艘船都明显是扭曲复制出来的,本体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我们对寒霜深海的一切认知都基于安娜莉丝有限的回忆,而即便是安娜莉丝所知道的,也只是整个潜渊计划前期的部分情报罢了——整个潜渊计划又始终不曾真正揭开过一千米以下海底的秘密,”歌蒂娅摇了摇头,“我们对寒霜海底的情况知之甚少,对这些‘复制品’的规律总结很有可能是错的,或许赝品的外壳中可能隐藏着本体,也或许每一个赝品都是本体拆分之后的表现,甚至可能在深海之下,根本没有什么赝品和本体的区别。” 凡娜听着歌蒂娅的话,却忍不住看了一眼旁边的爱丽丝。 爱丽丝却丝毫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好奇地看着地上的“克里斯托·巴贝利”,寻思了半天之后突然冒出一句:“他为什么捂着嘴巴啊?” “人在恐惧中常有这样的反应,”莫里斯随口说道,“没什么奇怪的。” 但他话音刚落,歌蒂娅的声音便突然响起:“不,很奇怪……他不是因为恐惧。” 莫里斯有些惊讶地看向歌蒂娅,却看到后者在那具状态诡异可怖的遗体旁蹲了下来,甚至凑近了脸,认真观察着什么。 噗通,噗通,噗通。 克里斯托·巴贝利的心脏不断地跳动着,仿佛随着歌蒂娅的靠近,跳动的比刚才还要急促,还要有力了一些。 歌蒂娅注意到了这心脏的变化,但她更多的注意力仍然放在这位克里斯托船长的脸上,在仔细观察之后,她突然发现了什么。 “他嘴里有东西。” “嘴里有东西?”莫里斯吃了一惊,紧接着他便看到歌蒂娅伸出手去,想要将那具遗体的手从嘴边掰开。 手中传来的阻力让歌蒂娅吃了一惊。 这具遗体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巴,仿佛在死去多年之后的今日仍然在有意识地抗拒着什么! 歌蒂娅第一下没有太用力,结果竟然没能成功掰开对方的手——她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加大力气,应当可以轻易碾过这亡者的执念,但在继续用力之前,她似乎突然想到什么,便停了下来。 “巴贝利先生,如果你是在保守什么秘密,现在你可以放手了,”歌蒂娅看着那双愤怒圆睁的双眼,嗓音舒缓地说着,“后续的事情,放心交给我。” 那只手松开了。 一旁的凡娜和莫里斯表情错愕地对视了一眼,紧接着他们便看到歌蒂娅伸出手去,在克里斯托微微张开的口腔中摸索着什么。 一种柔软而略显恶心的触感传来,歌蒂娅皱了皱眉,忍着心中的别扭将自己摸到的某种团块从死者口腔中取出。 那是一块只有拇指大小的,颜色暗沉中带着微微蓝色细丝纹路的块状物,手感十分柔软,摸起来……就像是某种肉。 是从某个更大的个体上咬下来的肉。 “这是什么东西?”爱丽丝第一个好奇地凑了过来,扒着歌蒂娅的胳膊看着那块一动不动的、黑中带蓝的肉块,紧接着又露出有些抵触的色,“恶……我不喜欢这东西… 歌蒂娅诧异地看了爱丽丝一眼,这位成天乐呵呵的人偶小姐很少会如此迅速且明确地表达出对某样事物的厌恶。 而在爱丽丝话音落下之后,凡娜很快也皱了皱眉:“我从这东西上感觉到了非常令人不安的气息——它让我联想到某些从世界深层上浮到现实世界的污染。” “我的直觉告诉我,最好不要总盯着这东西看,”莫里斯也紧跟着说道,“这很可能是智慧之神的警示。您拿着这东西没感觉么?” “感觉?没有,”歌蒂娅捏了捏手里的肉块,“手感倒是有点恶心,但我没感觉到你们说的那种夸张反应。” “哦,这很正常,毕竟您的位格与我们不同,”莫里斯脸上毫无意外,接着又说道,“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您手中这东西绝对不是现实世界应有的,它应该就是这艘幽灵船中最重要的线……”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所有人都听到,那颗在空气中不断跳动的心脏所传出的搏动声正在迅速减弱。 歌蒂娅低下头,盯着克里斯托那因腐蚀扭曲而敞开的胸膛,看到那颗之前还在有力跳动的心脏如今已经被染上了一层灰白,噗通噗通的搏动声在几秒钟内便减弱到近乎消失,紧接着,那颗心脏便在她的注视下突然燃烧起来,眨眼间化作了灰烬。 同一时间,一个低沉嘶哑的、听起来有些熟悉的声音突然传入了所有人的耳朵,这声音听不出来源,甚至就好像是这整艘船发出了一声叹息:“啊,原来如此……” 凡娜第一个反应过来: “是那扇蓝色门后的声音!” 歌蒂娅看向地板上的遗体,看到“克里斯托船长”的残骸正在如蜡般融化,这具本应在六年前就被海水销蚀殆尽的遗骸就好像在补上过去六年的岁 月打磨一般,几乎眨眼间就变成了嶙峋骨片。 她立刻有了决定,转身走向来时的方向:“原路返回。” 返回时的速度远比探索时的速度快。 一行人迅速穿过了这片开阔死寂的诡异船舱,穿过了混乱扭曲的倾斜坡道,没过多久便回到了那个有着蓝色房门的“船长室”内。 那扇门虚掩着,在门背后,自称“克里斯托·巴贝利”的生物组织仍然安安静静地黏附在木板上。 凡娜向前走了一步,而几乎立刻,那团生物组织便仿佛感知到了周围的动静,其表面蠕动起来,发出嘶哑低沉的声音:“啊,你们回来了。” “……克里斯托船长,” 凡娜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一些,“我们有些事情……” 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下去,“克里斯托”便打断了她的话:“我已经知道了,女士——我回忆起来了。” 尽管心中隐约有着猜测,凡娜此刻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回忆起来了?” “如果你指的是自身的死亡,那我回忆起来了,虽然只有一部分,”克里斯托嗓音低沉地说着,“我是死了吧?肯定是死了……黑曜石号已经沉没,我们遇上了风暴和冰山,我们沉了下去,一直沉入无边黑暗——我没有生还的可能。” 歌蒂娅沉默了几秒钟,突然上前两步:“你知道这艘船的深处发生了什么吗?” “深处?”克里斯托的声音似乎有些疑惑。 “你记得自己死亡时的细节吗?”歌蒂娅又问道,“你是否曾和什么东西搏斗过?在沉入深海之后,船上是否还发生过什么?” 克里斯托安静下来,似乎是在思索,随后那团生物组织中传来了略显遗憾的声音:“抱歉,我不记得这些细节,我只记得……船在下沉,一直下沉,非常非常漫长的过程,所有人都死了,我也应该死去,可我却一直在黑暗中飘荡,周围很冷,视野很暗,我仿佛在黑暗中寻找着什么,这种混混沌沌的状态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等我再次有记忆的时候,便是在敲打这扇门了。” 歌蒂娅与其他人交换了个眼神。 “克里斯托船长”没有理由撒谎。 这位船长只是意识到了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但他并不记得黑曜石号深处曾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另一个自己”死在舱底诡异空间的事情,更不知道那块神秘血肉的来历。 线索似乎是断了。 但歌蒂娅低头看了一眼手心——那块颜色暗沉的肉块仍然静静地在她掌心躺着。 她已经有了很重要的收获。 第三百零八章 阿狗的激烈反应 有着蓝色房门的房间内, 歌蒂娅一行人沉默着,那团黏附在门板上的扭曲生物组织也长久地沉默着。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歌蒂娅才突然打破沉默:“你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我似乎没什么可遗憾的,”克里斯托的声音传来,“也想不到什么可请求的——好心人,你们又能帮一个死去多年的亡魂做些什么呢?” “你的家人呢?”一旁的凡娜忍不住问道。 “家人………”克里斯托显然迟疑了一下,就仿佛有些记忆刚刚才出现在他这副扭曲的“躯壳”内,“哦,对,家人……我的妻子和女儿,她们住在寒霜,住在壁炉大街的尽头、” 克里斯托轻声咕哝着,声音越来越低,就好像快要睡着一样,但突然间他又惊醒过来,声音清晰了一些:“啊,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们代我去看看她们吧,捎个口信回去也好,虽然她们应该早就知道了黑曜石号发生的事。” “有什么特别的口信要捎么?”凡娜问道。 这一次,克里斯托思考了很长时间,就在凡娜以为他又要睡着的时候,那团蠕动的生物组织中才突然又发出声音:“我想不到,我甚至已经记不清她们的样子了……就跟她们道一声早安吧,告诉她们,我离开的没什么遗憾,也没什么痛苦。就这样吧。” “我们会传达的,如果她们还住在那个地址的话。”歌蒂娅轻轻点了点头,与此同时,她的目光也落在“克里斯托”那微微蠕动涨缩的躯壳上。 并非错觉,这团生物组织的活性正在逐渐减弱,克里斯托的神志似乎也在一点点离开这副躯壳,而一层淡淡的灰白正沿着这团组织的边缘蔓延着。 这一切变化,或许与黑曜石号深处那颗心脏停止跳动有关。 离开的时候到了。 “我们该走了。”歌蒂娅平静地说道。 “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克里斯托的嗓音变得更加低缓含糊了一些,但还是能听得清楚,“那就祝你们接下来航程顺利吧——把我留在这里就行,船长应该跟他的船在一起。” “……事实上,在离开之前我们会击沉这艘船,”歌蒂娅犹豫了两三秒,但还是决定如实说出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克里斯托船长,你应该能猜到,黑曜石号已经被污染了,我们不能放任这艘船继续在无垠海上漂流——它对普通的航海者而言是个威胁。” 克里斯托沉默了片刻,轻声开口:“谢谢你,好心的小姐。” 歌蒂娅看了这位船长几秒钟,默默地点了点头,准备迈步离去。 但就在她要越过那扇门的时候,克里斯托的声音突然又传入了她耳中:“你们中,有死神巴托克的信徒么?” “……很抱歉,没有,” 凡娜摇了摇头,“为什么这么问?” “啊,我只是希望有一位死神信徒能帮我做个送灵祷告——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的灵魂已经不洁,想必是无法通过巴托克那扇生死之门了,如果有送灵祷告的话,或许我的灵魂可以消散的更快一些...…不过没有也就罢了,世事总是难如人意,不是吗?” 凡娜与莫里斯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后者短暂迟疑后不由得开口:“我们是风暴女神和智慧之神的圣职者,我们会在离去之后为你祷告的——虽然这对于死神的信徒而言可能没太大作用。” “我不清楚死神巴托克的事情,但如果你所说的就是一个死神信徒临终时的最大心愿……”歌蒂娅说着,上前握住了那只黏附在门板上的手掌,“我希望你如愿以偿。” “……谢谢你们,好心人。” 那团蠕动肉块中终于不再发出声音了,它的蠕动渐渐变慢,代表死亡的灰白色已经蔓延到各处——他还未完全死去,但最后的生机已不足以支撑他继续交谈下去。 歌蒂娅默默对这位黑曜石号的船长点了点头,迈步穿过了房门。 一行人离开黑曜石号的船长室,穿过那条颠倒错乱的走廊,穿过三重嵌套的大门,重新回到了这艘幽灵船的甲板上。 夕阳西斜。 伴随着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浑身包裹着烈焰的亡灵鸟自失乡号的方向飞来,在歌蒂娅等人上空盘旋着。 幽幽绿焰自黑曜石号上升腾而起,又化作一道流星返回了不远处的失乡号上。 片刻之后,失乡号缓缓调整了自己的位置,其船身一侧的炮门挡板纷纷升起,一个个黑洞洞的炮口从射击孔中探了出来。 炮火轰鸣,烈火流星如雨般坠落,在愈发倾斜而呈现出淡漠血色的夕阳映照下,黑曜石号几乎眨眼间便被熊熊燃烧的幽绿烈焰包裹,并在一连串壮观的燃烧与爆炸中迅速进水、解体、下沉。 这艘已经完全被超凡力量侵蚀过的幽灵船在极为短暂的时间内便沉入深海,只剩下了海面上几个大大小小的漩涡。 失乡号的甲板边缘,歌蒂娅迎着夕阳,注视着黑曜石号下沉的方向,目送那艘幽灵船直至最后时刻。 直到后者完全沉没,她才收回视线,看了一眼正站在自己身后的凡娜与莫里斯。 “在无垠海上远航是这个世界上危险系数最高的工作之一,而那些远洋船长又是其中最危险的位置,”莫里斯有些感叹地说道,“几乎半数以上的远洋船长难以善终——即便是活着退休在陆地上安顿下来,他们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轻松融入普通人的生活,大部分人会饱受诅咒及精神异常之苦,幻听幻视甚至错乱记忆会纠缠他们一生,我的女儿海蒂……经常跟这种事打交道。” 歌蒂娅没有回应老学者的感叹。 毕竟从世人的角度看,这艘失乡号以及她这个“歌蒂娅船长”……其实也算是诸多“不得善终”的例子里的一个。 只不过她这个“不得善终”过于生猛罢了。 “雪莉跟阿狗怎么样了?”歌蒂娅突然问道。 “我刚才去看他们了,”一旁的爱丽丝立刻举起手,“阿狗说它已经没事了,现在正在研究妮娜小学时候的课本,雪莉说阿狗需要人照顾,所以她在阿狗旁边打盹呢。” “……追逐知识的幽邃猎犬和它的文盲主人么,”歌蒂娅眼角抖了一下,迈步朝船舱的方向走去,“我去看看他们的情况。” 她径直来到了雪莉和阿狗共住的船舱,敲了敲门,却发现门只是虚掩着,推门进屋,便看到了正两条后腿坐在书桌前,两只前爪捧着本小学生词教材看得津津有味的狗子。 以及在狗子身后的床上睡的昏天黑地的文盲雪莉。 歌蒂娅嘴角抖了一下,虽然刚才就听到爱丽丝这么说,这时候实际看到这违和的一幕她还是不由深感诡异,而阿狗也听到了门口的动静,便抬头看了一眼:“哦,船长小姐您……啊 嗷艹!!!” 招呼都没打完,这幽邃猎犬就突然发出了一声破锣炸裂般的大叫,紧接着整只狗竟然砰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几乎跳到房顶上! 又是哗啦一声响,那根连接着阿狗与雪莉的黑色锁链瞬间绷紧,正在床上酣睡的雪莉直接就被阿狗带着飞到了半空,“咚”一声巨响之后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旁边的墙壁上。 “阿狗你神经病啊!”雪莉被撞的七荤八素,刚一落地就窜了起来扑向阿狗,“好生生的你干嘛突然……” 她终于注意到了正站在门口的歌蒂娅,也注意到了阿狗那惊魂未定的样子。 “阿狗你没事吧?” 雪莉跟歌蒂娅几乎同一时间开口了。 “我没事我没事……不对不对,有点事儿……”阿狗好像还没缓过劲来,仍然浑身哆嗦着,目光不住地游移,似乎想看向歌蒂娅的方向,却又忍不住本能地回避,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船长小姐您身上是不是带着什么东西…·在您左边口袋里……” “东西?”歌蒂娅一怔,紧接着反应过来,在左边口袋里掏了一下,从里面摸出了一个曾用来放糖果的小金属盒子。 打开金属盒之后,一节拇指大小的、颜色暗沉的古怪“肉块”映入所有人的视线。 “我我我……我!”阿狗在看到那东西的瞬间便更加紧张起来,蹭一下子就窜到了墙角,“这这这这是哪……哪哪来的?!” “黑曜石号最深处,”歌蒂娅皱了皱眉,“你为什么这个反应?你从这东西上……” “幽邃圣主!幽邃圣主的气息!”阿狗整个狗都哆嗦的仿佛开了振动模式,“这是幽邃圣主的血肉啊!” 第三百零九章 倒霉催的阿狗 歌蒂娅这次是真的怔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阿狗这话是什么意思——并非她听不懂对方的话语,而是需要消化一下这富有冲击性的事实。 “你确认?”她从小铁盒中拿起那一小块灰黑色中带着细微蓝色的肉块,又捏了捏,“这东西是幽邃圣主的一部分?” “您……您还捏?!”阿狗看着歌蒂娅这过于“放心大胆”的举动,嗓音都变了调,“您就没感觉到它散发出来的庞大威压和力量吗?” “没有,”歌蒂娅摇摇头,接着又补充道,“而且不光我没感觉到,凡娜和莫里斯他们也没太大反应——他们只觉得这东西有些危险或令人不安,但完全没有你这么大动静。” 听着歌蒂娅的话,阿狗已经不自觉地伏低了身子,以一种全神戒备的姿态趴在桌子旁边,眼眶中的血色光芒忽明忽暗地闪烁着,过了半天,它才嘟哝出声:“它好像确实失去了活力……或者是被您压制了活力,但我分辨不清楚,我是幽邃恶魔,与幽邃圣主有不可隔绝的联系,我眼中……只有无穷无尽的阴影与压力。” “可能确实是跟你的体质有关,”歌蒂娅说着,已经把糖果盒的盖子重新扣上,又随手把这东西塞进了兜里——她注意到随着自己这番动作,阿狗的状态明显放松了许多,“我先把它放起来,你可能会好受点。” “谢……谢谢船长小姐,”阿狗终于哆嗦的轻了一些,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但仍然惊魂未定地看着歌蒂娅的口袋,“您刚才说……这血肉是从黑曜石号最深处带出来的?” “是的,而且是从一个凡人的嘴里,”歌蒂娅轻轻叹了口气,将阿狗和雪莉被送回失乡号之后的发生事情说了出来,“……就在克里斯托·巴贝利的口腔中,我们找到了这块血肉样本。” 在听到了事情的完整经过之后,阿狗的惊愕之情溢于言表。 它抬起头,与雪莉对视了一眼,接着长达半分钟的时间里都没有说话,随后又过了不知多久,雪莉才咂咂嘴打破沉默:“您意思是说……那个名叫克里斯托的船长……临终前从一个神明身上咬下一块肉……话说幽邃圣主算神明吗?” “对凡人而言,没有区别,‘宛若神明,是个极为广泛的概念,”阿狗语气肃然,慢慢摇着头,“我……还是不敢相信,完全无法想象他是怎么做到的——凡人在幽邃圣主面前根本连活动一根手指的力量都没有,更别提什么搏斗和反击………更何况,他又是怎么见到幽邃圣主的?” “黑曜石号曾经进入过幽邃深海?”歌蒂娅顿时皱了皱眉,“它在寒霜外海沉没之后并没有在现实维度连续下沉,而是被传送走了?或者……寒霜的深海之下,其实通向幽邃恶魔的领域?” “我觉得不太可能,”阿狗立刻晃了晃脑袋,“没听说过幽邃深海有哪个地方跟现实维度直接相连的,而且如果两个地方之间真的有了泄露点,六年的时间,寒霜城邦怕是早就该被涌出来的恶魔撕碎了一一黑曜石号沉没可是六年前的事情。” 歌蒂娅略作沉吟。 可现在她所掌握的情报实在是太少,即便再怎么思索推测,也很难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唯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从黑曜石号带出来的那块“血肉”,是个相当危险的东西,看样子别随便拿出来最好。 当然,她也考虑了是否要把那肉块直接付之一炬或者塞进失乡号的主炮里打出去 根据自己接触到肉块之后感觉到的反馈,歌蒂娅认为这东西应该也是可以作为“超凡柴薪”被灵火烧掉的,但在短暂权衡之后,她还是决定先保留着这东西。 万一将来能派上用场呢? 思索之余,歌蒂娅的注意力又落在了阿狗身上。 这幽邃猎犬缓了一会,又有意识地不去关注那“圣主血肉”所在的位置,现在看上去状态好多了。 “其他幽邃恶魔也跟你一样么?” “啊?”阿狗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您是说……” “幽邃恶魔都来自圣主,你曾跟我说过,像你这样比较强大的幽邃恶魔的栖息地甚至就在‘圣主’旁边,”歌蒂娅注视着阿狗血色的眼眶,“可你在靠近幽邃圣主的气息之后却是这个反应——那你们平常是怎么住在圣主旁边的?每天就这么哆嗦?” 阿狗显然怔住了,大概是没想到船长小姐的想象力竟可以如此跃进且具体,但在片刻沉默之后,它还是摇了摇头,坦然说道:“正常的幽邃恶魔……不会有我这样的反应。” “嗯?” “理智是疯狂的前提,”阿狗叹了口气,“有智慧才懂得恐惧,有人性才会分辨兽性——我背离了正常幽邃恶魔的‘轨迹’,也就失去了靠近幽邃圣主的资格。” 一旁的雪莉眨了眨眼,突然反应过来:“阿狗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些很有哲理的话?!” “理智是疯狂的前提…”歌蒂娅无视了雪莉的咋咋呼呼,只是若有所思地低语着,“所以,你现在既无法返回‘故乡,,却又斩不断和幽邃圣主的联系,你无法再靠近圣主的气息,却又对这气息敏锐无比?” 阿狗抱着脑袋叹气:“差不多是这样。” “那你够惨的。” 阿狗的声音好像都快哭出来了:“正常情况下也不会有人突然拿着一块圣主血肉在我面前捏来捏去啊……这里可是安全稳定的现实维度!” “这倒是我的过失,”歌蒂娅诚心实意地道歉,“我之前没想到。” “别别别,您千万别跟我道歉!”阿狗顿时有点受惊,蹭蹭蹭几下钻到了桌子” “……好吧,”歌蒂娅呆了呆,脸上不由露出古怪的笑意,随后摇摇头,转身准备离去,“那我先不打扰了,你接着看书吧。” 雪莉赶紧起身相送,但歌蒂娅突然又停了下来,扭头看着她。 “你也跟阿狗学学,现在它甚至可以看小学的启蒙故事了,你拼自己的名字五次还是能错三次,不觉得尴尬么?” 雪莉理直气壮:“阿狗是追逐知识的恶魔啊,它学习能力强很正常的!我哪能跟它比?” “首先,‘追逐知识,几个字不是这么用的,其次,就算阿狗是追逐知识的恶魔——你也别成天绕着知识走,”歌蒂娅语气有些无奈,“过两天得给你们安排一场考试了,我要看看你平常到底都学了多少东西。” 撂下这句话,她便转身离开了房间,随手关上房门。 在门口等了几秒种后,雪莉的悲鸣和骂街声如预料之中响起。 歌蒂娅脸上浮现出愉快的笑容。 她迈开脚步,向船长室的方向走去。 夜色渐深。 被迷雾、浮冰和诡异乱流封锁隐蔽的海雾舰队母港内,安娜莉丝正缓步走在港区边缘的小路上。 寒冷的夜风从海面方向传来,碎浪拍击海岸的声音起伏不休,世界之创清冷又晦暗的光辉浸润着整座岛屿,而遥远的空气中,依稀还能传来港区广场上喧嚣沸腾的动静。 水手们正在聚会,用美酒、烟草和吵杂的乐器驱散亡者滞留尘世的空洞,用彻夜喧闹消耗着他们冰冷又无尽的精力——但对于安娜莉丝而言,这种聚会还是过于闹腾了。 这不利于她冷静思考。 另有一个脚步声跟在她身后。 那是她忠心耿耿的大副艾登——现在他闻上去还是像一块培根,而且增加了些肉桂和丁香的味道。 这味道让安娜莉丝不禁感叹:普兰德人在烟草领域的花样还真不少。 “你可以去参加广场上的聚会,”安娜莉丝突然说道,“没必要陪我在这冷清地方散步。” “我等着参加后半夜的,”艾登说道,“他们从冷港那边请来十二个巴迪卡舞娘——那个劲儿大。” “船长女士?” “这么冷的天,跑到活死人占据的海盗岛上跳舞,而且还是后半夜——你老实说,你们到底开出了怎样该死的价钱?” “其实也没多少,”艾登摸了摸自己锃光瓦亮的脑袋,呵呵笑着说道,“海乌鸦号上周出门跑业务的时候正好救下了‘弯刀马丁,的船,您知道的,马丁名下掌控着冷港四分之一的剧场和舞团……” 安娜莉丝:“……” 这位海雾舰队总指挥官,被海盗尊称为”北方女王”的海盗女士在夜风中沉默了几秒钟,伸手捏了捏眉心,在几秒种后表情恢复平静。 “我们还是聊聊匕首岛的情况吧。” “好的船长女士。” 第三百一十章 夜幕下的海盗岛 自第八个“三号潜水器”在寒霜近海被打捞上来并送上城邦附近的匕首岛之后,那座岛屿便被城邦当局设为了军事禁区,连带着周边两条临近航线也不再对民间开放。 这当然引起了许多人的猜测,不只是寒霜本地人在猜测,那些被迫远离匕首岛的船主和附近的海盗、探险家们也在猜测,他们好奇那座岛上发生了什么,好奇寒霜当局在隐藏什么秘密,而且其中不少猜测还说的有模有样,从“研究新式武器”到“举行危险仪式”不一而足——可是没一个靠谱的。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几个人还知道“潜渊计划”了。 “我们的人现在想收集匕首岛的情报也越来越难了,”港区边缘的小路上,艾登表情严肃地对安娜莉丝说道,“那座岛的封锁等级在近期有过调整,他们甚至监控着每一寸海岸,潜水靠近不再可行,而我们收买以及控制的暗探、内应们最近也被调离了关键位置一倒是没有暴露,只是匕首岛如今的物资输送和人员调动已经完全在当局的一个特殊名单内部完成,我们插不进手。” “……完全变成军事禁区了吗,”安娜莉丝停下了脚步,“难道他们从那个‘三号潜水器,上发现了什么?或者已经打开了舱门?” “不好说,”艾登摇了摇头,“不过我们最后一次打探到岛上的情报时还曾看到过寒霜当局下发的一条命令,命令上专门提到过不可打开潜水器的舱门,且从潜水器外壳上刮取的任何样本在研究结束后都必须投入焚烧炉——至少从这条命令上,能看出城邦执政官还是很谨慎的。但这已经是数天前的情况,谁也不知道现在是否会有什么变化。” “……如果长期无法得到调查结论,再出些危险诡异的实验事故,寒霜当局最明智的做法应该是直接将潜水器投入熔炉,不要再继续做什么研究,就像我们当年那样,”安娜莉丝皱着眉头,“但他们到现在还封锁着匕首岛……这说明他们一定想从那潜水器中挖掘些秘密出来。” “……理论上,寒霜高层应该知道当年的潜渊计划,至少也该知道深海中的危险恐怖。” “知道是一回事,理解是另一回事——后代可以从书本和口述中听到先辈的故事,但除非亲身再经历一次,他们是很难想象那种恐惧和无力感的,”安娜莉丝摇了摇头,“面对超凡失控,人类最大的优点是可以‘遗忘’,最大的缺点也是如此。” 艾登看了看自己的船长,在沉默了十几秒钟之后才终于开口:“船长,我们要采取些比较……主动的行动么?” “比较主动的行动?” “与寒霜当局接触,警告他们,或者更干脆点……舰队突袭匕首岛,把那个‘三号潜水器,抢过来,”艾登直截了当地说道,“以匕首岛目前的守备力量,应该是扛不住海雾舰队一轮强攻的。” 说到这他顿了顿,补充道:“否则任凭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对着一个从深海飘上来的扭曲复制体敲敲打打,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会搞出大乱子,太让人不放心了。” 安娜莉丝陷入了短暂的思索中。 片刻之后,她摇了摇头:“即便我们成功突袭了匕首岛,你能确定我们可以在寒霜主力反应过来之前找到三号潜水器的下落么?那座岛的规模可不小……一旦用了太长时间去搜索,我们就要面对数倍的城邦海军了。海雾号再强也不是无敌的,更何况……” 她停了下来,脑海中却浮现出寒霜女王的面孔。 下一秒,安娜莉丝及时停止了胡思乱想——好险没浮现出另一张跟寒霜女王一模一样的脸。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我还需要好好想想这件事。” “那您可需要早点下决定,”艾登点了点头,而就在这时,一阵钟声突然从港区广场的方位传来,这位大副立刻抬起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啊,后半夜了……船长,不如干脆您也去广场上热闹热闹?调整一下心情对您接下来做决断或许也有好处。” “我就不去了,”安娜莉丝下意识摇着头,“我又不感兴趣。” “偶尔露个面也好嘛,” 艾登颇为热情地撺掇着,“巴迪卡舞娘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到的——她们的舞姿比穿越风暴的黑尾岩雀还要漂亮灵动,更何况您不是只对同性……” “我说的不感兴趣就是这个,”安娜莉丝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自家大副的喋喋不休,“而且说实话,我这个船长真出现在聚会上,水手们真的还能尽情胡闹?” “能啊,这怎么不能,” 艾登随口说道,“那帮家伙的脸皮您又不是不知道,又硬又厚还能再生……” 安娜莉丝:“……” 但到了最后,艾登终于还是没能说动固执的船长女士,而是独自去了港区广场,参加今夜的聚会活动。 午夜之后的海盗岛上,仍然沸腾喧闹。 无眠无休的不死人有着无限的精力,这座被超凡力量改造、笼罩的岛屿上也没什么宵禁的规定,他们的欢庆聚会可以持续一整天,从日升到日落,又从日落到日升。 广场一侧的高台已经被改造成了舞台。 临时加装的木板墙挡住了来自海岸方向的寒风,舞台周围熊熊燃烧的火盆多少抵挡了冬夜的寒冷——不死人们早已无惧寒暑,但今夜造访海盗岛的“人类客人们”还需精心保护。 来自冷港的妙龄少女们在篝火与寒风之间热烈起舞。 裙袂翻飞,舞娘旋转,篝火在夜色下爆裂跳跃,远方的海浪声连绵不休,可怕的不死人在台下鼓噪,迷雾笼罩的海盗岛上,却有着这个世界罕有的喧闹夜幕。 安娜莉丝在广场旁一处不太醒目的角落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向舞台附近。 她不是来参加聚会的,而是准备返回住处,只是途经广场。 每周一次的海员聚会,这是当初在寒霜海军中便有的一项“风俗”,如今哪怕是离开了寒霜,这习惯也一直保留在海雾舰队中。 半个世纪的时光,许多东西变了,也有许多东西没变。 安娜莉丝看着那帮老部下们在广场上的闹腾模样,脸上渐渐有些笑容,但突然间,她的笑容又有些收敛。 她看着不远处的舞台,看着台上的舞娘们,看到她们舞姿热烈,腾跃宛若惊鸿,眼神却略显迟钝、麻木。 她们应该是提前饮下了用多种草药和少许超凡催化物混合炼制的药剂——不算罕见的东西。 药剂的力量能在一定程度上让她们抵御寒冷,却也同时影响着她们的认知和思维。 这能避免她们恐惧,让她们的思维中暂时只剩下舞蹈的本能。 显然,这些舞娘的主人不希望自己手下的工具们因为恐惧而破坏了自己和冷冽海海盗头目间的和平关系。 安娜莉丝叹了口气。 这其实很常见,敢于在海盗间做生意,甚至往海盗岛上派人的“冷冽海大人物”们都有些类似的手段,毕竟教会和当局都不会掺和他们的灰色生意,那么普通人当然就只能想些“偏方”来对抗无垠海上的阴影和恐怖,海盗和“风险投机商”的生活从来都不是像冒险故事里写的那样在惊悚中透露着浪漫的。 从某种意义上,灌下药剂也是对舞娘们的保护。 安娜莉丝只是觉得有些扫兴—她还以为“弯刀马丁”这么多年过去会有些长进,却没想到对方还在用十年前的老伎俩来运营他的“冷冽海娱乐产业”。 她摇摇头,准备转身离去。 但就在他刚要走的时候,一阵轻微的火焰噼啪声却突然传入了她的耳中。 这异样而又有些熟悉的火焰声瞬间让安娜莉丝心中一紧,差点就没稳住脚步,紧接着,她便瞪着眼睛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旁边一处结冰的墙面上正在跳跃起幽幽的绿色火光,而伴随着光影蔓延,那冰面中央瞬间漆黑宛若夜幕,一名容貌精致完美到近乎非人的“少女”则从中迈步走出。 “晚上好,安娜莉丝,”那“少女”开口了,“希望我没打扰到你休息。” 安娜莉丝死死盯着那冰面中浮现出的身影,憋了半天才努力维持正常表情回应对方的招呼:“晚……晚上好,母亲。您为什么突然……” “有些事情与你商议,顺便也来看看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歌蒂娅随口说道,“你在做什么?” 一边说着,她一边抬起头,目光越过安娜莉丝的肩膀,看到了远处的舞台。以及在寒风中仍然只穿着单薄衣裙的妙龄少女们。 “……” “不是您想的这样!” 第三百一十一章 情报交流 老母亲关心女儿日常生活想看一眼自家大女儿在家干什么。 大女儿晚上十二点半在冰天雪地的海岛基地上撑了个台子看十几个姑娘跳肚皮舞。 老母亲心神巨震。 安娜莉丝这一瞬间整个人都是蒙的——坦白说,她此时此刻的惊悚感受和满脑子山呼海啸的念头甚至都超过了前些天听说寒霜附近又冒出来个“三号潜水器”的时候。 这位在冷冽海鼎鼎大名的“北方女王”浑身僵硬地往旁边挪了挪身子,甚至想用这种笨办法挡住歌蒂娅的目光,却只看到旁边紧接着又有一片覆盖冰晶的墙面亮了起来,母亲那看起来被自己还要小十几岁的靓丽身影直接走到了另一个镜面上,继续望着舞台的方向:“她们不冷啊?” 安娜莉丝下意识开口:“……冷,但能用特殊的炼金药水扛……” “安娜莉丝啊,”歌蒂娅回过目光,看着跟冰雕一样已经完全僵硬下来的安娜莉丝,“别这么紧张,你早就是个成年人了,有什么日常爱好是你的自由,只不过……这份特殊的爱好还是有些出乎我的预料。你妹妹知道吗?知道你是同……” “不是您想的那样!”安娜莉丝忍不住又嚷了一声——这次跟之前的声音比起来更多了一份无奈甚至绝望,“您也千万别跟她提行吗?如果您将来有机会联络她的话…·” “哦,那看来她不知道,”歌蒂娅点点头,“确实,这种事情还是别让露克蕾西娅知道的好。” 安娜莉丝:“您要我怎么说您才……” 歌蒂娅笑了起来。她当然能看出安娜莉丝此刻脸上的表情,也听到了对方刚才的叫嚷,她只是感觉有趣一一要从海盗中的“北方女王”身上看到这种反应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精彩一幕错过可就太遗憾了。 而在看到歌蒂娅脸上露出笑容的一瞬间,安娜莉丝便明白过来。 她首先是错愕。母亲在跟自己开玩笑,一个有些恶劣的,却又久违了的玩笑。 紧接着,她便收敛了错愕的表情,让自己的表情迅速严肃起来——就好像刚才的失态完全不曾发生过一样。 “您如果看够热闹了,就谈正事吧,”这位“北方女王”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说道,“我不相信您深夜来访就只是为了跟我开这种玩笑的。” “我遇到一艘船,”歌蒂娅也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开门见山地说道,“黑曜石号,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黑曜石号?”安娜莉丝先是皱了皱眉,回忆了一下目前在各个航线上比较有名的船只,发现并无所获,但紧接着,她脸上的表情便微微变化了一下,“您是说黑曜石号?我知道的黑曜石号只有一个,但它应该已经沉没了……” 正如歌蒂娅所料。没有谁会比一个在北方区域盘踞半个世纪的海盗头目更了解这片寒冷海域上的船只情况,而如果是一艘因海难沉没的舰船,就更会在安娜莉丝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因为海难沉船被视作无垠海上最大的噩兆,船长们可以不关心别的舰船,却一定会去了解那些沉没的船只叫什么名字,装过什么货物,做过什么事情,以及去过什么地方。 “就是它,那艘已经沉没了六年的沉船,”歌蒂娅点点头,“它再次出现在海面上,已经完全变成诡异之物——上面到处都是颠倒错乱的舱室结构,拥有生命的泥浆物质,以及……一个似人非人的‘船长,。” 歌蒂娅的话音落下,安娜莉丝已经慢慢睁大了眼睛,短暂思索之后,这位海盗女士脸上已经满是惊讶与严肃。 她没有质疑,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母亲不会在这种时候、在这种事情上跟自己撒谎 她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但即便如此,她仍然感觉难以置信,因为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听上去是不是很熟悉?”歌蒂娅的声音继续从冰面中响起,仿佛裹挟着冷冽海上的寒意,“与‘三号潜水器,的情况有些类似,但更加严重,那是一个从深海中返回的复制品,而遭到扭曲的不只是里面的乘员,更有船只本身。你是参与过潜渊计划的,所以我想听听你的判断。” “我的判断……”安娜莉丝张了张嘴,但紧接着又意识到了另一件事,“等等,您是在哪里遇到那艘船的?!” 她突然反应过来,黑曜石号沉没的位置是寒霜附近,理论上“复制品”上浮也应该在寒霜周围才对,母亲又是怎么会遇到那艘船的?! 冰面中的歌蒂娅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 “你在一个足够高的地方吗?” “足够高的地方?”安娜莉丝看看四周,有些不明所以,“这里地势倒是还可以,港区整体都在高地上……” “西南方向有视线遮挡吗?” “没有。” “哦,你看着那个方向,稍等。” 安娜莉丝下意识地看向了海岛西南——那是一片平缓且地势向着大海略微倾斜的缓坡,港区主要的居住设施便分布在这道缓坡上,这道缓坡的尽头是海岸,海岸之外数公里,则是围绕这座秘密母港的浓雾与乱流。 浓雾中有什么东西一闪。 那是幽绿的火光,如幽灵般在雾中升腾闪耀。 安娜莉丝眨了眨眼睛。又过了一会,他才听到一声遥远、朦胧却又绝非幻觉的轰鸣。 那是古老的前装滑膛炮在开炮。 “您在冷冽海……”安娜莉丝感觉身上的肌肉有些紧绷,一种微妙却又无孔不入的寒冷仿佛在渐渐将自己笼罩,她迟疑着回过头,看着冰面中的歌蒂娅,“您……找到了这里?” “不太好找,你的岛屿周围到处都是浓雾和浮冰,还有横冲直撞的海流,但幸好灵界风平浪静,有安全的航路,”歌蒂娅笑了起来,“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直接把失乡号开到你的岛屿旁的,这会让你的部下们感到紧张——失乡号会藏身在你身边的浓雾中。” 安娜莉丝想了想,突然觉得母亲这最后一句话好像更加令人毛骨悚然——这还不如直接把失乡号开到港口呢! 但这句话她到最后也没敢说出来。 因为她担心自己第二天一睁眼就真的看到失乡号的旗杆杵在港区上空。 “你的表情紧张且沮丧,”歌蒂娅的声音突然传来,“我为你带来了困扰?” “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安娜莉丝慌忙开口,一边整顿着自己的表情一边说道,“只是事情有些突然,而且我还不太适应……跟您的相处。” 说到这她顿了顿,赶在歌蒂娅再次开口前又赶紧问道:“您为什么突然来冷冽海?应该不只是为了来给我个‘惊喜’吧?” “发生了一些事情,”歌蒂娅点点头,“本应死去多年的人突然从寒霜来信,引起了我的关注,而我来到这里之后很快便又见到了那艘‘黑曜石号,更印证了我的猜想,现在我怀疑当年潜渊计划遗留的阴影正在寒霜下方蠢蠢欲动。” 潜渊计划…… 安娜莉丝脸颊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诸多记忆在心中起伏——有半个世纪前的,也有最近才发生的。 母亲突然带来的消息仿佛一柄利刃,斩开了原本只是稍微掀开一角的帷幕,安娜莉丝突然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情远非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不只是一个“三号潜水器”,不只是一个匕首岛,寒霜深海之下……不只有潜渊计划在复苏。 “您的怀疑恐怕是正确的,”他张了张嘴,表情复杂地开口,“寒霜下面真的在出问题,您遇到的黑曜石号并非个例……您知道吗?就在不久前,寒霜当局还在近海区域打捞到了一样东西。” 冰面中的女声沉默了几秒钟:“看你的表情,我想我猜到那是什么了。” “是的,三号潜水器,第八个复制体,现在它已经被送往寒霜附近一个叫做‘匕首岛的荒岛上,当局把那里划为了军事禁区,想要搞明白复制体的秘密,”安娜莉丝说着,摇了摇头,“而这还不是唯一的消息,最近寒霜城邦内更是传来了死者复生的流言,据说有死者突然挣脱坟墓,甚至有死亡和失踪多年的人突然出现在城市街头——但又有截然相反的消息说他们只是普通的城邦居民,是神经过于紧绷的教会守卫者在宵禁时间之外随意抓捕路人。” 安娜莉丝叹了口气。 “匕首岛上的情报,因为消息封锁所以现在很难打探清楚,寒霜城邦的情况,我倒是有些眼线,根据眼线回报,城邦里最近确实常有怪事发生,也有陌生的面孔在城市内进进出出,但要说死者复生……我认为并无太大可信度。” 第三百一十二章 来自老母亲的邀请 没有人比安娜莉丝和她的不死人水手们更明白生与死之间的那道界限是怎么回事。 死亡之神巴托克有一扇门,用于锚定生与死之间的边界,简而言之,只要生者的灵魂通过了那扇门,便抵达了死者的世界,而那扇门是单向的——换句话说,只要没有通过那扇门,那么不管是短暂的尸体苏醒还是持续性的不死人诅咒,其实都算不上是真正的“死而复活”。 “世界上有很多人会把‘不死人’和‘死者’混为一谈,甚至认为前者就是钻了死神之门的空子,”安娜莉丝回过头,看着广场上鼓噪的水手们,平静地说着,“但实际上,他们只是因灵魂污染而被那道大门拒绝,因此被卡在了生与死的边界,若是按照死亡教会严格的概念划分,‘不死人’其实是属于生者的世界的。” 歌蒂娅一时间没有说话,而是回忆着自己在那座墓园中的经历。 在棺材里苏醒,被墓园的看守人称作“躁动者”;一群湮灭教徒前来窃取尸体,他们似乎早料到那尸体会有异动;躯壳突然自我崩解,就像“抵达了某种极限”…… “寒霜可能并没有出现真正的死者复活,但多半真的有人目击到了已死之人出现在城市里面,而这些事件背后,极有可能跟一群湮灭教徒有关,”歌蒂娅在沉吟之后不紧不慢地说着,“只是还说不好他们到底渗透进去多少,也说不好他们想干什么。” “湮灭教徒?”安娜莉丝吃了一惊,她没想到这事情竟然又一下子跟邪教徒扯上了关系,“您怎么确定跟他们有关?” “他们曾尝试从城邦墓园中带走一具尸体,看上去准备充分,甚至提前预料到尸体会有异动——虽然最后的实际情况跟他们预料的有一点点差别。” 安娜莉丝一愣一愣地听着,又有些狐疑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您……怎么会知道这些情报?而且还如此详细……” “那个尸体是我。” 安娜莉丝:“……啊?” “一次晚间散步而已,恰巧遇上了窃尸者,”歌蒂娅没有详细解释,“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死者回归’事件背后是否又跟寒霜下方的那片‘深海’有关系。” “死者回归与‘深海’?”安娜莉丝皱了皱眉,她确实不曾把这两件事联想到一起过,此时听到母亲突然提起,不禁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么说?这两件事之间……” “很简单,我‘暂用’的那副躯壳在最后出现了诡异的崩解现象,崩解过程中呈现出的状态与你描述的潜渊计划出现的‘复制品’非常相似。” “崩解中的状态?”安娜莉丝语气惊讶,紧接着是疑惑,“但……潜渊计划的复制品来自一千米以下的海底,城邦中的死者又怎么会跟那里扯上关系……” 她停了下来,脸上表情变得复杂而凝重,片刻之后才抬起头:“难道说,那种‘复制’的力量已经在城邦中蔓延,而您提到的那些邪教徒就是推动者?可湮灭教徒跟深海之间也不该有什么牵扯才对……” 听着安娜莉丝的自言自语,歌蒂娅却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在黑曜石号的最深处,在“克里斯托船长”的口腔内,那一小块蕴含着幽邃圣主气息的血肉! 如果那艘幽灵船真的是来自寒霜下方的深海,如果那位克里斯托船长(姑且不论他是复制体还是本体)真的曾与幽邃圣主接触过……那城邦内的湮灭教徒就跟深海有关系了! 安娜莉丝好奇地看着冰面中的身影:“母亲,您在想什么?” “你对幽邃圣主有多少了解?对湮灭教徒呢?”歌蒂娅突然抬起头问道,“你跟他们打过多少交道?” “没怎么打过交道——湮灭教徒虽不像终焉传道士那样神出鬼没,却也属于行事低调、行踪诡秘的群体,他们醉心于研究恶魔知识,并通过恶魔知识‘纯化’自己,一般不会跟外人有瓜葛。” 安娜莉丝摇了摇头,又接着说道:“至于说到幽邃圣主……我听说祂的位格等同神明,却没有神明的权柄,在少数资料描述中,祂是一个匍匐在幽邃领域最深处的巨大肉块,用无数的腕足把守着一道通往亚空间的大裂隙,但也有说法提到祂其实是被卡在了那道裂隙上,是某种伟大的力量将它封印在那里…… “这方面的资料向来模糊离奇,毕竟尘世中的凡人几乎没有任何手段能观察到幽邃领域的情况,所有这方面的研究都建立在对灵界投影的间接观察以及对某些湮灭教徒的灵魂拷问上。” 说到这,安娜莉丝又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您为什么突然问起幽邃圣主的事情?” “在黑曜石号最深处,我找到一小块血肉,它极有可能来自幽邃圣主。” 安娜莉丝:“……?” 她今天晚上的惊愕次数明显已经超过了刚才看到十二个巴迪卡舞娘在台上跳舞时的老母亲。 “我知道伱不相信,但事情是真的,”歌蒂娅当然能看出安娜莉丝脸上的不敢置信,“我这边有一只幽邃恶魔,它能帮忙鉴定。” 安娜莉丝的语气仍然有点发懵:“幽邃恶魔?帮忙鉴定?” “一只幽邃猎犬——你是见过的,”歌蒂娅随口说道,“虽然你当时只见了一瞬间。” 安娜莉丝怔了怔,好像想起什么,顿时伸手摸了摸额头。 歌蒂娅点点头:“对,就是它。” 安娜莉丝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歌蒂娅则抬起视线,目光越过安娜莉丝的肩膀,看了一眼广场的方向。 在几轮舞蹈之后,即便是提前服用了药剂的舞娘们也该休息了。 “交谈该结束了,”歌蒂娅突然说道,“这次的事情看来比你我想象的都要复杂,仅凭这样隔着一层镜面的讨论很难得出什么结论。” “您的意思是……” “我会派一名信使过去,信使会把你带到失乡号上,在这里,我们可以更方便谈一些事情,也能让你亲眼看看我从黑曜石号深处带出来的东西。” 去失乡号上?! 尽管这是一个语气平和的邀请,安娜莉丝却还是忍不住瞬间感觉到了一股寒意和紧张。 她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变化,但眼神中的瞬间反应还是落在歌蒂娅眼里。 “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直接过去,”冰面中冷澈悦耳的女声淡淡说道,“但这就需要你首先跟自己的部下们做好准备了。” 安娜莉丝神色有些紧绷。 自己前往失乡号,还是让失乡号开进海雾舰队的基地? 不管哪一个选项,似乎都有点挑战人生成就的意思。 但短暂的权衡之后,她用理智做出了决定。 “您派信使来吧,我过去还更方便一点。” 安娜莉丝坦然看着冰面中的母亲。 理智告诉自己,母亲真的已经取回了人性,那么即便是从亚空间返回的失乡号……理论上也不是什么凶险禁地。 有什么不能过去的? 自己过去,也只需要自己做些心理准备而已,可如果让失乡号直接开进母港,那需要做心理准备的可就不止有自己了。 只需要对抗一点点的紧张本能而已。 “这很好,”歌蒂娅点了点头,似乎对安娜莉丝的回答很满意,接着她微微向后退了半步,其身影便迅速在冰面中暗淡、模糊下来,“那我先离开了,还有些事情要忙,在信使出发前,我会通知你的。” 安娜莉丝在那正逐渐恢复常态的冰面前微微弯腰,等到最后一丝绿焰消散,她才重新直起身。 随后她定了定神,转身朝广场的方向走去。 广场上,后半夜的喧闹还未止息,不死人水手们要么大吃大喝,要么肆意谈笑,还有一些距离舞台较近的粗鲁人在尝试对台上的舞女们吹口哨——却因为口腔或喉咙漏风而只能发出滑稽的声音。 舞台上,舞女们已经结束了表演,她们在领班的指挥下站成一排,似乎在等待着下一步的解散命令,寒风吹过篝火与挡风板间的缝隙,其中几位少女好像有点发抖,而在她们麻木迟钝的眼神中,渐渐开始有灵动的神情浮现。 炼金药剂的效果快结束了,正常的感情会回到她们的头脑中。 有两位少女脸上渐渐带上了一点点好奇,但更多的人眼神中渐渐浮现出的却是恐惧。 满广场奇形怪状的不死人——即便提前做过心理准备,这也不是一般人能扛得住的场景。 大副艾登跑了出来,他一直在关注舞台上的动静,这时候直接来到了广场中的最高处,扯着破锣嗓子冲那些仍然在喧闹的水手大声嚷嚷:“散了散了!没跳舞了!模样最吓人的那帮都把脸挡上,缺胳膊少腿的自己钻桌子底下去,姑娘们要走了——让开舞台旁边的小路……威伦!你给我钻桌子下面去!你那张脸我看见都吓一跟头!” 于是广场上的水手们轰然响应,挡脸的挡脸,躲藏的躲藏,闹闹哄哄又嘻嘻哈哈,舞台上的舞娘领班则先是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幕,紧接着又反应过来,仓促而尴尬地对艾登行了个礼,赶紧带着女孩子们走下台去。 那些带着紧张与恐惧神色的女孩努力将自己躲藏在其他人身后,脚步匆匆地走向给她们安排的临时住处。 也有两个胆子极大的姑娘故意停了下来,眨巴着眼睛好奇地看着广场上的不死人们。 一个女孩在路过艾登的时候仰起头,笑嘻嘻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大副整个人都尴尬起来,差点从高台上掉下去。 来自冷港的舞娘们离场了。 艾登也终于注意到了来到广场上的安娜莉丝。 第三百一十三章 债务已清 艾登从高台上跳了下来,来到自己的船长面前,在注意到船长的神色格外凝重之后,他的表情也立刻跟着严肃起来。 “船长,发生什么事了?” “一份邀请,我无法拒绝,”安娜莉丝看了看四周,随后叹了口气,“明天或后天,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一趟。” 艾登顿时瞪大了眼睛:“有消息送到岛上?刚才?而....这冷冽海上怎么还会有您都无法拒绝的邀请?” 安娜莉丝又叹了口气:“……是我母亲。” 艾登眨眨眼,憋了半天: “……您大概离开多久?” “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一两天吧,”安娜莉丝没有在意大副语气中的微妙变化,她现在心中思绪繁杂,也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说其他的,“ 会有信使来到港区,接我前往失乡号,这件事暂时不要对外公布,在我消失的时间里,你统筹好一切。” 艾登立刻低头领命:“是,船长。” 随后这位大副停顿了两秒钟,似乎略显迟疑,才忍不住看了看周围,靠近过来跟安娜莉丝嘀咕着:“难道 .....主母就在这附近?” 安娜莉丝想了想,表情格外严肃地点了点头:“失乡号就隐藏在我们身边的迷雾中。 肉眼可见的,她便看到艾登身上的肌肉一点点紧绷起来。 “.....船长,停止呼吸这么多年,我今天终于又感觉到‘冷’是什么意思了,”大副艾登的声音都明显小心翼翼起来,“您确认主母....是找您见个面?”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直觉告诉我,这趟旅程应该是安全的,”安娜莉丝低声说道,接着回头看了一眼广场方向,看着那些仍然不愿散去、准备聚会到日出的水手们,才又转头看着大副,“但其他水手不一定会这么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听着船长郑重的话语,艾登慢慢点了点头。 他知道自己的船长在担心什么。 海雾舰队规模庞大,而除了有少数被收买或依靠契约雇佣的普通人作为外围成员之外,这支舰队的大部分成员都是像自己这样的“不死人”,而这些不死人水手们严格来说其实又可以分成两拨一一 其中一大部分是前寒霜海军的成员,这些曾经效忠于寒霜女王的军人原本也都是普通人,是在寒霜叛乱发生之后,这些仍坚持留在队伍里的忠诚派才被逐步转化成了现在的样子。 在半个世纪间无休止的战斗中,在和叛军不断的交手中,死亡与海雾号本身的诅咒力量把他们一点点变成了如今的“不死人水手”,并成为了海雾舰队的一部分。 而另外一小部分水手,则是“冰山中将”安娜莉莉手下真正的“原始骨干”:他们是曾经失乡舰队的成员。 歌蒂娅·斯卡蕾特是他们昔日的“船长”,他们亲眼见证了失乡号的转化与坠落,亲身经历过这一个世纪的风雨颠簸,他们曾跟着安娜莉丝效忠寒霜,又看着寒霜在剧变中天翻地覆——这些效忠一个世纪的水手被称作“第一期”,而那些效忠半個世纪的,则被称作“第二期”。 艾登自己,还有那个脑袋都瘪下去一块的半吊子老牧师“威尔”,都算是“第一期”的成员。 一个世纪的阅历,让艾登能看出很多隐藏在明面之下的东西。 失乡号以及“歌蒂娅船长”在两拨水手眼中的意义是不同的,同一个消息放到他们面前,所引发的反应也是复杂而不可控的。 而现在连安娜莉丝船长自己都不敢确定失乡号和“歌蒂娅船长”真正的状态如何,更不敢确定这状态是否真的长久稳固。 所以在事情明朗、局面确保可控之前,船长前往失乡号的消息不能放出去——否则这岛上绝对会乱成一锅粥的。 就在这时,安娜莉丝的声音又传来,打断了艾登的思索:“ .....明天一大早,就把舞娘们送回冷港吧。” “明天就送回去?”艾登不知道船长为何突然提起这个,“您是对她们不满意吗?” “失乡号就在附近,最近还是别让普通人靠近这座岛了,”安娜莉丝摇了摇头,随便找了个借口,毕竟“亲妈震惊”这种理由怎么想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紧接着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你后面那句话倒是提醒了我,就这么直接送回去,那个刻薄的‘弯刀马丁’说不定会苛责那些舞娘....回头我写封信,你把它交给舞娘的领班。” 艾登立刻低头:“是,船长。” “嗯,”安娜莉丝点了点头,接着好像又想起件事,“对了,刚才我来的时候看到有-一个 舞娘停下来跟你说了些什么,看你那无措的样……她跟你说什么了?” 艾登一时间有点尴尬:“她说我头型很性感......” 安娜莉丝默默看了看大副那锃光瓦亮的脑壳。 冷港的舞娘果然是热情奔放的一性格很热情,审美挺“奔放”。 …… 黑暗,孤寂,寒冷,静默。 一望无尽的荒芜旷野在黑暗中延伸着,旷野中没有草木,也没有动物,只能见到嶙峋的怪石和风化腐朽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古怪废墟坍塌倾颓,在凄凉的气氛中永恒缄默着,又有时不时闪过天空的古怪幻光在黑暗中飘动,偶尔照亮旷野,偶尔在大地上投下斑驳扭曲的影子。 一个空洞的黑影在旷野中跋涉着。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跋涉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出发时的名字,他只记得自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出发了,而那时候残留的粗浅印象告诉他,自己其实早就应该到了终点,早就应该在某个安宁之地歇息了才对。 是什么耽误了自己这趟旅程?让自己只能在这旷野中不断地跋涉? 这个朦胧而空洞的黑影思索着,但很快这点断断续续的思索便被更大的空洞吞噬,让他只能依照本能继续向前走去。 可突然间,他脚步踉跄了一下。 自己似乎绊倒了什么东西?或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撞上了? 空洞的黑影低头看了看自己,看到自己朦朦胧胧的躯体上好像浮现出了一些色彩。 他抬起头,继续向前走去。 更多的色彩又浮现在他身上,更多凝实的细节亦出现在他原本如雾般虚幻起伏的体表。 这团人形黑雾身上出现了一身衣服,那是航海者的制服。他渐渐有了面孔,那是一个黑发的中年男人。 他的脚步慢慢变得稳定、轻盈,脚下的嶙峋碎石也不知何时变得平坦了许多。 越来越多的记忆开始浮现在这个灵魂深处。 先是名字,接着是临终之刻,随后是阳光明媚的青年时期,稚嫩模糊的童年回忆,以及襁褓中那细碎温暖的浮光掠影。 他向着旷野的尽头跋涉,而在黑暗中,时不时有大大小小的阴影浮现出来,悄无声息地与他融合。 那似乎是一个个曾经从他身上撕裂、分离出去的个体,如今又逐一回到了它们正确的位置上。 突然间,这个身影在道路的尽头停了下来。 克里斯托.巴贝利有些错愕地抬起头,看到自己不知何时走上了一条大道,大道两旁是沉默伫立的古老石柱,而在道路尽头,一座无比高大、恢弘而又有着古朴繁复花纹的大门正凭空伫立着。 那扇门敞开着,内部却始终朦朦胧胧,看不清门对面的丝毫细节。 只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从这灵魂的内心中涌现出来——要穿过那扇门,要在那扇门对面安歇。 身穿船长制服的中年男人下意识地向前走去,他的前后左右都空无一人,但他仿佛能感觉到,同一时间还有数不清的灵魂也走在这条路上,也在走向那扇大门一-尘世间每分每秒都有死者上路,只是在这孤寂的生死之门前,灵魂们互相之间似乎并不能相见。 然而就在即将触碰到那扇门的时候,克里斯托停了下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是一个浑身包裹着绷带,穿着阴沉繁复长袍,头上戴着兜帽,手中提着一柄长杖的看守者。 是这里的守门人。 克里斯托有些畏惧地看着这个几乎有三米高的“巨人”,作为生者时候的记忆涌了上来,让他恢复了与人交谈的能力:“您....是死亡的主宰吗?” “不,”守门人开口了,从绷带下面传来嘶哑低沉的声音,“我只是祂的使者。” 克里斯托的语气有些悲哀:“ 我没有资格跨过这道门,对吗? 他回忆起了更多东西。 包括自己的死亡细节。 然而那威严的守门人只是低头静静地看了门口的灵魂片刻,便微微向旁边移开:“请进吧,你债务已清。” 第三百一十四章 匕首岛上 从寒霜城邦向东,在海崖上目光所及的尽头,便可以看到一座岩石高耸的海岛——它狭长而弯曲,形似一柄单薄的弯刀或形状怪异的匕首,整座岛屿覆盖着嶙峋怪石与荒芜的沙土,因此寒霜人便直接根据这副形态为它起了个形象的名字,称其为“匕首岛”。 在广袤无垠的大海上,陆地是最宝贵的立足资源,哪怕是再荒芜、再狭窄的孤岛,人们也会想尽办法让它派上用场,匕首岛也不例外。 这岛上有淡水水源,却无可耕作的土地和足够宽阔平坦的地皮,它无法作为稳固的居住地或产粮区,也没有可用的植物和动物,但这座岛上曾有着少量的沸金矿藏,寒霜人便在岛上建立起了采掘场和提炼厂,而在那一点点沸金开采完毕之后,它又承担了一段时间中转港口的作用,在寒霜叛乱之后,城邦周围航路调整,岛上的港口又被改造成了特殊仓储设施,用于保存那些必须远离文明世界的危险事物。 岁月流逝,世事起伏,这座荒芜而遍布怪石的孤岛换了一套又一套的管理机构,现在它由寒霜军方控制,又变成了一座机密的“临时研究基地”用于研究那个从深海中打捞上来的诡异事物。 那些用于保存危险事物的封印装置以及岛上严密的安保措施是进行这种研究的有力保障。 一艘机械快船在正午时分从寒霜驶来,靠近了匕首岛凹陷一侧的军用港口,机械快船上高高飘扬的旗帜标明着它隶属寒霜海军的身份。 在经过一系列复杂严格的验证、检测、登记手续之后,这艘名为“海燕号”的快船获准靠港,伴随着蒸汽核心渐渐低沉的轰鸣,它在栈桥旁停靠下来,并从船舷上放下跳板。 几名身穿蓝黑色海军制服的士兵先从跳板上走下来,随后是一个身材高挑、留着灰色齐耳短发的女军官。 已经有几名驻留岛上的军方人员在岸上等候。 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军官打量了一下栈桥附近的情况,便顺着跳板上了岸,几名在此等候的接应人员立刻上前并行军礼,其中一人开口:“将军,您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二十五分钟,这需要登记以及说明一一您必须亲自去登记室” “嗯”被称作将军的女军官点了点头,她并不认为一名普通士官跟自己这个将军说这些话是什么冒犯——这里是特殊研究设施,一切严格的核准条例都是正常且合理的安全要求。 “我们现在就去……教授那边情况如何?” “麦尔逊教授正在‘密室’,他在对新一批样本进行分析测试的时候有所发现,那东西表层刮取的物质在特殊试验条件下似乎呈现出了奇妙的性质”接应人员说道,“不过具体情况要等到进入‘密室’之后再详谈” “好,带我去登记室吧” …… 距离匕首岛军港不远的海湾内侧,一座由钢筋水泥和巨大岩石混合构筑的坚固建筑物内,研究工作仍然在紧张繁忙地进行着。 这座外观看起来灰扑扑的不起眼建筑就是所谓的“密室”同时也是这座岛上保护措施最严密、结构强度最高的实验室之一。 建筑物内部的大厅中灯火通明。 这是一个偌大的六棱柱形房间,每一面墙都由最坚固的水泥浇筑而成,墙壁的顶端则刻满了具备神秘学意义的符号和宗教象征,又有巨大的经文布带从顶棚垂下,交错悬挂在瓦斯灯的光影间隙中,蒸汽管道从大厅顶交错穿过,某些阀门在发出轻微的嘶嘶声,熏香装置则在大厅角落静静燃烧,神圣的烟雾缓缓融入空气中。 身穿短袍的研究者们在大厅各处忙碌,一个直径约五六米、形状圆鼓鼓如同大钟的金属装置则被粗大的锁链悬吊在房间中央,那金属装置表面斑驳陈旧,仿佛已经在海水浸泡中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其顶部的复杂阀门和连接结构则足以表明它的作用。 这是一个“潜水钟”。 而在这个被悬吊起来的潜水钟正下方,大厅地面的中心则镶嵌着一块巨大的圆形格栅板,那格栅板的直径比潜水钟的长轴还要大出许多,透过格栅板,则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地下深处的醒目红光。 一个身材又高又瘦、满头银发一丝不苟的老学者正站在被悬吊半空的潜水钟前,监督着几名助手小心翼翼地从那东西表面刮取样本。 一名身穿牧师袍服的神职人员则在那些助手身后缓步行走,这牧师手中提着黄铜制的熏香炉,淡淡的熏香烟雾伴随着轻声如同呢喃的祝祷声从炉中升腾,在空气中缓缓飘动。 “教授,贝拉将军已经抵达港口”一名助手从旁走了过来,在身形高瘦的老学者身后说道“在完成必要的登记交接之后,她要直接来这里见您” “哦……贝拉女士,我是接到消息,她要亲自来一趟,看样子市政厅那边终于有点紧张了”银色短发一丝不苟的麦尔逊教授语气中有些无奈,“来就来吧……上午送到实验室的样本情况如何了?” “进行了最后一轮测试,现在已经可以确定,那东西虽然看上去像是铁锈,但绝非我们所知的任何一种物质,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它表现出来的性质还一直在发生变化”助手回答着“给人的感觉就好像那东西还处于某种演化过程中,以至于始终无法稳定地表现出自身的属性。” “嗯” 麦尔逊教授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却仍然停留在那个悬吊起来的潜水钟上。 潜水钟的外表锈蚀严重,但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其侧面的圆形舱门结构,那舱门现在紧闭着,从送入这间“密室”至今,它都没有被开启过。 潜水钟另一侧则可以看到圆形的窗口,那里镶嵌着一块非常非常厚的特种玻璃,但不知为何,那圆窗内部遍布脏污,黑乎乎的东西几乎覆盖了整面玻璃,以至于根本看不清潜水钟里的情况。 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那里面有一个乱糟糟的空腔,还有些像是液体的东西。 潜水钟里面有什么? 麦尔逊教授自己其实也不止一次产生过这种好奇,然而不管再怎么好奇,他也没有一丝一毫要把那舱门打开的念头。 潜渊计划开始的那一年,他十六岁。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好奇,有什么东西必须谨慎。 在思索间,助手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教授,您觉得上面会下令让我们打开那道舱门吗?” “……平心而论,我一点都不希望收到这样的命令”,麦尔逊教授摇了摇头,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助手:“勇气和探索精神让人类在无垠海上活了下来,但这两样特质一旦过了界,就会变成莽撞和死亡” 助手眨了眨眼,随后又眨了眨第三只和第四只眼睛。 “但我们现在的进度太慢了——如果真跟您预测的一样,再有另一个潜水器浮上来怎么办?” 麦尔逊沉吟片刻,轻轻摇了摇头,“真到了那时候,要做的恐怕就不只是打开舱门了——我们得做好直面深海的准备” 助手看上去似懂非懂。 这名助手还是太年轻了——但话又说回来,在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又有几个人还能理解潜渊计划的恐怖呢? 麦尔逊教授抬起头,看向那些正在潜水钟周围忙忙碌碌的身影。 其中有一些身影似乎跟刚上岛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而另一些身影,则偶尔会让这位老教授感觉有些陌生。 这处研究设施里似乎不知不觉多出了许多不认识的身影。 但这没什么奇怪的,研究团队中出现人员调动是很正常的事情,尤其是这种需要多种专家共同参与的复杂特殊项目——一切都非常合理。 那位手中提着黄铜熏香炉的神职者走了过来,在麦尔逊教授面前微微点头致意。 他手中的熏香炉微微睁开眼睛,偷偷打量着老学者的模样。 熏香奇妙的气息在空气中飘动。 “今日祈福已经完成”,神职者轻声说道“我会在明天这个时候再来这里为机器们祝祷的” “辛苦你了,%&%@*牧师”老教授笑着点了点头,自然而然地称呼着对方,“如果不是下午肯定还有一堆麻烦事,我应该请你喝一杯” “还是先接待那位将军女士吧,”牧师笑了起来,“那可是代表寒霜城邦来这里‘监工’的大人物” 第三百一十五章 大受震撼 贝拉将军抵达了密室。 在踏入这座由坚固钢筋水泥和巨石基座混合浇筑而成的大型建筑的那一刻,这位身材高挑的灰发女军人便感觉到了一种威严、肃穆而又凝重诡谲的气氛,而这气氛便来自于建筑物内随处可见的符文浮雕,以及沿途走廊上那一扇又一扇紧闭的门扉。 随处可见的符文是这座建筑物安全措施的一环,它们被设计用来抵御外部的超凡侵袭,以防止不受欢迎的访客进入建筑物内部,而那些紧闭的门扉背后皆通往一条又一条幽深的甬道——甬道尽头可能是异常物的封印室,也可能是危险的样本仓库,更可能是陷入临时疯狂的研究人员,以及被禁止接触却又不可销毁的古老卷宗。 走在这座建筑物内部,仿佛游走在现实世界和疯狂深渊之间的夹缝,仿佛站在某条不可见的防线上眺望另一个险恶的世界,哪怕是没有什么超凡力量和灵性天赋的普通人,也可能会感觉到神经紧绷,汗毛倒竖 “……这里的安全措施真的足以保证‘那东西’不出问题吗?” 贝拉将军跟在一名引路的军方学者身后,在经过一扇漆黑的合金大门时忍不住问道。 “‘密室’设施是匕首岛上安保措施最严密的建筑物,这里所有房间都有单独安保和超凡屏障,每一个危险度超过三级的物品下方都直通熔炉,而即便抛开各种超凡屏障不谈,这座建筑物哪怕仅从结构强度上也能抵御圣徒级敌人的全力进攻”,带路的学者用骄傲的语气说道,“除非有哪个古神把力量蔓延进来,否则这里是万无一失的” 说到这,带路的学者顿了顿,又接着开口,“而且话又说回来,‘那东西’虽然处处透露着诡异,但它本身其实远比我们一开始想象的……‘稳定’,甚至可以说老实” “稳定?老实?”贝拉将军蹙了蹙眉,下意识开口。 “是的,虽然这么说不太严谨”,带路学者点了点头:“那东西被挂在密室中央已经很多天了,通常情况下,这种诡异的东西多多少少都会表现出一些‘活着’的特征,会用各种方式影响周围环境,但它从来都没有这方面的表现。没有释放出物质,没有逸散出力量,不呈现出任何超出现实维度的特性——虽然从那上面刮取的样本有些古怪的物理特性,但也仅限于物理特性,和大部分同级的危险物品比起来,它简直老实的像一块石头” “……这倒是个有用的情况,我会报告给城邦执政官的”,贝拉将军随口说道。 一名穿着蓝色外套的研究人员从对面走来,行色匆匆地路过此处,在经过将军身边的时候,他向后者点头致敬,离开的时候脚步不停。 某种软体动物蠕动肢体的声音从那件蓝色外套内部传来。 “这里的人都很匆忙”,贝拉将军随口说道。 “是的,密室中每天都是这样——我们的工作不仅限于分析那个潜水钟,还包括监控设施内的其他东西”,带路学者耸耸肩:“请您别介意大家的失礼之处” “没关系,我本身也不太在意这些规矩”,女将军说着,微微皱了皱眉:“是我的错觉吗?这里面似乎总有奇怪的气味——从进来之后就闻到了,那像是某种……水生生物散发出的味道” “这里是匕首岛海湾——建筑物的通风系统是直接和外面连着的,有这种味道很正常,再加上消毒剂和沉淀池飘上来的怪味儿,您闻到什么都正常”,带路学者说着,叹了口气:“其实我们一直想申请经费修缮一下这里面的通风管,但上级的回应永远都是‘能用就行’” 女将军对此不置可否,只是抬头看向了走廊的尽头。 麦尔逊教授已经站在门口。 …… 安娜莉丝最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外套与长发,离开穿衣镜之后来到不远处的置物架旁,看着上面摆放的几样事物。 她犹豫了很久,要把什么带在身上。 佩剑要带吗?配枪要带吗?护身符要带吗?武器似乎是派不上用场的,她不能指望依靠一柄剑、一把枪来保护自己在失乡号上的安全,更何况自己这是应邀请去失乡号上“做客”带着武器过去的话非但显得过于没有诚意,而且还有可能激怒母亲。 护身符也没什么实际效果,但带上可能有点心理安慰作用,可是不知道母亲如今对“众神”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她会厌恶?还是不屑一顾? 冷冽海上最大的海盗大姐头第一次在“出门”这件事上纠结如此之久。 她要前往失乡号了——她要回到失乡号了。 那是她度过童年的地方,她人生中绝大部分的温暖记忆都在那里,她不愿回忆和面对的部分也在那里,在阔别了一个世纪之后,她现在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想象自己踏上那艘船时该是个什么模样。 就在这时,大副艾登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打断了安娜莉丝的思索,“船长女士,您准备好了吗?” 安娜莉丝蹙了蹙好看的眉头,对门外叫嚷着:“就快好了,别催” “我的意思是,您最好快点”,艾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带着明显的紧张感:“看在女王陛下的份上……使者已经来了!” 使者已经来了。 安娜莉丝一怔,这才意识到艾登语气中的古怪,赶紧来到门口,一把将门来开。 艾登的声音还在不断响起:“船长女士,您要是再不开门我就……啊,谢天谢地,您终于开门了!” 安娜莉丝瞪着眼睛看着门口的场景。 他那忠心耿耿的大副正浑身紧绷地站在那里,一只浑身被绿色烈焰包裹的可怖骸骨巨鸟赫然正站在艾登光溜溜的头顶,这骸骨巨鸟浑身火焰迸溅,星星点点的灵体火苗不断掉落,时不时落在艾登身上。 而在那骸骨巨鸟的胸口,赫然可见一个正漂浮在半空的铜制罗盘——那是母亲的所有物。 异常022,灵界罗盘。 “船长女士,您能不能别看了,先让这只鸟先从我脑袋上下来……”艾登声音都有点哆嗦“这火不断往身上掉啊……” 骸骨巨鸟歪了歪头,似乎是在仔细观察安娜莉丝,突然张嘴发出了语调怪异的女声“去成华大道,走二仙桥……上车!有座儿,有大座儿!都往后稍稍……花生饮料矿泉水!” 安娜莉丝顿时被这一串声音吓了一条,脑海中首先就一句话—— 母亲的使者怎么是这个动静? 随后她才开始好奇这怪鸟突然蹦出来的古怪词汇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结果想了半天没闹明白。 但她发现艾登已经快晕过去了。 “我们出发吧”,安娜莉丝摇了摇头,把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强行甩到一旁,也不再考虑抵达失乡号之后该怎么面对自己的母亲,抱着将一切交给随机应变的心态,她看向那诡异的骸骨巨鸟:“我们怎么……” 她话音未落,就见到那巨鸟突然踩着艾登的脑壳腾空而起,随后又从空中俯冲而下,伴随着一片幽绿火焰充盈视野,安娜莉丝耳旁只传来一声怪叫:“你妈来喽!” 下一秒,她就感觉天旋地转,仿佛全身所有的感官都在被打乱重组,紧接着,她又感觉自己瞬间被抛到了不知多么高远的天空——她在黑暗与寒冷中穿梭,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也可能只有一瞬间,这种怪异的眩晕和剥离感便又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脚踏实地的感觉再次出现,黑暗与失重消散一空,阳光穿过薄雾,再次照耀在身上,伴随着熟悉的五感回归,安娜莉丝看到眼前的景象也从抖动中逐渐清晰起来。 似乎有一个女性的身影正站在自己面前。 但那肯定不是母亲——和母亲比起来,这个身影显得过于高大了。 有点眼熟。 安娜莉丝使劲眨了眨眼,终于让自己的视野聚焦起来,看清了眼前之人的面孔。 白色长发披肩,左眼带有伤疤,高大英武的美丽女性。 凡娜带着古怪的表情看着眼前的“北方女王”,又别扭地转头看了看不远处几个等着看热闹的身影。 最后,她叹了口气,对安娜莉丝说道“安娜莉丝船长,我知道你有很多问……” 不等凡娜说完,安娜莉丝便瞬间后退了半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审判官小姐。 “她把普兰德打下来了?!” 冷冽海最大的海盗大姐头正在大受震撼。 第三百一十六章 “回家” 甲板上的气氛瞬间有点尴尬,难言的沉默笼罩在凡娜与安娜莉丝之间,后者此刻脸上的震惊之色还未消散,前者却已经用手捂住了脑门。 而这沉默最终被不远处传来的声音打破,数米开外,雪莉用胳膊肘捅了捅妮娜“你看,我就说头一句肯定是这个——你欠我两个冰淇淋球了” “好吧好吧,算你猜中了”,妮娜嘟嘟囔囔:“两个就两个……到寒霜就补给你” 雪莉顿时瞪起眼睛,“我又不是傻子!零下几十度的地方啃冰淇淋?回普兰德再说!” 安娜莉丝眨眨眼,这时候才注意到甲板上的其他人,以及这里跟想象中微妙不同的气氛,她首先看到了那个名叫雪莉的、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孩,随后又看到了对方脚边正懒洋洋晒太阳的、有过一头之缘的幽邃猎犬,再往旁边则是另一位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姑娘,以及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先生。 所有人都面带微笑。 而在这些人身后,是失乡号的甲板,船舷,桅杆与风帆。 她童年中那些已经泛黄破碎的画面,姐妹二人胡闹玩耍的记忆,所有愉快和不快的印象,都仿佛在一点点地从某个昏暗失落的洞窟中浮现出来,并在那透过薄雾洒下的阳光中渐渐恢复着色彩。 这里有几张新的面孔,但这里还是她记忆中的那艘船——而不是一开始想象中阴森破败、混沌扭曲的幽灵船。 至少,甲板上看起来还是这么熟悉。 安娜莉丝知道自己在发呆,也知道这时候应该说点什么,却止不住心中的思绪不断蔓延,她知道自己从小就有这种发呆的毛病,而且每次在甲板上发呆的时候,母亲总是会不知从哪突然走来,在自己身后数落—— “安娜莉丝,你在这发什么呆?” 海盗船长肉眼可见地哆嗦了一下,记忆与现实的瞬间错乱甚至让她思维宕机了那么两三秒钟,随后她才迟疑着转过身,看到一个容貌完美到近乎非人的纤细身影正站在自己身后。 不是镜中浮现出的虚影,不是隔着遥远海面和炮火看到的模糊轮廓,是面对面站着的…… “抱歉,母亲”,安娜莉丝下意识开口:“我有点走神” 歌蒂娅蹙了蹙好看的眉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一瞬间安娜莉丝表现出的状态很微妙,与前几次接触留下的印象大为不同,却又依稀带着一点熟悉感,但很快她便心中释然。 这毕竟是阔别百年之后第一次面对面的交谈,又是第一次返回这艘船,对方有这种反应也很正常。 与此同时,旁边因尴尬而沉默了半天的凡娜这时也终于开口:“安娜莉丝船长,关于我在此的身份,有必要解释一下——首先,情况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因教会指派才来到失乡号上的……” “教会指派?”安娜莉丝一下子比刚才还懵,紧接着便猛然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您……” “我没把教会打下来——注意你的思路,安娜莉丝”,歌蒂娅不等对方开口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立刻打断:“还需要我再强调一遍吗?我如今并非文明世界的敌人,你应该更坦然地面对我,而不是像在警惕一个随时会大肆破坏的天灾” 安娜莉丝:“我……抱歉” “我接受你的道歉——边走边说吧”,歌蒂娅摆了摆手,迈步走向甲板尾部:“关于凡娜小姐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还有黑曜石号的事情,以及那座匕首岛——我们有许多东西需要交流” 接着她又回过头,对不远处几个看热闹的家伙挥了挥手:“无关人员去忙自己的,别在这里凑热闹了” 安娜莉丝有点稀里糊涂地跟在歌蒂娅身后,向着记忆中船长室的方向走去,凡娜则沉默不语地走在另一边。 回忆中的画面和眼前所见的景象分分合合,时而重叠在一起,时而又生出泾渭分明的违和感。 再次回到失乡号上,一切从最初便仿佛偏离了轨迹和预期。 安娜莉丝下意识地东张西望着,她在观察船上的情况,寻找那些和记忆相互印证的事物,也在寻找某个理论上应该在这里的身影。 歌蒂娅当然注意到了对方这点小动作:“你在找爱丽丝?” 安娜莉丝怔了一下,才记起这是那位人偶小姐的名字——她总以为对方还叫“蕾·诺拉” “啊,是的,她在船上吗?” “在,不过她这时候应该是在厨房忙活”歌蒂娅点了点头:“爱丽丝负责船上的伙食,你今天可以尝尝她的手艺——我们有新鲜的蔬菜和刚钓上来的鱼,它们在寻常远洋航行的船上可不多见” “伙食……”安娜莉丝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字眼,差点把“母亲竟然也吃人饭”这句话给说出来,而就在下一秒,一串惊呼声和慌乱的脚步声又突然从不远处传来,打断了她的走神。 “救救救救救救救——” 那是爱丽丝的惊呼。 安娜莉丝惊愕地循声望去,便看到那位哥特人偶大呼小叫地跑过了不远处的甲板,手中还举着一把菜刀,她身后则赫然跟着一个正连蹦带跳的木桶,那木桶里放满了胡萝卜和青菜。 歌蒂娅面无表情地看着爱丽丝在甲板上跑来跑去,看着妮娜和雪莉跑去帮忙未遂,最后演变成三人一狗在甲板上被一桶蔬菜追的乱跑,回头对着安娜莉丝眨了眨眼睛。 “有时候,这里是比较热闹的” 安娜莉丝一脸茫然地回过头,嘴角抽了两下:“……船上的食材是不是新鲜过头了点?” “是因为桶的缘故——它对存放蔬菜有自己的看法,因此时常和爱丽丝产生理念上的冲突” “不需要帮忙吗?” “不用,爱丽丝心宽” “可我看她好像在向您求助……” “没事,我心宽” 安娜莉丝表情好像有点僵硬,哪怕是统帅着一整支不死人舰队的海盗头目,此刻似乎也有点跟不上失乡号的日常节奏。歌蒂娅对此却毫不意外,她只是轻叹口气:“你要学会适应——如果每次爱丽丝喊救命的时候我都去帮忙,那我每天就什么都不用做了。事实证明,她自己的适应力和生命力其实都还挺顽强的” 安娜莉丝还想说些什么,但船长室已经到了。 在所有的童年和成年以后的记忆中,这里都是整艘船上最让她印象深刻的地方。 童年时,母亲的船长室是个神秘而略显可怕的房间,她和露克蕾西娅可以在船上的大多数地方胡闹,却唯独被严厉禁止踏入这个地方,哪怕是船上最好说话的水手,也会毫不留情地把姐妹两人挡在门口。 成年之后,母亲的船长室是个令人紧张且必须保持严肃的地方,哪怕各自成为海雾号和璀璨星辰号的船长之后,安娜莉丝和露克蕾西娅在踏进这里的时候仍然会本能地紧张起来——母亲在这里制定了所有伟大的探索计划,在海图上标注着一个个由失乡舰队新发现的海岛与异象,在这里完成对整支舰队的规划与调度,而在大部分时候,自己与妹妹都只是负责听取并执行命令。 母亲并不喜欢别人的建议,记忆中,她是个独断而固执的人。 大门打开,和甲板比起来略显昏暗的室内环境映入安娜莉丝眼中。 下一秒,她的目光便落在那张航海桌的边缘,落在那个漆黑而诡异的山羊头上。 带着木头质感的漆黑山羊头吱吱嘎嘎地转过来,一双空洞深沉的黑曜石眼球定定地盯着踏入此地的访客。 “你好,初次见面,安娜莉丝女士。” 安娜莉丝吃了一惊,下意识转头“这是……” “这是如今失乡号上的大副,是可以信任的”,歌蒂娅介绍道:“你直接叫它山羊头就行” “大副?”安娜莉丝眨了眨眼,这才回头看向那个诡异的“木雕”忍着心中泛起的古怪,她接受了母亲的说法,试探着与对方打招呼:“你好,山羊头……先生还是女士?” “毫无疑问,是后者。”山羊头晃了晃脖子,似乎准备张口继续补充点什么,但下一秒,歌蒂娅已经轻车熟路地提前打断:“闭嘴,在我们交谈的时候保持安静” 安娜莉丝错愕地看了歌蒂娅一眼。 “在和它交谈的时候,一定要熟悉提前打断的操作——不要让它肆无忌惮地开口说话,这是我的忠告” 听着母亲的告诫,安娜莉丝脸上表情迅速变得严肃起来。 能让强大的“歌蒂娅船长”都如此严肃谨慎对待,这山羊头看来果然如它的外表一般诡异危险。 理所当然地,安娜莉丝将山羊头当成了某种极端危险的“异常”,而让它闭嘴显然就是该异常物的封印要求…… 第三百一十七章 直面恐怖 这艘船上到处都带着回忆中的色彩——但随着在船上停留的时间越久,安娜莉丝也意识到这里终究还是有很多东西跟自己记忆中的不一样了。 比如那些仿佛活着一般的、会在船上跑来跑去的物件。 比如那失去了实体,如纱似雾般漂浮在桅杆上的灵体风帆。 比如船长室这位陌生的大副——被母亲称作“山羊头”的古怪雕塑。 她坐在航海桌对面,看着房间中那些似是而非的事物,许多东西都还能在记忆中找到,只是多了许多斑驳的痕迹,母亲坐在对面,与自己说着发生在深海教会与失乡号之间的事情,那位来自普兰德的审判官小姐则坐在母亲身旁,时不时加以补充。 事情的变化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一位……秘密特使”,海盗女士语气古怪地重复着凡娜刚才所用的字眼,脸上表情颇为微妙:“教会的行动……比我想象的还有魄力” “坦白说,这一开始也挺让我意外”,歌蒂娅笑着说道:“那位教皇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我不知道她有多少话是出于真心,有多少话是出于教会的利益需求以及风暴女神葛莫娜的授意,但无论如何,这件事的发展符合我的想法——我确实需要一个能够与四神教会沟通的桥梁,以及一个擅长对付邪教徒的帮手” “对付邪教徒么……”安娜莉丝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我还记得您提到过那些湮灭教徒,以及黑曜石号上面发现的线索……” “让你来,就是为了这个”,歌蒂娅轻轻点了点头,接着随手从身上摸出了那个烟草盒,打开盖子之后将里面的东西呈现在安娜莉丝面前:“这就是我从黑曜石号深处找到的线索——幽邃圣主的血肉” 安娜莉丝屏气凝神,尽管知道有母亲在场的情况下这应该没什么危险,但在那盒子打开的一瞬间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些许紧张,而紧接着,她便看到了那块只有拇指大小的“肉块”。 一股难以言喻的畏惧、排斥感几乎瞬间便涌上心头,就仿佛人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突然与猛兽狭路相逢时那种本能的汗毛倒竖,那肉块只是毫无生气地躺在铁盒子里,她仍然觉得自己仿佛正被某种活着的、拥有莫大威能和伟岸意志的存在死死盯住! 安娜莉丝几乎瞬间就收回了视线,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冷汗已经顺着额头流淌下来。 “你还好吧?”歌蒂娅注意到了对方的情况,微微皱起眉头:“你的反应怎么比莫里斯和凡娜还大?” 安娜莉丝惊魂未定,下意识开口:“他们没这么大反应?” “我们感觉到抵触和危险,但并没有这么剧烈的……表现”一旁的凡娜立刻说道:“你刚才有什么感觉?” 安娜莉丝将自己刚才刹那间的感受坦然相告,紧接着便眉头紧锁地看向了那块血肉,纷繁思虑浮上心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这东西……刚才一瞬间在盯着我”她开口说道,“就好像它还活着……或者它‘背后’的某个东西在投来视线” 歌蒂娅顿时和凡娜对视了一眼。 把安娜莉丝带到这里果然是正确的——不经实际接触,有些细节上的线索果然很难浮到台面上。 这块疑似圣主碎片的血肉,对安娜莉丝的靠近和注视有特殊反应! “难道是因为你当年参与过潜渊计划?”歌蒂娅略一思索,说出了自己的猜想——潜渊计划,这是她能想到的,安娜莉丝在此事件中最大的特殊之处。 安娜莉丝一时间没有开口,回忆并沉吟了几秒种后才抬起头,“您能确认那艘黑曜石号真的去过寒霜深海吗?” “不能,因为没有直接证据,但直觉告诉我,它就是从那返航的”,歌蒂娅坦然说道:“船上呈现出的特征太像你描述中的‘复制品’了” 安娜莉丝一时没有开口,只是盯着桌上那个黑漆漆的小铁盒,似乎在犹豫和权衡,过了不知多久,她才突然开口,“能再让我看一眼么?” “你确定?”歌蒂娅看着安娜莉丝的眼睛:“这可能有些危险——如果真的是潜渊计划导致你和这东西建立了联系,那你对它的每一次接触,都是在强化这种联系” 安娜莉丝沉默了两秒钟,脸上突然露出些许笑容,“……在您的船上,事情应该不会恶化到最糟糕的地步吧?” “……如果真有什么东西跑出来,我会解决掉它”歌蒂娅微微颔首,将刚刚被自己收回去的小铁盒又推到安娜莉丝面前:“谨慎行事,有任何情况立即示警” 安娜莉丝点点头,轻轻吸了口气,再度将目光投向了那块来自幽邃圣主的血肉。 几乎眨眼间,那种抵触、紧张感便再次浮上心头,而那种被伟岸存在遥遥注视的感觉也狠狠地砸在她的感知中,超凡伟力建立起的联系如一道惊涛骇浪般冲刷着她的心智,自身随之而来的生存本能让安娜莉丝差点瞬间闭上眼睛。 但这一次,她强行对抗了自己的本能,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主动去中断、对抗脑海中浮现出的意志。 而就是在这一次较长时间的坚持中,她终于确认了自己刚才隐隐约约感觉到的情况—— 从这“圣主血肉”中传来的意志和力量……竟然是没有恶意的。 她所感觉到的所有畏惧、危险、抵触,都只是源于伟岸力量导致的天然震慑,那道隐藏在血肉另一侧的视线……其实只是一道苍白的目光。 安娜莉丝心中一动,抬起头,准备告诉母亲自己的发现。 然而下一秒,她便发现自己身边一片黑暗混沌——熟悉的舱室和房间中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在视野中。 她错愕地起身,本能地想要拿起武器,却紧接着意识到自己手无寸铁,她谨慎地环视四周,想要在这片黑暗混沌中看清事物,却发现自己的视觉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黑幕,哪怕是将自己的双手放在眼前,也只能看到一片朦朦胧胧的轮廓。 是强烈的精神干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什么东西引导、扰动。 但仍然没有感觉到恶意。 安娜莉丝在这片黑暗中有些茫然地伫立着,突然,她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 有窸窸的动静在自己身后传来,有什么庞大的东西正在活动,有略微冰冷的气息靠近了自己后颈。 安娜莉丝心中瞬间一紧,猛然转过头。 一道巨大的,在黑褐中夹杂着淡淡蓝色纹路的怪异肢体在黑暗中延伸到了自己面前。 那肢体形似触须,却有着上百米的惊人长度,它如一根柔软的柱子般在黑暗中扬起,触须末端的不定形凸起已经凑到安娜莉丝面前不足一米处,而在这肢体远处,在那触须延伸出来的方向上,更加庞大、更加难以名状的结构正从黑暗中一点点浮出! 那仿佛是一座山,一座城,一座足以让凡人瞬间疯狂的错乱事物,那几乎不应该由现实世界塑造而成,也不可能是任何一个神明在理智情况下的造物,它像是某种来自深海的软体动物,像是海星与乌贼的混合结构,但下一秒,它那如烟似雾的体表便涌动起来,又生出了数不清的触腕、手脚、眼睛和喉舌,而这一切,变幻不休。 在这短暂的瞬间,安娜莉丝的眼睛几乎瞪到了极限,汹涌的思维震荡在她的头脑中轰鸣,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感到恐惧,甚至暂时失去了判断自身情感的能力,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延伸神过来的触须在自己面前微微摆动着,仿佛是想跟自己交流,想跟自己传达什么情报,但她根本无法理解那山呼海啸的信息中混杂的各种轰鸣。 那道触须表面张开了眼睛,许多许多只眼睛,安娜莉丝与那些眼睛对视着,突然间,她似乎终于从那些眼睛中,以及远处那个庞大如山的“本体”中“听”到了某种可以理解的信息—— “……快跑” “轰!” 脑海中骤然炸裂了恐怖的轰鸣,像是有什么庞大的排斥力量在强硬地将自己的精神撕裂下来并扔回到现实世界,安娜莉丝险些瞬间失去意识,但就在她以为自己的灵魂要在这无边的黑暗混沌中四分五裂的时候,一抹幽绿的火光突然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那火焰呼啸而来,将她团团包裹。 所有恐怖的映像都消弭在火焰中。 不等她反应过来,那些可怕的“幻象”与声音便已经如梦般消散——她又回到了失乡号的船长室中。 第三百一十八章 渐渐歪曲 在接下来长达一分钟的时间里,安娜莉丝都沉浸在巨大冲击所导致的短暂错乱和迟钝状态下,她的目光难以聚焦,脑海中也有无数的噪声在翻涌,心智如一叶孤舟在风暴中起伏——但即便如此,她的理智仍然是清醒的。 她知道,是那些在黑暗中出现的灵体火焰保住了自己的心智,避免了它被幽邃圣主的力量污染。 随后又过了片刻,她才渐渐将呼吸调整过来,由于自身并没有遭到太强的精神污染,她头脑中的幻象在飞快退散,与此同时,她也听到一个冷澈悦耳的声音从对面传来,“看样子你恢复了” 安娜莉丝抬起头,看着航海桌对面那个纤细的身影:“刚才是您把我‘拉’出来的……” “你盯着它看太久了,凡娜说你正陷入一场噩梦”歌蒂娅淡然说道,“幸好,我最近对于‘介入梦境’这件事还算有点研究” “噩梦”安娜莉丝下意识揉揉眉心:“我刚才看上去像坠入噩梦吗……” “看样子你有了不一般的经历?”歌蒂娅的语气中有些好奇——她刚才确实紧急介入了安娜莉丝的精神世界,但与往常利用灵界行走的力量进入他人梦境之后所见景象不同,她这次介入之后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安娜莉丝的“噩梦”中只有一片黑暗,似乎那个制造噩梦的“源头”在她介入之前就已经离开了,这让她不禁更加好奇刚才发生了什么。 “我……见到了一个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存在”,安娜莉丝艰难地回忆着刚才所见的画面,同时谨慎地将它们描述出来:“我不能说出它的准确形态,也不敢回忆它的全部细节,但我怀疑那就是幽邃圣主……” 安娜莉丝将自己在那黑暗中所见所闻的情况说了出来,中间又补充了自己精神层面的诸多感受,除去无法准确回忆那个如山岳般庞大的阴影的完整轮廓之外,没有任何保留。 在听完安娜莉丝的讲述之后,歌蒂娅立刻皱起眉头:“你是说,那个疑似‘幽邃圣主’的存在,跟你说的唯一一句话是让你‘快跑’?” “严格来讲,是我能听懂的唯一一句话”安娜莉丝摊开手:“祂似乎跟我说了很多,但都湮灭在巨大的噪声中,最后它似乎是放弃了,便说了一个最简短的单词,我才勉强听清……” 歌蒂娅若有所思:“原来人在灵感太高的状态下反而听不清古神的嘀咕么……” 安娜莉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母亲您说什么?” “啊,没什么,与此事无关”歌蒂娅摆摆手,将注意力重新放在眼前的事情上,她先是思索了一下,便转头看向凡娜:“你认为安娜莉丝遇到的是幽邃圣主吗?你认为祂是出于保护的目的让安娜莉丝‘快跑’吗?” “从安娜莉丝船长的描述以及她自身的感受上,那即便不是幽邃圣主,也至少是异端神祇一类的存在”,凡娜立刻答道:“但至于那一声‘快跑’是怎么回事……抱歉,歌蒂娅女士,我不敢妄下判断” 说到这她顿了顿,似乎是觉得这个回答不够负责,便又补充道:“关于幽邃圣主的情报一向很少,即便是四大教会掌握的资料也有限,目前的主流观点认为,幽邃圣主是一个位于幽邃领域中心的庞大单体存在,祂不具备移动能力,也不会主动向现实世界投射力量,祂无法交流,似乎也不会思考,就像……” 凡娜敲了敲额角,似乎在纠结该用什么词汇来描述这样一个存在,歌蒂娅见状随口说道:“就像一块沉在幽邃深海中的黏菌?存活,庞大,但不思考不活动的菌团?” “……您恐怕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把幽邃圣主形容成黏菌的人”凡娜表情古怪,但还是轻轻点头:“但确实像您说的那样,如果我们从那些恶魔灵魂以及邪教徒口中拷问出的情报没错,幽邃圣主就是这样一个‘沉默的异端神明’,祂唯一在做的事情,就是不断从体内分化出更多的幽邃恶魔,或将那些在争斗中死亡的幽邃恶魔吸收掉” 歌蒂娅忍不住眨了眨眼睛:“……这怎么听着跟个菌毯瘤似的……” 船长小姐又说让人听不懂的“亚空间方言”了。 但凡娜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她轻车熟路地无视了那听不懂的词汇,很自然地让话题继续下去:“总体上,幽邃圣主其实可以算是个相对无害的异端神祇,因为祂至少从未表现出对现实世界的侵蚀倾向,但即便如此,在四神教会的分类上,它仍然被归为‘邪神’一类” “与主观意识无关,祂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危险吗?” “是的——不管是从祂身上分化出的幽邃恶魔,还是那些与幽邃恶魔签订契约,精神癫狂的湮灭教徒,都是文明世界的大敌” 歌蒂娅没有说话,只是一时间陷入了思考。 不知为何,她此刻想到的却是那个支撑着虚假日冕,在烈焰中垂死的“黑太阳”。 但她也只是这么联想了一下,并未对幽邃圣主的本质做任何判断——原因很简单,证据不足,没有亲自接触过的东西,她不会随便下结论。 安娜莉丝揉着眉心,她头脑中的噪声已经完全褪去,现在只剩下轻微的眩晕和仿佛熬了几个通宵一般的疲惫,在凡娜讲述有关幽邃圣主的情报时,她也有自己的思考。 “不管那一声‘快跑’是否表现出了善意,有一点是肯定的,黑曜石号的情况显然是被圣主力量影响的结果,而现在寒霜城邦中已经有湮灭教徒在活动,他们多半也是冲着这件事来的”,安娜莉丝慢慢说着:“如果我刚才受到的影响真的与当年参与过那个计划有关,那么现在连潜渊计划也和这件事搭上了关系一—进一步推理下去,我认为我们现在最该关注的,恐怕是那座‘匕首岛’,它是半个世纪前的潜渊计划延续至今的余波” “第八个‘三号潜水器’”歌蒂娅沉声说道,“匕首岛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那里现在是一片军事禁区,哪怕以海雾舰队的力量,也没办法轻易靠近——失乡号应该能凭借特殊性强行登岛,但要在短时间内找到那个潜水器恐怕也不容易,毕竟那座岛很大,且研究设施结构复杂,岛上的军方人员可能会在事态紧急的情况下直接下令销毁……” 歌蒂娅越听越不对劲,赶紧打断了这个海盗大姐头:“停停停,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直接打进去了?” 安娜莉丝一怔,顿时反应过来:“抱歉,母亲,我以为……” 歌蒂娅摆了摆手,示意对方不用解释:“不说这个了,你跟我大致说一下你了解的关于匕首岛的情况就行,或许能派上用场” “好的,关于那座小岛……” …… 贝拉表情严肃地打量着那个被悬吊在大厅中央的潜水钟。 她已经在这座研究设施中待了两天,而在这两天里,她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这座大厅,在跟这个潜水钟打交道。 她并不是专业的研究人员,既不懂机械方面的事情,也不明白学者们对那些样本做的一系列理化测试有什么意义,她待在这里,纯粹只是被这个萦绕着神秘气息的、有着诡异背景的机械装置引起了好奇心。 难以抗拒的好奇心。 作为一个还不到四十岁的寒霜人,她并没有经历过半世纪之前的那桩大事,但作为城邦的上层官员之一,她至少从那些机密卷宗上了解过潜渊计划的事情。 三号潜水器,在所有卷宗中都占据最重要位置,在整个潜渊计划中最令人不寒而栗的部分。 它锈迹斑斑,内外都充斥着污垢,如一块废铁般老老实实地吊在铁钩上,看上去平平无奇。 麦尔逊教授站在女将军旁边,介绍着这处实验室的安全措施。 “……吊索下方直通熔炉,如果发生紧急情况,吊钩会在瞬间松开,潜水器将砸穿格栅并坠入熔炉,而如果脱钩装置激活之后潜水器没有落入通道,一个联动机关会启动,这整个房间都会从‘密室’的框架上脱钩,沿着滑道落入海湾后方的一个洞穴——那里堆满了硝化甘油炸药” “实验室里的人员呢?” “我们有三十秒的疏散时间——随后疏散通道会被锁死”,麦尔逊教授说道:“不过如果真是最糟糕的情况……最高负责人,也就是我,也可以选择不开启疏散通道” 贝拉轻轻点了点头,慢慢来到了那潜水钟前。 她看着那遍布污垢的圆形玻璃窗,好奇地向里面投入视线。 污浊的暗红色泥浆在潜水器中微微涌动着,一个形似眼球的东西贴到了玻璃窗前,透过污垢之间的缝隙,与贝拉视线相对。 良久,女将军收回了视线:“里面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 “是的,我们现在还没有开启过它的舱门”麦尔逊教授点了点头,“自然也无法清理它的内部” 贝拉将军微笑起来:“应该如此” 第三百一十九章 隐匿的影子 贝拉完成了对匕首岛的视察以及对研究工作的监督,现在,这位军方代表该离开了。 匕首岛湾区港口的栈桥附近,亲自前来送行的麦尔逊教授抬起头,看着正在为出发做准备的“海燕号”。 水兵们正在登船,港口管理人员正在检查手续,身披长袍、手中拎着熏香炉的神职人员正在缆绳附近走动,一边轻轻摇晃手中的熏香,一边为这艘船的机械部分做着祷告。 今天天气晴朗,是个起航的好日子。 贝拉站在码头上,看着一批又一批水手返回海燕号,回过头对麦尔逊教授说道:“教授,我对你的研究工作印象深刻,但我还是有必要提醒一句——匕首岛这边的项目进展缓慢,城邦那边已经有些人坐不住了” “我接到的命令是在安全前提下搞明白那个潜水器的各种性质,尝试破解它的物质组成,并在下一阶段尝试搞明白它的出现原理”老教授语气很淡定,“现在我们正在按照计划表推进,如果政务厅那边的大人物们真的有想法,他们倒是可以试着找出寒霜女王留下的那些蓝图,去制造四号甚至五号潜水器——直接派个人下去可比我们在实验室里天天刮样本要便利多了” “他们不会喜欢你这番回复的——不过我倒是很乐意帮你转达一下”贝拉将军笑了起来,“他们不会有胆量制造潜水器的,这会让他们的表情更加精彩” 麦尔逊教授耸了耸肩,随后沉默了片刻,语气有些复杂地说道,“虽然这么开玩笑,但说实话,我也对这件事的进度颇为忧虑” 贝拉没有开口,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位曾经历过“女王时期”的老教授。 “日复一日地刮取样本、分析理化性质固然是正规研究流程必不可少的部分,但你也看到了,我们能从那些样本中分析出的东西实在有限”,老教授叹了口气:“即便有朝一日真的打开那舱门,我们恐怕也不会从潜水器中得到更多秘密——真正的秘密不在这里,将军女士,你明白我的意思” “……在千米以下,教授,你的想法有些危险” 麦尔逊叹了口气,“我以为你这样的军人会比我这个学者更倾向于那些危险的想法” “我的职责是保护城邦的安全,这项使命让我更倾向于谨慎保守的行事方针”贝拉淡淡说道:“这么说,你其实也有意重启那些‘潜水设备’?” “你其实更想说‘重启潜渊计划’吧?”老教授笑了一下,摇着头说道:“放心,我还没莽撞到这种程度,只不过有一个绕不开的事实摆在这里——整件事的关键在深水之下,而一个摆在实验室里的潜水钟复制品解不开任何谜题,我们或许真的该考虑一下‘储备方案’了——不一定是主动下潜,但万一真的有第九个甚至第十个复制品浮上水面,我们至少该有些应对的手段才行” “……我会把您的建议传达给政务厅的”贝拉略作沉吟,轻轻呼了口气:“而在明确命令下达之前,密室这边的项目如常进行” 老教授点了点头:“多谢” 海燕号离开了。 蒸汽动力快船劈开平缓的波浪,在无垠海上留下一道不断扩散开的漂亮尾迹,匕首岛陡峭曲折的海岸在视野中缓缓远去,并一点点隐没在北方海域常见的薄雾深处。 甲板上的贝拉收回了望向海岛的视线,转身向船长室的方向走去。 匕首岛离寒霜本岛虽不遥远,却也有几个小时的航程,在这段无聊的旅途中,她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好好想想该怎么跟城邦的管理者们报告有关于三号潜水器的事情——以及该怎么提起麦尔逊教授在最后给出的那些建议。 潜渊计划……这桩半个世纪前的旧案实在是留下了太深远恐怖的影响,以至于渐渐变成了一种不假思索的禁忌,但如今新的复制品已经开始从深海上浮,恐怕真的应该采取点更主动的应对了。 一名水兵等候在船长室附近,对女将军点头汇报:“蒸汽核心运转正常,我们会在四小时后抵达寒霜一号港口” 贝拉看了这名有些陌生的水兵一眼,轻轻点头,“我需要休息一会,无事不要来打扰” “是,将军阁下。” 贝拉返回了船长室,在书桌前坐下,听着低缓的机械声从脚下地板深处传来,轻轻舒了口气。 很快就能返回本岛了。 她定了定神,随手打开书桌抽屉,取出提前放在抽屉暗格里的手记。 这次匕首岛之旅并无什么异常,返航路上也很顺利,但一些流程性的事情仍然不能省略,这是命令,也是职责。 打开手记之后,上面的第一句话映入眼帘:“即便一切正常,也必须确认自己的理智和判断能力,即便周围没有任何可疑,也必须验证以下内容” 贝拉翻动书页,极为娴熟地执行着一系列操作。 翻动书页的声音在房间中不断响起—— “你是左利手,现在确认这一点……” “回忆一个颜色,随后翻到下一页……应当是蓝色或黑色” “关键词,匕首,进行想象,确认脑海中的画面是否和下一页的图片相符” “你的名字,贝拉,尝试在下一页的空白处拼写一遍” “本次出发,随行人员进行过精简,船上有且只有三十二人——包括你自己,如人员有明显偏差,立即执行点名” “本次带来的副手是本杰明·约顿,他右眼附近有一道烧伤疤痕” 贝拉一边翻动书页一遍进行着简单的回忆确认或潜意识重复,但突然间,她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的目光落在本页手记的最后一句话上。 “右眼附近有一道烧伤疤痕……”贝拉默默重复着这句话,一种莫名的疑惑在脑海中浮动。 右眼? 她慢慢合上了手记,将它重新放入暗格,表情平静地起身,推开船长室的门。 “本杰明!”她呼喊着副官的名字。 一名中年军官很快便从附近房间推门出来,来到贝拉面前。 “将军女士?” 贝拉看着本杰明的脸。 面孔正中是他的眼睛,有且只有一只。 隐隐约约的违和感在心中跳动着,贝拉的理智告诉自己,自己所见的情况似乎有哪不对,然而一道朦胧的帷幕仿佛笼罩了她的思维,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而且觉得一切都很合理。 这种微弱的意识偏差让这位将军心中渐渐愈发警惕,她盯着本杰明看了许久,努力想要寻找心中那丝违和感的来源,直到副官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将军女士?出什么事了?” “……本杰明,人应该有几只眼睛?”贝拉突然问道。 副官突然愣住了,仿佛是在这个问题前陷入了头脑空白,见到这个情况,贝拉立刻开口:“忘记这个问题吧,只是随口一问——你先回房间休息,我去下面看看” 副官眨了眨眼,虽然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是,将军” 名叫本杰明的独眼人类返回了房间,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贝拉看着对方的背影,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便转过身,飞快地向着走廊尽头走去。 她知道,自己刚才还是有些莽撞了——不应该在已经产生怀疑的情况下向一个似乎有些不对劲的人询问那么古怪的问题,哪怕对方是自己最信赖的副官之一。 但如果没有刚才的询问,她又不能确认自己隐约察觉的怪异是否真的存在。 现在,她确认了。 船上不太对劲,有一些……隐匿危险的东西上船了。 她飞快地穿过走廊,来到了水兵食堂。 食堂中满是水手,士兵们有些错愕紧张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将军女士。 贝拉的目光扫过这里的每一个人,随后对他们摆了摆手,又飞快地前往舰桥。 这里也都是人。 甲板上也有许多人。 海燕号本次人员精简,出发时有且只有三十二人。 人数不对,非常非常不对。 然而“一切正常”的思维仍然不断在脑海中跳跃着,仿佛是在对抗着那已经摆在明面上的违和事实。 贝拉站在通往机械舱的楼梯上,表情平静地注视着向下的坡道。撕裂的意识正在对抗,但她已经无需在意两股意识到底有什么细节差异了。 距离抵达寒霜本岛,还有两个多小时。 这艘船,正在笔直地向着城邦驶去。 她轻轻吸了口气,迈步向这艘船最深处的机械舱走去。 第三百二十章 二十二号流程 通往机械舱的最后一条走廊闷热而昏暗,令人心烦意乱的机械振动和轰鸣声就像要钻进人的脑髓般无休无止,墙壁上的灯光似乎遇上了气流不稳的问题,灯罩中的火焰摇晃闪烁。 但所有这些,都比不过越来越强烈的违和感与紧张感所带来的压抑,以及思维渐渐撕裂所导致的眩晕。 贝拉控制着自己的脚步,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越是靠近海燕号的最深处,她就越是让自己的步履平稳,表情如往常一般冷静。 有船员在走廊中停留交谈,他们穿着古怪的皮质……“外衣”脸上的皮肤褶皱堆叠,声音听上去像是嗡嗡的噪音。 贝拉向他们走去,她的头脑告诉自己,这几名船员是自己手下的士兵,但她回忆不起这些人的名字。 “将军阁下?”一名士兵迎了上来,好奇地看着贝拉,“您有什么吩咐?” “只是来检查一下机械舱的情况,”贝拉表情平静地回应着陌生的士兵:“留在自己的岗位上” 士兵注视着她,随后行礼,后退“是,将军阁下” 贝拉从这些人中间穿过,迈着平稳如常的脚步,她能感觉到,这些士兵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会,但很快就转移开了。 他们真的是自己的士兵吗?他们真的是海燕号的乘员吗?他们是那隐匿之物?亦或者是某种爪牙?他们注意到了吗?或者已经心生警惕?下一秒……这些记不起名字的士兵会朝自己扑过来吗? 贝拉将所有的思绪都压在心底,直到抵达机械舱的入口,打开了那道并未上锁的闸门。 更加刺耳的机械噪声扑面而来。 蒸汽核心正在全功率运行,球型容器中酝酿着惊人的澎湃动力,复杂的管道系统在机械舱的天花板上嘶嘶作响,巨大的连杆和齿轮在舱室尽头的钢铁框架中飞快运转着。机器运行的十分欢快,甚至……欢快到有些狂热。 就好像一个躁动的灵魂,在推动着那些沉重的钢铁齿轮急速旋转,推动着这艘船以极限的速度驶向文明世界的城市。 蒸汽管道传来的嘶嘶声中仿佛都混杂着呢喃模糊的低语。 贝拉身体有些摇晃,但很快她便稳定下来,迈步朝着蒸汽核心的方向走去。 一名牧师正在阀门前摇晃熏香,他突然转过头,看着正走进机械舱的将军,其胸口别着的教会徽记似乎染上了一层油污,让上面的神圣符号显得模糊不清。 “将军阁下?”牧师好奇地投来视线,“您怎么突然来这儿?这里的……” “我来看看……蒸汽核心的情况”贝拉说着,目光落在牧师手中的熏香炉上。 这小肉球在空气中轻轻摇晃着,上面睁开了一只苍白的眼睛。她又抬起头,看向那些正在运行的蒸汽机关,以及那些嘶嘶作响的管道系统。 从蒸汽管道中逸散出来的气体泛着血色,飞快旋转的齿轮边缘模糊而扭曲,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寄生在这套庞大的机器里,用它充满恶意的灵魂取代了原本神圣的蒸汽。 机器已经被污染,正处于亵渎状态——这个念头在贝拉脑海中浮现了一秒钟,但紧接着便随风而去。 可她仍然走向了蒸汽核心的控制台——哪怕这庞大的“钢铁心脏”此刻在她眼中一切正常,她也慢慢向控制台伸出手去。 “将军女士”一名身上蹭着油污的机械师突然从旁边走来,伸手挡在控制杆前,“您可别碰这些,机器有时候也是很脆弱的” 贝拉抬起头,看了机械师一眼。 后者只是眼神平静地回应着她的目光。 但突然间,这名机械师的嘴唇蠕动了几下。贝拉略一皱眉,从机械师的唇形中读出了几个单词—— “机器中邪,无法关闭或破坏” 贝拉怔了一下,紧接着便看到机械师侧过身,一边摆弄那些操纵杆一边微微蠕动着嘴唇。 “牧师不可信……情况失控……二十二号流程” 二十二号流程? 贝拉心中一紧,但很快,她便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机械师比任何人都了解这艘船的“心脏”。 她转身离开了机械舱,却没有再前往任何舱室,而是在离开舱底走廊之后继续保持着平静的姿态,一路返回了自己的船长室。 中间时不时有士兵上前与她打招呼,其中有些人带给她模模糊糊的印象,另一些人却根本叫不上名字。这些士兵中肯定还有清醒正常的人类——但贝拉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分辨他们,也没有时间去挨个联络或甄别船上除自己和机械师之外的三十个人类了。 她反锁了船长室的房门,来到书桌旁的保险箱前,开始转动密码锁盘,在清脆悦耳的咔哒声中,她的手指因用力而愈发苍白。 伴随着锁扣打开的轻响,保险箱门开启了。 贝拉的目光略过存放文件的格子,落在箱子底部的红色按钮上。 按钮旁标注着一行小小的文字:二十二号流程,仅限极端情况下使用。 贝拉向着那按钮伸出手去,而几乎同一时间,她听到了一阵敲门声“将军,您在里面吗?我们收到来自寒霜的指令,需要您亲自处理” 是副官的声音。 贝拉心中突然泛起了一丝迟疑—— 万一是自己判断错了呢?万一船上其实真的没有任何问题,出问题的只是自己呢?是自己遭受了轻度污染,导致认知和记忆偏差,甚至一路上都在幻听幻视……如果真是这样,那她现在就是要葬送整整一艘船的人来为自己的神经过敏陪葬! “将军阁下,您在里面吗?我们收到来自寒霜的指令……” 敲门声比刚才急促了一点。 贝拉却在这敲门声中突然惊醒过来,她突然意识到,刚才那些想法很有可能并不符合自己的性格……她不是会在行动最后一步突然产生犹豫的人。 有人在向自己的思维中注入“杂质”! “该死的异端混蛋!” 贝拉再无一丝迟疑,瞬间按下了红色按钮。 极为短暂的延迟之后,一场恐怖的大爆炸席卷了整艘舰船——机械快船海燕号瞬间被闪光与火焰笼罩,并在烈性炸药带来的可怖破坏中四分五裂。燃烧着熊熊火焰的海燕号残骸在海面上漂浮了一会,并在海流的作用下被渐渐推向寒霜北方的海域,随后它的漂浮终于迎来极限——这灼热的残骸开始加速下沉,就好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拖拽着一般,它的下沉速度越来越快,并最终完全消失在海面上。 …… 同一时间,寒霜城邦内,三号墓园附近,身穿漆黑外套、腰背略显佝偻的老看守正慢慢走在从城区返回的路上。 他刚刚去附近的街道采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此刻时间临近黄昏,他要在换班时间之前返回自己的“阵地”。 通往墓园的道路幽深清静,路人稀少,但即便如此,也偶尔有住在附近街区的居民途经这条小径。 他们在注意到老看守的身影时都会不自觉地调整脚步,与这佝偻着的阴郁老人保持一点距离。 他们并非厌恶这位看守,而是本能地有着一丝畏惧,这不只是因为墓园附近本身的阴森诡谲气氛,更因为这老人孤僻冷漠的性格——哪怕是放眼整个墓园区,和其他那些同样多多少少有些阴沉的看守人比起来,三号墓园这位老看守也都称得上是其中最令人生畏的一位。 他已经在这个岗位上待了太长时间,以至于连自己都沾染上了一丝“死者”的气质。 这甚至带来了一些可怕的流言——常有人说看到入夜之后的墓园中有苍白的灯光漂浮在栅栏上空,而那便是看守人早已离体的灵魂,也有人说这可怕的老人会在午夜自己躺进一口棺材中,他会和死人一起停止呼吸,并在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苏醒。 这些诡异惊悚的流言缠绕着墓园和看守人,而孤僻古怪的看守人对此似乎从未在意——事实上他几乎不和附近的居民打交道,除了像今天这样偶然出门购买一些生活必须品之外,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墓园里那座看守小里,而平日里打交道的也只有教会的送尸人罢了。 他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的。 让活人远离死者的世界,前者不要有过剩的好奇,以免受其害,后者得享死后的清静,以安心上路,这正是他的责任。他看守着墓园,也看守着墓园外面这座城市。 老人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墓园大门,突然停下了脚步。 今天情况似乎有点特别。 竟有一位小客人。 第三百二十一章 下雪的日子 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站在墓园门口——那是个看上去大概十一二岁的女孩,穿着深棕色的毛呢外套与黑色的裙子,还有暖和的小棉靴与厚厚的手套,她似乎已经在墓园门口等了很久,傍晚的寒霜城邦中下起了雪,女孩头上的灰色毛线帽已经落了不少雪花,还有细微的热气在暮雪中升腾。 小女孩在原地轻轻跺着脚,时不时探头看向墓园对面的坡道,当看守人出现的时候,她顿时笑了起来,用力朝这边挥着手。 “……又来了” 老看守见到女孩之后忍不住咕哝了一声,语气中似乎有些不耐烦,但还是稍稍加快脚步,来到那女孩面前。 “安妮”老人皱着眉,看着眼前的姑娘:“你又一个人跑来了——跟你说过多少次,墓园并不是你这种小孩子可以独自来的地方,尤其是在临近黄昏的时候” “我已经跟妈妈说过了”被称作安妮的女孩笑嘻嘻地回应着,“她说我在宵禁之前回家就行” 老看守静静地注视着眼前正露出笑容的小姑娘。 这里的大多数人都不喜欢墓园的看守,更不喜欢靠近这诡谲危险的地方,但世事总有意外——比如,一个不怕她的小姑娘。 “看守爷爷,我爸爸到这里了吗?”安妮仰起头,在黄昏飘落的雪花中,她满怀期待地看着眼前佝偻着腰的黑衣老人,那双令绝大多数人感到畏惧的浑浊眼睛并不能让她感到紧张。 “……没有”老看守一如既往地答道,声音如墓园中回旋的风一般冷硬,“他今天不会到了” 安妮并没有沮丧,只是如往常般笑着:“那我明天再来问问” “他明天也不会来” 安妮仍旧仰着头:“但他总会来的,对吗?” 这一次,态度总是冷硬的老人终于沉默了片刻,直到雪花落在他的眉毛上,那双浑浊暗沉的眼睛才微微转动,“死者终会在墓园中汇聚,并在那道门的对面永享安宁——但不一定是尘世的墓园,也不一定就是这一座墓园” “哦”安妮答应了一声,却好像根本没往心里去,她只是转过头,看了一眼紧锁的栅栏门,便好奇地询问,“我可以进去看看吗?我想在您的小屋烤烤火……” “今天不行”老人摇了摇头,“三号墓园正处于特殊状况,有教会的守卫者们在其中驻守,今天不对外开放——你该回家了,姑娘” “……好吧”,安妮有点沮丧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她又在随身的小包里掏了掏,掏出一小包用粗纸包着的东西递给老人,“那这个给您——是妈妈烤的饼干,她说我不能总是添麻烦” 老人看了看女孩手中的东西,看了看对方身上的雪花。 他伸出手,接过了饼干,接着又随手在对方的毛线帽上拍了拍,将雪花弹落,“我收下了,你早点回家吧” “好的,看守爷爷”安妮笑着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围巾和手套,这才迈步走向那条通往城市居民区的小径。 但就在她刚走出没几步的时候,老看守却突然转过身:“安妮” “啊?” “安妮,你已经十二岁了”老人站在暮色中,平静地注视着女孩的眼睛,“你现在还相信六岁时我告诉你的那些话吗?” 女孩停了下来,有些呆呆地看着墓园的看守人。 死者都会来到这座墓园——无论生前如何漂泊离散,巴托克的门厅都将成为他们最终团聚的地方。 这句话被写在教会的经典中,然而面对同样一句箴言,成年人和六岁的孩童永远会有不一样的理解。 十二岁的安妮呆呆地站了很久,黑衣的墓园看守如一尊冷硬的铁雕像般站在那道高耸而上锁的大门口,他们中间飘舞着细碎的雪花,冬日的寒冷弥漫在黄昏中。但突然,安妮笑了起来,并笑着对老人挥挥手,“那您就当我是专门来看您的吧——妈妈说了,上年纪的老人需要经常有人说说话” 小姑娘转身跑开,如燕雀般轻盈地飘过了正在渐渐积雪的小径,她在坡道尽头滑了一跤,但立刻便爬起身,拍了拍裙子和保暖裤上的雪花和尘土,飞快地离开了。 “……上年纪的老人……”老看守看着女孩离去的背影,等对方跑远之后才咕哝起来,“这孩子也有坏心眼了” “戳穿一个孩子的期待比那更恶劣一点”一个年轻而略显沙哑的女声突然从旁边传来,打断了老看守的嘀咕,“你刚才不必说那句话的一一十二岁的孩子,该明白的她已经渐渐明白了,有时候并不需要我们这些硬心肠的大人去戳穿什么真相” 老看守转过身,看到一袭黑衣、黑衣下缠着绷带的“守门人”阿加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墓园门口,而之前上锁的墓园大门也已经打开。 他摇了摇头,“让她继续期待自己的父亲会被送到这座墓园,然后她一个人在这下着雪的大冷天跑到这鬼地方?” “不好么?至少在和那孩子说话的时候,你看起来还有些温度” “……这不像是守门人该说的话” 阿加莎摇了摇头,没说什么,转身走向墓园的内部小径。 老看守跟了上去,他先是转身锁好那扇大门,随后又到自己的看守小中放好采买来的东西,跟日间值班的看守人完成交接,这才来到墓园内的停尸区域,找到了已经先一步走到这里的“守门人”。 跟之前比起来,现在的停尸场明显已经空旷了不少,大部分石台此刻都空置着,只有边缘处的几个平台上放着几具朴素的棺木。 而在那寥寥几具棺材周围,每一个平台旁都至少站着两名教会守卫,平台之间的空地上也随处可见漆黑的手杖——黑色手杖是死神教会守卫者的标志性装备,他们将手杖插在附近的地面上,又在手杖顶端悬挂神圣的提灯,以此来维持小范围的“圣域”这可以有效对抗那些来自上位存在的污染力量。此刻黄昏已深,下雪天更让天色比平日这个时间昏暗不少,在愈发昏暗下来的墓园中,那些挂在手杖顶端的提灯如磷火般静静燃烧,释放着一种静谧却又阴森的气氛。 “我们在这里做的准备工作不少,但看样子那位‘造访者’短期内并没有重返此地的想法”,阿加莎看到老看守出现之后随口说道:“您确认那位‘造访者’曾透露过会再度前来的情报么?” “你应该相信专业精神医师的催眠技巧”老看守耸了耸肩,随后顿了顿又补充道,“那天发生的大多数事情我都记不清了,那些嗡嗡隆隆的噪音也在渐渐从我脑海中消散,但在数次催眠之后,我稍微能回忆起一些东西……其中最清晰的,就是那位‘造访者’临走前透露的再访意图” 阿加莎沉默了两三秒钟,思索之后才轻声说道:“但还有另一个可能,像那样的上位存在,祂的时间观念极有可能跟凡人不一样——祂所说的再度造访,可能是明天,可能是几年之后,更可能是在你死亡之后,以某种超越生死的方式与你接触” “……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这是教廷顾问团讨论的结果” 老看守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目光扫过墓园中的黑衣守卫,以及那些在手杖顶端静静燃烧的提灯。 “……我只希望这些布置不要激怒了那个‘造访者’,不要被祂认为是某种冒犯或‘陷阱’——归根结底,我们对祂了解太少了” “所有这些布置都只是我们的自我保护”阿加莎说道:“毕竟,尽管您说自己是因为吸进了太多熏香才导致自身陷入了灵视失控的状态,可我们谁也不知道那位‘造访者’到底有没有主动释放精神污染的倾向——要想直面上位超凡,我们起码要确保自身的理智” 老看守不置可否,只是略作沉吟之后突然转换了话题:“你们之前带走的那些样本,调查出什么结论了吗?” “您是说那些邪教徒,还是那堆融化成泥浆的尸体‘?” “都有” “关于那些邪教徒,没什么可说的,湮灭教派的爪牙,已经与恶魔深度共生的超凡者——实力不俗,一般的教会守卫对上他们都会很危险,可惜那些异端显然缺乏好运气,而至于那些‘泥浆’……” 阿加莎说到这停顿了一下,表情有些古怪。 “它们的‘演化’,事实上到现在还没有停止,截至我离开大教堂时,那些东西还在不断呈现出新的形态和性质,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它们甚至短暂呈现出了类似金属和岩石的状态,给人的感觉……竟好像那些湮灭教徒在他们的异端邪说里常常提起的一种东西” 老看守慢慢皱起了眉头:“你是说‘原素’?” “真实的本质,至纯至圣的物质,幽邃圣主赐予尘世的‘真实之滴’——那群异端是这么描述的”,阿加莎语气中毫不掩饰厌恶与讽刺:“美好的词汇,给他们用还真是令人作呕” 第三百二十二章 开盲盒又开到了老地方 听着阿加莎语气中对湮灭教徒毫不掩饰的厌恶,老看守倒是没什么表情变化——他更多的注意力,还是放在最新的情报上。 从墓园中带走的那些“样本”……在实验室里呈现出了仿佛那帮邪教徒描述中的“原素”一般的性质。 不管那群异端教徒多么疯疯癫癫,不管他们的歪理邪说有多么违背人伦,作为正神教会的一员,老看守都必须去了解那些异端的情报,了解他们癫狂的教义和极具污染性的知识体系,而在湮灭教徒的整套异端邪说里,始终都围绕着一个核心: 幽邃圣主,以及幽邃圣主制造出的种种“奇迹”。 湮灭教徒坚信,如今被众神眷顾的尘世并非“平和的乐土”,而实质上是一片已经被严重腐蚀、彻底歪曲的“流放之地”,他们认为现实世界的光明繁荣都是众神编织的幻象,凡人灵魂真正的归宿和“未经污染的现实世界”其实根本不在这里,而是在世界的深层——幽邃领域。 在此基础上,他们认为幽邃圣主和恶魔们才代表着这个世界最纯洁、原初、不受污染的姿态,并认为凡人们只有纯化自身污浊的肉体,才能“返回”幽邃,回归原初之地。 然而尘世被众神封锁“歪曲的现实世界”和“真正的现实世界(即幽邃深海)”之间筑有藩篱,凡人的血肉之躯便是这道藩篱的具象表现,只要凡人的灵魂仍被困在这副躯壳中并经受毕生不断的“污染”那么便不可能返回幽邃。 所以,幽邃圣主便会降下名为“原素”的奇迹——异端们相信,这种具备圣性的物质是世界诞生之初万物的基础,圣主在规划“现实世界”时的蓝图都藏在“原素”的微观尺度中,而只有“原素”才能对抗尘世众生血肉中的诅咒,让凡人们回到“诞生之初的纯洁姿态”。 而关于这种被称作“原素”的物质,湮灭教徒们是如此描述的: “……它将呈现出世间万物所有的特性,并永远处于不断的演化循环中,它代表着幽邃圣主塑造现实时所有的规划与蓝图,而目光短浅的凡人永远无法测量出原素的任何一项准确性质……” 老看守突然抬起头,盯着阿加莎的眼睛,“……你认为那是‘原素’吗?” 阿加莎回答的毫不犹豫:“原素只是那帮异端的胡言乱语,那很可能只是某种以我们目前的知识体系尚无法解释的新物质,它的属性变化或许是某种自然现象,也或许是某种超凡力量——但不可能是什么幽邃圣主降下的‘奇迹’” 然而面对这样的回答,老看守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仍旧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守门人的眼睛:“你认为那是‘原素’吗?” 面对第二次询问,阿加莎终于短暂沉默下来,过了两三秒钟,她才轻轻呼了口气,“但不得不承认,至少性质上……采集回去的样本符合那群异端的描述” 老看守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停尸场。 细雪已在入夜后渐渐变大,纷纷扬扬的雪花正不断从黑暗的夜空中落下,一根根手杖立在昏暗的墓园中,手杖顶端的提灯映照着周围散落的雪花,仿佛给一切都增加了朦胧的质感。 而他的目光则穿过这些散落的雪花和灯光,落在不远处一个空荡荡的停尸台上。 那里曾经停放着一具特殊的尸体。 “那些样本……曾经是一个人,至少曾经看上去像是一个人”老看守仿佛自言自语般说着:“你亲自带队把她送来的,你应该还记得” “当然记得”阿加莎轻声说道,“很少有尸体会需要‘守门人’亲自运送,而那具尸体坠入了矿井的最深处,那是整个城邦最深的地方,从那里带出来的亡者……很特殊” “但她的特殊程度仍然超出了所有人预料”老看守转过头,看着年轻的守门人,“你们在第二天便找到了那个真正的坠井者,所以那具尸体显然只是真正死者的‘复制品’……用‘原素’制成的复制品,也难怪会吸引来那些湮灭异端的注意” “或许并非是吸引了他们的注意,而是整件事就是他们的手笔”,阿加莎摇了摇头:“我们怀疑那次坠井事故就是邪教徒搞的鬼,目的就是在矿井深处用牺牲者来制造‘复制品’,类似某种献祭仪式,但很显然,他们的计划出了问题,才导致复制品阴差阳错被人发现,甚至被我们送到了你的墓园里” 老看守耸了耸肩,“还引来了一个不可名状的‘造访者’的关注” “……是啊,一个不可名状的造访者”,阿加莎总是平静的表情中也终于有了点变化,语气也显得谨慎起来:“现在我们还不知道祂到底有何来意” 老看守抬头看了看天色,沉默片刻后开口:“夜已深了” 墓园中一时陷入了沉默,难言的诡谲与寂静笼罩在小径与平台之间,浸润在裹挟着雪花的夜风里。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等待着一个不可名状的造访者,或一次平安无事的日出。 而这样的寂静不知持续了多久,就当阿加莎准备劝老看守先回小休息的时候,一阵轻轻的敲打声却突兀地在夜色中响起。附近的一口棺材中传来了清晰悦耳的女性嗓音: “你们怎么不继续说了?” 寂静的墓园中突兀地传来这样的声音,哪怕是训练有素的教会守卫也免不了一瞬间的惊悚错愕,阿加莎甚至觉得连灯光中飘落的雪花都仿佛静滞了那么两秒钟——下一秒,所有的守卫者便迅速来到了那发出声音的棺材周围,靴子踏在积雪上的声音密集响起。 阿加莎几乎瞬间便化作一道苍白的影子,瞬移般出现在停尸台旁,死死盯着那口发出声音的棺材,深呼吸了两次之后,她才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平静地说出来:“您是……前日的造访者吗?” “冒昧前来,希望没有吓到你们”,棺材里的歌蒂娅想了想,语气随意地打着招呼:“我前两天确实来过一次,但当时有邪教徒捣乱,与那位看守的接触并不顺利” 脚步声从旁响起,目光阴沉的老看守谨慎地来到了棺材旁边,他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那黑沉沉的棺木,下一秒便快速收回。尽管这一次他并没有因熏香影响而灵视失控,甚至还提前引用过抵抗精神污染的药剂,可上一次“接触”带来的心理阴影实在严重,饶是他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兵此刻也显得谨慎无比。 “……您刚才就到了?”稍微冷静了一下之后,老看守终于打破沉默。 “从你们开始讨论那什么‘原素’的时候”,歌蒂娅的声音从棺材中传来:“感觉听到了很有的情报——可你们突然就不说了” 阿加莎抬起头,表情错愕地与老看守对视了一眼。 她嘴唇微微蠕动,声音却直接传入老看守脑海里:“这位造访者……如此平易近人吗?” 老看守耸耸肩,同样轻轻蠕动嘴唇:“我哪知道” 两位教会神官简短地完成了交流,紧接着,阿加莎便向周围轻轻摆了摆手。 那些聚集在棺材周围的黑衣守卫立刻脚步轻微地向旁散开,以防这过于谨慎的应对被那位降临在死尸身上的“造访者”视作某种挑衅。 歌蒂娅在棺材里其实早就感知到了周围的气息,她在这里面躺了可不止几分钟,从老看守和那位年轻女性开始交谈“原素”之事,她就一直很有耐心且好奇地旁听着,此刻感觉到周围气息散开,便笑着随口说了一句:“今晚这里人不少啊” “……我们无意冒犯您”,阿加莎立刻谨慎回应,她暂无法确认这位“造访者”到底是什么来历,但对方至少没有表现出初步敌意,那么面对一个上位非敌对的“类神”存在,表现出足够的礼貌便是交流的第一步:“这里的布置都只是为了保护我们自身的理智” “哦,能理解,经常有人跟我说着说着话突然就脑子出毛病的,坦白说还挺麻烦”,歌蒂娅语气中带着笑意:“你们懂得保护自己,这很好。” 阿加莎皱了皱眉。 她跟超凡存在打过不少交道,其中不乏穷凶极恶或混沌危险者,但像这样跟自己聊天的……还真是第一次。 “我们可以知道您是……哪位存在吗?”在片刻犹豫之后,她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棺材里的歌蒂娅一番认真寻思。 然后回忆起了失乡号把维瑟兰十三岛拖入亚空间的辉煌业绩,以及之前跟莫里斯和凡娜聊天时得知的那十三座岛屿跟死亡教派之间的联系。 “无名旅者而已,就不要好奇我的名字了——这对我们都有好处。” 第三百二十三章 临终 歌蒂娅在一番认真寻思之后还是决定暂时不要说出自己的身份,毕竟,她如今已经知道了当初失乡号辉煌战绩背后的细节。 一个世纪前“她”一波干沉了死亡教会最大的信仰聚集地,而且是以直接拖入亚空间这种最恐怖的方式。 换算下来,约等于当着葛莫娜的面炸了普兰德,灰都扬了那种。 她寻思着如果自己这时候把“歌蒂娅船长”几个字说出来,棺材外面这帮人怕不是当场喊着口号就上来殉教了——到时候自己可是说什么都来不及的。 毕竟,忠诚信徒的那股狠劲儿她可是见识过的,当初的凡娜跟她没什么深仇大恨都能做到见面一个跳劈,眼前这帮死神信徒跟失乡号之间那可是记了一个世纪的血仇…… 而歌蒂娅这尴尬之下的回避落在阿加莎和老看守耳中却又有了另一层意义。 年轻的守门人和老迈的墓园看守下意识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是某种保护”,前者低声说道:“上位超凡的名字具备力量” 后者轻轻点了点头:“友善存在,至少现在如此” 随后阿加莎定了定神,目光再度落在那口棺材上,同时产生了下意识的疑惑:为什么这位造访者总是选择用死者作为“媒介”来接触现实世界?这是否说明……对方是一个在死亡领域具备力量的存在? 然而作为死亡之神的高阶神官,她从未听说过死亡领域有此等存在——一具化身一个照面就能让一位百战老兵级别的墓园看守陷入临时疯狂,这种级别的超凡个体,不可能在各个典籍上都没有痕迹。 不过尽管心中疑虑丛生,阿加莎却并未表现出来,而是用平静得体的声音问道“请问您的来意是什么?” “路过,然后发现这座城邦正在被阴影包裹”,歌蒂娅随口说出了早已想好的说辞:“那阴影令我不快” “阴影?”阿加莎皱了皱眉,紧接着便联想到了之前这座墓园中发生的骚乱,立刻反应过来:“您是说那些湮灭教徒?他们的活动……” “他们尚称不上阴影,真正的阴影在他们背后”,歌蒂娅不紧不慢地说着,她知道外面那个年轻的女性声音便代表着寒霜城邦上层的教会力量,对她的引导,其实便是对寒霜当局的有效示警,而歌蒂娅早已为此准备好了一整套举报内容:“你们没有察觉吗?幽邃圣主的力量正在你们的城市下方蔓延着……” “您说……什么?”阿加莎冷静到现在的表情终于第一次有点失控,她之前构思的一大堆预案里可不包括这个“幽邃圣主?!祂的力量在城市下方蔓延……这又是什么意思?” 从湮灭教徒直接跃升到他们背后的幽邃圣主……这事情的严重程度可就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了! “给你们个建议,调查的范围不妨扩大一点”,歌蒂娅则没有回答阿加莎的问题,只是继续说着:“在城市中活动的湮灭教徒只是巨浪来临前一点小小的水波,更庞大的东西在水面下潜伏着——去关注一下深海,关注一下某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古老深潜计划,关注一下最近从深海中浮上来的东西,所有这些,都是联系在一起的” 阿加莎与老看守面面相觑。 年轻的守门人一时间没有联想到太多东西,可亲身经历过某个时代的老看守却瞬间想到了什么。 “您是说……潜渊计划?”老人脱口而出,在提到“潜渊计划”这一单词的时候,他的声音明显迟疑了一下子:“您为什么会知道……” 他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一个明显有着极高位格的上位存在知晓一些凡人间的秘密,这似乎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阿加莎则微微睁大了眼睛,目光在老看守与那口棺材之间移动数次,随后突然停了下来,飞快地对身边老人低声说道:“我得警告市政厅……匕首岛那边可能要出事” 老看守飞快地轻声开口:“你最好现在就去” 而在他们低声交谈的时候,那口黑沉沉的棺材中突然又传来了歌蒂娅的声音:“那么,我的警告已经传达,就不多做停留了” 阿加莎一怔,下意识开口:“您要离开了吗?” “我还有些事情” 棺材中声音响起,听上去似乎有些赶时间:“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会再来拜访的” 随着这话音落下,棺材中便没了动静。 造访者离开了,甚至离开的有些突然,阿加莎与老看守一时间有些错愕,他们没想到那神秘“访客”今夜前来竟只是为了说这几句话,只是为了传达一份警告——这般突然造访又突然离去的举动,在他们眼中反而显得愈加不可捉摸。 而在墓园中两位陷入错愕的时候,歌蒂娅已经返回了那一片昏暗混沌的奇异空间。 她离开的确实有些匆忙——在一开始的计划中,她本是打算在那座墓园中多停留一阵子的,甚至考虑过要从那口棺材里出来,跟墓园的看守以及那位名叫“阿加莎”的守门人进行一次正式的会面。 但就在刚才,处于灵界行走状态的他突然感觉到了些许异样。 黑暗无边却又遍布星光的空间中,歌蒂娅抬起了头,目光落在不远处。 那代表着寒霜众生的细密繁星在虚无中闪烁着,而其中一颗星辰的闪烁……正呈现出不正常的波动,释放着不正常的气息。 歌蒂娅靠了过去,注视着那颗“星辰”。 它的光芒正在急速暗淡下来,似乎显示着一个鲜活的生命正在快速逝去,但在那不断暗淡的微光边缘,又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靠近,并尝试去纠缠那道星光。 片刻思索之后,歌蒂娅向那星光伸出了手。 …… 已经完全被夜幕笼罩的寒冷海面上,几块没有被旋涡吞噬的残骸正在海浪中随波起伏,在海流的推动下向着寒霜城邦北部漂流着。 其中一块较大的残骸如一叶独木舟般脱离了周围的诸多碎片,而在这块残骸上,一具几乎已看不出模样的女性躯体突然抽动了两下。 这躯体身上包裹着残破的军装,全身上下到处都是烈焰烧焦所留的触目惊心痕迹,其头部的毛发已经烧尽,原本还算姣好英气的脸孔已然面目全非,其左手不正常地扭曲着,显然已被某种巨大的冲击折断,而其双腿更是扭曲变形,皮开肉绽。 可那些伤口中却几乎没有血液流出——爆炸时的高温,已烧焦了所有的伤口。 这是触目惊心的伤势,然而这幅身躯……仍然活着。 贝拉尝试着睁开眼睛,她努力了数次,感觉自己仿佛撕裂了眼皮上的某个部分,才终于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点昏暗的光影。 迟钝而混乱的剧痛在全身蔓延,胸腔内的器官仿佛被一柄生锈的锯子撕成了碎片,但所有这些感觉又在一种异样的麻木中混杂在一起,让她几乎无法分辨每种感觉是来自身体的哪个地方——甚至无法分辨自己的肢体是否还连接着自己的躯干。 她知道,自己的神经系统恐怕已经崩溃,所有的内脏都在快速衰竭,最后的肾上腺素在尽最大努力维持脑部运转,她没有幸存下来——只是暂时还不曾死去。 回忆正在一点点从脑海中浮现上来,她还记得在匕首岛上的事情,也记得自己在船上发现异样并启用“二十二号流程”的事情。 她有些惊奇——在那样的大爆炸中,自己竟然没有当场死亡,而是残留了这么一口气,还能在弥留之际回忆些人生。 或许,是因为船长室格外坚固,稍微抵挡了爆炸时的冲击,或许,是因为自己没能救下船上可能存在的三十一名正常船员,才要在这时受这些苦头,来惩罚自己的过错。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能勉强看到附近海面上漂浮的残骸,也能由此判断出海燕号已经被彻底摧毁,船只的主要结构这时候应该已经沉入大海。 她已无暇思考那些沉入大海的残骸是否会引发其他不可预料的后果——她尽责了,尽最大努力履行了忠诚的誓言,剩下的事情,已经在她能力范围之外。 贝拉缓慢地呼出一口气,在胸腔撕裂般的感觉中,平静地等待着死亡之神巴托克的那扇大门向自己敞开。 然而第一个来接引她的,并非死亡的使者。 世界之创清冷的辉光下,一个身穿蓝色外套、手执手杖的高个子年轻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块漂浮的残骸边缘。 一段漆黑的锁链从高个男子的枕骨附近延伸出来,在烟尘笼罩中飘向半空,而一个仿佛由烟尘形成的、轮廓如同水母的诡异生物则静静地漂浮在锁链末端。 第三百二十四章 关键情报 在生命最后的清醒中,贝拉看到了那个站在残骸边缘的身影。 对方高瘦而略显苍白的面孔倒映在他的瞳孔中,一同进入视线的,还有那漂浮在半空的漆黑锁链,以及锁链尽头的幽邃恶魔——“烟尘水母”。 在短暂的错愕之后,贝拉终于回忆起了一幕幕画面——她回忆起了这个身影,回忆起了那些始终被屏蔽在意识之外的场景,她记起来,当自己踏上匕首岛的时候,这个高瘦的异端便站在岸上,当自己进入“密室”的时候,对方便走在自己身旁,当自己返回海燕号的时候,对方便站在船舱里面…… 贝拉瞪大了眼睛,脸庞上那些烧焦的皮肤仿佛在发出开裂的声音,她想要怒斥,想要开口,却只能从胸腔中发出一阵低沉的嘶嘶声,而与此同时,那个有着苍白面孔的高瘦身影也终于低下了头,俯视着已经奄奄一息的女将军。 “我承认,我有所疏忽”,那高瘦的苍白男人淡淡说道,语气中几乎没有感情波动,仿佛不是在对人说话,而是在对着一截朽木自言自语:“当你在船上四处走动的时候,我只以为你是在检查各个岗位的状况——贝拉将军,必须承认,你的演技很好” 贝拉只是死死地盯着对方,怒火在她的胸腔中沸腾,却再也无法驱动这副已经残破不堪的躯体。 “多可惜啊,你几乎就要成为一名‘使者’了”,高瘦男人遗憾地摇了摇头,“将圣主的荣光带入城邦,将受到污浊缠身之苦的凡人从躯壳中解救,让第一片乐土降临在这污浊扭曲的‘现实’中,如此荣耀的机会,你却白白浪费掉了……就差那最后的一点路程” “异……端……”贝拉终于从胸腔中挤出了一点点声音,她的牙齿与骨骼在摩擦中吱嘎作响:“你们……休想染指……” “节省一点力气吧,将军女士”,高瘦男人向前一步,低头俯视着躺在残骸中心的垂死者:“安心接受你的死亡,圣主之赐福会让你这具可悲的躯体重获新生——你已经浪费掉了成为使者的机会,但宽容的圣主仍然不会放弃你苦难的灵魂……” 伴随着这仿佛具备蛊惑力量般的低语,高瘦男子慢慢向前伸出了右手,而漂浮在他身后的烟尘水母也随之上升、蠕动,并渐渐从那如纱似雾的躯体中释放出越来越明显的红色辉光,贝拉渐渐暗沉的瞳孔中倒映着这血色光辉,躯体却渐渐陷于冰冷——她的意识似乎已经完全消散了,再也不对外界产生丝毫反应。 “多费了一番功夫”,高瘦男子摇摇头,语气中终于有了些感情波动:“该死的,如果不是那个女王……啐” 黏腻诡异的蠕行、滑动声响了起来,残骸周围涌动的海水开始泛起不正常的黑色泡沫,泡沫中,有仿佛泥浆般的怪异物质渐渐上涌,并一点点朝着贝拉的遗体方向蔓延过去。 然而就在那些泥浆般的物质就要触碰到那具躯体的前一秒,它们却突兀地停了下来。 甚至连周围涌动的海水都仿佛被冻结般陷入凝滞。 高瘦男子错愕地看着这一幕,下意识地再次沟通“烟尘水母”试图利用幽邃魔咒的力量完成接下来的仪式,然而下一秒,他却看到本已毫无反应的女将军突然微微动了动。 “女士,你的生命力还真顽强”,高瘦男子忍不住皱起眉头:“平静接受命运不好么,歌蒂娅将军?” “不好”,躺在残骸中心、浑身几乎被烧成焦炭的高挑躯体再次睁开眼睛,平静地注视着那个与幽邃恶魔共生的湮灭教徒“继续说,‘如果不是那个女王’,后面是什么?” 高瘦男子眨了眨眼睛。 不对劲!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就在这一瞬间,他所有的直觉突然猛烈跳动起来,一种可怕的危机感就仿佛从灵魂里漫溢出来一般浸透心神,他死死盯着那个已经重新睁开眼睛的躯体,本能地想要后退,却发现双腿竟然一时间拒绝执行这命令! 而紧接着,高瘦男子又终于察觉到了歌蒂娅将军身上的诡异变化——她的呼吸平稳有力,她的声音平静悦耳,她的眼睛充盈着生机,这个前一刻还垂死的女人,此刻竟仿佛恢复了全部的生命力! 将军甚至坐了起来! “‘如果不是那个女王’,后面是什么?”歌蒂娅慢慢起身,这具在女性中明显过分高挑的身躯让她甚至可以俯视对面的邪教徒,她盯着对方的眼睛,语气认真而平静:“你口中的女王,指的是寒霜女王‘蕾·诺拉’?” 一边说着,她的目光一边放在了这名邪教徒身后,看着那个正漂浮在半空的烟尘水母。 那水母已经开始有反应了。 幽邃恶魔可以感知到凡人感知不到的东西,尽管那团烟尘连五官都没有,它却显然能“看”到这副烧焦躯壳内的真相,现在它正在颤抖,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强烈,而丝丝缕缕的黑色阴影已经从它边缘逸散出去,一点点撬动着幽邃深海和现实世界之间的通道。 歌蒂娅心中不由得有些感叹:如果没有这个幽邃恶魔,她继续假装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将军其实应该更容易套些情报的。 “你是谁?!”那湮灭教徒当然也反应过来,剧烈的违和感以及共生恶魔不断传递过来的危险信号足以让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哪怕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能确定眼前这具躯壳中如今已经不是原来的灵魂:“如果只是路过,那我无意与您产生冲突……” “开始礼貌起来了?”歌蒂娅挑了挑眉毛,觉得眼前这个邪教徒倒是比墓园里见到的那两个要灵光:“那你不如告诉我,你和你的同胞们到底有什么打算,你们要做的事,又跟‘寒霜女王’有什么瓜葛?” 一边说着,她又突然抬头看向了那个漂浮在半空的“烟尘水母”:“不许逃” 烟尘水母突然剧烈颤抖了一下,在其身边弥漫开的黑色裂缝眨眼间四散崩裂,发出刺耳的撕裂声。 幽邃恶魔混沌寡智,但在本能驱使下,似乎也能“听懂劝告”。 高瘦男子则在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共生恶魔刚才尝试开启幽邃通道的事实,一股迟来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智,但他此刻已经无暇顾及与自己的共生恶魔交流——因为那个占据了将军躯壳的“外来者”正投来平静却冰冷的目光。 “我……只是无名小卒”,他抬起头,看着歌蒂娅的眼睛,脸上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我并不知道计划的全貌,您……” “那么谁知道计划全貌?”歌蒂娅面无表情:“他们又藏在什么地方?” “我的同胞们……他们……”高瘦男子摊开双手,脸上挤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们会因我而荣耀——” 歌蒂娅突然眉头一皱,紧接着还不等她反应过来,那邪教徒的体内便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能量涌动,下一秒,他的整个身躯便仿佛充气般猛然膨胀,瞬间爆成了一团火球! 歌蒂娅只来得及一抬手,幽绿的火焰化作帷幕,阻挡、转化了迎面扑来的火光与冲击,而等到爆炸消散、周围的海面也渐渐恢复平静,那邪教徒早已灰飞烟灭了。 半空中只留下一团不断消散的黑色烟尘——那是失去共生媒介之后迅速解体、消失的烟尘水母。歌蒂娅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却只能看着漂浮在残骸附近的些许碎片一声叹息:“这帮邪门家伙还真刚……哎,脑子没坑也不至于信了邪教” 一边说着,她一边摇了摇头。 那邪教徒已经炸个稀碎,再遗憾也没什么用,不过尽管没能从对方口中得到更多线索,自己“附身”过来也已经得到了不少有用的情报。 而这些情报中最有用的,无疑是对方最后提到了“女王”。 听上去,半个世纪前死于叛乱的寒霜女王……给那些邪教徒的某个行动造成了极大的困扰?这种困扰一直持续到今天,以至于他们在行动的时候不得不多费很多功夫? 歌蒂娅抬手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抬起目光。 夜色深沉,世界之创苍白的光辉微微映亮了远方的海面,在海水尽头,可以看到城邦海岸的灯光。 那座匕首岛不知道在什么方位,但这里显然离寒霜本岛不远。就用这具身体去寒霜吧——外貌惨了点,但好歹不会走着走着就跟之前那副一样自己化掉。 歌蒂娅呼了口气,走向残骸边缘,同时在心中呼唤了艾伊,准备让它带自己前往不远处的海岸。 然而下一秒,她的动作却突然停住。 她有些意外地低下头。 这具躯体……拒绝服从命令。 第三百二十五章 交接 一种……弱小但奇妙的力量,在抗拒着自己对这具躯体下达的命令。 甚至在尝试将自己从躯体中驱逐出去。 这股力量似乎从一开始就存在,只是当自己产生想要前往寒霜的念头之后,这股抗拒之力才愈发明显起来。 歌蒂娅惊奇地停了下来,尽管那股反抗之力始终存在,她还是慢慢挪动脚步来到了残骸边缘,低头看着平静下来的海面。 她轻声开口:“我以为你已经消失了——通常来讲,在心脏停止跳动之后,灵魂都会很快离开的” 随后她安静下来,感受着那股微弱但固执的力量,在片刻的沉默之后,这具躯体的嘴唇蠕动了两下:“离开……” 歌蒂娅微微闭上了眼睛。 漂浮着油污的海面上,这具躯体的倒影突然被一层幽绿的火焰笼罩,倒影中那副因大火与爆炸而面目全非的面孔在火焰中抖动了一下,化作歌蒂娅·斯卡蕾特精致柔美的面容。 “你好”,海水倒映出的歌蒂娅注视着站在海燕号残骸边缘的那副躯体,平静地打着招呼:“我想这样我们可以交谈的更容易一点” 那面目全非的躯体笔直地站着,贝拉残存的一点意识死死盯着海水中倒映出的面容,盯着那些幽绿弥漫的火光,她的嘴唇蠕动了两下,再次发出单调执着的声音“……离开” 海水的倒影中,歌蒂娅若有所思:“……你不是让我离开你的身体,你是想让我远离寒霜?” 贝拉的躯体沉默着,这具理论上已经完全死去的身躯仍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拒绝着返回寒霜的命令。 “……你是第一个反抗的——至少,是第一个反抗力度大到能够让我有所察觉的”,歌蒂娅平静说道:“但你应该能意识到,这微弱的抗拒并没什么意义,你只是在快速消耗你的灵魂罢了,而这最多只是拖延了我几秒钟” 贝拉仍旧沉默伫立在那里,仿佛已经死去一——但那半睁半闭的眼瞳中,仍有一点残余的亮光。 “……我收回我刚才的话,你的抗拒有意义”,片刻安静之后,歌蒂娅叹了口气:“安心离去吧,我并不是寒霜的敌人——我来这里,是为了帮助你的城邦和同胞” 随后她沉默了几秒钟,注视着那安静伫立的躯体,短暂思索之后才轻声开口:“援军来了” 贝拉的躯体轻轻晃动了两下,或许是歌蒂娅的话真的产生了作用,也可能只是那残存的固执灵魂终于消散殆尽,这高挑的身躯最后一次抬头看向远处的城邦灯火,紧接着便直挺挺地仰面倒下。 歌蒂娅坐了起来,略略整理一下身上那些烧焦的布条,接着看向自己的双手。 那股微弱的反抗力量已经消失不见了。 一道旋转扩散的火光突兀地出现在她身旁,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从火焰形成的旋涡门扉中传出,体型庞大的骸骨鸟冲出旋涡,在附近的海面上盘旋着。 而几乎同一时间,山羊头的声音也传入了歌蒂娅脑中:“其实您没必要跟她‘谈判’——那只是一个弱小的凡人灵魂” “弱小,但值得尊重”,歌蒂娅一边说着,一边向旁边伸出手,艾伊便立刻飞到她身旁,熊熊燃烧的幽绿火光化作门扉,在她身侧升腾:“我前往寒霜,接下来主要精力也会放在那边,失乡号由你掌舵。顺便告诉爱丽丝,让她准备一些绷带和一套大衣,随时等着我的命令” 灵体火焰轰然扩散,歌蒂娅的身躯与火焰融为一体,并在下一秒化作艾伊身旁升腾的火光,随后一道流星般的光焰便自海面上腾空而起,在夜空中笔直地飞向了寒霜方向。 …… 同一时间,在温暖的南部海域,由精灵统治的技术城邦“轻风港”。 此刻仍是深夜,城邦大部分区域还笼罩在无边夜幕下,然而在轻风港的东部边缘街区,一种朦胧而温暖的光辉却仍旧照耀着所有的建筑与街道——那些富有精灵风情的优雅尖顶塔楼和脊高耸的房如同沐浴在霞光之中,房间垂坠的藤蔓和狭窄地块间生长的树木亦在光辉中显得郁郁葱葱。这现实梦幻交织的一幕,甚至会让人忍不住联想到精灵那些古老典籍所记载的上古年代,那些交缠在森林之梦和奇幻故事间的风景。 这般反常的景象当然不是这座城邦中自然的风景——笼罩在东部街区上空的温暖辉光,来自轻风港附近的海面。 一座如同小山般的、散发着无尽金光的几何结构体正静静地漂浮在这座精灵城邦附近,尽管其最大边界距离城市仍有十几海里的距离,它所释放出的奇妙光辉仍旧足以影响到小半个城邦。 而在这座巨大几何体的边缘,则是城邦当局建立起来的临时研究设施——巨大的浮筏式港口漂浮在平静的海面上,浮筏设施边缘的动力装置向着天空喷吐出蒸汽与烟雾,结构复杂的机械工作塔正在对港口内停靠的货船进行装卸作业,又有一艘艘小型快船不断穿行在浮筏基地和那发光的几何体之间,繁忙不休。 那些小型快船会深入发光几何体内部,向位于“核心石球”附近的科研船运送物资人员,或交换重要资料。 而所有这些复杂、繁忙、高效的流程,都由浮筏基地中心的巨型蒸汽动力差分机进行计算和统筹。 此刻,一艘风格与当地船只截然不同的“魔法战舰”正停靠在精灵建造的浮筏基地旁边。 那是“海上女巫”露克蕾西娅的舰船,璀璨星辰号。 发条人偶露妮迈着轻快的脚步,来到了璀璨星辰号的上层甲板,她的女主人正站在甲板上,眺望着海上基地中心那座漂亮而又精密的高塔建筑物。 “女主人”,露妮来到露克蕾西娅身后,微微弯腰致敬:“塔兰·艾尔学者带领的研究小队已经从‘核心石球’附近返回,目前正在基地内修整,您准备什么时候与他见面?” “下午”,露克蕾西娅没有回头:“让那位精灵学者多休息休息吧——自从把这个发光体拖到轻风港,就没怎么见他休息过,我真担心他猝死在我的船上” 人偶露妮想了想:“我们可以在海上基地里跟他见面,不让他上船就行了” 露克蕾西娅:“……露妮” “在” “幽默感有所进步” “谢谢您的夸奖” 露克蕾西娅嘴角抖了一下,随后又看了基地中心那座高塔一眼——高塔顶端两侧的泄压管此刻正喷吐出阵阵水雾,那是差分机的动力装置正在自动进行整体负载平衡,看样子那位“塔兰·艾尔”大师这次确实带回了不少有用的资料。 “精灵不愧是有着卓绝数学和机械天赋的种族,把那东西拖到轻风港看来是正确的”,露克蕾西娅不由得轻声感叹道:“也就只有这里,才能随时组织起这样规模的研究团队,而且能拿得出这种级别的配套设施了” “摩柯其实也可以”,露妮说道:“那里毕竟是真理学院的总部,学者的数量和研究条件甚至比这里还强一些” “太远了,而且过于靠近中部海域——我可不打算让璀璨星辰号拖着一个巨大的‘天外来物’穿行在主干航路上,这会刺激到那些没怎么经历过风浪的内部城邦的”,露克蕾西娅摇了摇头:“更别提四神教会还在猜测那是从异象001上脱落的碎片,这种级别的东西最好还是放在文明边境研究” 露妮想了想,微微弯下腰:“您的判断,深思熟虑” 露克蕾西娅对人偶女仆的恭维没什么反应,只是静静思考着别的事情,但突然间,她似乎感知到了什么,表情微微变化了一下。 “我先离开一下,姐姐找我” 撂下这么一句,这位“海上女巫”便已经化身为一片纷飞的彩色碎纸,如旋风般卷过了甲板,打着旋飞进了远处一扇打开的窗户,返回了船长室中。 船长室中央的桌子上,那组有着复杂结构的透镜和水晶球装置已经微微亮起,并不断发出轻微的震动声。 露克蕾西娅的身影从彩色碎纸中凝聚成型,她迈步来到水晶装置旁,抬手激活了晶球中的影像。 “冰山中将”安娜莉丝的面容随之出现在水晶球内,而她身后的背景……似乎不是平常熟悉的房间。 “姐姐?”露克蕾西娅皱了皱眉,一开始并未注意对方身后的景象:“怎么突然找我?” 安娜莉丝神秘地笑了笑:“你猜我在哪?” 第三百二十六章 感情很好的姐妹 露克蕾西娅一时间有点拿不准该如何回应自己的姐姐——大半夜不睡觉突然用秘术法球跨越万里联络自己,就为了跟自己开这种玩笑。 但很快,这位“海中女巫”便隐约察觉了不对劲的地方。 自己这位性格古板的姐姐在正常情况下可不会做这种事情,而且跟总是独来独往的自己不同,姐姐那边可是有一整支舰队要照管——另外,她身后那明显不在海雾号的房间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熟? 透过水晶球,安娜莉丝注意到了露克蕾西娅神色中的变化。 自己专门回母港一趟把水晶球带到失乡号上为的就是这个。 “你肯定不敢相信”,这位海盗船长呼了口气,微笑着向旁边走开两步,让船舱中的景象暴露在水晶球与透镜组的正前方,“我在自己的房间——‘自己的房间’” 露克蕾西娅听着对方的刻意强调,看着水晶球中呈现出的画面,先是有些困惑,接着若有所思,随后终于被惊愕与紧张占据眼底,她再不复一开始的冷静,猛然间站了起来:“你……” “如你所见” 安娜莉丝回到了水晶球前,苦笑着摊开手:“这中间发生了很多意料之外的情况,最终结果是……我来到了这里” 露克蕾西娅目瞪口呆地站在水晶球前,沉默了足足六七秒钟,随后才皱皱眉头,慢慢坐回到了椅子上。 “我会帮你照看好海雾舰队的”,她一脸平静地说道:“还有你存在冷港、摩柯、摩门佐、扎尔布斯特罗的二十七个银行账户以及在北部海域的六十二个藏宝处” 这一次从水晶球前跳起来的人换成了安娜莉丝。 “你怎么会知道……”海盗女士几乎是一脸惊悚地看着水晶球中的妹妹,但下一秒她便反应过来:“你在海雾号上留了印记?” “我不需要这么笨的办法”,露克蕾西娅一脸平静地说道:“你藏东西的手法本来就不怎么高明——从小到大你藏起来的零食有完整留到最后的么?” 安娜莉丝面容僵硬了一下,随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那些藏宝处选的都挺隐秘,毕竟这么长时间都没出过事……” “任何人拥有一支像海雾舰队那样庞大的舰队,那么哪怕那个人把财宝放在市中心,那也是‘无人能够触及的海盗秘宝’” “……我说不过你”,安娜莉丝摆了摆手,绕开了这个略显尴尬的话题:“看样子你并不担心我的安全” “刚开始担心了一下,但如果你真的遇上麻烦,就不会有心情跟我开玩笑了”露克蕾西娅仍旧是一脸淡然:“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会在失乡号上?母亲她……” “她找到了我的秘密港口——大概真就像你说的,我藏东西的手法从来不够高明”安娜莉丝又叹了口气:“寒霜这边……出了些状况,深海之下有些东西在蠢蠢欲动,引起了母亲的关注,现在她亲自来此调查,并主动找上了我” 露克蕾西娅皱了皱眉:“所以,你已经见到她了,面对面那种?” 安娜莉丝一摊手:“还用问么?我人已经在船上了” 露克蕾西娅沉默下来,似乎是犹豫着什么,过了许久,她才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母亲现在的状态如何?” “她现在……比我们想象的还好”,安娜莉丝努力斟酌着词汇,好让自己的回答能不要受到在失乡号上经历的那些谐门事情的影响:“她真的取回了人性——并且已经变成了一个比我们记忆中还要平和的人。她跟我谈了很多,关于海雾舰队的,关于冷冽海的,关于我和你的,她还跟我说了些……与亚空间有关的事,当然,只是一些笼统的描述” “你甚至跟她谈论亚空间?!”露克蕾西娅嘴角明显抽了一下:“你该不会已经不正常了吧?” “不是我要主动谈的”,安娜莉丝耸耸肩:“我只是好奇地问了她一句,问她下层船舱怎么锁上了——然后她告诉我,失乡号的整个下层结构都在亚空间里泡着,锁上门主要是怕有人掉进去” 露克蕾西娅轻轻吸了口气,瞳孔的震动连安娜莉丝都能清晰看到。 “惊愕,紧张,感觉难以置信,又带着大开眼界的刺激,对吧?”安娜莉丝苦笑着:“我理解你的感觉,这些感觉我已经经历一次了” 露克蕾西娅却没有再开口,她似乎陷入了思索。 有那么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她甚至真的在思考自己的姐姐是不是已经被亚空间侵蚀,如今坐在水晶球前的她是否已经是个疯子。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再次打破沉默:“母亲她……现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她回船长室了,船上的其他人说她要用一些特殊的手段去调查寒霜城邦——细节我没问” “船上还有其他人?”露克蕾西娅惊讶地问道。 安娜莉丝张了张嘴,似乎刚想回答,却被一阵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随后她起身离开了水晶球前,从画面之外的声音中,露克蕾西娅只听到隐隐约约的几句交谈。 似乎是有人来房间送了什么东西。 片刻之后,安娜莉丝回到了画面中,她面前多了个盘子,里面是刚烤好的苹果派。 水晶球里瞬间传来了露克蕾西娅的惊呼:“你那边甚至有苹果派?!” “船上现在还有热水供应和来自普兰德的生鲜物资”,安娜莉丝随口说着:“我知道这难以想象,事实上母亲甚至提起她打算在船上安装一套蒸汽核心,这样就能让热水供应变成二十四小时的,还可以增设发电机组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摊开手:“好消息是现在看来母亲不会介意我对海雾号的改造了” 露克蕾西娅:“……?” …… 凄冷夜风吹过海岸,一道一闪而逝的幽幽绿火骤然从天空划过,在有人注意到这道火焰之前,它便已经坠入了港口附近的一处无人角落。 一个身形高挑,却全身被火焰焚烧的面目全非、望之可怖的女性身影从火焰中迈步走出。 感受到冷冽夜风的吹拂,歌蒂娅在寒霜的土地上深深吸了口气。 从生理结构上,她这幅身躯其实早已没有了呼吸的机能,但她仍能感受到气流灌入胸腔,又平稳有力地慢慢呼出。 “寒霜啊……”歌蒂娅抬起视线,看了一眼远方正被灯火照耀的城市区域,随后摇了摇头,慢慢来到海岸附近,找到一处平静的积水,借着世界之创洒下的光辉,看着积水中倒映出的、自己如今所用的面孔。 “这副模样可真的是一露面就会被治安官和守卫者联手摁住了” 水潭中倒映出的,是高挑而可怖的形象,充满威仪,却也足以令人一个照面就跑去报警。 真的很难想象,这具躯体原本的女主人竟在弥留的最后一秒种都能凭意志力维持住最后的清醒。 “贝拉吗……愿你的灵魂一路平安”,歌蒂娅望着积水潭中的倒影,最后一次与这具身躯的旧主道了别,随后抬头看向不远处。 艾伊正站在附近的一块碎石上,它扬起翅膀,发出响亮的咕咕声。 歌蒂娅挥了挥手,这鸽子便瞬间化作一道火焰光流,并眨眼间消失在了夜空中。 藉由精神深处建立的联系,可以确定它已经瞬间抵达了失乡号上。 正如此前测试的一样——在已经建立往返信标之后,艾伊便可以用类似“瞬间移动”的方法眨眼间跨越漫长时空,直接抵达各个信标的所在处。 歌蒂娅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目前所用的躯壳。 自己用灵界行走所占据的“化身”就是可以给艾伊当做定位点的“往返信标”。 在确认这一点的同时,她也回忆起了自己第一晚来到寒霜时所占据的那副临时躯体。 极端虚弱,感知异常,并在脱离棺材之后不久便开始自我崩解——当时她没顾得上多做测试,但现在回忆起来,当时那具身体确实没有给自己带来“建立信标”的反馈。 “复制品的特征之一吗……”歌蒂娅若有所思地嘀咕着:“因为不是完整的凡人之躯,所以不能承载力量?” 就在她这么寻思的功夫,一阵劈啪作响的火焰爆鸣突然打断了她的思考,紧接着,一道幽绿的火焰门扉便凭空出现在她身边的海岸上。 艾伊从失乡号返回了。 歌蒂娅转身看向那道漂浮在半空的火焰大门,而两个身影已经渐渐出现在火焰的光影中。 这是她让艾伊从失乡号上带来的“帮手”。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上岸伪装 从火焰门扉中走出来的,是做好伪装的爱丽丝,以及换上寻常衣装的凡娜。 歌蒂娅需要凡娜的专业能力来寻找邪教徒的下落,以及在可能的情况下与本地教会建立联系,需要爱丽丝…… 其实不怎么需要,但爱丽丝想来看看——从另一方面,考虑到爱丽丝顶着寒霜女王的脸,歌蒂娅觉得把她带过来兴许能有点乐子。 本来莫里斯也是要过来的,因为歌蒂娅还需要他的学识来辅助自己了解这座城市,以及寻找那位“布朗·斯科特”的下落。不过考虑到自己这具新身体目前的状态,歌蒂娅决定等自己换好了“衣服”,再把那位老先生给传送过来。 幽绿的灵体烈焰在空气中迅速逸散消失,艾伊再度化作白鸽形态,落在附近的树杈上,莫里斯在寒霜的冷风中紧了紧他的厚外套,抬头看向附近灯火通明的城区,爱丽丝在好奇地打量四周,凡娜则已经注意到了站在黑暗中的高挑身影,身躯之上残存的衣服碎片则说明了这具躯壳原本的身份。 一具望之可怖的躯体,那副浴火而归的姿态无论如何都不像是还能活着站在这里的,但这具躯体便是如此平稳地站在黑暗中,正用平静的目光看着这边。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在心中浮现,凡娜恍惚了一下,便已然确定这个初次见面的身影就是船长。 “歌蒂娅女士”,她来到歌蒂娅面前,忍不住又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虽然知道船长在城邦里行动时所用的都是占据而来的“化身”,但在看到这具化身的状态时还是忍不住有些皱眉:“您这副身体……” “其实状态还不错——就是外表可能有点吓人”,歌蒂娅嗓音低哑地说道:“想要找到状态良好又足够‘契合’的化身全凭运气,这副身躯总比你当初在下水道里见到的那个‘祭品’好点” 凡娜顿时就回忆起了一些不太美妙的事情,她眼角似乎抖了一下,声音很低:“……有点不太想回忆” 歌蒂娅笑了笑,抬头看向仍然在东张西望的爱丽丝,招招手:“别乱看了,过来帮忙——东西都带着吗?” 爱丽丝这才回过神来,赶紧三两步跑到歌蒂娅面前,一边举起了手里拎着的小箱子:“带着呢带着呢!衣服还有绷带……哇!船长小姐您这张脸好黑啊……” 歌蒂娅没有理会人偶大惊小怪的声音,只是随手接过了对方拿来的提箱,打开之后检视着里面的东西:一件黑色的、适合遮掩身体细节的女式收腰长风衣,宽大的立领竖起来之后能覆盖面孔和脖子,一顶同样黑色的宽边帽,手套,鞋子,一些绷带,还有些现金和一张折叠整齐的城邦地图。 歌蒂娅眨了眨眼睛——东西比想象的还要周全。 她为了适应这具新的躯体,把大部分意识都放在了这边,并没怎么关注船上的情况,让山羊头给爱丽丝传话的时候也只说了要准备衣物和绷带,至于包括现金在内的其他东西……好像不是爱丽丝的脑袋能主动想到的。 “安娜莉丝女士帮忙准备的”,不等歌蒂娅发问,爱丽丝就在旁边主动解释起来:“她听说了您要在城邦这边活动,就让我把这些也捎过来——哦对了,她还让我告诉您,地图是最新的,上面带有红色标记的是海雾舰队的秘密联络点,有一些线……线什么的……” “线人,是海雾舰队外围的活人成员”,歌蒂娅随口说道,语气中又有些感慨:“说着不会再踏上寒霜的土地……她的视线倒是从来没从这座城市离开过,这也就差亲自踏足了” “哦对,线人”,爱丽丝连连点头,接着一边探头探脑地打量箱子里的东西,一边问道:“这些东西有用吗?” 歌蒂娅微微颔首:“都能派上用场,安娜莉丝倒是用心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已经拿起了那些绷带,抬手递给旁边的凡娜:“帮忙——你知道怎么弄吧?” 凡娜在看到箱子里的东西时就想到了歌蒂娅的意图,她接过绷带,但在往船长小姐身上缠之前还是不太放心地问了一句:“这样真的可以么?我感觉还是过于醒目了点……” “挡一挡就行,我又没打算靠这副模样在寒霜定居下去”,歌蒂娅一边配合着凡娜的动作,一边说道:“走在大街上不要招来治安官就行,如果遇上实在不便行动的场合,就需要你和莫里斯帮忙了” “好”,凡娜点了点头,同时已经开始手脚麻利地将绷带缠在歌蒂娅的身上,她的动作娴熟,显然做类似的事情已经不止一次。 在对抗异端邪祟的一线,处理伤口是如呼吸一般寻常且必然之事。 爱丽丝在旁边看着凡娜忙活,显得也有点跃跃欲试:“我能帮忙吗?” 歌蒂娅微微偏头看了一眼这个一米六多的人偶,又看了看面前一米九的凡娜。 随后低头看了看自己如今这副和凡娜的身高一个水平线的躯体。 “算了,你一仰头脑袋再掉下来”,她拒绝了人偶,同时又不放心地嘱托了一句:“别忘了这里是城邦,而且是寒霜城邦,注意做好伪装,不止假发和脑袋别掉下来,脸上的面纱也不要摘,记住了么?你这张脸在这儿容易把五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吓过去” 爱丽丝立刻答应:“记住了!” 歌蒂娅微微点头,目光接着又落在了凡娜身上。 要在人生地不熟的寒霜展开行动,她当然不能再是那副甲胄+巨剑的醒目装扮,为了方便在城里活动,她如今已换上常服。 一件同款的女式灰色收腰长风衣,下身则是黑色皮靴与长裤,灰白色的长发仍然是随意地披散在脑后,看上去仍如往常一般英气,但没了那身甲胄与巨剑,这幅姿态看着多少柔和了一点。 只是毕竟同样是一米九的身高摆在这里,她这幅打扮或许不会招来盘问,但想要低调仍然是没多大可能的。 思索间,绷带已经缠上面孔,并一层层地包裹在这面目全非的头颅上面。 除了眼睛以及左眼附近一小块相对完整的皮肤之外,最终她的整张脸都被覆盖了起来。 随后,她穿上了那件有着高高立领的女式风衣,又穿戴好鞋子、手套与那顶宽边帽。 这幅身体的身高完爆了歌蒂娅的本体,却恰好与凡娜的身形差不多,所以身上的这套衣服其实是凡娜帮忙提供的。 歌蒂娅最后整理了一下衣服,仔仔细细地把长风衣的扣子扣到最后一个。 她看不到自己如今的模样,但她完全可以想象。 覆盖全身的黑色收腰长风衣,遮挡面容的宽边帽和衣领,黑色皮质手套,以及在衣帽缝隙间隐约可见的层层绷带。 她想了想,先是招呼了一声艾伊,让它将莫里斯老先生给送过来。 望着“骨鸽形态”的艾伊伴随着绿火特效消失在原地,歌蒂娅随后便转头看向一旁安静伫立的年轻审判官,“凡娜,你说实话……” 凡娜叹了口气:“经验不足的治安官和守卫者恐怕会第一时间拦住您盘问” 歌蒂娅沉默了一下:“……那经验丰富的呢?” “他们会请求支援” 歌蒂娅:“……” “好吧,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凡娜突然笑了一下,摇摇头:“上述情况仅限于治安等级够高的核心城区——那里有充足的守备力量,如果是一般城区,您应该不会遇上麻烦。这是我根据普兰德的情况做出的判断,但在寒霜应该也差不多。唯一需要担心的,大概也只有您这身绷带……” “绷带应该反而是更好的伪装”,凡娜话音未落,恰好从绿焰大门中迈步而出的莫里斯恰合时宜地开口了:“这些绷带或许恰好能避免不少麻烦” 歌蒂娅投去视线:“嗯?” “寒霜以死亡之神为主要信仰,与死亡有关的风俗和象征物是这里的特点,虔诚的信徒甚至会故意在衣服上增加绷带之类的装饰,神官的日常服饰中也有这种元素”莫里斯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您最多有可能被当成举止较为特殊的死亡信徒” 听着老先生这番介绍,凡娜不由得眨了眨眼:“这些细节……我倒是不曾了解过。我只知道其他三神教会的教条和相关禁忌” 莫里斯笑了起来:“涉及到各个城邦的具体风俗习惯,不经研究是很难了解的” 歌蒂娅看着这位老学者:“这些是你那位‘老朋友’跟你交流过的东西吗?” 莫里斯沉默了一下,轻声叹了口气:“是啊——布朗·斯科特是个很好的民俗学者,他一生都在中部和北方诸多城邦旅行,尤其是寒霜和冷港,他曾给我写过许多信来介绍这里奇特的风俗和信仰” 第三百二十八章 航向匕首岛 在做好伪装与准备之后,歌蒂娅将目光投向了灯火通明的繁华城区。 凡娜根据自己的经验判断着目前城市内的情况:“现在是宵禁时间,城市内道路会有守卫者巡逻,但在边缘一些的地方,巡逻力度会相对较弱——哪怕是在普兰德那样发达的地方,下城区的守卫者也无法照看所有角落,通常来讲,边缘城区的警戒标准是‘如果发生超凡失控,要确保最近小队可在二十分钟内抵达现场,且伤亡情况尽量不蔓延至临近街区’” “海燕号在城邦近海发生爆炸,船上人员无人幸存,这情况瞒不住人,现在寒霜当局应该已经忙活起来了,但他们一时半会恐怕很难调查出什么结论”,一旁的莫里斯说道:“应该给他们示个警” “哦,这很容易,我擅长各种形式的举报,而且通常都很能让当地部门紧张起来”歌蒂娅随口说道:“不过除了示警之外,我们自己的调查也得进行——这次的事情很诡异,我从中嗅出了一些跟当时普兰德相似的氛围,那些邪教徒搞的事情……恐怕不小” 一边说着,她一边拿起了安娜莉丝为自己准备的那幅地图。 地图上的内容很详尽,还有各种特殊的标注,它显然不是城邦民间发行的东西——毫无疑问,安娜莉丝安插在这座城邦里的线人为这幅地图做出的贡献不小。 歌蒂娅很快便找到了两个值得关注的地点:位于内城区边缘的壁炉大街,以及位置上更加靠近内城腹地的墓园区域。 歌蒂娅的目光落在那片标注为墓园区的特殊区块上,看到整个区域以数字编号,从一至九,分成了九个墓园——它们几乎是围绕着城邦中心的教堂区对称分布,形成了一个隐隐约约的环形,看上去……实在不像是寻常城邦的规划方式。 这也是死亡之神巴托克的信仰需求? “我们先前往壁炉大街,去拜访你那位‘老朋友’”,歌蒂娅抬起头,看了莫里斯一眼:“随后等宵禁结束,你和凡娜在城邦内找个落脚处,我和爱丽丝去三号墓园一趟” “墓园?”莫里斯下意识地发出疑问。 “不是要给城邦当局一些小小的示警么?总不能直接跑到市政厅或者大教堂敲门举报吧?”歌蒂娅笑了笑:“有一个渠道能把消息传过去就行了,而我在三号墓园恰好认识这样的渠道” 一旁的凡娜下意识开口:“消息传过去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引起足够的重视……” 歌蒂娅转过头,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当然这个微笑几乎全被绷带给挡住了),“放心,他们会非常重视的” 冷寂的夜空下,一只白鸽从寒霜海岸飞入夜色,扑向了远方城区的那片灯火。 而在同一时间,远在冷冽海的失乡号上,船长室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歌蒂娅的身影出现在甲板上。 在清冷夜色下,她活动了一下手脚与肩膀,感受着意识分别操控复数躯体的奇妙感觉,等到那种延迟感渐渐褪去之后,她才轻轻呼了口气。 她刚才用了一段时间来适应自己在寒霜的新身体——比起当初在普兰德第一次尝试“分心多用”时那磕磕绊绊的情况,这次额外新增了一副身躯,她适应起来反而更迅速、顺利了不少。 只用了一会功夫,她便已经可以在确保寒霜行动的同时,处理失乡号上的事情了。 略微定了定神,歌蒂娅在脑海中问道!“安娜莉丝在什么地方?” 山羊头的声音立刻响起:“船长小姐,她在尾舵甲板附近,需要把她叫来吗?” “不必,我正好过去”,歌蒂娅摇了摇头,接着随口吩咐:“航向调整至匕首岛,全速” “是,船长小姐!” 吱吱嘎嘎的声音从紧绷的缆绳与桅杆间响起,庞大船身调整航向时和海浪撞击的声音亦同时打破了夜色下的平静,正站在船尾甲板眺望远方的安娜莉丝被这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她惊讶地抬起头,正看到那高高的驾驶台上漆黑的舵轮正在缓缓转动,在世界之创洒下的微光背景下,就仿佛有无形之人正在那里掌舵一样。 尽管在再度乘上这艘船之后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她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失乡号的许多地方确实仍然和记忆中的一样,但这艘船又总是在各种不经意的细节不断提醒自己一—它已经是一艘被亚空间洗礼过的幽灵船了。 而就在这么一走神的时候,安娜莉丝便听到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从附近传来,她循声望去,正看到母亲那纤细的身影出现在夜幕下的甲板上。 “被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歌蒂娅看到了安娜莉丝刚才盯着舵轮的景象,似笑非笑地说道:“是山羊头在掌舵” “我知道,已经见过两次了”安娜莉丝回过神,表情已经恢复如常:“只是仍有点不太适应——虽然海雾号也有些‘活着’的特性,但相比较下,您这艘船的‘活性’实在是高过头了” “这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便利。”歌蒂娅随口说道。 安娜莉丝不置可否,只是在观察了一下船只的航行姿态之后忍不住问道:“失乡号在加速以及调整航向——您要做什么?” “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们正在前往匕首岛” “匕首岛?”安娜莉丝一怔,立刻反应过来:“那边已经出事了?!” “有一艘寒霜军方船只在返回本岛的路上自爆沉没——它曾短暂在匕首岛停留,返回的时候已经变成了污染携带者”,歌蒂娅也没隐瞒:“现在我怀疑匕首岛上的情况可能已经失控,但由于未知原因,岛上的整套警戒体系都没有任何反应,而寒霜本岛那边也没有接到过任何反常报告” “……侵彻污染,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击穿了匕首岛上的防御体系”,安娜莉丝瞬间明白过来,但紧接着便是对这感觉难以置信:“可这……那边的防御体系应该没这么容易被击穿才对……” “任何防御体系都不是万无一失的,更何况污染来自深海,更可能与幽邃圣主有关”,歌蒂娅摇了摇头:“寒霜当局应该已经被那艘军舰的自爆惊动,但我对他们不是很有信心,还是得亲自过去看看” “……那我呢?”安娜莉丝想了想,隐约明白了母亲的意思:“您需要我做什么?” “我之后会派艾伊把你送回去,你带上你的队伍,在寒霜附近待命吧”,歌蒂娅想了想,心中已经有所决定:“准备应对最糟的情况” “最糟的情况?” “那艘遭受污染的军舰沉没了,沉没的速度异常之快”,歌蒂娅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新占据的那具躯壳中提取着有用的记忆和情报:“就像海底有什么东西在拖拽着它一样……” 安娜莉丝的表情渐渐有了变化,独眼中慢慢浮上一层凝重:“您的意思是……” “自寒霜叛乱结束,至今已有半个世纪,我们假设潜渊计划所惊动的‘东西’在这半个世纪里其实从未休眠,而是一直在活动,甚至在有意识地积蓄力量”,歌蒂娅的目光望向远方,冷澈悦耳的嗓音平静中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安娜莉丝,你说这半个世纪里到底有多少舰船沉进了寒霜附近的大海,那座城邦下面……现在又可能藏着多少东西?” 甲板上安静下来。 静谧寒冷的夜幕下,“北方女王”突然打了个哆嗦。 …… 一只白鸽飞进了城区,宵禁时段下冷冷清清的街道深处,有幽绿的火光一闪而过。 巡夜的守卫者小队刚刚离开此处,城邦的市民们也不会在这深夜出门,没有人注意到突然出现在小巷阴影中的火光,也没有人注意到有几个陌生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 一栋看起来略显老旧的房伫立在壁炉大街的一角。 灰色外墙,颜色暗沉的斜面顶,黑色大门,带有铁艺雕花装饰的外墙瓦斯灯——一栋典型的北方城邦建筑,而且看上去最近都有人居住。 莫里斯上前两步,借着瓦斯灯的光芒确认了一下大门旁边的门牌号。 这里确实就是布朗·斯科特在信中提起的住处。 “我和莫里斯去看看情况”,身穿漆黑收腰长风衣、带着宽边帽的歌蒂娅回头对身旁的凡娜和爱丽丝说道,她的声音从厚厚的绷带下传出,显得有些发闷:“你们在附近等着——别惊动巡夜的守卫者就行” 查看一栋房内的情况不需要太多人手,而如果那位“布朗·斯科特”真的就在内且有一定交流能力,那么带的人太多太杂反而可能引发意外麻烦——毕竟,歌蒂娅今天不是来大杀四方的,她是来打探情报的。 第三百二十九章 学生 爱丽丝与凡娜藏身到了街巷角落的暗处,她们将在这里等待指令,同时关注建筑物周围的动静。 歌蒂娅与莫里斯则来到了那栋有着黑色大门的建筑物前。 建筑物内很安静——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现在太阳还未升起,而这个世界的夜晚向来不适合普通人活动,大多数正常人入夜之后都没什么夜生活,早早入睡等待天明才是常态。 但是从深海中返回的“复制品”也会如普通人那样作息吗? 歌蒂娅抬起头,注意到了门框一角的醒目按钮,便伸手按了两下。 隐隐约约的,能听到建筑物内传来电铃尖锐又急促的响声——在这寂静的夜晚,电铃声显得格外突兀。 “或许我们不该在宵禁时候登门”,莫里斯摸了摸脑门,语气中带着些许犹豫:“惊动邻居的话会引起怀疑的” “但你那位朋友很可能等不了太久,能早一点也好”,歌蒂娅淡淡说道:“别的就不用担心了,引起教会怀疑或者惊动城邦当局都是生活的一部分,你应该适应作为失乡号一员的身份” 莫里斯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而这时候歌蒂娅又伸出手,按了两下门口的电铃。 终于,他们听到建筑物内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脚步声还有什么东西被撞倒的动静——接着客厅的灯被打开了,柔和的灯光透过旁边的窗户洒在街道上。 门锁转动声咔哒响起,那扇黑色的大门打开了一条缝,有一只警惕的眼睛透过门缝看着外面,同时传来了一个年轻而又紧张的声音:“是谁?” 那听上去是位年轻女性。 歌蒂娅与莫里斯对视了一眼,前者有些惊讶,后者则若有所思,并仿佛想到了什么。 “是伽罗妮吗?”莫里斯试探着问道:“布朗·斯科特先生在家吗?我是你老师的朋友” 说着,他又转向歌蒂娅,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道:“可能是布朗·斯科特的那个学生,我听他提起过” 歌蒂娅了然地点了点头,与此同时,门后面那个年轻声音的主人在听到莫里斯的话之后明显迟疑了一会,才犹豫着开口:“抱歉,天太晚了,而且老师也正在睡觉,有什么事明天天亮再说可以吗?” 莫里斯皱了皱眉,情况跟他一开始预期的不一样,他没想到在布朗·斯科特去世六年之后,对方的学生竟然还住在这座房子里,但在短暂的思索之后,他便组织好了语言:“我们到的太晚了,现在还没找好住处——另外,你的老师在之前给我写了封信,是他邀请我来的” 说着,这位老学者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的名字叫莫里斯·安德伍德,你的老师应该向你提起过” 门里的声音安静下来,那位“伽罗妮”似乎是在回忆和思考,又过了好几秒钟,她的声音才再度响起:“那……你们稍等一下,我打开链扣” 金属碰撞以及锁链摩擦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门里的人打开了挂在内侧的安全锁扣,房门终于打开了,在温暖明亮的灯光中,歌蒂娅看到了一个……高大且有点怪异的身影。 那身影几乎只比自己现在的这幅躯体矮那么几厘米,将近一米九的身高显得格外醒目,而且和身材高大却依然保持苗条的“贝拉将军”不同,这位站在门口的年轻女士浑身都能看到强壮有力的肌肉轮廓——可更令人在意的却不只是她的身高,而是她那如岩石一般泛着灰白色泽的皮肤,以及皮肤表面若隐若现的淡金色纹路。 但除了这些醒目的非人类特征之外,她的面容倒是与寻常的年轻人类女性没什么不同,甚至还显得有些……清秀。 因为是深夜惊醒,这位仿佛石头般的年轻女士身上只套着一件宽松的睡袍,褐色的长发略显杂乱地披散在脑后,她扶着门框,带着谨慎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站在门口的两位不速之客。 正如歌蒂娅在好奇地打量她,她也在好奇地打量歌蒂娅——一个穿着黑风衣、戴着宽边帽的高大访客,衣物的缝隙间甚至看不到任何容貌特征,只有层层绷带,只能通过声音与身形等方面的细节判断出目前这位身材高挑的访客是位女士。 哪怕寒霜人对“绷带”习以为常,这位访客女士的模样也有些过于惊悚。 她的肌肉都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 “啊,我忘记说了”,莫里斯的声音突然响起,及时打破了这有些尴尬又有些紧张的气氛,他转向歌蒂娅:“布朗的学生伽罗妮是一个森金人——在北方城邦确实不太常见” 接着他又看向站在门口的伽罗妮:“这位是歌蒂娅女士,她是……” “莫里斯先生的朋友,旅行中的探险家,对布朗·斯科特先生的研究很感兴,因此顺路拜访”,歌蒂娅主动说道:“希望这没有给你们带来困扰” “……老师在休息,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但他确实提起过莫里斯先生可能会来拜访”伽罗妮说道,与那高大健壮身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声音总显得有些轻细迟疑,还带着仿佛畏惧般的不自信感,在说话的时候,她甚至不敢跟歌蒂娅和莫里斯对视,只是一边嘟囔着,一边朝旁边让开:“你们先进来吧,外面很冷” 莫里斯道了声谢,便与歌蒂娅一同踏入了这座房。 门轴转动声打破夜晚的寂静,黑色的房门关闭了,街道上再次安静下来。 进入大门,首先所见的便是一间颇为朴素的客厅,客厅里的家居陈设看上去已经使用了一二十年往上,客厅一侧连接着厨房与餐厅,另一侧则有一条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下面则还可看到一道窄门,那可能通往地下室或酒窖。 在电灯的明亮光芒下,这客厅中看不到什么可疑的阴暗角落,入目所见的一切,都十分温馨且……普通。 歌蒂娅与莫里斯没有表现出过分的好奇,只是简单打量了一下四周便在伽罗妮的带领下在客厅落座,随后那位身材高大的森金人女士便走进厨房,开始忙忙碌碌地煮茶以及准备点心。 “要来些甜煎饼和香肠吗?现在只有这个了……”,伽罗妮在厨房对两位客人喊道,声音中略带歉意。 “有杯热水就行了,不必那么麻烦”莫里斯摆了摆手,等伽罗妮走过来的时候又不经意般问了一句:“对了,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嗯,一直住在这”伽罗妮点了点头:“老师之前出了一段时间远门,他把钥匙交给我,让我帮他打理这里——我就干脆从之前租的地方搬过来了,一直到现在。最近他回来了,我就继续住在这里照顾他” “出了一段时间远门?”莫里斯下意识皱了皱眉:“是什么时候的事?” “……五六年了吧”伽罗妮想了想,不太肯定地说道,表情又有些羞愧:“我总是记不太准时间,老师经常说我” 莫里斯和歌蒂娅交换了一下眼神。 “布朗先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歌蒂娅仿佛随口问道。 “大概一个月吧”伽罗妮似乎并没多想,只是闲话家常般回答着客人的问题:“他突然回来了,说旅行很累,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哦,就是那之后他提起要邀请莫里斯先生来家里做客的” “刚收到他的信时,我也十分惊讶”莫里斯顺势往下说道:“他已经很多年不曾跟我联系了,多年前我最后一次收到他的消息,还是听说他要乘船出海……啊,好像是一艘叫做‘黑曜石号’的小型邮轮?” 一边说着,他一边不动声色地关注着眼前之人的反应。 然而伽罗妮在听到“黑曜石号”的时候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她只是回忆了一下,便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他出门的时候没有跟我说太多……” 这位女学生回答时的语气神态都没有任何问题。 然而她的回答本身就明显不太对劲。 她不知道自己的老师出门坐的是哪艘船! 如果是普通的师徒关系,这当然没什么,但她跟那位民俗学者之间的关系显然超出一般师徒——布朗·斯科特可以把自己的居所钥匙都交到这位学生手上,而后者更是在这里一住六年,并且在老师“回家”之后又毫不迟疑地承担起了照顾的责任,有这种亲密且相互信赖的关系,布朗是不可能在出门时没有告知伽罗妮自己的行程的。 伽罗妮坦然地迎着访客的目光,脸上的表情淡然平静。 仿佛发生在她身边的一切,都理所应当。 第三百三十章 遗留 莫里斯充分发挥自己的话术,在不动声色的交谈中向伽罗妮旁敲侧击地确认了许多问题。 在交谈中,他与歌蒂娅逐渐确认了这位女学徒的状态。 关于布朗·斯科特六年前遭遇的海难以及在那之后跟导师死亡相关的一切记忆,已经完全消失在伽罗妮的脑海中了。 不,消失的不只有记忆,还有与之配套的整个认知体系—— 一个人的死亡,所引发的是一串连锁反应,这其中包括社交圈内的涟漪,亡故后事的处理,很长一段时间内的追忆和情绪起伏,以及这六年间留在这座房中的种种细节变化,这不是单纯删除替换掉一段记忆就能解决的。 然而在伽罗妮的认知中“布朗·斯科特六年前死于海难”这件事从未发生过,这件事所引发的一系列后续反应也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她只觉得自己是理所当然地在这座房子里住了六年,期间一直在平静地等着老师回来——而现在,她的老师已经回来了,并且正在楼上的房间休息着。 水壶的尖锐哨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客厅中的交谈,伽罗妮立刻起身向厨房走去,“抱歉,我去关一下火” 趁着这位森金人女士离开的片刻功夫,歌蒂娅抬头看向对面沙发上的莫里斯:“她的认知被干涉了” “我们应该检查整座建筑物”,莫里斯低声说道:“如果布朗真的在这里,他一定会趁着自己还清醒的时候留下些东西——他前不久还给我写了第二封信,那时候他显然已经察觉某些真相了” “……让伽罗妮休息一会吧”,歌蒂娅轻声说道。 莫里斯点了点头,而就在这交谈间,伽罗妮已经从厨房返回——她端着一个大托盘,托盘里是暖身的姜茶和一些饼干,这位有着石头般灰白皮肤的女士将东西放在茶几上,抬头看向两位客人:“久等了,喝点姜茶暖暖身子吧” “谢谢”,莫里斯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旁边的沙发:“伽罗妮,你先在这里坐下,坐好,我跟你说件事” “啊……好的,莫里斯先生”,伽罗妮虽然有些感觉奇怪,但面对导师的至交好友,她还是立刻听话地坐了下来:“您要说什么?” 莫里斯注视着伽罗妮的眼睛:“罗蒙索夫不等式组” 伽罗妮猛然睁了一下眼睛,海量的知识、记忆以及逻辑难题瞬间覆盖了她的所有思维,而还不等她搞明白这些“信息风暴”的大致轮廓,一股强烈的、自我保护性的倦意便已经浮上心头。 她无声无息地晕了过去,鼾声平静,睡姿安详。 歌蒂娅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沉默了两秒钟才问道:“她会睡多久?” “取决于智商,海蒂当初睡了十二个小时,伽罗妮应该更久一点”,莫里斯耸耸肩:“民俗学者通常不会太擅长数理” 歌蒂娅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冒出一句:“你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女儿用这一招?” 莫里斯表情有些微妙:“海蒂坚持认为她的催眠术技巧已经超过了我——而做父亲的偶尔会有一些奇怪的胜负欲” 歌蒂娅想了想,觉得这个话题不必继续下去,便站起身,看向那道通往二楼的阶梯。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检查一下了——如果伽罗妮没有说谎,她的老师现在应该就在二楼的卧室里” 老旧的楼梯发出吱嘎嘎的声响,明亮的电灯照亮了二楼的走廊,莫里斯与歌蒂娅沿梯而上,开始寻找那位“回归尘世”的民俗学者。 房二楼的结构并不复杂,一条笔直的走廊连接着每一个房间,而其中大部分房间的门都没有上锁——歌蒂娅与莫里斯很快便确认了大部分子的情况,并在走廊左侧的最后一间房间门前停了下来。这是整个二楼唯一上锁的地方。 莫里斯上前拽了拽门把手,眉头微微皱起:“锁住了——反锁” “从里面锁上的?”歌蒂娅隐约产生了一丝违和感,紧接着便回忆起了什么:“刚才伽罗妮说过,她每天都会把饭菜送到老师的房间里……” “不可能,这扇门已经很多天没有打开过了——一周或更久”,莫里斯立刻说道,他的眼睛正慢慢扫过眼前的房门,眼底则仿佛有微微的浮光涌动:“门锁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所以,只是伽罗妮‘认为’她每天都会把食物送到老师的房间里,但她的老师其实从许多天前开始就没有再打开过这扇门了”,歌蒂娅说着,微微回头看了一眼那条通往一楼的楼梯:“认知干扰一直在持续” 莫里斯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那扇浅黄色的房门。 房间中没有回应。 “布朗,是我”,莫里斯开口道:“如果你在里面,把门打开——不论你现在状态如何,都不必担心,我们可以解决你遇上的麻烦” 房间中仍然没有回应。 歌蒂娅静静注视着那道门,只觉得情况……并不意外。 最终,她轻轻叹了口气:“让我来吧,莫里斯,我们可能还是来晚了一步” 莫里斯表情僵硬了一下,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嘴唇抖动了两下,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默默地让到一旁。 歌蒂娅则没用什么花里胡哨的手段,只是上前撞了一下,那扇本就不怎么结实的普通木门便在哐当一声巨响中被撞坏了门锁,大敞四开。 一个几乎完全笼罩在黑暗中的房间呈现在两人面前。 房间中没有开灯,朝向街道的窗户也似乎被什么东西封堵了起来,以至于外面的路灯光芒都无法照进室内,只有从走廊撒进去的灯光照亮了门口一小片区域,而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则依稀可以看到好像有什么影影绰绰的东西覆盖着顶和地板。 歌蒂娅第一个走进房间,她抬起右手,手心中托举着一团幽绿的灵体烈焰,另一只手则摸索到了门旁的电灯开关。 电灯点亮之后,房间中的一切终于清晰起来。 “这是……”,跟着走进房门的莫里斯看到了内的景象,在错愕中低声惊呼。 某种灰黑色的、仿佛泥浆般的物质一片片地分布在房间各处,覆盖了地板,污染了墙壁,甚至牢固地黏附在顶上,又有仿佛融化到一半的“泥浆”从顶的脏污中垂坠下来,悬吊在半空,看上去像是弯曲肿胀的血管,抑或某种形态怪异的钟乳石挂。 只一瞬间,歌蒂娅便联想到了当时在黑曜石号舱底所见到的那番景象。 这些怪异惊悚的“泥浆”……看上去简直跟黑曜石号舱底的情况一模一样! 莫里斯脸上的肌肉紧绷着。 坦白说,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自己那位“老友”真的返回了人间,他知道这件事背后一定是某种失控的超凡异象,甚至可能跟深海的诅咒有关,但……纵使在开门之前便隐约有所预料,真的看到这一幕之后,他仍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深海的复制品……看来它们最终都会变成这样”,就在这时,歌蒂娅的声音打断了莫里斯的愣神:“我们终究来晚一步,很遗憾。” 莫里斯眨眨眼,接着用力晃了晃脑袋,似乎是想把那些纷繁错乱的思绪甩出脑海,他走向房间深处,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分布在地板上的“泥浆”团,良久才在一张桌子旁停下。 这张桌子也已经被泥浆覆盖,而且有一团最大的泥浆就堆积在桌子与床铺之间。 “……他曾写了两封信,至少在那时候,他还有一定理智”,莫里斯轻声说道:“他一定是察觉了自己的异常……” “他的理智至少持续到了将这间房间反锁的那一刻,在那之后,他便无法控制事态的发展了”,歌蒂娅也来到了书桌旁边,一边观察周围的凝固泥浆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些来自深海的复制品似乎……都不太一样,有的根本没有丝毫理智,有的甚至保留了原本的记忆,而且可以如普通人一样生存一段时间,还有的……就像黑曜石号那位船长一样,完全扭曲成了异形,却从头至尾留有灵魂” “就像某种不稳定的实验产物?” 莫里斯随口说道,而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突然进入了他的视线。 有一张纸,被压在一团凝固的、依稀有着手臂轮廓的泥浆边缘。 “这是……”老学者睁大了眼睛,一边低声惊呼一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抽了出来:“歌蒂娅女士,您看这个!” 歌蒂娅立刻凑了过去,在那张脏污的纸上,一些已经不太清晰的单词映入她的眼帘 “致调查人员,以下是我身体最后阶段发生的变化:……” 第三百三十一章 渗透之城 那张纸皱巴巴的,而且很多地方已经被灰黑色的“泥浆”污染,上面的字迹模糊且缺损,但在莫里斯小心翼翼地处理之后,它上面的许多字句还是恢复到了可以勉强辩读的状态—— “布朗·斯科特”在他神志的最后清醒阶段记录下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诡异变化: “……凌晨四点左右,距离锁死房门已经十二小时,越来越强烈的耳鸣和阵发性眩晕严重影响到自身行动,只能在状态稍好的时候写一些东西,皮肤下似乎存在出血,看到莫名出现的淤痕……” “六点半,内脏仿佛在翻滚,就好像体内的结构已经失去秩序,各自有自己的想法一般在体内游走,并不感觉痛,甚至连眩晕感都减弱许多……恐惧开始消退,愈发清晰的回忆出现在脑海中……” “七点左右,清晰地回忆起了死亡时的细节,愈加确信真正的自己其实早已死去。左腿莫名其妙骨折——也可能是中间有一段骨头突然溶解消失了” “八点十五分,左腿开始溶解,首先是皮肤自行开裂,随后内部组织如某种灰黑色的液体般流淌出来,那些离体的液态物质仿佛有自己的生命,在地板上蠕动,甚至爬上墙壁……我一度担心自己钉在窗户上的木板是否能挡住这些诡异可怕的物质,但后来发现它们在离体之后很快便渐渐失去活性,而且即便保持活性的时候,它们也似乎在有意识躲避阳光……这可能是个很重要的情报,特此记录……” “……心脏停止跳动了,然而意识仍旧持续着,能感觉到这具躯体已经完全不再按照正常人类的生理机制运行,尝试着划开一道伤口,伤口中没有血液,只有灰黑色的粘稠物质缓慢流淌出来……此刻这具身体,到底是什么物质形成的?” “整个下半身开始溶解,费了些功夫才把自己固定在一个位置,并继续写下这些文字——我现在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没有呼吸,心跳也早已停止,偶尔可以听到嗡嗡嗡的噪音,就好像构成自身的物质在共鸣一般……越来越多的粘稠物质离开了身体,把房间弄的一团糟……” “……希望伽罗妮在收拾房间的时候不要被吓到……尽管在写下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脑海中几乎已经回忆不起伽罗妮的模样了” “十点半,最担心的事情开始发生,视觉在迅速减弱,环境在迅速变暗,我必须摸索着纸张的边缘,尽可能让下面的字迹清晰……” “无法确认现在的时间,大概是十一点到十二点,听到尖锐怪异的声响,声响持续约五分钟,随后所有的不适都开始消退,对身体残余部分的感知也在迅速减弱。能依稀感觉到胸口以下的部分在下坠……” “可能又过了一个小时?” 文字到这里就中断了。 不知是记录者的意识终于抵达了终点,还是他在失去大部分感知的情况下已经无法准确把文字写在纸上——最终,这已死之人留给尘世的只有一个戛然而止的标点。莫里斯沉默着,很长时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过了不知多久,他才轻声自言自语般开口:“啊,确实是他的笔迹” “你需要独处一会么?”,歌蒂娅平静地看了这位老先生一眼:“我可以在外面等你” “不用,我已经为他哀悼过一次了”莫里斯轻轻摇了摇头:“只是没有想到,能在六年后再次看到他的学术记录……这些资料都很有用,对吧?” 歌蒂娅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是凑近了那些已经凝固静滞的“泥浆”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它们的边缘,随后又拿起布朗·斯科特最后留下的那张记录,仔细查看着纸张边缘曾被泥浆完全浸润过的地方。 那边缘有点模糊参差,纸张与泥浆之间的界限似乎已经消失,甚至呈现出了部分融合的状态。 莫里斯注意到了歌蒂娅的举动:“您发现什么了吗?” “……原素”,歌蒂娅抬起头:“寒霜当地的教会正在研究这种物质,他们认为这种‘深海复制体崩解之后残留的粘稠物’从性质上很接近湮灭教徒口中的‘原素’” 莫里斯怔了一下,但他现在多少也习惯了船长小姐这种不知何时从何处就掌握到新线索的情况,所以并没好奇追问这份情报的来源,只是在短暂思索之后开口:“……我知道‘原素’这个说法,要研究邪教徒的历史渊源,总绕不开他们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整理脑海中的资料,片刻后继续说道:“就像太阳教徒坚信远古的真实太阳迟早会拯救世界,湮灭教徒也有类似的‘救世预言’,他们宣扬在未来的某一天,幽邃圣主会从沉睡中苏醒,并在暴怒中摧毁现在这个被众神扭曲、欺骗的尘世,代表‘真实现世’的幽邃深海则会从世界深处升起,重新成为凡人安居的乐园,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首先会有‘原素’大量涌出,原素是世界的基石,是万物的蓝图,它们将覆盖万物,并将世界还原到真实的模样……” 听着老学者的讲述,歌蒂娅沉默了几秒钟,抬起头:“大量涌出……从深海中涌出么?” 莫里斯一时间没有开口。 “我现在对那些湮灭教徒越来越感兴了,但比起他们的所谓‘救世预言’,我更好奇此刻他们是怎么跟寒霜底下一千米深的地方建立了‘联系’”,歌蒂娅摇了摇头:“复制品来自深海,黑曜石号和匕首岛上那个潜水器都是如此,但一群神神叨叨的湮灭教徒……你觉得他们是怎么接触到千米深水之下的力量的?” “……即便是实力强大的城邦,要建造能往返千米深海的潜水器也不是一件小事,最起码,这不可能是一帮邪教徒可以掌握的东西”,莫里斯在思索中开口:“但他们可以通过某种间接的仪式来引导深海的力量,或沟通深海的……‘强大存在’” “所以,寒霜一定存在更大的邪教据点,一个隐蔽且能够举行大型仪式的地方,足够让他们不断引动深海中的力量,来制造城邦里的复制体,甚至入侵匕首岛”,歌蒂娅慢慢说着,同时抬起头,环视着这房间——房间唯一的窗户被木板钉死,顶、墙壁和地面则遍布着已经失去生机的干涸“泥浆”这里的一切痕迹,都仿佛在无言地述说着一次惊心动魄的赴死与对抗。而在她的感知中,失乡号正在扬帆航行,朝着匕首岛与寒霜本岛的方向。 “或许最终还是要给这里的邪教徒一点小小的‘失乡号震撼’”,她轻声说道,同时搓了搓手指,一小簇幽绿的火焰从她指尖落下,悄无声息地掉在地上,又迅速消融在空气中消失不见。 莫里斯当然看到了这一幕,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最后看了一眼旁边的桌子。 那是布朗·斯科特最后“工作”过的地方——或许那只是一个寿命短暂的复制体,但当那不断崩溃解体的身躯伏案疾书的时候,它仍旧有着一个高洁的灵魂。 “……这里的事情怎么处理?”,老学者抬起头,看向船长小姐:“房间里的痕迹,布朗留下的资料,还有……一楼的伽罗妮” “我们已经得到了足够的线索,把剩下的交给寒霜人吧”,歌蒂娅淡淡说道:“房间保留原样,把那封信留在桌上显眼的地方,再准备一封举报信,至于伽罗妮……” 歌蒂娅停顿了一下。 “伽罗妮遭受的认知干扰显然还没有结束,在这座建筑物内的复制体消失之后,她仍旧没有恢复清醒的迹象,甚至还坚信自己的老师就在房间里休息,这说明产生干扰的‘源头’并非她的老师,而是某个仍然活跃的、躲藏在城邦深处的东西,不消灭那个源头,她是不会真正恢复过来的” 说到这,她微微皱了皱眉,似乎又想到了更多。 “而且……不确定这座城邦里到底还有多少个‘布朗·斯科特’,以及多少个‘伽罗妮’” 莫里斯表情一僵:“您的意思是……” “城中流传着亡者回归的流言,却又同时有截然相反的消息传到安娜莉丝那边”,歌蒂娅看了莫里斯一眼:“这座城邦,怕是已经被复制体和认知干扰现象渗透成筛子了” 第三百三十二章 盯梢二人组 整栋房,除了布朗·斯科特最后所处的房间之外,其他地方并未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 事实上,甚至就连那间被灰黑色泥浆“污染”过的房间,也没有残留任何超凡的影子——除去那些怪异的泥浆物质带来的视觉震撼之外,这座建筑物里不存丝毫超凡力量。 所有不属于尘世的,都已经随着布朗·斯科特的消失而离开了房一楼,伽罗妮仍然沉睡着,这位身材高大、皮肤如同石头般的森金人靠沙发一角,睡姿平静恬淡,脸上带着放松的模样。 在她的睡梦中,自己仍然是老师门下求学的学生,仍然过着平静如常的日子,她那位博学又和蔼的老师刚刚结束了多年的游历,近日已经返回家中,要给她讲很多很多远方发生的事情。 “如果海蒂在这里就好了,她会调配一些药剂,至少可以让这姑娘在清醒过来之后好受一点” ,莫里斯低头看着沙发上的伽罗妮,表情有些复杂,“我能看出来,她和布朗之间的关系很好” “……阴霾总会过去”,歌蒂娅说着,沉默片刻,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摸出一枚小小的水晶吊坠,她将它放在嘴边轻声说些什么,随后将其塞在了伽罗妮手中:“做个好梦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莫里斯静静看着歌蒂娅的举动,过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您还把这些吊坠带到这边了?” “……上次进多了,剩半盒实在卖不掉,送都没人要”,歌蒂娅面无表情(主要是绑带挡住了),语气平淡:“我就想着之后旅行的时候找机会都送出去……你要一个不?” “不了,谢谢”,莫里斯赶紧摆摆手:“我不太适合这种女式的饰品” “哦,也对。” 夜间冷风吹过昏暗死寂的小巷,在路口瓦斯灯扫过来的些许光辉中,凡娜眼神机警地关注着周围的动静,爱丽丝则站在她身侧,也有模有样地学着打量四周一一但显然她根本不知道凡娜在关注什么。 “街上很安静啊,都没有人”,大概是不适应这过于沉默压抑的环境,人偶小姐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凡娜小姐,你一直在看什么啊?” 凡娜语气平静:“某些可能会出现的超凡者,或者缠绕在那栋建筑物周围的可疑阴影,如果有的话” “啊?”爱丽丝呆了呆:“会有吗?” “……你以为歌蒂娅女士让我们在外面待命是干什么?” 爱丽丝想了想:“不是嫌我捣乱吗?” 凡娜:“……你说得对” 她觉得自己很难跟这个实心脑袋解释清楚,所以干脆就不解释了。 但她自己很明白在这里盯梢的意义。 有一个从深海返回的“复制品”在城邦里活动了许多天,而那个复制品就住在不远处的那栋建筑物里——那些追随幽遗圣主的湮灭教徒不可能对这件事毫无反应。 这事背后甚至就有可能是他们动的手脚。 歌蒂娅女士与莫里斯先生去调查那栋房里面的情况,他们既是去调查,也是在引诱——会有邪教徒关注着这个地方吗?那将“布朗·斯科特”送回来的力量,会在今夜有异动吗?这条街巷里会盘踞着阴影吗?在不速之客出现的情况下,那阴影还坐得住吗? 凡娜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收敛着自己的气息和力量,在确认街道上仍然没什么动静之后,便再次让自己隐藏在建筑物的阴影下。 然后她就看到旁边的爱丽丝不知突然想起什么,往前探了探身子——随后这人偶抬起手,捧着自己的脑袋晃了晃“啵儿”一下拔了下来,接着便一手扶着墙,一手举着头,在墙角对着外面晃来晃去。 哪怕是身经百战的审判官,看着这画面也控制不住眼球的震颤,凡娜瞪着眼睛压低声音:“你干什么?!” 爱丽丝在墙角晃完脑袋,听到凡娜的声音之后赶紧又把头拿回来“啵儿”一声安回去,一脸无辜:“我看看对面动静……” “下次再有这种计划你提前……”凡娜瞪着对面的人偶,但话刚说一半便又咽了回去,一脸疲备地摆摆手:“算了,不必在意” 爱丽丝一脸不明所以,不过她刚要开口,便好像又感觉到了什么,忍不住朝外面看了一眼。 “凡娜小姐,我总觉得……好像有人在附近,但看不见人” “有人在附近?”凡娜瞬间警觉起来,她并没有因爱丽丝平常表现的不靠谱就在这时候放松大意,而是立刻绷紧了神经,一边感知着周围气息一边低声问道:“什么位置?” “就斜对面,那个路灯下面” 爱丽丝也跟着小声说道,甚至为表示自己的谨慎而蹲在了地上,同时抬起手指着巷口外:“可是我只看见了线,没看到人” 凡娜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只顾着看爱丽丝手指的方向,过了两秒才突然一愣,回头看着人偶小姐:“线?什么线?” “就人身上的线啊,大家都有的,从身上飘到天上那种”,爱丽丝比比划划,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脑袋后面有,手脚上也有……” 说到这她突然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哦,对了,歌蒂娅女士身上没有——不过她是歌蒂娅女士,所以很正常……” 爱丽丝说着说着,声音终于渐渐犹豫着停了下来。 迟钝如她,也终于注意到了凡娜脸上异样的表情。 “……你看不见吗?”这人偶迟疑了一下,想到了唯一的解释:“额,那我不会笑你的,船长小姐说过,人和人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我看不见,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凡娜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同时强行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到不远处的那根路灯旁:“那些线还在吗?” 她是知道轻重缓急的。 爱丽丝能看到人类身上漂浮着不可见的“线”,而且她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正常现象,且其他人也能看到,因为过于理所当然,以至于这件事竟然直到现在才因她随口一句话而突然暴露出来——这或许正是她作为异常009的特珠力量,也可能背后还有着更复杂,更诡异的解释,但无论如何,这些事情都不该放在现在研究。 有人隐藏在附近,而且现在他或者他们已经暴露在人偶的视线中了一一这件事才重要。 “还在,而且微微左右晃动着”,爱丽丝抬头看了斜对面的路灯附近一眼,小声汇报着,但紧接着她又皱了皱眉:“啊,好像少了几根?” “少了几根?”凡娜心中瞬间一凌,而下一秒,警觉便在她心底泛起,多年锤炼出的战斗直觉以及女神赐予的危机预感同时在感知中炸裂,让她猛然看向了街巷深处的某个位置。 在一片路灯无法照亮的怪异阴影中,黑暗蠕动的影子骤然浮现! 几乎刹那之间,那里便浮现出了一个骸骨嶙峋的虚影,紧接着浮现出来的,是一个通过锁链与那骸骨虚影连接在一起的畸形怪胎—— 那是一个人,或者至少轮廓上还是个人,然而他的躯体早已扭曲肿胀成了令人触目惊心的状态,其皮肤仿佛被烈火炙烤过一般焦黑卷曲,其骨骼错乱增生,在体表形成一片片不连续的骨板,尖锐的骨刺在他的后背探出、延伸,宛若某种深海怪物的遗骸,而在那原本应是脸孔的地方,更是只能看到一片空洞的凹陷,里面闪烁着暗红的光晕。 仅仅一个照面,凡娜就意识到了那是个什么东西——是一个已经与幽邃恶魔实现深度共生,而且将自己的身体“纯化”到极高程度的湮灭神官。 湮灭教徒将自身的血肉之躯视作众神制造的囚笼,而他们向幽邃圣主效忠的方式,就是不断利用恶魔力量改造自己的躯体,“纯化”自身的形态,这个过程会让他们身上产生越来越多的恶魔特征,让他们越来越不像人类——纯化到一定程度的湮灭教徒,其肢体变异到哪怕用临时的变形法术都无法回归人形的程度,也无法再在人类社会活动,因此只能依靠下级教徒奉养,但与之相对的,他们也将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以及与幽邃深海更强烈、更直接的联系。 这帮邪教徒果然在盯着这个地方! 凡娜心中闪过这个念头,而同一瞬间,她的身体已经高高跃起。 为了在城邦活动,她没有携带那把赐福的钢铁巨剑。 但对于风暴女神的忠诚神官而言,“剑”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空气在压缩,水汽在凝结,海与风的呼吸在她手中瞬间压缩为一柄坚冰利刃——堪堪可用。 “异端!” 第三百三十三章 出手 酣畅淋漓的跳劈,凝聚着北方的寒风与源自风暴的雷霆巨力,带着某种释放压力的愉悦感,凡娜的身躯高高跃起,双手虚握中已经浮现出一柄寒冰利刃,并在世界之创清冷的辉光中将利刃猛然斩落。 空气被撕裂,附近的气流在剧烈的冲击中产生了高热扭曲,待剑刃下落到一半的时候甚至开始呈现出等离子体的质感,如熊熊火焰缠绕在寒冰凝聚的剑刃上,这冰火交缠的奇景是如此诡异瑰丽,以至于那形如恶魔的邪教徒都明显愣了一下。 对这湮灭神官而言,这本应是一次成功的偷袭,他提前发现了不速之客,并利用魔咒的力量隐匿起了自身的气息,高度共生的恶魔之躯甚至可以让他在短时间内完全停止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然而这本应完美无缺的隐匿却不知为何暴露,引起了目标的警惕。 现在本应是猎物的目标已经变成悍勇反击的猛兽——而且这猛兽的力量大出他所料。 裹挟着巨力的巨刃砸下来了,湮灭神官仓促间根本来不及反击,只拼尽全力发出一声怪异尖锐的啸叫,这啸叫中压缩着一个强大的魔咒,层层叠叠的黑色骨板和仿佛岩石般的护盾瞬间从四面八方挡住了凡娜下坠的路线,与此同时,那个由嶙峋骨片堆叠而成的幽邃恶魔也在契约的驱动下挡在了自己的主人面前,冲着凡娜的方向张开嘴,准备发出威力强大的腐蚀性吐息。 直到这时候,这骸骨恶魔的形态才完全从阴影中凝聚清晰——那赫然是一只幽邃猎犬,比阿狗的体积还大一圈。 凡娜根本没有减速或躲避的意思。 “轰!” 一声巨响打破了夜幕的宁静,中间夹杂着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尖锐刺耳的撕裂噪音。 凡娜一个跳劈,将那幽邃神官召唤出的能量屏障、岩石护盾,连带着幽邃猎犬发出的腐蚀吐息和那恶魔的半个狗头,一块砸成了满天碎屑。冲击波如罡风般横扫小巷,将尘埃与烟雾瞬间肃清,只剩下半个脑袋的幽邃猎犬尖啸着倒飞出去,共生锁链连带着那个湮灭神官也飞出去十几米,他们一同在地上滚动了许久才停下来,随后挣扎着起身。 身体扭曲变异的异端神官浑身剧烈抖动,共生恶魔受到重创时传来的冲击让他难以思考——那副畸形的躯体在昏暗中佝偻起来,一时间甚至分不清他和旁边的幽邃猎犬到底哪个是恶魔,哪个曾经是人类。 而他旁边的幽邃猎犬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尽管被切掉了半个脑袋,恶魔强大的生命力量仍然支撑着它没有死去,它冲着凡娜的方向发出混沌的低吼,身上受损的骨片却噼里啪啦地不断掉落下来。 凡娜面无表情地向前走去,随手扔掉了已经在冲击中四分五裂的寒冰长剑。 这东西本来就是一次性的,弄出来就是为了一个漂亮的满分跳劈,现在它使命完成了。 对面的湮灭神官勉强抬起头,拼尽全力恢复清醒,口中发出晦涩艰深的恶魔低语。魔咒的力量凝聚成型,一团带着腐败力量的、由骸骨和岩石混杂而成的扭曲物质从他面前的空气中浮现,并如炮弹般呼啸着砸向凡娜。 凡娜一抬手,硬生生抓住了这枚“炮弹”她不顾手掌迅速泛起的丝丝烟雾,丝毫没有减速地快步上前,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了那个似乎有些愣神的幽邃猎犬的半个脑袋,随手将那枚“腐败飞弹”塞进了这恶魔因头颅缺失而暴露出的脖腔缺口里。 幽邃恶魔在本能中剧烈挣扎起来,然而那足以掀翻蒸汽坦克的力量竟无法撼动凡娜的手臂,它剩下的半个头颅在挣扎中被它自己撕了下来,而那藉由它自身力量才召唤出的“腐败飞弹”已经被凡娜硬生生塞进它自己的肚子里——这恶魔体内的层层骨板发出清脆而连续的爆裂声,随后快速充盈起明亮的闪光。 凡娜一抬脚,将这即将自爆的恶魔踢飞出去,接着随手一拽旁边那个湮灭神官,把后者像盾牌般举起来。 后者在这电光石火般的迅猛交锋中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轰然一声,被踹飞的幽邃猎犬在半空发生了剧烈的爆炸,骸骨碎片如炮弹的破片般在小巷中肆虐,凡娜手中的湮灭神官瞬间被打成了筛子。 但他还未死去,只是在剧烈而迅猛的痛苦中痉挛蜷缩起来。 整个交手过程十分短暂。 “你的共生恶魔死了,根据你这幅躯体的变异程度,现在你的寿命还剩六分钟左右”,凡娜随手将这邪教神官扔在地上,抬脚踩在他疑似头颅的位置:“我知道你们这种家伙哪怕留了活口也绝不会交待半个字,但我还是决定试一试——你有三分钟交待遗言,这将决定你另外三分钟的死亡方式” 另一边,留在小巷入口的爱丽丝更没反应过来——她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凡娜跟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敌人噼里啪啦地打了一阵,顺便打碎了一个看上去像是阿狗远房亲戚的丑东西,然后袭击者好像就快挂了。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显然凡娜很强。 于是人偶小姐高兴起来,使劲拍着巴掌:“凡娜小姐你真厉害!” 而就是这一晃神的功夫,她似乎忘记了斜对面的路灯下面其实还飘着几根“线”。 小巷入口附近的空气扭曲了一下。 第二个袭击者藏匿在阴影中。 凡娜与那湮灭神官的交手过于迅速,小巷中的事情发展超出了袭击者的判断,那湮灭神官的同伙根本没有来得及救援——现在,这藏起来的第二个邪教徒刚刚赶到,却来得很不是时候。 伴随着空气的扭曲,一个身材矮小却健壮的身影出现在爱丽丝附近,他紧赶慢赶地赶到,却只看见巷子深处的凡娜已经把脚踩在那名湮灭神官的脑袋上。 这名邪教徒愣了愣,抬头看了看里面的残暴景象,又看了看旁边刚刚反应过来,正一脸好奇投来视线的金发女子。 下一秒,这矮小健壮男子扭头就跑,丝毫没有犹豫。 但他刚跑出去两步,便听到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哎!你等等!” 下一秒,他便突然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拽了自己一下——那股拖拽的力量作用在他所有的关节上,让他仿佛被一股巨力牵引着般停滞下来。 这名邪教徒惊诧又恐惧地转过头,他看到自己身旁的空气中有黑色烟雾升腾,与自己共生的幽邃恶魔似乎想要挣扎着现身反击,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按在阴影中一般始终无法成型,他又继续转头,看到那名有着金色长发、身着长裙的女子正看着自己,手伸在半空,仿佛无形中抓着什么东西。 “你先别走”,爱丽丝抓着“线”盯着正准备逃跑的邪教徒,努力想让自己的表情有威慑力一点:“船长小姐说了,你们这样的都是坏人,不能随便放走——你们会去害别人的” 不远处,刚刚跑出巷口的湮灭教徒以一个诡异可笑的姿势在半空中停滞着,脑袋已经往后转到了一个可怕的角度,他恐惧地看着巷口的金发女子,在求生意志的本能下,他似乎稍微挣脱了一点那种“拖拽”感,于是立刻拼尽全力地一抖手腕。 一个提前准备好的符文纸片从他袖口中滑落下来。 “择生……而噬……” 他艰难地发出声音,喉咙里又夹杂着晦涩难懂的恶魔低语,提前储备的魔咒被激活了,那符文纸片在落地之前便燃烧起火焰,开始按照主人的命令去寻找攻击目标。 一定范围内,一切活人。 符文纸片在火焰中迅速焚烧殆尽,什么都没有发生。 邪教徒瞪大了眼睛,惊恐而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不远处的爱丽丝也睁大了眼睛,困惑地看着这一幕。 她既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 而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她很快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那个邪教徒似乎是想杀了自己。 她有点害怕,便用力拽了拽手中的“线”:“船长小姐说过,出门在外,我要保护自己” 邪教徒的身体瞬间完全僵硬下来,刚刚挣脱得来的些许“自由”就此被完全剥夺,连手腕和嘴唇都再也无法动弹,一种诡异的麻木感开始渐渐蔓延,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迅速变得僵硬,变得冰冷,变得……不再像是血肉之躯。 他眼中的世界黑暗下来。 但下一秒,那黑暗中便仿佛浮现出了什么东西。 一个空洞低沉的、仿佛是直接从胸腔里发出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啊,新的侍从来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爱丽丝公馆 新的侍从来了。 仿佛是这一句话启动了某种机关,伴随着低沉发闷的声音传入耳中,湮灭教徒眼前的黑暗中陡然浮现出了无数影影绰绰的轮廓——不知来自何处的微光摇晃着浮现在空气中,照亮了一座异常开阔而又古朴典雅的大厅! 他瞪大了眼睛,看到这大厅如宫廷般华美,却又仿佛被荒废了几十年般陈旧,看到有弧形的楼梯盘旋着在尽头上升,连接着高处的回廊与平台,巨大的支柱在昏暗中隐约伫立,又有精美的布幔从支柱顶端垂下,在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中轻轻摇摆,大厅周围的墙壁上则是黑暗空洞的窗口——那些洞口就仿佛恶兽的巨口,窗外没有丝毫光亮,窗户本身则被纵横交错的钢铁死死封堵,无法看清的巨幅油画则悬挂在窗户之间,画幅上没有任何具体的人物或风景,只充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斑斓色块。 湮灭教徒惊愕地看着眼前的景象,随后突然意识到作用在自己手脚上的束缚感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他往前走了两步,感觉身体重新回到自己掌控,随后便下意识地呼叫着那个与他灵魂共生的恶魔。 然而灵魂中只传来了空洞的呼啸,伴生多年的幽邃恶魔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没有任何东西回应他的呼唤。 “侍从,向前,来到地毯尽头” 那个低沉发闷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这次甚至是直接从脑海中传来。 “是谁?!”湮灭教徒惊悚地瞪大了眼睛,环视着这个华丽却又空旷诡异的洋房大厅,然而视野中却未看到任何人。 他又抬起头,看向大厅尽头——一袭暗红色的地毯从他脚下延伸至远处,地毯末端便是那如同飞翼般沿着弧线连通二楼的楼梯。 不知为何,当视线看向那里的时候,他的双腿不受控制地活动起来——就仿佛是为了服从刚才听到的声音,他迈步走向地毯尽头,并在距那道楼梯还有数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一个身影突兀地出现在那里。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礼服的身躯——一具没有头颅的躯体。 那躯体笔直地站在楼梯前,身上的礼服一丝不苟,胸前的口袋里还可看到折好的手帕一角,又有怀表的金色细链从另一侧的口袋中探出头来,他的一只手中拿着铜制的铃铛,另一只手则伸向前——那副姿态,如同一个正在欢迎新人的管家,一个操持着洋房的、饱受信赖的总管。 可是他没有头颅,在那穿着黑色礼服的躯体上,只有光秃秃的脖子,仿佛……人偶的连接口一般。 “这……这里是什么地方!?” “新侍从”的声音有些发抖地说道,他已记不清自己是为何来到这座封闭的大洋房里,也记不清自己的名字和来历,他只感觉到一种本能的恐惧,一种异样的诡异感正在一点点侵蚀自己的内心,他看着眼前那没有头颅的管家,鼓起勇气询问,而在发出声音的同时,窃窃私语的声音和被人窥视的感觉也从四面八方传来。 他惊愕地回过头,看着大厅中的景象—— 穿着侍从、女仆服饰的身影在大厅中忙忙碌碌,那显然是照料这座巨大洋房的仆从们,这些仆从在经过楼梯口的时候会停下来,似乎是在好奇地打量着新人。 低沉的讨论声则从他们的胸腔中传来——因为这些仆从,皆无头颅。 他们的脖子上面,只有光滑的球状突起,仿佛是人偶的连接部件,呈现着介于木头和陶瓷之间的质感。 “新侍从”错愕地看着那些在大厅中往来忙碌的仆人,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里之前有这么多人吗?自己刚来到这大厅的时候,它是如此热闹吗? “这里是爱丽丝公馆,而你是这里的新侍从”,“管家”沉闷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新侍从的走神:“跟我来,你接下来的岗位在楼上” 新侍从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便迈步跟在无头管家身后,他无意识间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也已经穿上了一身侍从的衣服——和大厅中的男仆们一样。 他的头脑愈发浑噩,越来越多的记忆在被抽离这具躯体,仿佛那是“不再需要”的东西,是阻碍他在这座洋房中履行仆人职责的杂质。 他每踏上一层台阶,便越减少一分犹豫与迟疑,刚开始,他还依稀记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再然后,他只记得自己好像是被困在了一个怪异的洋房中,到距离二楼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他便只记得管家对自己的交待—— 迈过最后一步阶梯,他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平台,与平台内侧的走廊。 几名仆从正从走廊中经过,尽管他们没有视线“新侍从”还是感觉到了那种窥视感。 “大家为什么都看着我?” “因为你是第一个带着头颅的仆人”,管家停下脚步,转过身,声音中似乎带着笑意:“而且,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过新人了” “我要做什么?”,新侍从很谨慎地问道。 “为我们的女主人服务,成为这里的一员,你会自然而然地知道该做什么的,但在此之前,你应该先去向女主人打个招呼……” 管家慢慢抬起手臂,指向走廊尽头的一扇黑色大门。 “去吧,直接推开那扇门,向女主人问安” 新侍从点了点头,转身向那扇大门走去。 他的步伐平稳,表情也渐渐变得平静下来,他的肢体摆动,终于一点点变得和大厅中那些仆人一样僵硬呆板,他来到那扇门前,伸出双手,目光平静地扫过已经变成球形关节的手腕——它微微用力,将大门推开。 木偶向前走了一步。 几乎可以用巨大来形容的典雅卧室内,一张华丽的大床被安置在房间中央,大床周围垂坠着花纹繁复的布幔与流苏垂帘,银发的人偶静静躺在床上,酣然入梦。 而越过那张床铺,在卧室的尽头,原本理应是墙壁的地方,则只有一片开阔无垠的黑暗——那仿佛通往某个遥远深邃的空间,地板、墙壁与顶在那里呈现出支离破碎的姿态,混沌的黑暗虚影和远方无数闪烁的光点缓缓起伏着,化作光怪陆离的光影幻象,在这卧室的尽头无声鼓动,在黑暗中低语徘徊。 那片涌动的黑暗与光点,宛若人偶光怪陆离的梦境,又仿佛是尝试入侵这座洋房的无形之物,被人偶的沉睡阻挡在现实之外。 已经化作木偶的新侍从站在卧室的门口,目光呆滞地看着在床上酣睡的美丽人偶,以及在人偶身后起伏的黑暗——随后它弯下腰,毕恭毕敬地向女主人致敬。 一些明亮的丝线从他四肢延伸出来,飘飘荡荡地浮现在空气中,又转瞬间消失不见。 新侍从就这样弯着腰,慢慢后退,直到退出房间,沉睡着爱丽丝的大门在他眼前砰然关闭,发出低沉威严的轰鸣。 但这侍从脸上再也不会有表情变化了。 木偶弯着腰,从口袋中拿出手帕,轻轻擦拭着大门附近的摆件。 …… “噗通——” “哗啦——” 重物坠地的声响在小巷口响起,刚刚尝试逃跑的湮灭教徒突然从半空掉了下来,他落地时发出很大的响声,身体如同瓷器一般瞬间摔成了四分五裂的碎片,连衣服都不例外。 那些摔碎的瓷质碎片中看不到丝毫血迹,就仿佛他从一开始就只是个烧制出来的人偶——血肉之躯,只是他的半生幻觉。 爱丽丝瞬间被吓了一跳:“哇啊!” 一阵狂风般的呼啸在身后响起,凡娜已经冲到了巷口,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愣了半天才转头看向旁边的人偶:“这是……你做的?” “……我不知道啊”,爱丽丝眨巴着眼睛,有点迟钝地回头看了一眼:“嗯……大概?” “大概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抓住了他的线,然后使了使劲儿——他先动手来着,我有点怕……”爱丽丝颠三倒四地说着,一边说还一边比比划划,她的解释卓有成效,三两句话就让凡娜更不明白了:“听懂了吗?” “……没听懂”凡娜摇摇头,接着回头看了一眼小巷深处,那里有一团烧焦的残骸,正在冒着淡淡黑烟:“该死,我对付的那个神官到最后也没开口,你这边的干脆碎掉了,最后什么情报也没留下” “意思就是船长小姐会不满意?” “来不及考虑这个了,咱们得离开这里”,凡娜语速飞快:“动静太大了,哪怕没在中心城区,巡夜队伍也该反应过来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抬起头,看向了不远处的那座宅邸。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不再真实 小巷中的战斗激烈却短促,从两个邪教徒行踪暴露到战斗结束总共其实也就过去了几分钟时间,但凡娜相信,这几分钟时间闹出来的动静已经足够把巡夜的守卫者吸引过来了。 当然,不管是从立场上还是从实力上,她都不怕寒霜的守卫者们——只是在这种时候,她也没有节外生枝的打算。 而就在她想着该怎么跟进入建筑物的歌蒂娅打信号的时候,那扇黑沉沉的大门恰好打开了。 歌蒂娅与莫里斯的身影出现在灯光中。 下一秒,歌蒂娅便快步走向了凡娜与爱丽丝所处的小巷,莫里斯则一边回身关好房门一边在大门上凌空勾勒着仿佛古老文字般的图案,仿佛是在向智慧之神祷告以施展某种超凡力量。 “我察觉了外面的动静”,歌蒂娅来到凡娜两人面前,抬头看了一眼巷子里的情况,微微皱眉飞快问道:“发生什么事?” “如此前所料,果然有湮灭教徒在关注这个地方——爱丽丝察觉了他们的踪迹,我们短暂交手了一番”,凡娜立刻答道:“两名异端皆已死亡,无人逃脱,但战斗的动静可能已经引起守卫者注意,他们很快就会到” “爱丽丝察觉的?”歌蒂娅先是惊讶地看了旁边的人偶小姐一眼,紧接着又注意到了凡娜表情中的古怪,意识到刚才的情况可能远比想象的要复杂,但她没有追问,只是飞快地点点头:“先别说这么多了,准备转移” “我已经消除我们留下的痕迹” 此刻莫里斯也完成善后走了过来:“伽罗妮那边会在苏醒之后遗忘最近二十四小时的经历,即便有高明的精神医师搜索她的记忆,应该也无法还原出太多东西” “嗯,很好” 歌蒂娅轻轻点了点头,她其实倒不太在意隐匿行踪的事情,但在行动初期能少一些人来打扰自己当然也不坏。 随后,她抬手在黑暗中招了一下。 振翅声打破了夜色中的宁静,停留在附近建筑物顶上的白鸽迅捷地飞跃而来,下一秒,幽绿火焰便在小巷中一闪而过,只余下拍打翅膀的声音在夜幕中渐渐远去。 街巷中再次恢复了平静——又过了几分钟,才有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以及提灯摇晃的灯光出现在远处的街道上。 …… 艾伊并没有离开太远——事实上它只是飞到了一个街区之外,便在一座老旧的工厂附近找到了落脚点。 是一座无人居住的铁皮小屋。 铁皮小屋紧挨着旧工厂,屋子的窗户破了个不大不小的洞口,艾伊从洞口钻进内,伴随着灵体火焰的猛然升腾,歌蒂娅一行四人的身影随之出现在小内。 凡娜第一时间环视了周围,看到陈旧小中落着厚厚的灰尘,角落有一张木板床以及简易的桌椅,还有一些杂物堆积在子另一侧,冷风在外呼啸,附近窗户上的那个破洞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怪声。 “是给泵房维护人员临时休息用的,通常在检修期之外都不会有人来住——虽然不知道这里的检修期是什么时候,但至少今天这里是个能临时歇脚的地方”,凡娜一边说着一边来到窗前,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看了一眼外面,不远处的旧工厂在夜幕中沉默伫立着,可以清晰看到厂区的灯光,听到工厂内机器运转的声音:“工厂还在运作,这种昼夜不停的工厂内一定会有牧师坐镇,附近街区出现超凡战斗的话,这种工厂的警戒等级也会跟着提高” “问题不大,别点灯就行了,反正他们也感知不到这边的气息”,歌蒂娅随口说道:“我们在这里等到天亮再行动——没问题吧?” 一边说着,她一边看了看视线中的三人。 爱丽丝是个诅咒人偶,凡娜是个美少女壮士,哪怕看上去最虚弱的莫里斯老先生,也是个掌握着诸多神术力量的超凡者——从实力上,倒是不用担心他们,只是这北方城邦冬夜的寒冷,对上了年纪的老先生而言可能不是那么友好。 “不必担心,船长小姐”,莫里斯显然注意到了歌蒂娅的视线,他露出一丝微笑,抬手在胸前勾勒着智慧之神拉赫姆赐予的神圣符文:“直到前两年,我还时常去探索那些位于危险海域边缘的古老遗迹和被诅咒的废墟异境,那里的环境可远比这里艰难——学术研究从来不是个轻松的工作,尤其是跟历史打交道的时候” 歌蒂娅想了想,觉得老先生说的没错。 这个世界的历史学家和民俗学者确实是相当硬核的职业——哪怕是足不出户的“宅家派学者”也得有三两招绝学傍身,毕竟他们隔三差五就会跟自己正在研究的玩意儿打起来,那些受诅的书卷和中邪的遗物可不是老老实实就会躺在陈列间的。 更何况莫里斯这种全方面发展的学者——他怕是在研究历史之前就先点满了自由搏击和野外生存…… “我们其实也可以去联络安娜莉丝船长安插在这座城内的线人们”,凡娜在一旁说道:“他们应该可以帮忙安排住处以及提供情报……” “我会去联络他们的,但不是现在”,歌蒂娅摆了摆手,紧接着表情略显严肃:“从今天开始,在寒霜接触任何人的时候都要做好仔细甄别,包括安娜莉丝提到的那些‘线人’” 凡娜一怔,紧接着意识到了什么:“您确认了那位‘布朗·斯科特’……” “是一个深海复制品,而且已经自我崩解,我们晚了一步,只找到他留下的些许线索”,歌蒂娅说着,摇了摇头:“但这是此前就基本料到的情况,除此之外,我们还在那栋房子里见到了一个处于认知和记忆错乱状态的女学徒——她是个普通人” 凡娜的表情顿时跟着严肃起来。 “那是布朗的学生,名叫伽罗妮——在她的记忆和认知中,已经完全删掉了自己导师海难死亡的相关部分”,一旁的莫里斯开口了:“而根据我和船长小姐的判断,这种情况……在整个寒霜或许已经不是个例” “从半个多月前开始,安娜莉丝就在接到古怪且矛盾的情报,情报有时候提到寒霜出现了‘亡者回归’的现象,有时候又说那都是谣言,所谓的亡者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寒霜的正常居民,有时候,这种完全矛盾的情报甚至会从同一个线人的渠道送过来”,歌蒂娅接过了莫里斯的话头,继续往下说道:“一开始,安娜莉丝认为这是寒霜当局在控制消息,是教会在出手减弱诡异事件对居民的影响,但现在看来……这极有可能是认知错乱导致的” “安娜莉丝船长的线人遍布整个寒霜……您的意思是,这是覆盖整个城邦的认知和记忆污染?!”,凡娜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那现在这座城邦里……” “谁也说不准有多少是复制体,有多少是正品,而且这还是其次,毕竟复制品应该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见了面很快就能分辨出来,最麻烦的,是那些已经不正常的普通人……” 歌蒂娅说着,停顿了一下,短暂思考之后摇了摇头:“总之,安娜莉丝留在这座城里的线人已经不那么可靠了,他们中或许已经有人被替换,或许有人的认知已经被扭曲,甚至可能有些人已经是湮灭教徒的眼线……跟他们接触,要谨慎” 凡娜表情郑重地点了点头——但在她的眼底,却有愉快的神采一点点浮现出来。 寒冷神秘的北方城邦,被不断替换的城邦居民,曾经安插进来的眼线已经不再可靠,而那些看似正常无害的普通市民正在一点点产生记忆和认知污染,不可信的声音充斥着整座城市,污染在表象之下蔓延—— 这很好,因为一切都回到了她的专业领域。 铲除异端,净化污染。 她开始理解海琳娜教皇把自己派到失乡号上的另一层用意了。 已经拥有安宁夜幕的异象——普兰德如今已经不需要她这个审判官,但只要跟着失乡号走,她就总有大展拳脚的舞台。 歌蒂娅眼神怪异地看了凡娜一眼。 “是我的错觉么?怎么感觉你的心情反而一下子好了起来?” “啊,只是想到了可以继续铲除异端,心情有点愉快” 歌蒂娅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位年轻的审判官,不过很快就便把注意力放在了另一件事上。 她看向正站在旁边走神的人偶。 “我和莫里斯的进展说完了,该说说你们这边的情况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人偶与灵柩 爱丽丝眼中的世界,似乎从一开始就呈现出了与普通人截然不同的样子——然而直到今天之前,都没有人发现这一点。 甚至连爱丽丝自己都没发现这件事。 歌蒂娅从凡娜口中得知了发生在小巷中的那场战斗,以及爱丽丝在那场战斗中的表现——从她通过“漂浮的线”察觉到隐匿起来的敌人,到她将一名妄图逃跑的湮灭教徒化作粉碎的瓷娃娃,整个过程都令歌蒂娅感觉惊讶不已。 现在,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了从头到尾都在懵逼的人偶小姐身上。 “……原来你们都看不到‘线’啊……” 爱丽丝再迟钝这时候也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她挠了挠脑壳,一脸无辜:“我还以为这是常识,毕竟大家脑袋上和四肢上都飘着那玩意儿……” 歌蒂娅盯着爱丽丝的眼睛,表情格外严肃:“我再确认一下,是所有人都有‘线’,对吗?” “对啊,所有人——不过船长小姐您没有”,爱丽丝立刻答道。 歌蒂娅想了想,又问道:“……是我的本体没有,还是我现在这具身体也没有?” “您现在这具身体也没有”,爱丽丝老老实实地回答着,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您在普兰德的那具身体也没有……” 歌蒂娅轻轻点了点头,心中思绪飞转,种种猜想此起彼伏。 爱丽丝眼中全世界的人身上都有漂浮的“线”,唯独自己身上没有,而且自己所占据的躯壳也没有……所以,这所谓的“线”并没有连接在血肉之躯上,而是象征着某种更本质的东西?是灵魂?还是人格? 在距离够近的情况下,她能够轻易“抓”到其他人身上的线,并以此束缚或攻击对手,这种能力又是怎么回事?是她作为异常099从一开始就有却未展露过的能力,还是在她成为失乡号一员之后产生的变异? 歌蒂娅这边思索着,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爱丽丝的脸,终于连这迟钝的人偶都感觉别扭起来,她下意识地扭了扭脖子:“船长小姐……您一直盯着我看……我怪紧张的” “哦,抱歉”,歌蒂娅顿时反应过来,眨了眨眼,让自己的视线不要再那么充满压力,随后若有所思地转头看向了旁边的凡娜:“据我所知,爱丽丝现在的‘官方名号’已经变更成了异常099——人偶,没错吧?” “是的,她原本的名字是人偶灵柩”凡娜立刻点头,同时已经猜到歌蒂娅的意思:“您是想说,爱丽丝的力量也跟这一变化有关?” “或许……灵柩和人偶从一开始就代表着不同的力量,前者是死亡的象征,因此具备简单粗暴的斩首能力,而后者则是对人形之物的操纵,这正符合‘人偶’的定位”,歌蒂娅不紧不慢地说道:“只是之前的爱丽丝属于灵柩的‘内容物’,因此异常099这个‘组合体’完全呈现出了灵柩的特性,而现在……人偶已经成为异常099中的‘主体部分’,她本来的能力也就获得了释放” “灵柩和人偶分别拥有不同的力量……”一旁始终没说话的莫里斯轻声嘀咕起来:“这倒是很有可能的推测” 歌蒂娅心中则多多少少有些感慨。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异常099的强大力量是消失了——在爱丽丝的木箱被“转化”之后,她就只不过是个有些诡异的、能够活动和思考的诅咒人偶而已,而且又菜又怂还憨的一比,却没想到她会在今天表现出如此诡异的能力,怎么说呢…… 果然无愧于那百位以内的编号——虽然放在失乡号上还是很菜。 爱丽丝则显然没有那么多想法,她只是随着歌蒂娅和其他人的交谈而不断把视线转来转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过了好半天才勉强搞明白一些现状,脸上却露出有些不安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投来视线:“……船长小姐,我做了坏事么?” “不,是好事”,歌蒂娅立刻摇了摇头:“你很勇敢,而且很好地保护了自己,邪教徒绝不无辜” “那……”,爱丽丝又想了想,抬起手比划着:“那我的能力是坏事么?” 歌蒂娅静静地看着这人偶,良久,她脸上才突然露出一丝笑容:“是好事” 爱丽丝好像有点不明白。 “你能控制它,对吗?”,歌蒂娅问道。 “能啊”,爱丽丝挥挥手“很简单的” “所以是好事”,歌蒂娅笑着说道:“有力量从来都不是坏事——失去控制才是麻烦。现在你能帮上我更多的忙了,爱丽丝” 人偶小姐终于笑了起来,露出格外开心的模样在那左右晃来晃去:“那太好了,我看大家突然都这么严肃,还以为事情很糟糕……” 歌蒂娅只是伸出手去,轻轻按了按爱丽丝的头发。 她晃动的幅度有点大,脑袋已经快掉下来了。 与此同时,歌蒂娅心中的思绪却没有平静下来。 尽管知道了爱丽丝现在的能力,也大致推断出了“人偶与灵柩各具象征”的情况,可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谜团就都解开了,恰恰相反,这只是让她更加意识到了眼前这个人偶隐藏着更多的秘密。 她跟爱丽丝相处的时间已经不短,正是因为这相处的日子,她已经习惯了这人偶在船上的吵吵闹闹,习惯了爱丽丝整天在自己面前跑来跑去却又人畜无害的模样——她几乎忘记了,这人偶在成为失乡号上的厨娘之前,首先是编号099的异常,是寒霜女王死亡之后,从这片冷冽深海中浮上来的诡异之物。 从某种意义上,她跟那些诡异扭曲的“复制品”其实是同源的。 但她和迄今为止出现过的其他复制品都截然不同——这背后不可能没有原因。 不知为何,她却突然想起了在海燕号爆炸之后出现的那个湮灭教徒所说过的一句话—— “如果不是那个女王……” 歌蒂娅摇了摇头,暂且将心中纷繁杂乱的思绪压下,抬头看向凡娜。 “今天晚上的情况说明了一件事,城中的‘复制品’确实是那些湮灭教徒动的手脚,而且那些邪教徒不光在暗中行动,也在暗中关注被他们释放到城中的复制品们——这种观察很像是在采集什么数据” “以我的经验,这是在为更大的行动做准备,如今城中的复制品只是个开始,匕首岛上的侵蚀也很可能只是另一个更大的试验场”,凡娜点了点头:“他们还尝试将匕首岛上的污染输送到寒霜本岛,虽然这一行动被阻止了,但这已经说明他们的行动到了某个很关键的阶段” “无所谓,我会出手——但我首先要知道他们藏在哪个阴沟里”,歌蒂娅随口说道:“杀死几个教徒或者神官,甚至捣毁几个集会点都是没有意义的,普兰德的经验证明了这一点”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视线,在绷带的缝隙间,她的目光透过旁边那脏兮兮的窗户,投向了寒霜那鳞次栉比的尖顶与檐。 “……你们藏在哪呢?” 风变大了,第二场雪开始降下,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夜幕中飘落,远方的街道如隐入雾中般朦胧起来。 这场雪几乎下了一夜,直到太阳升起,世界之创的余晖在阳光下消散,金红色的霞光沿着街道漫进城区,纷纷扬扬的雪花才渐渐停息下来。 墓园沉重庄严的铁艺大门吱吱嘎嘎地打开了,身披厚外套的老看守把用于固定大门的挂钩挂在栅栏上,看了一眼城区方向的街道。 入目之处的一切都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远处的街道在厚雪覆盖下模糊了轮廓和边界,变得白茫茫一片。 街区上空的蒸汽管道在冒着白雾,来自蒸汽核心的热能正在被输送到各处的关键节点,用于融化管网枢纽和动力站的冰雪,大型除雪机也开了出来,这些冒着滚滚白烟、发出低沉轰鸣的大家伙轰隆隆地驶过街道,清理着重要的交通线。 自从那访客离开之后,墓园中便恢复了宁静,再无异常之事惊扰亡者,然而不管是墓园的看守,还是教会派来的守卫者们,在这之后都没有放松下来。 在后半夜,一份“迅件”通过高压蒸汽管道被送到了看守人小,迅件来自市政厅,内容很奇怪——要求全城所有超凡守备提高警惕,却没有说明到底要警惕什么东西。 阿加莎在那之后不久好像也收到了什么情报,她派了一支小队前往壁炉大街,那些守卫者现在还没回来。 后半夜的风雪很大,呼啸的风声和纷乱的雪花都仿佛在预兆着什么。 老看守紧了紧自己的外套。 “这见鬼的天气……” 第三百三十七章 客人 墓园的老看守不喜欢这种雪一直下的日子——不仅仅因为这寒冷的天气会让他那已不堪重负的关节酸痛起来,更因为这种雪天总是会让他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 一些不那么好的事情。 比如五十年前的那场叛乱,比如三十年前的冻灾,比如十七年前南城区的大垮塌……下这么大的雪,总没什么好事。 老人搓了搓手,回头看了一眼同样已经被积雪覆盖的墓园。 墓园小径被雪模糊了边界,白茫茫的地面只有脚印勾勒着通往停尸场和看守小的路线,瓦斯灯已经熄灭,黑漆漆的灯杆像枯死的树干般伫立在雪地上,看上去颇为孤单。 几辆蒸汽车停在墓园内的空地上,已经完全被雪盖了起来,黑衣的守卫者们正在费力地清理着车身上的积雪,并试图在雪地中清理出一条能供车辆通行的道路来——看上去颇为狼狈。 他们得在雪被冻硬、路面变得更加难以清理之前完成这项工作。 一阵呼啸的风从附近吹过,风中有灰色的烟雾瞬息而至,阿加莎的身影从风与烟中走了出来,这位年轻的守门人来到老看守身边:“今天一半的人会撤走,只留两个小队帮您看守墓园” “他们全撤走都行,我还能清静一点” 老看守抬起眼皮,看了守门人一眼:“这么多人手,留在这里也是浪费” “这不是浪费人力——您也不必担心我的人手不够” “我还没那么闲替你操心”,老看守咕哝着,随后仿佛不经意间提起:“昨天后半夜你派了一支精锐小队出去,城里出事了?” 阿加莎看向老人“您还关心墓园外的事情?” “我就问问,说不说随意”,老看守耸耸肩。 “……壁炉大街出了点状况,有高层次的超凡者爆发战斗,动静不小,巡逻的守卫者赶过去却扑了个空”,阿加莎慢慢说道:“现在只能确定交手双方其中一方是湮灭教徒一——他们死的很惨,而且其中一人死状诡异,不符合已知的任何一种超凡力量” 老看守的眉毛明显抖动了一下,语气中多了些严肃:“壁炉大街?” “……放心,没有无辜市民受伤”,阿加莎似乎知道老人在担心什么:“不过从小队回报的情况来看,那边的诡异线索不止一处,我可能要亲自去看看情况” 老看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但他眼底的目光已经变得严肃起来。 阿加莎是个年轻的守门人,但即便再年轻,她的“守门人”身份也是经由严格训练和艰难考验才获得的,作为教会在城邦的最高代言人,她的行动本身就昭示着情况的轻重缓急。 发生在壁炉大街的情况恐怕并不像她此刻态度表现出来的那样云淡风轻——也绝不只是一次超凡者战斗那么简单。一支精锐的守卫者小队前去调查,最后却要守门人亲自过去处理,这事儿小不了。 但那是墓园之外的事情,不是他这个已经退居二线的“守墓人”应该关注的。 让年轻的守门人和守卫者们去处理吧。 在颇费了一番工夫之后,守卫者们终于清理掉了积雪,并启动了车子的蒸汽核心,两辆深灰色的蒸汽车驶出墓园,很快便消失在通往街区方向的小路上。 老看守看着两辆车子离去,摇了摇头,准备返回墓园。 但就在刚要转身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却突然看到小路尽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一个穿着厚实外套的小女孩正有些费力地朝墓园方向走来。 老看守立刻停下了动作,他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朝这边走近,脸上的表情却好像有些生气,而那个小小的身影此刻也看到了站在墓园门口的老人——她在路旁停下,扬起脸,高兴地挥舞着胳膊,然后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老人走去。 最后,她走到了之前两辆蒸汽车离去时压出的车辙印上,脚步终于轻松了一点,便弯腰拍了拍衣服下摆和裤子上沾着的雪花,来到墓园门口,笑嘻嘻地看着眼前一脸严肃,甚至有些生气的老人。 “看守爷爷,我又来啦!”,安妮高兴地和老看守打着招呼。 她今天换上了一身白色的厚实外套与同样白色的长靴子,再加上脑袋上同样白色的毛线帽,整个人都仿佛要融化在这片覆盖着积雪的城市里一般。 “这种天气还出门,而且跑到这种地方来!”老看守瞪起眼睛,语气十分严厉:“你会让家里人担心的” “我和妈妈说了,今天很快就回去”,安妮笑着,脸被冻得有些发红:“学校放假了,我本来是要找朋友玩的,但他们都不愿意出门,我就来找您啦!” “……和你的朋友们一样在家里待着,也好过在大雪封路的天气里跑到墓园里”老人语气冷硬“,今天墓园不开放,里面的积雪太多了,你回家去吧” 然而女孩却仿佛没有听见,只是探着头往老人背后看了一眼,便期待地抬起脸:“我爸爸他……” “没有来”老人直截了当地说道:“这么糟糕的天气,哪怕真有送灵计划也会推迟的” 安妮呆了一下,却并不很失落,她抿了抿嘴唇:“那……天气好了以后,我再来问问吧……他总会来的,对吧?” 老看守静静地注视着这孩子的眼睛,有那么短短的一两秒,他甚至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六年前不该向这孩子许下什么“你父亲会回到这里”的诺言,归根结底,自己那时候的心肠……还是软了一点。 沉默了不知多久,老人终于张了张嘴:“……或许,未来的某一天你能听到他的消息。” 这已是他最大的委婉。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早该听懂这些了。 安妮眨眨眼,脸上露出些笑容,随后伸手在自己随身的小包包里掏了掏,摸出一包东西递给眼前的老人。 “又是饼干?”老看守挑了挑眉毛。 “是姜茶粉,我帮妈妈一起做的,里面还加了驱寒暖胃的草药!”安妮得意地说着,不由分说地将东西塞进老人手中:“您总是一个人守着墓园,现在又下了雪,晚上一定很冷吧?” 老人看着手里的东西。 他不需要这个——教会发给墓园看守的药剂补给在效果上要超出这东西十倍,他那看似单薄的看守人小其实也遍布防护术式和特种材料,别说抵挡区区寒风,哪怕墓园真的发生失控,那座小也可以如钢铁堡垒般抵挡外部的冲击。 “谢谢”,他收下了安妮的礼物,或许是太久不曾笑过,他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这对我很有用” 然后紧接着,他的表情便再次冷硬起来。 “东西我收下了,你赶紧回家去,这两天也尽量不要出门了” “为什么?” “……最近城市里不安全”,老看守严肃地说着,他想到了阿加莎刚跟自己提过的事情,想到了昨夜壁炉大街发生的超凡事件:“回去告诉你妈妈,近期减少外出,如果发现了不对劲的事情,就向最近的教堂或治安官求助——安妮,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你记住了吗?” 安妮似乎是被老人这突然严厉的语气镇住了,怔了一下才慌忙点头:“记……记住了” “好,那就回家吧”老人呼了口气,下了逐客令:“趁着天还……” 他抬起头,后半句话戛然而止。 一个格外高挑的女性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墓园大门附近,正抬起头看向这边——那身影穿着一袭黑色的女士长风衣,戴着宽边帽,脸上缠满绷带,全身上下所有细节都隐藏在衣帽和绷带里。 而这高挑身影旁边还有另外一人,那是一位穿着深紫色华贵长裙的娇小女士,金发如瀑,头戴软帽,脸上罩着面纱,容貌看不清楚,却散发着一种典雅而神秘的气质。 可老看守的几乎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个高挑的古怪身影上——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眼球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锚定般难以转动,轻微的噪音开始在他的脑海中鼓噪,视野边缘也开始出现细微的抖动和偏移,而这显然是精神正遭受轻度污染、干扰的迹象。 经验丰富的老看守瞬间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是那位“访客”。 自己因为多次与这不可名状的客人接触,而且曾在熏香的作用下陷入过疯狂状态,以至于和对方建立起了一定联系! 但这只是一种初步且几乎无害的联系,所以老看守并未像之前那样几乎丧失行动能力。 自身仍能活动——于是,他伸手把安妮拉到了自己身后。 “孩子,别看那边” 第三百三十八章 真巧 安妮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刚来得及看到墓园门口站着两个陌生女士,便被老看守略显佝偻的身躯挡住了视线,而老人略有些紧张的声音则传入她耳中:“孩子,别看那边” 小姑娘有些紧张:“看守爷爷,怎么了?” “别动,别说话,没事的”老人轻声说道,同时目光仍然停留在那高挑的身影上,他的一只手放在身旁,挡住安妮有些不安分的视线,另一只手则按在胸口——那里有一枚护符,在必要的情况下,它可以用于触发整个墓园的警报。 那高挑的身影朝这边走来了。 老人浑身的肌肉都跟着紧绷起来。 “上午好”,一个悦耳低柔的嗓音从那厚厚的绷带下面传来,仿佛带着墓穴中的回响:“这应当是我第一次正式的‘登门拜访’” 是清晰的语言交流,而且态度很友好——如之前的接触一样,这位不可名状的“访客”表现出了友善的立场。 可老看守身上的肌肉一点都不敢放松下来,他曾想过这位访客迟早会有下一次造访,也想过自己会在怎样的情况下与对方交流,却万没想到对方竟然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来到了墓园门口,站在对面跟自己打起招呼,他也不知道身后的安妮是否会受到这访客的影响,所以只能尽可能挡在二者之间,飞快思考着接下来的应对。 老人的紧张完全落在歌蒂娅眼中。 他看上去甚至比第一次见面时还要紧张——是因为身后护着的孩子? “放松些”,歌蒂娅说道,语气中带着些笑意:“我没有任何敌意——更不会伤害你身后那孩子” “我知道您是友善的,但您的存在本身就有可能影响到普通人”,老看守谨慎地说道,尽可能让自己的语句不至于冒犯到眼前的访客:“这孩子没有受过超凡方面的训练” “哦,那她反而很安全”,歌蒂娅说道:“她看不到的,你应该也明白” 老看守沉默了一下,他知道对方的意思,也知道作为普通人的安妮应该反而不会像自己一样受到某些超凡力量的影响,但他仍然没有放松下来,只是谨慎地问道:“您这次前来,是想做什么?” “那位女神官不在吗?”,歌蒂娅好奇地看了一眼墓园方向:“我有些比较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 “她刚刚离开了”,老看守说道,同时因对方提到阿加莎而愈加谨慎,“您找她有什么事?” 随后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可以随时联络到她——墓园看守也是神职者,且可以直接联络大教堂和守门人” “啊,那也好,我可以省些事了”,歌蒂娅说着,抬起手在口袋里掏了掏——这个动作让眼前的墓园看守明显紧张了一下,她见状笑着摇了摇头:“别紧张,如果我真的有恶意,并不需要抬手” 话音落下,她已经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份封好的信件,抬手递给眼前老人。 “把这个转交给那位名叫阿加莎的‘守门人’,或者直接转交给你们的大教堂也行” 歌蒂娅随口说道:“反正是个消息,消息送到了就行了” 一封……信?竟然是一封信?! 老看守错愕地看着对方掏出来的东西,下意识地接过之后才反应过来,他困惑地眨眨眼,万万没想到一位不可名状的造访者以实体降临墓园,为的竟然就是给自己一封信。 他又翻过信封看了一眼。 信封背面竟可以看到本地某个小印刷厂的标记和编号——这甚至不是什么超凡力量凝聚出的“仪祭密函”它是从路口某个报刊亭买来的,甚至可能是今天早上路过的时候顺手买的。 老人抬起头,略微浑浊泛黄的眼珠里带着明显的疑惑和问询。 “为城邦安全做一点小小的贡献”歌蒂娅笑了笑,可惜她的友好表情完全被绷带挡住,随后她的目光便越过老看守,看向了正躲在老人身后的那个小姑娘:“吓到你了吗?” “没有”安妮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透过老人的手指缝看着对面那个高挑的身影:“我胆子很大的” “我有个侄女,她的胆子也很大”,歌蒂娅说着,看向老人:“这孩子是……” “只是想来墓园参观罢了,是一个和教会没什么关系的普通人”老人立刻说道,在意识到安妮真的没受什么影响之后,他稍微放松了点:“我正劝这孩子回去,今天天气太糟糕了” “下雪的日子容易滑倒”,歌蒂娅点了点头,又看着小女孩随口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老看守心中一紧,就想提醒从未接触过超凡力量的安妮不要开口,毕竟向来历不明的上位超凡透露姓名是相当危险的举动—— 但他慢了一步。 “我叫安妮”,女孩没什么戒心地说道:“安妮·巴贝利,今年十二岁了!” 墓园大门前,突然被安静笼罩。 歌蒂娅突然伸出手,揉了揉安妮的脑袋——厚厚的毛线帽子上,一点还未融化的雪花掉落下来,与积雪混在一起。 歌蒂娅静静地看着那个正将脑袋从老看守身后探出来的小姑娘,注视着她的眼睛,以及那隐约和克里斯托·巴贝利船长有几分相似的眉目轮廓。 她只是随意问了一句,却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巧。 踩雪声从旁边传了过来,爱丽丝有些惊奇地看着自称:“安妮·巴贝利”的小姑娘,又扭头看向歌蒂娅“啊,我记得巴贝利这个姓氏,这不是……” 歌蒂娅慢慢弯下了腰,让自己的目光与那女孩平齐,让自己的语气尽量温和一点:“你姓巴贝利?” 似乎是因为气氛突然发生了变化,安妮显得有点紧张,她往老看守身后缩了缩:“是,是啊” “克里斯托·巴贝利船长,跟你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爸爸”安妮小声地说道,接着下意识地抓了抓老看守的衣服,抬头看着老人,似乎是想要求助。 然而老人没什么反应,他只是面露惊愕,似乎想到了什么,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歌蒂娅,同时又惊疑不定地看向了那位带着面纱、金发披肩的年轻女性。 “你是克里斯托船长的女儿——你和你母亲住在壁炉大街?”歌蒂娅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又问了一句。 安妮慌忙点了点头,接着似乎反应过来:“你……认识我爸爸?” “……见过,虽然不算太熟”,歌蒂娅轻声说道:“他托我看望你和你的母亲,我还没来得及去找你们,没想到在这里碰面了” 安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一旁的老看守同样如此。 “我爸爸他……”安妮张了张嘴,却半天没想到该说些什么,拼命组织了半天语言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他真的已经死了……对吗?” 歌蒂娅轻轻点了点头。 “那……那他还会被送到这里吗?”安妮又慌忙问道:“大人们说,信仰死亡之神的人,死后灵魂都会回到巴托克的墓园里,然后被接引到那扇大门前,看守爷爷告诉我,这座墓园就是……” 安妮说着说着,声音突然变小了。 其实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已经不再相信老人曾告诉自己的那番话。 她今年已经十二岁了。 歌蒂娅突然伸出手,揉了揉安妮的脑袋——厚厚的毛线帽子上,一点还未融化的雪花掉落下来,与积雪混在一起。 “克里斯托船长是个了不起的人,非常了不起——他现在已经到了巴托克的国度里,在那里好好休息了。” 安妮抬起头,眨了眨眼睛。 她还不是很能理解歌蒂娅这番话意味着什么——她甚至不理解眼前这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是怎样的存在。 但她身旁的墓园看守却猛然反应过来。 老人突然按住了安妮的肩膀,让这孩子不要继续说话,随后他抬起头,直视着歌蒂娅的眼睛“:您所说的……是真实的情况?” “……我认为是”,歌蒂娅想了想,她并不清楚所谓死神巴托克的那扇大门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人类死亡之后到底会经历什么,但在一个孩子面前,她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这也是她衷心希望之事:“我亲自送他离去的” 老看守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但他很快便掩盖住了表情的变化。 “我也差不多该离开了”,歌蒂娅说道,她看了看仍有些搞不清状况的安妮,又看向墓园的看守:“虽然还有不少话想说,但我要忙的事还很多,有机会再见面吧。 “另外,别忘了那封信” 老看守眨了下眼,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只看到眼前幽绿火焰一闪而没。 第三百三十九章 阿加莎的调查 那造访者离开了,如来时一样突然。 墓园的老看守有些发愣,他看着那道火焰消散的方向,脑海中却还残留着刚才短暂的交谈中对方所透露的诸多信息,直到旁边的安妮抓了抓他的衣袖,老人才突然惊醒过来。 他低下头,看到安妮正有些不安地看着自己,女孩眼睛里除了无措,还有紧张与困惑。 或许她已经能懂得生离死别,却还不能完全理解刚刚发生了什么。 老看守弯着腰,老迈僵硬的关节在这寒冬中略显刺痛,他伸出手,拍了拍安妮肩膀上的雪花:“安妮,别怕,没有坏事发生” “看守爷爷……”女孩嘴唇翕动着,她在尽可能组织词汇,却根本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刚才那位女士……” “不要多问,不要多想,就像课本上讲的那样,不要窥探那些不对凡人开放的知识——你只要知道,那是一位访客,祂对你没有恶意,现在祂离开了,你与祂的联系便到此为止” “那我爸爸……” “你父亲可能做了很伟大的事情——超乎我们所有人想象”,老看守轻声说道,伸手按了按女孩的头发:“安妮,不用担心了,他已经不再在海上漂泊,他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回去告诉你母亲吧,她等这个消息已经很久了” 安妮抿了抿嘴唇,迟疑了很久之后才小声确认着:“这次,是真的?” “是真的”老看守笑了起来:“你已经不是六岁的孩子了” 安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后向墓园的老看守道了别,她转过身,走向那条通往街区的小路,沿着还没有冻成冰的车辙印,慢慢走向回家的方向,慢慢融入那城市银装素裹的背景里。 墓园入口前,老看守朝着小路的方向看了许久,直到安妮的身影消失在路口,他才轻轻舒了口气。 那孩子这次没有摔倒。 随后他抬起手,轻轻按了按口袋里的东西一——份仿佛蕴藏着无数秘密的信函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来自不可名状的造访者,看似普通的材质里也可能承载着难以想象的知识和奥秘,这封信……到底意味着什么? 老看守的眼神渐渐严肃起来,他转身返回墓园,同时向身后挥了挥手,那扇沉重的铁艺栅栏大门随之吱吱嘎嘎地闭合。 今日墓园不会再开放了。 …… 阿加莎表情严肃地看着地上那些四分五裂的碎片,巷口不停吹来的冷风吹动了她的长发,冷气不住地向衣物和绷带的缝隙里钻着,那渗骨的冷气里,仿佛还凝固着两个湮灭教徒临终时的恐惧绝望。 几名黑衣守卫者正在附近忙碌,之前来到这里处理现场的小队已经封锁了小巷的出入口,附近的几条巷子里也有人员在调查线索——取证工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但阿加莎心中的困惑至今没有减弱。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会把人变成瓷娃娃一样的碎片? 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一种已知的神术或异端法术能产生这种效果,就连幽邃恶魔所使用的那花样繁多的魔咒,也没有这种古怪的现象。 年轻的守门人抬起手杖,用锡制的杖端拨弄了一下其中一块碎片,那仿佛陶瓷般的苍白碎块在地上翻动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它翻转过来,呈现出的是大约小半张脸孔,包括嘴唇、鼻梁和一只眼睛。 哪怕残缺不全,它也清晰地凝固着邪教徒临终之刻的恐惧神色。 以及……一丝诡异的笑容? 阿加莎皱了皱眉,她能看出那陶瓷碎片上的嘴唇呈现出了一丝可疑的弧度,就好像一个安心恬淡的笑容刚要浮现出来便被凝固住了——而这细微弧度和那只眼睛里充斥的恐惧同时出现在一张脸孔上,反而显得愈加诡异惊悚。 沉吟片刻,她摇了摇头,又走向小巷深处的另一处“现场”。 一堆差不多烧成焦炭的残骸堆积在巷子里,残骸周围还能看到剧烈战斗以及爆炸残留的痕迹,波及范围很大,但战斗的过程显然是压倒性的——同时,也是和巷口那堆碎片截然不同的战斗风格。 一名检查现场的牧师从那堆残骸旁起身,一边摘下手套一边对阿加莎点点头:“一个完成深度纯化的湮灭神官,从血肉畸变程度看,实力不弱,理论上即便是遇上一个满编的十二人守卫者小队,也是有可能反杀突围的,却被迅速解决了——而且几乎看不到反击的痕迹” 阿加莎微微皱眉:“能看出他的对手是什么来路吗?” 牧师摇了摇头:“最简单粗暴的进攻方式,纯粹的武力,这反而很难判断另一方的身份,不过在这附近我们发现了一些水汽异常凝结的痕迹,这可能是唯一的线索” “水汽凝结……就这么点痕迹么”阿加莎轻声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巷口的方向:“两种截然不同的战斗风格啊” “是的,一个简单粗暴,一个诡异危险,共通点是都很强大——神官级别的异端根本没有反击的机会”牧师点头说道:“唯一的好消息是,他们显然是湮灭教派的敌人” “敌人的敌人,也不一定就是我们的朋友”阿加莎摇了摇头:“更何况他们明显有隐匿行动的倾向——不愿露面,这本身就很值得警惕了” 说到这她顿了顿,又询问道:“周边居民的调查情况呢?” “附近居民有听到战斗的动静,但大多不敢窥探,只能从他们口中判断出战斗发生的时间和持续时间——大约发生在凌晨一点之后,持续时间可能还不到三分钟” “就只有这些?其他的呢?” “暂时没有更多消息了”牧师摊开手:“我已经安排人手去挨家挨户调查情况,包括更远处的巷子,看能不能找到陌生人出没的目击报告,但壁炉大街是个很大的街区,估计短时间内不会有结果”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旁边传来,打断了阿加莎和牧师之间的交谈。 一名留着棕色短发的守卫者快步走入小巷,来到牧师身旁快速汇报着情况。 “建筑物内?”听着部下的汇报,这名牧师立刻皱了皱眉,抬头看向巷子斜对面的那栋建筑。 阿加莎见状立刻询问“怎么回事?” “四十二号那栋房子里发现了情况”牧师立刻说道:“有一名被超凡力量袭击陷入昏睡的森金人女性,而且房二楼发现了一个被诡异之物污染的房间” …… 三号墓园,看守小内,老看守人仔细锁好了房门,随后带着严肃的表情来到了墙角的书桌前。 他已经交待外面的守卫者们在小附近做好警戒,并在子周围的空地上做足了防护——但这还是不够。 来到书桌前之后,他又从抽屉里取出了熏香、精油、蜡烛和草药粉末等物品,开始布置一个强大的祭台。 将蜡烛在特定位置点燃,并向其中加入精油和草药粉末,又以熏香的气息祝福整个书桌,再将香炉放置在烛台中间,按照祭台的象征性进行构筑——他娴熟地准备着这一切,每一个动作都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这是一名老兵应有的素养。 几分钟后,祭台构筑完毕了。 老看守轻轻呼了口气,看着烛台上那些苍白燃烧的火焰,以及如同实质般凝聚在桌子上空的稀薄熏香烟雾,他能感觉到,死亡之神巴托克的力量已经短暂降临在这座小内,赐福之力萦绕在书桌旁,稳固着这里的时空秩序,也稳固着他自己的精神。 要与不可名状的知识接触,再怎么严谨繁琐的准备措施也不为过。 他慢慢坐了下来,又在心中完成了一段祝祷,这才郑重其事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函。 老人打量着信函的封皮。 这是那位不可名状的访客交给自己的东西,她交待要将其转交给守门人阿加莎,但又说只要能把消息送到寒霜的大教堂就可以——言语中,并没有说过不允许其他人拆阅信函。 如果只需要传递消息的话,那么自己看过之后再转述也是可以的。 毕竟,墓园看守是通往大教堂的第一道防线。 老人轻轻舒了口气,完全做好了准备,便拿起旁边的拆信刀,小心翼翼地拆开那看似平平无奇的封皮。 一张折好的信纸从信封中滑落出来。 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表情以及近乎殉教般的毅然决然,老看守慢慢将信纸展开—— “举报信”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老看守:“……?” 第三百四十章 沉入灵界 看守小中安静下来,异样的寂静仿佛凝固般充斥在空气中——老看守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觉得仿佛就连书桌上布置的祭坛,那烛火、熏香烟雾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灵性力量也短时间凝滞了一下。 错觉吗? 老人疑惑地抬起头,看到视野中的烛台火苗跳动着,但就像是在他抬头的瞬间才开始跳动一样。 他盯着那苍白的火焰看了半天,才慢慢摇了摇头,将目光重新放在眼前的信纸上,带着这辈子都没有过的古怪心情,看着上面的文字。 但只读了几行,他便顾不得心中那种违和与尴尬的感觉了——这封信中的内容开始让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城邦正在被深海力量侵蚀渗透的警告,湮灭教徒大规模活动的证据,幽邃圣主侵入现实世界的推测,以及……关于匕首岛的示警。 老看守死死盯着手中信函上的一行行文字,突然感觉最近城邦中蔓延的、令人不安的气氛终于有了解释。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相信这来自某个不可名状存在的“举报”,但有一件事毫无疑问——此时必须立即通知守门人,通知大教堂! …… 阿加莎弯下腰,仔细查看着沙发上那位正陷入沉睡中的森金人女士——后者仍旧酣睡着,丝毫不知道子里这时候已经聚集了一大堆守卫者,睡梦中甚至偶尔还发出含混不安的咕哝。 还能说梦话,这说明她并没有在“袭击”中神志受损,此前进入这所房的不速之客并无恶意。 阿加莎的目光从伽罗妮身上扫过,这位森金小姐的身躯几乎可以用魁梧形容——大部分森金人都是这样,他们天生拥有发达的躯体,以及和石头一样坚韧的皮肤——在简单检查之后,年轻的守门人发现对方身上的肌肉时不时就会紧绷一下,再加上刚才听到的含混不安的梦话……似乎这位森金人女士的梦并不安稳。 “无外伤,无精神污染迹象,无搏斗痕迹,表征上看只是普通的入睡——但无法唤醒”一名身穿灰白外套的牧师站在一旁,向阿加莎汇报着目前掌握的情况“考虑到门锁也无破坏痕迹,且厨房中有使用迹象,初步判断‘入侵者’是被邀请进的” “……可能是熟人,也可能是获取了信任的客人”,阿加莎轻声嘀咕着:“二楼情况如何了?” “已经收集了大量样本,另外发现一份临终记录,留下记录的人应该就是房间中那些……异常物质的源头”,牧师点头说道:“另外根据房中发现的其他线索推断,留下记录的人应该叫做‘布朗·斯科特’,是一位民俗学家” “民俗学家?”阿加莎皱了皱眉:“调查过背景资料吗?” “已经派人去最近的居民管理处提档了,但暂时还没有回音” “你们先在这里照看这位女士”,阿加莎点了点头:“我去二楼看看情况” “是,守门人阁下” 二楼的书房中,守卫者们已经完成了对现场的初步留证和样本采集工作,当阿加莎来到这里的时候,她的部下正在尝试将书架上那些垂坠下来的干涸“泥浆”清理掉,以转移房间中的大量藏书。 在发生过超凡失控的地方,留在现场的书籍极有可能会受到超凡力量的污染,将这些书籍转移封存以待研究是必要的处理流程——即便这样做会有“破坏现场”的可能。 阿加莎的目光落在那些已经干燥的灰黑色泥浆上。 这些东西……令她联想到了在三号墓园里采集到的那些样本,那些……疑似“原素”的诡异物质。 她也看到了之前牧师提到的那份“临终记录”——它就被放在书桌上最显眼的地方。 在看到那份记录的第一眼,阿加莎就判断出这份手稿已经被人处理过了,它表面有明显的清理痕迹,而且清理的十分细致。 这都不像是不怀好意的入侵者会做的事情,而像是一个和自己一样出于正当目的来调查事件的“专业人士”联想到一楼那位酣然入睡的女士,阿加莎心中已经有了些初步的猜想。 一个神秘的第三方,看上去至少不是敌人——和外面小巷里跟湮灭教徒交手的人是同一拨么? 如果是的话……那这个“第三方”的力量可就要好好关注关注了。 脑海中转着各种各样的猜想和推论,阿加莎的目光缓缓扫过“临终记录”上的字句,而随着那些浸润着决绝、勇气和觉悟的文字映入视线,这位守门人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沉重、严肃。 留下记录的主人……竟然曾保留着清醒的意识和记忆。 短暂沉吟之后,阿加莎轻轻吸了口气,她将那份临终记录郑重其事地放回到书桌上,随后一手提起了随身携带的手杖,以锡制杖端在地板上缓缓划过。 金属和木板摩擦的声音响起,苍白的火焰在杖端燃烧起来,并在地板上留下了同样苍白的发光痕迹,而随着这火焰与发光痕迹的延伸,手杖在地板上的摩擦声开始起了变化——它变得低沉而迟缓,仿佛已经有一层厚厚的屏障在无形中建立,将周围的空间一点点隔绝开来。 很快,阿加莎便勾勒出了一个足以供成年人站立的三角形区域,并在三角形区域内描绘了死亡之神巴托克的符文,随后她迈步走入三角形中央,一只手将手杖置于身旁,另一只手则伸向自己的眼眶。 一枚鲜活的眼球从眼眶中跳出,落在她的手心。 只一瞬间,周围便安静下来,所有来自现实维度的声音都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三角之外,紧接着,寂静中又浮现出了数不清的窃窃私语,仿佛有千百个不可见的窥视者正聚集在三角之外,对守门人喋喋不休地述说着什么东西。 阿加莎抬起手,手心向上,用自己的眼球扫视周围。 房间中的一切,包括那些忙碌的守卫者,空气中飞扬的尘埃,以及墙上挂钟的指针,都如凝固的琥珀般陷入了静止,并在静止中飞快地褪去色彩、陷入昏暗,一种异样的苍白辉光则从窗外弥漫进来,透过了那些封堵在窗口的木板,将房间映照的影影绰绰。 而在这一片诡异苍白的静滞时空中,只有三角形中间的阿加莎还维持着活人的模样与色彩,她紧闭双目,只以左手托举着自己的眼球,一边扫视四周一边冷静地开口:“我要与这里的死者交谈” 周围那令人烦躁的无数窃窃私语声突然减弱了不少,阿加莎则转动着左手,让自己的眼球看向不远处那张书桌。 那里是留下“临终记录”的民俗学者布朗·斯科特最后工作过的地方,理论上,如果真的曾有一个灵魂在此驻留,那它的些许余晖应该还在此处徘徊。 哪怕房间中随处可见的“泥浆”显示着当初这房间里的极有可能只是一个被超凡力量凝聚出来的“怪物”,那个“怪物”体内也显然是曾有人性的,对这一点,阿加莎在看过那份记录之后便已经确信无疑。 然而在那空荡荡的书桌旁,她什么都没发现。 没有灵魂的余晖,没有执念形成的投影,甚至看不到一点代表灵性残余的闪光,那里只有一张失去色彩的桌子,桌子上堆积着黑色的物质,物质上升腾着细细的烟雾。 阿加莎的眼球在手心中慢慢晃动着。 守门人在思考。 是因为死亡时间过久,灵魂余晖已经消散?还是因为当初待在这房间里的只是个“赝品”,所以其实并没有真正的人性,而只是模拟出了记忆和人格?亦或者……那灵魂已经通过了巴托克的大门,进入了安息之地?最后一个猜想尤为不可能——毕竟从房间的现状来看,即便那位“布朗·斯科特”曾有灵魂留在此处,也已经受到了严重的污染,而受到污染的灵魂……是无法穿过那扇门的。 可灵魂去哪了? 周围低沉的窃窃私语声又响了起来,而且比刚才还吵杂引人烦闷。 灵界的阴影们开始不安分了,它们对突然入侵的不速之客没有好感——哪怕身为强大的守门人,也最好别在这个深度待太长时间。 想到这,阿加莎抬起手杖,在地板上顿了两下。 锡制手杖在顿地时竟发出仿若雷鸣般的轰然巨响。 “尘世的守门人阿加莎,想要与亡者世界的守门人交谈” 第三百四十一章 三次问答 守门人的话语中蕴含着强大的力量,伴随着锡制手杖顿击地板所发出的雷鸣回响,她的声音层层叠叠地在这混沌莫名的灵界深度中扩散开来。 转瞬间,房间里那些看不见的“窃窃私语者”便再度安静下来,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暂时的寂静,而短短的几秒种后,便有低沉的轰鸣声从远方传来——那仿佛是一个庞大的躯体,正迈着沉重的脚步靠近。 阿加莎抬起手,让自己的眼球直视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在她目光所至的位置,是那扇被木板层层钉死的窗户——那窗户的缝隙中闪耀着苍白的微光,突然间,所有的光芒都抖动了一下,紧接着便暗淡下来,似乎有一个庞大的东西来到了窗前。 下一秒,那些纵横交错的木板无声碎裂了,无数灰黑色的碎片悄无声息地飞散开来,又紧接着在窗口附近的半空停滞,仿佛被冻结在琥珀之中,一个巨人则出现在窗外。 那巨人身披着代表死亡的黑色长袍,长袍下的躯体缠满绷带,唯有头部的眼睛散发着晦暗未明的黄色微光,他站在建筑物外,体型几乎与一整座房相当,随后,这巨人又微微弯下腰,让自己的头颅与二楼的窗户平齐——他转过头来,那被绷带覆盖的脸孔上看不到任何表情,紧接着,他抬起了手,向阿加莎伸出三根手指。 “三次问答”,巨人嗓音如雷地说道。 阿加莎在看到这巨人的时候愣了一下。 这不是她熟悉的那位守门人——平日里与她交流的那位守门人并没有这么巨大的躯体,眼前这个显然是更高一级的使者……这位使者为什么会回应自己的召唤? 但很快,她便压下了心中的疑惑——使者的往来皆听命于死亡之神巴托克,她没必要深究此事,当下最重要的,还是搞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在寻找这间子最后徘徊过的灵魂”,她说道,用手杖指了指不远处那张空荡荡的桌子:“他可能被污染过,但现在下落不明了” “那个灵魂离开了,已经进入安息的国度,有伟力抹去了他的债务,污染不再是问题” 窗外的死亡使者嗓音如雷地说着,随后收起了一根手指:还有两次问答。 阿加莎怔了一下,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使者口中的“伟力”一词,她飞快地思索权衡了一下,问出第二个问题:“伟力来自何人?谁抹去了那个灵魂的债务?” “篡火者”,使者那双泛着浑浊黄光的眼睛似乎闪烁了一下,在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明显有些警告的意味,随后他又收起了一根手指。 阿加莎则在听到“篡火者”一词的同时便感觉到了猛然袭来的晕眩,她瞬间意识到,自己正在接触某种源自世界深层的“知识”,这知识从未向尘世公开过。 但她并没有乱了方寸——与“另一侧”的守门人交流,偶尔接触一些危险的知识属于家常便饭,她即便年轻,也有过这方面的经验,而且既然窗外的使者选择告诉自己这个词汇,就说明这个词汇至少是在她承受范围之内的。 如果真的是禁忌级别的问题,使者会提醒的。 阿加莎定了定神,轻轻吸了口气,问出第三个问题:“篡火者是谁?” “人类” 窗外的使者说道,随后他收起了最后一根手指,身影在一阵呼啸的狂风中消散,丝毫没有给阿加莎继续交谈的机会。 那些四散并静止在空气中的木板碎片飞舞起来,转瞬间重新拼合成了一开始的样子,房间的窗户再次被封闭起来,混沌的苍白微光从窗缝中洒进房间,落在有些错愕的阿加莎身上。 年轻的守门人愣愣地站在那里,有生以来头一次,她在跟“另一侧”的守门人交谈之后竟感觉有点不知所措,对方回答自己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仍然清晰地徘徊在脑海里,但她完全不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答案是怎么一回事! 人类?这算什么回答?意思是……篡火者是个人类?那可以被死亡使者称作“伟力”的力量,来自一位人类? 这得是个什么样的“人类”?!这还是“人类”吗?! 吵杂的声音渐渐响了起来,三角之外的空气中似乎有无数无形的窥探者在躁动着,这噪声打断了阿加莎的思索,她手心中的眼球转动,看到三角屏障外正有丝丝缕缕仿佛头发丝一样的漆黑物质弥漫开来,就仿佛滴入水中的墨汁般越来越多。灵界开始驱逐自己这个不速之客了。 她摇了摇头,抬手将眼球放回眼眶,同时拿起手杖轻轻一挥,挥散了地板上那勾勒出三角轮廓的苍白火焰。 一瞬间,灵界消退,声音恢复,色彩和光明再度充盈视野,她回到了守卫者们忙忙碌碌的现场,部下们仍然在周围紧张有序地工作着。 阿加莎活动了一下眼球,随手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瓶子,捏开瓶盖之后仰起头,朝眼眶里滴了两滴眼药水。 干涩不适的感觉迅速消退了。 一名部下从旁走来,等阿加莎收起药水瓶之后才上前询问:“您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灵魂已经离去,‘对面’的守门人确认那灵魂已经通过巴托克的大门,进入了安息之所”阿加莎淡淡说道:“……就这些,没有更多线索” 出于安全考量,她没有向部下提及“篡火者”一词。 这个单词显然具备力量,甚至直接指向极端危险的深层知识,直接说出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最好是回去之后好好调查一下文献资料再说。 部下显然也察觉了阿加莎的隐瞒,但作为经验娴熟的守卫者,他什么都没问,点了点头便回到工作。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突然从外面的走廊上响起,打断了阿加莎的思索。 一名在楼下负责照料的守卫者走了进来:“守门人阁下,那位女士醒了” 那位年轻的森金人醒了? 阿加莎立刻暂时放下心中思绪,飞快地赶到一楼,见到了已经从睡梦中醒来的伽罗妮。 这位有着石头般皮肤的健壮女士正坐在沙发上,手中捧着一杯由牧师亲手调制的安神草药茶,眼神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的茶几,直到阿加莎在她对面坐下并轻轻敲了敲桌面,她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你好,我叫阿加莎,你应该认识我”年轻的守门人说道,同时仔细观察着对面当事人的状况:“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我叫伽罗妮”捧着草药茶的女学徒有些迟钝地说着,眼神显得还有些飘忽,似乎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挣脱出来:“抱歉,守门人阁下,我……脑子还是乱糟糟的,我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面一直在不停地解数学题,证明了一遍又一遍,从小到大的学习经历加起来都没这么累过……” “解数学题?”阿加莎愣了一下,随后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问道:“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陷入沉睡的吗?在陷入沉睡之前,你接待过什么人,或者做过什么事?” 伽罗妮微微皱起眉,似乎在很努力地回忆着,然而足足半分钟后她还是抱歉地摇了摇头:“对不起,不记得了,我甚至不记得从昨天下午到现在的所有事情——如果不是这些守卫者们提醒,我甚至不知道……家里出事了” 阿加莎深深皱起眉头。 记忆覆盖,深层睡眠,还有“解数学题”这听上去……倒有点像是智慧之神的神职者们掌握的力量。 但智慧之神同为四大正神之一,祂的神官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们又不是异端。 总觉得今天值得困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阿加莎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各种各样纷繁错乱的线条在她脑海中纠缠着。 外面小巷中诡异可疑的战斗痕迹,最近城邦中出现的邪教徒活动,“原素”以及矿井中的可疑事故,这栋房子里发生的怪事,死亡使者传达的信息…… “请问……”伽罗妮有些紧张地看着眼前的守门人,尽管对方看上去很年轻,但面对城邦中的最高级别教会代言者,她仍难免惴惴不安:“我的老师,他还好吗?” “你的老师?”阿加莎有些疑惑。 “他应该在楼上,他叫布朗·斯科特”伽罗妮赶紧解释道:“我刚醒过来有些混乱,忘记说了,他需要安静……” 阿加莎瞬间怔住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 莫里斯的通关技巧 在歌蒂娅与爱丽丝一同前往墓园的时候,莫里斯和凡娜也并没有闲着,他们一大早便来到了位于上城区南部的“市民帮助中心”以完成歌蒂娅交待的一件事情—— 在寒霜城邦寻求一个安定且合法的落脚处,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再有一两个可以公开露面的身份。 毕竟,他们可能会在这座城邦中活动很长一段时间,总不能像那些邪教徒一样东躲西藏过日子。 考虑到安娜莉丝留在城里的线人们已经不再可靠,莫里斯便决定自己来想办法了。 寒霜的市民帮助中心是一座很大的圆顶建筑,一座主体周围还有两道长长延伸出去的侧楼,说是市民帮助中心,实际上这座建筑也同时用于接待进入城邦的访客以及承担大量第三方的中介工作,从房租售登记,到临时通行证发放,再到短时女仆、园丁、洗衣工的雇佣,几乎都可以在这里完成——它那长长的侧楼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登记窗口和办公室,巨大的圆顶建筑里则是永远都吵吵闹闹人来人往的大厅,这一点和普兰德大不一样。 一走进那巨大的圆顶建筑,热气便扑面而来,寒霜特有的高压供暖装置驱散了冬日的寒气,明亮的电灯则高高挂在穹顶上,让整座建筑物灯火通明。 现在这里才刚刚开放没多久,却已经有很多人涌了进来,寻求短期工作或登记房租售的市民们穿行在数不清的窗口和柜台之间,人声鼎沸中间还夹杂着气流输送管不断启动所发出的“咔哒”声和“嘶嘶”声,而凡娜显然对这里的环境有些不适应,她一边小心翼翼地躲开周围的人流,一边小声对莫里斯嘀咕着:“在普兰德,人力资源和住房租售柜台可不会放在一座建筑物里” “你要考虑到向大型建筑供暖的成本,以及改造一次热泵交换站需要耗费的时间”,莫里斯摇了摇头:“这座城市的大部分基础市政设施都是寒霜女王时代留下来的,但那个辉煌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大叛乱之后的寒霜城邦依靠沸金产业勉强恢复了当年七八成的元气,但要从头翻新女王留下的地下管道系统和蒸汽动力网络可不是简单的事情” “那就这么一直凑合用着?”,凡娜顿时瞪大了眼睛:“这可是半个世纪前的老古董了!” “不然呢?”莫里斯叹了口气:“一方面是城市的衰退,一方面是人口的压力,还有当初海崖崩塌导致的可居住面积缩减……半个世纪前的设施用到现在可能确实是局促了些,但好歹勉强够用,既然够用,那就继续用着……其实这不仅是寒霜的问题,也是很多老牌工业城邦的问题,像普兰德那样活力充沛的城市才是少数” 凡娜不说话了。 这并不是她擅长思考的领域。 而在这说话间,莫里斯已经在大厅上方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线路导引图上找到了流动人口登记柜台的方位,他与身材高大的凡娜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最后终于来到了一处较为清静的柜台前面。 长长的木质柜台靠墙安置,中间用铁栅栏分成了数个格子,每个格子后面都坐着一个身穿灰蓝色制服的办事人员——他们脸上的表情就跟他们身旁的铁栅栏一样呆板,而且显然打算把这样的表情维持到收工的时候。 “我们需要一份居住许可,另外还要寻一处短租房”,莫里斯来到其中一个格子前,在吱嘎作响的铁椅子上坐下,对里面那位脸色蜡黄的中年人说道:“我们今天刚刚上岸” “哪个码头?”脸色蜡黄的中年办事员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对面的老头,在注意到老头身后还站着个一米九的女士时,他明显怔了一下,但下一秒便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语气:“码头证明文件和乘船票据出示一下” 凡娜皱了皱眉,低头看向莫里斯。 莫里斯却面色如常,坦然摊开手:“丢了,可能是在离开码头的时候遗失的,那艘船也已经离开了” 格子里的办事员立刻停下手头的事情,抬起头,扑克脸带着一丝不快:“那不行,必须要证明文件,回码头补办吧” “但我有别的东西”莫里斯一边说着,一边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一张折好的文件和一个有着暗红色封皮的小本递过去:“应该可以充当合法身份证明” 办事员下意识摆着手:“没有码头证明文件就不行,别的也……” 他看到了那个小本上的标记,后面的话便没说下去,接着他又伸手打开了那张折好的文件,目光在上面扫过。 扑克牌般的表情瞬间变化了。 “真理学院与无垠海通航理事会下发的学术通行许可,持有人可在所有正神庇护的城邦停留访问,停留期间,真理学院下属的本地城邦大学自动作为担保单位”,莫里斯说着,又指了指那个红色的小本子:“这是我的证件,真理学院的学位和神学双重证书,职级是教授” 脸色蜡黄的中年办事员呆滞了一会,终于慢慢抬起头,显得有点无措:“额……早上好,莫里斯教授……很高兴见到您,您的身份当然是合法的……” 莫里斯脸上露出了放松的表情。 但办事员紧接着顿了顿,仿佛很是纠结了一下,还是硬挺着说道:“可……我至少得知道您乘坐的是哪艘船,这是……规定” 莫里斯刚放松下来的表情显得有点尴尬,一旁的凡娜则摸了摸鼻尖,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 莫里斯叹了口气,看着面前那位明显有点紧张,但还是直勾勾看着自己的中年办事员。 “你已经知道我乘坐的是哪艘船了”,他叹着气说道,眼底微光一闪:“开证明吧” 办事员怔了一下,眼底似乎有恍惚闪过,随后低下头,开始操作那台咔嗒作响的打孔机,并将打孔卡片投入柜台旁边的压力管道容器。 片刻之后,伴随着管道中的嘶嘶声和咔哒声,从建筑物深处某个审批办公室回传的卡片便被送回到了柜台这里。 办事员将打孔卡塞进读取用的小机器,确认了回执的编号和防伪密码,这才开始填写证明文件所需的内容,同时头也不抬地说着:“我这里只能开证明文件——您要带着证明文件去西侧楼,找A-12窗口,在那里应该有符合您要求的短租房” “谢谢”,莫里斯接过开好的文件,顿了顿又轻声嘀咕了一声:“抱歉” 说完,他便和凡娜赶快离开了柜台,向着下一个窗口走去。 “这是我头一次做这种事”,刚走开没多久,老先生便忍不住压低声音说着:“我本是打算依靠正常的文件流程搞定这事的……” “我们乘着一艘不容于世的幽灵船而至,您知道的,正常流程永远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凡娜同样小声说着,语气中似乎带着些笑意:“非常时期,非常办法” “……你觉得歌蒂娅女士给失乡号办一张合法船舶登记证书的可能性有多大?” “您觉得呢?” “……好吧”,莫里斯叹了口气,看着手里的证明文件:“海蒂可别知道这件事——下次再遇上这种情况,我宁可先造一张假船票” 凡娜似笑非笑地看着唉声叹气的莫里斯,从小到大,她还真是第一次在这位一向以“严谨治学,恪守规则”的老学者脸上看到这样发愁的表情,似乎……还挺有趣的。 …… 同一时间,刚刚结束现场勘查,还没来得及返回大教堂的阿加莎在半路上便接到了部下从三号墓园送来的紧急情报。 坐在蒸汽车内,阿加莎看着刚刚被送到自己手上的信函,眼神渐渐有点呆滞。 一封举报信——来自那位不可名状的造访者。 自己前脚刚走,后脚这封信就被送到了墓园里。 是该感慨这阴差阳错的错过,还是该感慨那位“造访者”奇异的举动? 她收起了信函,脑海中飞快地盘算着。 不安在心中扩散,有一件事突然显得紧急起来。 “转向,去东港” 在前面开车的部下有些惊讶:“我们不先去大教堂吗?” “计划改变,先去东港”,阿加莎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有不好的预感……有什么东西可能想趁机登陆” 开车的部下听的一头雾水,但服从命令的本能让他迅速压下了心中疑惑。 漆黑的蒸汽车在下一个路口减速,转向,随后向着城邦东部的港口区疾驰而去。 第三百四十三章 “返航” 寒霜东部港口军事管理区,许多人已经彻夜未眠。 自海燕号失去联络,时间早已超过二十四小时,而即便是港口教堂对海燕号上的随船牧师发出灵能呼唤,也收不到任何回音。 仅有的线索或痕迹,都在指向糟糕的可能性。 海港办公室内,一名身穿寒霜海军指挥官制服、头发稀疏的中年人正脸色阴沉地坐在办公桌后,另有几名指挥官坐在房内其他的几张椅子上,不算太大的房间里气氛阴沉压抑,仿佛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至今仍未找到海燕号的踪迹,我们从海燕号最后一次传回信号的方位向寒霜本岛方向搜索了三次,海面上什么都没有”一名留着浅棕色短发的文职军官摇着头说道。 “最乐观的估计是海燕号的通讯系统故障,随船牧师又出了事故,船只在失控情况下漂移了航线——但说真的,这过于乐观了”,另一名军官叹了口气:“那么大一艘船,哪怕失控漂移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漂到搜索范围之外,更大的可能性是海燕号遭遇恶性事故,已经沉没……之前有在近海巡逻小艇汇报听到隐隐约约的爆炸声,还在夜色下看到遥远的闪光,那可能就是海燕号” “那么大一艘船,沉也得沉几个小时吧?我们可是在海燕号失联之后第一时间派出搜索力量的”,留着浅棕短发的文职军官皱了皱眉:“更何况还有油料污染海面,痕迹怎么可能消失得这么干净?难不成整艘船还能瞬间沉到海底?” “……我们该派人去匕首岛确认情况”,另一名女性军官说道:“或许海燕号并没有向着寒霜本岛航行,或许它因故滞留在匕首岛附近……” “匕首岛现在情况特殊,派人登岛需要复杂的手续……” “联络一下也行,这个手续简单一些,执政官办公室最快半小时就能给出……” 房间中的讨论持续不停,直到办公桌后一个沉稳的声音打断了所有人的发言“二十二号流程” 房间中一时间安静下来,正在讨论的军官们抬起视线,看向办公桌后那位头发稀疏、面容严肃的中年人。 “可能是启用了二十二号流程——情况过于紧急或存在模因泄露风险,或者是海燕号已经完全落入他人控制,所以才没有消息传来”,港口防务总指挥官李斯特嗓音低沉:“尽管这还无法解释为什么海燕号的残骸会消失的那么干净” 办公室内,军官们面面相觑“二十二号流程”几个字所带来的沉重压力让本就压抑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 而在这样的凝重中,总指挥官李斯特停顿了片刻,又继续开口:“我了解歌蒂娅将军,如果海燕号真的遇上了难以抵御的超凡污染,她肯定会毫不迟疑地启用二十二号流程,所以我们下一阶段要做的,不只是继续搜索海燕号可能残留的痕迹,更应该搞明白是什么东西袭击并污染了那艘船——如果真的存在一个袭击者的话,那它不一定是有形的,这对寒霜是个巨大的威胁” “袭击者……”之前开口过的女军官神色渐渐凝重:“如果这个袭击者真的存在,您认为它并没有随着海燕号的‘二十二号流程’而被摧毁?” “面对超凡灾害时的首要原则之一——除非有足够强力的直接证据,否则永远假设敌人仍然存在”,李斯特慢慢说道:“不管是超凡物品还是超凡现象,它们的‘生命力’总是强的令人惊讶” 几名军官面面相觑了一下,其中一人犹豫着开口:“那匕首岛那边……” “我会向执政官提交调查申请的,虽然海燕号是在返回本岛的路上出了事,而且离开匕首岛的时候也发来过视察工作顺利结束的消息,但现在那艘船已经出了事,匕首岛上的情况也就存在疑点了”,李斯特慢慢站起身,双手撑着桌子:“你们接下来……” 这位防务指挥官的话没说完,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便突然在走廊上响起,紧接着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他后续的话。 李斯特皱了皱眉:“进” 一名秘书推门进来,向办公桌后的长官行了军礼:“长官,守门人阿加莎阁下来了” “守门人?”李斯特脸上明显带着惊讶:“她来做什么?” “说是有关海燕号,情况紧急” “请她进……”李斯特立刻说道,但他的话音未落,一阵灰风便已经在门外的走廊上卷起,紧接着那仿佛混杂着苍白烟尘的灰风便涌入房间,在办公室内迅速盘旋着,阿加莎的身影则从灰风中迈步走出——她一只手提着死神神官们身边常备的锡制手杖,从绷带间露出的眼神中带着严肃和些许歉意。 “抱歉,李斯特上校,事态紧急,我听到你的回应就直接进来了”,阿加莎点了点头:“我想知道你们目前关于海燕号的下落调查到哪一步了?” 李斯特并没有因为阿加莎直接闯进办公室的行为表露不满,合格的军人知道轻重缓急,而且城邦的“守门人”本就有着在紧急情况下的诸多特权,这位女士如此匆忙出现,那显然情况已经紧急到了没时间客套的地步。 “我们仍未找到海燕号的踪迹或残骸,目前初步怀疑歌蒂娅将军启用了‘二十二号流程’,海燕号或已沉没”,他表情凝重地说道:“接下来我们要扩大搜索范围,在外海寻找袭击者的踪影,并准备调查匕首岛的情况” “二十二号流程是推测是对的,海燕号确实被超凡力量入侵污染,那艘船已光荣尽忠,但不要贸然调查匕首岛”,阿加莎飞快地说道:“那座岛可能已完全失控” “匕首岛已失控?”李斯特脸上的肌肉明显抖动了一下:“您掌握了什么情报?” “……情报来源暂不便透露”,阿加莎犹豫了一下:“但可靠性很高,我还没来得及向大教堂和市政厅通报情况,因为这可能会耽误时间。李斯特上校,我希望你现在立即封锁匕首岛周边所有航路,禁止任何船舶靠近,也不可让任何东西离开那座岛——更不能让它们登陆寒霜本岛” “阿加莎女士,我必须提醒您——这不符合流程”,李斯特语气严肃起来:“我愿意相信您作为守门人的判断,但您应该知道,每一条规矩都是用人命总结出来的——出动海军封锁匕首岛可不是小事,我需要更明确的命令和解释” “至少这不会让情况更糟”,阿加莎上前半步:“我已派人前往大教堂,后续命令很快会下来的” 李斯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就在这时,房间角落一阵突然响起的急促铃声却打断了他想说的话。 这位港口防务指挥官看了阿加莎一眼,随后转身快步来到旁边的小桌子旁,按动了桌上的电钮。 片刻之后,桌子旁墙壁上固定的铜制管道里传来了气流的嘶嘶声和迅速由远而近的咔哒声响,紧接着伴随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铜管震了一下,管道末端的卡扣装置中冒出些许白色气流。 李斯特打开卡扣,翻动盖板,从管道中取出胶囊仓,拿出里面的纸条飞快地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化。 “是什么?”阿加莎好奇地问道。 “有一艘船出现在近海区域,并发出了申请入港的信号” 李斯特慢慢抬起头,脸色凝重:“是海燕号” 房间中迅速安静下来。 军官们面面相觑,阿加莎的眼神瞬间变得肃然,李斯特则在沉默了几秒种后突然开口:“去码头。” 海燕号出现了,在失踪超过二十四小时之后,它再次出现在寒霜人眼中,并笔直地驶向东港的军用码头。 站在东港码头的瞭望台上,已经可以看到那艘蒸汽快船的剪影——它在海平线上渐渐放大,上方升腾着云雾般的蒸汽烟雾。 “剪影和舰首旗帜识别……是海燕号” 一名下级军官放下手中的望远镜,语气复杂地说道。 李斯特却仍旧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海面上那个正在渐渐靠近的黑影,很长时间一言不发。 隐隐约约的汽笛声传了过来,伴随着特殊的停顿节奏。 “第二轮信号,海燕号申请入港”,下级军官转过头,看着李斯特“长官……” “击沉它”,一旁从刚才开始便不发一言的阿加莎终于打破了沉默。 第三百四十四章 拦停 “击沉它” 阿加莎双眼紧紧盯着那艘正在海面上不断靠近的舰船,语气冷硬的仿佛冰雪。 旁边的一名下级军官有些错愕,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您说什么?” “击沉它”,阿加莎没有回应那小军官,只是转头看向李斯特上校,又重复了一遍:“那就是‘袭击者’,一个巨大的污染源——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但那绝不是海燕号” 说到这她顿了顿,握住手杖的指节略微发白:“我对这个决定负责” 李斯特什么也没说,他脸上的肌肉紧绷着,在很长时间内都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塑般站在寒风中,直到远方再度有汽笛声响起,那声音比之前更加清晰、响亮,仿佛带着令人不安的催促,他才突然打破沉默:“女士,您的消息来源确定可靠么?” “……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上校先生”,阿加莎轻轻吸了口气,嗓音带着一丝沙哑磁性:“而且我对此判断负责” “您没办法负责,您是守门人,但并不是港口系统的直接监管者”,李斯特平静地说道,随后转过身,目光投向远方的海面。 “击沉那艘船,我对此决定负责” 遥远的海面上,那突然出现的“海燕号”仍在全速行驶着,高耸的舰首劈开波浪,飘扬的旗帜在空中猎猎舞动,船身中部的烟囱喷吐着大团大团的白色云雾,云雾中,仿佛有无数隐匿的嘶吼声在此起彼伏地咆哮吵闹,而在海燕号的船尾,碎浪起伏交叠,层层翻涌的浪花深处,黑色粘稠的物质仿佛从巨兽体内流出的血液般随波浪扩散,丝丝缕缕,起起伏伏。 “呜——” 汽笛声再次响了起来,这钢铁战舰的顶部喷吐出更多的大片白雾,高压蒸汽如来自深海的尖叫般撕裂天空。 一个个身影在海燕号的船舷附近晃动,他们走来走去,忙碌穿梭,他们穿着寒霜海军的制服,做着舰船水兵应做的事情,他们迈步跨过甲板上那些崎岖不平的沟壑,迈过那些粘稠蠕动的物质,以及仿佛粗大血管般纵横交错的增生结节。 不断有融化般的黑色泥浆从这些水兵身上掉落,甚至不断有水兵突然倒下,和周围的舰船结构融为一体——而同时也不断有新的水兵从甲板或船舷上分离出来,蠕动着,爬行着,蹒跚着,去擦洗甲板,去操控旗帜,去打亮灯光…… 他们要回家了,海燕号要回家了—— 然而遥远的港口方向,沉重的岸防炮台已经开始运作,覆盖在山崖、海堤以及港口钢筋水泥外墙上的闸门一个接一个地打开,黑沉沉的炮管探出头来,沉重的炮台在一系列齿轮和连杆的驱动下缓缓旋转着,深埋地下的升降机吱嘎运行,将炮弹从地下弹药库送往上层巨炮,同时又有一阵阵急促的钟声和汽笛声在港口内外响起,催促着所有尚在港口外的舰船迅速规避,催促着港口内所有设施进入临战状态。 海燕号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寒霜本岛的警笛响起之前,它便开始加速了。 蒸汽在喷薄而出,汽笛在连续嘶鸣,整艘船从里到外都在嘶吼,甲板上的水兵奔跑起来,烟囱上空漂浮的白色雾气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丝丝缕缕的黑红杂色——船在加速,原本就是蒸汽快船的它速度进一步提升到了极限,宛如裹挟着奔雷的巨兽在辽阔无垠的海面上疾驰,那劈开破浪的轰鸣,渐渐如狂乱的嘶吼般响彻大海! 就在这时,寒霜本岛的岸防炮开火了。 如雷霆炸裂,威力惊人的岸防巨炮轰然间喷吐出巨大的火焰和爆鸣,常规穿甲弹首先进行一轮齐射,形如尖锥的炮弹在空气中发出刺耳的尖啸声,如一道道火线般划过天空,并在一段时间的飞行之后落在远方的海面上。 炮弹入水,水柱四处升腾,大大小小的水柱分布在海燕号周围,并在远方的海面上形成了一片不断弥漫扩散的薄雾,其中有几枚炮弹擦伤了海燕号,但后者的速度丝毫没受影响。 岸防炮开火的巨大震动甚至微微撼动了阿加莎脚下的平台,她仿佛能感受到整个瞭望台都在这一轮炮击的反馈下轻轻颤动着,同时她又听到有人在旁边汇报—— “首轮命中率低——那艘船速度太快了,超过了记录在案的数值!” “自由射击,换穿甲燃烧弹,持续开火直至目标沉没”,李斯特面无表情:“驻留舰队待命,如果在近海警戒线上仍不能拦下那艘船,就让舰队出击——哪怕最后用撞的,也要把那艘船拦在寒霜之外!” “是,长官!”,李斯特面沉似水,在持续响起的炮火轰鸣中,他死死盯着远方海面不断升腾起来的水柱和烟雾,盯着那艘仍然在不断加速朝寒霜驶来的“海燕号”,神色中已经没有了丝毫迟疑。 仅从现在所见的情况,他便已可以断定那艘船绝不是自己所熟悉的“海燕号”了。 面对来自寒霜本岛的炮击,那艘船没有减速,没有打出规定的旗语和灯光,反而在不断加速,甚至加速到远超其设计极限……那不是寒霜的战舰,那是个怪物。 是伪装成尘世之物的怪物。 所有的岸防炮都开始嘶吼,炮火轰鸣中,穿甲燃烧弹在空中划过无数道明亮的火线,如交织的雨水般泼在海燕号所处的海域上,巨大的水柱接二连三地升起,而在数不清的水柱中间,那艘不断发出尖啸、吼叫的船如被激怒的野兽一般,继续笔直地向前冲锋着。 而随着距离的拉近和弹幕的不断校准,终于开始有炮弹落在海燕号身上了。 巨大的爆炸轰然撕碎了它的装甲,砸断了它的桅杆,将甲板成片成片地从船身上剥落,黑泥般的粘稠物质如血液般从伪装的外壳下喷涌而出,如豪雨般在海面上飘落。 “……死亡之神在上!那是什么玩意儿?!” 在望远镜中,瞭望台上的人已经可以隐约看到海燕号四分五裂的甲板下面正呈现出怎样的怪异形态,有人忍不住发出了低声惊呼。 然而李斯特只是面色凝重地望着这一幕,脸上的肌肉仍然紧绷着。 那艘船没有减速。 在岸防炮撕碎了它的船尾甲板,打掉了它的烟囱和舰桥建筑,甚至炸毁了它理论上堆放弹药和安置蒸汽核心的舱段之后,它还是没有减速。 岸防炮在嘶吼着,一轮又一轮致命的炮击不断轰落,数量惊人的炮台集中“关照”一艘不闪不避的“敌舰”在很短时间内便在海燕号上倾泻了数不清的炮弹,不管放在任何一艘船上,这都已经是致命伤害。 哪怕不沉,也该停下来了。 可它仍然在全速航行。 很快,其他人也注意到了海面上的情况,紧张的情绪开始弥漫。 “继续打——直到它消失在海面上”,李斯特咬着牙说道,随后突然转向身旁的阿加莎:“女士,请尽快通知大教堂,如果港口这边拦不住,我们可能需要……” “先别急着放弃,上校先生”,阿加莎却不等对方说完便摇了摇头:“攻击是有效的,它在衰退了” 一边说着,她的目光一边眺望着远方的海面,而在这位年轻的守门人眼底,一抹苍白的微光正在轻轻跳跃。 她眼中倒映着的并非现实,而是灵界。她看到那扭曲的黑色剪影正在不断崩解,在混沌的海面上,错乱的光影线条从那剪影上迅速剥离着。 岸防炮的炮击虽然没有直接“杀死”那赝品,但正在有效地将它推到某个临界点上,它就要自我崩解了。 阿加莎眨了眨眼,灵界的短暂影像从视觉中消退,她眼中再次呈现出清晰的现实世界。 岸防炮在持续开火,而且很快,又有额外的炮声从不远处响了起来。 那是停留在港口内的舰队——它们终于完成准备工作,开始参与到拦截中了。 战舰主炮齐射的轰鸣终于成了压在“海燕号”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当数量更多的穿甲燃烧弹落在那艘已经面目全非的舰船上之后,它终于开始崩溃。 首先是甲板和外层船壳成片成片地剥落下来,露出里面扭曲黑暗的怪异结构,随后是整艘船从头到尾的猛烈蠕动、撕裂,就仿佛要将自己撕成碎片一般,那曾经看上去像是海燕号的东西一边向外泼洒着无数黑暗的泥浆,一边迅速断裂。 它的汽笛声终于停下来了,那种怪异的尖啸声也渐渐停息。 它开始减速,一边向外蔓延出大片大片的黑暗杂质,一边在海面上消融、坍塌着。 这可怕的,诡异的,尝试向文明世界发起冲锋的袭击者——终于在距离寒霜本岛只有几海里的地方停下来了。 第三百四十五章 落脚 “海燕号”停下来了。 当这可怕的冲锋者停下来的时候,它几乎已经在连番不断的炮火轰击下变成了一堆碎片,原本的船体结构早已荡然无存,甚至找不到一片完整的甲板或建筑残骸,被撕碎的船壳和内部物质如泼洒般弥漫在海面上,支离破碎的残骸之间漂浮着缓缓扩散开来的黑色泥浆,残存未熄的火焰则在这些碎片之间燃烧,污浊的浓烟滚滚升腾。 而在海燕号曾经冲锋过的路径上,全都遍布着那些仿佛泥浆般的诡异物质——不祥的黑色在海水中勾勒出了一道长达十几海里的带状痕迹,仿佛某种软体生物上岸爬行时留下的恶心粘液一般,在海面上随风浪缓缓漂动起伏,经久不散。 岸防炮的嘶吼停了下来,浓烈的硝烟气息弥漫在整个海岸线上,李斯特定定地注视着远方海面上的燃烧残骸,良久才敢确信那东西真的已经完全停下,迟疑着打破了沉默:“结束了?” “……也可能只是个开始”,阿加莎嗓音略带沙哑,她的眼底不时有苍白微光闪过,尽管“海燕号”已经停止活动,她仍在不放心地不断观察灵界中的景象,以确认那些残骸中是否还有东西在向着城邦移动:“别忘了,海燕号是从匕首岛返回之后出的问题” 李斯特的表情变得十分难看。 “那座岛最后一次传回消息是什么时候?” “就在数小时前,电报传讯表示岛上一切正常”,李斯特眉头紧锁:“教堂的灵界通讯也始终没什么问题” “……封锁匕首岛吧,上校先生,从现在开始,不要相信从那座岛上传出来的任何消息,”阿加莎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我现在就返回大教堂,相信更进一步的封锁命令很快就会下达的” “感谢您的帮助,阿加莎女士” “一切都是为了城邦的安宁”,阿加莎轻声说道,念诵着死亡圣典中的简短箴言:“万物有序” …… 半小时前。 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雷鸣般的声音,接二连三,甚至一阵比一阵密集,从声音传来的方向判断似乎是在城邦东侧的海岸附近。 歌蒂娅抬起头,看着声音传来方向的天空,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那边似乎有云团升腾起来。 “那是什么声音?”爱丽丝有点紧张地扶了扶脑袋,无措地看着歌蒂娅:“是打雷了吗?” “听上去像是巨炮的动静”,另一边的凡娜却微微变了脸色:“岸防炮?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会有岸防炮齐射……” 歌蒂娅脸上则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自己交到那位老看守手中的举报信,紧接着想起的,便是匕首岛所在的方向——真被自己料中了? 振翅声突然从附近响起,一只看上去不怎么起眼的肥鸽子拍打着翅膀从旁边建筑物的阴影中腾空而起,迅速飞向远方。 “不必担心,我让艾伊去查看情况了”,歌蒂娅说道,接着抬起头,看向眼前这栋似乎略有年头的房:“继续说说这座房子的情况吧” 一旁的莫里斯立刻轻咳两声,继续着刚才被中断的介绍——尽管远方隐约传来的轰鸣声仍然在持续,但既然船长小姐都如此平静,那就显然没什么可担心的,“这栋房子是我和凡娜从四套出租房中挑选出来的——另外三套要么是在过于靠近市中心的地方,不便于行动,要么房本身条件太差,不适合居住,眼下这座虽然也旧了一些,但房东对房子的保养情况很好,里面也挺干净” 这栋房子是橡木街44号,隔壁就是壁炉大街,房东在壁炉大街那边另有住处,平日不会来打扰,两条街区之间有小路相连,小教堂则位于两个街区之间的小广场上,离这里有一段距离…… “我们走的是短租契约,平均日租金比长租要贵一些,但随时可以退房,目前暂付了半个月的租金——我和凡娜已经见过房东,是一位比较好说话、有教养的女士,她在得知我的旅行学者身份之后很大方地送了一些生活必需品过来……” 歌蒂娅听着老先生仔细的介绍,同时也在打量着眼前这座临时落脚处。 这是一座有着典型北方城邦特征的独栋建筑,灰白色的外墙略显粗糙,涂覆着保暖性良好的多孔灰浆,房共有两层,窗户较为狭窄,黑色的大门旁有壁灯和邮箱开口,其顶高耸陡峭,铺着黑色瓦片,以便于积雪融化、脱落,蒸汽和瓦斯管道则从街区上空的粗大管道中延伸出来,沿着山墙送入建筑内部。算不上多豪华的居所,但作为临时落脚处绰绰有余——甚至比普兰德那座兼具店铺和住房功能的二层小楼还宽敞了一点点。 安排莫里斯和凡娜去解决落脚问题果然是个正确选项——这事儿船上其他人可搞不定。 莫里斯走上前,从兜里摸出钥匙打开大门,歌蒂娅带着爱丽丝紧随其后。 进入大门是脱鞋换衣的玄关,随后便是还算宽敞的客厅,墙壁上贴着略有些发黄的浅纹路壁纸,餐厅与客厅相连,另有一间卧室位于餐厅旁边,通往二楼的楼梯正对着大门,似乎大部分卧室都放在了二楼。 地板踩上去略有些松动,发出象征着岁月流逝的轻微嘎吱声,朴素的桌椅在阳光下泛着辉光,看不到多少尘土,餐厅的桌子上则可看到一束色彩鲜艳的花束——显然是布质或塑料制成的假花。 “这也是房东送来的,据说是寒霜这边的规矩,房东给新租客准备一束不会在冬天凋零的花,预示着健康和安全” “……倒是每个地方都有奇妙的规矩”,歌蒂娅略带笑意地说道:“这地方还不错……而且远离主干道,平常应该也会比较清静” 一边说着,她一边抬起头,看向二楼:“似乎可以把妮娜和雪莉接过来写作业,她们在船上已经开始抱怨无聊了” 凡娜嘴角顿时抖了一下:“……雪莉可能确实在抱怨无聊,但我猜她的目的并不是来城里写作业” 歌蒂娅摆摆手:“无所谓,她也该努努力了——现在阿狗甚至能大致看懂报纸,雪莉还在跟十二种常见蔬菜的拼写搏斗,我对她的未来深感担忧,再这样下去她连爱丽丝都追不上了” 一旁其实并没比雪莉强到哪去的爱丽丝抓了抓头发,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嘿嘿……” 歌蒂娅面无表情:“我没夸你——你和雪莉加起来认识的单词超不过一只狗并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爱丽丝一时间陷入了卡壳,似乎在仔细思考自己和雪莉认识的单词加起来到底有没有超过阿狗,而就在这会功夫,从远方不断传来的隐隐约约的轰鸣声也终于渐渐止息。 “声音停下来了……”,凡娜侧耳倾听着远方的动静。 歌蒂娅没有说话,只是藉由那模模糊糊的精神联系,感知着艾伊在远方所探知到的情况。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磨合与适应,现在她与艾伊之间的联系已经远比最一开始要紧密、清晰,在注意力足够集中的时候,她甚至可以共享艾伊的视野以及部分其他感知,以及借着艾伊这个跳板,在本体不出动的情况下传输一部分力量。 寒霜东部港口区域胖乎乎的白鸽正站在一座塔楼上,圆溜溜的小眼睛一只看着烟雾弥漫的海面,一只看向港口。那些在港口上跑来跑去的士兵以及海面上弥漫开的黑色“油污”倒映在它微微跳跃着绿色火光的眼中。 “暂时不必担心了”,歌蒂娅收回望向远方的“视线”对莫里斯和凡娜轻轻点头:“一场入侵,但已经被寒霜人拦了下来” 凡娜脸色微微变了变:“入侵?!” “如果没猜错的话来自匕首岛——寒霜人现在应该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那座岛上的东西再想出来应该没那么容易了”,歌蒂娅的语气却颇为平静:“现在安娜莉丝也已经来到匕首岛附近,她的海雾舰队会让寒霜当局的情绪进一步紧绷起来——不管怎样,当全城都开始戒严之后,隐藏在城里的湮灭教徒肯定会有所动作,那时候想把他们找出来就简单多了” 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突然响起,打断了客厅里的交谈。 歌蒂娅有些诧异地看向门口。刚搬过来就有客人? “我去开门”,莫里斯说了一句迈步来到门前,开门之后却发出诧异的声音:“你是……” 一个穿着白色厚外套、戴着毛线帽子的小姑娘正站在门口。 第三百四十六章 封锁 站在门口的姑娘看起来顶多只有十一二岁,个子矮矮的,身上穿着暖和的白色厚外套,毛线帽子上微微蒸腾着热气——她仿佛是一路跑过来的,在看到莫里斯的时候还喘着气,但很快脸上便绽放出明快的笑容。 “是莫里斯爷爷吧?妈妈让我把这个送来,”她伸出手,将一把钥匙递过去,“是地下室的钥匙,妈妈说她离开的时候忘记给你们了。” “啊,谢谢你,小姑娘,”莫里斯反应过来,一边伸手接过钥匙一边点了点头,“进来暖和暖和吧?” 小姑娘刚要说话,歌蒂娅的声音便突然从莫里斯身后响了起来,带着些许惊讶::“安妮?” 目光越过老学者的肩膀,歌蒂娅有些诧异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女孩。 那正是此前在墓园门口见过的安妮·巴贝利——黑曜石号船长克里斯托·巴贝利的女儿。 歌蒂娅已然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不知是该用巧合形容,还是该感叹城邦的“狭小”,兜兜转转了一圈,她竟再次遇到了那位黑曜石船长的女儿,莫里斯和凡娜用一天时间找好的临时住处……竟然正好就是安妮家的房子。 安妮也看到了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高挑身影,瞬间瞪大了眼睛。 意料之外的情况让这姑娘显得有点手足无措,愣愣地看了好几秒钟,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笨拙地打招呼:“啊,是墓园门口的阿姨……你……你好?” 她最后的问候明显有些迟疑,显然是回忆起了在墓园门口的经历,回忆起了之前歌蒂娅离去时那火焰腾空的奇景——当时歌蒂娅没想太多,但那一幕无疑在小姑娘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即便年龄尚小,安妮也知道,那是超凡之力——这方面的知识早已写在每个城邦的教材中,被推广到所有公民的通识教育里,对超凡力量的粗浅认知和防护技巧是让这个世界的普通人安然生存的基础。 但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安妮却分辨不出来——她的课本中没有讲过,墓园的看守爷爷没有向她解释,回到家里和母亲说了,母亲也没有告诉她什么。 这好像是小孩子还不该接触的秘密。 安妮有点发愣地看着站在对面的歌蒂娅,看守爷爷之前的提醒还在耳边,这让她本能地有点不安起来,但那个高挑的身影却突然向旁边让开了,她的声音听上去意外的很好听:“进来休息一下吧,外面又开始飘雪花了。” 安妮这才后知后觉地回头看了一眼,看到纷纷扬扬的雪花又一次从天空落下,有几片顺着风钻进了她的脖子,凉嗖嗖的。她鬼使神差地进了,稀里糊涂地东张西望着。 那位有着漂亮金发、气质看上去很高贵的姐姐也站在客厅里,就在餐桌旁边,向这边投来了好奇的视线。 她摘下了面纱,看上去非常漂亮——几乎是安妮见过的最漂亮的人了。 “妈妈说,不能随便打扰租客,”安妮在玄关的地垫上蹭着小靴子上的泥土和雪水,嘴里却还在犹犹豫豫地说着,“她说莫里斯爷爷是个大学者,随便捣乱是很不礼貌的……” “你没有打扰,我们正好想了解一下新居所的情况,”莫里斯这时候也猜到了大致的情况,立刻说着,“而且现在外面又下雪了,你从小路跑回去不安全,在这里休息一下吧,之后凡娜会送你回去的。” 安妮抬头看了一眼仿佛小巨人般的凡娜,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接着她便看向歌蒂娅,迟疑了几秒钟才开口:“原来……原来您也需要住在房子里啊?” “我当然会住在房子里,”歌蒂娅笑了起来,一边带着安妮走向客厅的沙发一边随口说道,“你一个人在外面跑来跑去的,你母亲不会担心吗?” 在她看来,安妮实在是疯跑的有点过头,不但大早上一个人跑到墓园里,还在这糟糕的天气下穿过街区之间的小路,一个人给不知底细的新租客送钥匙,这可太不让人放心了。 “还好啊,这一带大家都认识我,妈妈说这两条街上有一半的人都是爸爸的朋友,”安妮却一点都不在意,她坐到沙发上,两手撑在大腿下面,前后摇晃着身子,“而且妈妈平常也很忙,她要替人算账和填写表格,有时间还要去小教堂里帮忙,我跑来跑去习惯了。” 歌蒂娅想了想,问道:“那……你回家的时候把我告诉你的事情告诉你妈妈了吗?” “告诉她了,”安妮点点头,紧接着脸上表情又有些古怪,“她一开始说我在胡说,后来我又告诉了她墓园的看守爷爷说的话,她就一个人回房间了……出来的时候好像哭过……但又笑着告诉我说晚上要做炸鱼排和腊肠炖菜吃,因为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她停下了摇晃身体的动作,看起来有点困惑,她抬头看向歌蒂娅,好奇又迟疑地说着:“我感觉……不太懂。” “没关系,迟早会懂的,”歌蒂娅笑了起来,“有些事情,对现在的你而言太复杂了。” “阿姨你说话和看守爷爷一样,他也经常这么说,”安妮嘀咕着,随后便摇了摇头,似乎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才又抬起头,“阿姨,你……是不是不想被人打扰啊?” 歌蒂娅很好奇:“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穿成这样——而且离开的时候突然就消失掉了,妈妈说,这是大教堂的隐秘人员或者结社隐士们的……做派,好像是这个词,做派。”歌蒂娅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姑娘的话,但后者显然也没等她的答案,安妮自顾自地在那思考了一下,便突然又说道:“我不会和别人随便乱说的,看守爷爷也提醒我了,让我就当没见过您,除了妈妈之外,跟谁也不要说。” 歌蒂娅哑然失笑,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安妮又接着说道:“那我能跟看守爷爷说吗?告诉他……您就住在我家的房子里?” 来到沙发旁边听热闹的莫里斯和凡娜听到这姑娘的话之后忍不住面面相觑,爱丽丝则第一时间把目光投向了歌蒂娅。 他们都觉得这件事好像有哪不妥。 然而歌蒂娅只是沉默了几秒钟,便带着笑意轻轻点了点头:“可以,我不介意。” …… 同一时间,东部港口附近,对“海燕号”残骸的样本收集工作已经开始。 数艘轻型快船从码头出发,小心翼翼地靠近了那片仍然漂浮着污浊“泥浆”和少量火焰的海面,每一艘快船上都安排了随船牧师和圣物,以及用于紧急情况的硝化甘油炸药。 而在岸上,港口驻军也准备好了对接工作。 一座空置仓库被选定为临时的中转设施,从上级教堂赶来的牧师和守卫者们已经完成了对整个区域的净化和反制布置,守门人阿加莎则在离开之前留下了一队精锐亲信,以防在收集残骸样品的时候出现意外事故。 李斯特站在码头上,眺望着海面上的情况,他的几名亲信部下则在旁边,关注着打捞工作的进度。 “把那些东西捞到岸上真的不会出问题吗?”一名亲信的语气中带着不安,“当然,我不是质疑守门人的判断,但那些东西……几个小时前还在以惊人的速度朝寒霜本岛冲来,它们现在真的‘死’了么?” “阿加莎女士在灵界深度进行了反复确认,这些东西已经不具备活性了,”李斯特表情平静地说道,“它们确实是可以被‘杀死’的,从阿加莎女士的态度和处置方案判断,我觉得大教堂那边甚至可能已经接触过类似的东西了。” “类似的东西?已经出现在城邦里?”一名下级军官面露惊讶,“这……完全没有听到这方面的消息……” “你没听到,那就说明这件事不宜公开,起码还没到公开的时候,大教堂和市政厅有自己的判断,”李斯特摇了摇头,“不管怎样,阿加莎女士是值得信赖的,她不会拿城邦的安危冒险,我们要做的就是听从专业人士的判断——神官可比士兵懂得该怎么跟这种诡异的玩意儿打交道。” 亲信不再说话了,但就在这时,又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传来,一名士兵脚步匆匆地来到了码头上。 “长官!”这士兵小跑着来到李斯特面前,行礼致敬之后将一份刚刚通过高压气流管道送来的文件递到这位防务指挥官手上,“来自市政厅的命令。” “看样子是封锁匕首岛的正式命令到了。”李斯特一边说着一边接过文件,但当看到文件上的内容之后,他的表情却突然一变。 一名亲信注意到了:“长官?有情况?” “……确实是航道封锁的命令,但不是封锁匕首岛,”李斯特表情凝重,语气格外严肃起来,“严格讲,不只是封锁匕首岛——命令要求封锁所有进出寒霜的航道,所有守军进入备战状态。” “封锁……整个寒霜本岛?!” “海雾舰队出现在附近海域,”李斯特轻轻吸了口气,脸色甚至比此刻的天色还要阴沉难看,“整个海雾舰队。” 第三百四十七章 寂静大圣堂 海雾舰队来了,倾巢出动。 在过去的整整半个世纪里,这支鼎鼎大名的诅咒舰队都始终是悬在寒霜人头顶上的一柄利刃——它是寒霜女王的遗产,是半世纪前那场大叛乱之后永不消散的阴影,它如万仞冰山般伫立在冷冽海上,寒冷坚硬的外壳内隐藏着不死的海盗将军那令人难以捉摸的心智。 每当提起它的时候,寒霜城邦的人都会忍不住压低声音。 几乎每一个了解历史的人都知道,半世纪前的寒霜叛乱之所以能够成功,乌合之众聚集而成的反叛军之所以能战胜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女王舰队,依靠的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正义”和“庇佑”——他们之所以胜利,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女王最强的主力舰队当时根本不在寒霜本岛。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当初海雾舰队会离开,就像没有人知道当年的寒霜女王到底从深海中了解到了什么真相,人们只知道一件事——时至今日,那支舰队仍在以女王的名义行动。 半个世纪以来,强大的海雾舰队就如幽灵一般徘徊在这片北方海域,不是没有城邦尝试剿灭或收复这支舰队,可他们从未成功,而从另一方面,虽然不死人驾驭的诅咒战舰横行冷冽海,但在大多数时候与他们遭遇的船只都只需要缴纳钱财便可免除灾祸,相较于跟海雾舰队正面开战所导致的损失,这点“买路钱”更像是一笔仁慈又划算的税款一——北方诸城邦宁愿花钱买平安,也不会自冒风险去替寒霜人偿还那半个世纪前的债务。 但寒霜人自己知道,海雾舰队总有一天会回来的,这就像个诅咒,甚至已经成为许多寒霜人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传说预言”—— 只要海雾舰队的旗帜还在飘扬,寒霜女王对这座城邦的统治就没有结束,只要海雾号的引擎还在转动,半世纪前那场大叛乱的清算就迟早会降临这座城市。 诅咒与传说口口相传所带来的影响是深远的,海雾舰队的冰冷阴影便在这年复一年的传说加持下不断变得愈加可怕,哪怕是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也无法忽视这份压力。 李斯特抓着文件的手指微微用力,关节都有点泛白。 而随着他话音落下,一种诡异难言的安静更是笼罩了整个码头。 这位防务指挥官知道,有关海雾舰队的情报不需要保密——那支庞大的舰队就大大方方航行在寒霜旁边,而且到现在还在不断靠近寒霜本岛和匕首岛,最晚到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住在海岸线附近的居民只需要推开窗户,拿起望远镜朝东南方向看一眼,就能看到那些朦朦胧胧的舰影——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整个城邦了。 “海雾舰队……海雾舰队突然出现,会和匕首岛上的事情有关么?”一名亲信军官说道,“会和那艘突然出现的‘海燕号’有关么?” “我宁愿它们有关,这样我们起码只需要面对一个难题,”李斯特咬了咬牙,“但更糟糕的可能是,这是两个麻烦……” 另一名亲信军官语气有些紧张:“海雾舰队会趁火打劫?趁着寒霜本岛受到未知力量威胁的时候……” “现在下什么判断都为时过早,执行命令是第一要务,”李斯特打断了部下们的胡思乱想,语速很快地说道,“立即安排封锁事宜,向周边城邦和航线上的船舶发出戒严信号,岸防炮阵地全部待命……我们可能有大麻烦了。” …… 寒霜城邦腹地,就如绝大多数海上城邦的布局一样,那庄严高耸的大教堂就伫立在城邦中地势最高、位置最居中的地方。 当地人把它称作寂静大圣堂,或直接叫它“大教堂”。 它是一座古老而威严的建筑,通体几乎全部由各种灰黑色砖块砌成,各式各样的尖塔和修长建筑组合成了它的本体,每当冬日大雪飘飞的日子里,这些层层叠叠的尖塔在天空飘雪的背景下显得朦朦胧胧,便如雾中林立的墓碑和黑色利剑般指向天空。 有初来寒霜城邦的外地人见到这座教堂,他们常常会第一时间感觉这教堂过于阴森压抑,甚至觉得它有些可怕,但对于几乎全民信仰死亡之神巴托克的寒霜人而言,这座黑色大教堂却只有威严和圣性。 当地人坚信教堂那些林立的尖塔是沟通死亡领域和尘世的桥梁,而当大雪纷飞的日子到来,死亡之神的使者们便会隐藏在那些林立的尖塔和顶之间,用他们洞悉万物的眼睛注视城邦,及时接引那些因各种原因迷失徘徊的亡灵返回安息处。 因此寒霜人又将大雪纷飞的第一日视作“迷途已久的亡魂上路的日子”,他们会在这一天关闭墓园,暂停对新死者的送灵,为的就是给那些已经迷失已久的亡魂留出足够宽敞的道路,让他们能及时前往寂静大圣堂。今天就是大雪纷飞的日子。 周边的墓园关闭了,大教堂也不再接受除神职人员之外的普通人出入,雪花不断飘落的中庭步道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静,以至于除了脚踏雪地的声音之外,连雪花从树梢落下的声响都听得格外清楚。 头戴宽边帽、一袭黑衣的阿加莎穿过教堂内的中庭大门,进入觐见长厅之后又向深处走去,最终抵达了主教所在的冥思圣堂。 和普兰德一样,寒霜的最高教会代言人也有两位——“守门人”是城邦安全的维护者,主要负责世俗事务,城邦主教则主要负责文职工作,以及负责和上层神权力量的沟通。 冥思圣堂内,两侧墙壁上密集排列的壁龛中烛火摇曳,无数灯烛散发出的苍白光芒让房间里颇为明亮,圣堂尽头则是一座高高的石台,然而那高台上却不见圣像或座椅,只摆放着一口外观古朴的黑色棺木。 那就是城邦主教所处的地方。阿加莎迈步来到高台上,低头看了一眼,开口说道:“我回来了。” 棺木中寂静无声。 阿加莎耐心等了几秒钟,声音又提高一些:“伊凡主教,你听说海雾舰队出现的消息了吗?” 棺材里还是没有动静。 阿加莎皱了皱眉,抬起头看看四周,略微犹豫之后终于抬起手杖,在棺材旁边敲打着:“在吗?” 连续敲了三次,终于有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从棺材里传了出来:“在,别敲了,尊重一下老人。” 阿加莎收起手杖:“……你在向死亡之神冥思祝祷的时候睡着了?” “我冥思过于投入,没有听到来自尘世的声音。” “但你的呼噜声却能透过棺材板传入尘世。” “啊?那么大动静?” 阿加莎叹了口气:“你果然睡着了,主教。” 棺材里的声音一下子安静下来,过了几秒钟,才有一阵轻微的摩擦声打破沉默,那黑沉沉的棺盖稍微向旁边滑开了一点,但也只漏出一道缝隙,那个苍老沙哑的声音随之显得清晰了一点:“你的心很乱,阿加莎,看来城邦里的情况不妙。” “我在返回大教堂的路上收到了海雾舰队靠近城邦的消息,”阿加莎慢慢说道,“这个消息恐怕很快就会……” “海雾舰队的事情应该交给海军和市政厅那帮人头疼,你关注的是超凡领域的平衡和城邦内的安宁,”寒霜城邦主教,伊凡·罗蒙索的声音从棺材里传来,“先说城邦内的情况吧。” 阿加莎闻言点了点头,暂且将海雾舰队的消息放在一旁,随后表情严肃起来。 “壁炉大街42号出现了新的一处被‘原素’污染的现场,根据种种迹象判断,有一个由‘原素’组成的赝品在那栋建筑物中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前不久才崩解消失,此外,现场还发现一位明显遭到认知干扰的平民……” “认知干扰?”伊凡主教打断了阿加莎的讲述,“什么样的认知干扰?” 阿加莎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道:“在调阅了当地街区的人口登记资料之后,我们发现那个赝品的‘正体’其实六年前就已因海难去世了,但事实是,在赝品活动期间……那位与其一同生活的女学徒始终不曾发现这明显的异常之处,甚至直到赝品崩解消失,调查人员进入现场,她还认为她的老师就在楼上休息。” 阿加莎说到这顿了顿,又继续开口:“而且……我们的发现不止这些。” “不止这些?” “一股第三方力量——身份不明,但实力极强,他们似乎也在调查原素的事情。他们中的战斗人员在附近的小巷中击杀了两名实力不俗的异端神官,其调查人员则在精锐守卫者组成的小队抵达之前便搜索了那栋建筑——遗憾的是,我们什么线索都没找到,甚至无法确认这股第三方力量来自何处。” 棺材中沉默下来,安静持续了不知多久,伊凡的声音才再度响起:“还有别的消息吗?” “有,”阿加莎轻轻吸了口气,“你还记得三号墓园中出现的那位‘造访者’吗?” “……祂又出现了?!” “是的,又出现了,而且不止出现了,祂还留下一封……‘举报信’。” 第三百四十八章 伊凡主教的秘密 阿加莎拿出了那封举报信——这份外表看着只是用最常见的信纸写成、外面套着寒霜本地某个小工厂生产的信封、连墨水都明显普普通通的信函是从三号墓园送到她手上的,说实话,如果不是知道那位老看守不会跟自己开这种玩笑,阿加莎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东西竟来自一位不可名状的上位超凡存在。 她甚至无法从这封信上感知到任何超凡力量——但在做过简单的几样测试之后,她已经确认了这东西确实出自那位上位超凡之手。 黑沉沉的棺材里传来了一阵衣物摩擦声,厚重的棺盖终于缓缓打开了,伴随着一股奇特的熏香气息,一具被绷带包裹着、仿佛木乃伊般的躯体从里面缓缓起身。这便是寒霜城邦的主教伊凡——他在很多年前便因一次事故失去了完整的形体,但巴托克的伟力让他的生命延续至今,在大部分时间,他都要待在冥思圣堂的“灵棺”内,只有在举行重大圣事时才会出现在公众眼中,但即便如此,他仍是寒霜有史以来最受欢迎和信赖的主教。 这位主教在超凡领域的建树和渊博学识是毋庸置疑的。 他在棺材里坐起身,接过阿加莎递过来的“举报信”,唯一露在绷带外面的左眼盯着那封信看了半天,整个人沉默许久。 阿加莎忍不住打破这份沉默:“您……” 见多识广、学识渊博的大主教闷声闷气地开口:“我再缓缓。” 阿加莎等了一会,又问道:“您缓过来了吗?” “……你确认就是这个?”主教伊凡抬起头,那只略微泛黄的眼睛中带着困惑,“你有没有……” “它看上去确实普普通通——但当我尝试通过灵界视角来观察信函上的文字时,当场失去了十五分钟的记忆,”阿加莎知道这位主教想说什么,她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它缠绕着凡人难以想象的力量,这份朴素的外表……或许只是那位访客的独特味。” 伊凡主教沉默片刻,似乎还在缓,随后才慢慢开口:“这封信上提到的内容……令人不安,你已经见到了那艘‘海燕号’,而如果信上所述真实,那海燕号只是个开始,甚至匕首岛的失控也只是个开始……不管是城中的邪教徒还是‘原素’造成的污染,不管是‘海燕号’的回归还是匕首岛上的异常,一切都指向深海,指向半个世纪前的潜渊计划。” “我已向市政厅发出警告,并申请调阅那些封存了半个世纪的秘档,之后还会去教堂图书馆一趟,另外我已经安排人手加强对全城搜索,去抓捕那些躲躲藏藏的邪教徒,”阿加莎说道,“但这还不够,我们起码要确认匕首岛上现在是什么情况——更大的污染源看来就在那座岛上。” 伊凡主教略作思索,轻轻叹了口气:“如果一切都指向潜渊计划的话……此刻出现在寒霜附近的海雾舰队似乎也可以解释了。” “……您认为,这一切都是寒霜女王当年计划的一部分?”阿加莎皱了皱眉,“是因为她当年给那位‘冰山中将’留下了什么命令,所以海雾舰队才会在今日出现?” “我不确定,”伊凡主教摇了摇头,随后突然抬头看着阿加莎的眼睛,“阿加莎,在你的认知中,寒霜女王是个怎样的形象?” 阿加莎犹豫了一下,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一位曾经伟大的统治者,却在短暂的辉煌统治之后被深海中的力量侵染蛊惑,堕落为一位危险的‘疯王’,因为她的一意孤行,寒霜与深海中的恐怖建立了联系,她的可怕计划哪怕过了半个世纪,仍然需要被彻底封存,禁止被任何普通人知晓——她的一生既悲剧,又危险。” “很标准的答案——作为年轻一代,又有足够权限接触半个世纪前的部分资料,你的总结算是很到位了,”伊凡主教点了点头,但紧接着话锋一转,“可你并没有真正经历过那一切。” 阿加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大主教。 “我经历过——那一年,我二十六岁,还是码头区小教堂的一名普通主教,你知道吗?那座小教堂就紧挨着潜渊计划的试验场,我甚至曾给一些士兵和军官举行过祝福仪式,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士兵和军官是因为要和‘潜水器’接触,才来教堂接受赐福的。” 伊凡主教慢慢说着,他的嗓音低缓,仿佛自回忆的河流中涓涓流淌出一股支流,那些久远的,不能对普通人讲述的事情,一点点从那交叠的绷带下面娓娓道出。 “起义军攻破宫殿之后,有关潜渊计划的大部分资料都被封存了,再加上之后斩首现场发生的海崖崩塌事件所导致的恐慌效应,潜渊计划的有关资料更是被销毁了个七七八八,所以哪怕是你这样有权限的‘守门人’,能接触到的资料其实也只是其中最粗浅的部分——如果我现在告诉你,其实当年寒霜女王在城邦卫队发难的前一夜就曾来到那座小教堂,并让我为她举行了送灵仪式……你会怎么想?” 阿加莎猛然瞪大了眼睛。 “她被称作‘疯王’——确实,她在最后几个月的举止跟‘疯狂’真的没什么两样,在整个计划已经彻底失控,每天都有人失踪、死亡、发疯的情况下还不断推进项目,甚至关闭宫室,把最后还愿意进言的大臣幽闭起来,命令宪兵封锁港口,抓捕那些想要逃离寒霜的人……有这些举动在先,后面的起义军便顺理成章 ,她注定不可能在自己女王的位置上善终…… “可即便如此,我也认为她其实根本没有‘疯狂’过……她很清醒,甚至……” 伊凡主教突然停了下来,似乎回忆那些久远的事情让他的头脑不堪重负,也可能是在寻找合适的语言来描述自己在当年所感受到的那份诡异,足足几秒种后,他才继续说道:“甚至,就像是整座城邦里唯一还清醒的人。” 阿加莎不知不觉间已经身体前倾:“为什么这么说?” “她走进教堂,没有带任何随从,眼神清澈,仿佛早已洞悉自己的命运,她自己来到巴托克的圣像前,为自己点燃了熏香,然后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像这样。” 伊凡主教抬起胳膊,仿佛还原著半个世纪前的那一幕。 “她拍了拍我,说:‘醒一醒,全城就你还睁着眼睛了——来帮我做件事,我快死了。” 阿加莎感觉自己的呼吸突然有些不畅,就好像半梦半醒间的呼吸暂停一般,随后下一个瞬间,她忍不住伸手扶了扶额头,感觉自己心脏砰砰直跳,她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在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只能问出自己最直接的困惑:“全城就你还睁着眼睛……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到现在还没完全想明白,”伊凡主教叹了口气,他的声音在绷带下低沉发闷,“她让我醒一醒——但我一直醒着,而且在那之后,她也没有向我解释任何事情,只是吩咐让我遵照命令行事……她躺在了停尸台上,就像死者一样,随后……我给她举行了送灵仪式。” “活人怎么举行送灵仪式?”阿加莎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你那个仪式……真的完成了?” “活人当然不能举行送灵仪式——我只是按照她的吩咐完成了整个流程,理所当然的,仪式结束之后也没发生任何事情,”伊凡主教摇了摇头,“我认为仪式是没有意义的,但寒霜女王好像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她就那样离开了,离去之前交待我一件事情……” “一件事情?” “她让我不要把那一晚的事情说出去,否则起义军绝对会要了我的命——在她说这番话的时候,距离第一支城邦卫队袭击军火库还有整整二十四小时。” 阿加莎沉默下来,过了不知多久,她才终于低声开口:“你从未跟我说过这些……” “我跟谁也没说过,”伊凡主教淡淡说道,“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小主教。” “但你后来成了城邦主教,已经没有人可以因为当年的‘牵连’审判你了,这个秘密……” “这个秘密我是打算带进坟墓的,为什么要说出来呢?”伊凡主教抬起头,浑浊泛黄的左眼静静注视着阿加莎的眼睛,“我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女王早已知晓起义军的行动,甚至对自己的死亡欣然接受,这个事实能震动很多人……但除了本身的震撼性之外,它没有任何意义,潜渊计划仍旧会被封锁,城邦的稳定秩序才是对绝大多数市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没有人会关心一个已经被处死的女王在最后想了什么做了什么,而且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伊凡主教停顿片刻,轻轻呼了口气。 “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潜渊计划结束了,女王时代结束了,一切尘埃落定,最起码……过去的五十年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第三百四十九章 雪,雾,以及秘密 黑沉沉的棺木中,如同木乃伊般全身被绷带包裹的老主教终于说出了他那已经隐瞒半个世纪之久的秘密,而在这之后,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阿加莎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平静:“但显而易见,这件事并没有结束。” 老主教没有开口,阿加莎便又问道:“依你看来……如今城邦内频频出现的异样以及匕首岛的阴影……也在寒霜女王的计算中吗?” “女王并不是神,她或许提前预判到了会有起义军阻止她的‘疯狂’举动,但不可能预判到半个世纪后这里会发生什么事情,“伊凡主教摇了摇头,他仍然在回忆着当年的那些细节,但大概是时间太过久远,许多细节他其实也已模糊,“我其实已经记不清那一晚女王都跟我说过什么了,在送灵仪式的过程中,她好像一直在跟我交谈,但你知道,举行仪式需要高度专注,而且还要提前吸入熏香,我……实在记不清她都跟我说了些什么。” 说到这他顿了顿,有些无奈地摊开手:“正常情况下,也不会有被躺在平台上的‘死者’跟举行仪式的神官交流仪式体验的。” 阿加莎沉默不语,静静思索了片刻之后才突然开口:“还能再跟我说说当年的情况吗?在潜渊计划彻底结束之前……你在那座教堂里还见到了什么?” “……在我的印象中,那一天也跟今年一样下了大雪,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大小小的降雪几乎就没停过,积雪经常会把小教堂周围的街区道路覆盖起来,让人看不清道路的边界,摔跤的人也因此多了不少,“伊凡主教静静回忆着,他那低缓沉闷的嗓音仿佛能将人的想象直接牵引到半个世纪前的那场寒冬,“经常有摔伤的人到教堂寻求帮助——因为当时街区诊所已经爆满了。“那时候,潜渊计划已经在城内引起了很大的不安,它当时并不像今天一样是个禁忌话题,虽然核心部分属于机密,但一般人都知道有这么個‘探海’计划的存在,于是便经常有来到教堂的人跟我提起他们眼中的‘怪事’……” “怪事?”阿加莎忍不住开口。 “是的,怪事,有人说看到长久无人居住的房中出现了灯光,有人说自己熟悉的邻居某天出门就突然变了个模样,有人说看见墓园的大门在深夜打开,白天被安葬的人晚上便大大方方地从墓园走了出来——都是诸如此类惊悚离奇的故事,白天晚上都有,而鉴于当时城邦最邪门的事情就是潜渊计划,所以人们便把所有这些不正常的现象都一股脑地归到了潜渊计划头上,再然后……便开始归到寒霜女王头上。” “被安葬在墓园中的人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阿加莎听着老主教的讲述却突然皱了皱眉,仿佛联想到了当下,“还有无人居住的房中出现灯光,这……这听上去……” “听上去很像三号墓园那具被伪造的尸体,以及你在壁炉大街42号见到的那个房间,对吗?”老主教慢慢说道,“但和当年不同的是,你见到了切切实实的证据,甚至收集到了疑似‘原素’的证物,而当年城邦里只有各种流言蜚语——每天都有人来跟我说他们遇上了什么诡异的事情,但守卫者们四处出动,却全都扑了个空。” “全都扑了个空?”阿加莎问道。 “是的,收到居民的举报当然就要派人调查,哪怕半个世纪前我们也是有这些严谨流程的,我派了许多人去调查那些惊悚怪谈,当年的大教堂守门人甚至也像你一样亲自进行了调查,但我们什么都没发现,除了紧张兮兮的市民之外,城邦内其实是一切正常的——但与之相对的,潜渊计划的试验场内却逐渐被完全封锁起来,所有可怕的事情都在封锁区内发生了。 “至于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在档案馆里肯定也见过——不断出现的复制体潜水器,未经登记的陌生往来人员,牺牲在深海中的探索者们。” 阿加莎一时间沉默下来,她心中念头急转,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从老主教的讲述中嗅出了一丝违和,一丝……半世纪以来都无人察觉的不对劲。 “也就是说,当年潜渊计划虽然闹得人心惶惶,但实际上所有的异常事件都只集中在试验场内,城邦内其实是如常运转的——虽然大家的心理压力很大,城市运转也因女王的极端政令出现困难,而且不断有人汇报异常事件,但从超凡力量的角度分析,来自深海的‘污染’其实从未漫出当年的封锁线?” “……最起码在我记忆中是这样,”老主教轻轻点了点头,但紧接着话锋一转,“当然,即便如此,我也不是在为当年的寒霜女王辩解什么,哪怕城邦真的一切正常,她的潜渊计划也已经把寒霜的经济和每个人的神经绷到了临界点上,哪怕潜渊计划真的始终在她的掌控内从未失控,那场叛……起义,也注定是会发生的。” 阿加莎却仿佛没有注意老主教最后在说些什么,她只是默默思索了一会,便摇了摇头:“还是把注意力放在眼前吧,伊凡主教,关于目前城内的情况,以及我手中这封举报信,我想知道你有什么看法。” “你在城内发现了湮灭教徒的痕迹,并且有证据证明是他们在背后推动,这其实是好事,超凡污染发生的时候最可怕的不是发现了敌人,而是没有发现敌人。” 伊凡主教慢慢说着,又扬了扬手中的信函。 “你带来的这封举报信中也提到了这一点——怀疑寒霜城内的湮灭教徒通过某种秘教仪式沟通了深海的力量,导致深海污染直接外溢至城邦,所以我们应该想办法找到那些邪教徒举行仪式的地方。” 阿加莎注视着老主教那只露在绷带外的眼睛:“你认为……写这封举报信的那位‘访客’,是可以信赖的?” “至少举报信中所提到的每一件事,现在都有证据表明是真的,哪怕暂时无法证实的部分,从逻辑上也是成立的,“伊凡主教点了点头,“当然,我无法断言写信的那位存在是否可以信赖——上位超凡的喜怒和看待尘世的视角与凡人不同,所以我们永远不能以人类的情感逻辑和祂们相处。 “我只能说,当其暂时表现出中立或友善的时候,我们可以与祂们合作甚至主动配合,但当祂们突然觉得这很无聊,准备翻脸的时候,我们也不必有疑惑和惊讶,需知这世界上唯一真正可以信赖、可以效忠的上位超凡,便唯有四神,其他一切,都既非敌人也非盟友。” 老主教的话语中蕴含着大半个世纪的智慧,纵使身份相等,阿加莎也带着敬意微微低下了头。 “下次那位访客再出现的时候,我会尝试与其主动接触,看看祂当前的态度。” “这样最好。”伊凡主教点头说道。 阿加莎想了想,又看向目前正在老主教手中的那封信函。 “那么现在,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难解谜题了。” 随着她的目光,伊凡主教的视线也落在了那举报信的最后部分。 整封信的内容都好理解,但唯有那最后一部分,不管是最初接信的墓园看守,还是现在的阿加莎和伊凡主教,都难以参透其中深意。 两位在城邦中代表教会最高意志的代言人凑到了一起,绷带下面露出的三只眼睛紧紧盯着信函末尾。 那位不可名状的神秘访客在祂的密信中留下了一个谜题。 “……这串数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伊凡主教迟疑着问道。 阿加莎慢慢摇头:“我也看不明白。” “……或许可以找占卜者推演一番,或者请数理领域和神秘学领域的专家来共同演算——它可能是一个指向城邦未来的秘数。” “有道理。” …… 上城区边缘,紧挨着壁炉大街的橡木街44号,歌蒂娅站在二楼走廊尽头的窄窗前,眺望着渐渐降临的夜幕。 过了好一会,她突然转过头,看着正在旁边发呆的凡娜:“你觉得他们这时候打款了吗?” 凡娜从走神中惊醒,一脸懵逼:“啊……啊?” “你明天替我去银行一趟,看他们有没有打款,”歌蒂娅一脸认真地说道,“我在那封举报信里留了个不记名账号,是我专门用来接收举报奖金的。” 凡娜:“……啊?” 第三百五十章 海雾围城 入夜之后,小雪又飘飘扬扬地下了起来,朦胧如雾的夜色背景中,世界之创清冷的光辉被云层遮挡大半,只有几片混沌辉光在云层的缝隙间弥漫出来,又有街头巷尾的瓦斯灯光次第亮起,映照着半空中那些飘扬的雪花,显现出一种有别于普兰德的静谧氛围。 凡娜站在窄窗前,望着外面的夜景发了一小会呆,叹了口气:“我觉得他们肯定没打款——而且这时候应该已经召集起一帮专家去破解您留在信里的‘秘数’了。” 歌蒂娅转过头:“至于这么夸张吗?” 凡娜扭过头,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现在的临时老板:“……您有没有在信里写明那串数字是干什么的?” “没写啊,但这不是举报信的标准格式吗?”歌蒂娅理直气壮,“举报信末尾直接附上账号就行,市政厅会打款,普兰德那边是这样的。而且我听说很多地方会刻意不在账号前面多写备注,以示含蓄委婉——我觉得我是应该委婉一点。” 凡娜定定地看着歌蒂娅,过了许久,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唉……” 歌蒂娅想了想,其实说到这心里多少也有了点B数,语气中便不由多出几分尴尬来:“对他们而言好像是不太好理解?” 凡娜语气中带着疲惫:“您能明白过来就好。” 歌蒂娅低下头,仔细想了想:“……现在回头写第二封信是不是不太好?” “您……还是寄希望于他们能尽快理解那封举报信的用意吧。”凡娜忍不住揉着眉心,她觉得自己又一次发现了歌蒂娅船长出人意料的地方,这位强大而又可怕的船长小姐……原来也有如此鲜明而有的个性?意外的……有些可爱? 凡娜被自己这个想法给吓了很大一跳,立刻开始检讨起自己是不是已经遭受了某种不可名状的污染。 歌蒂娅则没有在意凡娜心情的跌宕起伏,只是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今天你送安妮回去的,她家里都还好吗?” 回过神来的凡娜立刻点点头:“安妮家中一切正常,并无被超凡异象侵蚀的痕迹,附近也未发现湮灭教徒的踪影,周边住户没有可疑人物,贝罗妮太太……也就是我们现在的房东女士,看起来也是个……” “停停停,”歌蒂娅不等对方说完便赶紧摆摆手,“我是问你她家里情况,生活现状,没让你照着调查异端的流程汇报,职业病控制一下。” 凡娜一怔,顿时反应过来,干咳两声:“咳,抱歉,我有点……职业习惯了。那边一切都好,虽然我只是停留了片刻,和贝罗妮女士交谈了几句,但能大致判断出来,毕竟已经六年过去,她们母女都已经走出了当年的阴影。 “现在安妮在城邦公立学校读书,贝罗妮女士除了出租房赚取收入之外,也有一些文书方面的工作足以养家,而且她们毕竟是一位船长的家人,寒霜当局对这样的遗属也是有照顾的,这一点和其他城邦一样。总体上……不必担心她们的情况。” 歌蒂娅默默听着,点了点头。 凡娜则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您不介意安妮把这里的事情说出去……这样真的好吗?或许过不了多久,那位墓园看守就会知道您就这么大大方方地住在城里,随后这件事会被立即上报大教堂,守门人和主教都会被惊动。” “然后呢?”歌蒂娅转过头,嗓音平静地问道。 “然后……多少会有些麻烦?”凡娜说着,但在歌蒂娅的注视下,她的语气突然有点不自信,“城邦当局的干预或许会……” “他们会如何干预我们呢?会派一队守卫者来抓人吗?”歌蒂娅笑了起来,“还是会由那位守门人出面来跟我谈谈?至于我,又会在意他们什么呢?是担心行踪暴露?还是担心当局的敌对行动?” 歌蒂娅说着,摊了摊手。 “我又没把失乡号开过来。” 凡娜张了张嘴,她总觉得这件事好像有哪不对,但愣是没想到该怎么应对船长小姐这坦然的一大串话,憋了半天只能冒出一句:“我怎么感觉您其实只是觉得这样可能会有乐子?” “对。” 凡娜:“……” 歌蒂娅笑了笑,重新将视线放在了窗外的夜色中,她没有在意身旁这位审判官小姐脸上一瞬间精彩起来的表情,只是在默默欣赏了几分钟夜景之后才突然随口说道:“凡娜,我怎么突然觉得你越来越不像是个审判官了——正常情况提起某个城邦的教会和当局,你的第一反应不应该是可靠的盟友么?” 凡娜嘴角明显抖了一下,心中仿佛涌起了千言万语,最后却一个字都没蹦出来。 同一时间,寒霜城邦外,夜幕苍茫的无垠海上,一支庞大的舰队正在缓缓减速,并在寒冷的冻雾和环绕的浮冰间维持着低速巡航。 海雾号威严的钢铁舰首在黑暗中耸立着,航标灯从侧面打出的辉光映亮了它的一角,附近又有从舰身一侧洒下的灯光照亮了黑沉沉的海面,在海面的粼粼波光间,隐约可见有微弱的反光起伏。 那是细碎的浮冰。 在这冷冽海上,所有所有船长都听说过这样的一句话—— 当薄雾突然出现,浮冰自雾中显现,并如枷锁般逐渐将你的船禁锢,那便准备好吧,海雾号来了。 海雾号现在来了,整支海雾舰队都来了。 安娜莉丝站在高高的舰桥上,透过宽阔的窗口眺望着远方。在当前这个距离其实是无法直接看到寒霜城邦的——但在黑暗的背景中,她仍能看到一点微光浮现在那里,那就是城邦的方向。 海雾舰队其实是朝着匕首岛去的,安娜莉丝本人也没有丝毫登陆寒霜本岛的打算——但对于已经紧张了半个世纪的寒霜人而言,这一切并没区别,只要“冰山中将”的旗帜出现在附近海面上,便已经足够他们寝食难安了。 她几乎能想象到那座城邦的守军此刻一片手忙脚乱的景象。 脚步声从旁边传来,大副艾登来到安娜莉丝身旁,这位面貌粗犷的光头壮汉看上去颇为愉快:“船长女士,海乌鸦号和峡湾号已经带领各自护卫舰离队,预计十二小时后抵达预定位置并封锁航路,海雾号本舰已经解除灯火管制——那帮寒霜人今天一整晚都别想睡个好觉了。” 安娜莉丝点了点头,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目光扫过海雾号周围的海面。 黑暗中,整个无垠海维持着缄默,唯有解除灯火管制的海雾号漂浮在这里,仿若暗夜中的瓦斯灯般醒目。 正常情况下,执行军事任务的夜航战舰都是要进行灯火管制的,不必要的照明会暴露自身位置,也容易导致友方识别灯光信号的时候出现混淆——但海雾号就是这么大大方方地把自己摆了出来,仿佛挑衅一般在向寒霜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安娜莉丝丝毫不担心这会刺激到寒霜的城邦海军,更不担心所谓的擦枪走火事件出现。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失乡号之外,没有人能在夜战中战胜海雾号这艘“活着的船”,而从另一方面……如果寒霜海军今日真的愚蠢到主动出击,隐藏在海雾号周边海域的另外六艘战舰也会立刻教他们做人。 当然,安娜莉丝在这里的高调行为也不只是为了出气般地向寒霜挑衅,她更重要的目的,是完成母亲交待的事情—— 让寒霜城邦紧张起来,越紧张越好,最好让他们直接封锁整个寒霜本岛,禁止一切航路进出。 从目前为止观察到的情况看,这目的应该已经达到了——寒霜城邦的卫戍海军已经封锁港口,并向周边城邦发出了暂停航运的信号。 一切都在如母亲的计划般发展。 就在这时,附近的一根铜管中突然传来了声音,艾登立刻走过去,与铜管对面的某个岗位交谈了几句,随后他回到安娜莉丝面前,脸上带着笑:“船长女士,寒霜人好像有点坐不住了——有一艘小船出现在附近海面上。” 安娜莉丝挑了挑眉毛:“一艘小船?” “是的,看上去没有武装,而且主动亮着三黄一白的信号灯,看样子生怕引起什么误会,”艾登说道,“那船小心翼翼地停在探照灯范围外,好像想在不交涉不敌对的状态下执行观察任务。” “观察……还行,起码还有些定力,”安娜莉丝笑了笑,“让它观察,过于靠近就开炮警告。” “是。”艾登立刻领命,但在他转身之前,安娜莉丝突然又叫住了他:“等等。” “您还有什么吩咐?” “给他们打灯光信号。”安娜莉丝说道。 “灯光信号?”艾登微微一怔,“什么内容的?” 安娜莉丝的唇角翘了起来,这位在冷冽海上素有凶名的海盗女士此刻脸上却带着恶作剧般的笑容:“内容?要什么内容——瞎闪一通。” 艾登:“……啊?” “让信号手随便闪闪,”安娜莉丝摸了摸下巴,愉快地说道,“给寒霜的专家顾问们一点小小的世纪难题。” 艾登脸上顿时浮现出了肉眼可见的笑容,甚至就连他那光头都仿佛熠熠生辉起来。 “是,船长女士!” 第三百五十一章 锁城 对寒霜的保护者们而言,今夜注定是个难眠的夜晚。 匕首岛笼罩的阴云尚在头顶凝聚,诡异回归的“海燕号”残骸仍在港口之外的海面上徘徊,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那萦绕着无数可怕传说的海雾舰队又来到了城邦附近。 承载诅咒的不死人舰队已经完成集结,沉默地停留在近海边缘,无人知晓他们的来意,无人知晓他们下一步想干什么。 港区防务总指挥官李斯特只在午夜稍微休息了不到一个小时,便再度出现在指挥办公室内,他在这里见到了同样愁眉紧锁的另外几位指挥官,以及刚刚从市政厅赶来的一位机要秘书。 身穿蓝色修身外套、戴着金丝眼镜、看上去三十出头的秘书先生一见到李斯特,立刻便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额头隐隐带着细汗:“上校先生,执政官希望知道最新最准确的情报——海雾舰队到底有没有发动进攻的可能?” “如果执政官只想要这个答案,那就是有,过去的半个世纪里每天都有,”李斯特取出提神精油,依靠着精油的强烈药效提振起精神,同时看了机要秘书一眼,“海雾舰队并不是今天才存在的——它一直都在,寒霜和那位‘冰山中将’之间从来没有过什么和平协定。” 总指挥官的情绪显然不怎么好,机要秘书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并无意义,于是立刻换了个说法:“我们有多少准备?” “所有岸防炮都已处于战斗配置,盖尔顿将军率领的舰队正在海雾舰队北部和西北侧翼构筑拦截带,他们燃料充足,弹药齐备一——尽管我们因为海燕号事件刚刚失去一位骁勇善战的海军少将,寒霜海军仍为守护城邦做好了一切准备,”李斯特表情郑重地说道,“更详细的情报,我的上级应该已经向市政厅汇报过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让目光越过眼前的机要秘书,落在不远处的几名部下身上:“海雾舰队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有什么异常动作?” 一名指挥官立刻站了起来:“是,长官,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您应该来看看这个。” 李斯特一听,眉头顿时微微皱起,他快步走向房间中央的长桌,来到一份刚刚送至此处的情报前。 “这是什么东西?” 看着眼前画满标记符号的文件,这位港区指挥官有些错愕。 “是灯光信号,”之前开口的下级指挥官说道,“来自海雾号的灯光信号。” 李斯特表情有些呆滞,提神精油的效果似乎突然有些不顶用了,他看着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停顿标记和旁边乱七八糟的注解,竟感觉有点头晕目眩,过了好半天才嘀咕起来:“什么鬼……海雾舰队好像在用一种很新的灯光信号?还是在用某种古典编码传递信息?” 他猛然抬起头,看向自己的部下:“军事顾问在哪?” “他们在隔壁房间研究这些东西,还有好几个刚刚被召集起来的信号学家和密码学专家,另外还有几位研究古典海军史和研究不死人现象的专家在路上。” 李斯特抿了抿嘴唇,又死死地盯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符号标记几秒种后才抬起头,看向那位正满脸愁苦的机要秘书先生。 “今天晚上谁也别想睡了。” “我觉得也是,上校先生。” …… 歌蒂娅昨天晚上睡得很好。 虽然大部分时候她的本体都不怎么需要睡眠,但适当的休息仍有助于她维持充沛的精力,并减轻同时控制多个躯体带来的负担——尽管对她而言,这点负担其实也没多大影响。 可她喜欢维持这种像正常人类一样的作息习惯。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至少暂时停了,不知能维持多久的晴朗天空正笼罩在城市上空,异象001正从城市边缘逐渐向着天空的高点爬升,而在那轮辉煌日轮边缘,双重符文的淡淡金辉显得光芒万丈。 符文环上缺失的一小段仍在,而且肉眼可见。 歌蒂娅站在窗前,盯着那缺了一小块的日轮符文环看了几秒钟,随后收回视线,活动了一下肩膀。 她来到一楼。 爱丽丝已经做好了早餐,简单的烤面包片、煎蛋和蔬菜卷虽然算不上丰盛,但也能看出人偶小姐的手艺确实是在逐渐精进,凡娜和莫里斯正坐在餐桌旁用餐,看到歌蒂娅出现之后,他们便站起身来。 “你们吃你们的,不必在意我。”歌蒂娅对他们摆了摆手。 早餐不错,可惜她目前这具身体无福消受。 虽然都是“暂用躯壳”,但她目前所用的这具躯壳和普兰德古董店中的那副身体情况其实截然不同,普兰德的那具身体虽然也是死后接管,但由于损伤轻微且接管及时,现在的状态其实跟活人没什么两样,而她在寒霜的这具身体……却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内在机能。 这更像是一具被神秘力量驱动的尸骸,从性质上,甚至比安娜莉丝手下的那些不死人更接近“尸体”。 歌蒂娅自己都说不清这里面的原理到底是什么,但这个世界稀奇古怪的事情实在太多,她也早就看开了。邪门就邪门吧,反正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本身就是个最大的邪门。 “沙发旁有一份最新的报纸,”餐桌旁的莫里斯开口说道,“您可以看看,有您感兴的新闻。” “哦?”歌蒂娅迈步来到沙发旁,看到了那份早上刚刚送来的晨报——报纸仍然散发着轻微的油墨味道,几张报纸叠放的整整齐齐,她拿起那些报纸,一边在沙发上坐下一边随手翻开,并且很快便找到了莫里斯提到的新闻内容。 爱丽丝哒哒哒地走了过来,从沙发后面探出脑袋好奇地看着歌蒂娅手里的报纸:“这上面标题写的是什——” “咔哒” 一个圆滚滚的脑袋便掉在了歌蒂娅的报纸上,又顺着报纸滚落在她胳膊上。 脑袋翻滚过来,爱丽丝仰面朝天跟歌蒂娅面对面,眼睛无辜地眨着:“救……救……救……” “你能不能涨点记性?”歌蒂娅叹了口气,几乎认命般地把爱丽丝的脑袋拿起来,整理了一下她戴在外面、用绳箍固定的金色假发和里面的银色头发,又抬手把这漂亮的头颅摁回到哥特人偶的脖子上,“另外,阿狗都能看报纸了,你连个标题都看不明白?” 爱丽丝一边手忙脚乱地扶正脑袋一边不好意思地嘀咕:“其实只有四五个单词看不明白……” 歌蒂娅顿时瞪了她一眼:“标题一共八个单词!” 文盲人偶:“……嘿嘿。” “是来自市政厅的警告通知,”歌蒂娅叹了口气,感觉跟这个憨憨较真实在是令人身心俱疲的事情,便伸手指着报纸上的词,一个一个地念给爱丽丝听,“敬告市民,减少外出——下面的内容是告诉寒霜居民,近期不要靠近海岸区域,减少在公共道路聚集,随时准备配合治安官或守卫者的检查,以及提高了宵禁等级,现在除了教会人员和持有特种行业夜间通行许可证的人员之外,谁也不能在晚上离开家门了。” 爱丽丝从沙发旁边绕到歌蒂娅身旁坐下,一边好奇地凑过去看着报纸上的文字一边跟着歌蒂娅的手指转动脑袋,等读完一遍之后才好奇地抬起头:“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安娜莉丝给的压力到位了,”歌蒂娅淡淡说道,“接下来如无意外,寒霜的对外交通将封锁,这样一来我们便不必担心这座城邦的污染外溢,城内躲藏的湮灭教徒也将无法再和外界联络,另一方面,我送过去的‘举报信’看来也刺激到了教会方面,更高的宵禁等级和严格的通行禁令意味着更严密的异端排查——更多的湮灭教徒会露出马脚。” “然后……事情就解决了?”爱丽丝惊讶地睁大眼睛,“坏人会都被抓起来吗?” “怎么可能那么简单,”歌蒂娅叹了口气,“抓几个湮灭教徒只是个开始,但随着越来越多的湮灭教徒落网,他们跟深海之间构筑联系的方法便有可能暴露出来,这时候,问题才算是真正被挖出来。” 一边说着,她一边将报纸折好,放在一旁。 这上面剩下的内容她粗略过了一遍,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东西了。 “那……咱们接下来干什么啊?”爱丽丝在旁边问道。 “既然寒霜当局忙起来了,我们也出去走动走动,”歌蒂娅站起身,看向餐厅方向,“吃完饭出趟门——我们跟安娜莉丝手下的一位‘线人’打个招呼。” 第三百五十二章 线人,以及地下水路 在连续两日的降雪之后,短暂放晴的天气似乎驱散了盘踞在城邦上空的阴霾,寒霜再次如往常一般苏醒——除雪车和化雪设备开始清理主干道的积雪,老旧高压供气管道和电力系统再一次经受住了考验,工厂与公共交通系统亦再次开始运转。 各式各样的车马声、机器声随着日出而渐渐鼎盛起来。 然而在这逐渐苏醒的表象之下,一种异样而紧张的气氛却又在城市中逐渐蔓延着——即便是城里的普通人,也终于注意到了这份气氛上的转变。 最初是来自报纸上的消息,市政厅紧急公布的管制通告让那些消息比较敏锐的人嗅到了不安的气息,随后是从沿岸街区传来的种种流言,关于海雾舰队出现在城邦附近的消息不胫而走,紧接着,各式各样真真假假的消息便在街头巷尾传播开来。 近期城邦治安管的频繁调动,几处墓园周围聚集的守卫者部队,某些街区传出来的惊悚消息——再混以从一个月前便开始在城里传播的、关于“亡者回归”的离奇故事,所有这些令人不安的东西仿佛突然间都凑到了一块,开始在城市里悄然传播。 无垠海上的城邦如同一个个拥挤的鸽笼,城与城之间隔着汪洋大海,但人与人之间却咫尺相闻,没有什么比在城邦之间传递消息更加困难,自然也没有什么比在城邦内部传递消息更加简单。 但即便如此,日子还是要过,不安的消息只是在街巷间传播,市民们却还是如常般出门和工作,顶多在挤上公交车或在酒馆里碰面的时候谈论几句眼下城里的怪异气氛——些许压力并不足以打扰到一座城邦的运转。 归根结底,在这个世界生活的人们早已习惯了生活中的阴霾,对他们而言,城市里发生一些离奇怪异的事情才是常态,邪教徒的破坏活动和偶尔钻出来的夜幕怪胎都属于日常生活的一环——一座在入夜之后仍能安宁祥和的城市对他们而言才是不正常的。 四号墓园与橡木街的交界处,一座名为“金笛”的小酒馆中正逐渐热闹起来。 清晨从街区前往工厂上班的市民们大多会路过这个道口,“金笛”作为一间面向大众的廉价酒馆,是大家上工之前驻足的最佳地点——这里并不只提供酒水,也提供像样点的咖啡和简易早餐,用来果腹和驱寒最好不过,而在早餐期间在这里和人闲聊几句,也算是一天紧张繁忙的工作开始之前的些许消遣。 酒馆的招待在几张圆桌之间忙碌穿梭,店员在吧台后面接待着客人,暖黄色的灯光从顶洒下,驱散了冬日的寒意,一个脸型瘦长、发色枯黄的中年男人则坐在吧台后面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上,一边随意翻看着手中的报纸一边用眼角余光关注着店里的情况。 店里显得有些吵杂,中间还偶尔夹杂着一些粗犷的笑话或肆无忌惮的脏话——来此用餐的大都不是什么所谓的“上层市民”,更多的人是从下城区前往工业环带上班的普通人,他们在这里聚集,趁着早餐的一点时间讨论一下发生在下城区或者工厂区里的事情,要么就针对城邦最近的变化评判一番。 他们的看法大多粗浅无聊,并不会有什么人关注这些人对城市的意见。 只要他们不在店里打架,那就什么都好。 发色枯黄的中年店长将报纸翻到下一页,有点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然后,他感觉周围好像安静了一点——紧接着,似乎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上方洒下来的光线。 店长抬起头,看到一个高大的女性身影正站在自己面前。 对方穿着一身让人联想到夜幕降临的漆黑风衣,高高的立领挡住了大半面容,宽边帽又如乌云般压下来,遮挡着一切来自外界的窥探,而在那仅有的衣物间的缝隙中,所能看到的却又唯有层层叠叠的绷带。 威仪的视线隐藏在那低低下压的礼帽阴影间。 一种仅从视觉上便让人难以忽视的威压感迎面而来,发色枯黄的中年店长几乎瞬间便感觉心脏一窒,惊慌之色不由自主在眼底浮现,他第一反应是将对方误认作了死亡教派的神职人员——因为那些虔诚的神官们最喜欢这种对普通人而言略显过度的“绷带装扮”,但紧接着他便意识到这黑衣女人身上并没有佩戴教会的三角形标记,也没有携带守卫者标配的特制手杖。 在一瞬间的慌乱之后,中年店长强行让自己镇静下来,他看到这高大的女性身影身后还有三人,分别是一位同样身高惊人的年轻女士,一位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人,以及一位脸上戴着面纱、气质高贵神秘的金发女子,不由得心中念头急转。 是专门冲着自己来的“客人”,看这穿着打扮绝非善类,那种隐隐流露出的沉重气势甚至可以让自己都喘不过气……是中心城区的秘密治安官?还是冷冽海上其他势力派来的人?他们为什么来找自己?威胁,拉拢,抑或……有事相求? 他将手中报纸放在一旁,镇定地起身,仰头看着面前的黑衣人:“你们找谁?” “尼莫·威尔金斯先生,”歌蒂娅注意到了眼前中年人眼底的慌乱和紧张,显然这是受自己气势所迫,但这是她有意为之——她在观察对方的反应,这能让对方最真实的情绪变化暴露出来,将有助于判断一个人是否曾受到认知干涉或记忆修正的影响,“这是你的名字?” “这里人人都知道我的名字,”尼莫·威尔金斯点了点头,同时对不远处的店员轻轻摆了摆手,“几位是来找我的?可我只是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 “最近海上常常起雾,风很冷,”歌蒂娅慢慢说道,同时伸手在怀中摸出了那份由安娜莉丝亲手准备的城邦地图,“我们需要一杯暖胃的好酒——最好能让死人的心肠都暖和起来。” 在听到“海上常常起雾,风很冷”这句话的瞬间,尼莫的呼吸便有了极其细微的变化,随后他的目光便落在了那份城邦地图上。 这位“店长”把所有情绪和眼神变化都隐藏的极好,事实上除了那刹那的呼吸和心跳变化之外,从外表根本看不出他有任何异样之处,但就是这么细小的反应,仍然没有逃过凡娜的眼睛。 “看来就是他了。”凡娜轻声说道。 歌蒂娅轻轻点了点头,将那份折好的地图收起:“二楼有位置吗?” “楼上位置满了,”尼莫摇了摇头,“跟我来吧。” 说着,他便从柜台旁走了出来,引着几位不速之客走向楼梯旁的一扇门。 小酒馆中仍旧人声嘈杂,即便有人注意到了柜台这里的动静,也没人过多关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歌蒂娅一行人跟在尼莫店长身后,他们穿过了那扇略显矮小的木门,进入一条看上去是通往店铺后面仓库的通道,却又在通道中段钻入另一扇门,沿着一条倾斜的坡道往下面走了很长一段距离——直到感觉上已经离开地表的小酒馆范围很远之后,他们才在一扇黑沉沉的木门前停下脚步。 “这地方可真够深的。”莫里斯忍不住咕哝了一声。 “谨慎没坏处,这座城里可不欢迎跟海雾舰队有关的人,”尼莫·威尔金斯一边说着一边走向那扇门,“敌人到处都是——哪怕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 “你是怎么在城邦当局的眼皮子底下挖出这么个地方的?”凡娜的关注点则跟其他人不太一样,作为一名审判官,她更在意一个“灰色中间人”在城邦里躲藏的技巧,“要在一间酒馆下面挖这么长的地道,石头和泥土怎么运出去?挖掘时候的动静又是怎么隐藏的?” 尼莫·威尔金斯微微转过头,看了一眼身材格外高大的白发女士,语气中带着笑意:“很简单——不需要挖,这里本就是寒霜地下水路的一部分。” 话音落下,那扇黑沉沉的大门亦被开启,伴随着吱吱嘎嘎的声响,瓦斯灯的辉光映入了歌蒂娅一行人眼中。 一同出现的,还有从不知何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流水声。 歌蒂娅的目光越过那扇门,看到对面竟是一处格外宽阔的“大厅”,那似乎是古老的下水道交叉之处,远方还可看到有走廊延伸至黑暗深处,又有桌椅、床铺和置物架安置在大厅角落,看上去竟还可以居住。 甚至可以驻扎不少人手。 第三百五十三章 第二水路 “这是个安全的地方,至少在过去的五十年里,寒霜当局从来不知道他们脚下隐藏着这样的秘密,”尼莫·威尔金斯走进这座深埋地下的藏身处,转过身对跟着走进来的歌蒂娅等人说道,语气中带着明显的骄傲,“这些古老的下水道纵横交错,大部分区域已经废弃,因而干燥安全,另有一些岔路通往上层的管道系统,但所有的连通口都很安全,即便有那么一两个被人发现,市政厅也无法搜索整个地下结构——他们根本没那么多人手。” 这位“酒馆老板”说着,又来到附近的一处水泥墙壁旁,转动了某根管道上的阀门,从远方便传来微弱的气流嘶嘶声——顿时有更多的瓦斯灯亮了起来,而那些原本就维持长明的瓦斯灯也随之变得更加明亮。 “事实上,现在的寒霜市政厅能维持城市的基本运作就已经相当不错了,”他转过身,咧开嘴,瘦长的脸上带着一丝嘲弄,“半个世纪前的下水道里藏着什么?那恐怕只有当年为寒霜女王效忠的老工匠们才说得明白了。” “……这是女王时代留下的设施?!”凡娜立刻从对方的言语中猜到了真相,她在惊讶中微微睁大眼睛,“这些地下水路……你们是怎么把它们隐藏起来的?” 尼莫耸了耸肩:“我没经历过半个世纪前的那场混乱,但我的祖父跟我念叨了半辈子——他告诉我,寒霜女王曾为整座城邦打造了庞大的地下结构,最初是为了应对土地压力以及为城邦长远发展奠定基础,这些地下结构包括在当时领先全世界的地底水路、动力管道、电力网以及一整套交通系统,而你们眼前的‘下水道’是其中最深的一个——严格来讲,它原本应被命名为‘第二水路’,因为在这上面还有个第一水路,就是目前寒霜在用的下水道系统。 “大叛乱发生之后,城邦其实并没有第一时间陷落——尽管后来叛军对外宣传说的是他们‘在极短时间内便彻底瓦解了疯女王最后的卫队’,但实际情况是,在女王宫——也就是如今的市政中心被攻占之后的整整七十二小时内,战斗都一直在进行,留在城内的忠诚派从地上转入地下,在纵横交错的地铁站和动力管道网中,到处都是厮杀的人。 “攻入市中心的叛军在宣布胜利,报纸在刊登政权交替的新闻,市民躲在家里惴惴不安,地铁站封锁了,人们趴在管井附近的地面上,听着下面遥远的深处传来各种令人不安的声音。 “这一切一直持续到处决那天——海崖崩塌的轰鸣震撼了整座城市,也终于结束了地下的最后反抗。 “在那之后,女王卫队炸毁了通往第二水路的所有竖井,并关闭了和第一水路之间连通的闸门,再加上之后断断续续的小规模冲突和人工坍塌,最终,整个第二水路和上层完全分割开来。” 尼莫·威尔金斯说着,抬起头看了一眼上方那厚重的穹顶,目光仿佛要透过那层层的钢铁、水泥和石头,扫视上方城邦车水马龙的街头。 “事实上,叛军后来建立的新政府并非对这片下水道一无所知,他们知道寒霜地下世界的存在——但这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也只是知道它的存在罢了。 “海崖崩塌了,城市遭受重创,内战之后的寒霜用了几十年才恢复元气,而沸金成了这座城市仅剩的经济支柱,曾经的冷冽海第一城邦现在只剩下历史书上的辉煌,直到今天,这座城市还在用着女王留下来的管道系统。 “在这种情况下,谁还有能力去搜索城邦地下深处的庞大网道?重新开启竖井和整顿第二水路的成本对新政府而言是不可接受的——而且对于战后人口和城市规模都缩减的寒霜而言,有上一层的‘第一水路’就已经够用了。” “既然够用,那就凑合着用。”凡娜突然想起了不久前莫里斯曾说过的一句话,下意识轻声嘀咕道。 “没错,够用就凑合着用,这座城市已经千疮百孔,实在经受不起再一次大动干戈了,”尼莫笑着说道,“况且对于这么大一座城市而言,哪怕下水道深处里藏着些许‘苔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异端崇拜,黑暗滋生物,夜幕阴影,遗落失控的异常物——藏在阴沟里的东西多得是,哪一个都比我们更值得让当局和教会头疼。” 歌蒂娅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听着这位“线人”絮絮叨叨的讲述,这时候才突然开口:“这么庞大的地下设施,而且我看这里还有瓦斯和电力供应——不可能是靠你一个人维持的吧?” “当然不可能,”尼莫·威尔金斯笑了起来,“我们还算有些人手,分布在城市各处,甚至分布在市政厅的某些部门里,其中大部分都是当年女王卫队的后人,比如我,还有一些则是在安娜莉丝将军那里通过了考验,被确认忠诚可靠的兄弟姐妹——不过他们并不适合露面。” “……安娜莉丝说她在寒霜安插了一些‘线人’,她可真够谦虚的,”歌蒂娅忍不住摇了摇头,“那丫头竟然在寒霜埋了这么一大片力量么……” 尼莫听到了歌蒂娅在提到安娜莉丝时用的称呼,这位中年人脸上的表情明显僵硬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在几人交谈的时候,莫里斯则始终在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个地下世界,他的目光扫过那高耸的穹顶以及从高空纵横交错的废弃管道,以及附近墙壁上许多明显是后期安装上去的阀门和管道支路,过了一会才突然问道:“你们现在还控制着整个第二水路么?” “严格来讲,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尼莫遗憾地摇了摇头,“虽然我很想说整个地下王国尽在掌控,但毕竟我们人手有限,整个第二水路的规模则超乎想象——现在只有大约五分之一的废弃下水道处于我们控制下,其他区域则要么因坍塌而相互隔绝、废弃,要么被有毒污水覆盖,还有一些地方被危险的力量侵蚀,难以进入。” “危险的力量侵蚀?”一旁的凡娜立刻皱了皱眉,职业敏感细胞开始砰砰跳动。 “有时候,被追捕的非法超凡者会误入下水道,他们死在这下面,便会造成大范围的污染,但更多情况下,是黑暗本身在滋生怪物,”尼莫说道,“这毕竟是个庞大的地下世界,我们从上面的管道井偷偷接进来的瓦斯气体可无法维持整个第二水路的照明,而当亮度不够的时候……一些地方陷入黑暗,便永远陷入黑暗了。” 凡娜瞪着眼睛,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感觉有点窒息。 来自繁荣兴盛的普兰德,本身又身为城邦秩序的保护者,她实在难以想象一座城市竟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大范围的地下设施长期处于黑暗状态,甚至已经开始滋生阴影、无法净化,这也行? 然而眼前的事实证明了,这确实行,而且寒霜人已经这么活了半个世纪,似乎也没什么大事发生。 “不排除偶尔会有误入地下的倒霉蛋人间蒸发,或者守卫者们在夜晚的阵亡率超过其他城邦,但大家也都习惯了。” 尼莫显然看出了凡娜脸上的惊愕表情,他已经判断出眼前这几位都是“异乡人”,自然知道对方是在惊讶什么。 “每隔几年清理一下第一水路和地铁支线的几个危险地段,隔三差五往地下灌入熏香和圣骨灰,再把守卫者们的阵亡抚恤金提高一点,让守门人平常多跑两趟,大部分普通人就还活的不错……这已经算是很好的局面了。” 说着,这位“酒馆老板”顿了顿,笑着转过头:“相信我,大部分城邦其实都好不到哪去,从古至今也好不到哪去。” 歌蒂娅几人一时间面面相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而在短暂且尴尬的沉默之后,还是凡娜首先开口——她看向旁边的莫里斯,问道:“您的判断如何?” “没有认知干扰迹象,思维和记忆应该都是清晰的。” 莫里斯回答着凡娜的问题,目光却一直落在尼莫·威尔金斯身上,而在这位老学者的眼底,一抹淡银色的辉光正在渐渐消散。 尼莫眨了眨眼,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你们……在说什么?” 歌蒂娅转过视线,静静地注视着对方:“尼莫先生,恭喜你,你并未受到认知干扰的影响。” 第三百五十四章 潜伏者们 尼莫·威尔金斯突然感觉到一股轻微的眩晕,仿佛是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拂过了他的心智,又仿佛是从一场光怪陆离的浅睡中突然醒来,在迟来的警醒中,他突然抬起头,带着些许紧张和警惕看向了那位始终带着温和表情、看起来儒雅无害的老先生。 莫里斯向这位“线人”回以友好礼貌的微笑。 然而尼莫却突然出了一层冷汗,他到现在才回忆起来,从进入密道的那一刻起,这名老者的目光就几乎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一种仿佛搜刮心智、遍历记忆般的力量始终缠绕着自己的脑海,他一直在不自觉地回答这些不速之客的每一个问题,甚至差点把城邦内其他联络点的情况也都暴露出来! 哪怕这几位不速之客手里拿着安娜莉丝船长的信物、知晓暗号,自己也不该如此粗心大意!毕竟这些人是今天突然冒出来的,按照规矩,自己应该对他们多几分试探才对! 这位“线人”脸上急剧变化的表情当然没有瞒过凡娜的眼睛,后者上前一步,表情肃穆中带着诚恳:“威尔金斯先生,放松些,我们不是敌人——我们携带的信物和暗号都确实来自安娜莉丝女士,只是出于必要的安全考量,刚才对你进行了一些测试。” “测试……什么测试?”尼莫一脸警惕地看着眼前几个人,“你们……到底是什么来历?” “简单来讲,我们怀疑一种覆盖范围极大的认知污染现象已经开始在城邦中蔓延,这种污染会让人不知不觉地产生虚假记忆,失去对现实世界的准确认知,甚至成为异端的帮凶而不自知,我们无法确定安娜莉丝女士留在城里的线人是否都还可靠,所以只能进行测试,”凡娜表情认真地解释道,紧接着话锋一转,“至于我们的来历……你没有收到安娜莉丝女士的消息吗?” “船长没有详细解释,她只说是几个可以信任的人,”尼莫谨慎作答,“原谅我的疑虑一——她以前不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安排。” 莫里斯想了想,明白过来,看向歌蒂娅:“哦,那可能是因为没有得到您的明确许可,她不敢随便透露我们几个人的身份吧?” 许可?安娜莉丝船长不敢随便透露身份? 听着莫里斯的话,尼莫表情瞬间有些怪异,他下意识看向那个浑身绷带、穿着黑衣的古怪女人,明显想要问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歌蒂娅倒是没多想,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既然确认这位线人先生没有问题,那就没必要隐瞒了。” 说着,她目光看着尼莫,抬手指了指自己:“我是安娜莉丝的母亲。” 名为尼莫·威尔金斯的海雾暗探瞬间静滞了几秒钟,然后脑袋里也不知道怎么划拉了一下思路,突然瞪起眼睛:“不可侮辱船长!” 歌蒂娅:“……” 现场气氛一时间有点尴尬,凡娜跟莫里斯也不由得伸手按住了脑门,只有爱丽丝左右扭头看了看,似乎没反应过来,一脸认真地对那位线人先生说道:“是真的。” 尼莫明显还想说话,但这次在他开口之前莫里斯便突然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开口之前你再好好想想——高贵的‘冰山中将’安娜莉丝也是有母亲的。” 到这时候,尼莫·威尔金斯才突然察觉气氛中的微妙,并从刚才的交谈中醒过味来,紧接着,他便回忆起了那些有关斯卡蕾特家族的古老传说,关于安娜莉丝船长的家人,关于失乡号,关于那个徘徊在亚空间中的亡魂——当他再抬头看向歌蒂娅的时候,眼神就明显不对劲了。 “我从亚空间回来了,”歌蒂娅看着他,嗓音平静,“来帮安娜莉丝处理一点麻烦。” 尼莫想了想,白眼一翻,仰天倒下。 不过旁边的凡娜似乎早有准备,不等这位线人倒下去便一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紧接着另一只手掏出了一整瓶醒神精油,把瓶口塞子一弹就直接往尼莫鼻孔里倒。 线人先生基本上是直着窜出去的。 “啊……啊……阿嚏!阿嚏!”尼莫已经完全清醒过来,鼻腔里满是劲头极大的药膏气味,他原地打了好几个喷嚏才堪堪止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抬起头,一边抽着鼻子一边满脸紧张地开口,“我……我……” “抱歉——我忘记了普通人的体质比守卫者差,”凡娜有些尴尬地把手里的玻璃瓶藏好,“不过放心,这东西对身体无害。” 尼莫从口袋里摸出手帕,一边擦着脸上的眼泪和鼻涕一边镇定下来,目光在畏惧犹豫中看向歌蒂娅:“真……真的是您?那……那我有什么可以为您……” “你正在为我效劳了,”歌蒂娅摆了摆手,“别这么紧张,多跟我说些关于寒霜城邦的情况即可。” “好……好,”尼莫连连点头,紧接着又打了几个喷嚏才安定下来,“那您还有什么想问的?” “你现在与城中其他线人保持着联系吗?”歌蒂娅问道,“你们平常用什么方式联系?会在这个下水道系统中集会,还是用更隐蔽的渠道?” “我们很少聚集,”尼莫一边揉着鼻子一边说道,“主要是为了安全考量——毕竟我们中有很多成员和上城区的联系密切,他们需要更隐蔽才行。大部分情况下,我们都通过各种秘密途径交换信息,比如报纸上的暗号,特定的接头点,或者依靠一些‘信差’进行单线联系。” “事实上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城里到底有多少‘自己人’,大多数线人只认识跟自己联系的上下级或者少数几个跟自己同一区域的‘同胞’,而完整的名单只掌握在安娜莉丝船长和艾登先生手上。我算是我这一层的‘接头人’,手中掌握的人员名单还算多一点,但也超不过十人……“ 听着尼莫的讲述,凡娜不由得轻轻点了点头:“很谨慎且有效的潜伏形式,大部分跟守卫者们周旋的邪教徒都没这么专业。” “毕竟是安娜莉丝半个世纪的经营,”歌蒂娅在一旁随口说道,紧接着又看向尼莫,“这个联络点只有你一个人常驻吗?” “还有两人,”尼莫点点头,“一个绰号叫‘乌鸦’的,他这时候应该在巡查附近的通道,还有一个老头,他大部分时间就在废弃的管道班房里待着——连我都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我们都叫他‘老鬼’。” 歌蒂娅与凡娜和莫里斯交换了一下眼神。 尼莫·威尔金斯看上去没有受到认知干扰的影响,但和他接触的其他人却不一定。 “也去打个招呼吧,”歌蒂娅点头说道,“管道班房在哪?” “就在这边,”尼莫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指向前方岔路口的右边,“是以前第二水路的维护人员临时休息的地方,我带你们去。” 这位线人迈步向前走去,而在路上,他便开始向歌蒂娅等人介绍起那位“老鬼”的情况。 “……他今年都七十多了,几乎是我们中最老的一个,我祖父曾经和他共事,那时候还是女王时代……” “老鬼脑子不怎么清醒,但只要涉及到瓦斯管道和第二水路各连接段的事情,他从不出错,我们这里增设的瓦斯管道就是他带着人弄好的——从上层主管道里偷偷接过来一条支路,还要保证安全,同时不被人发现,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搞定的活计……” “老鬼很少到地面上去,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下面待着,他有时候喝了酒会跟我们吹嘘一下当年的事情,他说他几十年前就是第二水路的工程师,那时候女王甚至亲自给他颁发过奖章 ——但说实话,他的话没几句可信的,他那个奖章 我也看见过,就是一块铁片,上面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显然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捡回来的……” 唉,他多半是当年撤退到第二水路的时候吸多了有毒气体——我跟你们讲过吧?五十年前最后的女王卫队撤退的时候封锁了第二水路,当时竖井坍塌,有一部分有毒气体从上层飘了下来,一些效忠女王的工匠跑去封堵漏洞,老鬼好像就是其中一个,据说他从那时候起脑筋就不怎么正常了。” “待会如果他突然跟你们嚷嚷什么女王的事情,你们可别介意……他也不是故意的。” 伴随着尼莫·威尔金斯一路的絮絮叨叨,歌蒂娅等人很快便绕过岔路口,来到了下水道交汇点附近的一处生锈铁门前。 尼莫上前敲了敲门,向里面招呼了一声,便将门一把推开:“老鬼,有客人来了。” 他话音刚落,一个沙哑却嗓门很大的声音便从门里传了出来—— “啊,女王来视察了!?” 第三百五十五章 废弃水路深处的动静 伴随着那个老迈却又洪亮的嗓音,歌蒂娅听到小中传来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人匆忙起身又撞到杂物搞出的动静,紧接着便是脚步声靠近,一个佝偻着身体、白发稀疏、穿着灰扑扑外套、脸上皱纹纵横的老头出现在房门附近。 这个被称作“老鬼”的人站在自己的管理员小内,弯着腰,略显浑浊的目光扫过外面,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清门外站着的几个人的身影,便匆匆忙忙低着头念叨起来:“女王来视察了……我都没好好准备准备……那些助手越来越不靠谱了,还有传令的人……” “老鬼!”尼莫不得不用很大的声音打断老人的念念叨叨,“女王没来!女王不回来了!今天有客人——是安娜莉丝船长安排的贵客,别念叨了,他们来看看你。“ 一边说着尼莫一边转过头来,脸上带着歉意对歌蒂娅说道:“抱歉——就像您看到的这样,他有些神经质,经常会突然回忆起几十年前的事情。但别看这样,只要跟管道和阀门打交道的时候,他立刻就会清醒过来的。” “清醒?我清醒着呢!”就在这说话的功夫,“老鬼”便眼睛突然转了一下好像一下子又明白过来,他看了看歌蒂娅几人,嘴里嘟嘟囔囔,“客人,竟然还能有陌生面孔进到这里……检查信物了么,还有暗号。” “检查了,当然都检查了,”尼莫立刻说道,同时小心地看了歌蒂娅一眼,“这几位都是贵客,你就当……你就当是安娜莉丝船长亲临。” “哦,那进来吧,虽然我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老鬼嘟囔着,往旁边让开了身子,“都是一些老古董的玩意儿,如果你们不嫌弃。” 凡娜转头看向莫里斯,莫里斯的目光则始终盯着“老鬼”。 片刻之后,莫里斯摇了摇头,声音很低:“不太好判断——他本身神志就不太正常,记忆也时断时续。” 歌蒂娅听到了莫里斯的轻声汇报,脸上表情未变,只是跟在那絮絮叨叨的老人身后,迈步走入了这废弃的管理人休息室。 休息室并不大,被一盏瓦斯灯照的灯火通明,里面如预想的一般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除了墙角的一张床铺之外,肉眼所及的地方便是几乎已经被压弯变形的货架和摆在地上的箱子,各式各样机械零件、备用阀门套件、作业工具把它们塞的满满当当。 哪怕是一个技巧娴熟的杂技演员过来,也得十级伤残出去。 “乱糟糟的,”爱丽丝看着房间中混乱不堪的景象,忍不住小声嘀咕着,“真想收拾一下……” “啊,万分抱歉!”正在一堆杂物里面走动的老鬼立刻转过身来,弯腰鞠躬,“女王陛下,我最近疏于管理,这地方有些混乱……” 爱丽丝顿时愣住了:“啊?” 歌蒂娅的眼神也瞬间微微一变,但就在她看向老鬼,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那老头却又突然恍惚了一下,一边起身一边自言自语着:“奇怪,我水壶放哪了……客人来了怎么能连口水都喝不上……” 歌蒂娅几人面面相觑。 “不用找你的水壶了,几位客人只是向你了解一些情况,”这时候尼莫开口了,“关于第二水路的现状,还有你自己的情况,他们是来这里调查的。” “调查?”老鬼顿时停了下来,表情格外严肃地转过身,“安娜莉丝将军还需要调查她的部队?难道有叛徒出现了?是我们这个区域?还是中心城区那边的?我就觉得他们最近神神叨叨的……” “没有叛徒,但可能有其他潜伏者正受到某种超凡污染的威胁,”凡娜这时候上前一步,却又差点绊到地上的杂物——这混乱的小对她那一米九的身高而言实在是个很有挑战的地方,“你最近和其他区域的人联系过?有人有异常表现?” “异常?倒是没到这个程度,但中心城区那边的接头人最近总是说他们那边的废弃管道里有咕嘟咕嘟的声音,就好像有人要启用第二水路似的,”老鬼摆了摆手,“第二水路的情况嘛,你们也都看着了,女王那时候建造的东西就是结实,但毕竟废弃这么多年了,下面有挺多区域都没办法靠近,而且有时候地下河会渗透到岩石的缝隙里,带来一些怪声也很正常……” 老人说的话时不时便会跑偏,歌蒂娅不得不出声将话题硬拉回来:“你说的中心城区……是不是就是沸金矿井所在的那个区域?” “沸金?啊,对,沸金,都在那——大教堂也在那女王宫也在那,矿井也在那,那矿井可深,得有好几百米深,”老鬼坐到自己的床上,说着说着又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腿,“啊,对了,应该是矿井哪一层传过来的声音,那边的第二水路离矿井还挺近的……我就说,那边的接头人是太紧张了,神神叨叨的……” 老人又开始自言自语起来,但这一次歌蒂娅并没有出声打断——她已经陷入思索中。 她回忆起了自己最初来到寒霜的情况,回忆起了自己在这里使用的第一具躯体——一个在沸金矿井中失足坠亡的工人,落入矿井最底层,最后被搜索人员带上来的却是一个由“原素”构成的赝品。 而现在,老鬼又提到在中心城区潜伏的“接头人”曾听到第二水路的管道中传来古怪的声音,听上去就好像有东西在里面涌动一——中心城区的第二水路,和沸金矿井里的某一层离得很近。 考虑到它们都是半个世纪前女王时代遗留下来的“古董”,歌蒂娅甚至怀疑二者不只是“很近”的关系。 说不定那些管道都是互通的! 她迅速将这个线索记下,紧接着又问道:“从这里有办法直接前往中心城区的地下吗?你们和接头人平常是怎么见面的?” “从这里?那可不行,中间有一条路是全黑的,早就被污染了,其他路也都塌了,得从地上,但地上现在到处都是叛军的爪牙,要很小心……”老鬼念叨着但突然间又喊叫起来,“女王卫队!叛军来了,快把竖井炸毁!” 老人突然从床上站了起来,紧张万分地四处张望着,就好像叛军下一秒便会进攻到这个地方,但突然他又停了下来,目光落在爱丽丝身上。 “噢,我搞错了,女王安然无恙啊……” 爱丽丝顿时有些慌乱,赶紧摆手:“我……我不是女王啊……” 歌蒂娅目光深沉,看向站在床铺旁边的老人,后者却又恍惚起来,几秒种后才有些呆滞地看着爱丽丝:“姑娘,你是谁啊?” “老鬼你是真的老糊涂了——这都不光是当年吸多了毒烟的问题,是你眼神都出问题了!”就在这时,尼莫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这诡异的一刻,这位线人先生带着歉意向歌蒂娅点头,“抱歉,老鬼虽然平常就有点神神叨叨,但今天看样子格外严重,他可能是太久没跟外人打过交道了,见到你们有点兴奋,就把当年的事情都记混乱了。” “……没关系。”歌蒂娅淡淡说道,目光慢慢从那老人身上收回。 她并不是很在意老人到底是否真的从伪装过后的爱丽丝身上看出了寒霜女王的影子——是浑噩头脑中的短暂清醒?是看破了这层伪装?还是单纯的记忆混乱?这都不重要。 如果这疯疯癫癫的老人真的从爱丽丝身上看到了寒霜女王的一点点幻影,并因此在心中感受到片刻安宁,那也是好事。 而就在这时,尼莫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皱了皱眉:“奇怪,乌鸦怎么这时候还没回来?” “乌鸦?他去检查北部走廊了,”老鬼摆了摆手,“那家伙可是个磨磨蹭蹭的人,哪次不是要在外面晃悠半天才回来。” 尼莫紧锁的眉头却一点都没有舒展开:“……不对,哪怕是再磨蹭,他这时候也该回来了,那边灯光经常故障,他的提灯可坚持不了这么长时间……老鬼,他什么时候走的?” “两三个小时?”老鬼想了想,好像也有点严肃起来,“这么一说,似乎真的离开了挺长时间。” “我有点不好的预感,乌鸦在水路深处待的时间太长了,”尼莫的语气终于有些凝重,并抬头看向了歌蒂娅几人,“我得去找找他。” 第三百五十六章 一段记录 本应结束巡查返回据点的人员迟迟不归,让尼莫感到了一丝不安。 “我们一起去吧,”歌蒂娅见状主动开口,正好她也想在这废弃又神秘的“第二水路”走走看看,看这寒霜女王留下的古老遗产中是否隐藏着某些秘密,“多个人多个照应。” 尼莫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前这位身材高挑、时不时带给人沉重压力的“传说船长”一眼。 坦白说,直到现在他仍然有种云里雾里的不真切感——传说中的“歌蒂娅船长”自亚空间返回,这件事他确实是听说过的,毕竟前不久海雾号还因为这件事专门出了趟“远门”,但歌蒂娅船长直接站在自己面前那可就是另一层的惊悚了,属于是自己跑到墓园说给去世的祖父听,老人家都会从棺材里蹦出来让自己闭嘴的等级——可它真的发生了。 然而就这么短暂接触了一会之后,他却发现这位“歌蒂娅船长”也不像传说里的那么可怕。 她有理智,能交谈,待人礼貌——身边还跟着好几个“助手”,而且这些助手看上去都不像是被什么邪恶魔法控制的傀儡。 现在,她甚至主动提出愿意帮忙。 这让尼莫一时间有点无措,不过很快他便点了点头——比起分析自己顶头上司的老妈有什么脾气,这时候迟迟未归的乌鸦才是耽误不得的事情。 “我也跟着,”老鬼的声音此刻也传了过来,老人来到附近的置物架旁,在那堆乱七八糟的“破烂”里面翻找了一下,找出可以挂在胸口的安全油灯和一根撬棍,又从另一个架子上找到了绳索挂在身上,便迈步走向门口,“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下面的路线——如果那小子真的是在某个岔路口迷了路,你们就需要老年人的智慧了。” 显然,这位时而糊涂时而明白的老人此刻状态又好起来了。 歌蒂娅没说什么,只是示意尼莫在前带路,于是一行人便离开了管理员的小,又穿过之前那个宽敞的“交叉路口”,开始沿着一条向北延伸的下水道支路去寻找尼莫手下那个迟迟未归的部下。 而当越过那个交叉点,逐渐深入到这“第二水路”的深处之后,歌蒂娅才愈发意识到这究竟是一项多么庞大的工程——以及五十年前寒霜女王统治下的城邦到底强盛到了什么程度。 入目之处,墙壁坚固,走廊高耸,所谓的“下水道”几乎就像一座宏伟的地底宫殿,纵横交错的联通结构显然不只是排水所用,更可能具备军事、避难甚至构筑地下工厂的考量,而在那些宽阔的走廊上空,又可看到管道设施纵横交错,尽管其中有不少都因长期废弃而严重锈蚀甚至断裂、脱落,但仍可令人联想到其建造之初的规模有多么壮观。 走廊两侧,则偶尔可看到巨大管道的开口和已经锈迹斑斑的格栅,两侧地面排水道中早已干涸——由于整个地下水路的使用时间都很短暂,再加上废弃多年,这里面除了一些陈腐的霉味之外,倒是没什么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 走在这样不可思议的地下设施中,哪怕是见多识广的莫里斯都忍不住啧啧赞叹,可在赞叹之余,这位老学者又突然生出一些疑惑来。 “即便是为了城邦百年之后的发展考量……建造这么个庞大的地下设施也有点夸张了吧?”他不由得开口说道,“普兰德的下水道系统就已经算得上先进了,但和这里比起来还是显得逊色不少——更何况这还是五十年前建起来的,当年寒霜真的需要这么庞大的‘第二水路’吗?” “女王有自己的考量,她的判断向来是正确的,”走在前面的老鬼听到了莫里斯的疑问,立刻说道,“陛下她是天生的灵能者,总能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甚至能看到城邦的未来——她依靠这种判断让寒霜强盛起来,我们也相信她规划的这些东西总能派上用处。” 歌蒂娅的眉头突然一皱。 “天生的灵能者?”她看向那个背着绳索、拎着撬棍的老人,“你是说,寒霜女王能在一定程度上预言未来?” “她说她不能,但我们都相信她能——否则怎么解释她做出的那些不可思议的判断?”老人转过头,一脸笃定地说道,“反正女王具备超凡感应是肯定的,我们那个时候的人都知道这一点。” 歌蒂娅看向一旁的莫里斯,后者此刻脸上也若有所思,并压低声音说道:“历史上对寒霜女王的记载并不多,因为大部分资料都在那场叛乱中遗失或被刻意隐藏、篡改了,但就我所知的部分,并无‘女王是天生灵能者’或‘女王具备预言能力’的记录,资料上只说她极为聪慧,且拥有灵活的政治手腕。” 歌蒂娅听着,默默看了老老实实跟在自己身旁的爱丽丝一眼。 一点都不聪慧,且压根不知道什么是政治手腕——她甚至还没学会拼写这个单词。 爱丽丝注意到了船长小姐的视线,立刻扭过头,眼角笑的都弯了起来。 “……资料记载也有疏漏的时候,尤其是叛军肯定会刻意隐瞒许多东西,我倒是愿意相信当年的寒霜女王确实具备某些特异之处,”歌蒂娅收回目光,一边在脑海里擦除爱丽丝那憨憨的笑容一边随口说道,“只是眼前这庞大的‘第二水路’……她当年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要建造起这么个不可思议的玩意儿……” 没有人能回答歌蒂娅的问题,而就在这时,凡娜突然注意到了远处的某些异样。 “那边有人倒在地上!”她指着远方提醒道。 所有人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有一个身穿蓝色外套的身影正倒卧在地。一行人飞快地跑了过去,尼莫伸手将那个倒在地上的人翻过身来,一张苍白的面孔随之映入众人视线。 “……是乌鸦,”尼莫脸上的表情一瞬间格外难看,接着一拳砸在旁边地上,“他X的!” 凡娜则在那已经死去的年轻人身旁蹲下身子,她似乎发现了这具尸体不对劲的地方,一番检查之后突然皱起眉:“他是……淹死的?” “……淹死?”旁边的莫里斯闻言一惊,随后便发现了那尸体湿漉漉的外套以及皮肤不正常的肿胀泡水痕迹,但他环视四周,却只看到附近干燥的地面——仅有的水痕就在“乌鸦”的身子底下。 凡娜又凑近一些,仔细检查片刻后抬起头:“海水的气息——是在海里被淹死的。” “这里可没有海水,哪怕是附近的地下河,那也是淡水,”老鬼这时候也从后面跟了上来,在看到已经死去的乌鸦之后,他脸上本就纵横交错的皱纹顿时更加拧巴到一块,“可怜的小伙子,他肯定是被叛军抓到了,被人溺死之后又抛尸到这儿……” “叛军不叛军的倒不一定,抛尸倒是有可能,”莫里斯表情严肃,“这里显然不是案发现场……嗯?” 他似乎突然发现了什么,便伸手在“乌鸦”的外套口袋里摸索了一下,一张同样被水完全浸湿的纸便被他掏了出来——这张纸之前有一小角露在外面,引起了他的注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集中在那张纸上。 莫里斯捏着这张因为浸水而格外脆弱的纸,小心翼翼地把它展开。 纸上有字——尽管已经被水泡的模模糊糊,但还没有完全散掉。 借着老鬼带来的油灯的额外照明,歌蒂娅辨认着纸上的信息,可那上面的内容却让人一头雾水,它是没头没尾的几段话—— “……遗落诸王们的会议开了又开,最初的计划便定下了,灰烬里的人多数都得了庇护,要在光与热里站起来…… “……可诸王们又发生了争执,他们看到有一个氏族躲在阴影里…… “那被遗弃的,他们的血肉会在光里融化,他们无法从新生的世界得到赐福,这氏族的王便来到遗落诸王的会议上,要求也给他们同等的庇护,但他们所要的,对灰烬中的其他人而言却是万万有害的,遗落诸王便不能答应他们,他们便被遗弃了。 “他们到了阴影里,在黑暗的地方把自己囚禁起来,却又无法完全死去,他们呼号,苦苦寻着故土的庇护,却求而不得,于是他们便更往黑暗中遁去——他们本是不喜黑暗的,但唯有黑暗,能让他们免了受这世间的毒害,他们便在黑暗中长长久久地住下去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赝品 纸上的内容没头没尾,仿佛隐藏着些似是而非的隐喻,细细看下来却只让人感觉诡异,哪怕是莫里斯这样博闻广识的大学者,把那些字句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也没能看出丝毫端倪。 遗落诸王是什么?被遗弃的氏族是什么?灰烬中的人和那些段落中反复提起的“庇护”又是什么? 歌蒂娅紧皱着眉,目光扫过那些被水浸泡而稍微晕染开的墨迹,这上面记录的某些字词让她隐有联想,却难以组成什么连贯的思路,她只隐隐约约觉得……这好像并不是单纯的疯言疯语,那仿佛宗教记载一般的段落中,似乎在讲述一些跟如今这“深海时代”有关的东西。 亦或者,是深海时代之前的事情。“这是乌鸦的字迹吗?”凡娜突然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尼莫。 “是他的笔迹,”尼莫蹲下来辨认了一番,很肯定地点头说道,“他在句子末尾的时候总是把最后一笔拉长,这毛病别人没有。” “他信仰什么?”凡娜又问道,“在正教的信仰之外,他接触过别的什么精神指引吗?不一定是异端信仰——秘密结社和学术隐修会这样的灰色社团也算。” “他是个虔诚的死亡之神信徒,从小就是,除了巴托克的教堂之外,就没见他去过别的什么集会,”乌鸦一边思索一边说着,“至于结社和学术隐修会之类的东西……那就更不可能了,他那脑子哪能参与到这种事情里?下城区公立高中都要补习三年才能毕业的家伙,他就是想参加那些隐修会人家也得要啊!” “……虔诚的正教信徒,从未接触过除正神信仰之外的其他精神指引……这就有意思了,”凡娜看着莫里斯手中的纸张,曲起手指抵着下巴若有所思,“这上面的记叙方式明显带有古典城邦时代或更早期黑暗时代的影子,而且是典型的‘圣书体’,这种东西不是一个连公立高中毕业都勉强的人可以凭空想象出来的——而且‘乌鸦’还把它贴身放着,这说明他对这张纸上的东西十分在意。” 歌蒂娅没有说话,她一直在默默思考,这时候突然反应过来:“所以,这东西有可能是他从什么地方抄下来的。” “抄下来的?”尼莫愣了一下,紧接着也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乌鸦可能误入了某个地方,这纸上的东西……是他在那里抄录下来的‘线索’?” “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抄录的这些东西是何意义,但这是他在那里所看到的最可疑、最值得关注的信息,“歌蒂娅慢慢点了点头,“而不幸的是,他或许正是在抄录这些东西的时候引来了杀身之祸。” “误入了某个地方……”凡娜慢慢站起身,双手抱在胸前,在思考中说道,“那这個地方对‘乌鸦’而言一定是完全陌生的,且环境或许相当诡异,以至于当事人短时间内无法判断自己身处何地,而只能匆忙将自己眼前所见的东西记录下来充当线索,另一方面,他可能在抄录之后不久就被发现并杀害了,因而没来得及探索周围——否则他将有机会记录下更多的特征信息,来描述自己所见的环境。” 说着,她又低头看了一眼那被溺毙的遗体,眉头微皱。 “他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又是怎么被送回来的?一具湿漉漉的尸体,搬运过来的时候必然会留下痕迹才对……” 尼莫抬起头,环视着四周。 干燥的下水道走廊里,看不到任何拖拽尸体曾留下的痕迹。 “或许我们该沿着乌鸦平常巡视的路线深入找找,他在误入那个地方之前可能留下过痕迹,“莫里斯说道,抬头看向前方的走廊深处,“他平常是往这个方向走吗?” “是的,”尼莫点了点头,“这条走廊通往上城区方向,但中间有一段路的照明不稳定,偶尔被黑暗笼罩,虽然短时间黑暗不会有太大问题,但仍有可能出现些……不太好的东西,所以需要时常巡视,及时发现那些刚刚滋生出来的阴影。” “那就过去看看吧,尽早去或许还能发现线索,”歌蒂娅点了点头,“如果那边真有什么东西跑出来了,正好一并解决掉。” 无人反对。 一行人暂时告别了乌鸦的遗体,准备向着下水道走廊更深处探索,而在越过那年轻人的遗体前,尼莫和老鬼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来。 “在这里等着我们,我们回来接你。”尼莫说道。 老鬼则弯下腰,不知道从哪摸出一块三角形的护身符,塞在乌鸦胸口:“别乱跑,小子。” 歌蒂娅默默看着这一幕,等待尼莫和老鬼完成道别,才转身带着队伍向前走去。 “我们回去之后会告诉安娜莉丝船长这里发生的事情,”在路上,凡娜突然说道,“那年轻人不会不明不白的死去。” “谢谢,”尼莫低声说道,他的情绪显然不好,低沉与失落萦绕不去,“那小子……这辈子其实也没干成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他这次被安娜莉丝船长和歌蒂娅船长记住了,大概也算是一种荣耀吧。” “他有家人吗?”莫里斯也打破了沉默,轻声问道。 “家人?早就没了,他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十几岁的时候从孤儿院出来,就跟着我当了学徒,”尼莫摇了摇头,“听孤儿院院长说,那小子是从路上捡回来的,街角的一个垃圾桶里,刚捡回来的时候从头到脚真的只有一只乌鸦那么长……” “弃婴,”老鬼嘟哝着,声音中仿佛带着怒气,“女王还在的时候,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遗弃婴儿那是要关到牢里去的!结果现在的人都堕落到可以把孩子扔进垃圾桶了……那小子命也是大,他刚从孤儿院来我们这儿的时候可瘦弱得很,十几岁了跟个猴似的,我那时候成天担心他过个冬就会得了风寒死掉,不过他还是活下来了……活下来…” 老人突然停了下来,好像有点卡壳,随后情绪低落地摇着头:“到底还是没活下来。” 队伍中的气氛格外低沉,连向来迟钝的爱丽丝都感觉到了这压抑的气氛,她困惑地抬头四处看着,最后犹豫着来到了老鬼身边,似乎是想要安慰老人:“你……别伤心啊。” 老鬼抬起头,看着戴着假发与面纱的爱丽丝愣了一下,紧接着使劲抽了下鼻子:“女王,这事儿您得管啊……” 爱丽丝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老人。 但很快,她的尴尬无措便被打破——队伍突然停了下来。 前方的走廊笼罩在昏暗的光照中,两盏似乎有些故障的瓦斯灯镶嵌在墙壁上,勉强发出的光芒几乎无法完全驱散深处的黑暗,凡娜则抬头注视着那光暗交界处的地面,表情一点点严肃起来。 “那边……倒着一个人。” 她嗓音低沉地说道。 一个看上去略显瘦弱的身影倒在走廊边缘的导水槽旁边,一动不动,因气流不畅而昏暗微弱的瓦斯灯散发出些许辉光,照在那眼熟的蓝色厚实外套上。 一行人来到了那倒地的尸体旁,而在看到对方的面容之后,歌蒂娅心中却无丝毫意外——是乌鸦。 然而和早有所料的歌蒂娅几人不同,尼莫和老鬼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唯有惊愕,甚至一丝丝惊恐。 “乌鸦?!”尼莫的声音都带着些许颤抖,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人,整个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这……这怎么……” “是赝品。”歌蒂娅冷静地打断了尼莫的惊呼,仅从第一眼,她便确认了眼前这具躯体是“原素”形成的赝品——因为在这“尸体”的周围,已经开始有少量黑色的粘稠物质出现,显然其崩解过程已经开始。 赝品之间似乎也是有差异的,虽然同样是由“原素”形成,但有的赝品可以在城邦里活动十天半个月之久,有的却在运到墓园的时候就发生了崩解,而眼前这个“赝品”……它的崩解速度似乎更快。 从乌鸦失踪到现在,满打满算也只有几个小时而已。 歌蒂娅脑海中飞快地思考着—— 如果乌鸦真的是误入了某个危险又诡异的地方——比如湮灭教徒的巢穴——并且在那里抄录下来了那份可疑的“圣书体记叙”,那么针对他的复制……应该也是在那里开始的。而现在,他的复制体就倒在这个区域,在他经常巡逻的地方。 方向找对了。 或许,复制体的源头就在这附近! 第三百五十八章 尽头 赝品。 在从歌蒂娅等人口中得知了什么是“赝品”,以及最近城邦中不知已经出现了多少赝品,甚至其侵蚀和认知干扰特性有可能已经覆盖了大片地区之后,尼莫·威尔金斯的脸上浮现出了无法掩盖的惊惧。 甚至就连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老鬼,都感受到了这怪诞现象背后的恐怖——他不断念叨着女王和女王卫队,脸上流露着焦躁不安的样子,过了许久才安静下来。 而在这之后,尼莫感受到的便是愤怒。 他不能接受跟随自己多年的“乌鸦”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更不能接受后者就这么被搞出了一个复制品,而且这个复制品就躺在自己面前,这显然是对死者的一种侮辱。 “这件事背后有湮灭教徒的影子,现在城里的守卫者们应该已经开始大范围搜捕,估计很快就会有些进展,”歌蒂娅注意到了尼莫的情绪变化,开口说道,“不过即便找到那些湮灭教徒恐怕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藏在那些邪教徒身后的,才是源头。” “藏在那些邪教徒身后的东西?”尼莫从恼怒的情绪中一下子惊醒,似乎突然联想到了什么,“他们身后……难不成这件事还涉及到神明级别的存在?” 回答他的是一旁的凡娜:“从深海之下源源不断地涌出复制品,甚至连五十年前的寒霜女王都未能解决这番危机——你觉得这种事是一群邪教徒就能搞出来的?” “有线索表明这件事已经涉及到了幽邃圣主,”莫里斯接着开口,“祂的力量,甚至一部分肢体,可能已经出现在现实世界——但具体情况你就不要问了。” 指向神明的信息,普通人接触多了可不是好事。尼莫从这位老学者的语气中听出了淡淡的警告意味,他立刻清醒过来,用力点了点头:“我明白……我不会问了。” 他可不希望因为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就在半夜做梦的时候被幽邃圣主的一根触须在梦境中勒死。 凡娜则弯下腰来,检查着地上“乌鸦”的尸体。 这赝品栩栩如生,至少从外表上,它现在还保持着和正主几乎完全一样的外观,只有其边缘部分,污浊的黑色“泥浆”正在一点点地渗出,看上去崩解过程才刚刚开始。 这也是歌蒂娅第一次从旁观视角看到赝品从完整到崩解的过程,这情报对她而言也弥足珍贵。 她伸出手,翻了翻“乌鸦”外套的口袋——之前那张抄录着神秘“圣书体记叙”文字的纸就放在这个口袋里。 口袋里面是空的,而且内部同样正在逐渐崩解。 凡娜伸出手,空气中的水汽迅速凝结成冰刃,一柄匕首在她手中出现,她用这临时形成的匕首挑开了“乌鸦”胸口附近的衣服,发现衣服内层呈怪异的絮状,相互粘连的纤维、团块模糊在一起,和更深处的血肉皮肤结构呈现出融合状态。 “那张纸没有被复制下来……复制体内部呈现出典型的错乱状态……没有血液……”歌蒂娅自言自语着,又伸手想要触碰旁边地面上那些正在缓缓蠕动的黑色泥浆物质,却看到后者突然收缩了一下,就像有生命一般朝旁边褪去,“……这些东西还没有固化,但蠕动速度正在放缓。” 她慢慢站了起来,轻声叹了口气:“没什么可检查的了,净化掉以除后患吧。凡娜,你们退开一些。” 凡娜一听,赶紧往旁边退了好几步,同时拉着仍然不明所以的爱丽丝也往后退去,一并后退的还有莫里斯老先生。尼莫和老鬼见状也跟着往后退——虽然他们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凡娜他们会突然这么紧张。 然后他们就知道了。 一簇幽绿的火焰突然浮现在歌蒂娅脚下,紧接着,那火焰便仿佛嗅到了猎物的掠食者般猛扑向不远处的“赝品”——烈焰腾空,超凡柴薪焚烧时的噼啪声连续响起,那诡异黑色泥浆形成的尸骸几乎瞬间便被焚烧成了一片灰烬,而在火焰燃烧的同时,周围墙壁上的瓦斯灯、老鬼和尼莫随身携带的提灯也都仿佛染上了一层幽绿! 整个过程其实只持续了不到几秒钟,尼莫却已经出了一层的冷汗——在那火焰腾空而起的时候,莫大的惊惧弥漫了他的身心,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在那火焰面前共鸣、自燃起来,以至于当那火焰消失的时候,他甚至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歌蒂娅转过头,看着几乎躲到了走廊另一侧墙角的几个人:“烧完了……你们躲那么远干什么?稍微退开两步不就行了?” “我对这玩意儿有心理阴影。”凡娜特直白地说道。 歌蒂娅:“……” 她尴尬地站了一会,才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向走廊更深处走去:“走吧,看看前面还有什么东西。” 几人迈步跟上了歌蒂娅,尼莫则心有余悸地看着那个走在最前方的高挑身影,走了几步之后才回头看向跟在自己身旁的老鬼:“你说……安娜莉丝船长会不会也很害怕他她的母亲?” 老鬼却仿佛没有听到似的,只是迈着步子,有点走神一般抬头看着前面,直到尼莫忍不住又叫了他两声,他才突然没头没尾地嘀咕了一句:“那火……我是见过的……” 尼莫顿时怔了一下:“见过?你说你见过刚才那样的火焰?你在哪见过的?” 老鬼却又不回答了,他身上挂着绳索,手里抓着撬棍,就跟梦游一样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紧接着却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边追上走在前面的歌蒂娅和爱丽丝一边嘟嘟囔囔:“女王在前面呢,赶紧走,赶紧走……” 尼莫看着老鬼的背影,抓了抓头发,不由得嘟哝一句:“好吧,又犯病了……” 过了不知多久,队伍再一次停了下来。 前面没路了。 一片坍塌的巨石和半熔融的钢铁残骸堆积在一起,将前方的道路彻底堵死——而且看上去已经堵了半个世纪。 “这就是这条走廊的末端了,”尼莫指着前面的坍塌区域说道,“这是当年女王卫队撤退时候炸毁的,整个坍塌区域恐怕有几百米,不可能有人通过。” “这就走到头了……可我们一路上什么都没发现……”凡娜忍不住皱了皱眉,回头看着队伍来时的方向,“甚至也没发现那‘赝品’移动留下的痕迹。” 歌蒂娅则没说话,她来到了那片坍塌的废墟前,仔细观察着这些堆叠的石块、水泥与钢铁,眉头紧皱,不发一语。 爱丽丝见状,不由得凑过来:“您在找什么啊?” “可能存在的缝隙或孔道,”歌蒂娅随口说道,“人过不来,泥浆一样的流体却可以通过很小的孔渗过去。” “您怀疑……那个赝品是先以流体‘原素’的形态渗过了这片坍塌区,又在走廊那边凝聚成人形倒下的?”莫里斯迅速明白了歌蒂娅的意思,然而在脑海中想象出的画面却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听上去……可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歌蒂娅没有说话,她向后退了两步,又仰起头,看着已经被完全封堵起来的走廊尽头。 这里确实没有任何痕迹。 走来的一路上,都看不到任何异常的痕迹。 那赝品……到底是怎么出现在走廊的?“乌鸦”之前又到底是去了什么地方,他又是怎么过去的? …… 苍茫无尽的无垠海上,起了一层稀薄的雾气。 一艘有着漂亮白色船身的蒸汽船在薄雾中航行着,船首穿透了漂浮在周围海面上的雾气,船尾留下层层叠叠的细浪尾迹。 劳伦斯船长披着一身厚外套来到甲板上,有些出神地眺望着远方薄雾弥漫的大海,以及雾中隐约起伏的海平线和冰山剪影。 现在是白天,太阳正高悬天际,然而阳光既没有驱散海上的薄雾,也没有驱散海风中的寒意,他只感觉那股寒凉一点点透过外套,像要往骨头里钻一般逐渐渗透进来——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整个身体都在渐渐浸泡进冰冷的海水里。 “北方的温度……对我这个在中部海域出生长大的老年人可真不够友好。” 劳伦斯忍不住嘀咕着。 他的大副格斯从旁边走了过来,这是个身材高瘦的中年人,褐色短发微微卷曲,在听到船长的嘀咕之后,他便笑了起来:“冷冽海总是这样的天气——雾比其他地方都多,而且有时候白天都会起雾,空气中弥漫着寒意,城邦里还有突如其来的降雪……都让外地人很难适应。” “原本还打算在寒霜多待些时日,现在看来,完成必要的工作之后还是赶紧回去吧,在这地方待久了非得病不可,”劳伦斯船长摇了摇头,“雾气影响越来越大了,一小时后要重新确认一下航向。” 大副立刻点点头:“是,船长,我一会就去安排。” 劳伦斯嗯了一声,接着又问道:“给寒霜那边发的信号有回应么?” “还没有,”大副答道,“不过也是正常情况,北方城邦的港口工作效率一向如此——等再靠近一些吧,他们总得回应我们的入港申请。” 第三百五十九章 观星 白橡木号仍旧在薄雾中前行着,蒸汽核心输出的澎湃动力驱动了它那庞大而高效的推进系统,令它快速穿过这片被雾气覆盖的海域。 天色不知何时变暗了一点,海面上的冷风令人更加不适,劳伦斯紧了紧大衣,觉得今天在甲板上吹风的时间已经够久,便转身回到了舰桥里。 一位穿着黑底银边蓝纹长袍的年轻牧师正在机器旁祝祷,并微微摇晃手中的熏香炉,令烟雾萦绕在几个控制台上,在见到船长之后,他停了下来,礼貌地对劳伦斯点头致意。 他是这趟航行的随船牧师詹森,劳伦斯与这位年轻的神官并不相熟——事实上,大部分承接“异常物品”运输任务的船长都要经常面对陌生的神职者,他们船上的牧师由城邦教堂直接指派并频繁更替,一个随船牧师通常只会跟着船只完成两到三次航行任务,而这种替换制度当然也是为了安全考虑。 毕竟,执行危险品运输的船只不可避免地会受到超凡力量的影响,而作为全船的“超凡屏障”,随船牧师将承担几乎所有的超凡干涉所带来的压力,这其中包括船上物品带来的污染,也包括船上成员在航行过程中产生的精神压力——甚至每一个船员晚上做的梦所产生的现实影响,都将反馈在牧师每天的祝祷和仪式里。 随船牧师也是凡人,长期在特定的超凡影响下承受压力,便会不可避免地被同化、影响,数次远洋航行之后,他们便会失去对超凡污染的敏锐感应,甚至可能成为亚空间入侵的裂隙,所以通常情况下,随船行动的牧师在一段时间后就必须返回岸上,在特定的教堂中进行一段时间的净化和灵性重塑,随后他们中的大部分可以恢复,便被安排到其他船上继续担任随船牧师,而有一些留下了精神隐患的,便只能远离大海,余 生作为陆地上的神官,继续为教会服务。 因此某种意义上,这些可敬的牧师……也是航海中的消耗品。 但话又说回来……谁又不是航海中的消耗品呢? “詹森先生,机器情况如何?”劳伦斯对眼前的年轻牧师点点头,关心地询问道。 “运转良好,船长先生,”年轻牧师说道,嗓音很平和,“我刚才去了下层的机械舱,整个动力系统和蒸汽管道都一切正常。” 劳伦斯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与这位年轻牧师随意交谈了几句,便来到舰桥前方的宽阔窗口前,望着外面的景象。 甲板上灰蒙蒙的,外面的天色有些暗,天空中笼罩着混沌模糊的云团,弥漫的光漂浮在云层间,有气无力地洒落到海面——天色不怎么好,但这里离寒霜已经不远,应该不至于在抵达城邦之前被风暴之类的糟糕情况困住。劳伦斯突然皱了皱眉,看向坐在不远处一个控制台前的船员:“寒霜那边还是没有回应我们的信号吗?” “没有,”负责监听电报系统的船员摇了摇头,他头上戴着耳机,一只手抓着铅笔,面前的一台小机器上则亮着橘黄色的灯光,“也没有收到信号的反馈——但是从位置上,我们已经到可以跟寒霜港口直接联系的距离了。” “……不太对劲,”老船长终于感觉到了一丝不安,他又抬头看向远方,表情渐渐凝重,“这个时间,这个位置,我们应该可以看到寒霜的海岸线了……” 他突然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大副:“航线确认过了吗?” “刚刚确认过,我们的位置没错。” 劳伦斯皱着眉,片刻之后,他突然轻吸口气:“我亲自再去确认一趟,准备一下观星室。”听到船长的话,大副显然犹豫了一下,但在他开口之前,那位年轻的随船牧师詹森便走了过来,对劳伦斯说道:“船长,您这个年纪已经不太适合进观星室了……” 劳伦斯转头看了年轻的牧师一眼,并没说话。 他知道对方的意思——进入观星室是需要承受一定污染的,源自幽邃和灵界夹层的光影会对人的心智造成压力,而作为一个已经在无垠海漂泊了大半辈子的老船长,他的心智早已不像年轻时那么正常、完整,在观察群星的过程中就很可能迷失自己。 但在很多时候,又只有上了年纪的船长才有足够的经验,能够从星光的细微变化中看到船只偏航的蛛丝马迹——这一点是那些心智健壮的年轻导航员做不到的。 “我尽快完成,”对视了几秒后,劳伦斯终于开口,表情很认真,“我怀疑船已经偏航了,但观星室那边存在失准,我有校准经验。”确认了劳伦斯的坚定态度,随船牧师也只能叹了口气,向旁边退开:“……您是船长,船长就是船上的法律——我为您准备防护。” 劳伦斯点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船首的方向。 在预期能够看到寒霜海岸线的方向上,仍然只有苍茫无尽的大海,以及无边无际的薄雾。 他收回视线,走向通往观星室的通道。 离开舰桥,穿过一条走廊,踏上一道向白橡木号下层延伸的楼梯,中间通过几个连接舱段和几扇门之后,便是观星室所在的位置。 在船舱的最底层。 劳伦斯站在门前,随船牧师詹森开始忙碌起来,这位年轻的神职者为熏香炉中添加了特制的香料与圣油,一边念诵着晦涩难懂的经文,一边摇晃手中的锁链,令熏香的气息渐渐弥漫在劳伦斯周围,随后又取出了一柄描绘着诸多风暴符文的仪式小刀,用它划过劳伦斯面前的空气,以象征着风暴女神葛莫娜的庇护降临此地。 白橡木号的导航员已经闻讯赶了过来,这是个脸色略显苍白的年轻人,他显得有些不安,看到船长要亲自进入观星室确认航线之后,他紧张的几乎要揪掉衣服上的扣子。 “放松点,”劳伦斯注意到了导航员的反应,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反过来安慰着这年轻人,“不一定是你的错,灵界和幽邃充满不可捉摸的变化,灵界透镜也不总是可靠的,星相偏移属于正常情况——你经验不足,这很正常。” “我……我反复确认过的,我们的航线没问题,”年轻导航员下意识说着,“但……” 劳伦斯摆摆手:“我会搞明白是怎么回事的。” “船长,祝福已经完成了,”随船牧师的声音就在此时从旁响起,“您可以进入观星室了——但请记住,不要停留太久,不要注视太久,十五分钟后,如果您还没有出来,我会进去找您。” “十分钟就足够了。”劳伦斯整理了一下衣服,表情平静地说道。 随后他轻轻舒了口气,迈步来到那扇描绘着风暴符文、镶嵌着圣银丝线的金属大门前,推门而入。 一间灯光昏暗的舱室映入眼帘。 劳伦斯随手关上身后的金属门,大致确认了一下观星室内的情况。 这房间没有窗户,那扇金属门是唯一的出入途径,整个房间中没有任何多余的设施,唯一的陈设,便是放在房间中央的、直径约一米的圆柱形装置。 它看上去像一个祭台,其圆柱台座周围却又分布着大量曲柄、连杆与镜面装置,它的旁边有一个可供人站立的小台面,那是给导航员留的位置,而在那圆柱装置的顶部,则是一个向内凹陷的透明部件。 那是一个水晶透镜,被一组十分复杂的连杆支架撑起,水晶透镜呈碗状,其内部看上去空无一物——但当视线聚焦在上面时,又仿佛可以看到透镜中有波光粼粼。 那波光仿佛盛满了海水。 劳伦斯迈步来到圆柱装置旁的小平台上,目光看向眼前的透镜。 一艘船航行在苍茫的无垠海上,海面上几乎没有任何参照用的标识物品,城邦又是一座座孤岛,一旦与目的地擦肩而过,航行者便会迷失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那么导航便成了一门很重要的学问。 异象001-太阳是一个很好用的天空标识物,利用太阳来确认航船方位当然是导航技巧之一,但天空并不总能看到太阳,而且仅凭太阳,有时候也无法提供足够精准的导航定位,在遇上这种情况的时候,要怎么准确判断出自己是否航行在正确的航线上?答案当然是——看星星。 观星,是现代远洋航行的必备技巧。 劳伦斯低下头,慢慢伏低身子,将整张脸都浸没在那个大型水晶透镜的凹陷结构里。 星星在很深很深的地方——要看到它们,不只需要精巧的设备,更需要健全的心智。 第三百六十章 靠岸 在无垠海上航行的船长们,尤其是使用现代技术进行导航的船长们,对“星星”当然是不陌生的——那凝滞在幽邃深海和灵界之间的广袤星空能够为船只提供极其精准的导航,能够在船只陷入异常海域的情况下仍旧指引出正确的航向,甚至能够指引陷入某些“异象”的迷航者脱离险境,重返现实。 当然,也有其他职业会跟“星空”打交道,学者们会研究它,以期从中破解世界深层的奥秘,占卜师们会观察它,以推测尘世万物的命运轨迹,某些隐秘结社甚至将星空视作知识和启示的来源,他们会用游走在理智边缘的危险方法去窥探星空,以期能够在不堕入幽邃的前提下掌控有关恶魔的秘密——这些危险的结社最后往往沦为幽邃恶魔的食粮,或成为湮灭教徒的潜在“盟友”,因此这些秘密结社往往也是各城邦教会和当局重点打击的对象——但无论如何,与“星空”关系最密切,最频繁使用各种灵界透镜的职业,仍然是无垠海上的船长们。 劳伦斯在这片恶意重重的苍茫大海上漂泊了半辈子,当然了解许多与星空有关的事情,即包括观测星空的方法,也包括要面对的危险性。 他将头深深埋入灵界透镜的凹陷区域——看星星当然要低头,这是常识——随后开始轻声念诵自己所信仰的神明的名字,让这名字与刚才牧师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祝福产生共鸣。 随着神秘的力量逐渐弥漫,自身灵性与信仰逐渐上涨,他首先听到了细微的声响,就仿佛有水正在盆中汇聚,并向着自己靠近——他嗅到了微微腥咸的海水气息,而下一秒,他便感觉自己整张脸都已经浸入水中。 第一次观测星空的新手导航员们很容易在这种时候惊慌失措,“浸水窒息”的错觉会让他们心神动摇,进而让不必要的阴影进入自己头脑,因此新人的第一次观星必须有人在旁辅助,辅助者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要赶在新人导航员变异成一堆蠕动的碎肉之前将其从灵界透镜前拖走,这个“适应”过程往往要持续数周之久。 但这对劳伦斯而言完全不是问题。 他知道那浸没自身的“海水”乃是风暴女神葛莫娜的力量——神不会伤害自己的信徒,现在,他可以睁开眼睛了。 劳伦斯慢慢睁开了眼睛。 漫天星光与无尽黑暗同时充盈在他眼中。 他向下俯瞰,看到黑暗无垠,幽邃深暗的空间无边无尽,空间边缘又有混沌的波光涌动,那是灵界在世界深层的些许投影,而在那黑暗之间,则是无数恒定又密集的点状光芒,它们汇聚成大大小小的团状或絮状结构,有的仿若云团,有的仿若旋涡,有的仿若河流,这无穷无尽的光点壮观地覆盖了老船长的视野,勾勒着某种尚未被凡人认知到的……神秘图景。而在那如恢弘帷幕般的星空深处,在某些光点“群系”之间的缝隙,又可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些有别于黑暗的混沌阴影,它们仿佛是漂浮在星光深处的、呈放射状分布的破碎陆地,相互之间又横亘着暗淡苍白的“河流”,只需望上一眼,便可令人头晕目眩,心神惊惧。 那是比灵界更深的“深处”,是幽邃恶魔的恐怖故土——幽邃深海。 星空是漂浮在幽邃深海和灵界之间的一层帷幕。 劳伦斯谨慎地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要让自己过多地注视幽邃深度,以防引起那些混沌寡智的恶魔的关注,同时集中起精神,开始在星空中寻找自己的位置。 他找到了,一个暗淡的投影,仿佛彷徨无依的灵魂,漂浮在群星中间的某处。 劳伦斯注视着那个投影,仔细甄别了许久,突然忍不住皱起眉头。自身的位置……就在寒霜近海? 老船长心中一凝,开始摸索着移动双手,他摸到了透镜装置侧面的控制杆,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机器,圆柱状机器侧面的许多小型透镜立刻运作起来,开始调整劳伦斯视野中的“星空”的观察角度。 再三确认之后,他发现自己确实就在寒霜近海——早就到了可以目视寒霜本岛的位置。 就在这时,劳伦斯感觉眼前一花。 那片充盈无数点状光芒的星空图景闪烁了一下,突然变得一片漆黑,紧接着又恢复如常。 劳伦斯顿感诧异,本能地想要再度调整控制杆以重设视角,但多年的经验让他硬生生止住了这份本能,并猛然将头抬起。 星空图景闪烁,可能是灵界透镜故障——而不管原因是什么,只要观星过程中出现任何异常现象,都必须立刻脱离注视。这是无数先辈用命总结出来的安全制度。 劳伦斯揉了揉眉心,抬手看了一眼腕上手表,发现时间刚过去几分钟。 他开始检查整个透镜装置,准备在排除故障、确认安全之后再进行一次观测。 但就在他刚要拆开机器外壳的时候,一阵敲门声突然打断了他的动作。 “船长!”大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船长您结束观测了吗?我们收到信号了!” 劳伦斯眉头微微一皱,略作犹豫之后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快步来到门前,打开门之后看到大副正站在门口。 “我们收到寒霜的回复了,”大副先是看了一眼观星室内的情况,大致确认房间里没有异常之后才将目光落在劳伦斯身上,“近海通行许可和入港许可已经下达。” 劳伦斯微微皱着眉头,心中不知为何泛起些许怪异,联想到刚才在观星室里发现的违和之处,他表情严肃地问道:“看到寒霜本岛了吗?” “已经可以目视确认,”大副点点头,“海上的雾散了,我们的航向略有偏移,非常微小的偏移——不过已经重新校正。” 劳伦斯回头看了一眼观星室,表情显得有些凝重。 “船长?”大副终于注意到了老船长神色中的异样,表情跟着紧张起来,“您发现什么了吗?” “观星室刚才有些不对劲……而且根据观测结果,我们应该早就到了寒霜近海,不存在被雾或者航线偏移干扰而看不到寒霜的情况,”劳伦斯低声说道,“你安排机械师检查一下灵界透镜组,看看是不是设备有问题,我上去看看情况。” “是,船长。” 劳伦斯飞快地离开了舱底,沿着楼梯与走廊一路穿过白橡木号的层层舱室,很快便来到了甲板上层。 他没有返回舰桥,而是直接站在船头甲板上观望着远处的情况。 一座大型城邦,就在白橡木号前方,城邦的海岸建筑和港口设施清晰可见,雾已散去,平缓的波浪在海面上缓缓起伏,天空漂浮着浓淡交错的云层,天光自云端洒下,照亮了远处的海面与城邦。 看上去确实是寒霜,没有任何异常。 劳伦斯皱着眉头,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除了云比较多之外,也没有任何异常。 片刻之后,他离开甲板,回到舰桥,而与此同时,守在电报机前的水手也正好收到了寒霜港口发来的又一份欢迎信息。 劳伦斯看着水手记录下来的便条—— “港口开放,欢迎来到寒霜。” 劳伦斯眨了眨眼,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是有点过于紧张了——灵界透镜的小故障再加上之前海上盘踞的雾气放大了他的紧张情绪,其实这里显然一切正常。 “我们靠岸。” “是,船长。” …… 歌蒂娅一行离开了“第二水路”,并在连通第二水路的密道中与尼莫道别。 他们之前在那条坍塌堵死的走廊中搜索了许久,最后并未发现什么线索,既没有找到更多的“泥浆”,也没有找到“泥浆”渗入走廊的孔隙或痕迹。 当然,也没有找到“乌鸦”曾迷途进入的那个神秘地方。 线索似乎断了。 “歌蒂娅女士,我和老鬼会好好安葬乌鸦,请转告安娜莉丝船长,乌鸦像一个真正的战士那样死去——他是海雾舰队值得自豪的一员。”在秘密通道中,尼莫摘下头上的帽子,在歌蒂娅面前微微弯腰说道。 “我会告诉他的,”歌蒂娅看着眼前的“线人”先生,语气格外郑重地说道,“另外,这件事的调查并没有结束。” 尼莫抬起头,迎着歌蒂娅的目光。 “乌鸦留下了很重要的信息,他绝对去过某个地方,那‘赝品’也不可能是凭空出现在第二水路中的,”歌蒂娅慢慢说道,“我会调查下去的,必要的情况下——我会查遍这座城邦的一砖一瓦,一草一土。” 第三百六十一章 无踪 尼莫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心悸。 在这一刻,他仿佛感觉到眼前这令人畏惧的“幽灵船长”所做出的的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承诺,而是在向他陈述一个……已经在未来的某一天成型的“既定事实”。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知道自己在这一刻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怀着某种连他自己都不好描述的敬畏开口:“诚如您所说。” 歌蒂娅点了点头,接着又仿若无意地移动视线,看向了站在不远处,正靠在墙上好像发呆的老鬼。 这位老人此刻没有再念叨什么寒霜女王的字眼,也没有神神叨叨地嘀咕第二水路、叛军之类的事情,他只是在那里发着呆,好像精神正游荡在某个已经快被人遗忘的时空里。 在老人混沌的记忆中……寒霜女王仍然统治着这个地方吗? 歌蒂娅收回了目光,叫上同样在旁边神游天外的爱丽丝,带着凡娜与莫里斯一同向着密道的出口走去。 没过多久,他们便回到了地表,离开“金笛”酒馆之后,来到了寒霜城邦人来人往的街头。 夕阳正渐渐靠近远方的建筑顶,辉煌神秘的双重符文圆环恰好接触到上城区几座尖塔的边缘,从视觉上,就仿佛凡人铸起的尖塔撑起了束缚太阳的锁链,令那日轮悬挂在城市上空一般。 黄昏将至,宵禁时间快到了,由于更加严格的宵禁命令,所有人都在匆匆忙忙地返回家里或最近的“入夜庇护所”,而在行色匆匆的人流中,仍然闲庭信步的歌蒂娅一行人显得颇为另类。但并没有多少目光留意到他们身上,大家都忙得很。 “您对这件事怎么看?”凡娜来到歌蒂娅身旁,压低声音说道——由于身高几乎一致,她可以凑得很近。 歌蒂娅不动声色:“你是说那‘赝品’的来源?” “它像是凭空出现的——我和莫里斯各自的探查方式都无法找到对应的痕迹,就连您都没能发现线索,”凡娜轻轻点头,“而我们一直认为,即便是这些诡异的‘赝品’,它们也要通过‘正常’一些的方式才能移动位置,要有个来源,也要有个移动的过程……” 歌蒂娅脚步放缓了些,微微侧头:“你想说,那些赝品或许有某种空间性质的‘力量’,能够让它们无视现实维度的阻隔,直接出现在特定地方?” “这是我的怀疑。” 歌蒂娅不置可否,过了几秒钟她才突然说道:“我跟你讲过爱丽丝第一次到船上时的事情么?” “没有,”凡娜眨眨眼,“她最初到船上时发生什么了吗?” “人偶灵柩会不断回到失乡号上——我把她扔到海中三次,她和她的木箱便回到船上三次,”歌蒂娅不紧不慢地说着,“你猜她是怎么回来的?” 凡娜想了想,不太肯定地说道:“依靠……诅咒的力量?异常099的某种‘回归性异能’?也是空间性质的力量吗?” “不,她划着棺材板回来的,划的非常快,”歌蒂娅语气平静地说道,“然后用很大的力气直接沿着船尾外壳爬上来——因为划太快了,开头两次我都没抓到她,第三次才逮个正着。” 凡娜:“……” 这位年轻审判官跟旁边的莫里斯同时转过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目光看着正在东张西望的人偶小姐,后者注意到视线,转过头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我不排除那些‘赝品’会通过某种类似空间传送的方式直接出现在城邦里,但从逻辑上,如果它们真的能直接传送到城里,‘海燕号’又为什么非要一路从外海开过来,而不是直接出现在港口中?”歌蒂娅淡淡说道,“我更倾向于赝品仍然需要正常的移动方式,而下水道里的那个赝品之所以看上去像是‘凭空出现’的,很可能只是因为我们忽略了什么,就像正常人根本想不到一个诅咒人偶反复‘回归’的真实原因是她划水很快,力气也很大。” 说到这她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更有可能,乌鸦‘误入’的那个地方,也是由于这种‘忽略’,” 一旁始终没吭声的莫里斯突然反应过来:“某种存在但无法被观察到的‘通道’?或者一个会不定期打开的‘裂隙’?” “不好说,但这件事跟那些邪教徒肯定脱不开干系,”歌蒂娅说道,“乌鸦带回来的那张纸上记录的东西让我很在意,它们看上去不全是神神叨叨的‘异端思想’,倒更像是在用某种现代人无法理解的语句来描述曾经发生过的事实,而这种‘记录’……向来很合那些邪教徒的胃口。 “或许真的该把阿狗和雪莉带过来了——幽邃恶魔的眼睛,或许可以在现实之外的维度里发现些什么。” …… 一股灰色的风席卷着吹入了港口防务办公室的大门,守门人阿加莎的身影从灰风中迈步走出。 办公桌后的李斯特上校抬起头,看着出现在自己办公室里的守门人小姐:“您这次连通报都省了。” “抱歉,毕竟紧急时刻,”阿加莎说着,突然注意到了李斯特脸上那两个浓浓的黑眼圈,“……您昨晚没睡?” “没睡的人不止我一个,”李斯特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们一整个晚上都在尝试破解海雾舰队发来的神秘信号,几位密码学家和数学家都快要拎着椅子打起来了——我头一次知道儒雅的学者们争吵起来也是会问候他人亲属的。” 阿加莎沉默了一下,眼神似乎有些怪异,片刻后开口道:“回头大教堂可能会从你这里‘借’几位学者,正是密码学和数学领域的。” 李斯特一愣:“为什么?” 阿加莎面无表情(半数表情被绷带挡住了):“……破解另一位恶味存在留给我们的恶味秘密。” “好吧,看样子你们的烦心事不比我少,”李斯特叹了口气,接着振作了一下精神,“说正事吧,您突然造访是想了解什么?” “关于城邦的封锁情况,”阿加莎说道,“原本大教堂不该过问城邦的防务问题,但现在情况特殊,我实在放心不下。” “我理解,”李斯特点了点头,“请放心,整个寒霜如今已经完全封锁起来——哪怕真有没封锁到位的地方,有那么庞大的海雾舰队在近海集结,也不可能再有人敢随便进出了。我们已经临时冻结了所有出港许可,并告知周围城邦以及外海上的船只远离寒霜,迄今收到的所有入港申请也都驳回了。” “很好,这样至少不会让问题更大,”阿加莎轻轻呼了口气,“匕首岛那边呢?” “仍然在封锁状态,直到大教堂方面给出更进一步的‘专业建议’,”李斯特说着,表情略显凝重,“昨天为止,那座岛仍然在不断传回‘一切正常’的定期回报,哪怕城邦方面已经停止对岛上的物资供应,同时掐断了所有的通信回应,那边也没有任何别的反应。” “别放松警惕,海燕号事件证明了那座岛上的污染有主动向城邦转移的倾向……那‘东西’不会就这么老老实实安静下来的,”阿加莎严肃说道,“大教堂已经在准备一支由死誓者和苦修士组成的部队,但强力圣物的启封尚需一些时间。” 李斯特点了点头,接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在他开口之前,一阵脚步声便突然从走廊方向传来,打断了他的动作。 一名港区士兵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李斯特抬起头,看着脸上略带匆忙之色的士兵:“发生什么事了?” 士兵站直身体,语速飞快地汇报道:“报告长官,一艘预定要在寒霜停靠的船没有按时出现。” “没有按时出现?没头没尾的,”李斯特皱了皱眉,“现在城邦周边所有航线已经封锁了,当然不会有船靠岸。” “报告长官,不是没有靠岸——是压根没有出现!”士兵赶紧解释道,“那艘船本来应该在今天到达,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向它发送城邦封锁的通告,但它迟迟没有联络,我们刚刚又联系了冷港那边,冷港确认那艘船之前在他们那边正常完成了补给检查——但在靠近寒霜近海之后,它就再无音讯了!” 听到这里,李斯特的表情终于严肃起来,他轻轻吸了口气,从办公桌后站起身:“那艘船叫什么名字?” “白橡木号!” 第三百六十二章 “沉岛” 阿加莎上前一步,语气严肃地开口:“那艘‘未能抵达的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始发港口普兰德,中间在伦萨补给过一次,再然后是冷港,”前来报告情况的士兵立刻说道,“寒霜是它的最后一站——直到在冷港补给的时候,那艘船的情况都是一切正常。” “该死的……”李斯特上校用力按着自己的额头,情绪显然非常不妙,“我们自己现在都一脑门子麻烦……还有一艘船在即将抵达寒霜的时候失踪了……现在哪里有精力去管城邦外面的事情……” 阿加莎注视着眼前的防务指挥官,语气格外凝重:“但就像你说的那样,上校先生,它是在即将抵达寒霜的时候失踪的——所以不能排除它也是受到了某种超凡异象的影响。” 李斯特抬起头:“您的意思是……” “寒霜正处于被某种超凡力量侵染的状态,城邦内异常案件频出,海燕号事件证明这种‘异样’并不只局限在本岛,现在又有一艘白橡木号在近海边缘失踪,我有理由怀疑,一个规模远超我们想象的‘异象’正在覆盖整个寒霜地区——不仅在我们脚下的土地上,更包括了周边很大一片海域。” 李斯特双手撑着桌子,几秒种后突然抬起头:“要扩大封锁范围,并对所有临近城邦发出警告——寒霜的污染正在外溢,物理上的封锁很可能没有效果。” 说到这他突然停了下来,咬了咬牙,似乎非常犹豫,阿加莎当然注意到了这一幕:“你还有何顾虑,上校先生?” “……我们恐怕不得不和那个女海盗谈谈,”李斯特面色阴沉地说道,“虽然我个人非常非常不希望这么干。” “你是说……安娜莉丝·斯卡蕾特?”阿加莎的语气也微微有了变化——尽管身为城邦的“守门人”,她终究也是个土生土长的寒霜人,也是从小听着有关海雾舰队的惊悚故事长大的,“再不睡觉安娜莉丝船长就会趁着起大雾的时候把你抓走”是每一个五十岁以下的寒霜人印象最深刻的童年回忆,阿加莎也不例外,“你认为她会接受我们的谈判?” “不一定是谈判,但至少需要一次交谈,”李斯特抬起眼皮,注视着眼前的守门人,“那个女人在一个最敏感的时间点来到了这里,但又到现在都没有做出更进一步的举动,我一度怀疑她和城内外出现的那些‘赝品’有所牵连,但现在看来,她更像是在单纯地封锁这片区域——就像我们正在做的那样。我们得派人和她谈谈,起码搞明白她想干什么。” “……传说中,她是个冷酷而疯狂的受诅之人,呼吸就像冷冽海上的风一样冰冷,目光亦可以令海面冻结,”阿加莎轻声说道,“谁能充当这个‘使者’?” “那些传说夸大其词,稍有门道的人其实都能打听到,海雾舰队与冷冽海上的许多势力都有相对正常的交流渠道,那所谓的‘海雾风险投资公司’甚至在冷港设置了一个‘办公室’——那个女海盗只不过是对寒霜格外冷酷罢了,”李斯特轻轻叹了口气,“使者的问题会解决的,城邦的军人中从不缺乏勇敢者,而且……” 他突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向窗外某个方向。 “阿加莎女士,您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阿加莎皱了皱眉,同样抬头看向窗外,而几乎同一时间,她也听到了某种遥远又低沉的奇怪声响。 那听上去就好像一种持续性的嗡鸣,却不是她所知的、自然界中会出现的任何一种声音。 那是匕首岛的方向。 寒霜近海区域,一艘有着白色舰身、三座主炮,悬挂着女王旗帜的钢铁战舰正在缓缓巡航,一名身材矮壮的船长正站在船头,用望远镜观望着远方的情况——他穿着半个世纪前的女王卫队制服,腹部却有个骇人的、可以直接看到对面的空洞,那破损处的衣物碎片如同浸泡在海水中般于空气中缓缓飘浮着,偶尔凭空浮现出一连串的气泡。 他是海雾舰队的一员,是强大战舰“海乌鸦号”的船长,尼克森。 他眺望着远方那座有着曲折海岸的小岛。 而在那个方向的海面上,还可以看到一些逡巡的小小黑影。 那些是寒霜城邦的海军舰艇——他们在另一个方向上执行着对匕首岛的封锁任务,与此同时,也在谨慎地观察着海乌鸦号以及附近其他海雾舰船的一举一动。 “那些船还真挺烦人的,”一名水手从旁边溜达过来,在身材矮壮的船长尼克森身旁说道,“能朝他们开两炮打个招呼幺?” “不能,除非你想被安娜莉丝将军塞进机械舱里搅拌二十四小时,”尼克森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们不是来跟寒霜人打仗的——用将军女士的话说,我们现在跟他们暂时站在同一边。” “好吧,”水手耸了耸肩膀,“他们在封锁匕首岛的另一侧,我们在封锁这一边,倒是‘合作’的不赖,但如果那些家伙晕了头,真要靠近过来,可就不怪我们火炮走火了吧?” “如果走火,你会第一个被发射过去,”尼克森回头看了自己的部下一眼,随后目光又转向远处那座小岛,“匕首岛……啧,我还记得当年我还在那上面站过岗呢。” “那时候它还有沸金可以开采,岛上甚至有个镇子,”水手感叹道,“唉,好日子一去不返喽。” 尼克森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突然间,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 一种奇特的嗡嗡声……传入了他耳中。 “那是什么动静?”旁边的水手也立刻反应过来,脸上带着紧张的表情,“是那些寒霜人弄出来的吗?” “不知道,但寒霜的那些船没有可疑举动……”尼克森立刻举起望远镜,“他们好像也不知道……等等,匕首岛在晃动!” 他突然拿开望远镜,错愕地望着远方的海面。 一片朦朦胧胧的雾正在从匕首岛的方向升起,低沉的嗡嗡声从那里传来,就像要钻进人的思维般搅动着他的头脑,他看到那座岛仿佛活了,其边缘在蔓延出一根根朦胧的触腕,触腕在雾气中升腾蠕动,一遍遍搅动着四周的海与雾,而岛屿本身则在一点点下降,其表面无数的巨大阴影如巨人起身般出现在雾中。 尼克森怔了一下,又赶紧拿起望远镜,想要再仔细观察一下那座岛上的情况。 然而就在他刚要这么做的时候,一阵如雷鸣般的巨响却突然从那片升腾薄雾的海域传来,紧接着,是无数声密集响起的爆炸——烟雾在岛屿上升腾,与周围的海雾融为一体,闪光和冲天而起的火焰哪怕不用望远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匕首岛被引爆了——岛屿上所有的设施都在爆炸,所有的“终极安全手段”都指向同一个答案:二十二号流程,硝化甘油炸药。 尼克森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紧接着,眼前所见的景象又一次超出了他的想象。 匕首岛在下沉,就像一艘被炸穿了船体的战舰那样,在一连串的爆炸中飞快地下沉着。 “岛在下沉?”部下惊愕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这位已经在船上服役了大半个世纪的水手从未见过如此奇景,“寒霜人……把匕首岛炸沉了!?他们能炸沉一座岛?!” “胡说八道!世界上没有这种炸药——岛 怎么可能被‘炸’沉?!”尼克森立刻本能地呵斥着,但眼前所见的景象却让它后面的话又 咽了回去:匕首岛真的沉了下去,而且下沉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甚至快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前一分钟,他还能看到那座岛有三分之二留在海面上,一分钟后,整座岛便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山头,再过了几秒钟……那座岛已经完全消失在海面上了。 薄雾消散了,冷冽海上再看不到匕首岛的踪影。 “连旋涡都没出现……” 尼克森船长用力咽了口口水,难以置信地嘀咕着。 远方的海面仍然平静,一座岛屿的下沉理论上会引发恐怖的大漩涡,其规模将足以吞噬这世界上最大的舰船,然而事实上……根本没有任何旋涡出现。 就仿佛……那座岛不是下沉,而是融化在了海水中。 第三百六十三章 玛莎 “啪!” 手中的文件被拍在桌上,李斯特猛然间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事实上他几乎是跳起来的——这位港区防务指挥官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部下:“你再说一遍?!你说匕首岛怎么了?!” “匕首岛……匕首岛它消失了!”前来传递消息的士兵说话都有些结巴,显然即便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战士,他在这种情况下都难以控制自己的状态,“就在刚才,我们观察到匕首岛上发生了一连串的爆炸,疑似是岛上最后残存的人引爆了各处设施……随后附近海面上执行警戒任务的舰队便眼睁睁看着那座岛飞快下沉并消失在海面上……” “那些舰队没有受到影响?”李斯特立刻皱了皱眉,感觉有哪不对。 “没有,”士兵摇了摇头,“匕首岛下沉过程中几乎没有引起海面变化,前方回报说……那座岛就好像是悄无声息地融化在海水中一样。” 李斯特的脸色变得格外可怕,他沉默了几秒钟,抬头看向仍然站在办公室里的守门人:“阿加莎女士,在您的认知中,有什么已知的神术、奇迹或超凡物品可以造成这种现象吗?” “没有,”阿加莎不假思索地摇头,“这种规模的异常变化已经超出了法术范畴,而更应该归为神迹——或某种异象。” “……不管怎样,我们麻烦大了,调查工作尚未开始,匕首岛上的情况尚未明了,那座岛便整个消失在海上,市政厅不会喜欢这个消息的,”李斯特眉头紧锁,用手指敲着桌面,紧接着又好像想起什么,猛然抬头看向士兵,“对了,海雾舰队那边有什么反应?” “他们还在老位置,没有跨过近海警戒线,”士兵立刻答道,“但在匕首岛消失之后,他们有两艘快船曾短暂靠近那片海域一——停留了大概十几分钟,便又飞快地返回了。” “听上去像是在观察情况……看样子这件事也在他们预料之外,”李斯特慢慢说道,“该死的,看样子我们必须跟那个女海盗谈谈了。” “大教堂方面也会采取行动,”阿加莎紧接着说道,“事到如今,对匕首岛的探索计划已无意义,我们会把力量转入对城内进行全面排查。现在守卫者们已经找到一些湮灭教徒的线索和数个可能的集会点,我会亲自带队去解决他们。” “但愿您能有所收获,守门人女士,”李斯特抬起头,看着面前的黑衣女神官,“事情正在失控,我们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超凡领域的协助,而大教堂方面的调查进展已经很缓慢了。” “我们将全力以赴。” 阿加莎轻轻点了点头,随后提起手杖,在地板上轻轻顿了两下,伴随着杖端敲击地面的声音,她的身影骤然化作一股灰风,随后直接盘旋着沉入了地板上凭空出现的一道苍白裂隙中。 李斯特看着阿加莎消失的地方,在那道裂隙闭合之后,他才叹了口气,重重坐回到椅子上,同时对那名士兵吩咐道:“出去把门关上。” 接下来,他该尽快写一份送往市政厅的“迅件”,来好好解释解释发生在城邦家门口的邪门事情了。 …… 城邦港口的工作人员正在引导着船只靠岸,那些身穿黑色或蓝色制服的人站在水泥浇筑的码头上,在冷冽的风中各自做着事情,彼此之间并不怎么交流,显得沉默且忙碌。 而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又可看到其他几艘正在停泊的船只,那些船似乎是早就停靠在这里的,船上只能看到少数人员在活动,它们的装卸或补给作业已经结束,或许正在等待下一步的离港手续。 码头区更远的地方,则可以看到通往城区的主干道——宽阔的道路延伸向远方的高耸建筑,道路两旁的瓦斯灯尚未点亮,但由于时间已经临近夜晚,道路上并看不到多少行人的身影,只能偶尔看到一些马车,匆匆忙忙地驶过逐渐昏暗下来的道路。 劳伦斯站在甲板边缘,眺望着远方的城邦建筑。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到寒霜,但距上一次造访也有了些年头,久远的时光阻隔再加上上了年纪之后记忆力的衰退,让他已经记不清楚这座城市当年的模样,现在看着远处那些在黄昏中伫立的尖顶与塔楼,他只觉得格外陌生。 但不管怎么说,白橡木号总算是在这座城邦平安停靠了——尽管这一路上天色都显得格外糟糕,可终究没遇上风暴之类的可怕情况。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老船长回过头,看到是自己的大副。 “检查快结束了,”大副说道,“大家让我来问一下,今天能不能进城?这一路过来,大家可在船上憋坏了。” 劳伦斯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尽管世界之创尚未显现,但天空仅存的余晖也已经暗淡到快要消散,他便皱着眉摇了摇头:“太晚了,入夜之后城区宵禁,现在下船也没什么可去的地方,都老老实实在船上待着吧——等会我自己去港口事务局办一下剩余的手续,明天早上其他人再上岸活动吧。” “好,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大副笑了起来,紧接着又随口问了一句,“不过您就一个人去?要不要派两个人陪着?” “不用,我都看见港口办公室的大门了一——就在码头旁边,”劳伦斯摆了摆手,抬手指着岸上不远的一处灯火,“你们注意在港口的检查人员离开之后再把船上的所有仓库都检查一遍,尤其是保存圣物的底舱和几个封印间,以防有哪个粗心大意的家伙触动了设置。” “是,船长。” 大副离去了,劳伦斯在夜风中轻轻吸了口气,北方海域的冷冽寒风涌入肺中,让他激灵一下子清醒了点。 随后这位老船长摇了摇头,又稍稍抱怨了一下这里的糟糕气候,便迈步走向不远处的楼梯。 一个身影正站在楼梯口,抱着胳膊站在灯光交错的昏暗中,平静地看着劳伦斯。 劳伦斯有些迟疑地停了下来,辨认片刻之后才犹豫着开口:“……玛莎?你怎么也在这儿?” “如果我是你,这时候就不该有多余的疑问,而是立刻启程离开这里,”双手抱胸的女航海家注视着眼前的老船长,语气中带着无奈,“你的警惕心降低了,劳伦斯。” “玛莎,我……”劳伦斯下意识地上前半步,他依稀觉得好像有哪不对,却又被千言万语堵住喉头,只能迟钝地向前伸出手去,“我有点想你……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玛莎却没有回答他,这位女航海家只是投来平静的目光,视线却仿佛聚焦在一个更远的地方,在轻柔的海风与细浪声中,她慢慢哼唱起来—— “升帆了,升帆了,离家的水手继续向前…… “风浪中,喧闹中,我们离死亡只差一层木板。 “收起角帆,张开主帆,放开缆绳,抓紧船舷——我们已经来到大海中间……” 玛莎的声音渐渐低沉,她终于停了下来,视线聚焦到劳伦斯身上,用一种仿佛自言自语般的轻声说道:“劳伦斯,小心,你来到大海中间了。” 劳伦斯突然吸了口气,寒冷的气流让他的头脑为之一振,紧接着,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慌忙将手伸向胸口,飞快却又忙乱地在口袋里掏摸着。 玛莎迈开脚步,慢慢向他走来。 “劳伦斯,你怎么这么老了?”女航海家向前伸出手,嗓音沙哑中带着一丝柔和,她看上去仍然年轻,尽管脸上带着些许海上生活带来的风霜,却还和劳伦斯记忆中的一样漂亮,“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是吗?你不再年轻了……我也一样……” “玛莎……”劳伦斯喉头蠕动着,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就要触摸到那个小瓶子了,却又几次错过。 他几乎能闻到玛莎身上的气味——那熟悉的气息,带着一点点柠檬味道,那是她最喜欢的香气。 他摸到那个小瓶子了。 “玛莎……” 他把它拿在手中,脚却像扎了根一样定在甲板上,他看着那记忆中的人向自己伸出手,就像无数次梦中所见的一样,那手带着熟悉的温度,一点点触碰到他的发梢,他又看到那记忆中的人笑了起来,似乎要跟自己述说一段阔别多年的思念…… “玛莎,抱歉。” 劳伦斯攥紧药瓶,将苦涩的药剂倒入口中。 玛莎消失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偷偷离开 玛莎消失了,就仿佛从一开始便不曾存在过。 然而那温暖的触感仍残留在鬓角,略带柠檬香气的气息仍萦绕在鼻间——她似乎从未来过,却也从未离开。 劳伦斯感觉自己的手指有些发抖,他低下头,试了好几次才把那个小小的瓶盖重新盖好,又用了很久才把它重新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哪怕是遇上大风暴的时候,他的心脏也不曾这样跳动过。 理智姗姗来迟,如长梦初醒,他意识到自己刚才曾和疯狂擦肩而过,甚至几乎陷入持续性的妄念状态,对于一个已经在无垠海上漂泊了大半辈子的船长而言,一旦陷入这种状态,那便不可能再找回理智,可他此刻却既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曾直面疯狂的余悸。 他只感觉一种淡漠的悲哀和遗憾。 而这种淡漠的悲哀和遗憾更是一种警兆——这意味着他从内心深处已经不太抵触“疯狂”本身了。 劳伦斯用力吸了口气,尽力将那些纠缠自己理智的念头都甩出脑海,他看了一眼身边,白橡木号就在自己脚下,而这里还有一船的人等着他把他们带回普兰德。 现在可不是陷入疯狂的时候。 “我是真的该退休了……”老船长叹了口气,慢慢迈开脚步,走向眼前的楼梯,但他刚走出几步便突然停了下来,脸上带着些许凝重。 他又回忆起了刚才“玛莎”出现时的情景——尽管他知道这种“回忆”很危险,很有可能导致对方再度出现,他还是忍不住回忆着,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刚才“玛莎”对自己说的一些话非常令人在意:“劳伦斯,小心,你来到大海中间了……” “如果我是你,这时候就不该有多余的疑问,而是立刻启程离开这里……你的警惕心降低了……” 劳伦斯下意识在心中重复着这两句话,尽管明知道刚才那是自己记忆错乱、认知动摇所产生的幻觉,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将这两句话当成了某种警兆——玛莎或许是不存在的,但自己是否在直觉深处感觉到了某种危险?这两句话……是自己的潜意识在提出警告吗? 老船长环视四周,再次认真观察这艘“白橡木号”,入眼所见的一切都很正常,随后他又抬起头,看向旁边的普兰德城邦。 普兰德城邦也一切正常,临近的港口区平静祥和,不远处的城市区域已经开始亮起灯光,更远一些的地方,那座高高的海崖俯瞰着大海,在昏暗的天光下呈现出刚硬有力的轮廓。 可一种淡淡的违和感却升了上来,就像逐渐在心中上涨的潮水般不可阻挡,而伴随着这违和感出现,劳伦斯突然听到耳边传来轻柔的海浪声——就重叠在白橡木号周边的海浪声中,起初他还没有分辨出来,但很快他便意识到这声音是直接在自己脑海中响起的。 海浪声……是警告?是风暴女神葛莫娜的祝福在生效?! 劳伦斯眼神一凝,立刻放弃了前往岸上的打算,猛然转身冲向舰桥方向,寒冷的夜风在他耳边呼啸而过,如刀锋般刺激着他的神经。 “船长?”在舰桥执勤的大副看到劳伦斯突然出现,显得惊愕不已,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来到船长面前,“您不是去岸上……” “情况有变化,”劳伦斯飞快地说道,“我觉得不太对劲……咱们在这里停靠多久了?有人偷偷溜到岸上吗?” “没有,”大副立刻说道,“您已经下令让所有人在船上待着了,大家都还是挺老实的。另外,我们已经在这里停靠几个小时了。” “没有人上岸就好,”劳伦斯飞快地点了点头,接着又看了驾驶台方向一眼,“点燃蒸汽核心,我们离开这个港口。” “啊……啊?”大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离开这个港口?咱们才……” 劳伦斯不等对方说完便打断了他:“这地方不对劲,我说不上来,但我感觉非常糟糕。还记得之前观星室出问题吗?以及更早些时候,我们和寒霜联络不上,从那时候开始,大家的警惕心都降低了,有什么东西……在影响我们所有人。” 他飞快地说着,同时他也知道,自己下达的命令有多么不正常——除了直觉上的一点违和之外,他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自己命令的正确性,而白橡木号刚刚经历了一场远航,不管人还是机器这时候都需要修整,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离港命令如同胡闹。 更何况,离港是需要跟港口方面协调的,不经报备就重燃蒸汽核心是严重的违规操作,他必须为自己的决定承担责任。 可剧烈的警兆在心中跳动,越来越强烈的海浪声在脑海中回响,葛莫娜的祝福在警告他,绝对不要继续跟“港口”方面接触,哪怕多说一句话都不行。 大副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船长,过了将近半分钟,他突然站直了身体,大声说道:“是,船长!” 在船上,船长的话就是法律。 一个神智失常的船长会导致整艘船的人一同陪葬——但在更高的概率下,一个经验丰富的船长会让一船的人从危机中得救。 命令很快被下达至全船,一头雾水的水手们被催促着行动了起来,并且很快便在条件反射般的熟练中做好了重新起航的准备。 新的沸金触媒被插入蒸汽核心,低沉的机械振动声在白橡木号深处苏醒,水手们悄悄解除了船舷上的固定索,并将跳板收回到甲板上,劳伦斯站在舰桥上,透过宽阔的玻璃船认真观察着码头上的动静—— 一些人影在码头上活动,昏暗的瓦斯灯光下,那些身影模模糊糊,显得很不真切,又有一些装卸车辆在稍远一些的地方驶过,在路面上留下又长又浓的投影。 他们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一艘船在夜色下重新点燃了蒸汽核心,更没有什么“东西”突然出现,来拦截正准备偷偷离开的白橡木号。 情况已经比想象的要好了,在劳伦斯最糟糕的猜想中,他甚至担心在蒸汽核心重燃的一瞬间,这周围的海水中便会突然出现成百上千的海怪触腕,把白橡木号直接拖到水里去。 “保持灯火管制,不要鸣响汽笛,”劳伦斯飞快地对旁边的大副说道,接着又迈步来到驾驶台前,亲手接过了舵轮,“我亲自掌舵——锅炉维持高压,随时做好超载准备。” “是,船长。”虽然心中尚有疑惑,但这艘船上的每一个人都毫不犹豫地执行了老船长的命令,劳伦斯能感觉到,自己脚下这艘钢铁巨兽在缓缓活动起来了。 全船维持着灯火管制的状态,水面下的螺旋桨开始转动,白橡木号在渐渐脱离港口,海水被搅动的哗哗声响起,每个人都紧张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都望向旁边那座正笼罩在夜色中的城邦。 劳伦斯感觉手心里都是汗。 但城邦仍然没什么异常反应——哪怕白橡木号的异动已经瞒不住,也不见有人过来检查情况。 他又看向旁边的无线电通讯台,电报机如死亡般沉默着。 理论上,这时候港口事务局应该发来紧急联络了,执勤的港口官员会质问白橡木号突然离港的原因——可是什么都没发生。 这反而坚定了劳伦斯的信心,让他认为自己的判断是没错的。 这地方果然不对劲! 蒸汽核心的动力提升了一级,螺旋桨的转速渐渐提升,白橡木号越来越快地脱离了码头区域,开阔的海面开始出现在舰桥正前方,水面上泛着粼粼波光。 劳伦斯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握紧舵轮:“提升至全速!” …… 一股灰风卷过庭院,在大教堂的前厅中凝聚成型,阿加莎的身影从灰风中迈步走出,她飞快地穿过门廊和大厅,来到城邦主教伊凡所处的“冥思圣堂”中。 死亡之神巴托克的圣像静静伫立在圣堂尽头,那口黑沉沉的棺木在圣像脚下的平台上横放着,棺材的盖子打开了,往常都在棺材中休息的伊凡主教却站在一旁,正抬头看向阿加莎的方向。 这位如同木乃伊般全身缠满绷带,只有一只眼睛暴露在外的主教今天披着一件黑底金边的袍服,手中执着锡杖,在阿加莎靠近之后,他主动开口:“我已经听说了匕首岛的事情。” “看得出来,你要亲自主持会议了,”阿加莎点点头,但又有点担忧,“身体撑得住吗?” 伊凡主教抬起手,在绷带的缝隙间,似乎有灰白色的雾气缓缓飘出。 “身体和意志有一个撑得住就行。” 第三百六十五章 分享秘密的孩子 阿加莎知道,伊凡主教的生命在许多年前就已经临近终点——在那副紧密包覆的绷带下面,其实几乎已经没多少血肉之躯,支撑着他站在这里的,除了巴托克降下的奇迹之外,便只剩下一个顽强的灵魂。 很少有人知道这位主教的身体究竟遭遇了什么,哪怕是身为守门人的阿加莎,也只知道那是发生在很多很多年前的一场“事故”,伊凡主教从不和人谈论那场“事故”的真实情况,包括在她面前。 自然,阿加莎也不会主动去触碰这个秘密。 伊凡主教的心绪则显然十分沉重,他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突然说道:“我们在面临一场危机。” “是的,伊凡主教,”阿加莎点了点头,“我会全力以赴查明真相,捣毁那些湮灭教徒的阴谋。” “不,你不明白,”伊凡主教却摇了摇头,“这次危机的‘真相’可能已经超出了我们的理解和想象,阿加莎,那些邪教徒的活动可能是这场危机的一部分,但绝不是全部,我有一种感觉……” 阿加莎微微皱眉:“一种感觉?” “相似的气息,就像五十年前……那场混乱爆发之前,整座城中都弥漫着和今天十分相仿的气氛,”伊凡主教慢慢说道,“同样看似正常的城邦,却处处透露着诡异莫名的细节,就好像突然生活在一个真假难辨的梦境里,我们偶尔会窥见梦境边缘的可怕景象,凡人可悲的心智却拒绝理解这一切,而导致我们无法窥破近在咫尺的真实……你有这种感觉吗?就好像……扭曲近在眼前,我们却一直闭着眼睛。” “我不理解……”阿加莎有些迟疑,“你的意思是,认知干扰?这种干扰已经影响到了我们的判断?” 伊凡主教却没有回答她,只是在沉默了好几秒钟之后突然提到了一个貌似不相干的话题:“阿加莎,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五十年前‘最后的女王卫队’的事情?有没有跟你提过城邦深处的‘第二水路’?” “第二水路?”阿加莎一怔,脑海中随之浮现出了一些情报,“这个我知道一些,是当初寒霜女王为城邦建造的庞大地下设施的一部分,但随着女王时代的终结,这个未能完工的设施也就废弃了,如今由于坍塌严重且财政压力过大,那里还废弃着——大部分人甚至压根就不知道它的存在。” “是啊,废弃了,也就只有像你这样的守门人或像我这样的老古董还知道它。”伊凡主教摇着头说道。 “‘最后的女王卫队’又是怎么回事?”阿加莎问道,“你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最后的女王卫队,是在起义军攻破女王宫之后仍拒绝投降,并依托城邦地下设施抗争到最后的一支部队,”伊凡主教嗓音低沉,似乎陷入回忆之中,“他们最后的固守地点就是第二水路的入口——在那之后,他们便炸塌了所有的连接井,葬身地底了。而我之所以今天提起这件事……是因为刚才突然回忆起了当初的一个传言。” 阿加莎的眼神顿时认真起来:“一个传言?” “据说……当竖井被炸毁的时候,进攻地下的士兵们曾突然听到了地下深处传来的奇怪声响,在已经完全坍塌的地底,最后的女王卫队突然呼喊起来,就好像在向着什么人发起进攻,”伊凡主教慢慢回忆着,“在那之后的很长时间,都经常有人报告说听到了地下深处传来喊杀冲锋的声音,最终渐渐有了传言,说‘最后的女王卫队’已经变成地底深处的异变军团,他们每日在黑暗中厮杀,满腔怒火沸腾,只等到背叛者建立的新秩序迎来最脆弱的时刻,他们便会从地底倾巢而出,清算当年的旧账……” 阿加莎的神色凝重起来:“新秩序最脆弱的时刻……你刚才说我们在面临一场超出理解的危机,城中弥漫着和五十年前相似的气氛,难道这就是最脆弱的时刻?那支传说中的‘女王卫队’会从地底倾巢而出?你认为这个传说是真的?” “我并不相信这个传说——女王卫队早已全军覆没了,我亲眼见证,即便……”伊凡主教说着,突然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什么,但又摇了摇头,“即便当时有一些幸存者在第二水路中暂时生存下来,他们也不可能活到今天,少数存活在世的后人无法动摇城邦的统治,哪怕我们如今遇上了危机也是一样。” 阿加莎一时间没有说话,沉默了十几秒后才突然开口:“最后的女王卫队‘的传说可能是假的,但寒霜城邦地下存在大规模的不受控区域是真的,你担心的不是五十年前已经消失的女王卫队,而是别的什么东Xz在第二水路?” “我们已经在全城搜索了很长时间,抓到的湮灭教徒虽然不少,但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而且大多数并不具备很强的隐匿技巧——凭他们不可能在城邦里制造那么多的‘赝品’和‘原素污染’,更不可能引发匕首岛的异动,”伊凡主教点了点头“现在看来,我们抓到的那些喽啰更像是从一个大巢穴里‘漏’出来的散兵游勇。如今城邦里大部分区域都被搜索了不止一遍,非要说还有什么地方是没找过的……那恐怕只剩下地底深处了。” 阿加莎沉吟片刻,不太肯定地开口:“但据资料显示第二水路大部分区域都严重坍塌,相互隔绝成了死亡网道,再加上有毒物质污染和大范围的黑暗地带,那下面根本无法生存——湮灭教徒也是活人,除去少部分快要把自己改造成幽邃恶魔的神官之外,大部分湮灭教徒还是需要正常人类的生存环境的……他们怎么可能一直藏在那地方?” “至少应该找找,”伊凡主教慢慢说道,“先从沸金矿井周边的坍塌点开始搜索。” 阿加莎想了想,轻轻点头:“这就需要市政厅予以配合了——防护设备,地下作业机械,专业的工程人员,大教堂可没有这方面的储备。” “我会去交涉的,”伊凡主教点了点头,“需要什么人手和设备,你罗列一下,我有办法给你搞到。” “好,我会在中午之前把单子给你,”阿加莎也不客气,“另外在人员和物资到位之前,我要再好好跟那些已经被抓到的湮灭教徒‘聊聊’,看他们能不能吐露点有用的情报……” …… 夜色消退,天色渐明,异象001开始从城邦边缘升起,辉煌的日轮一点点攀上天空,双重符文圆环扫过了那些高耸的尖塔与顶,阳光带来热量,驱散着一夜积蓄的寒冷。 三号墓园门口,沉重的雕花铁栅栏门吱吱嘎嘎开启,大门扫动地上的积雪,留下两道双翼展开般的弧扇,穿着一身陈旧外套的老看守站在开启的墓园门前,深深吸了口气,看着已经放晴的天空。 天晴了,可不知为何,这晴朗的早晨也未能止住心中的烦躁,老看守看着城市街区的方向,只觉得隐约传入而中的车马声模糊又吵杂,就像昨夜不安分的风声。 连带着,就连此刻的晴朗天空都显得像是假的一样。 他低声抱怨了几句,随后看向墓园前的坡道。 老人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一下,但下一秒,所有的皱纹又都拧巴起来,连同眉头也紧紧皱起。 他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坡道上,正艰难而又动力十足地朝这边走来——在注意到老人的目光之后,那身影还刻意停下来,开心地朝这边摆着手。 老看守板起了脸。 他等着对方走近在安妮开始拍打裤子和靴子上的雪花之后才面色不善地开口:“你又来了——昨天我清静了一天,还以为你终于能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了,今天又来?” “昨天我也想来的,”安妮吐了吐舌头,“但妈妈说昨天路上的积雪实在太多了,要等扫雪车清理了大道之后才能出门……” 说完,她也不等眼前的老人开口,便已经轻车熟路地拿出了一个小包递过去:“饼干!” “……我现在每天都在吃饼干,”老人看了一眼对方递过来的东西,眼皮跳了一下,但还是伸手接过,“代我谢谢贝罗妮女士。” 安妮开心地笑了起来。 “还有什么事?”老看守瞥了一眼面前的女孩,“今天墓园不提供参观。” “没事,就跟您说说话,”安妮笑嘻嘻地说着,“您知道吗?我们家房子里最近住进来几个新客人,您猜是谁?” 十二岁的孩子,实在不擅长按捺心中的秘密。 “我没兴趣知道。”老看守感觉莫名其妙,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房子是你们家的,你们愿意租给谁都可以,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那个身上缠着许多绷带、穿着黑衣服的高个子阿姨哦!”安妮却不在意老人的回应,她的笑容愈发灿烂起来,语气中带着莫名的得意,“就是上次在墓园门口那个……看守爷爷您没事吧?” 第三百六十六章 一桩案件 安妮开开心心地离开了,看上去完全没有怀疑什么——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小孩子。 老看守却久久地站在墓园门口,看着安妮离去的方向,过了不知多久才激灵一下子反应过来,然后手指微微颤抖地摸向胸前口袋,从里面取出一管药剂倒入口中。 他感觉好多了。 “这事儿过于邪门了……得立刻报告大教堂……死亡之神在上……这事儿过于邪门了……” 老人嘟嘟囔囔着,转身飞快地走向了看守小的方向,他进之后关好房门,便径直走向床铺旁边看张看上去陈旧又普通的书桌——打开书桌上的一块盖板之后,下面露出来的却是精巧的管道与阀门,还有按钮和拉手。 几个金属制的胶囊仓静静地躺在管道旁边的格子里。 老人从书桌抽屉中取出信笺,坐下来拿起旁边的钢笔,开始飞快地书写一份报告,随后将报告卷起塞进金属胶囊仓里,接着打开书桌暗格中的管道,把胶囊仓置入凹槽。 “愿巴托克祝福这管道与其中奔涌的气流……愿阀门的运转流畅,不会卡顿、泄压或爆裂——愿分拣投递中心的差分机别出错。” 老人简短地祝祷了一番,便伸手按动了压力管道旁的一个按钮,待暗格中的绿灯亮起之后,才又拉动按钮旁边的拉手。 一种古怪的咕噜声从管道深处传来,听上去像是气流受到了阻塞时的动静,但很快这声音便消失了,压力管道正常运行的嘶嘶声和胶囊装置飞快滑动的声音随之响起。 老人有些在意地看了那管道一眼,嘴里嘟哝着:“……不会是因为信笺上提及了上位存在的事情,影响到了机器吧……” 过了一会,代表“迅件”送达上级分拣中心的两盏绿灯亮了起来,老看守才终于放下心,关上了暗格盖板。 …… 爱丽丝抱着一个大大的纸袋走在街上,好奇地张望着周围的建筑,观察着这座与普兰德截然不同的城市,观察着人们在这座城中的生活。 纸袋里的是她刚刚从街角商店中买回来的东西——一些蔬菜,鸡蛋,还有冻的硬邦邦的黄油和两块羊肉,它们是今天午餐的原料。 爱丽丝已经可以独立去买东西了,尽管并不是很熟练,而且偶尔会搞错要找钱的金额,但她一直在努力学习这一切——每天都在进步,虽然进步的不多。 她微微低下头,一只手抱着纸袋,另一只手从袋子里摸出了一张纸条,确认着纸条上的内容。 那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笔迹写着一些字母,是今天购物的清单,其中一部分内容是她会读写的单词,另一部分则用简单的图画代替——这清单是她自己写的,费了很大功夫。 自己制定每天的菜单,自己规划需要购买的食材,自己写购物清单,自己去商店里买东西——尽量算清楚找零的金额,然后尽量准时回到家里,如果都能做到的话,船长小姐就会很高兴。 爱丽丝也会很高兴。 确认了清单和纸袋里的东西都没问题,人偶小姐满意地收起了纸条,继续向着位于橡木街的临时住处走去。 但就在刚走到一半的时候,一阵从街角传来的骚乱声突然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正看到大约十几个人聚集在一栋看起来颇为陈旧的居民楼旁,一些人在对着楼上指指点点,所有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什么,中间偶尔还听到“那女人疯了”、“可怜人”、“教会都惊动了”之类的字眼。 爱丽丝忍不住放慢了脚步,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停了下来,万分犹豫地看着那个方向。 那是……热闹,船长小姐说不要随便凑热闹,因为如果在人多的地方脑袋掉下来的话,热闹就太大了。 但那边看上去真的很有,而且他们讨论的东西似乎也是船长小姐会感兴的内容。 爱丽丝纠结起来,并在纠结中朝那边挪了挪脚步,又挪了挪。 “我就去看看情况……是帮船长小姐收集情报……这不是随便凑热闹,是很认真地凑热闹……” 爱丽丝把全部智慧都用在了说服自己上,然后她成功了。 一只手按着脑袋,一只手抱着纸袋,人偶小姐很快就凑到了那聚集的人群旁,也跟他们一起抬头看着眼前的居民楼。 和船长临时租住的那栋二层小楼不一样,眼前这座建筑物显得更加陈旧、更加局促,窄小的窗户和外置的瓦斯管道显得拥挤又混乱,似乎是有很多独立的住户都聚集在这座建筑里面。 周围人群的讨论乱七八糟,爱丽丝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旁边人的肩膀,很有礼貌地问道:“请问……这里发生什么事了啊?” 旁边人被吓了一跳,但在看到出声的只是一位戴着面纱的年轻姑娘之后,他便放松下来,抬头指了指上面:“一个女人疯了,非要说自己杀死了自己的丈夫,还想掐死自己的孩子……先是治安官被惊动,现在连教会的人都到了,我看这事小不了。” 他话音刚落,边上便又有一人开口:“话说连教会的人都到了……会不会真是什么不太好的东西?” “……但愿别出大事,”一个妇人在人群中咕哝着,“我可住在他们楼下,真要出事了,我们都没地方去了……” “不管有没有事,今天最好还是去一趟教堂吧,让神父帮忙做个驱邪,小心一些总不错。” 周围的人群又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而且很快又到了爱丽丝不明白的领域,她在这乱糟糟的讨论中有些走神,视线也慢慢飘到了半空。 一根根轻飘飘的线漂浮在她的视野中,还有更多的细线从附近的居民楼里延伸出来,在空气中飘飘荡荡着,就像风中摇晃的发丝,静悄悄地搅动着天空。 爱丽丝突然眨了眨眼睛。 她突然注意到,那些漂浮在城邦上空的线,有一些显得格外虚幻、透明,甚至就像接触不良的电灯一样在闪烁着。 …… 老旧的居民楼中泛着淡淡的霉味儿,陈旧的管道系统不知在哪里有轻微渗漏,滴水声时不时便传入耳中,身着黑衣、拿着手杖与提灯的守卫者们聚集在客厅里,让本就不够宽敞的子愈发显得局促。 一个头发散乱的长发女人窝在沙发角落,仿佛受了惊吓般低着脑袋,偶尔嘟囔着含混不清的句子。 专门有两名黑衣守卫者站在旁边,看守着这个神智失常的女人。 守卫者们正在检查房中残留的线索,他们已经在这里忙碌了两个小时了。 一股灰风就在这时吹过走廊,穿过敞开的大门,打着旋进入了客厅里。 守卫者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向这股灰白色的旋风致敬。 阿加莎的身影从旋涡中迈步走出,目光扫过子。 “现在情况怎样?”她抬起头,看向现场级别最高的一名守卫者。 那位守卫者队长是一名留着黑色齐耳短发的利落女子,面对守门人的询问,她立刻上前一步:“我们在盥洗室的地面上采集到了少量‘泥浆’样本,确认和之前采集到的那些样本一致。” “原素……”阿加莎轻声说道,接着皱了皱眉,“少量样本?有多少?只有那么多?” “大概一个试管的量,”留着短发的女性队长抬手比划了一下,“那就是全部的样本了——我们已经搜查了整座建筑物,只有盥洗室的地面上残留着一点。” 阿加莎沉吟不语,随后转头看向了那个蜷缩在沙发角落的长发女子。 “她就是当事人?” “是的,”小队长点点头,“她租住在这里,我们调查过了,身世清白,此前并无犯罪记录,是附近一家事务所的代理会计,另外,她的丈夫曾在沸金矿井工作——资料显示,三年前已死于矿难。” 沸金矿井……矿难…… 或许是受到最近发生的事情的影响,阿加莎本能地注意到了这几个字眼,接着她定了定神,才来到那仍然不断念念叨叨的女子旁边。 “女士——我是城邦的守门人,你现在安全了,”阿加莎嗓音沉稳地说道,悄然用上了安抚精神的力量,“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沙发上的长发女人听到声音,身上的颤抖突然停了下来,接着又不知含混地咕哝了些什么,她才突然间抬起头来。 一双仍然残留着恐惧和疯狂的眼睛死死盯着阿加莎。 “他回来了,他回来了……我杀了他,我杀了那个怪物……在浴室里!它在浴室里融化了!” 第三百六十七章 遗留的庇护 那双眼睛充着血,里面是压抑不住的疯狂和恐惧,即便是守门人的话语安抚了女人的精神,让她从崩溃边缘清醒过来,也未能完全抚平恐惧在她心智中残留的阴影。 阿加莎见多了这种眼神,因此她只是平静地与之对视着,用目光让女人进一步平静下来之后,她才开口:“你说的‘他’,是指你的丈夫,对吗?他再度回到了家中——但你知道,他在几年前就已经死去了。” 女人双肩剧烈哆嗦了一下,她低下头,抓着自己的头发,仿佛不敢与阿加莎继续对视下去,只是一个劲地重复着:“他回来了……他回来了……但我知道那不是他……” “你……是怎么杀死‘它’的?”阿加莎皱了皱眉,又问道,“你还记得当时的具体经过吗?” 一边说着,她一边伸手从怀里摸出了一支药剂瓶,单手捏开瓶盖之后,瓶中令人心神宁静的香气便静静弥漫开来,逐渐笼罩四周。 守门人的药剂产生了作用,沙发上的长发女人呼吸显得平静了许多,她微微抬起头,目光从头发的缝隙间看着外面,声音很低:“我……我在后面用锤子敲打那东西的后脑,然后那东西就倒了下来,可即便脑袋瘪下去那么大一块,它也没死,反而又挣扎着爬起来,我就把它踢到更里面,然后关上了浴室的门……它在里面敲打,发出吓人的喊叫声,当时是凌晨,它一直喊叫了十分钟才停下……” 女人停了下来,又平复了几秒钟才继续说着:“后来,后来我偷偷打开浴室门缝……那东西就不见了……” 阿加莎轻轻点着头,一边在脑海中还原著事情经过一边又问道:“那‘它’是怎么出现的?你还记得他‘回来’的过程吗?” “我……我不知道,”女人摇着头,语气中带着惊恐,“他……它突然出现在家里!家里的门是锁着的,但我听到客厅里有动静,从卧室出来便看到了那东西……穿着我丈夫当初下葬时的衣服,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身体里面传来腐烂的粘液一样的声音……” 阿加莎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她侧过头,而还不等她开口,一名守卫者便在旁边汇报道:“我们检查过了这处房的出入口,所有门窗都没有破坏痕迹,而且所有窗户都从内反锁。” 门窗紧闭,门锁没有被破坏过,“赝品”直接出现在居民家中。 比起正大光明的“入侵”和“进攻”,这种仿佛凭空出现般的现象……更令她心中警惕陡升。 而且今天这桩案子值得在意的点还不止这些。 阿加莎低下头,看着沙发上的女子。 她还记得在今天之前接触过的那些案例,尤其是壁炉大街42号发现的那件案子——死亡回归的民俗学者和受到严重认知污染而不自知的女学徒,在那样的典型案例中,幸存下来的当事人根本没能分辨出眼前的“赝品”。 但眼前这个女人分辨出来了。 她没有受到认知污染的影响? “女士,”阿加莎开口了,她斟酌着自己的用词,“你是怎么分辨出那个‘怪物’不是你丈夫的?” “这还用问?我的丈夫……他几年前就死了,那东西浑身都不对劲,怎么可能是我的丈夫?”女人有些激动起来,“更何况……更何况那东西还走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指着那个怪物叫爸爸,他……他被那怪物给控制了,一定是被那怪物给控制了,他……” “你认为自己的孩子被怪物控制了,所以掐住他的脖子?”阿加莎眉头一皱,又问道,“你知道自己当时……” “我没有掐他的脖子!我只是想把他拉回来,没有掐他!” 女人完全激动起来,甚至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仿佛要扑向眼前的守门人,而她那双充血的眼睛里再度恢复了之前的恐惧疯狂模样,以至于连理智都似乎蒸发殆尽了——站在附近的守卫者们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想要按住失去理智的可怜女人,但阿加莎的反应更快一步。 守门人提起手杖,轻轻点在女人额头。 后者瞬间昏睡过去。 “她被吓坏了,”那位留着黑色短发的女性队长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对普通人而言实在……” “不,不是单纯的惊吓,是另一种形式的理智污染——她处于暂时疯狂状态,只是保留了交谈的基本能力罢了,”阿加莎摇了摇头,眉头始终紧锁着,“她没有受到认知和记忆干扰的影响,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她显然识别出了那个‘赝品’的本质,但‘看透真相’本身对普通人而言就是一种损伤。” 一边说着,她一边抬起头,环视着这个并不大的居所。 “孩子呢?” “暂时送到安全的地方了——惊吓过度,又经历了短暂窒息,可能无法接受问询。” “嗯,”阿加莎吩咐道,“将这母子暂时分开,做好看护和心理疏导,尤其是那个孩子,好好安慰安慰,如果他们母子有想起任何有价值的情报,第一时间报告我。” “是。” 阿加莎点点头,随后又迈步穿过客厅,来到了那间小小的盥洗室兼浴室里。 淋浴花洒附近的地面上,还可以看到守卫者取证之后留下的标记。 那个赝品曾被关在这个浴室里,但最后……它却只残留了不到一根试管的“样本”。 这很不正常。 赝品本身虽然性质诡异,来历成谜,但起码有一点是明确的:它们也由一定量的实体物质构成,而即便本身崩解,这些实体物质也不会凭空消失掉。 阿加莎眉头微皱,在狭窄的盥洗室里转了两圈,突然,她停了下来,目光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 位于墙角,锈迹斑斑的下水管入口。 她飞快地来到那地漏旁边,用锡制手杖的杖端敲了敲铸铁栅格,俯瞰着那里面黑漆漆的洞口。 下水管内的黑暗不可见底,仿佛掩埋着所有的真相。 “……不会吧……该死!” 阿加莎突然深吸一口气,意识到了一个可能性,而这个可能性让她甚至手脚有些冰凉。 “疏散这座建筑物,所有居民就近转移到街区教堂和公共避难所中,”她飞快地回到客厅,语速极快地下着命令,“去联络街区市政办公室,关闭这座建筑物……不,关闭与这座建筑物相连的所有二级管道,包括污水管和供水管——另外派一队人立即前往最近的污水处理站,检查沉淀池和滤网!” 小队长在听到这一连串的命令之后吃了一惊,但她没有提出任何疑问,服从命令的本能让她立刻绷直了身体:“是!守门人阁下!” 阿加莎下完命令,接着又来到了沙发旁那个昏睡的女人身旁。 这个女人为什么没有受到认知和记忆干扰的影响,而是看透了“赝品”的真相? 哪怕这时候,阿加莎仍然十分在意这件事情。 就在这时,一名此前在其他房间调查线索的守卫者突然跑进了客厅,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守门人阁下!我们发现了这个!” 阿加莎立刻循声望去,看到对方手里捧着的原来是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小型石膏像。 那赫然是寒霜女王的侧身像。 “疯女王的塑像?”房间里立刻有其他守卫者低声说道,“没想到这里还有这东西。” 阿加莎神色严肃,她走上前接过那个大约有十几厘米高的半身侧身像,仔细观察着塑像上的细节。 “……是当年的正品,雕塑底部带有特殊的防伪印记,”她简单判断着,抬起头,“这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一个壁橱深处的暗门里,”发现女王侧身像的守卫者立刻报告道,“里面还发现了女王时代的硬币和纪念册,看样子……是仍然在偷偷怀念寒霜女王的人。” 阿加莎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手中的石膏像。 寒霜女王……哪怕是半个世纪后的今天,城邦里仍然存在偷偷纪念女王的市民,这件事本身其实并不让她惊讶。 那毕竟是个辉煌的年代,那毕竟是一位曾经伟大的女王——区区五十年的时光消磨,尚不足以将女王时代的所有痕迹都从城邦里抹除掉,一些经历过那个时代的老人,以及他们的后人,仍深受其影响。 民间是存在零星的女王支持者的——在五十年前,这种偷摸的纪念行为足以导致绞刑,但在五十年后的今天,这方面的禁令事实上已经宽松了不少,在担任守门人的几年时光里,阿加莎也不止一次听说过这方面的事情。 在大部分情况下,如果只是民间自发的“收藏纪念品”行为,如今的守卫者和治安官们都不会过度追究,有时候甚至会假装没看到,或只是进行口头的警告。 这户人家也只是收藏了一个女王半身像,以及几枚硬币和一本册子罢了,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但联想到这处居所中刚刚发生的异变,阿加莎便忍不住会多想了。 本次事件中的当事人没有受到认知干扰的影响,反而识破了“赝品”的真相,难道……跟这里的女王纪念品有关? 第三百六十八章 偶遇,以及重聚 阿加莎检查了藏匿女王侧身像的那个暗格,确实如部下汇报的那样——只是一个私下里偷偷纪念寒霜女王的地方,并无什么超凡力量残留的痕迹。 她看着那些被搜查出来的东西:石膏像,纪念硬币,手册。 在五十年前,这值得一根绞索。 但那段令所有人神经紧绷的恐怖岁月已经过去了,如今的寒霜当局要考虑城邦长久的稳定和自身的公正形象,不可能因为民间偷偷的纪念行为就大动干戈——现在这种无伤大雅的纪念行为通常只会被警告一番,顶多有些罚款。 而且即便是警告和罚款,也是治安官要考虑的事情——世俗的政令律法,不是大教堂的职责。 “这不是我们该过问的事情,”阿加莎摇了摇头,“把这部分情况整理一下,通知治安当局,让他们负责后续工作。不过这些纪念品我们要带回去检查一下,以防其中……藏着什么东西。” “是。” 又简单安排了一些现场的后续收尾工作之后,阿加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轻轻舒口气。 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她不能继续在这里耽搁了。 “记得随时跟进污水处理中心那边的调查情况,以及监控这片区域的管道系统。”她最后对部下吩咐道,随后便迈步走出了这间子。 外是狭窄的楼道,老旧的楼梯在昏暗的灯光下往前延伸着,旁边有另外两户人家悄悄打开门关注着这边的动静,几双略带惊慌的眼睛在门缝中朝外看着。 阿加莎对那几双眼睛摆了摆手。 “回家去,收拾一下东西,等待指令,这里需要临时疏散——请放心,我们会尽快解决这里的问题,你们之后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撂下这句话之后,阿加莎也没有在意那些住户的后续反应,便迈步走下楼梯,向着一楼的出口走去。 她没有用“灰风”赶路,尽管平日里她很喜欢那么做——可今天她思绪很乱,纷纷扰扰的事情纠缠在脑海中,她觉得自己需要整理一下想法,慢慢走走有助于思考。 同时她也想顺便感知一下这整座建筑物中残留的气息,看是否能观察到其他地方残留的“原素”污染。 就这么若有所思中,她沿着老旧的楼梯走到了出口,来到了居民楼外的空地上。 那股陈腐的霉味儿一下子消散了,清新冷冽的空气让阿加莎的精神为之一振,这甚至让她产生了片刻错觉——就仿佛自己从一处阴暗潮湿的地穴中走了出来,来到阳光下一般。 聚集在居民楼外的人群已经散去,只留下三三两两好奇驻足的路人,在安全距离外指指点点着,而在阿加莎出现之后,那些路人也很快都离去了。 不对,还有人留在这里。 阿加莎皱了皱眉,她看到一个戴着面纱、留着金色长发、怀里抱着大袋子的年轻女子还站在居民楼前的空地上,看上去像在发呆。 “这里封锁了,请勿停留,”阿加莎走上前去,语气略带严肃地提醒着,“你是这里的居民吗?” 戴着面纱的金发女子似乎被吓了一跳,激灵一下子惊醒过来,她扭头看了阿加莎一眼,疑惑地指指自己:“你在跟我说话?” “当然,这里还有谁?”阿加莎皱着眉,不知为何,她总有些在意眼前这个陌生人,尽管她确认自己不认识对方,可又总觉得对方眉眼间的轮廓好像有点眼熟,像是前不久才见过似的,“你是这里的住户?” “啊,不是不是,”爱丽丝赶忙摆了摆手,抬手指着远处,“我住在那边,还挺远呢——这里发生什么事了啊,我听说是有人死了?” “守卫者正在处理此事。”阿加莎随口说道,同时又有些疑惑——对面的金发女子反应有些古怪,难道她没认出来自己这个城邦守门人么? 爱丽丝却没有注意到面前这个穿着黑衣、身上缠着绷带的女子眼神中有什么变化——她只是觉得对方这身打扮真有意思。 跟船长小姐现在的样子很像。 但船长小姐交待过,不要随便评价别人的外表,也不要跟陌生人说太多自己的事情——前者不够礼貌,后者不够谨慎。 爱丽丝还不太能拼写出这两个单词,但她觉得船长小姐说的一定对。 道别的时候到了。 所以她对阿加莎摆了摆手,带着愉快的语气:“那我先走了啊!谢谢你回答我的问题!” 戴着面纱的金发女子就这样离开了,看上去喜气洋洋的,可阿加莎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心中却只感觉古怪。 这人……到底是来干嘛的? 她在这座城邦生活了二十多年,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浑身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简单又开心的气息,说话时的语气毫无戒心,笑起来的样子毫无阴霾。 阿加莎皱了皱眉,紧接着突然愣住了,似乎直到对方离去,她才注意到了刚才的某些异样。 “没有呼吸和心跳……?!” 年轻的守门人猛然抬起头,看向那金发女子离去的方向,下意识地就要追上去,但就在她刚要迈步的时候,一阵急促传来的脚步声却突然打断了她的动作。 一名黑衣守卫跑了过来,手中举着份情报,神色看上去颇为焦急。 “发生什么事?”阿加莎皱着眉,不等对方开口便严肃问道,同时心中又不由自主地念叨了一句——这已经够乱了,可别再出事了。 “三号墓园传来紧急‘迅件’,”黑衣守卫站直身体,语速飞快,“‘神秘访客’的线索,原件在这里。” 阿加莎的呼吸明显停顿了一下,接着一把抢过了对方手中的信纸,两下抖开之后目光飞快地在那些字句间扫过。 这位年轻的守门人沉默下来,整个人仿佛冻结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过了好久都没动静。 黑衣守卫有些担心地看着眼前的顶头上司,几秒种后忍不住开口:“……守门人,这件事……” 阿加莎慢慢转过头,看着部下的眼睛:“如果有个人突然告诉你,某位类似古神的存在以实体降临了城邦,而祂在尘世行走的方式就是去市民帮助中心租了个两层带露台的房子……你会是什么反应?” “……我会找最近的教堂寻求心理疏导,或咨询比较有名的精神医师。”黑衣守卫老老实实说道。 “你说的没错,可遗憾的是我已经是城邦最高级别教堂的代言人,而且精神医师也解决不了古神降临的问题,”阿加莎叹了口气,慢慢收起那张信纸,“每一件事都很重要,每一件事的优先级都要放在最前……唉。” 她抬起头,看向了情报中提及的那个地方——橡木街。 正好是刚才那位没有呼吸和心跳的古怪金发女子离开的方向。 …… 妮娜兴奋地绕着整座房子跑了一圈,然后又钻进了厨房里,研究着那些明显比普兰德的家中要好不少的厨具。 雪莉跟阿狗在一楼的客厅和餐厅到处溜达,装模作样地“视察”着这个地方,偶尔停下来的时候还要对周围的陈设做一番品头论足。 她们两个在失乡号上待了这么久,已经憋坏了。 艾伊则落在不远处的餐桌上,整个身子都被埋在一大堆薯条里——今天是它大啖食粮之日。 歌蒂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一幕——虽然她所有的笑容都被厚厚的绷带挡了起来,但站在她旁边的凡娜莫名地产生了一种感觉……此刻的歌蒂娅船长,眼神竟像个慈祥的老母亲。 凡娜赶紧摇了摇头,把那有些离谱的联想抛到一旁,看向正在房子里跑来跑去的两个姑娘(以及狗子)。 “楼上有一个空房间,是给你们留的,刚才去看了吗?” “看了看了!”妮娜小跑过来,连连点头,“很好啊,比我在普兰德的房间还大一圈呢!” “这地方真不赖哎,”雪莉也跑了过来,脸上笑容格外灿烂,“我要早知道你们在城邦里安顿的这么好,前两天就过来了——船上可无聊啦!每天都没事情做……” 歌蒂娅慢慢转过头:“我每天给你留的作业足够你写三个小时——为什么会无事可做?” 雪莉顿时意识到说错话,瞬间缩起了脖子。 “你替她写的?”歌蒂娅又微微低头,看着正在努力把自己藏在阴影里的阿狗。 阿狗脑袋几乎要缩进脖腔里:“我……我是为了自己多多练习,不辜负您的辛勤教育……” 歌蒂娅笑了起来——她笑出了声,显得十分愉快。 “放松点,我是把你们接过来玩,不是专门要批评你们的,”她摆摆手,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等会爱丽丝就该回来了,距开饭还有至少一个小时,雪莉……去补会作业吧,就从单词本第十六页开始。” 雪莉的悲鸣声,久违地在凡娜与莫里斯耳畔响起。 第三百六十九章 守门人登门拜访 歌蒂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悠闲自得地看着今天早上从街上买来的报纸,偶尔侧过头,看一眼正趴在茶几上愁眉苦脸奋笔疾书的雪莉,以及正趴在雪莉旁边捧着本《城邦近代史简编》全神贯注的阿狗,心中一阵踏实。 在这个陌生又诡异的世界,她终于寻回了一点点熟悉的生活节奏。 另一方面,把阿狗、雪莉和妮娜接过来,也算是实现了她之前寻思许久的一个念头——歌蒂娅船长小课堂终于重新开课了。 她转过头,又看向茶几另一边,妮娜正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那里,认认真真地写着她的寒假作业,莫里斯在旁边监督着,偶尔帮自己的学生纠正一些细节上的错漏。 “你是个尽责的好老师,”歌蒂娅对莫里斯说道,“妮娜很幸运。” “她是个努力的孩子,我不想耽误她的人生,”莫里斯笑了起来,接着又看了一眼雪莉面前摊开的作业本,脸上表情有些微妙,“不过我倒是没想到您也如此擅长……教导别人。” 歌蒂娅眨了眨眼睛:“哦?” “您给雪莉、爱丽丝和阿狗制定的学习计划非常合理,甚至……有一些专业性,”莫里斯语气有点犹豫,“我之前还看到了您给他们准备的试卷,也十分专业,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老先生措辞十分谨慎,他确实有点在意这件事情——在最初得知歌蒂娅兴致勃勃要给船上三个文盲扫盲的时候,他脑海里联想的可不是生词卡、单词本和乘法表,当时他脑袋里第一个浮现出来的画面完全是朝着“邪神眷属聚集在仪祭场中接触禁忌知识”的方向发展的,结果却看到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歌蒂娅船长摸出一堆识字卡片来…… 怎么说呢,虽然现在他多少也有些适应了歌蒂娅船长私下里的平和友好,但一想到这么一位亚空间阴影竟然真的在认真给人上课(还是扫盲课),那股别扭劲还是会不受控制地往上涌。 歌蒂娅当然知道这位老学者是什么意思,但她又没法解释,便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或许我曾有一个当老师的梦呢?” 莫里斯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歌蒂娅则又探头看了一眼雪莉那令人抓心挠肝的笔迹,忍不住叹口气:“可惜这三个‘学生’的学习进度差距过大,实在让人头疼。” 莫里斯想了想,点点头:“确实。我觉得阿狗现在几乎已经能泡在某个图书馆里自学到大学毕业了,可雪莉还在跟常用单词搏斗,爱丽丝……爱丽丝她……” 歌蒂娅又叹了口气:“唉,爱丽丝很努力,可她是爱丽丝。” 船上三个文盲的学习进度跟她最初预想的一点都不一样,她原以为脑子比较好使所以学习进度会快一些的雪莉到现在还是半个文盲,坚定不移的摆烂精神和令人绝望的学习态度是主要原因,爱丽丝倒是比谁都努力,但人偶小姐的脑壳似乎真的不是读书写字的料,结果最后仨文盲里水平最高的竟然成了一只狗——在令人惊讶的勤奋和悟性下,阿狗现在不但能自己读文学作品,甚至会解三元二次方程…… 追逐知识的幽邃猎犬千千万——现在看来就阿狗一个追上了。 平心而论,这是歌蒂娅——或者说周筱整个教师生涯中最大的污点。 就在她心中这么感叹着的时候,出去买菜的爱丽丝终于回来了——比预期的晚了将近二十分钟。 “我回来啦!” 人偶小姐开门进,一边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一边探着头对客厅方向招呼道,随后一眼便看到了正在茶几旁边补作业的学霸、学渣和学狗,脸上顿时露出高兴的模样:“妮娜!雪莉!阿狗!你们来啦?” “上午刚来,已经他妈……已经补半天作业了……”雪莉抬起头,眼泪汪汪的,“船长小姐说让我把单词本十六页往后的所有内容都重新抄写一遍……” “是三遍,”歌蒂娅不紧不慢地在旁边开口,“别不动声色地给自己减了三分之二的任务。” 随后她没管雪莉的后续反应,抬头看向爱丽丝:“怎么这时候才回来?遇上麻烦了?” “啊没有没有!”爱丽丝赶忙摆摆手,“就是遇上热闹……我没有看热闹啊!是遇上事情,我调查来着……” 这人偶着实不会撒谎,也不擅长找借口,三两句话就暴露了回家路上看热闹耽误时间的事实。 “调查?”歌蒂娅略带惊讶地看着爱丽丝,她倒没想着追究爱丽丝“看热闹”的事情,尽管她确实告诫过对方不要在路上乱走,但这也只是小事罢了,她更在意的是……平常呆头呆脑的爱丽丝竟然能一脸认真地说出“调查”这个词来。 哪怕是爱丽丝临时找的借口,她也很在意这人偶调查了点什么东西。 “就附近那条街,有一户人家,说是死人了,教会的人都去了,”爱丽丝立刻开始跟歌蒂娅讲述自己路上的所见所闻,“一个女人,说什么杀了自己的丈夫,然后围观的人还说那家的男主人之前出门什么的……啊对了对了,我还见到一个女人,她穿衣服和您很像哎!也缠着绷带……” 歌蒂娅一愣一愣地听着这个人偶颠三倒了什么事情,紧接着又留意到了对方最后提到的“绷带女人”,她微微皱了皱眉,刚想询问一些细节,却看到不远处正坐在餐桌旁喂鸽子的凡娜突然站了起来。 “陌生人靠近,”凡娜飞快地说道,“是神职者。” 歌蒂娅立刻一摆手,让爱丽丝安静下来并重新戴上面纱,沙发旁边蹲着的阿狗则眨眼间便退回到了阴影中,艾伊拍打着翅膀躲到了附近的柜子上,莫里斯则从沙发上起身,来到门口。 “别紧张,只是来客而已。”歌蒂娅倒是挺淡定,她对有些紧张的凡娜和莫里斯摆了摆手,便淡然地来到门前,随手拉开。 一个身穿黑色长风衣、身上缠着绷带、带着黑色圆礼帽、手执手杖的年轻女人站在门外,正保持着抬起手准备敲门的姿势。 她好像整个人都僵在那了。 歌蒂娅上下打量了这位年轻女士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啊,撞衫了。”她随口说道。 “就是她就是她,”爱丽丝站在歌蒂娅侧后方,这时候看清了门口之人的模样,顿时高兴地凑过来,“我跟您说的那个黑衣女人,买菜回来路上看到的……” 爱丽丝的声音让正处于愣神状态的阿加莎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她脸上肌肉微微抖动,努力了半天才将视线从眼前的高挑身影上移开,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个不久前才见过的、没有呼吸和心跳的金发女子正站在子里,用好奇又高兴的目光看着这边。 她果然在这里。 阿加莎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平复着心跳,轻微的耳鸣声在脑海中渐渐褪去,因突然直视“真理”而导致的视野发黑和重影现象也终于从眼前消散——她终于松了口气,混乱的头脑中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一丝有些僵硬的笑容出现在她脸上:“我……无意打扰,只是来看看情况,您……” “进来吧,”歌蒂娅语气淡然地点点头,向旁边让开了一条路,“天挺冷的,别站在门口说。” 阿加莎怔了一下,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见到这一幕,之前站在旁边没吭声的凡娜忍不住皱了皱眉,上前看着对方:“你在明知这里是什么地方的情况下赶了过来,不会压根没想过开门之后的事情吧?” “理解一点,”莫里斯赶忙在一旁说道,“第一次见到船长小姐之后脑子肯定乱,灵视越高越如此,这姑娘一看就混乱着呢。” 凡娜一听,立即回忆了一下自己在失乡号上的入职经历,觉得老先生说得对。 阿加莎则在凡娜跟莫里斯交谈的时候终于反应过来——她的大脑确实仍然有些混乱,但理智已经重回主导,由于歌蒂娅的有意识收敛,她的心智并未受到太大影响,这时刚一恢复便慌忙点了点头:“抱歉,我有些走神。” 随后她便看了一眼歌蒂娅让开的那条路,略作犹豫之后终于迈出脚步。 她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知道那高挑的身影本质上是一个降临在城邦的、位格极有可能类同古神的不可名状者。 她知道自己迈步踏入了一个“降临地”。 但从门打开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歌蒂娅身后,莫里斯看着那浑身紧绷的年轻女士迈步进,微微侧头对凡娜低声说道:“比你当初强点。” 凡娜低声咕哝:“不怪我,船长小姐第一次‘入梦’的时候太吓人了。” 莫里斯点点头:“那倒也是……” 凡娜又补充道:“不过第二次的时候我就冷静多了。” 歌蒂娅听着这两人在后面嘀嘀咕咕,终于忍不住回过头:“你第二次也没强多少——安静点吧,客人来了。” 第三百七十章 阿加莎懂了 带着紧张与好奇,阿加莎偷偷打量着这个地方。 看上去只是一所普普通通的住宅,家具大多略显陈旧,但被收拾得很干净,房间里的空气也很清新,或许不久前才开窗通过风,厨房方向传来烧水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茶炊的动静。 这不像是一个“降临地”,它完完全全就是一座民宅。 当然,阿加莎一开始就知道这里原本确实就只是一座普通房——直到几天前,它还以待出租房的形式被挂靠在市民帮助中心的登记簿中,她只是想着……既然一位不可名状的访客选择了把这里作为自己的临时居所,那这里多少是不是应该有点特殊之处? 但她什么都没发现。 “喝茶吗?还是要来点咖啡?”歌蒂娅来到了阿加莎身旁,随口问道。 阿加莎猛然间惊醒,讶异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歌蒂娅,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对方说的是什么意思,赶忙摆了摆手:“不……谢谢,我不渴。” “不必拘谨,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歌蒂娅笑了笑,在阿加莎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态度很随和地开口,“让我想想……如果没猜错的话,你应该就是这座城邦的守门人?这时候主动登门的,不大可能是普通的守卫者吧。” “守门人阿加莎,”阿加莎立刻点了点头,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您知道我会来?” “你肯定会来的,要么就是别的教会高层,”歌蒂娅淡淡说道,“安妮会把我的事情告诉那位守墓人,而那位守墓人会把情况上报给教会,我只需在此等待,便可以与这座城邦的教会高层见上面了。” 阿加莎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以一种更加郑重的态度注视着眼前的高挑身影:“我想知道……您真实的目的。您到底是谁,又是为何来到寒霜?” “我没有说过吗?”歌蒂娅眨了眨眼睛,“是为了解决这里发生的问题——我以为自己在那封举报信里已经写的很明白了。” 阿加莎张了张嘴,显然还是有点不好接受这么个简单的答案,过了两三秒才迟疑着开口:“真的……就只是这样?” “如果你是需要一个更黑暗的理由和一个更复杂的阴谋才会觉得此事足够合理,那我可以现编一个,”歌蒂娅随口说道,“你喜欢哪种风格?世界末日还是君临征服?” 阿加莎身体肉眼可见便紧绷起来了。 “咳,您吓到她了,”凡娜突然在歌蒂娅身后咳嗽了两声,“这位守门人小姐会当真的。” “会吗?”歌蒂娅疑惑地微微回头,“我以为这个玩笑挺明显的……” “根据我的经验,会,”凡娜无奈地叹了口气,“做这行的,神经总是紧绷着,可开不得玩笑。” 歌蒂娅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了,阿加莎则疑惑地看着那位身材同样极为高大的女性,不知为何,从进之后她就总觉得对方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自己身上,就好像……在饶有兴致地观察些什么似的。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确认了眼前的上位存在只是跟自己开了个玩笑——恶劣又吓人的玩笑。 “请原谅我的敏感,”阿加莎诚恳地说道,“最近城邦中的异常愈发严重,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我甚至一度怀疑……” 她后面的话犹豫着没说出口,歌蒂娅倒是轻车熟路地接了下去:“一度怀疑到我头上?别紧张,这很合理,毕竟我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而且第一次来到这里便跟湮灭教徒和‘赝品’打了交道。” 阿加莎没有吭声,只是显得有些尴尬。 “我想知道你们的调查都有什么进展,”歌蒂娅没在意对方的反应,只是自顾自说着,“有眉目了吗?” 阿加莎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跟眼前这来历成谜的“访客”透露太多寒霜内部的情报,但片刻之后她还是一边斟酌一边开口:“在得到您的示警之后,我们确实抓到了一些湮灭教徒,但几乎没有得到有效的情报——那些与幽邃恶魔深度共生的异端心智极其坚韧,且往往会在最后关头选择自灭,少数被活捉的则都是边缘角色,根本不知道计划的全貌…… “直到现在,我们也只能确定城内频繁出现的复制品现象确实是那些异端在捣鬼,而且他们确实在寒霜城内建造了一个隐蔽且庞大的巢穴,可至于这个巢穴具体的位置……仍旧毫无头绪。” 说到这,阿加莎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至于您在那封信中提到的匕首岛……更令人不安的是,它已经消失了。” “我知道。”歌蒂娅淡淡说道。 “您已知晓?”阿加莎有些意外地开口,“这个消息应该还封锁着……” 歌蒂娅语气淡然:“我在尘世也有自己的情报渠道,即使不离开城邦,我也知道一些外海上发生的事情。” 情报渠道当然是安娜莉丝——毕竟匕首岛就是当着海雾舰队的面消失的,安娜莉丝自然会把这情况第一时间报告给失乡号。 可即便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歌蒂娅也只能是跟着震惊一下——她也想不明白那么大一座岛是怎么就凭空消失掉的。 从安娜莉丝传达的情况来看,那座岛的消失过程并非沉没,而更像是直接融化在了海水中,且其消失之前发生过连续的大爆炸,很像是岛上的人启动了什么东西——但除此之外,没有更多情报。 情报稀缺,消失方式过于离奇,消失之后没有残留任何线索和痕迹,匕首岛从一个谜团变成了另一个更大的谜团,没有人知道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更没人知道那座岛去了什么地方。 “您知道匕首岛去了什么地方吗?”阿加莎的声音打断了歌蒂娅的思索,这位城邦守门人抬起头,目光诚挚地看过来,“您知道它发生了什么吗?” 歌蒂娅想了想,觉得要是直接承认自己也寻思了一宿都没想明白可能会有点影响形象,于是沉吟了一下,伸手指向脚下。 “下方?”阿加莎愣了一下,“您的意思是,匕首岛确实是沉入海中……但当时的目击报告说,海面上并无岛屿沉没生成的旋涡现象……” 歌蒂娅哪知道怎么回答——她还好奇那么大一座岛怎么就凭空没了呢! 她就继续伸着手,指着脚下。 “您说的不是匕首岛……是线索在脚下?”阿加莎似乎反应过来,而几乎一瞬间,她便回忆起了自己最近一次与主教伊凡的交谈,回忆起了有关地下深处“第二水路”的事情! 市政厅和教会已经搜索了整个城邦,严格的宵禁制度和一次次大范围排查理论上足以抓出大量潜藏的邪教徒,但被抓到的湮灭教徒始终就只有那么几个边缘人物……第一水路、地铁、管道井之类能藏人的地方也都找过了,毫无线索…… 城邦就这么大,如果上述地方都没有那些异端的踪影,那也就只剩下第二水路这一个可能性了。 那些坍塌区域,那些陷入黑暗的洞穴,那些被污染覆盖的竖井和管道……它们或许确实不适宜生存,但万一那帮湮灭教徒真就在那些地方生存下来了呢? 当然,搜索“第二水路”本就在计划中,只是她始终不敢确认这注定消耗惊人的搜索行动到底有没有意义,而现在,她终于找到了对这一行动最有力的支撑——一位友善的类神存在明确表示,就得往下找。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们的方向是对的,”阿加莎突然站起身,语气中带着恍然与喜悦,她看向对面的歌蒂娅,态度突然变得格外诚恳又敬重,而且深深弯下腰,“我懂了——非常感谢您的提醒!” 歌蒂娅保持着手指脚下的动作,有点愣神地看着眼前这突然激动起来的绷带女。 她懂什么了? “我们会立刻展开下一步的搜索,这次一定会把那些异端的巢穴连根挖掉,”阿加莎却没发现歌蒂娅的愣神,她只是信心十足地说着,并且很快便要告辞,“那我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恕我此次打扰,我要离开了。” “额……好,”歌蒂娅慢了半拍才站起身,下意识说着,“那你慢走……” 阿加莎道了谢,转身走向门口,但紧接着又好像想起什么,突然停了下来。 旁边正准备起身相送的爱丽丝差一点撞在她身上。 阿加莎的目光扫过爱丽丝,但这一次她并没有过多关注这位没有心跳和呼吸的金发女子——一位类神存在,身边的追随者有些稀奇之处当然是很正常的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她将头转向了歌蒂娅。 “请放心,我会吩咐教会的守卫者们,不会有人来打扰您,”阿加莎十分认真地说道,“希望您能在寒霜生活的愉快——如果有什么新情况,我会亲自来的。” “啊,那当然很好,”歌蒂娅笑了起来,这她倒是满意的,“我确实不希望有人来打扰。” 阿加莎点点头,这才再次转身走向门口,不过刚走了两步,她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停了下来。 “还有件事,我差点忘记了。”这位守门人有些尴尬地按了按额角,看着歌蒂娅说道。 歌蒂娅带着疑惑:“哦?” 阿加莎犹豫了一下,终于问出了那个已经让她和许多人都困扰了很久的问题:“关于您上次在那封‘举报信’末尾留下的……‘秘数’,那到底是什么意思?请恕我们智识浅薄,我们破解了许久,仍未能理解您留下的谜题。” 歌蒂娅:“……啊?” 第三百七十一章 异常气息 来到街头,冷冽的风卷过建筑物之间的空地,迎面吹在脸上,让阿加莎彻底清醒过来。 然而在她的脑海中,仍然残留着那几乎动摇了她的三观,重塑了她的认知的一连串问题—— “你们寒霜都不给积极举报邪教线索的热心公民发奖金的吗? “你没用过银行账户?你们教会的平常都不接触普通人生活的? “你没看出来那是个银行账号?” 阿加莎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跟超凡存在打交道时最大的一次失态,竟然会是这种情况下。 而且她相当坚信,大教堂的伊凡主教和那帮仍然聚在教堂里玩命钻研“秘数”的密码学家和占卜师们到时候跟自己反应也差不了多少。 脚步声从旁传来,此前一直留在建筑物附近的避风处待命的几名部下走了出来,其中一名黑衣守卫注意到了阿加莎神色中的恍惚,顿时有些担忧:“您没事吧?那座房子里……” 阿加莎抬起手,打断了部下的话,她回头看了一眼,随后提着手杖,慢慢向不远处的蒸汽车走去,同时慢慢开口:“不要打扰这间房中的住客,通知本区教堂,让守卫者们远离这里——寂静大圣堂会直接接手与此处的对接交流工作。” “是,守门人,”黑衣守卫立刻低头领命,紧接着又忍不住问道,“您……需要休息一下吗?” 阿加莎脚步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唉……如果可以,我会找最近的教堂寻求心理疏导,或咨询比较有名的精神医师……” 部下一愣:“啊?” “别在意,我不需要休息,”阿加莎摆了摆手,“回大教堂吧,我们需要尽快开始对城邦地下的搜索工作了。” …… “教会的人离开了,”莫里斯站在窗前,看着外面街道上的动静,在看到那辆灰蓝色的蒸汽车驶出路口之后,他转过头看向歌蒂娅,“我还以为他们至少要留下几个‘眼睛’。” “守门人在死亡教会中的位置等同于深海教会的审判官,她必须履行她的承诺——既然说了不会打扰,那自然不会有什么小动作,”凡娜在一旁说道,“更何况,她知道那些‘小动作’没有意义。” 歌蒂娅抬起眼皮,看了凡娜一眼:“我还以为你会找那位守门人多聊几句,你们好歹算同行。” “……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可交流的,”凡娜摇了摇头,“我的身份有些尴尬,不管是以深海审判官的身份还是以失乡号一员的身份,在这种时候与寒霜教会建立交流都只有麻烦。” 歌蒂娅嗯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倒是旁边的妮娜突然好奇地打破了沉默:“那位‘守门人’姐姐离开之前显得有些兴奋,好像是有什么计划……她说的搜索计划是什么?小姨您有思路吗?” 凡娜与莫里斯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歌蒂娅身上,后者则在短暂沉吟之后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刚开始的时候懵了一下,但这时候她也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阿加莎的反应说明了一件事,在对城邦主要区域的搜索无果之后,寒霜教会的注意力看样子已经转向了黑暗的地下世界。 第二水路。 在过去,受限于高昂的成本和实际执行方面的困难,寒霜当局一直放任着女王时代留下的第二水路在城邦地下深处静静蛰伏,顶多在连接水路的上层区做一些象征性的净化和封堵工作,但现在看来……他们终于顾不上考虑成本问题了。 歌蒂娅抬起头,对凡娜说道:“你下午再去一趟尼莫的酒馆,提醒一下他,近期教会方面可能会展开针对第二水路的行动,让他和他的‘同事’们注意一下。” 第二水路规模庞大,而尼莫和他的“同僚”们所控制的其实只是整个下水道系统中的一小部分,这一小部分十分隐蔽,且被有意识地进行了隐藏和封堵,理论上不会被当局和教会注意到,但谁也不知道这次教会方面的决心有多大,所以还是提醒一下的好。 “另外,匕首岛的事情也很令人在意,”略微思索之后,歌蒂娅又说道,“那座岛的消失过程明显不合常理,我担心后续还会有什么变故发生——莫里斯,你最近关注一下城里的各种消息,尤其靠近东部港口的城区,看是否有什么不寻常的流言发生。” 莫里斯点了点头:“明白。” “之后也要提醒一下安娜莉丝,让她关注那片海域的变化……” 歌蒂娅捏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同时也思索着自己是否有什么遗漏之处,而就在这时,她突然看到雪莉从旁边凑了过来。 蹑手蹑脚,显得鬼鬼祟祟。 “怎么了?”歌蒂娅见状随口问道。 “不是我,是阿狗,”雪莉赶紧摆摆手,接着一抬胳膊——漆黑的锁链自空气中浮现,之前因为守门人出现而匆忙藏起来的阿狗随之出现在歌蒂娅面前,“阿狗说有情况要跟您报告……” “情况?”歌蒂娅皱了皱眉,看着缩头缩脑的幽邃猎犬,“什么情况?” 阿狗晃了晃丑陋的大脑袋,又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门口方向,这才开口:“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感觉出错了,刚才那个叫阿加莎的‘守门人’……我总觉得她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气息……” 周围瞬间有些安静,歌蒂娅的眼神也立刻变得严肃起来:“熟悉的气息?你指的是什么?幽邃恶魔?” “不是,不是幽邃恶魔,”阿狗立刻晃着脑袋,“我也说不清楚,您是知道的,我对获得‘心’之前的记忆其实有些模糊,但那个气息……让我有点回忆起了幽邃圣主,嗯,在幽邃圣主身边时感觉到的气氛。” 阿狗这话一说出来,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歌蒂娅则立刻表情严肃地开口:“你刚才怎么不说?” “我刚才没敢露面啊!”阿狗缩着脖子,“那好歹是个守门人——当然,她肯定不是您的对手,但现在寒霜正全城搜捕湮灭教徒和幽邃恶魔呢,我怕自己一露面就说不清楚了,到头来还是耽误您的事情嘛……” 阿狗的解释倒是有那么点道理,歌蒂娅也没有深究,只是它所报告的情况显然出乎了所有人预料。 寒霜的守门人阿加莎……身上怎么会有幽邃圣主的气息?! “难道……那个守门人已经堕落了?或者已经被污染了?”莫里斯表情凝重,“可她的表现一切正常,言谈举止都没有问题……” “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旁边的雪莉小心翼翼地插嘴,“不是说认知污染最难察觉吗,尤其是当事人自己。” 歌蒂娅没说话,只是抬头看向凡娜。 “不像已经堕落或遭受污染的样子,也显然不是什么‘赝品’,”凡娜眉头紧锁,一边仔细回忆刚才阿加莎身上的种种细节一边慢慢开口,“而且我一点都没感觉到她身上有不正常的气息——阿狗,你确认自己的感觉没错?” “我刚才说了啊,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感觉错了,”阿狗说着,语气显得格外心虚,“就是有一点特别特别微弱的气息,让我联想到了幽邃深海而已……那说不定都不是她自己散发出来的。对了,她不是说最近抓到了一些湮灭教徒么?虽然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但最近天天跟他们打交道,身上沾染一些来自幽邃深海的气息也正常吧……” 歌蒂娅却仍然皱着眉头。 阿狗的解释听上去似乎有些道理,但她总觉得事情应该没这么简单——一个专业的女神官,城邦的“守门人”,会在完成对邪教徒的审讯之后忘记进行自我净化吗?会任由自己沾染着邪教徒的气息在外面四处走动? 凡娜上前一步:“要把那位‘守门人’找回来问问情况吗?还是说我们主动去找她?” “都不,如果她真的有堕落风险,或跟幽邃力量建立了联系,任何正面接触都有可能打草惊蛇,”歌蒂娅摇了摇头,同时抬头看向了刚才阿加莎离去时的方向,“我会隐秘关注这件事的,你们不要去和她接触。” 隐秘关注? 凡娜怔了一下,刚想问问歌蒂娅所说的“隐秘关注”是怎么个关注法,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某些回忆在心中浮现,她顿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您……已经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 “她已见过我了。” 歌蒂娅轻轻点了点头,而在她的另一重视野中,在距离这里已经有一段路程的位置上,一簇小小的绿色火苗正在轻轻跳动。 那正是阿加莎离去的方向。 第三百七十二章 深度迷航 在返回大教堂的路上,阿加莎心事重重。 明确了“第二水路”这个探索方向的正确性,对她而言姑且算是个好消息,然而那位神秘存在的身份仍旧笼罩在谜团之中,却让她无论如何都安不下心——当然,现在可以确定那位存在对寒霜城邦的态度很友好,可身为这座城邦的守卫者领袖,她必须长远地看事情。 任何一个上位超凡对尘世的注视都不是毫无理由的,在某种意义上,祂们的“注视”本身就是一种具备实质影响的扰动,那位神秘的“造访者”到底还要注视这里多久?他在这里的长久停留会对寒霜造成怎样长远的影响?生活在城邦中的人会在这种影响下发生变化吗?那位存在自己知道这种影响吗?还是说……祂对此并不在意? 小型蒸汽核心发出低沉有力的低吼,机械机关驱动的车辆驶过城邦古老的街道,道路两旁的景物在视野的余光中渐渐后退,车子驶过了又一个路口,速度稍微减慢下来。 部下的声音从前排驾驶位传来:“大人,要直接返回大教堂吗?” 阿加莎抬起头,目光透过车窗,看向大教堂所在的方向。 寂静大圣堂如往常般静静地俯瞰着整座城邦。 寒霜中心是一座山,一座大致呈圆锥状的山,它高耸于城邦腹地,其下方便是为城市带来无尽财富的沸金矿井,而寂静大圣堂和市政厅则位于那座山的山顶——两座大型建筑物并立于城邦的最高点,不管在城市的哪个角落,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 至少看到其中一个。 大教堂巍峨庄严,在天空的背景下看起来颇具圣性,与其相对的市政厅其实也是一座颇为恢弘的建筑——在半个世纪前的女王时代,它其实是一座宫殿,根据正规记载,其名字是“凛冬王庭”,但更多的人会直接称呼它为女王宫。 在那个已经被视作禁忌的年代里,凛冬王庭和寂静大圣堂如一对双生子般俯瞰城邦,充满奇幻色彩的古典故事将它们描绘为具备象征意义的两股守护力量——教会守护着城市的夜幕,王室守护着城市的白昼,双方相互扶持,相互支撑。 但实际上如今的情况也差不多,市政厅所代表的尘世力量仍然守卫着这座城市——只不过女王时代结束了而已。 阿加莎有些走神,她不知不觉地盯着那座山,那座她早就看过了无数遍的山,以及山上如同冠冕般的两座建筑物,她看它们仿若两个立于山巅的巨兽,而那些沿着山体排布的大小房与工厂则像是从巨兽体内溢出的血液,沿着山势蜿蜒流淌。 她感觉自己的眼球有点刺痛。 “守门人,我们要返回大教堂吗?” 部下的声音再次从前排传了过来,阿加莎从走神中猛然惊醒,她眨了眨眼睛,感觉耳朵里仿佛还残留着一点轻微的嗡鸣,但下一秒,这残留的嗡鸣便和刚才片刻的记忆一起悄然消失了。 “不,先前往污水处理中心,”阿加莎摇了摇头,“那个消失在盥洗室里的‘赝品’实在让人担心,我必须亲眼确认一下。” “是。” 蒸汽核心再度欢快地鸣响起来,车子在路口转了个漂亮的弧线,驶上了前往污水处理中心的道路。 …… 天空遍布着厚厚的云层,暗淡的天光在云层中无力地浮动着,显得混沌未明,远方是一望无际的海水,以及漂浮在海面上的些许薄雾。 劳伦斯站在白橡木号船头,眉头紧锁地眺望着远处的风景——这风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变化了。 他又回过头,看到另一个方向上的海面也是只有一望无边的大海,看不到其他船只,更看不到某个城邦的踪影。 冷冽寒风吹过甲板,卷动着衣角和鬓边白发,劳伦斯的眉头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舒展开了。 “我们已经离开寒霜多长时间了?”他突然转过头,对站在身旁的大副问道。 “一天一夜了,船长,”大副立刻说道,“我们一直保持全速。” “不太对劲……我为什么总是觉得还是在原地打转……”劳伦斯表情凝重,抬头看着上方混沌的天光,随后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无线电报能收到附近城邦或港口的信号吗?” “能,”大副点了点头,表情也显得颇为严肃,“但有且只有寒霜的信号。” 劳伦斯轻轻吸了口气:“内容呢?” “欢迎信息,”大副慢慢说道,“‘港口开放,欢迎来到寒霜’,一次次地重复收到这条消息。” 劳伦斯眉头紧锁,沉默不语,大副则在片刻安静之后低声嘀咕了一句:“就好像……我们仍然在绕着寒霜打转。” “很显然,我们被困在这片海域了,”劳伦斯嗓音低沉地说道,“现在船上气氛怎么样?” “大家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但所有人都还很冷静,”大副回头看了一眼甲板方向,可以看到有水手在各自岗位上忙着自己的事情,“都是好样的——我们不是没经历过无垠海上的‘怪事儿’,但大家都相信您能把所有人带出去,所以也没有人来打扰。” 劳伦斯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再一次看着那混沌未明的天空。 大副注意到了船长这个有些奇怪的动作,忍不住问道:“您在看什么?” “我……”劳伦斯揉了揉额角,不知为何感觉头脑中有些恍惚,就好像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我在思考航向的事情。” “航向?” “对,航向,”劳伦斯又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一边思索着自己到底遗忘了什么,一边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好像忘记了什么?我们现在的航向……是不是该校准一下?” 大副愣了一下,下意识开口:“校准航向?您是说观星室?导航员那边……” “等等,不对,不是观星室,”劳伦斯突然打断了大副的话,他好像从一个长久的梦中一点点清醒过来,“观星室是在特殊情况下校准航线用的,因为它有污染,不能频繁使用,应该有更简便,更通用,更安全的办法,在白天,用来确认航船的方向,应该有这么个方法的……” 劳伦斯说着,语速越来越快,紧接着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转身便跑向了船长室的方向。 大副一头雾水,但还是本能地跟上了船长的脚步,他跟着劳伦斯回到船长室,接着又看到后者在房间里一通翻找,终于忍不住开口:“您在找什么?” “某种仪器,白天用的,用来校准航向……”劳伦斯一边在自己的房间里翻箱倒柜一边飞快地说着,而某个强烈的印象则一点点在他头脑中复苏过来,他觉得自己就要想起来了,就要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了……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桌子上。 一个小小的仪器摆放在那里,由一个望远镜筒和一些古怪的刻度尺组成。 劳伦斯慢慢走过去,有些疑惑地拿起了这个小仪器,艰难地回忆着它的作用。 片刻后,他若有所思地拿着那个小仪器离开了房间,来到外面的甲板上,在大副莫名其妙的注视下,他将那仪器举起,放在眼前,对准天空。 “船长,您在做什么?”大副好奇地问道。 劳伦斯慢慢把仪器放了下来。 他眼底似乎有一抹幽幽绿色一闪而过,但不光他自己没有察觉,连站在对面的大副也没有察觉到。 这位老船长脸上只有茫然与错愕——他与大副对视了几秒钟,才嗓音嘶哑地缓缓开口:“你记不记得……天空,存在一个发光发热的东西,它准确且准时地漂浮在我们头顶,可以用来帮助船舶在白天校准航向……” 大副慢慢睁大了眼睛,似乎也有某些记忆或印象正在他的头脑中苏醒。 劳伦斯又转过头,看着那混沌的云层,以及云层背后朦胧晦暗,看不出源头的天光——那天光仿佛是均匀扩散开来,根本看不到一个明确的、强烈的光体在云层中存在的迹象。 他收回目光,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大副:“太阳哪去了?” 大副却只能茫然地重复着船长的话:“……太阳哪去了?” “不是迷航,不是迷锁,不是循环异象……”劳伦斯轻声嘀咕着,“白橡木号整体进入了一个异常空间……” 大副慢慢抬起头,看着船舷外苍茫的海面,眼神中带着茫然与惊惧。 但突然间,他似乎发现了什么。 海面上出现了一片陆地。 是一座小岛。 第三百七十三章 “去寒霜” 那是一座有着曲折海岸以及岩石峭壁的岛屿,岛上笼罩着一层雾,影影绰绰看不清楚那上面的情况,只能依稀辨认出高低起伏的地势,以及隐藏在雾气中的、仿佛嶙峋怪石或坍塌建筑一般的诡异剪影。 它出现的十分突兀,甚至仿佛是凭空出现在白橡木号附近的。 “那是什么?”大副惊愕地看着远方海面上出现的岛屿剪影,因“太阳”这一概念突然回到脑海而带来的紧张惊惧感尚未褪去,此刻又看到了一座突然出现的岛屿,以至于连他这么个已经跟无垠海打了多年交道的老海员此刻声音都有点发抖,“一座岛……寒霜附近有这么一座岛吗?咱们的预定航线上有这么一座岛吗?” “已经不存在什么预定航线了,白橡木号正航行在一片异象海域上——我们远离了现实世界,看到什么都正常,”劳伦斯沉稳的声音传来,仿佛带着让人心绪平静的力量,尽管前一秒还惊愕于“太阳”的消失,这位老船长此刻却似乎已经完全镇静下来,“岛的话……寒霜附近有一座‘匕首岛’,但我不确定是不是它……它和辨识图上的不太一样。” “我们该怎么办?”大副转过头,“要靠过去吗?还是远离它?” 劳伦斯沉默下来,在心中飞快地权衡着。 那座岛是突然出现的,时机就在自己和大副猛然意识到“太阳”这个概念之后,它的出现与认知修正有关吗? 那座岛笼罩着雾气,那是真实的浓雾,还是认知偏差产生的错觉? 那座岛是固定的吗?白橡木号真的可能远离它吗?如果那座岛的出现是某种“有意为之”,那么不管白橡木号怎么跑,它都可能继续出现在这艘船的前方。 但无论如何,从谨慎角度考虑,都不该贸然靠拢过去。 “绕开它,”劳伦斯沉声说道,“从左边绕开,全速远离。” “是,船长!” 大副飞快地跑向了舰桥,片刻之后,一阵嘹亮的汽笛声在白橡木号上空响起,劳伦斯感觉到脚下这艘船开始转向,船体深处的蒸汽机关正发出动力澎湃的嘶吼。 许多水手已经注意到了那座突然出现的岛屿,一些人靠近了甲板边缘,带着紧张不安眺望着远方那座被雾笼罩的岛,而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座岛一点点被甩到了白橡木号身后,并渐渐远去。 劳伦斯松了口气,转过身也向着舰桥方向走去。 他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一个身影出现在他视野中——穿着女式的船长制服,微卷的长发披散在脑后,双手抱胸,脸上似乎带着微微的笑容。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那个身影开口了,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无奈,“你真的该退休了,不要等到我出现在你的船上之后才开始后悔……劳伦斯,你已经老了。” “玛莎……”劳伦斯下意识地叫出这个名字,紧接着,他便飞快地伸手探向口袋,想要拿出那瓶药水。 与此同时,一阵惊愕也充斥着他的脑海——为什么这么快?为什么药剂的效果消退的这么早?距离玛莎上一次出现不过才一天时间……药剂的持续时间已经这么短了吗? 他感觉自己的手掌在颤抖,胳膊也在颤抖,他终于摸到了那瓶药水,然而就在他要把药瓶打开的时候,一只手却突然搭在他的胳膊上。 不知什么时候,玛莎已经来到他身旁了,她伸出手,按着老船长的胳膊,脸上带着担忧的表情。 “药已经不管用了,你其实是知道的,”玛莎轻声说道,“你现在喝下它,我会离开一小会,然后再度出现,你喝下一整瓶,我会离开更久一点,但仍然会出现……劳伦斯,药不管用了。” “我……我不明白……”劳伦斯迟疑着眨了眨眼睛,他看着记忆中那最亲切的面孔,却只感觉心中有冰冷的气息在蔓延,“我知道自己的状态,那位精神医师也是高明的专家,可为什么……” “你的心智在受到影响,劳伦斯,你没感觉到吗?这片海域在影响你,”玛莎轻声说道——那或许是玛莎的声音,也或许是劳伦斯自己的潜意识在开口,显然,在潜意识中,这位经验丰富的老船长已经察觉了些许真相,“随着你滞留在这里,你的心智正在加速恶化,小心了,劳伦斯,你已经在大海中央了……” “我应该怎么离开这里?”劳伦斯下意识开口,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松开了手中的药剂瓶。 小药瓶跌落在甲板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里面的半瓶药剂流淌出来,和甲板上的积水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劳伦斯低下头,愣愣地看着碎裂的药水瓶。 玛莎仍旧扶着他的胳膊,轻声开口:“去寒霜……” 劳伦斯耸然一惊,仿佛从梦境中猛醒,他抬起头,却看到身旁已经空无一人——唯有些许残存的热量留在自己手臂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不远处传来,劳伦斯抬头看去,看到大副正朝自己快步走来。 “船长,我们已经‘甩掉’那座岛了,”大副语速飞快地说道,但接着他又抬起头,好奇地环视四周,仿佛在寻找什么,“刚才和您在一起的人呢?那也是船上的水手吗?” “你看错了,刚才我一直是一个……”劳伦斯下意识地说着,但刚说到一半便反应过来,猛然抬头盯着眼前的大副,“你说什么?刚才和我在一起的人?!” “是啊,刚才站在您旁边,看上去是一位女士——但我没看清楚,”大副略带茫然地说道,“难道是我看错了?” 劳伦斯瞪大了眼睛,他那双眼圆睁的模样甚至有些吓到了大副,过了好几秒钟,他才突然开口:“你能看到她?!” 大副下意识咽了口口水,他不知道自己的船长为何有这种反应:“……我确实看到了。” 话音刚落,这名经验丰富的海员便好像想到了什么,脸色紧张起来:“等等,难道刚才那是幻象?我受到了影响?” “那确实是幻象……但理论上应该是一个只有我才能看到的幻象,”劳伦斯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挥了挥手,示意对方不必过于惊恐,自己头脑里却一团糟,“不应该,不应该啊……” 这位老船长抬起头,有些恍惚地环视着四周,仿佛还想要找到玛莎的身影。 而在他的脑海中,所有东西都仿佛混在了一起——真实,幻觉,回忆,妄想…… 现实与虚幻的一切在这里似乎都没了界限,理论上只有自己能看到的幻影也出现在了别人眼中,虚假的东西在真实化,那真实的呢? 这片海域是真实的吗?白橡木号是真实的吗?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劳伦斯心乱如麻,但突然间,甲板某处传来了水手的喊叫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有水手在海面上发现了东西。 劳伦斯与大副对视一眼,两人飞快地跑向侧舷方向,很快,他们便看到了引起水手惊呼的事物—— 一座岛出现在白橡木号侧前方,它有着曲折的海岸线和高耸的石质峭壁,岛上笼罩着迷雾…… 那座岛又出现了。 “……那座岛是会移动的……”大副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最糟糕的猜想在他眼前变成了现实,“它追上来了……” “也有可能是我们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转,而这片海域上充斥着能够短暂蒙蔽视野的‘帷幕’,”劳伦斯嗓音低沉,目光死死地落在那座岛上,“甚至有可能,‘寒霜’现在就在我们身旁……” 大副惊愕地看了船长一眼,他不知道为什么老船长会突然提到“寒霜”这个字眼,但很快他便定下神来,开口询问:“船长,那这次咱们怎么办?继续绕开它吗?” 劳伦斯沉默下来,飞快思索了片刻。 玛莎在他耳旁轻声说的话仍然萦绕在脑海中—— “去寒霜。” 那座岛当然不是寒霜城邦,但它一次次出现在白橡木号附近,或许已经是某种“指引”。 在不久前,他带领着白橡木号匆匆“逃离”了透露着诡异气氛的寒霜城邦,却随之被困在这片陌生的海域上,而现在,“玛莎”却又指引着他,让他“去寒霜”。 眼前还出现了一座透露着更加诡异气氛的陌生小岛——它连续两次突然出现在白橡木号身旁。 到底怎么选择才是对的? “……我们靠近那座岛。” 第三百七十四章 寒霜使者 安娜莉丝站在海雾号高耸的舰桥上,目光透过宽阔的窗口,注视着远方的茫茫大海。 那曾经是匕首岛的方向——但现在那里已经只剩下一片宽阔的海面,以及几艘仍然在徒劳地搜查线索的侦查艇。 匕首岛消失了这么长时间,然而不管是寒霜人还是海雾舰队,都没能在这片海域发现任何东西。 海盗女士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舰桥,随后走进自己的船长室中——在船长室的书桌上,正摆放着一面古香古色的椭圆形镜子,这镜子与海雾号整体的先进风格显得格格不入。 安娜莉丝来到这面镜子前,看着镜子中自己的倒影,显得有点犹豫。 不过很快,她便把这点犹豫抛到一旁,伸手从抽屉里取出了用于举行仪式的雕花烛台,并将其放在镜子前面。 “海雾号呼叫失乡号……”安娜莉丝轻声咕哝着,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就像那些被无垠海上的异象蛊惑而陷入疯狂的海员,在癫狂的最后时刻献上祭品,要呼唤黑暗深处的恐怖力量——而事实似乎也差不了多少,她要呼唤的,还真是这片海域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恐怖力量。 只不过那力量恰好是她的母亲罢了。 烛台自发点燃了,明亮的火焰在蜡烛上方跳跃着,光影倒映在镜子中,安娜莉丝有点紧张地看着那小小的火苗,看到它跳跃了几下随后迅速染上一层幽绿,便知道自己的呼叫顺利得到了响应。 椭圆镜面迅速染上一层火焰,镜子中心则变得漆黑如墨,安娜莉丝自己的身影在镜子中消失了,片刻之后,另一个纤细娇小的身影则从中浮现出来——那正是留在失乡号上的歌蒂娅本体。 歌蒂娅手中正拿着一块面包,她抬起头,看了镜子这边一眼:“我正准备吃午饭——你吃了吗?” “额……还没有。”安娜莉丝愣了一下,有些不太适应地回答道——不知为何,母亲在寻回人性之后似乎有一些悄然的改变,她的问候方式显得如此与众不同,好消息是这种问候方式其实十分亲切友好,可安娜莉丝已经太久没有和母亲如此自然地交谈,她仍感觉分外别扭。 “你应该准时吃午饭,这对身体有好处,”歌蒂娅随口说着,“找我有什么事?” “我们已经搜索了匕首岛周边的整片海域,没有发现任何东西,”安娜莉丝定了定神,把注意力放回正事上,“寒霜人还在坚持搜索,但我认为他们也会徒劳无功。” “深海吞掉了那座岛问题的根源在水下,海面上的搜索没有意义——而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们没有合适的潜水设备,”歌蒂娅摇了摇头,“另外,城里现在也紧张起来了,教会方面很快就会把搜查范围扩大到第二水路一——你放心,我已经给你的线人们送去了警告。” 安娜莉丝在听到教会要搜索第二水路的时候下意识地紧张了一下,但听到歌蒂娅后半句话便松了口气,紧接着她皱起眉:“他们怀疑城内的异端巢穴藏在第二水路?” “毕竟除此之外的整座城邦都已经被他们翻过一遍了,”歌蒂娅抬起眼皮,“除了第二水路,他们已无法可想。” 安娜莉丝皱眉不语,歌蒂娅见状问道:“怎么,你有什么想法?” “……我不认为他们能在第二水路找到线索,”安娜莉丝慢慢摇了摇头,“虽然我的线人并没有控制整个第二水路,但至少他们很熟悉那下面的情况,并掌控了几个关键节点,如果真有一大批湮灭教徒藏在那下面,并且在下面举行大型仪式的话……我应该收到风声才对。” “或许他们藏的真的很好,也或许他们举行的仪式已经扭曲了所有察觉到动静的线人的认知——要么没有发现,要么发现了就会被污染,这导致你收不到正确情报。” 安娜莉丝慢慢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个解释,毕竟您已经确认了城邦内存在认知污染的现象。” “我也会关注第二水路的,”镜子中的歌蒂娅说道,“我也很好奇,那些湮灭教徒到底藏在了什么地方——如果这个过程中发现你的人遇上麻烦,我尽量相助。” “非常感谢。”安娜莉丝立刻低头说道。 就在这时,一阵突然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船长室内的交谈。 “有人来找你了”,镜子中的歌蒂娅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去忙自己的吧。” “好的,母亲。” 镜子中的纤细身影消退了,火焰镜面边缘的火焰散去,镜子前方的烛台也渐渐恢复原状。 安娜莉丝轻轻舒了口气,感觉压力在心中渐渐褪去,随后皱了皱眉,起身去打开房门:“怎么回事?” “一艘寒霜来的快船,”一名脑袋上开了个洞的不死人水手站在门外,一边行礼一边说道,“他们打着‘非武力行动’和‘请求联络’的旗帜和灯光信号,一边靠了过来,好像是一群……使者。” “使者?”安娜莉丝诧异地怔了一下,但很快,她脸上便露出了饶有兴致的表情,“这倒是有点意思……他们还真坐不住了。” “开炮吗?”水手颇为期待地看着自己的船长。 “开个锤子——让他们过来,”安娜莉丝瞪了水手一眼,紧接着又补充道,“只允许三人登船,如果不能接受,哪来的回哪去。” 悬挂着寒霜城邦旗帜的机械快船上,一名穿着得体礼服、带着金丝边眼镜的男子站在船头甲板,一边有些紧张地拿下眼睛擦了又擦,一边抬起头望着那正在视野中不断放大的钢铁战舰。 海雾号越来越近了,它那高昂的舰首就如一座漂浮在冰海上的山峰,带来的压迫感愈发强烈,而在周围的海面上,细碎的浮冰就仿佛某种活物一样在海水中漂浮、游弋,甚至绕着机械快船的船壳有意识旋转,并不断撞击着水线附近的船体。 碎冰主动撞击船壳的碎裂声听上去令人心烦意乱,神经紧绷。 机要秘书忍不住又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些在寒霜城邦口耳相传的故事——所有的故事都围绕着外海上的诅咒、雾中的大海盗、睡梦中被冻成冰雕的水手以及一顿一个小朋友的展开。 “我们已经够近了,”机要秘书将金丝边眼镜戴好,轻轻吸了口气,对身旁的随行军官说道,“就在这个距离停下吧——再往前,那艘战舰该开炮了。” “最低速,左转舵!”随行军官转过头,对传讯水手高声吩咐道。 机械快船的速度一下子降了下来,并微微调整着船头朝向,让自己一点点和那艘庞大的钢铁战舰平行。 与此同时,那名随行军官又关注着海雾号上的动静。 他看到那艘战舰上突然出现了闪烁的灯光,接着又有一名水兵出现在船舷,朝机械快船这边挥舞着旗帜。 “他们发信号了,”机要秘书赶紧开口询问,“是什么意思?” “海雾号接受了我们的请求……谢天谢地,这次是活人能看懂的信号,”随行军官明显松了口气,紧接着,他便看到那艘战舰侧面又放下来一艘小船,“而且他们把转运人员的小船放下来了。” “死亡之神庇佑……我还以为他们会直接开炮。”机要秘书也明显松了口气,作为第一个被派来和海雾舰队谈判的“使者”,尽管他在来之前便做好了为城邦尽忠的心理准备,这时候仍油然而生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那艘从海雾号派来的小船很快便来到了寒霜人的机械快船旁,小船上坐着几名穿着旧时代海军制服的不死人水手。 他们胳膊上显眼的女王徽记以及那身代表着上个时代的制服格外扎眼,而比那身打扮更加眨眼的,是他们作为不死人的尊荣。 其中两人,脑袋上开着大洞,另有一人,胸口贯通,唯有一个看起来没什么外伤——却像一个在海水中浸泡了三天的尸体般肿胀可怖。 机械快船上的寒霜水兵见到这些不死人水手都有些紧张,而在眼睁睁看着他们踏上寒霜船只之后,不少人更是露出了复杂的目光。 不过不死人们显然没有在意这些活人是什么态度,他们只是径直走向了现场看起来军衔最高的人。 “谁是使者?” “是我,”带着金丝边眼镜、穿着短礼服的男人立刻上前一步,他控制着心中的紧张,又控制着眼睛尽量不要过多注视几位不死人水手身上的可怖特征,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我叫艾迪·鲁尔,代表寒霜城邦来和海雾舰队交谈。” “一个文员?”那身体肿胀的不死人水手皱起眉,打量了自称艾迪的机要秘书一眼,语气中带着调侃,“我还以为你们至少会派几个军方代表——现在的寒霜海军已经找不出几个胆子够大的士兵了?” 一旁的随行军官立刻上前半步,但在他开口之前,艾迪便伸出手拦住了他。 “我是使者,”这个戴着金丝眼镜的文职官员看着眼前的不死人水手,强调道,“带我去见安娜莉丝将军。” 第三百七十五章 倒影 艾迪乘上了前往海雾号的小船,那些面容可怖的不死人水手就像观赏一个稀有动物般在周围上下打量着他。 这让这位机要秘书先生浑身别扭,甚至有点毛骨悚然。 “真没想到,你竟然要求一个人来,”那名身体肿胀的不死人水手开口了,语气中带着感叹,“我们船长可以说了,允许三个人上船的。” “三个人和一个人没有区别,”艾迪摇了摇头,“如果安娜莉丝将军允许我带上整支团队,我当然会带着所有的顾问和助手前往,但她只允许三个人……那和我自己一个人去也没什么两样。” “你可以带两个士兵壮壮胆。”一个不死人水手在旁边哈哈大笑了起来,漏风的喉咙传来呼嘶呼嘶的声音。 “我不需要壮胆,士兵帮不上忙。”艾迪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 他的态度让不死人水手们感觉颇为无,有人在小船上嘟嘟囔囔:“……装模作样的官员。” 片刻之后,安娜莉丝见到了来自城邦的使者——一个穿着礼服、带着金边眼镜、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看上去仿佛前一秒还在办公室里喝茶的三四十岁男人。 油头粉面,而且是孤身一人前来。 这让做好了准备的海盗女士颇为意外,甚至有一种有力无处使的别扭感——她还以为第一个登上海雾号的起码会是一名军方人员。 但很快,她便大概猜到了寒霜当局此番安排的用意: 海雾舰队和城邦之间的关系已经够紧张了,双方在火药桶上对峙了五十年,在如今这个敏感的时间点,再派几个军官过来打交道并无什么意义——派个文员过来,至少能表露一丝友善。 这位文员先生显然有点紧张。 海雾号的甲板上,安娜莉丝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城邦外交官”,她能明显分辨出对方强作镇定的眼神以及呼吸中紊乱的节奏——这位先生的镇定功夫其实已经很到家了,但遗憾的是他这功夫能对付常人,却对付不了一个统御着不死人军团的船长。 安娜莉丝甚至能听清这位外交官先生的每一次心跳。 艾迪也在观察着眼前的海盗女士——观察着这个曾经保卫过城邦,如今却几乎成为所有寒霜人心中恐怖传说源头的女人。 美丽,冰冷,沉默,威仪,独眼中带着审视与俯瞰的意味,每一道目光都仿佛一次审判。 在这位“北方女王”面前,似乎就连呼吸都变成了一件十分费力的事情。 “安娜莉丝将军,”艾迪努力深呼吸了两下,让自己站直身体,迎着海盗女士审视的目光,“我谨代表寒霜城邦,向您致以问候——很高兴能乘上这艘传说中的战舰。” “半个世纪了,”安娜莉丝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了小半个头的男人,“寒霜终于鼓起勇气来跟我说话了?” 艾迪丝毫没有在意对方话语中的挑衅意味,只是继续开口:“我背负使命而来——寒霜与海雾舰队之间的纠葛确实存在,但那不是我们今天要谈的,您应该知道城邦现在遇上的麻烦,我们只想知道,海雾舰队的来意——安娜莉丝将军,您想要什么,又想做什么?” “将军……收起这个称呼吧,这并不令我愉快,”安娜莉丝淡淡看了艾迪一眼,慢慢走向不远处的船舷边缘,“至于我要做什么……还不够明显吗?我在封锁这座就快要沦陷的城邦——防止你们的祸事蔓延出去,害到了我在冷冽海上的‘贸易伙伴’们。” “贸易伙伴?” “我认为这个称呼没有问题——他们付出价钱,海雾舰队则保护他们在冷冽海上的安全,”安娜莉丝回过头,“你不认为这是非常良好的贸易关系吗?” 艾迪嘴角稍微抖了一下,但很快便掩饰住这点变化,他看了一眼周围的不死人水手们,这才慢慢迈步来到安娜莉丝身边:“您的意思是……您只是想帮助寒霜控制这次危机?” “有点自作多情的理解,但你们愿意这么想也无大碍,”安娜莉丝随口说道,“我倒是不需要你们做什么,只要不给我捣乱就行。” 艾迪沉默了两秒钟,终于谨慎开口:“……我能知道您为何要出手相助吗?” 安娜莉丝双手撑在船舷边缘的护栏上,没有回头:“理由很重要?” “我需要一个理由,这可以让我的上级和同事们都心安一点。” “啊,艾迪先生,所以你其实是需要一个能让人安下心的理由,”安娜莉丝笑了起来,她转过头,注视着艾迪的眼睛,“那我告诉你理由——母亲的命令罢了。” 艾迪愣住了。 片刻之后,他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惊悚起来。 “看样子你想到了,对,我母亲的命令,你就当她是从亚空间发过来的,她让我派兵围了你们这可怜的小小城邦——所以回去告诉你的上级吧,海雾舰队在执行来自亚空间的意志,”安娜莉丝的语气颇为愉快,“然后他们就可以拥有婴儿般的睡眠了。” 海盗女士脸上的愉快表情十分明显,艾迪终于反应过来——或者说自认为反应过来,他顿时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您这个玩笑可一点都不好,安娜莉丝将……船长,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既然您不想多做解释,我可以不问。” 安娜莉丝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寒霜大使”,片刻后啧了一声。 这年头说真话都没人信了。 但她的心情仍然十分愉快。 看着这个一本正经的寒霜高级官员在自己面前一惊一乍总归是件愉快的事情。 “你可以离开了,艾迪先生,”她颇为礼貌地说道,“船上可没有准备给你的晚餐。” 艾迪明显愣了一下:“啊?等等,我还……” “你还有很多话想问,比如接下来海雾舰队的计划,比如关于匕首岛的事情,比如当年的女王和潜渊计划,但可惜我跟寒霜没有太多话想讲,”安娜莉丝一脸平静,“你已经实现了你的目标,完成了你的任务,回去告诉你的上级吧,如果之后再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用无线电报联络,就不用派人来了——任意一个开放频段,我们都能收到。” 艾迪一怔,紧接着立刻反应过来,脸上流露出一丝喜悦:“啊,好的,安娜莉丝船长,非常感谢您的理解……” 说到这他停了一下,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又慌忙开口:“啊,等等,还有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 安娜莉丝眨了眨眼睛:“哦?” “关于……之前您向我们的侦查艇打出的神秘灯光信号,”艾迪表情有些尴尬,一边斟酌用词一边说道,“我们回去之后破解了很久……” 安娜莉丝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使者先生,直到对方在自己的注视下表情越来越别扭,她才突然微笑起来。 “水手们疏于维护,信号灯故障而已。” 艾迪:“……?” 安娜莉丝终于愉快地笑出了声。 艾迪脸上的表情变化了数次,他的手拂过礼服上的纽扣,但渐渐地,他也笑了起来,跟着安娜莉丝一同笑着。 安娜莉丝却突然止住了笑容。 她赞许地看着面前的艾迪,音调微微上扬: “他们派了个很不错的人来,艾迪先生——我几乎想要邀请你留在船上共进晚餐了。” “但我必须及时返回船上,”艾迪也止住笑,慢慢摇了摇头,“太多人的神经都紧绷着,我们不能继续把精力都放在相互警惕和猜测上。” 安娜莉丝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便朝旁边伸出手,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艾迪同样微微点头,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礼服与领结,准备走向甲板另一侧的梯子。 但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脚步一下子停了下来。 这位寒霜使者诧异地来到船舷旁,看着下方的海面:“……安娜莉丝船长,那是什么东西?” “嗯?”安娜莉丝皱起眉头,也疑惑地看向了艾迪手指的方向。 她看到了那东西——那是一个影子。 在海面以下,无法判断深处的地方,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正穿过海雾号和几艘护卫舰之间的广阔区域,以很快的速度向远方移动。 那影子虚幻透明,就像船只投在水中的倒影,却又看不清船上的任何结构,安娜莉丝盯着那东西看了半天,却只觉得那好像是……一艘船的船底。 就仿佛有一艘倒扣在水中的船,正在水面以下航行。 安娜莉丝抬起头,看向那影子航行的方向。 那是曾经匕首岛所处的方向。 第三百七十六章 盘踞 机器运转的声音在厂房设施中回荡,巨型管道中奔涌着轰鸣的水流,又有刺鼻的化学药剂味道弥漫在空气中,闻之令人作呕。 阿加莎站在防护栏杆旁,探着头向下方的缓冲池看了一眼,看到污浊的液体在那巨大的蓄水池中翻滚涌动,时不时冒出气泡和颜色诡异的泛光,就如巨兽的胃酸般恶心。 一名穿着浅褐色外套、头发有些稀疏的管理人员站在年轻的守门人身后,脸上带着紧张的神情,一只手下意识地拽着自己胸前的纽扣。 “橡木街北区和四号墓园周边的排水都汇聚到这里了,”管理人员注意着守门人的表情,一边小心翼翼地汇报道,“在收到命令之后,我们已经第一时间切断周边的管道连接,而且检查了每一个缓冲池的报警装置,并没有发现亵渎污染的迹象……” 阿加莎默默听着,过了一会才突然问道:“污水通常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管理人员愣了一下,赶紧回答,“首先是用高压蒸汽,净化其中可能存在的亵渎污染——您知道的,那些污水曾和人类接触,又在漆黑的管道中流淌,难免会成为某些东西的载体。蒸汽净化之后是沉淀和过滤,您看到的就是沉淀池。接着是第二次蒸汽净化,这次净化之后,一部分水会被送进工厂循环利用,另一部分……排入大海。” 阿加莎轻轻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道:“从橡木街北区排放的污水大概需要多久会流到这里?” “这取决于具体情况,但一般不超过两个小时。”管理人员答道。 “污水在这里滞留多久?” “沉淀池中的水七十二小时更替一次,”管理人员抬起手,在守门人的一个个问题下愈发紧张起来,他擦着脑门上的冷汗,但还是准确回答着,“净化和检查流程有严格规定,不会短于这个时间。” 阿加莎微微点头,同时在心中飞快地计算了一下那座民宅中“赝品事件”的发生时间以及污水处理的时间关系,若有所思地说道:“也就是说,如果那东西真的能通过排水系统逃逸,那它现在应该还在这里……” “守门人阁下,”管理者又擦了擦亮晶晶的脑门,终于忍不住好奇开口,“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是有污染在通过排污系统蔓延?” “……不排除这种情况,”阿加莎看了这位管理者一眼,接着目光又看向不远处正在采集样本、检测设施的黑衣守卫们,“但根据我们目前为止检测的情况,这里一切正常。” “是的,”管理人员露出了有点勉强的笑容,“这里的每一个环节都有报警装置,专门检测可能存在的亵渎污染,处理中心还有三位驻场牧师,他们也会每天检测水样……” “驻场牧师?”阿加莎似乎突然想到什么,转过头来,“你刚才说这里有几个驻场牧师?” “三……三个,”或许是阿加莎的语气突然变得有点吓人,管理人顿时下意识地结巴了一下,“有什么问题吗?” “你这里只可能有两个牧师——各级市政设施的驻场牧师数量有严格规定,哪来的第三个?” 管理人的表情瞬间愣住了,紧接着脑门上便浮现出了一层肉眼可见的细汗,紧张恐惧之色浮现在眼中。 阿加莎见状立刻抬起手杖搭在对方肩头,将“恐惧”强行从他的神志中压制下来,同时表情严肃地说道:“听着,接下来你必须保持镇定——去把所有的驻场牧师都带来,就说守门人需要了解更多的情况,不要流露出别的情绪,明白吗?” 管理人的心情迅速平复不少,但仍残留些许紧张,他慌忙点着头:“是,明……明白……我这就去。” 阿加莎点点头,收起手杖,但在对方就要离开的时候她却又想起什么,赶紧开口:“等等,不光驻场牧师——把所有人都叫来。” 管理人回头怔了一下:“所有人?” “所有人,”阿加莎沉声重复了一遍,接着又不放心地问道,“从昨天开始,有人离开这个处理中心吗?” “没有!”管理人员立刻答道,“接到命令的时候正好是换班前十五分钟,所有在这里工作的人都留了下来。” “很好,把他们都带来——就说是必要的检查,态度放松一些,不要引起怀疑,去吧。” 那个有些谢顶的管理人员转身飞快地走开了,一边走一边平复着情绪,阿加莎一动不动地站在缓冲池旁,直到看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不远处的一扇门后,她才抬手对周围已经注意到这边动静的守卫者们打了个信号。附近的黑衣守卫们立刻开始行动,在缓冲池周围的空地上布置隐蔽的符文,在路口和管道间洒下精油与碾碎的熏香药粉,并在特定的位置站好,做出仍然在检查设施的模样。 阿加莎则在守卫者们行动的时候抬起手杖,慢慢在自己站立的区域周围绘制了一个边长两米左右的三角形轮廓,随后站在三角形的中心,双手拄着手杖,平静地等待着。 没过多久,脚步声便从大门方向传来,那位管理者回到了缓冲池所在的厂房,一大群人跟在他身后。 其中赫然可见三名穿着死亡教会长袍、佩戴圣徽的神职者。 十几名处理中心员工在管理者的带领下来到阿加莎面前,排了个松松散散的队伍,紧张地向面前的“守门人”打着招呼,那三名驻场牧师则从队伍侧面走来,按照死亡教会神职者内部的礼节与身份向阿加莎行礼致敬。 阿加莎命令那三名牧师分散站开,随后目光缓缓从所有面孔上扫过。 她察觉了违和感。 尽管目视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表情或举动,尽管感知上也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对劲的气息,但巴托克的祝福已经让她确认了违和感的存在——就隐藏在这些人的呼吸中,隐藏在他们的心跳中,甚至隐藏在他们投在地上的阴影中。 阿加莎眨了眨眼,再次确认自己所见一切正常,于是心中了然。 果然存在认知干扰——而且哪怕在自己这个“守门人”亲临的情况下,这种认知干扰仍然存在。 是单纯因为胆子很大?还是因为不了解守门人的力量?或者……这种认知干扰并不受控? 阿加莎慢慢转过头,目光落在那三名牧师身上。 十几个工作人员暂且不论,这三名牧师中肯定有一个是假的——但到底是哪一个? “念诵巴托克的名,”阿加莎慢慢说道,“让死亡主宰注视我们,令我们在尘世分辨虚妄。” “以死亡主宰巴托克的名义,”一名牧师立刻开口,“愿祂注视我们……” 紧接着第二、第三名牧师也立刻开口:“以死亡主宰巴托克的名义……” 三个声音先后响起,如同回声。 阿加莎皱了皱眉。 能够念诵神名,这说明他们都不是泥浆形成的“赝品”,更不是信仰异端的邪教徒,否则信仰上的剧烈冲突将足以撕裂他们的理智。 但这怎么可能?三个牧师都是真的? 阿加莎的思绪瞬间流转,但表情仍旧平静,她向三人点了点头:“接下来,我需要做一些必要的测试,请谅解。” 说着,她便伸手探向自己的左眼——颗鲜活的眼球立刻从眼眶里跳了出来,准确落在她手中。 阿加莎托起这颗眼球,“看”向对面的三名牧师。 第一名牧师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帘——一个枯瘦的老人,穿着亚麻布长袍,漆黑如墨的锁链从他的肋骨下方延伸出来,锁链尽头的幽邃猎犬正朝着这边昂起头,其口中亵渎的污浊能量正迅速汇聚、成型! 异端! 竟真敢堂而皇之站在这里! 阿加莎面色微变,但她早有准备,在那幽邃猎犬张开巨口的瞬间,她的身影便已经向旁边闪开,同时右手中的手杖已经抬了起来,杖端有苍白的火焰熊熊燃烧。 然而就在她刚要点燃那异端的瞬间,另一声低沉晦涩的魔咒念诵声却突然从旁边传来。 阿加莎左手中的眼球猛然转动,下一秒,她便看到一个发色枯黄、鼻梁高耸的年轻人向自己举起了双手,他的身后漂浮着一只仿佛由雾气凝结成的、灰黑色的浮游水母。 那是第二个“牧师”。 眩晕感袭上心头,阿加莎刚要稳住身形,却又听到了第三个魔咒念诵声。 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在视野边缘向这边抬起了手,那女人的身旁匍匐着一只由骸骨和雾形成的猫。 那是第三个牧师。 所有牧师都是假的。 怒吼声和战斗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在三名湮灭教徒暴起发难的瞬间,四周的守卫者们便反应过来并试图支援,然而他们也遇上了自己的敌人。 管理人员带来的那十几个“工作人员”和附近的黑衣守卫们展开了激烈交手。 在阿加莎眼角的余光中,能看到那些“工作人员”在被击中之后身体表面崩裂出如同泥浆般的粘稠秽物。 只有那位头发稀疏的管理者狂奔到了附近的一处管道旁,发出无助又惊恐的尖叫。 整个污水处理中心……只有一个“人类”。 第三百七十七章 守门人的战斗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三名伪装成死亡教会牧师的湮灭教徒发动突袭,四周的黑衣守卫前来支援,十几名污水处理中心工作人员和守卫者们交手,这一切都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就此彰显——这整个污水处理中心,竟早已完全被侵蚀、替换。 怪不得污水沉淀池和各处管道均无污染反应,那些通过下水道逃逸的“原素”就仿佛蒸发了一般——它们早已有了巢穴,就在城邦当局和教会的眼皮子底下。 可还有无数的谜团,追随幽邃圣主的湮灭教徒为什么可以呼唤死亡之神的名字?那些伪装成处理中心员工的“赝品”为何能瞒过自己的感知?这里真正的员工都去了什么地方? 但现实并没有给阿加莎太多时间去思考、推演这一切。 幽邃猎犬极具腐蚀性和冲击力的黑暗吐息呼啸而至,那污浊的能量团几乎是擦着阿加莎的发丝飞向后方,眨眼间便击穿了沉淀池旁的一根支柱,烟尘水母释放出的精神侵蚀不断攻击着她的思维,让她的动作迟缓、思维放慢,而那个与猫形恶魔共生的苍白女人则遥遥抬起手指,阿加莎身边瞬间浮现出了无数道纵横交错的血痕——她的一片衣角与那些血痕擦身而过,交错处的衣物便瞬间被分解成尘埃。 这是一个早有预谋的陷阱,怪不得这些异端会老老实实聚集到这里接受“检查”——他们竟准备强杀教会的守门人? “异想天开。” 阿加莎淡淡说道,手杖随之轻点地面。 杖端与地面的轻轻磕碰发出了如同雷鸣般的巨响,紧接着便有层层叠叠的虚幻波纹自手杖末端向四周扩散,只一瞬间,周围的一切便安静下来,沉淀池周围的整片空间陷入昏暗,入目之处的一切染上了灰白与漆黑,那些正在交战的黑衣守卫和“赝品”凭空静止,唯有一种苍白的辉光从远处的门窗,以及顶上不知何时出现的裂缝中洒入室内,让目之所及的一切呈现出影影绰绰的模样。 在灵界中,阿加莎左手托着自己的眼球,“看”向不远处三个同样陷入了静止的湮灭教徒。 他们身旁,共生的幽邃恶魔身上起伏着黑色的烈焰,在黑白灰构成的世界中,那烈焰静静燃烧着,烟雾如同慢镜头的画面般缓缓升腾。 阿加莎抬起手杖,在空气中轻轻一挥。 苍白晦暗的空间陡然一震,那些正在战斗中的黑衣守卫的投影瞬间消失在灵界中,她举起左手,眼球注视下的范围中只剩下了那三名湮灭教徒,以及他们身后的十几个由“元素”形成的扭曲赝品。 “盛宴。”阿加莎轻声说道。 灵界中的存在们躁动起来,那些潜伏在世界夹缝中的阴影得到了守门人的邀请与许可,只一瞬间,在沉淀池周围的地面上,附近的墙壁上,管道上,甚至高高的顶上,所有的“表面”都浮现出了无数或浓或淡的影子——那些影子如欢呼的人潮,又如万头攒动的兽群,它们汇聚成群,沿着所有物体的表面涌动着,涌向阿加莎视野中的敌人! 目之所及的一切表面都遍布着涌动的影子,这一幕令人头皮发麻,然而阿加莎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她的右眼平静睁开,其中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左眼则紧紧闭合,而在她的左手手心,那颗眼球正不断转动,死死盯着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 涌动的影子首先包围了那些“赝品”,眨眼间,它们便如潮水上涌般蔓延到了那些赝品身上,并将它们瞬间吞噬、溶解,无声无息。 下一秒,影子们又冲向那三名湮灭教徒以及他们的共生恶魔。 那些幽邃恶魔感知到了危险。 一阵怪异的咔咔声从那些恶魔体内以及它们身上的锁链上传来,所有幽邃恶魔身上的火焰都陡然发生了剧烈震颤,连带着那些湮灭教徒的身体边缘也呈现出了怪异的震颤、虚化,在这万物静止的领域内,他们竟挣扎着“活”了过来! 那个与烟尘水母共生的年轻人第一个恢复活动能力,他从灵界的束缚中猛然挣脱,下一秒便本能地抬头看向阿加莎的方向。 而几乎同一时间,那名与幽邃猎犬共生、身形枯瘦的老人也恢复了活动能力,他看到了同伴的举动,立刻高声提醒: “别跟守门人对视!” 然而他的提醒晚了一步——那个年轻的邪教徒已经将视线完全转向阿加莎所站的“三角区域”。 阿加莎抬起左手,托举着自己的眼球,仿佛要献上自己的眼睛般把那眼球呈现在年轻的邪教徒面前。 那异端瞪大了双眼,视线死死盯着阿加莎手中的眼球,仿佛全身心都已被那眼球吸引——他失神地,甚至迷醉地盯着它,脸上竟渐渐浮现出一丝沉静安详的笑容。 就仿佛在这一瞬间,他洞悉了生与死的真谛,并在这真谛中找到了自己人生全部的意义和答案。 “啊,多美啊……” 他轻声说道,随后微笑着慢慢向后倒去,倒在那如潮水般涌来的阴影中间。 他和他的幽邃恶魔转瞬间便被无穷无尽的阴影撕成了碎片。 可就在这异端倒下的同时,一声怪异的尖叫却又从不远处传来,凌厉的风压从右侧迫近,阿加莎只好微微侧身闪避,伴随着一道不可见的锋刃贴着自己的额头飞过,她扭头看向了袭击传来的方向。 与猫形恶魔共生的苍白女人正朝着这边嘶声尖叫,她的嘴巴如同扭曲撕裂的异形般张开,亵渎的魔咒被压缩成简短的尖啸声,下一道锋刃正在迅速成型。 另一侧,那只幽邃猎犬已经准备好了下一发吐息攻击。 阿加莎仿佛完全无视了自己身后的幽邃猎犬和枯瘦老人,只是抬起手杖指向眼前已经开始如恶魔般变异的苍白女人,同时左手高举,再次将自己的眼球托起。 那苍白女人下意识地回避着阿加莎手中眼球的注视——然而下一秒迎接她的,却是一声沉闷枪响。 阿加莎的手杖前端喷吐出耀眼火光,一颗大口径银弹击碎了苍白女人那已经完全扭曲撕裂的头颅。 下一秒,伴随着那异端的无头躯体倒下并被阴影吞噬,一团蕴含着剧烈腐蚀性的幽邃吐息也轰然击中了阿加莎的后背。 黑炎升腾,烟尘弥漫,幽邃猎犬释放出的冲击吐息在守门人背后炸开,随后迅速消散。 阿加莎的黑色外套上没有残留一丝伤痕。 她慢慢转过头,看向最后剩下的邪教徒,那名身形枯瘦的老人。 后者瞪大了双眼,眼神中满是错愕惊恐。 “我以为你们敢设下陷阱,一定是调查清楚情报之后的深思熟虑之举,”阿加莎平静注视着最后的敌人,“但看你的表情,好像并不是这样——难道说,你们三个只是被抛出来的弃子?” 那最后一名邪教徒眼中惊恐之色更盛,且惊恐中更多了一丝无措。 阿加莎注意到了对方的眼神变化。 “你是在找这个?”年轻的守门人平静说道。 下一秒,她猛然张开了嘴巴—— 一团污浊的、蕴含着剧烈腐蚀性的幽邃吐息瞬间在她面前成型,并以和刚才击中自己时完全一样的气势和轨迹,原路冲向了枯瘦老人身旁的幽邃猎犬! 那幽邃恶魔本能地意识到了危险,几乎瞬间便反应过来并向一旁躲闪,然而那团被原路奉还的幽邃吐息就如长了眼睛的炮弹一般猛然改变了轨迹——它精准无比地钻进了幽邃猎犬的头颅中,短暂延迟之后,那骸骨堆叠而成的恶魔便轰然炸成了一地碎片。 与恶魔共生的枯瘦邪教徒瞬间发出一声惨叫,即便身上没有受到任何攻击,他也立刻痛苦地蜷缩在地,爬都爬不起来。 如潮水般的阴影眨眼间便涌到了他身边,准备继续这场盛宴。 “这个留给我,”阿加莎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与此同时,手杖重重顿在地面上的撞击声也在四周回荡开来,“离开吧。” 四面八方的阴影猛然躁动起来,滔天的恶意和令人不寒而栗的各种噪音如巨浪翻滚,无形中冲击着整个空间,一些阴影甚至隐隐向着阿加莎的方向靠拢过去。 阿加莎脸上表情却毫无变化,只是抬起手杖,用力顿在地板上。 又一声雷鸣般的巨响,在整片空间回荡。 “滚。” 片刻的静滞与沉默之后,所有阴影如潮水般退散。 第三百七十八章 受困 灵界中的阴影集群消退了,弥漫在整个空间中的吵杂噪音和滔天恶意也随之迅速消散。 阿加莎抬起左手,静静“注视”着那个倒在三角区域边缘的枯瘦异端,后者在地上痛苦地蜷缩着,从其体内延伸出的黑色锁链已然破碎,碎裂的链条上烟尘升腾,正一节一节地风化成沙尘模样。 在共生的幽邃恶魔死亡之后,这个异端的生命也很快就要抵达终点——但至少目前,他还能回答一些问题。 虽然阿加莎也不太指望这顽固的异端真能配合自己,但她还是慢慢走了过去,并在三角形边缘停下,低头俯视着垂死的邪教徒。 “你们竟能在教会的眼皮子底下完全侵蚀替换掉一处基础设施,甚至替换了所有的牧师……这让我很意外,”她慢慢说道,嗓音中仿佛混杂着来自墓穴的低沉回响,这令人头昏脑涨的声音可以削弱大部分人的意志防线,“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垂死的异端挣扎着抬起头,却只是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那枯瘦的脸孔上竟然已经没有了恐惧:“你猜?” 阿加莎不为所动:“你们的巢穴就在寒霜城内,对吗?” “嗬……”那邪教徒的头颅震颤着,他用力一撑身体,让自己仰面躺在苍白的地面上,以此迎着阿加莎的俯视,“别白费功夫了,在寒霜又如何……你们找不到的……当你找到圣所的时候,才正是我们成功的日子,愚蠢的神官……” 阿加莎面无表情,只是轻轻提起手杖,将杖端点在那邪教徒的胸口:“你们到底想干什么?用所谓的‘原素’污染城邦?还是妄想依靠那些连稳定维持自身都做不到的‘赝品’来取代城邦中的活人?你们跟深海中的力量有什么联系?是不是跟潜渊计划有关?” 手杖末端燃起了一簇苍白的火焰,火焰烧灼着血肉与灵魂,带来的巨大痛苦让那邪教徒浑身抽搐、痉挛,然而这已然陷入狂信的异端只是咬死了牙冠,怒目而视着眼前的守门人,咔嗒作响的牙齿间挤出的只有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笑声:“呵……呵……那应许的……就要降临……谁也……谁也逃不出去……” 阿加莎终于皱起眉,她慢慢抬起手臂,那邪教徒竟被她用手杖一点点挑到了半空,苍白的火焰焚烧着后者因长期和幽邃恶魔共生而已经扭曲的躯体,让其如同火中一片飘荡的破布一般。 她的嗓音冰冷,如同在墓穴中流转:“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这些异端……为什么能说出死亡之神的名字?” 苍白火焰中,那枯瘦如柴的邪教徒脸上慢慢绽开了一抹笑容,他仿佛格外愉快,在看到教会的守门人因这个问题而陷入困惑的时候,竟连“火葬”所带来的痛苦都消弭了一半。 “幽邃圣主带来了启示……世间所有信仰的指向都没什么区别……我等蒙受启示之人,早已跨越了所谓的边界……守门人,你以为你的神明,和圣主之间真的有什么区别?” 阿加莎脸色瞬间一变,眼前的邪教徒竟将幽邃圣主与死亡之神相提并论,如此亵渎的话语令她怒意上涌,然而那邪教徒却在火焰焚身中露出了最后一抹解脱的笑容,根本不给她继续审问的机会,对方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只余下少许残躯迅速化作灰烬。 “……狂人之语,颠倒错乱。” 阿加莎面色阴沉,慢慢放下了手杖,她心中的怒意仍在,但这些情绪并没有干扰到她正常的思维判断——在控制了情绪起伏之后,她立刻开始思索起来。 刨除对方最后将幽邃圣主和死亡之神相提并论的言论之后,这从头死硬到尾的邪教徒其实已经透露了不少可供推测的情报。 他们确实在寒霜城内有一个“巢穴”,而且他们将这个巢穴称作“圣所”,这意味着那确实是一个举行仪式的地方,这与目前已知的情报吻合。那圣所又用特殊的方法“隐匿”了起来,因此极难找到,而对方刚才又提到,当圣所被找到的时候,就是他们成功的时候……所以,那处场所的藏匿方法很可能和他们的“仪式”进程有关,仪式越接近完成,其藏匿就越明显…… 是因为举行仪式会不可避免地泄露出什么气息?还是因为将圣所暴露出来就是仪式完成必不可少的一环? 那邪教徒还提到一句话,“应许的就要降临”,这或许对应着他们信仰体系中的那个终极“预言”,即幽邃圣主的力量将颠覆现实世界,原本位于世界深层的幽邃深海将成为新的“现实”——那些疯狂的湮灭教徒向来将幽邃深海视作他们的应许之地,这一点应该是没有疑问的。 但这个过程将如何实现?仅仅依靠不断将“原素”投放到城邦里?这显然是不够的……那些“赝品”连长期维持自身稳定都很难做到,又如何能污染整座城邦? 除非……那些湮灭教徒有办法让“赝品”长久地稳定下来,他们能打造出这样一个环境,或者……将寒霜改造成这样的环境…… 阿加莎皱了皱眉,迅速结束了思考,并抬头环视四周。 她仍身处灵界,周围的事物被天花板上裂隙中洒入的苍白光辉照亮,显得影影绰绰,轻微的噪声又从四面八方隐隐传来,那些永不满足的灵界阴影又在躁动了——一场盛宴根本不能让它们安静太长时间。 年轻的守门人摇了摇头,左手抬起,将自己的眼球重新放回眼眶中。 四周隐隐约约的噪声瞬间消失不见,影影绰绰的光影和黑白灰构成的空间也眨眼间重新拥有了色彩,现实世界的气息扑面而来。 阿加莎轻轻舒了口气,从衣服里摸出眼药水,但突然间,她的动作静止下来。 四周安静无比,空无一人。 阿加莎抬起头环视四周,看不到自己带来的黑衣守卫,也看不到之前逃跑的那名污水处理中心管理者,更看不到三名邪教徒以及那十几个“赝品”留下来的灰烬残骸—— 理论上,她在灵界中消灭了那些邪教徒以及“赝品”,现实世界中应该同时出现他们被消灭之后的残骸才对。 四周安静的过于诡异了,甚至感知不到任何活人的气息在附近。 阿加莎眉头紧紧皱起,她转动着眼睛,一边舒缓着眼球的干涩感一边谨慎观察环境,随后慢慢朝不远处的大门走去。 略微生锈的金属大门留着一条缝,看上去像是谁匆忙离开的时候没有关严。 伴随着吱吱嘎嘎的噪声,金属门被一点点推开。 大门后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中的瓦斯灯平静燃烧着,明亮,却丝毫感受不到光明所带来的温暖安心感。 “嗒……嗒……嗒” 手杖与鞋跟落地的声音在走廊中清脆且空洞地回响着,阿加莎沿着走廊慢慢向前走去。 整个污水处理中心都空无一人。 但也看不到任何敌人。 她就这样直接穿过了厂房区,来到了厂房外面的空地上。 天空昏昏沉沉,混沌厚重的云层覆盖在城邦上空,云层之间只有些许有气无力的光线弥漫出来,勉强能让人看出来此刻正是白天,入目所见的建筑物都笼罩在这层晦暗的天光下,萦绕着一种冰凉、死寂的诡异气氛。 阿加莎清楚地记得,自己来到污水处理中心的时候外面还是晴朗的好天气——太阳高高挂在天空,城邦万里无云。 太阳? 阿加莎心中突然泛起一丝疑惑,紧接着这些许疑惑便扩大为认知中清晰的撕裂感,她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再度抬起头仔细观察着天空。 天空只有来源不明的混沌光辉,根本看不到任何可能被称作“太阳”的天体。 阿加莎努力回忆着“太阳”的模样,回忆着“太阳”的概念。 她回忆不起来,仿佛有一层厚重的帷幔覆盖着自己的理智,让她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记忆中的“太阳”是个什么样子,但唯有一点十分清楚——这个世界上,应该存在一种被称作“太阳”的、理所当然高悬天空的、能够发光发热照耀万物的东西! “……认知干扰,可以影响到守门人……强度惊人,且覆盖整个环境……”阿加莎轻声自言自语着,短暂的错愕之后,她已经迅速镇静下来,并再次观察四周。 “是异域。” 第三百七十九章 与狂徒对峙 阿加莎走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往日里熟悉的城邦景色现在看起来处处充斥着寂静诡异的氛围,四周建筑物的阴影之间,紧闭的门窗背后,都仿佛隐藏着一双双窥探的眼睛。 她在寻找这处“异域”的出口,或导致自己被困于此的罪魁祸首。 每一处看上去违和的地方,都有可能是与现实世界交错的裂隙,但目前为止她还未在这座诡异的“寒霜城邦”中找到这样的裂隙。 唯有一点她能确定,自己已经触及了那始终笼罩在城邦中的阴影——不管是误打误撞也好,还是幕后黑手刻意为之也好,她都成功跨过了那层一直遮挡自己视线的“屏障”。 这个与寒霜似是而非的地方,肯定就是这段时间里城邦频繁出现诡异情况的源头。 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车铃声和开门关门的声音飘进耳中。 阿加莎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只能看到空荡荡的街道——但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她确实能看到一些像是车马的阴影从路口一闪而过,看到像是行人的身影匆匆走过那些路口。 这座城里有“人”,但很多时候能看到的只有些许遥远的幻影,这里能听到居民的声音,但往往无法准确定位声音的源头。 就像一个光怪陆离、错乱扭曲的梦境。 阿加莎的身影穿过又一个路口,随后在建筑物的阴影间停了下来。 盲目的探索只是在浪费体力和时间,她需要谨慎判断周围的情况。 她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感知向四周扩散,仔细甄别着环境中的各种信息——声音,气味,风的流向,还有……活人的温度。 片刻之后,阿加莎抬头看向了某个方向,并朝着那边迈出脚步——她仍然闭着眼睛,却仿佛能够看清四周般准确地避开了路上所有的障碍物,她在小巷间穿行,经过一个个路口与小道,走了不知多久,才在一处位于街角的建筑物前停下步子。 阿加莎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是一间小小的餐馆,餐馆中灯火通明,里面传来热闹的人声。 声音很真切,里面有活人的气息流露。 阿加莎定了定神,上前推开了餐馆的大门。 清脆铃声响起,大门开启,餐馆内的景象扑面而来,映入阿加莎眼中——这一瞬间,她竟有些恍惚,甚至怀疑自己已经脱离了那诡异的“异域”,返回到了正常的现实世界中。 餐馆里灯光明亮,随处可见正在用餐的客人以及在桌子和柜台间忙碌穿梭的服务人员,负责接待的店员正在柜台后面忙忙碌碌,耳旁传来的是刀叉与杯盘碰撞的清脆声音,还有人们谈论天气、工作与物价的交谈声,之前在外面街道上积累的死寂阴寒气氛仿佛被这热闹的“尘世风景”一扫而空。 然而下一秒,阿加莎便发现了这里明显的违和之处——尽管食客们正在桌前就餐,但他们面前的杯盘里都是空的,尽管那名店员在柜台后面忙忙碌碌,但他也只是在原地走来走去,反复擦拭着手中的同一个杯子罢了。 所有人都像设定好了程序的魔偶一样,只是重复着正常人应有的生活动作,只是……他们模仿的惟妙惟肖。 阿加莎皱起眉头,在察觉真相之后,这里的气氛便显得比外面空荡荡的街道更加诡异起来,但她没有转身离开,反而向店内迈出脚步。 越是诡异的地方,越是说明自己找对了方向。 伴随着阿加莎迈出的第一步,餐馆内热闹的交谈声突然停了下来。 所有正在交谈的食客同一时间闭上了嘴巴,但他们脸上仍然残留着刚才聊天时的各种表情,手中也仍然维持着进餐的举动——偌大的空间内,人声消失之后只剩下一片杯盘与刀叉撞击的单调声音。 阿加莎迈出第二步,所有杯盘与刀叉撞击的声音也消失了——餐馆中的每一个人都停下了动作,就像突然被切断了能源一样,静止在一张张方桌旁。 阿加莎向前迈出第三步,餐馆中的所有人都放下了刀叉,他们如僵尸般起身,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几十道视线空洞地落在她身上。 阿加莎看向面前的柜台,那名一直在擦拭同一个杯子的店员终于也停了下来,但和周围那些如僵尸般空洞僵硬的“食客”不同,这名店员缓缓抬起头,看向阿加莎的时候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那微笑甚至有些友好。 “您好,守门人小姐,”店员开口了,他是一个留着金色短发、容貌还算不错的年轻人,穿着洁白的衬衣与黑色夹克,说话时彬彬有礼,仿佛真的在招待上门的客人,“很高兴您能来此做客,不知您对这座令人心旷神怡的城市有何看法?” “看来你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了,”阿加莎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金发“店员”,“找到你比我想象的要容易一点。” “也可能没有您想象的那么容易,”金发年轻人笑了起来,“要来点什么吗?染毒的脏水?还是泥土做的面包?或者……一个空碗?我们这里有的是。” 阿加莎丝毫没有回答的意思,只是随手抬起手杖在空气中一挥。 柜台后面的金发年轻人瞬间便被凭空出现的苍白火焰层层包裹,那副皮囊几乎在几个呼吸内便被守门人的“火葬”能力烧成了灰烬,只余灰白色的骨灰随风飘散,落在柜台上。 然而阿加莎脸上表情丝毫没有变化,因为在火焰燃起之前,她就感知到那年轻人体内已经没有了活人的气息。 一阵诡异的粘稠物质蠕动声从旁边传来,阿加莎转过头,看到不远处桌子旁一名僵硬站立的“食客”突然浑身颤抖起来,下一秒,那人的身体便如蜡般融化,黑色的泥浆物质在其体表涌动、变形,几个呼吸内,那个食客便变化成了一个穿着白衬衣、黑夹克的金发年轻人模样。 “真是不友好的打招呼方式,”金发年轻人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有些无奈地看着阿加莎,“守门人小姐,您该不会认为这就能解决我吧——您认为我会把自己的本体贸然暴露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我知道你不在这儿,”阿加莎面无表情地说道,“但这至少能让你暂时停止聒噪。” “好吧,好吧,看来您没有聊天的兴致——您是个无趣的女人,相比之下,那个麦尔逊教授在最后时刻的表现就有趣多了,”金发年轻人耸了耸肩,“不过没关系,只要能让您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一段时间就行了,我并不介意您是个无趣的囚徒。” 在听到“麦尔逊教授”几个字的瞬间,阿加莎表情便微微一变,她想到了消失的匕首岛,想到了报告中提到的,在匕首岛消失前一刻岛上发生的一连串爆炸现象——而紧接着,她便注意到了对方最后几句话中透露出的情报。 “你最后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注视着眼前的金发年轻人,语气冰冷地说道。 “没什么,只是请您在这里暂时做客罢了,”金发年轻人愉快地笑了起来,“您不必担心‘上面’的情况——很快,就会有另一个您返回那里,她会和您一样召集好守卫者们,然后根据污水处理中心的实际情况整理出一份报告…… “放心,她会如实上报的,包括处理中心遭受的污染以及人员遭遇替换的情况,然后,她会和您往常一样返回大教堂述职,与那位伊凡主教交谈,再然后,她会巡视城邦,继续处理城市中面临的各种问题,继续进行您没能完成的那些调查工作……一切都不会耽误。” 阿加莎的脸色终于完全冰冷下来,她死死盯着眼前的金发年轻人:“你们甚至制造了守门人的‘赝品’?!” “这很难吗?”金发年轻人慢慢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略带讥讽地看着阿加莎说道,“当然,她并没有您这份力量,但除此之外,她毫无破绽,甚至比以往的任何一个复制品都要完美——您知道完美到了什么程度吗?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假的。” 阿加莎面色如霜,紧握着手杖的指节略微有些发白:“赝品是瞒不过大教堂的——那里有无数双机敏的眼睛。” “无数双机敏的眼睛——凡人的眼睛,您未免过于高估您的同僚了,”金发年轻人坦然迎着阿加莎冰冷的视线,不紧不慢地说道,“而且说到赝品……您真的觉得,您以及其他人,和您口中的‘赝品’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他再次笑了起来,慢慢抬起双手,仿若一个布道的圣徒在揭示世界的真相:“守门人小姐,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赝品,或者说……我们全都是赝品,这就是真相。” 第三百八十章 雾中岛 那座岛越来越近了,岛上的浓雾以及浓雾中的剪影也显得越发清晰起来——劳伦斯站在白橡木号的船首甲板上,双手紧紧抓着眼前的护栏,手指关节都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 谁都会紧张,哪怕是在无垠海上漂泊了大半辈子的老船长也不例外——那座岛上会有什么?那片浓雾中的阴影是什么东西?为什么那座岛会像有意识一样出现在白橡木号周围?以及最重要的……这片被诡异现象笼罩的海域,到底是什么地方? 劳伦斯深吸了口气,寒冷的气流贯入肺腑,强行让动荡的心绪平静下来,他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其他异常的事情,比如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玛莎,以及除自己之外的其他人也能够看到玛莎的诡异事实——他知道自己必须斩断这方面的念头,因为这一切显然跟自己不断恶化的精神状态有关,继续想下去的话,玛莎可能真的就不只是个幻影了。 他已经没有药水了,即使有,那药剂也显然失去了作用。 蒸汽核心在平稳运行,白橡木号渐渐靠近了那座有着曲折海岸线的小岛,这漂亮的白色舰船驶过海面,船尾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尾迹,在那泛动扩散的尾迹海浪中,隐隐约约有一抹幽绿一闪而过。 然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船尾的情况——船上所有人的注意力此刻都集中到了那座诡异的小岛上。 岛屿边缘地势陡峭,怪石嶙峋,没有适合靠岸的地方,经验丰富的舵手没有贸然让船只直接靠拢,而是操控着白橡木号开始绕岛航行。 在船绕行到大约三分之一的时候,瞭望台上的水手突然有所发现。 “有港口!”水手在高台上大叫道。 片刻后,一个小型码头出现在劳伦斯的视野中,码头深处的设施被迷雾笼罩,看不真切,但其延伸到海中的部分尚能看清——那部分结构完整,并无破坏痕迹。 有完整的码头设施,就意味着可以把白橡木号整体停靠过去,而不必使用小船登岛,这无疑提高了在岛上探索的安全度——除了补给便利和撤退方便之外,白橡木号上自带的几门小口径护航炮也能为沿岸的探索行动提供掩护。 劳伦斯返回了舰桥,在他的指挥下,白橡木号开始谨慎地靠近那个空无一人的码头——因为没有岸上引导人员的辅助,整个靠岸过程极为缓慢,但最终平安无事地完成。 劳伦斯望向码头对面,看到岛上雾气弥漫,就连近距离的码头设施也因雾气的影响而显得朦朦胧胧,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这座岛上的雾甚至比之前观察到的还要浓郁了不少。 “没有看到人,”大副来到劳伦斯身旁,一边观察着岛上的情况一边说道,“但隐约可以看到一些灯光……好像是港口建筑发出来的。” “无线电有反应吗?” “没有,在靠近这座岛之后,甚至连一直能收到的寒霜信号也收不到了,”大副摇了摇头,“灯光信号也没有收到回应。” 劳伦斯略作沉吟:“你去挑选十二名精明谨慎的水手,带上枪,和我一起上岛探索。” “您要亲自上岛?”大副顿时吃了一惊,“这座岛看起来很诡异,您这么做恐怕会有……” “风险?留在船上的风险恐怕也是一样,”劳伦斯摇了摇头,“诡异的不是这座岛,是这整片海域,我们被一个大型异象困住了,异象范围内危险无处不在,上岛探索至少有可能找到有用的情报。” 大副张了张嘴,但他不得不承认,船长的经验和判断都是有用的。 “好,我这就去准备。” 过了一会,大副便在船员中挑选出了十二个符合条件的水手——都是有着多年经验的老海员,而且是意志坚定、信仰虔诚的人,再加上大副自己,一共十三个人,准备和劳伦斯一起登岛。 白橡木号上的留守事务则暂时交给了二副。 绳梯延伸到码头栈桥上,劳伦斯带着他小小的探索部队踏上了被迷雾笼罩的神秘小岛。 脚踏实地的感觉多少削弱了探索人员心中的不安情绪,劳伦斯站在码头上,用力踩了踩地面,回过头咕哝道:“至少这水泥地是真的。” “灯光在那个方向,”大副手中端着一支大口径步枪,抬起头看向远处,“这里还能看到,但仍然看不出有人活动的迹象。” “不要分散,不要随意触碰不认识的东西,如果听到周围有声音跟自己搭话,在确认声音来源以及队友位置之前,不要回答,”劳伦斯一脸严肃地吩咐着,“如果看到雾中出现任何可疑的事物,第一时间向所有人示警,不能自行开枪或离队探索。”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环视了一眼自己带来的这支队伍。 十二名水手,一名大副,以及他自己。 “最后,记住,我们有且只有十四人——返回船上之前,人可以少,绝不能多。” 水手们立刻回应:“是,船长!” 劳伦斯点点头,带着队伍走向了那片浓雾。 他们穿过码头栈桥,来到了一片开阔的地方,这里看上去是用来临时集散货物的堆栈处——还能看到一些残存的堆栈设施以及小型的起重机构,但除了这些设施之外,仍然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这里看上去完全不像是荒废了很长时间,”大副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嘴里嘀嘀咕咕,“简直就像几天前还是个繁忙的码头。” 劳伦斯则没有吭声,他仔细观察着近处那些港口设施,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块铭牌上。 “匕首岛港口物资。” 匕首岛,是这座岛的名字。 “这里是匕首岛?”大副走了过来,看着铭牌上的文字,眼神中有些惊讶,“我听过这个地方……是寒霜城邦附近的一座小岛,以前出产沸金,但据说很多年前就转为军用设施了……这真的是匕首岛?” “这里的一切都不可信——我们之前还在一个看起来很像‘寒霜’的地方短暂靠过岸呢,”劳伦斯摇了摇头,“继续走吧,刚才残留灯光的地方可能是港口办公室,那里或许有东西能解答我们的疑问。” 探索队伍离开了码头堆栈区,开始沿着一条倾斜向上的坡道前往那盏在迷雾中亮起的灯光,每个人都神经紧绷,关注着雾中的动静。 非常轻微的风在岛上无序地吹着,令那灰白的浓雾缓缓卷动,远处隐约可见的怪异剪影都仿佛跟着动了起来,像是某种具备生命的事物般微微摇晃着自己的身体,而在这晦暗混沌的雾中,那盏灯光越发明显,并一点点在所有人的视野中靠近着。 走在队伍前面的大副突然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东西?”大副低下头,皱眉观察着路边的一堆怪异事物。 劳伦斯一手拿着左轮手枪,一手拿着提灯,来到大副身旁之后看到了那堆东西。 那看上去是一堆灰黑色的泥浆——已经干涸,边缘呈现出龟裂的模样,但仍能看出它在最后一刻的涌动。 就仿佛是一团前一秒还在冒泡的沸腾软泥,下一个瞬间便被抽干了所有水分一样。 “淤泥?”劳伦斯皱着眉,没有贸然触碰那诡异的玩意儿,“这里为什么会有淤泥?” “之前在码头那边好像也看到了一些类似的黑色泥浆,”这时候队伍中的一名水手突然不太肯定地说道,“但当时那东西跟一堆杂物混在一起,我还以为只是些垃圾……” 劳伦斯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有一个水手突然叫了起来:“这里也有一堆!” 劳伦斯循声看去,看到道路另一侧的地面上也是一堆黑色泥浆。 这座岛上到处都是这东西? 不安的感觉在心中弥漫,但没有人能解答那泥浆到底是什么东西,劳伦斯谨慎地收拢了队伍,让所有人避免和那怪异的“淤泥”接触,随后继续向着浓雾深处走去。 又过了一会,他们终于来到了坡道的尽头,正如劳伦斯此前判断的那样——这是港口办公室所处的位置。 一座钢筋水泥建造起来的小型建筑立在这里,略微泛黄的灯光从窗户中洒了出来,里面听不到任何动静。 建筑物的正门微微开启着一条缝隙,大门上钉着铭牌,牌子上写着“港口综合办公室”的字样。 劳伦斯来到门前,侧耳确认了一下里面的动静,随后准备推开那扇门。 但突然间,他的动作停住了。 在大门旁的墙面上,一行仿佛是用匕首匆忙刻下的划痕映入他眼中,那赫然是一句话—— “人类有且只有两只眼睛!” 第三百八十一章 炮声 在看到那行潦草而又锐利的字母之后,劳伦斯与身旁的大副一同愣住了。 “人类有且只有两只眼睛……为什么这里会刻着这么句话?”大副张大了眼睛,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之后才困惑地转过头,“这不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么——除了极少数的先天畸形之外,谁不是两只眼睛?” 劳伦斯却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而是在沉吟许久之后才打破沉默:“你觉得这行字是谁留下来的?” “……岛上的原住民?”大副不太肯定地说道,“这座岛上曾经有人?” “这座岛不好说,但现实世界中的匕首岛上肯定是有人的,”劳伦斯慢慢说着,伸出手去轻轻触碰着墙上的那些刻痕,粗糙而真切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仿佛在传达着这句话被刻下时那股强烈的情感和意念,“人类有且只有两只眼睛,有人专门把这句话刻在墙上,或许就说明了一件事……” “说明了一件事?” “这座岛上,曾经出现过并非‘有且只有两只眼睛’的、像是人类的东西,”劳伦斯慢慢抬起头,看向了周围的浓雾,以及雾中那些影影绰绰的远景,“而且它们混在了人类之间,却又无法被轻易察觉。” 大副轻轻吸了口气,迟疑着开口:“那……留下这句话的人去哪了?” “我不知道,”劳伦斯摇了摇头,不知为何,他却想起了一路走来时看到的那些黑色泥浆,以及空荡荡的码头区域,但很快他便把这些无关联想暂时放到一旁,并将手放在了港口办公室的门把手上,“做好警戒。” 枪械打开保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劳伦斯定了定神,手中微微用力,将那扇门一把推开。 他迅速闪身到一旁,避免把身体暴露给可能藏在建筑物内的任何东西,一旁的大副上前半步,以半蹲姿态用步枪枪口指向房门内,随后的水手们也纷纷抬起枪口,从各个角度指向那扇大门。 建筑物内没有任何动静。 站在门口的大副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探头看向内。 “里面没人,”他回过头,“是个空办公室,里面亮着灯。” 劳伦斯对水手们摆了摆手,与大副一同带队进入房间。 这是一间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几张桌子差不多占据了里面一半的空间,几张椅子则随意摆放在桌前,仿佛前一秒还有人坐在那上面,顶的电灯和墙壁上的瓦斯灯都亮着,让房间中格外明亮,而在地板上……随处可见那种诡异可疑的黑色泥浆。 “这里也到处都是这种恶心玩意儿……”大副皱着眉看着房间里的黑色物质,厌恶之色溢于言表,他小心翼翼地绕开地板上的泥浆,来到那几张办公桌前,目光扫过上面凌乱堆放的文件和各种办公用品,“这些东西……船长您要来看看吗?” “都是港口日常需要处理的表格与报告,物资进出,人员调动,设施巡查,还有机器设备的检查报告……”劳伦斯来到那些办公桌旁,看着上面的几份文件,眉头慢慢皱起,“日期……就在几天前?” “这里仿佛不久前还有人在办公,”一个水手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小声嘀咕道,“然后所有人就都匆忙撤离了,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 “匆忙撤离?”劳伦斯低声咕哝着,目光扫过桌面,半杯没有喝完的咖啡放在桌上,上面浮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而在这张桌子旁边,一滩黑色泥浆已经干涸,少许黑色物质还残留于座椅上面,他的表情逐渐凝重,“真的是撤离么……” 大副注意到了老船长语气中的变化:“船长,您是想到什么了?” 劳伦斯想了想,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一阵刺耳的噪声却突然从房间外面传来——那听上去像是港口广场的方向,是广播喇叭突然启动时的电流噪音! “嗡——” 刺耳的噪音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水手们慌忙将目光投向窗外,而下一秒一个断续、扭曲且混杂着干扰的广播声便响彻了整个港口区,那听上去是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通告……我们已被污染……本岛……已无挽救可能……将启动二十二号流程……很荣幸与诸位共事……我们在巴托克的大门后再会。”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噪音,从广场上传来的广播声戛然而止,大副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转头看向劳伦斯:“船长,这是怎么……” 他的话音未落,一阵如同雷鸣般的巨响突然从远处传来! 而伴随着那阵雷鸣巨响的,是更多的雷鸣声,如同天塌地陷,如同地崩山摧! 接二连三的爆鸣巨响瞬间席卷了整座匕首岛,震撼着所有人的心神,劳伦斯几乎一瞬间便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不是雷鸣,是炸药,是岛上某些设施的自毁装置在炸毁一切! “快离开建筑物!”劳伦斯突然一声高喊,举起手枪便朝着天花板开了一枪,“有炸药!” 船长的喊叫声几乎被爆炸淹没,然而手枪的爆鸣多少还是惊醒了周围的水手们,一群人立刻向着门外冲去。 十几人冲出了大门,冲下了坡道,向着开阔的地方狂奔而去,而那密集的爆炸仍然在持续不断地从四面八方传来,就仿佛整座岛都正在大爆炸中被撕成碎片,然而在狂奔到一半的时候,劳伦斯却突然感觉到了好像有哪不对。 “停下!”他突然停了下来,一边朝天开枪一边大声喊道,“停下!” 水手们又慌里慌张地停了下来,紧接着,他们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四周只有爆炸声传来——然而爆炸响起的方向上既看不到烟雾,也看不到闪光,甚至感觉不到任何震颤。 只有雷鸣般的声音在整座岛上回荡着。 紧接着又过了一会,那爆炸声便渐渐止息下来,四周又恢复了浓雾中的寂静模样,就仿佛之前天崩地裂般的大爆炸只是所有人的集体幻听罢了。 “只有声音?”大副惊疑不定地看着四周,难以置信地说道。 “是一段残响,”劳伦斯的心跳也渐渐平复下来,飞快地做着判断——尽管他不知道自己的判断对不对,但作为船长,他现在必须给大家一个判断,“刚才那应该只是这座岛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以残响的方式又在我们耳边重演了一遍,不是真的爆炸。” “刚才我快吓死了,”一个水手嘀咕着,“我还以为真有大爆炸……” “刚才距离这里最近的爆炸声是在那个方向,”大副抬起头,确认着方位,最后抬手指向港口广场另一端,“要不要去那边看看?” “过去看看情况,”劳伦斯很快下了决定,“如果这里真的曾经发生了什么,那里应该还残留着痕迹。” 探索队伍立刻朝着那片浓雾进发,这一次,他们比刚才前进得更加谨慎。 过了不知多久,一片坍塌的大型建筑出现在劳伦斯面前。 这片建筑物位于一处小型海湾内缘,背靠着一片坚固的岩石山崖,而从建筑物的破坏痕迹来看……它显然是被一场由内而外的大爆炸完全摧毁。 大副站在高处,惊愕地看着这片废墟。 “这得是干什么用的设施……太惊人了……” “我们更应该好奇这里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情,以至于这样的设施会被人毫不犹豫地炸毁,”劳伦斯沉声说着,慢慢向前走了两步,“如果这座岛上的人……” “停下。” 一个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劳伦斯瞬间停下了脚步。 “玛莎?!” 他猛然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发出惊疑而紧张的呼唤。 可那里只有一片缓缓起伏的雾,根本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船长?”大副注意到了船长的异常反应,立刻从石头上跳下来,紧张地来到劳伦斯身边,“发生什么事了?” “……幻听,”劳伦斯立刻说道,表情格外严肃,“你们没有听到声音,是吧?” “我们没有听到。”水手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说道。 “我们可能不该继续深入了,”劳伦斯皱起眉,“先回港口,然后……” 玛莎的声音又传入他耳中,这次声音离得更近:“回船上,现在。” 劳伦斯怔了一下,克制着自己不要再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还想继续说话,然而下一秒,玛莎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几乎贴着他的耳朵,语气中则带着一丝急促:“回到白橡木号上,立刻——劳伦斯,他们来了!” 劳伦斯微微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开口:“谁?谁来了?” 一旁的大副担心地扶着劳伦斯的胳膊:“船长,您在跟谁说话?” 劳伦斯没有开口只是猛然抬头看向了白橡木号靠岸的方向。 一股不安涌上心头。 而下一秒,仿佛是为了印证这番不安,一声沉闷的雷鸣突然隐约从那个方向传了过来。 是炮声。 “有人开炮……”大副瞬间反应过来,“有敌人!” “回船上!”劳伦斯一声呼喊,带着队伍拔腿便跑向港口,而在耳旁迅速响起的风声中,玛莎的声音如轻声耳语般拂过他的耳畔: “海燕号来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火焰乍现 在狂奔中,劳伦斯仍忍不住回头,看向玛莎声音传来的方向。 然而除了匕首岛上不散的浓雾之外,他什么都看不到——那声音就仿佛是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一次次催促,催促着他离开这座岛,催促着他返回白橡木号,催促着他……离开这里,前往寒霜。 玛莎当然不在这里。 但劳伦斯仍然认为这是一个冥冥中的指引——或许来自他的信仰,或许来自他的潜意识,那些不曾被他注意到的线索与直觉在指引着他,指引一个离开这困境的出路。 他向着港口飞奔,冷冽的风与雾气扑面而来,又在耳畔呼啸而过,他的大副与水手们环绕在他周围,炮火声仍然在持续不断地从远方传来,其中有来自远方的炮击,还有白橡木号搭载的轻型护卫火炮开火时的声音——白橡木的反击与“敌人”的攻击比起来显得气势微弱,显然正处于劣势。 “玛莎”告诉他,海燕号来了——但海燕号又是哪艘船? 港口出现在视线中了,在雾气的尽头,白橡木号漂亮的船身仍然停靠在码头栈桥尽头,有火光接二连三地在船头和船尾亮起,火炮轰击时的闪光撕裂了雾霭,而在附近的海面上,时不时可以看到巨大的水柱腾空而起——那显然是来自敌人的进攻。 “船还在!”大副在看到白橡木号的身影之后便高兴地喊叫起来,他是喊给船长听,也是在给上气不接下气的水手们鼓劲,“杰森没有抛弃我们!” 杰森是船上二副的名字。 “风暴女神在上!赶快上船离开这个鬼地方,”一名水手呼喊着,“白橡木号停在这里简直是在当靶子挨打!” 一群人飞快地向白橡木号跑去,船上有人影晃动,显然留守的海员们已经注意到了返回的船长一行,一道绳梯从船舷上放了下来,甲板边缘的两名水手举起提灯,略显焦急地在空气中摇晃着。 上岸探索的水手们飞快地向着那道绳梯跑去。 但突然间,劳伦斯的脚步停了下来,并猛然拔出左轮手枪朝天开了一枪:“都停下!” 水手们被枪声和船长的喊声一惊,惊愕又茫然地停下了脚步,转过头面面相觑,大副格森也停了下来,有些困惑地看着老船长——但只过了一秒不到,这个经验丰富的老海员便反应过来,意识到了船长为什么突然下令停下。 大副喘着粗气,在不断响起的炮火声中,他抬头环视四周,目光飞快扫过身边的水手,以及船长的身影。 十六名水手茫然无措地站在他周围,每一副面孔看上去都是熟悉的人,船长劳伦斯则面色严肃地看着这边。 “我们出发的时候一共带了多少人?”劳伦斯飞快地说道。 “除了您和我之外,另有……”大副飞快开口,但在说到具体数字的时候明显恍惚了一下,但他只停顿了一两秒,便顺利回忆起来,“另有十二名水手!” 劳伦斯目光凝重地扫视着眼前的这群人,在心中一个个点数。 而在他的瞳孔深处,仿佛有一抹幽绿的辉光在忽明忽暗。 “多了四个人,”一旁的大副也飞快地完成了点数,这个老海员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他抬起枪口朝天开了一枪,高声开口,“所有人,保持一米间距散开!把脸都朝向船长!手放在看得到的地方!” 水手们也纷纷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脸上一个个露出紧张的模样,但他们终究也是跟无垠海打过多年交道的有经验海员,自然知道这时候应该怎么应对——在大副的指挥下,十六名水手迅速分散排开。 白橡木号那边的炮声仍然在持续,越来越多的水柱在港口周围升腾起来,被称作“海燕号”的敌人似乎正在逐渐靠近,劳伦斯心中的思绪在炮火轰鸣声中如同沸腾般运转—— 不能继续留在这里,白橡木号留在港口就是靶子,它薄弱的自卫火力和船身支撑不了太长时间,但他也不能带着这支队伍返回船上,因为岛上的某些“东西”显然已经混了进来,如果把它们带回去……白橡木号的结局也不会比被炮火击沉要好几分。 他的目光扫过面前的十六名水手,拼命想要从中分辨出陌生或违和的面孔——多出来的四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是在队伍穿越浓雾的过程中?是在港口办公室内?还是在岛上响起连续爆炸,队伍陷入暂时慌乱的那一瞬间? 水手们也飞快地互相观察着,在这一刻,仿佛谁都不再可信,甚至……包括自己的记忆和判断都显得可疑起来。 “船长,”大福格斯的声音就在此时传入劳伦斯耳中,这个老海员脸上带着某种决绝,“白橡木号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您快上船。” 劳伦斯脸色瞬间变得异常严肃:“你什么意思?” “您带着船离开,我和大家留下——我们慢慢想办法把混进来的‘东西’分辨出来并解决掉,您等到安全之后再回来接我们……” 劳伦斯盯着大副的眼睛,面色阴沉不发一言。 所谓“安全之后再回来接人”的说法,谁都骗不了。 只要白橡木号离开港口,留在这座岛上的人就等于被永久放弃了——这里的诡异情况有目共睹,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便有四个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混进了队伍中,继续停留还能有什么结果? “别急着自我牺牲,”劳伦斯轻声说道,突然间,他回忆起了一些事情,眼神变得不一样起来,“人类有且只有两只眼睛……” 他的目光停在了一名水手身上。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人。 其中一名水手诧异地指了指自己,他眨了眨眼,紧接着眨了眨第三只和第四只眼睛:“我不是两只眼睛吗?” 劳伦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举起了手中的左轮手枪。 第二个举起枪口的,是大副格斯,紧接着如梦初醒的,是其他的水手们。 所有人都仿佛突然跨过了一道帷幕,在笼罩心头的认知干扰动摇之后,他们错愕而又惊惧地看着那些站在队伍中的、与人类似是而非的身影们,一个个举起了手中的长短枪支。 四个似人非人的“水手”被众人包围起来,他们错愕又茫然地在那里站着,而紧接着,他们脸上的表情便由清醒变得浑浑噩噩起来。 仿佛是临时模拟出来的人格收到冲击,突然发生了崩坏,这些似人非人的“赝品”摇摇晃晃着,一个个抬头看向他们的“船长”。 劳伦斯却只能发出一声长叹:“你们不是船上的成员。” 下一秒,在他自己都目瞪口呆的注视中,他突然看到一簇幽绿的火光在空气中凭空崩裂出来—— 那缕火光最初只是几个火星,它在十二名正常的水手中间跳跃着浮现,就像是电极装置中间的火花,而只一瞬间,那几个火星便猛然扩展、成长变成了大片大片的火焰,幽绿的灵体之火在人群中间熊熊燃烧,如嗅到了猎物的掠食者般猛扑向那四个浑浑噩噩的“赝品”。 火焰爆鸣,噼啪炸裂,四个赝品在烈焰中猛烈挣扎了几下,却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来,便化作了一滩滩烧尽之后的黑色尘埃——依稀有点像之前在港口坡道上看见的那些黑色泥浆,然而更加干燥,更加粉碎。 水手们一片惊恐,那灵体之火燃起的瞬间,作为白橡木号成员的他们便回忆起了曾经发生过的一幕幕恐惧之景——在无垠海上遭遇失乡号的惊魂瞬间,在普兰德见到烈火熔城的震撼场面……他们实在太熟悉这火焰了。 为什么这火焰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歌蒂娅船长”就在这附近? 然而就在这惊悚的猜测在每一个人心头炸裂、在所有水手惊慌失措的时候,那火焰又突然消散了——就像来时一样迅速,随着那四个赝品化作灰烬,幽绿的灵体烈焰也立刻消失的干干净净。 只留下一群惊恐慌乱的水手,一个目瞪口呆的大副,以及一个觉得自己真的应该早点退休的老船长。 “刚……刚才那是什么?”大副格斯艰难地转过头,咽了口口水,“船长,那火,那火好像是……” “是失乡号的力量……失乡号……”劳伦斯咽了口口水,猛然抬头看向海边,仿佛是想要寻找那艘幽灵船的踪影,却只看到白橡木号的方向上炮火依旧轰鸣,甲板边缘之前摇晃提灯的水手们则已不见了踪影——恐怕所有人都已经投入到战斗中了。 白橡木号上的海员们正在奋力作战,为船长一行争取登船的时间。 失乡号不在这里,但歌蒂娅船长的火焰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别紧张,”劳伦斯飞快地说着,让水手们镇静下来,“我们已经遭遇过一次失乡号了,普兰德城邦甚至都是被那艘船救下来的——不一定是坏事,没听到那个传言吗?据说歌蒂娅·斯卡蕾特船长已经寻回了她的人性……” 大副下意识地比划了一个向风暴女神祈祷的姿势,紧接着开口询问:“船长,那咱们……现在返回船上吗?” “……回去,快!趁着没有更多怪东西混进来!” 第三百八十三章 异常077 炮火在轰鸣,炙热的炮弹呼啸着自天空坠落,巨大的水柱接二连三地在港口内外升起,其中一些水柱几乎已经擦着白橡木号的船舷,海面在翻腾涌动,整艘船都因冲击而摇晃着,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吱嘎嘎的响声。 劳伦斯和大副格斯带领着十二名水手攀上绳梯,有惊无险地回到了白橡木号的甲板上,而在他们身后,匕首岛仍旧被浓雾笼罩,空无一人的港口上却突然挂起了一阵混乱的风,雾气在风中旋转翻滚着,仿佛充满恶意,仿佛被不速之客激怒。 水手长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这个身材高大的海员满脸紧张,手中抓着一支步枪(尽管这在海战中根本没什么用处),他来到劳伦斯面前,飞快地确认了一下船长的状态,这才松了口气:“太好了!您总算回来了——我们之前听到岛上传来打雷一样的声音,你们又一直不回来,二副还以为你们出事了……” 劳伦斯脑海中闪过刚刚在码头广场上的一幕,他想起了那多出来的四个水手,想起了那突然出现的绿色烈焰,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 确实出事了,而且事儿还不小——但现在显然不是解释的时候。 “先不说这些了,”他摇了摇头,“现在情况怎么样?杰森在哪?” “二副在舰桥指挥战斗,我们正在跟一艘来历不明的战舰交手,”水手长飞快说道,“那艘船在很远的地方一露面就对我们开炮,而且一直在朝这边靠近——船尾刚才中了一炮,幸好损伤不太严重,但我们必须赶紧离开了,白橡木号不可能是战舰的对手。” “离开这里,马上。”劳伦斯飞快地说道。 蒸汽核心发出低沉的轰鸣,沸金触媒开始释放出澎湃的能量,强而有力的动力机构驱动着螺旋桨,令白橡木号加速离开这处诡异的港口,在附近不断落下的炮弹水柱之间,这艘有着洁白船身的先进货运探险船不断加速,将匕首岛抛在一片浓雾中。 然而袭击者紧追不舍。 劳伦斯来到舰桥上,透过舰桥侧后方的宽大窗口观察着海面上的情况,在一片苍茫的海面尽头,他能清晰地看到那袭击者的剪影——一艘体型并不算太大的军舰,正一边向着这边追击一边不断用舰首的主炮开火,明亮的闪光一次次刺破笼罩整片海域的昏暗天幕。 幸运的是,那是一艘小型舰船,而不是一艘炮火凶猛的战列舰,否则白橡木号不可能在这场袭击中坚持到现在。 不幸的是,那艘船的速度极快,哪怕白橡木号的速度一再提升,劳伦斯仍然判断出那艘船迟早会追上来。 那艘船甚至还在加速。 “我们甩不掉它,”大副的语气有些绝望,“它太快了……可我们的火力也不可能是一艘军舰的对手!” 劳伦斯没有吭声,只是飞快地思索着。 从分类上,白橡木号确实是一艘民用船只,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作为一艘能够在无垠海上长期航行、能够在各城邦间运送封印物品的特种探险船,它拥有军用级的蒸汽核心和抗沈结构,而且其龙骨、水线船壳以及上层建筑也都专门进行过加固,可以说单从船体强度讲,这艘船并不弱于同级别的战舰。 它差的,只是火力——毕竟作为一艘民用船只,它顶多只能安装几门用于对抗小股海盗或海中怪物的小口径火炮,那东西根本无力与军舰对抗。 看现在的情况,白橡木号迟早会被追上——等到两艘船的距离再近一些,对方的炮火命中率可就不是这么低了。 再坚固的船体结构,被当靶子打的话也不可能坚持太久。 一阵锐利的呼啸声突然从远而进,紧接着响起的轰然巨响打断了劳伦斯的思考,他感觉耳朵里面嗡嗡作响,脚下地动山摇,而在眼角的余光中,他看到白橡木号侧面突然升腾起一个火球,断裂的金属碎片和甲板结构四散崩裂。 水手长喊叫起来:“侧舷中弹……快去灭火!” 劳伦斯在剧烈的摇晃中稳住了身形,而他脸上的表情则迅速变化着,仿佛突然下了什么决定。 “货物清单,”他抬起头,看向正在维持舰桥秩序的大副,“把货物清单拿来!” “货物清单?”大副怔了一下,紧接着理解了船长的意图,他的表情变得格外矛盾、凝重,但还是立刻执行命令,将一份记录簿送到了劳伦斯面前。 劳伦斯打开记录簿,目光飞快地在上面扫过,最终停留在其中一行内容上。 “打开二号封印间,把封印物‘异常077’带到舰桥上,”他抬起头,飞快地对大副下令,“准备好洁净的裹尸布和一根新的绞索,随时准备二次封印。” 大副脸色紧绷,尽管早已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况,他还是显得格外犹豫:“船长,这……” “情况紧急,只能这样了,”劳伦斯面色严肃,“特殊情况下启封船上的封印物来解决危机,这是有先例的——之后如果教会方面想追究,我去和他们解释。” 大副似乎还想说什么,但面对老船长严肃的视线,他还是把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最后用力点头:“是,船长!” 命令很快得到了执行,几名专门负责处置封印物的海员飞奔着跑到了位于甲板下层的特殊区域,打开了二号封印间,并按照异常077的收容规则解除了房间的封印状态。 片刻之后,在炮火轰鸣声中,几名水手带着异常077来到了舰桥,将船长要的东西放在劳伦斯面前。 劳伦斯低下头,表情格外凝重地注视着水手们从封印间带出来的“异常物品”—— 那是一具被裹尸布严密包裹起来的干尸。 异常077-水手。 劳伦斯知道自己船上每一件货物的情报,当然也包括这件异常物。 异常077最初出现在一艘神秘失踪了三年之久的探险船上,并被认为是导致那艘探险船失事的罪魁祸首,这个异常的外观看起来就是一具干尸,身高在1.7米左右,在启封状态下,它会表现出“活物”的特性,甚至能够与人交谈和思考,而它的力量则与其“身份”高度吻合。 作为一名水手,它会尝试影响距离自己最近的一艘舰船,并无视任何环境条件、船舶类型、操控技术的限制,在短时间内接管这艘船的全部机能,而一旦完成接管,它便会令这艘船进行随机传送——整个过程只需几分钟,一艘任意规模的舰船就会在“水手”的影响下被送到无垠海上某个随机的角落。 但这种传送并不是一趟安稳的旅行——被异常077传送走的船只,一定会出现在一场大风暴的中心。 没有人知道是异常077专门选择风暴为传送的落点,还是它为了这场传送专门制造了一场风暴,唯一能确定的是,在有记录可查的大量传送事件里,只有少部分船只可以安全地驶离“落点”处的风暴。 更多的舰船和成百上千的不幸者,都变成了异常077的牺牲品。 不过根据劳伦斯掌握的资料,异常077本身其实并不难对付——尽管在传送完成之前,脱困的异常077会无条件生效自己的能力,但只要传送完成,它就很容易被重新封印,只要将一根新的绞索套在它脖子上,它就会立刻停止行动,然后用裹尸布将其包裹,它就会重新回到沉睡中——这具干尸并没什么超出人类的力量,战斗力也并不强。 到那时候,白橡木号的船员们唯一需要做的,就只是想办法对抗一场风暴罢了——而劳伦斯和他的水手们曾对抗过无数次风暴。 劳伦斯弯下腰,慢慢将手放在了异常077的裹尸布上。 舰桥上的船员们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 劳伦斯深吸了一口气,拉开裹尸布上的绳扣。 一股轻微的吸气声几乎瞬间便传入他耳中。 那声音来自被包裹的干尸。 裹尸布松散开来,就像有无形的力量瞬间解开了所有的绳扣,异常077的真容暴露在众人的注视中——一个穿着旧时代水手罩衫、头发稀疏脱落、浑身干瘪近乎骷髅的干尸静静地躺在地板上。 这干尸的胸膛在微微起伏,而且起伏的越来越明显,到最后,劳伦斯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对方的心跳和呼吸声。 异常077脱困了——水手自封印中苏醒。 那干尸慢慢睁开了眼睛,浑身僵硬地一点点坐起身子,关节劈啪作响。 “这艘船暂时由你掌舵,”劳伦斯咬了咬牙,表情复杂地说道,“带我们离开这里。” 异常077坐直了身子,缓慢地环视四周,目光最后落在劳伦斯身上。 不知为何,劳伦斯突然觉得自己仿佛从那张干瘪可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惊恐。 然后他就看到这干尸真的哆嗦了一下。 “别……别闹!” 干尸口中传来嘶哑惊惧的惊呼,下一秒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闭上了眼睛,直接躺下装死。 它甚至伸手拽了拽旁边散落的裹尸布,仿佛是想偷偷把布条重新缠在身上。 劳伦斯:“……?” 水手们:“……?” 第三百八十四章 蜕变 异常077,排名前百,曾导致两位数的船只和数以千计的水手葬身风暴,拥有神志和“活物”的特性,不管放在哪个城邦都值得当地教会谨慎对待的危险异常——就这么当着劳伦斯的面选择了闭上眼睛装死,拒不发挥自己的力量。 劳伦斯设想过激活异常077之后的无数种可能,并为重新封印“水手”而构思了好几个方案,但他可没想到会发生这情况! 这位老船长抬起头,与自己的大副面面相觑,俩人都觉得眼前这干尸的情况好像跟资料里记载的不太一样,并同时寻思着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但很快,从附近海面上传来的水柱轰鸣和白橡木号自卫火炮开火的声音便打断了他们的错愕。 现在并不是愣神的时候,那艘“海燕号”已经快要追上来了! 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拥有舰船传送能力的“水手”已经是白橡木号脱离险境的唯一指望。 劳伦斯低下头,死死盯着正紧闭双眼装死的干尸——不管这玩意儿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都必须想办法让它配合着失控才行! “醒醒!”劳伦斯伸出手,用力抓住了异常077的衣领摇晃着——与一具干尸这样近距离接触无疑是令人心生抵触的,但这时候他也顾不上这么多了,“我知道你已经脱离封印了,听着,这艘船由你掌舵了——‘水手’,你不是拥有掌控舰船的本能吗?你不是有失控的主动倾向吗?动手!接管这艘船,带我们离开这儿!” 躺在地上的干尸被摇晃着发出了关节摩擦的喀拉拉怪响,却仍然紧闭着眼睛,然而那胸膛的明显起伏却瞒不过任何人的视线,而与此同时,白橡木号周围不断响起的爆炸声也让劳伦斯越发烦躁,他终于忍不住伸手打了那干尸一巴掌:“我知道你醒着!” 地上那具干尸终于躺不住了,在一连串的摇晃中睁开了眼睛,然而它的第一反应却还是往旁边躲闪,一边努力躲避着劳伦斯的视线一边嚷嚷着:“别闹!别闹!我回去睡觉,我回去睡觉不行吗?!您不能开这种玩笑啊!这船不能碰,不能碰啊!” 劳伦斯哪管得上这些?他看到干尸睁眼便立刻拽着它站了起来,连拖带拽地把它往驾驶台的方向拉,旁边几个海员这时候也纷纷反应过来,有胆子大的赶快上前帮忙,几个人几乎是硬按着“水手”那干瘪的躯体把它摁在了驾驶台前面,大副在旁边吼叫着:“把它按在舵轮上!这样它的能力生效最快!” 然而异常077却不断发出凄厉的喊叫,挣扎动作异常激烈:“放了我吧!放我了吧! “你们不能这样!救命,救命! “你们都是什么人呐……行行好,行行好吧!” “你就摸一下舵轮就行!”劳伦斯一边大喊着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干尸往船舵上按,“很快就结束了!” “我不!救命!”异常077反抗的力气大的惊人,以至于几个膀大腰圆的白橡木船员竟然都按不住它的胳膊,它一边疯狂挣扎一边努力转过头看着自己刚才躺着的方向,“让我回去!行行好吧——你们把那根绳子往我脖子上一套,套一下就行,我一定老老实实睡觉,我再也不起来了!要不你们把绳子给我,我自己绞死自己……别让我碰这个!” 舰桥上一片混乱,这一幕简直诡异到了极点——在无垠海诸多船长和水手之间有着赫赫凶名的异常077挣扎求饶的像个被绑上船的受害者,反倒是深陷绝境的白橡木船员们凶神恶煞地摁着那“异常”的胳膊往船舵上放,这景象哪怕是精神病院中那些理智清零的狂人在他们最疯狂的幻象中都想象不出来,如今却真实地在白橡木号上发生着。 然而劳伦斯却已经没有过多心思去反思此刻发生的事情有多不对劲,他只知道海燕号的身影在越来越近,其火炮精准度也在迅速上升,白橡木号侧舷已经连续中弹,船尾正燃起大火,如果下一发炮弹打在机械舱或弹药库,甚至打在舰桥上,那就全完了! 而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一阵凄厉的呼啸声突然传入了他耳中,听着那呼啸声坠落的方向,劳伦斯头脑中突然一阵空白。 糟糕。 下一秒,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便席卷了上层甲板,一个巨大的火球贴着舰桥升腾、爆裂开来,海燕号的炮击命中了白橡木号的舰桥侧面,这一击……是致命的。 气浪轰然而至,金属和玻璃在炮弹的威能下被撕成碎片,四散横飞的墙壁结构变成了致命的破片,劳伦斯视野中亮起了一片刺眼的火光,随后他看到自己的大副飞了起来,其身躯瞬间便被旁边涌来的火浪吞噬殆尽,紧接着是舰桥上的其他水手们,再然后是他自己。 火焰吞噬了一切,劳伦斯看到火球膨胀,吞没整个舰桥,看到自己的身躯在火焰中逐渐焚尽,时间仿佛放慢了,他清晰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甚至看着那火焰一寸寸在空气中蔓延,并一点点染上一层诡异的幽绿一一幽绿? 劳伦斯脑子里突然一懵,他几乎没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看到涌进舰桥的赤红火球瞬间变成了一片幽绿火海,灵体烈焰形成的火海舔舐着目之所及的一切,金属,木头,玻璃,皮革…… 被烈焰烧过的东西全都仿佛灵体一般呈现出半透明的姿态,而那些被火球吞噬的船员也一个个落在地上,他们被灵体烈焰包裹,血肉骨骼如玉髓般晶莹剔透,然后一个个仿佛没事人一样爬了起来,并在错愕中面面相觑。 这一幕……与当初和失乡号的第一次遭遇一模一样。 就仿佛那一日发生在白橡木号上的恐怖景象重演了一般。 一阵脚踏实地的感觉传来,劳伦斯从恍惚中猛醒,看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驾驶台前,而且身上同样燃烧着熊熊的灵体烈焰——他下意识地往前抓了一下,手正抓在舵轮上。 一瞬间,他感受到了—— 他感受到了白橡木号的一切,从一颗螺钉,到一扇窗户、一根绳索,都仿佛自己的躯体一般清清楚楚地映照在脑海。 他与这艘船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都从未如今天这样般紧密地和它联系在一块。 而伴随着这股感受一同涌入脑海的,还有一个格外强烈的意念,那仿佛是有一个充盈着无尽威仪的女性声音在向他宣告命运—— 现在,你是失乡舰队的一员了,去向歌蒂娅船长尽忠吧。 劳伦斯茫然地握着舵轮,感受着白橡木号在自己的意念中灵巧转动,并将船首一点点对准了远方那正在急速靠近过来的“敌舰”。 异常077还在,这干尸几乎在驾驶台旁边蜷缩成了一团,一边瑟瑟发抖地看着周围的灵体烈焰升腾,一边哀嚎不已:“我说我不碰,您非让我碰,我敢碰么我,水手篡权是要被绑上炮弹扔进海里的!船上的规矩我懂啊!我是水手啊!” 劳伦斯慢慢低头看了“水手”一眼,其实他仍然深陷茫然,根本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他的注视却让异常077瞬间安静下来。 这干尸闭上嘴巴,小心翼翼地起身,看了周围的情况一眼——刚才被炮击撕裂的舰桥正在灵体烈焰的焚烧中飞快地复原著,所有的船员都站在自己的岗位上,这些人现在看上去宛若幽灵,但本能和仅存的理智仍然让他们第一时间回到了岗位,等待着船长的下一步命令。 “船长……”异常077转过头,看着劳伦斯的眼睛,“您接下来想干什么……” 劳伦斯又茫然了一下,随后仿佛感受到了什么,慢慢低下头。 “失乡舰队遭到攻击……还击。” “还击!”异常077立刻高喊起来,“还击!” “还击!”大副格斯的声音也从一旁响起,他浑身烈焰升腾,嗓音中夹杂着火焰的噼啪爆裂声,“船长命令,还击!” “还击!” 舰桥上,船员们轰然呼喊,而在白橡木号上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转化为幽灵的船员都同时“听”到了来自船长的命令,这艘在火焰中完成蜕变的舰船立刻行动了起来——它的蒸汽核心轰鸣,所有的炮台都开始转动,一阵嘹亮中夹杂着嘶吼的汽笛声响彻海面! 脚下的舰船开始向着海燕号的方向加速,而几乎同一时间,劳伦斯又在白橡木号旁边看到了另一个影子——那是另一艘船,一艘几乎只有漆黑轮廓的、被浓雾与烟尘笼罩起来的舰船。 它的轮廓和白橡木号隐隐有七八分相近,俨然是同一类型的姊妹舰。 那艘黑影一般的舰船和白橡木号并排加速,同时向着海燕号的方向发起了进攻。 透过不断升腾的灵体烈焰,劳伦斯愕然地看着那艘突然出现在旁边海面上的、幻影一般的战舰,过了不知多久,他才仿佛在梦境中呢喃出它的名字—— “黑橡木号……玛莎?” 第三百八十五章 战斗结束 一个笼罩在黑暗中的影子,一艘仿佛是由烟尘、浓雾与各种残骸拼凑而成的战舰,正在与白橡木号相伴而行,向着远方不断靠近的海燕号发动冲锋——那浓雾笼罩的舰影轮廓中依稀还可看出它与白橡木号系出同源的相似之处。 它和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了,但劳伦斯仍然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它——哪怕它如今看上去显得残破,扭曲,怪异,却仍如每次梦中相见一般触动着他的记忆。 那是黑橡木号,它就在那里,就像记忆中最后一次共同出港时那样,和白橡木号相伴而航。 一阵嘹亮的汽笛声突然传来,打断了老船长此刻的错愕与胡思乱想,汽笛声来自那艘幻影般的舰船,仿佛是为了提醒劳伦斯,此刻并不是发呆的时候。 呼啸的炮弹自天空坠落,来自海燕号的炮击一刻不停,劳伦斯猛然回过头来,看到一团火球撞击在白橡木号舰首。 火焰在那里腾空而起,又在转瞬间被船上熊熊燃烧的绿焰同化、吸收,舰首的一部分被撕成了碎片,炙热的金属四散崩裂——然而下一秒,那些残破的结构便如时光倒流一般开始恢复,并在绿焰升腾中恢复如初。 劳伦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流失”了,就像体力与生命正在从他的“感知”中削减,但那流失的部分很快便从四面八方熊熊燃烧的灵体烈焰中得到了补充,而紧接着,白橡木号舰首和侧舷的自卫火炮便嘶吼起来,一枚枚炮弹如暴怒的怨魂,在冲出炮膛的时候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尖啸,在空气中划过一道道幽绿的光流。 几乎同一瞬间,旁边的“黑橡木号”也开始进攻——伴随着火炮轰鸣,那片升腾的黑色浓雾中接二连三地爆发出闪光,一枚枚虚幻如影的炮弹从浓雾中冲了出来,坠向远方敌舰的方向。 劳伦斯双手紧握着舵轮,感受着脚下这艘船在一次次火炮轰鸣中传来的有力震颤,他觉得自己的感知在进一步蔓延,甚至顺着那些飞行的炮弹、顺着周围涌动的海水,弥漫到了整片海域上,而在他的感知边缘,“海燕号”就如夜幕中的篝火,散发着强烈到有些刺眼的……存在感。 在不久之前,那对于白橡木号而言还是一个令人绝望的对手,然而此刻劳伦斯却只感觉那猎物是如此鲜美……可口。 片刻之后,白橡木号发出的还击炮火终于第一次切切实实地落在了海燕号上,伴随着巨大的爆炸与火焰,那艘诡异的军舰就像被什么无形巨口狠狠地啃咬般凭空被“剜掉”了一块,在被吞噬掉的巨大伤痕中,赫然可见那艘船内部诡异扭曲的结构。 攻击卓有成效,但这远远不够。 “全速,”劳伦斯紧握舵轮,双眼死死盯着那艘仍然在不断靠近的敌对舰船,他已经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或者说,白橡木号此刻需要什么,“我们需要补充。” 大副格斯的声音在舰桥上响起:“是,全速!” 蒸汽核心进一步发出嘶吼,本已高速航行的白橡木号进一步将速度提升到了极限,开始如迅捷的猎鹰般猛扑向远方的海燕号——黑橡木号仍如倒影般在旁边伴航,始终维持着同样的速度,同样的航向。 而远方的海燕号也丝毫没有改变航向或减速回避的迹象,那艘从一露面就展开盲目猛攻的舰船就像一头没有理智的失控猛兽,哪怕在白橡木号发生巨大变化、自身战局转入不利之后,它也始终在忠实地执行着自己一开始的目标:向敌人进攻。 两艘船,一艘被幽绿火焰包裹笼罩,一艘遍布着扭曲黑暗的诡异结构,同时向着对方发动了全速冲锋——刺耳而骇人的汽笛声几乎撕裂天空,两艘船越来越密集的炮火轰鸣撼动着整片海洋,它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相互对轰的炮弹几乎尽数落在对方的船体上,大爆炸撕裂了船身,炙热燃烧的碎片泼向大海与天空! 而在白橡木号的舰桥上,劳伦斯只是死死盯着前方,所有人都和他盯着同样的方向,所有水手的心智都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了,这艘船上的每一个生灵都突然没有了恐惧,没有了犹豫,只剩下对即将到来、注定发生的撞击的狂热期待——随后,两艘船终于触碰在一起。 就如一团松散的雪球被用力按在炽热的火炉外壁上,海燕号的舰首径直没入了白橡木号周围熊熊燃烧的灵体烈焰中,伴随着刺耳的噪声和仿若千万人齐声呼喊的巨响,那看似坚固的钢铁船体在绿焰中寸寸消融,伴随着“撞击”的持续,海燕号开始从头至尾消失在那道火墙深处,这一幕看上去……就如整个被吞噬掉了一般。 而直到海燕号船尾的最后一座炮塔被灵体烈焰吞噬干净,两艘船之间的猛烈对轰都一刻不曾停下。 然后,一切终于结束了。 白橡木号各处的自卫火炮终于停止嘶吼,在敌人消失之后,蒸汽核心的轰鸣渐渐低沉,船上各处那些升腾的灵体烈焰也慢慢收拢,从一开始充满进攻的姿态变得温和下来,开始贴着船身静静燃烧。 劳伦斯一时间有些茫然,双手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舵轮,他抬起头,环视着舰桥上的景象。 水手们一个个转过头注视着他,每一个人都在灵体缠身中呈现出宛若幽灵般的姿态,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里面,好像已经没有了属于人类的理智和人性。 劳伦斯眨了眨眼,但就在头脑中的浑浑噩噩要将自己彻底吞噬的前一秒,他眼角的余光中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年轻人,他从空气中凭空出现,迈步跨过周围不断升腾的灵体火焰,他身上穿着深海教会牧师的深蓝袍服,胸口的圣徽如燃烧般释放着炽烈的火光,他大步走了过来,一只手抓起了胸口处正在燃烧的圣徽,猛然将它死死按在劳伦斯胸口。 一股灼热从胸口弥漫开来,劳伦斯感觉自己摇摇欲坠的心智突然间稳固下来,人性与理智同一时间回到了他的灵魂中。 而伴随着船长的清醒,船上的水手们也一个个惊醒过来,人们面面相觑,仿佛直到这时候才回忆起刚才那张战斗的终末,回忆起白橡木号和海燕号最后交手并“撞击”的那一幕,有人在后怕中发出惊呼,有人在下意识地检查着自己的身体,更有人抬起头,将目光落在了突然出现在舰桥上的那位年轻神官身上。 劳伦斯皱着眉,看了面前的年轻人许久之后才终于迟疑着开口:“牧师……詹森?” “是我,谢天谢地,您总算能看到我了,”年轻的随船牧师大口喘着粗气,他仿佛是刚从海里爬上来一样,浑身的袍服都已湿透,说话的时候还有一股股水流沿着他的头发和脖子往下流淌,“感谢风暴主宰的庇护一——我已经在您身边大喊大叫好几天了。” 劳伦斯却仍感觉自己的头脑好像有点不清醒,他过了好几秒钟才逐渐回忆起过去几天里的另一个违和之处—— 船上是应该有一个随船牧师的,就像天上应该有一个太阳,然而在过去这段时间里,他一直都没有见到过这位年轻牧师的身影。 牧师詹森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中,甚至也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记忆中——以至于人们甚至都忘记了“船上应该有随船牧师”这一常识。 劳伦斯察觉了太阳消失的异状,却直到现在才意识到牧师詹森也一并失踪了。 “……发生了什么?” 如梦初醒的老船长慢慢转过头,低声问道。 “我不知道,在过去的几天里,我好像和你们被分割到了两个维度里,”浑身湿漉漉的年轻牧师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能看到你们,你们却没人能看到我,就好像我成了船上的‘外人’,直到刚才……整艘船在火焰中发生了‘变化’,我才感觉到这种隔阂变得松动,与此同时我又察觉到您的精神状态不对,便想着用圣徽稳固您的理智——万幸,这最后一步总算是赶上了……” 劳伦斯听着牧师的讲述,脑海中乱糟糟的想法和猜想一个接一个,而在听到对方提起“精神状态不对”几个字的时候,一股迟来的惧怕才终于出现在他的内心中。 他回忆起了刚才和海燕号战斗到最后几分钟时自己和其他船员们那诡异的状态,一股冷汗仿佛就要从后背渗出来。 然而他没有冷汗——他仍然被灵体烈焰包裹着,这幅幽灵化的躯体根本没有恢复的迹象。 劳伦斯低下头,看着自己仍然呈现出虚幻灵体状态的手臂,心中已经有了不少猜测。 “来自失乡号的‘眷顾’么……”这位老船长苦涩着摇了摇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把这称为是祝福还是诅咒,“承受歌蒂娅·斯卡蕾特的注视看来果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至少我们活下来了……如果这真是活人的状态……” 说着,他又慢慢抬起头,目光透过不远处的舷窗,看向旁边的海面。 那艘笼罩在浓雾和阴影中的舰船仍然静静地停留在那里,就像白橡木号的影子一样。 第三百八十六章 回归现实? 白橡木号在海面上停了下来,那如影子一般被浓雾笼罩的“黑橡木号”也与它一同停了下来,在后者影影绰绰的朦胧舰影中,仿佛暗藏着一个邀请。 劳伦斯望着那艘船,显得有些犹豫。 “我们……要派人上去看看吗?”大副格斯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将劳伦斯从沈思中唤醒。 劳伦斯转过头,看着身旁已经跟着自己风风雨雨二三十年的大副:“……你也认出它了,对吗?” “……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它,也是在寒霜附近,”大副望着不远处的海面,语气显得颇为复杂,与劳伦斯一样,他此刻也仍然被燃烧的绿焰包裹着,身体如幽灵般呈现出虚幻的姿态,“这么多年了,我们几个老部下都知道您的情况,却没人敢提这件事情……” 劳伦斯沉默了片刻,突然轻声开口:“还记得不久前,你看到一个人影站在甲板上与我交谈吗?” 大副微微一怔,立刻反应过来:“当时那是……” “是玛莎——过去那么多年里,只有我自己能看到的‘玛莎’,”劳伦斯嗓音低沉,他所说出的话却让大副渐渐瞪大了眼睛,“这段时间里,我在船上见到她不止一次,在那座‘匕首岛’上探索的时候也听到了她的声音……我一直以为,这是因为这片诡异海域在放大我脑海中的幻觉,但现在看来情况并没有那么简单。” 大副慢慢转过头,看着笼罩在雾中,保持着缄默与死寂的黑橡木号,过了许久才打破沉默:“这不是幻觉,它就在这里。” 劳伦斯抿着嘴唇,仿佛陷入沈思,过了几秒钟后才突然开口:“打出信号,看它有什么反应。” 大副立刻点头:“是,船长。” 片刻之后,白橡木号船舷上的一组灯光亮了起来。 仍然保持着幽灵化状态的船员转动着探照灯前的挡板,向那艘近在咫尺的黑色“幽灵船”打出了一连串有规律的闪光。 劳伦斯站在舰桥上,死死盯着那艘黑色幽灵船的方向,他等待着那艘船给出某种回应——却又仿佛惧怕着看到它给出任何回应。 “玛莎……你在那吗……” 紧张感让他下意识地抓住了身旁的扶手,同时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嘀咕着。 下一秒,在那片厚重的黑色雾气中,黑橡木号的甲板上出现了一个晃动的光点,光点在亮了几秒钟后熄灭,随后又亮起来,重复三遍。 “……它回应了,”大副转过头,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自己的船长,“您可以先在这里等待,我派几个水手先上去看看情况。” “不,我亲自去,”劳伦斯却摆了摆手,在逐渐平静下来的表情中,他显然已经作出决定,“如果这真是因我的心智逐渐失控而引发的某种现象,让其他水手贸然前往那艘船肯定会很危险……这件事需要我去面对,也只有我能亲自解决。” 大副显然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在已经下定决心的船长面前,他最后还是只能把劝阻的话都咽回去:“我明白了。” 劳伦斯轻轻点了点头:“去帮我准备一下吧,提灯,绳索,武器,弹药,另外还有……” 他突然停了下来,目光望向旁边不远处的驾驶台。 一具干瘪的、穿着旧时代海员罩衫的干尸正在那里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朝着旁边挪动,它借着驾驶台的阴影作掩护,努力避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这时候已经快挪到那根绞索旁边了。 劳伦斯想了想:“我带上它吧——不能放着一个已经失控的异常留在白橡木号上,而且它的状态太不对劲了。” 异常077瞬间停了下来。 …… 同一时间,寒霜城内,四号墓园附近的污水处理中心,黑衣守卫们仍然警惕地把守着各处路口,另有两名战士专门看护着那位倒霉的管理员——后者瘫坐在污水沉淀池旁边的一根管道旁,脸色苍白,身体仍有些发抖,但还是努力回答着守卫者们的每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哪分得出来……”现场仅存的普通人,整个污水处理中心唯一活着的“人类”,谢顶的中年管理员不断擦着额头的冷汗,脸色恐惧中夹杂着紧张,“这里一直都好好的,那些人我都认识不止一天了,他们看上去从来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放松些,你只是个普通人,被超凡力量蒙蔽是很正常的事情,”负责问话的黑衣守卫不得不安抚着被吓破了胆的管理员,同时又时不时抬头看向沉淀池旁的那片空地,“守门人会解决那些怪胎——阿加莎女士很快就会回来的。” 管理员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那片空地,紧接着,不久前那可怕的一幕仿佛又入侵了他的头脑——三名“教会牧师”突然变成了陌生的面孔,可怖的幽邃恶魔从空气中现行,十几名处理中心员工变成了扭曲的人形怪物,与黑衣守卫爆发激烈战斗…… 这倒霉的管理人顿时浑身一哆嗦,赶紧闭上了眼睛,但闭上眼睛带来的黑暗又让引发了新的恐惧,他睁开眼,脸上余悸未消。 在旁边的黑衣守卫注意到了这一幕,却只能投来同情的目光。 在已经化作怪胎巢穴的污水处理中心茫然无知地度过了这么长时间,身边全是潜伏的凶残教徒和已经被原素替换掉的赝品怪胎——当真相突然被揭示的时候,他没有被吓成疯子已经属于心理素质极佳了。 那些化作赝品的员工很可能是被逐一替换的,而现在这名管理人显然是剩下的最后一个,如果不是守卫者们突然撞破这里,这名管理人的下场恐怕也是被替换为下一个“赝品”——他自己显然也能想到这一点,这种后怕是难以言喻的。 在这里的事件结束之后,这名管理人恐怕再也无法回到污水处理中心工作了——别说工作,他可能需要长时间的心理治疗才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但这就不是守卫者们要考虑的事情了。 守卫者们此刻更担心自己上司的情况——守门人阿加莎的强大是毋庸置疑的,三个寻常的湮灭神官再加上十几个只能算作炮灰的赝品怪胎不可能是那位女士的对手,但现在……她还没有回来。 又过了一会,连处于惊惧不安状态下的管理人也注意到了现场的紧张凝重气氛,他抬起头看了周围正处于警戒状态的黑衣守卫们一眼,犹豫了片刻后忍不住开口说道:“请问……守门人那边没事吧?” “阿加莎女士在灵界,她担心超凡者之间的战斗会波及到你这个普通人——以及破坏这里的污水处理设备,”一名女性黑衣守卫沉声说道,她沉稳的嗓音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放心吧,没有哪个异端能在灵界战胜巴托克的守门人,她应该是在继续调查线索,所以返回的时候耽搁了。” 管理人赶紧点点头:“好……好的……” 而就在下一秒,一阵阴冷的风突然吹过厂区,几名看守路口的黑衣守卫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沉淀池附近的空地。 刚才开口的女性守卫者顿时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啊,看样子阿加莎女士已经解决掉麻烦了。” 随着这位守卫者话音落下,沉淀池旁的空地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的幻影——就仿佛另一重空间正与现实维度重建连接,朦胧虚幻的影子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了空气中,而在短短几个呼吸内,那些影子又迅速凝为实体,掉落在肮脏的地面上。 那是十几个已经化作人形泥浆的赝品怪胎,以及三个湮灭教徒冰冷残缺的尸体。 赝品怪胎的尸体在落地之后迅速“融化”,化作再也不会蠕动的干涸泥浆,湮灭教徒的躯体则在回到现实世界的瞬间便开始燃烧,几秒钟内便被黑色火焰化作一堆堆焦炭,而与他们共生的幽邃恶魔更是没来得及恢复实体便消散在空气中。 污水处理中心的管理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超现实的一幕,甚至一时间都忘记了自己心中的恐惧之情,而紧接着,他又看到一股灰白色的旋风出现在空地中央,那旋风中仿佛有烟尘浓雾翻腾,眨眼间,便有一个身穿黑色外套、手执手杖的身影从灰风中凝聚出来,迈步而出。 身上缠绕着绷带的阿加莎抬起头,看着眼前熟悉的现实维度,以及周围似乎有些紧张的部下们。 “问题解决了。”她对部下们轻轻点头,嗓音低沉,带着令人安心的磁性,一如既往。 第三百八十七章 突然出现的气息 在灵界中被处决的异端和畸形怪胎如今化作了现实维度中的残骸余烬,污水处理中心遭受的严重污染得到了暂时的净化,但对于整座城邦笼罩的阴影而言,这恐怕只是揭开了帷幕的一角而已。 黑衣守卫们回到守门人面前,阿加莎简单清点、确认了一下部下们的状态,随后目光便落在不远处那位略有些谢顶的管理人员身上。 “他的情况确认了吗?” “已经确认过了,确实是正常的人类,”一名黑衣守卫低声说道,“但受到严重惊吓,也不能排除精神方面遭受污染的可能性——他需要一段时间的心理疏导和观察。” “交给本地教堂处理吧,”阿加莎轻轻点了点头,“另外通知他们,这处污水处理中心的情况很糟糕,之后整个设施还需要一次彻底的净化和检查,等排查所有隐患之后再重启这里。” “是,守门人,”部下点头领命,接着又有些担心地抬头看了阿加莎一眼,“您……没遇上麻烦吧?” 阿加莎皱了皱眉:“嗯?为什么这么问?” “您在‘那边’滞留了比往常要多的时间,”部下解释道,“是在灵界视野下发现了什么线索吗?” 阿加莎仍然微微皱着眉,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可仔细想起的时候却没发现任何疑点——是在灵界长时间滞留导致的后遗症吗? 她摇了摇头,伸手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了自己常用的眼药水,但片刻后又迟疑着把它收了起来。 眼球并没有不适感,好像自己回归现实之前已经用过药水了。 “什么也没发生,”她对部下说道,“只不过那几个异端出现的诡异,稍微多花了点时间‘审讯’。” 只可惜什么都没审讯出来——那些异端实在顽固又狂热,单纯的死亡甚至都无法撼动他们那死硬的心。 可是……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呢? 阿加莎心底再度泛起隐隐约约的疑惑,不过在部下面前,她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我们接下来要返回大教堂吗?”一名黑衣守卫在旁边问道。 “返回大教堂,”阿加莎点了点头,“必须立即组织人手展开对全城所有地下设施的搜索工作,情况可能比我们想象的严重。” …… 时间临近黄昏,太阳的边缘正渐渐接近海平线,那辉煌的双重符文圆环在海面附近逸散着壮美的光辉,远处的城邦建筑被夕阳逐渐浸染,整座城市都呈现出了仿佛要在晚霞中逐渐融化的质感。 歌蒂娅站在二层走廊尽头的窄窗前,魁梧的身躯几乎遮挡了窗外洒进来的所有光线,在绷带交缠的缝隙中,她静静注视着远方夕阳的余晖,似乎正陷入思索。 鬼鬼祟祟的脚步声从旁边传来,歌蒂娅没有回头,便已经知道走过来的是谁。 “作业都写完了?”她随口问了一句。 刚打开房门准备溜到一楼去厨房里找零食的雪莉顿时激灵一下子停了下来,旁边的阴影中则冒出阿狗瑟瑟发抖的脑袋,后者压低声音咕哝着:“我就说肯定会被发现吧……” “我……我把口算题卡答完了,”雪莉无视了阿狗马后炮的行为,只是缩着脑袋小心翼翼地看着在窗口的歌蒂娅,“还剩下一遍生词,但是肚子饿了……” 歌蒂娅从女孩的语气中听出了十足的紧张与委屈,这让她有些哭笑不得地转过头看了雪莉一眼:“我有说过写不完作业不准吃东西吗?” 雪莉缩了缩脖子,也没敢接话。 歌蒂娅叹了口气,笑着转过身,在雪莉脑袋上揉了揉。 “很不喜欢学习?”她无奈地说道,“你看上去简直像受了欺负似的。” “我……我一看书就犯困……”雪莉紧张兮兮地说着,她还有些不太适应跟歌蒂娅如今这幅躯体交谈,那一身绷带和阴沉的黑衣在她看来比平时在失乡号上漂漂亮亮的船长小姐要吓人多了,“我……我回房间写作业!” 歌蒂娅轻轻按住了雪莉的肩膀,后者转身回的动作被瞬间打断。 “累了就休息一会吧,”歌蒂娅摇摇头,“不要因为恐惧而学习。” 雪莉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歌蒂娅一眼,但紧接着便飞快点头,仿佛生怕船长小姐反悔一般。 又过了几秒钟,她小心地看着歌蒂娅,忍不住问道:“您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读书识字啊……我……我又不用跟妮娜一样考大学,也不可能像莫里斯先生一样当什么学者……” 歌蒂娅第一次从雪莉口中听到这疑问,但很显然,这问题已经在她脑袋里盘踞了不知道多长时间——这个从小到大都没上过学,只是跟一只幽邃猎犬相依为命的孤女显然并不能理解船长小姐的用心。 “因为知识是有用的,”歌蒂娅沉默了一会,才很认真地看着雪莉说道,“那些让你抵触和头疼的知识,撑起了整个文明世界的运转——看着外面街道上行驶的车子,工厂里轰鸣的机器,还有城邦外面无边的大海,你没有好奇过那些东西是如何运转的吗?没有好奇过远方的城邦是什么模样?” 雪莉想了想,她似乎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但最后还是有些犹豫地摇摇头:“没有,我……我一直觉得能填饱肚子就够了,没想那么多。” “但你现在不只需要填饱肚子了,雪莉,”歌蒂娅弯下腰,认真看着对方的眼睛,“或许你现在还不明白,但我想让你的人生能更完整一点——你曾错过了很多东西,但既然你现在已经是失乡号的一员,那些错过的,就一定会被弥补回来。” 雪莉愣愣地看着歌蒂娅,她其实仍有些不太明白船长小姐在说什么,可从对方那认真又严肃的语气中,她好像还是隐约察觉了一些……温柔。 这种温柔依稀有点熟悉。 于是她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发出有些拉长的声音:“哦……” “很好,”歌蒂娅笑了起来,慢慢直起身子,“既然你明白了,等会下去吃点东西就继续写作业吧,我……” 她突然停了下来。 雪莉正在缩着脖子等着接下来的教导,这时候有些遗憾地抬起了头:“啊?您怎么了?” 歌蒂娅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地摆了摆手,而她的目光却已经投向远处——看上去是在看着走廊对面,但在她的眼底深处,却仿佛正映照出某个非常遥远之处的一抹光影。 她眨了眨眼,一只眼睛中映照着这座房的走廊与顶,另一只眼睛却仿佛看到一艘燃烧着幽幽绿焰的船,正在迷雾与阴影间徘徊。 寒霜外海,正在茫茫大海上缓慢逡巡的失乡号船长室内,歌蒂娅突然从海图桌旁抬起头来。 她的突然动作让桌子边缘的山羊头立刻有了反应,后者吱吱嘎嘎地转过脖子:“啊,美丽而智慧的船长小姐,您有什么吩咐?是准备用晚餐了吗?虽然现在船上没有人手可用,但我仍愿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您提供用餐服务,您想吃点什么?我们可以先从南方菜系开始,炸肉卷炸猪排炸鱼饼炸肉丸烤鸟蛋蒸鸟蛋煮鸟蛋煨鸟蛋腌鸟蛋熏鸟蛋……” “闭嘴,我抬头不是为了听你报菜名的,”歌蒂娅瞪了这聒噪的山羊头一眼,表情中却带着一丝凝重,她抬起头,看向船长室的窗外——那是寒霜城邦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开口,“白橡木号?” “白橡木号?”山羊头愣了一下,紧接着反应过来,“啊,您说的是那艘蒸汽船,爱丽丝之前乘坐的那艘?您怎么突然想起它来?是想要寻回那件战利品?我可以为您提供一整套的收编方案——船上的水手您打算换新的吗?那个船长应该可以留……” “它在附近,”歌蒂娅根本没有在意山羊头在絮絮叨叨什么,她只是慢慢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一边说着一边微微皱眉,仔细感知着那股微弱却切实存在的联系,“在……寒霜附近?” “白橡木在寒霜附近?”山羊头终于停止了絮叨,语气中带着惊愕,“不可能吧……寒霜现在不是封锁着么?而且安娜莉丝小姐的舰队还在航线上堵着呢,有一艘外来船只靠近,她不可能不跟您汇报吧?” “……情况不太对,我确实感觉到了白橡木号的存在,”歌蒂娅若有所思地说道,“但它的位置……模模糊糊,而且似乎一直在变化……” 她眯起眼睛,目光看着寒霜城邦的方向,尝试去确定那股突然在自己感知中强烈起来的气息到底在什么方位。 白橡木号的气息是突然出现的,而且在短时间内便强烈起来,就好像黑暗中突然亮起了一团火焰,吸引了她的视线,这种感觉……此前从未出现过。 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歌蒂娅还感觉到那艘船的气息出现了好几次大的起伏波动,就好像……忽明忽暗的灯火一般。 思索中,她低下头,看着桌子上的山羊头木雕:“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山羊头想了想,晃晃脑袋:“要不我还是给您报个菜名吧……” “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歌蒂娅叹了口气,起身绕过航海桌,迈步走向船长室外。 第三百八十八章 虚像边界 离开船长室的歌蒂娅并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转身便再度握住了那扇“失乡者之门”的把手,接着向内推开—— 周筱回到了她的寝室内。 环视四周,熟悉的景色映入眼帘,房间中的一切都和自己上次离开时一模一样,而自己好像也已经很长时间不曾返回这里了。 慢慢越过玄关,脚踩在有些斑驳磨损的地板上,周筱如往常一样首先来到了那紧闭的窗户前,她检查了一下窗台上的痕迹,又确认了窗锁的状态——尽管心中知道这么做毫无意义,但她还是仔仔细细地完成了所有的检查,并郑重其事地拿起挂在窗户旁的日记本,在本子上空白的部分写下今天的检查结果: 门窗各处均无变动,在自己离开期间,这间房间从未被打开过。 留下这条新的纪录之后,她轻轻呼了口气,这才慢慢来到书桌前。 书桌上,些许细小的绿色火花正在噼啪跳跃,逐步蔓延的火焰正在将一个物体的轮廓一点点勾勒出来,整个勾勒过程已经接近尾声。 那是一艘船,一艘有着漂亮白色船身和高耸烟囱、看上去颇为先进的蒸汽动力机械船。 周筱面色平静地看着这一幕,脸上表情丝毫没有意外。 白橡木号的“模型”出现在这间房间里了,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它会突然出现在这儿?这艘船发生了什么变化? 周筱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置物架,架子上的失乡号和普兰德“模型”仍然静静地躺在格子之间。 被灵体之火彻底焚烧、被自己彻底掌控的“物品”会以精确模型的形式出现在这间单身公寓的书桌上,这是已经确定的规律,失乡号和普兰德皆是如此,而白橡木号…… 周明回忆着自己与那艘船初次遭遇的经历。 白橡木号确实曾被自己的灵体之火焚烧过一遍,甚至那整艘船都曾经被失乡号“吞入腹中”,但或许是那时候自己对灵体之火的掌控不够熟练,当时的“焚烧”过后,白橡木号并没有变成自己书桌上的“藏品”,而只是留下了一份印记,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如今。 周筱在书桌前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幽绿火花在桌上跳跃并将白橡木号的最后一丝轮廓勾勒完整,表情若有所思。 她可以肯定,自己这段时间并没有关注过白橡木号的动向,更不曾主动“触发”过那艘船上的火焰印记,所以这种变化并不是自己这边引起的——是白橡木号,那艘船显然遇上了什么事情,导致了船上的印记被激活,甚至直接“活化”到整艘船都变成了这里的“藏品”之一。 周筱微微眯起眼睛,再次尝试着定位白橡木号的位置,以及感知它现在的状态。 片刻之后,她睁开眼,神色间带着些许凝重。 哪怕是在这间寝室里,她仍然无法精确确认白橡木号到底在什么地方,模模糊糊的感知只是大略指着门对面那个世界寒霜城邦的方向,而在尝试确认白橡木号状态的时候,她则得到了一个有些古怪的反馈。 她竟感觉那艘船整体被海水包裹着。 书桌上,幽绿火花的跳跃停止了,白橡木号的精确模型静静地躺在周筱面前,每一丝细节都惟妙惟肖。 略作犹豫之后,周筱伸出手捧起了白橡木号的模型,放在眼前仔细观察着。 但她并未看到什么违和的地方。 在摆弄了一会之后,周筱摇了摇头,意识到在这里也无法确认那艘船的状态——还是要去寒霜那边确认一下情况。 她从书桌前起身,手里捧着白橡木号,准备先把这新的“藏品”放到置物架上,但刚走出去几步,她便突然在一面镜子旁停了下来。 她看向那面镜子,在镜子中,她手中捧着的不是白橡木号,而是一艘陌生的、被黑色浓雾和大片阴影笼罩起来的舰船! 那艘船的轮廓依稀与白橡木号有几分相似,仿佛是系出同源的船型,却整体呈现出一种仿佛幻影般的不真切质感,船身上还随处可见破坏、毁弃的痕迹,就仿佛在海底沉睡了多年一样——周筱盯着镜子中的这艘船,片刻后又低下头,看到自己手上确确实实就只是白橡木号的模型而已。 短暂的错愕与思索之后,周筱突然将白橡木号的模型放到一旁,她快步走到置物架前,将失乡号和普兰德城邦的模型抱了过来,在镜子前一一测试。 它们在镜子里都没有什么变化。 只有白橡木号,在镜子中呈现出了诡异的“另一副模样”。 周筱再度将白橡木号的模型拿到了镜子前,若有所思地看着镜子中呈现出的那艘黑色舰影。 那看上去就像白橡木号在另一个维度中呈现出的“倒影”一般。 思索中,她慢慢向那镜子中的幻影伸出手去。 她只触碰到冰凉坚硬的镜面。 …… 独自驾驶着小船,劳伦斯看着黑橡木号高耸巍峨的船身在视野中逐渐放大,那片仿佛被阴影充斥的浓雾也逐渐笼罩了他的四周,挂在小船船头的一盏提灯艰难地驱散着周围的昏暗,却也只能为他勾勒出一条朦朦胧胧的航路。 他回过头,看到白橡木号已经变成了雾气中一片模糊不清的虚影——明明站在白橡木号舰桥上看过去的时候两艘船离的是如此之近,他此刻却觉得二者之间仿佛有一道鸿沟,那鸿沟不是物理距离上的隔阂,而是某种……介于虚实之间的屏障。 而他现在正逐渐跨过这道屏障。 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了,周围愈发诡异,环境愈发昏暗,他的心情却愈发平静,就仿佛所有的路都已明了,命运已向他昭示了所有的选择——他要去黑橡木号上,不管那里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但似乎平静下来的只有他自己——小船上另有一位乘客,看起来不那么平静。 “您就放我回去吧!给我套根绳子,您把我挂在桅杆上都行!”异常077聒噪着,这丑陋的干尸从刚才开始就在喋喋不休,“只要能让我回到沉睡中,我什么都听您的……哪怕您让我皈依风暴女神呢……死亡之神也行啊!我已经不想再睁着眼睛了!” 劳伦斯终于转过头,从出发到现在第一次回应这干尸:“你还能皈依神明?” 干尸愣了一下,紧接着立刻点头:“只要您放我回去睡觉,我在睡梦中皈依哪个神都行!” 劳伦斯想了想,想到一个流行在水手之间的笑话,脸上露出笑容:“那你试试皈依智慧之神?” 异常077整个人都僵硬了一下,随后过了不知多久才微微一动,干瘪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单词:“我可以先从平面几何试试……” “连智慧之神都敢试试,看来你是真的被逼急了,”劳伦斯摇了摇头,心中不禁有些好奇,“但你为什么这么害怕?我看资料上说,你是属于有失控倾向的那种异常,可现在你却拼命想回到沉睡中?” 异常077没有回答,只是在小船上努力蜷缩到一个角落,用紧张的视线盯着劳伦斯身上静静燃烧的绿色火焰。 劳伦斯低头看了看自己如今仍未恢复原样的身体,抬起头:“因为这火焰?还是因为这火焰背后象征的力量?” 异常077闷声闷气:“您这不是很明白吗?” “我没想到,连你这样的‘异常’也懂得失乡号的威名,”劳伦斯有些感慨,“我在资料上看到对你的描述,说你在失控之后具备神志,可以与人交谈,却没想到你的神志竟达到这种程度……如果你不是一具干尸,我几乎要以为你就是个人类了。” 异常077低下脑袋,似乎已经认命,反而再也不开口了。 劳伦斯却没有在意这“水手”的反应,他现在有数不清的谜团需要去思考,一个跟资料记载出现偏差的、古怪的失控异常跟那些谜团比起来微不足道。 如此多的未知,如此多的秘密。 已经多少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仿佛是在与黑橡木号诀别之后,冒险家劳伦斯便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未知和远方变成了记忆中的词汇,直到如今—— 再度看到黑橡木号的那一刻,冒险家劳伦斯再次从一个老船长的内心深处苏醒过来了。 他抬起头,看到黑橡木号高耸的船身已经距离小船不足数米,他操控着小船慢慢靠近,在记忆中那个熟悉的地方,他停了下来,抄起船桨敲打着船壳。 一根绳梯从上面抛了下来,落在小船船头。 劳伦斯回过头,看着缩在角落的异常077。 “上船,水手。” 异常077颇为不情愿地起身,低着脑袋:“是,船长。” 第三百八十九章 踏上黑橡木号 攀附着绳梯,劳伦斯一点点爬上了黑橡木号那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熏烤过一般泛着暗沉色泽的船身,并来到了这艘船的甲板上。 刚一落地,他便弯下腰来,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好几口气才把气息喘匀——这让他忍不住有些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 自己真的是老了,已经到了沿着绳梯爬一段路就要停下来休息的程度,如果放在以前…… 另一个脚步落地声从身后传来,劳伦斯收起无关的念头,转头看到异常077也跟着自己爬了上来——这姿态可怖的干尸很谨慎地站在船舷边缘,显得老老实实的样子。 它,或者说他——这一路倒是真的很配合,而一个恐怖的高位异常竟然如此老实,也着实是有点古怪的一幕,但一想到这具干尸就是自己此趟探索中唯一的“同伴”,劳伦斯便又收敛起了心中那有些古怪的感觉,让自己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小船固定好了吗?”他看着异常077,就像往常跟自己手下的水手交谈一样,跟这个特殊的“水手”打着交道。 “固定好了,”那干尸立刻点头,嗓音嘶哑低沉地说道,紧接着他又抬起头,飞快地环视了周围一圈,语气中略带犹豫,“……这上面好像没人,船长。” “我不瞎。”劳伦斯淡淡说道,同时目光也打量着甲板上的情况。 在踏上黑橡木号的甲板之后,周围的诡异浓雾和阴影质感仍然存在,但并没有进一步变浓的迹象,在漂浮的雾气间,他依稀能够看清船上的景象——一切都如记忆中的那样,黑橡木号的各处设施有七八成都与白橡木号大同小异,只是呈现出了仿佛荒废多年般的质感,栏杆上的油漆已经斑驳脱落,甲板上一些地方能看到变形翘曲,远处的上层建筑外表还能看到覆盖着锈蚀般的污痕。 刨除那显得诡异的雾气,这艘船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另一艘白橡木号——一个被遗弃之后在海上漂泊了多年的、疏于维护的“版本”。 而且这艘船上正如异常077所说的那样,看不到任何人影。 “船上没人,那刚才绳梯是谁扔下来的?”异常077咕哝着,“而且之前您下令给这艘船打信号的时候,它还发出灯光回应来着——那时候回应信号的又是谁?” “作为一个‘异常’,你的思考还挺有条理,”劳伦斯忍不住回头看了这“水手”一眼,语气颇为意外,“但你不觉得用‘逻辑’来思考一艘幽灵船很奇怪吗?” 异常077耸了耸肩,不吭声了。 但劳伦斯却没有给这个干尸沉默的机会——他把这具干尸带到黑橡木号上可不只是为了避免这家伙留在白橡木号上引发危险,而是要让他多少派上点用处的。 “你的能力在这艘船上能生效吗?”劳伦斯盯着异常077的眼睛,“你能控制这艘船吗?” “您想让我‘接管’它?”异常077顿时有些惊讶。 “你不可以‘带走’它——但我要你确认一下,你的能力在这里能不能生效,”劳伦斯一脸严肃地说道,“感知一下,这船到底是什么状态。” 异常077-水手,这个异常最大的能力便是对具备“船”这一概念的事物进行掌控和接管,换句话说,这个异常对“船”这一事物其实有着远超人类理解的感知和影响能力,那么……在“水手”眼中,这艘黑橡木号是否会呈现出某些“特殊之处”? 从这个思路出发,或许异常077能帮助自己揭开这里的真相。 干尸服从了命令,他站在甲板上,张开双手,仿佛要感受雾中风向一般微微闭上了眼睛,而在他旁边不远处,劳伦斯却用有些复杂的目光看着甲板上那些熟悉的事物。 黑橡木号……他现在正站在这艘船上,多少次梦回往昔,他都忘不掉这艘船上的一幕幕,多少次出航,他都偏执地抱着要寻回这艘船的念头——可真到了这一刻,真的站在这里,他却不得不反复质疑一切,质疑自己的判断,质疑自己的感知,甚至质疑这艘船的存在。 因为黑橡木号的出现过程实在过于可疑诡异,它此刻呈现出的状态也绝对不正常,尽管情感上不愿意承认,但理智告诉他……这很有可能根本不是他在寻找的那艘“黑橡木号”。 这只是某种失控的超凡异象制造出的……“现象”。 劳伦斯心中念头纷杂,直到他身旁的“水手”突然睁开眼睛并发出疑惑的声音,他乱糟糟的念头才终于止住。 “什么情况?”劳伦斯立刻问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水手却错愕地低下头,盯着自己脚踩的甲板,“船长,我……我感觉不到这艘船的存在……” “什么意思?!你感觉不到这艘船的存在?”劳伦斯瞬间瞪大了眼睛,他想过“水手”的力量可能也不足以掌控这艘诡异的幽灵船,却没想到对方竟直接给出了这么个答案,“那我们现在站在哪?” “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水手似乎是被劳伦斯的表情吓了一跳,却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们正站在这里,它毫无疑问是存在的,但在我的感知中,它其实是不存在的,至少……至少它不在这里……” 劳伦斯皱了皱眉,他知道眼前这具干尸应该没有唬骗自己,这就是对方此刻真实的想法,只不过……这丝毫没办法消减他心中的疑团。 短暂沉吟之后,他吸了口气,一只手提着提灯,转头看向甲板尽头的某个方向。 提灯散发出的柔和黄光在雾气中飘动着,仿佛指引着一条无形的道路。 “船长,我们去哪?” “舰桥,”劳伦斯冷静地说道,“船长应该在舰桥上。” 话音未落,他已经向着灯光照亮的方向迈出了脚步,“水手”则在原地愣了一下才赶紧跟上,一边略有些蹒跚地走着一边好奇开口:“您是说……这艘船的船长?您认识这艘船的船长?” 劳伦斯脚步停顿了一瞬间,接着向前走去:“认识,十分熟悉。” 水手哦了一声,接着又老老实实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劳伦斯已经来到了通往舰桥的大门前。 那扇红色的金属大门在他面前微微开启着一条缝隙,仿佛是在邀请着他进去一般。 “你去开门。” 劳伦斯一手拿着提灯,另一只手从腰间拔出左轮手枪,用眼神示意着身旁的干尸上前。 “唉……好的。” 那干尸相当人性化地叹了口气,上前抓住了大门的把手,也没见他怎么用力,便将那扇大门一把推开。 劳伦斯探头向里面看去。 舰桥空空荡荡,看不到任何人影,只有稀薄的雾气飘荡在一张张椅子和操控设备之间,而在舰桥最前端的驾驶台上,无人操控的舵轮正微微左右摇摆着,仿佛正在微调着航向。 “这里也没人。”干尸在旁边嘀咕道。 “我没瞎。”劳伦斯说了一句,便迈步走入舰桥。 他举起提灯,用灯光驱散四周的昏暗,目光扫过那些显得斑驳陈旧的设备和座椅,随后慢慢来到了舵轮前。 船长应该站在这里。 但这里没有船长的身影。 劳伦斯静静地站了一会,也不知是失落还是放松地叹了口气:“唉,你果然不在。” “不,我在。” 一个略显清冷的女声从旁边传了过来。 劳伦斯瞬间激灵一下子,连身上无法熄灭的幽幽绿焰都突然窜高了好几寸,下一秒他便猛然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身着船长制服、微卷长发披散在脑后、看上去仍然年轻的女冒险家正站在那里,双手抱胸,表情平静中带着无奈地看着这边。 “啊,有个女人冒出来了,”异常077惊愕地说道,紧接着便好像反应过来什么,飞快地看了劳伦斯一眼,“船长,我需要保持安静吗?” 劳伦斯看了这具干尸一眼:“没错,安静。” “是,船长。” 异常077的这一打岔虽然不合时宜,却多多少少冲淡了刚才的尴尬僵硬气氛,劳伦斯趁机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接着脑海中便飞快地思考着应该如何开口——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 在过去的日子里,他曾无数次与“玛莎”交谈,在一次次幻觉中,他们已经相处了许多许多年,可就在此刻,劳伦斯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卡壳了——他竟无法像往常陷入幻觉时那样自然而然地与玛莎相处。 而就是这瞬间的卡壳,让他猛然间意识到一件事。 眼前的玛莎……是一个与他的潜意识完全无关的,正在独立行动的“个体”! 第三百九十章 久别重逢 长久以来,劳伦斯都如同被困在一个“清醒的梦境”中——他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对自己精神方面的病变其实比谁都清楚。 他知道玛莎已经不在,知道那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身影其实只是一个幻象,这一切他都知道——不管是在潜意识层面,还是主观意识层面,他都清醒得很。 但和其他那些年龄相仿、阅历接近的船长们比起来,他的精神状态其实已经算得上良好了,在茫茫无垠海上,最不缺的便是精神扭曲、心智受损的船长们,哪怕有随船牧师的分担,这份挑战大海的职业也注定会承受远超过普通船员的精神污染,每一个船长都是在和自己不断恶化的心智对抗中完成了一次次远洋航行,以至于船长们经常会用一句话来形容自己的职业—— “我们不是在深渊边上航行,我们的人生笔直地驶向那深渊。” 但也正是因为常年的精神困厄,劳伦斯对“玛莎”有着格外敏锐的认知,就在此时此刻,他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眼前那身影与自己以往所见到的幻象绝不是同一种“东西”。 他忍不住回忆起了此前出现在白橡木甲板上的那个“玛莎”,当时的大副格斯曾看到过那个“玛莎”的身影——变化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这一切终于越过了某个临界点?自己幻想中的东西……终于来到了现实?还是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读取了他的心智,在他眼前制造出了这个实际存在的“个体”?这是一份充满恶意的礼物?还是一个饱含讥讽的陷阱? “玛莎……”劳伦斯终于张开嘴巴,他感觉自己的嗓子有些发干,连声音都嘶哑起来,“你在我面前?” “如你所见,”女冒险家笑了起来,“要来碰碰我吗?我甚至有体温。” “……你是一个切实存在的个体,”劳伦斯轻轻吸了口气,他克制着自己上前一步的冲动,“但……这是为什么?难道我脑海中的幻象在这里被转化成了某种实体?这是……这片海域的力量?” “至少对了一部分,”玛莎轻轻摇了摇头,“确实是这片‘海域’塑造了我和黑橡木号,但我并非来自你脑海中的幻象——我已经在这里徘徊很多年了,劳伦斯——我和这艘船在过去的许多年里都在这里,作为数量庞大的‘赝品’的一部分,盲目地徘徊。” 劳伦斯微微一怔:“赝品?” “赝品——某种位于深海的强大力量导致了这一切,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它已经在这里盘踞了很多很多年,制造出了数不清的赝品,还记得刚刚被你消灭的那艘‘海燕号’吗?还有那座匕首岛……” “它们都是‘赝品’?!”劳伦斯睁大了眼睛,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深陷的这个漩涡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诡谲可怕,“等等,那之前我们遇到的寒霜城邦……” “它也是,这里的一切都是,”玛莎表情平静地说道,“那股力量早已浸润了整片海域,所有在这片海域中徘徊停留足够时间的东西,都逃不开它的‘复制’,有无数盲目空洞的复制品徘徊在深海中——你所遇到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劳伦斯整个人似乎都陷入了呆滞状态,过了许久,他才突然醒过神来,并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妻子”:“可是……你看上去不一样,你甚至能和我交谈,这艘船刚才还和白橡木号并肩作战……” 玛莎没有说话,只是带着一种平静且有深意的笑容,静静地注视着劳伦斯。 后者停下讲话,并渐渐反应过来,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仍然如幽灵般虚幻透明的躯体,以及身体上静静燃烧的幽绿火焰。 黑橡木号的出现,是在白橡木号于灵体之火中完成“蜕变”之后。 “你意识到了,劳伦斯,”玛莎轻声说道,“能与伟力抗衡的,唯有另一种更加强大的伟力,即使是这片海域,也不能染指失乡舰队的战利品——你和我,都是‘祂’的战利品。” 劳伦斯愣愣地听着,感觉有些恍惚,紧接着,他的脸色便微微变化,并意识到了刚才对方所讲最后几句话的违和之处——那不是几十年前便和自己永别的“玛莎”应该知道的事情! 她为什么会知道失乡号?为什么会知道白橡木号是歌蒂娅船长的“战利品”? “你读取了我的意识!”劳伦斯猛然瞪大了眼睛,身上肌肉下意识绷紧,“你不是真正的玛莎!” 然而那站在不远处的身影却只是微笑着,仿佛丝毫没有在意劳伦斯的反应,这份冷静一如几十年前:“如果你想要的是一个百分之百准确且‘纯净’的玛莎,很抱歉,劳伦斯,我确实不是她——但‘她’是我的一部分,玛莎的灵魂就在我体内,而我的另一部分,来自你的意识和记忆……这片海域如一面镜子,一直在持续不断地映照着所有浮过其表面的事物,意识与记忆自然也包括其中。 “我没有读取你的意识,是你的意识自然而然地映射成了我的一部分——你对此无法接受吗?” 劳伦斯张了张嘴,在不知几次表情变化之后,他终于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摊开手:“我不知道,我甚至从未想过真的面对你之后该作何应对,我……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接受这个……‘形式’的你,我甚至到现在还没搞明白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他抬起头,这位曾面对过无垠海上数不清的诡谲恐怖都不曾动摇的老船长此刻竟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他不曾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软弱——除了在自己的妻子面前。 玛莎静静地看着已经不再年轻的劳伦斯,良久,她无奈地笑了一声:“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关键时刻,总需要我的帮助。” 她走了过来,抬起手,带着活人温度的双手搭在劳伦斯肩膀上。 “你需要坚定自我,以及清醒的判断……” 劳伦斯轻轻皱眉,有点疑惑。 “水手先生,可以请你先离开一下吗?”玛莎又转过头,看向从刚才开始便颇为老实的异常077,“失乡舰队的女主人会满意你的配合的。” 那穿着水手罩衫的干尸顿时激灵一下子,一句话不说便转身离开了舰桥。 劳伦斯则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匆忙开口:“等……” 但舰桥的大门已经关上了。 异常077飞快地跑到了门外的走廊上,他只隐隐约约听到里面传来劳伦斯船长的最后一声喊叫: “玛莎——我今年已经六十多了!” 后面的动静他就不忍心听了。 片刻之后,一阵吱吱嘎嘎的门轴转动声传来,异常077一缩脖子,谨慎地转头看去,看到那位女冒险家正站在门前,脸上带着轻松愉快的笑容。 紧接着,劳伦斯也龇牙咧嘴地走了出来,在看到门口的异常077之后,他立刻投去了一道带着警告意味的视线——接着便又赶忙捂了捂脑袋,更加龇牙咧嘴起来。 异常077顿时收回视线,努力像一具真正的尸体那样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显然,揍了顿狠的。 “现在能接受了?”玛莎转过头,带着笑意对劳伦斯说道。 劳伦斯捂着脑袋上肿起来的地方,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当前的形态近乎灵体却还是能被玛莎如此狠揍一顿,他只知道这种细节问题早已不再重要:“能接受了,能接受了……” 在无垠海上漂泊,还是需要万事想得开的心态。 毕竟现在看来,如果自己想不开,玛莎就会帮自己“开”——女冒险家的豪爽脾性一如多年以前,但自己可已经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 “那么接下来,我们就该考虑考虑正事了,”玛莎脸上带着微笑,双手抱胸倚靠在大门上,“一直困在这里可不是个办法。” 听到这话,劳伦斯顿时收敛起了心中的繁杂思绪,脸色跟着变得严肃起来:“玛莎,我刚才就想问你了,这片海域到底是个怎样的状态?你知不知道离开这里的方法?” “……我很想回答你,但很抱歉,”玛莎沉默了两秒钟,带着歉意说道,“我虽然在这里徘徊了很多年,但说到底,我和这艘船也只不过是被困在这里的诸多赝品之一罢了,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这整片海域,都是以那座‘寒霜城邦’为核心的,如果这里真的存在一个和现实世界交错的裂隙,那也一定就在寒霜。” 第三百九十一章 映照 去寒霜。 劳伦斯瞬间便想到了此前“玛莎”曾告诉过自己的那句话——他现在已经分不清当时的玛莎到底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眼前这个“玛莎”逸散出的“存在感”,但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应该去寒霜。 可是要怎么去? “我们已经在这里寻找了很长时间,”劳伦斯忍不住皱眉说道,“自从上次趁夜色离开城邦港口之后,白橡木号就再也没有找到过那座城邦——我们沿着原路返回,那里只有一片大海。” “这样找是找不到它的,”玛莎笑着摇了摇头,“劳伦斯,寒霜在躲着你。” “躲着我?”劳伦斯顿时一愣,“为什么?” 玛莎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劳伦斯身上正在静静燃烧的幽灵烈焰。 劳伦斯瞬间明白过来,他低头看着自己如灵体般的手臂,语气中若有所思:“所以……我们之前离开城邦港口的时候才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并不是我们驶离了那里,而是城邦远离了白橡木号?” 他抬起头,表情变得有点微妙:“那这该怎么办?现在的白橡木号已经比当时离开港口的时候更加接近失乡号,如果那座城邦一直有意识地远离我,我怎么可能找到它?” “我去找。”玛莎平静而简短地说道。 “你去找?”劳伦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你能找到它?” “当然能,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我和我的船都始终是这片海域的一部分,即便现在我脱离了这个庞大的群落,它在短时间内也不会意识到这一点——而从另一方面,黑橡木号如今的存在方式更接近白橡木号的‘倒影’,我并没有直接和失乡号建立联系,至少现在还没有,寒霜是不会躲着我的……它并不像你想的那么‘聪明’。” 劳伦斯半懂不懂地点着头,但又有些疑惑:“但那也只有你能靠近它——我和白橡木号怎么办?我们只要出现,它肯定还会‘逃跑’……” 玛莎笑了笑。 她上前半步,将手轻轻按在劳伦斯胸口,脸上带着满含深意的表情,轻声开口:“很简单,让我们交换一下位置——在这里,本体和倒影的界限并不那么分明。” 劳伦斯怔了一下,下意识便想开口询问对方这句话的意思,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张嘴,便感觉胸口传来一阵微微的推力。 这力量很轻柔,却让他瞬间感觉天旋地转一般,他只觉得自己在仰面摔倒,在失去意识前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被人从后面托住了身子,玛莎轻柔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小睡一会吧,我的爱人——接下来是一段不可思议的旅途。” 劳伦斯昏昏沉沉睡去,但他觉得自己只睡去了一瞬间,便又猛然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喊了一声:“玛莎!” 然而传入他耳中的却是大副格斯的声音:“船长,您醒了?” 劳伦斯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他努力撑起身体,因从沉睡中猛醒而大口喘着粗气,接着又环视四周,意识到自己正躺在船长室的床铺上——大副格斯脸上带着担心的表情站在一旁,附近还有几个水手。 而在更角落一点的地方,他还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异常077,那干尸正趁人不注意拿着根绞索在自己脖子上比划着,但在意识到劳伦斯的目光之后,他瞬间收起了绳子,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我这是……”劳伦斯喘匀了气,一边揉着额头一边咕哝道,一时间竟无法分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如幻象般在记忆中起起伏伏。 “您已经回到白橡木号上,是‘水手’把您带回来的,”大副立刻说道,并抬手指了指不远处那具干尸,“您已经昏睡数个小时了。” “我记得……我记得自己去探索黑橡木号,还在上面看到了玛莎……这些事情真的发生过吗?”劳伦斯用力揉着额头,接着又抬起眼睛,“黑橡木号呢?它现在在哪?” “您的记忆没有问题,您确实去了那艘船,‘水手’也告诉我们,您在那上面见到了玛莎女士,”大副格斯伸手将劳伦斯搀扶起来,但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脸色又有些古怪,“至于那艘船现在在哪……船长,现在的情况有些古怪,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解释……” “古怪?”劳伦斯皱着眉,“什么意思?” “我们的船现在失去了控制,船舵和螺旋桨都不管用,白橡木号正在像幽灵船一样漂流,至于黑橡木号……我带您去看。” 听着大副忧心忡忡的话语,劳伦斯脸上的表情已经瞬间凝重起来,他推开了对方搀扶自己的手,迈步跟在水手们身后向门外走去。 而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了自己以及其他人身上的变化—— 那幽幽燃烧的灵体火焰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所有人的身体现在又都恢复了活人般的状态,周围的地板和墙壁也不再呈现出那种如同失乡号一般的火焰燃烧状态——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常态。 大副注意到了船长的目光,开口解释道:“火焰是在数小时前消退的,就在您回来之后不久。” 劳伦斯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比起已经消退的幽灵烈焰,他现在更在意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自己这一向沉稳的大副都会露出这般支支吾吾、无所适从的表情。 很快,他便和水手们一同离开了船舱,来到了白橡木号的甲板上。 只一瞬间,他便意识到了周围环境中的……诡异。 潮湿,冰冷,仿佛被海水浸泡,天空已经完全看不到一点光芒,只有如诡异阴影般的团块漂浮在上空,身边无风,却又有冰冷的流动感触碰着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时不时可以看到怪异的湍流痕迹出现在附近,就如同空气中泛起了细小的气泡。 劳伦斯错愕地感受着周围这充满违和的环境,并隐隐约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当大副格斯带着他来到船舷边缘时,他更进一步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黑橡木号在那。” 大副站在船舷边缘,指着正下方的海水说道。 劳伦斯低下头,看到“大海”缓缓起伏,白橡木号行驶过程中激起的波纹以一种扭曲怪异的质感在周围慢慢扩散,而在如扭曲镜面般的海面上,他看到了白橡木号的“倒影”。 那是一艘被浓雾和阴影包裹的漆黑舰船,船上点亮着几盏幽魂般的灯火,它“倒映”在白橡木号下方,正乘风破浪而行。 在这一刻,劳伦斯终于明白了玛莎临别时所说的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现在,白橡木号是黑橡木号的倒影了。 “船长……”大副格斯注意着劳伦斯脸上的表情变化,多年的追随经验让他敏锐地判断出老船长可能已经知道了这到底什么情况,“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在海中的倒影会变成黑橡木号的模样?而且船的失控……” “我们没有失控——我们只是在跟随黑橡木号航行,”劳伦斯轻轻呼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让大家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我们正在前往一个能解决一切问题的地方。” “能解决一切问题的地方?”大副困惑地眨了眨眼睛,“我们要去哪?” “我们在前往寒霜。” …… 夜幕正渐渐笼罩城邦。 两个属于女性的身影正快速穿过已经处于宵禁状态的街巷。 一个身影格外高大,身上穿着令人联想到夜幕降临的黑色长风衣外套,另一个身影则显得格外矮小,尽管身上套了一件厚实的冬装,却仍能看出那冬装下颇为瘦弱的身形。 一阵寒风吹来,那瘦弱矮小的身影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阿嚏!” 歌蒂娅低下头,看着正在揉鼻子的雪莉:“让你戴上围巾你偏不戴——寒霜的夜晚可比普兰德冷多了。” “好冷……”雪莉下意识地紧了紧衣服,尽管这身衣服其实足以抵御周围的温度,她还是觉得冷风刺骨,从小在普兰德出生长大的她,显然还不是很能适应寒霜的气候,“我有点后悔出来了……” 歌蒂娅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姑娘:“不是你说的,只要不写作业,让你干什么都行吗?” 雪莉一听这个,顿时一仰脖子,在寒风中嘴硬:“对啊,我说的!” “全身上下,就嘴最硬,”歌蒂娅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抬起头,目光投向远方的小巷,“走吧,我还不想跟巡夜的守卫者打交道。” 雪莉赶紧倒腾着小短腿跟上歌蒂娅的脚步,一边费力地往前走着一边忍不住好奇开口:“咱们到底要去干什么啊?” “确认某个人的状况。”歌蒂娅一边向前走着一边随口说道。 “某个人的状况?”雪莉仰起脸,看着身旁魁梧的船长,“谁啊?” “守门人,阿加莎。”歌蒂娅淡淡说道。 她的目光则越过夜幕,注视着前方的街巷尽头。 一簇小小的幽绿火苗在她的视野中燃烧着,忽明忽暗,闪烁不定,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幔帐。 第三百九十二章 镜像中? 在歌蒂娅的感知中,两个处于异常状态的印记已经引起了她的注意。 其中一个印记当然来自白橡木号。 那艘曾被她用火焰完全焚烧过一遍的船如今仍然在散发着强烈的“存在感”,如一个熊熊燃烧的火团般游荡在她的感知里,但她仍然无法确定那艘船的真实位置——每当她尝试确定白橡木的位置时,都只会得到一个怪异而模糊的结果,这结果显示白橡木号就在寒霜城邦旁边的某个区域,而那里早已被海雾舰队和寒霜海军联合封锁。 另一个“出问题”的印记则在守门人阿加莎身上。 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歌蒂娅突然发现自己此前留在阿加莎身上的印记受到了某种干扰,在干扰中,阿加莎的气息变得微弱了数倍,而且位置也开始呈现出跟白橡木号一样的模糊、扭曲迹象,她尝试远程确认阿加莎的状态,却惊讶地发现对方的气息竟然会时不时地彻底消失在城邦里。 两个出问题的印记,一艘船,一个人,不同的位置,相似的状态。 这显然值得关注。 所以她选择在入夜之后亲自调查这件事情——白橡木号那边暂时没什么头绪,但阿加莎的印记仍然会时不时在寒霜城内移动,而且应该就在这附近。 歌蒂娅低下头,看着正在自己身边东张西望的雪莉。 阿狗作为幽邃恶魔的感知能力或许能派上用场——而且如果真有湮灭教徒在这附近活动的话,它大概也能嗅出“同类”的气息。 夜幕渐深了,道路两旁的瓦斯灯已经全部亮起,偶尔有巡夜人的哨声或狗叫声从远处传来,中间夹杂着远方传来的海浪声音。 宵禁时段的街道上空旷冷清,即便有些灯光从路边的建筑物中洒出来,也难以驱散这冬夜的寒意,歌蒂娅带着雪莉穿过了又一条小巷,而在她的“视野”中,那簇代表阿加莎的火焰还在不远处走走停停。 “歌蒂娅女士,您说如果那个守门人看见我……会不会一剑砍过来啊?”雪莉有些没话找话地说道,“就像凡娜看见异端那样……” “守门人不用剑,”歌蒂娅随口说道,“我听凡娜说,他们用特殊制造的战斗手杖和死亡领域的神术来对付异端。” 雪莉顿时缩了缩脖子,不吭声了。 歌蒂娅则没有在意这姑娘的反应,在进入一条小巷之后,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雪莉也顿时紧张地停了下来,满脸警惕地东张西望:“您发现什么了?那个守门人在前面?” “……她不在前面,她就在这里,”歌蒂娅平静地说道,目光缓缓扫过整条小巷,“而且已经在这里停留了一阵子。” “她就在这儿?!”雪莉顿时瞪大了眼睛,仿佛又感觉到一股冷风吹过脖子,她使劲往前看着,心里越来越发虚,“哪呢哪呢……我看不见啊,阿狗你看见了吗?” “没看见,”阿狗的声音从附近的阴影中传来,听上去闷声闷气,“看不见人也感觉不到气息。” “连阿狗都看不到吗?”歌蒂娅眉头微微皱起,而在她眼前,那一小簇代表着阿加莎的火焰就在几米外静静燃烧着,显得微弱又虚幻。 那位守门人就在这里——她就在这里休息。 歌蒂娅向着那火焰所在的地方慢慢走去,但又停了下来。 “阿加莎”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那簇火焰在她靠近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跳跃了一下,紧接着便迅速向另一个方向移动过去。 歌蒂娅抬起头,看向感知中那簇火焰移动的方向,突然间,附近建筑物外墙玻璃窗上一个一闪而过的影子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看到那扇玻璃表面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飞快跑过,轮廓间依稀能看出阿加莎的样子。 正好抬头东张西望的雪莉也注意到了那个影子,她差点吓得惊呼出声,但及时反应过来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等那影子闪过之后她才看向歌蒂娅,心有余悸地开口:“刚才有一个人影!” “我看到了,是窗户倒映出来的。”歌蒂娅低声开口,目光仍然平静地望向前方,在雪莉看不到的地方,她仍然紧盯着那簇火焰一——那火焰已经穿过小巷,又在前面的路口闪了一下,折返跑向了另一个方向。 她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在脑海中勾勒着阿加莎的状态。 她似乎正在从某种困境中突围,她可能受了伤,也可能很疲惫,她在这里短暂休息了一下,然后向着上城区的方向而去——在路口的时候,有什么东西阻拦了她一下,但没能拦住。 歌蒂娅睁开眼睛,目光再次落在不远处的那扇玻璃窗上,光滑的窗玻璃中已经没有了阿加莎的身影,只静静地映照着不远处路灯的虚影。 “倒映……”歌蒂娅轻声说道,“有意思……” “啊?”雪莉却仍是一头雾水的样子,“什么?您已经搞明白了?” “或许吧。”歌蒂娅不置可否地说道,随后迈步来到了那扇玻璃窗前,抬起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一小簇火焰在她的指尖跳跃着,照亮了她的身影。 她看向那玻璃窗,看到窗户上正倒映着自己手中的火焰,那跳跃的光芒如有生命一般,在镜像的世界中静静燃烧着。 雪莉不解地看着歌蒂娅的动作,接着便看到后者轻轻挥了挥手,将指尖的火焰随手散去。 可一点微弱的绿光仍然在她视野跳跃着。 雪莉慢慢张大了嘴巴,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在歌蒂娅散去手中火焰之后,玻璃窗中倒影出来的火苗却丝毫没有消失的迹象一——那倒映出来的火焰仍然在静静燃烧着,仿佛有了自己的独立存在一般,在镜面中燃烧着! “这……这是怎么回事?!”雪莉抬手指着玻璃窗中的火焰,结结巴巴地看着歌蒂娅,“为什么这里面的火苗还在……” “一个镜像的寒霜,”歌蒂娅慢慢转过头,语气中似乎带着笑意,“正在与现实世界中的寒霜逐渐融合在一起——很棒的巧思,我个人认为这充满创意。” “镜像……”雪莉其实半懂不懂,但仍然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单词,“您的意思是,镜子里也有一个寒霜?那个‘守门人’跑到镜子的世界里了?” “不准确,但你可以这么理解,”歌蒂娅平静地说道,并转回目光,看着镜子中仍然在平静燃烧的火焰倒影,“这里有一个小小的裂隙,不过还不够。” “还不够?”雪莉眨巴着眼睛。 “我需要更准确的定位,更强烈的联系,”歌蒂娅慢慢伸出手,指尖触碰着镜中的火焰幻影,“要点燃镜子对面的世界,这点火可不够用。不过……” 她顿了顿,收回手指。 镜子中的火焰幻影突然晃动了一下,紧接着便遁入黑暗深处,只余下一道隐隐约约的、仿佛向着远处蔓延的幽绿痕迹。 “已经足够帮阿加莎一把了。” …… 已经消灭了多少由“原素”形成的赝品?又摧毁了那个金发年轻人多少个“化身”? 在超过四位数之后,阿加莎就已经懒得数了。 她只知道有一件事那个异端倒是没骗自己——自己确实是被困在了这个诡异的世界里,而且短时间内都看不到脱离这里的希望。 天光昏暗,云层混沌,在这没有太阳照耀的“寒霜城邦”,昼夜的界限已经消失,只能通过云层间细微的光照变化以及街头亮起的瓦斯灯光判断,现在应该已经是夜幕降临。 阿加莎穿行在一条窄巷中,一边赶路一边平复着自己的气息,修复着身体和精神方面的伤势。 她那身黑色大衣已经因接连不断的战斗而多处破损,内衬的作战软甲也损坏不轻,肩膀、侧腹等处甚至已经能看到下面缠绕的绷带和皮肤,并有丝丝血迹从里面渗透出来。 平心而论,敌人并不强,即便是那个金发异端使用的“化身”,在阿加莎这个守门人眼中看来也没强到哪去,解决起来不过三两分钟而已。 但他们无穷无尽。 这整座城邦都是他们再生的“素材”和“储备兵力”,寻常的战斗手段在这里根本没有意义。 阿加莎一边在小巷中穿行,一边在头脑中飞快地盘算着。 与此同时,她也回忆着几分钟前那股怪异而可怖的感觉。 当时她正在一条暗巷中短暂休息,那股可怖的气息便突然出现在她的感知里,那种威压……甚至让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几秒钟内都停止了跳动。 当时她不及细想,便匆匆离开了藏身处,可这时候再回头想想……那可怖的气息似乎又不像是这个诡异的赝品城邦中的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 第三百九十三章 镜子内外 阿加莎突然停下了脚步。 视野尽头,小巷路口的异样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在那片被昏暗笼罩的角落中,一团又一团令人作呕的黑色物质正涌动起来,它们从附近的地面和墙壁表面渗出,如粘稠的油脂溢出管道,黏腻恶心的声响中,一团团泥浆般的物质几乎眨眼间便开始具备人类一般的形体,并向阿加莎投来了满怀敌意的目光。 “还真是阴魂不散……” 阿加莎不由得一声轻叹,但身体上的动作丝毫没有迟疑——在那些泥浆还没来得及完全凝聚的时候,她便已然抬起手杖,指向其中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团。 苍白烈焰凭空燃起,瞬间吞噬了那团蠕动的“原素”,火葬的力量直接将其化作飞灰,下一秒,又有一道灰色的旋风在小巷中卷起,灰风呼啸着穿过那些正逐一爬起的人形赝品,仿佛带着强大的吞噬、风化力量一般,将它们化作干燥、销蚀的粉尘。 然而仍然有越来越多的泥浆物质从附近的墙壁和地面中渗透出来,越来越多的人形怪胎出现在路口,阻挡着阿加莎的行动。 灰风卷过,阿加莎的身影自风中凝聚,她脸上又多了几丝疲惫,而在感知到那些泥浆中突然出现的某个异样气息之后,她的眼神更是凝重起来。 她看向那气息传来的方向,正看到一个由原素形成的“赝品”正在飞速蠕动、变异,几秒钟内,那东西便化作了一名留着金色短发、身穿白色衬衫和黑色马甲的、面带微笑的年轻人。 “守门人小姐,您的体力可真好,”年轻人微微点头,语气十分礼貌,“不知您在这里运动的可还尽兴?” “如果你想通过这种消耗战术把我累死在这里,那未免过于天真了,”阿加莎目光冰冷地注视着那年轻人的又一具化身,平复着自己的气息,“死亡对我没有意义,我在死后仍可战斗——守门人的灵魂永不疲惫,而你总有被我找到的一天。” “当然,当然,要真正杀死一个巴托克的圣徒当然没那么简单,”那年轻人笑了起来,笑容颇为灿烂,“我从来没考虑过要杀死您,我只要能把您留在这里尽可能长的时间就够了,这些供您杀戮的空壳权当招待,是给您无聊之余的消遣。” “那你们这些异端的待客之道还真别致,”阿加莎知道对方是在用各种方式拖延自己,但至少这一刻,她也不介意多说几句话恢复自己的体力,“我突然有点好奇,你的本体现在是不是也如此悠闲——我能感觉到,我正在逐渐接近你的藏身处,每消灭一个由你控制的怪物,我都能更加明显地感觉到你的方位……你还有几个地方可藏?” 那金发年轻人脸上的笑容终于僵硬了一瞬间,但也只是一瞬间,他便再次愉快地微笑起来:“啊,看来我倒是忽略了——巴托克的看门狗向来有着不错的‘嗅觉’,那要不我们干脆打个赌如何?” 他抬起一只手,仿佛做出邀请的姿态。 “就赌是您先找到我的本体,还是寒霜先成为圣主降临的第一个尘世之国——赌注是您的灵魂,以及寒霜所有人的性命……” 一道苍白烈焰轰然炸裂,在年轻人话音落下之前便突然席卷了他所站的方位,下一秒,阿加莎已经化作呼啸灰风,这股狂风轰然撞向路口,那些集结起来的赝品怪胎立刻涌了上来,尝试阻拦灰风,却在死亡之风的力量下纷纷解体、碎裂——只眨眼间,那股灰风便撞在了正被苍白烈焰缠身的金发年轻人身上,将他直接撞飞到了街巷对面的一道矮墙上。 一声轰然巨响过后,那烈焰被狂风吹散,阿加莎的身影从灰风中现身,她以右手平举着手杖,手杖前端直接钉穿了那金发年轻人的胸口,将他死死钉在墙上。 “抱歉,不赌,”阿加莎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眼神中一片平静,“神职人员禁止赌博。” “有趣……”被手杖钉在墙上的邪教徒扯动嘴角,口鼻中一边溢出污浊的黑色泥浆一边说着,这具躯壳正在快速死亡,他却仿佛毫无恐惧和痛苦,“希望您这份从容和自信能持续的更久一些……” 生命从躯壳中流逝了,金发年轻人的躯体迅速崩解、融化,变成粘稠的黑色物质流淌下来,并在落地的过程中迅速干涸,周围残存下来的、受他控制的那些赝品怪胎也纷纷停止活动,还原成一堆堆了无生机的“原素”。 阿加莎从墙上拔出手杖,有些嫌恶地甩了甩杖端上沾染的污浊物质,随后平静地抬起头,看向上城区的某个方向。 又消灭了一具化身,在生命流逝的过程中,守门人与那躲在暗处的异端之间建立的联系进一步加强着。 感觉上……更近了。 “从容和自信么……我确实始终相信自己……” 阿加莎自言自语着,随后深吸了几口气,用手杖撑着身体,慢慢向自己感知中的方向走去,而在她身后的一处水洼里,一簇幽绿的火光正从水面倒影中浮现出来,悄然映亮了这昏暗的巷子。 小巷中的水洼,附近建筑物的窗户,远处路灯的金属灯柱……所有光洁的镜面上,都倒映着火焰细小的影子。 …… 寂静大圣堂中灯烛明亮,手杖与鞋跟叩击地面的声音打破了冥思圣堂中的宁静,一个身着黑衣的高挑身影越过色泽暗沉的大门,来到了停放黑色“灵棺”的高台旁。 灵棺中传来伊凡主教有些嘶哑苍老的声音:“阿加莎,你回来了——第二水路的情况怎么样?” “第一批人才刚刚抵达西区入口,光是清理连接竖井和往下面送设备都需要一天时间,”阿加莎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说道,“你总得有些耐心,伊凡主教。” “哦……”棺材里的声音沉默了一下,接着问道,“那西区入口的情况怎么样?” 阿加莎:“……” 片刻后,她叹了口气:“废弃了半个世纪的地下设施,情况还能怎样呢?我调集了十二挺重机枪和三台蒸汽步行机,所有子弹都由圣油和火焰赐福,还有一百五十个全副武装的寂静修士,才驱散了那里的黑暗,好消息是我们已经成功在竖井下面的十字路口建立起第一个据点,并且重启了几条连接通道里的电力和照明,接下来的探索可能会比预想中的顺利一点——如果不遇上更多坍塌和毒气泄漏的话。” “没有发现异端的身影?” “暂时没有,”阿加莎摇了摇头,“但更深处的情况尚不明朗——第二水路规模太大了,各个坍塌区域又相互隔绝,我们现在只是在其中一个区域的第一个通道里站稳脚。不过倒是有一个情况比较令人在意……” 棺材里传来了布料摩擦的沙沙声,随后那黑沉沉的棺材盖便被人从内推开,如同木乃伊一般的伊凡主教从里面坐了起来。 “令人在意的情况?”“木乃伊”嗓音低沉,“发生了什么?” “在一些古老管道末端,我们发现了被人修缮、改造的痕迹,还有些可疑的分支管道,它们延伸向黑暗深处,”阿加莎皱眉说道,“我们调阅了档案馆里的原始蓝图,确认那些管道并不在当年的设计图上。” 伊凡主教沉默了一会,反问道:“……你的看法呢?” “看上去像是有谁在第二水路被废弃之后仍然持续维护着那里,并对它们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造,”阿加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种维护并不连续,所以很多区域在数年维持之后仍然被废弃了,但在下水道更深处,可能存在仍然运作的东西。” 伊凡主教静静听着,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开口:“第二水路……那是个庞大的地下王国,足以容纳无数的秘密,哪怕你把所有的守卫者部队都填进去,也填不满它所有的走廊和路口,所以不要太过关注那些无关紧要的改造痕迹——专心搜索那些异端,其他的事情,交给市政厅的人头疼就行了。” 阿加莎看了伊凡主教一眼,随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伊凡主教则留意到了这位守门人神色中的疲惫:“你看上去没休息好——这种程度的探索行动应该不至于让你累成这样,状态不好?你从刚才进来就好像心事重重。” 阿加莎张了张嘴,犹豫几秒种后才开口:“是有一点……心神不宁。” 第三百九十四章 雾中遭遇 “心神不宁?”在听到阿加莎的答复之后,伊凡主教的语气明显有些变化,他紧盯着阿加莎的眼睛,“作为一名圣徒,‘心神不宁’可不是个好现象……发生什么事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在从那个遭受污染的污水处理中心回来之后,”阿加莎没有隐瞒,她知道眼前的老主教是整个城邦中最值得自己信任之人,“我总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事情,就像……把什么东西留在了那地方,但我已经将那里发生的事情复盘了数遍,都没有发现违和之处。” “那个污水处理中心……”伊凡主教嗓音低沉,他当然知道阿加莎说的是什么事情,这件事在当时已经第一时间上报给大教堂和市政厅,后续的调查和净化工作到现在还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我也在关注这件事——那个幸存下来的管理人员现在还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处理中心原本的十几名员工目前仍下落不明,而从现场的采样报告来看,你当时应该已经净化了整个设施的污染——理论上不该有什么隐患遗留下来。” “但我仍感觉不安,”阿加莎坦言,“虽然没有证据,但我一定是忽略了什么。” “……检查过自己的精神状态吗?认知校准的结果如何?” “当然检查过,”阿加莎点点头,“不管是自我认知校准还是在精神医师的辅助下进行潜意识检查,都做过了,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伊凡主教一时间没有开口,过了几秒钟,他才带着思索打破沉默:“那么这就有可能是你自身的‘内在’正在示警——可能来自你的潜意识,可能来自你的灵视,甚至可能来自你的信仰。” “我会返回那里再确认一下,”阿加莎点了点头,“在这之前,我要先去祈祷室祷告一会——但愿主能给我一些指引。” 伊凡主教微微颔首:“去吧,希望祷告可以减轻你的困扰。” 阿加莎嗯了一声,起身离开停放灵棺的平台,片刻之后消失在冥思圣堂的大门外。 宽阔的圣堂中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如同木乃伊般的伊凡主教仍旧坐在灵棺边缘,他看着阿加莎离开的方向,仿佛陷入沈思,过了不知多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在胸口勾勒着死亡之神巴托克的三角形徽记:“愿主指引……” 寂静的冥思圣堂中,镶嵌在壁龛中的一座座烛台静静燃烧,火焰无声抖动中,如镜般光洁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倒映着各处烛台的光辉,在那些跃动的火焰周围,仿佛有许多影影绰绰的幻影一闪而逝。 …… 寒霜城外,近海区域的边界线上,一艘悬挂着寒霜海军旗帜的巡逻舰正在按照规定航线巡视海面。 一名海军指挥官来到了舰首甲板上,皱眉看着远方的海面——世界之创清冷的光辉自天空洒下,令海面的粼粼波光中泛着一丝苍白,而在那些波光之间,又偶尔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浮冰碎片,那些浮冰碎片在远处沿着一个整齐的方向飘动,隐隐约约间仿佛形成了一道无形的“边界线”。 指挥官当然知道那些看似自然生成的“浮冰”是怎么回事——它们实际上根本不是什么“浮冰碎片”,而是海雾舰队的一部分。 那是海雾号周围的浮冰,当那艘受诅咒的幽灵船出现在海面上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浮冰出现在周围,它们象征着那个海盗船长的“势力范围”,同时也是海雾号诅咒力量的体现——任何未经许可贸然靠近海雾号的舰船都会首先受到那些“浮冰”的洗礼,轻一点的会被阻碍行动,严重的甚至会直接被冻结在海面上,连带着整艘船上的所有人都变成冰中亡魂。 海雾号经常用这种方式封锁航道,拦截那些经过其势力范围的商船,并收取所谓的“浮冰处理服务费”——在大部分情况下,那艘船根本不用开炮就能完成这种可耻的勒索行为。 当然,现在的海雾舰队暂时解除了和寒霜海军之间的敌对关系,那些浮冰也不会主动蔓延到海军巡逻舰头上,但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威慑态度,其传达的含义很明显: 哪怕这里是寒霜家门口,再往前也是海雾舰队的势力范围。 穿着寒霜海军制服的指挥官咬着牙叹了口气,努力想让自己的心态平和一点。 大局为重,士兵应该服从上级的判断一——城邦需要安全,而这份安全需要海雾舰队。 整片海域的封锁状态高于一切。 “海上又起雾了,”一名下级军官来到甲板上,看着远方咕哝着,“几乎每天都在起雾。” 巡逻舰指挥官抬起头,看着前方的海面。 如部下所讲,海上正在起雾,如纱似幔的雾气正一点点在海面上凝聚起来,并在那道“浮冰边界”周围扩散,世界之创的光辉弥漫在雾中,让那里显得一片惨白。 “多半又是海雾号带来的,”指挥官皱着眉,“那艘船走到哪,浮冰和雾气就跟到哪。” “海雾号在原地没有移动,”部下说道,“可能只是那个‘海盗将军’想展示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不管他怎么想,”指挥官摇了摇头,“我们不要靠近起雾和有浮冰的地方——寒霜不能首先做违约的事。” “是。” 指挥官嗯了一声,接着又看向远方那层雾气,神色中又有些疑惑:“不过话又说回来……今晚的雾是不是比平常大了一点?” 部下顺着长官的目光看去,看到那片在浮冰周围弥漫的雾气确实还在扩大,而且显得比往日里更加浓郁,而在越来越浓的雾气深处,又隐隐约约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摇晃一般。 “雾真的越来越大了……”这名下级军官嘀咕着,“雾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不太对劲。” 巡逻舰指挥官说着,突然表情微变,紧接着飞快地拿起了望远镜,看向那片浓雾弥漫的方向,片刻的仔细分辨之后,他终于确认了那片浓雾中确实有什么东西在晃动——规模很大,正在靠近。 是一艘船! “是船,从海雾舰队巡逻区域驶过来的船,”指挥官放下望远镜,语速飞快,“打灯光信号——海雾舰队越界了,让他们立刻停下。” “是!” 下级军官大声应道,随后飞快地跑向了甲板后面,过了没一会,巡逻舰上层安装的大型探照灯便亮了起来,并向着那片浓雾打出了一连串的灯光信号。 然而那片浓雾中不断靠近的舰影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 巡逻舰指挥官死死盯着那雾中的模糊影子,看着对方非但不减速,反而越发加速冲了过来,而且随着对方的靠近,连周围海面上的雾气也好像在有意识地扩散一般——短短片刻功夫,那涌动的雾气便已经弥漫到巡逻舰周围百米之处,甚至有了从四面八方包围本舰的趋势! “该死的海盗!” 巡逻舰指挥官忍不住暗骂了一声,转身便飞快地跑到了舰桥上,一边冲向驾驶台一边大喊着:“倒车,转向,那东西在笔直地朝我们撞过来——海雾舰队有没有回应?” “灯光信号没有反应!短距离呼叫也没有回应!”旁边控制台前的士兵大声回道,“我们正在用约定频率呼叫海雾号,但那边还没回音……等等,有回应了!” 控制台上的通讯灯突然亮了起来,自动记录机随之开始咔哒咔哒地运转,一条长长的打孔纸带从机器口中不断吐出,通讯兵飞快地拿起纸带分辨着上面的记号,片刻后却茫然地抬起头:“海雾舰队说他们没有越界——他们的所有船都在原地没动。” “都在原地?” 巡逻舰指挥官瞪大了眼睛,紧接着便猛然抬头,看向了舷窗之外——浓雾已经弥漫到这艘巡逻舰的船头,尽管舵手已经在努力转向,但显然船只的运动速度还是赶不上这诡异雾气的蔓延,而在那不断涌过来的雾气之间,那个朦朦胧胧的影子已经越来越近。 “转向,左满舵,转向!” 巡逻舰猛烈倾斜起来,蒸汽核心发出嘶哑的吼声,转向舵和侧面助推螺旋桨一同发力,以仿佛要将整艘船解体般的力度驱动着这艘船在雾气中转身,而在一阵剧烈的摇晃和一连串的噪音中,巡逻舰指挥官用力抓紧了身旁的栏杆,并瞪大了眼睛看着舷窗外的景象—— 在突然破开的雾气中,一艘庞大的舰船几乎擦着巡逻舰的船舷栏杆冲了出来。 那不是寒霜海军的一员,也不是海雾号的成员——那是一艘斑驳锈蚀的旧时代战舰,严重损毁的船身漆层和过时老旧的船头结构都仿佛在无言地诉说着它曾经历的岁月沧桑。 巡逻舰指挥官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庞大的舰船与自己的巡逻舰擦身而过,过了好几秒钟,他才突然反应过来,并回忆起了自己曾经在一份老旧资料中看到的插图和记录—— “是四十年前沉没的‘勇士’号……” 第三百九十五章 逐渐靠近的镜像 巡逻舰上,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突然从浓雾中冲出来的庞大舰船,看着它那几乎比巡逻舰高出一倍的舰首几乎擦着船舷而过,看着它那斑驳锈蚀的船身缓缓向前,“勇士号”上方似乎仍悬挂着陈旧破烂的旗帜,那些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模样的布条在夜风中胡乱摇摆着,看上去像是松散开的……裹尸布一般。 巡逻舰指挥官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继续转向,加速远离!”他大喊道,“不要被卷入那艘船的尾浪里!” 在这个距离上跟一艘主力战舰擦身而过是极端危险的,尤其是对属于小型船舶的巡逻舰而言——大船周围和尾部的水流会极大干扰小船的航向,剧烈的摇摆中,任何一次擦碰都将是致命的。 蒸汽核心再次开始嘶吼,舵手此刻已经感受到那艘大船带来的恐怖影响——巡逻舰的船身正在向着一侧偏移摇摆,他必须拼尽全力才能在无规则的海流中稳定住船身,并加速远离那近在咫尺的庞然大物。 舵手的努力濒临失败。 “勇士”号的速度超出预计,而裹挟在这艘船周围的乱流更是诡谲古怪,甚至超出了舵手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他感觉就仿佛有数不清的无形绳索在海底缠住了巡逻艇的舵面和船底,在充满恶意地拖着这艘小船靠近那艘如同幽灵船般的老旧战舰。 整艘船都开始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吱嘎嘎声音,就像正在被什么不可见的东西大力撕碎一般。 巡逻舰刚开始依靠突然转向和引擎满载争取来的一点距离只坚持了几个呼吸,随后整艘船便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靠向“勇士”号的船尾,那片锈蚀的“悬崖”在所有人视野中迅速放大,更有许多晃动的、似人非人的可怕身影出现在勇士号的船舷附近,用令人不寒而栗的视线俯瞰着即将倾覆的小船。 “要撞上了!要撞上了!” 有人惊呼起来,水兵们立刻跑向离自己最近的栏杆或扶手,好避免在撞击的一瞬间被甩出船外,然而就在巡逻舰的一侧接触到勇士号船尾的那一刻——后者消失了。 勇士号消失了,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 就如一个悚然惊醒的噩梦,那艘前一秒还遮天蔽日般的老旧主力战舰就这么瞬间消散在士兵们眼前,只留下恐怖的印象和恐惧的情绪在每一个人心头震颤,舰桥和甲板上的人面面相觑,仿佛大梦初醒,茫然不知自身所在。 雾消散了,世界之创清冷的光辉洒在海面,寒冷的海风让许多人清醒过来,空旷的海面上只剩下一片起伏的碎浪,以及远处逡巡的浮冰碎片。巡逻舰指挥官慢慢松开抓着栏杆的手,来到舷窗旁边,望着外面的大海,一名部下走到他身旁,仿佛自言自语般咕哝着:“集体幻觉?刚才那是个幻影?” “……不是幻觉,”指挥官嗓音低缓,他抬起手,指着舷窗外的一处护栏,“看到了吗?护栏破损——我们刚才已经撞上了。” “那它现在去哪了?之前的‘海燕号’好像不是这种情况……海燕号直到被彻底击碎都没有这样‘凭空消失’。而且刚才我们周围的海流突然发生了变化,舵手甚至无法控制航向……” 指挥官一时间没有开口,在沈思了许久之后,他才慢慢说道:“或许……我们刚才驶入了某种夹缝——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并不是那艘幽灵船,而是我们自己。” 部下脸上瞬间浮现出错愕与惊悚的表情,紧接着便下意识地看着远方的海面,以及寒霜城邦的方向,过了几秒钟才开口:“那……我们现在回到现实世界了吗?” “……同时呼叫海雾号和寒霜本岛,”指挥官短暂沉吟,飞快说道,“比对他们的回应,判断我们自身的状态——在无法确定情况之前,不要靠近任何出现在附近海域的舰船。” “是。” …… “他们遇上了一艘在四十年前沉没的战舰?然后那艘战舰在即将撞上来之前又突然消失了?”海雾号船长室内,安娜莉丝靠在椅子上,听完大副艾登的汇报之后挑了挑眉毛,“现在他们还在巡逻海域徘徊——因为不敢确认自己是不是回到了现实世界?” “是的,那艘巡逻舰的指挥官似乎根据之前遭遇‘勇士号’时的种种现象判断出他们短暂驶入了一个‘异常海域’,现在他们在同时联络海雾舰队和寒霜,尝试以此确定周围的环境是不是真实的,”艾登点头道,紧接着又耸耸肩,“我觉得他们可能有点被吓破胆了,神经过敏。” “……不,这是正确的谨慎,”安娜莉丝却摇了摇头,表情颇为认真,“我们可以不喜欢现在的寒霜海军,但必须承认,他们确确实实已经保卫了城邦五十年——在与超凡异象对抗的经验上,他们不比我们逊色,那个指挥官的判断应该是正确的。” 听着船长女士的话,艾登脸上的表情终于也跟着认真起来:“所以……他们真的短暂驶入了一个……可能跟现实世界重叠的‘异常海域’?而且在那里遇到了勇士号?” “勇士号啊……我还记得那艘船,它刚建成的时候,女王还曾亲自为它剪彩,”安娜莉丝语气中带着感慨,“你还记得它是怎么沉没的吗?” “当然记得,毕竟就是被我们击沉的,”大副艾登点点头,“那艘船被叛军控制之后经历了一番改造,随后被派来剿灭我们这支‘叛逃舰队’,结果第一场交锋就被您安排的伏击给击沉在寒霜外海了——几轮炮击先后命中弹药舱和燃料库,它几乎是拦腰折断的。” “是的,拦腰折断,但那艘巡逻舰看到的勇士号是一艘完整的船,”安娜莉丝说道,“所以很明显——跟海燕号类似的赝品。” “寒霜方面一直在寻找那些‘赝品’的来源,因为它们总是像‘凭空出现’一般……”艾登若有所思,“难道……一个隐藏起来的重叠空间?” “寒霜方面应该很快就会收到消息了,他们中的聪明人会分析出那个可能性的,至于我们,不必替他们操心——我们有自己的任务。” “您要把这件事报告给主母吗?” “当然,她一直在等着我的新消息,”安娜莉丝说道,抬手指了指外面,“你先出去,把门关好,不要让人进来。” “是,船长。” …… “安娜莉丝那边报告了一个新情况。” 寒霜城邦,位于橡木街的临时住所内,歌蒂娅对坐在自己对面的莫里斯和凡娜说道。 在她身旁,妮娜正捧着一本历史书看的津津有味,在外面跟着自己游荡到半夜的雪莉则已经困的东倒西歪。 “新情况?”莫里斯立刻调整了一下坐姿,“海上出事了?” “一艘寒霜巡逻舰在西南海域遭遇了一艘四十年前沉没的海军战舰,疑似是跟海燕号一样的‘赝品’,但双方没有爆发战斗——轻度撞击之后,那艘‘赝品’战舰便凭空消失在巡逻舰眼前了。现在说不准是又有新的赝品突然出现在大海上,还是那艘巡逻舰短时间驶入了一个与现实世界平行的异常海域里——第二种可能性更大一点。” “……与现实世界平行的异常海域……”莫里斯分析着这句话,表情慢慢变得郑重起来,他抬起头,“这似乎在印证您今天晚上的发现……” “是的,镜子里出现了另一个寒霜——如果所有的赝品,甚至那些邪教徒的老巢都是藏在一个‘镜像’里,那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搜遍了整座城也找不到污染的源头,”歌蒂娅慢慢说道,“还有一度去向不明又凭空回归的‘乌鸦’,城邦里大量来源不明的复制人,某些人员的失踪……都能解释清了。” 莫里斯与凡娜面面相觑,从对方的眼神里,他们看到了同样的凝重。 “……一般的异端和恶魔我都能对付,哪怕敌人再强,多调集些人手和火力也总能解决干净,但镜子里的敌人……”凡娜眉头紧皱,看上去有些头疼,“我一时想不到解决方案……我甚至想不到那些异端是怎么办到的。” “如果这也是幽邃圣主的权柄,那祂的力量显然不只是从深海蔓延到了海面上,而且还在大规模扩散,这已经不再是制造几个复制品那样‘小打小闹’的动静了。”莫里斯也开口说道。 两位“专业人士”似乎都陷入了苦恼,歌蒂娅见状便笑了笑:“其实我已经向镜子对面投下了一个火种。” 莫里斯;凡娜:“……啊?” 第三百九十六章 材质不明爱丽丝 歌蒂娅确实已经向那个镜像中的寒霜城邦投下了一个火种——但她觉得这还远远不够。 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这一次寒霜的情况与普兰德不同,她投下的火种并没有在“镜子的另一侧”飞快地蔓延起来,而且自己对火种的感知也存在很大的削弱和干扰——她猜想,这可能是因为“镜子两侧”的世界天然存在阻隔,或者是因为镜像和现实世界之间其实并没有准确对应,那些错位的部分,在干扰她的判断。 不管原因是什么,她都需要想办法加强自己和火种之间的联系,加强和白橡木号、阿加莎之间的联系。 而在交谈中,凡娜突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说起镜像的问题……您确定自己在玻璃的倒影中看到了那位守门人的身影,是吗?” “当然可以确定。” “这就有些奇怪了……”凡娜皱着眉头,“如果她真是被困在那个镜像世界里,城邦怎么到现在还一点风声都没有——最高保卫者离奇失踪,哪怕是出于安定人心的考虑封锁了消息,至少大教堂和市政厅方面也会采取一些别的行动才对……” 她说到这顿了顿,根据自己的经验总结着:“秘密搜索,特定范围的戒严,守卫者夜间巡逻的频率和分布变化——即便在消息封锁的情况下,这些细节也是可以观察到的,但我今天和莫里斯先生在城邦里活动了很久,都没发现这方面的变化。” 正低头看书的妮娜突然抬起头:“或许是因为那位守门人刚失踪没多久,城邦还没反应过来?” “……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寒霜可真就烂到无可救药了,”凡娜很认真地摇了摇头,“但就我这段时间的观察,这座城邦虽然有一定陷入衰退的困境,其他方面却没那么糟糕,教会和市政厅至少是在有序运行的。” “或许明天白天我们就会观察到城邦里的气氛变化了。”歌蒂娅随口说道,而就在她准备继续开口的时候,胳膊上却突然传来了有点发沉的触感,打断了她想说的话。 雪莉已经倒了过来,脑袋撞在她胳膊上,发出均匀的鼾声。 不过下一秒,还不等歌蒂娅有什么反应,她就看到这姑娘从睡梦中直接惊跳醒来,连着正趴在沙发脚打瞌睡的阿狗都被直接带着甩到了半空:“对对对……对……对不……” 雪莉这“对不起”到最后也没结巴出来,歌蒂娅便听到“砰”的一声巨响,刚才被甩到半空的阿狗掉到了地上,后者一骨碌翻起来,狗头嗡嗡的:“什么情况什么情况,打起来了?” 然后它就意识到周围的气氛有点诡异,抬头一看,好几道目光都怪异地落在自己和雪莉身上。 “不是打起来了,是雪莉睡过去了,”歌蒂娅笑着叹了口气,看向仍然整个人紧绷着的雪莉,“没关系,上楼睡觉去吧,未成年人要保证充足睡眠才行——妮娜,你也别看书了,睡觉时间到了。” “哦。”妮娜这才不情不愿地收起了刚看到一半的书,起身拉住了还在紧张的雪莉,俩人牵着手走向二楼。 歌蒂娅看着她们消失在楼梯上,这才转过视线,对凡娜点点头:“明天你和莫里斯去一趟上城区,看看大教堂那边有没有什么气氛上的变化,如果可能的话,打探一下市政厅的反应——事情发展到今天,寒霜市政厅那边的存在感始终十分低下,我很好奇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好的,”凡娜点了点头,接着又有点好奇,“那您呢?您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我准备再去一趟第二水路,和爱丽丝一起过去,”歌蒂娅随口说道,“我们去看看当时乌鸦出事的那条走廊——既然现在推测存在一个‘镜像寒霜’,而当时乌鸦又极有可能曾误入那里,或许我们能从那条走廊里找到什么新的线索。” 说到这,她突然反应过来:“说起来,爱丽丝还在厨房里收拾吗?” “好像是,”莫里斯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回头,“她确实是在厨房耽搁太久了……不会是脑袋掉在哪个角落卡住拿不出来了吧?” “真不让人省心……我过去看看吧。”歌蒂娅无奈地叹了口气,便起身离开沙发来到了厨房。 刚一到厨房,她便看到了正站在水池旁边的哥特人偶——爱丽丝倒是没有像莫里斯猜的那样弄掉了脑袋,却在以一个怪异的角度仰起头,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的一角。 大概是太过投入,爱丽丝没有听到歌蒂娅的脚步声,她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个什么都没有的方向,然后伸出正拿着切菜刀的手在空气中拨弄着,随后又换了个方向,继续在空气中拨弄着——就像是想抓到一只看不见的苍蝇。 哥特人偶在厨房里表情呆滞地举着菜刀切割空气,这场景实在过于诡异,仿佛下一秒这人偶脑袋上就会冒出一根能拉满屏幕的血条,顺便周围还会响起一个管风琴风格的Bgm——歌蒂娅见状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在干什么?” “哇!” 爱丽丝瞬间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就要去扶自己的脑袋——但她却忘了自己手上还拿着一把尖刀,于是下一秒,只听得“噗”的一声,她就一刀戳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嘎巴”一声,那脑袋就都被她自己戳下来了。 尽管平常看多了这个人偶惊悚又不靠谱的模样,这一刻歌蒂娅还是看傻了眼,她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了爱丽丝摇摇欲坠的身体,紧接着便看到后者手忙脚乱地挥舞起了胳膊一——那把尖尖的菜刀还被她抓在手里,刀尖上戳着她自己的脑袋,足足挥舞了好几下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赶紧用左手抱住自己的头,右手使劲把菜刀从脑门上拔了下来。 随后这人偶摸索着把菜刀往旁边一扔,轻车熟路地捧着自己的头颅往脖子上一按,“啵儿”的一声之后,物归原处。 “您吓我一跳!”爱丽丝转过头,有点委屈地看着歌蒂娅,不过很快她的目光便被歌蒂娅胳膊上的东西吸引了,“……船长小姐,这把刀有点眼熟哎。” 歌蒂娅面无表情(有也被绷带挡住了)地握住胳膊上的菜刀刀柄,顺手把它拔下来扔到一旁:“废话,这是你刚才插我身上的。” “……对不起!”人偶顿时惊呼,慌慌张张地上前查看情况,“您没事吧?要不要包扎一下?” “不必,反正本来就是一具尸体。”歌蒂娅嘴角抽了一下,目光却不由得落在爱丽丝额头。 人偶小姐脑门上刚才被她自己戳了一刀,留下了一道巨大的伤口,但此时此刻,那道伤口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著一——伤口中没有血液,只有温润如玉的切面,而短短几个呼吸之后,那里便复原如初了。 爱丽丝被歌蒂娅的目光弄的有点别扭,下意识摸了摸脸:“您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你到底是什么材质做的?”歌蒂娅皱了皱眉,伸手碰了碰刚才爱丽丝受伤的地方,传来的却是和肌肤类似,却又冰凉且缺乏生机的触感,“你脑袋上刚才开了个洞,你知道吗?” 爱丽丝怔了一下,抬手摸摸脑门,愣头愣脑地回答:“长好了。” “我当然知道长好了!” “……不明白,”爱丽丝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材质做的啊……但好像不是木头或者陶瓷……” 歌蒂娅憋了两秒钟,扯扯嘴角:“我就不该指望从你这里得到什么答案——算了,不说这些了,你刚才在干什么?为什么盯着天花板发呆?” “有线,”爱丽丝老老实实地回答着,“刚才突然冒出来一些线——但现在又突然不见了。” 歌蒂娅的表情瞬间有了变化:“线?!” 爱丽丝能看到特殊的“线”,而这些线,代表着“人”! “对啊,”爱丽丝点了点头,一脸认真,“我也好奇为什么会有线冒出来,这里又没有别人……不过我记得您教导的事情,不能随便去抓别人的‘线’,所以刚才是用菜刀拨弄的……” 歌蒂娅并没有在意这人偶后半句话在说什么,她的注意力已经放在了爱丽丝提到的、那些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线”上。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厨房,在这里寻找着一切可能跟“镜像”建立联系的东西。 窗户上的玻璃,水池中的积水,菜刀的刀刃——这些似乎都可以用来跟镜像空间建立联系,然而它们都没有呈现出异状。 可歌蒂娅相信爱丽丝,她不会说谎。 就在刚才的某个时刻,镜像寒霜与这里的现实发生了交错——或许只是非常非常微弱且短暂的交错,却足以让人偶捕捉到从那边“飘”过来的线。 第三百九十七章 市政厅 下雪了。 晴朗的好天气似乎根本没有持续多久,又一场降雪便造访了寒霜,从早上开始,阴沉沉的云就好像铅块一样积压在城邦上空,无序的冷风一刻不停地吹过街道,而在时间临近中午的时候,雪花便开始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从上城区到下城区,从每一座高塔到每一处陋巷,整座城邦都被笼罩在朦胧的、纷纷扬扬的雪花中。 突如其来的降雪让街道上显得安静了不少。 蒸汽车刹停的响声打破了雪中街道上的宁静,一辆深灰色的车子停在了市政厅的大门口,车门打开,一袭黑衣的阿加莎从车上下来,走向面前那座高大庄严的、以浅灰色为主色调的大型建筑。 她抬起头,看着市政厅高耸的主楼——这座从王权时代传承下来的古典建筑物仍然保有着上个时代的威严气度,其高耸的立柱、拱门与连续起伏的顶结构不管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气势十足,尽管它的名字从“凛冬王庭”变成了如今的“市政厅”,但它在城邦中的地位从来都没变过。 它仍然象征着城邦中的“威权双极”之一,与遥遥相对的寂静大圣堂共同庇护着这座沸金之城——建筑是用石头堆砌起来的历史书,建筑中流转更迭的权力和人物只不过是书页中一行又一行的文字记述,女王时代也好,如今的执政官制度也罢,都最终免不了变成历史书中一段被翻过去的记录…… 阿加莎突然皱了皱眉头,抬起手轻轻捏着额角。 她知道,自己又走神了,还像个多愁善感的诗人一样冒出了许多的感慨——自己这两天总是如此,不知为何便会忍不住胡思乱想一些事情,要么就是没来由的心神不宁。 这可不是好现象,作为城邦的守门人,自己的心智状态必须维持高度受控,“走神”是要尽可能避免的情况。 脚步声从大门方向传来,打断了阿加莎的心理活动,她抬起头,看到一名穿着深蓝色外套的高级秘书已经向自己走来。 “阿加莎女士,”担任执政官助理的年轻男子来到阿加莎面前,恭敬地低头致敬,“执政官已得知您的来访,他在圆顶办公室等您。” “省去客套也好,”阿加莎点点头,“带路吧。” 市政厅最上层,一间有着圆形拱顶的大型办公室内,寒霜城邦的现任执政官温斯顿正坐在宽大的弧形办公桌后。 他是一个身材略有些发福的高大男人,穿着气派的、带有勋章 与绶带装饰的亮蓝色外套,或许是管理一座衰退中的城邦过于消耗精力,他的头发已经稀疏到岌岌可危的地步,以至于不得不戴了一顶卷曲的假发来遮挡头皮——当阿加莎进入圆顶办公室的时候,这位执政官先生正在摆弄着一个放在办公桌上的精致黄铜机械。 那个结构复杂的机械装置看上去像是某种微缩模型,其紧密啮合的齿轮和连杆结构如艺术品般精妙,并在执政官温斯顿的摆弄下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没想到您在如此繁忙的政务之余竟还有时间摆弄机器模型,”阿加莎的声音从办公桌前传来,“我以为最近城邦里的情况已经足够让您忙得不可开交了。” “这可不是什么机器模型,这是下一代的矿车牵引机构——能节约百分之三十的动力,而且比上一代更加可靠耐用,”执政官温斯顿抬起头,一脸认真地说道,“城邦的麻烦事一件接一件,但我们总不能因此就不生活和发展了。” 阿加莎不置可否。 执政官温斯顿先生醉心于机械和工程技术,他担任执政官十二年,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对工程设计所和机械制造厂的支持、推动上,这位执政官先生有野心勃勃的想法,他似乎希望通过技术上的突破来解决城邦目前的困境——包括对老旧设施的升级改造和谋求新的经济动力,但怎么说呢…… 只能说想法很好,信心很足,努力颇多——可现实困难重重。 “技术上的进步,可以让我们在成本能够接受的前提下完成对矿山设施的改造,更加实用的新机器也可以出口到其他城邦——寒霜不能永远依靠出卖沸金这一条路活着,”温斯顿注意到守门人反应平平,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沸金矿山是寒霜存活的基础,但单一产业形成的支柱实在太过薄弱了……” “我并不是经济或技术领域的官员。”阿加莎不得不委婉地提醒道。 “哦,好吧,我忽略了,”温斯顿抬起手,一边将办公桌上的机器模型放到旁边一边抬头看着阿加莎,“那我们说正事吧,阿加莎女士,关于第二水路的探索工作,您似乎有话要说?” “探索部队在中央二区的连接竖井下面遇上了麻烦,”阿加莎直截了当地说道,“那条通道靠近沸金矿山底部,其中一部分管道支路存在被改造过的痕迹,但通往下一连接段的大门被封锁了——我给探索部队下的命令是,可以用暴力手段破坏第二水路中的障碍物,但我的人报告说他们在大门上看到了市政厅留下的铅封和铭牌。” “……市政厅的铅封和铭牌?”温斯顿明显愣了一下,他那意外的表情不似作假,“你确定?” 阿加莎观察着执政官脸上的表情,良久,她才轻声说道:“看样子您对此一无所知。” “那是废弃了半个世纪的第二水路——它上一次被投入使用还是在寒霜女王统治城邦的年代!”温斯顿扬起双手,表情显得有点夸张,“即便那下面有什么铅封和铭牌,那也得是女王时期留下来的,怎么会有市政厅留下来的东西——阿加莎女士,难不成你认为是我秘密封锁了那里的大门?这有什么意义呢?在地底深处贮藏宝藏?” “……您确实没有这么做的理由,”阿加莎轻轻点了点头,“如果您真的想贮藏什么宝藏,城邦里任何一个地方都比失控状态的第二水路靠谱。” “我可不想听您一本正经地假设这种事情,”温斯顿摆摆手,但他的表情已经严肃起来,“那铭牌上没有日期和负责人姓名之类的东西吗?正规的铭牌上都要有这种东西,你们应该能很容易据此确定到底是谁把大门锁起来的。” “很遗憾,所有文字都污损难辨,铭牌和铅封都遭受了相当严重的腐蚀,事实上就连那扇大门都已经格外脆弱——我们怀疑是矿井附近地层的酸性环境导致了金属的加速老化,”阿加莎摇摇头,“只能确定那扇门确实是市政厅锁起来的——女王时代不会有那种规格形式的铅封。” 温斯特站了起来,他脸上的表情略显烦躁,在宽大的弧形办公桌后来回踱步,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停下来咕哝道:“如果那真是市政厅留下的,也只能是在很久以前的时候——甚至可能是女王时代结束之后的第一届或第二届市政府……” “看样子您的前任们并没有把所有资料都转交给自己的继任者。”阿加莎说道。 “也有可能是早期的混乱导致一部分资料遗失损毁了,”温斯特摆摆手,“但不管怎么样,城市中心区域的地下深处竟然存在一处被市政厅下令封锁的区域,而且这处区域还是第二水路的一部分,这件事都很不正常……阿加莎女士,这件事必须调查清楚。” “当然,这是我的职责,”阿加莎点了点头,她的表情放松了一点,“虽然我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能得到您的支持态度也一样——探索行动会继续进行,我会尽快搞明白那扇门背后是什么东西,有任何新进展,教会方面都会及时与市政厅沟通的。” “这样最好。”温斯顿点了点头。 圆顶办公室的气氛稍微放松下来。 “那我就不多打扰了,”阿加莎说道,“第二水路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我去亲自监督。” 她与执政官礼貌道别,随后转身离开了圆顶办公室。 守门人的身影消失在房间中,只余下手杖与鞋跟叩击地面的响声渐渐远去,温斯顿良久才轻轻舒了口气,紧接着又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头。 “……阿加莎女士今天倒是没有用‘灰风’赶路……”这位身材略有些发福的中年执政官抬起头,看着阿加莎离开的方向,小声嘀咕着,“原来她也是能正常从门口走路进出的么?” 第三百九十八章 水路交错 连接第二水路的秘密通道深处,尼莫·威尔金斯手执一盏提灯,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用有些幸灾乐祸的语气说道:“我们的人都已经收到风声,撤离并‘清扫’干净了这下面的痕迹,教会的人正在中央城区和下城区的地下钻来钻去——现在那些蔓延的黑暗该让他们头疼了。” “我还担心你们会趁机搞些破坏,”歌蒂娅随口说道,“毕竟在第二水路,你们才是主场。” “我们没必要这么做,”尼莫却摇了摇头,“我们效忠安娜莉丝船长,而安娜莉丝船长从不希望毁掉这座城邦——从保护城邦的角度,我们和教会,甚至和市政厅都没什么冲突。现在教会的人在想办法清除城里的邪教徒,我们还不至于意气用事,做出帮助那些邪教徒的事情。” 歌蒂娅点了点头,接着又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老鬼今天没出现?” “老鬼他……”尼莫话语中有些迟疑,接着轻轻叹了口气,“老鬼最近的精神状态愈发不稳定,他年纪太大了,而且教会组织人力搜索第二水路的行动也有些刺激到了他的神经,这让他回忆起当初在下水道里的战斗——为了避免出状况,我只能让他在酒馆地窖那边休息了。” 曾效忠女王的最后的战士,终究还是走不出几十年前的那场噩梦——歌蒂娅对此也只能叹息一声,并和爱丽丝一起沉默着前往第二水路深处。 他们穿过了秘密通道,又经过多道暗门和似乎被暗哨监视的路口,最后通过一条和上次完全不一样的路径进入了第二水路。 显然,为了应对教会和当局的搜索行动,潜伏在城邦中的海雾舰队线人们启用了一套早就准备好的伪装、预警系统。 最终,歌蒂娅和爱丽丝在尼莫的带领下又回到了那条走廊——曾经乌鸦出事的地方。 “我就先回去了,”尼莫对歌蒂娅说道,“最近城中紧张,盯梢的人越来越多,我得盯着上面的情况,您在这里要注意教会的……” 他想提醒歌蒂娅注意安全,小心在这里遇上教会的搜索队伍,结果话说到一半突然又觉得有哪不对,在嗓子里憋了半天,冒出一句:“您下手轻点,他们其实都不是坏人……” 歌蒂娅忍不住乐了起来:“你不用担心,我知道分寸——赶快回去吧,你已经离开酒馆太长时间了。” “好。” 尼莫很快离开了,空旷而阴冷的地下水路中一时间安静下来。 歌蒂娅抬起头,看着前方空荡荡的走廊,脑海中却回忆起自己之前来到这里时的情形。 那个叫“乌鸦”的年轻人,就是倒在前面不远处的污水沟旁,他在干燥的地面上死去,死因却是被海水溺毙,而在他的口袋中,还塞着一张不知从什么地方抄录来的“圣书体”记录。 现在这条走廊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应该是尼莫和老鬼清理的。 歌蒂娅转过头,看到爱丽丝正老老实实跟在自己身旁,面纱之外露出来的眼睛中带着严肃的表情——但她知道这人偶实际上只是在放空脑袋,什么都没想。 歌蒂娅当然知道不能指望跟这个人偶讨论、推理什么东西,她带爱丽丝过来,只是因为她能看到那些“线”——哪怕是偶尔因镜像世界靠近而泄露过来的“线”,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如果再看到‘线’,立刻告诉我。”歌蒂娅严肃地说道。 “嗯嗯!”爱丽丝立刻点头。 歌蒂娅慢慢向前走去。 她脑海中则还在想着“乌鸦”的事情。 在当时,她和莫里斯等人都猜测“乌鸦”是误入了某个地方才遭遇不幸,最后却搜遍了整个走廊都没能找到线索,调查便陷入僵局中,而现在看来……当时乌鸦误入之处似乎有了答案。 极有可能,是镜像寒霜在这条走廊中和现实寒霜发生了短暂的交汇,那可能是一条裂隙,也可能是某处积水中浮现出的瞬间倒影——从旁路过的乌鸦便不幸地落入其中。 不管他当时到底是怎么跨过那条界限的,有一点都很明显: 这条走廊,应该就是镜像和现实之间连接的一个薄弱点。 …… 地下,阴冷潮湿,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腐烂霉变的味道,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整座城邦都是一具正在逐渐烂掉的尸体——而自己正行走在这具腐尸的脏腑中。 脚步声在弥漫着怪味的下水道走廊中响起,听上去略显沉重,阿加莎慢慢向前走着,一边通过临时的占卜和灵性感知确认前进的方向,一边谨慎注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她的一袭黑衣已经破损严重,内衬的软甲和身上缠绕的、仪式性的绷带也多了更多的血污,躯体上遭到的损伤已经超过自我修复的临界,她只能先用神术止血,却无暇再考虑血肉修复的事情。 不过好消息是,阿加莎愈发确定自己前进的方向是正确的——在消灭了越来越多的赝品怪胎之后,在多次与这座充满恶意的复制城邦交锋之后,她终于越来越清晰地“嗅”到了那些异端的味道。 她循着这股味道穿过了下城区的大街小巷,穿过了空旷扭曲的地铁通路,钻进坍塌倾颓的下水道,最终,发现了这个已经荒废不知多少年的、位于城邦地下深处的世界。 这里的广阔超出她在档案库中看到的记录,超出了她在看到那些档案之后的想象。 阿加莎抬起头,看着前方灯光昏暗的宽阔走廊,古老的瓦斯灯镶嵌在走廊两侧的墙壁上,供气不足的灯焰忽明忽暗,光芒在玻璃罩中摇曳跳动,弧形的走廊拱顶上又可看到纵横交错的管道与支撑结构,在摇晃的瓦斯灯照耀下,所有东西都投下了晃动扭曲的影子,就仿佛有无数的无形之物,蠕动在那昏暗之中。 而在走廊的地面两侧,则是流淌着污水的沟渠,令人作呕的黑水从墙壁上的格栅开口中流淌下来,融入那些沟渠,发出哗哗的流水声。 阿加莎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寒霜地下的“第二水路”——她原本就打算带队探索的地方。 唯一跟计划不同的是,她本打算带队探索的是现实世界中的城邦地下,此刻自己却被困在一个复制出来的寒霜中。 阿加莎微微闭上了眼睛,仔细感知着空气中的气息流动,她屏蔽着那些污浊恶臭的味道,依靠自己的灵性直觉,搜索着那些异端的方位。 她能够感觉到,随着自己在这里滞留的时间越长,跟那些怪胎打交道越多,自己与这座赝品城市之间的“联系”也在被逐渐加强。 在前面。 守门人睁开眼睛,无视了身上各处伤口传来的隐约疼痛,选择了前方一条岔路口,继续向走廊深处走去。 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不久前,自己曾拜访那位降临在寒霜的、疑似某位古神或古神化身的存在,当时对方曾向她暗示,要她去“地下”寻找线索。 现在,她正在气息指引下不断靠近那些异端藏身的巢穴。 那些异端真的藏身于城邦地下,藏在这废弃的第二水路中——只是这“地下藏身处”并不在现实世界的寒霜城里,而是在一个复制出来的异域内。 阿加莎扯了扯嘴角。 道路曲折,终归原点。 她当时误解了那位降临者的暗示,误以为敌人就藏在现实世界的第二水路里,现在自己却又阴差阳错地进入了这个复制城邦,并在这复制品的第二水路中找到了线索。 在岔路中徘徊,最终走向正确的方向——这是否也是一种幸运? 阿加莎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现实世界中的第二水路她虽然没有深入查探过,但也知道一些大概情况,她知道那个古老的下水道系统早已彻底废弃、封锁,所有通往第二水路的管道、竖井和排水槽都已经关闭,理论上,那里应该是一个干燥或相对干燥的地方。 而眼前的下水道走廊中却随处可见污水流淌,周围的管道中也时不时能听到排水的声音。 在这个复制出来的寒霜城邦,第二水路呈现出一直被使用的状态——这也是赝品和正品之间的区别? 阿加莎思索着,随后突然停下了脚步。 黏腻恶心的蠕动声从周围传来,那些排污的管道口和覆盖着黑色污染物的墙壁表面,黑色泥浆正在不断向外渗透。 那些阴魂不散的怪胎又来了。 身体很疲惫,伤口在作痛,仪式绷带已经破损,死亡之神的赐福也随之逐渐减弱,血液流失导致的虚弱感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 但阿加莎只是平静地抬起头,注视着那些正在自己眼前汇聚起来的畸形怪物。 “来吧,赴死。” 第三百九十九章 “连线” 当第一个畸形怪胎嘶吼着冲上来的时候,阿加莎只是微微侧了一下身子,并在与敌人交错的瞬间用手杖轻点那怪物的肢体,令其在“火葬”中瞬间燃烧,随后她又在那团苍白烈焰落地前抬起手杖向前一指,从火焰中引出一道刺眼的白线,令其坠入前方的路口,如流火蔓延般去焚烧那些丑陋的怪物。 她在尽量避免让身体大幅度活动,以减轻疲惫和伤痛的影响,同时尽量避免和那些怪胎接触,以减轻精神方面的损耗——因为还不知道前方有多少杀不光的怪物在等着自己,她必须节省体力才行。 她并不抵触死亡,她知道自己这具躯体死亡之后仍可战斗,直至化作骨灰,那骨灰也将漂浮在这个被诅咒的地方,持续净化那些令人作呕的怪物——她从来不惧怕这一切,但在拥抱死亡之前,她仍想调查清楚这里的真相,并尽可能地阻止那些异端的行动。 这一路上她遭到的袭击越来越频繁,那些畸形怪胎的行动越来越焦躁,这已经隐隐约约证明了一件事——她找的方向没错,这前面正是那些异端的老巢。 更多的黑色泥浆从附近的墙壁和拱顶上渗了出来,这里的每一道孔隙、每一个砖缝都是那些畸形之物诞生的温床,而由于地势的因素,这些“赝品”的出现方式开始变得更加诡异难缠起来。 一阵轻微的嘶嘶声从侧后方传来,阿加莎心中升起警兆,她感觉到身体因疲惫而迟缓,只能在关键时刻勉强扭转身体,以手中手杖回身格挡——伴随着肩膀上传来的一阵尖锐刺痛,她看到手杖中段迸发出一道耀眼的火星,一个身披黑衣,手中拿着守卫者手杖的身影随之被击飞出去。 那身影落在地上,又如某种令人作呕的软体动物般蠕动着爬了起来,它抬起头,黑色礼帽下是一张仿佛融化般缓缓流淌变形的面孔,在那可怖的面容中,依稀可以辨别某些熟悉的轮廓。 下一秒,那流淌的面孔凝聚了,化作一个脸部线条轮廓分明的年轻人——他抬头看向阿加莎,脸上露出困惑的模样:“队长?您怎么在这儿?” 阿加莎握着手杖的手指微微发白,眼神凝滞了一秒钟。 几乎与此同时,她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不知从何而来,仿佛是整个下水道都在共鸣,那声音在对她低语: “啊,你认出他了——当你还不是守门人的时候,你忠诚的副队长掩护你从黑暗中撤退……你把他留在那了……带他回去,如何?” 阿加莎没有回应,只是沉默着上前,三步之后便化作一股灰风,随后那股风在年轻的“守卫者”面前骤停、凝聚,待她的身影再度出现时,她手中那柄锡制手杖已经深深刺入那黑衣守卫者的胸口。 年轻的黑衣守卫错愕地看着这一幕,仿佛不敢相信自己会死在自己深深信赖的“队长”手中,但突然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喉咙里发出轻声呢喃:“原来已经结束了么……” “抱歉,很快就会结束。”阿加莎轻声说道。 年轻的黑衣守卫慢慢低下头,笑了一声:“队长,您终于掌握灰烬之风的力量了……” “是的,练了很久。”阿加莎轻声说道,苍白的火焰在她眼前升腾,那“黑衣守卫”的身体在“火葬”中融化、崩解,化作一地黑尘。 “果断,冷酷,很符合您作为死亡之神圣徒的身份。” 那个令人厌恶的声音再一次回荡起来,阿加莎转过身,却看到更多的畸形怪胎正在成型,四面八方都有“赝品”朝自己涌来——那声音的主人显然不讲什么骑士精神,哪怕是在“攻心”之时,他也在不断指挥这些喽啰朝自己发起进攻。 火焰爆裂声、手杖回击声以及破空声在地下走廊中回响,阿加莎一边抵挡着畸形之物的袭击,一边沉声开口:“这些小把戏只能激怒我,却不能拖延我的脚步——相反,愤怒只能让我更快找到你们的藏身处,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确实如此,你生气了,看上去比刚才还凶,但是没关系——适当的情绪波动也很有必要,守门人小姐。” 走廊中回荡的声音仿佛渐渐远去,阿加莎却心中一动——适当的情绪波动也很有必要?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然而这里已经没人能回答她的疑问,那声音的主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利用炮灰来不断削弱她的体力、拖延她的脚步,现在他已经离去了,这里留下来的,只有刚刚从周围墙壁上“渗透”出来的又一批怪物。 阿加莎眼神一凝,再次迎向自己的敌人。 …… “我们的战士正在与敌人交战!” 一道绿色的火光骤然划破第二水路中的昏暗,鸽子艾伊的身影从火焰中冲了出来,径直“砸”在歌蒂娅肩膀上,一边使劲拍打翅膀一边发出尖锐聒噪的喊叫声。 这突然窜出来的傻鸟以及它尖锐的喊叫把歌蒂娅吓了一跳,甚至几乎吓掉了爱丽丝的脑袋。 已经在这干燥空旷的地下走廊中搜索半天的歌蒂娅顿时瞪起眼睛,扭头看着自己肩膀上浑身冒火的鸽子精:“你鬼叫什么?” 艾伊歪了歪脑袋,小眼睛直勾勾看着歌蒂娅,表情严肃地点点头:“我们的探姬遭到攻击!我们的探姬遭到攻击!战况对我们太不利了……我们的战士正在与敌人交战!” 爱丽丝扶着脑袋凑了过来:“船长小姐,艾伊吃坏肚子了?” 艾伊扭头瞪了人偶一眼,伸出脖子在后者脑壳上啄了两下,发出“咚咚”的声音之后扯着嗓子嚷嚷:“像话吗像话吗像话吗……” 爱丽丝被啄的一声惊呼,抱着脑袋就跑。 歌蒂娅却没有在意身边这点动静,她在听到艾伊第二次嚷嚷之后脸色便已经严肃起来,紧接着便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某个方向。 “你们两个安静一下,”几秒种后,她突然打破沉默,神色格外凝重地看向了走廊另一侧的路口,“艾伊可能察觉了什么。” 爱丽丝瞬间老实下来,并看向歌蒂娅目光所在的方向。 “是我留下的印记……是那个‘守门人’,”歌蒂娅的声音响起,她已经向前方迈出脚步,“她在这附近。” 爱丽丝看着那个方向,紧接着突然睁大了眼睛。 “啊,有线!” 人偶小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紧接着便飞快地跑了过去——她甚至比歌蒂娅速度还快,就像一个心急的孩子要急匆匆抓住一个即将飞跑的气球,她一溜小跑便到了路口附近,接着便跳起来去抓空气中某些看不见的事物。 歌蒂娅只看到爱丽丝跑了过去,在前面蹦跳着去抓空气里的东西,而紧接着,她便仿佛隐隐约约看到了爱丽丝手中真的出现了什么事物。 一些白色的,近乎透明的,在空气中微微折射着环境光的……线。 她快步走了过去,爱丽丝则转过头,脸上露出了愉快灿烂的笑容。 “我抓到……” 人偶小姐愉快的笑容只持续了一瞬间,下一秒,她手中隐隐约约的线便突然开始破碎、断裂,并如同加速风化一般快速消散在空气中。 “啊!”爱丽丝惊呼起来,“线断了!” 但她的惊呼声话音未落,一个高挑的身影便已经从旁快步走来,歌蒂娅向着那断裂风化的“线”伸出手去——段即将彻底消散的线头落入她手中。 瞬间,那线上便染了一层幽绿的火光。 歌蒂娅慢慢转过头,她看着爱丽丝的眼睛,爱丽丝瞪大的眼睛中则倒映着一簇跳跃的幽绿。 “我抓到了。”歌蒂娅轻声说道。 …… 一个畸形怪胎在苍白烈焰中化作灰烬,另一个畸形怪胎被手杖击碎了头颅,如软泥般瘫倒下来,阿加莎转动身体,手中的战斗手杖划破空气,狠狠地砸向最后一个还站在路口的敌人。 随后,她的动作猛然停了下来。 完全出于本能,完全没来得及思考,巨大的恐惧和震慑感便已经直接震住了她全部的心智,她甚至感觉自己的肌肉和骨骼都在那一瞬间发出了刺耳可怕的吱嘎声,某种源自灵性直觉的强大力量——甚至可能是源自死亡之神巴托克的直接预警猛然遏止了她的动作。 她看到自己的手杖停了下来,停在那最后一个刚刚从泥浆中爬起来的“赝品”头颅旁边不到几毫米的位置。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浑身由流淌泥浆形成的人形身影慢慢抬起头,其头颅位置逐渐凝聚出一双眼睛,有幽绿的火焰在那躯体表面燃烧起来,而一个低柔的女性嗓音则在火焰中劈啪作响—— “阿加莎,需要帮助吗?” 第四百章 水路同行 阿加莎瞬间收起了手杖,随后便瞪大眼睛,惊愕而警惕地注视着那个正在自己面前慢慢抬起头颅的“赝品”怪物,而就在这一瞬间,她便意识到……这个由原素“泥浆”构成的怪物已经异变。 某种力量或意志降临到了它的体内,并瞬间改变了它的本质——它已化作一个媒介,并在这幽暗的下水道中不断释放着令人恐惧的威能。 层层叠叠的噪音响了起来,在头脑中化作无数难以理解的呢喃与嘶吼,阿加莎感觉自己视野边缘弥漫着抖动的黑影,黑影中仿佛瞬间张开了数不清的眼睛,这是自己精神正在遭受污染的征兆——连续战斗积累的疲惫和精神损伤削弱了她的防护能力,让她几乎无力抵抗。 但这种污染只持续了不到两秒钟,似乎是力量的主人有意识进行了控制,收敛了从这具化身上逸散出的威能——阿加莎的感官重新清晰稳定下来,并在这片刻的清明中意识到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您是……那位降临者……”她揉着额头,迟疑着开口。 “是我,”那化身开口说道,这副由原素泥浆构成的躯体仍然在不断蠕动变形,似乎是无法承载过于强大的力量,它始终无法呈现出一个清晰稳定的形象,“直接叫我船长吧,或者船长小姐也行——我的追随者们都这么叫我。” “船长?”阿加莎皱着眉头,精神污染的后遗症让她的思考有些迟缓,她觉得这个称呼有些古怪,但很快便放弃了在这方面的纠结——这个世界上有数不清的“船长”,一位来历不明的上位超凡或许仅仅出于兴便也将自己称作“船长”,这不是值得深究的事情。 “您为什么在这里?”她疑惑地问道。 “我已经找你很长时间了,”歌蒂娅说道,“你突然消失在城邦中,我便判断出你出了意外。” “您在找我?”阿加莎有些错愕,紧接着便抬头飞快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如果你指的是现实世界的‘寒霜’,那么一切如常,正常到了不正常的程度,”歌蒂娅摇摇头,“你知道自己被困在什么地方吗?” “我……不敢确定,”阿加莎用手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慢慢靠在旁边的墙壁上,她得到了宝贵的片刻安全,必须趁着这个机会恢复一下体力,“这里是另一个寒霜,一个完全由‘赝品’控制的寒霜,这里没有太阳,与神明之间的联系也十分微弱,但却有那些湮灭异端活动的线索,我在追踪他们中的一员,一直追踪到这里……” 她停了下来,微微喘着气,并转头看向“船长”。 “一个镜像,”那具临时的化身说道,“你被困在寒霜的镜像中。” “镜像?”阿加莎惊愕了一瞬间,接着便低下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竟然是这样……一个镜像……” “他们可能复制了整个寒霜,包括寒霜周围的一片海域,而这个镜像就是所有‘赝品’的来源,”歌蒂娅继续说道,“糟糕的是,有迹象表明这个‘镜像’和现实世界正在逐渐靠拢——这应该就是那些湮灭教徒真正的计划。” 阿加莎猛然抬起头:“您是说……” “城邦中频繁出现的‘赝品’,被复制的海燕号,消失的匕首岛,甚至包括你的被困,都是‘镜像寒霜’不断靠近‘现实寒霜’的结果——湮灭教徒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入侵或摧毁这座城市,阿加莎,他们想要的,是将整座城市转化为预言中的那个‘国度’。” “……在某个时刻,不断靠近的镜像与现实会发生碰撞……”阿加莎轻轻吸了口气,喃喃自语着,她已经想到了那个可能性,“怪不得,怪不得那个异端说当守卫者找到‘圣所’的时候,就是他们计划成功的时候……那个瞬间,就是镜像与现实接触的瞬间!” “看样子你已经有了思路,”歌蒂娅说道,“你刚才说,你在这里找到了那些邪教徒的线索,并正在追踪他们?” “是的,我嗅到了他们的气味——就在这条‘第二水路’的深处,”阿加莎抬起头,看着走廊深处的某个方向,经过短时间的休息,她已经恢复了一些体力,便打着精神再次站直了身体,慢慢向前走去,“有一个异端,他一直在阻挠我,但他纠缠的越久,就越是在暴露自己的行踪,我感觉已经很近了……” 歌蒂娅控制下的化身跟上了阿加莎的脚步。 “非常抱歉。”正走在前面的阿加莎突然说道。 “为什么道歉?” “刚才……我险些攻击您。”阿加莎的语气似乎有点尴尬。 歌蒂娅微微一愣,紧接着便回忆起了自己刚刚进入这具化身时看到的景象——阿加莎手中的锡制手杖离自己的脑袋只有几毫米的距离。 但她想了想,觉得这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 比凡娜当时的跳劈强。 “我不在意,而且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 “我的追随者之一,在受到惊吓的时候会突然使用跳劈——有时候目标是我,虽然现在她不这么做了。” 阿加莎:“……?” 年轻的守门人大受震撼,并难以抑制地猜测起了这样一位疑似古神的存在平常到底是怎么跟自己的追随者相处,而祂的追随者又是怎样离谱、诡异、邪门的存在。 想了半天,San值都快清空了也没想明白。 歌蒂娅却没有在意阿加莎突然的愣神和思索,她只是继续向前走着,并沿途认真观察着走廊中的情况。 这里是镜像寒霜的第二水路——显然跟现实世界中的第二水路存在极大差异。 她停下了脚步,并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在昏暗灯光中不断延伸的下水道走廊。 “您想到什么了?”阿加莎也停了下来,疑惑地回头问道。 “在现实世界,这里是坍塌区域,道路不通,”歌蒂娅说道,语气中若有所思,“看样子在这个镜像寒霜,第二水路是完好的,甚至呈现出一直在使用的状态。” “……或许,它呈现出的是女王时代的样子,”阿加莎嗓音沙哑地说道,“我已经注意到了,这座镜像寒霜的许多细节……都和我熟悉的景象似是而非,不像是现代的模样。” 歌蒂娅听着阿加莎的分析,一时间没有开口,又过了几秒钟,她才打破沉默:“看样子我可能没办法陪你完成后面的路了。” 阿加莎意外地回过头。 她看到“船长”的化身正在逐渐崩解,那不断流淌变形的黑色泥浆仿佛是承载了过于强大的力量,此刻正一点点剥落下来,并在那具躯体表面留下了纵横交错、蛛网般的裂缝,而在裂缝之间,又有幽绿的火焰跳跃着,仿佛要不受控地逸散、流淌。 她下意识惊呼:“您的身体……” “不必在意,这劣质的复制品无法稳定承载我的力量,崩溃是迟早的事,”歌蒂娅却只是摇摇头,语气平静,“能坚持到跟你说完这么多话已经很出乎意料了。” 随后她又摆摆手,止住了阿加莎想要开口的举动。 “你现在的状态很糟,需要更多助力,我会在这里留下一些火种,那火种可以增强我与你之间的联系,你带上它,继续去追踪那些邪教徒的巢穴——我会继续帮助你的。” 阿加莎下意识地上前,似乎是还想要问些什么,但在她开口之前,那具已经因承受过多力量而行将崩溃的化身便到了极限。 在一片猛然升腾的幽绿烈焰中,构成化身的原素泥浆瞬间停止了流淌,并被火焰吞没、四分五裂,无数灰烬碎片轰然散落。 而在被焚烧成灰烬的黑色原素残骸中央,最终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手指大小的火苗。 那火苗凭空漂浮在靠近地面的半空中。 阿加莎愣愣地看着那漂浮在地表附近的火苗,它那幽绿的模样令守门人心生警惕,她本能地感觉到了畏惧和紧张,然而在片刻的犹豫之后,她还是上前一步并慢慢弯下腰。 “……希望这是个正确的选择。” 她轻声说道,并在心中念诵了巴托克的名号,接着便伸出手,仿佛用莫大的勇气下了决心,指尖触碰着那小小的火焰。 火焰就像一团没有重量的花瓣,被她拿在手中。 “……竟然真的可以拿起来。” 阿加莎错愕地看着已经被自己托举在手心的火苗,而就在这一刻,她感觉到了自己与这火焰之间的联系。 微弱,奇妙,但确实存在——短暂的恍惚之后,她清醒过来,并小心翼翼地将火焰护在手心,另一只手提起了已经伤痕累累的手杖,迈步向着第二水路的最深处走去。 第四百零一章 雾? 城邦的中心,寒霜最高的地方,寂静大圣堂静静地伫立在山顶,阴沉的天色令这威严暗沉的建筑仿佛更多了一份缄默中的压抑,它林立的尖塔在薄雾中伫立,如荆棘与利刃,俯瞰着整座城市。 一个放在人群中格外显眼的高大身影漫步走过教堂前的广场,仿佛普普通通的游客那样四下打量着广场周围的风景。 过不多久,又有一名穿着深棕色外套、气质儒雅温和的老先生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径直向那高大身影走去。 凡娜看到了从人群中走来的莫里斯,便不动声色地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 “教堂广场这边没有什么异常。”凡娜靠在一座路灯上,双眼望着不远处的教堂大门,低声说道。 “市政厅那边也是,至少表面上,这里的人都没有受到精神或认知污染的痕迹,”莫里斯擦了擦自己的单片眼镜,“不过我发现一个情况。” “一个情况?” “有人在广场附近讨论最近当局对下水道的探索行动,如果没错的话,他们谈论的应该就是第二水路的事情,”莫里斯说道,“他们在谈论中提到了守门人阿加莎——那位守门人在亲自带队。” “守门人阿加莎?”凡娜脸上表情顿时微微一变,“可船长小姐说过……” “真正的阿加莎,此刻应该被困在一个镜像化的寒霜城里,”莫里斯低声说道,“正在带队的那个……多半是个赝品。” 凡娜轻轻吸了口气,紧接着猛然抬起头,看向寂静大圣堂的方向。 那座巍峨庄严的建筑立在阴沉的天空背景下,林立的尖塔在薄雾中无声伫立。 她的表情变得凝重:“……大教堂没有任何异状,所以只有两个可能,要么,赝品瞒过了大教堂的眼睛,要么……” “要么就是寒霜教会已经不可信,至少大教堂里出了很大的问题,”莫里斯轻轻点了点头,“不管是哪种情况,寒霜教会显然已经失去了对整件事的控制——我们该离开这里了,这件事必须立刻告诉歌蒂娅女士。” 凡娜无声点了点头,与莫里斯一同向广场边缘的出口走去,而在离开之前,她又最后一次抬起头,看向寂静大圣堂对面的那片空地。 那是市政厅所在的方位,曾被称作“凛冬王庭”的女王宫就伫立在那里——山顶上起雾了,在稍微浓郁起来的雾气中,凡娜看到那座建筑物也如寂静大圣堂一样沉默地伫立在天空下,其尖顶高耸,塔楼林立,一座座高塔如雾中的荆棘与利刃,沉默地俯瞰着城市。 凡娜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莫里斯顿时转过头:“凡娜?你看到什么了?” 凡娜死死盯着那片朦胧的薄雾。 雾气缭绕中,市政厅恢复了原样,那是一座有着各式弧形拱顶的宫殿式建筑,威严大气的灰白色主楼周围,是如羽翼般向两侧延伸出去的长厅和连续起伏的拱顶。 既没有阴沉的黑色尖顶,也没有如林的高塔。 “凡娜?你怎么了?”莫里斯的声音再次从旁响起。 “我刚才看到了另一座大教堂——就在市政厅的位置,”凡娜突然低声说道,表情显得格外凝重,“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另一座大教堂?”莫里斯吃了一惊,他本能地看向广场对面,但入目之处,只有看上去毫无异样的市政厅。 但他丝毫没有怀疑凡娜的判断。 “这可不是好兆头,”老学者嗓音低沉,抬起手按了按头顶的礼帽,“看样子只有你看到了刚才那一幕,这可能是因为你作为神职者的灵视能力远超常人——那一幕异象直接出现在大教堂周围,这是侵蚀愈发严重的证据。” 凡娜却没有吭声,她只是紧皱着眉头,目光投向了山脚下的城市区域,良久才慢慢开口:“起雾了,到处都是。” 起雾了,最初是寒霜城邦的中心区域,随后雾气便开始向着整个城区蔓延,从一开始只有丝丝缕缕的薄雾,到雾气迅速变得浓郁,短短几个小时内,整座城市便已经笼罩在一片朦胧中。 “外面起了好大的雾啊!” 雪莉趴在二楼卧室的窗口,伸着脖子眺望着街道上的景象,脸上带着惊奇的神情嚷嚷道。 阿狗也趴到了窗户旁,丑陋的骨头脑袋跟雪莉并排挤着,盯着外面看了半天之后突然冒出一串话:“城市区域多雾的原因通常是昼夜温差较大,且人类活动导致水汽升腾、空气中尘埃增多,建筑物之间的含水空气遇上突然降温就会形成……” 雪莉听的一脸懵逼:“阿狗你在说什么?” “阿狗在说《自然背后的逻辑》第二章 的内容,它这两天一直在看这本书,”正在旁边书桌旁写作业的妮娜扭头看了一眼,随口说道,“你偶尔也该试着自己看看简单的读物了,对熟练掌握单词很有用的——实在不行你可以从绘本开始。” 雪莉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道:“你是不是在嘲讽我认字太少,学到现在都只能看绘本?” 妮娜的注意力已经转回到自己的作业上:“不是啊,因为你确实只能看绘本,描述事实不算嘲讽……” 雪莉顿时瞪起了眼睛,似乎是想要生气,但紧接着便又被窗外更加浓郁的雾气给吸引,连连摆着手:“哎我不跟你说这个了一——你快来看看!外面真的好大的雾啊!我在普兰德都没见过这么大雾……” “普兰德昼夜温差小,早晨和晚上又风大,本来就不容易起雾,”妮娜头也不抬,“我不看,我作业还没写完呢,莫里斯老师留的这套卷子真难,而且选择题太迷惑了,我总觉得选错了……” “嗨,遇上搞不定的选项你就都选C,”雪莉信口胡诌着,紧接着眼睛又转了一下,仿佛浮上新的点子,“妮娜,你要不要出去玩?就在附近,不走远——街对面有个卖点心的店,这种天气肯定没什么客人,说不定能买到很便宜的蛋糕……” “我不去,”妮娜随口说着,“要去你自己去,小姨回来了我不告状就……” 她的话刚说到一半,一阵奇怪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却突然在房间中响起,打断了两个女孩之间的交谈。 “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雪莉迅速从窗台旁边跳了回来,一脸警惕地看着周围。 妮娜同样紧张起来,而就在她下意识地想要打量周围时,她眼角的余光却突然看到自己眼前摊开的试卷和书本表面出现了一抹异样。 文字在移动,符号在旋转,黑白分明的墨痕就好像活了过来一般震颤起来,而在那些抖动的笔痕边缘,黑色的阴影正如晕染开的墨水一般飞快扩散,并迅速充盈整张纸面。 几乎只一瞬间,妮娜刚才看过的所有书本和卷子都开始剧烈震颤,重重叠叠的呢喃低语声夹杂着窸窸窣的声音,在整个房间中回响! “啊!你看的书中邪了!”雪莉顿时惊呼出声,同时下意识地抬起了与阿狗之间联系的锁链,而在她惊呼声落下的一瞬间,那追寻着知识的味道而来、朝着现实世界上浮的邪祟之物也进入了房间! 黑色烟尘疯狂旋转,实体从烟尘中凝聚浮现,骸骨碎片哗啦啦地散落在地板上,并眨眼间化作了丑陋又骇人的恶魔——三只幽邃猎犬落在地板上,发出令人恐惧的低吼,其混沌猩红的眼眶中充盈着疯狂与混乱! 然后,它们便看到了正在窗户旁边的空地上趴着、似乎有点愣神的阿狗。 幽邃猎犬跟幽邃猎犬面面相觑——雪莉甚至觉得自己从那几个混沌寡智的“原生恶魔”的姿态中看出了一瞬间的茫然。 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反应。 漆黑锁链瞬间哗啦作响,雪莉高高扬起了胳膊,巨大的力量将阿狗像个流星锤一样抡了个整圆,下一秒便呼啸着砸向了距离窗户最近的那只恶魔! “我TM抽死你!” 轰然一声巨响中,两个狗头发生了惊天动地的撞击,而刚从幽邃深海里跑出来的恶魔显然比不过已经跟着雪莉实战练习了多年的阿狗——不论是从脑壳的硬度还是从反应上都是如此。 第一只幽邃恶魔一个照面就被砸成了碎片。 而第二只幽邃恶魔则只来得及张开嘴巴,还没能发出一声咆哮,便骤然感觉到了一股迅猛袭来的高温。 一道火焰从旁而至,妮娜抬腿就是个6000℃的飞踹。 第四百零二章 弥漫 经过在船上一段时间的适应之后,妮娜已经习惯了面对读书学习过程中的小困难——包括且不限于灵界中浮上来的影子、幽邃深海中出现的恶魔以及书本自身的异变,再加上一直以来的刻苦训练,她如今对自己的力量掌控也有了长足的进步。 具体表现就是,哪怕她抬腿一个6000℃的飞踹,都能保证不会把旁边床铺上的被褥点燃。 刺目光辉骤然而过,来自世界深层的恶魔在太阳的威能下瞬间化作灰烬,空气中甚至没来得及留下什么烧焦的臭味——只有正午阳光暖洋洋晒过被褥之后温暖的味道。 最后一只被书本吸引而来的幽邃猎犬孤零零地留在房间中央,哪怕身为混沌寡智、只依靠本能行动的幽邃恶魔,这可怖的生物仍好像陷入了短时间的茫然,它似乎无法理解为什么突然间便失去了两个同伴——现在,它面前是正被雪莉抓着锁链、俯身低吼的阿狗,身后则是正一步步走上前来,如烈日般笼罩着光辉的妮娜。 来自身后的恐怖威压远胜过眼前那个看起来不太正常的“同类”。 幽邃恶魔下意识转过头,对上了一道如太阳般灼热的视线。 妮娜微微低下头,她的发丝已经完全染上一层金辉,刺目的强光从她的七窍中逸散,这幅人类的躯壳下燃烧着远古烈日的威能,她注视这那恶魔,那恶魔身上的骸骨便直接在她的目光中燃烧起来。 雪莉被吓到了,她此前都没见过妮娜生气的模样,她甚至以为这位平日里一直阳光开朗的朋友根本没有生气的时候,但现在她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妮娜现在显然非常生气。 她的怒火正如日珥般升腾,哪怕收敛了逸散出来的热量,那些光芒仍然仿佛能灼烧人的灵魂一般刺眼。 在雪莉越发紧张,终于忍不住要开口的时候,妮娜终于说话了——她张开嘴,灼热的等离子光焰在她的嘴角逸散,声若轰鸣: “我的作业!”她的声音甚至带着悲愤,“我的卷子!我的参考书!还有雪莉的作业!都被这几只狗抓碎了!” 太阳之怒令恶魔都震慑地失去了行动能力,雪莉一听更是大吃一惊,甚至几乎乐出声来:“真的?我的作业也没啦?” 但下一秒她便反应过来,赶紧拦住正准备一个飞脚为作业报仇的妮娜:“啊等等!先留这个恶魔一命!阿狗有话要问!” 妮娜这时候脚都抬起来了,但听到好友的呼喊之后还是下意识停了下来,用眼角余光看向雪莉:“还有什么好问的——不就是趁着人看书的时候跑过来捣乱的幽邃恶魔吗?在船上都弄死好几个了……” “可现在是白天!”雪莉大声说道。 妮娜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 现在是白天,尽管外面起了很大的雾,天空也变得昏暗如傍晚,但从时间上,现在是白天——异象001仍笼罩世界的时间。 这个时间的城邦是安全的,阅读并不会引来黑暗中的入侵——这些幽邃恶魔为什么会出现? 妮娜的目光(6000℃)立刻死死落在了那最后一只幽邃猎犬身上。 在极近距离沐浴恒星光辉,这恶魔浑身的骨头都开始冒出青烟——它本能地挣扎着,似乎还想要打开一道裂隙返回幽邃深海,但这本能的逃亡瞬间便被打断。 阿狗干扰掉了那恶魔身边刚刚出现、还未成型的裂隙。 “能问出什么吗?”妮娜收敛了一些自己的力量,好奇地看向阿狗,“你不是说正常的幽邃恶魔都没什么智慧,根本没法交流吗?” “没脑子归没脑子,但真要调查也是能查出点东西的——它们有记忆,而且混沌的思维里偶尔也会出现一些连续的碎片,”阿狗晃了晃脑袋,似乎是因为刚才跟另一只幽邃猎犬拼头槌之后略有点脑子嗡嗡的,“放心,幽邃恶魔有幽邃恶魔的‘交流’手段。” “什么交流手段?”妮娜和雪莉异口同声地问道。 “……不怎么美观,”阿狗咕哝着,慢慢走向了那已经在烈日灼烧下渐渐停止挣扎的幽邃猎犬,随后,它又抬头看了雪莉一眼,“闭上眼睛,雪莉。” 雪莉怔了一下,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短促的低吼,搏斗,紧接着是骨片被撕裂、碾碎、咀嚼的声音,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中,一个恶魔的剧烈挣扎只持续了片刻时间。 又过了一会,雪莉试探着睁开眼睛,看到房间中央的地板上只剩下一小堆正在飞快消散的黑色尘埃,阿狗正站在那堆尘埃旁边,妮娜则有点愣神地站在对面,过了好半天,她身上的烈日光辉才渐渐消散,并惊叹了一声:“哇哦——” 雪莉猜到了刚才自己闭上眼睛之后发生的事情,她表情略显复杂地看了阿狗一眼:“其实……我也没……” “你会做噩梦的,我了解你,”阿狗晃了晃脑袋,接着磨了磨牙齿,有些嫌弃地朝旁边啐了一口,“呸。” “你硌牙了?” “这种连字都不认的恶魔啃起来就像石头,从里面连一句完整的句子都榨不出来一一真亏这家伙也是追逐着知识跑出来的。”阿狗嫌恶地吐槽着自己的文盲同类,彰显着自己作为一只文化狗的自信和骄傲,随后便低下头,似乎是在很认真地感知着自己刚刚“交流”得到的情报。 片刻之后,它有些困惑地抬起头,看向雪莉和妮娜:“奇怪……这只幽邃猎犬残存的记忆显示……它一直都不曾感受到异象001的压制……” 雪莉与妮娜错愕地面面相觑。 “可现在……明明是白天……” 雪莉下意识地嘀咕着,慢慢来到了窗前,探头看向窗外。 越来越浓郁的雾已经笼罩了所有的街道,厚厚的雾气和高空云团就像层层叠叠的帷幕般笼罩着寒霜,而在这厚重的帷幕中,天光已然暗淡如黄昏,远处甚至看不到大街对面的建筑门面。 但天空仍有一团光芒,那是太阳所在的位置——确确实实是白天,确确实实是异象001。 “妮娜,你看,”雪莉抬手指着天空,“太阳就在那……” 她突然停了下来。 厚厚的雾与云层深处,那团明亮的光芒悄然抖动了几下,紧接着就仿佛水中倒影一般向周围晕散开来。 似乎,从一开始那就不是什么太阳——那只是在帷幕升起来的时候,残存在城邦上空的一幕视觉残像而已。 寒霜上空,太阳消失了。 …… 同一时间,城邦中心区域,位于沸金矿井正下方的地底深处,古老尘封的第二水路中。 城市中的雾并没有蔓延到地下,地表上的些许异样也不会影响到探索队伍的行动——在幽深荒废的地底世界,教会的守卫者部队正在紧张有序地加固着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推进据点。 如同蜘蛛一般的蒸汽步行机滑行着穿过宽阔的下水道走廊,大功率探照灯扫过走廊中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多管机炮在“蜘蛛”甲壳两侧的炮台上微微调整着角度,随时警惕那些黑暗岔路中可能潜藏的阴影,身穿漆黑长袍的寂静修士们在十字路口的掩体中沉默祷告,为后续的推进养精蓄锐,精锐的资深守卫者们则把守着路口各处的哨位和大门,他们腰间挂着提灯,一手提着手杖,另一只手则紧握着经过特殊改装的猎枪或大口径左轮。 第二水路被黑暗统治了太长时间——在这昏暗的地方执行探索任务,与其说是要“调查”什么东西,倒不如说是在对一个已经逐渐歪曲畸变的恐怖王国宣战。 敌人可能是任何东西,敌人就是黑暗本身。 远方的一个岔路口传来了诡异的嘶嘶声,中间夹杂着某种庞大肢体的爬行、蠕动声音,两台正在路口据点警戒的蒸汽步行机立刻反应过来,四枚强力闪光弹首先从蜘蛛机体前端抛射出去,紧接着,步行机上的守卫者便操纵着转管机炮指向怪响传来的方向打出了一轮扫射——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那片黑暗剧烈膨胀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受伤了,并就要从黑暗中显出形象来。 十二名身披黑袍的寂静修士从掩体后起身,同时高举手中圣典,缠绕绷带的手臂遥遥指向那片黑暗,发出齐声怒喝。 黑暗中,有苍白的火焰燃烧起来,配合着蒸汽步行机打出的弹幕,将那无形黑暗孕育出来的东西烧成了灰烬。 躁动的黑暗重新恢复平静,岔路口逐渐从漆黑转向昏暗,又转向光明——灯光正常蔓延到了那个路口,照亮了那里的情况。 那里什么都没有,只留下墙壁上大大小小的弹坑。 以及空气中隐隐约约的、飞快消散的臭味。 阿加莎收回了望向远方岔路口的视线。 一个岔路被收复了,守卫者部队驱散了这地底世界的又一片黑暗——而对于整个庞大的第二水路而言,这里只是个渺小的角落而已。 她来这里不是处理那些“岔路口”的。 “带我前往那扇门。” 守门人微微转头,对身旁的部下说道。 第四百零三章 枯竭的真相 带领着一小队全副武装的守卫者,阿加莎离开了教会部队建立的推进据点,他们穿过几道由简易工事和射击位临时构筑的栅栏,又穿过一道被瓦斯灯照亮的路口,最终抵达了一条分支走廊的最深处。 墙壁上镶嵌的瓦斯灯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古老的管道系统供气不稳,令那灯光显得有些摇曳、昏暗,而在不甚明亮的灯光下,可以看到有一道漆黑而厚重的合金大门正静静伫立在走廊末端。 手杖与鞋跟叩击地面的响声在走廊中空洞回响,阿加莎来到了那扇大门前——或许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这扇门的密封其实已经出了问题,两扇闸门之间可以看到一条狭窄的缝隙,而原本封在门闩上的铅块则似乎是受过不明冲击,中间可见明显的拉伸、撕裂迹象。 大门一侧的铭牌上,可看到寒霜市政厅留下的钢印。 这就是探索部队在这地下深处的发现,是她与执政官温斯顿提到的、位于第二水路中心区域的古怪大门。 市政厅封锁了这个地方,执政官本人却对这扇门的存在一无所知——与这扇门有关的资料已经遗失,它或许可以追溯到女王时代刚刚结束的那个混乱年代,动荡的局势让这扇门以及门背后的秘密都消失在了众人的记忆里。 这后面会是那些湮灭教徒藏身的巢穴吗?亦或者寒霜女王蕾·诺拉留给世人的谜团? 阿加莎伸出手,轻轻触碰着粗糙厚重的合金门板,指尖传来的触觉不知为何显得有些迟钝麻木,只有那股冰凉格外清晰。 “要打开这扇门吗?”一名黑衣守卫上前半步问道,“执政官那边的许可已经下来了……” “温斯顿先生确实下达了许可,但这种在黑暗中尘封多年的大门不能贸然打开,”阿加莎轻轻摇了摇头,“它背后可能封印着危险的东西——我先去对面查看一下情况。” 附近的守卫者们立刻明白了长官的意图,向后退开。 阿加莎则抬起头,看向两扇门板中间的那道裂隙,接着向前伸出手去。 什么都没发生,她疑惑地皱了皱眉。 一名黑衣守卫好奇地看过来:“出什么问题了吗?” “……不,没有问题。”阿加莎摇了摇头,接着再度集中起注意力。 一股风终于在空地上卷起,她的身影在风中化作了灰白的雾团,这灰风在大门前盘旋了两下,随后钻入那道狭窄的缝隙。 “原地警戒,等守门人回来。” 黑衣守卫的队长确认阿加莎穿过大门,松了口气,开始吩咐队员们在走廊中设置警戒位。 而在另一边,那股灰白的旋风穿过大门缝隙之后进入了一片昏暗的空间,风盘旋了片刻,阿加莎的身影便从中凝聚出来。 守门人回过头,看了一眼自己来时的大门,又低头确认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情况,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为什么……平日里已经用习惯的神术今天使用起来却感觉有些生涩?甚至身体自己的响应速度都显得慢了几分? 片刻困惑之后,阿加莎摇了摇头,暂时将注意力放回到眼前的正事上。 她看向四周,腰间的提灯散发出昏黄的光亮,驱散了这里萦绕的黑暗,四面八方的阴影中似乎潜藏着许多蠢蠢欲动的事物,但当她凝神看去的时候,那些黑暗中又都安静下来。 一条潮湿阴暗的通道,四处还可以看到裸露的泥土和泛着金属光泽的石块,在提灯不甚明亮的光芒中,更可以看到用于支撑通道的横梁、支柱,以及散落在附近石堆旁的一些杂物。 阿加莎皱着眉,她判断出这里的景象不像是第二水路的一部分——正常的下水道走廊不是这个结构,这大门背后的空间……看上去更像是一条荒废已久的矿道。 矿道? 阿加莎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上方那潮湿黑暗的岩石顶棚,而她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那厚厚的岩石和泥土,一直向上,直抵那些层层叠叠的通道、竖井、机械与坡道。 沸金矿井。 这处第二水路位于城邦中心,其地下支路从沸金矿井周边交错穿行,相当一部分下水道甚至本就是女王时代矿井排水体系的一部分,而这些通道里距离矿道最近的地方……确实可能只隔着一扇门。 她沿着矿道慢慢向前走去,同时心中不断泛起越来越多的疑惑。 这里只是一条矿道而已,甚至看上去还没有被黑暗彻底吞噬、扭曲,因为沸金本就是一种具备圣性的金属,岩石和泥土中蕴含的微量沸金足以像灯火和蒸汽一样抵御侵蚀——这样一条矿道,为什么会被那么一扇大门郑重其事地封锁起来? 它被封锁在地底,甚至连这一代的执政官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如果真是当初女王时代结束之后的第一代市政厅下达了封锁命令,那这里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要让他们如此紧张? 而且这条矿道明显已经被废弃了……为什么会这样?它明明没有被污染,这里没有怪物,没有幻象,也没有…… 沸金。 阿加莎突然停了下来,目光扫过矿道两侧坡道下方的掘进层,她终于渐渐意识到了自己始终感觉到的那股违和感的来源。 这里没有沸金。 …… 市政厅,曾经的女王宫最上层,圆顶办公室内,身材发福、穿着蓝色外套的执政官温斯顿慢慢摆弄着手中的精巧机械。 黄铜制造的机械模型在他手中传来轻微的咔咔响声,齿轮与连杆转动着,每一次啮合、旋转,都带着一种精确而冰冷的美感。 智慧的造物,工程学的结晶,文明的成果——旋转的齿轮,便是凡人文明的勋章 与绶带。 温斯顿将机械模型放到身前,毫不在意地用衣服外的装饰绶带擦拭着模型底座附近的一块油污,擦干净之后轻轻点了点头,脸上带着欣赏艺术品般的满意赞叹。 “沸金是寒霜的血液,矿山机械是泵送鲜血的心脏……” 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眼前精巧的小机器,温斯顿一边用手指拨弄着那些细小的黄铜齿轮,一边轻声咕哝着。 “五十年……真如梦幻泡影一般……” 他慢慢起身,踱步走向窗台。 宽阔的玻璃窗外,是弥漫全城的浓雾,雾气升腾缭绕中,所有的建筑物与道路都模糊了轮廓与边界,仿佛要融化在这座城邦中一般,就连空地对面那座巍峨高大的教堂,也变成了雾气中一团朦胧不清的影子,而那些林立的高塔与尖顶,则仿若在雾气中窒息、垂死的巨人。 温斯顿表情平静地注视着窗外的雾,他能听到广场对面传来的警铃声,也能听到市政厅卫队和治安官部队在广场上集结、调度的声音。 这么大这么诡异的雾,当然会引起市政厅的警觉,哪怕不用自己这个执政官下令,城邦的守卫力量也会按照预定程序先行动起来——然而在浓雾中维持秩序,或许只是接下来最轻松的一环。 温斯顿在窗前站了一会,转身来到不远处。 一张小小的圆桌放在窗台附近,有丝丝缕缕的雾气渗过窗缝,漂浮在圆桌周围,而在如烟般的雾中,他看到那桌上放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摞已经泛黄、脆化的文件,另一样,是一柄做工精美的左轮。 文件是用古典格式书写、制作的,上等的纸张边缘可见精美复杂的印花花边,带着女王时代那独有的典雅氛围。 《沸金矿井枯竭预警》、《对异常矿道的调查报告》、《对出井样本的检查结果分析》…… 大部分文件的已阅签署日期在1840至1845年间。 批阅人落款是蕾·诺拉。 左轮手枪则是执政官温斯顿的个人收藏,十二年前的经典款式,即便放在如今也仍坚固可靠,保养得当的手柄与枪机油润闪亮,看上去似乎还可以再服役十二年——或者更久。 温斯顿的目光从那些文件上扫过,最后落在左轮手枪上。 他伸手拿起了这沉甸甸的钢铁,感受着它冰冷的触感,他打开检查了一下枪支的弹巢,又将弹巢啪一下推回原位。 右手慢慢抬起,曾被主人精心保养的枪管抵在太阳穴上。 几秒钟后,枪被放了下来。 “这个姿势不错,之后就用这个姿势吧。”温斯顿轻声说道,随后检查了一下枪机的保险,将左轮手枪妥帖地放到了腰间的枪套中。 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 “执政官阁下,城中的浓雾越来越严重了……” “我知道,我就来。” 第四百零四章 交错 潮湿阴冷的第二水路走廊,守门人在迈步走向更黑暗的深处。 代表城邦保卫者的黑衣早已破烂不堪,特殊技术制造的作战手杖已伤痕累累,疼痛与疲惫都仿佛变成了某种遥远的幻觉,耳畔传来的,只有地底深处空洞回响的回声。 血似乎快要流尽了,但心脏仍在跳动,死亡是如此迫近,呼吸间,仿佛都能感受到亡者世界的那份冰冷——在这黑暗孤寂的走廊中,再无战友,也已经很久不曾看到敌人。 但仍有东西在陪伴阿加莎前行,在这赴死之旅的末路,有一簇不甚明亮,但略有些温度的火苗。 阿加莎的左手托在胸前,小心翼翼地护着那一簇凭空跳动的“火种”,火焰的幽幽绿色映亮了她的下巴,也映亮了周围走廊上的一小段路,她感受着,甚至享受着这一点火种带给自己的些许温度——因为她能感觉到,前方的道路已经愈发冰冷。 亦或者,冰冷的是她自己这幅躯体。 “我已经越过上城区的交叉路口,正在接近沸金矿井周边的分支走廊……”阿加莎轻声对那火苗说道,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侧前方墙壁上的一块铭牌,斑驳古老的铭牌上,写有下水道对应的城区街道——这能帮助她确定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这段路上几乎没遇到敌人,但路越来越难走,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在拖延我的脚步。” 一个威仪却异常悦耳的女性声音直接在她心底响起:“或许,那些邪教徒已经放弃用爪牙来拖延你的脚步……他们正在将精力放在最后的时刻上。”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起了大雾,雾笼罩整个城邦,城邦卫队正在维持秩序并催促居民回家,一些路口已经能看到守卫者小队——他们带着巡夜用的提灯,因为浓雾正在阻挡太阳的力量,”阿加莎心底那个威严的声音说道,“在城邦周围,海面上也在起雾,覆盖范围可能延伸到上百海里之外。” “……那些异端采取行动了,”阿加莎轻声说道,“或许是我的行动刺激到了他们,让他们提前动手……” “你的状况似乎不太好。” “我可能伤得有些重,”阿加莎继续向前走着,她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沉重,但头脑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不过不必为我担心,我已做好赴死的准备——我会将您的火种送到他们的巢穴里,无论以何种方式。” “我更希望看着你活着完成这项任务,阿加莎——虽然你是死亡之神的使者,但大可不必这么着急去找巴托克报到。对了,说到这我突然有点好奇,对你们这些死亡之神的神官而言,‘死亡’这件事……到底算是降职还是升职?” 阿加莎怔了一下,扯扯嘴角:“您的幽默感真令我意外——抱歉,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法回答,恐怕古往今来的死亡神官们都没有思考过这件事情,之后有机会的话……我会好好想想的。” “好,祝你找到答案。” 脑海中的声音暂时沉寂了,阿加莎轻轻舒了口气——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突然感觉自己的呼吸没有刚才那么艰难疲惫,连脚步都变得稍微轻松了一点。 她看了一眼左手托举的火种,小心翼翼地将它护住,迈步走过又一道路口。 有水流从附近的一条排水道中溢出,在地面上形成了一片小小的积水,积水平静如镜,其中倒映着昏暗的水路穹顶。 阿加莎踏过这积水,平静的水面泛起层层波动——陡然破碎的倒影中,映照着一个身穿黑色风衣、身上缠绕着仪式绷带、手中提着锡制手杖的身影。 那身影向着阿加莎来时的方向走去,在这短暂的瞬间,她们迎面而过。 …… 阿加莎突然停下了脚步,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己刚刚走过的地方,她看到那里有一小片积水,被脚步惊扰的水面上仍泛着层层波纹。 动荡破碎的水面中,已经看不到刚才那瞬间的倒影,但阿加莎总觉得自己刚才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身影,像是她自己的,却又不太像——那身影穿着一袭破烂的黑衣,浑身伤痕累累,看上去仿佛经历了一场又一场战斗,而其行进方向,却是第二水路的深处。 那正是自己刚刚离开的地方。 大概是自己停下的有些突然,部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守门人?发生什么事了?” “那片积水……”阿加莎回过头,指着不远处,“刚才就在吗?你们有没有看到里面出现什么奇怪的景象?” “积水?”部下回过头看了一眼,表情有些疑惑,“它刚才就在那里……但我没看到有什么奇怪的。” 阿加莎没有说话,只是突然沉默下来,久久地注视着那仍在晃动的水面,良久,她的眼神中才渐渐多出了一丝凝重与思索。 “您是看到什么了吗?”部下忍不住有些担心。 阿加莎又沉默了片刻,才轻轻摇摇头:“不必担心,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部下显然仍有些疑惑,但面对上级凝重的神色,他还是收敛起了过多的好奇心,并及时转换话题:“您刚才在那扇门对面发现了什么?感觉您回来之后的表情就总是很严肃……” 心中纷乱的思绪迅速收拢,阿加莎抬起头,看向自己刚才来时的方向——那道通往废弃矿道的大门已经消失在路口的另一侧,但她仍然清晰地记着自己在那条幽暗矿道中的发现。 她没有在那条矿道里探索太长时间,而是在确认自己的发现之后便原路返回了第二水路,并急匆匆地带队踏上了返回据点的路——出于必要的谨慎,她到现在还没有跟部下们透露自己到底在那扇门后发现了什么。 哪怕到了现在,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眼前的黑衣守卫们解释那个过于惊悚离奇的……“猜想”。 短暂犹豫之后,她转过身,继续向据点方向走去。 走了一段路之后,她才突然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寒霜……以什么维持生存?” “以什么维持生存?”部下微微一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过了几秒钟才迟疑着开口,“您是说……城邦的经济来源?沸金生意?” “沸金是寒霜的血液,矿井是城邦的心脏……”阿加莎轻声自言自语着,说着让黑衣守卫们感到困惑的话语,“我们似乎都没有想过,这颗心脏会有停止跳动的时候……” 另一名黑衣守卫忍不住上前,脸上带着一丝紧张:“您……” 阿加莎轻轻抬起手,打断了部下的话。 “先别想这么多了,一切尚无法确定,我确实在那扇门对面看到一些东西,但具体能否对你们透露,还需要与大主教商议才行。” 她已经从之前的心绪不宁中冷静下来。 自己或许过于神经紧张了,那只是一条枯竭的废弃矿道而已,而对于一个开采了许多年的古老矿井,一两条矿道枯竭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城邦市政厅后续的封锁决定很可能是别的原因——某种曾经存在,但如今已经消退的污染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妄下结论是调查中的大忌。 阿加莎摇了摇头,脑海中却又不由得浮现出了刚才在那片积水中看到的一瞬情景。 那个在倒影中与自己逆向而行的,历战染血的……“自己”。 阿加莎微微闭上了眼睛,紧握着手杖的指节因用力而略有些发白,但片刻之后,她便重新睁眼看向前方,脸上表情已然恢复平静。 自己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在沉默中,阿加莎带领着守卫者小队返回了位于地下十字路口的据点,而刚一回到这里,她便察觉到了周围的气氛似乎有些异样。 一种略有些紧张的气息笼罩着据点,有看上去刚从竖井下来的牧师在紧张地跟据点的守备负责人交谈着什么事情,几台之前出发去清理岔路的蒸汽步行机被提前召了回来,似乎正准备乘升降机返回地表。 阿加莎迅速上前,而不等她出声询问,负责此处据点的黑衣守卫指挥官便已经飞快开口:“守门人阁下,地表上出状况了。” 阿加莎眉头紧皱:“什么情况?” “雾,非常大且诡异的浓雾,笼罩了整座城邦和周边海域,天空连太阳都看不到了,”指挥官飞快汇报,“还有邪祟之物出现在图书馆和档案库,虽然被值守学者们及时镇压,但恐慌和混乱正在城中蔓延——大主教派人下来,请您立刻回去!” 第四百零五章 撞击与苏醒 到处都是雾,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沉入了一潭混混沌沌的灰白流体深处,入目之处的万物都在这雾中模糊了边界,远处的城市,近处的道路……全都变得暧昧不清。 仅仅是在地下活动了一段时间,地表上的景象就完全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模样。 从第二水路匆匆返回地表的阿加莎站在交通站出口,有些错愕地看着街道上的状况,现在道路上已经完全看不到行人,浓雾之下,连附近的路灯也只剩下一团漂浮在半空的、朦朦胧胧的辉光,除此之外,便只能看到有一些暗红色的灯光在雾中慢慢移动,中间夹杂着蒸汽机关运行时的声响——那是蒸汽步行机头顶的警示灯在闪烁。 “城邦卫队和治安官部队已经奔赴各处路口,现在各城区之间严禁人员流动,民间车辆一律禁止上路,未能及时返回家中的民众被安排就近避险,”一名前来接应的教会牧师对阿加莎汇报道,“大部分夜幕庇护所已经满员了,我们只能配合治安部门把民众分流到教堂、仓库和最近的地铁站里。” 说到这,这位牧师停顿了一下,重重叹了口气。 “唉……原本更多人可以安排到图书馆之类的地方避险的,但堆积藏书的地方现在开始出现侵蚀现象,所有书库都被封锁了……雾气升腾的时间正好是城邦中大部分工厂换班的时候,太多人远离家门了。” 阿加莎没有回应,只是慢慢从街头收回了目光,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着天空。 厚重的云层和城邦内的雾霭遮蔽了天空,天光暗淡的如同黄昏一般,而在那混沌未明的天幕中,看不到太阳的影子。 “现在是白天……”她轻声说道。 “是的,现在是白天,但这诡异的雾可能干扰了太阳的力量,”牧师面色凝重中带着一丝紧张,“图书馆里出现的侵蚀就是因为这个……” “没有什么东西能在白天干扰太阳的力量——只要异象001挂在天上,即便云层遮挡了阳光,整个城市暗如夜幕,太阳的力量也不会削弱,”阿加莎轻轻摇了摇头,“依我判断,这层浓雾不是原因,它可能只是一个更大危机所引发的‘现象’……山上的情况怎样?” “大教堂里现在挤满了人,”牧师飞快说道,而与此同时,有几架开着警示灯的蒸汽步行机咔咔地走到了交通站出口附近的空地上,步行机之间,则是一辆悬挂着教会旗帜的车子,“接您的车来了,我们先返回山上,路上再说。” 阿加莎与牧师钻进车子,蒸汽步行机向着那片浓雾打出了强力的灯光,在勉强映照出的道路上,车辆起步,以远比正常速度要慢的车速前往位于山顶的大教堂。 “起雾的时候,还有很多祷告者和游客滞留在山上,大教堂尽可能庇护了所有人,实在收不进去的,就安排到了旁边的旧教堂博物馆里,市政厅那边也安排了庇护所,算是没有把人留在外面,”在车上,牧师继续对阿加莎汇报着情况,“伊凡大主教目前已经稳定住局势,没有让恐慌在教堂内蔓延开,他从刚才开始就在用灵能通讯和城邦各处的教堂保持联络,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因群体恐慌而导致的污染……” 一阵低沉的机械轰鸣声从车窗外传来,阿加莎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她看到数条长长的空中导轨从山路上方延伸出去,穿过浓雾,指向远方,高耸的支撑塔如巨人般托举着轨道,又有漆黑的货仓悬挂在其中一道轨道上,正轰鸣着向浓雾深处驶去,货仓周围的红色警示灯如同许多眼睛,在雾气中闪烁不停。 那是沸金矿山的运输系统,从矿井内开采出的沸金原矿会通过那些巨大的货箱和山间轨道被运到山脚下的破碎、分选工厂和大熔炉。 “……矿山轨道还在运行?”阿加莎惊讶地转过头,看向一旁的牧师,“工人们没有去避难吗?” 与此同时,她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前不久才在地下深处看到的景象,那条在几十年前便已经枯竭的古老矿道。 “工人肯定都去避难了,”牧师在看到那轨道货箱的时候显得也很惊讶,但还是很肯定地回答道,“矿山教堂已经确认过。现在过去的可能是掘进区送上来的最后一批原矿,应该是差分机自动安排的——您知道的,开采上来的沸金原矿在堆储区停留一段时间就会被送走,程序纸带上设定的,机器只会照着执……” 一阵令人不安的轰鸣声突然从浓雾另一头传来,打断了牧师信誓旦旦的话语,所有人的目光瞬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只看到另一座漆黑的货仓轿厢从空中轨道的另一端飞快驶来——与刚刚掠过山道上空的货仓位于同一条轨道。 “要撞上了!!” 牧师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惊天动地的撞击便已经发生,两列货仓在空中轨道上猛烈撞击,发出恐怖的轰鸣与爆炸,货仓侧盖被撕裂,闪烁着淡金色光泽的矿石如暴雨般泼向山坡,紧接着,伴随两列货仓在轨道上的剧烈摇摆晃动,动力轮和辅助轮脱落,轮轴断裂,面目全非的轿厢冒着闪烁的火花和浓烟坠向山谷。 一块从天而降的残骸碎片几乎擦着阿加莎乘坐的车顶,狠狠砸在路旁。 而还不等车上的人反应过来,另一阵令人牙酸的、极其可怕的金属撕裂声便再度从高空传来。 那道承受了剧烈冲击的空中轨道在扭曲变形,撑起轨道的其中一座铁塔顶部火花四溅,紧绷着的钢梁与钢索噼噼啪啪地断裂,随后一整段轨道便直接从上空砸落下来! “快躲开!” 车上的牧师立刻高声惊呼,而在他开口之前,车队便已经开始躲避那从天而降的坠落物——几台蒸汽步行机立刻分散,位于队伍中央的蒸汽车则猛然加速前冲,在惊心动魄的几秒种后,一阵恐怖的轰鸣从阿加莎身后传来。 她回过头,看到那道断裂的轨道已经砸在山路上,彻底摧毁了这条干道,两台蒸汽步行机被阻隔在坠落物对面,万幸的是并未受伤——它们迈动着长长的机械节肢,开始攀爬旁边的山体,白色高压蒸汽从装甲板缝隙间喷涌而出,与周围的浓雾融为一体。 “二号、四号步行机过不来,它们应该是准备爬到上面的小道绕路返回大教堂,我们不用等它们了,”阿加莎回头看了一眼,很快判断并吩咐道,“继续赶路。” “千钧一发……”一旁的牧师忍不住擦了擦额头冷汗,“差一点就砸到头上了。” 阿加莎却一时间没有说话。 刚才那是意外?还是……恶意? 为什么本应单向单车通行的矿山轨道上会出现一列对向行驶的货仓轿厢? 矿山的工人这时候都去避难了,轨道系统的操作者理论上会在设置完最后一班列车之后也前去避难……货仓挂上轨道的最后一步有保险锁,如果轨道上存在其他货仓,就绝不会发车……差分机控制着这个过程,而正常运行的差分机是不会犯错的,齿轮与拨杆将忠诚执行打孔纸带上设定好的程序,金属的啮合间不存在动摇。 “矿山的差分机可能出问题了……”阿加莎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 而且出问题的可能不止是矿山的差分机——如果图书馆在大白天都能出现邪祟侵蚀,那么这场异变的覆盖范围和紧急程度将超出所有人想象。 …… 遥远街道上的警铃声缥缈地传入耳中,混乱无序的冷风在空旷的墓园中肆意穿行,浓雾笼罩着视野中的一切,而在这化不开的雾气里,又仿佛有无数低沉的呢喃正在重叠、回响,宛若亡者不安分的躁动。 枪机保险打开的声响打破了墓园中的平静,一盏提灯微弱的光辉驱散了雾中的阴影,腰背佝偻的老人紧握着那柄忠诚可靠的双管猎枪,如机警的哨兵般站在小道上,死死盯着雾中那些整齐排列的棺木。 呢喃声只是错觉,至少现在还是错觉,那些棺材仍然老老实实地待在停尸台上,棺材里的人也都还在老老实实地躺着——然而空气中诡异的气氛瞒不过老兵的感知。 他知道,有些事情正在发生,这墓园今天绝对是不可能安分下来了——自己所“照料”的这些“住客”里,有一些正在渐渐苏醒。 第四百零六章 墓园中的枪声 墓园中,老看守再次抬起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看守小。 他已经将停尸场中亡者躁动的情况以迅件的形式报告给大教堂,但至今仍未得到回应——显然,在整座城市都被诡异浓雾覆盖,天空的阳光诡异消失的现在,大教堂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一座小小墓园中的异常情况。 “只能靠自己了……”老看守咕哝着,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大衣内衬的皮革软甲和金属插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这雾的范围可不小”…… 咔啦咔啦的摩擦声和叩击声打破了墓园中的死寂,浓雾之下,附近几座停尸台上的棺材似乎发出了轻微的震动。 “……看在我每天给你们这帮死人守夜的份上,这时候就不能安分一点?”老看守皱起了眉头,微微抬起枪口,他知道这些好生停放了几天的尸体突然“活动”起来是因为这诡异的雾,但他毫无办法。 大概只能等着它们爬起来,然后再一枪一个送走。 就在脑海中这么想着的时候,一阵与周围棺材里的躁动声不同的声响突然引起了这位老人的注意,他怔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抬头看向墓园入口的那条小径。 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从小径另一头跑了出来,白色的厚外套和裙摆在昏暗的环境中像是一团跳跃的雪球。 “看守爷爷!帮帮我!看守爷爷!您在不在!?” 那团跳跃的小雪球在小径上喊叫着,声音听上去带着努力压制的恐慌与紧张。 “安妮!”老看守顿时顾不上吃惊,下意识地隔着浓雾对那女孩喊道,“过来,不要往那边去!” 慌里慌张跑进墓园的小女孩终于看到了站在看守小附近的老人,那紧张惊惧的面孔上出现了一瞬间的放松,紧接着便飞快地朝这边跑了过来:“看守爷爷!太好了您在这儿……” “你为什么这时候还在外面乱跑!?”老看守却顾不上听女孩的欢呼,立刻绷着脸大声训斥道,因为今天的情况不同以往,这浓雾的危险可不像平日里下雪打滑的街道,“你知道现在全城戒严了吗?!” “我跟同学们走散了!”安妮被老人严厉的模样和语气吓了一跳,但还是飞快地摆着手解释道,“我们跟老师去参观博物馆,出来的时候遇上了大雾,老师说带我们去最近的夜幕避难所,但我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走进雾里不见了……” 看守老人瞪着眼睛:“走进雾里不见了?” “是啊,不见了,就一眨眼的事,”安妮显得惊魂未定,但还是努力解释着自己的经历,“然后我就自己去找躲避的地方,博物馆封锁了,街上找不到大人,所有的门都锁着,我使劲敲门也没人开,然后我想到老师说过,如果遇上危险就去找最近的牧师、守卫者或治安官,墓园最近,我听您说过,您是个守卫者老兵……” 听着女孩噼里啪啦的解释,老看守脸上的表情飞快变化了数次,他意识到自己刚才情急之下有些错怪了小姑娘,这孩子的应对其实放在同龄人里已经是冷静之举,但又一时间抹不开面子,只能继续板着脸:“所以你就来墓园里避难了?” 安妮使劲点头:“对啊,他们都说守卫者老兵比普通守卫者更厉害……” “……但墓园却不是个适合避难的地方,”老看守沉声说道,“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安妮有些慌张:“我……我不该来这儿?” “……不,现在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你冒着浓雾在街道乱跑出事的概率更高,”老看守摇了摇头,“你先躲……” 这话还没说完,附近一阵喀拉拉的怪响便打断了他,紧接着,他眼角的余光便注意到距离最近的一座停尸台上突然升起了一个阴影——口劣质棺木的盖子被猛然推开,一只不安分的手臂从那棺木中挣扎着举起,随后,躁动的亡者从中起身! 根本来不及提醒安妮闭上眼睛,老看守已经本能般地抬起手中双管猎枪,“砰”的一声轰鸣之后,那个刚摇摇晃晃起身的尸体便仰天倒下,又因失去平衡从停尸台上滚落在地。 “啊!” 躲在他身后的安妮终究只是个小孩子,顿时被这枪声吓了一跳,但比起枪声,她更惊愕的是刚才那个在雾气中坐起来的……尸体。 “那个……那个……”小女孩惊恐地指着刚才的停尸台,语气结结巴巴。 老看守下意识开口:“别怕,那只是……” “《超自然》第三册第六章 讲过!”安妮终于捋顺了气息,飞快地喊道,“老师说这时候应该立刻在心里默念巴托克的名,然后用酸枝木的枝条或烟熏过的绳索抽打躁动者,然后找机会跑到最近的教堂里求助……” 老看守愣愣地听着小女孩噼里啪啦的话语,呆了两三秒之后突然飞快地抬起猎枪,再次推弹上膛,头也不回地转身瞄准了另一个停尸平台,“砰”的一声轰鸣之后,另一具刚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躁动者又躺回了它应该沉睡的地方。 “你们现在的课本跟我当年不一样了,我们当年把这一课放在高中以后。”他随口说道。 安妮下意识地抱着脑袋,小小的身体在又一次枪响带来的冲击中有些发抖,尽管刚才背课文的时候反应很快,她的恐惧和紧张仍然相当诚实地表现了出来。 “你躲进里,”老人立刻掩护着小女孩来到看守小前,反手打开门,把安妮推了进去,“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绝对不要离开——只要你不出去,这间小就像教堂的圣像厅一样安全,明白了吗?” 安妮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一边看着外面的浓雾一边下意识地点着头,而在她的视线中,那浓雾里的一个个停尸台就如纷纷活了过来一般,阴影在平台之间蠕动,无形的嘶吼在墓园中回荡,被钉死的棺材一个接一个崩裂、打开,而令人惊恐的身影正从那些本应供人安息的“睡床”中苏醒、坐起。 老看守把安妮往小里一推,随手关上房门,转身便又是一枪。 看守人小很坚固,而且有符咒保护,但如果整个墓园所有的死人真的全都爬起来,那么这单薄的小型庇护所也不一定能挡住全部进攻——哪怕物理上挡住了,亡者围攻所带来的精神刺激也有可能穿透小的保护,影响到那孩子。 尽量多干掉一些,安妮就安全了。 “死亡之神在上,我退休十年了!” 老兵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咕哝,手中娴熟地拉动枪栓,抛掉弹壳又推弹上膛,他那双本已浑浊的双眼中却好像蕴藏着一团火光,几乎没有瞄准的过程,他便已经瞄准了下一个不安分的住客。 砰然枪响,亡者安息,硝烟升起,灵魂往生。 “另一侧’的守门人今天可有的忙了,但愿他们来得及处理这么多提前上路的灵魂。” 老看守嘀咕着,手中动作却丝毫不停,几个躁动者已经开始向着看守小的方向移动,他一次次子弹上膛,一次次开枪,一次次提前送自己的“住客”们上路。 越来越多摇摇晃晃的尸体出现在小径周围。 那些影影绰绰的身影甚至让老看守产生了片刻的困惑—— 墓园中有这么多尸体吗?全部停尸台加起来,能停放这么多尸体吗? 它们是从这片浓雾中凭空冒出来的吗?! 砰! 又一声枪响之后,老看守听到附近传来了距离极近的嘶吼,他头也没抬,左手便顺势摸入胸前,一柄短剑随之出现在他手中,下一秒,他的身体便仿佛凭空消失又出现般移动到了门口旁边数米开外,短剑在空气中瞬息斩下,一具尸体倒下,一颗肿胀变形的头颅滚落在地上。 老人低头看了一眼,看到那头颅上赫然只有一颗硕大的眼睛。 心中错愕只持续了一瞬间,老人已经再度回到小门口,同时抬起枪口,指向了又一个在雾气中摇摇晃晃朝这边冲来的阴影。 扣下扳机,枪却没响,只传来枪机挂空的咔哒声。 老人眼神微变,迅速将短剑收起,用空出来的手去摸腰间的子弹袋——已经空空如也。 片刻沉默之后,老看守叹了口气:“也好,数量差不多了……” 他放下已经打空的猎枪,伸手再度摸出自己的短剑,抬头看向那些从雾气中摇摇晃晃浮现出的一个个身影。 一阵轻微的吱嘎声从身后传来。 看守小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老人错愕地扭头,看到安妮正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小姑娘手中紧紧抓着一支装填好的大口径步枪——那是他的备用武器。 而在小女孩脚下,是大大小小好几个子弹袋和弹药箱。 地板上可以看到明显的划痕,这些沉重的东西显然是安妮费了好大力气从墙角拖拽过来的。 “看守爷爷,用这个,”安妮抬起手,有些费力地把步枪交给眼前的老人,“能派上用场吗?” “……能,”片刻沉默之后,老人点了点头,伸手接过步枪,同时将双管猎枪抛给女孩,“装填。” 第四百零七章 启幕 接连不断的轰鸣声已经彻底打破三号墓园中的宁静,枪口喷涌的火焰一次次照亮这片昏暗的浓雾,摇晃扭曲的身影从雾中不断浮现,又在神圣的火焰与金属轰击中一个个倒下——而在它们倒下的地方,漆黑不详的物质已经蔓延到小径上。 这些显然已经不再是“躁动的尸体”——它们是更加亵渎的、更加不详的东西,必须尽数消灭在这里。 老人的枪法很准,那些从雾中走出来的畸形之物在他眼中就像慢悠悠的爬虫,哪怕隔着浓雾,他也能一枪一个地解决掉。 实际上他使用短剑和手杖的本事更强,经验更足——但老人知道,自己必须尽可能避免过早地和那些怪物陷入短兵缠斗。 他已经很老了,老兵的经验不能抵消肉体的衰老,而敌人似乎总也杀不干净,一旦陷入短兵相接,他便再无可能把那些怪物抵挡在小径对面了。 要精确计算,要用尽可能少的体力消灭尽可能多的怪物,要拖延时间,大教堂和城邦当局一定正在采取办法,援军会来的,不管是哪一方——这座城市不会在这么一场莫名其妙的大雾里沦陷掉。 隐隐约约的,有别的枪声从远处传来。 “看守爷爷!”安妮喊道,将刚刚装填好的步枪再度递到老人手中,同时有些紧张地看着枪声传来的方向,“别的地方也在开枪……是有人来帮咱们了吗?” “是四号墓园和二号墓园的看守,”老人抬起枪口,一发轰鸣击碎了雾气中浮现出的一颗丑陋头颅,同时头也不回地说道,“会有人来帮我们的,不要害怕。” “我不害怕。”安妮努力大声说道,尽管她的声音有点发抖,墓园的老看守却没有拆穿小女孩这强行撑起来的勇气。 因为她已经足够勇敢了。 “你确实很勇敢,”老看守说道,他尽可能让自己表现的轻松一些,哪怕他的手臂其实已经开始发抖,“你是从哪学会这些的?你怎么会给步枪和猎枪装子弹?” “我妈妈有好几把枪,她把它们挂在卧室和客厅里,”安妮一边飞快地把子弹压进双管猎枪的筒状弹仓一边说道,“爸爸没有回来的那一年,妈妈就买了好几把枪,她说她需要保护好家里……啊呀!” 弹仓卡扣上的簧片突然崩开,锐利的金属边缘在小姑娘手指上剜开了一道长长的伤口,她顿时惊呼起来。 但下一秒,她便用另一根手指使劲将簧片归位,将装填好的猎枪递给眼前的老人:“给您。” 老看守察觉了枪上的血迹,听到了安妮的惊呼,但他只是沉默了片刻,便将另一把枪扔到身后:“……装填。” 枪声再次轰鸣。 佝偻着腰的黑衣老人如一颗弯曲而坚韧的树,牢牢地将自己钉在这片浓郁的雾中,他与安妮之间渐渐不再交谈,只剩下沉默的射击,以及神色间的越发凝重,他在计算,计算自己到底已经干掉了多少怪物,计算安妮已经第几次把装填好的猎枪或步枪递到自己手中。 “最后一盒子弹了。”他轻声咕哝道。 “看守爷爷,最后一盒子弹了!”安妮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出了惊呼。 “我知道,”老看守头也不回,他沉默着解决掉了一个几乎已经冲到小前的畸形怪胎,随后朝身后招了招手,“装填好猎枪,然后把枪和剩下的子弹都放在我脚边,你去我的床铺下面,那有个深棕色的箱子,里面是备用的弹药。” “好!深棕色箱子,备用的弹药!”安妮立刻飞快地说道,接着把枪和子弹用力推到门外,转身朝内跑去。 老看守默默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下的猎枪和子弹,接着微微侧过身子,随手关闭了房门,并抽出怀中短剑,将短剑用力钉在外面门闩的挂钩上。 几乎下一秒,他便听到小内传来了有些惊慌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女孩用力敲打房门以及惊呼的声音。 “……最后一次骗你了。” 老看守轻声说道接着单手持枪向距离自己最近的畸形怪胎们连连射击,随后飞快地转身,从门框借力起跳,空闲的左手从门框上方的一处角落挥过,手中便多出了一柄漆黑手杖——落地之前,他以手中黑杖朝着另一只从雾中浮现的怪物狠狠砸下,在那头颅破碎的尸体倒地的瞬间,他亦平稳落在地上。 目光扫过眼前浓雾,老人用力挥了一下手中黑杖,污浊的黑色流体如变异的血液般从杖身甩落,他又将手杖用力顿在地上,金属机关咔哒作响,漆黑的杖身立刻短了半寸,两侧却弹出无数锐利锋刃。 锋刃弹开的瞬间,仿佛夹杂着无数来自过去时光的、层层叠叠的呼号与怒吼。 大雾弥漫的墓园中,甚至陷入了那么瞬间的寂静。 老看守回过头看了一眼小的大门,看着门框上方那处暗格所在的角落——就像大多数守卫者老兵一样,他在退休那年选择将陪伴了自己半生的武器安放在自己所守卫的最后一扇门上方,却没想到,自己与这老伙计会在这扇门前再次并肩战斗。 “我们守着一扇门……我们是巴托克的看守……”老人的腰依然佝偻,在寒冷昏暗的雾中,他慢慢转过身子,目光落在那些摇晃的身影上,口中念诵着守卫者们世代传承的誓言,“我们立誓守卫生与死的边境,亡者因而安息,生者因而安宁……” 雾中的畸形怪胎们躁动起来,无数摇晃的身影开始越过那小径,冲向那座仍然屹立的小。 回应它们的,是老看守的枪声,以及杖剑破空的呼啸。 “你们不想安息,我送你们安息!” 砍杀声,怒吼声,步枪与猎枪开火的轰鸣,守卫者的最后一场战斗令这墓园都为之颤抖。 在看守人的小中,安妮小小的身子蜷缩在门口,抱着头听着外面的动静。 她小声啜泣起来,最终在枪声轰鸣中,化作嚎啕大哭。 十二岁的她,又被看守爷爷骗了一次。 …… 同一时间,寒霜外海。 弥漫的浓雾并不局限于城邦上空,在正午时分的时候,雾气便已经越过近海边界线,一直覆盖到了海雾舰队的巡逻范围内。 在如此浓郁而又诡异的雾中,哪怕是本身就具备超凡属性的诅咒舰队,也不得不绷紧了神经。 海雾号舰桥,安娜莉丝眉头紧锁地站在宽大的舷窗前,凝望着海面上如墙垒般的浓雾,大副艾登则来到她身后,语气严肃地汇报着情况:“……截至目前我们与冷港、冰湾、海盗岛之间的联系均遭到强烈干扰,所有频段的呼叫皆无回应,和寒霜海军以及寒霜本岛港口区的通讯虽然也受到干扰,但勉强还能联系上。这片浓雾的覆盖范围已蔓延到寒霜本岛外至少一百海里…… “另外,根据我们派到浓雾边缘的小船回报,雾的范围已经停止扩散,浓度也没有继续上升,但向外航行的努力均宣告失败——所有尝试离开浓雾范围的小船都在原地打转,并不知不觉转回到了浓雾深处。” “观星室情况怎么样?” “还是观察不到正确的星相,”大副艾登表情凝重,“就好像灵界和幽邃深海之间突然出现了一层模糊的透镜,观察到的星相都有重影,而且观星导致的精神压力也陡升,根本无法长时间观察。” “……看样子封锁是完成了,寒霜城邦以及周边海域已经和外面的‘正常世界’隔绝开来,”安娜莉丝面无表情,独眼中唯有一片冷静,“不要白费力气往外跑了。” “封锁……是谁制造的封锁?” “偶尔动动脑子——还用问吗?”安娜莉丝回头看了艾登一眼,“邪教徒,崇拜幽邃圣主的那群疯子,这段时间搞事的不就是他们?” “我知道,”艾登瞪着眼睛,一脸“眼前这阵仗是不是夸张了点”的表情,“但是就凭一帮邪教徒,真能搞出这么大阵仗?” “一群乌合之众的疯子或许没有这个能力,但他们崇拜的‘主’就是另一回事了,”安娜莉丝将手放在眼前的栏杆上,嗓音低沉地说道,“幽邃圣主……封锁时空,干扰群星……这就是古神的威能吗……” 艾登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所以……我们这次真的是要直接跟古神的力量对抗了?” “怕?” “有一点,”艾登点了点头脸上却又挤出一个丑陋的笑容,“但没办法,世道就这样——其实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当初跟主母对上的时候大家伙不是照样硬着头皮上么,现在好歹主母还站在咱们这边呢。” “这就行了,让大家做好准备吧,”安娜莉丝轻轻呼了口气,对大副摆摆手,“离开寒霜这么多年,我们可能得再在这片海域上大闹一场了。” 第四百零八章 海雾中的轰鸣 低沉威严的汽笛声在海面上回荡开来,神圣的蒸汽自舰船核心舱中喷涌而出,震动着海雾号高耸的烟囱与其内部错综复杂的每一条管道,而在这宛若战争号角般的汽笛呜鸣中,所有的水手都行动起来。 提升机吱嘎运转,将发射药包和重型炮弹送入炮台下方的作战弹药库,蒸汽管道轰鸣不休,将圣洁的气体送入各处关键机构和祝福区域,水手们在甲板和走廊间穿行,各自进入作战位置。 当汽笛第二次响起的时候,海雾号尾部的小教堂敲响了铜钟,象征着风暴女神赐福的钟声鸣响,令葛莫娜的恩赐降临在这艘被世人视作“诅咒”的可怖战舰上。 而在海雾舰队的其他主力战舰上,类似的钟声与汽笛声也纷纷鸣响——一座座舰载教堂的钟声在雾中回荡开来,隐约间仿佛产生着神秘的共鸣,齐声奏鸣的钟响甚至开始干涉现实,令海面上的浓雾都有了稍许减淡、消散的迹象。 与此同时,伴随着海雾舰队的行动,在临近巡逻海域逡巡的寒霜海军也做出了回应一一旗帜升起, 灯光闪烁,汽笛声与舰载教堂的钟鸣声如辉映般在雾中回荡! 在这一刻,两只舰队半个世纪的纠葛与敌意终于真正让步于这场降临在所有人头顶的异象,在诡异危险的浓雾封锁之下,生者建立的海军和不死人主宰的舰队已经成为唯一还能彼此依靠的力量。 没有人知道敌人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但每个人都知道,接下来出现在这片海面上的每一艘陌生舰船,都是敌人。 甚至,每一艘不肯回应通讯的“友军舰船”,也都是敌人。 敌人是这片大海本身。 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等待着雾中出现变化,等待着寒霜本岛方面传来新的消息,或其他任何可能存在的情报与指令,而这令人倍感压抑的等待不知持续了多久,在海雾号上坐镇指挥的安娜莉丝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仿佛感觉到一股注视,这股注视却不来自任何确切的方向——就好像是一道跨越了时间而非空间的目光,从久远的过去投来,正静静地落在她身上。 她惊愕地抬起头,下意识地环视着海雾号的舰桥。 大副艾登正在与水手长交流,通讯员正在和寒霜海军沟通各自舰船的坐标,那位老迈的黑袍牧师已经从小教堂赶过来,这时候正在炮术长的坐席旁闭目祈祷——浓雾遮挡了 海上的视野,牧师的灵性指引将是战舰在大雾中与敌人交战的最大倚仗。 而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一个身影正静静地站在舷窗旁。 恍惚间,安娜莉丝回忆起了半个世纪前的一幕——在那已经泛黄的记忆中,女王陛下曾亲自登上这艘战舰,那时候的海雾号还没有经历这五十年的成长,它还是另一副更加古老、更加沧桑的模样,而女王就站在那個位置,长久地注视着遥远的海面。 她在那个位置下达了让海雾舰队在三天后远离寒霜的命令。现在,那个身影慢慢转过头,下达了另一份命令。 “安娜莉丝,保卫寒霜。” 在半个世纪之后,第二道命令终于到了。 安娜莉丝猛然惊醒,感觉心脏在砰砰直跳,眼睛仿佛直视了某种接近“真理”的知识般灼热刺痛,脑海中的噪声亦轰鸣震荡,而还不等她仔细思考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到底是幻象还是什么别的东西,急促的警铃声便骤然在舰桥上响起,打断了她所有的思考。 铃声大作中,她眼角的余光已经看到远方海面上的景象——在雾气缭绕间,有庞大的舰影正从浓雾中浮现出来,就好像大海本身在向上隆起,塑造出了一个往昔的幽灵。 那“幽灵”的桅杆高耸,旧式的烟囱结构如海兽背上增生的珊瑚,它在缓缓调整朝向,向着海雾舰队的侧翼移动。 如此之近,甚至都不需要牧师的灵性指引。 “目视单位出现!剪影识别,第三方舰船!”观察手高声喊道。 “开火,”安娜莉丝迈步回到自己的舰长席,嗓音如冰山般威仪冰冷,“除了已经在识别列表上的船,出现在这片海面上的一切东西,都是敌人!” 霎时间,火炮嘶吼,雷霆爆鸣! 海雾号上,正处于最佳射击角度的三座主炮塔先后发动了轰击,早已蓄势待发的重型破甲弹在雷鸣中飞出炮膛,在浓雾中化作一道从天而坠的烈火流星,狠狠砸向远方雾中出现的舰影! 而几乎在海雾号发动攻击的同时,那片雾中也传来了接二连三的火炮轰鸣一一那听 上去就仿若遥远的雷霆,在一连串的火光闪烁中,一道道火线划破了雾气,向着海雾号所处的海域急坠而来。 安娜莉丝静静坐在舰长席上,微微眯着眼睛,听着那遥远的轰鸣,计算着炮弹的飞行。 是老式的356毫米主炮,四座三联.....是哪一个老朋友? 曾执行过女王护卫任务的“卢恩公爵”号?还是在风暴中对抗深海子嗣,英勇战沉的“骑士”号?亦或.....勇士”号? 呼啸声如报丧女妖的悲鸣,自天空坠落的雷霆击碎了海面仅存的平静,巨大爆炸激起数十层楼高的水柱,连海面上萦绕的浓雾都在冲击波中被撕得粉碎,化作无数苍白乱流。 从浓雾对面飞来的炮弹没有一枚落在海雾号附近,海雾号的首轮炮击同样如此。 “是骑士’号,注意它的侧舷速射炮,”安娜莉丝睁开了眼睛,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兵耳中,“这个距离已经足够让速射炮发挥威力了——蒸汽核心加压, 拉开距离。 “是!蒸汽核心加压!拉开距离! 海雾号深处的“心脏’发出低沉嘶吼,整艘船开始加速并缓缓转向,而在附近的海面上,大片大片的浮冰亦开始飞快涌现,如同某种活物一般迅速向着四面八方蔓延,构筑着对海雾号有利的战场。 而就在本舰开始机动的同时,安娜莉丝眼角余光突然注意到另一侧的舷窗外又有火光亮起,伴随着一个遥远的阴影。 大副艾登立刻高声喊道:“发现第二艘舰船,无线电无回应,不在识别列表上!” 艾登话音未落,又有一阵低沉的轰鸣声从远方传来。“第三艘舰船!不在识别列表上!” “海乌鸦号传来通讯,他们已经与复数敌人交手!” “寒霜海军传来通讯,城邦近海爆发战斗!” “第一、第二主炮优先对付骑士号,第三主炮和长程副炮应付其他出现在射程内的敌人,”安娜莉丝的声音丝毫没有因为海面上接二连三地出现敌人而有丝毫变化,她只是仍旧平静地注视着浓雾深处那个还在不断开炮、顶着浮冰不断朝这边靠近的舰影,“不必在意敌人还有多少——海面上出现的所有陌生东西,都是敌人,这只是个开始。” 大副艾登也高声开口:“听船长的,海上出现什么就打什么,这些老家伙哪怕活过来了,也不是海雾舰队的对手,继续开炮!” 伴随着来自舰桥的命令,海雾号所有的主炮和副炮都开始了一轮轮齐射,灼热的火光一次次点燃这片晦暗混沌的浓雾。 而在火炮轰鸣中,更多的不受识别的舰船开始不断出现在这片广阔的海面上! 正如安娜莉丝说的那样,这只是个开始。 镜像寒霜正在上浮,现实的边境正在雾中模糊,曾经沉没在这片大海中的东西,正以复制品的形式大规模进入现实中! 而接下来所有出现在这片大海上的东西,都是敌人! “大闹一场!”艾登那破锣般的大嗓门在舰桥.上聒噪,这光头壮汉脸上带着一丝近乎狰狞的笑容,显然他已很久不曾有这样酣畅淋漓的战斗,“把这五十年的邪火都发泄出来吧,兄弟们,给海军那帮娘娘腔开开眼!让他们看看海雾舰队..... 突然间,这大副聒噪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就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猛然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某个方向——而下一秒,安娜莉丝便知道了他为何会有这番反应。 又一道舰影无比突兀地出现在附近的浓雾中,而后以近乎风驰电掣般的速度直接横冲进了这片战场,那舰影却不同于目前出现的任何一一种敌人,不同于安娜莉丝认知中的任何一艘有名舰船! 那是一道凝实的黑雾,一片有形的阴影,一团朦胧呈现出舰船模样的虚无之物!它就像某种诡异的、从镜子里逆向倒影出来的影子般冲破了浓雾,呼啸着直冲过来,而比起这“暗影之船”诡异的形态,更让海雾号的船员们瞬间噤若寒蝉的却是那舰影倒影在海面中的“影子”。 那赫然是另一艘船,一艘萦绕着幽绿火光的,在海雾舰队全员眼中比幻影还要诡异可怖的“幽灵船”! 这以海面为镜的“双生舰船”就这样突兀地跑了出来,呼啸着冲过海面,一艘在海面上冒着滚滚黑烟,一艘在海面下冒着幽幽绿火,它几乎擦着海雾号的侧面疾驰而过,眨眼间便已经到了战场的另一头。 安娜莉丝敢对自己的两个母亲发誓,她这辈子都没见过飚速这么离谱的大型舰船! 第四百零九章 双生 炮火轰鸣中,一艘诡异的双生幽灵船就这么横插入了进来,又在交战双方的眼皮子底下轰然冲过了战场,别说海雾号上了,安娜莉丝甚至觉得就连浓雾深处那些 “赝品”战舰都跟着愣了好几秒钟。 随后,她便听到艾登的声音从旁传来: “船……船长,刚才跑过去那个好像也是雾里面出来的,咱们……打吗?” 舰桥上,一双双眼睛全都转向了他们的船长,因为船长前一刻说过的话这时候还停留在所有人心中: 开战之后,这片海域中新出现的所有东西,都是敌人。 “……打个锤子!”几秒钟令人尴尬难涯的静默之后,安娜莉丝终于瞪起眼睛喝道, “追得上吗?!而且你们没看到那艘船在海中的影子?” 艾登顿时缩了缩脖子,光溜溜的脑袋上划过一道反光,他犹豫着开口: “我看到了,那影子……好像缠绕着灵火。” 大副话音刚落,一阵低沉的轰鸣声便从海雾号船体深处传来,同时甲板上空的汽笛也突然呜响——这艘被超凡力量改造过的、昔日的失乡舰队 主力战舰仿佛在是自发作出回应,肯定着大副的判断。 “船也有感应了,”艾登抬头四下看了一眼,表情复杂地看向安娜莉丝, “船长,您说刚才那艘船是什么来历?” “……或许是母亲的安排,”安娜莉丝表情严肃,沉声说道, “不要深究,继续作战。另外通知包括寒霜海军在内的所有友军,不要阻拦那艘诡异的…… 算了,估计那个速度……” 她话刚说到一半,旁边监听无线电的水兵便突然收到了什么消息,紧接着站了起来高声汇报: “船长!寒霜海军‘海枭,号传来联络,说刚才有一艘速度奇快、模样诡异的幽灵船突然从他们眼前冲了过去,直奔寒霜本岛,他们询问那是不是我们的船。” 安娜莉丝用力捏了捏眉心,片刻后才摆摆手: “不能跟他们提失乡号的事情。就说是友军吧,别的不做解释。等战局稍稳之后,我再去向‘她’确认情况。” “是,船长!” 火炮轰鸣,雾中的火光与爆炸并没有因这片刻的插曲而有稍许平静,在远处冲天而起的巨大水柱间,安娜莉丝若有所思的目光穿透了交战区的浓雾,静静注视着刚才那艘怪船离去的方向。 “我觉得咱们刚才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 劳伦斯从舷窗旁边匆匆跑回到自己的桌子前,对着桌上摆放的一面小镜子大声说道,紧接着又不安地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看到舷窗外的海域昏暗朦胧,仿佛有无数影影绰绰的虚幻事物正漂浮在海面上,一时竟无法让人分清哪里是真实,哪里是幻影。 而白橡木号自己,正以惊人的速度从那些幻影间穿行。 镜子中涌动起一片黑雾,穿着船长制服的女冒险家出现在雾气中。 “我们没撞上,”玛莎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 “我们只是差一点撞上。” “差点撞上也已经很惊悚了!”劳伦斯随手拿起了那面小镜子,一边走向窗户一边飞快地说道, “刚才没有参照物的时候我还没发现——咱们现在到底是什么速度?!” “非常快,非常非常快——无形无质的幻影,可以如风一般穿越海浪,”玛莎微笑着,透过镜子看着劳伦斯的眼睛, “你还记得你很多年前对我说过的话吗?你说你要将白橡木号和黑橡木号改造成最优秀的先锋探索船,然后与我一起,像风一样掠过大海……我的爱人,我们现在起码七到八级。” “我那是个比喻!一个比喻!”劳伦斯眼神中带着一丝惊恐,因为就在这么开口的时候,他便眼睁睁看着又一个庞大的幻影几乎是擦着眼前的舷窗掠向后方,那幻影舰桥高耸,船身侧面的炮塔正遥遥指向远方,它正在另一个维度与敌人激战,而白橡木-黑橡木号仿佛是直接从它的主炮炮口前冲了过去。 片刻之后,劳伦斯抬手敲敲额头,叹了口气: “算了,你能保证安全就行,外面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我们正在穿越战区海域。”玛莎语气温和而平静。 “战区?交战的是谁?” 镜子中的玛莎转了转头,似乎是正在观察她那一侧的情况,片刻后转回视线: “现实世界的寒霜海军,还有那支大名鼎鼎的海雾舰队,而他们的对手则是从镜像中上浮到现实世界的赝品们。” 劳伦斯心中一沉,表情变得凝重: “……最后的时刻到了?” “看样子是到了,”玛莎轻声说道: “镜像正在与现实世界重合,最后的‘反相’过程已经开始。” “为什么这么快?你不是说这个过程没那么早吗?” “我只能做笼统的推测,劳伦斯一一在脱离赝品行列之后,我和这个镜像世界之间的联系已经在飞快减弱,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显然有人有意识加快了镜像反相的进程……” 劳伦斯一时间没有开口,只是看着窗外,看着那片朦胧混沌的海域以及那些不断掠过的虚无幻影,过了几秒钟才突然问道: “我们现在仍然在镜像海域中航行?” “是的,我们仍然被困在这个镜像世界里,”玛莎点了点头, “但镜像与现实世界间的阻隔正在模糊——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反相真的完成,会发生什么?”劳伦斯问道。 “一座城邦变成古神降临的温床,你说会发生什么?”玛莎表情平静地反问道。 劳伦斯下意识地按着太阳穴。 “……该死,我们离寒霜还有多远?” “我们就要到了,”玛莎在镜子中抬起手,指向窗外, “我这边已经可以看到港口区域的灯光,数不清的舰船正在周边海域集结,过去半个世纪的沉船,无数的复制品——但它们对黑橡木号视若无睹,至少暂时是这样。” 劳伦斯神色严肃地点了点头,他拿上那面用于和玛莎对话的镜子,推开门离开自己的船长室,一边走向舰桥方向一边沉声问道: “等抵达寒霜之后,你需要我怎么做?” “找到他们的巢穴——那股用于制造并维持这个镜像世界的力量就在寒霜深处,我能感觉到它的大概方位,”玛莎脸上始终挂着的微笑转成严肃,她看着劳伦斯的眼睛,语气格外认真, “而一旦你开始寻找它,盘踞在城邦周围的赝品们应该也会立刻反应过来,我会想办法拖住它们。” “……仅凭黑橡木和白橡木两艘船,能对付得了?你刚才说了,有数不清的舰船正在集结……” “我们是失乡舰队的一员,劳伦斯,”玛莎嘴角又有了一丝笑容, “而且,参与这场战斗的又不只有我们。” 劳伦斯迅速反应过来,若有所思地看向走廊窗外。 那些影影绰绰的庞大舰影正在远方的海面上战斗,随着时间的推移,镜像与现实之间的界限正在进一步模糊,很快,包括镜像寒霜和现实寒霜在内,这整片海域都将燃烧起来。 “我明白了,”劳伦斯点点头,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继续快步向舰桥方向走去, “不过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带队进入寒霜倒是可以,可我们该怎么对付城邦深处的那个……玩意儿?如果那真如你所言,是古神或古神的一部分,那寻常武器可能对付不了。” 舰桥到了。 劳伦斯定了定神,上前推开那扇门。 他的大副,二副,船上的牧师,他的船员们,都在这里等着他。 还有那个看起来奇奇怪怪的异常077-水手——这干尸不知从哪找了一顶白橡木号上的船员帽戴在头顶,此刻也像模像样地坐在某把椅子上,正好奇且专注地研究着其他船员们的工作。 劳伦斯走向他们,船员们纷纷起身向他致敬。 玛莎的声音则从镜子中传来: “你会有帮手的。” 劳伦斯回应着船员们的致意,这时候一听,顿时惊讶地看着镜子中的玛莎: “帮手?” “是的,帮手——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他们都在这镜像世界的深处战斗尝试冲破通往城邦最深处的那扇大门,但始终没能成功,你去找到他们,不需要说明来意,他们自然会成为你的助力……大概。” “大概?!” “因为我也不确定他们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不确定他们到底能不能与人交流——劳伦斯,你知道的,我虽然在这里徘徊了很多年,却并没多少自由。” “好吧,我明白了,帮手,”劳伦斯叹了口气,接着语气中便不免带上好奇, “我还以为这里只有我们在跟周围的‘赝品,对着干,没想到竟然还有其他人,他们到底是谁?” “他们自称……女王卫队。” 第四百一十章 雾慌慌 开关按下的咔哒声在密室中不断响起,金属簧片在接通和断开时发出有节奏的嗡鸣,看不见的信号被送至屋顶,并由伪装成风向标的天线送出,而来自海雾舰队的消息则又被送入这密室,转化为继电器咔哒咔哒的响动,以及纸带上一系列有规律的圆孔。 尼莫戴着耳机坐在桌前,一边监听着耳机中的动静一边略有烦躁地用手指敲打着桌面,一名穿着服务员制服的年轻姑娘则在他旁边拿起了刚刚从打孔机中吐出来的纸带,辩读着上面的圆孔。 过了一会,尼莫拽掉头上的耳机,向后靠在椅子上,一边捏着眉心一边长长地呼了口气。 “安娜莉丝船长已经开始和雾中出现的诡异舰队交手,寒霜海军那边的战况暂时不明,但情况似乎不太好,”拿着纸带的年轻姑娘压低声音,用有些紧张的语气说道, “城里却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浓雾阻断了民间的消息渠道,海岸区的居民即便听到炮声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城邦当局现在必须维持市区范围的秩序——大面积恐慌可帮不上海军的忙,”提莫捏着眉心, “外面街道上的情况怎么样?店里呢?” “治安官部队已经全城戒严,街上现在十分安静,但刚才从很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枪声,有两台蒸汽步行机从橡木街路口经过,匆匆忙忙往北边去了,”年轻姑娘答道, “店里现在情况还好,我们用于照明的燃料充足,不过…… “不过?” “被浓雾困在这里的客人有十几个,现在街上已经封锁,庇护所也已经满员,他们没地方可去,时间长了,这些人中难免会积累恐慌。” “……那也不能把他们赶到大街上,酒馆现在就是他们的临时庇护所,而且真要把人赶出去,绝对会引来治安官和教会的人,”尼莫摇了摇头, “会我上去看看情况。” 这位海雾舰队线人话音刚落,房间角落便突然传来了一阵含混的咕哝: “再冲一次,再冲一次……他们打进来了……援军也来了……” 尼莫顿时皱了皱眉,起身看向声音传来的位置。 那里安置着一张床铺,一个衣衫遛遢的老人正浑浑噩噩地躺在上面,老人的腰背佝偻,怀中则抱着一个不知道从哪拿来的大扳手,看上去似乎躺的很不安稳。 “老鬼,老鬼,”尼莫走过去,拍了拍老人的肩膀, “你做噩梦了?” 抱着大扳手的老人浑浑噩噩中睁开了眼睛,迟钝了好几秒才开口: “你是谁?” “我是尼莫,”尼莫·威尔金斯神色有些复杂, “你梦到什么了?” “尼莫……哦哦,尼莫,我记起来了,你是女王卫队的新人……你好,我是第二水路的管道工程师·····…梦?我没做梦,我打了个盹,就打了个盹……现在什么时候了?我是不是该去巡视动力管道了?” “现在已经下午了,”尼莫摇了摇头, “别想动力管道的事儿了,我们暂时从那地方撤出来了,现在到处都不安全,我们要留在据点这边等待指示这是安娜莉丝将军的命令。” “安娜莉丝将军……”老鬼眼神恍惚了一下,突然间好像又清醒过来,立刻从床上起身, “是!工程师威尔逊收到命令!在据点待命!” 尼莫神色有些复杂,但还是慢慢站直了身体,向老人回以军礼,随后转过身,对那位身穿店员制服的年轻姑娘点了点头: “你留在这里照看老鬼,我去上面确认情况。” 吩咐完之后,他便离开了密室,通过暗道返回位于地表的酒馆。 “金笛”酒馆内,一种压抑紧张的气氛充盈着大厅,因浓雾而被困店中的客人,留守酒馆值班的店员和服务生,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着橱窗外面的情况——而目之所及的地方,能看到的唯有浓雾,以及在浓雾中影影绰绰的街道。 全城的瓦斯灯都已经提前点亮,人造的灯火勉强驱散了这诡异浓雾带来的昏暗,然而它们尚不足以让这个混沌的世界重新清晰,那些昏黄的光团就像无根浮萍般漂浮在雾气中,看上去就如同一排排漂浮在街道上方的眼睛。 尼莫从后厨的门中出来,来到柜台旁。 “情况怎样?”他对守在柜台后的店员低声问道。 “大家都很紧张,现在和周边街区的交通和通讯全都断了,没有人知道其他地方是什么情况,”店员低声说道, “但好在没有人因为压力过大就往外跑——没有人愿意在这时候跑进那雾中。” 尼莫轻轻点了点头: “如果真有这样的蠢货出现,不要拦,让他们走——但一旦他们踏出这扇门,哪怕只在雾里待了一秒钟,也绝对不能让它们回来。从现在开始,这里许出不许进,从大雾中走来的一切,都默认是邪祟之物。” 年轻店员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用力点头: “是,店长。” 而就在这时,一阵怪异的嗡嗡声突然从街道上传来,打断了尼莫和手下之间的交谈。 那听上去像是什么设备启动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重型机器在街道上移动的声响。 店里的人一时间有些骚乱,有人紧张地来到窗前,看着外面街道上的动静,有人看到雾中出现了一些移动的红色灯光,便低声惊呼起来: “蒸汽步行机·……又有步行机出现了!” 尼莫也向窗前走去,而他刚走到一半,便听到那怪异的嗡嗡声突然尖锐起来,紧接着,便有略显失真的大喇叭声从窗外响起——那是蒸汽步行机上携带的广播装置在喊话。 “滋滋……敬告广大市民……执政官与教会负责人正在恢复城邦秩序……寒霜正被不明异象影响,我们正……特别提醒,请居民留在家中或安全的庇护设施内,同时为安全起见,尽可能远离身边一切可产生镜面的事物,包括且不限于镜子、水面及光滑的金属…… “再次强调,请远离您身边一切可能产生镜面的事物,是一切。 “另外,如发现身边的人举止怪异,请立刻躲藏至安全的独立空间内,并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向庇护设施的负责人或最近的守卫者、治安官求助,不要贸然向任何您感觉可疑的人发动攻击,请优先确保自身安全、隔离。 “如您感觉自身状态有异,也请立即躲藏至安全的独立空间内,并尽可能避免和其他人交谈…… “以上是来自执政官温斯顿阁下以及超凡领域专家顾问的提醒。 “敬告广大市民……” 广播声在渐渐远去,与蒸汽步行机的红色警示灯一同渐渐融入那片浓雾。 尼莫抬起头,所看到的是周围一双双深陷紧张的眼睛。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 “去取布来!”他对店员和服务生们喊道, “把所有玻璃柜台和镜子都罩住!” 大家也都纷纷反应过来,尽管紧张仍在,可城邦的居民显然都具备基础的、在超凡灾害下自救的常识和心理素质,店员们迅速取来了在打烊之后用于防尘的罩布,留在店里的客人们则纷纷上前帮忙,以飞快的速度将视线范围内一切可能产生镜面的东西罩住。 而类似的情况,正在整个寒霜城邦每一处角落上演。 雾的恐怖正笼罩这座城邦。 在大雾弥漫中,阿加莎已返回大教堂。 她在大圣堂旁边的休息室里见到了刚刚忙完的伊凡主教。 这位主教走出了他平日里休息的那副 “灵棺”,并在浑身的绷带外面套上了作为大主教的袍服,而在阿加莎的记忆中,她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见到伊凡主教的这副打扮了。 “连我这具尸体都不得不爬起来干活了,”身穿袍服的伊凡主教坐在椅子上,对刚走进房间的阿加莎摊开双手, “太久没有在棺材外面活动,我感觉自己已经累散架了。” “如果你还有身体可以‘散架’的话,”阿加莎随口说道, “现在情况怎么样?” “情况,每一个人都在问情况怎么样——糟的不能再糟了,”伊凡主教嘶哑低沉的嗓音从绷带下面传出, “赝品正在进攻城市,之前潜伏的怪物也开始冒头,就在刚才,有数座墓园遭遇袭击,那些临时停放死人的地方似乎被敌人当成了进入现实世界的‘通道’,市政厅那边也传来消息,下城区数个街道传来枪声,而在海上,我们的舰队已经跟海里冒出来的玩意儿大打出手。 “全面进攻开始了,但比起敌人的全面进攻,更糟糕的是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场灾难或者说阴谋的全貌,那些躲藏在暗处的异端……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他们又藏在什么地方?” 伊凡主教说着,慢慢抬起头,看着阿加莎的眼睛。 “你在地下发现了什么?从你的眼神,我猜你一定是看到了什么东西。” “我没有找到那些异端藏身的巢穴,但我找到了……更令人不安的线索。” 阿加莎轻轻吸了口气,片刻停顿之后慢慢说道—— “我们的沸金矿井,似乎在几十年前,甚至更久以前,就已经枯竭了。” 第四百一十一章 追踪 三优小说 房间中一时间陷入了安静。 这安静持续了足足十几秒钟,阿加莎才听到伊凡主教低沉沙哑的声音从绷带下面传来: “啊哦——” “……你的反应,有点出人意料。” “因为你的情报太出人意料了,”伊凡主教好像终于缓过神来,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语气变得格外严肃, “你说寒霜城邦的沸金矿脉几十年前就已经枯竭了?这就是你在下面发现的真相? “是的,第二水路最深处有一道门,可能是第一代市政厅封锁的,门背后是一条早已枯竭的矿道——从位置判断,它应该是在矿井底部的富集区,也是理论上最后才会开采到的区域……” 阿加莎没有隐瞒,把自己在地下的发现尽数道出,而在这个过程中,伊凡主教的眼神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凝重。 过了一会,阿加莎说完了自己在下面的发现,但又带着些许犹豫补充道: “……那只是一条矿道,矿山里面有数不清的矿道,即便那是富集区的最深处,也不能由此判断整个矿井已经枯竭,所以我的结论有很大一部分是基于猜想……我知道,这个猜想过于疯狂了。” “……是啊,过于疯狂的猜想,”伊凡主教慢慢开口, “毕竟如果依你所言,沸金矿井早已枯竭——那我们过去这半个世纪里不断从矿山里运出来的又是什么?寒霜城邦这么些年输送到其他城市的沸金触媒又是什么?” 阿加莎没有说话,她知道伊凡主教所言的问题根本无从回避,也无法回答。 寒霜城邦向来出产最优质的沸金原矿和成品触媒棒,过去五十年中,仅寒霜一城的沸金产量就几乎相当于整个冷冽海其余城邦的总和——矿山中的沸金源源不绝,掘进机械昼夜不停地吞吐着财富,熔炼工厂出产的触媒被输送至整个世界,使用那些触媒的船只遍布无垠海。 而在整整半个世纪里,没有任何一例沸金订单出过问题。 如果矿脉真的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枯竭了,那且不说寒霜矿山的问题——无垠海上那么多船,它们的蒸汽核心里烧的是什么?幻影吗? 过了许久,守门人只能轻声感叹一句: “……若那也是污染造物,那我们这个世界可真荒诞到了可怕的程度。” “我们这个世界一向荒诞,但或许……你这次真的找到了关键的线索”,伊凡主教却摇摇头, “我们不要去管那个猜想是不是疯狂,从理智的角度,几十年前便枯竭的矿脉和如今仍然在稳定产出的矿井之间的矛盾,很有可能就与现在城邦中的异状有关。” “……但根据之前掌握的线索,现在的异状应该是那些湮灭教徒引发的,”阿加莎提醒道, “他们跟矿井有什么关系?” “他们不一定跟矿井有关系——他们或许只是借助并引爆了这个危机,”伊凡主教飞快地思考着,几十年人生积累的经验,尤其是跟邪教徒打交道的经验,此刻正在帮助他完善这个拼图, “那些异端不可能在城邦里布局几十年还没被人发现,更何况矿脉的枯竭可能追溯到女王时代,那个时代寒霜对异端的打击力度远盛今日,没有哪个邪教徒能逃过寒霜女王的眼睛……” 说到这,这位老主教停顿了一下,突然又问道: “你刚才说,温斯顿执政官对第二水路深处的那扇门一无所知?” 阿加莎点了点头: “他是这么说的。” “……我不太相信他的说法,”伊凡主教迟疑着摇了摇头, “初代市政厅那时候的局势确实混乱了一点,但最初几届执政官和政务团队之间的交接不该出现这么大纰漏,尤其是这么关键且敏感的秘密……” “你的意思是,温斯顿执政官对我有所隐瞒?”阿加莎皱起眉,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知道,可能是为了维持市政厅的权威,可能是这个秘密背后有更大的牵扯,甚至可能是因为他已经被什么东西控制,都说不准,”伊凡主教说着,目光却突然落在阿加莎身上, “我更惊讶的是,你竟然没有在这方面产生怀疑——你以往不会有这种疏忽。” 阿加莎愣住了。 在这片刻的呆愣中,她却回忆起了从第二水路返回时所经历的那一幕——那水潭中的倒影,那倒影中走向相反方向的 “另一个自己”。 “阿加莎,你怎么了?”伊凡主教的声音将她从走神中唤醒。 阿加莎眨眨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你确认没问题?”伊凡主教语气中显然有着怀疑, “你这两天不止一次走神,而且……” “我很好,一直很好,”阿加莎却打断了老主教的话,不知为何,在短暂的恍惚之后,她此刻的语气却轻松起来,她轻轻呼了口气,从椅子上起身, “只是突然想明白一些事情——我该出发了。” 伊凡主教站了起来: “……你要前往矿山?” “海军在阻挡敌人,治安官和守卫者们在控制局势,他们争取来了时间,我还有机会搞明白这一切背后的源头,该出发了。” 阿加莎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仿佛是为了强调般又说道: “时间有限,我不能在这里休息太久。” “好,那就出发吧,”伊凡主教轻轻点了点头, “希望你能顺利查明真相,平安返回。” “我会查明真相的。” 浓雾中,时不时有遥远的枪声响起,中间偶尔夹杂着来自治安官部队或守卫者部队的警告广播,以及某些设施自动拉响的警笛声音。 城邦已在雾中模糊,而雾中弥漫着无形的恐怖。 “相比较而言,我更乐意去对付成百上千全副武装的邪教徒,或者在一座熊熊燃烧的城市中再冲杀几个来回。” 凡娜随手散去由寒冰凝结的巨剑,皱眉看着眼前的地面说道。 在有限的视野中,目之所及的地面遍布着纵横交错的可怖裂痕,而大量污浊的黑色泥浆则在那些裂痕间缓缓流淌、蠕动,并迅速陷入凝固,其中一些泥浆甚至还勉强保留着人形的轮廓,却又在关键的肢体上呈现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扭曲模样。 “太恶心了。”凡娜又嘀咕道。 “说真的,你真的乐意在一座燃烧的城市中再打一场?” 莫里斯的声音从旁传来,这位老学者拎着手杖,看了一眼面前支离破碎的 “战场”,随口对凡娜说道。 “……好吧,不想,”凡娜耸耸肩, “不管是浓雾弥漫的赝品城邦,还是黑太阳降临的燃烧之城,都好不到哪去。” 说话间,浓雾流动,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从迷雾间浮现在凡娜身后,这身影的头颅肿胀畸形,硕大的独眼在雾中剧烈颤抖,下一秒,这怪物便向凡娜扑去。 凡娜却没有回头,只是用力踩踏了一下地面——无形的冲击波瞬息扩散,那畸形扭曲之物只向前迈出一步,便直接被震碎了下半身,跌落在地之后迅速化作泥浆。 而在她有意识的控制下,近在咫尺的莫里斯丝毫没有受到冲击波的影响一—这位老学者只是扶了扶自己的单片眼镜,镇定地环视着四周雾气弥漫的街道。 下一秒,他突然看向某个位置,眼底浮现出一抹银光: “迈卡菲尼猜想及证明。” 下一秒,连续不断的、如同西瓜被踩爆般的低沉爆鸣便从雾中传来,隐约可见有几个身影从那雾中浮现,头颅如烟花般爆炸。 “好消息是,这些劣质的赝品模仿了一定程度的思考能力,而它们背后的控制者更需要有头脑才行,”莫里斯收回视线,眼中银光渐渐减弱, “我一开始还担心它们都是混沌的空壳,那样的话知识的力量对它们就不怎么管用了。” 凡娜表情有些怪异地看着那些头颅爆炸的怪物在远方渐渐化作泥浆,回头看了莫里斯一眼: “当年您教我的时候可没说过‘知识的力量’原来这么好用。” “那时候我便判断出你不适合这条路。”莫里斯随口说道。 凡娜: “……” 审判官小姐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嘲讽,但在回忆了一下当年的考试成绩之后,她决定继续维持谦逊的态度。 “周围还有吗?” 她维持着警戒,低声问道。 “暂时没有了。”莫里斯摇了摇头。 他时刻感知着周围的情况——当那些怪物从雾中出现的时候,它们混乱的思维会首先出现在他的感知中,迷雾可以阻挡人的视线,但思维的光辉在他眼中如暗夜明灯般醒目。 绝少有人能主动控制住自己的思考,因此在 “侦测智慧生物”这个领域,没有人能比得过智慧之神的圣徒。 “暂时没有就好,虽然很快就会有新的冒出来,”凡娜呼了口气,稍微活动着手脚, “您有没有觉得……这个方向上的赝品怪胎数量很多,而且进攻性明显比其他地方的强?” “你也感觉到了?”莫里斯扬起眉毛, “那看来我的判断没错。 “您是说·……” “那些从雾中出现的‘赝品,并不都是盲目行动的,它们中的一部分,背后有人控制。” 第四百一十二章 学术交流 自离开山顶之后,凡娜与莫里斯便一直在这片迷雾中与那些不断冒出来的 “赝品”战斗——他们已不记得路上消灭了多少由原素形成的怪物,但有一点很明显,不管消灭多少,这些怪物总会迅速从迷雾中得到补充。 单纯消灭这些复制品是没用的。 莫里斯注视着这片浓雾,时不时有微弱的银光在他眼底流动,他追踪着那些偶然出现在雾中的思维闪光,尝试从中确定那些怪物背后的控制者在什么地方。 过了一会,他突然抬头看向某个方向: “往这边。” 凡娜立刻伸手在空气中一抓,从无处不在的雾气中凝结出了一柄新的巨剑,迈步走在莫里斯前面。 他们在迷雾中穿行,穿过已经空旷无人的街道,依靠周围昏黄的路灯勉强确定着附近建筑物的方位,耳旁时不时会传来遥远的声音——有时候是城邦卫队和怪物交战的声音,有时候是诡异的呼啸与嘶吼,有时候甚至会传来仿佛近在咫尺的求救声。 但那些传来求救声的位置,永远只有涌动的黑色泥浆。 雾在流动,雾气中的建筑物轮廓也仿佛跟着流动起来,那些朦胧模糊的轮廓好像活了过来一样,雾中高塔变成了血肉的巨人,屋顶蔓延出巨大的触腕与眼柄,就连两旁的路灯也渐渐开始摇晃,黑沉沉的灯柱像柔软的植物一样弯曲下来,则灯光变成一团团浑浊的黄色眼睛。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轻柔的祷告声突然从前方传来,打断了莫里斯的思绪,也令他眼前的景物迅速恢复原状。 凡娜在轻声祝祷,层层叠叠的、仿佛水波一般的辉光以她为中心向外扩散着,扰动着浓雾。 “要小心,雾中有什么东西可以千扰人的理智,”结束一段祷文之后,凡娜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们在这片雾里待的时间太长了。” “其实影响不大,”莫里斯随口说道, “偶尔遇上一些幻觉幻听对我而言是常态,我已经习惯了。” “·……我下次跟海蒂通信的时候应该跟她聊聊您的健康态度。” 莫里斯顿时嘴角抖了一下,就想开口说点什么,但就在此时,一股流动的雾气突然从旁飘来,他只觉得视野恍惚了一下,紧接着眼前便失去了凡娜的踪影。 老学者立刻停下脚步,一边警惕四周一边出声呼唤: “凡娜?” 雾在静静流淌,这里没有任何人回应他的呼叫。 莫里斯的神经一点点紧绷起来,同时飞快地环视周围。 不知何时,四周已经只剩下苍白无边的雾,雾气中原本还能勉强看清的建筑物已经不见踪影,甚至连那些昏黄的路灯也尽数消失在视野中,而在这片苍白混沌深处,他突然看到了一些事物。 那是庞大的阴影,像是无比巨大的高塔,但仔细看去却又能看到那东西在微微摇晃、蠕动,它似乎是某种庞大海怪的触腕,正从天空探向大地,舔舐着大地上的事物——莫里斯不自觉地被那巨大触腕朦胧的轮廓所吸引,他盯着它,感觉仿佛能从它那庞然恐怖的阴影中汲取到真理与奥秘 下一秒,莫里斯皱了皱眉,摇摇头。 这玩意儿没有真理,这只是某种蛊惑人心的幻象。 “嗯?” 雾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似乎是某人正感到意外,莫里斯瞬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看到远方那庞大的幻象消失了,而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正从雾中走出。 “你竟然没有受到影响——真令人意外。”那个高高瘦瘦的人影变得凝实,赫然是一名身穿暗蓝色外套、手中拿着一本黑皮大书的中年男性,而在这中年男子身后,一条漆黑的锁链从他的颈骨延伸至半空,锁链尽头凭空漂浮着一只如同烟尘般涨缩不定的水母状生物。 莫里斯没有吭声,只是注视着那个与 “烟尘水母”共生的湮灭教徒,全神贯注地警惕着对方的一切动静。 “不要这么紧张,老人家,我其实不介意与你聊聊,反正最终的降临之日已经到来,我现在有很多时间,”那中年男子却笑了起来,语气竟意外平和, “我真的很好奇,你在目睹主的姿态之后为什么没有受到影响——你能看到那些幻象,这说明你的灵视确实是足够的,但你……竟然没疯?” “抱歉,我的精神一向健康,还不至于因为一些蛊惑人心的幻象就陷入混乱,”莫里斯沉着开口,同时在心中默默念诵着智慧之神拉赫姆的名, “你把我的同伴带到了什么地方?” “还是先别担心别人了,老人家,你现在……” 那邪教徒的话刚说到一半,莫里斯便突然眼神一凝,抬手指向对面: “罗蒙索夫不等式组!” 庞大的知识被压缩成话语,海量的信息轰然灌入目标的思维进程,那邪教徒的身影瞬间摇晃了一下,仿佛很痛苦地低下了头颅。 但就在莫里斯准备释放第二次思维轰击的瞬间,一股强烈的警惕感却突然在他心底响起,他猛然闭上了嘴巴,同时用尽全力遏止住自己的思维——而几乎同一时间,他看到那邪教徒突然抬起头,眼底带着一丝嘲讽。 思维轰击发生反冲,莫里斯瞬间感觉一阵眩晕——幸好他及时反应,这眩晕并不严重。 “真遗憾,”那邪教徒摊开手,嘲弄地看着身体摇晃的老学者, “我好像不太怕这个……” “轰!” 邪教徒话音未落,他身后漂浮的烟尘水母已经开始剧烈收缩,下一秒,伴随着那水母的猛然膨胀,这邪教徒面前随之出现一团巨大的黑色火球——火球在空气中呼啸爆鸣,下一秒便狠狠砸在莫里斯所站的位置上! 黑色烟尘弥漫,连周围的浓雾都发生了剧烈的震颤,湮灭教徒看着那尚未消散的烟雾,遗憾地摇了摇头: “那么多的‘躯壳,被思维冲击消灭,你以为我会毫无准备地露面?可惜了,知识并不等于智慧。” “当啷——咔擦!” 什么东西掉落在地的声响突传来,打断了这邪教徒的自言自语,他瞬间瞪大了眼睛,以魔咒呼唤出狂风的力量吹散那片黑色烟雾——一个已经碎裂的三棱镜出现在他眼前。 那三棱镜断裂的表面依稀还残留着莫里斯的一幕幻影。 “三棱镜?《光学的欺骗》?! “ 这教徒猛然间反应过来,下一秒便看向了附近的某个方向,而近乎同一时间,在那原本空无一物的空地上已经浮现出莫里斯的身影。 那身影向他抬起了右手,以缓慢且清晰的语调,逐字开口: “迈卡菲尼猜想及证明。” 然而这一次,那与烟尘水母共生的邪教徒却连身体的晃动都没有,他再无掩饰,直接伸手抓住自己脖子后面漂浮的锁链,一边汲取着幽邃恶魔的力量一边死死盯着不远处的老学者: “真抱歉,其实我毕业于摩柯城邦中央大学数学系……” “咔哒”。 枪机移动的清脆响声突然传入耳中,莫里斯的另一个身影直接出现在这邪教徒身后,一柄左轮手枪直接抵住了后者的后脑勺。 “砰!” 一声枪响之后,脑洞大开的尸体应声倒下,与之共生的幽邃恶魔随之呼啸着飞快消散。 “你不早说你大学毕业。” 老学者吹了吹枪口,一边收起手枪一边摇着头,而在他对面,那另一个 “莫里斯”的身影正如朝露般消散,幻影消失之处,一个小小的水晶三棱镜跌落在地,摔成碎片。 莫里斯有些肉疼地看了那碎裂的三棱镜一眼,低头鄙夷地用手杖戳了戳邪教徒的尸体。 “浪费了我两个棱镜——还有你的大学文凭。” 说话间,周围的雾突然再度开始流动,雾中的景色亦飞快变化,一度消失的建筑物轮廓和灯光再次出现在莫里斯视野中,紧接着,他便看到凡娜从旁边飞快地跑了过来。 “您没事吧?!”不等跑近,凡娜便紧张地开口, “您刚才突然消失……” “我还以为是你消失了,”莫里斯摆摆手, “看样子只是某种临时幻境……等一下。” 他突然想起什么,而在他开口的同时,凡娜也猛然在几米外停下了脚步。 “先确认是不是真的。”两人异口同声。 随后他们对视了一眼,又异口同声: “失乡号!” “看来是真的,”确认两人身上都没有出现异状之后,莫里斯点了点头, “谨慎一点没坏处。” 凡娜则第一时间发现了倒在地上的邪教徒尸体,眼神微微变化: “这是您解决掉的?” “遇上一个学历高的,”莫里斯点点头, “进行了一番学术交流,幸好我有更好的解题思路。” 凡娜: “……?” 第四百一十三章 下一段记录 虽然跟莫里斯是多年的老相识,但其实一直以来在凡娜眼中的莫里斯都只是一位温和儒雅的学者罢了——还在普兰德城邦的时候,这位老先生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学校课堂,剩下的时间则要么泡在图书馆里,要么被某些学校拉去做演讲。 凡娜没多少机会了解这位长辈在超凡领域的 “过人之处”。 但自从上了失乡号,她终于开始见到莫里斯的另一面,并意识到那些追随智慧之神拉赫姆的、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学者们到底是凭借什么来完成他们的工作的—— 那是在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工作之一:追寻知识。 但仔细想想这也正常,学者们是应该有独到且强大的力量,毕竟这个世界上追着知识跑的存在众多,从幽邃恶魔到灵界幻影什么都有,但最后绝大部分知识都让凡人追上了,凭的是什么?凭的就是凡人学者们强而有力的学术水平 凡娜揉了揉脑门,使劲控制住脑袋里的胡思乱想,随口嘀咕了一句: “原来您这么厉害……早知道我当年也认真上课,或许……” “不行,差太多分了,”莫里斯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还是认真锻炼比较适合你。” 凡娜顿时有些尴尬: “我至少也顺利从城邦大学毕业了………” 莫里斯看了她一眼: “体育特长三分之一学分,教会进修三分之一学分。” 凡娜不吭声了,短暂的几秒钟沉默之后,她目光投向周围浓雾,生硬地转移着话题: “您消灭的邪教徒,应该就是那些赝品怪胎的控制者?” “最多是控制者之一,”莫里斯摇了摇头, “听到其他街区传来的动静了吗?现在整个城邦到处都是那种怪物,不知有多少邪教徒已经趁着浓雾进入现实世界……仅凭我们恐怕消灭不干净。” 凡娜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但就在准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却突然注意到了什么,顿时轻轻 “咦”了一声。 她来到那已经死去的湮灭教徒身旁,蹲下来检查着这具尸体的情况,伸出手扯住对方的衣领,随手撕开。 衣服下面的血肉正在融化、蠕动,呈现出被黑色泥浆污染浸润的模样,而随着这具身体本体的死去,那些泥浆蠕动的速度也在肉眼可见地放缓,并渐渐呈现出干涸之状。 “……这也是个赝品!?”凡娜在惊愕中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发现, “这帮邪教徒……连自己人都做成了赝品?!” “不,没这么简单,”莫里斯却皱着眉,他也在仔细检查那邪教徒的尸体,并回忆着刚才战斗中的细节,片刻后缓慢地摇了摇头, “我感知过他的思维波动,和赝品是不一样的——那些赝品在思考过程中存在明显异于人类的断层,哪怕他们可以表现的跟常人无异,也会因为‘原素,本身的不稳定而无法维持稳定意识,但这个邪教徒没有这种问题。” 说着,他又伸手指了指邪教徒胸口那片被黑色泥浆覆盖的血肉。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个部分,你看,他并不是由原素构成的——原素和正常的血肉同时存在,这更像是一种共生,或……自我污染。” 凡娜盯着那个位置看了半天,眉头渐渐皱起: “这帮异端主动用原素污染自己?甚至用原素取代自己的部分血肉·……这有点恶心了,哪怕放在湮灭教徒身上,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变态程度。” 莫里斯的语气倒是还挺淡定: “我觉得和那些把自己改造成幽邃恶魔的湮灭教徒也没多少差别,这帮疯子厌弃尘世间的血肉之躯,他们向来不介意用最疯狂的办法改造自身。” 说着,他的注意力又放在了别的地方。 他看向那邪教徒一直拿在手中的那本黑皮大书。 略作犹豫之后,老学者伸出手,将那本书从邪教徒死死扣住的手指中用力抽了出来。 “小心,”凡娜见状立刻提醒道, “这本书里可能记载着亵渎污秽的内容!现在太阳的力量已经减弱,贸然接触……” “学者总是会翻开全新而神秘的书本,对我们而言,每一次阅读都是挑战和冒险的过程,”莫里斯轻轻摇了摇头, “不必担心,拉赫姆教派针对这种情况下的阅读行为有专门的训练和应对技巧,你只需在旁帮我警戒,以及如果有什么东西被这本书吸引过来,帮我解决掉它。” 凡娜犹豫了一下,表情严肃地点头: “……好。 “ 莫里斯嗯了一声,在心中完成一次快速祷告,随后从怀中取出小瓶草药粉末,将其一半倒在地上并点燃,另一半则洒在眼前的书本上,接着又确认了一下手腕上那串彩色石子手串的状态,这才郑重其事地席地而坐,并将那本书放在腿上。 这书的封面漆黑一片,表面并无任何文字或符号,只能隐隐约约看到有细密的网状纹路印在硬壳封皮上,让人完全无从判断它的来历。 莫里斯翻开书的封面,看向内页中的内容。 一旁的凡娜则移开了视线,尽量避免受到书本影响。 一些凌乱的线条和符号映入了莫里斯的眼帘。 起初,他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那些凌乱的符合与线条不符合他所知的任何一种语言或古文字,但当他尝试着翻开下一页的时候,那些书页上的痕迹突然开始了移动——墨痕变成了有生命的蠕行之物,在纸张构筑的囚笼中飞快穿行,跳跃的字符刺激着老学者的视觉,仅仅几秒钟的时间,他便觉得自己已经开始理解书页中的记述。 那些符号与线条在飞快扭动着,书页中的一切都在他眼前颤抖,而 “知识”则直接映射进了他的脑海! 莫里斯心中一动,提前设置在自己意识海内的防护和应激措施瞬间启动,下一秒,主意识抽离,理智固化,他仿佛瞬间成了一个旁观者,以一个超然而虚幻的视角站到了现实世界的 “自己”身后,冷静而清醒地阅读着正在自己的大脑中浮现的内容。 “……遗落诸王们的会议开了又开,最初的计划便定下了…… “那被遗弃的,他们的血肉会在光里融化……” 只看了两句,莫里斯那虚幻的 “自我投影”便突然皱起眉头。 这是之前船长小姐第一次带队去探索第二水路时,那个名叫 “乌鸦”的年轻线人带回来的纸条上书写的东西!是那段语焉不详,来路不明,疑似某种古老记录的 “圣书体”记述! 莫里斯眼神微微变化,立刻控制着自己的躯体翻动书页,让自己的眼睛阅读那些亵渎扭曲的文字,并在头脑中形成对应的知识记忆,随后以旁观者的视角阅读着自己脑海中的内容。 他看到了更多的圣书体记述,而在乌鸦抄录的那段内容后面,果然又有一些支离破碎的句子出现: “……在那被遗弃的氏族离去之后,万物的创造仍如计划般进行,遗落诸王们开始设计最初也是最终的蓝图…… “然而那第一份蓝图很快被废弃了,因为大湮灭的余波在尘世间动荡不休·……诸王们聚尘为石,又聚石为星,群星却崩解碎裂开来,无法长久…… “苍白巨人之王‘萨尔米尔’因此倒在创世纪的第一个长夜…… “……诸王们便开始设计第二份蓝图,他们从自己中选出一位,要做造物主,第一个被选出来的,是梦境之王,亦名‘知识与记忆之王’的伟岸者,因这伟岸者曾确实展露过造物的奇迹…… “但第二份蓝图亦未能成功,于是梦境之王在创世纪的第二个长夜被撕裂了,他的一部分飘荡在现实世界的边境…… “第三份蓝图,交予另一位王去执行,其名为‘蠕行之王’,又名‘集群之主’,他乃是无数无形渺小之物的共主,执掌创造的权柄,又执掌创造反面的权柄……又有真理,称做‘智慧的兄长’。 “……蠕行之王便开始她的工作在第三个长夜,将蓝图赐予集群,并从尚存的氏族中寻一助力,为避免重蹈梦境之王和苍白巨人之王的覆辙,将那蓝图划分,令尘世不再有诸国,令诸国化作一千二百城,又令那氏族执掌最初十城,赐其名‘克里特’。 “第三个长夜便这样平安度过了。这是好的。 “但遗落诸王们对蠕行之王更改蓝图之举不满,便阻拦了返回圣座的路,十城的氏族却感激蠕行之王,他们不敢在诸王面前称颂这位王,便为他另起了尊崇的名号,他们称其为圣主,又名 “幽邃圣主。” 第四百一十四章 联结 一阵雷鸣般的巨响轰然在意识深处炸裂,莫里斯几乎在瞬间便失去了对自身状态的掌控——即便是在将主意识隔离、心智固化的庇护状态下,他仍被那股蔓延而至的冲击席卷了心灵,并在紧随其后的、惊涛骇浪般的信息冲击中摇摇欲坠! 刹那间,他那站立在自己身体侧后方的 “心理学视角”便旋转起来,视野中再看不到自己头脑中的文字,只感觉无穷无尽的迷雾在盘旋升腾,而自己刚才所阅读的那些字句则仿佛失控的蜂群般在他的记忆中四处冲击、啃噬,撕扯着他的人格部分,他一时间甚至遗忘了自己的名字,脑海中所剩下的,唯有自己在最后一秒种所见的那个名号——幽邃圣主。 然而就在下一刻,这股天旋地转的感觉便猛然被什么东西遏止了,莫里斯觉得自己的意识被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硬生生拽回到了现实世界,而在这个 “拽回”的过程中,他看到浓雾中出现了许多阵列状的、闪烁的灯光,那许多灯光中间,又围绕着一个最大的红色光源。 这一幕仿佛是智慧之神拉赫姆向他投来的一瞥,但下一秒,那些阵列灯光又飞快消散,化作汹涌拍来的巨浪; 紧接着,巨浪又在他眼前化作了一片轰然崩解的苍白尘烟,细腻苍白的灰烬宛若圣徒的骨灰,向他洋洋洒洒落下; 随后,那些苍白尘烟又在半空中燃烧起来,化作一片坠落的火雨,其中凝聚出无数刺目而赤红的焰流,仿佛要将他焚尽般汹涌而至! 但就在赤红火焰落到身上的前一刻,莫里斯看到那所有的火突然又染上了一层幽绿——汹涌爆裂的火转瞬间变得温和下来,并一点点落在身旁,其中一片火焰触碰了自己的肩膀,他立刻感觉到有谁重重地拍了自己一下,下一秒,他便猛然睁开眼睛,并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自己的躯体内。 意识隔离和心智固化的效果被强行结束了,自己再一次从疯狂临界状态返回了这个世界。 而在意识恢复的一瞬间,莫里斯便抵抗着 “再看一眼”的冲动,用力将手中那本黑皮大书合拢。 他的动作很快,但即便如此,这本书在合拢之前仍剧烈翻动了几页,在一闪而过的眼角余光中,一些抖动的文字以极其强烈的印象映入莫里斯的视野一一那是一句话,带着仿佛临终时的强烈执念般的一句话: “我们终将回归那至纯至圣的起源。” 黑皮大书完全被合起来了,莫里斯脑海中盘踞着最后时刻所看到的文字,剧烈喘着粗气。 凡娜立刻察觉了这边的异样,两步便靠拢过来: “您怎么样?” “……学者的日常,与致命的知识打交道,然后幸存,”莫里斯把气喘匀,向凡娜伸出手, “没事,我还是我——扶我起来。” 刚一起身,他便又问道: “时间过去多久?” “几秒钟,”凡娜点头回答, “我刚看到您把书翻开看了几眼,您就猛然把它合上了,同时您的灵性动荡不休,周围的雾中也开始浮现出无法辨别的阴影。” “几秒钟……”莫里斯扯了扯嘴角,脑海中却回忆起自己从失控边缘被拽回来时所见的那一幕幕奇景。 就在下一秒,他脑海中便浮现出一个威仪低柔的女性声音: “莫里斯,你那边遇上什么情况?” 莫里斯一怔,赶紧整顿表情,在心中回应: “我刚才在阅读一本从湮灭教徒手中缴获的亵渎之书,不小心受到污染——船长小姐,是您最后把我拉回来的?” “嗯,”歌蒂娅回应道, “刚才我突然察觉你的心智受到攻击,就借助留在你身上的‘印记’查看了一下情况。你刚才说你缴获了一本亵渎之书?具体怎么回事?你还跟凡娜在一起么?你们现在在什么位置?” “凡娜和我在一起,我们仍在上城区活动,我们发现有湮灭教徒借助迷雾掩护进入现实世界,并在操控一部分赝品,袭击城邦——刚才我们找到并消灭了其中一个操控者,”莫里斯立刻回应着,随后又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说道, “情况很古怪,那邪教徒死亡之后尸体呈现出和原素物质融合的现象,似乎是某种极端的‘改造’结果,他随身则携带者一本黑色的无名之书,书上的内容……” 莫里斯突然停了下来,语气变得格外谨慎,同时小心控制着自己的思维: “书上的内容令人不安,是之前‘乌鸦’抄录的那些圣书体记叙的原文,我只来得及看完其中一小部分,便遭到了污染。抱歉,现在只能汇报这么多——我现在不能回忆里面的细节。” 歌蒂娅的声音沉默了两秒钟,随后再度响起: “可以了,安全第一,不要继续回忆你看到的东西。把书带上,之后当面向我汇报。” 莫里斯微微松了口气: “是,船长小姐。” 就在这时,一旁的凡娜突然 “开口”: “船长小姐,您那边情况怎样?” “我和爱丽丝在第二水路——这里倒是很安静。” 靠近中心城区的地下深处,第二水路的某处交叉路口中,歌蒂娅抬起头,看向远方空旷的走廊。 有一层稀薄的雾气正漂浮在走廊上空,紧贴着那暗沉的穹顶,那雾仿佛是凭空出现在这空间里面,而且随着时间推移正变得越来越浓重——但和已经被浓雾完全笼罩的城邦地表比起来,这里的些许雾气并不严重。 “我在等着火种就位。” 借助 “印记”的联系,她在心中对凡娜说道。 “火种?”凡娜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疑惑。 “那些湮灭教徒的巢穴不在现实世界——镜像寒霜才是他们的大本营,”歌蒂娅慢慢说道, “海雾舰队也好,寒霜海军也罢,包括城邦卫队和教会的守卫者们,他们在现实世界消灭的‘入侵,都只是在减缓镜像上浮的过程,只有从镜像那一侧动手,才能真正解决这次的问题。 “阿加莎已经带着火种去了——她会找到那些异端的巢穴,然后我会帮助她点燃那个地方。” 凡娜那边的回应明显迟疑了几秒钟: “那……有什么我们能做的?” “继续在雾中狩猎即可,消灭你们见到的所有赝品,找出他们背后所有的控制者,能猎杀多少就猎杀多少,”歌蒂娅说道, “减缓入侵是有意义的,你们在为阿加莎争取时间,也是在减轻她面对的压力。” 凡娜立刻回应: “是,我明白了!” 紧接着又过了几秒钟,她的声音再次传来: “另外……现在城邦中可能还有一个赝品‘守门人,在行动,而教会这边似乎没有任何反应,您认为……”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犹豫。 歌蒂娅则早已知晓那赝品的事情,甚至比凡娜知道的还要清楚。 毕竟,她已经与真正的阿加莎建立过联络。 “不必担心那个‘阿加莎’,”片刻沉吟之后,她回应道, “也不用去对付她——但如果你们遇到她,视情况需要,可以提供帮助。” 凡娜那边明显愣了几秒钟,随后的语气中带着惊愕: “提供帮助?!帮助那个‘赝品’?” “别忘了,并不是所有的赝品都受湮灭教徒的控制,其中最杰出的那些,有着自己的意志,”歌蒂娅的语气仍旧平静, “守门人不会轻易成为异端的傀儡,当然,具体情况还需要你们到时候自行判断。” “是,我明白了,船长小姐。” 这一次,凡娜的回应中带着一种异样的郑重。 仿佛是她作为审判官的使命感,在这一刻与那位 “守门人”产生了微妙的共鸣。 与追随者们之间的联络结束了。 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随后抬起手,指尖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她凝视着那火苗,片刻之后轻声开口: “阿加莎,你认为‘她’真的会如你所想的那样吗?” 一个清冷而沙哑的声音从火焰中响起: “会。” “你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我相信自己。” “但那只是你的复制品,”歌蒂娅平静说道, “你们之间会存在微小的差异,这差异可能导致她做出和你不一样的决定。” “但您并没有因此命令您的追随者去消灭那个‘隐患’,”阿加莎说道, “您也相信我的判断。” 歌蒂娅沉默了几秒钟,之后才轻轻叹了口气。 “曾有一个叫做布朗·斯科特的人类,向我证明了他的人性,这份人性在‘赝品’身上仍旧生效——所以这一次,我倒是不介意再相信一次。” “如果……我是说万一,万一我的判断也错了呢?您的信任会错付·····” “没关系,都是小事。” 小事吗…… 阴冷潮湿的下水道走廊中,阿加莎低下头,看了一眼手心那团仍在静静燃烧的小火苗。 那火苗中逸散出的微弱热量,似乎已经成了她在这世界上所能感受到的唯一温度——在火光之外,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如坟墓般冰冷。 那位 “船长小姐”柔和的声音再度传来: “阿加莎,你那边情况怎样?” “我还在前进,就快到了,我能感觉到,在很近的地方。” “我是说你的情况,你的声音听上去跟之前不太一样。” 阿加莎停下了脚步。 她低下头,目光所见的,是自己伤痕累累的躯体,以及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 “没关系,”她轻声说道,嗓音中带着坟墓般的冰冷, “都是小事。” 第四百一十五章 下井 阿加莎将那簇小小的火苗护在手中,再次迈步,向着第二水路的更深处走去。 事实上,她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甚至对周围一切的感知都变得模糊起来,她已经记不太清自己到底在这潮湿阴冷的地方跋涉了多久,记不清自己解决了多少怪物,又在这个过程中增添了多少伤口——在某一段时间里,她甚至一度忘记自己的名字,忘记自己为何出现在这条下水道里。 但当那绿色火焰在手心跳跃的时候,她总会寻回自己的理智,并牢牢记住那唯一的、终极的使命——带上火种,把火种送到那些异端的巢穴中。 阴冷的风从前方黑暗的走廊中吹来,风中仿佛裹挟着层层叠叠的呢喃与嘶吼,阿加莎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她从风中感知到了恶意的存在,便将手中的火苗小心翼翼地藏在已经破破烂烂的黑衣内层。 要藏好它,不能让那些异端察觉。她抬起头,看向黑暗深处,看到风中有无数形状不定的阴影正在起伏,走廊墙壁上的瓦斯灯不知何时已经昏暗到只剩下萤火般的细小微光,污浊的黑色泥浆一点点从周围的棚顶和管道格栅中渗了出来,蠕动,聚合,成型,发出令人作呕的呢喃声。 阿加莎抬起那根与自己一样遍布伤痕的手杖,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自己再度充满了力量,那恼人的疲惫感已悄然消失。 她将手杖重重顿在地上,目光死死盯着那些在黑暗中涌动的亵渎污浊之物,杖端击打地面,发出如洪钟鸣响般的轰鸣—— “咚——” 升降机吱嘎作响,轿厢摇摇晃晃地沉入矿井深处,正在升降机轿厢边缘警戒的守卫者战士突然抬起头,有些疑惑地与身旁战友说道: “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好像是咚的一声,”另一名守卫者惊疑不定地说道,紧接着却又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了一眼正站在轿厢中央的守门人, “就像……就像……” 就像守门人阁下在净化异端的行动开始前用手杖敲响 “丧钟”时的声音——他想这么说,却没说出口。 因为守门人就在这,她正在闭目养神。 似乎是听到了部下的交谈,阿加莎睁开眼睛,她看了一眼四周,沉默着来到被护栏围绕的轿厢边缘,看向下方。 “守门人,”之前开口的那名守卫者走过来,犹豫着说道, “刚才好像有什么声音从下面传来,会不会是还有别人也在矿井里行动?” “这里只有我们,”阿加莎没有回头, “不必在意刚才的声音。” 部下暂时退下了,阿加莎却仍看着下方那片无边而朦胧的黑暗。 这里是沸金矿井,是通往下层掘进区的最大一条垂直通道,而即便是在这山体深处,雾……仍然无处不在。 正常情况的雾当然是不可能弥漫到这种地方的,可这些怪异的雾显然是超凡力量的作用,它们仿佛有意识一样地四处渗透,而且在灯光昏暗、 深入地下的区域,雾气更是如凭空出现般充盈。 矿井升降机便吱吱嘎嘎地在这片朦胧的雾气中不断下降,周围偶尔可以看到昏暗的光团向上移动——那是设置在竖井里的瓦斯灯和电灯,它们看上去是如此微弱,以至于隔着雾气看去的时候竟如萤火虫的微光般细小。 但不管怎样,矿井中的设备显然都还在运作——通风系统,动力管道,照明系统,提升装置……都在正常运行。 这种时候使用机器设备当然要倍加小心,阿加莎是专门派牧师去检查过提升机的状况之后才决定使用这台升降机的——更稳妥的选择是使用应急通道中的步梯和坡道下井,但那就太耗费时间与体力了。 “但愿这玩意儿上去的时候别坏,”一名年轻的守卫者战士小声嘀咕着, “之前山坡上那失控坠毁的货运轿厢和轨道可令人印象深刻。” “这种时候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另一名较为年长的守卫者顿时皱了皱眉, “大家都在升降机上呢——你要实在紧张,干脆跳下去得了,自由落体的时候肯定没故障。” “不不不,我就是随口一说,这玩意儿一看就坚固稳妥得很,肯定不会出问题……” 这时又有一名留着齐耳短发的修女听到了两名战士的交谈,凑过去说道: “不过我听说远方的普兰德城邦有一位女审判官,她可以从悬崖上直接跳至石滩斩杀‘子嗣’,她从这里跳下去肯定没事·……” 两位守卫者沉默了两秒钟,异口同声: “……那还是人吗?!” “我就是听说……” 战士们在交谈,这并不会影响他们之后的行动,却可以冲淡在这黑暗中不断下降带来的紧张——守卫者也是人,也需要舒缓神经。 阿加莎则背对着他们,既没有加入其中,也没有阻止自己的部下——她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不知何时却带上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 与许多人印象中的不同,平日里严肃沉稳的守门人其实对待部下一向平和宽容。 就在这时,钢索绷紧以及制动系统的摩擦声响从四周响起,打断了守卫者们之间的交流。 升降机轿厢开始减速,并渐渐停在一个开阔而阴冷的地方。 “这里就是第一平层的交通点了,”阿加莎环视四周,看到的是距离最近的支撑结构、照明系统以及附近空地上略显杂乱的矿井设备——匆忙撤离的矿山工作人员显然没能带走所有东西,这里随处可见忙乱中留下的痕迹, “交通图在哪?” “在这里,”一名牧师立刻上前,将出发时从矿山事务局带来的交通图递给守门人, “我们现在的位置是二号井。” 阿加莎接过图纸,一边走下升降机一边根据资料比对着周围的环境,同时回忆着下井之前从矿山管理人员那里获取的情报: “通往掘进区的井下道车已经停运了,要前往掘进区只能步行,按照红色的线路标识走,一百五十米外会有通往采掘作业面的坡道。” 她抬起头,又确认了一下四周的情况。 “先检查一下四周,设立一个安全点,然后再往深处走。” 部下们忙碌起来,守卫者前去确认各个交通卡口的安全,牧师与修女开始对升降机周边的空地进行简单的净化并布置祭坛、圣物。 阿加莎则随意在四处走动着。 她在一个没来得及带走的、翻倒在地的转运箱前停下了脚步。 转运箱是铁质的,内部衬有锡制的隔层,封盖没有扣紧,翻倒在地之后已经被摔开,可以看到里面的内容物——是一些敲成小块的矿石。 那些矿石泛着昏暗的金属质感,颜色暗沉的外皮上可以看到仿佛血管般的、淡金色的纹路。 “应该是准备随着换班人员一起带上去的送检样本。”一名中年守卫者从旁边走来,很有经验地判断道。 因为要探查矿井情况,阿加莎这次带来的部下中有一半左右是在沸金矿山区域长期执行任务的守卫者,他们虽然不是专业的矿工,却也对这里的情况颇有些经验。 “沸金原矿吗……” 阿加莎的表情严肃,用手杖拨弄着几块掉在地上的矿石,随后又弯下腰,捡起一块仔细查看。 片刻后,她把这矿石递给那名中年守卫者: “你检查一下。” “是质量不错的原矿,看样子只需简单的破碎初筛就能送进熔炉,不过出矿率这方面我不太好判断·……需要专业人士。” 阿加莎皱了皱眉: “就这样?没有任何问题?” “我没看出问题,只是矿石而已,”守卫者坦然说道,紧接着又有些疑惑, “您是有什么疑问吗?” 阿加莎沉默着拿起了一块沸金矿石,端详良久,才轻声开口: “我接下来要说的,尽管只是猜想,却也是机密——只有本次参与行动的人员才可以知晓,而且必须在下井之后。” 站在她对面的守卫者微微一怔,但下一秒,这战士脸上便已然是凝重且严肃的表情。 惊讶,但并不慌张,意外,但不会无措。 因为每一个有资格跟随守门人执行任务的神官——不管是守卫者,还是修女和牧师们,都已是教会中经过遴选之人,他们都曾立誓,并在巴托克的注视下签下了契约。 每个人都深知自身使命的特殊性,知道需要守门人亲自处理的事件会有多么诡异、棘手——在这些深入黑暗的行动中,任何一件事都可能是机密,前一秒还寻常的事物,下一秒就可能会变成必须隔绝在文明世界之外的禁忌,甚至连参加行动的人,也随时可能变成 “秘密”的一部分。 毕竟,有些事情哪怕仅仅是 “知晓”,就是在现实世界中留下侵蚀的裂口,哪怕仅仅是在当事人脑海中留下了 “印象”,就是在给日后的失控留下阴影。 阿加莎抬起头,看到临时祭坛和圣物的安置已经完成,安全点已经设立。 “所有人,集合——我要宣布一些事情。” 第四百一十六章 执政官的下落 寒霜矿山最深处的矿道在几十年前便已经枯竭,这座城邦赖以为生的 “血液”很可能只是某种扭曲的结果,沸金矿井底部深埋着一扇由初代市政厅留下的大门,而现如今的市政厅和执政官可能也是这个秘密的参与者和维护者—— 即便是训练有素纪律严明且经常跟各种危险诡异之物打交道的守卫者们,在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也不禁会陷入沉默与惊愕。 而在惊愕之余,他们也理解了为什么这次行动会被列为机密,且守门人要在所有人都下井之后才公布具体的情况。 这样的消息,哪怕不考虑其背后超凡异象所带来的威胁,仅仅是 “矿脉枯竭”的真相本身,都足以在城邦中掀起一场风暴! “现在我们还不能确定是否所有的矿道在几十年前就已枯竭,更不能确定在矿脉枯竭的情况下,从这座矿井中运出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如果这一切真是某种‘污染’的产物,而且如今城邦中的异常现象也和这场污染有关的话,那我们现在就位于污染的原点和最深处。” 阿加莎的目光扫过周围的部下,语气如往日般平静沉稳。 “我相信每个人都知道现在地表上的情况,我也知道你们曾有疑惑,疑惑于为什么要在这种紧要关头把最精锐的一支中队派到这里,来调查什么矿道一—我和你们一样担心那些在雾中和怪物对抗的同胞,担心周边海域上的战斗。 “但是,我们此刻也正身处战场——调查清楚这座矿井中的情况,就是在最大程度上帮助其他地方的战友,从根源上找到危机的源头,胜过去浓雾中和那些怪物做无止尽的消耗。 “就是这样,谁还有问题吗?” 她环视四周,所看到的是部下们一如既往平静且坚定的神情,便轻轻点了点头。 “好,那我们开始行动,目标是最深处的开采层。沿途注意观察黑暗环境,并随时确认通风和照明装置的状况。每个人下来的时候都领了一套矿山自救器,现在戴上面罩,打开外循环阀——都记得使用方法吧?如果遇上情况,阀门顺时针旋转至内循环并拔出自救器插销,同时迅速向主巷道撤退,以保存自己为优先。” 守卫者和牧师、修女们立刻执行命令,将呼吸面罩戴在口鼻上,确认连接管和循环阀的状况,又将特制的井下提灯固定在胸口的挂扣上,以避免影响行动。 阿加莎则没有佩戴面罩——作为死亡之神的守门人,她的体质早已和普通人类不太一样,尤其是在 “呼吸”方面,寻常的有毒气体和窒息环境并不会影响她的行动。 而就在部下们为出发做准备的时候,一阵轻微的嘶嘶声突然传入了阿加莎耳中。 起初,她还以为那是部下们通过面罩呼吸时循环阀发出的声音,但很快,她便意识到那嘶嘶声来自更远一些的地方——在人群之外,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中。 “注意!”阿加莎瞬间反应过来,出声提醒,而下一秒,便有另外几名守卫者战士也注意到了黑暗中传来的阀门泄气声音,几道光芒同时照向那个方向。 在光与雾纠缠的朦胧中,阿加莎看到那黑暗的角落里竟浮现出一个人影一—一个穿着厚实黑色外套,带着防毒面具,似乎还携带着枪械的身影。 那身影正倒在一堆杂物中间,艰难地呼吸着,嘶嘶声便从他的防毒面具中传出。 为什么这里会突然出现一个人?之前守卫者们检查了整个交通点,绝不可能遗漏这么个明显的身影! 阿加莎心中瞬间冒出疑问,但动作毫不迟疑,几步便来到了那个看起来已经垂死的身影旁边,守卫者们则紧随她身后。 “……是城邦的士兵,”一名守卫者瞬间识别出了那倒地者的装备, “执政官的直属卫队。” 阿加莎迅速打量了那士兵一眼,看到对方的黑色厚外套外面还套着一件金属胸甲,胸甲和护臂之间连接的动力管道则已经破碎,军用呼吸面罩遮挡了他几乎全部的面容,只能从身形判断出这是一名男性士兵——而他的致命伤则在胸口附近,看样子已经重创内脏。 他的一只手臂已经断掉,另一只手则还紧紧抓着步枪。 似乎是周围突然出现的光芒产生了一些刺激,在阿加莎靠近之后,那名带着呼吸面罩的士兵便突然活动了一下,似乎是想努力抬起头颅。 周围的守卫者们瞬间一惊,下意识地拿起武器,阿加莎却摆了摆手,上前一步,微微俯下身子。 “你是谁?”她问道。 “执政官卫队……马丁……布莱德……中士……” “布莱德中士,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执政官……温斯顿···”自称布莱德中士的卫队战士嘶哑开口,呼吸面罩下面的声音越发艰难,他提到了执政官的名字,并挣扎着抬起手臂,似乎想要指向某个地方, “温斯顿先生……进入了一间密室……我们需要……支援……” 他没能说完,那只手臂便突然失去了力量,从呼吸面罩下传来的,是最后一声迅速减弱的嘶嘶声。 他死去了,而在生机离去的下一秒,阿加莎便看到有污浊的黑色泥浆从他的伤口和面罩下面缓缓渗出——这具躯体如同融化般迅速崩解,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黏腻蠕动声。 “赝品!” 周围的守卫者们顿时反应过来,纷纷快速后撤,随行牧师则猛然上前一步,同时将一把早已准备好的混合物粉末洒向那正不断崩解的尸体,并向尸体投掷出一团苍白的火球。 轰的一声,苍白烈焰腾空而起,那赝品尸体眨眼间便火焰吞噬殆尽,迅猛且短暂的燃烧之后,原地只剩下一堆已经干涸、停止蠕动的黑色泥浆,以及空气中萦绕不去的热量。 阿加莎表情平静地看着这一幕,在那身影刚刚出现的时候,她便意识到了对方可能也是从这浓雾中冒出来的复制体,而现在,她则是若有所思地转过头,看向了那位 “布莱德中士”临终前曾指向的地方。 “在这个方向吗·····”她轻声咕哝道。 “守门人阁下,那只是一个赝品的蛊惑,”一旁的牧师听到这咕哝,忍不住上前提醒, “可能是敌人的陷阱。” “但它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是个赝品,”阿加莎却轻轻摇了摇头, “还记得之前掌握的情报吗?这些‘赝品,似乎有三种情况,一种浑浑噩噩,攻击一切活人,一种似乎受到控制,会有组织地在城中破坏,还有一种,则仿佛保留着正体的记忆和情感,甚至察觉不到自己是假货……” 牧师愣了一下,语气有些迟疑: “您的意思是……” 阿加莎的眼神一时间好像有些复杂,但并无人察觉到她这瞬间的迟疑,在短暂沉吟之后,她语气平静地说道: “这个‘赝品,是在不久前被复制的,他可能保留着数小时前甚至更短时间内的记忆——另一方面,在我们下井的时候,市政厅方面的消息就一直是机要秘书在代为传递,执政官温斯顿似乎下落不明。” 牧师迅速反应过来,理解了阿加莎的意思。 “赝品,是假货,但它的记忆是真的,”他飞快说道, “温斯顿执政官不久前可能真的带着一队士兵来过这里,而且其中有一个叫做马丁·布莱德的中士在矿道中战死了——这片浓雾复制出了刚刚战死的中士和他的记忆!” “或许这就是真相。” 阿加莎轻轻点了点头,接着转向那条被朦胧灯光照亮的矿道。 采掘层深处的情况谁也不清楚,但温斯顿执政官显然是掌握着一些别人不知道的真相——现在他在全城陷入异象的关键时刻带着一队士兵进入了这矿井深处,毫无疑问,最大的线索便可能在这个方向。 “谢谢指路。” 阿加莎转过头,向着那堆已经完全看不出人类轮廓的干涸泥浆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随后便向周围的部下们一挥手: “跟上——我们去寻找执政官的下落!” 同一时间,在被混沌昏暗天空笼罩的无边汪洋上,双生双影的幽灵船正如风般掠过海浪,穿行在数不清的、虚虚实实的舰影之中。 劳伦斯站在白橡木号的船头,低头俯瞰着下方起伏的海面。 在那层层起伏的海浪之间,他已然可以看到远方城邦的……倒影。 第四百一十七章 雾中狂奔 随身携带的小镜子里,玛莎从一团黑雾中现身,她的声音闯入劳伦斯耳中: “看到远方的灯光了吗?” “看到了,”劳伦斯点点头,同时抬头看着前方那不可思议的景象——大片漆黑如墨的幻影漂浮在海面上,依稀像是城邦的轮廓,却看不到其中任何细节,而水面之下却倒映着灯火通明的港口码头,以及城邦边缘的各种建筑,白橡木号则在无人操控的情况下渐渐靠近着那片反相的光与影,无数影影绰绰的舰船虚影在远方的海面上漂浮着,仿佛正陷入激战,在这光与影、虚与实的错乱视野中,他甚至觉得连自己都虚幻起来, “真是难以想象的景象·……原来从镜像一侧观察世界,竟是这副模样··· “光影在你的视野中是反相的,但在我眼中却是正常的风景——不过很快,这一切就会重新倒转,”玛莎脸上带着一丝微笑, “去做好准备吧,很快我就会靠岸,位置是在东港码头南部角落的一处废弃栈桥,我会尽可能让船靠近一处下水道检修口,带好你的镜子,我会一路指引你前往第二水路。” “然后·····其他的赝品就会反应过来,对吧?”劳伦斯仍不免带着担忧, “如果实在打不过,你就带着白橡木和黑橡木号一起先撤退,以我们现在的速度,那些赝品肯定是拦不住的。” 玛莎翻了个白眼: “当然,我又不傻——我的任务只是把你们送到这然后稍微拖延一下时间,可没打算依靠两艘双生幽灵船就干掉整个镜像寒霜的舰队,它们可是杀不干净的。” 异常077正蹲在甲板上,摆弄着一根不知道从哪找到的绳索,时不时还抬起头,观察一下白橡木号的烟囱和旗杆,看起来还挺困扰。 “你们这个时代的人已经不流行把犯了错误的水手挂在桅杆上了吗?”这干尸疑惑地嘀咕道。 “还惦记你那绞索呢?”劳伦斯顿时扬起眉毛,语气不善地说道, “放下绳子,去找大副领一把弯刀和枪支弹药,我们准备上岸了。” “以前往脖子上一套我就睡过去了啊,怎么不管用呢……”异常077仍然在那困惑地嘀咕着,随后才突然反应过来, “啊?上岸?!您这次还要带着我?” 邪门的异常去对付邪门的城邦,这很合适,”劳伦斯一脸严肃, “我们要通过第二水路进入寒霜深处——别浪费时间了,去领你的武器。 水手怔了一下,紧接着反应过来,立刻起身: “是,船长!” 白橡木号渐渐靠近了那片虚实反相的黑暗,靠近了那倒映在海面中的灯火,一支精锐强悍的陆战队伍则已经集合在劳伦斯身后。 大副格斯却没有在队伍中,而是被劳伦斯安排留在船上。 老船长一脸严肃地做着安排: “之后会有一场恶战,港口附近所有的赝品战舰都会反应过来并进攻白橡木和黑橡木号,你要留在船上指挥战斗——尽可能拖够久的时间,拖不住了就和玛莎一起撤退。” “我明白,”格斯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正在劳伦斯身后摆弄自己新领到的武器的 “水手” ,“不过……他真的可靠吗?” 劳伦斯回头看了一眼,异常077-水手也正好抬起头来,这干尸腰间挎着一把弯刀,却将手中的步枪和子弹袋扔到了一旁的木桶上,嘴里嘀嘀咕咕: “我带着弯刀就行了,这玩意儿我不会用。” “你随意,如果你觉得一把弯刀就足够让你应付镜像城邦的第二水路的话,”劳伦斯随口说道, “不会用枪的人拿到枪确实只有反效果。” 水手想了想,还是没有碰那支步枪,而是来到一旁存放武器的箱子前,又从里面拿了一把弯刀挂在腰带上。 劳伦斯没有说什么,只是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 他慢慢用力,握拳,张开,他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生疏地在脑海中勾勒着一艘燃烧着幽灵烈焰、灵体之帆高扬的舰船的幻影,回忆着那股烈焰焚身,躯体在火焰中转化的感受。 良久,他才看到自己的掌纹中浮现出了一抹幽幽的绿色,细小的火苗缓缓在那纹路中流淌。 脚下的甲板传来轻微震动,白橡木号开始制动,船舷外那片朦胧的黑暗已近在咫尺,而在胸口的小镜子里则传来了玛莎的声音—— “注意,船很快靠岸,随后我会再次反相并解除双生投影,你们从左侧跳上码头,然后直行,我会指路。” “我准备好了。”劳伦斯轻轻呼了口气,慢慢来到船舷旁。 “我也准备好了!”异常077也紧跟在船长身后,嘶哑暗沉的嗓音中竟带着一丝兴奋与期待, “上岸!战斗!海盗来啦!” “我们不是海盗,”劳伦斯回头看了这干尸一眼, “我们是荣誉的海员。” “靠岸,”玛莎的声音几乎同时从镜子中传来, “三,二,一……反相!” 瞬间,光影变化,虚实互换。 劳伦斯周围的一切都仿佛剧烈闪烁了一下,紧接着,是海中的倒影上升,眼前的黑暗逆转,就如瞬间穿过了一个不可见的镜面,他面前出现了寒霜的码头与栈桥,而始终萦绕在周围的、仿佛浸润在海水中的那种潮湿阴冷感也瞬间消散不见! 下一秒,他又看到白橡木号旁边的海面上突地浮现出了一片黑影,黑橡木号的剪影从黑影中飞快浮现。 光影反相之后,黑橡木号同时解除了和白橡木号互为倒影的状态,转而以双生战舰的方式出现在海面上,准备与自己的姊妹舰协同作战。 一瞬间,码头上出现了一道道灯柱,远方的街头巷尾警笛鸣响,混乱的风在港口呜咽呼啸,更有战舰仓促开炮的声音从远方响起,如同一片混乱的雷鸣。 反应来得这么快?! 劳伦斯心中一惊,但反应丝毫不慢,他一脚将绳梯踢下,第一个冲了出去: “出发!” 由十几名精干水手组成的陆战队伍冲上了码头,沿着玛莎提示的路线冲向远方的路口,劳伦斯一马当先。 寒风在耳旁呼啸,远方的警笛与枪炮声带着一种断续扭曲的质感,在混沌昏暗的天光下,劳伦斯一手紧握左轮,一手提着利剑,狂奔在这镜像扭曲的幽灵城邦,玛莎的声音则不断传来。 “前面的路口,左转,绕开岗亭····直行,走右边的小巷,入口在尽头··· 身后,是水手们急促纷乱的脚步,手中,是值得信赖的武器,耳旁,是爱人配合无间的声音。 劳伦斯越跑越快,恍惚间,他仿佛感觉这几十年积累下来的苍老与疲惫都从这具躯体中远去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如年轻人一般跳动着,血管中奔涌着和年富力强时一样的鲜血——那个肆意昂扬的岁月回到了他的脑海。 回来了,都回来了。 他向前迈步,摆动双臂,幽幽的绿色火焰如幻影般在他身后浮现,而在他身旁,身后,一个个水手身上亦开始浮现出绿色的火焰,一个个血肉之躯在火焰中映照出如幽灵般虚幻的质感。 异常077鬼哭狼嚎般的声音从旁响起: “船长!我怕!” “怕就靠拢队伍!”劳伦斯咧开嘴角,声音中带着莫名的愉快, “这座城挡不住我们!” 异常077一边跟着劳伦斯往前狂奔一边继续鬼哭狼嚎: “我怕的就是你们!” “那你就努力适应吧——我不退休了,你也别想!” 劳伦斯愉快地大声说道,他丝毫不介意自己的声音会暴露队伍的行踪,不担心这大大咧咧在街头狂奔的行为会引来这城邦的 “守卫”。 因为从一开始,这就不可能是什么 “潜入”——当不速之客踏入这座镜像之城的瞬间,这座活着的城市就已经反应过来了。 街上慢慢弥漫起了雾气,诡异昏暗的雾气中,有什么影影绰绰的东西在从中浮现。 “街上起雾了!”他大声喊道, “玛莎,这正常吗?” “雾是临界的标识,雾中的镜子最难辨虚实——继续向前,别在意这些从现实世界弥漫过来的雾,就在前面。” “好!” 劳伦斯高声回应,带领着水手们冲向那片迷雾,而在雾中,一个又一个摇晃扭曲的身影站了起来,它们有着畸形的躯体,数量错误的眼睛,它们在雾中嘶吼呢喃,摇摇晃晃地走来。 劳伦斯抬起了手中枪口,然而在他和水手们开枪之前,一连串密集的枪声却又从雾的另一端响起。 一台如同蜘蛛般的蒸汽步行机突元地出现在雾中,全副武装的城邦卫队士兵在步行机周围筑起了街垒,士兵手中的步枪和蒸汽步行机顶端安置的枪塔喷吐着烈焰,瞬间将雾中的怪物撕成碎片。 劳伦斯从这交战区域的边缘跑过,他错愕地看向那些突然出现的城邦卫队,然而下一秒,那些士兵与蒸汽步行机便又消失在浓雾中,原地只留下一堆凌乱的瓦砾。 “到了,下水道入口——下面走到尽头有一部升降机,直达第二水路!” 第四百一十八章 临近午夜 枪声轰鸣,蒸汽机关驱动着沉重的机械蜘蛛转动躯体,六管机枪旋转着向四周喷吐出愤怒火舌,如收割般横扫着那些不断从雾中浮现出的怪物,而时不时又有子弹从那些浓雾中飞来,击打在步行机的装甲和构筑街垒的沙袋上。 怪物中也有 “军人”,有全副武装的士兵,甚至有流淌着黑色泥浆的步行机械蜘蛛。 而随着战斗的持续,这些危险的敌人也在越来越多。 “这些狗娘养的玩意儿在复制我们!” 一名带着呼吸面具的士兵躲在街垒后面,一边疯狂扣动扳机一边愤怒地喊道,他身上的金属护甲已经伤痕累累, 护甲关节处的动力管道发生破损,嘶嘶作响的蒸汽从阀门中涌出,而在他背后的蒸汽背包上,可以看到寒霜城邦精锐卫戍部队的标识。 “他们复制的可不止我们,”小队指挥官大声说道,他的声音在呼吸面具后面显得嘶哑暗沉——街上的浓雾越发严重,为了避免雾中可能存在的有毒气体,现在进入战区执行任务的卫戍部队都已经戴上这些令人生畏的呼吸面罩, “雾中出现的一切活物都是敌人,都是敌人!” “我刚才看到前面的路口跑过去一群人!”另一名士兵突然大喊, “看上去像是武装平民—一或者船上的水手!” “我也看到了,很模糊,他们身上像燃烧一样,但火是绿色的! 小队指挥官闻言抬起头,然而下一秒,一声怪异的呼啸却突然从浓雾另一侧传来,裹挟着死亡的尖锐鸣响。 一枚榴弹穿透了浓雾,越过街垒间的缝隙,直接坠落在蒸汽步行机脚下一一没有任何反应时间,榴弹爆炸,弹片如雨般绽放。 单薄的金属胸甲挡不住如此近距离的致命冲击,小队指挥官和自己的士兵们一同被炸飞出去。 过了不知多久,他恍惚间恢复了一点点清醒,在眼角的余光里,他看到那具蒸汽步行机摇摇晃晃地倒下,其装甲撕裂,所有的动力管道都在喷涌白雾,仅存的机枪炮塔在倾倒中泼洒出最后的弹幕。 无数影影绰绰的事物从雾中浮现,涌向下一个路口。 小队指挥官慢慢蠕动了一下身体,手中紧握着一枚已经拉开了拉环的手雷,他已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拿到的它——或许是在刚才被炸飞的时候,或许是在自己失去意识的时候下意识的反应。 他觉得自己用尽了力气,将手雷掷向那片浓雾。 然而他只是虚弱地松开了手。 铁灰色的金属圆筒从他手中松脱,发出当啷的声音滚落在街道上,它的引信冒着嘶嘶烟雾,在滚动中来到路旁,又落入一道干涸的水槽——穿过黑暗,掉入缝隙,滑过倾斜的通风孔道,落入寒霜城邦那饱经岁月销蚀的地下世界,在那被人遗忘的黑暗中发出一声轰鸣。 “轰!” 头顶上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闷响,隧道的顶棚似乎都微微震颤起来,洒落些许沙尘浮土。 “水手”顿时缩了缩脖子,干瘪的脸庞带着一丝紧张: “这地方真的不会塌下来?!” “起码过去几十年都没塌,”劳伦斯迈步向前,两侧走廊墙壁上镶嵌的瓦斯灯发出不甚明亮的辉光,照亮了前行的路, “作为一个干尸,你的胆子怎么这么小?你这种‘异常,才应该是让别人恐惧的东西吧?” “我认为……在城邦地下挖掘这么巨大的地下空间这件事本身就够让人恐惧了!”异常077语气中带着紧张, “你们是怎么想的……” 劳伦斯耸耸肩: “我哪知道,又不是我挖的。” 随后他不再搭理那干尸,而是低头对胸口的小镜子说道: “玛莎,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很热闹,”玛莎的声音从镜子中传来,背景中似乎还夹杂着远方传来的爆炸与火炮开炮声, “在你们进入第二水路之后,整个镜像世界就‘疯了’——港口内外所有的船都在向我开火。” “没事吧?” “我可没这么容易被击沉——但糟糕的是,敌人好像也没那么容易沉没,它们一直在从倒影中获得补充。” 劳伦斯沉默了一下,抬头看向前方黑暗深邃的走廊。 “从这里到最深处有多远?”他问道。 “很远,但你们可以抄‘近路’” 劳伦斯皱了皱眉: “近路?” “注意到那些地面上的积水了吗? 找到一个路牌,然后找到距离路牌最近的积水,看一下里面倒映出的景色。” 劳伦斯疑惑地按照玛莎的指示来到一处符合要求的积水前,低头看向里面的倒影。 倒影中映照出一个十字路口,那路口旁的墙壁上钉着一块铭牌,依稀可以看到 “上城区排污主管道”的字样。 他睁大了眼睛,抬起头看向自己身旁。 在自己身旁的墙壁上,那块斑驳的铭牌上赫然写着的却是 “港口区排污”的字样。 玛莎的声音从镜子中传来: “看到了吗?镜像中的世界是不连续的。” “……不可思议……就像梦境一样……”劳伦斯喃喃自语着,再次低头看向脚下那滩积水,即便身为无垠海上经验最丰富的船长之一,他也不得不承认,在这镜像之城的一切实在超出了他的想象,但很快,他便定下神来, “那我们该怎么借助这些‘捷径’?” “你们已经到了,”玛莎却笑着说道, “当你们在这‘镜子’前驻足够久的时候,你们就已经到了。” 劳伦斯一愣,慌忙抬头。 他眼前是一道十字路口,昏黄闪烁的瓦斯灯镶嵌在路口的走廊墙壁上,据他最近的一块铭牌上,斑驳的字迹依稀可辨一上城区排污主管道。 异常077惊愕地看着四周忽然变化的环境,目光飞快地在路边铭牌和积水倒影中扫来扫去,良久才突然喊了一声: “这合理吗?!” 周围一圈水手齐刷刷地把目光落在这干尸身上。 劳伦斯却没有在意 “水手”的反应,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灯光昏暗的走廊,过了许久才疑惑地皱起眉对玛莎说道: “我们已经在第二水路了,但你之前提到的‘帮手’呢?那些在第二水路作战的‘女王卫队’呢?” 镜子中传来了遥远的炮火声,玛莎的声音延迟了几秒才传入劳伦斯耳中: “走左侧岔路,沿着红色路标一直走,走到没有路的时候就停下等待……他们会出现的,时间到了,他们就会出现。” 劳伦斯皱起眉: “时间?” “·····女王卫队的进攻时间在午夜零点——每天的午夜零点,在这个时间之前,他们是不可见的。” “金笛”酒馆,地下联络站所处的密室中,躺在床上的 “老鬼”突然睁开了眼睛。 “几点了……” 老人眼神似乎还有些恍惚,仿佛梦呓般咕哝着,然而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回应他的只有某些监听设备偶尔发出的 “滴”声,以及从不知何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枪声。 下一秒,老鬼突然瞪大了眼睛。 隐隐约约的枪声? 枪声! 老人瞬间清醒过来,那枪声传入他耳中,缥缈模糊,就仿佛隔着的不只是厚重的墙壁与地板,更隔着几十年岁月的光阴——他飞快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紧接着伸手抓起了放在床边的东西。 那是他连睡觉的时候都要放在身边的一根大扳手。 是他的工具,也是他的武器。 “开打了……开打了……我不能在这儿睡觉……集合的时候到了……” 老鬼嘟嘟囔囔地说着,哆哆嗦嗦地套好鞋子,又披上了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外套,接着又抬起头,看着自己刚刚睡觉的这间屋子。 这是用于和海雾舰队联络的密室,尼莫安排他在这里休息,顺便看管这里的设备。 但下一秒,老鬼似乎又忘记了和这间屋子有关的一切,他的眼神再度浑浊起来,并疑惑地看向了不远处的那扇门。 “哦!门在这里!” 老鬼恍然大悟,脸上露出高兴的模样,接着飞快地走过去,一把拉开了那扇通往地下密道的铁门。 门对面是狭窄阴冷的走廊,走廊中灯光忽明忽暗,中间夹杂着瓦斯管道供气不足导致的嘶嘶声音。 “瓦斯管道不太正常……气压不够了么……不对不对,现在不是关心这些的时候……”老鬼看着走廊里的灯光,嘴里飞快地嘀咕着,他向前迈出一步,但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再度回头看向自己刚才休息的密室。 房间里空无一人。 所有人或许都聚集在地上的酒馆里了。 “乌鸦,我出门了,你好好在家待着!” 老鬼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喊了一句,随后转过身,拎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大扳手,慢慢走向了深邃黑暗的通道。 走向第二水路。 女王卫队反击的时候到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此路不通? 雾已经渐渐侵入了第二水路,那些朦胧混沌的雾气如薄纱般在下水道走廊的顶棚附近漂浮着,给人的感觉就仿佛那些深沉厚重的屋顶已经消失,而第二水路正在被 “天空”逐渐吞没。 身材矮小、裹着陈旧外套的老人在这异样而寂静的下水道走廊中快步行走着——几十年的岁月销蚀了他的躯体,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他都无法像这样迅捷地行动,然而不知为何,就在今天,就在此刻,他再度感觉自己的身体轻盈了起来,仿佛青春重归这具躯壳,关节的酸痛和肌肉的羸弱都消失了。 他越走越快,手中拎着的大扳手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沉重,他飞快地穿过了那些记忆中的走廊与岔路,向着一个他已经记不清的,但却格外熟悉的方向执着飞奔着。 他要追上大部队,因为集合的时间就快到了。 一片坍塌的碎石突然挡住了老鬼的去路。 “没路了……没路了?”老人停了下来,错愕地看着眼前那片坍塌的石块喃喃自语着,混沌的记忆在他头脑中胡乱重组,试图解释这片坍塌区的存在,他似乎回忆起来一些—— 哦,是炸药,是卫队撤退通过连接井之后引爆了埋设在走廊里的炸药,这样就能把那些攻入下水道的叛军挡住了 但不对,不全对,这片坍塌的地方好像不只是阻挡叛军的,在很多年前,当那个年轻士兵点燃炸药的时候·……走廊坍塌下来,阻挡了另外一些东西·…… 老鬼茫然地站在被堵死的走廊前,又弯下腰用手中的大扳手敲打着眼前的石块,嘴里含含糊糊地咕哝着。 这条路应该是通的,必须是通的才行,要不自己就到不了集合的地方,但它塌下来了,该怎么办?扳手修不好坍塌的石头…… 一片朦胧的雾气突然出现在视野中,正在敲打石块的老鬼茫然地抬起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他看到丝丝缕缕的雾气在从那些石堆缝隙间逸散出来,慢慢充盈了整条走廊,充斥着他的视野。 他听到雾中传来了遥远的呢喃与嘶吼,随后好像还有一个沙哑的嗓音大喊了一句—— “这合理吗?!” 但雾中没有出现任何人,在那雾气飘荡间,老鬼只看到眼前坍塌堵路的碎石突然消失不见了。 原本被堵死的走廊又变成了通途,对面墙壁上镶嵌着的瓦斯灯发出昏暗的光芒,混混沌沌的走廊深处,依稀可以看到仿佛已经干涸了几十年的黑色泥浆,在同样干涸的排水渠中静静沉睡着。 “路通了……路通了就好……” 老鬼脑袋里恍惚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思考为什么那些坍塌石块会突然消失掉,但很快,这点疑问便消失在他错乱纠缠的记忆中,他毫不犹豫地迈步向前,踏入那道被昏暗笼罩的走廊。 阿加莎突然抬起头,跟随在她身旁的守卫者和牧师、修女们也立刻停了下来,每个人都神经紧绷着,提防着雾中出现的任何动静。 “你们有没有听到脚步声?”过了两三秒,阿加莎才突然打破沉默, “除我们之外的脚步声。 “ “有,”随行修女轻轻点了点头, “就在刚才一瞬间,很轻微,但距离很近,就好像……” “就好像跟我们重叠在一起那么近。”阿加莎表情严肃地说道,与此同时,她的视线则慢慢扫过旁边的矿道。 这里已经是沸金矿井的深处,沿着那位 “布莱德中士”所指出的方向,阿加莎和她带领的队伍从这个方向上的唯—一条通路抵达了这处矿道,而即便是在这么深的地方,雾仍然无处不在。 照明系统还在正常工作,昏黄的灯光照亮了矿道中的支撑与脚下的轨道结构,而在那影影绰绰的光影交错间,似乎有些异样的景象。 阿加莎看到两根一模一样的支撑柱出现在对面的侧壁上——那两根支撑柱从表面纹路到污迹的位置都宛若镜像。 而在另一个方向,她更是看到有好几根纵横交错的顶梁堆积在一起,其交错之处竟好像融合在一起似的。 队伍中的随行牧师举起了提灯,来到其中一处呈现出异样的支撑结构前,紧张地观察了一番之后低声开口: “守门人……” “我看到了,”阿加莎打断了牧师的话,她的语气仍旧平静, “很明显,‘赝品’所处的空间正在和我们的现实世界重叠在一起。” “赝品所处的空间?”一名守卫者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阿加莎突然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又感觉到了那恼人的恍惚,随后她抬手揉揉额头: “没错,所有的赝品应该都来自一个异常的时空,而现在种种证据表明,这个异常时空正在逐渐和我们的现实世界靠拢,或许……或许我们可以把它称作是一个‘镜像’?” 她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迟疑,感觉某些知识就仿佛自然而然浮现在脑海中一样,她下意识地说着这些情报,突然又感觉到身体传来一丝异样。 冷,无边无际的寒冷,仿佛正置身于一道无比阴寒的走廊,而自己血管中的血液都早已失去热量。 但下一秒,这种异样的感觉便消失了,那种置身于阴寒孤寂走廊的错觉也烟消云散,她恍惚了一下,看到自己忠诚的部下们仍旧围绕着自己,提灯与瓦斯灯的光芒迅速驱散着残留在自己意识中的寒意。 “……是因为时间不够了么……还是因为太近了……”阿加莎下意识地自言自语着。 附近的部下却没有听到她这嘀咕。 一名守卫者战士正举起提灯四处查看,突然间似乎发现了什么: “这边倒着一个人! 阿加莎迅速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一整,便快步来到那名战士所发现的地方。 一名身穿城邦精锐卫队装备的战士倒在矿道中,看上去已经死去多时。 黑色的作战大衣,外面还套着金属胸甲以及蒸汽机关驱动的动力护臂,身后背着蒸汽背包,脸上则戴着厚实的呼吸面罩。 阿加莎弯下腰,用手指擦去这战士胸口铭牌上的血迹,静静地盯着那名字看了几秒钟。 “是布莱德中士。”她轻声打破沉默。 “血是红色的,尸体没有崩解融化的迹象,”随行牧师在旁边说道, “这是‘正品’” 阿加莎一时间没有出声。 情况和她判断的一样,一位真正的布莱德中士倒在了这条矿道里,而他的复制品则在浓雾的作用下出现在下并探索的教会部队眼前——赝品是假的,情报是真的。 “这里也有尸体!” 很快,又有向前探索的守卫者战士高高举起提灯,在远处发出了呼叫。 更多的尸体出现在接下来的矿道中。 阿加莎迅速带队前行,在矿道深处发现了越来越多的战死者——都是城邦的精锐卫队,温斯顿执政官的亲信战士们。 死亡原因多种多样,有被利刃撕裂的创伤,也有被沉重力量打击造成的钝伤,甚至还有枪伤。 而在这些尸体附近,阿加莎和她的部下们也发现了干涸的黑色泥浆,那些泥浆如果拼凑为人,数量恐怕还远远超过战死的卫队士兵们。 “……一场持续了很长时间的恶战,这支部队在矿道中遭遇了数量远超自身的敌人,而他们在交战中仍然持续推进了数百米远……大部分战士已经打光了子弹,最后他们是用刺刀和蒸汽拳套作战的。” 阿加莎检查着最近的几具尸体,根据尸体残留的痕迹和现场情况做着判断,与此同时,她心中也在浮现出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倒下的战士很多,温斯顿执政官带领的队伍显然处境不妙,而这场战斗可能爆发于数小时前——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执政官还活着吗?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心中这份不安,一名在队伍前方开路的守卫者战士突然停了下来。 “守门人,前面没路了!” “前面没路了?”阿加莎一惊,立刻起身向前走去。 正如那名守卫者说的那样。 队伍抵达了矿道的尽头,前方却赫然只有一面平整坚固的墙壁,没路了,但这显然不正常。 阿加莎迅速回头看向自己来时的方向,看到那些战死的卫队士兵静静地倒在黑暗中,而在这些尸体里,没有执政官温斯顿的身影。 “或许执政官阁下在发现这条路不通之后就带着队伍去了别的方向……”随行牧师一边猜测一边说道。 “路只有一条,”阿加莎立刻摇了摇头, “而且以现场残留的痕迹,我不认为温斯顿执政官有机会带着残余的护卫在这里另寻他路。” 牧师紧皱眉头: “但这里被堵住了” 阿加莎没有理会,而是转过身,慢慢走向那面平整坚固的墙壁。 略作犹豫之后,她伸出手,尝试着去触碰那堵墙。 她的手指直接没入其中。 第四百二十章 回归蠕行之暗 阿加莎瞬间收回了手,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的指尖。 然而距离最近的随行修女已经看到了这异样的一幕,这位修女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守门人,刚才你的手……” 阿加莎皱着眉,一时间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而就在这时,旁边的一名守卫者战士走上前来,谨慎地抬起作战手杖,敲了敲那面看上去跟周围没什么区别的坚固石墙。 手杖与石墙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墙壁上什么变化都没发生。 那名守卫者转过头,对阿加莎轻轻点头,接着鼓起勇气,上前直接用自己的手掌触碰石墙。 什么都没发生,墙壁仍然是墙壁。 “这只是一面墙,”守卫者皱了皱眉, “但刚才……” 阿加莎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着上前,再次用手指探向那面墙壁。 下一秒,她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再次没入其中! 没有丝毫阻力,她甚至觉得自己只不过是触碰了一层由幻影构成的帷幕。 “看样子只有您能穿过它,”随行牧师惊愕地看着这一幕,难以置信地转头说道, “但……为什么会这样?沸金矿井深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堵墙? 此前从未有人汇报过……” 听着牧师在旁的惊叹,阿加莎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仍旧死死盯着自己探入石墙的手指——在一个只有她注意到的角度,她终于看到了自己指尖与那石墙接触时的微小变化。 她的手指和石墙在那个位置仿佛同时融化了,尽管只融化了一点点,却像加热的黄油一样交融在一起,那色泽与质感··…看上去就仿佛黑色的泥浆。 她就是这样 “穿过”了那道看起来坚固无比的石墙。 过了不知多久,她终于轻声打破了沉默: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显然……接下来的事情就只有我能做了。” “守门人?”随行牧师顿时一惊,迅速反应过来, “您要独自进去!?等等,这太不安全了,这堵墙实在不对劲,您现在贸然进入很可能……” “我们的城邦,正在被浓雾吞噬,雾中的扭曲存在毫无怜悯——其背后的力量并不会等着我们调查清楚真相之后再行动,”阿加莎却只是缓缓摇了摇头,嗓音如往日般平静沉稳, “温斯顿执政官带领的队伍最终抵达了这里,这里却没有他的尸体,现在看来,这些战死的卫兵更像是为了在矿道中拖延时间才坚持到最后……如果我猜得没错,他们就是为了给执政官争取穿过这堵墙的时间。” 牧师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在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只是本能地开口: “但您孤身一人还是太过危险了,这件事至少应该报告给大教堂……” “没时间了,真的没时间了,”阿加莎转过身,缓慢却坚定地摇着头,而在开口说话的同时,她已经再度感觉到那股环绕全身、透彻骨髓般的寒冷,她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在逐渐停止流动,构成这具身体的物质在一点点失去活性,尽管这种不适感又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却仍让她的语气更加坚决起来, “我必须搞明白这座矿井里的秘密,这可能是最后仅剩的这点时间里我唯一能……” 她突然停了下来,强行遏止着自己的思绪与言行,竭尽全力让自己的表情重新平静,并一脸认真地看着眼前的部下们。 “我会穿过这堵墙,你们应该知道守门人的力量——不必为我担心,你们有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在我过去之后,你们立即原路返回之前的交通路口,然后第一第二队继续按照原定计划前往掘进区,调查清楚沸金矿道的真实现状,三队四队返回地表,向大教堂报告这里发生的事情,然后……” 她停顿了几秒钟,仿佛是思维突然有些中断,随后摆了摆手: “就这样吧,剩下的听从伊凡主教的命令。” 守卫者与牧师、修女们禁不住面面相觑,他们第一次看到守门人有如此表现,难免有些惶惶无措,但在阿加莎格外严肃的目光注视下,在多年训练近乎养成本能的职业素养下,服从命令成了他们的下意识反应。 “是,收到命令,”带队的牧师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并在胸口划出代表巴托克的三角形徽记,但紧接着,他又忍不住追问一句, “需要我们什么时候来接应您?” “……不必接应——但是放心,我会回来的,不管遇上什么情况,‘我’一定会回来的。” 牧师退下了,没有人听出她在说到 “我”这个字的时候那微妙的一点点语气变动。 阿加莎轻轻呼了口气,向着那道黑沉沉的墙壁迈出脚步。 在即将接触到它之前,她最后一次轻声开口,仿佛在对谁耳语,又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其实……我还真挺喜欢这个世界的……” 她毫不犹豫地跨出一步,身体丝毫未受阻碍地没入了那道 “石墙”,就如一道幻影融入另一道幻影。 石墙表面瞬间浮现出了隐隐约约的波纹,但还不等旁人看清,那波纹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黑暗,阴冷,无依无靠,难辨上下,也分不清左右,紧接着,所有的感知都仿佛瞬间消失,并在随后以一种极为迟钝、怪异的方式回到自己身上——这就是阿加莎在跨过那道墙壁之后所有的感受。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在黑暗中睁开 “眼睛”,却发现自己看不清周围的任何东西。 入目之处,只有无穷无尽的混沌,隐隐约约的黑暗团块在更加黑暗的背景中缓缓蠕动,像是某种黏腻恶心的流体,又像是缓缓蠕行的、不可名状的巨兽。 为何如此黑暗?自己过来的时候不是带着提灯吗? 阿加莎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了这样的疑问,而几乎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眼前真的出现了一抹光亮。 微光照亮四周,她看到自己正漂浮在一片无边的黑雾,四周无数影影绰绰的东西在蠕动流淌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阿加莎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随后低下头。 身体出现在视野中,先是躯干,紧接着是手脚,还有那根陪伴了自己许多年的战斗手杖。 “啊……你也在……” 阿加莎轻声自言自语道,慢慢提起了手中的手杖,看着上面那熟悉的花纹,以及自己最初以守卫者的身份领到这根手杖时,认认真真在上面刻下的、属于自己的名字。 “你也和我一样,是一个影子吗?”她轻声对手杖问道。 手杖当然不会回应她的声音,但黑暗中,却有别的东西突然发出了响声。 “砰!” 那是一声枪响。 阿加莎瞬间皱起眉头,但在她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之前,一个听上去略显紧张的声音已经先一步传入她耳中: “谁在那?!” 黑暗中,阿加莎转过头,而几乎同一时间,她在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了一抹骤然亮起的微光。 一小片凝实的地面出现在那里,并被一盏造型古朴的黄铜提灯照亮,空地上还可看到一根像是树桩的事物,一个穿着深蓝外套的中年男人正靠坐在树桩旁,看上去仿佛一尊一动不动的雕像。 当阿加莎的视线投过去的时候,那尊 “雕像”才突然动了一下,他猛然抬起头,惊讶中带着紧张地看向阿加莎的方向: “谁在那?!” 阿加莎下意识地感觉到一丝违和,但很快便将这一丝违和放在脑后,她向着那片被提灯照亮的空地走去,看清了那中年人的面容。 丝毫没有意外,是寒霜城邦的执政官,温斯顿先生。 “您看样子已经到这里很久了,执政官先生,”阿加莎平静地说道, “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守门人……阿加莎女士?”温斯顿迟钝地抬起头,整个人就像磨损严重的发条人偶一样行动迟缓,言语缓慢,但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言语神态又慢慢变得灵动顺畅起来, “您也来了……等等,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穿过了一堵墙,位于沸金矿井深处的一堵墙,”阿加莎平静说道,她知道,现在已经没有了任何隐瞒迂回的必要, “你带来的卫队已经在矿道中全军覆没了,执政官先生——你还记得他们吗?” “卫队·····…哦,我带来的卫队,”温斯顿皱了皱眉,仿佛真的刚想起来一样,紧接着语气中便多了一丝难过, “他们都是很棒的人,他们尽了最大努力,让我得以启动女王留下的钥匙,我却……” 阿加莎的表情瞬间微微变化: “女王留下的钥匙?” 第四百二十一章 驶向深渊 “女王留下的钥匙?” 阿加莎的表情瞬间变化,盯住了温斯顿执政官的眼睛。 然而后者却表现得比她还要惊讶,温斯顿眼神充满错愕: “你不知道?那你是怎么进来这个地方的?” 阿加莎表情严肃起来,她意识到情况似乎跟自己预想的不太一样——在之前察觉到自己能够 “进入”石墙的时候,她还以为先一步进入此地的温斯顿执政官是跟自己一样的存在,但现在看来,这位执政官先生用的却是别的手段。 他掌握的秘密比自己料想的还要多。 “我有自己的办法,”阿加莎慢慢开口,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一股压力, “您刚才提到‘女王留下的钥匙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温斯顿狐疑地看着眼前的守门人但在片刻的犹豫之后,他还是释然地叹了口气,伸手探入胸口的口袋。 “也好,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再没什么保守秘密的必要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样小巧的事物,那是一柄有着华丽花纹的黄铜钥匙,其钥匙柄仿佛一个横置的 “8”,或数学中的无限符号,其头部却没有普通钥匙那样常见的齿状结构,而是一节带有凹槽的圆棒。 阿加莎好奇地打量着对方手中的东西,突然觉得它不像是一把开门用的钥匙,而是……很像那种给人偶或其他发条机关上弦的东西。 发条钥匙?”她下意识开口, “你是说,这是蕾·诺拉女王留下来的东西?为什么它会在你这个执政官手上?” “执政官们代代相传,这钥匙是女王留给叛逆者的礼物,以及……诅咒,”温斯顿扯动嘴角,露出的是一个苦涩甚至隐含着恐惧的苦笑, “从第一个执政官接过钥匙的那一刻起,寒霜城邦背后的阴影就笼罩在我们头顶了,守门人女士。” 阿加莎没有打断这个看起来已经很虚弱的中年男人那絮絮叨叨的、仿佛呓语般的念叨,她耐心地等对方说完,才表情平静地开口: “您其实知道沸金矿井的真实情况,对吧。” “如果你指的是沸金矿井早在女王时代就有枯竭迹象的话……是的,我知道,”温斯顿轻声叹息,坦然说道, “抱歉,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们发现的那扇门是怎么回事,但我以为还有时间,能来得及在情况恶化之前让一切重回正轨,那样的话,你们发现的也就只是一条废弃矿道罢了,寒霜……仍然是那个繁荣的寒霜。” “我需要一个解释,执政官,”阿加莎表情严肃,语气有些冰冷, “沸金矿井在女王时代就已经枯竭,那我们这几十年挖出来的,运出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而且城邦今优的异象,那些邪教徒的行动,跟矿井的枯竭之间又有什么联系?” “沸金,仍然是沸金,守门人女士,我们挖出来的是沸金,运出去的也仍然是沸金,千真万确,实实在在,温斯顿抬起头,脸上带着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 “那不是什么污染,我们试验过,女王时代也试验过,如果一样东西看起来是沸金,用起来是沸金,产生的效果和留下的产物都与正常的沸金没有区别——那毫无疑问,它就应该是沸金。” “那些真的是沸金?!”阿加莎猛然睁大了眼睛,这个答案让她尤为难以想象, “但矿井在几十年前就枯竭了,如今矿道里出现的矿石……” “这正是最可怕和诡异的,不是吗?”温斯顿苦笑着, “矿脉枯竭了,但很快又会有新的矿石将某些无人注视的角落填满,仿佛有一座和现实世界平行的、虚假的‘寒霜城邦,,在将矿石源源不断地注入现实世界,或者说……当矿井深入地下一定深度之后,我们就一直在从一个镜像世界里开采矿物,而那些幻影般违背常理的东西……开采出来之后不管怎么测试,竟都是真的。” 阿加莎面容冷峻地听着这一切,这些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冲击着她这些时间里本就时常浑浑噩噩的头脑,但最终她还是保持了冷静,并轻声开口: “镜像寒霜—一执政官先生,您的说法没错,确实存在一座镜像寒霜,如今笼罩城邦的迷雾,以及迷雾中不断出现的赝品,都是从那座镜像之城中跑出来的,这个镜像城邦正在逐渐侵蚀并取代我们的现实世界。” 温斯顿表情微微变化,随后他沉默了十几秒,终于发出一声长叹: “啊,看来这就是那些沸金的代价了。” “代价?您在说出这个词的时候过于轻描淡写了——如今正在承受代价的可不止你我,还有整座城邦的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在受用着沸金贸易带来的一切——在这极寒之城,是沸金让全城的人都能有温暖的居所和充足的食物,让我们在海崖崩塌之后仍然能维持一个相对富足的水准,守门人女士。” 温斯顿说到这里,停顿了几秒钟,随后摆了摆手。 “您应该是知道的,我从不奢靡,不置房产,不留私财——我甚至没有继承人。女士,我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私欲。” 阿加莎注视着执政官的眼睛,然而从那双眼睛深处,她看到的只有疲惫罢了。 “他们都没有选择吗……” 她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着。 “是所有人都没有选择,”温斯顿摇了摇头, “我知道您的意思,今天这条路,今天的代价,都不是城邦公民们自己选的——但这也不是我选的,谁都没有别的路可走。 “城邦只有这么大,无垠海上没有第二个寒霜给我们立足,我们需要吃饭,需要燃料,需要房屋和洁净的淡水,我们需要沸金——哪怕它来自诡异的阴影世界。没有沸金,只需要一个冬天,城邦就会死四分之一的人,剩下的人会在几年内逐渐回到工业大发展之前的黑暗城邦时代,并继续损失四分之一甚至更多的人口…… “守门人女士,休息一下吧,您和我一样,已经够累了,或许我们现在应该接受一个事实——城邦是一列驶向深渊的蒸汽机车,所有人都坐在车上,城邦的保护者跟普通民众之间仅有的区别,就在于普通人都在蒙着眼睛吃喝生活,而我们……睁着眼睛罢了。” 阿加莎却没有理会温斯顿这自暴自弃般的发言,她只是一言不发地伫立在黑暗中,感受着那股令人难以忍受的寒冷再次从四周传来,感受着血管中的血液逐渐冷却。 然后,她打破了沉默: “有人做出过别的选择。” “……是的,有一个,寒霜人曾经叫她‘女王’,而历史书上叫她‘疯女王,,”温斯顿笑了起来,却不知是在嘲笑女王还是嘲笑自己, “一个伟大的凡人,她甚至想对抗这片大海,对抗大海最深处的恐怖。” “潜渊计划……”阿加莎轻声说道,过去掌握的种种线索终于一点点在她脑海中汇聚在一起,化作清晰的脉络, “所以,潜渊计划并不是资料记载中的一个单纯的探索计划……女王是想揭开城邦深处的秘密?!”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认为矿井中不断出现的沸金与‘深海,有关,但显然她找对了方向——潜渊计划的失控和她后来面对的可怕命运恰恰证明她触及了真正的源头,我们这个世界最讽刺之处莫过于此,”温斯顿在树桩旁换了个姿势,他仰起头,看着上方无尽的混沌与蠕动阴影,不紧不慢地说着, “真相指向疯狂,疯狂指向失败,你向目标踏出的每一步,都在向深渊前行。” 温斯顿叹了口气。 “她想查明沸金矿井的真相,想解决城邦背后的隐患,想凭借自己的智慧与力量对抗大海本身………这很好,但事实证明,她只是提前消耗了自己的命运罢了。” “所以,你们这些‘继任者’决定不走她的老路——你们假装像其他人一样蒙起眼睛,与这辆车一起冲向深渊,而那个曾经试图踩下刹车或者改变轨道的女王,最终被历史书定性为受到亚空间蛊惑的疯子。” “寒霜古训——死人要给活人让路,”温斯顿慢慢转过眼珠,注视着阿加莎的眼睛, “一个曾经伟大的统治者,如果对她的定性能让寒霜在动乱之后迅速恢复平稳,那她想必是不介意的。” 阿加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良久,她只能轻轻摇了摇头。 “那把钥匙……是怎么到第一代执政官手上的?” 第四百二十二章 黑暗中所见 那把钥匙是怎么到第一代执政官手上的? 这是此刻阿加莎最在意的问题—因为不管在哪一份历史记录中,不管是从女王拥护者的视角还是从如今的城邦当局视角,对半世纪前那场 “起义”或 “叛乱”的描述有一点都是一致的,那就是寒霜女王与起义军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 双方是敌人,没有任何谅解或合作的可能,更不要提什么 “传承”关系一一那么蕾,诺拉女王的钥匙,为什么会到城邦执政官手中?而且温斯顿还将它称作 “诅咒”与 “礼物”? 迅速思索中,阿加莎低下头,注视着温斯顿的眼睛: “当年的起义另有真相——寒霜女王与起义军之间难道是约定好的……” “并没有这么戏剧化的转折,守门人女士,虽然这听上去确实是个不错的故事——疯狂的城邦统治者和义军首领惺惺相惜,借一场能够终结前朝混乱的大起义来完成权力和责任的传递,编剧和小说家们会喜欢这个题材的,但很可惜,真正的历史中并无这份温情。 “大起义是必然发生的,疯女王和寒霜臣民之间的撕裂不可弥补,她曾经伟大过,但她在潜渊计划上的失败已经将城邦推到崩溃的边缘,初代执政官对女王起兵是为了更多人的生存,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和平对话的余地。 “但有一点您倒是没说错,女王和起义军之间确实存在某种‘默契’ “女王知道自己被推翻已是不可避免的结局,而起义军也知道,女王的疯狂行径绝不只是‘神智失常’这么简单,她一定有很多秘密。 “所以,在行刑的前一天夜晚,义军首领,也就是初代执政官,找到了被关押的女王,他想要搞明白女王隐藏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于是,女王把钥匙给了他,并告诉他——只要等行刑结束,等她的生命终结,手握钥匙的人自然会知道所有的事情。” 温斯顿停了下来,脸上露出嘲弄而无奈的表情,他低下头,盯着自己手中的黄铜钥匙,过了许久才苦笑着开口: “你知道她对义军首领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后世的历史书对此从未描述过,这句话只有历代执政官知晓。 “我尽力了,你们觉得自己可以,也好,那现在轮到你们了,——这就是她在初代执政官接过钥匙之后说的话。” “……所有选择都有代价。”阿加莎听完这段不为人知的历史,轻轻叹了口气。 “守门人女士,”温斯顿突然抬起头,带着古怪的笑容,将那枚黄铜钥匙举了起来, “你要不要试试看?接过钥匙,看一眼蕾·诺拉曾经看到过的风景?” 阿加莎突然有些迟疑,她死死盯着温斯顿递过来的钥匙,感觉本已蠕动缓慢的心脏再次砰砰跳动起来,一种低沉的压力从那钥匙上蔓延过来,其中仿佛凝聚着半个世纪的黑暗与恶意——然而在几秒钟的沉默和迟疑之后,她还是轻轻吸了口气,向着那钥匙伸出手去。 微微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下一秒,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突然涌出了数不清的幻影,错乱的光影碎片如风暴般席卷而至,充塞着阿加莎的理智,而在这疯狂袭来的信息碎片中,她脑海中开始闪过一幕幕幻象—— 无尽黑暗的深海中,某种巨大可怖的黑暗肢体在缓缓滋生、壮大; 古老而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从深海中望向城邦,如不可名状的古神般冷漠地扫视着尘世众生; 阴暗可怖的物质从深海中漫溢、上涌,化作现实世界的复制品,在虚实转化中,那些物质时而化作阴影,时而化做实体,无边深海中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混沌污浊的身影,用空洞的目光仰望城邦; 而在更加遥远的地方,更加黑暗深邃的海底,整个世界,整个无垠海,成百上千 的城邦之下,皆是影影绰绰,仿佛旧优世界沉没于那无边黑暗,憎恶之物从古老的尸骸中滋生,不断上浮,不断上浮…… 而在这数不清的一幕幕幻象深处,阿加莎始终能感受到某种 “注视”那不是一道目光,不是任何一种有明确来源的意志,她感觉自己就仿佛被岁月本身凝视着,某种比历史更加久远,比城邦更加庞大,甚至仿佛来自这个世界最深处的东西……在注视着自己。 那 “注视”中没有任何感情,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他就只是注视着,如同一个无魂的空壳在注视着一个懵懂闯入真理的不速之客,并淡漠地说道—— “哦,你来了。” “轰!” 阿加莎感觉到自己意识深处轰然作响,仅存的理智令她在那无数层叠幻象中拼命上浮,而在这个过程中,自己的感知与思考都被压制到了极限——她能感觉到,还有更多的信息,更多的思维碎片在环绕自身,其中甚至可能蕴含着蕾·诺拉女王留下的意志或言语,然而她既看不清也听不懂。 等到她再次重掌这具身体的主动权时,所有的幻象已经结束了,她在黑暗混沌中睁开眼睛,看到温斯顿执政官仍在自己眼前,甚至还保持着向自己递来黄铜钥匙的最后一个姿势——时间似乎只过去了一秒钟。 自己又回到了这诡异的蠕行黑暗空间……等等,不对,有什么变化发生了! 阿加莎突然察觉了自己视野中出现的诡异变化,顿时惊悚地抬起头,环视着自己周围。 四面八方的黑暗似乎比一开始消退了许多,而那些在黑暗中缓缓蠕动、变形的黑色无形之物则仿佛在渐渐凝聚、幻化出实体,在这不断蠕变的虚实之间,她更看到了许多从周围空间中凭空蔓延生长出来的事物——它们看上去就仿佛干枯的树杈,其规模却密密麻麻地充填着整个空间,黑色的 “树杈”在虚无中相互桥接、聚合,微弱的闪光则在它们之间游走,就像…… 在蒸汽管道中被飞快运送的迅件胶囊仓。 而在这繁复如同荆棘丛的 “树权”网络深处,隔着那层层叠叠的幻影,阿加莎看到了一个庞大的……肢体。 那是一根如同触腕的茁壮肢体,其庞大规模宛若支撑天地的巨柱,巨柱表面又遍布着暗沉的蓝色纹路,那些纹路形成的图案……看上去就像无数双眼睛。 精神污染?幻象?疯狂临界? 阿加莎脑海中迅速闪过无数念头,她立刻闭上眼睛,却发现那支撑天地一般的 “巨柱”仍然残留在自己的视野里,她尝试向死亡之神祈祷以及用神术稳固自己的意志,却发现自己神志清醒,根本没有遭到侵蚀的迹象。 在几个迅速的应急处置都宣告失败之后,她意识到一件事—— 自己没有疯狂,而是在清醒理智的情况下,看到了一幕不知位于何处的,不知是否真实的 “风景”。 她便在这壮阔又恐怖的 “风景”中伫立着,仿佛失去了思考,直到温斯顿执政官的声音将她拉了回来: “哦,看样子你看到了。” 这位中年执政官说着,慢慢抬起头,轻声感叹着: “很壮观,对吧?” 阿加莎迟疑着低下头,这才注意到温斯顿所 “倚靠”的根本不是什么树桩——那其实也是周围庞大 “树杈”结构的一部分,是一段从树杈中延伸出来的末端,而它上部还有隐隐约约的黑色结构,一直蔓延到这诡异空间的最深处。 “这……这些枝杈……” “这是古神的思考,具现化在我们这些凡人的视野中便是这副模样,”温斯顿淡淡说道, “你只是第一次触碰到钥匙,能看到的东西还很少,但我已经跟这钥匙朝夕相处十几年了……它告诉我的东西,远超你想象。” 阿加莎如同坠入幻梦,迟钝地理解着温斯顿的话语,下意识重复: “古神的……思考?” “是不是很不可思议?这些树杈样的东西不是真实存在的,你所看到的,很可能只是神祇在某一个瞬间闪过的一个念头,而这个念头便强烈地印照在这里,化作你眼中所见的庞大结构一一哦,不要尝试从中破解些什么,不要尝试理解那些闪光传递的规律,你会疯掉的。” 阿加莎猛然转过头: “有人因此疯掉?” “有啊,”温斯顿笑了起来, “你忘记了吗?她叫蕾·诺拉……” 阿加莎一时无言,又过了几秒钟,她才轻声开口: “那……‘荆棘丛’之外的那东西,又是什么?” “是幽邃圣主,”温斯顿淡淡说道, “是他的一小部分,刺入城邦的部分。” 第四百二十四章 仪祭场 现在,这里只剩下自己了。 阿加莎慢慢从那提灯旁收回目光,她转过身,将执政官温斯顿留在那寒凉而平静的黑暗中,迈步走向那些在无尽空间中纵横交织的 “树杈”,走向那片如天地穹庐般的荆棘巨幕。 她腰间挂着一盏不甚明亮的提灯,右手握着那根在记忆中陪伴了自己许多年的手杖,左手则仍紧紧抓着那柄来自温斯顿的黄铜钥匙——钥匙已经不再冰凉,而是带着一种仿佛体温般的热量,仿佛……正逐渐与自己这具躯体融合在一起一样。 但阿加莎已经不再关注自己这具躯体有什么变化了。 她只是在黑暗中迈步,感受着这具躯体切切实实正在前行,只要周围的混沌还没有彻底吞没、同化自身,她就还有前进的必要。 她在虚无中寻找着落足之处,而每当脚步迈出的时候,黑暗中便出现小径一般的地面,她在荆棘丛中寻找着出路,那些纵横交织的枝权间,时常有狭窄的孔径可供穿行。 尖锐的 “荆棘”很快便划破了她的衣服,那密实的 “织物”在古神的思维突刺面前如松散的灰和雾一般脆弱,掉落的碎片在黑暗中凝聚为蠕动的黑色液滴,融入脚下的小径,她又时不时触碰到那些在荆棘之间跳跃游走的火花——当接触到那些闪光的时候,她几乎能明显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钻入自己的头脑。 那是古神的思维,是幽邃圣主的一声呢喃——没有任何恶意,甚至称不上是一个完整的意图,但对于弱小的凡人而言,那最短促的思维火花也璀璨刺目,如暗夜中的辉煌巨烛。 又有一簇暗淡的闪光从远方飞快传递过来,沿着漆黑的荆棘枝杈滑过视线,阿加莎的一缕发丝与那闪光交汇,百分之一秒的刹那,她头脑中便浮现出了新的 “知识” 阿加莎无法理解这些火花向自己传达的信息——正如温斯顿跟自己说的那样,不要尝试揣测古神的思维。 会疯的。 她抬起头。 枯木荆棘桥接而成的恢弘巨构笼罩视野,密密麻麻的暗淡闪光在荆棘丛中如流萤飞舞,荆棘屏障外面笼罩着一层稀薄的雾,而在雾的深处,幽邃圣主的庞大肢体正在微微摆动——仿佛一个邀请。 …… 周围又冷下来了——而且是比之前更加明确、更加刺骨的寒冷,冷意中带着潮湿,仿佛要将骨头都冻结一般渗透进体内。 阿加莎下意识地紧了紧胸口的衣服,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这身衣服已经破破烂烂,沿途的那些荆棘则已经在自己皮肤上留下了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伤口。 伤口中,污浊的黑色粘稠物质如血液般缓缓蠕动着。 但就在她以为这寒冷会将自己彻底吞噬的时候,一股微弱而温暖的热量再次从胸口传来…… 一簇小小的绿色火苗在阿加莎胸口静静燃烧着,幽幽绿光照亮了她的脸庞,也照亮了周围阴冷潮湿的下水道。 所有的感觉似乎都远去了,或跟自己的理智隔着一层厚厚的帷幕,血管中的温度似乎也已经随着时间推移而消退,一并消退的,还有这一路积累的疲惫和伤痛。 阿加莎缓慢地摇了摇头,试图驱散那种占据着自己头脑的麻木感,而就在视野晃动间,她眼角的余光突然看到了一丝异样的光景。 她看到前方昏暗闭塞的下水道走廊仿佛一下子变得宽敞起来,朦朦胧胧的空间中则浮起一层薄雾,薄雾中有仿佛树杈或荆棘丛一般的东西在浮现,并慢慢朝着自己蔓延过来。 然而下一秒,这幻觉般的景象便烟消云散,她眼中仍然只有黑沉沉的走廊。 以及走廊尽头的一道闸门。 噗通……噗通…… 在注视着那道闸门的一瞬间,阿加莎耳旁便仿 佛传来了一阵虚幻的心跳声,就仿佛有一颗巨大的心脏正藏身于那扇门对面,在黑暗中不断搏动、不断滋长。 阿加莎本已迟钝麻木的精神突然振作,目光瞬间聚焦在那扇门上。 “啊……到你们了……” 她收好手心的火苗,向黑暗迈出脚步,那柄几乎已经折断的作战手杖最后一次支撑着她前行,她的步伐越来越快,甚至渐渐带起风声,她迈向黑暗,又将黑暗抛在身后,而那低沉可怖的心跳则渐渐如同沉重的鼓点般敲击在她心口,甚至敲击在她脑海中。 渐渐地,她听到那心跳中还夹杂了别的什么东西,那仿佛是千百人在祝祷,在吟诵,在向着某个黑暗又不可名状的存在发出呼唤。 她却已经顾不上那些混杂在一起的声音里都夹杂了多少噪声——她就快要把火种送到了,那些异端的巢穴就在前方最深处。 手杖与鞋跟叩击地面的声音密集响起。 而就在这时,阿加莎突然又听到了别的声音——不是自己的脚步,也不是走廊深处传来的心跳和人群聚集在一起的祝祷。 那是别的脚步声,是一大群人,密集的脚步听上去是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一一和眼前这条走廊离得很近,但隔着一两道墙。 脚步声中传来了枪响,是大口径步枪。 别的人?活人?还有人在这座镜像之城中和自己一同行动?! 阿加莎脑海中瞬间浮现出疑问,然而这疑问丝毫没有影响到她前进的脚步——她几乎瞬间便冲过了闸门前的最后一段路,来到了那不断传来心跳声的大门前。 门微微开启着一道缝隙,缝隙中是浓郁到化不开的黑暗,黑暗如有实质,一点点向外逸散、流淌。 但这正是阿加莎一路寻觅的目标。她用肩膀死死抵住了那扇沉重的门扉,用尽力气将它缓缓推开。 伴随着吱吱嘎嘎的声响,门开了。一片广阔的黑暗出现在阿加莎眼前——一或者说,某种无边无际的 “阴影”笼罩了原本正常的空间,让她眼前只有黑暗。 她只能勉勉强强分辨出,那黑暗里似乎是一个祭礼大厅,下水道里最广阔的交叉路口被改造成了献祭和孕育古神的祭祀场所,无数影影绰绰的无形之物则在那黑暗里蠕动着,恶意如同恶臭,扑面而来。 紧接着,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她便听到附近的黑暗中传来迅捷的破空声,有什么东西正向自己袭来,一个熟悉而又令人厌恶的声音则在远方那片祭祀场中响起——带着戏谑与嘲讽: “啊,最后的祭品终于到了——真不错,另一个你也刚刚好赶到预定的地方。” “砰!” 手杖挥出,在黑暗中迸发出短促闪亮的火花,一段狰狞怪异的肢体被凌空击断,掉落在阿加莎脚下,她则因这冲击险些没有站稳——在勉强恢复平衡之后,她立刻抬起头,看向那话语声传来的方向。 只能勉勉强强看到一个年轻人高瘦的身影站在黑暗尽头。 他向着这边张开了双手。 “来吧,祭品,你的到来是计划中的一环—一现在,构筑通道的时候到了。” 阿加莎用手杖支撑着自己,在虚弱与眩晕中慢慢抬起头: “你们在自寻死路……” “是的,我们都会死在这里,但是没关系,只要你踏进这里,仪式就已经成功了——我承认,这确实是个陷阱。” 砰的一声枪响,火光伴随着爆炸撕裂了走廊中的昏暗,威力强大的弹头将一个有着三只眼睛的扭曲怪物一枪爆头,后者变异狰狞的躯体倒在地上,迅速融化、崩解,化作令人作呕的黑色泥浆。 然而更多的怪物嘶吼声却不断从四周响起,更多的畸形扭曲之物在源源不断地冒 出来——从四周的墙壁中,管道里,排水沟里,甚至穹顶上的缝隙里。 泥浆一样的物质几乎是从任何肉眼可见的缝隙中往外渗透、流淌着,变成数不清的、跟人类似是而非的怪物。 “我觉得咱们的子弹没带够!” 一名水手大声喊道,同时飞快地为步枪换弹,举枪,射击,他的喊叫则伴随着幽灵烈焰燃烧时的噼啪声,听上去嘶哑暗沉。 劳伦斯则没空回应水手的喊叫——有迅捷的风声从脑后袭来,他只来得及微微侧过身子,避过这致命一击,紧接着便在直觉的驱使下回手一抓。 一个穿着几十年前的城邦卫队制服、手中举着佩剑的人形怪物被他从身后拽了过来,狠狠跌落在地板上。 劳伦斯上前一步,一脚重重地踏在那赝品怪胎胸口,他身上的幽灵烈焰瞬间熊熊升腾,蔓延燃烧的火焰几乎转瞬间便把那似人非人的怪物烧成一堆灰烬。 下一秒,浑身燃烧着幽灵烈焰的劳伦斯便抬起头,看向前方这条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走廊。 入目之处,全是亵渎畸形之物。 第四百二十五章 最后的女王卫队 敌人是在队伍进入一条笔直通往黑暗深处的走廊之后突然出现的——而且数量仿佛无穷无尽。 锐利的破空声从旁边传来,一柄弯刀以一个凶狠的角度砍向自己的脖颈,劳伦斯在千钧一发之际向后仰去,并一把抓住了那只握着弯刀的手臂,幽绿火焰瞬间从他的手掌边缘升腾,将一个穿着海军制服、头颅纵向裂开的怪物烧成灰烬,而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又有连续几声枪响从对面响起。 枪声来自一个从排水沟中突然爬出来的蠕行怪物——那怪物有着人类一般的上半身,下半身却完全是蠕动起伏、仿佛畸形内脏一般的堆积物,它手中紧握着一支仿佛由骸骨和血肉拼合而成的 “步枪”,那不管怎么看都属于错误产物的步枪枪口却喷吐着火舌。 劳伦斯的目光瞬间凝聚,周围的时间都仿佛放缓,他感觉自己的目力在这一刹那超过了常人无数倍,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子弹向自己飞来的轨迹——下一瞬,他扭转身体,以令人难以想象的角度和姿态躲闪着飞向自己的子弹。 躲闪三次,中了六枪。 “他X的怪物!!”剧痛传来,老船长顿时爆粗,随后一把抬起手中左轮,朝着那怪物便是砰砰两枪。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胸口,看到有几个触目惊心的弹孔撕碎了那里的血肉,然而在幽灵之火的焚烧下,半透明的灵体血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 并不致命,但会导致剧烈的疼痛和疲惫,火焰的力量似乎也在渐渐损耗一一目前还很充盈,但很难说会不会有耗尽的时候。 而在劳伦斯周围,全副武装的部下们仍在战斗——这些全身缠绕着幽灵烈焰的水手已经察觉了自己如今暂时的不死身状态,战斗风格在变得愈发凶猛,他们用手中枪支、刺刀、短剑抵挡着那怎么杀也杀不完的怪物,一边拼尽全力尝试向走廊深处推进着。 然而和劳伦斯自己一样,所有人都还不太适应自己此刻的 “灵体”状态,更谈不上操控那些幽灵烈焰,这些偶然获得不死身的水手们只是在胡乱挥霍着体力和火力,整个下水道走廊中的战斗已经混乱到了无法直视的程度。 因此纵使有能够再生的躯体,他们也只能在无穷无尽的怪物围堵下以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缓慢速度向前推进,根本看不到突围的希望。 现场唯一不受幽灵烈焰影响的,便只剩下那具干尸——异常077也在战斗,他挥舞着两把弯刀,以完全不符合干尸身份的灵活敏捷身手穿行在战场上,如风一般来回冲锋,如果不是自己的视力得到了极大的加强,劳伦斯甚至怀疑自己根本追不上那干尸的动作。 但现在自己的视力已经远超常人,异常077的速度在劳伦斯眼中便显得也不怎么离谱,他能清晰地看到那干尸从每一个看起来凶悍的怪物旁边绕过,穿行在战场上的安全路线中,其手中弯刀上下翻飞,砍了半个钟头仍然跟新的一样——那刀刃甚至都没碰到过任何事物。 “水手”就只是挥舞着双刀在走廊里跑来跑去而已,只有大呼小叫的声音比谁都要响亮。 “我以弯刀开路!”那干尸的破锣嗓子在走廊中回荡,中间伴随着利刃破开空气的呼啸声, “这些丑陋的亵渎之物,不是我的对手!” 劳伦斯向前大踏步迈出,一把掐住了正要从旁边冲锋过去的 “水手”的脖颈,他此刻的力量大的惊人,甚至将这猛冲出去的干尸直接拎着脖子拽到了自己眼前,沙哑的嗓音伴随着火焰爆裂的噼啪声: “如果帮不上忙,至少给我安静!” 异常077被掐住了脖子,干瘪的脑袋离劳伦斯的脸只有十几厘米,这让他浑身都哆嗦起来: “是……是!船长!” 劳伦斯抬手把那干尸扔到前面十米开外: “滚去开路——今天冲不过去,我会把你塞进蒸汽核心的燃烧室里!” 干尸怪叫着被扔了出去,终于和那些不断涌出来的泥浆怪物缠斗在一起,而一名拎着步枪的船员则从旁边跑了过来,在劳伦斯身旁大声喊道: “船长!子弹快用光了!” 劳伦斯猛然回头,看到自己带来的人几乎都已经开始用冷兵器与那些怪物搏斗,他们完全是依仗着不死的特性在这走廊中坚持着,然而队伍总体的推进显然已经停止。 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也没有任何退路。 混乱的喊杀声与令人不寒而栗的血肉崩解、肢体断裂声响充盈着走廊,周围墙壁与屋顶上的黑色泥浆仍然在不断渗出,化作灵体形态的部下几乎被无穷无尽的怪物淹没,他们手中的武器正在纷纷耗尽弹药,自己身上的灵体烈焰仍在燃烧,然而疲惫正在积累,这股疲惫感甚至迟滞、干扰着自己的思维。 在这一片混乱的下水道深处,劳伦斯突然有一点恍惚,甚至开始感觉整个世界都不真实起来—— 自己是谁,自己在哪,自己在干什么……这里的怪物无穷无尽,然而约定的午夜零点……到底还要多久? 就在此时,仿佛是为了回应自己的这份恍惚,劳伦斯突然听到自己胸口的小镜子中传来了玛莎的声音: “他们来了。” 老船长瞬间从浑噩中惊醒,他匆忙间抬手,从腰间拔出短剑并刺穿了一个向自己猛扑过来的怪物,紧接着后撤,避开几乎喷溅在自己身上的黑色泥浆,同时飞快抬起头。 走廊中出现了脚步声——非常非常多的脚步声,还有遥远又缥缈的喊叫与传递口令的声音,紧接着,这些声音又迅猛接近,几乎瞬间便来到了劳伦斯与水手们奋力作战的区域。 几乎眨眼间,无数的身影出现了。就如同从旧优时光中现身,一个接一个的影子在空气中凝聚,并化作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手中紧握着半个世纪前的旧式步枪,枪口上的刺刀在黑暗的走廊中闪烁寒光,他们从黑暗中冲来,冲向下一片黑暗——身影凝聚的过程丝毫没有打断他们冲锋的脚步,就好像他们的战斗从未休止,只是在这一刻,他们的身影才可以被观测到。 在走廊中作战的水手们被这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景象所震,下意识地停了下来,他们看着那支部队冲进这里,看着他们向这里无处不在的怪物射击,看着他们怒吼着投入战斗,过了好几秒钟,才有水手反应过来,惊愕地自言自语: “最后的女王卫队……” 劳伦斯也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地上前,走向一个正在给步枪上弹的年轻士兵——那士兵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岁,其身上旧时代的城邦卫队制服破破烂烂,仿佛已经在这下水道中摸爬滚打了很久很久。 “你好,我们是来帮……”劳伦斯伸出手,拍向那年轻士兵的肩膀,然而他的话刚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他的手穿过了对方的身影。 这只是一幕幻象? 劳伦斯错愕地抬起头,却看到那些幻象一般的士兵已经和走廊中的怪物发生激烈的战斗,他们手中的枪械不断开火,那些由污浊泥浆构成的似人非人之物便纷纷倒下。 一名身材高大的士兵从另一侧冲来,劳伦斯慌忙躲闪,却躲闪不及,他眼睁睁看着那身材高大的士兵仿佛没有看到自己一样跑过来,又如幻影般穿过自己的身体——随后,他被一发来自怪物的流弹击中,高大的躯体轰然倒在下水道中。 其他的女王卫队士兵绕过了那具尸体,继续向着走廊深处跑去。 一名水手从旁边走了过来,在劳伦斯身后喃喃自语着: “他们是幻影……” “但这些幻影能和那些怪物战斗,他们甚至能消灭它们……”劳伦斯茫然地说道,却觉得仍如做梦。 “走廊里的怪物不再增多了。”又有水手在旁边说道。 劳伦斯瞬间反应过来。 走廊里的怪物数量第一次有了切实的减少——在那支由幻影构成的女王卫队出现之后,之前不断从四周墙壁和顶棚中涌出来的黑色泥浆终于停止了渗透,之前怎么杀也杀不完的畸形怪胎,此刻正在被真正地削减数量! 女王卫队的存在可以抑制那些怪物的 “再生”和 “增殖”? 无数的疑问充斥着劳伦斯心头,然而比起追究这些疑问的答案,他知道有件事情更加重要。 “跟上女王卫队!”他高举起手,大声下着命令, “跟上他们开的路! “是,船长!” 第四百二十六章 最后的反击 有声音在走廊深处回响着,却混杂缥缈,分辨不清。 那里面似乎有冷冽的风声,有含混的呢喃低语,也有密集响起的脚步,以及枪声。 一切都混杂在一起了,一切都失去了明显的边界,整个世界就仿佛正在被逐渐揉成一团,不再有前后左右,也不再有昨优今朝——就如眼前这条充斥着雾气的昏暗走廊,昏昏沉沉地仿佛能吞没万物。 腰背佝偻的老人迈着蹒跚的脚步,在走廊中慢慢前行着,手中拎着的大扳手偶尔碰到附近墙壁上的管道,发出低沉怪异的撞击声。 自己是谁?这里是哪?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 进攻开始了……午夜零点的时候,是女王卫队发动进攻的时间,但具体要进攻什么东西?又是要朝哪个方向进攻? 老鬼昏昏沉沉的头脑中时不时冒出一些凌乱破碎的想法,一些久远褪色的记忆,但很快,这些东西又都消融在他那浑浑噩噩的大脑中——他偶尔会觉得自己仿佛正行走在两条分裂开的道路上,混乱的感知和经历记忆在这具躯体内纠缠不休,但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其实一直停留在原地,在原地等待了五十年的命令。 大扳手撞在什么东西上,发出当啷一声,老鬼迟钝地低下头,看到那是一顶头盔——黑色,窄边,带着女王卫队的记号,五十年前的东西,现在已经见不到了。 他愣愣地看着那头盔,看着它掉落在地,咕噜噜地滚到一旁的排水道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挣扎着从排水道里爬起来,但很快又和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他发出含混的咕哝,继续迈步向黑暗走去,仿佛正渐渐走进一团凝聚的漆黑淤泥深处,然后又过了不知多久他才终于在这条走廊的尽头停下了脚步。 交错的管道,坍塌的碎石,还有碎石之间涌动的烟雾和黑色物质——这些东西挡住了老人前进的道路,他在这里停了下来,有些困惑地看着四周。 他不认识这个地方,甚至不记得第二水路里有过这么个地方,但他就是在这里停了下来,因为……这里有什么事情等着自己去完成。 老鬼低下头,看着碎石旁边的一片积水,积水中,倒映着他充满困惑的眼睛。 自己要来这里做什么呢? 就在此时,那积水中突然映照出了一丝陌生的光景一一 女王卫队的士兵踏破了走廊中蜂拥无尽的怪物,他们手中的枪械与刺刀将一波又一波的赝品怪胎化作冰冷干涸的泥浆,而在他们所过之处,墙壁上不再有淤泥渗透,甚至连走廊中的黑暗都仿佛消退不少。 一切正如劳伦斯猜测的那样:女王卫队的存在本身就是在抑制这座镜像城邦中的 “污染”。 如果将这座城邦中发生的事情视作两股力量的对抗,那么那些泥浆怪物和女王卫队显然分别就是这两股对立力量的体现——而这样的对立和纠缠,可能已经持续了半个世纪之久。 劳伦斯带领的陆战小队飞快地在走廊中奔跑着,沿着女王卫队开辟出的道路,他们十几分钟便跑过了之前几个小时都难以突破的路程,而在这一路上,劳伦斯一直在不断地观察和思考。 他在尝试搞明白这支女王卫队的本质,更在尝试跟这些幻影建立交流,但他所有的尝试都失败了。 女王卫队看不到他,甚至根本没有察觉到他们这些不速之客的存在,这些士兵就好像一段从遥远历史中投影过来的记忆,只是在机械地重复着一场发生于几十年前的战斗,他们推进,射击,搏杀,倒下……而这一切,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恐怕每天都在发生。 玛莎关于女王卫队的情报是对的,但显然不完全对。 他没办法跟这些 “帮手”建立合作。 “船长!他们看不见咱们,这该怎么办?”一名水手跑了过来,在劳伦斯 身旁大声说道, “光凭咱们十几个人跟着跑,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劳伦斯神色有些复杂,下意识地看向胸口的小镜子,玛莎的声音却先一步从里面传出: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眼前这情况怎么搞——我只是知道他们的存在,又没跟他们打过交道……” 说话间,又有隐隐约约的炮火声从镜子中传出:玛莎那边显然很忙,局势并不比下水道这边简单多少。 “女王卫队这些年就只是在重复这场战斗?”劳伦斯大声开口, “那每次战斗的结果也一样?!” “是的,每次的结果都是一样,他们在午夜零点出现,然后在下一个整点消退,他们每次都无法突破尽头的阻碍!” 无法突破尽头的阻碍? 劳伦斯闻言下意识抬头,看向那群幻影士兵冲锋的方向。 他们在冲向走廊最深处,在那黑暗混沌的空间中,浓郁的恶意就如具备实质的污泥一般,在他的感知中翻涌。 “我明白了!”劳伦斯突然大声说道。 玛莎的声音从镜子中传来: “你明白什么了?!” 然而劳伦斯却已经顾不上回答镜中人的问题,在隐隐约约察觉到自己该做的事情之后,他立刻带上了自己的部下,加快速度向前跑去。 与此同时,走廊中的战斗也在趋于白热,女王卫队正在发起最后的冲锋一一无数幻影凝聚的战士怒吼着,用手中武器消灭着阻拦在他们面前的怪物,不断有战士倒下,化作空气中消散的泡影,也不断有怪物倒下,化作流淌到两侧排水沟中的泥浆,而随着这激烈战斗的持续,整支冲锋队终于渐渐抵达这条走廊的尽头。 劳伦斯终于看到了这场恶战的终点,看到了那已经阻拦女王卫队半个世纪之久的阻碍—— 那是一扇大门,一扇被无数丛生的荆棘和污浊黑泥覆盖起来的、其模样令人心悸惊惧的大门。 在那大门表面,纵横交错的荆棘就像干枯树杈盘踞成的冠冕,暗淡的光点则在荆棘丛深处无规律地游走,又好像有无数眼睛隐藏在那荆棘丛深处,普通人只需朝那个方向看上一眼,便会被恐惧与疯狂攥住心灵。 甚至就连此刻已经化作灵火载体的劳伦斯,在看到那扇被荆棘丛挡住的大门时也忍不住感到一阵心神震荡,头脑轰鸣。 而那就是女王卫队冲击的目标。 大门前,数不清的黑色泥浆正在汇聚,无数的怪物在泥浆中现身——它们拙劣地模仿着人类的模样,有穿着城邦卫队制服和海军制服的军人,也有装备五花八门的海盗和武装市民,甚至……有模样古旧的火炮和骸骨堆叠而成的恶魔状怪物。 这些怪物依托着大厅中的简陋工事,保卫着那扇荆棘之门,仿佛狂信徒守卫它们的主。 最后的战斗开始了。 女王卫队在将所有的火力倾泻到走廊对面的怪物身上,后者的反击则震撼了整个第二水路,激战双方都在几乎眨眼间损失了半数以上的战力,而劳伦斯和他带来的区区十几个水手,只能在这毁灭性的惨烈战场边缘努力寻找隐蔽的地方。 在如此密度的火力中,连灵体之火护身的劳伦斯都不敢赌自己是不是真的不会死掉。 但他并不只是躲着——他在观察。 他在观察女王卫队在这场战斗中到底做到了什么程度。 而随着战斗的持续,随着交战双方的不断减员,大门前的守备力量终于减弱了——那些致命的火炮和恶魔生物被撕成了碎片,荆棘前的防线开始出现缺口。 “爆破组!上!” 躲在女王卫队阵地旁边的劳伦斯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是卫队某个指挥官的声音。 下一秒,他眼角的余光便发现了战场边缘那几个匍匐前进的身影。 一支小队脱离了主阵地,在那些怪物的视野盲区中进入了大厅边缘的排水道,沿着沟渠一点点地向着那扇荆棘之门侧面的隐蔽处移动。 而与此同时,来自正面阵地的火力也陡然加强,密集的子弹倾泻过去,努力压制、吸引着大门前那些怪物的注意力。 劳伦斯突然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一一哪怕明知道这可能只是一幕不会受到外界影响的幻影,他还是下意识地这么做着。 但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如期发生。 沿着战场边缘靠近荆棘大门的爆破组被发现了。 一连串子弹打进排水道,几个背着爆破装置的士兵转瞬间倒在沟渠中。 但几乎同一时间,又有另一支爆破小组进入了大厅另一侧的沟渠暗槽,继续向那扇被荆棘覆盖的大门爬去。 他们也被发现了——第二支爆破小组倒在距离荆棘大门只有十几米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名水手的低呼突然传入劳伦斯耳中: “他们快消失了!” 劳伦斯立刻抬起头,走廊中的情景映入他的眼帘—— 女王卫队正在消失。 在第二支爆破小组行动失败之后,所有的卫队士兵都突然静止了一下,紧接着他们每一个人的身影都开始变淡、消散,其中三分之一的人,眨眼间已经如半透明的幻影! 玛莎曾说过的话突然浮现在劳伦斯脑海中: “……他们每次都无法突破尽头的阻碍……” 劳伦斯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明白了这场战斗每一次的结局——女王卫队失败了,尽管一直在战斗,尽管一直执着地重复,但无可改变的事实是,在午夜零点的这 “最后一次反击”中,他们失败了。 这场行动失败于五十年前。 在这之后的每一次重复都是在重复这场失败。 劳伦斯一时间有些恍惚,但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看到又有一个身影出现在战场上。 那是一个从大厅角落冲出去的身影,一个还没有开始消散的幻象。 劳伦斯和所有水手的目光瞬间被那个身影吸引。 他不是一名士兵,而是一名像是随军工程师的年轻人,穿着深蓝色的粗布工装,头上戴着半个世纪前曾流行过的斜口软帽,而在他的腰带上,除了手枪与子弹袋之外,还挂着一把大大的扳手。 他冲向沟渠,冲向第二支爆破小组留下的爆炸装置,随后抱着那装满炸药的木箱,飞快地向那扇荆棘大门爬去。 在这一瞬间,劳伦斯几乎以为他就要成功了。 然而一枚子弹飞来,那个年轻人就仿佛被一柄铁锤猛击了肩膀,他的半边身子剧烈一震,倒在距离荆棘之门最后几米的地方。 整个大厅仿佛瞬间安静下来。 最后的反击结束了。 所有的女王卫队士兵都开始加速消散,这一幕重复了五十年的幻象亦回归原点。 或许,这也是最后一次重复。 劳伦斯愣愣地注视着那个倒在最后的年轻人。 “最后的女王卫队”,最后的阵亡者,他的倒下,似乎就是这场不断重复的战斗的某种 “焦点”。 但突然间,劳伦斯从愣神中惊醒。 他从自己藏身的地方跳了出来,在水手们的注视和惊呼中,这位老船长如一阵风般狂奔向了那最后一人倒下的地方。 本已陷入寂静的大厅被他这突然的 “介入”所 “惊扰”,那些还未消散的怪物几乎瞬间便反应过来,混乱吵杂的嘶吼与武器开火的轰鸣骤然炸响! 水手的喊叫声从身后传来: “掩护船长!” 然而劳伦斯仿佛已经听不到这些声音,他只是低着头向前猛冲着,自己身上好像中了几枪,这对他而言却已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他冲过了半个大厅,跳进那条沟渠,猛扑向最后的爆炸装置,向着它伸出手—— 然后,他的手指穿过了那一箱炸药。 劳伦斯有些狼狈地跌落在沟渠中有些愣神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和周围的女王卫队一样,那一箱炸药,对他而言也是幻影。 五十年前不曾被引爆的爆破装置,在今天并不能被他这个 “后来人”所引爆。 子弹呼啸而至,击打在附近的地面上,嘶吼声由远而近,一些泥浆怪物已经冲入沟渠,要将自己撕成碎片。 劳伦斯却仍旧愣愣地看着那箱子炸药,只感觉到巨大的荒诞与嘲弄。 然而就在此刻,他眼角余光中突然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这位老船长错愕地抬头,看到突然活动的正是刚刚倒下去的那个年轻人。 这个腰间挂着大扳手的年轻人颤抖着,慢慢抬起头,目光定定地落在眼前这个浑身裹挟着古怪绿色火焰、船长打扮的人身上。 劳伦斯愣了一下,才猛然反应过来: “你看得到我?!” 年轻人却仿佛没有听到这个问题,只是嘴唇翕动着,似乎在飞快地重复着什么话语,他重复了好几遍,劳伦斯才勉强听到他说的是什么—— “……见过的对了,这火焰我是见过的……我是见过的……” “见过的?火焰?你在说什么? 劳伦斯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问道。 那年轻人却没有回答,他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不断地重复着,而就在这重复间,他竟一点点爬了起来,满身鲜血,却慢慢爬了起来! 在劳伦斯难以置信的注视下,那浑身浴血的年轻人抱起了最后的爆破装置,又闷哼着爬上坡道旁的护壁,一边不断地念叨什么东西,一边蹒跚着向那扇荆棘大门走去。 劳伦斯听到了对方念叨的东西,却都是他无法理解的内容,那听上去像是一连串的名字-— “尼莫……安娜莉丝将军……乌鸦……” 那个满身浴血的身影就这样蹒跚着,咕哝着。 但他根本没有走出去几步。 刚刚爬上平地,便有几声枪响从对面传来,那浑身浴血的身影便倒下了。 可几乎是在他倒下的一瞬间,却又有一个苍老佝偻的身影突地从他倒下的地方站了起来。 劳伦斯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他看到了那个老人出现时的位置——他是从一片血泊中站起来的。 他是那年轻人战死时,血液中映照出的倒影。 “啊,我终于到了……” 佝偻的老人弯下腰,拿起了那最后一箱炸药,随后脸上突然绽放出某种让人无法理解的、灿烂到极点的笑容。 “我到了!” 他大声说道,他大声笑着,他抱起那一箱炸药,愉快地拉燃它的引信,然后几乎是兴高采烈地抱着它冲向那扇荆棘大门。 “我到了! “工程师威尔逊前来报到! “工程师威尔逊请求归队! “我到了!” “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轰然撼动了整个大厅,以及与大厅相连的每一条走廊。 第四百二十七章 献祭 嗤拉—— 恶毒的尖刺穿透血肉,在这具本就伤痕累累的躯体上留下了又一道毫无意义的重创,耳畔传来的呢喃与嘶吼却骤然间兴奋起来,那些亵渎的造物仿佛因这一击得手而洋洋得意着,发出令人作呕的聒噪。 阿加莎抬起手,用手杖击退那个浑身生满骨刺的、几乎已经完全失去了人类形态的湮灭教徒,在她耳边,传来清脆而刺耳的折断声。 这声音让她错愕了那么一秒不到,随后她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作战手杖折断的声响。 陪伴自己多年的武器断掉了,在根本没有穷尽的敌人面前,它已经坚持到了最后一步。 “您已经做得很好了,守门人小姐,”那个令人厌恶的、装腔作势的声音再次响起,“作为一个祭品,适当的准备活动虽然有助于献祭仪式的效果,但运动过量可不是好事。” 阿加莎握着已经断裂的手杖,一点一点地抬起头,干涸的血液让她只能睁开一只眼睛,在狭窄而泛红的视野中,她终于能看清这大厅中的情景。 那种诡异的暗影环境褪去了,呈现在她眼中的,是早已被彻底改造成祭祀场的下水道中心,四面八方的墙壁和走廊通道随处可见污浊亵渎的符号与侵蚀痕迹,仿佛某种石笋或干枯枝杈般的东西则覆盖着上方的屋顶,而在前方的大厅地面上,是一处巨大的“水池”—— 那曾是地面,此刻却被腐蚀出了巨大的坑洞,大坑里面满溢着漆黑如泥浆般的粘稠事物,那泥浆缓慢翻涌着,传来一阵又一阵令人作呕的蠕动声。 无数湮灭教徒便围绕在这大厅中,他们,以及和他们伴生的幽邃恶魔们,就仿佛守候在恶臭大锅周围的虫群,在对着大厅中心那一池漆黑的泥浆发出呢喃祝祷与癫狂低吼,而那一池泥浆,便在这如同噪声的祈祷中变得愈发充盈,愈发活跃。 这是一个献祭现场,他们在等待最终的祭品,而这些狂徒心目中的“祭品”,就是寒霜城邦的守门人。 他们在此之前还复制出了另一个守门人,现在那个守门人也在抵达某个献祭现场。 “自以为自由意志的行动,其实只是在走向预定的舞台,您不觉得这种安排很具有……美感吗?” 在那一池黑色泥浆中心,留着金色短发的年轻人向着阿加莎张开双手,他仍旧有着俊美的脸庞,然而他的整个下半身却已经化作肿胀蠕动的堆积物,此刻的他赫然是那一池泥浆延伸、变形出来的某种“触须末端”,用令人作呕的方式模拟着人类的模样。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您也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环境,现在上前一步吧,献祭的时刻到了。” 泥浆之池边缘,逐渐升起了一道如同触腕般的肢体,它从泥浆中生长出来,其末端却渐渐化作匕首般坚硬锋利的结构。 这夺人性命的献祭触腕慢慢向着阿加莎的方向移动。 阿加莎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它,突然低声说道:“差不多……到这个位置了……” 她慢慢向胸口伸出手。 但就在下一秒,她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在这一瞬间,她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 “我知道您想做点什么,某种……不在我们计划中的行动。” 在骤然变得迟钝的感知中,她听到那个金发年轻人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她用尽全力想抬起头,却只能在视野边缘看到对方的一点身影。 “可是很遗憾,为了防止祭品失控,我们从一开始就在准备‘安全措施’——您没有发现吗?您这一路走来,一路消灭了那么多的赝品,甚至消灭了我十几个化身,这一切……其实都只是让您一点点与这座镜像之城绑定在一起罢了。 “您觉得自己越来越能感知到这处圣所的位置?觉得自己能越来越清晰地‘嗅’到我们这些‘异端’的味道?那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 “很简单,在您抵达这里之前,您已经是我们的一员了,女士。” 阿加莎终于抬起了头颅,在她面前,那道锐利的尖刺正一点点靠近自己的心脏,而自己这具身体,仍然无法移动。 到现在,她终于明白自己这一路而来所感觉到的违和感是怎么回事,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些邪教徒要徒劳无功地派出那么多炮灰喽啰来跟自己搞“消耗战术”了。 一切,都是为了潜移默化的污染。 下一秒,那道锐利的尖刺毫无迟滞地刺入了她的心脏。 淤泥之池中,金发的邪教徒猛然高举起双手,在守门人心脏被洞穿的瞬间,他发出狂喜的祷告:“祭品已献上!这圣徒的生命将作为吾主国度降临的第一步!高呼圣主之名,恭迎应许之优!” 一瞬间,大厅中所有的邪教徒都高呼起来,那些与恶魔共生、畸形可怖的身影纷纷陷入了狂喜,在癫狂中呼喊着幽邃圣主的名号,又有人挥舞起随身携带的匕首,疯狂地划破自身血肉,将自己的血注入那大厅中央涌动的黑色泥浆中,甚至连他们身旁的恶魔都陷入了狂热,发出各种各样疯狂错乱的嚎叫! 然而就在这样疯狂错乱的嚎叫中,那泥浆之池中的黑色物质却只是剧烈涌动了几秒,便渐渐回归平静。 位于“水池”中心的金发邪教徒终于察觉到了异样,他从狂喜中猛然惊醒,愕然地看着正回归平静的水池,紧接着目光便看向那道刺穿圣徒心脏的尖刺,看向了正站在献祭场边缘的守门人。 伤痕累累、脸色苍白的守门人。 “……你没有生命?!”那狂徒终于失去高傲与风度,错愕无比地指着阿加莎,“你……你为什么是一具尸体?!” 阿加莎平静地看着他,这一刻,她嘴角终于露出一缕笑容。 “虽然我此前没有想明白伱们最终的目的,但作为守门人,我怎么会察觉不到自己身体上的违和变化……” 一边说着,她一边慢慢抬起了胳膊,似乎是随着献祭仪式的失效,她感觉到这具身体正在逐渐重新回到自己的掌控。 “在意识到你们就是想把我引到集会场,意识到这可能是某种索求生命的献祭仪式之后,我就做了一件事情……” 她一点点抓住了那刺入自己心脏的尖刺,手指逐渐用力,而丝丝缕缕绿色的火焰则在她指缝间流淌,向着那尖刺渗透。 她抬起眼睛,注视着泥浆之池中的邪教徒。 “一切异端献祭都基于鲜血——我放干了自己的血。” “你……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那狂徒怒目圆睁,指向阿加莎的手指剧烈颤抖,“你……你这……” “没关系,都是小事,”阿加莎却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手指中逸散的火焰越来越多,“能把火种送到就好……” “你说什……” 泥浆之池中的邪教徒下意识开口,然而他话音未落,另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便突然从集会场另一端传来,天崩地裂般的动静瞬间摧毁了这场献祭仪式中最后的维系之力—— 集会场深处的一扇大门,以及大门旁的大片墙壁,被烈性炸药整个炸飞! “轰!!” 土石崩解,水泥纷飞,大门的碎片和无数混杂其中的黑色诡异物质如炮弹的破片般席卷进这集会大厅,距离那扇门最近的几个邪教徒当场就被炸飞出去,更有剩余的教徒发出惊呼—— “他们突破大门了!” “不可能!他们几十年都没能突破……一群幻影怎么可能打破他们自己的循环!?” 泥浆之池中心,那金发的教徒首领在震惊中转头看向爆炸的方向,但还不等他看清那些从荆棘之门对面冲进来的身影,一道冲天而起的绿色火光便在他视野边缘升腾起来。 他转过视线,看到原本应献给幽邃圣主的祭品竟已被火焰包裹,在一道可怖的灵体烈焰中熊熊燃烧! 在集会场深处那道大门被炸开的瞬间,阿加莎终于完全挣脱了献祭仪式的控制,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她引燃了那火种。 燃料是她自己。 灵火升腾! 在骤然被幽幽绿焰充斥的视野中,阿加莎看到“水池”对面的墙壁已经坍塌出一个大洞,一群浑身燃烧着和自己一样绿色火焰的、模样像是水手的人冲进了大厅。 他们身上的火焰,与自己身上点燃的火种在强烈地共鸣。 阿加莎微笑起来。 知识进入脑海,她已然明白。 在烈焰中,她慢慢张开双手,如恭迎般,向上扬起。 “火已点燃。” 第四百二十八章 纵火焚神 闪光在荆棘丛中流淌,古神的思维在黑暗中蔓延,残破的身躯穿过荆棘间的狭缝,摇摇欲坠的意志在越过疯狂与痴愚的深渊。 自己已经在这个充斥着混沌的空间里穿行了多久?自己已经接触了多少源自古神的污染?自己现在到底是一个完整的个体,亦或者仅仅是一个在混沌中飘荡的、即将被这片混沌同化吸收的碎片? 阿加莎已经分辨不清,她什么也分辨不清,她甚至分辨不出自己这具身体和周围大片混沌之间的边界——在她的视野中,自己这具躯体就仿佛一团正在水中逐渐逸散开的油墨,身体边缘呈现出的是模模糊糊、液体晕染般的质感,她仿佛不是在这片黑暗中迈步前行,而是在一团和自己身体性质相近的粘稠流体中向前流动着。 她知道,一切就要到极限了——原素,她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有没有创造过世间万物,但显而易见的是,它们创造了她如今这具躯体。 冰溶于水,雾化于风,从原素中凝聚出来的赝品,会回到这原素构成的“大海”,而这具躯体里面的所谓“个人意志”,很快也会变成这片混沌“大海”中一个不起眼的光点,成为那些在荆棘丛中不断游走的微光的“养分”。 她只是个赝品,她只是个影子,她有着二十四年人生的记忆,那记忆中有她的故乡,她的战友,她热爱和厌恶的一切——但那二十四年人生中真正属于她的,或许只有三天,亦或更短。 不知为何,温斯顿执政官的声音仿佛突然在脑海中回荡起来,带着叹息,带着遗憾—— “没有任何意义……” 一个有着真实人生的活人在这片无尽的黑暗中如此给自己的一生做了注解,一个只有三天生命的赝品却在穿过黑暗,妄图去直面古神。 “真蠢啊……” 阿加莎轻声叹息道,她的声音在这片黑暗中消融,化作微弱的涟漪,而在她脑海中,无穷无尽的信息正在涨涨落落,“0”和“1”构成的神秘意志冲刷着她的脑海。 她知道,自己就要消融在这庞大的意志中了——哪怕这里只不过储存了古神在某一个瞬间的思维“闪念”,其庞大的规模也不是自己弱小的心智能够比拟的。 不过没关系,她已经到了。 她已经穿过那片由荆棘构成的庞大丛林,来到这黑暗的最深处。 那道撑天巨柱般的“触腕”就静静地伫立在她眼前,巨柱表面遍布着神秘莫测的暗蓝色细纹,在昏暗混沌的背景中,宛若某种记录着古老真理的丰碑。 阿加莎慢慢抬起头,又伸出手去,尝试着触碰那东西。 黑色的碎片和烟尘在她视野中升腾飘荡。 她的皮肤早已被荆棘划出无数伤口,黑色泥浆般的物质此刻正如雾般从体内涌出,并逸散、消融进周围的空间,那些升腾的黑色碎片与烟尘,就是从她体内飘出来的东西。 阿加莎觉得,自己这时候看起来一定就像一个浑身布满裂缝的可怖人偶,哪怕再缠满绷带,怕也掩盖不住这幅恐怖的模样。 与此同时,古神的“触腕”也没有回应她的触碰。 它没有展现出强大的威能,也没有展露任何恐怖的一面,它甚至没有对外界刺激表现出任何反应——指尖传来的,只有略微冰凉且柔软的触感,而且带着些许粗糙。 是因为这里只是从深海中投影上来的一幕幻象?还是因为自己的存在过于渺小,以至于都不能引起古神注意? 阿加莎皱了皱眉,思考着在这最后时刻,自己还有什么可做的事情,但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思考之后,她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了。 她已经到了终点,了解了这片黑暗的真相,她穿过了象征着古神思维的荆棘丛,又在这黑暗尽头目睹了幽邃圣主的一部分真容——甚至,她还亲手触碰了这古神的触腕。 再无更多真相可供自己发掘,也无更多使命等待自己去完成了——这最后一段路与其说是为了履行守门人的责任,倒更像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点执念。 现在,该休息了。 于是阿加莎轻轻呼了口气,让自己的身体放松下来,慢慢转过身,倚靠在那巨大的触腕旁边,就像倚靠着一根柱子。 “我应该没有灵魂可以上路吧……”阿加莎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些古怪的念头,靠在黑暗中喃喃自语着,但很快她又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肯定没有,我要是有灵魂的话,穿过那扇门的时候肯定会给那一侧的‘守门人’带来不小麻烦……而且我过去了,‘她’怎么办,一个人又不能穿过那道门两遍…… “也不知道大教堂那边怎么样了……下井的那帮家伙回去没有……不过他们好像也不需要担心……” 她就这样在黑暗中自语着,仿佛无法控制自己思维的逸散,心中所想的东西,都不自觉地顺着话语说了出来。 但就在这时,一股异样的灼热感突然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 阿加莎从茫然浑噩中猛地惊醒。 在这一刹那,她感觉到了火焰炙烤自身,可怖的灼热感仿佛要瞬间烧透自己的灵魂,她感觉自己的心智在火焰中沸腾,原本几乎已经被这里同化的思维也跟着清醒过来,她在这火焰焚身的幻觉中挣扎着起身,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下一秒,一个声音便钻入她的脑海—— “火已点燃。”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在黑暗中,阿加莎猛地瞪大了眼睛,她仿佛看到一幕幻象——她看到自己正站在一片涌动着黑色泥浆的深池前,那深池边缘皆是令人作呕的教徒与恶魔,池中泥浆翻滚,恶意蔓延,她则在那泥沼前高高举起了双手,如火炬一般,熊熊点燃。 一抹幽绿突然浮现于视野中,仿佛幻象穿透了虚实间的界限。 阿加莎低下头,看到自己本已开始崩解逸散的手臂表面正在燃起火焰,幽绿的火焰跟自己在幻象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在这火焰构筑的通道中,她突然感觉到了——她感觉到另一个思维,另一个自己。 对方也感觉到了她。 她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自己还有事情可做。 阿加莎猛然转过身,盯着那道通天巨柱般的触腕,她脸上绽放出了自踏入这片黑暗以来最灿烂的笑容,明亮的光辉再一次从眼底浮现。 她向前踏出一步,朝着那触腕伸出双手,她浑身都迅速被烈焰吞噬,然而这火焰焚身的痛苦此刻却仿佛变成了莫大的奖赏——阿加莎张开手臂,这是她在那一幕幻象中看到的、自己在深池前做出的姿态。 仿若拥抱,守门人扑向那道触腕。 伟力,将对抗另一道伟力——那些疯狂的教徒妄想利用守门人为祭品建立一道桥梁,但这熊熊燃烧的火焰,将彻底切断这一切。 轰! 黑暗中传来了可怖的轰鸣,火焰几乎眨眼间便横扫了这片混沌扭曲的空间,在铺天盖地席卷升腾的灵体之火中,那道巨大的触腕刹那间便化作一根燃烧的火炬,并在火焰中剧烈震颤起来。 阿加莎则感觉到自己的血肉正在火焰中迅速消融,自己这具本就由污染物质构成的躯体,此刻也变成了要被火焰彻底净化的一环——但她丝毫没有恐惧,反而挣扎着抬起头,回过视线看向自己来时的方向。 那片“荆棘丛”也被点燃了,在疯狂延烧的灵火中,它看上去宛若一丛诡异而又壮观的树冠。 “再见了……温斯顿执政官……” 阿加莎轻声自言自语着,在火焰中更加用力地抱紧那道触腕,静静等待着命运的终结。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消散的前一刻,她突然感觉到了什么。 火焰烧透了她自己,也烧透了那道触腕,在灵体之火建立的桥梁中,她第一次感觉到了这段“古神肢体”对自己的回应。 她错愕地抬起头,看着这道触腕遍布纹路的表面,看着火焰在它内外窜流,感受着从灵火中注入自己头脑的情报,她看到这触腕表面仿佛瞬间张开了无数只眼睛,而那些眼睛无一不在疯狂地向她传递知识与信息。 最后,所有的知识与信息都化作了头脑中的一道风暴—— 11101001……11100101 10001000……10010011…… 大串的“0”和“1”充塞了阿加莎最后残存的思维。 但这一次,她理解了它们的意思。 “错误……复制体……” 她震惊地辩读着这段古神肢体向自己传达的情报,理解着祂的意图,终于拼凑出答案。 她盯着被自己引火焚毁的触腕。 “这也是……赝品?!” 下一秒,熊熊绿火吞噬了她最后的意识。 第四百二十九章 混战中的祭礼 仪式被破坏了。 当那支已经在轮回中循环了半个世纪的女王卫队不知为何突然打破循环的时候,当仪式大厅的“升变之门”被入侵者炸毁的时候,当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跑进大厅的时候——当那预定的祭品,却当着原素之池的面把自己献祭给绿色火焰的时候,这崇高而终极的仪式便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现在,异教徒冲进来了,破坏者在疯狂屠戮圣主的追随者们, 摧毁这几十年的艰辛经营。 “你都做了什么?!” 深池中心,那容貌如金发年轻人一般的教徒首领在狂怒中发出吼叫,他的身躯陡然拔高,在黑色泥浆的支撑下,化作了一个肿胀而可怖的巨人,他向着阿加莎挥出手臂,无数荆棘与骨刺便从池中迅猛生长蔓延,铺天盖地地涌向那仍然在烈焰中伫立的守门人。 然而所有的攻击都来不及触碰到阿加莎的躯体, 便在那幽灵绿焰的灼烧下瞬间变成了灰烬, 那诡异的火焰反而会沿着灰烬的轨迹逆向蔓延过去,逐渐焚毁泥浆之池周围的献祭符号、亵渎物品, 并向着池中延烧。 阿加莎则仍然被火焰包裹着,熊熊燃烧的灵体之火已经开始从她体内喷薄而出, 她身体上的每一道伤口甚至都变成了火焰涌出的通道, 望上去,就仿佛火焰化作液体,流淌在她的血管中——那股烈焰焚身的剧痛不知何时已经褪去了, 她在火中笑了起来, 抬起头肆无忌惮地注视着那狂怒却又无能的异端,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呢喃道:“啊……我明白了……” 下一秒,她的眼球便瞬间被灵火焚尽, 火从空洞的眼眶中向外喷涌, 她便用这焚尽的“双眼”看向四周,看向深池周围那些正陷入巨大混乱的邪教徒。 当她目光扫过的时候, 所有的教徒都开始燃烧, 跟他们共生的恶魔也开始燃烧,大厅中的一切亵渎之物都变成了火种的燃料, 甚至连这大厅本身,也开始慢慢浸透出火焰的质感。 篡火者赐她以权柄,她以火的权柄终结这里的亵渎——这就是她在自己的眼球被焚毁瞬间,从火中看到的真理。 那个位于泥浆中央的邪教徒不足为虑,他只是一个完成了自我献祭转化的怪胎,真正维持这里运转的,是那些在泥浆之池周围狂呼乱叫、丑陋畸形的异端们。 “停下!快停下!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仪式失控对谁都没有好处!它已经进行到……” 那已经化作肿胀巨人的教徒首领徒劳地喊叫着,并不断制造出屏障,妄图抵挡正在大厅里四处蔓延的烈焰,然而就在这时,一声枪响又突然从旁传来,打断了他的喊叫。 “砰!” 一名穿着半世纪前的士兵制服、手中拿着老式步枪的年轻战士冲了进来,举着步枪向深池中央那个畸形肿胀的巨人开火。 这勇敢的战士下一刻便被汹涌的黑色泥浆吞噬,然而在他身后,更多的士兵正在冲进大厅。 从时间上,此刻已经越过了女王卫队“反击之战”的循环节点,这些幻影中的战士理应全部消散,但显而易见的是, 这场循环已经因那扇荆棘大门的破坏而被改变——本应在下一个整点消失的女王卫队,此刻又从循环中回归了这里, 并开始进攻这最后的大厅。 劳伦斯带领的陆战小队也已经与附近的邪教徒和幽邃恶魔们战成一团——他们的子弹都打光了,但他们还有锐利的弯刀和长剑,以及一副暂时不惧死亡的躯体,因此哪怕是面对掌握着各种危险力量的黑暗神官和恶魔生物,他们也如强大的超凡者般不落下风。 “铛”的一声,劳伦斯手中短剑斩落了一道飞向自己的骨刺,紧接着又闪身躲过一道差点炸在自己身上的火球,他在烈焰中迈步上前,将一名邪教徒脖子后面的锁链斩断,看着这黑暗神官的身躯迅速化作飞灰,接着便抬起头,看向不远处那个正站在泥浆之池前、浑身如火炬般熊熊燃烧的长发女性。 “姑娘!我们来帮忙了!”老船长大声喊道,“都是为‘船长’干活的,对吧——你是哪条船上的?” 他看得很清楚,那个正在火焰中伫立的年轻姑娘身上燃烧的是和自己一样的幽灵绿焰,那就显然是自己人了,而另一方面,那姑娘身上的火焰颜色更深,火势显然也比自己身上的更大,那必然就不是一般的“自己人”。 又大又绿——是歌蒂娅船长手下的大人物。 劳伦斯船长用他丰富的冒险家经验和船长经验进行了朴素的判断,结论是应该主动跟未来的高级别同事打招呼。 阿加莎错愕地看着对面那个正在对自己喊叫的、看上去打扮像船长一样的彪悍老头。 “伱说什么?!”过了两三秒,她忍不住大声喊道,“这里太吵我听不清!” 劳伦斯愣了愣,转头跟身边的部下确认:“她是回应了吧?” “我哪知道!”异常077离着最近,这干尸此刻却大喊大叫着,声音中狼狈夹杂着恐惧,他在四面八方蔓延的火焰中间跳来跳去,拼命躲闪着四周横飞的子弹、火球、骨刺甚至是被炸飞的残肢断臂,手中双刀也已经砍出缺口,“我是个水手!为什么我现在要在下水道里跟一帮邪教徒拼命——这是陆战队员的工作!” “上岸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态度,”劳伦斯大声喊道,“你那时候兴奋的像个准备劫掠城邦的海盗。” “您说的,我们不是海盗!” “那我任命你为陆战队员。” “你他妈——” “嗯?” “您他妈……” 阿加莎茫然地听着那些粗鲁彪悍的水手与船长之间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呼喊交流,看着眼前这混乱至极的一幕—— 这帮家伙是谁?从哪来的?干什么的? 她看到那些陌生人身上燃烧着跟自己一样的绿色火焰,而大厅中的邪教徒跟他们打成一团,又看着一大群像是古代幽灵一样的士兵冲进来到处开枪,时不时有士兵呼喊寒霜女王的名号,这里的一切都超出了她的理解,就仿佛…… 就仿佛在她选择自我献祭之后,整个世界的画风都变了一副模样。 然而很快,耳边传来的一阵呼啸风声便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那个肿胀畸形的巨人朝她弯下了腰。 “一切……已经无法停止……” 它嘶吼着,全身喷涌着污浊失控的黑色泥浆,那副曾经俊美的、金发年轻人的模样早已荡然无存,如今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个大致有着人形轮廓的可怖怪物。 它的半身遍布着纵横交错的嘴巴,尖牙利齿间传来令人不寒而栗的摩擦与低语,它的头颅则在阿加莎面前缓缓开裂,裂口中遍布着充满恶意的眼球,原素已经彻底侵蚀并取代了这怪物曾经的人类躯体,它已成为那一池泥浆的一部分,甚至……某个更加庞大,更加错乱的意志的一部分。 这肿胀巨人用它的无数眼睛死死盯着阿加莎,它身边蔓延出的泥浆已经被点燃,火焰甚至逆向延烧到了它的身体上,然而这怪物却仿佛丝毫没有痛苦,只是一遍遍重复着:“无法停止……无法停止……错误,错误……” “你们已经失败了,”阿加莎仰起头,与那怪物对视着,从她眼眶中流淌出的火焰扭曲着周围的空气,“你应该能感觉到,所谓的‘通道’已经被切断——镜像和现实之间的反相过程停止了。” “停止?”那怪物似乎因阿加莎的最后一句话而突然清醒了一瞬间,在那无数变异的眼球中,再一次浮现出了属于人类的愤恨,“愚蠢……你以为你献祭了自己……我们就没有别的祭品了吗?!” 阿加莎一怔。 下一秒,她便看到那巨人突然高高扬起了双手——那双手臂骤然变化,仿佛干枯开裂的枝杈般迅猛生长、分化,变成大片大片的荆棘状结构,并刺入集会场的屋顶和附近的每一条管道,而在荆棘尖刺之间,又有微弱的闪光飞快游走,宛若流萤。 从这“荆棘树丛”深处,则传来了狂喜般的呼喊—— “我看到了!我理解了!我明白了! “多么伟岸的创造!多么宏伟的蓝图!至伟至圣的主啊……我已领悟您的意图,我已领悟……重塑这个世界,对,重塑……我们所有人,以及这世间万物,都会从神的血肉中再次降生——信徒们啊,牺牲的时候到了!” “牺牲的时候到了!” 在阿加莎以及劳伦斯率领的陆战小队震惊的注视中,大厅内所有残存的湮灭教徒都开始狂喜地欢呼起来,他们就仿佛真的得到了什么源自真理的启示,在这轰然而起的欢呼中,一个个纵身扑向大厅中央那一池泥浆! 第四百三十章 雾在消散 狂徒以疯狂为末路——追随幽邃圣主的湮灭异端们,以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方式拥抱了他们的死亡。 在仪式遭到完全破坏的情况下,现场残存下来的湮灭教徒们选择了集体献祭,以强行完成镜像之城的反相。 哪怕是以劳伦斯半辈子在海上见多识广的经验,他也从未见过如此可怕,如此癫狂的景象—— 数以百计的湮灭教徒在狂喜中扑向那一池翻涌的泥浆,他们在泥浆中融化,崩解,却又欣喜若狂,与他们共生的幽邃恶魔在嘶吼中纷纷断开锁链,在“水池”周围猛烈自爆,污浊的烟尘和腐化气息甚至阻遏了女王卫队的进攻,一株巨大的荆棘树冠则从泥浆之池中心隆起,随着邪教徒的疯狂献祭,其规模迅速增长,眨眼间便覆盖了整个大厅。 “我已领悟!” 那树冠中传来狂乱的吼叫,吼叫声中仿佛叠加着千百个声音。 “我们已领悟!” 无数投身入泥浆的邪教徒也在高呼,他们的声音震动着第二水路。 “我将执行!”“我们将执行!” “实现造物主的蓝图!”“实现造物主的蓝图!” 轰! 熊熊火焰在大厅中升腾蔓延,几乎瞬间便将那荆棘树冠吞噬其中,劳伦斯只来得及抬头看去,便看到那树冠已经在幽灵烈焰中迅速解体、崩落,变成洋洋洒洒的灰黑色尘埃飘落下来,连带着大厅中心那一池黑色泥浆也被火焰点燃,在灵火升腾中,泥浆的涌动迅速减缓,并渐渐化作枯竭的焦土。 最后一批投向泥浆之池的教徒直接在那火焰中化成了灰烬。 然而第二水路的震动仍未止息,回荡在下水道里的呼啸声也仍旧盘旋,那些疯狂教徒献祭之时狂乱的呼喊就如幽灵般在这地下空间中回荡着,令人不寒而栗。 劳伦斯错愕而茫然地抬头环视四周,他仍有些搞不清状况,下意识开口:“赶上了吗?仪式没完成吧……” “邪教徒好像都死光了……那棵‘树’也烧掉了……”异常077紧张兮兮地说道,不安地看着这个地方,“但我怎么觉得……” “还没有。” 一个夹杂着火焰爆裂声的嗓音突然在不远处响起,打断了劳伦斯和“水手”之间的交流。 劳伦斯立刻抬头看向那边。 阿加莎也正将视线转向这群来帮忙的“陌生人”。 她仍然站在那里,保持着被火焰焚烧的姿态,和刚刚进入这座镜像之城时比起来,整个人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一袭黑衣变成了破烂的外袍,如苦修士的破布般披在身上,身体则仿佛一具支离破碎的人偶,随处可见触目惊心的伤痕甚至裂口,她的血液早就流尽,那些伤口中此刻只能看到绿火如水般流淌,她的双眼则已被篡火者的火焰焚毁,只余空洞。 然而在那化作空洞的眼眶中,有两团最明亮的烈焰在跳动——她失去了血肉之躯的双眼,却获得了另一重超乎想象的视角。 她能看到,大厅中的能量仍然在流动,甚至能看到这整座镜像之城的能量在流动,她能看到有某种极其庞大的结构贯穿了整座城市,并仍然在托举着这座城市不断“上浮”,向着现实世界靠拢。 阿加莎向前踏出一步——灵体火焰在她脚下扩散,炙烤着地板吱吱作响,她伸出手,握住了一道从泥浆之池中蔓延出来的荆棘,微微用力。 那段“荆棘”已经被灵体烈焰烤干,被她轻而易举地捏成了碎片,然而在散落的碎片中,却有星星点点的微光仍在流动。 “镜像还在上浮……”她仿佛自言自语般,又好像正在跟谁汇报,“这里的异端已经全灭了,但他们留下的东西还在运作……这座镜像之城是活的,它在自行前往现实……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停下它。” 劳伦斯走了过去,好奇地看着阿加莎:“你在跟谁说……” 这话刚说到一半,一阵剧烈的晃动和从头顶传来的轰鸣便打断了他,他和水手们惊慌地抬头看去,一幕此生难忘的景象便映入所有人眼中—— 大厅在巨震,而大厅上方不知多厚的岩石、水泥、钢铁与泥土竟突然呈现出了透明的质感,在那骤然变透明的地层中,他清晰地看到了头顶上一层又一层的结构! 排水道,动力管道,蒸汽输送系统,地铁,还有更上面的山体,街道,建筑物,教堂……整个寒霜城邦! 他看到了寒霜,隔着厚厚的地层,看到了现实世界中的寒霜,他看到那座城正被浓雾笼罩,数不清的怪物仍然在雾中袭击着城市中的一切,城邦卫队和守卫者部队正在绝望地和怪物对抗,黑暗在城市中蔓延,恐惧在每一处角落酝酿…… 鲜血,硝烟,死亡。 “哦……我觉得我们麻烦大了……”异常077与其他人一样仰着头,半晌才嘀嘀咕咕地开口,“也可能是头顶上那些人麻烦大了……” 劳伦斯悚然惊醒,他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尽管邪教徒已经全灭,但他们最后一刻的献祭仪式却成功了,这座镜像之城已经获得独立存在的特性,并且仍在按照某种“蓝图”设计上浮,而如果这一切继续下去,现实世界中的寒霜绝对无法幸存! “停不下来了?!”他瞪大了眼睛,转向阿加莎大声问道,“我们就快和现实世界重叠了!” 阿加莎却只是沉默着转过头,那道充盈着火焰的视线落在劳伦斯身上。 她没有开口,一个空灵威仪的女性嗓音却直接在劳伦斯脑海中响起:“别急,这只是解决问题的一环。” 劳伦斯瞬间一愣,紧接着便意识到自己脑海中的声音来自何处,他浑身的肌肉都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船……船长小姐!” “放松些,以及——待会站稳。” 劳伦斯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同一时间,现实世界一侧。 火炮轰鸣的嘶吼仍然回荡在茫茫无尽的大海上,寒霜剩余的城邦海军与海雾舰队仍然在拼命抵挡着那些不断从浓雾中浮现出来的“幽灵”。 随着时间推移,那些从雾中浮现的幽灵船数量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在不断增加。 “左舷目视到不明舰船靠近!是一艘快速炮艇……近防炮准备射击!” “寒霜海军一艘护卫舰在附近海域沉没,舷号S-30,从识别列表上除名!” “后甲板起火!损管,损管!” 传递命令的吼叫声,主炮开火的轰鸣声,爆炸声,水柱拍击船体的巨响,所有声音都混杂在一起,酝酿着末优般的氛围。 安娜莉丝站在海雾号的舰桥上,双手撑着眼前的护栏,眼睛死死地盯着远方的海面,脸色阴沉的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 战斗已经持续了很久很久,然而仍看不到丝毫胜利的希望,城邦周围的浓雾中仍然在不断涌出幽灵般的敌舰,整片海域的封锁也没有解除。 不死人水手感觉不到疲惫,但这连续不停的高强度战斗仍然在不断消耗海雾舰队的力量——海雾号本身的修复能力正在濒临极限,现在已经连甲板上的大火都无法扑灭,而只能依靠损管小组疲于奔命,海乌鸦号十几分钟前刚刚退出战斗,目前正拖着残躯向寒霜本岛的方向撤退。 连海雾舰队都是这种情况,由人类组成的寒霜海军更不用想。 仅从无线电中听到的情况,就能判断出寒霜海军的情况不妙——他们的疲惫已经抵达极限,各艘战舰的战损和减员情况也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讽刺的是,海雾舰队的每一个人在过去半个世纪里几乎每天都在嘲讽、咒骂那支海军,然而到了现在,海雾舰队的几乎每一个成员都希望那些人类能再多坚持一会,希望他们能多活下来几个。 雷鸣般的巨响从远方传来,浓雾中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闪光,紧接着,那道巨大的闪光又变成了连续不断的火光和一连串爆鸣。 安娜莉丝下意识地看向那个方向,并立刻命令通讯兵搞明白那些爆炸是怎么回事,在一番混乱之后,大副艾登带来了坏消息。 “寒霜海军主力舰‘布鲁彻勋爵’号蒸汽核心遭到重创,反应釜殉爆,正在沉没。” 安娜莉丝没有说话,只是慢慢闭上了眼睛。 布鲁彻勋爵号——海雾号近两年跟它打过几次交道,那艘船的指挥官是个很传统的寒霜人。 是个好人,是艘好船。 但是永别了。 “记下来吧,或许将来有机会哀悼,”安娜莉丝睁开眼睛,慢慢摇了摇头,“我们现在没……” 刚说到一半,舷窗外的景象变化便突然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 她惊讶地看向窗外,大副以及舰桥上的许多人都下意识地看向窗外。 海面上的雾……正在消散。 第四百三十一章 燃灰 雾在消散。 自开战以来,这片盘踞在寒霜海域的浓雾第一次有了消散的倾向,在海雾号周围,在寒霜方向,从海面到高空,所有的浓雾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那种笼罩一切的昏暗退去了,整片海域都在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而在浓雾消散的海面上,随处可以看到的是仍在燃烧的舰船,形状狰狞怪异的赝品舰队,以及无数随波起伏的残骸碎片、燃烧油脂。 浓烟滚滚,弥漫在浓雾消退的大海上。 大副艾登第一个跑到窗前,瞪着眼睛看着外面浓雾渐消的大海,过了好久才大喊起来:“雾消退了!船长!雾在消退!” “我能看见,”安娜莉丝也快步来到窗前,然而她那只独眼中的凝重之情却丝毫没有因为雾气消退而褪去,“退了……真的退了?” “船长,这不是好事吗?”艾登立刻注意到安娜莉丝语气中的不对劲,疑惑地转过头,“雾退了,这说明盘踞在寒霜的那股异常力量也……” “不对……有问题,”安娜莉丝却表情严肃地打断了大副的话,她死死盯着远处的海面,眼神越发凌厉,“雾散了,但那些幽灵船还在,而且海面的模样……” “海面?”艾登疑惑地皱了皱眉,转头看向远处,下一秒,他终于倒吸一口凉气。 正如船长说的那样,情况不对劲——四面八方的赝品舰队没有丝毫消散的迹象,甚至还有新的幽灵船在从海水中浮上来,而在这个过程中,整片海域都正在逐渐变暗! 海水中正弥漫开大片大片的漆黑,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扩大,有无数影影绰绰的事物正在靠近那层水面,这一幕……就仿佛有什么极为庞大的东西或群体,正在从深海中浮上来! “我了个……” 艾登下意识地喃喃开口,但还不等他话音落下,一连串巨大的轰鸣声便突然打破了浓雾消散之后这极为短暂的平静。 附近的海水在裂开,无数巨大的舰船在浮上海面,它们有的状若残骸,有些扭曲如鬼怪,更有些看上去带着似是而非的熟悉感——在骤然变得漆黑的大海中,仿佛所有的赝品舰队都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注意!敌舰出现!敌舰……到处都是!” 有水兵在惊惧中大吼出声,甲板边缘的近防炮同时嘶吼起来,炮火的轰鸣几乎同时响彻海面,炮弹呼啸着划破空气,巨大的水柱和爆炸产生的火团再次覆盖这大海。 而在这骤然巨变的混乱中,安娜莉丝仍旧注视着海面,注视着那些接二连三从海水中浮上来的敌人。 她认出了其中一部分——她的士兵们也认出了它们。 “是‘骑士’号!一开始就被我们击沉的骑士号!” “黑旗兵号!十五分钟前沉没的黑旗兵号!它又出现了!” “勇气号!还有约顿亲王号!” “船长!”大副艾登的声音传入安娜莉丝耳中,带着此前从未有过的慌乱,“所有的赝品舰队……被我们消灭的那些……全都又出现了!” 安娜莉丝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了一个声音:“……这很正常,因为镜像的根源还在。” “母亲?!”安娜莉丝一惊,下意识地在周围寻找着能产生镜面的事物,“您现在……” “别急,安娜莉丝——时机刚刚好。” 安娜莉丝迅速冷静下来,一边示意艾登去指挥战斗一边在脑海中飞快回应:“您需要我做什么?” …… 而在海上浓雾渐渐消退的同一时间,寒霜城邦中笼罩的浓雾也在消退——但就如海上的情况一样,浓雾的消退,并不代表危机的结束。 镜像仍在上浮,另一座更加恐怖的寒霜城邦正在逐渐叠加至现实。 仍在坚持作战的城邦卫队筑起了街垒,抵挡着无数仿佛凭空出现的怪物,枪炮的轰鸣震撼着城市,曾经的平静与安全早已被彻底撕碎,硝烟弥漫在每一条街道,污浊的泥浆和逐渐冷却的鲜血正浸透这座城市,而更多的扭曲景象却仍不断覆盖着一切。 “长官,它们到处都是!” 壁炉大街的路口前,一支曾被困于雾中的城邦卫队正依托着蒸汽步行机的火力扫射街道上出现的怪胎,士兵们在浓雾消散的时候尚来不及欢呼,便被更多的怪物和恐怖现象拖入了新的恶战。 “那就到处开火!”小队的指挥官怒吼着,一边向远处射击一边冲到蒸汽步行机脚下,冲到通讯兵身边,“能联络上其他小队吗?” “七队、六队和四队仍然失联!”通讯兵大声喊道,“有几乎四分之一的小队都在之前的浓雾中失踪了,长官!” “继续呼叫,直到有人回应,或者等来援军,”指挥官拍着通讯兵的头盔,转头看向远方,“雾散了,坚持住,局势在起变化——这可能就是最后的进攻!” 蒸汽步行机的机枪炮塔发出连续轰鸣,将远方的另一台蒸汽步行机撕成碎片,而在那台庞大机器轰然倒地的同时,巨量的污浊泥浆也从其机械舱中喷涌出来,像可怖的内脏般泼洒在街道上。 战士们再一次鼓起了勇气——或者只是让麻木继续驱动着疲惫至极的肢体,指挥官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鼓舞的话,又抬头看向远处。 他看到两座寂静大圣堂高高伫立在山顶上,城邦一侧的地势仿佛卷曲般诡异地隆起,巨大连绵而陌生的建筑群正逐渐从城市中上升,层层叠叠的楼宇覆盖在他熟悉的街道上空,又有扭曲倾斜的高塔从远方的建筑物里蔓延出来,就如从巨人身上增生出来的可憎骨质般,在天空中延伸、生长。 而数不清的泥浆正在从那高高隆起的建筑群内流淌出来,仿佛要吞噬整座城市般奔流而下。 “死亡之主啊……”寂静大圣堂最高的地方,主教伊凡俯瞰着正逐渐扭曲,被庞大异象吞噬的城邦,终于忍不住轻声开口,“今天就是结束的日子了么……” 他望向远处,却只能看到庞大的黑暗在从四面八方升腾,山顶对面原本的市政厅不知何时已经被一片诡异的荆棘笼罩,荆棘丛中,却依稀伫立着另一座寂静大圣堂,而在山脚之下,连绵成片的建筑群正摇摇晃晃地堆积、上涌,房屋就如软体动物的肢体一般呈现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模样。 而在城邦之外,整片海面都正逐渐被一种不祥的黑色笼罩,那黑暗如巨大的镜面,镜面中却逐渐倒映着另一座寒霜——就像通过一面弯曲的镜子去观察另一个世界,那个“寒霜”看上去扭曲,错乱,处处充满似是而非的错误,处处充满漆黑蠕动的恶意。 巨大的镜像城市正在从深海中上浮,从现实和虚幻中同步侵蚀一切。 “大主教!”一名高阶助祭从露台大门跑来,跑到伊凡主教身后,“最后的储备部队已经集结完毕,寂静修士和守卫者们将保护大圣堂到最后时刻!” “阿加莎还是没有回来?” “仍然联络不上守门人阁下,”高阶助祭飞快说道,“与她一同下井的探索队回报,守门人在进入一道诡异的石墙之后便再无音讯——现在矿井已经被黑暗吞噬,恐怕……” “守门人不会轻易倒下,阿加莎会完成她的任务……一定会完成任务。”伊凡主教平静地说道。 高阶助祭犹豫了一下:“大主教,您应该去避难了……” “避难?躲进某个安全的圣堂祈祷室里?还是坐船逃出这座城?”伊凡主教回过身,慢慢摇了摇头,“我不需要避难,我留在这里就好。你去指挥山脚的守卫者部队,把能够转移的平民都转移到山上,多坚持一会是一会。” 高阶助祭最后犹豫了几秒钟,终于用力点了点头:“是!大主教!” 高阶助祭退下了,露台上再次只剩下老主教自己。 他抬起头,眺望着那座被荆棘笼罩的、仿佛寂静大圣堂的影子一样的另一座大教堂。 那座大教堂死气沉沉,里面看不到任何圣职者的身影。 它只是个镜像,它的出现,却代表着那座镜像寒霜的“反相”已经到了最后一步。 “阿加莎……你应该还在某个地方继续履行你的使命……” 伊凡主教轻声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对着某个已经失去联系的晚辈轻声叮嘱。 他慢慢抬起手,解开了象征着大主教权威的华贵袍服,又摘下自己的冠冕,把它放在旁边的栏杆上。 “那伱应当还记着,巴托克的圣徒们,从不会在死亡前止步……” 华服与冠冕下,露出了层层叠叠的绷带,伊凡伸手摸索着,然后一点点拉开了脖颈附近的某处绳结。 “我们以血肉之躯对抗污秽,生命终结之后,我们以不息的躯壳捍卫信仰,而当躯壳也终结之后……” 绷带被解开,仿佛封印、压制了几十年的容器突然挣脱了束缚,在绷带之下,并不是什么支离破碎的躯体——早已没有什么躯体。 那下面只有苍白的烟尘。 “我们还有灼热的灰烬。” 绷带散落,纷纷扬扬的骨灰从露台边缘飞散出去,化作细密的白烟,渐渐笼罩在寒霜上空。 第四百三十二章 火的呼唤 港口区,正在指挥卫戍部队抵挡进攻,同时尽可能维持港口运转的李斯特突然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城邦方向。 城邦内,神秘的扭曲建筑正在从正常的街道上空涌出、浮现,远方的大地正在翘曲、倒转,隐隐约约的荆棘状幻影覆盖着高山,混沌错乱的光影正从虚幻中降临——然而就在这恐怖又诡异的光景中,某种细腻而又苍白的“尘埃”突然飘飘扬扬地散落下来。 那苍白的灰尘是凭空浮现在天空的,它们纷纷扬扬地下落,如一场入冬时的初雪,它们穿过那些交叠的幻影与扭曲异形的街区,一点点散落在寒霜街头——毫无重量,却仿佛无穷无尽。 在微尘散落之处,原本已经因幻影重叠而显得模糊混沌的城邦似乎突然又“泾渭分明”起来,尽管只是一瞬间,尽管只是一点点改变,但李斯特明明白白地看到,那些幻影和真实的街道之间又有了界限。 但此刻的他根本来不及细想这到底是什么情况,甚至来不及细想自己下一分钟的命运。 蒸汽步行机开火的嘶吼和远方岸防炮的轰鸣将他拉回现实。 “把那些怪胎挡在码头区外!”李斯特穿过建筑之间的步道,穿过由一台台蒸汽步行机和一座座临时街垒构筑的防线,对士兵和指挥官们大声吼道,“确保油料库和弹药通道顺畅!港口决不能沦陷!” 硝烟在四面八方弥漫,空气中夹杂着鲜血、机油与那些污浊泥浆干涸时散发的刺鼻气味,一台蒸汽步行机被击毁了,立刻有下一部蜘蛛机器从掩体中冲出来,维系着脆弱的防线。 而在这道防线内部,是伤痕累累的码头设施,以及正奔行在港口建筑之间的一支支队伍。 李斯特来到高处,看向码头方向。 当那些怪物大量从浓雾中跑出来的时候,港口险些沦陷,他和他的士兵们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清理干净港口范围内的污染,并在通往城邦内部的道路上筑起了防线,并一直抵挡到现在。 而根据最后一次对外通讯的情况来看,目前这里已经是寒霜唯一还在运转的港口——其他地方的港口要么还处于激烈的争夺状态,要么已经失守,或因关键设施遭到重创而无法运转。 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让这里继续运行下去——因为海上的战线已经岌岌可危,如果再失去了唯一的海岸支援,城邦海军就真的完了。 但……在另一座可怖的扭曲城邦逐渐侵入现实的情况下,这里真的守得住吗? 李斯特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正从城邦中隆起的、仿佛肿胀脓疮般可怖的畸形大地,努力无视掉它正在逐渐向着港口蔓延的模样,转身离开防线,返回了防务指挥部。 这里同样是一片繁忙,军官与参谋焦头烂额,各处传来的情报都不乐观,各种无线电通讯设备的呼叫声和滴滴声则响个不停。 一名通讯兵正坐在房间角落,对着无线电嗓音嘶哑地重复着:“通告近海各舰,这里是东港,我们仍然存在,重复,我们仍然存在——这里是唯一安全的补给口岸,不要靠近其他港口……” 李斯特径直来到一名部下面前:“补给码头那边情况怎样?” “‘桂冠’号正在补充弹药和维修供弹电梯,它的姊妹舰失去动力,正在被驳船拖回来,我们的弹药、燃料和淡水都还充足,但四号码头的吊机被破坏了,那边正陷入瘫痪……” 李斯特脸色阴沉地听着,紧接着,又有急促的脚步声从旁边传来,另一名下级军官来到他身旁,脸色紧张:“长官,有情况……” “现在到处都是情况,”李斯特大声说道,“直接汇报!” “是,一艘船在申请入港修整,是……海雾舰队的船,”下级军官眼神复杂,“船上的不死人说他们的传动机构故障,船上维修设备无法应对。” 李斯特怔了一下,三秒钟后,他咬了咬牙:“让他们入港,尽快帮他们修好。” “是,长官。” 部下离去了,李斯特则快步来到窗前,观察着海面方向的情况。 一艘冒着滚滚浓烟的战舰正在缓缓靠近维修船坞,寒霜女王的旗帜在船头飘扬,而在更加遥远的海面上,随处是漂浮的残骸。 “半个世纪了……这面旗帜最终用这种方式回到了寒霜……” 李斯特下意识地嘀咕着。 但下一秒,一阵吵杂便突然从走廊方向传来,打断了这位港口防务总指挥的感叹。 “又是什么情况?”他转过头,大声询问。 一名士兵紧张又匆忙地推门进来,满脸尴尬地对总指挥官说道:“长官!有两个……普通市民,两个姑娘,不知道怎么跑进来的,非说要跟您谈……” “普通市民?安排他们去避……”李斯特下意识开口,但话刚说到一半,一阵连打带闹的动静便迅速从走廊靠近,紧接着他便听到有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在外面咋咋呼呼—— “都TM让一让!让一让!时间宝贵!那个词怎么说来着……窗口,哦,窗口期就TM这么一会儿!” 李斯特错愕地抬起头,下一秒,他便看到两个年轻姑娘已经冲破士兵的阻拦,强硬地闯进这至关重要的指挥部里。 一个身材矮小瘦弱,穿着黑色棉裙,却一把就将两个膀大腰圆的士兵从门口推了出去,另一个略高一点,穿着朴素的褐色外套与棉裙,脸色好像还有点紧张。 两个人看上去都只不过十六七岁,那个瘦弱的甚至看起来更小一点。 “立即离开,”李斯特立刻说道,烦躁让他的语气不善,“这里不是你们胡闹的地方,如果是跟避难人群走散,就……” “你是这里老大?我们有重要的事,”那个瘦弱的姑娘不等人把话说完便咋咋呼呼地开口,“这附近有没有暂时用不上的地方?我们需要放把火……” “放把火?”李斯特不免一愣,紧接着便意识到这是个恶劣的玩笑——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这种时候还会有两个莫名其妙的平民跑到这里捣乱,但紧接着,职业带来的警惕感便让他警醒起来,立刻大声下令,“士兵,把她们控制住!” 几个士兵立刻冲了进来,要将两个陌生姑娘抓住,那矮小的顿时连蹦带跳:“我们真的有重要的事!你们这地方角度太合适了,一块空地就行!伱们……” 她突然停了下来,瞪大眼睛看着窗外,好像发现了什么。 “哎!那边可以!整条大道都没人,而且直通海岸线!”这女孩高高跳了起来,两三个士兵都按不住她,紧接着她又转过头,对自己的同伴招呼着,“妮娜,你去那边,然后再加上南边刚才发现的两个纵火点,城邦这边就绝对够用了!” “啊……好!”被称作妮娜的年轻姑娘立刻回应道,紧接着她便回过头,带着尴尬和歉意对李斯特微微弯腰,“对……对不起,先生,我朋友不是很擅长跟人打交道,我们这就走……” 李斯特瞪着眼睛,眼前过于离谱的情况让他头脑有点混乱,但他还是下意识向前一步:“站住,你……” 他的话没说完。 因为更离谱的事情发生了。 他眼前的年轻女孩身边突然涌动出热流,紧接着,她便眨眼间化作了一道跳跃而刺眼的弧形火焰,这火焰在房间中升腾,其刺目的光辉仿佛只要看一眼就能让人的灵魂都跟着燃烧起来——下一秒,火焰便朝着旁边敞开的窗口飞去,如一道倒飞的流星般,笔直地冲向港口区附近的一处高台。 李斯特错愕地看着这一幕,但还不等他脑子转过来,那道火焰又突然冲回了房间。 火焰向着他弯下腰,勾勒着女孩的轮廓,一个伴随着噼啪爆鸣但又很有礼貌的声音从中传出:“感谢你们保护城市,我走啦!再见!” 这道弧形火焰又一次冲出了房间。 “再见再见!” 房间里,那个身材矮小的女孩也连连喊着,紧接着,她身边便突然浮现出一道漆黑的裂隙,裂隙中阴影涌动,拖拽着她凭空消失在所有人眼前。 “这……这TM都……” 李斯特错愕而茫然地看着这一幕,下意识跟着冲向那扇敞开的窗户,却只来得及看到一道弧形烈焰正从远处笔直地冲上天空。 而在这道烈焰下方,被刺目光辉照耀的海岸……骤然燃烧起来! “寒霜海岸已点燃!” 海雾号的瞭望台上,一名不死人水手拿起喇叭,大声喊叫起来。 波涛起伏,寒风倒卷,安娜莉丝如一道屹立的礁石般站在舰首甲板边缘,而在他的独眼中,倒映着正在燃起几处大火的寒霜海岸。 一道明亮的火光在那城邦上空跳跃着,不断引燃城邦边缘的那些无人地带——高耸的峭壁,突出水面的礁石,失守的塔楼,损毁的炮台,一个个着火点正在逐渐连接,宛若……连绵的烛台。 在海雾号周围,苍茫无尽的海面更是在大片大片地燃烧着。 赝品舰队留下的残骸在燃烧,海雾舰队或城邦海军的舰船在燃烧,泄露出去的油料在燃烧。 整片大海,都在被战火点燃。 而在这燃烧的大海中,正倒映着镜像世界那扭曲奇诡的光影——不断上浮的幽灵舰队,远方怪诞可怖的镜像寒霜,以及充斥在这些扭曲之物周围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船长!”大副艾登跑了过来,在安娜莉丝身旁大声说道,“最后一桶油料已经倒下去了,周围的火势就快卷到船上了!” “我知道,”安娜莉丝平静地说道,脸上竟慢慢浮现出一丝笑容来,“寒霜海军那边什么反应?” “他们也按照咱们的吩咐,把多余的鲸油点燃了,但他们还是搞不清楚咱们要做什么,完全是在混乱中照办——他们希望咱们能给个解释。” “解释……” 安娜莉丝轻声咕哝着,慢慢抬起手,指着海雾号周围,指着那正不断被更加浓郁的黑暗覆盖、越来越诡异的大海。 “艾登,你看这海面像什么?” 艾登怔了一下,抬头望向周围。 下一秒,他的表情渐渐凝滞,甚至浮现出一丝惊恐。 海面上,风浪不知何时已经快速消退,无边无际的黑暗,让整片海域都在渐渐呈现出宛若镜子般的质感。 火焰在镜前燃烧,从寒霜海岸,一直到舰队混战的海域,连绵的战火……宛若镜子前的仪祭烛台。 海上的风浪与火炮声仿佛突然减弱了,一切都遥远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而在这诡异又短暂的寂静中,艾登听到他的船长在轻声开口。 “母亲说,如果要主动找她的话,就找一面镜子,然后在镜子前点燃火焰。” 安娜莉丝慢慢张开双手,面朝着那正逐渐化作漆黑镜面的大海。 “火已点燃了,您在吗?” 于是,寒霜海域睁开了眼睛。 “我在。” 第四百三十三章 烧却 在这瞬间,寒霜,真正意义上成为了一座漂浮于镜面上的城市。 大海就是这面镜子。 镜子中倒映出的,不只有那座扭曲可怖的镜像之城——更有一双正燃烧着火焰的瑰丽眼眸,以及一个比城邦更加巨大,甚至如这整片寒霜海域一般巨大的存在。 火的权柄转瞬间发生转移,一切在这镜面内外燃烧的火焰, 都化作了让力量延伸、放大的媒介。 “长官!长官!火……火!” 下级军官惊悚的喊叫将李斯特从茫然中唤醒,后者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紧接着便循声看向窗外——他看到整个海岸都在燃烧,甚至整个海面都已被点燃,汹涌的烈火升腾着,而一抹幽绿则如流水般从火焰中浮现,并迅速染遍了他的整个视野。 那从四面八方升腾起来的灵体烈焰仿佛带着震慑灵魂的力量,让李斯特下意识后退,然而下一秒, 他却看到就连附近墙壁上镶嵌的瓦斯灯,里面的火苗也在悄然染上一层幽绿。 某种低沉的轰鸣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仿佛震撼着整座城市,中间又伴随着什么庞大物体被撕开、断裂时的吱嘎巨声, 指挥部中的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些轰然巨响。 有人循声望向城邦方向, 便看到之前几乎已经完全覆盖在城市上的那些畸形扭曲建筑正在一片一片地从中裂开,又有更加巨大的火舌从那些裂口中喷涌, 而在那盛大的灵体烈焰中间, 数不清的黑色物质正在被渐渐焚尽。 港口防区附近,一支筋疲力尽的城邦卫队躲藏在摇摇欲坠的掩体后面,眼睁睁看到远方的扭曲建筑崩裂开来,成百上千的畸形蠕动之物从裂口中向外逃窜, 但又有火焰在后面追杀它们,将它们焚成黑灰。 城邦中心的山脚,守卫者部队正在与入侵的赝品怪胎殊死搏斗,然而一支幻影般的军队突然从错乱的光影中冲了出来, 这支队伍穿戴着半个世纪前的女王卫队制服, 他们冲上街头,高呼着寒霜女王的名字,与那些涌进现实的畸形怪物殊死拼杀。 寂静大圣堂前的最后一道防线,高阶助祭正在组织神官对抗涌入广场的怪物,蒸汽步行机喷吐出的火舌与寂静修士释放出的苍白烈焰交织成,艰难抵挡着那些怪物以及淤泥的入侵。 “挡住他们!”高阶助祭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在他视野边缘,苍白细腻的灰烬正从寂静大圣堂上方洒下,宛若飘飘扬扬的初雪,“把教堂大门堵死!把……” 轰然巨响和一阵仿佛撼动高山的震动突然传来,高阶助祭险些在这天崩地裂的动静中摔倒在地,一道由泥浆汇聚而成的荆棘裹挟着恶意,从防线的缺口中向他刺来。 然而就在高阶助祭即将被这道荆棘贯穿的瞬间,一道幽绿的火焰突然浮现于空气中,将那恶毒的攻击化作了灰烬。 高阶助祭错愕地抬起头,看到一个身影正浮现在自己面前。 她穿着一袭破烂如苦修袍裙的黑衣,躯体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裂痕,火焰从她的体内奔涌流淌,宛若永恒炙热的血液。 “阿加莎……守门人?” 高阶助祭错愕地看着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身影, 却感觉那身影熟悉又陌生,他叫出对方的名字,却又看到一个接一个的陌生身影出现在守门人身旁,那些身影皆裹挟着幽绿的灵体烈焰。 “我回来了,”阿加莎转过头,空洞的眼眶中跃动着两点火光,声音中夹杂着噼啪爆鸣,“带着剩下的人后撤,或者找个安全的地方站稳。” “站稳?”高阶助祭错愕地重复着,一时间没能理解对方这句话的意思,“还有……您为什么会变成这幅……” 阿加莎却没有理会他,在越来越密集的低沉轰鸣声中,她已经转向另一个方向,眺望着城邦外的那片大海。 浓烟在海面上升腾,云层黑压压地下垂,大海漆黑如镜,而一个不可名状的庞然存在……正在从镜中起身。 两团巨大的、几乎让人联想到太阳的绿色光辉在那浓烟和云层中一点点地上升着,人类难以想象的轮廓则在那烟和云中逐渐成型,就仿佛海洋和大气本身在隆起、汇聚,这一幕……甚至让本身就已经停止呼吸的阿加莎都再一次感觉到了窒息。 那是灵魂层面的窒息。 “死亡之神啊……”高阶助祭难以忍受这庞大的压力,好不容易站起的身体又摇晃着倒了下去,“那是……那是什么?!” 阿加莎却只是微微侧过头来,语气中带着无奈:“我提醒过,找个安全的地方站稳。” 高阶助祭却已经听不清守门人在对自己说些什么——在那云层中的轮廓迅速凝聚的过程中,他终于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从无尽大海中升起的身影,一个以整片寒霜海域为介质、投射到现实世界的存在。 那两团让人联想到太阳的、在云层中辉煌燃烧的绿色火焰,其实是祂的眼睛,那卷曲汹涌的云层,是祂在呼吸,那烟雾中缓慢抬起的一片庞大阴影……是祂的手臂。 现在,那只手向着寒霜的方向伸了过来。 “主啊!!!” 有人在广场上惊呼起来。 然而那只手伸过来的速度看似缓慢,却比任何人的惊呼和祈祷都快——它已经越过海面,越过海雾舰队、寒霜海军和赝品舰队交战的海域,越过城邦的海岸,就如探入烟雾般,探入了寒霜深处。 下一秒,那只手臂开始缓缓上升,仿佛托举着亿万吨的重量,一点点向上升去。 而随着那只手臂上升的,是一座正在逐渐从现实寒霜中剥离出去的镜像城市—— 所有的扭曲建筑,那些卷曲肿胀的大地,那些覆盖在高山上的荆棘,所有那些与现实世界似是而非,却以恐怖之姿覆写现实的亵渎之物,都被那只手从寒霜城邦中一点点撕扯下来。 镜像寒霜上浮到了现实世界——现在,它比它的创造者们计划的,“飘”得更高,而且还在继续升高。 阿加莎笑了起来,笑容前所未有地愉快。 镜像寒霜脱离了城邦,此刻还在上升,这一幕就如同从一具被邪灵侵袭的躯体中逐出恶灵,而那“恶灵”最终被一只巨大的手臂慢慢托举到了云层附近。 浓云深处,两团如太阳般熊熊燃烧的绿色火团微微晃动,那张隐约可见的、威仪而近乎完美的精致面孔似乎正在向下俯瞰。 有许多细小的声音从手心传来。 那些细小的声音有一些是切实存在的声响,然而更多的,却像是回荡在思维层面的震动,回荡在一堆扭曲残骸中的嚎叫,以及盘踞在镜像之城中的、顽固偏执的狂想与妄念。 歌蒂娅透过云层看着自己手心,她看到那镜像之城就如一团肿胀变形的肉团,拙劣模仿现实世界而生成的街道正在迅速退化成污浊泥浆的原始形态,而在那些肿胀变形的街道、山体和城楼之间,细小的荆棘还在涨缩不定,有细微到难以分辨的火花在这团物质中心跳跃着,成百上千的疯狂信徒纠缠而成的执念在那里聒噪,发出蚊蝇般的声音。 其中夹杂着恐惧、愤怒、不甘,以及彻头彻尾的恶意。 那些狂徒还在妄图宣扬他们的末日理论吗?亦或者在给自己制造的这场灾难寻找个合理的解释? 歌蒂娅听了一会,垂下视线。 “你们懂个锤子的大型献祭。” 她的目光聚焦在那团镜像之城上,于是整座城市便在她的目光中,在她的手心里燃烧起来。 数不清的灰烬残骸与绿色流火从天空坠落,宛若一场暴雨落下云端。 那只如城邦般巨大的手掌慢慢攥成了拳,在它手心烧成灰烬的镜像寒霜伴随着令人恐惧的碾压摩擦声变成粉尘,无数的残留物质向着寒霜海域泼洒下来,坠入大海,坠向海岸,坠落在安娜莉丝目光所及的每一个地方。 但几乎所有坠落物都避开了寒霜本岛,以及海面上仍在活动的海雾舰队和寒霜海军。 安娜莉丝看向四周。 所有的赝品舰船都在迅速崩解。 终于结束了。 她轻轻呼了口气。 大副艾登则站在她旁边,这光头壮汉仰头看着天空,却只能看到那庞大身影的一小部分轮廓。 艾登的身体到现在还在微微战栗。 “有什么想法?”安娜莉丝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大副。 艾登摸索着从怀里掏出烟斗,却哆哆嗦嗦地半天打不着火,过了好半天他才把烟斗放下,声音微微发颤:“主母……应该不会介意咱们以前跟她打过的,对吧?” 安娜莉丝却只是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支女士烟。 “母亲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然而这位冷冽海的“北方女王”哆嗦了半天,也没打着火。 第四百三十四章 看向远方 镜像化作灰烬,黑暗开始消退,女王卫队的幻影消失了,入侵城邦的亵渎造物也纷纷崩解,化作迅速干涸的黑色泥浆,城邦中各处的枪炮声也随之沉寂下来一一取而代之的, 却是一种笼罩全城的、难言的恐惧与寂静。 每一个人都能看到那个庞大的存在,那个伫立在无垠海中的,正从云层中俯瞰城邦的存在。 就在几分钟前,镜像寒霜在那“女性巨人”的手中化作了灰烬,而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没有人能猜到。 唯有蔓延全城、覆盖海面的幽绿火焰,仍然在熊熊燃烧着一一但这些火焰却并不伤人,它们只是如幻影般拂过现实世界,在触碰到的时候,能感觉到的唯有一种无害的温暖。 阿加莎低下头,随手搀起了脸色糟糕的高阶助祭,她手臂上燃烧的火焰令后者有点紧张,但比起此刻笼罩全城的气氛,这些许紧张倒显得不足挂齿了。 “接下来....高阶助祭脸色有些苍白,他看着阿加莎,看着对方身上燃烧的、与此刻弥漫全城的火焰一样的幽绿灵火,声音还有些发颤,“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阿加莎想了想,摇摇头:“我不知道。” 高阶助祭瞪大了眼睛:“您不知道? !” “……没问,”阿加莎坦然说道,“当时情况紧急,我没有更多选择。 高阶助祭目瞪口呆,他有许多问题想问一-海面上那个“女性巨人”的来历,城市中这些火焰的本质,阿加莎此刻这副模样的缘由,然而一时间却一個都问不出来。 阿加莎则没有再理会高阶助祭的反应,她只是微微侧过脸,看着最后些许细腻的苍白灰烬慢慢飘落在自己肩膀上。 城邦中飘扬的灰烬不知何时已经止息,落在她肩头的,似乎是最后一片一恍惚中,她觉得仿佛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海面无垠,延伸向极远处,城邦如漂浮在大海上的圆盘,孤零零地沐浴着天光,海与天空的尽头则能够朦朦胧胧看到有一-片宏伟的迷雾,那雾如墙,呈现出隐约可见的弧线,环绕着整个文明边境。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视角——她从未在这 个位置观察过这个世界,想必这个世界上也从没有任何一个人做过类似的事情。 她能够感觉到,支撑自己如今这幅姿态的“火焰”正在海面和城邦中渐渐熄灭,这种伫立于天空的状态并不能长久维持,但在积蓄的能量耗尽之前,她仍想多看一眼。 就在这时,一簇从云层中窜出来的小火苗突然进入了歌蒂娅的视野。 那簇小小的火苗在云层间跳跃着,如一只轻盈的燕子,而在火苗靠近自己的时候,她听到妮娜的声音传入自己耳中:“小姨!您在干什么啊? “我在观察这个世界,”歌蒂娅微笑起来,对那簇“火苗”轻声说道,又抬起手指,让后者在自己指尖跳跃,“你怎么上来了?” “雪莉让我上来的,她好奇您在干什么,”妮娜欢快地说着,火焰在歌蒂娅指尖摇晃着——纵使她此刻的姿态已经膨胀成一簇比钟楼还要巨大的火焰,在歌蒂娅眼中也仍然十分小巧,“ 您说您在观察世界?什么有意思啊? 歌蒂娅笑着,扬了扬下巴:“ 你看,下面。” 那簇火苗向旁边晃了晃。 “很神奇,对吧,”歌蒂娅轻声说道,“从没有人在这个高度俯瞰过无垠海和海上的城邦一一还有远方的那道迷雾,如此庞大,哪怕是以我此刻的视角,在看到它的时候都会感觉到窒息。 妮娜很认真地想了想“: .....但如果真是一个正常体型的人类,在永恒帷幕边境的时候反而就没感觉了,因为看不全。” 歌蒂娅怔了一下,紧接着突然笑了起来。 “对,你说得对,普通人真的来到那道雾墙前的时候反而会意识不到这股压抑和窒息感,因为他们看不全.....我们在高处,看到的太多了。” “小姨,我怎么感......您的话好像另有深意? 小姨却没有回应妮娜的疑问,她只是静静地眺望着远处,又过了一会才突然开口:“你有没有感觉好奇,那道迷雾对面....到底有什么?” “.....书上说,迷雾是无尽的,没有对面,外面只有雾。” 歌蒂娅看向指尖:“这是书上说的,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觉得书上也只是学者们的猜测,莫里斯先生都说了,所有涉及到文明世界之外的东西,都是学者的猜测——所谓研究,就是沿着猜想去验证的过程,”妮娜开心地说着自己的想法,“那片雾对面说不定是另一个世界呢!” 紧接着她顿了顿,好像突然反应过来:“啊!小姨难道您是打算走过那道浓雾吗?真的要试试吗?这里就很靠近北方边境,而且您现在这么高,说不定真的……” “很遗憾,不可行,”歌蒂娅轻轻摇摇头,打断了兴奋的妮娜,“我不能长久维持这个状态,更不能以这个状态离开这片海域——仪式手段是有极限的,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在这里看着。” 妮娜好像一瞬间有点沮丧,过了一会,她又试探着开口:“那我.....能过去看看吗?我现在可以在天上飞~” “但只能飞一小会,你自己很清楚自己的极限,”歌蒂娅又摇了摇头,“而且我也不建议你这么做,我们对那道浓雾了解太少了,冒险精神和莽撞行事是不一样的。 妮娜沉默了一小会,拉长了声音:“哦——那我们还真就只能在这里看看啊。” “启程的第一步,就是向远方看,”歌蒂娅嘴角翘了起来,她感觉到支撑自己的火焰开始急速消退,这消耗巨大的姿态已经到了临界的时候,但在散去自身这幅投影之前,她仍然微笑着,“而且我们要看的不只是远处,妮娜,你注意到城邦的模样了吗?如此规整的圆盘,整齐到不似自然产物,还有下方的大海,深邃广袤,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那海底到底有什么..... “邪教徒们坚信这个世界终将毁灭,而他们可以创造出一个新世界,教廷坚信追随四神的指引就是维系世界永恒的唯一办法,但这个世界未知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不管是邪教徒,还是正神教会,亦或各个城邦的学者们,所有人关于无垠海上的一切看法,都是片面的。” 海天之间,巨人庞大的躯体在悄然消散,如镜面般的大海,渐渐恢复波涛起伏。 一道烈焰从云端向着城邦回落。 歌蒂娅与妮娜的交谈却仍在持续着: “好了,妮娜,回去吧,我们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哦....啊对了!小姨!忘记跟您说了,我和雪莉的作业被幽邃猎犬吃了!” “……没关系,我和莫里斯会给你们准备新的。” 第四百三十五章 下雪了 那巍峨的身躯在云层中消散了。 风在重归平静,硝烟尚需时间褪去,阴影消退之后,留下了一座伤痕累累的城邦。 “这里也有幸存者!是个小姑娘!” 略带激动的喊声打破了墓园中的平静,一名守卫者战士打开了看守小屋的大门,发现了蜷缩在小屋里的女孩。 冷风从门外吹进屋里,中间夹杂着硝烟的味道,安妮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出现在门口的黑衣守卫,恍惚间,她仿佛看到那位年轻战士身后又出现了一个人,一个佝偻着的、眼神总是很阴郁的身影。 她茫然起身,下意识地向前迈步,跌跌撞撞地跑向大门,想要抓住那个佝偻着的身影。 她扑了个空,脚下一歪,随后感觉有人从后面抓住了自己的衣领——守卫者战士抓住了想要从自己身边跑过去却险些摔倒的女孩,又向她弯下腰: “你没事吧,姑娘——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在墓园?” 安妮却仿佛没有听到耳边传来的声音,她只是抬起头,慢慢看着周围,寻找着自己刚才看见过的那个老人。 那个佝偻着的老人在不远处,他已经转过身,背对着这边摆了摆手,然后慢慢走向了墓园深处的小径,在那小径尽头,隐约静静伫立着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 那个身影披着让人联想到夜幕的漆黑长袍,长袍下的身躯缠满绷带,手中紧握着一根仿佛由枯木雕琢成的长杖,其模样看上去……就仿佛教会书籍中描述的,巴托克大门前的看守。 老人来到那看守前,两人似乎短暂交谈了几句,随后便一起如幻影般消失在小径尽头。 安妮愣愣地看着那个方向,在寒风中静静地站着,不哭也不动。 一旁的黑衣守卫有些担心: “你怎么了?小姑娘?你在找什么?” “她可能在找这个。”又有另一人的声音突然从附近的小径传来,伴随着靴子踏在雪地上的脚步声。 安妮下意识转过头。 一位修女正向这边走来,她手中拿着两样东西——一根看上去已经伤痕累累的手杖,以及一柄看起来有些眼熟的猎枪。 “你的保护者已经不在了,”修女在安妮面前停下,慢慢蹲下身子,将那两样东西放在地上, “很遗憾,我们没办法让你和他再见一面——现场只有骨灰。” 安妮定定地看着地上的手杖与猎枪,过了几秒钟,她弯下腰来,把它们拿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我知道,”她小声嘀咕着, “看守爷爷跟守门人走了……” “别碰枪,”旁边的黑衣守卫战士下意识伸手想要阻止, “有危……” “已经没有子弹了,”修女摇了摇头,低声说道, “让她抱一会吧,他们可能是认识的人。” 守卫者战士迟疑了一下,把手收回去,又转过头,打量着墓园中的情况。 污浊且干涸的黑色泥浆覆盖着小径周围,包围着看守人小屋,又有肮脏的积雪和那些泥浆混杂在一起,覆盖了整座墓园。 曾有多少怪物尝试进攻这个地方,又有多少污秽倒在这里的雪地中?现如今阴影消退,一切……似乎都已无从知晓。 丝丝微凉的触感突然传来,守卫者抬起头,看到纷纷扬扬的雪花正在慢慢从天空落下——不是灰烬,而是真正的降雪。 伴随着这纷扬雪花出现的,是天空中的一抹光辉,那是太阳的光芒——阴沉的云层挡住了它,但那一团朦胧的光仍然彰显着它的存在。 太阳回来了。 蒸汽机关运行的机械轰鸣声从墓园外逐渐接近,一辆蒸汽车停在了大门外,有在墓园附近行动的守卫者小队察觉动静,向那辆车靠近,随后又在 错愕中向着从车上下来的人行礼致敬。 脚步声向着看守小屋走来,年轻的黑衣守卫看到来人,立刻转身行礼,接着又有些疑惑地开口: “守门人,您这是……” “我来确认各处墓园的情况。” 正抱着手杖与猎枪发呆的安妮听到了身旁的声音,终于从愣神中惊醒,她下意识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位身穿黑色神官袍裙的女士站在小径上。 她的皮肤苍白,身边萦绕着一种沉静却又冰冷的气息——安妮尚无法理解这种气息是什么,但她联想到了海上寒冷的雾,与此同时,她又注意到这位女士暴露在外的皮肤上几乎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伤口,那伤口中却没有血液,就像……开裂的人偶。 在这位女士的眼睛上,则缠着黑色的布。 这位女士似乎已经瞎了,可安妮却感觉对方的 “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那是沉静而又温和的目光,穿过了黑色的厚布,正注视着自己。 安妮用了很长时间才认出这位女士。 这位女士却显然从一开始就认出了她。 “我知道你你叫安妮,”阿加莎弯下腰,轻轻揉了揉安妮的头发,随后目光落在女孩手中的猎枪与手杖上,她沉默了两秒钟,起身对身后随行的神官说道, “矿山周围是最先遭到入侵的地方,这些环绕上城矿山区的墓园,挡住了大量涌向周边街区的怪物。” “所有守墓人和驻扎在墓园周围的守卫者几乎全数战死,”一旁的修女慢慢说道, “这一区域的城邦卫队也损失惨重。” 阿加莎沉默地听着,随后无声祝祷。 “守门人,”旁边的黑衣守卫忍不住开口, “现在城邦中死伤者众多需要警惕出现死亡、恐惧、执念等领域的次生灾害,我们可能需要数次大规模的安魂仪式,大教堂那边现在还没有……” “我现在暂代大主教的职责,安魂仪式的事情不必担心,”阿加莎平静开口, “伊凡主教已经离去了,他有新的旅途。” 黑衣守卫怔了一下,震惊又难以接受的表情短暂浮现在他眼中,而似乎直到这一刻,他才注意到阿加莎身上装扮的改变—— 这位守门人脱去了代表武力的黑色外套,取而代之的,是更偏向于象征神职者的袍裙。 这象征着她此刻身份与职责的改变。 “不必担心,我仍然肩负守门人的职责,守卫者部队也仍由我指挥,直到教会总部遴选出新的大主教,或有新的守门人取代我的位置,那时候,我或许会成为这座城邦的正式主教,”阿加莎尽管失去了双眼,却仿佛仍有敏锐的目光,她察觉了身边部下的反应,耐心地解释道, “现阶段,维持城邦秩序高于一切。” “是……守门人。” 年轻的黑衣守卫低下头,短暂犹豫之后,还是选三用 “守门人”这个熟悉的名字来称呼自己的上司。 阿加莎则没有在意这些琐事,她转过视线, “目光”再次落在安妮身上。 “回家去吧,”她温和地说道, “你母亲很安全,她在等你。” 安妮刚开始有一瞬间的迟疑,但在阿加莎提到自己的母亲之后,她立刻点了点头。 不过就在准备跟着守卫者们离开的时候,她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看守爷爷……刚才跟着守门人走了,”她仰起头,看着阿加莎, “啊,我指的是书上说的 “那一边”的守门人。” 阿加莎微微皱了皱眉。 安妮以为对方不信,赶紧抬起手,指着墓园深处那条小径: “就是从那里离开的……” 阿加莎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安妮手指的方向。 在她那双被黑布覆盖的双眼位置,似乎隐约有幽绿的火光一闪。 片刻之后,她低下头,看着安妮的眼睛。 “你……想不想成为守卫者?” 安妮有些发愣,似乎还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但过了几秒钟,她好像隐约反应过来: “是像您或者看守爷爷一样吗?” “那可能需要很多年,”阿加莎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笑容,接着轻轻摇头, “先不要想这么多了,我现在跟你说这些似乎有些早——先回家去吧,如果你真的想成为守卫者,起码要能考进最初级的教会学校。” 安妮似懂非懂,接着又依依不舍地将手中的猎枪和手杖交给旁边的黑衣守卫。 “……成为守卫者的话,能把看守爷爷的猎枪和手杖给我吗?” 她突然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阿加莎。 片刻之后,阿加莎轻轻点了点头: “……如果三年后你仍然这么想,我同意。” 安妮离开了。 墓园中再次恢复平静。 “……您是认真的吗?那孩子还太小,尚看不出有什么潜力,要继承老兵的手杖,需要的不仅仅是从守卫者的常规训练中结业……” “她能看到亡者世界的引路人,”阿加莎平静地注视着墓园尽头的那条小径,慢慢说道, “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年轻的黑衣守卫不再开口了。 另一旁的修女则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地看着阿加莎: “您的身体,到底……” “没关系,”阿加莎摇了摇头轻声开口, “发生了一些事情,这具躯壳损坏了而已。” 第四百三十六章 灾难结束之后 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不算太大,但看上去似乎会持续很久,太阳的光辉被暗沉沉的云层遮挡,穿透过来的天光不算太明亮,但切切实实地存在着。 透过临街的窗户看出去,能看到路面上已经有了行人——从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恐惧仍然残留在他们的眼神里。 这些惊魂未定的市民从藏身处走出来,在街头彼此确认着熟识之人的存在,或者打听着失踪者的下落,询问着是否从上城区传来了新的消息,也有人仍沉浸在那镜像入侵的恐怖中,对每一个在自己面前走过的身影惊惧畏缩,匆匆走出家门,又匆匆把自己锁回屋里。 伤痕累累的蒸汽步行机和同样伤痕累累的城邦卫队、治安官部队以及守卫者小队从路口经过,他们的出现可以让不少人安下心来,蒸汽步行机上安装的大喇叭播报着异象结束的通告——镜像入侵已经消退,全城将进入四十八小时治安管制状态,城邦当局将在这段时间内重新控制局势并清理城市内的各处隐患,物资供应、电力、蒸汽动力和淡水将在第一时间恢复,并通告各街区尽快上报死伤情况…… 混杂着杂音的喇叭广播声渐行渐远,粗劣的音质在这降雪的优子里更衬出街道上的凄冷气氛,然而蒸汽步行机走过街头之后,许多人的神经确实在一点点放松下来。 雪莉趴在客厅的窗户前,一边看着外面街道上的景象一边嘀嘀咕咕: “不知道还要乱多久……面包肯定要涨价了。” 妮娜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张着嘴呼呼地往外吹着足以让空气扭曲的热气,听到雪莉的念叨之后转过头来: “那肯定要乱一阵子,当初普兰德恢复治安都用了三天呢——不过肯定不会乱的太离谱,毕竟治安官部队都还在……” “哎哎!你说话别朝着我!”雪莉被热风吹的站不住,狼狈地从窗前退开,一边躲闪一边跟妮娜嚷嚷着, “你现在吹气跟蒸汽核心泄露似的!怎么这么烫啊!” 妮娜赶紧用手挡在嘴巴前面,嘴角一边往外冒热气一边含糊地道歉: “抱歉抱歉……之前保持那个状态太久了……” 就在这时,歌蒂娅的声音传入两个女孩耳中: “我就说过,妮娜现在还只能在天空待一小会——她的状态并不稳定。” 雪莉一听这声音,赶紧转身立正站好,妮娜也从沙发上跳了下来,笑着跑向歌蒂娅: “小姨!” 歌蒂娅同样笑了起来,轻轻抱了抱正在浑身往外冒热气的妮娜,又转过头,对正从旁边的椅子上起身、向自己弯腰致敬的莫里斯和凡娜微微点头回应: “看样子你们状态都不错。” “状态良好,”莫里斯扶了扶自己的单片眼镜, “而且大受震撼。” “我以为在普兰德那场大火之后,自己的神经就已经够粗大了,”凡娜也开口道,她的语气中带着感慨与敬畏, “说实话,还是这样跟您交谈更让人放松一点——我是说,正常 “比例尺”下的。” “偶尔来这么一次就已经够受的了,”歌蒂娅摆摆手, “不过有一说一,从天空俯瞰的视角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一边说着,她的目光注意到了不远处餐桌上摆放着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本黑色封皮的大书,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符号,整本书透露着一种诡异危险的气氛。 “这就是你们从那个湮灭教派小头目身上缴获的 “亵渎之书”?”歌蒂娅的目光落在那本书上, “看上去……确实不像什么正经读物。” “是的,”莫里斯点了点头,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书拿起, “我之后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对这本书做了一些简单的鉴定,推测这应该不是什么 “原本”,而是一本由湮灭教派中的特殊成员持有的抄本——因为如果是原本的话,它应该具有更强大的力量,而且也更为宝贵,不可能被一个小头目随随便便带到城邦里。”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语气中带上一丝不确定: “至于这本书的作用……可能是传扬教义所用,也可能充当施法或仪式中的媒介,这里面记载着一些跟幽邃圣主有关的内容,这部分内容应该可以作为那些邪教徒的力量来源,但具体情况只能猜。”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书递了过来: “您要现在看看吗?” “拿回船上再看吧,”歌蒂娅摇了摇头, “这座城市还很混乱,我打开这本书之后说不定会发生什么,还是少添点乱——而且一会还会有客人呢。” “客人?”一旁的凡娜好奇问道, “这时候会有什么客人?” 歌蒂娅看了凡娜一眼,语气中带着笑意: “你的同行,她朝着这边来了。” 说完,她也没有在意凡娜突然古怪起来的表情,而是自顾自地走到临街的窗户前,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幅安心等待的姿态。 脚步声从身旁响起,爱丽丝走到歌蒂娅面前,人偶小姐脸上带着一如既往啥都没想的乐观表情: “船长小姐!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啊?接待完客人就回去?” 歌蒂娅抬起眼皮,看了这脑壳实心的人偶一眼: “你觉得……这里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啊?不然呢?”爱丽丝满脸困惑, “反派死光了,灾难结束了,然后不就是剩下的人继续去冒险么——我看绘本上都是这么说的……” 歌蒂娅嘴角抖了一下,抬眼看着爱丽丝: “绘本上还说什么了?” “绘本上还说王子跟骑士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歌蒂娅: “……?” 她噎了半晌,终于冒出话来: “通常来讲,这种绘本故事里不是应该有个公主之类的……” “公主跟女管家跑了……” 歌蒂娅沉默了几秒钟,轻轻吸了口气。 “这种绘本是从哪来的?” 爱丽丝想了想,抬起手指向雪莉: “她房间里有好多……” 下一秒,不等歌蒂娅开口,雪莉就蹭一下子蹿了起来向着门口冲去: “我是看见有个旧书店开不下去了清仓处理书很便宜就买了一堆您不是让我平常多看点书最好从绘本开始吗我也没想到都是那么奇怪的东西啊怪不得开不下去了真不关我的事啊……” 这姑娘就这么鬼哭狼嚎地跑过了半个客厅,歌蒂娅都还没打算教训什么,她就已经跑到门口然后哐当一声拉开了大门,抬腿就往外跑。 下一秒,门外传来砰的一声,紧接着便是雪莉的惊呼: “卧艹他X的啥玩意儿撞……” 房间里几乎所有人都在目瞪口呆——爱丽丝是压根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妮娜是被雪莉近距离鬼哭狼嚎的动静吓了一跳,凡娜是没想到雪莉的胆子竟然这么大,莫里斯……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仍然沉浸在 “公主跟女管家跑了”的故事里大受震撼。 只有歌蒂娅仍然安安稳稳地坐在沙发上,既没有去追雪莉,也没有好奇门口传来的动静是怎么回事。 她只是转过头,看向门口。 脚步声响起,一位年轻的女士犹豫着走了进来。 她穿着带有教会标识的黑色神官袍裙,双眼蒙着一层厚厚的黑布,长发披散在身后,手臂和脖颈处裸露的皮肤上仍可看到仿若裂纹般的伤痕,那些本应可怖的伤口却又如圣痕般带着一种圣洁的气息。 更重要的是,她手中拎着正在张牙舞爪的雪莉。 “抱歉,”阿加莎抬起头,有点紧张地 “看”着房间里的一个个身影, “我是想敲门的,但……她突然跑出来了。” 一边说着,她的视线一边扫过房内。 在褪去颜色、呈现出黑白灰质感的房屋中,一个个散发着强烈存在感的身影映入她的 “视野”—— 她看到一个轮廓暗淡的老者,老者身旁环绕着彩色光流,又有矩阵般的光点在老者的体内闪烁,竟仿佛是拉赫姆在向尘世投来注视; 又有一个高挑的女性身影站在老者身旁,那身影轮廓内部黑暗混沌,充盈着令人联想到亚空间的不详光影,但又有一抹幽绿火焰在那光影之间跳跃,维持着那身影的稳定; 一束明亮的弧形火焰则立于窗户附近,那火焰似乎没有神秘属性的威能,却释放着纯粹的光与热量,仅仅向其注视,便仿佛感觉到灵魂都在被其灼蚀; 还有一个空洞的躯壳立在房间里,那躯壳身边蔓延出无数道隐隐约约的细线,她似乎正向着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在那目光注视下,阿加莎甚至产生了一种自身灵魂都会被其捕获、变成 “细线”之一的恐惧。 而在这些身影之间,是最为强大的一个。 一片璀璨的星光向她起身走来。 “欢迎,我等你很久了。” 那片星光对她说道。 (本章 完) 第四百三十七章 满目疮痍 那片璀璨的星光在向自己开口,在向自己走来——祂之前坐在沙发上,然而当他向这边迈出脚步的时候,阿加莎却感觉自己仿佛在注视着一个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巨人,在某个短暂的瞬间,她甚至失去了判断大小、比例的能力,错乱的感知让她无法理解这座房屋的大小,而那片星光所汇聚成的巨人……几乎让她的灵魂感觉窒息。 但这只是一个短暂的错觉,下一个瞬间,阿加莎就从错愕中惊醒过来,她意识到自己的理智并没有受到这房间中任何一个存在的影响,就好像……自己已经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这里。 “我……”她定了定神,注视着眼前那星光构筑的巨人,她知道自己在持续性地注视这位不可名状者的 “真实”,正常情况下这行为与自杀无异,但在确认自己如今真的不受其影响之后,她的胆子大了起来, “我没想到您真的竟然还在这里,只是来碰碰运气……” “你觉得我会去哪?在这里满地烂摊子的时候就大摇大摆地走人吗?就像绘本里那些完成任务的主角们?”歌蒂娅笑了起来,一边侧过身体示意阿加莎进屋一边说道,紧接着她顿了顿,又不动声色地看了旁边的爱丽丝一眼,补充道, “我指的是那些内容正常的绘本。” 阿加莎有点愣神,她感觉自己好像有点跟不上这位伟大存在的思路,但很快她便以 “凡人理解不了古神的想法才是正常”为理由说服了自己,迈步向屋里走去。 歌蒂娅却突然停了下来,看了一眼阿加莎手上。 “……你能先把雪莉放下吗?”她语气有些古怪地说着, “雪莉你也是——怎么看你反而享受起来了?” “啊,抱歉!”阿加莎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赶紧把手里拎着的瘦弱女孩放到地上,但就在将其放下的一瞬间,她的表情突然一变。 刚才在门口的时候情况混乱,她没有将注意力放在雪莉身上,这时候她才猛然注意到了后者身上的异常——被幽邃恶魔共生而变异的肢体,从体内延伸出去、隐藏起来的锁链,还有那只正躲在阴影里,偷偷摸摸打量外面的幽邃猎犬。 “幽邃……”阿加莎下意识开口,浑身肌肉已经瞬间紧绷起来。 但是在她有所行动之前,歌蒂娅的声音已经在一旁响起: “放松点,只是一只无害猎犬而已,我偶尔也是需要一只猎犬帮自己找东西的。” “无害……猎犬?”阿加莎表情怪异地开口,目光却下意识扫过四周。 那一个个身影再次映入眼帘——看上去像神选的,疑似被亚空间赐福的,貌似寄宿着太阳威能的,还有连看都看不透的灵魂空壳……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个名叫雪莉的女孩身旁。 幽邃猎犬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正缩着脖子蹲在阴影里,看上去可怜兮兮。 阿加莎沉默下来。 古神和祂的追随者们聚集在这里——确实,任何一个幽邃恶魔在这里都称得上是人畜无害了。 “放心,雪莉并非湮灭教徒,”歌蒂娅看到阿加莎沉默下来,又很耐心地解释了一句, “她与阿狗是因为别的原因结识,而他们现在都依我命令行事,不会危害城邦的。” 说着,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椅子: “坐吧,你应该有很多话想说。” 阿加莎慢慢走了过去,歌蒂娅则注意着她的行动——她很准确地找到了椅子的位置,但坐下去的时候显然还有点犹豫和摸索。 “你似乎还需要些时间来适应自己如今的状态,”歌蒂娅开口道, “没问题吗?” 这位神秘的存在似乎永远这么亲切平和,阿加莎却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 “……我确实不太习惯自己如今感知世界的方式,不过这具身体倒是无须担心。事实上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化还有不少益处,我现在能够看到许多曾经观察不到的东西,只是……需要适应。” “抱歉,”歌蒂娅语气颇为认真, “我并没想到会产生这样的变化——事实上你本来是不用采取自我献祭这么极端的办法的。” “但这是效率最高的办法,”阿加莎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比一个守门人更适合作为您强大力量的载体。” 歌蒂娅没有再说什么,随后,她的注意力放在了对方此刻特殊的装扮上。 “你和上次见面时很不一样了,”她随口说道, “看上去……你现在比之前更像一个神官。” “我在暂代大主教的职责,”阿加莎轻轻点了点头, “伊凡主教不在了,现在城市中的战斗已经结束,比起一个全副武装的守门人,现在这里更需要有人带领教会安抚亡者的灵魂和生者的心智。” “伊凡主教吗……”歌蒂娅的语气有些郑重,短暂沉默之后,她轻轻叹了口气, “我没有见过他,但在那个时候,我感知到了降临在城邦中的庇护……虽然很短暂,但他的努力确实短时间削弱了镜像和现实之间的联系,如果没有他,会多死很多人。” “愿他在巴托克的国度中得享安宁,”阿加莎轻声说道, “他……支撑了很多年,现在终于可以长久地休息了。” “他会的——虽然我也不清楚巴托克的领域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作为正神,想必祂会公允地对待那些高洁的灵魂,”歌蒂娅随口说着,紧接着话锋一转, “现在,跟我说说城邦里的情况吧。” 阿加莎轻轻点了点头。 她知道,作为死亡教会的守门人,同时也是目前城邦中仅存的能够主持局面的人之一,自己不应该随便向人透露寒霜此刻的窘迫情况,更不应该随便向正体不明、疑似古神的存在建立更多交流,但在目睹了那个在城邦外海屹立的庞然身影,在执行了那场 “自我献祭”之后,她就知道,不管是寒霜还是自己,都已经不可避免地跟这位神秘存在建立起了难以切断的联系。 现在这位存在显然还有兴趣继续关注这座千疮百孔的城邦,那她就没办法回避这件事。 如果自己今优的选择犯下了罪,那便让教会和主来审判自己吧。 “寒霜目前的情况……很糟,”她开口了,嗓音低缓, “就像您知道的,我们刚刚失去了伊凡大主教,教会的神官和守卫者们也在保卫城邦的过程中损失很大,而现在城市中弥漫着恐惧与紧张,还有人员死伤带来的各种负面影响——如果这些不能及时处理,那么次生灾害就很有可能出现,可怖之物会从人们的内心中滋生出来,在教会人手不足的情况下, “恐惧”本身会如滚雪球一般在城邦中蔓延。 “事实上,几个小时之后的日落,很可能就是考验的开始——在之前的镜像入侵中,寒霜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不曾被太阳照耀,这极大削弱了城邦对超凡力量的防护,接下来的第一个夜晚,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 “另一方面,市政厅的情况其实比教会更糟——除了城邦卫队和治安官部队遭遇的战损之外,最严重的是……” 阿加莎说到这里明显有点犹豫,但在几秒钟的纠结之后她还是把情况说了出来——毕竟,执政官下落不明一事是不可能瞒住任何人的。 “最严重的是,执政官失踪了。” 歌蒂娅皱了皱眉: “失踪了?” “他消失在沸金矿井,而我……”阿加莎有点卡壳,似乎是在组织语言,过了几秒钟才表情复杂地继续说道, “另一个我,曾带队调查执政官消失的那条矿道,按照之后返回大教堂的探索队伍报告的情况, “我”和执政官温斯顿都曾进入一个被石壁封堵的异常区域,且没有返回……” 她的语气低沉中带着迟疑,显然在 提到 “另一个自己”的时候,她的心情并不像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而歌蒂娅则几乎可以想象到,阿加莎在返回大教堂之后跟其他神官们了解 “另一个自己”这几天的行动时是怎样纠结、混乱又矛盾的过程。 她平静地注视着阿加莎: “你可以说得直白一点——寒霜城邦的执政官已经死了,你已有此判断,对吗?” “是的,”阿加莎终于不再犹豫,坦然说道,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我确实 “知道”他已经死了,死在某个诡异又黑暗的空间中,大概连尸体也找不回来了。” “你 ‘知道’,”歌蒂娅着重强调了 “知道”这个单词,随后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下坐姿, “看样子,你之后还会再去一趟沸金矿井。” “那里……是 ‘她’最后消失的地方,”阿加莎轻轻点了点头, “在她最后消失的时候,我感觉到一些难以用语言描述的东西,我仿佛可以感知到她的思维,我觉得……她似乎有很多东西想告诉我,可是她没有时间了……” 阿加莎停了下来,又接着说道: “而且……那些从矿井中返回的探索队成员还向我提起一些事情,那是 “另一个我”在带队探索矿井的时候告诉他们的,这件事更令我不安……” (本章 完) 第四百三十八章 重新认识一下 阿加莎没有隐瞒,在这位已经出手将寒霜从毁灭边缘挽救回来的善意存在面前,她将自己目前所掌握到的情报全盘托出。 其中一部分情报,是她在镜像寒霜行动的过程中自己观察、总结出的东西,另一部分情报,则是她在返回大教堂之后,从各个神官以及自己的亲信部下口中旁敲侧击得来——都是在她被困于那座镜像之城期间发生的事情。 是 “另一个她”曾经历过的事情。 寒霜赖以为生的沸金矿井埋藏着巨大的秘密,所谓的沸金矿石早在寒霜女王时代便已经枯竭,历代执政官可能掌握着莫大的秘密,执政官温斯顿与 “另一个阿加莎”共同消失在矿山深处,而在他们消失之前, “另一个阿加莎”似乎发现了什么惊人的真相,其强烈的意志波动甚至传达到了真正的阿加莎这边…… 歌蒂娅默默听着,只偶尔确认一些细节方面的问题,直等到阿加莎把这么多东西都说完之后,她才轻轻叹了口气。 “你把寒霜最大的秘密都告诉我了——这时候不担心我是个心怀恶意的存在了?” “看过您摧毁那座镜像之城时所用的手段之后,我认为再揣测您的意图已经没有意义,”阿加莎坦然开口, “如果您真的对这座城市有恶意,那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太阳落山之前。” “……你们这些城邦保护者夸人的时候都这么别出心裁吗?”歌蒂娅嘀咕了一句,不动声色地看了旁边的凡娜一眼。 凡娜立刻转过视线,装作没听到一般。 坐在桌子对面的莫里斯则忍不住往前倾了倾身子——在知道沸金矿脉早已枯竭的惊人事实之后,这位老学者的好奇心显然已经剧烈膨胀起来: “那现在沸金矿山里的情况怎么样?还能找到原矿吗?你们这些年一直往外挖的东西……真的是沸金?” “现在矿山仍然封锁着,在镜像入侵消退之后,矿井中曾传来巨响和震动,出于安全考虑,再加上人手不足,我们还没有确认里面的情况,”阿加莎坦然相告, “不过根据矿山交通站和熔炼厂那边的汇报……至少之前从矿井里运出来的沸金还保持着原样。” “镜像之城已经被摧毁……但理论上属于 “异常产物”的沸金却没有消失?这就有意思了……”莫里斯下意识摩挲着下巴, “要知道,城里那些赝品怪物可是在镜像之城崩溃之后立刻就变成一堆堆烂泥了……所以那些沸金都是真的?这是什么原理?幽邃圣主的力量可以制造真正的沸金?” “现在可不是搞学术研究的时候,”凡娜忍不住念叨了一句,接着转头看向阿加莎, “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确认矿井里的情况?” 阿加莎犹豫了一下,不太确定地开口: “我想……至少要等到城中秩序初步稳定,矿井中的震动和巨响也停息之后,而且……起码我们要平安度过灾难之后的第一个夜晚。” 一边说着,她一边抬起头,下意识地看了窗外一眼。 雪还在下,此刻仍然是白天,但云层后面的太阳已经在渐渐下沉,那朦朦胧胧的光团就快要触及远处教堂尖塔的塔尖。 “两小时后,太阳将会落山,那将是我们在灾难之后要面临的第一个考验……” “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凡娜却突然抬起手,打断了阿加莎略带忧虑的感叹, “我想……你们其实不用在意夜幕降临的问题,相比起你们正在面对的各种麻烦, “夜晚”或许将成为这座城邦从今往后最不需要担忧的东西了。” 阿加莎顿时愣了一下: “为什么这么说?” “……经验之谈,”凡娜说道,紧接着微微回头看了歌蒂娅一眼,在看到后者对自己轻轻点头之后,她才又转向阿加莎继续说道, “普兰德的经验。” “普兰……” 阿加莎一时间有点茫然,但下一秒,她便猛然想起了之前得到的情报,想起了那些从远方传来的消息——普兰德遭遇的大型异象,黑太阳降临的危机,火焰中复原的历史,以及…… 从普兰德各种渠道传播开来的一个 “流言”。 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幽灵船长,无垠海上的移动天灾,可怖的亚空间阴影,歌蒂娅·斯卡蕾特——已经寻回了她的人性。 这位年轻的守门人兼临时代理大主教脸上的表情瞬间有些精彩,并伴随着椅子的 “吱嘎”一声站起身来。 所有可疑的线索突然有了解释,所有不安的猜测猛然得到证实,松散凌乱的情报串联成线。 “我承认,现在的情况是有点尴尬。”歌蒂娅耸了耸肩,语气有些无奈。 阿加莎则保持着僵硬站立的姿态,一动不动地看着歌蒂娅——没有人能看到她此刻的 “眼神”,但这位守门人小姐的表情显然不止尴尬那么简单。 良久,她才终于打破沉默: “怪不得……您的追随者叫您 “船长”……我早该想到的,在无垠海上还有哪个 “船长”会如您一样特殊……” “维瑟兰十三岛的事情,我很遗憾,”歌蒂娅说道, “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记忆,但似乎证据确凿。” 她在说话的时候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亲切可靠一点,但鉴于自己的赫赫 “威名”以及几个小时前自己刚刚在寒霜城邦前展露过的手段,这点语气上的温和显然效果有限——肉眼可见,阿加莎身体的紧绷从刚才开始就没缓下来。 过了好半天,这份僵硬尴尬的状态才被阿加莎自己开口打破: “我……好吧,我坦然相告,自晋升圣徒那一优,教会便向我们不断强调,一旦发现 “亚空间阴影”歌蒂娅船长的线索,就要立即向最高死亡圣堂汇报——优先级高于一切自然天灾,与亚空间入侵平级。不知道您能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概念。” “哦,我理解,”歌蒂娅没有开口,一旁的凡娜却主动说道,还大大咧咧地跟眼前同行交流着, “我们那边其实也每年都有这方面的提醒,甚至还有专门的防灾预案,虽然后来没用上。” 歌蒂娅表情怪异地看了凡娜一眼: “你当着我面说这个?” 凡娜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赶紧脸色一整: “啊,抱歉,船长小姐……” 阿加莎则有点后知后觉,也可能是因为歌蒂娅带给她的冲击过大,她这时候才突然把注意力放在眼前这位身高惊人的女士身上: “等等,所以你是……” “普兰德城邦审判官……某种意义上,我们是同行,”凡娜表情有些尴尬, “抱歉,我不是有意隐瞒。” 接二连三的信息冲击轰炸着脑海,阿加莎感觉整个人都恍惚起来,她这才意识到一场灾难的结束果然只是个开始——而灾难结束之后的复杂情况却以一个从未想象过的角度向她轰然压来。 她迟疑着坐回到了椅子上,紧接着又以一种难以理解的表情看向凡娜: “可你为什么会与歌蒂娅船长在一起?你应该是深海教会在普兰德的最高代言人之一……普兰德难道不需要审判官了吗?” “这正是教会的安排,具体情况暂时不便解释,只能说……这件事暂时不可对外公开,如果不是你的身份符合知情条件,我也是不会对你讲的,”凡娜表情认真地说道,随后微微停顿, “至于普兰德……是的,就像你说的那样,现在它不需要审判官了,至少不需要以前那种形式的审判官和守卫者体系。” 阿加莎忍不住揉着额头,另外一些最近从远方传来的、还没来得及辨别真伪的情报则从她脑海中浮现出来,她犹豫着开口: “所以……就像情报里提到的那样,普兰德真的拥有了安宁平静的夜晚?” 凡娜表情有些意外: “消息已经传到寒霜了吗?” “我们只是偏远,还不至于闭塞,”阿加莎说道,紧接着又忍不住继续追问, “请告诉我,普兰德真的已经不再惧怕黑夜了吗?” “……至少目前为止,普兰德的夜晚甚至比很多城邦的白天都要安全,我的叔父甚至在考虑开放一种晚间市场,以满足城邦最近的变化,只是这件事还需要慎重讨论和测试,”凡娜点了点头, “既然你已经知道这方面的情报,那另一件事想必你应该也听说了——在那场黑太阳降临的事件结束之后,普兰德还有了一个新的身份。” “异象-普兰德,有史以来第一个没有编号的异象,”阿加莎下意识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歌蒂娅身上,现在,她终于理解了凡娜刚才那些话的深意, “所以……现在寒霜也将发生同样的变化?” 感受着那无形却颇具实感的 “视线”,歌蒂娅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或许。” (本章 完) 第四百三十九章 船长小姐的建议 歌蒂娅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向后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她的目光穿过脸上纵横交错的绷带间的缝隙,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女神官。 “现在你知道我的身份了,有何感想,”她笑着说道,“站在死亡教会的角度——你应该立即把这件事报告上去。” 阿加莎张了张嘴,好半天说不出话,又过了足足半分钟后她才苦笑着摊开手:“您将我置于一个很尴尬的位置……” “但你确实应该将这里发生的一切立即上报教会,”歌蒂娅收起了笑容,语气终于变得认真起来,“普兰德是第一个,寒霜是第二个——那帮邪教徒在过去的岁月里确实找了不少麻烦,但这种规模的麻烦可从未如此密集地出现过,而且别忘了,除了两个城邦险些遭遇灭顶之灾外,我们头顶的太阳——异象001,最近也出现了令人不安的变化。” 阿加莎立刻从尴尬中摆脱出来,在歌蒂娅的提醒下,她的表情渐渐严肃:“……您的意思是,这些事件之间都有联系?” “我不知道——别这么意外,我又不是什么全知全能的存在,”歌蒂娅随口说道,“不过我有个习惯,当各种小概率事件接二连三发生的时候,我都倾向于认为它们是一个更庞大系统在逐渐出问题的‘前兆’。两座城邦中的邪教徒所做的事情虽然看上去并无关联,但伱有没有考虑过,为什么他们都能在近期取得成功?有史以来的大规模异端献祭那么多,有几个成功搞出动静了的?” 阿加莎陷入沉思,表情逐渐变得凝重。 “汇报上去吧,全部,”歌蒂娅轻声说道,“别放过任何线索——让聪明人的头脑去好好思考思考。” “我明白了,我会如实上报的,”阿加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接着又专门强调似的“看着”歌蒂娅说道,“全部。” “我期待死亡教会的反应,”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仿佛放下一桩心事,“总拖着也不好。” 随后,客厅中陷入了一时间的安静,似乎每个人都陷入了各自的思考中(爱丽丝除外),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阿加莎才突然开口打破这份静默:“我该回去了。” “不多待会?”歌蒂娅说道,“现在这情况,你出去便有无数的事情要头疼,在这里躲清静的机会可不多。” “正因如此,我才得尽快回去,”阿加莎摇了摇头,“城邦现在有无数的问题需要解决,不光教会,市政厅的情况也是一团糟——我如果再躲清静的话,那真是没人能来主持局面了。” “一团糟吗……”歌蒂娅若有所思地重复道,随后突然问了个问题,“你觉得,就靠寒霜目前剩余的组织力和人手,你真的能在短时间内恢复整座城市的秩序吗?” 阿加莎怔了一下,似乎不明白歌蒂娅突然这么问的用意,但短暂沉默之后她还是点点头:“……我会竭尽所能。” “‘竭尽所能’——但很多时候,竭尽所能并不能解决问题。” “……您的意思是?” “我只是突然有个很大胆的建议,”歌蒂娅笑了起来,目光落在阿加莎身上,“外行人的建议。” …… 当阿加莎离开橡木街44号的时候,天光已经渐渐昏暗下来,太阳的力量正逐渐从现实世界消退,小雪则仍然纷纷扬扬地在天空飘动——细密飘扬的雪花从黑暗混沌中落下,穿过瓦斯路灯洒下的昏黄光晕,渐渐覆盖着冷冷清清的街道。 守卫者的巡夜部队从远方的路口走过,蒸汽步行机咔咔作响的脚步声偶尔打破街道上的寂静,昼夜交替的钟鸣正在远方飘荡,晚风中传来了街角小教堂的风琴声。 伤痕累累的城邦,在夜幕中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寒风穿过街巷,卷动着阿加莎的发丝和裙角,她在小雪飘扬的街头伸出手,微微侧着头:“还在下雪。” 将她送出门的凡娜好奇地转过视线:“你看不到雪花?” “看不到——但能感觉到,”阿加莎轻声说道,“我现在的视野中多了很多东西,却也少了很多东西,这需要很长时间适应。” 她慢慢收回了手,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微笑:“不过有个好消息是,我现在再也感觉不到寒风的冷峭了,因为不管穿多厚的衣服,点起多少炉火,我都感觉这个世界……一样冰冷。” “……抱歉,我很难想象这种感觉。” “哦,不必在意,其实这对我而言也不怎么困扰,”阿加莎笑了笑,慢慢握起拳头,而伴随着力量的汇聚她那遍布全身、纵横交错的“伤痕”中渐渐浮现出了些许幽绿的火焰,那火焰在她体内流淌,竟如同血液一样,“这样的话,会好一点。” 凡娜沉默了几秒钟:“如果船长小姐知道了你把她赐予的火焰拿来取暖,她的表情大概会很精彩。” “她是个怎样的人?”阿加莎收起了火焰的力量,突然很好奇地问道,“她平时……会很严厉或者可怕吗?” “你感觉呢?你已经和她接触过两次了。” “我感觉所有的资料都与真相存在偏差,她远比我想象的要平和友好,但……或许我更应该用‘祂’来称呼,我不知道该不该按照凡人的标准来衡量一个像祂那样的存在。我知道祂曾是个人类,但亚空间……你明白我的意思。” 凡娜思索了几秒钟,轻轻摇头:“其实我并没有追随她很久,大概也给不了你很明确的答案,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也曾和你有过类似的担忧——而最终的结果是,风暴大教堂做出了安排我这个审判官乘上失乡号的决定。就像歌蒂娅船长选择相信一个‘赝品’会具有人性,我们也相信……或者说,愿意相信,歌蒂娅船长的人性,毕竟……” 她突然停了下来,抬起头仰望着雪花纷扬的天空,过了片刻才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毕竟,这个世界太冷了,如果连我们自己都不再相信希望,那这片无垠海上就真的只剩下寒风料峭了。” 阿加莎一时间没有开口。 凡娜则在几秒钟的安静后突然问道:“你对船长小姐的建议怎么看?” 阿加莎陷入思索过了一会才带着复杂的表情开口:“让海雾舰队进城……说实话,我甚至不知道这到底是会让城邦恢复秩序,还是会带来更大的混乱——你们已经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一段时间,你们也应该很清楚,对大部分寒霜人而言,海雾舰队意味着什么……” “对大部分普兰德人而言,失乡号也很恐怖——但相信我,在一场恐怖的大灾难之后,人们的‘接受能力’真的会达到一种很夸张的程度,站在群体角度,对安稳生活的向往是会压倒很多顾虑的。” “对安稳生活的向往吗……” 阿加莎轻声说道,隔着这已经失去生机的躯壳,她感受着这雪夜的寒冷,不知为何,她却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五十年前,当那场大起义爆发的时候,似乎也下着雪。 “我会与市政厅的官员们慎重讨论这件事的,”她仿佛下定了决心,转头对凡娜说道,“而从个人角度,我会支持这件事情。” “我们都希望诸事安好。”凡娜说道。 “是的,我们都希望诸事安好。” 阿加莎重复着,随后她摆了摆手,迈步走向正停在街头的那辆悬挂着教会徽记的蒸汽车。 但刚走出几步,她又突然停了下来。 “还有什么事吗?”凡娜好奇地问道。 “一些……私人方面的问题,希望没有显得过于冒犯,”阿加莎转过头,表情似乎有些古怪,犹豫着问道,“你……真的曾经从山崖一跃而下,斩杀子嗣之后又安然返回吗?” 凡娜瞬间愣住了,眼神怪异起来:“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也不知道,但就是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个问题,”阿加莎显得有些尴尬,“感觉好像是在什么时候听说过这方面的传言……抱歉,如果这问题令你不适,我……” “倒是没什么这事确实有过,”凡娜表情放松下来,笑着摆了摆手,“不过真实情况可跟传言的不一样——我当时其实是在散步的时候不小心踩空,从山崖边缘掉下去了,落地的时候正好砸死了一个不知何故被冲上岸的深海污染体罢了,并非真正的‘子嗣’,更说不上什么斩杀,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传扬成这样。” 阿加莎微微张大了嘴巴——虽然蒙着眼睛,但表情仍透露着“目瞪口呆”的模样。 “那……你没事?”这位守门人小姐下意识开口。 “其实摔挺惨的,”凡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紧接着又拍了拍胸口,做出一个强壮的姿势,“不过还好我是体育生,回家喝了热水躺了两天就好了。” 阿加莎:“……?” 守门人小姐大受震撼。 凡娜则有点疑惑:“你怎么这个表情?” “……你们普兰德的体育生,令人畏惧。” 第四百四十章 海雾与寒霜 夜色深沉,那场纷纷扬扬的小雪一直下到了后半夜仍未停下,雪虽不大,却仍旧轻柔无声地覆盖了整座城——不算太厚的积雪如苍白的绷带,包裹着这座城市历经灾害之后的累累伤痕,将那些来不及愈合的东西皆遮掩起来。 被破坏的建筑,来不及清理的血迹,报废的蒸汽步行机,等待拆除的街垒,还有淤积在整座城市几乎所有角落、清理起来不知需要多少时间的干涸“泥浆”。 镜像入侵消退了,但这场异象灾害带来的“副产物”以实体物质的形式在城市中留了下来。 教会已按流程接管入夜之后的城市运转。 携带提灯的守卫者们警醒地注视着夜幕下的街头,警惕着每一处无法完全被瓦斯路灯照亮的阴暗角落以及耳边传来的任何诡异声响。 空气中飘动着熏香燃烧的气息,守夜牧师轻声的呢喃祝祷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今天晚上似乎很平静……”一名黑衣守卫盯着街道上的阴暗处,过了许久才突然对身旁的伙伴嘀咕道,“我还以为今夜仍有恶战。”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的,”另一名长发披肩的女性黑衣守卫小声开口,她腰间悬挂的提灯上还用火漆固定着几段写满祈祷文的经文布带,这显示着她是这支小队的领队,“毕竟刚刚经历了那么严重的超凡灾害,又有大量神官牺牲……按理说城邦的防护会在今夜抵达最低点。” “其他守夜小队似乎都没传来情况——这夜里连一声哨声都没有。” “……总之绷紧神经吧,在太阳升起之前,一刻都不能放松。” “是,队长。” 被称作队长的女性黑衣守卫轻轻点了点头,又看向不远处正在忙碌的另外一支小队。 精巧的黄铜香炉被细链吊起,香炉中向外逸散着缥缈的烟雾,一名寂静修士用熏香为街道赐福,轻声呢喃着死亡之神的祷文,几名随行的低阶神官则小心翼翼地用刮刀和玻璃瓶收集着附近墙壁、路灯柱和地面上的黑色淤泥样本。 那些干涸之后的“泥浆”已经完全失去活性,再也不会呈现出可怖畸形的模样,当刮刀切开其表面的时候,它们呈现出的质感就像某种半干不干而又结构细腻的……“颜料”。 “你说……这城里现在得有多少这种‘污泥’?” 她忍不住回头对身旁的手下嘀咕道。 “谁知道呢——据说地表上这些还是少的呢,下水道和地铁里才是重灾区,还有几个污水处理厂,那些地方几乎被这种淤泥堆满了。市政厅那边现在一团乱,也不知道这要清理多久。” “清理污泥……至少这已经是我们要面对的最轻松的麻烦了,”女队长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看向街道尽头,“现在寒霜要面临的麻烦可不止有这些诡异的泥浆。” 旁边的黑衣守卫闻言也下意识抬起头,看向自己队长注视的方向。 那是城邦边缘的港口区,那里灯火通明,隐约传来声响。 “是啊,可不止有泥浆……”黑衣守卫嘀咕着,语气古怪中带着一丝紧张,“一整支海雾舰队还围着这座城市呢。” …… 东部港口区,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作为整场保卫战中唯一一座始终抵挡住了怪物入侵并持续运转的港口,东港在战斗结束之后仍维持着忙碌。 所有的船坞和工程机械都被用上,所有尚存余力的工作人员都要加班,在白天的战斗中轻度受损的几个码头也以最快的速度进行了临时修复,以供那些情况较好的舰船靠岸修整。 对城市中的许多人而言,战斗已经结束,今夜是他们恢复精神、愈合伤口的时候,但对寒霜海军以及港口后勤单位而言,战斗仍然持续着——有大量的舰船重创急需维修,大量的伤员需要治疗,而且比起这些事情,他们更有一个更加棘手、更加复杂的情况需要面对: 海雾舰队,他们今优的临时战友,他们过去五十年的深沉噩梦。 那艘最大最强,在过去五十年里让无数寒霜人拿来吓唬小孩的“幽灵船”,这时候就停在东港最大的一座码头旁。 巍峨的舰首在夜幕中高耸,甲板炮台与舰桥建筑在风雪中露出宛若鬼怪般的剪影,灯光从岸边打在装甲带上,反射出令人联想到骸骨的苍白反光,而在那钢铁巨兽的侧面,朝向寒霜的船舷边缘,宽阔的布幔在风中摆动,上面用粗犷的方式写着一看就是临时涂鸦上去的文字—— “海雾风险投资公司驻寒霜临时访问考察船。” 哪怕是再见过大风大浪的寒霜军人,也没见过这种阵仗——任谁这时候从码头走过去,都得盯着那些粗犷的大字看半天,并且强忍着给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清醒清醒的冲动。 “船长,”大副艾登走过甲板,来到正站在甲板边缘向下眺望的安娜莉丝身后,“横幅已经挂出去了,按您说的,尽量显得友好一点。” 安娜莉丝嗯了一声,紧接着却又抬手指了指下方码头地面上那些时不时在海雾号附近驻足停留、不安观望的士兵和工人:“但我看他们好像还是挺紧张?” “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这年代的寒霜人都比较一惊一乍吧,”艾登挠了挠光溜溜的脑袋,“要不我去跟手下说一声?让他们下去把那些在附近围观的都赶走?” “……不必,”安娜莉丝想了想,摇摇头,“母亲的吩咐是不要再跟城邦方面起冲突,这种紧张时刻,还是别再刺激这些一惊一乍的寒霜人了。” 艾登耸了耸肩:“好吧,既然是主母的命令。” “大家状态怎么样?”安娜莉丝则在沉默片刻之后突然又问道,“我是说,第二期的水手们。” “……哎,时隔半个世纪,又一次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艾登轻轻叹了口气,感慨着说道,“说船上一片平静那是假的——现在基本上每个舱室里都在讨论这次靠岸,在讨论跟寒霜海军再次打交道的事情,连一期的水手都受了影响,在跟他们一起讨论。 “有人期待,有人抵触,但更多的人是茫然,因为此前大家都从来没设想过这一天会是怎么个情况,不过……所有人都会支持您的决定,他们在等待您的命令。” 安娜莉丝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脑海中仿佛又浮现出了之前在舰桥上看到的那一幕。 女王时隔半个世纪的第二道命令——“保卫寒霜”。 那到底是不是真的?那是女王留下的力量,还是单纯的幻觉? 这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女王曾下令让海雾舰队远离寒霜本岛,而现如今,她又带领着舰队回到了这里,或许……女王当年的命令,真的就是为了如今这一天。 “不管怎么说,我们来此一趟,”安娜莉丝轻轻呼了口气,口鼻间呼出的气体在寒夜中凝成白雾,“这里的指挥官想招待一下‘战友’,也好,我也确实应该去跟他们打个招呼。” “要我陪您去吗?” “嗯,另外再多带几个懂礼数的家伙——要提前跟他们说好,这一次,我们不是来打架的。” “好,”艾登点点头,接着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额,随行人员还有什么要求吗?” 安娜莉丝想了想:“……正脸比较完整的,四肢连接在躯干上的,走路不往外掉‘零件’的——就按你的标准来吧,穿上衣服能挡住大部分洞就行。” “好的,船长。” …… 港口防务办公室内,防护总指挥官李斯特正在最后一次整理自己的制服和勋章 。 他并非没有见过大场面,但即便身为一名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他也不免会对接下来要面对的“场面”感到一丝忐忑不安。 不是因为场面太大,而是因为前所未有。 他要与海雾舰队的领袖见面——在持续了五十年的对峙与敌意之后,当年那支从城邦中“叛逃”的舰队又回到了这里。 如今城邦中许多地方仍然是一片混乱,执政官的失踪让市政厅焦头烂额,但即便在如此混乱的局势下,他仍然安排了这场特殊的接待。 因为他知道,如今的寒霜已经经历不起任何更进一步的损伤,不管市政厅那边的官员和顾问们怎么想,他都必须把那支可怕的幽灵舰队稳住——如果,仅仅是如果,如果要跟那位“北方女王”和解的话,此刻恐怕也是唯一的机会。 系上最后一枚扣子,李斯特轻轻舒了口气。 随后他低下头,从桌上拿起代表着将军职衔的新胸章 ,平静地注视着上面的每一道纹路。 “……火线晋升啊……也好,总得有人顶上。” 他抬起头,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将胸章 固定在衣服上。 (本章 完) 第四百四十一章 另一个可能性 安娜莉丝走进了会面的地方。 并没有象征着上流社会的轻缓音乐,也不在什么高端豪华的大宴会厅,这只是港口管理局下的一处会客厅,接待人员则是军方的几位代表——其中几副面孔,她还有些印象。 近些年打过交道。 李斯特起身迎向走进房间的“北方女王”。 “很抱歉,我们此时的条件有限,”这位防务总指挥官伸出手,语气中带着歉意,“仓促之间,只能准备出这种接待。” 安娜莉丝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对方的握手,而是抬起头环视一下四周——几名穿着寒霜海军制服的代表人员站在李斯特身后,脸上的表情倒是还算自然,但其他的随行和侍从显然就没那么放松了,有人在偷偷打量一同走进房间的几个不死人,有人在强装镇定地将视线转向别处,但唯有一点共通:他们眼底除了紧张,便只有掩藏不住的疲惫。 安娜莉丝笑了起来,伸手与李斯特握了握。 “这很好——如果你们这时候真的给我准备了一场盛大的晚宴,甚至还找了几个拉小提琴的在旁边捣乱,那我们也就没交谈的必要了。” 感受着眼前这位“冰山中将”手上传来的不符合外表的惊人力道,李斯特脸上的表情略微抽动了一下,随后他抽回手,语气中有些尴尬:“您对我们存有偏见,可真实情况您其实是知道的——我们只是立场不同,但作为军人,今优的寒霜海军仍然和当年的你们一样,会坚定捍卫我们的城邦。” “是的,我知道,而且已经亲眼见证过了,若非如此,我根本不会接受你们的邀请,将军,”安娜莉丝笑了笑,目光扫过李斯特胸口的徽章 ,在说出“将军”这个头衔的时候略微停顿了一下,随后她摇了摇头,一边走向房间中央一边开口,“寒暄到此为止吧,伱我都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们可以谈谈这座城市,谈谈未来,或者——如果你有勇气的话,也可以谈论一下我的母亲。” “您的母亲……”李斯特在沙发上落座,听到对方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下一秒,那足以令所有寒霜人铭记终生的一幕便再度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从无垠海中倒映出的女性巨人,如两轮太阳般在云层中张开的眼睛,以及从城市中撕扯、剥离出去,又在巨人手中被烧成灰烬的镜像城邦。 一种发自灵魂的战栗正在上涌,李斯特强行遏止了自己的回忆,心有余悸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海盗女士。 “所以,那真的是您的母亲,那位从亚空间返回的存在……”他迟疑着开口,每说出一个字都好像会紧张一下,仿佛仅仅这样的交谈和提及,就会把一道不可名状的注视引到自己身上,“最后关头真的是她出手……可那副姿态,从未出现在……” “今后会出现在记录中了,”安娜莉丝眨了眨眼睛,“李斯特将军,恭喜,寒霜将成为第一个见证并记录此事的城邦。” 说到这她顿了顿,在意地问了一句:“我很好奇,现在城里的气氛怎么样,尤其是你们这些人,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紧张和恐惧仍然弥漫在城市中,我必须承认,这一夜对所有人都很难熬——灾难结束了,但是是以一种大多数人无法理解且深感战栗的方式结束的,许多人都在猜测最后降临在海面上的存在到底是什么,但我想……如果他们真的知道了,恐慌可能反而会更加严重,”李斯特说到这叹了口气,“市政厅方面也是在梳理了许多资料和线索之后才敢猜测那是您的母亲——别怪我们迟钝,那一幕太有冲击性,任谁都要迟疑许久。” “我能理解,”安娜莉丝叹了口气,表情有些微妙,“她之前也没跟我说过,当时我和你们一样被吓了一跳。” 李斯特看着眼前的海盗女士,一种古怪的感觉在心底泛起,那是难以抑制的好奇混杂着人在面对未知恐惧时本能的紧张,他忍不住想象着,这位“歌蒂娅之女”到底会怎样和她那位可怕的母亲交流?她们母女又是如何做了决定,要在寒霜这件事上出手相助?那位从亚空间返回的阴影……又究竟是如何看待如今的尘世? “我想问一下,”这位火线晋升的将军忍不住开口了,“您的母亲,她……真如传闻中的那样,找回了人性吗?” 安娜莉丝一听,露出惊讶的样子:“她哪一点不像人吗?” 李斯特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那伫立于天的女性巨人,浮现出一座城邦在巨人手中烧成灰烬、碾成粉末的一幕,他张了张嘴,酝酿了一肚子冒犯之语,但一个字都没敢说出来。 憋了半天,这位寒霜将军只绷着脸冒出一句:“我相信,她现在确实有一颗人类的心……” 安娜莉丝笑了起来:“我也相信你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 说完,这位冷冽海赫赫有名的海盗女士便端起茶几上的红酒杯,郑重其事地向李斯特举起:“让我们为这份互相相信的情谊干杯。” 李斯特:“……” 这位寒霜将军举起酒杯,带着僵硬的笑容与安娜莉丝碰杯,抿了一口后又放了下来:“那我能问一下您和您的母亲接下来想做什么吗?” 安娜莉丝一副格外坦然的样子:“我不知道。” 李斯特顿时瞪大了眼睛:“您不知道?” “她还没跟我说,”安娜莉丝摊开手,眼底却带着难以抑制的愉快笑意,她与寒霜海军斗智斗勇半个世纪,却唯有今天晚上这番“友好交谈”最让她愉悦,“本来我来到这里就只是因为母亲的命令而已,之后参与战斗,也只是为了保护蕾·诺拉女王陛下曾保护过的城市,我从未想过这之后的计划,这要看我母亲接下来的心情。” 李斯特下意识开口:“那我们要如何才能联络上您的母亲?” 安娜莉丝似笑非笑地抬起眼皮:“……你真要联络?那我告诉你个仪式……” “啊,这倒不必,”李斯特顿时感觉后背一紧,赶紧摆了摆手,“我只是随口一提。” “在谈论‘她’的时候,最好不要有这种随口一提的习惯,因为说不准什么时候‘她’就会真的注视到你,”安娜莉丝说着,表情突然微妙变化了一下,好像联想到了什么不太愉快的回忆,于是立刻摇摇头,看向李斯特并换了个轻松的语气,“放松点,年轻人,我只是跟你开玩笑而已,你们都太紧绷着了,这是时隔五十年海雾舰队第一次‘回家’,我们不该有些轻松如家人见面般的氛围吗?” 年轻人…… 李斯特嘴角好像抖了一下,不过立刻便将这份尴尬收敛起来,接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得认真:“安娜莉丝将军,那我便不遮掩了,坦白说……寒霜现在遇上了麻烦。” “我知道,我们刚解决了。” “不,我不是说那场异象入侵……那场入侵不是麻烦,而是一场灾难,现在灾难结束了,后续的麻烦才会接踵而至。现在寒霜的秩序摇摇欲坠,即便这一夜平安度过,我们也还要解决治安、物资、海上安全等一大堆的问题……” “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安娜莉丝向后靠在沙发上,平静地注视着李斯特的眼睛,“我是叛军——不懂这些的。” 李斯特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直接被安娜莉丝的态度给噎了回去。 不过在尴尬了几秒种后,他很快便整理好情绪,又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可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突然打断了他想说的话。 会客厅的大门打开,一位穿着得体礼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眼镜的儒雅男子走进了房间。 “希望我来的不算太突兀,”戴着金丝眼镜的男子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向房间中的主客行礼问候,便径直走向了会客桌,“我可以加入吗?” “哦,机要秘书先生,”安娜莉丝看了出现在房间里的年轻男人片刻,恍然回忆起对方,脸上露出笑容,“我认识你的眼镜——还有你的发型。” 李斯特则看向机要秘书,飞快问道:“是市政厅有什么消息?” 机要秘书点了点头,轻声回答:“是市政厅。” 一旁的安娜莉丝开口了:“容我先表个态,我对你们的市政厅决议并无兴趣——我们可是叛军……” 她话没说完,那位打扮考究的机要秘书便突然转过脸来,一边将一份文件放在茶几上,一边看着安娜莉丝的眼睛:“那么有没有另外一个可能呢?” 他顿了顿,将文件推过去,轻声开口—— “安娜莉丝女王抵达了她忠诚的寒霜。” (本章 完) 第四百四十二章 文件 安娜莉丝抬起头,独眼死死盯着眼前的机要秘书,满脸都是“你TM在逗我”的表情。 冷冽海最大的海盗大姐头,也就只有在面对亲妈的时候露出过这种震惊至极的表情。 她没有碰对方推过来的那几页纸,而是在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之后转头看了对面的李斯特将军一眼。 这位寒霜将军眼神中的错愕似乎也不比自己这边少。 “看样子这真是个‘意外消息’,”安娜莉丝轻轻呼了口气,语气平静地说道,“连我眼前这位‘将军’都不知道这份安排。” “因为这并非什么‘安排’——这只是一个建议,而且是刚拿出来的建议,”机要秘书扶了下自己的金丝眼镜,一脸郑重地看着安娜莉丝说道,“目前寒霜情况复杂,我们并没太多时间将每一件事情都商量妥当再去执行,所以我索性将‘建议’直接拿到这里,在李斯特将军的见证下,我们一同讨论这件事的可行性。” “可行性?你们竟然真觉得这有可行性?”安娜莉丝差点笑出声,她看向那位机要秘书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疯子,“我,海雾舰队的领导者,冷冽海上最穷凶极恶的海盗头子,你们寒霜人过去五十年来吓唬小孩子的各种恐怖传说差不多都是从我身上改编出去的——现在伱告诉我,你们希望我来当这座城市的执政官……先生,我们只不过并肩作战了一下而已,你对我们双方之间的关系怕是有所误会吧?” “并肩作战,并共同抵御了足以导致城邦毁灭的危机,现在许多人都知道是海雾舰队在最后时刻站了出来,与海军一同保卫了城市,而在明天这个时候,这个消息会传递到寒霜每个角落,市政厅会告诉人们——海雾舰队在半个世纪前的离去只是一次路线分歧,而愤然离去的冰山中将其实从未彻底放下保卫城邦的职责。” 机要秘书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在确认安娜莉丝没有打断的意思之后才继续说道:“所有事情都可以有新的解释,所有转变都会被安排上恰如其分的理由,您或许会认为这种转变对于寒霜人而言是不可接受的,但事实上……绝大部分普通人在面对持续性且单一口径的宣传时并没那么容易保持‘初心’,生活的安稳和秩序的切实改善会很快压倒一切,人的观念是可以被‘定制’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已。” 安娜莉丝耐心听完这一切,表情平静地注视着机要秘书的眼睛:“看来你们很擅长这种事。” “每一座城邦都擅长——包括女王时代的寒霜,”机要秘书面无表情,“为民众塑造出一套适应当前社会环境且能够令大部分人减轻心理负担的‘观念’并不是一件肮脏的事情,说完漂亮话之后却既无法维持社会秩序又无法确保大部分人的安稳生活才是。 “安娜莉丝船长,市政厅的职责从来不是正义——市政厅的职责是让尽可能多的人生存下去。” “……让尽可能多的人生存下去,她当年也说过这句话。” “是的,这句话现在还刻在圆顶办公室的大门上——我们当年推翻的只是女王,不是那些本就正确的东西。” 安娜莉丝一时间没有说话,她静静地思索着,过了许久才慢慢开口:“你们为什么认为我就适合这个位置?” “最初是阿加莎女士带来的建议,但她只提到了您和您的海雾舰队或许可以帮助城邦恢复秩序——更进一步的决定则是由市政厅内部紧急讨论而来的,”机要秘书说道,“就我个人而言,我其实并不确定您到底是不是个合适的人选,事实上我甚至对这件事尚心存疑虑,但其他人的观点是……您在作为一名‘海盗’之前,首先是寒霜城邦的将军,而这座城市自有历史以来,有三分之一的君主或执政官都出身军旅。” “你们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安娜莉丝却摇了摇头,“这不是人选合适不合适的问题,而是一大堆‘历史遗留问题’的总和,即便就像你说的,人的观念可以被定制,但你也说了,这需要时间——寒霜没这个时间,这座城市必须尽快恢复秩序,所以你们还是另……” “安娜莉丝船长,”机要秘书突然打断了她,“在明确拒绝之前,还是先看看我带来的东西吧,这或许会让您对这件事的‘可行性’有一些新的看法。” 安娜莉丝怔了一下,这才第一次认真审视起对方刚才放到桌上的那几页文件。 那些文件没有华丽的标题与精致的封面,打开简单的文件夹之后,里面就只是朴素书写的、仿佛陈述事实般的一系列“建议”。 安娜莉丝扫了两眼,表情便肉眼可见地发生了变化。 她飞快翻到最后,“啪”地一声将其合上,抬头盯着眼前的机要秘书。 后者却仍旧保持着一脸平静,在安娜莉丝开口之前便轻轻点了点头。 “第一,寒霜城邦遭遇的异象灾害是由湮灭教徒引发,但其根源是旧市政厅在过去几十年内对城邦地下深处矿井的不安全开采,在黑暗中没有采取足够的安全措施以及对异常警迅的疏忽甚至隐瞒是导致事态恶化的主要原因。 “第二,历届执政官对此事知情,并因利益选择了隐瞒。 “第三,海雾舰队于五十年前选三离开寒霜,是因路线分歧,分歧原因与此类‘违规开采’以及对可预见的异象灾害的不同态度有关。 “第四,历届执政官对海雾舰队进行了有计划和持续性的抹黑、隐瞒真相,以掩盖双方之间真正的分歧,并将民众仇恨引导至安娜莉丝将军个人,从而转移人们对矿井问题的关注。 “第五,执政官温斯顿存在与湮灭教徒勾结的重大嫌疑,异象灾害发生之前,他已得到消息,却并未做出任何有效应对,反而选择叛逃,他将成为城邦公敌,我们相信他已成为湮灭教徒的一员,并将受到寒霜的永世通缉。 “第六,新任执政官将对城邦秩序进行重塑,矿山调查工作会立即开启,对尚存人世的责任人员的清算也将立即开始。” 安娜莉丝没有说话,只是宛若一座极寒的冰雕般坐在那里,盯着机要秘书的眼睛,那目光中带着的沉重压力几乎让人透不过气。 然而机要秘书只是轻轻吸了口气,便又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中取出了另外一摞文件。 这份文件更厚,内容更多。 “这是清单,”他抬起头,迎着安娜莉丝沉重的注视,“前半部分是清算所需的证据,包括矿井违规开采的部分记录、对异常警讯的掩盖留证以及对海雾舰队进行扭曲丑化的指令,这部分文件目前只有目录,但在三天内,所有证据都会齐备。 “后半部分主要是名单,包括可供抓捕和审判的责任人们,还有他们对应的‘罪证’。请放心,不是无辜者,只不过是另有罪名——但是没关系,他们真正的罪行已经不重要,现在城邦需要他们‘勾结湮灭教徒’。这些人可以算是市政厅方面的‘罪犯储备’。 “最后,是书信与一部分优记,温斯顿执政官与湮灭教徒勾结的证据,其中一部分资料上带有他的签名。” 安娜莉丝没有看对方递过来的第二摞文件。 寒冷的雾气在她身边慢慢浮现,茶几上逐渐覆盖了一层细密的冰晶,房间中每一个能够呼吸的人,呼出的气体都在凝成白雾。 “……这些东西是谁准备的?” “历任执政官,”机要秘书平静说道,“每届政府都会准备一份,以及许多份‘备选方案’,不一定是给您准备的,也可能是别的继任者,比如下一支‘起义军’。您面前的最后一份资料是温斯顿执政官留下的,巧合的是,他正好也把海雾舰队列为了自己的‘备选方案’之一,这与阿加莎女士带来的‘建议’不谋而合。” 安娜莉丝慢慢将手放在那份文件上,细密的冰晶几乎将那文件冻结成一份冰雕,他抬起头,盯着机要秘书的眼睛:“所以,这就可以给温斯顿定性了。” “寒霜有句话,死人要给活人让路,”机要秘书慢慢说道,“安娜莉丝将军,您并非土生土长的寒霜人,但您应该也很了解这句话。如果给温斯顿执政官以及历届市政厅的‘定性’可以让城邦快速恢复秩序,那想必他和历任执政官都是不会介意的。” ———————————— 第四百四十三章 原点 房间中的寒冷气息似乎稍微平复下来了,因寒气而瑟瑟发抖的活人们终于稍微松了口气。 但安娜莉丝仍旧没有对机要秘书提出的一系列“建议”作出回应,她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放在桌上的那些东西,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 在每个人都几乎被这份沉默压垮的时候,她才终于抬起头:“这是维系秩序的智慧,想必在半个世纪前,这份智慧曾发挥过大作用。” “您应该知道当年的寒霜已经到了什么地步,”机要秘书的眼神中没有回避,“伟大的人会做出许多伟大的事,但他们犯下的错误会和他们的丰功伟绩一样致命——为了控制局面,有些事情我们不得不做。安娜莉丝将军,我是学过历史的,事实上……我个人始终认为蕾·诺拉陛下是个了不起的统治者,但这不能掩盖潜渊计划失败之后的烂摊子。” “是的,你学过历史——而我亲身经历过历史,”安娜莉丝平静说道,“我们都了解当年的情况,所以我并没有苛责的意思,平心而论,你们至少让寒霜在那之后又安稳了半个世纪。” 机要秘书紧绷着的神经似乎终于稍微放松了一点,他下意识往前倾了倾身子:“所以,您的意思是认同了……” 安娜莉丝却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按在那些文件上,微微用力。 极寒的力量浸透了纸张,细碎的冰晶又迅速凝结、破碎,伴随着沙沙的声响,那些足以在历史中留下无数浓重痕迹的记录化为碎屑。 机要秘书瞬间睁大了眼睛,一旁始终没怎么开口讲话的李斯特将军更是没忍住低声惊呼:“您这是……” “我要的不是这些,”安娜莉丝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寒霜人,“我要的是真正的记录——那座矿井里到底有什么问题,邪教徒到底是怎么渗透进城邦的,到底谁有责任,谁没有责任,还有温斯顿执政官真正的执政轨迹——在不考虑‘迅速恢复秩序’这个前提的情况下,把最真实的一手资料给我。”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这是控制局面必须的东西。” 机要秘书怔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您这是答应了寒霜的‘邀请’……但恕我直言,您仍然需要刚才桌上的那些资料,您当然可以掌握真实情报,可您也需要想办法转移民众的注意力——” 他说到这犹豫了两秒钟,仿佛下了下决心,才继续开口:“说实话,城市里接下来的情况会很糟,大量基础设施可能得停摆一阵子,再加上那些‘泥浆’导致的污染,燃料供应会出现紧张,食物分配也会出问题,治安恶化,还有由此引发的群情激愤,我们必须想办法转移民众的注意力,转移到前任政府和执政官身上是最有效的办法……” “燃料紧张就用储备,再不行我可以想办法,食物分配混乱就实行严格的监督与惩戒,包括上城区在内,全城施行配给制,治安恶化就临时军管,人们需要一个发泄怒火的对象——那就实打实地去抓邪教徒,去抓颠覆分子,去抓那些真正有责任的人,”安娜莉丝严肃地说着,“这一系列事情当然会更困难,但至少,这能切切实实地解决问题,而且真正‘让更多人活下来’。” 房间中一时间安静下来,甚至可以听到人们呼吸的声音,那位永远显得文雅得体的机要秘书一时间似乎身体有些僵硬,面对安娜莉丝颇具气势的一席话,仿佛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安娜莉丝却只是淡淡地笑了起来,轻轻摇了摇头:“我不会贬低你们的努力和伱们的解决方案——因为在你们的能力范围内,已经没有更好的替代路径,你们选择了最适合当年情况的办法,但如今情况不一样了,我并不希望把这五十年再重复一遍,秘书先生,海雾舰队有海雾舰队的法子,所以不妨把期待调高一点。” 机要秘书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他眨了眨眼,调整一下姿势,目光灼灼地看着安娜莉丝:“您真能做到您说的那些事情?” “只要市政厅残余的力量能做到最大程度的配合,至于其他的……”安娜莉丝说到这故意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唇角露出一丝浅浅分笑意,“秘书先生,你知道无垠海上最有秩序的是什么人吗?” “最有秩序的?”机要秘书愣了一下,好像没反应过来,“是城邦海军?或者远洋商队?” “是海盗,冷冽海的大海盗们,”安娜莉丝笑了起来,“城邦海军永远有稳定的补给港和安全口岸,远洋商队永远有教会庇护和海军护航,只有海盗——要对抗无垠海,我们能倚仗的唯有严格的纪律和秩序。” 机要秘书一时间没说话,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讨论这个话题——这显然超出了他日常的工作范畴和专业能力。 安娜莉丝见状却只是笑了笑:“放松一些吧,秘书先生,和五十年前比起来,现在的寒霜情况其实还不算太糟,我还认识许多‘贸易上的伙伴’,相信如果让他们知道了这边的真实情况,也会有很多人愿意提供帮助的,至少在世俗秩序这方面,你不用太担心,至于‘世俗秩序’之外的那部分……” 安娜莉丝突然顿了顿,抬头望向窗外。 深沉的夜幕笼罩着城市,瓦斯灯的光辉在港口区中蜿蜒排布,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阴云散去,世界之创清冷苍白的光辉正笼罩世界——而在这清辉下,城市今夜一片安宁。 “世俗秩序之外的那部分……我想,我的母亲会想办法的。” 海盗女士犹豫了几秒钟,终于用一种古怪的语气慢慢说道。 房间里许多人都明显哆嗦了一下。 “您母亲,祂……”李斯特将军忍不住开口,称呼中甚至下意识用了“祂”字,“祂现在还注视着寒霜吗?祂现在在什么地方?” 当然注视着寒霜,甚至可能就是站在二楼窗户上看的,住在橡木街四十四号,从你们的市民服务中心租的房子…… 安娜莉丝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串答案,但犹豫再三都没敢说出来。 毕竟,看样子眼前这几个寒霜人都还不知道“她”目前就在城内的情况,自己要是不经母亲允许就到处乱说,回头保不齐又是一顿爹打损伤——自己都快当真·女王的人了,里子面子都承受不起。 “她还在关注此事,但具体情况不能透露,”迟疑半天,海盗女士只能这么含混地说了一句,“她平时很忙,不光要与我联系。” 李斯特怔了怔,赶紧点头:“啊……可以理解。”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理解的。 而那位机要秘书则忍不住有点好奇地问了一句:“您的母亲……祂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 安娜莉丝忍住了想翻个白眼的冲动——她上哪知道去?母亲从亚空间回来之后全身都笼罩着神秘,谁知道她老人家平日里在做什么事情,总不能跟平常的老妇人一样闲着没事就钓鱼遛狗喂鸽子吧…… 机要秘书注意到了安娜莉丝表情中的微妙变化,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已经逾越,赶紧整顿了一下表情:“抱歉,我多嘴了。” “没关系,只不过普通人确实不宜过多讨论与‘她’有关的事情,就当是为了身心健康考虑,让我们结束这个话题吧。”安娜莉丝摆摆手,迅速转移了话题。 随后她长长舒了口气,慢慢从沙发上起身,来到落地窗前。 窗外灯火依旧,在通向市区的几个路口上,隐约还能看到之前战斗中搭建的临时街垒。 在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那些街垒就会被拆除,随后……这座城市的管理者就该竭尽所能地让这里的一切恢复秩序了。 远方城市街区的万家灯火映入安娜莉丝眼中。 “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这里的风景了,跟当年比起来变化也不是很大啊。” 李斯特将军走了过来,站在安娜莉丝身后:“但在今天之后,应该就会有很大变化了。” “……五十年前,最后的保王派离开了这座城市,起义军成立了新的市政厅,而我成了叛军,五十年后,我又回来了,这座城市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安娜莉丝望着远方景色,突然有感而发,“兜兜转转,一切似乎都绕了回来——李斯特将军,你说,我们这过去的五十年……到底有什么意义?” 李斯特一时间没有出声,似乎是陷入思索。 机要秘书却从旁边走了过来,抬起手指向窗外。 “安娜莉丝将军,这些就是意义。” ———————————— 第四百四十四章 钓鱼,撸狗,喂鸽子 晨光熹微,被双重符文圆环锁定的异象001正在一点点从远方的海平线上升起,而在逐渐弥漫开的霞光中,庞大的风帆幽灵船正漂浮在一望无际的平静海面上,在清晨中逐渐被镀上一层光辉。 在远方海面的尽头,微末晨雾深处,则依稀可以看到寒霜城邦的剪影——城邦的创伤和无数人的悲欢离合都在这个距离上化作了雾中朦胧,仿佛消解在阳光里。 歌蒂娅静静坐在船头甲板的边缘,在身旁支起了钓竿,看着鱼线在朝霞中反射着阳光,偶尔又抬起头看一眼远方,那寒霜城邦的方向。 在这个时间,城市中的大部分地方都还很安静,她不必分出太多心思关注城邦中的化身,可以难得惬意地享受一下船上的安逸。 鸽子艾伊则在她身旁的大木桶上走来走去,那木桶盖子上放了一堆薯条,是从寒霜城邦带到船上的——与普兰德的薯条不同,寒霜人会在炸薯条的时候添加一些特殊的香料,让其带着一股咸香,艾伊对此显然十分满意,它偶尔抬头看一眼正在钓鱼的女主人,或者看一眼远方的海面,剩下的时间全都在低头大啖食粮。 而在歌蒂娅另一边,另一个较矮的木桶上,雪莉正趴在那里奋笔疾书,表情愁苦的像是在面对生死大敌。 阿狗安安静静地趴在雪莉身侧,俩爪子捧着一本《现代几何》,一旁的甲板上则堆满了画着记号与图形的草稿纸。 感受着这片刻的宁静,歌蒂娅忍不住翘起嘴角,多日来心中积累的阴郁也随之一点点消解。 但显然现场并不是每个人都在享受这份“宁静”。 “为什么妮娜就可以在船舱里睡大觉……我就非要大早起在这里赶作业……”雪莉忍不住嘀嘀咕咕着,表情苦闷的能挤出水来,“早知道回船上也只能写作业,我还不如继续在城里,好歹偶尔能出门逛街……” “寒霜现在可没什么可逛的,而且在可以预见的接下来一段时间里,那座城中的生活都舒服不到哪去,”歌蒂娅闻言淡淡说了一句,“另外,别抱怨作业的事情了,谁让你的作业被野狗吃了,你自己说的。” 雪莉委屈地抬起头:“那为什么妮娜就不用补?” “是个人都知道她肯定已经写完了,回头莫里斯给她出一套综合卷子就能检验这段时间的自学情况,”歌蒂娅看了雪莉一眼,“妮娜跟你不一样,她不需要人催促的。” 雪莉缩了缩脖子:“那……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其实也已经写……” 歌蒂娅面无表情:“‘鹅卵石’的复数形式怎么拼?” “我还没背到这个……” “这是伱之前作业第二页的内容,你是两页都没写完啊。” 雪莉表情一呆,顿时不吭声了,然后这姑娘发出一声长叹,低下头继续跟自己的拼写作业殊死搏斗起来。 歌蒂娅则笑着摇了摇头,随后视线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一旁的狗子身上——后者这时候正把书本暂时放在旁边,用爪子夹着根铅笔在甲板上的草稿纸上划拉着辅助线。 歌蒂娅的注视让阿狗的灵魂突然一颤,狗头下意识一哆嗦,辅助线就歪了。 “船……船长小姐?”阿狗紧张兮兮抬起头,又想回避歌蒂娅的视线又不敢真的把头转开,狗头晃个不停。 歌蒂娅伸出手摸了摸阿狗那丑陋的骸骨脑袋,表情有些微妙,过了好几秒钟才忍不住开口:“你这学习进度是不是有点太快了?我怎么觉得再过阵子你都能直接跟上莫里斯的授课进度了?” “啊?我没感觉啊,”阿狗闻言愣了一下,空洞的眼眶窟窿里红光忽明忽暗,仿佛是有点发呆,“我就感觉这些东西还都挺有意思的……学习进度快有什么问题吗?” 歌蒂娅想了想,笑着摇摇头:“算了,没什么问题,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这样你跟雪莉平均一下好歹都不算文盲了。” 阿狗稀里糊涂地“哦”了一声,歌蒂娅则微微呼了口气,又回头看了一眼仍然毫无动静的鱼竿。 早上一条鱼都没钓到。 “一场大战折腾的,周边海域短时间内怕是钓不上来鱼了,”她遗憾地叹了口气,慢慢收拾着钓鱼用的东西,“动静太大,连深海子嗣都不愿意靠近这地方了吗……” 雪莉一听这话又忍不住抬起头来:“那咱们是要离开这里了吗?您什么时候把莫里斯先生和凡娜姐姐也从城里接过来?” 歌蒂娅停下了收拾钓竿的动作,扭头看了雪莉一眼:“我有说过寒霜的事情彻底结束了吗?” “啊?”雪莉有点发懵,“不是都搞定了吗?而且您还把安娜莉丝女士推荐给市政厅了,我还以为您要把后面的事情也都交给她收尾了。” “确实,我是打算把这座城里的麻烦事都交给她收拾了——但还有海雾舰队解决不了的东西,”歌蒂娅继续收拾着,随口说道,“那些东西,得我亲自处理,在解决掉之前,失乡号最好别远离这里。” 雪莉仍然没反应过来:“海雾舰队解决不了的东西?那是……” 歌蒂娅垂下眼皮,淡淡看了她一眼:“镜像寒霜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雪莉想了想,不太肯定地开口:“是……那帮邪教徒从深海里召唤出来的?” “差不多吧,从深海里召唤出来的——镜像寒霜是一个‘产物’,是一个转化出来的东西,而我们在这个过程中消灭的一切,包括镜像寒霜深处的那个祭祀场,本质上其实都只能算是‘召唤物’而已,既然有召唤物,那就有召唤源。” 雪莉终于反应过来,眼神中渐渐浮现出惊愕。 “您是说……海底的东西还在?!” “如果我的判断没错,靠近海面的一切,不管是那些赝品还是镜像城邦本身,本质上都只是力量的蔓延和投影,就如一个不断从下往上生长的巨大植物,在寒霜刚刚结束的那场恶战中,我们只是消灭了那失控植物过度生长的树冠而已,但它的根还在,”歌蒂娅表情平静地说道,“别忘了,当年的寒霜女王可是往海里扔了好几个深潜器才勉强触碰到那东西的本体——那股力量,在深海中是有‘实体’的。” 雪莉终于坐不住了,她几乎是蹦了起来:“啊?那岂不是还要潜入深海去跟那玩意儿打一场?要不然它是不是很快就又会弄个镜像出来?!” “很快?那倒不至于,”歌蒂娅笑着摇了摇头,“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即便那本体还在,现在也肯定受了重创,我几乎已经将它的蔓延部分彻底烧尽,剩下的……在失去那些邪教徒的仪式支撑之后,多半正处于一种沉睡或蛰伏的状态,哪怕真的放着不管,或许也要再等另外半个世纪才会再出问题。” 说到这,她突然停了下来,向着一旁的空气伸出手去。 “你说对吧,阿加莎?” 一簇幽绿的火焰在歌蒂娅指尖燃烧起来,并迅速在空气中跳跃、扩展开来,形成了一道旋涡般的帷幕,而在那熊熊燃烧的帷幕中,身穿黑裙、戴着眼罩的盲眼女神官正以祈祷般的姿态站在那里,双手握于胸前。 雪莉与阿狗目瞪狗呆地看着这一幕。 “是的,这也正是我们在担忧的事情,”阿加莎抬起头,略显磁性的嗓音听上去带着一种空灵,“所有知晓潜渊计划真相的人都会这么担心——我们只是消灭了海面上出现的‘产物’,却无余力消灭那可能仍然蛰伏在深海中的‘本体’。” “我们不可能把它再放五十年,然后等下一次危机出现的时候再重复一遍寒霜保卫战,”歌蒂娅说道,“我倒是不介意每一次都出手相助,但战火中总会多出许多不必要的牺牲者。” “……现在的寒霜,恐怕没有余力再制造那样的深潜器了,”阿加莎沉默片刻后说道,“不光是深潜器本身的问题,还有下潜所需的其他设备,数据,人员,物力……所有这些,都不是一个百废待兴的寒霜能拿得出来的。” “那就尽早做准备吧,去让你们的市政厅想想办法,”歌蒂娅淡淡说道,“如果实在不行,就准备一口可以在深海炸开的铁棺材,往里面放一具尸体,我可以通过这种媒介去海底看看情况——虽然临时化身能承载的力量有限,但只要建立了稳定通道,我应该可以把火焰蔓延到海底。” (本章 完) ———————————— 第四百四十五章 一闪而过 听着歌蒂娅的吩咐,阿加莎立刻联想到了当初那具被充当临时降临素材的“尸体”。 她轻轻点了点头,没有提出异议:“是,我会考虑这个方法的。” 歌蒂娅嗯了一声,紧接着又有些好奇地看着正呈现在火焰门扉中的阿加莎,观察着她背后那隐约且模糊的景色,随口问了一句:“你那边情况现在怎么样?” “大教堂已经恢复平稳,我们今天正在联络全城各处教堂,确认目前能用的人力以及统计过去一段时间的损失,”阿加莎回答道,语气中又带着一丝庆幸,“昨夜如您所讲,城邦在平稳中度过,黑暗中竟真的没有滋生出任何阴影,甚至连最可能出问题的精神病院和墓园区都没有出现异变,这让我松了口气——如果今后都能如此,我们需要担心的事情就少去一半了。” “我是说你的情况,”歌蒂娅扬了扬眉毛,“你如今这副躯体,这么高强度工作不会出问题?” “我并不觉得疲惫——或许变成一具尸体对如今的我而言反而是件好事,”阿加莎语气平静地说道,“尸体不会疲惫,也不需要常规意义上的休息,只要还能从祈祷与冥思中获得平静,我就不会出问题。” “伱似乎正在教堂的祈祷室?” “是的,我在大教堂——这里是原本伊凡主教的房间,很清静,”阿加莎回过头,看了一眼这熟悉而又特殊的房间,语气中带着一丝感伤,“现在,这里留给我了。” 歌蒂娅却突然泛起一丝古怪的感觉,她犹豫了好几秒,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在大教堂里这么跟我联系,巴托克不介意吗?” 阿加莎顿时愣住了:“……” 旁边的雪莉跟阿狗也愣住了。 “船长小姐您怎么每次都能从这么不可思议的角度思考问题?”雪莉小声嘀咕起来,“而且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歌蒂娅面无表情地瞥了这姑娘一眼:“大人说话别插嘴,抓着机会就停笔——从刚才开始你就一个字都不写了是吧。” 雪莉顿时一声叹息,继续跟作业殊死搏斗起来,火焰中投影出的阿加莎则终于醒过神,表情怪异地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死亡之神圣像,良久才回过头:“我完全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紧接着她顿了顿,又若有所思地问道:“凡娜跟在您身边,平常您也问过她这个问题吗?她是怎么回答的?” 歌蒂娅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还真没问过,有时间了可以问一问。” 阿加莎下意识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 尴尬地沉默了几秒种后,她才终于找到别的话题:“另外,我已经做好准备去查看沸金矿井内的情况了。” “矿井已经恢复平静了?”歌蒂娅眉毛一挑,“我记得你说过这起码要再等几天。” “已经大致恢复平静,说实话……现在探索深处可能仍有一定风险,但我不打算再等了,”阿加莎表情严肃起来,看样子已经下定决心,“我能感觉到那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呼唤我,这种感觉从今天早上开始就越发强烈,如果再等下去……我担心会错过很重要的东西。” 歌蒂娅轻轻点了点头,沉默几秒种后突然开口:“出发之前,去橡木街44号找我。” 阿加莎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您要和我一起?” “我也很好奇,那里到底留下了什么。” “我明白了,出发前我会去找您的。” 歌蒂娅点点头,挥手散去半空中的火焰,随后呼了口气,低下头看着手中空荡荡的钓竿。 “……算了,空军也是钓鱼的一环,”她嘀咕着,又扭头看了正趴在木桶旁边的雪莉跟阿狗一眼,“我先回房间了,阿狗你盯着点雪莉,让她至少把生词本前五页的内容抄写完——作业完成后想怎么玩都行。” 阿狗赶紧站了起来,殷切地又是点头又是摇晃它那根骨头尾巴,直到歌蒂娅的身影消失在不远处的楼梯口,这幽邃猎犬才终于松了口气,回到自己一开始趴着的地方,但在趴下去之前,它又突然抬头看了雪莉一眼:“别走神了,快写快写。” “阿狗你真催啊?”雪莉顿时耷拉下肩膀,“我手酸了……” “我连手指头都没有还能写日记呢——你好歹两只手十根指头,”阿狗晃了晃脑袋,一边重新趴下一边嘀嘀咕咕,“多看看书,多认认字,雪莉,别不耐烦,船长小姐真的是为你好,你不是一直想要有和其他孩子一样的生活吗?我实在给不了你,但船长小姐想给你——她这样的存在,施加恩惠的办法太多了,但她选择让自己像个人类一样关心你和妮娜,你知道这有多……” 雪莉听到一半就赶紧摆着手求饶:“哎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又不傻——阿狗你怎么跟个老妈子一样……” 阿狗又咕哝了两声,倒也没继续跟雪莉念叨,而是低下脑袋,继续兴致勃勃地研究起眼前的几何教材。 书页上,文字与符号勾勒着前人的知识与经验,线条与公式讲述着这个世界的运转,阿狗那充斥着血色红光的眼窟窿全神贯注地阅读着那凝聚文明智慧的篇章 ,在它那属于幽邃恶魔的头脑中,随着教材内容而不断勾勒着一个个几何图形,一个个数学公式。 还有一个闪烁着红光的光源,以及一系列如同矩阵般排列的闪烁光点,在那些几何图像与公式之间一闪而过。 下一秒,雪莉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猛然抬头看向阿狗的方向,后者则几乎瞬间从某种状态惊醒过来,整只狗直接蹦起来好几米高:“哎卧槽!!” 雪莉直接被锁链拽着一起飞到半空,然后砰一声掉在甲板上,七荤八素地爬起来之后第一时间便扑上去抱着阿狗的脑袋使劲晃:“你发什么神经啊!还有刚才你怎么回事,我怎么觉得你气息都变了?!” “我……我不知道啊!”阿狗的脑袋被雪莉晃的吱嘎作响,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却显然仍在懵圈,“刚才好像看见什么玩意儿从眼前一闪而过,都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东西……不过现在都没事了。” 一旁正在啄薯条的艾伊这时候突然歪了歪脑袋,好奇地看着阿狗:“远程服务器未响应,请检查网络连接?” 阿狗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开口:“啊?” 艾伊却只是拍了拍翅膀,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向一旁走去,一边踱步一边嘀嘀咕咕:“冲Q币不?冲大月卡不?冲通行证不?” “别搭理它,这鸟脑子比爱丽丝还糊涂,”雪莉摆了摆手,把阿狗的脑袋转向自己这边,她脸上显然挂着担心,“你没事吧?是不是成天做数学题把脑子烧坏了?” “我没听说过幽邃恶魔会把脑子烧坏的啊……”阿狗自己都怀疑起来,“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器官。” “你当然没听说过,全世界就你一个幽邃恶魔是动脑子的,你那帮同胞即便真有脑子也没烧坏的机会……哎你先别动,我给你检查检查。” 雪莉一边念叨着,一边急急忙忙地把阿狗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紧接着又通过共生锁链的联系仔仔细细地感知着自己和对方在精神层面的变化,最后却仍旧没发现什么问题。 一切正常。 “我就说没事吧,”阿狗松了口气,随口说道,“兴许是看书的时候吸引到什么玩意儿了,然后对方正准备跑出来的时候发现是个‘同行’,就又回去了……” 它一边念叨着一边又趴了下来,用爪子扒拉着眼前的草稿纸。 旁边雪莉顿时急了:“哎你还打算看啊?” 阿狗一边在纸上划拉辅助线一边随口说着:“我就差一道大题了,最后一步,刚有思路。” 雪莉:“……” 她十分担忧地看着正在那写写算算的阿狗,准备着随时看情况不对就拉动胳膊上的锁链,但直到对方把那道在她眼中宛若天书的大题解完,都没发生任何事情。 阿狗把笔扔到甲板上,抬头看了雪莉一眼。 “你看,我就说没问题吧——”它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宽慰,但很快,它的目光便落到了旁边的木桶上。 “雪莉,你作业还没写完呢。” “啊——” 听着女孩拉长了音调的悲鸣,阿狗只是晃了晃脑袋,随后目光却又落在了自己刚才所看的书本上。 好像……确实没出什么问题。 但它确定,自己真的看到了什么东西——不是被书本吸引来的“同胞”,而是别的,更神秘,更古怪的东西。 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 (本章 完) ———————————— 第四百四十六章 亲妈是乐子人 正走进船长室的歌蒂娅突然停了下来,扭头看了一眼身后。 船头甲板方向似乎有些许动静,在失乡号传来的微妙感知中,那动静是雪莉跟阿狗弄出来的。 但那边并无问题。 “做个作业这么费劲。”歌蒂娅嘀咕一声,摇摇头,迈步走向海图方向。 正在航海桌边缘认真掌舵的山羊头顿时发出吱吱嘎嘎的木头摩擦声,它扭头看向歌蒂娅,两只黑漆漆的黑曜石眼睛都好像明亮起来:“啊!美丽而智慧的歌蒂娅船长来到了她忠诚大副身旁——您今日的收获……” “今天没有鱼,”歌蒂娅看了山羊头一眼,“就寒霜之前的动静,怕是接下来一段时间在这里都钓不到鱼了。” 山羊头刚酝酿出来的一串吹捧顿时就被憋了回去,那木头脖子吱吱嘎嘎地左右晃了两下,半晌才憋出一句:“啊……那您至少收获了一个闲暇的清晨,今日海风舒适,阳光很好,是个在海上漫游的好日子,如果您有兴趣,我们可以去冷港附近……” “没兴趣,我暂时不打算让失乡号靠近任何一座城邦。”歌蒂娅打断了即将逼逼叨叨起来的山羊头,目光则随意地落在了眼前的海图上。 朦胧的雾气在那海图上缓缓起伏着,雾气缭绕间,又有一道清晰的航路被标注出来,那是失乡号这一路向北方航向所标注出来的路线,而在象征着失乡号的舰船虚影周围,则可以看到代表寒霜的投影,以及散发着微弱绿色火光的海雾号。 后者此刻正停靠在寒霜城邦边缘。 “海雾号那边看着还挺安静……”歌蒂娅目光落在海雾号的投影上,嘴角突然翘起一点弧度,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愉快的事情,“看样子挺顺利嘛。” “顺利?啊,船长小姐,我感觉您似乎又有了伟大的谋划?”山羊头一听顿时精神起来,一边使劲朝海图方向伸着脖子一边聒噪,“您有什么计划?是要颠覆正在虚弱中的城邦?还是趁机彻底收复当初擅离舰队的海雾号?不愧是您,您所谋划的果然不只……” 歌蒂娅默默地看了山羊头一眼:“你心里面就只有这些打家劫舍阴谋颠覆的点子吗?不存在一些积极正面的可能性?” 山羊头想了想,换了个说法:“您是要亲自帮助寒霜重组秩序以度过这次难关?还是要引导安娜莉丝小姐摆脱如今不光彩的叛逆身份,令她回到正确且伟大的道路上?” 歌蒂娅顿时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这家伙:“你怎么想到这些的?” “船长小姐,或许您没有注意,但我还是有一些观察能力的,而且相处了这段时间,我也在越发了解您,”山羊头慢慢转动着脖子,那双黑漆漆的眼球中无法流露出任何感情,但它的语气显然带着一丝得意与放松,“您不会放着如今的寒霜不管——与普兰德不同,寒霜在这场灾难中受到的破坏更为严重,真放着不管的话,是要出大事的,而您……” 它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是在寻找着合适的措辞,过了片刻,它才不紧不慢地继续开口:“而您,充满人性。” 歌蒂娅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山羊头那双漆黑到仿佛能吞噬光芒的眼球,过了许久,她才轻声打破沉默:“观察力很敏锐。” 山羊头迟疑了一下,突然脖子里发出嘎巴一声:“这这这……这听着好像是要灭口前……” 歌蒂娅却笑了起来,轻轻摇摇头:“看,你还是不够了解我——我并不介意观察力敏锐的家伙,这可以让我省掉很多心思。” 说完之后她摆摆手,也没在意山羊头后续有什么反应,便起身看向了不远处的那面古朴圆镜。 幽幽火焰在她的目光中悄然升腾,镜面随之变得深邃漆黑,在平静蔓延开的光影中,安娜莉丝匆匆忙忙跑来的高挑身影正逐渐清晰。 “早上好,安娜莉丝,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伱休息,”歌蒂娅平和地看着镜子里明显是一路小跑过来的“北方女王”,嘴角带着一缕微笑,“昨晚休息的怎么样?” 镜子里的安娜莉丝明显有点紧张,使劲喘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下来,嘴角扯着僵硬的笑容:“母……母亲,早上好,我正要找您——哦,我昨晚休息的还可以,谢谢您的关心。” “你对我说话太有距离感了,不必这么紧张,”歌蒂娅调整了一下坐姿,似笑非笑地看着镜中身影,“怎么,之前那副姿态吓到你了?” “没……没有!”安娜莉丝顿时坐直了身体,仿佛课堂上突然被叫起来的女学生,“我只是对您多了一些敬畏……” “可以了,我只是希望你放松一点——不管哪副姿态,都不应该让你紧张成这样,”歌蒂娅摇摇头,“你说你正要找我?是有什么事情?” 安娜莉丝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整理思路,斟酌应该如何开口,过了片刻才迟疑着说道:“是关于寒霜方面,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解释,但他们似乎想……” 海盗女士有点卡壳,仿佛是拿不准某些事情是不是该说出口,但就在这时,歌蒂娅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她后面的话:“让我猜猜,你接下来会是什么身份——寒霜城邦的将军?市政厅的高层?或者……他们干脆直接让你当女王了?” 正在纠结怎么遣词造句的安娜莉丝顿时一愣,错愕地抬起头。 “您怎么会……” “很简单,因为这是我建议的——让海雾舰队入城,”歌蒂娅一脸坦然,“否则你认为还有别的因素可以让一团混乱的市政厅如此迅速地行动起来并统一看法吗——你是了解他们的办事流程的。” 安娜莉丝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精彩起来,颇有一种“我这里抓心挠肝一整宿考虑人生和未来结果惊闻亲妈是个乐子人”的情绪酝酿在眼神里面,但她看着眼前的镜子张了好几次嘴,最后还是没敢把脑海里那点不太恭敬的念头说出来,只是以一种纠结又费解的眼神看着歌蒂娅:“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简单,因为寒霜需要你,而你需要寒霜,”歌蒂娅收起了嘴角那一缕属于乐子人的微笑,转而表情严肃地看着安娜莉丝,“从内部,那座城市的混乱局势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力量来平抑和安抚,从外部,寒霜海军遭受了重创,整座城邦急需强有力的保护,那么还有谁既拥有强力的手腕和管理经验,又拥有一支强大的舰队呢?” 歌蒂娅微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身体前倾,看着安娜莉丝的眼睛。 “看上去你已经接受了他们的邀请,就像我说的那样,寒霜需要你——你也需要它。” 安娜莉丝眼神中似乎有一丝躲闪:“五十年,我也当够海盗了,换个生活方式似乎也不赖。” “说真话。” “……毕竟您也亲自出手保护了那个地方,我不希望看到您的心血白费……” “说真话。” “我欣赏寒霜人表现出来的顽强精神——面对灾难,他们没有退缩,哪怕在您没有出手相助的时候,他们也不曾投降过,我承认,我不想让这些人在接下来的日子受苦。” 歌蒂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安娜莉丝。 安娜莉丝眨了眨眼睛:“另一方面,我也不愿意看着蕾·诺拉陛下曾保护过的地方就此陷入漫长而一蹶不振的黑暗时代。” 歌蒂娅仍旧没有说话。 “好吧……”安娜莉丝终于叹了口气,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以上全部。” “很好,做一个坦诚的人,尤其是在我面前,”歌蒂娅收回了目光,姿态重新放松下来,“那么,你现在的身份是?” “他们让我当女王,”安娜莉丝表情复杂地扯了扯嘴角,“甚至……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一大堆预案。” 歌蒂娅一时间没有说话,似乎是陷入了短暂的思考,过了几秒钟,她才轻轻呼了口气:“比我预想的更有魄力一点。” 安娜莉丝犹豫了一下,眼神中带着一丝探询:“您对我有什么建议吗?” “为什么要问我的建议呢?”歌蒂娅笑了起来,“你曾追随寒霜女王,又统御海雾舰队五十年,与冷冽海上的每一个城邦都打过交道,我不认为在‘担任女王’这件事上,我能给你什么意见。” “我只是想听听您的看法。” 歌蒂娅沉吟下来,短暂的思索之后,她才轻声开口:“那就好好干吧,尽你所能——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人们能倚靠的事物已经很少了。” “……我明白了。” “嗯,”歌蒂娅随口应了一声,紧接着突然侧过头,看了旁边的海图一眼,“另外,还有件事。” 安娜莉丝一听,表情迅速一整:“您请吩咐。” 歌蒂娅的目光看向海图,看着上面几乎与海雾号重叠的位置上,白橡木号的虚影正在迅速浮现。 她转过头,面带微笑看了安娜莉丝一眼:“待会站稳扶好。” 安娜莉丝一愣:“啊?” 歌蒂娅挥了挥手,随手散去了镜中火焰,在那火焰消散的一瞬间,镜子对面传来了安娜莉丝隐隐约约的惊呼—— “哎我……什么情况?!!” (本章 完) ———————————— 第四百四十七章 失乡舰队新成员 一艘有着洁白船身的高速探索船突兀地从大海中浮了上来——船舷几乎就擦着海雾号的船尾,而海水卷起的剧烈波动则让两艘船都陷入了剧烈摇晃。 哪怕是不死人水手们,在这情况下也是惊呼声响成一片。 安娜莉丝冲到了甲板上,第一眼便看见自己的部下们正在朝着船尾跑去,大副艾登光溜溜的脑袋则在其中格外显眼,而在甲板尽头,便是那艘几乎紧贴着海雾号的“不速之客”。 “到底是什么情况?” 安娜莉丝几步冲到艾登身旁,摁着后者的肩膀大声问道。 “不清楚,是突然冒出来的一艘船——我差点就下意识命令开炮了,”艾登飞快地说道,“大家都还紧绷着呢,谁都对‘从海面上冒出来的东西’神经过敏,那玩意儿就冒出来了……” 安娜莉丝放开大副,迈步便朝船尾方向一路飞奔,而等她跑到的时候,甲板这边已经聚集了好几十人,神经过敏的水手们端着长枪短炮指着对面,还有几名水兵已经在船尾的近防炮附近就位,气氛紧张的仿佛空气中都要冒出火星来。 安娜莉丝又朝护栏对面看去,看到近在咫尺的另一艘船上也跑出来一大群水手,看穿着打扮都只是民用船只上的普通海员,又有人在船尾高台上挥舞着旗帜,对面看上去竟跟海雾号一样慌乱。 安娜莉丝蹙了蹙眉,刚想分辨一下对面那艘船的身份,便听到耳边传来一阵喇叭启动时的刺耳噪音,紧接着便有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对面船上的广播中传来: “万分抱歉,这里是失乡舰队所属白橡木号,我舰初次执行灵界上浮操作,因操作失误险些冲撞你舰……重复,这里是白橡木号,隶属失乡舰队……” 听着对面的广播声,安娜莉丝脸上的表情瞬间僵硬,刚刚从后面跑过来的艾登更是脚下差点一滑,这光头大汉脑袋上仿佛在渗出亮晶晶的汗珠,声音都有点走调:“船长,对……对面说啥?他们说自己是谁?” 安娜莉丝却没说话,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出的便是刚才与母亲中断联络之前,对方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提醒,以及镜中幻象消散之前那一抹古怪的笑容。 她脸上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两下,紧接着眼角的余光又看到了什么东西,便来到甲板边缘,低头向下看去。 那艘“白橡木号”的倒影正映照在海水中,然而那倒影中呈现出来的,却是一艘被暗影与浓烟包裹起来的幽灵船。 她终于回忆起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艘有点眼熟的船了。 在之前那场雾中激战里,那艘如风一般掠过战场,谁也闹不清楚来历的狂飙之船——如今又见面了。 这时船上的水手们也纷纷注意到了对面那艘陌生船只在海水中的特殊倒影,艾登更是也回忆起对方的来历,他惊疑不定地抬头看着安娜莉丝:“船长,他们是主母的……” “……母亲总有她的安排,”安娜莉丝眼角明显在抽搐,但说话的时候还是努力让表情能平和一点,“说实话,我真没想到这个年代会有人大大方方在广播里喊自己是‘失乡舰队’成员的……母亲到底是从哪找到的这帮家伙?” “或许是他们知道海雾号的来历?”艾登不太肯定地开口,“要怎么办?跟他们打招呼吗?请他们来船上?总得搞明白他们想干什么……” 安娜莉丝突然感觉有点牙疼。 “用无线电公开呼叫,请他们派一位代表过来,还有,让他们别再用广播喊什么失乡舰队了,港口区可不止有我们一艘船,”这位即将担任新任寒霜女王的海盗女士无可奈何地说着,紧接着又补充道,“对了,再跟港口那边说一声,让他们不要紧张——他们肯定也看到了突然从海里冒出来的白橡木号。” 这个节骨眼上,从海里突然冒出来的玩意儿实在是太吓人了。 “是,船长。” 艾登领命离去。 过了一段时间,海雾号终于与那艘古怪的“白橡木号”建立起了正常的交流,简单交换意见并说明情况之后,对方同意了派一名代表登船交谈的邀请。 没过多久,安娜莉丝便见到了对面派来的代表——一位穿着海员制服、身材高瘦、褐色短发微卷、看上去精明强干的中年人,带着一位年轻牧师来到了海雾号上。 “您好,安娜莉丝女士——久闻您的事迹,”那中年人登上甲板,脸上带着灿烂而友好的笑容,向安娜莉丝伸出手去,“我是白橡木号的大副格斯,旁边这是我们的随船牧师詹森先生。” 安娜莉丝有点发懵,因为她万没想到从那艘诡异的、可以在镜像和灵界等各种异常海域中穿梭的“双生幻影船”上走下来的会是这样一个人。 有着灿烂的笑容,血肉之躯,友好热情,身心健康的正常人。 既不疯,也不癫,肢体完整,一点都看不出精神有问题或身体变异的迹象——这就是失乡舰队的新成员?受到母亲眷顾的人? 尽管脑海中一瞬间冒出许多疑惑,安娜莉丝还是下意识伸出手去,跟大副格斯的手握了握。 “安娜莉丝·斯卡蕾特,海雾号的船长,应该无需过多介绍,”她看着眼前自称是白橡木号大副的“阳光开朗正常人”,眼神中仍不免狐疑,“你说你们是……失乡舰队的成员?” “是的,新成员。”大副格斯笑着说道,同时也在打量眼前这鼎鼎有名的“北方女王”,心中不免也有些疑惑。 虽然独眼有点吓人,但是却仍然算得上是位容貌相当精致美丽的女士,而且总体上态度还算友好,眼神平静且理智,身体也不像周围的不死人那样呈现出可怕的残损姿态,一点都不像是精神有问题的疯子或遭古神污染的狂人。 这就是歌蒂娅船长的长女?怎么看不出精神有问题的样子呢? 两位广义上的“失乡舰队成员”初次见面,同一时间怀疑了一下对面的精神状态,然后不约而同地收起了心里那点不太友好的念头,相视一笑。 “我在之前的战场上见过伱们,”安娜莉丝率先打破这份有些尴尬的沉默,“你们当时呼啸着穿过浓雾,令人印象深刻。” “我们当时在执行前往镜像寒霜的命令,”大副格斯解释道,“毕竟不能耽误大事。” “母亲的命令?”安娜莉丝随口说着,紧接着目光便落在了那位名叫詹森的年轻牧师身上,眼神便有些微妙,“你们船上还有一位随船牧师……深海教会已经如此包容了吗?” 牧师詹森表情有些尴尬,哭笑不得地耸了耸肩:“至少目前为止,女神还没有降下惩戒。” “你们船上不也有一座小教堂吗?”大副格斯则抬头看了一眼船尾那座醒目的舰载教堂。 “……倒也是。” 安娜莉丝噎了一下,不无尴尬地笑了笑,与此同时她脑海中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在失乡号上,好像也有一位来自正神教会的“神官”小姐。 母亲连普兰德的审判官都带上船了,那么“失乡舰队”里有一些随船牧师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意识到自己最好不要过度深究“神明”领域的秘密,安娜莉丝迅速掐灭了自己在这方面的联想,转而整顿一下表情,好奇地问了一句:“你们在此处匆忙‘上浮’,是又有什么任务?” “哦,我们在此接应我们的船长。”大副格斯赶紧解释。 “你们的船长?” “劳伦斯船长此前带领一支陆战小队进入镜像世界作战,随后又与寒霜的守门人一同回到了现实世界的城邦,刚才我们收到消息,他要返回船上了,”大副格斯耐心解释着,“只不过那边好像遇上一点麻烦,玛莎女士命我们上浮接应……” “遇上麻烦?”安娜莉丝下意识皱了皱眉,刚想询问一些细节,便看到自己的水手长从旁边快步走来。 水手长来到她身旁,低声而快速地汇报着。 安娜莉丝脸上的表情渐渐微妙起来。 大副格斯注意到这一点,忍不住开口:“请问是发生……” “你们的船长,是不是一个穿着白色大衣、年龄大概五六十岁、看上去像个幽灵的老人?” 大副格斯呆了一下,有点犹豫:“他……正常情况下看着不像幽灵,但别的倒是都对。” “那就对了,”安娜莉丝摊开双手,“你们的船长领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幽灵水手和一个咋咋呼呼的干尸在上城区到处乱跑,现在被‘请’进治安局了,如果没错的话,他们是迷路了,而且貌似不知道该怎么‘关闭’自己身上的灵体烈焰,所以引发了市民恐慌。” 格斯:“啊……” “不过不用担心,治安局方面知道他们不是敌人,因为有目击者看到他们与城邦中的怪物作战并掩护城邦卫队,他们不会有麻烦的。” “额……” “另外,守门人兼大主教阿加莎女士已经去接应他们了,有大教堂做担保,你们的船长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哦……” “以后,尽量不要随便公开自己‘失乡舰队成员’的身份,主要是……这个身份很敏感。” “……好的。” (本章 完) ———————————— 第四百四十八章 “捞人” 治安管理局的房间里很温暖,灯光也很明亮,虽然是在如今这一团混乱的局面下,这里倒还保持着井然有序的模样——且有茶水与咖啡供应。 “姓名?” “劳伦斯·克里德。” “职业?” “船长,白橡木号的船长。” “所属行会?” “探险家协会,我有资深探险家的全套资质,包括历史学、神秘学以及航海相关领域证书,另外……额,没了。” “您来到寒霜的原因?” 劳伦斯抬起头,看着上面明晃晃的电灯,想了几秒钟:“其实一开始我是来送货的……你们城邦大教堂订的货。” 坐在桌子对面的年轻记录员在纸上写写画画,唰唰几笔之后抬起头,脸上带着友善却难掩紧张的笑容:“好,我记下来了。您别介意,例行公事地记录一下而已,毕竟来这里一趟,总要留下点记录才行。寒霜感谢你们的出手相助——需要再来一块方糖吗?” “啊,不必了,谢谢。”劳伦斯有点别扭地摆了摆手,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却因为仍处于幽灵状态而既尝不出味道又感觉不到冷暖,只好又把杯子放了下来,扭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 浑身燃烧着幽灵烈焰的水手们在房间后半截的休息椅上坐了一排,这帮粗鲁的家伙已经差不多把人家办公室里准备的茶水和点心吃光喝净——他们倒是不介意灵体状态下的味觉失灵,完全是本着“来了一趟不能亏本回去”的心态在这里大快朵颐。 丝毫没有因为扰乱治安而被“请”进治安局之后应有的紧张感——当然这也正常,毕竟自己一行人确确实实是被治安官们十分礼貌,甚至有些紧张敬畏地“请”进来的。 想到这,劳伦斯不禁又有一股尴尬浮上心头,但因为脸上被火焰笼罩,旁人大概看不出他的表情。 “我听说你们一开始是在教堂区协助守门人的,为什么之后一直在上城区四处游荡?而且还……引发那么大动静?” 桌子对面负责登记的年轻记录员好奇又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是一些……小小的意外,”劳伦斯语气中带着一丝惭愧,努力斟酌着该怎么解释眼下的复杂情况——应该怎么解释呢?难道直说自己领着一帮水手大闹一场之后仍然精力过剩,于是打算就地在城里逛逛,准备买些土特产回普兰德,结果因为幽灵之火难以控制,好不容易收敛起来的火焰在太阳升起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又“燃起来”了? 那可真是字面意义上的“燃起来了”——就走在十字街头,大庭广众之下燃起来了。 本来裹了一身长袍好好藏在队伍里的异常077也因此被吓了一跳,直接从水手中间窜到了人行道上。 结果就是五分钟引来了三条街的治安官部队,上城区男女老少奔走举报。 劳伦斯想了半天,觉得这些真实情况实在难以说出口,主要是随便乱说的话说不准就涉嫌了“败坏失乡舰队威名”——虽然失乡舰队在尘世间好像也没什么好名声,但最起码也不能是这种名声。 于是他只能再次尴尬地笑笑,随口敷衍:“我们对这座城市很好奇,一时间忽略了遮掩行踪……” 火焰爆鸣的噼啪声突然响起,劳伦斯随手拍了拍胳膊上的绿色火苗,又检查了一下座椅的扶手有没有被灵火烧焦,确认无碍之后才抬起头来,继续一脸诚恳地看着对面的年轻人,面带微笑。 “……您能暂时熄灭这可怕的火焰吗?” “我正在努力——虽然可能努力的不是很明显。” “……感谢您的配合,您可以在这里稍作等待,我还有几个问题要询问您的……部下。” 年轻记录员擦了擦额头冷汗,努力维持着冷静友好的表情,随后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转头看向桌子旁边的另外一个身影——一个同样在等待“例行公事”的、不管怎么看都相当可疑的家伙。 穿着旧时代水手罩衫,脑袋上顶着一个不太合尺码的海员帽,浑身干瘪容貌可怖的干尸。 注意到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干尸立刻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惨绝人寰的微笑:“质询?这个我懂,问吧问吧。” “额……好的,”记录员又擦了擦额头冷汗,一边在心中诅咒着今天安排自己在这里值班的上司,羡慕着可以去街道上巡逻的同事,一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镇静一点,“姓名?” “‘水手’,我就叫这个。”干尸立刻答道。 “水……额,好吧,职业?” “异常。” 记录员茫然地抬起头:“啊?” “异常,”干尸老老实实地说道,指着自己那干瘪的脑袋,“或者详细点,异常077。” 记录员仿佛化作了一尊雕塑,过了几秒钟后,一声清晰可闻的“咕嘟”咽口水声才传入劳伦斯耳中。 “咳咳,这有着很复杂的原因,”劳伦斯干咳两声,他的声音总算让几乎陷入头脑空白的记录员猛然惊醒过来,“放心,等伱们这边教会的负责人来了,我会想办法解释和登记清楚的。” 听着老船长的话,记录员却仿佛仍陷入茫然无措中,他脸上表情飞快变化了好几次才张开嘴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一股旋风裹挟着苍白的烟尘便骤然在办公室中刮起—— 灰风旋转,一位身穿黑色长裙的盲眼女神官从风中走出,略显空灵而沙哑的女声随之传来:“我已经到了。” 差不多已经神经紧绷到极限,甚至连理智都开始摇摇欲坠的记录员顿时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整个人几乎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啊,阿加莎女士!您终于来了!这边的情况有些……” “我知道,情况复杂,所以我亲自来处理,”阿加莎不等那倒霉的记录员说完便挥了挥手,接着便转向劳伦斯,苍白的嘴唇微微翘起,语气中却有些古怪,“我以为你们早已离开了。” “本来是想离开的……”劳伦斯干笑着,但内心中紧绷着的神经仍不免放松了几分——不管怎么说,他与眼前这位“守门人”小姐也有过并肩作战的经历,虽然整个过程充斥着混乱、诡异、邪门以及数不清的突发情况,但起码有一点很确定:大家都是“一样的人”。 对面的阿加莎看上去似乎也松了口气,她对旁边的记录员摆摆手,示意对方已经可以离开,那年轻人便顿时如蒙大赦,飞一般地逃出了这间含人量极低的办公室。 接着阿加莎又叹了口气,仿佛带着浓浓的无奈和疲惫,示意劳伦斯船长一行稍安勿躁之后,她才集中起精神,在脑海中说道:“已经找到他们了,都在治安局这边呢……情况?情况非常好,而且胃口看上去也非常好……是,我明白,之后会做好善后……不必担心,本身他们也没造成多少麻烦,只是稍稍有些市民恐慌而已,您知道的,现在所有人神经都挺紧绷…… “另外还有件事要向您汇报,有一个失控异常……是的,失控异常,编号077,命名‘水手’,这具干尸在和他们一起行动…… “让他们去找您?我明白了,是去橡木街……啊,好的,明白。” 过了许久,阿加莎才轻轻松了口气,抬起头“看”向劳伦斯船长。 尽管黑布覆盖着眼睛,仍仿佛有一道带着实质的目光穿透了那厚厚的布条,令老船长感到些许压力。 后者隐约反应过来:“你刚才是在和‘她’交谈?” “是的,而且她有命令,”阿加莎点了点头,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她让你们去见她。” “去见她?”劳伦斯心中一跳,语气便不由得带上了一丝紧张,“你的意思是……” “失乡号,目前停留在寒霜外海,大致位置安娜莉丝船长会告诉你的——海雾号和你的白橡木号现在就停靠在一个港口中,你们到码头就能看见,”阿加莎淡淡说道,“到外海去找他,不必担心错过,当你们靠近之后,你们的船会知道该怎么做的,让它自航就好。” 劳伦斯下意识咽了口口水,看向自己带来的那些水手们,后者也纷纷站了起来,每一道视线中都带着明显的紧张。 他又扭头看向身旁,看到了已经匍匐在地,正一点一点爬向门口的异常077。 几个水手一拥而上,不顾那干尸的剧烈挣扎,把他拖了回来。 劳伦斯慢慢从那一片混乱中收回目光,忐忑地看着面前的阿加莎。 “她……有没有说找我们是要干什么?” “没有,但她说这只是一次友好的邀请,让你们不要过度紧张……” 她话音刚落,劳伦斯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的异常077便在好几个水手的控制下连窜带跳地鬼哭狼嚎起来:“我!不!信!!” “让他闭嘴,”劳伦斯扭头喊了一声,紧接着用力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气息恢复平静,这才对阿加莎轻轻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前去赴约的。” “放松些,你们真的不用紧张,”阿加莎见状笑了起来,“其实……她真的是一位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平和友好的存在。” “我知道,”劳伦斯苦笑着摊开手,“但紧张感并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东西,这大概只能等我们赴约并真正与‘她’见面之后才能有所改变吧。” “不管怎样,祝你们一切顺利,”阿加莎微微颔首,紧接着又随口问了一句,“另外还有什么事情吗?虽然现在的寒霜境地不佳,但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会尽量帮忙。” 劳伦斯一听,还真的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紧接着便伸手在怀里掏摸起来。 片刻之后,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份因灵体火焰焚烧而显得有些虚幻透明的纸张,递到阿加莎面前。 “这是什么?” “这是货物清单——你们大教堂订的货,都送到港口了,”劳伦斯说着,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犹豫,“这单……还能结吗?” 阿加莎瞬间愣住了。 寒霜城邦的守门人,临时的大主教,篡火者的“使者”,坚毅而聪慧的阿加莎女士——真没想到这一幕。 长达十几秒的沉默之后,这位“盲眼修女”终于点了点头,仿佛咬着牙根在开口:“……结。” (本章 完) ———————————— 第四百四十九章 “经验” 绞盘旋转,钢索紧绷,金属制造的“铁笼”在向下运行过程中不断发出吱吱嘎嘎的噪声,黑暗则在铁笼外面弥漫着,又有昏黄的瓦斯灯镶嵌在竖井侧壁上,驱散了矿井深处的黑暗,带来有限且必要的安心感。 阿加莎站在升降机的边缘,“目光”透过护栏望向那道不断向下延伸的竖井,如夜幕般的黑布遮住了她的眼睛,也遮住了她的大部分表情变化,让人几乎无从猜测她现在在想些什么。 “这里好深啊……”一个声音突然打破了升降机中的平静,爱丽丝紧张兮兮地站在歌蒂娅身后,一边抬头望着不断从两侧井壁升上去的瓦斯灯光一边有点害怕地说道,“我感觉咱们都快穿过城邦掉到海里了……” “连续不断的下降是会带来这种错觉,”莫里斯的声音从铁笼一角传来,这位老学者正一边好奇地观察着这部大型升降机的内部结构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事实上咱们现在应该只下降了两三百米。” “哦——”爱丽丝拉长了声音,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两三百米”到底是个多深的概念,反正这人偶脸上露出了“这听上去真厉害”的表情。 歌蒂娅则没有在意爱丽丝与莫里斯之间的交谈,她迈开脚步,来到了正沉默着站在轿厢边缘的阿加莎身旁,扭头看了一眼这位“守门人”:“你看上去心事重重。” “……只是从下井之后就忍不住冒出许多念头,”阿加莎沉默了两秒,语气复杂地开口,“据说……‘另一个我’当时就站在这个位置,带着探索部队的成员们从这条竖井进入了沸金矿井深处……” 她嗓音沙哑,带着一丝迟疑。 “‘她’当时……似乎已经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真相,根据当时一同下井的几位守卫者所描述的细节,那时候她便带着一种异样的决然态度,却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 “如果那个‘赝品’真的大部分还原了你的思维和记忆,那她能察觉到自己的真实情况并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歌蒂娅淡淡说道,“即便是复制体,也可以拥有坚韧的意志和高洁的心灵。” 阿加莎一时间没有开口,似乎是沉浸在纷繁又沉重的思绪中,过了许久,她才突然打破沉默:“我只是在想……她在那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又在回忆些什么……她是否也曾恐惧过,或者后悔过?她拥有我的记忆,却只有几天的真实人生,对这一切……她会心怀怨恨吗?” 歌蒂娅转过头,静静地注视着阿加莎。 片刻注视之后,她才慢慢开口:“如果是你,伱会心怀怨恨,或者对自己的决定后悔吗?” “不会。” “显然,她也不会。” “但是……”阿加莎紧接着又说道,“但是……我想我仍会有一些遗憾,在黑暗中死去的时候,我会想起阳光下的城邦,想起城市中那些熟悉的人和事物,如果作为复制体的话,我还会遗憾自己无法越过巴托克的那道大门,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拥有灵魂,我……” 她停了下来,轻轻吸了口气,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伤感:“是的,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感到遗憾。” 歌蒂娅看着她,过了许久,她才收回目光,转头看着正在四周不断上升的昏暗以及昏暗中的灯光:“所以,她也会。” 阿加莎沉默了一下,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轻声询问:“我们会在那下面看到什么……”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们才有必要下来确认情况。”歌蒂娅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轿厢中的几个身影——爱丽丝,莫里斯,以及站在升降机中间正抱着胳膊闭目养神的凡娜,除了他们三个,再加上阿加莎和她自己,这里再无他人。 “你没有带任何部下,只叫上了我们,是出于谨慎?” “我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可能是古神留下的污染,可能是会蔓延的‘真相’,在情况不明的状态下,带上普通的守卫者和牧师只是在增加不可控性,”阿加莎坦然说道,“您和您的追随者们显然不怕这些。” 歌蒂娅听着,只是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而就在这时,轿厢的下降速度开始迅速减慢,伴随着自动机关运行的吱嘎声以及最后“铁笼”触底的哐当声响,升降机终于抵达了矿井底部。 “我们到了,”阿加莎抬起头,看了一眼外面的情况,率先打开栅栏门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下意识提醒着身后的人,“小心些,这里只进行了初步清理——紧急处置人员数小时前就撤离了,我们接下来要前往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未知深暗’。” 说着,她又突然停了下来,转头有些尴尬地对歌蒂娅说道:“当然,这些提醒对您而言可能有些多余……” 歌蒂娅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同时又看了一眼巷道深处的情况——只有寥寥几盏瓦斯灯在黑暗中释放着昏暗的光芒,让前方的巷道愈发影影绰绰,可疑的堆积物随处可见,萦绕着令人不安又诡谲的氛围,这实在说不上什么令人安心的场景。 “不该让妮娜那么早回船上的,”她随口说道,“这么黑的地方,她过来的话正好。” “也可能她被黑暗里的东西吓一跳,一个好几千度的喷嚏就把整个矿道炸掉了,”莫里斯忍不住念叨了一句,“我并不建议您带着妮娜在任何黑暗狭小的空间里活动——她还小,容易一惊一乍的。” 歌蒂娅叹了口气:“孩子总要长大,她都快高中毕业了。” 莫里斯脸上的表情一瞬间有点僵硬,嘴角抖了好几下才一边斟酌用词一边开口:“船长,正常情况下,高中毕业的孩子会选择用聚会或一次旅行来庆祝自己的成年,而不是在一个遭受过古神侵蚀的矿道里探险来当做‘毕业礼’……” 歌蒂娅愉快地笑了起来,紧接着好像想起什么,突然扭头又问了凡娜一句:“你十七岁成年礼是怎么度过的?” 她只是随口一问,想等着有朝一日给妮娜或者雪莉庆祝成年礼的时候当个参考。 凡娜则没想到话题焦点会突然落在自己身上,这位美少女壮士顿时一怔,脸上迅速浮现出些许尴尬,随后才一边向前迈步一边小声嘀咕:“……在准备延期学年的补考……” 歌蒂娅:“……” 气氛好像有点尴尬,歌蒂娅只能无奈地摊摊手,走在前面的阿加莎却突然回过了头,似乎正投来不可思议的“目光”。 “怎么了?”歌蒂娅随口问道。 “……不管看多少次,都感觉您与自己追随者之间的相处方式真的很奇妙,取回人性的您,和过去一个世纪里传说中的您,真的截然相反——我想我多少能理解为什么白橡木号的那位劳伦斯船长和他的部下们会是那么有趣的一群人了。” 听着对方前面几句话歌蒂娅还没什么反应,但听到后面她的表情便立刻微妙起来,等阿加莎话音刚落她便开口:“再次强调,虽然白橡木号全员都算是我的下属,但我跟他们真的不熟……” 阿加莎点着头:“是的,您跟他们不熟——您之前已经强调过了。” 歌蒂娅从对方的语气中一点都没听出认真的态度,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最后是怎么解决的?我是说劳伦斯的那张‘货物清单’。” “寒霜现在需要物资,而且我们从不会违背契约——货物既然已经到了,后续当然是付账,”阿加莎说着,却又摇了摇头,“不过只能付一部分。” “哦?” “最关键的‘货物’,异常077状态失控,无法交付,”阿加莎解释道,“合同要求的是白橡木号将封印状态的‘水手’交付给寒霜圣物厅,而不是一具活蹦乱跳的干尸……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具干尸自己看起来倒是挺希望能够被‘交付’的,在听说交给寒霜的货物清单里包括自己的时候,他几乎高兴的哭了出来——可惜,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一个处于长期失控状态且无法再次封印的异常,还是将他交给您来亲自处理更好。” “长期失控的异常啊……” 歌蒂娅下意识嘀咕着,扭头看了一眼身旁。 爱丽丝也扭过头来,发现船长小姐正看着自己,人偶小姐脸上立刻浮现出高兴的模样:“嘿嘿……” 歌蒂娅叹了口气:“好吧,我确实有一些经验。” 阿加莎也下意识地看了看爱丽丝,脸上似乎流露出有些复杂的表情。 时至今日,她已经从歌蒂娅口中得知了这位“人偶小姐”的真实身份,而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寒霜人,她当然知道“异常099”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在寒霜城中活动是一件多么特殊的事情。 她有无数的问题想问,强烈的好奇和没来由的忐忑感在她那已经冷却的胸膛中躁动不安——然而面对似乎对一切都不怎么在意的歌蒂娅船长,她始终没找到开口的机会。 “我想……” 阿加莎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她打破沉默,然而就在刚要询问一些有关爱丽丝的问题时,一股突然出现的心悸感又让她猛然停了下来。 几乎同一时间,队伍中的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阿加莎转过头,看向这条深邃悠长巷道的最深处,而在厚厚的黑布覆盖下,她那已经在火焰中升华的视野正摇晃、震颤、扭曲着,仿佛有一道道无形的风正迎面吹来,又有数不清的、混乱的声音混杂在那无形的风里,冲击着她的感知。 她感觉自己的心智正在受到扰动,巷道深处的某种庞大存在……不,严格来讲应该是某种庞大存在所留下的残响,正在与她的理智共鸣,她无法“看”清那里到底有什么,但她能感觉到……那庞杂无匹的残响中,有一道微弱的回声。 那道微弱的回声正在轻声呼唤她过去。 “那边……有什么?” 盲眼的女神官开口问道,她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稳定住自己有些摇晃的身体。 一只略显宽大的但能明显感觉到女性线条的手从旁边伸来——凡娜伸手扶了阿加莎一把,并抬头看着巷道尽头的那片庞大黑暗。 “好像是一个空洞,”凡娜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些许紧张,“巨大的……空洞。” (本章 完) ———————————— 第四百五十章 沸金 一个巨大的空洞,位于这条巷道的尽头。 凡娜来到了那空洞边缘,巷道在这里戛然而止,地面与顶棚就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吞噬一般在前方消失了,而在整齐的断口对面,那片巨大而空旷的黑暗甚至让她这个审判官都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人类在面对这种巨大黑暗空间时本能的恐惧感排山倒海一般涌来。 莫里斯也跟着来到了空洞的“入口”前,他举起手中提灯,然而特制的井下提灯所发出的光芒竟仿佛直接被吞噬一般——光芒并没有消失,而是因为前方的黑暗空间过于巨大,以至于四面八方根本没有任何可供反射光线的东西,灯光在黑暗中逐渐衰减,最终只照亮了坑壁向下延伸的一道陡坡,其余地方仍然笼罩在黑暗之中。 “这……不管怎么看都不可能是矿井里原本就有的结构,”凡娜轻轻吸了口气,回头看着一行人一路走来的那条矿道,“正常的通道在这里戛然而止了……这个位置应该就是报告里提到的那道‘石壁’。” 莫里斯则弯下腰,仔细检查着提灯照亮的一小片空洞内壁:“这里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原本有某种庞大的‘事物’充塞着这里,然而现在那东西凭空消失了,便留下一个大洞。” “这么大规模的空腔竟然没有崩塌,反而稳定下来了?”歌蒂娅则忍不住皱了皱眉,抬头看向黑暗上方的时候语气有些担忧,“如果这里发生崩塌,至少三分之一的上城区恐怕都要出大问题。” 说到这,她突然回头看了阿加莎一眼:“你没事吧?从刚才开始状态好像就不太对?” “我……看不清楚你们所说的‘空洞’,”阿加莎语气有些犹豫,“我只看到这里盘踞着庞大且扭曲的残响,风中充斥着噪声,这前面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什么都没有,至少视觉上如此,而且也感知不到超凡力量留下的污染,”凡娜很肯定地点了点头,紧接着若有所思,“但你能感觉到……或许是因为这里留下的东西在和伱产生共鸣?” “我不知道,”阿加莎摇了摇头,接着转向歌蒂娅,“您如何看?” “应该进去看看这里面的情况。”歌蒂娅已经做了决定,紧接着她又在空气中招了招手,一团幽绿的火焰便凭空出现在她身旁,浑身裹挟着烈焰的骸骨鸟从烈焰中振翅飞出,轻车熟路地落在她肩头。 艾伊歪了歪脑袋,看着四周:“老司机来喽!老司机来喽!” “不能排除这个‘洞穴’有坍塌的风险,所以带上这鸽子吧,”歌蒂娅解释道,“进去之后不要分散,随时注意观察四周是否有不稳定迹象,注意头顶的动静,一旦有崩塌征兆,全员传送。” “是,船长小姐。”“明白。”“好的。”“嘿嘿……” 歌蒂娅随手在爱丽丝脑门上弹了一下,接着又确认了一下空洞边缘的地势,便轻轻吸了口气,第一个向那片黑暗迈步走出。 其他人则紧随其后。 踏入空洞,是一条颇为陡峭的斜坡,且斜坡并不连续,中间随时会出现高低落差以及蜿蜒曲折的“岔路”,每一步迈出去都必须倍加小心才行,而这蜿蜒曲折又难走的坡道就这样一直向黑暗深处延伸着,仿佛能直抵空洞的最底部。 这条坡道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某种长期侵蚀效果消退之后在岩石中留下的深刻凹痕。 歌蒂娅在黑暗中谨慎前行着,幽绿的火焰则在她脚下静静燃烧、蔓延,不息的灵火照亮了小径周围的小范围空间,也在众人身后留下了一条醒目的“火焰路径”,回头看去,可以看到流火如线,在黑暗中蜿蜒勾勒出了通往空洞出口的道路。 在如此庞大黑暗的地下空间中探索,做好路标是十分重要的,虽然有鸽子精作为最终极的撤离手段,但出于谨慎考虑,歌蒂娅还是沿途留下了自己的火焰——这些火焰也延伸了她的感知,有助于她随时掌握洞穴内壁的细微变化。 凡娜手中已经凝结出一柄寒冰塑成的风暴大剑,她单手提剑,警惕着这庞大黑暗中可能潜藏的怪物,爱丽丝全程小心翼翼地扶着自己的脑袋,生怕因为脚下一滑就在这黑暗中身首异处,阿加莎则因为感知受到这片洞穴中某种“残响”的影响,只能由凡娜搀扶着,小心翼翼地在崎岖坡道上迈出脚步。 莫里斯则一路都在好奇地观察着脚下路边的石头。 “非常致密的岩石……而且好像融合、挤压到了一起,”他举起提灯,眼底闪烁着微微银光,尽可能观察着远处,“如果这洞穴内壁全部是由这种岩层组成的话,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它能在其‘内容物’消失之后仍旧维持稳定——这些石头形成了一层致密且厚实的‘内壳’,支撑着整个结构。” 说到这他迟疑了一下,又不太确定地说道:“但仅有一层内壳恐怕仍是不够的,这么大规模的空腔,中间应该还有别的支撑。” 凡娜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老爷子:“您到底懂多少领域的东西?” “数学,历史,化学,神秘学,物理,一点点地质和矿业知识,还有一些格斗、枪械、机械以及爆破方面的知识,”莫里斯随口说道,“有什么问题吗?” 凡娜目瞪口呆:“您……怎么办到的?” “平常多看看书就行,”莫里斯说道,“我懂这些东西并不奇怪,我毕竟是个历史学家。” 凡娜以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莫里斯,心说对方刚才提到的一大堆学科里除了枪械、格斗和爆破之外哪个能跟“历史学家”的职业需求沾边的,但犹豫了半天也没好意思说出口。 被凡娜搀扶着的阿加莎脸上表情更是怪异——这位守门人小姐再一次被歌蒂娅船长身边的追随者深深震撼,而上一次她产生类似的感觉,还是知道凡娜是个“体育生”的时候…… 不过莫里斯自己显然没有这种引发了众人惊叹的自觉,他这时候的注意力已经再次被脚下的“石头”吸引。 在提灯以及绿火的光芒映照下,这些石头表面都泛着一种微微的金属光泽,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它们表面好像还有一些特殊的纹路。 老学者弯下腰,捡起一块碎石,好奇地查看着。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歌蒂娅也停了下来,并好奇地看向莫里斯手中的石块:“有什么问题吗?” 过了好几秒钟,莫里斯才仿佛突然反应过来,带着一种异样的语气慢慢开口:“……是沸金。” 阿加莎立刻转过头:“沸金?” “沸金原矿,纯度几乎达到了能直接塞进蒸汽核心反应釜的程度……”莫里斯惊愕地自语着,紧接着又飞快地弯腰捡起了另外一块碎石,检查过后干脆蹲了下来,仔仔细细地查看着脚下的每一块岩石,越是检查便越是心惊,“这里也是……怪不得,怪不得刚才我就觉得这些‘石头’的质感很奇怪,只是因为过于昏暗而没能发现……” 老学者突然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歌蒂娅和阿加莎。 他脸上的表情异样惊愕,又隐隐约约带着某种有了巨大发现的兴奋:“确实是沸金,船长,阿加莎——这整个洞穴,全部是由沸金形成的!至少它的坑底,铺满了原矿!”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而在这份安静中,歌蒂娅明显能感觉到阿加莎的情绪在剧烈起伏,凡娜更是感觉到了对方的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没有人比一个土生土长的寒霜人更能理解“沸金”的意义。 “这里全都是沸金,之前我们在矿道里也看到了残存的沸金矿脉,”凡娜抓着阿加莎的手,小声说道,“看样子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寒霜都不必过于担心了。” “是的……不用担心了……这里还有沸金……”阿加莎喃喃自语着,语气却异样复杂,“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 “幽邃圣主的侵蚀会留下沸金?”歌蒂娅则忍不住皱着眉头,“如果根据情报推测的没错,这个大空洞应该就是这么来的……” 每一个人似乎都突然严肃起来,以至于连一向反应迟钝的爱丽丝都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人偶小姐忍不住凑过来轻轻拉了拉歌蒂娅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开口:“船长小姐……沸金是什么?” 歌蒂娅:“……” 在每一个人都如此严肃的情况下,也真难为这个憨憨仍然是个坚定不移的憨憨。 她叹了口气:“沸金是现代工业的基础,是一切蒸汽动力机械的能源——就像人要吃饭,机器也需要有沸金才能运行。” 爱丽丝半懂不懂地听着,良久才恍然地点了点头:“哦——” 歌蒂娅也没在意这文盲人偶到底是不是真的听懂,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前方的黑暗深处。 这巨大的地底空洞已经完全勾起了她的好奇。 如果这整个洞穴都是由极高纯度的沸金构成……那么在这洞穴的最深处,又会有什么东西等着她? (本章 完) ———————————— 第四百五十一章 迷雾中的历史和历史中的迷雾 队伍在黑暗中前行着,幽幽灵火化作路径,勾勒着一路深入这座洞窟所留下的痕迹,提灯与灵火的光芒又映照着前路,让人勉强可以分辨周围的情况。 而在这一路上,歌蒂娅一行所看到的最多的东西,就是沸金。 高纯度的沸金,构成了这座洞窟中的每一处地形,层层叠叠的致密岩层形成了坚固的球壳结构,又有大量松散的矿石散落在坑底,数量难以估算。 这些矿石是现代工业的基础,是寒霜的命脉——然而它们出现在这里,却只让人觉得气氛愈发诡异起来。 不过歌蒂娅并不在意这种诡异的气氛——她是个实用主义的人,古神不古神的放在其次,沸金能用就是好的,哪怕这些沸金真的是幽邃圣主的“产物”,她也不介意拿来用一用。 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她是城邦的执政官,这时候她唯一会考虑的大概就是在幽邃深海开个分矿的可行性,以及制定一个对幽邃圣主可持续性开采的方案。 不过她并没有把自己这些想法说出来。 毕竟对阿加莎这样的普通人而言,这种发展理念可能有点极端。 歌蒂娅脑海中转着各种各样的念头,但就在这时,视野尽头出现的一片朦胧阴影却让她突然停了下来。 紧接着其他人也停下了脚步,莫里斯似乎也看到了什么,一边举起提灯照亮四周一边说道:“前面好像有东西。” 在提灯与灵火释放出的有限光芒中,洞穴里无边无际的黑暗深处影影绰绰地浮现出了一片巨大的阴影,那似乎是一根伫立在远处的柱子,或参天大树的树干,其上半部分又模模糊糊地扩散开来,好像有些分支结构一直蔓延到黑暗中。 尽管看不清楚,但哪怕仅凭那朦朦胧胧的剪影,阿加莎也能感觉到那东西的庞大——就像一根可以支撑整座山的巨柱,隔着遥远的距离,也不断散发着极具压迫性的气息。 凡娜握紧了手中巨剑,提醒着众人:“小心前进。” 一行人继续在黑暗中前行,而随着距离不断靠近,那道影影绰绰的阴影也一点点在众人眼中清晰起来。 巨大的,宛若教堂塔楼般的“支柱”伫立在大空洞的中心,在提灯的光芒下呈现出震撼人心的姿态! “智慧之眼啊……” 莫里斯下意识发出了惊呼,手中的提灯都摇晃起来,他瞪大眼睛看着那道支柱,看到它漆黑的表皮凹凸粗糙,仿佛某种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深海生物的触腕,其下半部分深埋地底,周围是大量起皱、破碎的岩石,就仿佛这东西是从城邦下面的海水中生长出来,悍然穿透了岛屿的底盘,而其上半部分则一路延伸到头顶上无尽的黑暗中,并在黑暗中分化出一些细小朦胧的分叉,如一株怪异的巨树,在这未知深暗中蜿蜒生长,又静静死去。 它的规模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提灯的光芒根本不可能照亮整个支柱——甚至连照亮它的正面一小部分都很困难,莫里斯能看清的只有提灯光芒所至的一部分粗糙表皮,而那些更加庞大、更加朦胧的结构,是由周围蔓延开的幽幽绿火映照出来,至于那些连绿火都无法照亮的部分……他便只能依靠想象力,在那些极为模糊的阴影中勉力分辨。 这一幕,连一贯粗心眼的人偶小姐都感到了深深震撼。 爱丽丝仰起头,随后又两只手抱住脑袋用力往下一拔,“啵儿”的一声把脑袋拽了下来,她举着自己的头使劲往上看着,发现仍然看不清楚,于是又使劲往上一扔——连续扔了好几次,最后才摸索着把脑袋摁回到脖子上,继续仰着头发呆:“哇哦……” 凡娜则扭头看着爱丽丝:“……哇哦。” “这是什么东西?”莫里斯的全部注意力则都在那壮观却又可怖的巨柱上,他忍不住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后者坑坑洼洼的表面——冰凉粗糙如同岩石般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摸上去像石头,但看上去却像是某种……” “某种巨大的肢体,”歌蒂娅说道,她仰起头,看着支柱的上半部分,几秒种后才轻声开口,“似乎就是它在支撑着整个洞窟。” “所以这才是洞窟没有崩塌的真正原因……”莫里斯喃喃自语着,凑到那支柱旁边,借着灯光仔细观察着它的表面,“从纹理判断,这也有点像沸金原矿,但又跟书本上提到的任何一种原矿都不太一样……似乎混有杂质。” “大胆点猜测,或许这是幽邃圣主的一部分肢体,”歌蒂娅随口说道,“它延伸到了城邦里,然后在这里被烧成了石头。” 现场一瞬间安静下来,过了好几秒,凡娜才抽动着嘴角打破沉默:“这听上去,可有点吓人……” “吓人,但极有可能——我之所以刚才加上‘或许’,只是照顾你们的情绪,”歌蒂娅摇了摇头,“别忘了,我的火焰是曾蔓延到这里的,虽然当时情况混乱来不及详细感知,但我记得……这里的东西,很耐烧。” 一边说着,她一边走上前去,伸出手触碰着那巨大支柱如同岩石般粗糙的表面。 而在另一边,阿加莎也摸索着来到了“巨大支柱”的附近。 她“视野”中的一切仍然在抖动,在受到某种共鸣力量的干扰,这座空荡荡的洞窟,在她眼中所呈现出的却是充斥着混乱波纹的诡异之地,但即便在这无边无际的干扰之中,她也清晰地“看”到了眼前的这根“柱子”。 一种隐隐约约的吸引在驱使着她靠近。 阿加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抚摸着支柱,她的手指在那冰冷的表面移动,仿佛在翻阅一本由岩石雕琢而成的书,阅读着那些残留在石块中的……记忆。 一些凹痕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在那些凹痕上面摸索着,脑海中勾勒着它们的轮廓,她将手掌放在那凹痕中,发现自己的每一根手指都恰好能严丝合缝地放进去。 那是掌印。 瞬间的错愕之后,她伸出另一只手,循着脑海中那没来由的指引,她摸索着,找到了另一个掌印。 掌印中,仿佛还残留着一点细腻的灰烬。 阿加莎突然停了下来,下意识地想要扭头告诉歌蒂娅自己的发现,然而下一秒,她便发现自己黑暗混沌的视野中骤然浮现出许多纷繁环绕的光影。 记忆在心中浮现,单薄却又真实的情感混杂在那些记忆中间,无数情报涌入了脑海——那些情报就仿佛从一开始便沉睡在阿加莎的头脑中,仿佛是她亲身的经历,在触碰到那两只掌印的瞬间,便在她心底猛然苏醒! 在黑暗中的探寻……与温斯顿执政官的残响相遇……潜渊计划的真实情况……历代执政官的准备……侵入城邦的古神力量,游离在虚幻和现实之间的古神思想,以及…… 这是赝品。 “啊——” 阿加莎突然发出一声轻呼,紧接着脚下一个不稳,险些倒下。 但一只温暖柔软的手从旁伸来,及时扶住了她的身体,歌蒂娅的声音随之在黑暗中响起:“怎么了?” 阿加莎恍惚了一下,这才清醒过来,紧接着便意识到了脑海中新增出来的那些信息碎片,她赶紧站稳身体,语速飞快:“我接触到了一些记忆……是‘她’留下的!” “‘她’留下的?”歌蒂娅皱了皱眉,立刻意识到对方话语中的意思,“是那个复制体?她的记忆残留在这里?” “是的,听我说,很重要——她在这里遇到了温斯顿执政官,了解到了跟潜渊计划有关的真相……” 阿加莎语速飞快,仿佛生怕自己下一秒就会遗忘那些突然涌入自己脑海的记忆碎片,几乎是一刻不停地把自己刚才看到听到的东西一股脑地倒了出来,也不管周围的人有没有时间反应,从执政官的遗言到寒霜女王当年执念的源头,以及最后,也是最强烈的那股意念——“她”在消失前所残留的最执着的那个念头。 “她”想传递下来的那个关键信息——入侵寒霜城邦的“古神”,是赝品。 是幽邃圣主的复制品。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不管阿加莎所讲的那些内容有多么离奇惊悚,都没人打断她。 直到阿加莎把最后一个字说完,现场又安静了十几秒钟,莫里斯才第一个打破沉默。 “……迷雾中的历史和历史中的迷雾啊……” 这位老学者禁不住如此感叹着。 而在一旁,歌蒂娅的目光则已经落在那根巨大的“支柱”上。 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 (本章 完) ———————————— 第四百五十二章 万事皆允 寒霜女王半世纪前的潜渊计划是为了查明并解决城邦地下的沸金问题,历代执政官传承着有关沸金、女王、诅咒以及深海古神的秘密,幽邃圣主的力量在城邦中形成了一个实质投影,并侵彻出了这个巨大的空洞区域……这每一条情报,都震撼人心。 但对歌蒂娅而言,这些情报加起来,都比不过“入侵城邦的古神是复制品”这一条惊人。 凡娜同样意识到了这句话中蕴含的惊人信息,这位专业跟异端邪祟打交道的审判官神色此刻异常严肃,她注视着那根支撑了整个洞穴的“巨柱”,良久才开口道:“首先第一点,这东西确实是侵入城邦的‘古神’所残存下来的部分……而这东西的源头,还位于城邦下方的深海,所以阿加莎刚才所说的‘赝品’一事其实有两种解释。” “是的,两种解释,”歌蒂娅点了点头,“第一种解释,位于海底的那个‘源头’是正品,因此从某种意义上,那个源头投射到城邦中的‘侵蚀体’就可以被看做是一种复制品,也就是赝品,第二种解释的话……” 她顿了顿,抬头看着那支撑了整个洞窟的巨柱,片刻后呼了口气。 “第二种解释,海底的‘源头’也是复制品——另一个阿加莎在最后时刻触碰到的,不只是这处‘洞窟’里的古神触须,还通过这根触须了解到了深海中的真相,但由于时间有限,她来不及留下过多解释。” 现场一时间有些安静,爱丽丝抬起头,好奇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她并没有完全听懂大家在交谈些什么,但她也在努力地听和理解,过了好半天,她才拽了拽歌蒂娅的胳膊:“听上去有些吓人?” “是的,而且说不清到底是第一种可能性更吓人还是第二种更吓人,”歌蒂娅说着“吓人”,眼底却带着一丝笑意,她按了按爱丽丝的头发,安慰着这个虽然没搞明白情况但好像已经紧张起来的人偶,“你不用担心那么多,事情并不会比一个镜像寒霜更麻烦。” “是的,不会比镜像寒霜更麻烦——前提是不能任由海底那个‘源头’继续发展下去,”阿加莎开口道,她转过头,“看”着歌蒂娅的眼睛,“就像您上次说的,我们终究需要再探一下寒霜之下,看看那侵入现实世界的‘古神’是不是还在那里……” 歌蒂娅轻轻“嗯”了一声,她知道阿加莎并没闲着,肯定已经开始为这件事做准备,便也没有催促,不过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却突然又看到了什么东西。 有某种发光的事物在阿加莎右手中一闪,似乎是某种金属制品。 “阿加莎,你手中那是什么东西?” “我手中?”阿加莎顿时一愣,下意识抬起手,而直到这时候,她才突然察觉了自己手心传来的异物触感——冰凉的金属,却又仿佛已经被体温捂热些许。 那是一柄造型奇特的黄铜钥匙。 “钥匙……”凡娜惊讶地看着那东西,紧接着反应过来,“啊,是你刚才提起过的——执政官温斯顿最后交到另一个‘阿加莎’手中的那把钥匙?寒霜女王留下的钥匙?” 歌蒂娅眼神微微一变:“给我看看。” “当然可以。”阿加莎没有迟疑,立刻将那把钥匙递到了歌蒂娅手上。 黄铜打造的钥匙,手柄部位是用料厚实的“无限”符号,钥匙前端则没有锯齿,取而代之的是带有凹槽的圆棒结构,如同……给人偶上弦所用的“发条钥匙”。 爱丽丝好奇地凑了过来,扒着歌蒂娅的胳膊:“我看看我看看……啊?这是钥匙?怎么跟我见过的钥匙不一样啊……这是干什么用的?” 周围没人吭声。 一道道目光落在了人偶小姐身上。 “伱们怎么都看着我?”爱丽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抬手指了指自己,“我又搞砸什么啦?” “你看着这钥匙没有特别的感觉?”歌蒂娅低下头,看着爱丽丝的眼睛,“比如熟悉感,或者想要触碰的冲动?” “没有啊……”爱丽丝摇了摇头,一脸茫然,“我没见过它啊。” 一旁的凡娜凑了过来,在歌蒂娅耳旁小声开口:“船长小姐,您觉得……” “我记得妮娜提起过,”歌蒂娅慢慢说道,“爱丽丝后背有一个钥匙孔。” 阿加莎闻言,惊讶地“看”向了一旁的哥特人偶。 一瞬间,仿佛所有的东西都串联到了一起,跨越时空的点,在这座古神侵蚀过的洞窟中连接成了曲折的线。 寒霜女王留下的钥匙,以及容貌与寒霜女王一模一样的人偶“异常099”,是这道跨越时空的线条的两个端点。 然而在几道目光的注视下,爱丽丝却只是茫然地左右看了看,随后抬起胳膊,使劲在后背摸索着。 “没摸到,”她有些委屈,又有些抱歉,“被衣服挡住了。” “回去再说,这件事……需要谨慎,”歌蒂娅沉声开口,打破了洞窟中有些凝重的气氛,紧接着他又抬头看向阿加莎,“这把钥匙我要拿走,可以吗?” “……理论上,这钥匙是历代寒霜执政官的传承之物,而且按温斯顿执政官的说法,它里面还凝聚了寒霜女王遗留的‘信息’,不过……” 阿加莎顿了顿,接着轻轻摇头。 “都过去了,您当然可以拿走。” “谢谢。”歌蒂娅没有再多客气,直接把钥匙交给了停在自己肩膀上的鸽子,而伴随着幽绿火光一闪,艾伊与钥匙便一同消失在她肩头,下一秒,鸽子回来了,钥匙却已经不见。 它已经被送到船上,送到了歌蒂娅的本体手中。 歌蒂娅在失乡号上摆弄着刚刚送到自己手上的钥匙,而在寒霜城邦的地下空洞中,她则回头看了一眼那根支撑洞窟的巨柱,又伸手敲了敲它外表坚硬冰冷的石块。 “我们该离开了。”她说道。 这座洞窟的规模很大,即便有着灵体之火辅助,一行人目前所探索过的区域也只有空洞的一小部分罢了,但对歌蒂娅而言,目前收集到的情报已经足够。 她需要时间慢慢整理消化在这里的收获,而后续的探索……则可以交给阿加莎,以及阿加莎的部下们。 在确认了洞窟中并未残留古神污染,且洞窟本身具备稳固的支撑结构之后,阿加莎已经可以相对放心地带着部下来这里了。 沿着灵火留下的路径,一行人安全撤出了这片巨大的空洞,又乘上升降机,返回了位于上层的矿山通道。 在离开沸金矿井的路上,歌蒂娅好奇地问阿加莎:“你对这下面的空洞区有什么想法?” “想法?”阿加莎略作思索,“我应该还会带队进行几次探索,至少掌握洞窟地表以及那座巨大支柱周围的情况,如果这过程中有任何有价值的发现,我会第一时间与您共享情报,至于之后……”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乎很是认真地考虑了一番,才慢慢开口:“之后,我会建议城邦想办法开采洞窟中的沸金,在避免空洞区坍塌、避免破坏那根‘支柱’的前提下,想办法把那里的沸金运出来。当然,这部分具体怎么执行就要看市政厅那些专业人士的本事了。” “不担心那些沸金的‘隐患’吗?”歌蒂娅随口问道,“毕竟,那可能是古神留下的东西。” “……城邦首先要活下去,然后才能考虑别的,”阿加莎轻轻摇了摇头,“而且在‘看’到那座洞窟里的情况之后,我想到了一件事。” “哦?” “如果寒霜地下的沸金是古神力量侵彻之后留下的产物,那么无垠海上的其他城邦呢?每一座城邦的地下……就真的都没问题吗?” 现场安静下来。 “在女王时代的矿脉枯竭之后,寒霜又从镜像世界中采掘了五十年的沸金——我们本能地认为,那些采自镜像世界的沸金也和镜像世界的其他东西一样,都属于‘赝品’,但事实是,在镜像城邦被毁灭之后,沸金并没有消失,甚至在我们刚刚发现的那座地下洞窟中还留下了新的‘富矿’……唯一可能的解释是,由古神力量生成的‘沸金’并不是‘扭曲’。” “由古神力量生成的沸金不是扭曲——那就只能是世界自然而然的组成部分,”歌蒂娅语带深意,“这听上去已经有点接近那些湮灭教徒的‘圣主创世’理论了。” “是的,已经属于离经叛道的内容。”阿加莎平静且坦然地承认道。 “但你看上去并不动摇。” 阿加莎停了下来,她慢慢抬起头,目光仿佛透过黑色布带,静静地注视着前方。 在通道的尽头,是矿井的地上出口,明亮的阳光正从那里洒进来,温暖,明亮。 在阿加莎的感知中,整个世界仍然很冷,像坟墓一样冷。 但她知道那阳光是温暖的。 “就像我刚才说的,城邦首先要活下去,”这位虔诚的女神官轻声说道,双手交握胸口,仿佛在向谁祷告,“世界上的异端只有一种——妨碍我们生存的,就是异端,除此之外,万事皆允。” (本章 完) ———————————— 第四百五十三章 指向神祇 旋风裹挟着苍白的尘烟,逐渐消失在歌蒂娅的视野中。 阿加莎离开了。 “我总觉得......她跟之前比起来有了很大变化,”直到最后—缕灰风都消失在空气里,凡娜才打破沉默,“尤其是她最后说的“那些话,绝不像是曾经的“守门人”会说出来的”。 “经历会改变一个人,尤其是她所经历的一切,”歌蒂娅淡淡说道,“而从另一方面,她如今所承担的“角色也已经不”仅仅是‘守门人’,这注定了她—定要有所改变。 凡娜有些好奇:“您似乎并不担心?” “因为她并未动摇,彻悟之后的,反而会更加坚定,”歌蒂娅随口说道,“她是理智的,还不至于因为城邦的生存压力就走上什么偏执甚至错误的道路,她最后几句话或许不那么虔诚,但至少很清醒。 凡娜—时间没有回应,歌蒂娅则转过头,若有深意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审判官:“你担心的其实并不是‘阿加莎’,对吗?” “我的信仰不允许我说谎,”短暂沉默之后,凡娜终于轻声叹了口气,“是的,是在担心自己的状态,从阿加莎身上看到的是同样信仰动摇、言行叛道的自己。 歌蒂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曾经我以为,只需要保持坚定的信仰和毫不退缩的斗志,就能迎面解决一切问题,神明厘定了世界运转的“秩序,我们就如齿轮,在框架内安心运转即可,但事实是......秩序竟如海中泡沫般脆弱,单纯的信仰和斗志都救不了我们的城邦,我们长久以来构筑起的对世界的认知正在经受考验....‘太阳’并非永恒,支撑现代文明发展的‘沸金’可能是古神的产物,众神并不总能庇护城邦,深海之下则是任何宗教经典都未能描述和解释的未知深暗。您的出现,更是颠覆了我在过去二十多年里对亚空间的理解。” “最后一条,我建议你仍持保留态度,其他几条你说的倒是不错,”歌蒂娅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说着,“人类对世界的认知本就是片面的,从一是开始,我们就不该认为存在—套简单且永恒的“逻辑’,能够粗暴地解释世间的—切,或许这种简单且永恒真理本身是存在的,但它绝不是现阶段类就可以理解的东西,那么在这个基础上,‘世界观被颠覆’本就应该是文明前进过程中必不可少的环节。” 听着歌蒂娅的话,凡娜下意识陷入了思索,她的“神色渐渐复杂,片刻后仿佛自言自语般的开口:“那众神又在什么位置?” “我不能知道,因为还没有直接跟他们打过交道,或许远远地看过,但那还不足以让我对他们下定论,”歌蒂娅坦然说着,“不过我承认两件事,第一,四神在这个世界确确实实是存在的,至少是作为一种客观个体存在着,第二......他们至今为止的时间里,都有一定程度上庇护并引导着文明世界。” 凡娜脸上的神色—时间有些错愕,因为在她迄今二十多年的人生中,这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种不包含任何善恶与敬畏的、如同品评物品般的方式去”评价四神—,这评价方式毫无敬畏,堪称傲慢,然而,当一个从亚空间返回的“存在”将它们说出口的时候,凡娜却只觉得.......这些字句冰冷且精准,如某种衡量世间的尺子。 就在这时,歌蒂娅再次开口的“声音打断了凡娜的“思索:“凡娜,不要去考虑太多,你现在仍然信仰葛莫娜,不是吗?” “是的,我的信仰如一。”凡娜立刻说道。 “没错,你的信仰如一,阿加莎也仍然信仰着巴托克——而你们各自的神明也没有因为你们思想上的变化就背弃你们,赐福依旧,这就说明你们此刻的思考也没有背离他们,”歌蒂娅很认真地说道,“思考并不一定导致异端,质疑同样如此,思考与质疑之后仍依旧选择相信,这才是真正的虔信者。 “保持适当且健康的信仰同时保持适当且健康的怀疑,尝试了解这一个世界,接受它与你所想象的并不一样,接受自己认知中的狭隘与偏颇,接受自己的动摇,说句实话,葛莫娜都能接受你的祷告,你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凡娜一惊,接着却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了上城区的方向,看向寒霜最高处的那座寂静大圣堂。阿加莎此刻想必已经通过“灰风”返回了那所圣殿——她会回到自己的“祈祷室”中”,然后在巴托克的圣像前继续思考与“亚空间阴影”间达成的合作吗? 她会继续思考城邦的“未来,并做出妨碍生存便是异端,除此之外万事皆允”的结论吗? 良久,她收回了望向远处目光,喃喃自语着:主不在乎?” “我不知道,但如果是我播的话,我不在乎,歌蒂娅耸耸肩,“然而从现有迹象上看,死亡之神和风暴女神也确实不在乎……她们在乎的可能是别的什么。” 凡娜陷入了思索,—旁始终没开口,说话的莫里斯则忍不住轻声感叹了一句:“没想到,您在信仰领域有着如此深刻的思考.....我以为您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的。 “怎么会,只要是尝试解释这一个世界的理论,我都一向很感兴趣,”歌蒂娅表情十分认真,“比如现在我播就要去了解另—种尝试解释这个世界的信仰了。” 看到凡娜与莫里斯脸上的茫然之色(爱丽丝除外,她就没明白过)歌蒂娅微笑起来:“城邦中的事情暂时不必操心,接下来差不多该去看看那本亵渎之书了。” 雪莉睡着了,在写到第四张口算题卡的时候。 锁链轻微晃动的声音在船舱中响起,阿狗小心翼翼地用一只爪子扶着旁边的黑链,反之立起上半身用嘴巴叼着毯子披在雪莉身上,又用另一只爪子随意扒拉了几下桌上的口算题卡,以防止它们被雪莉的口水弄湿。 收拾的时候,阿狗的目光扫了—眼,那些写满简单加减乘除的卡片,动作微微停顿下来:竟然大部分还都算对了?” 它惊讶地小声嘀咕了一句,下意识扭过头,却正看到雪莉在“睡梦中”又调整了—下趴着的姿势,含含糊糊地念叨着什么梦话,嘴角还滴下一道亮晶晶的口水细线。 “姑且算是认真做了吧。 阿狗晃晃脑袋,重新趴了下来,随后它定了定神,仿佛是颇为犹豫、权衡了一下,才伸出爪子,从地板上那堆属于它自己的“书本中”扒拉了—本过来。 书本封面平平无奇,只不过是从任何城邦中都能买到的平装版的教材,上面印着《代数计算》的字样。 阿狗垂下脑袋,泛着血色红光的眼窟窿里微光忽明忽暗,它静静地注视着爪子前的书本,过了许久,才慢慢翻开它的封面。 但紧接着,它又猛然抬起头,飞快地环视了房间里一是圈。 堆放书本的书架上—切正常,房间阴暗处的角落里一片平静,阳光正透过窗户洒进室内,窗外传来的海浪声轻柔舒缓。 好环境安全,排除干扰因素,书本类型仍然是数学.....再试一次.....第三次测试。” 阿狗咕哝着,终于低下头,开始全神贯注地阅读着书本中的内容。 理解那些公式,记忆那些符号,推演那些数字,从前人的知识与智慧中”,尝试了解世界的运转。 开始这很困难,因为总有些杂念和对周围环境的在意会干扰思考的过程,但很快,阿狗的“思绪便沉静下来,—如往常,数学总是能帮助它集中精力,让它沉浸到思考中” 符号与数字在头脑中组合,对世界的认知逐渐充实着脑海,阿狗全神贯注地学习着,渐渐地,它感觉到自己头脑中好像出现了一个学伴。 有人在和它一是起阅读; 有谁在和它一起思考;有存在好奇地观察着这里,那是不带善恶的一瞥。 阿狗歪了歪头。 洁白的书本纸张下,文字之间缝隙里,符号与线条勾勒的“知识之城中”,一个红色的光源被无数闪烁的、如同矩阵般的光点簇拥着,仿佛眼睛般注视着它。 阿狗愣住了。 它也注视着那红光。 它不由自主地注视着那红光。 它甚至觉得自己在向前靠拢,在主动靠近那闪烁的光点矩阵。 然而这感觉只出现了一瞬间。 下一秒,一股从共生锁链中,猛然传来的力量便把它硬生生拉了回来,让它挣脱了那种被吸引的错觉。 “卧槽......” 阿狗顿时发出富声惊呼,从短暂的“幻象中”悚然惊醒,下一秒,它便本能地看向了自己脖子上的漆黑锁链。 在最后时刻是这根锁链,传来的力量把拉了回来了,显然,是雪莉拉了—把。 然而锁链仍旧松松垮垮地落在地上,丝毫没有绷紧。 锁链另一端,仍然趴在桌子上睡得昏天黑地的。 雪莉她压根就没醒。 有的人睡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 第四百五十四章 信息流 幽绿火光在船长室中升腾而起,浑身裹挟灵火的骸骨鸟从火中飞出,旋转的火焰则在它身后形成如旋涡般的门扉,门扉开启之后,凡娜、爱丽丝与莫里斯从中迈步走进了舱室。 光影置换带来的眩晕感刚一退去,他们便转向不远处的航海桌,对正坐在桌子后面研究海图的歌蒂娅弯腰致敬:“船长小姐。” “先找地方坐下休息会,传送之后走动容易摔倒”歌蒂娅头也不抬地说道,然后又在海图上。确认了几个一点,微微舒了口气,直起身子看向莫里斯,“书带过来了吧?” “是的,”莫里斯连忙点头,接着从怀里摸出了那本书皮漆黑且无书名的“亵渎之书”,起身递给歌蒂娅,“在这里。” 歌蒂娅伸手接书,一旁的凡娜则忍不住开口:“现在我和莫里斯、爱丽丝也回到了船上,城邦那边只留您的化身…没问题吗?” “城中不会再有大的麻烦了,而且安娜莉丝将成为寒霜的新女王,有她和阿加莎一起维持城邦秩序,没什么要操心的。”歌蒂娅笑着说道,“对你们而言在寒霜城邦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再有后续收尾,我的化身即可搞定。” 一边说着,歌蒂娅一边拿着那本厚重的黑皮大书又坐回到了航海桌后,她将它放在海图旁边,脸上的表情也随之严肃起来。 这就是莫里斯与凡娜从那个湮灭教徒小头目手中得到的“亵渎之书”,其上。记载着有关幽邃圣主的内容,而且疑似提到了众神创世和大湮灭时间节点之前的某些秘密。 仅从外表来看,这本书除了封皮漆黑没有书名之外,并无什么特殊之处,也没有超凡的气息从中流露。 凡娜、莫里斯和爱丽丝已经好奇地凑了过来,而除了没心没肺的爱丽丝之外,另外两人又都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离,不直接把目光投在那本书。 航海桌边缘的山羊头木雕也吱吱嘎嘎地转动着脖子,把脑袋好奇地转向了歌蒂娅眼前的大书,看了半天之后它终于忍不住开口:“这是什么东西一本书?值得您如此郑重?” “理论上,是湮灭教徒的传教手抄本。”歌蒂娅随口说道,“这上面似乎记录着跟众神创世有关的东西,虽然是,那帮邪教徒疯疯癫癫的理论,但有一部分内容让我很在意。” 众神创世的记录?”山羊头顿时一愣,紧接着语气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帮疯子的‘幽邃圣主创世纪’?恕我直言,他们那套理论在我看来,没有任何可参考性——————无需严密的证据和推理就能编造出一套时间诞生史的话,那任何一个喝高了的剧作家都可以解释我们这个世界根基了,甚至还有个荒诞剧里声称我们这个世界是由一口杂烩大锅炖煮出来的呢……” “但莫里斯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遭到了精神污染,甚至引发了四神关注,”歌蒂娅不紧不慢地抬起眼皮,“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山羊头的脖子顿时就是一缩…… 过了不知多久,它才憋出一句:“离真理越近,离理智越....” “是的,异常与异象准则第一条——离真理越近,离理智越远”一旁的莫里斯语气严肃地点了点头,“越是容易引发严重精神污染的物品,其内部越是,有可能记录了世界的真实姿态,因此在某些时候,学者们甚至会,根据自己在阅读某些古卷之后的精神受损程度来,判断古卷内容的可信度。” 山羊头原地晃着脑袋,寻思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说道:“但巨大的扭曲和纯粹的上位超凡力量同样可以造成精神污染,这种情况下事实反而会,指向相反的方向——理智越是受损,越是受到了欺骗。” 说到这它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说真的啊,莫里斯你们那行可是有不少倒霉蛋死在这上头了,而没死的那批人都在疯狂临界时误以为自己知晓了真理,现在大部分被挂在各大教会的异端通缉令里了——当然了,你现在上了这艘船,真要较真的话其实也在通缉令里...” 这山羊头画风诡异,但相处了这么久之后显然还是对船上的成员们有几分真心的,它这话不好听,其中的关心却丝毫不假。 莫里斯当然也知道这点,所以也没介意,而是诚恳地对山羊头说道:“谢谢关心,你说的不错,这个世界很擅长愚弄凡人,好奇心往往会,将我们引向相反的方向,所以现在才需要船长小姐来作为最后的把控。” “船长小姐来....”山羊头一怔这才注意到歌蒂娅的手已经放在那本黑皮大书的封面上,看上去正准备翻开,“啊?您确定要看它?” “不然呢?”歌蒂娅抬起头,“我让莫里斯把这玩意儿带上船是为了给你当底座不成?” 山羊头呆了呆,脑袋微微左右摇摆着:“其实吧,倒也不是不行.....” 歌蒂娅则没有在意这家伙显然是耍宝的举动,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便最后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精神逐渐集中。 幽幽的绿色烈焰自体内升腾,长发在碧绿的火焰中狂舞,转瞬间令这具躯体化作灵体形态,在确认自身已经完成转化之后,歌蒂娅便翻开了那黑皮大书的第一页。 第一眼,她看到那书页上并无文字。 第二眼,她看到有无边无际的黑暗突然从四面八方聚拢。 转瞬间,光影变化,一切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如第一次使用灵界罗盘时那般,歌蒂娅的意识猛然“坠”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她有些惊愕地抬起头,看到船长室中所有熟悉的事物,都已经消失不见,山羊头、莫里斯等人也不见了踪影,甚至连自己前一秒在看的黑皮大书,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她在黑暗伫立着皱着眉思考了几秒钟。情况不对——这跟莫里斯描述的过程不一样。 在自己翻开,这本书之后发生了和莫里斯翻开书时完全不同的变化!而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中,突然出现了什么东西。 周筱下意识看去,看到那细小的白色光影正浮现在距离自己不远处的半空,她又凝神分辨了一下,终于发现……那是文字。 文字清晰起来在:“她翻开书之后,发生了和莫里斯翻开书时完全不同的变化。” 周筱突然愣住了。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那行浮现在半空中的文字,一时间甚至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思考。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突然回忆起什么。 她记起来了,她见到过类似的地方,她曾造访过与这里一样的黑暗,并在黑暗中看到文字——一 “那是在亚空间,航行在亚空间的残破失乡号上,推开那扇通往船长室的大门,有一个黑暗的地方,文字在黑暗中浮现,描绘着....” 苍白的文字在半空中飞快浮现着,但很快又逐渐消退。 周筱突然停了下来,她控制着自己,努力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这十分困难,但在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数字、单词和毫无意义的风景回忆充填脑海之后,她眼前那些浮现于黑暗中的文字真的消失了。 随后,她又用了很大努力,一边约束着自己的想法,一边让砰砰直跳的心脏恢复平静。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这片黑暗是什么?这些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的文字又是什么? 它们似乎是,在描述自己....真的在描述自己吗?这种描述又是什么意思? 这是某种读心的过程?还是某种灵魂层面的“映射”现象?上一次见到类似的黑暗空间,是在亚空间的残破失乡号上,这一次却是在翻开那本书之后,那本书为什么会具备这种“力量”? 她脑海中又忍不住浮现出种种念头来,而几乎同一时间,黑暗中便浮现出了新的文字。 但这一次,文字却不是在描述他自己,而是没头没尾的几个字—— “具现....向现实转化真实的......” 周筱皱起眉头,下意识地靠近了那行新的文字,又伸出手指,尝试触碰。 纤白的手指穿过了那些虚影,黑暗中只泛起些许涟漪。 而在涟漪抖动中,她竟隐隐约约看到那些文字后面好像还藏着其他文字! 她只犹豫了一秒钟,便伸出手去,继续拨弄着那些如水中,倒影般的字迹,令那涟漪扩大,令那重叠的现出真容,令那隐藏在黑暗深处的其他信息浮现在自己的视野。 突然间,她看到了有几行断断续续的文字在黑暗中,浮现出来,它们一边抖动着,一边向下延伸、移动。 “发信源—利维坦女王——局势····不容乐观,临界状态正在加速……” “发信源-火之王——可有新的纪录?” “发信源-巴托克——坏消息....节点反馈模糊····怀疑集群控制者已开始复制自·····或已彻底失控……” “信源-LH-02——有相关情报。” “具体?” “LH-02——观测到携带集群控制者特征的个体靠近,疑似心智突变,疑似可与我交流。 “发信源利维坦女王——惊人的情报!后续?” “发信源-LH-02——无后续。” “发信源-巴托克——?” “发信源-LH-02——该可疑个体发了个狗头就走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 第四百五十五章 思考与测试 黑暗中的涟漪渐渐平静下来,那些苍白的文字也不再浮现,不管周筱怎样集中注意力或在黑暗中寻觅,都看不到那些诡异的“交谈”。 是的,交谈,那毫无疑问是交谈,而且似乎是发生在众神之间的交谈。 至少,周筱还认识“巴托克”这个名字,在黑暗 中,周筱静静地站在原地,她不再尝试引发新的涟漪,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思索中,惊人的信息量如潮水般在她脑海中起伏汹涌,在表面平静的思考中,隐藏着的是巨大的错愕与思绪中的乱麻。 这是个恶劣的玩笑吗? 显然不太可能,那么这是真实发生的吗?如果是,那么这些交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是曾经发生过的记录,还是就在此时此刻,就在某个神秘的维度? “他们正在交谈,而这交谈映照进了这个黑暗而诡异的地方。巴托克,死亡之神的名字,这是确凿无疑的,那么另外几个名字又分别代表着什么?一个最合理的思路是,哪些名字都代表众神,那么火之王很可能就是传火者崇拜的“水然薪火”塔瑞金,利维坦女王呢?是风暴女神?” 风暴女神的另一个名字,是“利维坦女王”?黑暗中,周筱渐渐蹙起眉头,“利维坦女王“这个极其特殊的称谓让她浮现出了种种猜测与联想,但比起这个更令她控制不住思绪的却是第四个名字。 那与众神交谈者,有一个名字叫做“LH-O2”。如果刚才看到的交谈者分别代表四神那么最后一位便只能是死神中热掌智慧与痴愚权柄的拉赤赫姆。拉赫姆的“名字..叫“LH-O2”? 这听上去根本不是个名字,而更像是个编号!一个属于机器的序列!无数疯狂的猜想在上涌,周筱感觉自己的头脑简直跟沸腾一般在翻江倒海…… 她甚至要努力收敛自己的胡思乱想才能避免让那些猜测演变成过于荒诞离谱的模样,而在整理这些乱七八糟的猜想之余,她也没有忽略掉那些“交谈”中所提到的惊人信息。 局势不容乐观,临界状态正在加速……集群控制者已开始复制自身,或已彻底失控。仅这II句话,便足以让周筱嗅到那股紧张凝重的气氛。 “他们”提到的局势是什么是尘世的状态? 哪么临界状态正在加速……指的是某个庞大系统的崩溃已经迫在眉睫? 周筱瞬间便回忆起了自己上次与阿加莎的那次交谈,普兰德与寒霜先后出事,异象001发生“故障”,这一系列事件,都像是一个庞大系统不断出问题的“先兆阶段”。 那么集群控制者已开始复制自身,周筱突然神色一凝,一句话浮现于她的脑海:“这是赝品。” 在黑暗中,她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下意识地看向刚才文字浮现的那片空间,仿佛期待着那里再出现更多信息。 当然那里什么都没出现,周筱表情凝重地收回了目光。当然值得关注的问题仍有许多尽管刚才自己看到的只是寥寥几句交谈 ,可那每一句背后的信息量都大的惊人 。 甚至连每一个交谈者的名字都值得思考许久,比如拉赫姆葛莫娜和塔瑞金都用了“化名”,为什么死亡之神巴托克却用了真白的真名?信息最后疑似智慧之神”拉赫姆的“LH-02”还提到了一个可疑的造访者,并提到对方“发了个狗头就走”,这又是什么情况?平心而论,如果不是前面几句话信息量太大,周筱的全部注意力恐怕就都放在最后那个“狗头”上了。 但现在,这一句违和的话也只是显得有些奇怪罢了。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噪声突然从黑暗深处传来,打断了周筱头脑中的风暴,那听上去像是什么东西,悄然破碎的声音——起初很微弱,几乎像是一声幻听,但几乎转瞬间, 破碎声便明显且密集起来,紧接着便是浮现在黑暗空间中的无数错乱光影线条越来越密集的噪声充斥着周筱的脑嗨,整个黑暗空间亦开始飞快崩解、破碎,旋转的光影从四面八方升腾、下一秒她便听到头脑中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下一秒,短暂的失重和眩晕感便将她“拽”回了现实世界,坐在椅子上的触感让歌蒂娅猛然睁开了眼睛…熊熊升腾的火焰充斥她的眼帘,那本无名的黑皮大书已经在她手中猛烈燃烧起来! 爱丽丝的惊呼声从旁响起:“烧起来了!船长小姐!书烧起来了!” 歌蒂娅顿时一惊,立刻伸手按在那炽烈的火焰上,眨眼间便掌控了这团烈火,然而那书的焚烧速度却离谱的快,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大半本书便已经变成了灰烬,最后残留在桌子上的只剩下小半本凌乱的纸页。 如同鮮血般的暗红色液体从那残存的小半本书里渗透出来,将书页浸润、泡烂,歌蒂娅皱着眉翻开那些残页,发现它们都已经变成软烂的絮状物,显然已无法阅读了。 歌蒂娅抬起头,表情有些微妙:“我好像没做什么。” “从现象判断……这书大概无法承受您的力量。“莫里斯犹豫了秒钟,迟疑着开口道,“这是明显的超凡过载。” “无法承受我的力量?“歌蒂娅皱着眉,下意识嘀咕道,只是无法承爱自己的力量? 这本书刚才承受的恐怕不只是自己的力量吧。或许,刚才它充当了某种媒介——某种远超它自身极限的媒介。 歌蒂娅回忆起了当初在普兰德得到的那个金色太阳面具,她通过那面具窥看到了“真实太阳神”的模样,却也导致了面具报废。莫里斯并不知道歌蒂娅在想些什么,但他注意到了船长小姐脸色不是很好,忍不住又在旁补充道:“这本书应该只是个抄本是利用基种特殊仪式,从’原本‘中复制出来超凡物品,这种超凡物品本身确实是易损的… 歌蒂娅抬起头:“也就是说,如果有原本的话,可能就能稳定被我阅读了? “理论上来说应该没问题。”莫里斯扶了扶单片。 一旁的爱丽丝则左看看右看看终于忍不住凑过来:“船长小姐,您刚才有看到什么 东西吗?怎么感觉您表情这么严肃。” 歌蒂娅揉揉心,刚才在黑暗中所见的一切再度浮上脑海,但她刚张了张嘴,便突然又控制住了说出实情的冲动。 对较为弱小的凡人而言,许多“信息”本身就是有毒的。 “我看到了一些东西和莫里斯所见的内容不同。” 仔细斟酌了几秒种后,她才慢慢开口,“但具体内容我不能说,因为可能伤到你们。“ 凡娜与莫里斯顿时面面相觑,下一秒,两人眼底都浮现出了同样的紧张与凝重之色。 莫里斯则在短暂思考后开口:“与我所见的内容不同也就是说,这本书会根据阅读者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内容?” “可能是这样,但也可能仅仅是在我面前会呈现出不同的内容。” ”歌蒂娅思索着说道,紧接着语气中又有些遗感,“可惜了,我应该在最后测试的, 哪怕先让安娜莉丝看一眼书中内容也好,起码能得到更多线索,现在唯一的样本被烧毁了。” 莫里斯脸色顿时有点古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倒是一旁的凡娜比较耿直,“你的也该考虑一下安娜莉丝女士的身心健康吧?” “多看点书总比天天逗鹦鹉强。”歌蒂娅摆摆手,“而且有我照看着呢,又出不了什么事不说这个了。” 她摇摇头,紧接着目光落在凡娜身上,决定旁敲侧击地验证一些事情。 “凡娜,你有没有听说过”利维担女王‘这个称号或说法?” “利维坦女王?”凡娜闻言一愣,表情中的错愕茫然不似作假:“没听过说,是某个城邦的统治者吗?但我没听说过有哪个城邦叫这个名字。” 歌蒂娅观察着凡娜的表情,同时也集中精神感知着周围是否有出现不正常气息波动或超凡现象。 因为她很好奇在现实世界提到“利维坦女王”这个名字是否也会引发什么现象。但半分钟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 “好吧暂时忘掉这个问题。”歌蒂娅摇了摇头,接着又看向莫里斯,“LH-02 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个?“ 没有,“莫里斯不明所以,但注意到歌蒂娅神色中的严肃,他也颇为认真地回忆了一番才摇摇头, “这听上去是某种机器的代号?” 两位位“圣徒”的反应都不似作假。 他们真的没有听说过这II个称呼,但这仍然不能排除这两个称呼就分别对应“风暴女神葛莫娜“和智慧之神拉赫姆”的可能性。 毕竟圣徒上面还有教皇城邦大教堂之上还有在无垠海上长期巡航的几座“巡礼教堂方舟”最靠近神明的那些秘密,都保存在那些远离尘世的地方。 “暂时忘掉这两个名字吧。”良久,确认船舱里确实什么都没发生之后,歌蒂娅呼了口气,摇头说道,“不要与人提起,尤其是在离开失乡号的范围之后,不要跟任何人说起这些字眼。” ———————————— 第四百五十六章 受赐福者 注意到歌蒂娅话语中的严肃态度,凡娜脑海中下意识地产生了许多联想和猜测——但下一秒,她便硬生生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念头,并和莫里斯——同郑重其他事地点了点头。 控制自己的好奇心,是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基本守则。 确认莫里斯和凡娜已经意识到这件事的严肃性,歌蒂娅呼了口气,随后又对—旁的爱丽丝点了点头:“把桌子上这堆东西收拾—下吧,别倒进海里,直接烧掉。” 看着爱丽丝手脚麻利地收拾桌子上的—片狼藉,歌蒂娅又坐回到椅子上,脑海中,却仍然回忆着之前在“那片诡异黑暗空间中”所见的—幕幕,思考着那些“交谈”中所透露的情报。 与此同时,她也在思考应该如何再次品与那片黑暗空间建立联络。 手抄本无法承载“真相”带来的冲击......那么这本“亵渎之书”的原本会在什么地方?如果搞到原本,是不是就能建立起与那个诡异黑暗空间之间的稳定联系?或者......还有别的超凡物品也能实现类似的效果? 歌蒂娅回忆起了自己之前在失乡号上入梦,之后却误入亚空间的另—艘失乡号的经历——在另一艘失乡号的船长室大门后面,便是那诡异的黑暗空间。 所以她大胆猜测:“黑暗空间”本身应该就是一个切实存在于亚空间的“地方”,而与之建立联系则需要一定的媒介和技巧,莫里斯带来的手抄本”帮助她建立起了这种联系,但..…..它不—定就是唯一可用的“媒介”,如果能找到再次前往“另一艘失乡号”的办法,或许也行。 办法......亚空间? 歌蒂娅蹙了蹙眉,立刻收敛起了回“这个方向“发散的念头。 因为不能确定这念头到底是自己的,还是亚空间向她“释放”的。 不过有一点倒是,很明确。 自己需要更多的“样本”——不管是太阳教徒的黄金面具,还是湮灭教徒的亵渎之书抄本,或者终焉传道士手里的什么玩意儿,都行,这些都有助于她了解这个世界的真相。 想到这里,歌蒂娅立刻抬起头看,向对面的莫里斯和凡娜:“你们知道从哪可以搞到更多的类似物品吗?我是说像这种‘亵渎之书’—样的,邪教徒们用来举行重大仪式和传教的物品。” “您要更多?”莫里斯吃了—惊,接着认真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这...恐怕很难。虽然正神教会和城邦当局时常会缴获一些邪教物品,但通常情况下,在进行必要的鉴定和研究之后这些东西都会被销毁,不管它们有多高的特殊性和物品价值。 歌蒂娅眨了眨眼:“直接销毁?不留样的?” “不留样,只留资料,”回答她的是凡娜,在相关领城,这位审判官小姐显然比莫里斯更专业,“有一些格外危险的东西,会连资料都不留,仅留一些经过‘转译’和‘安全修饰’的描述性文本,还要保存在特殊的档案馆中,甚至仅留在某些‘守密人’的记忆里。” 说到这她顿了顿,进一步解释着:‘因为真正具备威力的邪教物品基本上也具备同等的危险性和污染性,再加上它们直接指向“异端神祗,这种危险性和污染性会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增强,我们往往无法预判它们到底能造成多大危害,所以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不留样。而且……” “而且人心难测,更何况再坚强的守卫者也有暴露弱点的时候。”莫里斯看,到凡娜有些犹豫,便主动接过话头,“看守亵渎物品的守卫会被蛊惑,会在潜移默化中,发生变化,有些时候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堕落——1666年摩柯城邦的—名圣徒在幻觉中与自己看守的—本禁书交谈,导致书籍活化,最后造成了数十人惨死的事故,从那之后,各城邦对收缴来的异端物品便不再留样了。 凡娜叹了口气:“某些意义上,异端物品比异常’还危险——因为不管排名再靠前的异常,只要掌握了封印规律,就是能控制甚至能利用的,而异端的东西..……有时候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那里面会冒出什么。” “好吧,歌蒂娅叹了口气,“看样子不能指望从城邦手里搞到样品了.....还是得找野生的邪教徒现点现杀才行。” 听着船长小姐的话,凡娜下意识嘴角一抖,接着犹豫了—下:‘如果您真的有兴趣,我倒是可以想办法从大教堂借一些资料过来,虽然对应的物品都已经销毁了,但安全的研究资料还是有的。 “如果可以的话,就帮我找些资料吧。”歌蒂娅点头说道。 不过她觉得这些资料对自己的帮助应该不大——因为她要的并不是资料,她要的是从那些异端物品中找到合适的“媒介”。 刚才那本亵渎之书已经证明了一点:同样的超凡物品,在她眼中和在普通人眼中呈现出来的“姿态”可能是不一样的,正神教会的学者们记录下来的知识,对她而言多半派不上用场。 但不管怎么说,增加一些在超凡领域的知识总没坏处。 就在这时,—阵从船长室外传来的吵吵闹闹的声音突然打断了歌蒂娅和凡娜之间的交流。 听上去是雪莉跟阿狗—路聒噪的动静。 歌蒂娅蹙了蹙眉:“把门打开。” 爱丽丝立刻跑过去打开了船长室的门,紧接着便看:到了正好跑到门口的雪莉和跟阿狗“哎,你们不要在船上大吵大闹的.....…” “哎我知道,知道,但有重要的事!”雪莉在门口嚷嚷着,娇小的身子直接从爱丽丝旁边挤了进来,“船长小姐,船长小姐!阿狗中邪了!它说它见了好邪门的玩意儿!” “阿狗......中邪了”歌蒂娅顿时疑惑地看着正被雪莉拖进来的幽邃猎犬,“它一个幽邃恶魔,还能中邪的?” 旁边的莫里斯跟凡娜也是一脸“你一个邪门玩意儿中哪门子邪”的表情,倒是被拖进来的阿狗骨碌一下爬了起来,看上去竟然真的又紧张又惊悚:“真的,连着两次见着那玩意儿了!看书的时候突然从脑海里冒出来的,直接在意识层面瞪着我……” “看书的时候?”歌蒂娅一听便蹙起眉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船上不经常这样么,妮娜赶作业的时候一天红烧好几个..…” “不是我那帮老乡!”阿狗顿时晃荡着它那硕大的狗头,看模样都有点急了,“也不是灵界的阴影或别的什么邪灵,是一个我都没见过的玩意儿——那东西直接出现在我的‘意识’里面,像是—堆怪模怪样的灯光,中间有一个大的,发着红光,周围有一片小的,就跟灵界和幽邃之间的‘星空’—样,星星点点的光围绕着中间那个红色光源——” 阿狗这边絮叨叨地刚说:到一半,旁边莫里斯便突然往前踏了两步:‘你说什么?你看到了什么?!” 阿狗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儒雅沉稳的老学者有这种反应,顿时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缩着脖子:“额......一个大的红色发光体,周围围绕着—堆闪烁的光点......” 莫里斯目瞪口呆地听着,又反复跟阿狗确认了好几遍细节,这才终于抬起头。 老学者脸上“满是”错愕与困惑,就仿佛半辈子建立起来的世界观突然被人锤了个窟窿,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凡娜则已经反应过来,她脸上的肌肉抖了两下,迟疑着转向莫里斯:“那听上去....怎么有点像..... “智慧之神拉赫姆的注视......莫里斯喃喃自语着,又低头看了阿狗一眼,目光仿佛在看一个刚从地下发掘出来的珍奇古董,“你受到了智慧之神的注视?” 船长室中顿时安静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阿狗才茫然地抬起头:“你说啥?” 歌蒂娅则没有在意阿狗的反应,而是皱着眉看了莫里斯一眼:“你肯定?” “除非阿狗在说谎,否则没有别的解释,”莫里斯立刻开口,“它描述的正是智慧之神降下注视时在‘受赐福者’头脑中形成的影像 ,也曾看到过每一个追随拉赫姆的信徒对此都不会陌生。” 歌蒂娅沉默下来。 过了许久,她才看向正趴在地板上蒙圈的幽邃恶魔。 “你是干什么的时候看到那一是幕的?” “刷题的时候,”阿狗老老实实地说着,一次会是几何,一次是代数。” 歌蒂娅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静静地看着阿狗,看着对方那丑陋又硕大的......狗头。 第四百五十七章 智慧的眷顾(?) 船长室里尴尬沉默又微妙的气氛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歌蒂娅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她把目光从阿狗身上移开,很认真地看着旁边的莫里斯老先生:“从逻辑上,你认为这合理么? “莫里斯迟钝地眨了眨眼,脸色困惑纠结得像夜里两点半被人拽起来改论文似的,他觉得自己当年晋升圣徒时面临的考验都比此刻的难题要简单许多,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从有历史以来都没听说过这种事情,这超出我认知范畴了” “肯定超了,有史以来认字的幽邃恶魔怕是都只有阿狗一个,歌蒂娅心情复杂地捏了捏眉心:“你们教义里面有说过智慧之神会赐福给幽邃恶魔吗?” “怎么可能有这条?” 莫里斯表情顿时见鬼一般,“幽邃恶魔是文明社会大敌别说智慧之神,其他三神的教义都不可能有这种条件……”他这边话音刚落,旁边已经愣了半天的凡娜却突然想起什么,幽幽地跟了一句:“但智慧之神的教义里也说过,拉赫姆平等地眷顾着每一个心有灵智的生灵,既向他们降下理解世界的智慧,又用痴愚的帷幕保护他们远离那些疯狂可怖的真实,这里面并没有明确把幽邃恶魔排除在智慧生物之外。 “幽邃恶魔哪有带着灵智的?” 莫里斯下意识喊了一句,但下一秒便表情怪异地转过头,看着正老老实实趴在地板上的阿狗。 “以阿狗的学习进度,明年这个时候差不多可以安排它参加中考了”歌蒂娅幽幽说道,“说不定某一天它都能跟妮娜当同桌。” “我有点乱,我得冷静冷静。” 莫里斯终于身体摇晃了一下,揉着额头慢慢来到了旁边的椅子心,扶着扶手慢慢坐下之后才抬起头来,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房间中央的狗子:“你除了在脑海中浮现出那些景象之外,还感觉到了什么?你有听到祂对你说话吗?或者对某些知识凭空浮现出全新的理解?” “没有,”阿狗呼呼地摇晃着脑袋,“我就连续两次看到那些光芒,两次都被吓了一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听到,什么也没感觉到,就只是看见他” “没有任何启示?” 莫里斯似乎已经冷静下来,开始认真思考着,“那你有感觉到自己计算能力或记忆能力的提升吗?在长时间注视那些’光芒‘之后,你返回现实世界时有感觉视野跟以前不一样吗?” 阿狗继续摇晃着脑袋,“没有,都没有,而我也没有长时间注视那些光芒啊,我就看了一眼,然后就被拉回到现实世界了。 ” 莫里斯一愣,显然这又跟他的认知不符,“这不对啊……智慧之神的注视是伴随着长时间思维交流的,哪怕凡人无法理解这种交流,整个过程也肯定不是那么短暂…….你是怎么被拉回来的?” “感觉好像是被雪莉给拉回来的”阿狗想了想,抬头蹭了蹭雪莉的胳膊,“我刚产生要被那些光芒带走的感觉,就觉得共生锁链上传来很大的力量,然后就清醒过来了,不过雪莉自己好像并不记得。” 房间里的几道目光顿时又都落在了雪莉身上。成为众人视线焦点的女孩则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紧接着便又得意地笑了起来,仿佛一个做了了不起的事情之后炫耀的孩子,只有歌蒂娅的表情在几次变化之后越发微妙起来,就像是在憋笑一样。 一旁的凡娜则还疑惑着:“我没听说过幽邃恶魔和人类之间的共生关系,还有这种阻挡神明注视的力量啊,难道是雪莉和阿狗之间的共生关系比普通湮灭教徒更紧密的原因? “没准把阿狗拉回来的并不是共生契约的力量,“歌蒂娅终于还是没忍住轻笑出声,抬手指着仍然在傻笑的雪莉,“也许是文盲的力量。 凡娜:“ ……?” 雪莉:“……” 几个人一脸的目瞪口呆,雪莉的表情也肉眼可见地精彩起来,莫里斯则以错愕的眼神望向歌蒂娅,他一向是知道船长小姐的思路比一般人广阔的,但广阔到这个方向上,他还真没想过! 然而短时间的错愕之后,莫里斯却不由自主地顺着这个思路想了下去,而且越想越觉得怎么还挺合理的? “或许在那一刻,阿狗身上发生了超凡领域的争夺,一边是智慧之神的注视,一边是它的文盲搭档,而最终的事实证明……”歌蒂娅眨了眨眼,含笑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调皮,“令人绝望的文盲战胜了想要招生的神明,逻辑……逻辑……” 莫里斯张了张嘴,念叨了几遍之后却只能两手一摊,“算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算这个逻辑了,这件事我写篇论文怕是够摩柯的学者们在城邦中心打到血流成河的,就让我们假设事情真是如此吧。” 一种难言又难绷的气氛萦绕着船长室,雪莉站在房间中央却好像已经快哭出来了,她看看歌蒂娅又看看莫里斯,最后哭丧着脸指着阿狗:“那……那我是不是拖了阿狗后腿,它都……它明明都……” 这一刻,也可能是此生唯一一刻,雪莉脑袋里竟然真的浮现出了自己应该好好学习的念头,然而下一秒,歌蒂娅声音却打断了她:“先别急着下结论,或许这事情没我们想象的这么简单呢?” 雪莉顿时收起沮丧:“啊?” 歌蒂娅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的疑惑,而是看向了阿狗:“阿狗,你刚才说你在注视那些光芒的时候产生了要被’带走‘的感觉?” 阿狗立刻点了点头。 歌蒂娅又转向莫里斯:“被智慧之神赐福的人会有这种要被带走的感觉吗? “不会,”莫里斯这时候也似乎隐隐反应过来,一边摇头一边语气逐渐严肃,“正常的赐福过程是一次友善的心灵交流和启迪,受赐福者的心智是清醒且愉快的,绝不会有这种失控倾向的感觉。” “如果一个幽邃恶魔真的被智慧之神拉赫姆进行了智慧灌注者蒙受了某种神恩,会发生什么?”歌蒂娅紧接着又问道。 “我不知道,这种事从未发生过,但从逻辑判断,这可能是个非常危险的过程,“莫里斯头脑飞快,立刻明白了歌蒂娅的意思,“四正神和疯狂失控的’古神‘之间是有天然冲突的,这种冲突不局限于字面意义上的斗争,而是双方造物或誊属之间的本质互斥,幽邃恶魔作为幽邃圣主的衍生物,天然具备混沌腐化的特性,这一点哪怕阿狗也不例外,而对于智慧之神……”莫里斯顿了顿,表情严肃地看向雪莉:“即便吾主没有恶意,它的光辉也将自然而然地破坏阿狗的心智。” 结果就是莫里斯没有说下去,房间中的其他人则一时间陷入各自的思索,而原本正停留在海图桌上闭目养神的艾伊却突然蹦了起来,像发什么神经似的,一边使劲拍打翅膀一边发出尖锐怪异的喊叫:“锟斤拷烫烫烫烫烫烫烫!” 这么使劲嚷嚷了几声之后,它便猛地蹿了起来,然后又跟块石头一样砰地一声掉在桌子上,接着扑腾着站起身,又跟没事人一样,溜达了两步,来到山羊头旁边歪了歪脑袋:“懂不?” 所有人都被这鸽子精怪异又抽风的举动吓了一跳,也没人能听懂它在嚷嚷什么,然而歌蒂娅的表情却微微一变。 下一秒,她脑海中不知怎的却浮现出了一句话, 两个互不兼容的操作系统,数据互通会引发致命错误,伴随着一时的恍然和满脑子乱七八糟的联想,她慢慢转过头,看着阿狗。 “幽邃圣主和LH-02之间可能存在数据冲突吗?” “啊?”啊狗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船长小姐您说什么?” “不,没什么”歌蒂娅知道难以跟旁人解释自己刚才一瞬间到底联想了多少东西,只能摆了摆手,又看向仍然带着茫然神色看着自己的雪莉,脑海里面把词汇量翻江倒海地重组了好几轮,才终于冒出一句,“雪莉,你把阿狗拉回来,可能是有益的,我是说,仅仅是可能,这避免了阿狗被智慧之神拉赫姆意志污染或吞蚀。” 雪莉脑袋里面瞬间运转了一番,好像终于理解了歌蒂娅的意思,眼神中立刻又有了神采,“啊,所以…… 我跟那个智慧之神保持距离反而是好事?” 歌蒂娅还能说什么呢?她只能点点头。 结果她这边一点头,雪莉脸上的表情顿时就高兴起来,“那我以后不写作业是不是就有理由了?我得把阿狗拉回来!“ “……”歌蒂娅万万没想到这姑娘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这个! 不过这次她还没有开口,旁边的莫里斯倒是首先反应过来:“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雪莉一愣:“啊?” 老先生一脸认真:“ 吾主降下赐福,并不只看知识水平,反过来也一样,而我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你就算每天写作业也不影响你被智慧之神拒之门外。” 雪莉:“??!!” 第四百五十八章 被神注视的风险 按照莫里斯的说法,智慧之神降下赐福时的标准...…似乎是一个很微妙的东西。 “在大部分人的印象里,智慧之神的信徒一定是学识渊博的大学者,要么就是在某个领域有惊人才能的怪癖天才——这种认知当然不能算错,毕竟大部分的智慧之神信徒确实是要满足‘博学和“聪颖’这两个条件,但一切并非绝对。” 莫里斯坐在靠近船长室门口的一把椅子上,一边忽略了旁边雪莉的微妙表情一边认真地解释着。 “首先,被智慧之神眷顾不一定需要极高水平的知识,就像现在的阿狗——它学习进度很快,但和真正通过了教会三轮考试的正规信徒比起来,它现在的学术水平显然是不够的,可它仍然受到了‘拉赫姆的注视’,而在其他城邦里,也有不少信徒甚至是后来负有盛名的圣徒,都是在掌握了高深知识之前便蒙受启示的。 “其中最显著的例子当属两百多年前的圣徒科尔弗洛德’教授,这位大学者十六岁那年蒙受启示,而他当时是一名码头苦力,甚至根本就不“识字——在蒙受启示之后,他才有机会接触到书本上的知识。” “而另有截然相反的例子,摩柯城邦曾有一位颇负盛名的学者,终其一生想要获得智慧之神的眷顾,他几乎通过了真理学院所有的考试项目,却直到离世都未能见到拉赫姆的光辉——之后真理学院追授了这位学者圣徒的荣誉称号,而类似的情况不止一个。” 歌蒂娅若有所思地捏着光洁的下巴:“听上去智慧之神的招生标准有些随心所欲?” “也不能说随心所欲,毕竟我上面说的只能算少数情况,否则真理学院也不会把统一考试当做初筛信徒的有效手段了,”莫里斯摇了摇头,“只能说,神便是如此无法揣测的即便四位正神也是如此,他们自有衡量世界的标准,而凡人成千上万年来也只不过是恰好总结出了其中几条规律而已。” 听着莫里斯颇为认真的解释,歌蒂娅却没有说话,只是一脸沉思地坐在那里,心中另有看法。 老先生前面的部分范例或许没什么问题,但他最后一步的结论仍有待商榷。 众神的行为模式真是无法揣测?拉赫姆降下注视的过程中那些“例外”甚至“离谱”的情况背后是不是另有原因? 不知不觉,她脑海中再出浮现出了那个诡异的黑暗空间,以及在黑暗中看到的那些交流信息。 疑似智慧之神拉赫姆的个体“LH-02”,在交流末尾提到的那几句话实在让她无比在意。 如果那些信息真的是实时发生,如果LH-02真的就是拉赫姆,如果一切真的如歌蒂娅所想……那么尘世众生口中所谓的“众神”,便真的值得她好好深思一番了。 思索中,她不由自主地抬起眼皮,目光落在了阿狗身上。 就像莫里斯说的那样,阿狗虽然表现出了惊人的学习天赋,但它现在的“学术水平”可远远赶不上那些在真理学院中久负盛名的大学者们,可就是,这样一个前不久才摆脱了“文盲阶段的阿狗,却受到了智慧之神拉赫姆的直接注视,这是成千上万的真理学院求学者们一辈子都不敢想的荣耀。 虽然对阿狗而言,像这不是什么好事。 那么到底是什么吸引了拉赫姆?是阿狗的“天赋”?它的求学精神?还是说.… 因为它一个隶属于幽邃“集群”的突变个体? 获得了心的幽邃猎犬,恰好符合了。LH-02的识别标准? 阿狗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歌蒂娅沉默的注视让它感觉浑身发毛,憋了半晌才忍不住开口:“船长小姐,您.……” 歌蒂娅并未回应阿狗,而是转头看了莫里斯一眼:“依你判断,雪莉有没有可能在某一刻突然就通过了智慧之神的标准被拉赫姆接纳。” 莫里斯顿时一愣,立刻便摇着头:“绝无此种可能!” “这么肯定?”歌蒂娅态度十分认真,“你刚才还说了,拉赫姆的评判标准并不那么绝对,有时候连不识字的人也会突然被看上。” “智慧之神的评判标准虽有例外,但起码有一点是:从未出差错的,被拒绝过一次的人,便不会有第二次一机会,虽然历史上被智慧之神明确拒绝的例子很少,但至少......” 莫里斯说到这顿,目光扫了雪莉一眼。“至少当阿狗即将被‘带走’的时候,雪莉能凭自己的本事把它拉回到现实世界,这已经我能想象到的智慧之神对一个凡人最明确的拒绝了。” 歌蒂娅神色复杂地看了雪莉一眼,后者却好像还有点迷糊,这姑娘左看看右看看,半晌才冒出一句:“所以呢?” “所以你的作业还是得写,”歌蒂娅毫不犹豫地抛出一句,“别想着以帮阿狗挡神启为借口拒绝学习。” “啊……智慧之神都明确了不要我这脑子.....”雪糕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这个世界上,百分九十以上的人都没有机会进入真理学院,百分九十的人都只是为了拿到一张毕业证才去参加考试,而几乎百分之百的人,终其一生都不会成为拉赫姆的圣徒或蒙受他的注视,”歌蒂娅静静地注视着雪莉的眼睛,表情和语气一样认真,“你认为,我当初是为了让你成为像莫里斯那样的大学者才决定教你读书写字”。 雪莉被歌蒂娅认真模样吓了一跳,张了几下嘴都没说出话来,片刻之后,她才慢慢垂下眼皮:“我......我知道......对不起,我任性了.….…” “没关系,你在我眼中仍是个孩子……孩子是可以任性的,”歌蒂娅轻轻摇了摇头,“放松些,我没有责骂你,我只是在想阿狗将来该怎么办。” “我?”正在旁边乖巧趴着,阿狗茫然抬头,似乎没跟上歌蒂娅的思路,“我将来怎么了?” 歌蒂娅注视着它的眼睛:“你有没有想过,你将来还有可能第三次、第四次受到拉赫姆的注视?” 阿狗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眼神……它没有眼神,但它全身都肉眼可见地哆嗦了一下。 “那……那我以后不能看书了”?”它的语气带着紧张。 “智慧之神可不能是被书本吸引过来的幽邃阴影——作为一个神明,已经注意到你了,”回应它的是一旁的莫里斯,这位老学者摇着头,眼神中带着凝重,“我不能揣测祂的意志,但既然祂对你有了一次兴趣,那就难保今后祂再找你,这一点即便你今后再读书也是一样,甚至....…” 老学者顿了一下,神色中略显古怪,似乎是不知道该不该如此形容自己所信仰的神明,但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开口道:“甚至可以这么说,只要你还在‘思考’,那你的心智就永远停留在智慧之神的视线里,祂什么时候再次向你投去视线,全取决于祂的心意。” 阿狗眼眶里的红光都明显震颤了一下。 歌蒂娅则在听到莫里斯的话之后心中忍不住泛起一些古怪的情绪——这怎么听到这种描述,拉赫姆的“赐福”竟好像邪神的诅咒似的。 但她转念想了一下,觉得把视角放在一个幽邃恶魔身上的话,那任何一个正神的赐福还真跟邪神的诅咒没什么区别..... 这一次连旁边始终都没开口的爱丽丝都反应过来,她突然冒出一句,“那阿狗今后岂不是每天都生活在危险中?” “危险是有的,但只要它和雪莉之间的联系还在,这危险或许并不致命,”歌蒂娅摇了摇头,“从阿狗的描述以及我的,嗯,我猜测来看,拉赫姆并无恶意,祂甚至可能还没意识到刚刚出现在自己视线中的心智,竟属于一个幽邃恶魔,在这一基础上,祂多半不能会用更加‘激烈’的方式来‘带走’阿狗。” 听着歌蒂娅的判断,阿狗只能垂下脑袋,语气中带着一丝愁苦:“哎....看来也只能这么想了。” “心宽点,你和雪莉身上还留有我的印记,哪怕最糟糕的情况发生,雪莉拉不住你了,我应该也能有所感应,”歌蒂娅宽慰着惴惴不安的狗子,“虽然没试过,但我并不介意试一试从一位‘正神’手中抢人......抢狗。” “而且我肯定会拉住你的”,雪莉也立刻说道,一边拍着胸口一边晃了晃手中的共生锁链,“阿狗你放心,我这可是被智慧之神明确拒之门外的脑子!当你的安全锚绝对够使!” 阿狗这边在听到歌蒂娅的话之后本来正要感动,紧接着又被雪莉这自信又骄傲的态度弄的有点措手不及,只能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对方: “你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吧?” 雪莉却不回答,仍旧只是傻乐着。 只是她攥住锁链的手指,紧了又紧。 第四百五十九章 镜中人 雪莉带着仍有点惴惴不安的阿狗离开了,凡娜与莫里斯也离开了,船长室中安静下来,只留下了歌蒂娅与爱丽丝以及打盹的鸽子。 爱丽丝正在擦拭房间里的陈设与窗户,歌蒂娅则坐在桌子后面,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吱吱嘎嘎的声意从桌上传来,山羊头的脑袋慢慢转向歌蒂娅:“您还在想智慧之神拉赫姆的事情?” “不是智慧之神——是众神,”歌蒂娅向后靠在椅子上,表情中带着思索,“众神……他们与这个世界之间,到底是一种怎样的联系?” “谁知道呢?各个教派自己的典籍把他们描绘为尘世秩序的塑造者与保护者,而许多邪教徒的看法恰好相反,他们认为是众神扭曲了世界,甚至窃取了创世纪的功劳。 “莫里斯在那本’亵渎之书‘里看到的内容,另有一个新颖的解释,书中所讲的遗落诸王好像就是现如今的神……或许这些说法都是错的,但也可能都有正确的部分……“山羊头絮絮叨叨地说着,最后又晃了晃脑袋,“不过如果您问我看法,那我的看法是……他们好像没多大用处,既不能让这个世界更好一点,也没有带来什么糟糕的事情。” “但对这个世界的大部分普通人而言,众神的庇护是确实存在的。“歌蒂娅随口说道,“这种庇护让大部分凡人活了下来。 ”活着—一种维持现状的说法,“山羊头慢慢说道,“就像过去五十年寒霜的状态,平衡被打破之前,谁也不知道平衡下面已经堆积了多少灾厄的影子。” “但至少大家都还活着。”歌蒂娅对山羊头的评价不置可否,她只是又思考了片刻才若有所思地开口: “所以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四神建立起了一套对尘世众生的’监控”或’扫描’体系?把们通过感知某些特定节点来确认现实世界的运行状态,这是否反而说明了他们对现世的干涉和感知,其实是间接且受限的?” “那帮正神教派不会喜欢您这种方式的,这听上去像是在研究某种机器,对神祗们可没有丝毫敬畏。” “敬畏是距离了解最远的距离,我不想敬畏他们,只想了解他们。“歌蒂娅淡淡说道。“毕竟我们已经帮他们处理过两次烂摊子了。” 脚步声在大教堂悠长的走廊中响起,有节奏的回响,仿佛叩击着这座古老建筑中沉积的时光,一袭黑裙的阿加莎向着圣堂深处走去,她身边没有带着随丛,只有自己的影子陪伴着这具已经失去生机却仍在活动的躯体,走廊两侧的壁龛中,瓦斯灯与烛台的光芒交错辉映着,让投在地上的影子显得暗淡又摇晃不定。一直回到自己的房间并关上房门之后,这位一路上都显得沉稳又平静的大主教兼守门人才仿佛突然放松下来,向后倚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已不需要呼吸,但“叹息”乃是人性的体现,她仍习惯用这种方式作为自己放松下来的一个符号,毕竟,她还不想让自己……太像一具尸体。 大教堂的秩序恢复了,城邦各处的小教堂也已经在逐渐步入正,全城紧绷的情绪仍在持续,但在海雾舰队介入之后,各地的混乱,尤其是治安案件,已经得到迅速压制。 另一方面,虽然物资分配和遇难者的善后处理工作仍是一団乱麻,严重的人手不足仍困扰着每一个部门,但在海雾舰队入城之后,他们“神奇地”从城邦各个犄角旮儿里,载到了一大堆具备行政管理能力或了解城邦基层运作的专业人士,并把这些人安排进了市政厅里,而根据市政厅的反馈,那些由海雾舰队“举荐”进来的人,在以惊人的速度熟悉并接管各部门的工作,大概只需要再有几天的熟悉,各处人手不足的问题便会得到极大缓解。 与此同时,海雾舰队入城所需的舆论准备和针对安娜莉丝·斯卡蕾特将军个人的宣传工作也在不断推进,城邦残存海军与海雾舰队的整编重组工作也已经开启;新任女王还没有正式举行就任仪式,但这座城市已经以惊人的速度落入她的控制了。这曾是寒霜当局的官员们在噩梦中才会构想的发展,但对于现在的寒霜而言……这都是好事。 阿加莎终于可以稍微放松一点了。尸体不会疲惫,但她的精神仍需要松口气;靠着门待了几分钟后,阿加莎才摇了摇头,慢慢来到自己的梳妆台前,坐下来休息着,梳妆台的镜子中映出她的身影,被人注视的感觉让阿加莎猛然抬起头。 房间中没有别人,她也没有感觉到任何陌生的气息,然而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绝不是错觉,这位蒙着双眼的盲眼神官抬起头,认真感受着四周的任何风吹草动,感受着气息的流转,她的“目光”慢慢扫过四周又扫过梳妆台上的镜子,房间中那些没有生命的陈设在她视野中现出各种模糊昏暗的轮廓,散发着仿若坟墓般冰冷的气息。然而就在下一秒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消失了,镜子中的那个身影转移了视线。 梳妆台前的阿加莎突然停了下来,她仿佛察觉了什么,在短暂犹豫之后,她慢慢抬起手臂,向着前方的镜子伸出了手,冰凉而坚硬的触感传来,那是一层没有生机的玻璃,镜子中的身影犹豫着,犹豫了不知多久,她才也跟着抬起胳膊,将手指探了伸了过来,指尖触碰的感觉突然传来,中间伴随着些许温度; 下一瞬间,阿加莎那混沌黑暗的视野中便浮现出了新的光影———在那没有生命的镜面中突兀地浮现出了一个散发着微光的、朦朦胧胧的轮廓。她们隔着镜子静静相对着,房间中陷入了短暂寂静。 过了很长时间,镜子前的阿加莎才突然打破沉默:“你在?” 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迟疑。 “嗯,”一个声音仿佛直接钻入她的脑海。 “我在。“ “你什么时候出现的?“ “钥匙,”阿加莎脑海中的声音平静地说道。 “从你拿到那把钥匙的时候,我就在了。” 阿加莎一时间没有开口。这感觉很……诡异,因为她能明显地意识到,脑海中的那个声意就是她自己的声音,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个声音开口时流露过来的些许情绪,然而她又能明显地意识到,正在跟自己交谈的是另外一个个体,那不是自己头脑中的幻象,不是精神分裂形成的人格,不是自己的某种“附属物”。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镜中的她说道,“非要说的话,症状上有点像精神分裂?但显然不是再高明的精神医师怕是也解决不了这个难题。“ “别再给城邦里的精神医师添麻烦了,他们最近全是麻烦,”阿加莎突然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这种跟“另一个自己”交谈的感觉前所未有,交谈中她总有一种逐渐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自己”的错觉,虽然实际上并没有发生认知混淆,但她忍不住要停下来整理整理自己的思绪。 过了片刻之后,她才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把钥匙……把你的灵魂保留了下来?”然后以此为媒介把你送到了我……“ 她说到这有点卡壳,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自己的状态。自己面前的那影子……到底是在自己的头脑中还是在自己的感知里,亦……只是一个心理学层面的投影? “我也不知道,”头脑中的声意传来,“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灵魄,也不知道这个过程的细节,更不知道那把钥匙是怎样实现这一切的——我的意识长时间处于混沌状态,清醒过来也只有最近两天而已,” 随后,这个声音迟疑了一下,几秒钟后才继续说道:“现在看来那把钥匙应该是具备储存并转移记忆的力量,但大概只有寒霜女王本人才知道它全部的秘密。” “寒霜女王……“阿加莎咕哝着,仿佛自言自语,“看样子这个情况有必要告诉船长小姐……” “但理论上我们更应该先报告死亡圣堂总部……”镜子中的阿加莎提醒道。 镜子前的阿加莎闻言微微一怔,脸上表情变化了一下,迟疑着开口:“好像……确实是这样。但死亡圣堂如今正巡航,在文明疆域最远端,恐怕不一定有时间关注这种私人事件,“说到这她顿了顿,抬头看着镜子。“你认为呢?” 镜中阿加莎思考了一下。思维与记忆在她们间缓慢流淌,认知与情感在镜子两面相映。一点幽幽绿火浮现在镜中阿加莎双眼中,“我也觉得应该告诉船长小姐——关于镜子,她显然经验丰富。” 第四百六十章 秘密建造 一道逐渐靠近的气息突然打断了当下话题,阿加莎立刻收回了触碰镜面的手指。 “有人来了,是侍从。” “明白,我不会吓到他的。“镜子中的声音直接传入她脑海,“我就在你身边,当你仔细寻找的时候,会找到我的,” 阿加莎点了点头。 不过就在镜中的“她”离去的前一刻,她又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开口,“在那边冷吗?” “现在不冷了。”声音在脑海中消散,被人注视的感觉亦渐渐褪去,镜中倒映出的另一个阿加莎随之恢复成了正常的镜像,双眼被黑布蒙起,身穿女祭司的袍裙,静静地站在镜子前面,阿加莎迟疑了一下,试探着向镜面伸出手,触碰到的只有冰冷的玻璃——甚至让人怀疑刚才发生的一切真的只是错觉而已。 而几乎同一时间,她听到脚步声已经来到门口,同时有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大主教,您在里面吗?”守卫者中的老部下们如今仍然习惯性地称她为“守门人”,而教堂里的文职神官们则已经开始用“大主教”来称呼她了。 阿加莎整理了一下表情,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我在,进来吧。” 门打开了,一名身穿灰色短袍的教堂高阶侍从出现在门口,向阿加莎行礼致敬。 “大主教,市政厅传来急讯,请您立刻前往南港趟,安娜莉丝女王已经在那里等着您了。” “市政厅?让我去南港趟?”阿加莎下意识皱了皱眉,感觉这消息有些不寻常。 “有说明是什么事吗?” “没有,说是紧急事态且不宜传播,”高阶侍从语气中有些犹豫,“不过安娜莉丝女王捎来口信,她说火的主人可能会感兴趣。” 阿加莎脸上的表情瞬间微微一变,“我明白了,去备车,我立刻出发。” 没过多久,阿加莎便已经乘上了前往南港的蒸汽车,考虑到安娜莉丝捎来的口信,她没有带任何随从,而是独身前往。 而在前往港口区的路上她满脑子都是层出不穷的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那位寒霜现如今的女王有如此反应? 在之前的大战中,南港一度被赝品怪物占据,到现在清理工作还在进行,难道是他们在那堆废墟之间发现了什么?是湮灭教徒留下的亵渎圣物,还是赝品怪物消退之后残余的可疑“样本“? 不管哪种可能性,应该都不至于让安娜莉丝女王有这种反应才对…… 带着这些纷繁到令人有些烦躁的思绪,阿加莎迅速穿过了因戒严状态而显得冷清空旷的街道,穿过了一道道哨卡和检查站,抵达了仍处于全面封锁状态的南部港口区。 城邦卫队的士兵们把守着所有的路口,全副武装的教会守卫者们正在一处处破坏严重的建筑物间巡视、检查,并标定等待处理的污染区域,有牧师在那些污染区采集样本,偶尔还可以看到身穿厚重防护装备的学院生,在导师的带领下穿行在建筑物间,他们是土木工程的学生,今天来检查重要港口设施的状态,并为之后的修缮做准备。 车子停在警戒区边缘的一处空地上,阿加莎则在两名士兵的引领下穿过一处处繁忙的工作现场,向着港口区内一个颇为偏僻的方向走去,他们最终在一座外观看起来像是仓库的大型建筑前停了下。 “我们只能送您到这里了。”两名带路的土兵转过身,对阿加莎略带歉意地说道,“下面具体什么情况我们也不知道,女王会跟您解释。” 下面? 阿加莎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说法,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轻轻对两士兵点头致谢,便迈步向哪座看起来似乎已经封存了很长时间、外观仍残留着战火痕迹的仓库走去。 看守仓库大门门口的不是城邦卫队的士兵,而是一队不死人水手,在阿加莎眼中,活人是温暖而散发着微弱光辉的清晰身影,不死人则是一个个空洞又苍白的躯壳,他们模糊的身影轮廓中,升腾着令人联想到骨灰的烟雾,在察觉这整座仓库都是由不死人把守之后,阿加莎进一步意识到这里的情况绝不一般,因为相对于城邦卫队,安娜莉丝女王显然更信任她的不死人军团。 “女士,”一名看守大门的不死人走了过来,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已经分离,中间缺失了将近四分之一的躯干,只有一些凌乱漂浮的布条连接着两半身体,其上身披着一件象征寒霜土兵的新外套,却在外套的袖子上又套了一个代表女王卫队的袖标,这名不死人水手来到阿加莎面前,纵使样貌可怖,仍行了一个无比标准的军礼。 “进去之后会有人带您去升降机,将军已经在地下设施中等您了。” 尽管现如今的安娜莉丝已经是寒霜实质上的女王,但是她手下的这些不死人部下显然更习惯用“将军”来称呼她。 阿加莎点了点头,她已然确定除非自己到了现场,否则这一路上大概是没人会向她透露这地下到底有什么了。 进入仓库之后,她见到了接应自己的另外一队不死人水手,并在对方的带领下,找到了那部被隐藏在仓库角落的、似乎是从一大堆伪装墙板后面“挖”出来的升降机。 接着她又乘上升降机,随着这铁笼一路下降,用了几分钟才抵达一处被深埋地底的从未出现在任何官方记录里的地下设施,踏出轿厢,在昏暗混沌的视野中,她“看”到了一处开阔的大厅,大厅中随处可见赝品入侵消退之后残留的“淤泥”,有不死人水手在清理那些东西,而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则站在大厅尽头,守在一扇大门前面;那是安娜莉丝·斯卡蕾特——寒霜城邦现如今的女王。 阿加莎迈步向那身影走去。 “阿加莎女士,你终于来了,”安娜莉丝主动打着招呼,“我还以为你会像传言中那样随着一阵风,直接从上城中央区来到这里。” “我习惯用灰风赶路—但还不至于隔着半座城也要自己跑过来,”阿加莎随口说道,紧接着便抬起头,目光落在安娜莉丝身后那道大门上,“这里到底是什么情况?南港地下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座设施? “你很惊讶,所有人都很惊讶——这座设施不存在于任何官方记录,如果不是为了清理这里的废墟,我们还真找不到这里。”安娜莉丝摇了摇头,“你猜我们在这座被隐藏起来的大型设施里发现了什么东西?” “别卖关子了,女王陛下,”阿加莎叹了口气,而在她那被黑布覆盖起来的双眼位置有一道幽绿的火光一闪而逝,“这里没有外人,” 安娜莉丝笑了笑,随后表情终于严肃起来,微微向旁边侧开身子,“你自己看吧,就在这扇门后。” 阿加莎转过“视线”,看向那道大门,大门上依稀还可以看到血迹,以及在战斗中留下的弹坑凹痕,显然在之前的寒霜保卫战中,这座无人知晓的设施深处也曾发生过一场无人知晓的战斗。然而现在,入侵者与守护者都已消失在那场战斗中了。 她伸出手,微微用力将那扇沉重的大门一点点推开。大门的闭锁装置已经被破坏,厚重的合金门扉伴随着吱吱嘎嘎的声音向旁退去,一个更加宽敞的、被瓦斯灯和电灯照亮的空间出现在阿加莎的感知中,腥咸的海水气息也一并钻入了她的鼻孔。 她站在这大厅的入口,怔怔地“看”着视野中那个被固定在坚固梁架之间的、状若椭球型巨蛋的庞大机器。而在这庞大机器的斜下方,一条长长滑道的尽头,则是海水气息的来源—那显然是一条水道,另一端直通大海,在惊愕中伫立良久,阿加莎才打破沉默。 “这是深潜器,女士” 安娜莉丝轻轻呼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基于最后一代深潜器的蓝图制造,应用了许多较新的技术,比我们当年用过……要先进许多。” 头脑中猜想得到确认,阿加莎忍不住吸了口气,她接着猛然转过头:“这是谁建造的?” “可能是温斯顿执政官,也可能还要加上往届的几任执政官们——我们没有找到详细的建造和审批记录,因此无法确认到底是谁下达了最初的建造命令,”安娜莉丝慢慢说道,“仅根据目前找到的少量资料判断,至少到两个月前,这座设施都在秘密运作着。” 第四百六十一章 汇合 层层封锁的地下深处,直通大海的隐蔽设施,无人知晓的庞大工程,被掩埋在无数真相与谎言之间的秘密……半个世纪的隐瞒,曾经的希望与期许,绵延至今的恐惧与禁忌。 所有这些,此刻汇聚于阿加莎面前,铸以冰冷的金属,沉默地悬吊在如骸骨般交错的梁架之间,宛若凝固之后又重新运转的岁月……一台由城邦当局秘密建造的潜水器。 阿加莎静静地站在那庞大而缄默机器前,透过厚厚的黑色布带注视着这堆钢铁,一种无言的压力仿佛正在她的感知边缘跳跃。 过了许久,她才开口打破沉默,嗓音中带着沙哑:“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安娜莉丝说道,“我相信哪怕是在温斯顿执政官的亲信中,这件事的知情人都屈指可数,而其中大部分可能已经死在了最后的保卫战中,但在接手了市政厅的工作之后,我注意到了不太正常的资金和人员流动,而它们都指向这座港口内的一个非公开科研项目”,她说着,转过头,望向那悬挂在钢梁之间的庞然大物。 “剩下的事情没什么说的,鉴于南港曾完全沦陷,我们就放开手脚在这里大肆搜索了一番,然后找到了一座可疑的仓库,一个可疑的竖井,一个可疑的地下设施,以及一个可疑的潜水器。” 安娜莉丝在说起这些时候脸上表情云淡风轻,然而哪怕仅仅是旁听,阿加莎也不由得惊叹于这位昔日“冰山中将”的本事……她如此迅速地接管并了解着寒霜的一切,这完全不像是一个远离城邦半世纪的人能做到的事情。 如此机密的设施不是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就能轻松找到的,她就仿佛从未离开过寒霜一样。 “这台机器现在能用吗?”短暂沉默之后,阿加莎忍不住问。 “需要检查一番,”安娜莉丝摇了摇头,“这台潜水器虽然是基于寒霜女王留下的蓝图建造,但它又用了很多近代甚至现代的技术,而且这座设施里还有许多用于支持潜水器运行的地上装置,比如气泵、钢索和通讯设备,我们得搞明白这些装置的状态和作用。 “坏消息是,知晓这些技术细节的人恐怕都已经没了,死在之前的寒霜保卫战中。 “在我们发现这座地下设施的时候,它是从内部锁死的,里面的人似乎是想要把那些怪物关在隔离间里,可他们并不知道那场灾难的规模有多大。” 安娜莉丝说到这轻轻摇了摇头;“但是,也有好消息。” 她抬起手,指向四周,“潜水器完好无损,包括这间大厅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完好的。” 阿加莎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抬起头,回身看向自己来时的方向,那扇沉重而略微扭曲变形的大门在她混沌视野中静静伫立着,大门上的血迹中隐隐勾勒着掌印的轮廓,血液中的生机已经逝去,那轮廓却仍然在她的视野中泛着微微的光。 安娜莉丝的声音从旁传来,打断了阿加莎的思绪:“接下来,我会尝试寻找这个秘密项目的知情者——或许并非所有的技术人员当时都待在这座设施里,但如果真的找不到任何幸存的技术人员,那就只能让海雾舰队里的某些老家伙们碰碰运气了。” 阿加莎疑惑地皱了皱眉:“海雾舰队?” 安娜莉丝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是当年参与过潜渊计划的,看到这台潜水器之后他们会大吃一惊的。” 阿加莎沉默下来,万千的感慨在心中起伏,她不知是该感叹这历史的轮回,还是该庆幸冥冥中,一切都在回到应处的方位。 一旁的安娜莉丝也沉默下来,这位冰山中将渐渐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转而以一种沉默肃穆的目少光缓缓扫过大厅,最终,她的目光停留在那扇通往升降机方向的大门上,她轻轻点了点头,仿佛在向这不为人知的愚行与壮举致敬。 海风轻柔,碎浪翻滚,蒸汽核心输出的澎湃动力驱动着脚下的舰船,迎面吹来的寒冷海风驱散了头脑中的杂念,劳伦斯站在白橡木号高高的前甲板上,披着他那身已经穿了许多年的船长大衣,眺望着远方的海面。 然而这位老船长的内心丝毫不像他此刻表现出来的这么平静,一个温和的女声从他胸口挂着的小镜子中传来,“紧张起来了?” “这股紧张劲儿从离开寒霜的时候就没减轻过,”劳伦斯咂了咂嘴,“毕竟这可是要主动去与那艘船'会面’。” “一百年来,无垠海上的船长们只有拼命逃离那艘船的,咱们却在主动靠近它,这种事说出去探险家协会那帮家伙肯定以为我疯了。” “无垠海上没有几个船长是不疯的——而你将成为这些疯船长中最醒的传奇,”玛莎的语气中带着笑意:“这么一想是不是稍微有了一点动力?” 劳伦斯叹了口气:“你对一个即将被送上绞刑架的人说,给他的那根绞索是所有绳子里面最漂亮的——甚至可以给他打个蝴蝶结,你觉得这会起到安慰效果吗?” 镜子中的玛莎张了张嘴,似乎刚想开口,一个嘶哑又聒噪的声音却突然从不远处的旗杆上传了过来:“可以啊!只要绞索管用,别说打个蝴蝶结了,你们把我打成蝴蝶结都行啊!” 劳伦斯顿时嘴角一抖,扭头看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在船头高高的旗杆上,一根绞索垂坠下来,异常097,正把自己挂在那根绞索上,随着船的晃动荡来荡去,看上去邪门又诡异。 “你还不打算下来?”劳伦斯没好气地看着那挂在旗杆上的干尸,“你已经在那里挂一整天了。” “万一突然就管用了呢,刚才我觉得自己已经产生一点困意了,”用绞索把自己挂在旗杆上的干尸嚷嚷着,“我再挂一会——您都答应了,我可以给自己选择睡觉的地方。” “我是答应了你可以在不影响其他人的情况下,给自己选个地方休息,但当时你可没说你要把自己挂在旗杆上,”劳伦斯瞪着眼睛,“我劝你还是放弃吧,你的封印方式显然已经失效——老老实实跟我到失乡号报道是你唯一的选择。” 旗杆上挂着的干尸顿时发出一声夸张的哀嚎,劳伦斯却没心情再搭理这家伙,而是又低下头,对胸口的小镜子说道:“你觉得会顺利吗?” “你连这都记得吗?” 玛莎的声音中带着感叹,随后她轻轻笑了笑,“别担心这么多了,你不是已经接受了自己作为失乡舰队成员的的新身份了吗?而且这又不是你第一次和那艘船见面。”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紧张也是真紧张”,劳伦斯叹了口气,又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口,“再说了,我上次跟那艘船见面的过程可一点都不值得回忆,那一幕场景悬放在任何一个船长身上都是噩梦。” “想开点,至少这一次失乡号不会再笔直朝你撞过……” 一阵吱吱嘎嘎的、令人牙酸的噪意突然传来打断玛莎后面的话。 下一秒,劳伦斯便发现自己脚下的白橡木号周围凭空浮现出了层层叠叠的幽绿火焰,紧接着便是引擎轰鸣的巨响,以及船舵突然转向带来的猛烈摇摆!眨眼间原本还风平浪静的大海便变了一副模样,蔚蓝的海面骤然浮现出了无数仿佛头发丝一般的、漆黑如墨的可怖阴影,天空的阳光也随之暗淡、虚幻、浓厚的云与雾如巨幕崩坠般自天空降下,整片海洋也被那“发丝”污染,变得漆黑一片。 挂在旗杆上的干尸几乎瞬间便尖叫起来。而在那干尸刺耳的尖叫以及水手们的惊呼声中,劳伦斯意识到白橡木号已然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拖入灵界——伴随着令人惊心动魄的轰鸣与迎面骤起的风浪,一道高耸的、燃烧着熊熊烈焰的舰影从前方的浓雾冲了出来! 失乡号出现了,如同一道熊熊燃烧的山崖,它铺天盖地地朝着这边碾压过来。 异常097的尖叫几乎响彻整片海域: “撞过来了,撞过来了!妈的,果然还是撞过来了!啊!我不玩了!我要回家!放我下去!我要回家!啊——” 然后,失乡号的船首便在“水手”刺耳的尖叫声中猛然停了下来……距离白橡木号的船头侧舷只有不到半米的距离,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停了下来。 失乡号来了,一个长发于绿焰中狂舞,身着及膝黑裙,容貌近乎完美的娇小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歌蒂娅·斯卡蕾特,失乡号永恒的女主人,站在高高的船舷上,俯瞰着这边。 这是劳伦斯第二次与这位传说中的存在面对面,随后,他听到对方开口了,那声音悦耳空灵,仿若少女,却又带着无上的威仪,“劳伦斯,你船上什么鬼动静?” 第四百六十二章 关系融洽的第一步 一道旋转的烈焰门扉在甲板上猛然扩张开来,随后,失乡舰队的女主人从大门中迈步走出。 容貌完美到近乎无可挑剔,气势恐怖威仪难以名状,灵火缠身,表情淡漠,其存在本身,便仿佛无垠海上的恐惧具现,其目光所至,便仿佛引动着尘世间所有的火焰。 而在那道纤细身影的后面,紧接着又走出来一位身穿深紫色衣裙、银色长发及腰、容貌美丽却肤色略显苍白的优雅女性,她紧跟在歌蒂娅船长身后,气质神秘而优雅如同一位随从。 劳伦斯感觉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神经已经紧绷到极点,他看到歌蒂娅走向自己,而随着对方的每一步靠近,自己身上那难以熄灭的灵体烈焰便会愈发旺盛一分、一直到对方在甲板上停下脚步,他才后知后觉地低下了脑袋:“船长小姐。” “你的船不错。”歌蒂娅随口说道,又抬头环视着这艘曾有过一面之缘,而后这份缘分便纠缠至今的探险船,与此同时,她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了一股新奇的感觉。 因为严格意义上,这还是她的本体第一次离开失乡号,来到另一艘船上。 但现在看来至少在“失乡舰队”内部活动的时候,失乡号并不会因为她的离去而出什么问题。 劳伦斯心中则泛起一丝古怪的感觉,他也不好判断歌蒂娅船长刚才那句话到底算不算夸奖,只能尴尬地继续低头:“额,您能喜欢就好。” “别这么紧张,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见面。” 歌蒂娅微微点了点头,又说道:“很多年前,我也曾是一位探险家,可惜当初的徽章 已经遗失在亚空间了。 劳伦斯一愣有些迟疑地抬起头来,紧绷的神经稍有放松,迟滞的思维也重新开始运转一一他突然意识到这位可怕的“亚空间阴影”说的还真是实话,一百年前……歌蒂娅·斯卡蕾特女士确实是探险家协会的一员,基至是那个年代最负盛名的探险家之一。 而且严格来讲,探险家协会到现在甚至还没有给这位幽灵船长“除名”呢——因为压根没人想到需要给一个亚空间阴影办注销手续.... 歌蒂娅则并未在意劳伦斯的反应以及表情中的纠结,在确认对方稍微放松了一点之后,她便以闲话家常般的语气随口跟对方聊起来:“过来的时候还顺利吗?” “顺利”,劳伦斯老老实实地回答着,尽可能让自已的反应显得正常一点,“我们从寒霜东港出发,穿过了海雾舰队在外海设置的封锁线,他们给我们指了路...” “嗯,我吩咐了安娜莉丝,海雾舰队不会找你麻烦。”歌蒂娅点点头,紧接着便抬起头看了旁边的旗杆一眼,“这上面挂着的就是异常077?” “是的。” “他犯什么错了?为什么要吊在旗杆上?” 劳伦斯:“……” 迟疑了好几秒,他才扯扯嘴角:“是他主动要吊在那的——-他想用这种方式让自己重回封印状态,但好像很不成功。” 怎么我见到的人形“异常”都是这么奇奇怪怪的,歌蒂娅心里嘀咕了句,扭头看了跟在自己身后貌似优雅端庄实际上正在神游天外的爱丽丝一眼,接着指了指挂在半空的干尸,“下来。” 她话音刚落落,那个前一秒还在装死的干尸立刻就摇晃了一下身子,“砰”一声掉在甲板上,然后连滚带爬地跑到了歌蒂娅面前,浑身略嗦的跟第一次通电的弗兰肯斯坦一样:“船……船长小姐,水手向.……向您报道!” 歌蒂娅蹙了蹙好看的眉头:“你是结巴?” “我……我是水手……” 歌蒂娅一看对方这反应反而乐了,她没想到一个排名前百的、有灵智的异常竟然都知道惧怕自己这个歌蒂娅船长,而紧接着,她便又疑感地转过头看了跟在自己身后的爱丽丝一眼——都是排名前百的异常,都有着和人类一样的思维能力…… 怎么爱丽丝就不知道害怕呢?当初她在失乡号上就紧张了一下子,然后便飞快地适应了环境,现在甚至已经能和船上刀锅碗瓢盆打的有来有回了。 爱丽丝注意到船长小姐的视线,立刻回以一个灿烂到近乎实心的傻笑。 歌蒂娅:“.....” 她突然觉得爱丽丝可能不是适应速度快,而是单纯反应慢,估摸着开头怕了一阵子之后就把害怕这事儿给忘了.... 而与此同时,爱丽丝也注意到了正站在对面瑟瑟发抖的干尸,她使劲思考了一下,好像终于回忆起了出发前船长小姐跟自己交待的事情,于是脸上露出笑容,主动跟对方打着招呼:“你好,我叫爱丽丝,据说你也是异常?” 干尸微微一怔,有些疑惑地上下打量着眼前那与普通人类无异,举手投足间却似乎有种违和感的“优雅女土” “你也是?” “对啊”,爱丽丝高兴地说着,“我编号是099。” 水手尴尬地挠了挠脑袋,大概也是第一次跟另外一个失控异常用这种方式打交道:“额....我是异常077。” 爱丽丝想了想,露出得意的模样:“那我比你编号大!” 歌蒂娅听到这终于忍不住了:“异常的编号是从前往后排的,077在你前面。” 爱丽丝反应了一下,竟然奇迹般地反应了过来:“啊....也就是说他比我厉害?” “这倒不一定,排名前百以内的异常都属于极端诡异,一般无法以单纯的编号论强弱,而更倾响于在不同的条件下呈现出不同的危险。” 歌蒂娅耐心地解释着,“放在海上,他应该比你厉害,不过放在陆地上,你倒是比他厉害。” 爱丽丝却也不知道都听懂了多少,只是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水手”,然后突然伸手在空气中抓了一下,那具干尸瞬间便静止在原地,仿佛连灵魂(如果他有的话)都被刹那冻结一般,紧接着,他所有的关节与皮肤便开始迅速呈现出向着木偶转化的状态。 爱丽丝猛然松开了手。 水手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惊悚地看着眼前的人偶:“卧...卧槽?” “不厉害”,爱丽丝则摇了摇头,“都不知道保护自己的线。” “不准随便出手抓别人的线,你忘了?”歌蒂娅见状立刻严厉地提醒道,紧接着又蹙了蹙眉,“等等,你是说,异常077也有'线’?” “有啊,身上飘着好几根呢,”爱丽丝理所当然地点着头,“不过他的线有点奇怪——普通人的线都是飘到天上很高的地方然后逐渐消失的,他的线却是飘出去之后又转回到了身体里,就好像形成了一个环.... 歌蒂娅顿时皱眉上下打量了仍然惊魂未定的“水手”一眼,紧接着,她身旁的爱丽丝眼中便有微微的绿色火光一闪。 下一秒,歌蒂娅也看到了异常077的“线”——近乎透明的白色细线从那具干尸的头颅和躯干关节中延伸出来,在周围的虚无中摇摆着又折返回到他体内。 真的有线。具备思维的人形异常都有这种“线”?还是说这是异常077独有的?这种有别于普通人类的、在自身产生循环的线又是怎么回事? 歌蒂娅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许多疑问,但很快她便把这些疑惑暂时收敛起来,并很认真地对“水手”道歉:“抱歉,爱丽丝不太懂事她没有恶意,只是想跟你打个招呼。” “别别别,您别道歉!” 干尸当场差点蹦起来,赶紧一边摆手一边往后退,“我没事就是刚才吓了一跳,爱丽丝是吧?我知道了,以后我离她远点……” 一边说着他一边又小声嘀咕起来,什么“不愧是旗舰上干活的”“顶头上司身边的人是比较厉害”之类,念叨的声音连劳伦斯都听得见。 劳伦斯则眨巴着眼睛在旁边看着,他愣是没搞明自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眼前的两个异常好像是“交流”了一番,而水手似乎又被吓到了,紧接着,他便想到了什么事情,异样的眼神落在那位同样有着优雅外表的美丽女士身上:“等等,异常099.....船长小姐,所以这就……就是……” “就是当初你船上押运的那口棺材”,歌蒂娅笑着抬手指了指爱丽丝,同时随口介绍起来。 “不过现在棺材已经被失乡号同化了,作为‘内容物’的人偶已经处于长期失控状态,跟你旁边那个水手的情况一样。” 爱丽丝一听,立刻上前跟歌蒂娅念叨着:“船长小姐船长小姐,我没失控啊,我平常很听话....” “对对对,我也没失控,”一旁的干尸也连忙说道:“我平常也很服从安排的,劳伦斯船长让我上岸跟邪教徒拼命我都没犹豫...” 劳伦斯一愣一愣地听着,抬头看了看正在努力表现自己的“水手”,又看了看对面那位美丽优雅但现在看来好像脑子也不怎么正常的“棺材馅儿小姐” 目光最后落在了歌蒂娅船长身上突然间,那种萦绕许久的压力和紧张感消散了,劳伦斯墓名地感到自己与眼前的“幽灵船长”之间关系拉近许多,甚至.....油然而生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出来。 那是种同为无垠海上的船长,却不得不照料一个脑好有坑的失控异常所带来的同病想怜....... 第四百六十三章 混合体 歌蒂娅信步来到白橡木号的甲板边缘,探头看向下方的海面。 此刻白橡木号和失乡号都已退出灵界状态,在平静蔚蓝的正常海面上,白橡木号周边的水体澄澈如镜,而那被雾与黑暗笼罩的黑橡木号便如影般倒映在水中,晦暗朦胧的舰影深处,隐约有灯光亮起。 良久,歌蒂娅才收回望向大海的视线,带着一丝感叹轻声开口: “有趣的现象,劳伦斯,你经历了一场不可思议的冒险。” “确实……很不可思议,”劳伦斯站在一旁,以恭敬且谨慎的姿态回答道, “我在这片大海上讨生活几十年,倒也见识过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但寒霜的这次经历仍远超以往,但不管怎么说,我把玛莎带了回来,一切冒险都是值得的。 “你的妻子,玛莎——她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你们两个人各自掌控的这两艘船,又是如何建立联系的?” “她与她的黑橡木号现在相当于白橡木号的影子,”劳伦斯老老实实回答, “如您所见,她就在那艘倒映出来的船上,但在情况需要的时候,黑橡木号也可以以幻影的形式进入现实世界,和白橡木号同航,或者让两艘船进行光影反相,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可以在灵界深度航行,避开现实世界的障碍——在穿过寒霜周边战区的时候,我们就这么做过一次,效果很好。” “这些都是你的妻子告诉你的?我是说,这些……技巧。” “是的,”劳伦斯点点头, “玛莎在寒霜海面下的镜像空间中徘徊了十几年,她了解许多事情,在之前的行动中,她相当于我们的向导。” 歌蒂娅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下方的那片倒影,过了许久,她才突然打破沉默: “我可以跟她单独聊聊吗?” 劳伦斯怔了一下,神色中浮现出一丝意外,紧接着便是紧张与迟疑: “这……请问您……” “放心,我只是需要了解自己的每一个手下,黑橡木号确实有些诡异,但在这片大海上,没有哪艘船比失乡号更加诡异,我在这方面的包容性很高——前提是,黑橡木号不能有秘密。” 劳伦斯这才稍微松了口气,虽然仍有迟疑,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好的,我去安排,顺便跟玛莎说一声。” 歌蒂娅微微颔首,接着又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 爱丽丝和 “水手”正蹲在那边的甲板上,俩 “人”兴致勃勃地用小木棍拨弄着一只不知从哪抓到的小虫,一边拨弄一边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虫子到底有没有灵魂—— 爱丽丝认为没有,因为她看不到虫子身上的线, “水手”坚持说有,因为他听说巴托克的花园中也会有虫子,他甚至认为会有长得跟虫子一样大的 “小守门人”,专门负责在夏天的时候把尘世死去的蚊子的灵魂接到安息地,去叮那些六七月份下葬的 …… 俩 “人”都被对方唬得一愣一愣的。这一幕,宛若两个智障。 多看一眼都会感觉脑子在遭受污染那种。 歌蒂娅默默地看着甲板上那不受人打扰的一幕,旁边的劳伦斯也沉默不语地看着,过了许久,歌蒂娅才摇了摇头: “让他们玩吧。” “……我觉得也是,总比继续吊在旗杆上鬼哭狼嚎强。” 很快,劳伦斯便命人在白橡木号上准备了一个无人打扰的房间,并在房间中设置好了一面巨大的镜子。 在无关人员离去之后,歌蒂娅转过身,静静地注视着那面一人高的镜子。 “我要跟你谈谈。”她对那镜子说道。 下一秒,那镜面便变得漆黑,仿佛有浓郁如墨的流体骤然覆盖了整幅镜面,而在黑暗深处一团涨缩不定的阴影逐渐形成轮廓。 一位身着白衬衣、棕马甲与长裤的女士从涨缩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我听劳伦斯说了,您要单独与我谈谈,”那位女士来到镜面前,平静地回应着歌蒂娅的注视, “看样子……您注意到了。” “杂质太多了,反复重叠的影子遮挡了那些不属于黑橡木号的细节,但这不足以瞒过我的火焰,”歌蒂娅慢慢说道,随后伸手从旁边抓过一把椅子,她坐在上面,看着镜子中的那个身影——以及那身影背后的、纷繁纠缠宛若某种幻影帷幕般的庞大黑暗, “ “玛莎”占多少?” “……不足千分之一。” “千分之一,一个很小的数字,”歌蒂娅注视着对方,而那个庞大混沌的 “混合体”也坦然迎着她的注视, “即便如此,你却仍以玛莎自居,而且看上去……你是真的有对这个身份的 ‘自我认同’。” “因为 “玛莎”是其中唯一一个完整的人格,”镜中的 “女冒险家”回答道, “没有人格支撑,记忆便是苍白的书卷,翻阅它们并不足以形成 “自我”,庞大浑噩的记忆在盲目无序中目无序中进行了无数次重组,最后,我认为 “玛莎”是唯一可以管理这一切的 ‘代表’——我需要成为玛莎,玛莎需要存在。” “所以,你是一个混合体,你混合的东西远比你告诉劳伦斯的要多得多,过去五十年落入那片大海的心智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流入了你 “体内”,或者换种说法……是你吞噬了那些心智?” “吞噬……这是个很有进攻性的说法,但我并不这么觉得,我从未吞噬任何东西,我对灵魂也不感兴趣,是那片镜像空间深处的庞大力量在吞噬一切,而构成我的那些 “记忆”,只是被那庞大力量碾碎之后留下的残渣而已,细小的支流会汇聚在一起,如微尘凝聚成团,我并不先于那些碎片而存在,而是那些碎片凝聚成了我——玛莎,只是一个从碎片中惊醒的幽灵,后知后觉地承担起了收殓者的角色。” “碾碎之后留下的残渣……”歌蒂娅蹙了蹙眉, “为何玛莎没有被碾碎?” “因为劳伦斯来到了这片海域,”镜中的女冒险家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他蒙您眷顾,所以玛莎也蒙您眷顾。” 歌蒂娅没有说话,她陷入了长久的思索,过了许久,她才若有所思地打破沉默:“镜子中的世界是不连续的……” “是的,镜子中的世界是不连续的,空间不连续,时间也不连续——结局诞生于开始之前,您制造了玛莎,而玛莎现在在回答您的疑问。” 歌蒂娅轻轻舒了口气。 “一个庞大的资料混合体……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你知道那么多东西了,”她将话题拉回, “不仅仅是因为你在那片镜像空间徘徊了足够久的时间,更因为你容纳了足够多的 ‘记忆’……那么回到一开始的话题,不到千分之一的 “玛莎”,真的足以支撑起你的稳定人格,让你永远维持当前的自我认知吗?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你这个‘收殓者’人格会淹没在那浩如烟海的记忆中,你会不会忘记自己的名字,而成为一个混沌、庞大、危险的亡魂?” 女冒险家抬起视线,在平静的表情中,她似乎鼓起了莫大的勇气: “像曾经的您一样?” “不,我当初比你走的更远,亚空间是一个比镜像世界更深邃幽暗的地方——因此当时的我也比你更加危险,”歌蒂娅并未在意对方大胆的发言,而是维持着一如既往的柔和语气, “所以,我更了解一个失控的亡魂能造成多大危害——哪怕这个亡魂比我当初要 ‘安全’一点。” 镜子中的女冒险家一时间沉默下来。 过了许久,她才突然开口: “您认为我现在可以算作是 “玛莎”吗?” 歌蒂娅思考了几秒钟。 对这个庞大驳杂的混合体而言,玛莎只是它的千分之一,但对于那个自我认知为 “玛莎”的人格而言,这个混合体中所包含的,是她的百分之百。 这个庞大的混合体到底是 “谁”,其未来人格到底会处于哪种状态,似乎完全处于一种 “待定”的状态——失控的概率是有的,但其目前的人格与自我认知也是毫无疑问存在着的。 歌蒂娅陷入了短暂的犹豫,然而就在这丝犹豫刚刚泛起的瞬间,她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了一幕似真似幻的画面—— 海风轻柔,波浪和缓。 她立于水面,碧波于脚下扩散。 有鱼跃出水面在灿烂的阳光下,鱼在周围的空气中游弋,环绕悠然。她低下头,看向自己脚下。 缓缓荡开涟漪的水面看起来澄澈透明,然而其深处却仿佛笼罩在迷雾之中,不辨虚实,难以看穿。 又有新的事物从水中跃出,在她身边环绕游弋着。它们是鱼。 歌蒂娅突然惊醒过来,望向眼前的那面镜子。 镜子中的阴影涨缩蠕动着,仿佛在等待一个答案。 “……玛莎女士,”过了许久,歌蒂娅终于打破沉默, “欢迎加入失乡舰队。” 那团充斥着混乱与混沌的、完全不具备任何有形轮廓的、涨缩不定的黑暗骤然收缩,再度化作了身着白色衬衣、棕色马甲与长裤的女冒险家。 她身后的庞杂阴影已然平静下来。 同一时间,白橡木号的甲板上,正像个临时监护人一样看着人偶爱丽丝和干尸 “水手”戳虫子的劳伦斯也疑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那些不受控制升腾蔓延的绿色火焰正迅速收敛起来,从三天前开始就一直被动维持着幽灵形态的身体也在迅速复原,而在他的感知中,那些时不时就会因为莫名原因被激活的 “幽灵之火”似乎第一次真正获得了平静,并成为他身体中可以控制的一部分。 似乎某种导致灵体之火频繁被动激活的 “刺激源”突然消失掉了。 “……受控了?”,劳伦斯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地喃喃自语着。 第四百六十四章 白橡木号的未来 在歌蒂娅眼中,庞杂混乱的黑暗阴影已经重新 “坍塌”为那位英姿飒爽的女冒险家,在镜子深处,那层层叠加的剪影已不再无序震颤。 歌蒂娅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许久都没有说话。 镜子里的玛莎则在重新凝聚之后先是静止了一段时间——就仿佛影片正式开始之前的卡顿一样,过了两三秒钟,活人般灵动的神采才回到她脸上,她有些茫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接着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您……做了什么?” 歌蒂娅暂时结束了沉思,轻轻摇了摇头: “没什么,欢迎而已。” 随后她顿了顿,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之后便开口道: “如果你今后永远是 “玛莎”,你还打算告诉劳伦斯真相吗?” “她或许……早已知道,”玛莎犹豫了一下,慢慢开口说道, “我曾旁敲侧击地跟他说过一些事情,我告诉他,我是以玛莎为主体,又从他的记忆中拼凑出的人格,而以劳伦斯的敏锐以及在超凡领域的经验,再加上我曾吐露过许多超出必要的情报,他应该不难推断出…… ‘玛莎’既然可以容纳一份记忆,那就可以容纳无数份,毕竟……” 女冒险家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有些复杂的笑容: “毕竟,在那座镜像之城的时候,我看起来知道的太多了。” “他有什么反应?” “他……不在意”,玛莎摇了摇头, “但我不知道他是否永远不在意。” 歌蒂娅静静地看了她一会,随后突然笑了起来。 “你会在意这些,看样子我确实不用担心了,”她语气轻松地说道, “那就把这些放到一边吧,玛莎女士,在这片广袤的大海上,黑暗与诡异的东西数不胜数,因此任何一点温暖都愈加值得珍惜——这一点,劳伦斯十分明白。” 镜子中,女冒险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镜子外的歌蒂娅则在略作停顿之后继续说道: “关于寒霜下方的深海,你还知道什么?” “深海……”玛莎皱了皱眉,她立刻收敛起思绪,一边整理着自己庞大的记忆一边慢慢开口, “我确实有一些关于深海的…… ‘记忆’,但大多是黑暗模糊的,中间夹杂着不断下沉的恐惧以及在冰冷窒息中产生的荒诞幻觉,这些东西大概没办法当做切实的参考,不过.……” 歌蒂娅蹙了蹙眉: “不过?” 镜子中的玛莎想了想,张开双手。 她的身影骤然在镜中消散,如刹那间晕染开的墨痕黑色的纹路在镜面中飞快扩散,紧接着,那片黑暗中浮现出了影影绰绰的东西。 一片庞大的阴影,仿佛漂浮在无尽的虚无间,如孤岛,如边缘不规则的团块,阴影周围又可看到无数的细碎之物,就像是从那不规则团块表面崩裂出去的 “碎屑”,在环绕着孤岛漂浮运转。 而在那漂浮的 “孤岛”中心,则可看到某种如支柱般的巨大事物,在黑暗中向上、向下无限延伸,仿佛贯穿那阴影,随后又贯穿整片虚无。 玛莎的声音从镜子深处传来:“我遍历所有指向深海的回忆,无数被吞噬的灵智在下沉过程中所经历的巨大恐惧叠加为这一幕,我不知道该怎么解读这场面——它看上去像是深海中的一个大型漂浮物体,被一根巨大的 “支柱”从中贯穿,但因为缺乏参考,我不知道那物体有多大,也不知道那支柱有多大。” 歌蒂娅长久注视着那镜子中呈现出的一幕,久久不发一言。 而她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无数与潜渊计划有关的情报——一去不返的潜水器,发疯的深潜先遣队,关于海渊之下的疯癫描绘,以及……沸金矿井深处的巨大空洞,还有那根跨越了虚实界限,深深刺入寒霜城邦的古神触腕。 深海中果然有着一个实体。 镜子中的幻象消散了,玛莎的身影再度出现于歌蒂娅面前: “我所知的就只有这些了,我保管的记忆虽多,能在相对清醒的情况下指向深海的却没多少,船长小姐,您……” “没关系,玛莎女士,”歌蒂娅轻声开口,打断了女冒险家的话, “我会亲自去看看的 甲板上,爱丽丝已经和干尸 “水手”找到了第二只小虫,两个 “人”继续在那戳来戳去。 但这样的游戏显然还是不如跟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打架有意思。 “我开始感觉无聊了,”爱丽丝扔掉了手里的小木棍,抬起头看着这片对她而言还颇为陌生的甲板, “船长小姐怎么还不回来啊……” “水手”在听到人偶小姐提起 “船长小姐”这个词组的时候就明显一哆嗦,抬起头张嘴犹豫了半天才开口: “你平常跟她在一块……都不害怕的?” “不怕啊,”爱丽丝转过头,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丑了吧唧的干尸, “我喜欢跟船长小姐在一起,为什么要怕她?” “那可是亚空间!亚空间你明不明白!”干尸一脸惊悚的表情, “我看她一眼都感觉自己的理智会 ‘掉’下去,你竟然敢成天跟她黏在一起——我觉得你才应该是编号077的那个,你比我邪门多了。” 爱丽丝挠了挠头发,没有搭理干尸,而是抬头好奇地看着不远处的劳伦斯。 劳伦斯正在跟他的大副格斯在一起交流着一些情报。 “突然间,大家身上的火焰就都能控制自如了,”大副格斯张开手掌,在自己的船长面前展示着掌心一簇静静跳跃的小火苗,在那火焰与手掌接触的位置,依稀还可以看到血肉化作灵体的剔透质感,火焰范围之外却是正常的血肉之躯, “您有什么头绪吗?” “我也不清楚,”劳伦斯微微皱着眉,他打了个响指,看着指尖灵火跳跃,随后又摆了摆手,那火焰便悄无声息地散去, “变化是在歌蒂娅船长上船之后不久发生的……可能有一定联系?” “或许吧……但不管怎样,总归是好事,”大副格斯说道, “之前大家身上的火焰总是会突然出现,就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却始终无法找到原因,说实话,挺让人神经紧绷的——有人还担心我们今后会不会永远都无法正常上岸活动了,毕竟不是每座城市都像寒霜和普兰德一样‘见过世面’……” “今后啊……”劳伦斯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感慨与思索,他下意识握拳又张开,感受着火焰的力量在体内平静运转,同时思考着自己以及白橡木号全体成员的未来, “是该考虑今后了……” 他低下头,搓了搓手指,灵火如水,在他指尖流转。一道空灵悦耳却威仪满满的柔和女声从他身后传来: “好玩吗?” 劳伦斯跟格斯不约而同地瞬间打了个哆嗦,俩人身上直接窜起两三米高的火焰··· 下一秒,劳伦斯赶紧压制住身上的火焰,转过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歌蒂娅站在那,脸上带着微妙的表情看着这边。 歌蒂娅默默叹了口气。 她一出来,就看到异常077和异常099蹲在甲板上戳虫子,又看到手下新船的船长和大副在门口点火玩——知道的这是失乡舰队,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船往幼儿园开·····自己身边这都聚了一群什么人啊? “歌……歌蒂娅船长!”格斯瞬间绷直了身体,一边拍掉衣角上的最后一点火星一边慌忙开口, “我……我们在研究怎么控制火焰的力量,要防止以后再发生和寒霜城邦一样的情况……” “一样的情况?你指的是船长带着一整支陆战队被当地治安官抓起来,最后让我的使者去治安局里捞人?”歌蒂娅语气有些微妙,她无奈地摆了摆手, “算了,你们开心就好……” 她这边说着,一旁的爱丽丝已经跑了过来,一边嚷嚷着一边抓着她的胳膊使劲摇晃: “船长小姐!你终于回来啦!你忙完啦?” “忙完了忙完了——别晃了,你别把自己哪个关节再给拽下来,”歌蒂娅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按住了有些过于兴奋的人偶小姐,接着将目光落在劳伦斯身上,轻轻点了点头, “别担心,玛莎的情况很好,我已正式接纳她成为失乡舰队的一员。” 劳伦斯怔了怔,紧接着从歌蒂娅的话语中察觉了那一丝郑重与深意。 “您……看出她其实……” “你不想在意,她不用在意,至于我……我并不介意,”歌蒂娅眼底似乎带着一丝笑意,淡淡说道, “无垠海很大,失乡舰队向来跟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打交道一一多一艘无害的幽灵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劳伦斯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只是轻轻吸了口气,在歌蒂娅面前深深低下头。 “总而言之,欢迎加入我的舰队,”歌蒂娅笑了起来, “说起这个,我刚才好像听到你们在谈论……今后?你是有什么打算吗?” 听着劳伦斯这充满犹豫与纠结的话语,歌蒂娅轻轻叹了口气。白橡木号的未来……确实是个问题。 第四百六十五章 通行证? 白橡木号全体船员的未来。 这个一直被所有人忽略的问题现在终于被摆到了台面上。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寒霜更不是一座对外封锁的城邦,白橡木号本身的异常变化—一尤其是它在海中的倒影,当然也不可能瞒过其他船长与港口的眼睛。 哪怕没有 “失乡舰队成员”这个最特殊的身份,它现如今也已经是一艘被超凡力量缠身、状态诡异的 “幽灵船”了。 诸城邦向来以最严格的安全标准来对待踏入无垠海的船舶与人员,一艘在海面上短暂失联的船只在回港的时候都要经历极为严格的隔离审查,甚至稍有异常就会被拒绝入港,更不要提一艘已经异化成 “超凡物品”的船了。 恐怕除了普兰德和寒霜,再没有别的城邦敢接纳如今的白橡木号。 更何况,失乡号的女主人也不一定允许自己的 “仆从”们脱离舰队,继续去文明世界自由行动——在这一基础上,白橡木号及船员们的未来会是什么模样? 与异常为伍,在异象中生存,远离文明世界,在迷雾、风暴、异境以及诡异海域深处游荡,白天如幽灵般掠过大海,夜晚沉入亚空间的夹缝中——反正书上有关失乡号的记载都是这么说的。 劳伦斯看上去忧心忡忡,在无垠海上漂泊了大半辈子的他看样子还没有为这场转变做好准备。 毕竟,他不是早已远离文明世界的 “歌蒂娅船长”,也不是安娜莉丝那样拥有一支舰队可以割据海域的超级海盗,他还有一船的海员,而他们都有自己的家人、朋友,都还有家要养。 离开了无垠海上的合法航道,他不知道该怎么养活自己的一船水手,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的亲友一一毕竟,失乡舰队看上去既没有 “工资”这种东西,更没有完善的员工关怀制度…… 歌蒂娅则在短暂思考之后打破了沉默: “平心而论哪怕没有失乡舰队这层关系,也没有黑橡木号带来的异变倒影,你今后的生意应该也好不到哪去吧……” 劳伦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啊?为什么这么说?” 歌蒂娅一摊手: “你想想之前的异常099,再想想现在的异常077……” 劳伦斯表情顿时有点僵硬,憋了半天才表情古怪地冒出一句: “偶尔的货运损失是不可避免的情况,白橡木号买了高额保险,足以赔付雇主损失以及后续的违约金” “现在的海运保险连这都敢保?”歌蒂娅眨了眨眼睛, “那这两次运损倒是不用担心了……” 说到这她顿了一下,似乎突然想到什么: “等等,那遭遇失乡号赔多少?被转化为失乡舰队呢?赔多少?” “这个不赔,属于‘不可抗力’,事实上之前的异常099失控事件也在拒保范畴的,因为人偶灵柩的丢失与失乡号有关,后来我找了……”劳伦斯说着,表情有点呆滞,大概是没想到歌蒂娅船长会突然冒出这么个问题,但紧接着他便反应过来, “您……为什么这么问?” 歌蒂娅刚一听到对方 “这个不赔”的答复之后,那张容貌近乎完美的精致脸庞上就露出明显的失望之情,接着她便摇了摇头: “没事,我就问问。 劳伦斯想了想,脑海里冒出七八十个骗保的经典案例,没敢开口。 歌蒂娅则沉默了几秒钟,随后话锋一转: “另外,你或许也不用太担心白橡木号的未来——即便成为了失乡舰队的一员,你们也不一定从此就远离了合法航道与合法港口。” 这一次劳伦斯是真的有点意外了,他错愕地看着歌蒂娅,仿佛一时间没有明白这位 “亚空间阴影”的意图。 歌蒂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觉得失乡号会永远远离文明世界吗?” “您的意思是……” 歌蒂娅脸上泛起恬淡的微笑: “我已寻回人性,你应该是听过这方面传言的,既有人性,我当然也会重新对文明世界感兴趣,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积极与文明世界的城邦接触,先是普兰德,然后是寒霜,过程中还接触了深海教会与死亡教会,平心而论,我自认为成果颇丰。” 劳伦斯下意识地回忆着这段时间以来围绕着失乡号的 “返航之旅”发生的种种事件,表情便渐渐微妙起来。 歌蒂娅注意到了对方的表情变化,眼角微微抖动,紧接着努力控制着表情和语气: “当然,我承认这些接触过程的动静可能是大了点。” 劳伦斯: “......” “这不重要,”歌蒂娅摆了摆手, “重要的是,失乡舰队将重归文明的一员,你和你的船员们,或许就是让失乡号能进一步和文明城邦建立交流的桥梁。” 劳伦斯领会了歌蒂娅的意图,惊讶之情浮现在眼中——这个展开方式好像跟书上说的不太一样? 不过很快,他便从这短暂的惊讶中清醒过来,更现实的问题浮上心头: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希望与诸城邦的关系 “正常化”,所以第一步是让我们这些 ‘舰队成员’回归正常航道,但……如今的白橡木号您也看见了,大部分城邦恐怕并不会接纳一艘被超凡力量侵染的船……” “但据我所知,仍有部分 “异变”的船是特例,诸城邦和合法航道是允许它们停靠和通行的。” 劳伦斯: “……啊?” “海雾号,还有璀璨星辰号,这两艘船的超凡异化程度几乎仅次于失乡号,而前者现在已重新成为寒霜海军的总旗舰,后者则是探险家协会的名誉成员,在边境诸航道享有无限通行权,”歌蒂娅眨了眨眼, “我还听说过一些有名有姓的传奇探险船,它们被超凡力量侵蚀改造,或多或少有一些诡异、恐怖的特征,但他们的船长手持某些特殊证件,依靠大势力背书,仍可在无垠海上通行。” 说到这,歌蒂娅停顿了一下,又一脸认真地继续说道: “而且严格来讲,四神教会的每一艘 “教堂方舟'都属于被超凡力量侵蚀改造过的船,不照样可以随意航行吗?事实证明,在 ‘超凡异化’这条线上,教会和城邦的标准都是很灵活的。” 劳伦斯被歌蒂娅这一串话说的一愣一愣的,差点真的被绕进去,幸好在最后听到四神教会的时候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脸上表情便复杂起来: “这……教堂方舟肯定是不能一概而论的,众神庇护的,不一样的……不过其他的情况确实如您所讲,是存在特例的。” 这位老船长说到这,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努力组织着语言: “可特例之所以是特例,就因为难以达成一一您的两位女儿曾用了半个世纪来让这个世界逐渐接纳她们,而即便如此,现在仍有不少城邦对海雾号和璀璨星辰号抱持着谨慎甚至敌对态度,至于您提到的其他传奇探险船们…… “唉,我当然知道它们,比如曾在灵界迷航十二年的 ‘郁金香’号,还有曾穿过异象海域并全员生还的‘尘歌’号……它们最后确实是回归了文明世界,但它们被接纳的过程也不比您的那两位女儿容易多少。 “极其严格的检查,漫长的监视,教会的认可,四神教会要用最高的安全标准来确认一艘经历了 “超凡异化”的船只是否安全,这个过程的严苛与艰难程度是难以想象的一—即便通过了一系列的考核,那些传奇探险船也会永远处于教会的监控下,并且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重新检查一次,那些传奇船长手中的通行证……可不是那么容易搞到的。” 劳伦斯说到最后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歌蒂娅却在听到一半的时候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模样,等对方话音落下,她便好奇地问了一句: “也就是说,有教会做担保就行了?这个通行证都有什么要求?” “简而言之,船只所属势力背后的 “保护神”要降下认可,白橡木号隶属探险家协会,而探险家协会受深海教会庇护,风暴女神葛莫娜就是海上探险家们的保护神一一白橡木号如果想合法回归航道,就至少要有一位深海圣徒愿意在女神面前起誓作此担保,并在得到神谕的情况下亲自执行对当事船只的检查,最后再由一位城邦审判官签发通行证。” 说到这劳伦斯又叹了口气: “严格来讲,那位 “守门人”阿加莎女士其实是符合身份标准的,她既是圣徒,又是城邦的 “守门人”,而且因为一系列的事件,她成为了您的使者可惜……她不是深海教会的……” 歌蒂娅看着他: “深海教会的圣徒我也有啊。” 劳伦斯: “……啊?” “深海教会的圣徒,是吧?”歌蒂娅一脸认真地看着愁眉苦脸的劳伦斯, “圣徒负责检查,审判官签发通行证——这里的圣徒跟审判官可以是一个人吗?” 劳伦斯突然感觉脑袋有点卡壳,只是下意识地回答着: “好像……没有这方面的限制……” “那你先去忙自己的吧,我去给你打听一下通行证的事情。” 劳伦斯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 而等他想要开口询问什么的时候,歌蒂娅的身影已经伴随着一道腾空而起的火焰消失在甲板上了。 第四百六十六章 召集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凡娜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失乡号的甲板上,歌蒂娅对正拿着一块海息木雕刻护符的凡娜说道。 凡娜一愣一愣地听着歌蒂娅转述完了目前白橡木号遇上的问题以及船长小姐对未来的规划,良久才反应过来,把新雕刻好的护符往木桶里一扔,抬起头: “您的意思是,由我以圣徒的身份对白橡木号做担保,然后以审判官的身份签发一份允许异变船只回归合法身份的通行证?” “流程上似乎可行,”歌蒂娅一脸认真, “毕竟你确实是风暴女神的圣徒——而且还是普兰德的审判官。” “但我的审判官职位已经撤掉了…...” 歌蒂娅摆摆手: “这不是你们教皇私下里安排的吗,你在公开场合下的官方身份又没变。” 凡娜又愣了一下——这位性格直快的美少女壮士似乎还有点不太适应歌蒂娅这种思维方式, “钻规则漏洞”这件事是她多年审判官生涯中都不曾考虑过的全新事物,她本能地感觉有哪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只能犹豫着开口: “流程……流程我也不知道对不对,但……” 歌蒂娅一脸严肃地打断了凡娜的犹豫: “白橡木号需要回归合法身份,失乡舰队需要重新与文明世界接触,你应该也不希望我们永远作为笼罩世界的阴影——让曾经威胁世界的失乡舰队无害化,这是一件好事,而作为风暴女神的圣徒,你应该主动推进这件事情,你认为呢?” 凡娜一下子定住了,随她面色沉静地陷入思考,过了许久,她才低下头,看着歌蒂娅的眼睛: “您的语气就好像平常糊弄爱丽丝的时候。” “你可不是爱丽丝——爱丽丝在我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已经信了。” 凡娜: “....…” “但道理是一样的,白橡木号如今确实需要你的帮助,”歌蒂娅神色自若地继续说道, “而且从实际角度出发,多一艘可控且强大的超凡探险船对诸城邦而言也不是坏事——总比真的让这艘船变成无垠海上的游荡阴影要好。” “我……” 凡娜张了张嘴似乎刚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一阵虚幻而遥远的钟声突然在她脑海中响起,打断了她的动作。 她抬起头,下意识地聆听着钟声传来的方向,听着那带有特殊节奏的钟鸣如同在自己灵魂中回荡,歌蒂娅关心的声音则仿佛从厚重帷幕的另一侧传来: “发生什么事情?” “迅钟……大教堂在召唤各地圣徒,好像是无名王者墓室的消息……”凡娜在茫然中喃喃自语着,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为什么我还能听到这召唤…… 歌蒂娅眨了眨眼睛: “这很奇怪吗?你仍然是深海教会的圣徒。” “可我以为……”凡娜皱了皱眉, “我以为乘上失乡号之后,他们就不会再召唤我了。” 歌蒂娅眼角抖了一下,从对方语气里听出了 “上了贼船”的口风,不过很快她便掩饰住表情中的变化,一脸淡然地说道: “别想这么多了,既然是大教堂的召唤,那你就快去祈祷室吧,正好如果有机会见到那位海琳娜教皇,跟她打听一下给白橡木号颁发通行证的事情。” 凡娜神色间浮现出一丝古怪,不过她这次好歹控制住了质疑的冲动,听着脑海中的钟声如催促般一遍遍敲响,她飞快地对歌蒂娅点了点头,便转身向着船舱快步走去。 失乡号上的空船舱很多,在得到船长小姐许可的情况下,其中一间船舱已经被她改造成了祈祷室——虽然此前没有试过,但理论上应该能够通过那间船舱回应灵能通讯,前往 “***场”。 凡娜离开了,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船舱大门后,歌蒂娅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她看着凡娜消失的方向,又转过头看了一眼跟着自己一起回到失乡号上,这时候正在不远处拖着个大水桶准备去洗甲板的爱丽丝,良久,轻声叹息: “哎……难忽悠多了。” 叹息之后,她弯下腰,从一旁的木桶中拿起了刚才凡娜雕刻出的那枚海息木护符。 护符不算太精美,却显然是用了心的,歌蒂娅站在甲板边缘,一边随意摆弄着这小小的木片,一边等着凡娜回来。 理论上,这应该不用太久。 而在这无所事事的等待中,她也在慢慢整理着这段时间的情报,尤其是刚刚在白橡木号上得到的那些情报。 深海之下的庞大阴影,名为玛莎的 “混合体”,以及……那混合体身上发生的变化。 歌蒂娅脑海中浮现出了那团涨缩不定的阴影重新凝聚、稳定成为 “玛莎”的一幕,以及……在那一幕出现之前,她眼前关于 “鱼”的幻象。 她侧过头,望向远方微微起伏的海面。大海深邃,波涛如幕。 那海面仿佛将一切秘密掩盖起来的一层帷幕,遮挡了海面之下的真相,当钓竿甩出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会有什么东西上钩。 而自己当初钓上来的,是 “鱼”。 歌蒂娅的眼神中慢慢带上了一丝凝重,她低下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海浪护符,略微犹豫之后又把这护符扔回木桶里,从旁边拿起了一块没有被雕刻过的、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木片。 她很认真地看着那木片,良久才以一种缓慢而严肃的语气开口: “这是一片面包。” 木头还是木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歌蒂娅又盯着那木片看了半天,她叹了口气,抬起头确认四下无人,随手把木片扔回原地。 “看来没这么简单……所以到底是怎么个原理……” 同一时间,失乡号甲板下的一间私人舱室内,凡娜已经飞快地布置好了执行仪式的 “场地”。 她锁好舱门,转头看着自己布置的仪祭场。 正常情况下要想回应***召唤,就必须利用教堂里专门建造的 “海潮密室”来构筑灵能通道,但这在条件有限的船上显然不太现实——她只能在附近的地面上摆放着自己常用的祈祷书来充当 “圣地”的锚点,又在房间中央点燃大烛台,充当仪式用的火盆,随后又找到了从城邦里购买的圣油和香精,充当增强仪式效果的 “祭品”,勉强算是凑够了打开灵能通道的要素。 说实话,条件非常凑合,甚至有点对女神不敬——但也没有更好的替代了。 脑海中的钟声还在持续,催促般一遍遍回响,仿佛只要她不回应,这钟就会一直敲下去似的。 “……但愿女神不要怪罪……早知道的话起码该准备一些品质更好的圣油。”凡娜嘀咕了一声,终于下定决心,取出圣油与香精滴入烛台。 在猛然升腾的火焰中,她轻吸口气,沉淀心神…… 仿佛亘古的昏暗天空笼罩着偌大的***场,混沌的光流在无数古朴庄严的立柱顶端浮现、游走,立柱之间的残破广场上一个个朦胧的身影正在接连浮现。 在所有身影都到位之后,凡娜的灵魂投影才姗姗来迟。 轻微的眩晕和感官剥离让她在原地站了几秒钟,初步适应之后,她才低头确认了一下自己的状态,以及周围那些身影的轮廓。 “竟然还算顺利……” 她有些意外地咕哝了一句。 没有通过海潮密室,而是利用失乡号上条件有限的临时祭台和充当仪式火盆的蜡烛来执行仪式,她原本对这一套操作的成功率并没报太大希望,却没想到竟然一次就成功了。 一个身影从旁靠近,打断了凡娜的思考。 她抬起头,从那熟悉的轮廓以及气息中,分辨出了那身影的主人——是许久不见的瓦伦丁主教。 “凡娜,你终于来了!”老主教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高兴, “没想到你真的能来……” “我也……没想到,”凡娜语气中略带尴尬, “大家是不是已经等很久了?我这边条件有限,仓促间才准备好仪式,用了很长时间…...” “没关系,不知为何教皇冕下今天也来得很晚,现在还没到,”瓦伦丁立刻说道,紧接着便凑过来,压低声音,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还在 “船上”?” “……嗯,在 “船上”,我刚离开寒霜,”凡娜看了一眼四周,也紧跟着压低声音, “十几分钟前还在跟那位 “船长小姐”交谈。” “……她竟然真的让你在船上弄了个祈祷室吗?”瓦伦丁主教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可思议, “而且你甚至可以从船上打开灵能通道?你找到了力量强大的圣物?” “只是一个简陋的仪祭场,”凡娜语气中有几分尴尬, “我也没想到会成功…… “简陋的仪祭场?”瓦伦丁疑惑道,不过紧接着,广场中央传来的一阵轰鸣便打断了他后面想说的话。 伴随着轰然巨响,古朴庄严的无名王者陵墓从广场中央缓缓升上了地面,聚集在***场各处的圣徒们也随之纷纷安静下来,一道道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那座灰白色的金字塔状建筑上。 凡娜也下意识地看向那座建筑物,看向金字塔前那扇沉重的大门。 大门缓缓打开,身上缠绕着绷带、仿佛介于生死之间的陵墓守卫从中迈步走出。 凡娜心中一动,然后便看到那高大的守卫朝自己笔直走来。***场上响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第三次,陵墓守卫连续三次选择了同样的 “聆听者”。 然而不知为何,凡娜竟有一种意料之中的……释然,她转过头,无奈地对瓦伦丁的虚影摊开手,便向前迈出一步,等待着守卫靠近。 那介于生死之间的巨人大踏步来到凡娜面前,浑浊的黄色眼珠垂下视线。 “下午好,请随我来。” 第四百六十七章 守卫透露的秘密 陵墓守卫的态度比上一次更礼貌了——甚至近乎于恭敬。 凡娜能明显感觉到周围气氛的变化,以及同僚们投来的疑惑视线,然而她自己都不知该如何解释这诡异的变化——即便心中能冒出些隐隐约约的猜测,她也没办法说出来。 她只能低下头,看着守卫巨人递过来的羊皮纸,犹豫了两秒钟后才伸手接过,并轻轻吸了口气。 “我去去就回。”她转头飞快地对瓦伦丁主教说了一句,随后便跟在那守卫陵墓的巨人身后,迈步向不远处的苍白建筑走去。 沉重的石质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古老神秘的陵墓再度封闭起来,守卫陵墓的巨人没有消失,而是像个合格的向导那样跟在凡娜身旁,带着后者向深层墓室走去,深邃悠长的甬道中,单调的脚步声反而衬托得四周愈发寂静。 凡娜心中默念着进入异象004之后需要注意的种种禁忌,同时也小心翼翼地关注着陵墓守卫的举动,她回忆着自己上次进入墓室前这位守卫的表现,脑海中的念头止不住翻涌。 由于异象004的限制,她已记不起自己上次进入墓室之后发生的事情,但她还记得,在自己上次进入墓室之前,这位守卫的态度就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当时她还没有细想太多,然而这一次,种种联想却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蔓延开来。 而就在凡娜心中思绪起伏的时候,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突然传入她耳中——那巨人守卫竟打破了沉默。 “您有什么想问的?” 凡娜心中一惊——这沉默恐怖的守卫竟然在主动与进入陵墓的 “聆听者”交谈? 她脑海中迅速又将有关异象004的情报过滤了一遍,在种种禁忌中确认着当前情况应该如何应对,随后努力定了定神,才一边斟酌用词一边开口: “你对我的态度很友好,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是使者,”陵墓守卫竟真的立刻回答道, “使者是超脱升变之人,应受礼遇。” “使者?”凡娜一愣似乎没搞明白,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意思是我是风暴女神葛莫娜的圣徒吗?但外面广场上的都是……” “利维坦女王没有使者,她的使者都已经死在第一次长夜之前,”陵墓守卫打断了凡娜的话,他的嗓音中几乎听不出感情上的波动,哪怕谈及神明也无敬无畏, “你是篡火者的使者。” 心脏猛然收紧,头脑中轰然鸣响,呼吸亦在下意识中暂停——凡娜惊愕地停下了脚步,随口一问得到的答复远超出她的想象,她感觉仿佛有一股风暴横扫了自己的脑海,而在风暴掠过之处,意识中泛起的是猜想、了悟、认知交叠涌起的惊涛骇浪! 利维坦女王,她记得这个称呼—一就在不久前,歌蒂娅船长曾在她和莫里斯面前提到过这个名号! 长夜——她也记得这个说法,莫里斯先生在阅读那本《亵渎之书》后,提到里面曾用几次 “长夜”来描述上古时代的 “诸王”们创造世界的数次尝试,她还记得那些异端描述中长夜共有三次,创世纪也有三次! 至于算火者…… “篡火者……指的是歌蒂娅船长吗?”凡娜心中一动,下意识开口。 在异象004内部,不能随便谈论陵墓的主人以及陵墓内部的秘密,但禁忌中并未提及是否可以谈论外界——凡娜此刻鼓起了勇气,询问着眼前的陵墓守卫,而冥冥中又有一种直觉在提醒着,她即便向眼前的守卫再多询问一些事情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然而守卫这一次却没有立刻回答,在沉默了好几秒之后,他才慢慢转过头,看着凡娜的眼睛。 “离去之后你仍然会忘记在这里知晓的秘密,询问过多并无意义。” 凡娜一怔,心中燃烧的好奇心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 是啊,异象004内的绝大部分信息都无法被带到外面,哪怕自己在这里知道的再多,出去之后也还是会忘掉的。 哪怕写在羊皮纸上,不该透露的东西到时候也还是会被撕掉。 她没敢向守卫询问异象004的 “遗忘机制”到底是什么,因为这已经是指向陵墓本身的问题,问出来要出事的。 她只能叹口气,在遗憾中迈开脚步,继续向着最深处的墓室走去。但就在这时,她听到那守卫的声音再度传入自己耳中—— “篡火者的名字不叫歌蒂娅。” 凡娜微微张大了眼睛,她顾不上好奇为何陵墓守卫突然又愿意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而是下意识开口: “那利维坦女王呢?听你的意思,那是风暴……” 陵墓守卫却突然停下了脚步,用低沉的嗓音打断了凡娜的问题: “我们到了。” 凡娜抬起头,发现这深邃悠长的甬道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尽头,通往中央墓室的大门已突兀地立在眼前,苍白的火光在墓室中摇晃着,仿佛在催促她赶快进去快进去。 下一秒,她明白过来:已经不能继续提问了。 哪怕有着 “使者”这个奇怪又莫名其妙的身份加持,陵墓守卫能给予自己的 “礼遇”也是有限的——或者说,守卫本身能回答的问题也是有限的。 只是不知道这种 “限制”是问题的数量有限,还是回答问题的范围有限——可惜的是,自己离开异象004之后,所有的记忆都会被清空,大概今后也没机会通过重复测试来验证这个问题了。 凡娜心中闪过了几个乱糟糟的念头,最后还是轻轻呼了口气,低声对守卫道谢: “谢谢你的耐心。” “请进吧,之后我会送您出去——虽然您不会记得。” 凡娜点了点头,迈步走入墓室,而在她跨过墓室大门的同时,那位浑身缠绕绷带、介于生死之间的守卫也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甬道里。 古朴庄严的王座上,无头的无名王者如亘古依然般沉默端坐着,苍白的火盆在墓室墙角平静燃烧,空气中弥漫着缄默庄严的气息。 凡娜来到王座前,看到留给 “聆听者”的位置上摆放着一把看起来就很舒适的靠背椅,椅子前还有张桌子。 桌上摆着果盘和点心,甚至还有一杯红茶——冒着热气。凡娜: “……” 她控制住自己表情的变化,努力镇定地坐在那把椅子上。 虽然聆听者无法将陵墓内的记忆带到外面,但她敢肯定,正常情况下进入这间墓室的人绝对没有这个待遇! 因为那些偶尔随着羊皮纸带出来的信息中描述过 “聆听”的过程,没有一个提到果盘和点心的! 不过在短暂的愣神和吐槽欲之后,凡娜迅速冷静了下来,眼神也随之变得认真。她环视四周。 异象004内部只有苍白冰冷的石头,理论上没有储存食物的地方,也不可能有厨房之类的设施,那位陵墓守卫或许懂得泡茶,但她实在无法想象那位巨人烘烤糕点时的场景。 她观察着桌上的事物。 水果是新鲜的,茶冒着热气,放点心的盘子是精美的镶银木盘,花纹……隐隐约约带着南部城邦的风格,很像是轻风港或南港那样的精灵城邦特产。 凡娜拿起一块饼干,感受着它残留的热量。 或许在一小时前,这东西还待在某座城邦的某个点心店的烤炉里。 所以……这些东西是陵墓守卫直接从某座南方城邦 “带”过来的?他能直接以实体进入现实世界?或者……在现实世界存在隐秘的崇拜者,他们接受陵墓守卫的命令,向异象004进行 “献祭”? 水果和盛放点心的盘子看上去都是南方特产,那边是精灵的领地,精灵……这个神秘而长寿的种族确实保留着许多独特的信仰习惯,其中一些信仰和如今的四神教会截然不同,甚至自成体系…… 精灵的古老典籍中是否存留着有关异象004的解释? 凡娜脑海中思绪起伏,职业习惯让她开始对眼前所见的 “不寻常”刨根问底。但她的思考并没能持续太久。 一阵轻微的摩擦声突兀地在墓室中响起,打断了凡娜的思绪。 她循声望去,看到那无头的王者正缓缓抬起手臂,仿佛要从王座上站起—一凡娜睁开眼睛。 无名王者之墓古朴庄严的立柱映入视野,混沌晦暗的流光从广场上空掠过,圣徒们的灵魂投影正从远处聚集过来,而在眼角的余光中,那座苍白的神秘建筑正伴随着一阵阵轰鸣声缓缓沉入地底。 自己已经完成任务了? 凡娜有些茫然,她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的记忆还停留在跟着那位礼貌的陵墓守卫进入大门的一刻——这种记忆中断感倒是并不陌生,毕竟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以 “聆听者”的身份进入异象004,但不知为何……这一次她总觉得自己的记忆带着一丝古怪,就好像…… 某些违和的印象仍然在她那清空的记忆中留下了浅浅的痕迹。不过很快,她便顾不上研究自己脑海中那点违和感了。 同胞们已经聚集过来,瓦伦丁主教的投影正在其中,而在不远处,还可以看到姗姗来迟的教皇海琳娜冕下正站在广场边缘,似乎正静静地看着这边。 “凡娜,”瓦伦丁第一个开口, “感觉怎么样?你这是第三次进入陵墓了,是否有受到影响?” “我……”凡娜皱了皱眉似乎想确认一下自己的精神状态,但还没来得及详细感觉出什么,便忍不住打了个嗝, “嗝—一” ***场上,正带着关心聚集过来的圣徒们突然陷入了安静。 连瓦伦丁主教都一下子愣在那里,这位看着凡娜成长起来的老神官怔了半天,终于冒出一句: “你在里面啃石头了?” 第四百六十八章 新的异象 瓦伦丁主教的话让凡娜顿时一愣,然后就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注意到现场气氛有点诡异,瓦伦丁也稍微尴尬了一下,紧接着无奈地看着凡娜: “主要是……从异象004出来的人有各种各样的反应,有眩晕的,有短时精神障碍的,甚至有认知偏移的,这些我都能理解——但你是第一个打着饱嗝出来的。 凡娜注意到周围的气氛越来越古怪,自己也有点不知所措: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嗝!” 她赶忙咽了口口水,控制着打饱嗝的冲动,同时困惑万分地思考着自己进入异象004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就在这时周围聚集起来的圣徒投影们却突然微微骚动起来,紧接着便纷纷向两旁散去。 教皇海琳娜穿过人群,来到了凡娜面前。 教皇冕下的出现让凡娜顿时站直了身体,抬起头下意识地想要致敬——结果一时间没绷住,又打了个嗝。 海琳娜皱了皱眉。 这位雍容典雅的女士先是疑惑地看了凡娜一会,又抬起头,看着 “无名王者陵墓”刚才沉下去的那片空地,过了许久,她才将视线重新放在凡娜身上: “……你把陵墓守卫吃了?” 凡娜: “····?” 怔了好几秒,她才无奈地开口: “您还不如怀疑我在里面啃石头……” 海琳娜脸上却没有丝毫异色,仿佛在她看来,凡娜这位放在整个深海教会历史上都相当炸裂的审判官是真能干出生吞陵墓守卫的事情——不过很快,她便又摇了摇头,平心静气地说道: “倒也是,即便是你,这种事也有点极端了。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我……”凡娜摇了摇头,然而在开口的一瞬间,她又感觉脑海中仿佛浮现出了什么模模糊糊的印象——就仿佛被屏蔽的记忆要浮出水面一般,可那印象眨眼即散,她疑惑了一会,最终还是只能继续摇头, “抱歉,确实记不得了。” “是吗……看样子即便连续三次进入异象004,也无法对抗这种记忆消除的影响,”海琳娜表情未变,只是将目光落在凡娜手中, “那就确认一下羊皮纸吧,看你都从里面带出了什么消息。” 教皇一提醒,凡娜这才猛然想起正事,她赶忙将刚才杂乱的念头和尴尬都甩到一旁,将手中紧紧抓着的羊皮纸拿了出来。 如以往一样,羊皮纸的一大半都已经被撕掉,那些不应带出墓室的消息再次被留在了异象004内部,而在残存的小半张羊皮纸上,书写着潦草的几行文字。 凡娜的目光落在那些文字上,突然一凝。 “……异象—寒霜…… “异象—失乡号…… “异象—失乡舰队…….” 潦草的三行文字,书写着三个异象的名字——没有编号。海琳娜的眼神一点点凝重起来。 瓦伦丁主教同样看到了羊皮纸上的记录,并陷入了巨大的错愕。 再一次,凡娜从无名王者墓室中带出来了诡异的情报——与正常情况下的 “异常与异象名单”格式完全不同的、奇特的异象代号! “又一次……”凡娜自己同样感到错愕她定定地看着羊皮纸上的文字,过了许久才抬起头,困惑地看着眼前的教皇, “没有编号的异象。” “异象—寒霜的出现并不让我意外,在普兰德化作异象之后,我已经有这方面的预感,但失乡号……”海琳娜语气严肃,目光似水深沉, “原本就在异象名单上的失乡号,现在也失去了编号。” “不止如此,现在连失乡舰队都出现了,”瓦伦丁在旁说道, “同样是没有编号的异象——而且与失乡号独立,单独占据了一个位置!” 海琳娜没有说话,而是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围的一个个灵魂投影。 圣徒们瞬间反应过来,熟知 “守秘准则”与 “污染风险”的他们不需要额外下令,便纷纷向教皇弯腰致意,紧接着一个个离开了这处***场。 偌大的古朴广场上,只余下了凡娜、瓦伦丁与海琳娜三个身影。 “失乡号上最近发生了什么变化?”等其余圣徒都离开之后,海琳娜才开口问道 “为什么名单上突然出现了失乡舰队的名字?歌蒂娅船长在重新召集她的舰队?” 失乡舰队是存在过的,但那是在一个世纪以前的事情,而且那支舰队也不是什么危险的 “异象”—— 以当时最先进的探险船失乡号为总旗为总旗舰,以海雾号和璀璨星辰号这两艘强大战舰为僚舰,辅以大大小小十余艘各类支援舰船,当年的失乡舰队是无垠海上最强大,也最伟大的探险舰队,在那可怕的剧变发生之前,这支伟大的舰队曾发现了数不清的岛屿,开拓了十余条重要航路,甚至厘定了文明世界的一部分边境。 在那个年代,歌蒂娅船长与失乡舰队并不令人恐惧,反而是荣耀与高尚的代名词,是文明向边境开拓的勇气象征。 然而这一切都随着失乡号坠入亚空间戛然而止。 在那之后,失乡舰队便分崩离析,总旗舰以 “异象005”的身份重返人间,其舰队成员则在随后的一个世纪中解体、离散,如今仅存的两艘战舰 “海雾号”与 “璀璨星辰号”也不再以失乡舰队的名义行动。 因此可以这么说,在这整段历史里, “失乡舰队”都不曾被列为异象。然而现在,有了一个新的异象,被称作 “失乡舰队”。 “……有一艘船,名叫 “白橡木号”,”凡娜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向海琳娜讲述前不久发生在冷冽海的那场事件,她知道教皇肯定有情报渠道,如今应该已经大致了解寒霜的情况,但其中细节显然只有她这个身处事件中心的人才能知晓, “那艘船如今是失乡舰队的一员……” 海琳娜的表情严肃,认真听着凡娜对 “镜像寒霜事件”的报告,以及白橡木号被转化、吸收成为失乡舰队成员的经过。 直到凡娜的讲述告一段落,这位女教皇才打破沉默: “也就是说,一支新的失乡舰队正在成型,在那艘新锐探险船被转化为舰队成员的第一时间,一个新的 “异象”便进入了无名王者墓室的名单。” “看来是这样的,”凡娜轻轻点了点头, “诞生即异象……而且是没有编号的异象,这种事……” “这种事在历史上并非没有,但每一个新的异象诞生,往往都伴随着巨大的灾难或整片地区甚至整片海域的环境巨变,”海琳娜摇了摇头, “失乡舰队的诞生带来了什么?” 凡娜张了张嘴,一时间竟感觉脑海里有点空白。 “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她迟疑了许久,才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 “至少目前来看,没有任何人因此受伤,没有什么地方变成禁区,事实上……白橡木号的转化过程伴随着寒霜局势的恢复平稳,整件事更像是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海琳娜静静地看着凡娜的眼睛: “不止如此,这个新的 “异象”也总结不出 “规则”或 “禁忌”。” 凡娜脸上浮现出了思考的神色。 “正常的 “异象”都是有对应规则和禁忌的,就像正常的 “异常”都有对应的危险和收容、封印条件,”一旁的瓦伦丁主教也忍不住开口, “但根据凡娜你刚才的描述,失乡舰队目前根本没有表现出这种禁忌倾向——尽管白橡木号有自己的诡异特征,但这些 “诡异”都局限于那艘船本身,而不是整支 “舰队”。” “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异象刚刚诞生,我们还无法总结出它的规律,”海琳娜思索着说道, “但更大的可能性是……它就像如今的普兰德。” “如今的普兰德?”凡娜下意识重复着这句话,目光落在了瓦伦丁主教身上,普兰德现在…… “就像上次联络时我所描述的,安全,平静,夜幕不再可怕,黑暗不再生变,”瓦伦丁表情严肃地说道,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接到关于城内出现超凡侵蚀的报告了——我相信寒霜接下来也会如此。” 海琳娜轻轻点头: “平静的夜幕与黑暗,适宜生存的环境——这世界上最诡异的事情,莫过于一个地方竟然毫无诡异,如今的普兰德就是这样的地方。 凡娜一时间没有开口而是陷入了静静的思索。 一旁的瓦伦丁主教则在片刻沉默之后说道: “或许,这些 “没有编号的异象'都会如此?排斥除自身之外的一切超凡侵蚀,表现出来的唯一诡异就是——范围内没有诡异。” “目前还不能妄下结论,至少要对新出现的 “异象—寒霜”观察一段时间,”海琳娜沉声说道,紧接着她又皱了皱眉,看向凡娜, “那么作为这一切的掌控者,那位歌蒂娅船长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举动?她有什么计划吗?是继续扩张自己的舰队,还是重新收编海雾号和璀璨星辰号?她向你透露过什么吗?” 凡娜想了想,神色间突然有点犹豫: “这……她倒是给了我个任务。” “给你的任务?”海琳娜的表情瞬间严肃, “什么任务?” “……她让我想办法给白橡木号开个通行证,钻一下……教会审核方面的空子。” 海琳娜: “……?” 第四百六十九章 署名 海琳娜跟凡娜确认了好几遍,来确定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听。 “所以,你的意思是,歌蒂娅·斯卡蕾特船长,亚空间的阴影,失乡号的女主人,在寒霜事件之后开始重建那支 “失乡舰队”,而她为此采取的第一个行动……是让你钻空子给她的新船办个通行证?” 凡娜脸上带着尴尬,语气中带着犹豫,却还是不得不生硬点头: “是的……她是这么跟我说的。” “而她让你办这个通行证的目的,是为了让失乡舰队的新成员能继续去无垠海上跑货运生意?” “……是的,她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海琳娜抬头看了看异象004沉入地面的方向,又看看站在眼前的凡娜,又抬头看了一眼,目光来回扫视好几遍之后终于没忍住: “无名王者墓室甚至在今天更新了异象名单!因为歌蒂娅·斯卡蕾特的行动,这个世界现在甚至多出了三个没有编号的异象!接下来四神教会都会陷入忙碌,我们可能要用很多人力,很多时间,去搞明白那些没有编号的异象到底意味着什么——其中就包括那 “失乡舰队”!” “是的,”凡娜低着头, “但……她真的很希望深海教会能给白橡木号开一张特别通行证。” 海琳娜仰着头,静静地注视着凡娜的眼睛。 凡娜低着头,努力想在姿态中表达出自己此刻的尴尬与歉疚。然而她在姿态上的努力几乎没有效果。 毕竟,教皇一米七,而她身高接近一米九。 海琳娜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 凡娜脸上顿时露出了尴尬与遗憾之色,下意识开口: “那第二件……” 海琳娜微微闭目,似乎定了定神: “第二件事通行证我来签。” 凡娜一下子好像没反应过来,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女教皇。 海琳娜却似乎没有在意凡娜脸上瞬间的错愕与疑问,她只是呼了口气,淡淡开口: “所以,你觉得歌蒂娅·斯卡蕾特女士会喜欢哪种样式的通行证?” 凡娜继续目瞪口呆着。 她只听到教皇的声音继续传来: “通行证很快会准备好的,我将在风暴大教堂进行祷告并聆听女神的启示,如果真的没有问题,这份通行证会以秘仪方式送到你手中,维持你那边的仪式现场,等待消息。” 随着这句话话音落下,海琳娜的身影已经渐渐暗淡,并逐渐消失在***广场上。 无垠海深处,某处被超凡力量扭曲并掩藏起来的秘密航路中,巍峨庄严的教堂方舟舰正在文明疆域缓缓巡航。 蒸汽核心输出着澎湃的动力,神圣的蒸汽在教堂方舟上空凝聚成不散的云雾,悠扬钟声鸣响,宣告着一次灵能***的顺利结束。 在教堂方舟的最深处浸没于无垠海的 “底舱”中,火盆熊熊燃烧,火光驱散了黑暗与阴影,站立在两座火盆之间的女教皇缓缓睁开眼睛。 这位气质雍容的女士深深呼了口气,脸上浮现出复杂又纠结的表情,而几乎同一时间,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嗓音便传入了她耳中: “哦,你看上去好像有烦心事,小姑娘。” 海琳娜抬起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摇曳的火光照亮了那里,可以看到有一根仿佛盘根错节的血管与神经交织而成的 “支柱”正立在昏暗深处,各式各样的人工管道与电极则连接着那些粗大的神经索,其间又有微光闪烁,忽明忽暗。 “您一直醒着?”海琳娜定了定神礼貌地与这神话巨兽谈道。 “不想醒,但太吵了,”背负着教堂方舟的巨兽开口了, “每次你们用那个什么灵能通道聚会的时候都很吵,今天则格外吵。” “.·····抱歉,发生了一些事情,我这次的精神不是很平静,”海琳娜说道, “接下来我需要祈祷,向女神寻求启示。” “有事情想跟女王交流?”那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 “好吧,我就不打扰了,希望这次你能听到比较清晰的答复,顺便代我向女王问好。” 海琳娜嗯了一声,便转过身去,面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座火盆,闭上了眼睛,开始凝神祈祷。 偌大的昏暗空间中,寂静笼罩四周,时间亦仿佛停止了流动,唯有火盆中的光影跳跃,如同在无形中构筑着一次跨越帷幕的交流——不知过去多久,海琳娜终于结束祷告,并缓缓张开了眼睛。 女神传来的启示……一如既往的模糊,但在模模糊糊的 “指引”中,又好像夹杂着某些像是……情绪一样的东西。 她分辨不出那种模糊而陌生的感觉是什么,但在低头沉思了许久之后,她还是确认了启示中的主要部分:是许可与认同。 于是海琳娜呼了口气,接着又转头看向那根遍布着管道、线缆与电极的神经索: “女神降下了启示,另外我也顺便转达了问候。” 耳边并没有传来回应——这位背负方舟的利维坦巨兽似乎又睡着了。 海琳娜对此倒是习以为常,在打了一声招呼之后,她便随手在身旁的黑暗中一抓——一份空白的通行文件凭空出现在她手中。 简单确认了一下文件没有拿错,这位女教皇便拿起笔,刷刷几下签好了自己的名字和一些必要内容,随后她信步来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座火盆前,低头默念了对应的祷文,将那文件投入火中。 眨眼间,写有她名字的文书与证件正副本便被火焰吞噬,化作点点光尘,消散于现实世界。 凡娜在船舱内睁开了眼睛,刚一恢复清醒,便下意识地大口喘着粗气。 用粗糙手段临时构筑起来的仪祭场果然还是不如教堂里的 “海潮密室”,当自身回归的时候,那种被海水浸没的感觉分外强烈,甚至让她这个风暴圣徒都有点不适应。 不过好歹这次灵能***是顺利完成了。 凡娜喘了几口气,定了定神,脑海中整理了一下这次***的过程,便准备耐心等待教皇海琳娜的回信,以及有很大概率会通过 “秘仪”方式传递到自己面前的 “通行证”。 理论上,教皇那边还需要进行一系列的祷告仪式才会将通行证准备出来——哪怕因为种种原因省略了 “检查领证舰船”这个步骤,向女神的祝祷还是不能少的。 然而下一秒,当眼角的余光扫到此前仓促布置起来的临时祭台时,凡娜的表情却突然一愣。 这么快? 凡娜皱了皱眉,疑惑地上前拿起那些文件,仔细翻看着其中内容。 一份制式的许可文件,其中记录着白橡木号的基本信息以及所涉及的超凡因素,还有教会方面的签章 ,一份通行证正本还有一份用于常规海关检查时出示用的通行证副本。 上面都签着教皇海琳娜的名字。 证件没有问题——也不可能有问题。 只是来得太快了,自己刚刚从***场返回,文件竟然就已经送到了。 凡娜捧着文件和证书仔仔细细检查了许久,过了一会,她才突然听到有一个声音传入自己脑海,那是教皇海琳娜的声音—— “歌蒂娅船长要的东西已通过 “秘仪”送出。” 凡娜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打消了心中的小小疑惑: “是的,已经收到了。” 随后她呼了口气,向教皇道谢并告别,这才收起文件,匆匆离开了船舱。 歌蒂娅这时候仍然在甲板上等着——当凡娜脚步匆匆地出现在甲板上时,她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 “你去了挺长时间,还顺利吗?” “很……顺利,”凡娜犹豫了一下,脑海中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自己从异象004带出来的羊皮纸上出现的那三个 “无编号异象”,她带着复杂的心情看了眼前正在微笑的 “当事人”一眼,随后将那份刚刚从风暴大教堂传递过来的通行文件递了过去, “不过您先看看这个吧,您要的通行证。” “通行证?”歌蒂娅顿时愣了一下,她确实是跟凡娜说了这件事,却没想到对方去参加完回来竟然就把通行证拿了出来,如此不可思议的效率让她有点发懵。 不过她还是伸手把那些文件和证书接了过来,一边目光扫过文件一边随口感叹着: “你这效率还真可以……这些东西你都随身带着啊?” “这……其实事情有点复杂,”凡娜脸上带着尴尬, “这些东西不是我签的,是海琳娜冕下,她听说了……” 她话刚说到一半,便突然被歌蒂娅打断,后者猛然抬起头: “等等,你说这是谁签的?” 凡娜愣住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船长小姐有这么大反应: “是……海琳娜冕下,有什么问题吗?” 歌蒂娅却没有回答,她只是抬头看着凡娜的眼睛,过了许久,才又低下头,死死盯着那些通行文件上的字迹。 她的目光落在证书末尾的签章 上。签署人——葛莫娜。 文件,证书正本,副本,三处签名。皆是如此。 第四百七十章 葛莫娜的“提示” 风暴女神葛莫娜的名字出现在通行证上——而歌蒂娅对那些字迹感到熟悉。 因为她曾见过,那还是当初在普兰德的时候,疑似风暴女神的存在向她留言致谢——她对那位 “神祇”的笔迹尚有印象。 然而凡娜却说通行证是由教皇海琳娜签署的。 她不会搞错如此明显的事情,更没必要撒这种毫无意义的谎,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在她眼中,通行证上的名字确实是海琳娜。 谁看到的是真实的?这种在两人眼中截然不同的 “呈现”又意味着什么?那位风暴女神……想通过这种方式向自己传达什么信息?或者说……她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歌蒂娅控制着脸上的表情,收敛起心中错愕,她没有从那几页纸上感受到什么明显的违和气息,便只能尝试从凡娜口中打听一些情报了。 她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审判官小姐: “海琳娜把通行证交给你的时候都说什么了?” “教皇她没说什么,就说您要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凡娜仍有些在意歌蒂娅古怪的态度,但还是第一时间回答道,随后她又将***场上自己与教皇之间关于通行证一事的交流过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以解释为什么这份证书会由海琳娜签署,等都讲完之后,她才一边谨慎地观察着歌蒂娅的反应一边开口问道, “这些东西……是有什么问题吗?” 歌蒂娅沉默了两秒钟,突然开口: “……不,没有问题,这些很好。” 凡娜的表现不似作假,她显然什么都不知道,而更让人在意的是……如果凡娜描述的细节没出问题,那么那位 “海琳娜教皇”……似乎也不知道通行证署名变化的情况。 除非那位教皇用了演技——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凡娜则一直在注意着歌蒂娅的反应,尽管心中有许多疑惑,她最终还是没有追问什么,而是紧接着提到了另一件很重要的事: “另外,这次仍然是我作为聆听者进入了那座陵墓——我带出来的羊皮纸上写着有关新异象的信息……” “新的异象?”歌蒂娅闻言眨了眨眼睛,同时又有些意外, “这不算你们内部***的秘密?就这么直接告诉我没问题吗?” “异象名单的变化迟早是会向全世界公布的,现在告诉您只不过是提前一点而已,况且……新的异象与您有关。” “哦?” 凡娜定了定神: “异象—寒霜,异象—失乡号,异象—失乡舰队。与普兰德的情况一样,皆无编号。” 空旷的甲板上一时间有些安静,只余风吹过耳畔以及碎浪拍击船壳的声音,过了许久歌蒂娅才开口打破这份沉默: “……哦,还挺多的。” “嗯,确实……挺多,”凡娜开口有点迟疑, “正常情况下,哪怕出现一个新的异象都是足以引发四神教会关注的大事,这次直接更新了三个异象,而且其中之一还是原本编号005的失乡号……” “所以接下来各个教会和研究组织会比较忙碌?” “大概会有无数的学者掉无数的头发,几位教皇接下来一段时间大概也很难睡安稳了……哪怕新的异象没有表现出危险性,后续的占卜仪式和资料整理也是个大工程。” 歌蒂娅想了想: “……哦,他们加油。” 哪怕是一向冷静沉稳的凡娜,这时候也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差点没绷住的表情,一种难言的古怪情绪在心底蔓延,她憋了半天才终于冒出一句: “您作为 “当事人”……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歌蒂娅认真寻思了一下,然后抬起头,一脸严肃地看着凡娜: “下次我努力让动静小点?或者你回去劝劝你们那个教皇,让他们想开点……” 凡娜: “....…” 审判官小姐一时间似乎陷入了混乱,歌蒂娅则没有在意她的反应,而是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视线中那些熟悉的甲板、桅杆与半空中透明鼓动的灵体之帆。 失乡号一如既往,沉默而可靠地航行在这片无垠海上,作为这艘船的女主人,歌蒂娅丝毫没有感受到它发生了什么变化——但在异象004 “无名王者陵墓”的名单中,这艘船已经不再是 “异象005”。 它失去了编号。 这种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 歌蒂娅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掌,随后目光又落在那份通行那份通行证上, “葛莫娜”的名字散发着强烈的存在感,吸引着她的视线。 她想到了阿狗与智慧之神间建立的短暂联系,又想到了那个诡异的黑暗空间,以及在黑暗空间中见到的、疑似众神之间交谈的记录。 “凡娜,”她突然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凡娜的眼睛, “怎样才能和众神建立交流?” 凡娜瞬间从愣神中惊醒,紧接着便被歌蒂娅的话吓了一跳,看起来有些无措: “啊?!您说……和众神建立交流?!” “没错,”歌蒂娅点了点头, “和众神建立交流。” 她刚才想到一件事:如果那片诡异的黑暗空间中真的隐藏着众神之间的某种 “交流平台”,而之前那本被烧毁的 “亵渎之书”只是用于打开那片黑暗空间的 “钥匙”,那么这种 “钥匙”很可能不止在几个邪教教派手上,或者换种说法—— 既然连邪教徒手里的 “亵渎圣物”都能开启众神的 “交流平台”,那么那些本就与四神联系密切的正教呢?他们手中的东西或技术是否反而会更有效?这是很合逻辑的。 歌蒂娅之前没有朝这个方向想,一方面是受到了思维惯性的影响,毕竟之前的金色面具和这次的亵渎之书都是从邪教徒手上拿到的,她便本能地有了找邪教徒 “现点现杀”的简单思路,另一方面……则是她在下意识地回避这个方向。 因为她确实见到了四神教派在城邦中的作用,便对凡娜和莫里斯身后的势力有一定的天然好感——窥探那片黑暗空间是有风险的,被摧毁的金色面具和亵渎之书证明了这点,真理的力量非凡物所能承受,一旦操作不当,轻则充当媒介的 “圣物”会被摧毁,重则从旁辅助的人会有生命之忧,这份风险……还是交给邪教徒来承受比较合适。 但现在歌蒂娅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这个想法源于通行证上出现的风暴女神的签名。 这或许是一个表达善意的信号,也或许是某种提醒。 当然,她没办法跟凡娜解释的太详细——毕竟后者仍然是一位虔诚的圣徒,如果直接跟她说 “我觉得邪教徒的圣物太难找所以想用你们深海教会的圣物试试看”肯定是不太妥当,弄不好她一个跳劈就砸过来了…… 凡娜倒是没有想到歌蒂娅这随口一问背后的原因,她只是惊讶于船长小姐竟突然对众神产生了兴趣,但很快她便记起对方在神学领域似乎确实有着独到的见解和研究,便认真思考了一下,回答道: “这要看您指的是怎样的交流——通常来讲,我们把一切敬神行为都称作 “和神之间的交流”,哪怕是普通信众晚间的一次祷告,都是与神的对话。 “在这之上,则是正式的神官通过长年累月的训练、修习,再加上特定的仪式与物品辅助,从而理解了神的 “知识”,并从这些知识和真理中引出力量,或聆听到神的启示,这是更进一步的 “交流”。 “而比这更高一层的,则是像我这样的圣徒。圣徒不需要太复杂的仪式准备,仅需自身的灵性共鸣,就可以相对便捷地沟通神意,因为我们的灵性与神的灵性是相通的·····.” 凡娜在说到最后的时候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豪,然而她却发现歌蒂娅微微蹙起了眉头——这些答案显然不是船长小姐想要的。 “不是这种沟通,”歌蒂娅摇了摇头,慢慢组织着语言,想要让凡娜能理解自己的意图, “我是说……更直接,更紧密,更有效率的……联系,你明白吗?不是在祈祷中得到一些隐隐约约的启示,而是能直接与四神交谈的那种。” 凡娜慢慢张大了嘴巴,良久没回过神。 于是歌蒂娅就知道自己大概没办法从她这里得到答复了——意料之中的情况。 “算了,这有点不现实”,她摆了摆手,轻轻呼了口气, “你们所用的仪式技巧对我没用,或许我直接找几本四神教派的神圣典籍来看会更有效一点。” 凡娜眨了眨眼,如往常一样,她再次感觉有些跟不上船长小姐的思路。但幸好,船长小姐也没有在这个古怪的话题上多做纠缠。 “待会你去白橡木号一趟,把通行证交给劳伦斯吧,我就不过去了,”歌蒂娅吩咐道, “如果他问起后续的安排,就让他暂时和失乡号一起行动,等寒霜这边的事情彻底了结,我们再从长计议。” 凡娜低下头: “是,船长小姐。” 歌蒂娅点了点头,但紧接着,她又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眉头便微微一皱: “嗯?” 凡娜好奇开口: “发生什么事了?” “……阿加莎找我,”歌蒂娅慢慢说道,表情逐渐严肃, “她说她找到了潜入深海的办法。 第四百七十一章 钥匙背后的可能性 寒霜,南部港口,地下深处的机密设施内,无关人员已经撤离现场,阿加莎则与安娜莉丝共同等待着歌蒂娅的到来。 而在她们身后,则是那座由前市政厅秘密建造的庞大机器——卵形的耐压仓被钢索牢牢固定在梁架之间,灯光自顶棚洒下,照在潜水器的金属外壳上,令后者泛着一种冰冷而缄默的辉光。 静默笼罩着大厅,略显紧张的等待持续了片刻之后,阿加莎突然抬起头,亡魂般空灵沙哑的嗓音打破沉默: “她来了。” 话音落下她已向半空张开双手,熊熊燃烧的绿色火焰随之从她遍布全身的伤痕裂隙中升腾而起,其姿态宛若拥抱一轮太阳,在阿加莎前方一道幽绿火光则骤然腾空燃烧,并紧接着凝聚成了一道旋转的烈焰门扉,骸骨形态的艾伊首先从门中飞出,紧接着,一个身穿黑色女士长风衣、身上缠满绷带的高挑身影走出了大门。 安娜莉丝向那身影弯腰致敬,同时向旁边退开半步: “母亲。” 阿加莎则收起双手,同时收敛了身上的火焰,以双手握于胸前祷告般的姿态微微垂下头: “抱歉,还需要您亲自来一趟。” “没关系,反正这具化身正无事可做,亲自来现场看看比旁听报告更有效率,”歌蒂娅摆了摆手,越过安娜莉丝与阿加莎,目光已经落在了两人身后的那台庞大机器上, “……就是它吗?” “是的,”阿加莎轻轻点头, “温斯顿执政官留下的遗产——或许也凝聚着其他前任执政官的心血。根据目前的检查结论,这座潜水器已接近完工,且状态良好。” 歌蒂娅轻轻 “嗯”了一声,却没有继续开口,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注视着一段凝固的历史,久久不发一语。 歌蒂娅几乎能听到那钢铁内浇铸的执念与嘶吼。 她上前几步,来到护栏边缘,伸出手去触摸着潜水器冰冷坚硬的外壳,而在自己这具已经失去生命的躯壳深处……仿佛传来了微弱的悸动,随后,这感觉转瞬即逝。 但这转瞬即逝的感觉仍让歌蒂娅产生了一种熟悉,她回忆着,找到了这种熟悉感的源头: 那是当她第一次踏上普兰德的地表,以 “歌蒂娅小姨”的身份站在妮娜面前,而妮娜笑颜如花地跑来,向着她张开双手;那是当她在失乡号上找到那枚银色胸针,又从旁人口中听到了 “露克蕾西娅”这个名字——在那时,微末的眷恋与回忆从心底涌起,仿佛是一具躯壳中残存到最后,却又始终无法彻底消散的一点点人性。 歌蒂娅收回胳膊,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仿佛在注视着这具躯体曾经的主人,良久,她才轻声开口: “啊,你知道这件事…… 安娜莉丝的声音从旁传来: “母亲?您说什么?” “没什么,”歌蒂娅转过身, “这座潜水器现在能用吗?” “这……”安娜莉丝语气中带出了一丝为难, “我们仔细检查了这里的设施和潜水器的状态,潜水器本身的主体结构是完好的,但有两个问题,第一是这处设施原本的技术人员看来已经全部牺牲,且留在外部大厅的资料和设备损毁严重,这个问题还算好解决,海雾舰队的某些 “老家伙”应该能搞定这玩意儿——毕竟它是基于寒霜女王留下的蓝图建造,第二个问题就比较麻烦了……” 安娜莉丝说到这略有停顿,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继续说道: “根据初步检查,我们发现这潜水器跟当年所用的区别很大,它其实并不依靠地表的气泵,而是使用内置的氧气瓶供氧,但我们只找到了安装氧气瓶的位置,却没找到对应的气瓶——或许这部分还没制造完成,这也是为什么刚才阿加莎女士说它是 “接近完成”。现在要临时制造符合这座潜水器的供氧系统的话,可能得花费不短的时间。” 歌蒂娅转过头,静静地看了安娜莉丝一眼。安娜莉丝有点紧张: “母亲?” “我不需要呼吸,”歌蒂娅看着安娜莉丝的眼睛, “现在还有问题吗?” 安娜莉丝: “....…” 这位新任寒霜女王愣了一下,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脸上顿时浮现出尴尬之色,然后慌忙点头: “啊,那这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整个海雾舰队都找不到几个会喘气的,你自己反而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起来,看样子最近的事情真是让你忙昏头了,”歌蒂娅摇了摇头, “好了,既然没有问题就赶快去准备吧,在最短时间内让间内让这台潜水器就绪,这是我在寒霜最关心的一件事情。” 安娜莉丝瞬间站直了身体,尽管已有一个世纪不曾从母亲口中听到吩咐,她仍然条件反射般站直了身子: “是!母亲!” 随后,安娜莉丝离开了——去尽快完成母亲的命令。 歌蒂娅则转过身去,又观察了一会那座在她看来怪模怪样的潜水设备,接着便注意到阿加莎仍然站在原地,而且看上去……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歌蒂娅转过头,目光扫过阿加莎,以及旁边地面上她的影子,接着她点了点头:你可以开口了,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一一说吧,是什么情况?你们谁先开口?” 阿加莎怔了一下,紧接着猛然反应过来: “您……已经发现了?” “火光中有两个影子,尽管其中一个努力想做好隐藏,但你们身上的火焰是源自我的,这种隐藏在我看来便有些……笨拙,”歌蒂娅回过身,目光中带着些许柔和, “我刚来到这里就发现了,但你刚才不想说,我就没问。” “我只是认为这件事暂时不该让安娜莉丝女士知晓。”阿加莎说着慢慢向旁边走开两步。 她的影子留在了原处。 下一秒,那留在地上的影子便突然晃动了一下,紧接着,一个模糊虚幻的、依稀能看出曾经的守门人装扮的虚影便从那影子中站了起来,并向着歌蒂娅微微弯腰,一个与阿加莎几乎一模一样的沙哑嗓音随之响起: “很高兴见到您,歌蒂娅……船长。”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歌蒂娅带着一丝惊奇看着那模糊晃动的虚影,好奇地打量了几秒种后,她才突然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阿加莎, “她一直这么模糊吗?” “在镜子里的时候,会很清楚,但这里没有镜子,”阿加莎立刻解释道, “另外,根据我们的测试, “她”在感觉紧张的时候也会变得模糊,越紧张越模糊,现在……她在您面前有些紧张。” “……很神奇,”歌蒂娅越发感觉不可思议起来,她看着那道幻影,尽管刚才便发现了对方的存在,此刻仍不免惊奇不已, “我以为你已经消散在黑暗中了——阿加莎读取到了你消散时残留的记忆。” “我确实一度消散,但最终又回到了这个世界,”那朦胧的影子说道, “很抱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过程,当我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自己便已经是镜子中的倒影了…….” 一旁的阿加莎则紧接着开口: “我们怀疑这与那把 “钥匙”有关,但没有任何证据。” “钥匙?” “那把黄铜钥匙,”阿加莎点了点头, “根据 “她”模模糊糊的印象, “她”是在我拿到那把黄铜钥匙的时候重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或许那把钥匙不止拥有储存信息的力量,更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存记忆、人格甚至灵魂,在条件合适的时候,被保存下来的记忆与灵魂就能以某种形式 “重塑”……” 歌蒂娅静静地听着,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寒霜女王蕾·诺拉留下的那把钥匙现在就在失乡号上,在她的 “本体”手中,出于谨慎考虑,她到现在还没有尝试在爱丽丝身上使用那把钥匙,而现在看来……这份谨慎或许是正确的! 阿加莎触碰到钥匙,于是同样曾手持钥匙的 “赝品阿加莎”便回到了这个世界,那如果把钥匙用在爱丽丝身上呢?会发生什么? 那钥匙里……会不会保存着寒霜女王蕾·诺拉的记忆,甚至灵魂? 历代寒霜执政官都在接触黄铜钥匙的过程中不断受到它的影响,他们被动地了解潜渊计划的真相,被动地接过寒霜女王的 “传承”,甚至被女王的意志干扰自身,一直以来,这种 “影响”都只是被简单粗暴地解释为 “寒霜女王的诅咒”,而现在阿加莎身上发生的事情……让歌蒂娅意识到了那钥匙背后的可能性。 再联想到爱丽丝与寒霜女王一模一样的容貌,这可能性便指向了一个更令人不安的方向——人偶是容器,钥匙中则储存着灵魂,二者合而为一,便是寒霜女王。 歌蒂娅沉默不语,心中则轻轻叹了口气。 她明白过来为什么刚才阿加莎在安娜莉丝面前没有提起这件事了。不过紧接着她突然又觉得事情有哪不对。 作为人偶的爱丽丝,与 “能够储存灵魂”的黄铜钥匙……真的就是寒霜女王复活的手段吗?事情会如此简单? 第四百七十二章 钥匙的疑点 遥远的无垠海上,坐在船长室书桌前的歌蒂娅微微蹙起了好看的眉头。 她伸手打开了书桌下的暗格,从隐蔽处摸到了那把此前由阿加莎发现并交到自己手中的黄铜钥匙,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古朴造型的发条钥匙泛着冰冷的金属质感,在窗外洒进的阳光下反射着辉光,如无限符号般的钥匙柄上,细小的装饰花纹映入眼中。 这已经不是歌蒂娅第一次端详这把钥匙,但这一次,她在注视着这件 “女王遗物”时的心绪却和以往截然不同。 这可能是蕾·诺拉的 “灵魂容器”——这一可能性让她目光渐渐复杂。 寒霜女王是个伟大的人,她身上隐藏的秘密更引动着歌蒂娅的关注,如果有一个机会,能让歌蒂娅与蕾·诺拉之间建立交流,那当然是件好事——但这一切的前提,不能以爱丽丝为赌注。 寒霜城内,穿着一身黑色女士长风衣的歌蒂娅微微眯起了眼睛,她似乎收敛了一时间发散出去的思维,目光再次落在阿加莎,以及旁边那朦胧的阴影 “阿加莎”身上。 “你还记得自己作为 “赝品”期间在城邦活动的经历吗?”她突然问道。 “是的,我都记着,”那朦胧的阴影似乎在点头, “我也记得自己进入矿井深入,融入那片诡异黑暗之后的经历…………” “这部分情报我已知晓,阿加莎……我是说,作为”正品”的阿加莎,已经把这方面的事情报告给我了,”歌蒂娅说着,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说实话你的出现…………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人?”两个阿加莎几乎异口同声。 “一个名叫 “玛莎”的…………灵魂之影,”歌蒂娅慢慢说道, “她是劳伦斯的妻子,也是我新的舰队成员,而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她的身份便是一个在镜像寒霜中游荡的 “赝品”。” 那个朦胧的幻影 “阿加莎”身体微微动了一下。 “在过去的十几年中,这个”赝品,一直徘徊在镜像空间,并吸引、汇聚了数量庞大的思维与记忆碎片,这让她成长为了一个庞大的”混合体,,而 “玛莎便是这个混合体的核心人格,”歌蒂娅则继续说道,她的目光落在那朦胧的身影上, “从现状来看,你与 “玛莎”的情况十分类似,不同之处就在于你还没有成为她那样的 “混合体”——你仍处于一个早期的、纯粹的阶段。当然,考虑到镜像寒霜已经被摧毁,你今后大概也会稳定维持在这个阶段。” “竟还有这种事情,”开口的是作为正品的阿加莎,她的语气中带着不可思议, “我还以为,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是特例…………” “不是特例,所以才更引起了我的好奇,”歌蒂娅平静地说道,她的目光却仍停留在那朦胧的身影上, “当镜像寒霜消退之后,所有的”赝品,都随之烟消云散,但现在却有两个人格,留了下来,这是否说明,支撑赝品 “玛莎”和赝品 “阿加莎”的力量其实并不是那座镜像之城,而是别的什么东西?那片海域复制出的人格与记忆能够稳定存在于现实世界,而且玛莎目前甚至已经位于寒霜海域之外,这是否同时意味着……这种维持赝品阿加莎,与赝品”玛莎,的力量,是一个和现实世界一样庞大且稳固的东西?” 停放潜水器的大厅中一时间陷入了安静。 过了不知多久,阿加莎才抬起头,与自己的 “影子”静静对视。 歌蒂娅则突然打破了沉默: “你们考虑过未来吗?” “未来?”阿加莎怔了一下,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个方向, “您的意思是…………” 那朦胧幻影沉默下来,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带着一丝犹豫开口: “但我确实是她的影子。” “我再强调一遍,“人”是不能永远作为另一个人的影子活下去的,”歌蒂娅却仍旧平静地注视着她, “你有着自己的人格,自己的记忆,那记忆中或许有二十余年属于别人,但至少,它最后的几天属于你自己,那么接下来呢…………阿加莎?” 当歌蒂娅说出 “阿加莎”这个名字的时候,两个身影下意识地同时抬起了头。 歌蒂娅的目光扫过她们两人,随后轻轻呼了口气: “好好思考一下吧,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船长室外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歌蒂娅的思绪。 暂时将大部分注意力从寒霜城邦的 “化身”上收回,她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卧室房门: “进来吧。” 房门被推开了,爱丽丝伸着脑袋朝里面看了看,然后才跟做贼一样溜进屋里,手中端着一盘仍散发着热气的点心: “船长小姐,我学会烤饼干啦!” 她带着得意的语气,将点心放在歌蒂娅面前的桌子上,随后四处张望了一下,似乎是在寻找艾伊的身影。 “艾伊在寒霜。”歌蒂娅随口说道眼睛看着面前的哥特人偶。 这里是船长室的 “里屋”,是她的卧室——在这整艘船上,能够这样若无其事踏进这间房间的,除了妮娜,便只有爱丽丝。 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认识的第一个人…………人形生物。 她信任爱丽丝,虽然她并不是那么靠谱,但歌蒂娅知道,这位人偶小姐对她的诚实与信赖超过一切——虽然这份近乎极端的信赖更多的是源于她的实心脑子,但在这冰冷而又陌生的世界上,这份最初又最深沉的信赖仍然显得弥足珍贵。 爱丽丝终于注意到了歌蒂娅的目光,她疑惑地转过头,先是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您怎么一直看着我啊?” “没什么,”歌蒂娅收回了视线,随手从盘子里拿了一块饼干塞进嘴里, “…………味道还可以。” 爱丽丝高兴地笑了起来。 随后,她便注意到了正放在桌子上的那把黄铜钥匙。 “啊,您在研究这把钥匙啊,”爱丽丝随手把钥匙拿了起来,好奇地摆弄着,紧接着便摸索起自己的后背, “您要给我上发条了吗?” “你别乱碰,”歌蒂娅伸手便把那钥匙夺了回来,语气变得格外严肃, “今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能乱碰这把钥匙。” 大概是很长时间没有看到歌蒂娅有这种严肃的反应,爱丽丝甚至有点被吓到,她赶紧缩了缩手,脸上便浮现出紧张到有点害怕的模样: “对…………对不起…………” “抱歉,吓到你了,”歌蒂娅反应过来,立刻放缓了语气, “你没做错什么,我也没有在批评你——只是这把钥匙…………对你可能有些危险。” “危险?”爱丽丝眨了眨眼,似乎无法理解,她疑惑地伸手摸了摸自己后背,摸到了那个隔着衣服的钥匙孔, “但我听雪莉和妮娜说…………这把钥匙应该就是给我用来上发条的…………啊,妮娜还在城里买了个上发条的玩具兵呢,我玩了好长一会,玩具兵的发条钥匙就是这样的…………” 歌蒂娅叹了口气,尽管知道爱丽丝可能很难理解,她还是耐心解释道: “这把钥匙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它是一件超凡物品,你明白吗?蕾·诺拉女王留下了这东西,而我现在怀疑…………这是她的某种复活手段。” 爱丽丝定定地看着歌蒂娅的眼睛,过了好长时间才拉长声音: “啊…………啊?” “蕾·诺拉的记忆与灵魂,可能就保存在这把钥匙里,”歌蒂娅对爱丽丝的反应并不意外,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钥匙按在桌上,看着眼前的人偶说道, “而你,与蕾.诺拉有着完全一样的模样。” 愣了一会之后,爱丽丝终于渐渐明白过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又看着被船长小姐按在桌上的钥匙,良久才开口: “所以,给我上发条的话,那位寒霜女王就可能控制我的身体了?” “我确实是在担心这个,”歌蒂娅点了点头在心思单纯的人偶面前,她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 “当然,这个担忧并不是那么…………合情理,疑点还很多。” “疑点?” “最重要的一个,就是这个过程的不可控性太多了,”歌蒂娅说道, “你应该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发现的——人偶灵柩在寒霜附近海域漂流,被偶然路过的船打捞上来,而钥匙呢?钥匙在城邦的历任执政官手中,他们传承了半个世纪,却没人知道钥匙与你这个人偶之间的联系,如果这就是寒霜女王留下的复活手段,那这个手段未免太过依靠运气了。 “人偶不一定会和钥匙在一起,拿到钥匙的人不一定会知道钥匙和人偶的联系,即便知道了,也不一定去转动这把钥匙——连安娜莉丝都不知道这件事,还会有谁来给你上发条呢?更何况…………在异常099这个可怕的名头下,又有几个人敢随便靠近人偶灵柩?” 爱丽丝半懂不懂地听着船长小姐的话,好不容易理解了大半之后又好奇问道: “那…………别的疑点呢?” “别的疑点…………” 歌蒂娅想了想,而在她的脑海中,却突然回忆起了之前在探查爱丽丝那口 “棺材”时,于 “幻象”中见到的寒霜女王,以及寒霜女王留下的那句话—— 请不要污染历史。 在命运面前泰然赴死的寒霜女王…………真的会给自己安排一个几十年后复活的后手吗? 第四百七十三章 亵渎原型与坠落 爱丽丝离开了。 歌蒂娅不知道这个憨憨人偶到底听懂了多少东西,但至少有一点,她现在已经意识到了 “钥匙”的危险,在搞明白那东西的真实情况之前,她应该不会再考虑上发条的事情了。 窗外夕阳已经渐渐下沉,两轮辉煌的符文圆环正在逐渐靠近远方的海平线,弥漫而至的金红色光辉晕染了整片大海,又穿过窗口,洒进房间里面。 歌蒂娅坐在窗口旁的书桌前,静静注视着那柄黄铜钥匙,看着阳光覆盖在它那宛若无限符号的钥匙柄上,细密的花纹在阳光中仿佛活了过来,随着光影呈现出流动般的质感。 短暂思索与犹豫之后,歌蒂娅轻轻吸了口气,伸手握住钥匙。 一点细密的幽绿火光浮现于指尖,并渐渐向着钥匙内部渗透。 她原本并不打算用 “灵体之火”来研究这把钥匙,因为火焰的力量极有可能破坏钥匙的超凡本质,哪怕没有破坏,也有可能影响到它的原本性质,但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必须搞明白蕾·诺拉到底在钥匙里留下了什么——在这一前提下,她只能倍加小心,尽量避免灵体之火的力量过于猛烈地灼烧这东西,同时仔细感知着火焰传来的任何一点细小信息,并做好了一旦感觉不对就立刻熄灭火焰的准备。 火焰如水,在指缝与钥匙间平缓流淌,幽绿光影一点点渗入后者那黄铜质感的表面,而在歌蒂娅感知中,她的火焰…………仿佛正沉入一个广袤无边而又混沌莫名的地方。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随后又以蔓延出去的火焰为视野,开始观察钥匙背后的 “世界”。 雾,无边无际的雾如尘烟般流淌,在视野中起伏,时而凝聚,时而弥散,火焰所见之处,只有混沌虚无。 歌蒂娅疑惑地 “观察”着眼前的这片浓雾,却只看到四面八方都只有同样且均匀的混沌。 她知道,这就是那柄钥匙 “内部”的 “真实”,自己正在做和当初探查人偶灵柩时一样的事情,然而这里的情况却和那灵柩内部完全不一样。 在无尽的迷雾中静静停留了一会之后,歌蒂娅感知着火焰仍然在平稳地蔓延,钥匙本身也没有受损、破坏的迹象,她心中才微微松了口气,随后试探着向某个方向移动自己的视野。 但刚刚向前移动,她便感觉到手心传来了异物的质感。 钥匙? 歌蒂娅第一时间想到了自己现实世界拿在手中的黄铜钥匙,紧接着,她便意识到另一件事——自己在这浓雾中竟是有 “身体”的? 她还清楚地记得,上次查看人偶灵柩的时候,自己只有一个 “视野”! 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是因为两件超凡物品本身的性质不同?还是因为自己的力量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变化? 歌蒂娅心中疑惑陡升,同时又下意识地抬起手,看向手心中的 “异物”。 一个有着黑色外壳的、质感分不清是金属还是塑料的长方体事物静静地躺在她手心。 歌蒂娅怔住了。 那东西只有大约半个手掌长,两指宽,其光洁平整的表面显然是某种人工造物,在其漆黑的外壳下,还可隐隐约约看到一些不知是装饰线条还是内部结构的细密纹路,而在它的一端,则又可以看到有结构复杂的金属端口,端口内排布着一系列整齐的凸起结构。 它看上去…………就仿佛是一个可以连接在某种机器上的、用于存储数据或充当启动器的………… “可读取设备”。 歌蒂娅将那黑色长方体拿在眼前,怀着惊愕莫名的心情仔细打量着它的每一寸细节 她联想到了 “另一个世界”的u盘,或是可移动硬盘,然而这东西的接口规格又显然不是她所熟悉的那样。 而在观察良久之后,她的脑海中又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物—— 在普兰德,在那被大火焚烧的历史分支中,她见到入侵城邦的 “太阳子嗣”手中皆执着一把黑色大伞,那黑色大伞内部有着结构复杂且看上去便先进精密的机械甚至电子结构………… 歌蒂娅回忆着当初在普兰德所见到的那把黑伞,又仔细观察着手中的长方体设备,最终确认太阳子嗣的黑伞与眼前这古怪 “设备”的画风好像并不一样,它们似乎是两种技术路线或设计风格下的产物,但它们又有共通之处—— 精密,先进,复杂,从外观上看,仿佛远远超出了如今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 至少,这不像是如今的无垠海诸城邦能制造、曾制造的东西。 而这种东西,在这个世界似乎有着一个独特的称呼:亵渎原型。 阿狗曾如此描述它们: “这个世界的岁月长河中有一些历史是被 “锁死”的,而这些禁忌历史中曾诞生过的东西就是亵渎原型,通常情况下,它们的存在本身对现实世界的生物而言就有害” 这个看上去像某种数据装置的 “黑盒子”…………是一个 “亵渎原型”? 歌蒂娅微微皱起眉头将手中的小装置反复打量,同时思考着它与现实世界里那把正握在自己手中的黄铜钥匙之间有何关联,而就在这时,一种怪异的、低沉的轰鸣声又突然从极高极远的地方传来,打断了她的思考。 歌蒂娅错愕地抬起头,看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下一秒,她便看到那笼罩整个空间的无尽混沌雾气中突然出现了一抹强光,那光芒从远而至,仿佛一颗正在猛烈坠落的流星,紧接着又在雾气中形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 它呼啸着掠过歌蒂娅头顶并随着飞行逐渐降低高度,雾气被冲散了,耀眼的火团中勾勒出某种庞大的事物,歌蒂娅看到了一个被火焰推动的实体—— 它状若三个捆绑在一起的纺锤体,每一个纺锤体的末端都可看到推进器喷涌出的巨大光流,纺锤体的外壳上又可看到浓烟滚滚,火光四溢触目惊心的爆炸与撕裂正在不断发生,期间又不断有碎块从爆炸点中脱落出来,如雨般泼洒在浓雾中,并在坠落的过程中化作流星,烧尽在天空中………… 没有参照物,歌蒂娅无法判断那正在飞速掠过天空的 “三体船”到底有多大体积,但她能感觉到那裹挟着火焰与浓烟的庞然身影所带来的强烈震慑与威压,它或许比一座城邦还大,甚至比许多城邦加起来还大,它或许已经跨越了漫长的旅途,在某种天文尺度上掠过了群星,它在这笼罩着迷雾的幻象中滑行,坠落,而在歌蒂娅惊愕的注视中,这场坠落以一次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作为尾声—— 伴随着几乎能撼动整个时空的爆炸,那由三个纺锤体组成的 “巨舰方舟”解体了 它分裂成三个部分,化作三团燃烧的火球,三道刺目的轨迹裹挟着浓烟,散落在浓雾深处。 很远,那是仅凭脚力无法抵达的距离。 而且歌蒂娅怀疑,哪怕自己能瞬间移动千里,恐怕也无法抵达那三块残骸坠落的地方。 因为这片迷雾…………记录的只不过是一桩发生在遥远过去的事情。 微微的热量从手心传来,歌蒂娅低下头,看到一柄黄铜钥匙正静静地躺在自己手中,黄铜钥匙末端那宛若无限符号的手柄正在散发着微微的光芒,细密的纹路在微光中缓缓游走,并勾勒成了能够识别的符号:“新希望号” “轰!” 一声虚幻的轰鸣骤然在脑海中炸裂,歌蒂娅身边的迷雾突然消散在黑暗中,紧接着,光影变幻,熟悉的卧室景色再一次回到了视野中。 歌蒂娅定了定神,感觉到自己的感知正在迅速恢复,她又低下头,看到那柄黄铜钥匙仍然静静地躺在自己手中。 钥匙不再发热,也不再发光,钥匙柄上的细密纹路也不再游走,之前浮现在眼前的那些字符…………仿佛一个随着梦醒时分而消散的泡影。 但歌蒂娅仍清晰地记得自己所看到的一切,记得那个名字——新希望号。 她蹙了蹙眉,迅速起身拿过书桌上的笔记本,将 “新希望号”几个字写在上面,并飞快地粗略记录了自己在 “幻象”中所见的场景,等把这些东西都写下来之后她才微微松了口气,重新恢复了一开始的坐姿。 在这个世界上,不大可能有什么东西可以影响到她的记忆和思维,但必要的谨慎态度不能没有。 完成记录,歌蒂娅陷入了沉思中。 她不知道自己所看见的那一幕到底有着怎样的前因后果,不知道 “幻象”中的黑色数据装置与黄铜钥匙之间到底是怎样的联系或 “转化”过程,不知道那坠落的方舟巨舰如今在什么地方,但她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不是什么错乱幻觉。 那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一幕,是在遥远的过去,在城邦时代都未开始的岁月里,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真实历史。 有一艘巨大的飞船,坠毁在这个世界上,并在坠毁过程中发生了爆炸,残骸洒落尘世。 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 她把钥匙贴身收好,抬起头,望向窗外几乎已经完全坠入海面的异象001 “这下…………乐子大了。” 第四百七十四章 莫里斯的知识盲区 在夜幕降临的时候,莫里斯被叫至船长室中。 歌蒂娅面色严肃地坐在海图桌后,她手边的桌面上则已经堆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图书——都是此前从普兰德和寒霜带到船上的书籍,也有一些是从海雾舰队那边搞到的书本。 在确认了海上阅读的 “无害”之后,这艘船上的藏书便一直在增多。 老学者心中顿时泛起好奇与一丝丝不安。 船长小姐看上去是突然想要寻找什么资料,而从她拿出来的这些书本判断,她想要找的东西恐怕不是那么简单—一她把自己叫过来,多半是想打听这方面的事情。 心中稍稍提高了警惕之后,莫里斯迅速默念了智慧之神拉赫姆的名号,于静默祷告中祈求了心智领域的祝福,同时又低头确认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用彩色石子串起来的护符,这才在船长对面坐下: “您找我是有什么吩咐? “……遇上一些问题,需要向你这样博学的人请教,”歌蒂娅点了点头,接着似乎是注意到了莫里斯的紧张表情,又笑着宽慰道, “别这么紧张,我就随便问问,可能跟历史有关。” 随便问问?历史?连失乡号的女主人都不敢确定的隐秘真理? 听着船长小姐的宽慰,莫里斯赶紧又在心里把拉赫姆的名字来回倒腾了十好几遍,将那痴愚的赐福刷了一层又一层,这才紧绷着神经抬起头: “我准备好了,您问吧。” 歌蒂娅心中泛起一丝无奈,不过她也知道老先生这紧张是最正常不过的反应,便叹了口气,一边组织语言一边开口: “在你所知的历史知识中,是否有过这样一个事件的描述——某种巨大的人造物从天空坠落,并伴随着规模很大的火焰和闪光,这个坠落物还可能发生了爆炸,分裂成几个较小的部分落在世界上。” 歌蒂娅话音落下,很认真地看着莫里斯的眼睛。莫里斯也一愣一愣地迎着歌蒂娅的目光。 “……完啦?”老学者迟疑着问道。 “完了,就这么多,”歌蒂娅点点头,她当然还有很多细节没有描述,但在这种模糊的历史问题上,过多的细节反而可能影响莫里斯的判断,所以她就选择了最简明的表述, “如果历史中有这方面记录的话,可能会存在表述方面的偏差,但大体事件应该都是围绕着 “巨大物体在火中坠落”这个核心场景的,你知道类似的事件吗?” 船长小姐突然抛出来的问题令人疑惑,但莫里斯注意到歌蒂娅的认真态度,仍然开始努力回忆并思索起来,过了好几分钟,他才慢慢摇了摇头: “我未曾见过与之类似的记录。 “包括所有的正史和野史吗?”歌蒂娅对莫里斯的回答并不意外,但还是有些不甘心地追问道, “这一事件或许已经被神话改造,甚至变成了某些异端学说的组成部分,因为它可能发生在极久远的过去。” “我很确定,”莫里斯再次开口, “包括所有的正史、野史以及异端学说,只要是我接触过的,都没有与您所描述的那一幕相符或类似的事件记录——当然,不排除仍有某些流传极窄的传说故事或已经失落的历史中记载着这件事,毕竟总有未知在我们的认知之外,但是……” 莫里斯说到这顿了顿,才又继续开口: “如果真的是连我都不知道的历史密辛,那您应该是很难从别的途径再找到对应的资料了……或许可以找真理学院的大图书馆碰碰运气,在摩柯和轻风港那些最古老的书籍里找找线索。” 歌蒂娅一时间没有开口,而是目光平静地陷入沉思中,过了许久,她才轻轻点头: “你可以写信找你熟识的学者们询问一下这方面的事情,如果真的需要与真理学院总部交涉,也可以。” 听着船长小姐这颇为郑重的语气,莫里斯顿时严肃地点了点头。 看样子,这件事真的非常重要。 作为一个钻研了一辈子学问的老学者,他当然也被勾起了好奇心,便又忍不住问道: “我能问一下吗?您所讲的这件事……到底是什么?” 歌蒂娅犹豫了一下,慢慢开口: “不确定,我也是在偶然中触碰到了某些幻象,但即便无法确定它的本质……我也觉得这一幕可能与我们这个世界如今的模样,与许多失落的历史息息相关。” “我明白了,”莫里斯深深低头, “我会想办法调查的。” 他没有继续追问细节,没有追问船长小姐所说的 “幻象”是什么,因为他知道,好奇心与探索欲都必须恰到好处,不能少,更不能多。 歌蒂娅则在稍作停顿之后又紧接着补充了一句: “ “新希望号”,调查资料的时候,重点关注这几个字。” “这听上去是一艘船?”莫里斯思索着问道。 歌蒂娅想了想,面色古怪地点了点头: “是……一艘船。” 确实是一艘船,一艘引擎爆炸,自星海坠落大地的太空飞船。 寒霜,南港,隐秘的地下设施中,不死人工程师们正在紧张忙碌。 半个世纪前的知识再一次派上了用场,古老的蓝图从舰队仓库中取出,与那蓝图一样古老的工程师们兴奋地聚集在一大堆机器、管道与缆索之间,交流着在普通人听来宛若天书的知识与思路。 安娜莉丝坐在大厅的一角,看着部下们在四处忙碌。 “真的没有想到我有生之年竟还能再让这些蓝图派上用场,”一个头颅干瘪,胸口破了一个大洞,半个身子都依靠蒸汽机关驱动的不死人工程师捧着图纸,一脸兴奋地在旁边说道, “您看看这些排水装置和平衡机构,他们对潜水器做了很多现代化的改动,但基本的原理还是当年那一套,注水,下沉,排水,上浮,再辅以舱底的压舱重物……” “我理解你的兴奋,”安娜莉丝看了自己的部下一眼, “但我必须提醒你一句,你已经不是有生之年了。” “差不多一个意思,有死之年也行,”那头颅干瘪的不死人工程师笑了起来,残缺不全的牙齿显得狰狞可怖,他抬起手,用力敲打了一下自己半边身子的蒸汽机关,让运行稍有不畅的齿轮组咔咔作响恢复转动,随后又抬起头,看着不远处正被战友们簇拥着的潜水装置,良久才带着一丝感慨开口, “唉……要是能见见它的建造者就好了,它被设计的很好,是用了心的……他们应该是真的想让这东西派上用场。” 安娜莉丝没有吭声,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大厅中央的潜水器,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 “去忙吧,它这次真的可以派上用场了,不要出什么差错。” “是,船长。” 部下离开了,安娜莉丝则轻轻呼了口气,而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嗡鸣声则突然从他手边的水晶球透镜组中传来,紧接着响起的,便是露克蕾西娅的调侃声: “看上去心事重重啊,姐姐,当上女王的感觉似乎并不轻松?” 安娜莉丝面无表情的转过脸,看着桌上摆放的水晶球正渐渐点亮,露克蕾西娅的身影则浮现在晶球中。 “我专门把这玩意儿从船上搬过来,可不是为了听你在这里调侃自己的姐姐。” “放松些,姐姐,你今后可不是海盗了,女王可是个需要威严与亲和力并存的职位,”露克蕾西娅微笑着,仿佛丝毫没有在意安娜莉丝语气中的不满,紧接着她又语气一转,好奇开口, “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这……真是母亲的安排?” “不然呢?”安娜莉丝叹了口气, “她在这里做了件大事,你难以想象的大事,现在整个寒霜都在受到她的影响,我应该感觉庆幸,她真的恢复了人性,所以她的安排虽然令人意外,但至少不算糟糕……不管是寒霜,还是我的海雾舰队,现在都算有个交待了。” 露克蕾西娅终于收起了略带调侃的笑容,在思索片刻之后,她犹豫着开口: “母亲她……现在还好吗?” “好得很,她的本体在失乡号上,每天不是钓鱼就是喂鸽子,她的化身在寒霜,每天上午去公园散步,下午来我这里监督工程进度——你很在意?那下次她来的时候我把水晶球打开,你们直接聊聊?” “啊,那还是不要了!”露克蕾西娅几乎条件反射地提高了声音,随后又赶紧恢复自己的淑女姿态, “我……我还是需要做些准备,还是不说这个了,我在这边的事还很多呢……” “你在那边的事?”安娜莉丝听到这却下意识地扬了扬眉毛, “说起来,你那边的研究到底怎么样了?那块从天而降的 “碎块”,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 露克蕾西娅迟疑了一下,原本她只是随便找了个理由岔开话题,此刻却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没什么进展,连轻风港的塔兰·艾尔也束手无策了。” 第四百七十五章 迈出探索的脚步 塔兰·艾尔,杰出的精灵博学者,数学、机械、博物领域的专家,真理学院授予四项终身荣誉的获得者。 一个钻研学问的人,一个兢兢业业的人,一个可以不眠不休泡在实验室的人,一个让露克蕾西娅随时担心会不会猝死在研究现场的人。现在,这位博学多识的大学者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自己对那从天而降的几何光体束手无策。 露克蕾西娅抬起头,目光越过了眼前的水晶球,落在对面窗外,恢弘的光辉正从那个方向弥漫过来,即便已是午夜时分,整片海域仍仿佛沐浴在 “阳光”之下,而在光辉之间,那如同小山般的发光几何体仍静静地漂浮在海面之上,其平整的光壁如同陡崖,横亘天海间。 又有一艘小船越过弥漫着光芒的海面,向着那发光几何体内部驶去,准备去接应 “石球”附近那支完成了轮值任务的研究团队。露克蕾西娅叹了口气,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看向手边的桌面——一个怪模怪样的、灰扑扑的球体正放在桌上的架子上。 那球体表面粗糙质感如岩石,怪异起伏又看不出规律的纹路遍布其表面,其貌不扬,却又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感。 那个漂浮在海面上的巨大几何光体中心有一颗直径十米的怪异 “石球”,而露克蕾西娅眼前这个……就是石球的缩小精确复制品。几乎算是一大群专家学者这么长时间研究之后的唯一 “成果”。 “塔兰·艾尔大师现在已经返回轻风港休息了,严格来讲是被他的学生们 “绑”回轻风港了,”露克蕾西娅摇了摇头,对水晶球对面的姐姐说道, “如果再不休息,他恐怕会直接猝死在外边——作为一位精灵,五百岁就猝死可实在是太英年早逝了。 “在离开的时候,他显得十分沮丧,因为这 “天降之物”实在超出了我们的理解,不管是它周围的发光区域,还是中心那个球体的本质,对我们而言都是个迷。 “研究者们从那个 “石球”上刮取了一些样本,但分析结果显示,它们好像就是细密的石粉。对石球内部的探查则毫无进展——所有的手段都失效了,包括超凡力量,那东西就好像被一层致密的 “壳”包裹着,隐藏了自身所有的秘密,而至少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下定决心对它进行破坏性的…… “测试”。 “折腾了这么久,我们只达成一件共识,那就是·····这个巨大的几何光体应该确实是从异象001周围的符文圆环上脱落的东西,这一点是轻风港的 “高塔”那边给出的结论,他们仔细观察了异象001边缘的缺口,发现其缺损的部分和 “几何光体'相吻合。” 露克蕾西娅一口气说了许多,显然这段时间她已经积蓄了不少的烦闷,安娜莉丝则做了个很好的听众,在妹妹讲述的时候全程都没有打断,直到露克蕾西娅话音落下,她才慢慢开口: “已经证实是从异象001上脱落的部分吗·····露西,母亲在此之前就曾向四神教会提出过这方面的警告,她说 “太阳”可能正在走向衰退。” “我听说了这件事情,”露克蕾西娅轻轻点了点头, “来自 “歌蒂娅船长”的警告,没有人敢不当回事,虽然大部分人在听说这个警告之后的第一反应都是对失乡号的紧张和恐惧……” 安娜莉丝扯了扯嘴角,作为这阵子经常与 “歌蒂娅·斯卡蕾特”见面,而且亲眼见识了母亲新手段的人,她这时候也不好评价什么,只能转移话题: “那你们那边有什么后续计划吗?针对 “太阳”的问题……” “能有什么计划?把这个大石头球扔回天上?把它重新镶嵌在太阳的符文圆环上?”露克蕾西娅耸了耸肩, “恐怕只有克里特古王国才知道该如何修复天上的太阳。” 安娜莉丝不说话了。 露克蕾西娅则在沉默片刻之后突然又问了一句: “母亲知道我在这里的 “研究”吗?” “我没跟她说过,”安娜莉丝摇摇头, “没有征求你的意见,我可不会多嘴……怎么?你想向她求助?” 露克蕾西娅明显迟疑了一下,似乎还真有些心动,但很快她便摇摇头: “我再考虑考虑——这种事情,母亲不一定能帮上什么忙,而且……好吧,我就是有点怕她。” “其实她现在真的挺好说话的,”安娜莉丝笑了起来, “不过既然你不乐意,那我就不插手了,但提前说好,我不说归不说,这消息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传到她耳朵里,毕竟现在她跟教会与城邦间也已有了联系,如果她到时候真的有了兴趣,那我可是不敢阻拦的。” 露克蕾西娅一脸烦躁地摆着手,这位在外人眼中笼罩着神秘光环的 “海上女巫”在家人面前向来是不怎么掩饰情绪的: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别说这个了,之前说的灵界透镜到底什么时候能给我啊?” 安娜莉丝: “......” 两秒钟后,露克蕾西娅不满的叫声从水晶球中尖锐响起: “你又忘了?!?!” “安娜莉丝,你看上去气色不是很好。” 一大清早,歌蒂娅便来到了南港,在看到安娜莉丝神色间的些许疲惫之后忍不住说了一句。安娜莉丝揉揉额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最近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 她这并非托词,最近需要操心的事情确实很多,管理一座城邦要付出的心力显然远远超过管理一支舰队,但话又说回来……被妹妹高强度碎碎念两个小时对气色的影响显然也是个不可忽略的因素。 不过很快安娜莉丝便绕过了这个略显尴尬的话题,她没有提起露克蕾西娅的事情,而是整顿了一下表情: “今天这么早将您叫来,是想告诉您——潜水器已经就绪了。” 歌蒂娅闻言眨了眨眼睛: “这么快?” “在考虑到乘坐者无需呼吸之后,许多准备工作都可以加速进行,”安娜莉丝点了点头, “而且前任寒霜政府秘密建造的这座潜水器是基于女王时代的蓝图建造而成,虽然有诸多改进,但基本原理变动不大,如果只是想搞明白其操作方法的话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歌蒂娅看了安娜莉丝一会,收回目光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带我去吧。” “您要立刻开始?”安娜莉丝有些意外, “我们可以再多做一些测试,今天我请您过来只是想让您亲眼看看·····” 歌蒂娅打断了对方: “你们应该已经做过一些测试了吧?” “……一点点,”安娜莉丝迟疑了一下, “在完成系统验证之后,我昨晚安排两名不死人水手进行了几十米的短时下潜,主要是确认潜水器的操作流程和工作状态,倒是没出什么问题····..” “足够了,”歌蒂娅点点头,转身便走向那座通往地下设施的仓库, “就当是由我亲自完成后续的测试流程吧,反正正式的深潜作业还是要由我去进行的。 安娜莉丝怔了一下,只能赶紧跟上歌蒂娅的脚步,而在匆匆前往设施的路上,她心中亦不免泛起了些许疑惑。 就好像是突然察觉了什么线索,或触碰到了什么巨大的秘密,一种急于揭开谜题、探索真相的情绪在驱动着她。而这种匆忙的模样……又隐隐约约带给安娜莉丝一种熟悉感。 那身披黑色长风衣的高挑身影脚步匆匆,在前面飞快地走着,安娜莉丝亦脚步飞快,在后面拼命跟上。后者望着前者的背影,在这亦步亦趋的追随间,她突然察觉了这种熟悉感的来源—一 这种感觉,就仿佛多年以前。 当找到了某些古老的遗迹线索时,当一条全新的航路出现在海图上时,当关于边境地区、神秘异象的消息突然传入文明世界时,那时候的母亲就会这样。这是她准备开启一次远航时的模样。 “安娜莉丝,你在发什么呆——快跟上来。” 安娜莉丝一怔,一边赶紧迈步一边匆忙答应: “啊……哦,好的母亲!” 歌蒂娅则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并没有太过在意安娜莉丝刚才的反应。 因为一种探索这个世界的急迫感再一次涌了上来,在不断催促着她。 在某个失落岁月中坠毁于这个世界的庞大飞船,被称作 “亵渎原型”的、源自隐秘历史的古老文明造物,连莫里斯那样的大学者都不曾触及的深层奥秘。未知的事情太多了,偶然出现的线索,反而愈加让人意识到这个世界的秘密纷繁纠缠,如层层帷幕。 因此,任何向世界真相迈出脚步的探索机会都显得弥足珍贵。 探险家理应如此。 第四百七十六章 下潜 南港地下,潜水器控制大厅,灯火通明。 瓦斯灯与电灯洒下的光芒让整个大厅亮如白昼,庞大的卵形潜水设备正被钢索悬吊在通往大海的滑道顶部,不死人工程师们正在各处紧张忙碌,为潜水器入水做着最后阶段的检查与调整。 在固定潜水器的钢架平台旁边,歌蒂娅正坐在一把椅子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等待安娜莉丝的部下们把一切准备好,那些外貌怪异丑陋,甚至近乎于惊悚可怖的不死人们看去热情高涨,甚至隐隐带着一种喜悦与兴奋,一个脸带着紧张忐忑的光头壮汉则从不远处走了过来,在歌蒂娅面前局促不安地弯下腰“额……主母,很高兴见到您。” 歌蒂娅抬头看了一眼这个穿着海员衬衫、脑袋锃光瓦亮、肤色苍白如同死人的壮汉,脑海中比对了一下此前了解的情报,轻轻点了点头,“你是艾登,是在失乡舰队时期就跟着安娜莉丝的。” “是我?”艾登顿时咧开嘴笑了起来,“您还记得我?” “不记得了,”歌蒂娅摇摇头,“抱歉,绝大部分事情都不记得了,亚空间损害了我的记忆,我是从别人口中听到你和海雾舰队其他一期海员的事情。 “您别道歉,别道歉。”艾登顿时露出更加局促不安的模样,一边摇头一边说道,“主母,您……能回来就好,大家都挺想您的。” “应该是挺害怕吧?”歌蒂娅笑着看了大厅各处一眼,便有许多目光在她扫视的过程中不自觉地畏惧躲闪。 “还好,我现在用的只是一具化身,如果是本体来到这里,恐怕大部分水手都没办法安心工作了,” “在这里有大半是二期的,他们对您确实比较害怕,”艾登尴尬地抓了抓衬衫的扣子。 “毕竟他们与您的第一次接触……” “我知道,半个世纪前寒霜遭遇战”,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随口说道,而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安娜莉丝快步走了过来。 “潜水器已经准备好了,母亲。” “哦,看样子出发的时候到了。” 歌蒂娅脸顿时露出笑容,她从椅子起身,随安娜莉丝一起迈步走向了那座用于固定潜水器的平台,而那座凝聚着无数人智慧与辛劳的潜水设备则已经在静静等待,它侧面的圆形舱门已经打开,厚厚的隔水舱对面,灯光照亮了球体内的结构,里面看去并不宽敞,除去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管道、阀门和操控台之外供人活动的空间看去顶多能容纳三四个人进入。 歌蒂娅观察了一下潜水器的情况。便向前迈出脚步,但下一秒她便突然停了下来,仿佛感应到什么似的看向某个方向,一道旋转的灰风骤然卷入了大厅,并急速盘旋着来到潜水器平台旁,在歌蒂娅与安娜莉丝等人面前凝聚成型。 阿咖莎的身影从灰风中迈步走出仍是那套黑色长裙长发披散的盲眼修女打扮。 “我想和您一起去。”她没有废话,来到歌蒂娅面前之后便直截了当地开口。 “你也要下潜?”歌蒂娅有些意外地看着阿加莎。 “为什么?” “因为我想亲眼看看寒霜下面到底有什么。”阿加莎平静且坚定地说道。 “作为这座城市的保护者,我不能呆在安全的大教堂里静待您的成果,而且……”她突然停了下来,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她抬起头,隔着厚厚的黑布,注视着歌蒂娅的眼睛,“而且,这是寒霜人的城市,寒霜人的事情,在我们建造的潜水器中,至少要有一个寒霜人,就当……让我代温斯顿执政官以及寒霜的历任执政官们下去看一眼吧。 “合理的理由,而且你应该已经知晓这么做的风险性,既然你有觉悟,我就不多劝了,”歌蒂娅点了点头,接着转过头看着安娜莉丝。 后者迅速反应过来,开口说道,“潜水器设计是可以最多容纳四个人的,个人进去当然没问题,不过……” “没关系,我也不需要呼吸,”阿加莎轻声开口,打断了安娜莉丝的话。 安娜莉丝怔了一下,向后退去,“好吧,那就没有问题了,” 歌蒂娅笑了起来,她迈步来到那潜水器的舱门前,转身向阿加莎伸出手,“很好,出发。” 她与阿加莎钻入了潜水器中,沉重的圆形舱门随即缓缓合拢,一名强壮的不死人水手走平台,从外部旋紧舱门的闭锁结构,厚重的钢铁将潜水器内外阻隔开来,狭窄的乘员舱中变得安静,只能听到某些机器和管道中偶尔传来的嗡嗡声,乘员舱里没有坐的地方,歌蒂娅与阿加莎便站在操控台前,扶着旁充当护栏的铁管,而透过旁边舱壁镶嵌的极为厚实坚固的玻璃舷窗,她们可以看到平台周围的不死人水手们正在松开用于固定潜水器的钢索,并释放钢架侧的安全销。 安娜莉丝的声音则从潜水器控制台角落的某个小装置中传来,“母亲,阿加莎女士,能听到吗?” 歌蒂娅来到控制台前,“可以,很清楚。” “好的,潜水器的操控我就不多说了,它的功能其实很简单,您应该不会搞错,我现在说一下入水之后的事情。 “潜水器的动力由一个小型蒸汽核心以及一个与蒸汽核心相连的发电机提供,理论是足以运行到完成一切深潜任务的,但如果蒸汽核心或发电机出了问题,它舱底还有两块蓄电池,可供潜水器继续运行两小时左右…… “舱外照明有三组大功率探照灯,但在深海坏境中效果有限,因此请务必小心操控再加海底阻力很大,推进系统的动力只能让潜水器缓慢移动,这也需要注意。 “潜水器的通讯装置有效距离只有三百米,因此在深度超过三百米之后,我们就无法再像这样交谈了,但您的力量或者阿加莎女土的灵能共鸣应该不受影响。 “另外……虽然我可能是担心过多,但即便是您,也请注意深海中的危险,一旦遇情况不对,请立即浮,控制台左角的拉杆是紧急浮用的,拉动它会直接抛掉潜水器底部的压舱结构,并在艇壳侧张开浮力球……最糟糕的情况下就放弃潜水器吧,以您的力量带着阿加莎女士直接传送回来也是可以的,机器可以再造……” 歌蒂娅很认真地听着安娜莉丝的这些提醒,说实话,这位“曾经的北方女王”确实是有些啰嗦了,她的许多叮嘱在歌蒂娅看来并没什么必要,但歌蒂娅仍旧很耐心地听完了安娜莉丝的每一句话。 直到对方话音落下,她才柔声开口,“我知道了,开始吧。” 潜水器外,大厅尽头的指挥席,安娜莉丝轻轻吸了口气,随后对身旁的部下们点了点头。 “打开通海阀” “通道注水” “断开潜水器外接电缆,准备释放锁钩” 低沉的轰鸣穿透了潜水器的钢壳,在球型舱内微弱回响,微微的震动从脚下传来,中间伴随着艇壳外吱吱嘎嘎的摩擦声,通海阀打开了,设施下方直通大海的甬道中,海水正在快速涌,并逐渐抵达预定水位,潜水器方的最后条钢索开始吱嘎作响,并一点点向下释放。 歌蒂娅与阿加莎先是感觉到摇晃,随后便向下一沉,短暂的失重之后,潜水器入水,她们开始沿着倾斜的甬道下沉,并在一系列滑道的引导下飞快地向着南港外缘的一处通海口移动,舷窗外,海水涌,随后渐渐陷入黑暗,黑暗中只能偶尔看到有亮光一闪而过,那些亮光越闪越快,潜水器的震动也越发强烈。 而最终,所有的震动归于平静,舷窗外,只剩下一片正在渐渐黯淡下去的无尽深蓝,有阳光透过方的海水照射下来,在窗外投下一道道不断移动、明暗相间的光柱,逐渐变暗的海水中,又有气泡从艇壳外浮。 伴随着阳光余晖的映照,仿若某种萦绕着迷幻色彩的海中生灵。 阿加莎仿佛被舷窗外的“风景”吸引了,她慢慢离开驾驶台,扶着扶手来到了舷窗旁,她好奇地凑了过去,隔着厚厚的黑色布条,已化作空洞的双眼出神地“凝望”着那片正在迅速沉入黑暗的深蓝。 “你能看到什么?”歌蒂娅一边熟悉着控制台那些并不算复朵的拉杆和按钮,一边回过头随口问道。 “光,各种各样的微光。”阿加莎轻声说道,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正沉醉在迷幻之中。 “它们像河流一样流动,构成了庞大、复杂却又秩序井然的坏流……但其实现在外面已经陷入黑暗了,是吗?” “还有一点残存的阳光,但很快就会完全黑下来了。”歌蒂娅操控着潜水器慢慢转过一个角度。 “现在呢?” “一片无比巨大的光幕微弱,但充斥了我的整个视野。”阿加莎说道,语气中仿佛带着一种震撼。 “那是什么?” “是寒霜。”歌蒂娅平静地说道,她的目光透过舷窗,在越发微弱的阳光以及潜水器的大功率探照灯照射下,一片无比宽广而又粗糙斑驳的“峭壁”正静静伫立在海水中,“是城邦的基座。” 第478章 潜航 在歌蒂娅略显生疏又小心翼翼的操控下,潜水器缓缓调整着朝向。 寒霜城邦下方的“基座”如同一道宽广无边而又粗糙怪异的海中峭壁,在舷窗外的昏暗海水中缓慢移动着。 从上方海面洒下的阳光已经消退,水中只余潜水器前方三组大型探照灯打出的光柱,那光柱在“峭壁”表面投射成巨大的光斑,而在光斑之外,皆是未知深暗。 低沉的嗡嗡声和某些阀门自动调整气压时的嘶嘶声时不时传入耳中,而这些单调又了无生机的声响反而愈发令人感受到一种……孤独。 那是个体远离了群体,心智远离了文明疆域所产生的孤独,是自身逐渐沉入一片无边黑暗,被无穷无尽的海水包裹所产生的不安。 阿加莎安静下来,她站在舷窗前,很长时间都只“盯着”外面的一个方向,过了不知多久,她才轻声打破沉默:“所有的光芒都在消退……但我还能‘看’到城邦的基座,它仍然散发着很微弱很微弱的光,是我在黑暗中唯一可见的东西。” 她所观察到的世界,显然与普通人的视野不太一样。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歌蒂娅的声音突然从她身后传来。 “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或许就是我们观察世界的方式,”歌蒂娅语气低缓,仿佛交融在周围机器的嗡鸣声中,“尘世如海,而将整个文明视作一个整体的话,我们便如同在这样的无边海渊中潜航。 “未知的黑暗覆盖着整个世界,我们从文明的灯火中小心翼翼地窥看着那些偶然从黑暗里浮现出的风景,并尝试从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中推测、拼凑出整个世界的轮廓,然而我们几乎从未有机会真正了解那些光影背后的整个真相—— “一小片落叶背后可能是一整片森林,一块顽石背后屹立着整座大山,灯光中掠过的一道藤蔓,或许只是某个神话巨兽延伸出去的一道触腕——微光之外是未知,微光之内也只不过是真相在特定位置、特定时间下呈现给我们的片面印象罢了。 “而就是在这样小心翼翼的潜航中,有一些人不小心窥看到了灯火之外的部分,于是他们疯了,有一些人尝试着扩大那光芒,他们被我们称作先驱——在很多时候,这些先驱与疯子之间甚至没有明确的界限。而至于更多的人,则聚集在‘文明’这艘方舟的内部,聚集在有限但足以照亮脚下的灯光内,低着脑袋,小心翼翼地收敛着视线。 “他们被称作‘普通人’。 “可知可测的世界带给他们宝贵的安全感,他们便无法再向方舟之外的黑暗投去目光……但就是这些占据着最大比例的、弱小又无力的普通人,却又维持着整个方舟的运转,甚至支撑着那些先驱以及疯子。” 海水被注入压水舱的声响从脚下传来,潜水器缓缓调整了一下角度,开始加速下潜,在前方的观察窗外,探照灯打出的光斑范围内,凹凸起伏的峭壁则不断向上升去——下一秒,光斑中的景色或许就会变成一片空旷的黑暗水体,但也可能不会。 歌蒂娅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自己周围。 舱内照明从上方洒下,潜水器内的一切都沐浴在灯光中,当注视外面的黑暗太长时间之后,回头看一眼这安逸的舱室确实会令人感觉到一种发自肺腑的轻松感。 但偶尔从艇壳某处传来的“嘎吱”声响却又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乘员舱里的人,这安逸而明亮的舱室和外面亿万吨的海水之间,只隔着一层脆弱的球壳钢板。 这层脆弱的球壳钢板,便是数不清的“普通人”一点点敲打、锤铸出来的东西,那些终其一生可能都不会踏出城邦半步的工匠,用他们的技艺与智慧,将这座简陋的潜水器送入了城邦下面的无尽海渊。 阿加莎沉默良久,轻声开口:“其实……我偶尔会感觉庆幸,我这双眼睛现在能看到比普通人更多的东西,就像您说的,我们都在一片无边的黑暗中潜航,那我这双眼睛,现在就能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看得更远一点,但我又时常感到沮丧,因为相对于这片无尽的黑暗,这稍微远一点的视野似乎是没有意义的……” “是的,对于这片无边无际的大海,稍远一点的目光是微不足道的,”歌蒂娅轻声说道,可紧接着话锋一转,“但对于正在黑暗中潜航的我们而言,哪怕仅仅能多看出去一米,都意义非凡。” 她随手关闭了舱内的主照明,仅余下操作台上的必要灯光。 潜水器内昏暗下来,然而伴随着灯光的对比变化,舷窗外的黑暗中,大功率探照灯照射出的光柱却显得愈发明亮,在那片光斑的范围内,“峭壁”表面的细节也愈发清晰起来。 “您描述的世界近乎绝望,可您的态度却似乎永远乐观,”阿加莎说道,“这让我……有些意外。” “我向你描述了一个绝望的世界,那是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如此糟糕,我的态度乐观,那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个乐观的人,”歌蒂娅随口说道,“我们无法改变这个世界,但‘态度’属于我们自己。” “没想到您竟是这样的性格,更没想到您会如此善感,”阿加莎脸上似乎浮现出一抹笑意,“是啊,我总会不小心忘记,您原本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探险家。” 歌蒂娅却只是笑了笑,没有回应什么,她的目光则落在舷窗外,借着探照灯打出去的光柱,仔细观察着那道正在逐渐上升的“峭壁”。 质感看上去像石头,表面攀附着一些类似海草、珊瑚的寄生物。 但如此垂直的结构,如此规整的“基座”,却又怎么想都不像是自然形成的东西。 她操控着潜水器小心翼翼地向前,在一个极近的距离悬停下来,接着略显生疏地找到了操控台上的某个控制杆,释放了位于潜水器正前方的机械臂。 在灯光中,机械臂缓缓展开,其末端的尖锐结构触碰到了前方的“峭壁”,并轻轻敲击、刮动。 一些碎屑在水中缓缓掉落。 但碎屑内部似乎是更加坚硬的结构。 “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歌蒂娅突然打破了沉默,“这么多年,这么多城邦,从来都不乏向地下深挖的情况——采矿也好,建造地下设施也罢,或者单纯的研究行为也好……就从来没有人挖穿过这‘基座’吗?” 阿加莎怔了一下,这个问题在她看来似乎有点跳脱,但短暂思考之后她便摇了摇头:“据我所知……没有过这种‘挖穿’的情况。因为地下是危险的,越是低于海平面的地方,黑暗中出现异变的概率就越高,即便有蒸汽和火焰的保护,矿井中的精神污染和诡异事故也是年年都有,更别提抱着‘凿穿城邦’这样疯狂的念头往下深挖了,而且……” 她停顿了一下,整理了一下回忆,接着开口:“而且即使真的抱着这种疯狂的念头往下深挖,似乎也从未有人成功过,我曾听说真理学院做过这方面的尝试,而他们的结论是……当挖掘到一定深度的时候,钻头就打不下去了,越往下越硬,直到最坚硬、最先进的钻头都断掉。” “越往下越硬?”歌蒂娅蹙了蹙眉,转头看着舷窗外正在敲击“峭壁”的机械手,它现在已经敲下了一些附着物,在那些松散的碎屑脱落之后,峭壁内层露出了更加漆黑、致密的结构。 分辨不出那是岩石还是金属。 但其表面似乎隐隐约约有着较为规律的纹路,就如同……某种生物表皮的沟壑纵横。 歌蒂娅操控着机械臂,努力想要从那层黑色的致密结构上刮取一些样本下来,但徒劳无功。 机械臂的功率不足,那层黑色物质则比想象的更加坚硬……某种“底壳”? 歌蒂娅心中泛起种种猜测,甚至冒出了一些大胆的探测方案,但最后她还是努力压下了这份好奇心,开始操控着潜水器继续向深海中移动。 毕竟,探索寒霜正下方的“庞大未知实体”才是她此行的首要目标,在不确定还有没有第二次深潜机会的前提下,不能把潜水器宝贵的续航时间浪费在半路上。 伴随着压水舱传来的噪声,潜水器继续下潜。 随后过了不知多久,她们终于越过了城邦基座下的那道“断层”。 非常突然地,探照灯范围内的“峭壁”戛然而止,那片巨大的光斑就如骤然被黑暗吞噬一般,无边无际的黑暗水体随之扑面而来。 再强力的探照灯,也无法在如此空旷无边的海水中找到照射的目标——歌蒂娅只能看到有朦朦胧胧的光影边界在舷窗外延伸出去,但不管是灯光内还是灯光外,都看不到丝毫参照物。 这种深陷庞大黑暗并不断下沉的压迫感,远胜过在沸金矿井深处直面那个诡异的大空洞。 阿加莎也略有些紧张地握紧了面前的扶手。 她“视野”中最后的微光消失了。 第479章 它在俯瞰海渊 潜水器已越过城邦之“底”,无边无际的黑暗水体取代了之前那道垂直而粗糙的“峭壁”,大功率探照灯打出去的光柱在海水中无限延伸着,光柱范围内看不到任何东西。 只偶尔有一些细小的闪光出现在光柱内,那是浮动的气泡或某些从上层掉落的“碎屑”,在水中反射着灯光。 歌蒂娅转动着操控台上的一根曲柄,压水舱方向传来的注水声转变成一种低沉的轰鸣,她减缓了潜水器下沉的速度,并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它向上仰起一个角度。 在越过那道边界之后,她要“回头”仰望一眼,去观察一下城邦的底座到底是怎样一幅形态。 光柱在黑暗中缓缓扫过,无边水体中浮现出了某种庞大到令人窒息的东西,难以描述的压抑感伴随着那片倒悬的“岩层”扑面而来——哪怕没有任何超凡因素带来的精神污染,这一幕也足以令大多数普通人感受到心理层面的重压,甚至精神受创。 寒霜城邦的“底座”出现在舷窗外,宛如大地倒悬一般,铺天盖地的碾压视角下,能看到的是数不清的嶙峋结构,像是石笋丛生,又像是尖塔如林,大量高低错落、几十米上百米的凸起结构中,还有像是某种粘连物一样的东西横亘在“石笋”之间。 然而在扑面而来的震撼与压抑中,歌蒂娅心中泛起更多的,却是难以抑制的好奇——她谨慎地操纵着这台简陋的潜水机器,反而向着那片嶙峋怪异的倒悬“丛林”驶去。 同一时间,失乡号上,歌蒂娅已来到船长室前,并伸手推开了那扇“失乡者之门”。 周筱走进自己的单身公寓,并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正在桌上散发着微微辉光的、已经完全成型的新藏品——寒霜城邦的精致“模型”。 她来到桌前,双手捧起那惟妙惟肖的城邦模型,仔细观察着它的每一处细节,随后又将其翻转过来,查看着它的底部结构。 那些细密复杂的凸起,看上去就像某种退化之后又凌乱排布的……触须,或者更大胆的说法——宛若某种肢体。 相比于单纯利用火焰来感知城邦的底层结构,这次“深潜”为周筱带来了更多的细节。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感受着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信息,感受着潜水器的震动,以及潜水器舷窗外缓缓移动的壮阔震撼“风景”。 这不起眼的钢铁装置正从两根估计有一两百米长的“石笋”中间穿行过去,探照灯打出去的光束扫过远处那些嶙峋丛生的凸起结构,让歌蒂娅可以找到较为安全的穿行路径。 这是潜渊计划的资料中不曾提到过的景象——不管是安娜莉丝提供的情报,还是市政厅留下的卷宗里,都没有提起过潜水器在城邦底座的“倒悬丛林”中穿行的情况。 或许,当初的先遣者们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深海,没有做这样多余的事情,或许,这片倒悬的狰狞可怖之物在黑暗中显得过于危险,以至于当初的几座潜水器都没有选择贸然深入,也或许…… 曾有人这么做过,但没有人能把自己所见的真相带到海面以上。 探照灯的光束在黑暗中又扫过一片区域。 有东西出现在歌蒂娅的视野里。 下一秒,她猛然拉动了操控台上的一根拉杆,螺旋桨陡然反转带来的冲击甚至让潜水器内部传来了一阵吱吱嘎嘎的噪音,这脆弱的钢铁球壳在深水中震颤着,伴随着机械结构承受负载时的可怕声响,它终于悬停在了一个几乎就要撞上附近某根“石笋”的位置。 “发生什么事了?”阿加莎慌忙问道。 她抬起头,望着舷窗的方向,却只看到外面是许多倒悬林立的微光,而微光中又有一个较大的光体,泛着朦胧模湖的光辉,辨认不出其内部的细节模样。 歌蒂娅却一时间没有回应,她只是死死盯着舷窗之外,盯着那个刚刚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的…… 巨大而苍白的眼睛。 一只眼睛,圆睁着的眼睛,位于那些宛若触须般丛生的黑色凸起结构之间,它的直径可能达到百米,以至于小小的潜水器在它面前就像一粒不起眼的石子一般。 这眼睛毫无生机,仿佛在千百年前,甚至更古老的岁月中便已经死去,它苍白空洞地镶嵌在城邦之底,倒悬在舷窗之外,仿佛垂死之时仍平静地注视着下方无边深邃的黑暗海底,而潜水器此刻正悬浮在它那已死的瞳孔前,接受着这亘古衰亡的注视。 “是一只眼睛。”歌蒂娅终于打破沉默,轻声说道。 她又转过头,透过另一侧的舷窗,观察着其他方向。 探照灯的余光照亮了四周,可以看到那些倒悬着垂在海水中的黑色“石笋”,现在,她终于可以确定了——这些东西,真的是肢体。 是变异、退化之后又失去生机的触腕。 这些触腕在海水中垂落,如洞窟顶部垂下的枯萎藤蔓。 阿加莎用力抓紧了扶手,尽管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她仍感觉自己胸膛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撞出来一般,当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意识到自己眼前那些微光的真面目之后,她甚至久违地感觉到了窒息:“您……您的意思是……” “城邦,建立在某种巨大的生物身上,”歌蒂娅慢慢说道,她同样因眼前所见的景象而陷入了震撼,但仍然努力平复着心情,整理着思绪,“至少……还残留着一些生物的特征。” 阿加莎久久未能开口,过了好长时间,她才在极端的惊愕与混乱中整理出字句:“它……死了吗?” 她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就仿佛是担心说话的声音太大会惊醒了那个难以想象、难以理解的“生物”一般。 “应该是死了,”歌蒂娅说道,同时已经开始谨慎地操纵着潜水器,缓慢远离那只巨大苍白的眼睛,她的动作十分小心——尽管她几乎可以肯定这巨大的生物已经死去,却仍不免产生些惊悚的联想,就好像一旦潜水器的动作过大了,那只眼睛便会突然转动过来,“而且理论上,它原本应该不长这个样子,这不符合生物规律……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扭曲的尸体,或者是以尸体为原料,建造起来的什么东西……” 阿加莎却没有开口,她不知道是该感叹歌蒂娅船长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冷静分析,还是该感叹一个能够背负城邦的生物到底有没有必要“符合生物规律”——巨大的混乱错愕充斥着她的内心,以至于她现在根本没办法像平常一样考虑这些问题。 长久以来建立起的世界观,正在经受考验。 城邦下方的真实模样竟是如此可怖诡异,凡人在无垠海中仅有的安稳庇护竟构筑在不可名状的生物身上,在每一个人脚下,在千百米深的岩石与土壤之底,枯萎的触腕垂入深海,苍白的眼瞳俯瞰着海渊,而所有人对此……一无所知。 在茫然呆滞了不知多久之后,阿加莎终于惊醒过来,她转向歌蒂娅,犹豫着开口:“只有寒霜是这样吗?”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向歌蒂娅船长询问这个问题,她甚至没有想过自己会得到什么答案——只是巨大的混乱在催促着她,让她必须开口,哪怕这问题注定没有结论。 但船长曾经回答了。 “或许所有城邦都是如此,”歌蒂娅慢慢说道,她回忆着自己当初对普兰德下方的那次“感知”,而在另一个视角中,她同时又端详着自己的单身公寓置物架上的“藏品”,“普兰德城邦下方也有与这里类似的结构——但没有眼睛,对应的位置只有一堆畸形肿胀的团块。” 阿加莎在惊愕中下意识开口:“您潜入过普兰德下方?” 歌蒂娅摇了摇头:“没有,这是我第一次亲自潜入深海,但我有别的手段,可以粗略感知到城邦下方的模样。” 一边说着,她一边抬起头,望着舷窗外那片在黑暗中倒悬的“丛林”。 粗略的感知终有极限,如果不是亲自下来看这一眼,恐怕她永远也不会想到,城邦下方那些嶙峋怪异的结构……竟是不可名状的尸骸。 那只苍白的巨大眼球正在视野中缓缓远离,探照灯发出的光柱正在掠过它周围的触腕,然而即便那只眼睛逐渐隐于黑暗,一种仿佛被长久注视的感觉却仍纠缠着脑海,就如同有无数无形的触手,在从四面八方缠上这艘潜水器的外壳。 甚至连蒸汽核心的运转,都仿佛变得沉重迟缓起来。 但这些都是错觉——潜水器仍旧平稳地远离了那片“森林”和那只眼睛,并未受到实质上的阻碍。 “我们还要继续下潜,”歌蒂娅转过头,对阿加莎说道,“城邦‘底座’的真相只是个开始,我们正在踏入文明世界的视野盲区,接下来出现什么都有可能——你还有勇气吗?” 阿加莎同样转过头,隔着黑色的布幔,她坦然迎着歌蒂娅的视线。 “我已做好准备,”这位城邦守护者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们继续下潜。” 第480章 “人” 伴随着压水舱中传来的低沉轰鸣,潜水器越过了那片倒垂的衰亡世界,继续向着那片更加未知、更加可怕的海渊下潜。 从城邦底部垂下的触腕从林和那只巨大苍白的眼球彻底消失在探照灯的光柱中,空旷无边的黑暗水体重新充斥着舷窗之外,只有偶尔从黑暗深处浮现出的星星点点的闪光那是反光的气泡或浮游物提醒着歌蒂娅,她正身处一座在海水中航行的潜水器内,而非漂浮在空旷无依的宇宙空间。 但她又不免生出些奇怪的联想来——若是仅从“未知又暗藏恐怖”的角度来看,空空荡荡的宇宙空间和充斥着亿万吨海水的黑暗深海又有什么区别呢? 蒸汽核心驱动着推进装置,机械舱传来低沉的噪声,操控台前的一系列压力表偶尔传来嘶嘶声响,显示着潜水器目前的运行情况,歌蒂娅减缓了下沉的速度,以避免剧烈的压力变化破坏艇壳,随后她转过头,看着站在旁边不发一言的守门人。 “阿加莎,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当初执行潜渊计划的先驱们,他们是不是其实也看到了我们所看到的那些,”阿加莎犹豫着开口道,“城邦下方的真相,不可名状的尸骸,向着深海垂落的触腕和眼球……在整个计划失控前,在一次次的下潜中,真的没有人出于好奇——或者哪怕是出于莽撞,回头看一眼‘上方’吗?” 歌蒂娅一时间没有说话,脑海中却回忆着当初从安娜莉丝口中听到的、那些有关潜渊计划的秘密。 即便是曾经深受女王信赖的寒霜将军,看来也不知晓潜渊计划的全部模样——真的没有人发现城邦下方的真相吗?还是说……这过于可怕的真相,就如沸金矿井中的秘密一样,被掩埋了起来? “或许,真的有人回头看过,但他们所见的,注定不会被记录下来,”数秒钟的沉默之后,歌蒂娅轻声说道,“你是城邦的保护者,你比我更懂这真相意味着什么。” “……许多人会疯的,”阿加莎慢慢说道,“哪怕没有受到深海中的力量影响,仅仅一个可怕的事实,也足以引发大范围的梦魔与恐慌——随后,梦魔与恐慌会实体化,并可能与城邦下方的‘真实’产生无法预料的联系,最可怕的情况下……‘它’或许会活过来。” “凡人生活在遍布恐怖的黑暗之海,连脚下的立足之地都建立在扭曲怪诞的尸骸上,迟钝与盲目是众生蒙受的唯一恩典,它令绝大部分普通人得以远离那些令人疯狂的真相——而在大部分情况下,只要真相不被察觉,它便永远不会进入我们的现实世界,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永远存在‘小部分情况’。” “……您要公布我们的发现?” “至少目前,我不会把这种过于有冲击力的消息告诉任何普通人,因为绝大多数人平静平凡的生活都不必受此打扰,但有一句话你应该听过——‘你知晓了它的存在,它便已是尘世命运的一环’。” “异常与异象定律第二条,”阿加莎点头说道,“凡被知晓,必不可抹消。城邦下方的真相已经出现在我们眼前,命运中的联系便已经建立,我们迟早会再与它打交道的。” 歌蒂娅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而就在此时,一种怪异的、突兀的、低沉的“砰砰”声突然在潜水器中响起,打断了她与阿加莎的思考。 那声音听上去……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外面敲打着潜水器的外壳。 阿加莎瞬间被这个声音所惊,她在错愕间勐地抬头:“您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好像有人在外面敲打……” 歌蒂娅也被这个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但很快她便看了一眼操控台前的几个仪表,眉头微微皱起的同时沉声开口:“这应该是水压——海水的庞大压力正在让潜水器的外壳轻微变形。不必担心,这是正常情况,而且在设计值内。” 阿加莎似乎安心了一点,不过看起来仍有点神经紧绷。 在黑暗深海中潜航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即便身为拥有强大力量的守门人,她也不免在心中浮起一股无力与紧张,而这种感觉是在安稳的地表难以想象的。 在这远离了文明世界的地方,众神的赐福已然衰微,个体的力量也变得无足轻重,冰冷的物理法则和未知的命运间构筑着越来越狭窄的“夹缝”,夹缝中是生存,夹缝外是尸骨无存,在这之间能够依靠的……仅仅只有一层钢铁打造的球壳罢了。 而此刻从潜水器外壳上传来的“砰砰”声则不断提醒着阿加莎:面对亿万吨的海水重压,它其实脆弱的像纸一样,让这层外壳不崩溃的,除了钢铁本身的坚韧,便只有其物理结构上的微妙平衡。 这是一种和面对异端邪神、面对异象天灾时都截然不同的恐怖,这种恐怖……名叫“自然法则”。 或许是出于紧张,或许是潜水器内的沉默和潜水器外的声响让气氛显得过于压抑,阿加莎在安静了几秒种后开始寻找话题,她看着歌蒂娅操作那些拉杆与曲柄:“您在操纵机器上很有天分——我原本以为您会让安娜莉丝执政官派一个懂得驾驶的工程师随行,没想到您的操作很熟练。” “熟练吗?”歌蒂娅微微侧过头,“但其实我根本不会开——至少今天之前还不会。” 阿加莎:“……啊?” “但安娜莉丝手下的人也不会,包括那些能看懂蓝图的工程师们,”歌蒂娅耸了耸肩,又接着说道,“他们只能根据图纸告诉我这些拉杆是干什么用的,但当了解了每一个拉杆的作用之后,他们的‘驾驶水平’跟我其实一样。没有人会开,没有人开过,这东西是寒霜城邦的执政官们建造的,它的操作方式与五十年前的那些潜水器截然不同,而真正懂得它的人都已经死了,这就是事实。” 阿加莎张着嘴巴,似乎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歌蒂娅则在注意到她的反应之后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我比他们至少多了两个优势,第一,我不必担心安全问题,哪怕情况再糟糕,我也能安然返回,第二……” 她顿了顿,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操纵杆,以及面前的操控台。 有细小的幽绿火焰在齿轮与连杆之间游走,神圣的蒸汽与油脂浸润着这座复杂的庞大机器,而灵火的辉光则充斥在那蒸汽与油脂之中。 蒸汽核心如同一颗动力澎湃的心脏,服从着歌蒂娅的每一道指令。 当然,并不像失乡号那么“听话好用”,这无灵的机器最多只能反馈一些死板而微弱的感知信号,但这已经很够用了。 “第二,这些机器在我手中还算听话。” 阿加莎感受到了火焰的流淌。 火焰充盈在她身边的钢铁与机油中,充盈在那嘶鸣的蒸汽与齿轮间,如血液般在这座无灵无魂的机器内部流淌着,如她体内流淌的那些火焰一样,二者隐隐间产生着共鸣。 这涓流般的灵火,甚至让她在这深暗而冰冷的海底感受到了些许安全。 她微微低下头,仿佛在向歌蒂娅致敬。 歌蒂娅却并未在意阿加莎的反应,她的注意力已经重新回到眼前的驾驶工作中。 毕竟,哪怕灵体之火让她能更好地感知这座机器的状态,涉及到具体的操作,也还是要亲力亲为的。 没办法,自己当初被赶鸭子上架推到失乡号的驾驶台上时也从没开过船——她已经适应这种“虽然不知道这玩意儿怎么搞但只能硬着头皮莽一下”的生活节奏了…… 而就在这时,又有一阵仿佛敲打般的声音突然从艇壳外传来—— “咚。” 短促而清晰,仿佛撞到了什么东西似的,与之前艇壳外传来的“敲打声”隐隐不同。 阿加莎立刻注意到了这一声异样的动静:“又有声音……也是外壳在变形?” 歌蒂娅却突然蹙起了眉头,并将手放在了旁边的另外一根拉杆上。 “不像……是别的什么东西。” 她清晰地感觉到,真的有什么东西碰到了潜水器的外壳,是从下方碰上的。 潜水器内传来一阵机械运转的嗡鸣,舷窗外的探照灯光在一片漆黑中缓缓转动着方向,推进螺旋桨旋转着,调整着潜水器的朝向。 终于,有什么东西出现在舷窗外的灯光中。 一个人。 一个看上去像是人形的……事物。 阿加莎瞬间“看”到了它——那团人形的轮廓在她的视野中骤然浮现,就像她在地表上看到其他人一样散发着有灵的微光。 只是那微光略显暗澹,而且更加苍白。 她发出了低声的惊呼:“啊!” 连歌蒂娅都瞬间瞪大了眼睛,一声“卧槽”险些出口! 无垠海近千米深的深海中,寒霜城邦的正下方,潜水器的舷窗里突然飘出个人来,这一幕带来的冲击,几乎不亚于之前在城邦底部看到的那片触须从林,以及触须间那颗苍白硕大的眼球! 而紧接着,伴随着潜水器的位置调整以及灯光扫射,更加诡异,可怖,甚至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出现在歌蒂娅与阿加莎的视野内—— 人,密密麻麻的“人”,漂浮在这片深暗冰冷的水体中! 第481章 蓝图 当潜水器的灯光扫过四周,那些漂浮在黑暗海水中的形体便尽皆映入歌蒂娅视野——人,数不清的人,在水中漂浮着。 然而随着歌蒂娅的仔细观察,她又发现了这些人体的异样之处。 他们没有五官,甚至没有明确清晰的手脚,身上亦无衣物——那只是大致有着人类轮廓的一个个“形体”,表面带着粗糙的质感,以及漆黑的色泽。 就像以黑泥为原料,用拙劣粗糙的手法捏出来的人偶粗坯。 歌蒂娅将自己所看到的细节告诉了阿加莎。 “只有轮廓?”阿加莎的语气惊疑不定,“但我眼中……它们却像城邦中的活人一样散发着灵性的辉光……” 歌蒂娅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皱着眉头,谨慎地控制着潜水器向着一个漂浮在舷窗外不远处的“人形”靠近。 潜水器带动的水流扰乱了深海中的平静,那漆黑的人形物体在海水中缓缓翻滚了一个角度,其平整光滑的球状“头颅”首先转向舷窗方向,随后是粗短光秃、仿佛没有完工一般的手臂结构。 机械臂缓缓向前探出,末端的抓钩搭在了那人体的躯干上,并小心翼翼地将其拨弄着。 它全无反应,没有表现出任何“活着”的特征。 歌蒂娅又抬起头,目光透过舷窗,望向远处那些静静漂浮的人形物,看着它们在灯光中向远处不断延伸,并最终隐没在深海的黑暗中。 这里到底有多少?数千?数万?还是几十几百万? 突然间,回忆浮上脑海,歌蒂娅记起了自己当初与安娜莉丝谈论潜渊计划时所听到的一个细节——三号潜水器在最后一次深潜行动中疯狂上浮,陷入疯狂的探索者在回到阳光下之后狂乱地呼喊着一句话: “我们全都死在那里!” 歌蒂娅一点点皱起眉头,神色凝重地望着那些在舷窗外静静漂浮的无数人体——这就是那个探索者在陷入疯狂之前所见到的画面? 一旁的阿加莎则突然打破了沉默,她的语气中带着严肃:“这让我联想到了……之前侵入城邦的那些‘赝品’。” “我也想到了,”歌蒂娅轻轻点着头,“但又不像——那些赝品即便会呈现出种种非人的特征,却至少有着五官、手脚之类的细节结构,而且也会尽量模彷人类,穿着正常的衣服,可这里的‘人形物’却只有最最基础的轮廓,非要说的话……它们更像是比赝品还要简陋的‘粗坯’。” “某种半成品?”阿加莎突然想到,“那些赝品就是以这种‘粗坯’为基础‘制造’出来的?” “不好说,”歌蒂娅语气中带着不确定,“这些东西可能已经在深海中漂浮了许多许多年,至少在潜渊计划开启时它们就已经在了。另外,侵入城邦的力量是借助‘镜像’的特质介入现实,这里却是深海中的‘实体’,二者存在联系,但应该不是直接的‘半成品’和‘成品’关系。” 阿加莎若有所思地听着,不知为何,她脑海中却突然回忆起了之前与邪教徒对峙时,对方所说的一句话—— “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赝品,或者说……我们全都是赝品……” 而几乎同一时间,歌蒂娅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事情,她的目光越过那些漂浮的人体,望向更下方的未知深海,随后将手伸向了操纵杆。 机械舱深处的某些装置发出仿佛垂死般的低吼与鸣响,艇壳传来不堪重负的吱嘎噪声,伴随着注水声响起,潜水器开始继续下降。 阿加莎听着四周传来的那些简直可怕的动静,忍不住看向歌蒂娅:“船长,这东西还撑得住吗?” 歌蒂娅的目光扫过操控台上的各种仪表,又感知着灵体之火向自己传达的微弱信息,拉动下潜操控杆的手没有放松。 “还能撑住,”她低声说道,“我们应该就快到了。” “快到了?”阿加莎一愣,“您知道这下面有什么?” 歌蒂娅却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谨慎地控制着潜水器向下潜去,同时极为细微地调整着推进器的角度——濒临极限的艇壳几乎每秒钟都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异响,甚至连舷窗与艇壳连接的边缘处都开始发出吱吱卡卡的可怕声音,仿佛下一秒,这脆弱的平衡就会被打破,整个潜水器都会在海水的重压下变成一团褶皱的金属。 但它还是不断下潜着,在崩溃与平衡的狭窄刀锋上,继续潜入那至暗之处。 但艇壳与机械舱传来的噪声并不是唯一可怕的声响,另一个声音更加令人毛骨悚然——那是不断从艇壳外传来的、实实在在的撞击声: “砰”、“砰”、“砰”…… 宛若黑泥粗坯般的人形物体时不时撞在潜水器的外壳上,如同石块敲击颅骨,沉闷的响声听起来格外恐怖。 哪怕是阿加莎,也忍不住抓紧了眼前的扶手。 她能感觉到潜水器正在整体向前倾斜,倾斜角度已经到了不抓着扶手就很难站稳的程度。 随后,她突然“看”到舷窗外出现了什么东西。 一片连绵起伏的、望上去仿佛无边无际的混沌轮廓,出现在探照灯的光束边缘,出现在舷窗的下缘附近。 那看上去……竟彷若一片地表。 “海底?”阿加莎错愕惊呼,“我看到了什么东西……那是海底吗?” 歌蒂娅沉默地注视着舷窗外面,看着那片突然出现在漆黑深海中的起伏地表,看着它曲折嶙峋的“海岸”以及远处无法看清的朦胧结构,过了许久才轻轻摇头:“不是海底,我们远未触及所谓的‘海底’——那是一片漂浮在水中的陆地。” 阿加莎语带疑惑:“漂浮在水中的陆地?” “……另一座寒霜岛,”歌蒂娅轻声答道,“尽管只能看清一小段海岸线,但这地形我很熟悉。那是寒霜岛——没有城邦,没有港口,没有任何建筑物的、原始形态下的寒霜本岛。” 阿加莎的身体明显微微一震。 歌蒂娅则抬起头,看着那座“寒霜岛”周围以及上方的海水。 数不清的人形物体漂浮在那座“深海浮岛”的四周,宛若蜂群围绕着蜂巢。 而这一幕,又如琥珀般被封存在这深暗冰冷的深海深处,仿佛被按下暂停键的岁月,静静凝滞着某个极为古老的瞬间。 阿加莎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这里……到底是……” “……原始蓝图。”歌蒂娅轻声说道。 在第三次长夜,“蠕行之王”将蓝图赐予集群,并开始创世纪的工作,为避免重蹈梦境之王和苍白巨人之王的覆辙,她将那蓝图划分,令尘世不再有诸国,又令诸国化作一千二百城…… 文明在第三次长夜之后得以延续,深海时代由此开启,而深海时代的一切,皆构筑在蠕行之王这份“一千二百城”的蓝图之上。 那本“亵渎之书”所记载的内容,又有一部分得到了印证。 但会不会还有别的可能性? 歌蒂娅脑海中思绪翻腾,一时间陷入了沉默,旁边的阿加莎却已经反应过来,在意识到“原始蓝图”的含义之后,她难以置信地开口:“您的意思是……如今的寒霜以及寒霜人,甚至这世间的所有城邦和凡人们……都是以深海中的这些‘东西’为基础而制造……” “这是一个可能性,”歌蒂娅轻轻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湮灭教徒的异端理论中记载了幽邃圣主的创世过程,这当然属于异端邪说,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手中的古老典籍也有可能揭示着历史的部分真相。” 阿加莎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自潜入深海的那一刻起,她认知中的世界便仿佛在经历着一场翻天覆地的重塑,太多的动摇,太多的疑惑,让心志坚韧的守门人都一时间难以厘清自己的思路。 深海中漂浮的原始岛屿“模板”,数不清的人形“粗坯”……湮灭教徒关于“幽邃圣主创造世界”的说法如果是真的,那……尘世间的众生岂不是都相当于是幽邃圣主的造物? 哪怕是经历了寒霜的镜像危机,在巨大的考验中重新稳固了自己的信仰,坚定了自己的信念,阿加莎也难以接受这种过于挑战三观的“可能性”。 但她并没有在这巨大的矛盾与迟疑中盲目否认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在决定了要进行这次深潜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深海之中,一切皆有可能。 “我们要……继续靠近吗?”她转过头,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对歌蒂娅说道。 歌蒂娅却没有再碰操纵杆。 她的目光扫过操控台上的诸多仪表。 她的感知弥漫在潜水器中。 “……已经抵达极限了,”她说道,“潜水器的外壳支撑不住。” “……明明就差最后一点,”阿加莎显然带着莫大的遗憾,“我们就要触及那座海中浮岛了……” “没关系,只是潜水器支撑不住罢了,”歌蒂娅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投向了舷窗外,“这里有东西能撑得住。” 阿加莎疑惑地转过头。 歌蒂娅却仍旧静静地注视着窗外,注视着那些漂浮在灯光中的……人形之物。 “我记得你刚才说过,在你眼中,这些‘粗坯’般的人形物散发着如同活人一般的灵性辉光。” 舷窗外,一个有着粗糙轮廓的“人形之物”慢慢向阿加莎转过了头。 第482章 深海更深处 在那一瞬间,有异样且混乱的感知骤然混入了歌蒂娅的意识中,就如以往的“灵界行走”一样,她感觉到自己的“视角”一下子分裂成了两个,而一个全新的躯壳成了她感知这个世界的新“末梢”,但……又和以往的感觉不太一样。 新的“视角”中充盈着如同干扰般的躁动光流,明暗相间的光影就如同某种扫描线般弥漫在水体中,她看到了远方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原始陆地”,也看到了陆地周围漂浮的无数人形之物,同时她又看到了那座不起眼的潜水器——它悬停在深海浮岛的斜上方,维持着一个前倾的角度,有苍白的光从其前端延伸出去,并一点点弥散在海水中。 所有这些,周围都浮动着虚实不定的光影,哪怕潜水器的探照灯无法触及的地方,她也能“看”到微光与轮廓——这是一种全新的视角。 舷窗外,深海中,那具突然开始活动的躯壳慢慢抬起了手臂,触碰着自己那没有五官的头颅。 理所当然的,歌蒂娅没有摸到自己的眼睛——她刚刚占据的这具躯体并无这种器官,事实上这具躯体甚至没有成型的手脚,光秃秃的肢体末端触碰到平整光滑的面孔,传来的是一种粗糙而迟钝的怪异触感。 但突然间,歌蒂娅有了一种感觉……她循着这种感觉操控着自己的新躯壳,伸出两只胳膊用力按了按这具躯体的“脸孔”。 那漆黑如泥、表面平整的脸孔蠕动起来,几秒钟内,脸孔的正面便分化、形成了两只眼睛。 视野一下子清晰多了。 歌蒂娅有些生疏地控制着这具“粗坯”躯体,慢慢游动到潜水器前,用新生长出来的眼睛打量着里面。 她与自己面面相觑,这种感觉新奇又诡异。 潜水器内的阿加莎却忍不住后知后觉地惊呼了一声:“啊!” 紧接着她才反应过来,猛然扭头看向正站在操控台前的歌蒂娅:“您……着实有点吓到我了。” “你应该学着适应,”潜水器内,歌蒂娅一边关注着机器的状况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身边的人总是有点大惊小怪的。” 阿加莎却余季未消,仍然一幅浑身紧绷的模样,“目光”在歌蒂娅与舱外那个“人形”之间飞快地扫了好几遍,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世人如此恐惧歌蒂娅船长果然是有理由的,她这轻描淡写的一个举动,放在这无尽深海中也过于邪门且恐怖了。 但犹豫了半天,她还是没敢把脑海中的想法说出口,只能生硬地转换着话题:“……接下来您要怎么做?” “这具临时躯壳可在黑暗中视物,我要继续查看前方的情况,”歌蒂娅随口说道,同时已经开始扳动操控台上的一系列拉杆和曲柄,而伴随着她的动作,潜水器的机械舱内再次传来了濒临极限般的艰难噪声,“至于这边……我们需要上浮一段距离,这台机器已经快撑不住了,它不能在极限深度一直停留。” 在压水舱艰难排水的低沉轰鸣声中,潜水器开始缓缓上浮,阿加莎却仍不由自主地看着舷窗外面,看着那个正在灯光中渐渐远去的“人形”。 一缕幽幽的火光骤然在海水中浮现,那具承载着歌蒂娅船长意志的躯壳朝这边摆了摆手,随后转过身,伴随着浮动的灵体火焰,渐渐沉入黑暗深处。 冰冷,黑暗,孤独,寂静。 歌蒂娅的意识在这状态诡异的临时躯壳中逐渐适应,她操控着这具躯体转身,游动,在黑暗中前行,并向着那座漂浮于深海的“寒霜本岛”不断靠近。 潜水器的灯光已经远去,黑暗再度主宰了这片深海,然而幽绿的灵体火焰在海水中缓缓蔓延着,这微弱的火光再加上这具躯体本身的奇特感知能力,让歌蒂娅始终能分辨自己周围的环境,以及前进的方向。 在她的四周,无数的人形之物漂浮在冰冷的海水中。 如一场极尽怪诞的集会,“人”的粗坯聚集在四面八方,或远或近,凝滞盲目,又随着海流微微起伏,而那唯一拥有眼睛的,正穿行在这静默又诡异的“人群”中。 歌蒂娅尽可能不去接触那些漂浮在自己附近的“人形”,却仍难免和它们在很近的距离擦身而过。 每当经过它们,她便不免会产生些许怪异又恐怖的联想——就仿佛这里有无数双眼睛,无数个等待苏醒的灵魂,在好奇地打量着自己这个不速之客,甚至随时会向自己伸出手。 但最终什么也没发生。 那些静默的人形,就只是静默着,它们无心无魂,就像用淤泥堆积成的空洞人偶。 歌蒂娅穿过了这些空壳,来到了“深海浮岛”边缘的一处峭壁上。 她停了下来,观察着眼前的地势。 这里应该是“寒霜”的东南海岸,在海面以上的世界,这道海岸附近有着港口、仓库以及海关办公室,有一座漂亮的小教堂伫立在海崖上,通往教堂的小径两旁种植着耐寒的树木,冬季长青。 然而在这里,崎区的海岸上只有光秃秃的石头,泛着漆黑的怪异色泽,就像没有上色的粗陋模型。 歌蒂娅抬起头,望向深海浮岛的中心方向。 在黑暗与微光的交错中,她能隐隐约约看到那里有着某种庞大的结构,像是一座山峰,或者一道贯穿了岛屿的巨柱。 她联想到之前与玛莎交流时,对方向自己展示的那一幕—— 无数坠入大海的心智在消散前夕向着那黑暗海渊投去一瞥,他们于惊恐中凝聚出的共同印象,便是一根巨大的支柱,贯穿着一个漂浮于深海的庞大实体。 如今看来,那一幕幻象中所呈现出的庞大实体就是如今眼前的寒霜“原始蓝图”,那么那贯穿岛屿的巨柱呢?是“侵入”现实世界的幽邃圣主吗?亦或……所谓的赝品? 歌蒂娅想了想,起身向着那道“支柱”游去,但刚游了一小段距离便又停了下来,心中感到些许苦恼。 太远了,那是需要穿过半个城邦的距离。 望山跑死马——更何况是在这难以行动的深海中。 哪怕这具躯体不受深海重压的影响,要想这么一路游过去也着实是一件费时费力的事情。 歌蒂娅思索着,逐渐冒出一个念头。 随后她犹豫了几秒钟,才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慢慢在海水中抬起一只手臂,并轻轻摆动了一下。 幽绿的火焰随着她的动作扩散开来,并眨眼间汇聚成一道旋转的门扉,门扉洞开之后,一只浑身裹挟着熊熊烈焰的骸骨鸟从里面冲了出来,并围绕着歌蒂娅大声聒噪: “谁在呼叫舰队!传送成功!传送成功!开门,送快递的!” 歌蒂娅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艾伊在她的身边拍打着翅膀,在这有着亿万吨海水重压的深海中,它仍如在天空飞舞般轻松灵动,而它那独特的、仿佛某种变调合成音一样的尖锐女声则一如往日聒噪不休,清晰地像是能直接钻进人的脑子里。 深海环境,对艾伊而言仿佛是不存在的! 歌蒂娅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想把艾伊召唤过来看它能不能派上什么用场,毕竟这只鸽子的“传送”能力已经多次展现出不可思议的效用,但这里毕竟是与地表截然不同的深海,她已经做好了一旦艾伊无法适应环境就瞬间将其传送回船上的准备,可眼前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鸽子如同在空气中飞舞一样绕着自己飞来飞去,咋咋呼呼,看着它就像一个不受环境影响的投影般在海水中穿梭,愣了好半天才伸出手把这鸟拦截下来。 艾伊听话地落在歌蒂娅胳膊上,好奇地歪了歪头:“干嘛呢干嘛呢干嘛呢?” 歌蒂娅刚想说话,却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具躯体好像还没有嘴巴,而且即便有嘴巴,她也不知道在这深海中该怎样直接开口讲话,于是便集中起精神,尝试将自己的想法传达给这鸽子精—— “这里是深海,你感觉有什么不适吗?” 她注视着艾伊的眼睛,猜测着对方是否能理解自己的意思,期待着它的回答。 艾伊又歪了歪头。 “mm你也来冲浪啊!”这鸟突然兴奋地拍打起翅膀,星星点点的幽绿火光从它的骨翼间散落,“天翼3g,太快了,天翼3g,太快了!” 歌蒂娅的眼神微微变化,她若有所思地听着这鸽子精的聒噪,很长时间没有开口。 直到艾伊自己渐渐安静下来,并好奇地啄了啄她的胳膊:“应用程序无响应?” 歌蒂娅这才从思索中惊醒,思绪也迅速回到眼前的事情上。 还有正事要做。 她抬起头,看着远方那片遥远混沌的黑暗,再次集中起精神,尝试着将自己的命令传递给身旁的鸽子精—— “带我去那个地方。” “指令收到!指令收到!”艾伊很快反应过来,就像往常一样,它兴奋地拍打起了翅膀,令熊熊烈焰在四周环绕升腾,“使命必达!” 第483章 房间 黑暗深海中,一团幽绿的火焰如流星般骤然划过,亿万吨的海水重压与凝滞仿佛不存在一般,没有让那“流星”呈现出丝毫迟缓的迹象。 艾伊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横贯了那座有着漆黑色泽的深海浮岛,并最终在岛屿的中心区域停了下来,重新从火焰中凝聚出身形。 歌蒂娅迈步从火焰中走出,漂浮在海水中,又扭头看了一眼正在自己身旁飞来飞去的鸽子精。 艾伊飞了过来,落在女主人的肩膀上,好奇地歪着头:“你瞅啥?” 歌蒂娅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臂,轻轻蹭了蹭这鸽子的脑袋,随后便转过身,望向岛屿中心的那座巨大“支柱”。 现在,她来到它面前了——这极具震撼性的巨柱便伫立在她的视野中,从深海浮岛中心的山顶延伸出去,近乎笔直地指向上空,仿佛不但贯穿了整座岛,甚至可以贯穿这无边的黑暗深海,一直延伸到上方的“寒霜”,延伸到海面以上那个沐浴着阳光的世界中。 但它并非真正的无限延伸——在距离足够近之后,歌蒂娅终于看清了更多的细节,她注意到这根“支柱”的上半部分在海水中戛然而止。 那是在很高很高的地方,那里似乎存在着一个突兀的断口。 但在查看那处断口之前,歌蒂娅首先小心翼翼地靠近了那支柱的中段,观察着它的“外皮”形态。 规整,致密,隐约可见结构复杂且有规律的纹路,又分布着规律性的凸起结构,这宛若巨大触腕的支柱在细节上竟呈现出一种极具秩序的“整齐”感,甚至……像是某种工业产物。 歌蒂娅犹豫了一下,谨慎地向着那支柱伸出手——这具躯壳没有成型的手脚,但伴随着这伸出手去触碰“支柱”的举动,她的手臂末端突然开始涨缩蠕动起来,并几乎在眨眼间便分化形成了手掌的结构。 这是基于“原始模板”,在特定刺激下自发进行二次成型的过程? 歌蒂娅回忆起之前从这具躯体的脸孔上分化出眼部结构的感觉,心中下意识地猜测着,而与此同时,她感觉到自己新生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了那支柱黑漆漆的外表。 一种粗糙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仿佛摩挲着粗劣的铸铁,但……似乎又带着一定的柔软性。 歌蒂娅凑近了一些,更加仔细地观察着那支柱的外表。 在那灰黑色的暗澹表皮深处,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些澹蓝色的纹路,就像深埋在肌肤中的血管一般。 歌蒂娅心中一动,瞬间联想到了在黑曜石号深处,从那位克里斯托·巴贝利船长口腔中得到的那块“血肉”样本。 二者从质感上看起来非常相近——这根伫立在深海中的支柱,真的是幽邃圣主延伸到现实世界的肢体? 心中带着异样的触动,歌蒂娅稍微退开了一些距离,目光缓缓扫过这根巨柱。 要在一个如此巨大的结构体上找到克里斯托船长留下的那处伤口当然是不现实的事情,但这并不妨碍歌蒂娅心中对那位克里斯托船长再度泛起一股敬意。 几分钟后,歌蒂娅开始向着支柱的上方游去,她的目标是那处“断口”。 过了很久,她终于抵达了断口所在的位置,而这里的情况与她想象的差不多。 支柱确实是在这里戛然而止了,就像被某种参差不齐的利齿咬断一般,断口的边缘呈现出起伏不平的模样。 而在断口内部,那灰黑色的内壁则呈现出不断下凹的状态,宛若一个气氛怪异的火山口。 歌蒂娅漂浮在这处“断口”附近,通过眼前的景象粗略估算着这根支柱的规模,并很快确认了一件事情—— 如果沸金矿井中的那个“大空洞”真的是被一根类似的“支柱”或“触腕”侵蚀的结果,那么刺入城邦里的那根触腕和眼前这根支柱比起来绝对要小了很多,前者的规模或许只有后者的五分之一,甚至更小。 是因为刺入城邦的“触腕”只是这处深海本体的“力量投影”?还是因为大空洞里的那根触腕正处于成长早期,它原本还会继续成长? 如果寒霜保卫战失败了,如果自己最终没能消灭寒霜的镜像,如果沸金矿井深处那个大空洞中的“支柱”不受控制地继续成长下去……它是否会最终成长到突破矿井,甚至冲破上面的高山,也变成一根就像此刻眼前一样的、仿佛贯穿了整座浮岛的“巨柱”? 这是否就是那些疯狂的湮灭教徒所宣称和追求的——“在现实世界重现圣主创世的宏伟蓝图”? 歌蒂娅脑海中一瞬间冒出了这些颇为吓人的猜想,但紧接着,一道突然从视野边缘闪过的微光却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猛然看向刚才那道微光出现的方向。 是在“断口”的中心,那凹陷的“火山口”最深处。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立刻向着那个方向游去。 越过支柱边缘参差不齐的断裂“峭壁”,越过那片逐渐向中心凹陷的黑暗物质,在这远离了文明世界的寂静深海中,一道突兀的闪光成为了歌蒂娅眼中唯一的目标,她以最快的速度游过这段距离,来到了支柱断口的中心点附近。 然而当她来到这里的时候,那闪光已然消失不见了。 这里只余下一片空洞的黑暗,支柱断口内的“地面”如岩石般冰冷静默。 歌蒂娅漂浮在海水中,皱眉扫视着这片黑暗,这空荡荡的地方宛若一个凝聚的、带着遗憾的省略号,将秘密重新隐藏在了帷幕深处。 然而很快,她便发现了视野中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在自己下方,那支柱“断口”的中心区域,“地面”的质感隐约透露着怪异,看上去的感觉仿佛有点……“模湖”。 是的,模湖,就仿佛那不是一片切实存在的物质,而真的是一层介于虚实之间的帷幕。 歌蒂娅犹豫了几秒钟,终于谨慎地向着那片质感怪异的“地面”靠近过去,但在伸手触碰那片物质之前,她首先在指尖凝聚出了一簇小小的火苗,并将其投入那片模湖的“帷幕”。 遇事不决,灵火开路——多加谨慎总没坏处。 幽绿的灵体之火几乎眨眼间便落入那片黑色的“地面”,先是如水渗入沙子般消失不见,紧接着,那片黑暗中便开始出现丝丝缕缕蔓延的幽绿火光,几乎眨眼间,整片“地面”便熊熊燃烧起来! 而伴随着火焰的燃烧,歌蒂娅骤然间感觉到……某种微妙的“联系”正在建立起来。 然而那联系却并非指向她脚下这疑似古神触腕的“巨大支柱”,而是指向了一个……依稀有些熟悉的气息。 下一秒,她便看到下方的地面在火焰蔓延中迅速发生变化,并渐渐转化成了某种宛若镜面般的质感,而那镜面一般的表层又在火光中微微涌动着,就像某种粘稠且光滑的液面! 歌蒂娅心中一动,紧接着便循着火焰传来的感觉靠近了那层涌动的、如镜子般的“液面”,并伸出手指去触碰它的表面。 轰! 虚幻中,仿佛有一声巨响在脑海中炸裂,如凝滞的时光轰然启动,如厚重的帷幕骤然撕开,如一道壁垒在现实的边界轰鸣着倒塌,歌蒂娅感觉自己在瞬间跨越了某道界限,紧接着,她眼前的“世界”便开始被温暖的光辉充斥。 那种被冰冷沉重海水包裹着的感觉突然间消失了,脚踏实地的触感则取代了前一秒空旷无依的漂浮感,眼前温暖的光辉也逐渐变得柔和,伴随着视觉的逐渐适应,歌蒂娅终于看清了周围情形,并在错愕中目瞪口呆。 她正置身于一间华丽而明亮的房间。 灯光从屋顶的吊灯洒下,照亮了房间内诸多精美且考究的陈设,宫廷风格的置物架和金属凋塑在灯光中泛着柔和的光辉,又有一张华美的大床放置在房间中央,那大床周围环绕着半透明的帷幔,其深处则似乎有人正在沉睡。 歌蒂娅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景象,紧接着又猛然间回过头,看向自己身后。 那似乎是自己“来时”的方向。 她看到一片扭曲错乱的黑暗。 房间似乎在那道界限前凭空消失了,破碎断裂的墙壁和地板之外,是如同虚无空间般的混沌领域,又有错乱的阴影和暗澹光流在那片虚无中起伏、流动,仿佛充斥着足以令凡人疯狂的真理与奥秘,却又仿佛只是一片毫无意义的空洞。 一个词汇突然间流入脑海—— 亚空间。 歌蒂娅感觉自己的心脏(如果这具躯体有心脏的话)骤然停跳了一拍,她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景象——自己站在一个支离破碎的房间中,一步之外便是亚空间的错乱光影,而那些朦胧混沌的光与影又仿佛正在发出无声的嘶吼,用种种狂乱的言语向她传达着无法理解的……知识与“真理”。 歌蒂娅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探向房间边界之外的那片黑暗。 她触碰到一层坚硬冰冷的表面。 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挡在她和亚空间之间。 “您过不去的,”一个声音突然从她身后传来,“您还没有真正打开那道门。” 歌蒂娅心中一惊,猛然回头。 那华丽大床周围的纱幔已经打开了,在床上沉睡的人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并静静地看着这边。 银白长发从肩头散落,紫色的眼眸如宝石般闪亮。 “爱丽丝?” 第484章 寒霜女王 在那张华美的大床中央,刚刚醒来的“房间主人”正倚靠在枕头上,并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歌蒂娅这个不速之客,而那银白的长发、紫色的眼眸竟是如此熟悉。 歌蒂娅下意识便叫出了“爱丽丝”这个名字——嘶哑难听、如同沉闷共鸣般的“嗓音”直接从她这具躯壳的胸腔中传了出来。 但紧接着,她便微微皱起眉头,从那转瞬间的意外和愕然中清醒过来,并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位女士。 她不是爱丽丝——尽管容貌一模一样,但气质截然不同,更重要的是……爱丽丝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所以更大的可能是…… “蕾·诺拉,”歌蒂娅猜到了眼前之人的身份,带着询问的目光,她看着对方的眼睛慢慢开口,“寒霜女王?” “似乎很久不曾听到这个称呼了,”那位刚刚苏醒的女士微笑起来,她调整了一下自己在床上倚靠的姿势,眼神中带着好奇,“您是谁?您是如何在不开启那扇门的情况下,直接进入这间房间的?” “门?”歌蒂娅眉头一皱,再次听到对方提起“门”这个字眼之后,她心中泛起好奇,“什么门?” 那位女士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指了指旁边不远处。 歌蒂娅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扇描绘有繁复花纹的紧闭门扉——那显然是这间寝室的大门。 “能来到这里的,要么是这座宅邸的仆人,要么是手持钥匙的客人,您显然不是宅邸的仆人,但您手中也没有钥匙。” 歌蒂娅心中顿时一跳——钥匙!对方刚才提到了钥匙! “你说的钥匙,是一把给人偶上发条用的黄铜钥匙?”她回过头,语气平静地掩盖住了所有的情绪波动,“你真的是寒霜女王蕾·诺拉?” “我确实是,”蕾·诺拉微笑起来,并轻轻摇了摇头,“但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您是谁?” 歌蒂娅收敛起眼神中的情绪变化,一边飞快地在头脑中整理着思路一边不紧不慢地开口:“……你可以叫我歌蒂娅。” 她仅仅说了自己的名字,而未提及那个更加有名的姓氏,蕾·诺拉却在听到之后瞬间微微张大了眼睛,紧接着她脸上便露出了愈加愉快的笑容:“啊,原来是您——传奇的歌蒂娅船长。您能进入这个房间倒是合理多了,不过……真没想到您会是这幅姿态。” 歌蒂娅闻言一怔,接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仍旧是那副极其诡异的漆黑人体,宛若造物主制造人类时没来得及修饰细节的“粗坯”,这副抽象的模样着实称不上“面目友善”。 “这只是一具临时使用的化身,”带着些许尴尬,歌蒂娅随口解释了一句,紧接着她便察觉了对方态度中的些许违和,“你似乎没那么惊讶?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我不知道,但我在很多年前便已经失去‘惊讶’的能力了,”蕾·诺拉平静地说道,“如果您总能看到太多不该看到的东西,了解到这个世界各种匪夷所思的诡谲姿态,总是在死亡降临前体验死亡,又在沉睡之前便困于梦境,那么您也迟早会失去这一能力的……” 她笑了笑,淡然的语气如同在谈论天气:“纵使世上仍存在无法预料的事情,麻木也会让您对一切意外坦然相待。” 歌蒂娅看着蕾·诺拉的眼睛,在平静的态度下回忆着跟这位寒霜女王有关的各种情报—— 据说蕾·诺拉是一位天生的灵能者,其灵性天赋能沟通大量不可见的存在,据说她甚至能预知未来,并凭空知晓真理…… 心中整理着这些信息,歌蒂娅眼神中却并无什么变化,而是随意来到房间一角,自顾自地拽了一把椅子来到那张大床前,坐下之后很认真地看着寒霜女王的眼睛:“我有许多问题,希望你能回答。” “我也有许多问题,”蕾·诺拉微笑着,“我太长时间没有与人交谈了,一个访客对我而言弥足珍贵——所以如果您愿意回答我的问题,我也愿意回答您的。”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歌蒂娅开门见山,“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啊,一开始便是如此难以解答的问题吗……”蕾·诺拉皱了皱眉,似乎真的在苦恼应该如何组织语言,随后才慢慢开口,“用比较容易理解的话来解释,这里是一个‘漂流地’——它不是一个确切的地点,而是诸多地点的‘连接’,您看到房间尽头那片黑暗了吗?那外面的风景有时候会变成别的模样——合适的条件可以让它连接到合适的‘地方’,不过对我而言,它唯一的作用就是让我的梦境连接寒霜下方那片深海。 “需要我为您解释寒霜下方那片深海是什么意思吗?” “不必,”歌蒂娅摇了摇头,“你继续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好的,看样子您已经知道深海中有什么了,”蕾·诺拉轻轻呼了口气,“我在这里拥抱一个梦境,确保那深海中的存在能继续沉睡。” 歌蒂娅眼神严肃:“幽邃圣主?” “……看样子您知道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多,”蕾诺拉静静看了歌蒂娅一眼,“但您说错了,尽管她确实来自那位‘蠕行之王’,但那深海中的存在并非真正的幽邃圣主,严格来讲,它只是一个复制品。” 一瞬间,歌蒂娅回忆起了之前在那诡异的“黑暗空间”中所看到的一句话——集群控制者已开始复制自身。 深海中的那根巨大“支柱”果然并非幽邃圣主的本体,而只是一个不知为何出现在现实世界的复制体! 所以最准确的情况是……古神的复制体贯穿了深海中的“城邦原始蓝图”,其逸散出的力量导致了后续的一系列事件?而这一切的源头……是因为“幽邃圣主”的彻底失控? 那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在现实世界中的这个复制体出现之前,幽邃圣主其实是没有失控的?祂是在漫长的岁月中状态不断恶化到了如今? 那么如果这个思路继续延伸下去……其他神明呢?如果世人眼中的“可怖邪神”其实是从稳定不断恶化到失控状态的,那么尘世间的“四神”又是怎样的情况?祂们会失控吗?还是说……祂们其实已经开始逐渐失控了? 歌蒂娅联想到了在风暴女神和死亡之神庇佑下的普兰德与寒霜接连出事,联想到了已经出现故障的异象001……这种明显的、大型系统逐渐故障的情况……是否就是整个世界都在“失控”的表现? 悬而未决的猜想得以确认,一大堆纷乱的想法瞬间涌入脑海,歌蒂娅眨眼间便联想到了这段时间发生在无垠海上的一系列事件。 而就在这时,蕾·诺拉的声音又从对面传来,打断了她的头脑风暴:“现在轮到我的问题了。” 歌蒂娅迅速收敛念头,整理了一下思路:“你问吧。” “您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蕾·诺拉眼神中带着好奇。 “在寒霜下方的深海——我找到了那个‘复制品’,并在它的断裂点上发现了一个能够进入这里的‘入口’,”歌蒂娅没有隐瞒,“至于我是怎么来到这么深的地方的……是乘坐寒霜城邦的潜水器。” “潜水器?”蕾·诺拉皱了皱眉,不过很快她便似乎猜到了什么,“啊,看来他们果然又偷偷造了新的……” “你知道‘叛军政府’会在你……死之后建造新的潜水器?”歌蒂娅有些意外,“据我所知,‘潜渊计划’就是那场叛乱的源头,他们也是以此为名义……‘处决’了你。” “他们会的,”蕾·诺拉却只是微笑着,“因为他们是寒霜人。” 歌蒂娅一时间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位昔日女王。 后者则平静地继续说道:“寒霜人从来不会沉默而温顺地死去,当至暗时刻到来,我们会焚尽一切以求存,所以当我的潜渊计划失控,城邦陷入生存危机的时候,一定会有义军揭竿而起,推翻我以确保更多人的生存,而当他们发现了深海中的秘密,他们也一定会像我一样建造起潜水器,尝试去解决这个问题。 “他们会改进机器,会放缓计划,会吸取我的激进教训,用更温和无害的方式来做这一切,而如果他们这样仍然失败了,那么新的义军会出现,后继者会砍掉无能之人的头颅,然后尝试着再换一种方式……继续向深海中这片冰冷的黑暗发起挑战。” “这一切会持续下去,直到最后一个寒霜人死去,或这片黑暗消散。” 她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歌蒂娅的双眼——在后者那诡异骇人的“粗坯”躯壳上,唯有那双眼睛带着些许人性的光辉。 “我只是没有想到,乘坐潜水器下来的会是……传说中的歌蒂娅船长,而且还是一个明显获得了理智的歌蒂娅船长。看来我的后继者比我当年还要极端一点?” “……他们失败了,”歌蒂娅却沉默了几秒钟,轻轻摇头说道,“一场灾难摧毁了城邦政府,他们未能在情况失控之前重启潜渊计划——唯一的好消息是,灾难最终平复,而那座潜水器是在事态平息之后我们找到的‘战利品’。” 第485章 “子嗣” 寒霜女王沉默了十几秒钟,在那双如宝石般剔透沉静的紫色眼眸中,看不透她此刻的丝毫心情,直到这份静默几乎凝滞成窒息,她才轻轻点了点头:“哦。” 接着她又想了想,问道:“那现在寒霜的情况怎么样?” 歌蒂娅看着她的眼睛,以一种平静语气开口:“……安娜莉丝是新的寒霜女王,海雾舰队正在全面接管城邦,残存的寒霜海军将被整编重组。” 蕾·诺拉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啊,安娜莉丝,可能性之一……命运真是一件说不清楚的事,这个结果,您觉得呢?” 歌蒂娅却没有回应,只是继续平静地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城邦教会目前的掌权者听我命令。” 蕾·诺拉终于露出了稍有意外的表情,她微微歪了歪头:“嗯?听上去……您现在才是寒霜的实际掌控者?” “我对掌控一座城邦并无兴趣——但你可以这么认为。” “现在我越发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寒霜的局势变成这样,”蕾·诺拉的表情认真起来,“我曾安排过很多事情,但您的出现在所有计划之外,您提到了一场灾难,但在我的预计中,即便她出现一定程度的失控,情况也不至于恶化到您说的那种程度……” “深海中的复制品大军入侵了寒霜,一座镜像城邦差一点就要上浮至现实世界,”歌蒂娅低声说道,“在你尝试安抚深海中这道触腕的时候,有一群邪教徒察觉了祂逸散出的力量——而寒霜城邦对那座沸金矿井的持续开采在一定程度上‘帮’了那些异端一把。” 接下来歌蒂娅没有隐瞒,她将发生在寒霜的事情系数告知这位昔日女王,其中也包括自己插手之后引来的变化。 蕾·诺拉从头至尾没有打断,她静静地听着,直到歌蒂娅话音落下,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的笑容:“和深海中的古神比起来,确实是疯狂的人类更加可怕一点。” 随后她顿了顿,释然般地叹息:“不过还好,在最糟糕的走向中,有了个不算太糟的结束——大多数人活下来就好。” “哪怕城邦最终成了我这个‘亚空间阴影’的所有物?”歌蒂娅故意问道。 蕾·诺拉却只是笑笑,接着很认真地看着歌蒂娅的眼睛:“那您想必会成为寒霜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守护者。” “你对我的态度倒是跟别人不一样,”歌蒂娅有些感慨,“自重获人性以来,我接触过不少人,他们大多显得一惊一乍,很少有人能在和我初次见面的时候便保持冷静,更不要提像你这么乐观的态度。” 蕾·诺拉摇了摇头:“这不是乐观,这是事实,您重获了人性,且对寒霜出手相助,那么您自然就是这座城邦最强大的守护者,我知道大多数人对此会有本能的恐惧,但我已拥抱恐惧太久,习惯了透过恐惧去看待事情真实的面貌。” “……现在轮到我提问了,”听到寒霜女王的话,歌蒂娅只是沉默了两三秒,随后便组织了一下语言并开口,“幽邃圣主的复制体……到底是什么时候入侵到现实世界的?类似的‘入侵’是否会再次发生?” “抱歉,第一个问题我没法给出很明确的答案,”蕾·诺拉脸上露出一丝歉意,“当我察觉到祂的存在时,祂就已经出现在深海中了,而在最初的几次接触中,我只听到一个声音……祂说她是一个错误的复制体,祂说祂需要终止运行。” “接触?”歌蒂娅瞬间注意到这个字眼,“你最初是怎么‘接触’到祂的?而且听你的意思……这个复制体主动告诉你情况,甚至向你求助?” 蕾·诺拉轻轻点点头:“不知您是否听说过,我是个天生的灵能者?” “……我确实听过这方面的传言,他们说你甚至可以知晓古今万物。” “传言多有夸大之处,我既不能预知未来,也不能洞察万物,但至少有一点没错,天生的灵能者……真的可以‘聆听’到常人无法触及的‘声音’,”蕾·诺拉仿佛陷入回忆,一边思索一边慢慢开口,“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时常听到那些不知来源的呢喃,或在睡梦中看到古怪离奇的情景,就像大部分先天的灵能者一样,这些可怕的‘病症’十分危险,甚至几度威胁到我身旁的照料者—— “您能想象吗?您在照顾一个两三岁的孩童,然后这孩子仅仅是在沉睡中做了个梦,房间里便会突然出现致命的尖啸和涨缩蠕动的阴影……在意识到家中频繁出现的可怖异状是源自那个最小的孩子之后,我的父母不得不把我送进了教堂里,就像其他的天生灵能者一样,我被交由……‘专业人员’看护。 “我在大教堂最深处的地窖中成长至十二岁,全副武装的寂静修士和苦修者是我的保姆,特制的镣铐和颈箍是我的玩具,一个被赐福的铁笼是我的睡床,守门人每周来检查三次,以确认我的心智仍在人类这边——直到十二岁生日那天,我的精神和意志趋于茁壮,认知亦趋于清晰,大主教认为我已经稳定在‘人类’一侧,才对我赐福并洗礼,并对外宣布我是个人类。 “在那之后,我接受了严格的训练,以适应并掌控自己的天赋,同时学着和自己的‘噩梦’和平共处,四年时间,我逐步了解到自己的‘梦境’本质上是一种和世界之间的共鸣,而梦境中的呢喃与光影,则来自那些游离在现实边境之外的、试图和现实世界建立联系的存在们,在确认我的心智能够承受之后,导师们教我用特殊的方法去聆听那些声音,并在这个过程中保持自我…… “而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我的‘感知’开始被频繁地引向深海,我开始察觉到……祂的存在。 “或者说,祂开始察觉到我的存在。 “每一个天生的灵能者都会有自己的共鸣倾向,有的倾向于听到历史中的声音,他们多半会成为杰出的考古学家与隐秘学者,有的倾向于听到四神的声音,他们只要能活到成年,几乎就是注定的‘圣徒’,更有不幸者,他们会与亚空间共鸣——这部分人有九成九无法活着离开教堂地窖,少量活下来的,会成为极其珍稀的‘守密人’或‘隐秘圣徒’,被教会留用。 “而我,与深海中一个苏醒过来的古神建立了共鸣。” 蕾·诺拉停了下来,她的目光望向房间的尽头,望向那片黑暗混沌的支离破碎之地,于是那片黑暗便在她的注视下涌动起来,代表亚空间的混沌光影褪去了,无尽深海中的浮岛以及那根沉寂的“支柱”则出现在黑暗深处。 那是她的共鸣,她的噩梦,她的恐惧与责任,开始与结束。 “其实在绝大部分时候,我都根本听不清‘祂’在说些什么——起初,我以为这是因为自身的力量不足,对灵能共鸣的掌控力不够,但随着时间推移,我发现原因其实在这个‘古神’身上。 “祂不完整,祂只是从一个更加庞大的个体身上错误复制而成的‘赝品’,祂一无所知地在这片黑暗深海中惊醒,混乱破碎的思维中只充斥着一个念头——错误,立即终止。 “祂把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重复了几千、几万遍。” 歌蒂娅终于轻声开口:“所以,你开启了潜渊计划?” “不,我首先成为了寒霜女王,”蕾·诺拉澹澹说道,“这稍微花费了点功夫,但只有掌控整座城邦,我才能有更多途径去调查并确认自己‘听’到的内容,而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沸金矿井深处的异常,以及这一切和‘深海’之间的联系——潜渊计划是最终的结果,为了这个最终的结果,我做了不少准备工作。” 歌蒂娅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慢慢从椅子上起身,来到房间尽头,若有所思地望着那片黑暗中浮现出的深海“风景”,以及那道如同通天巨柱一般贯穿了寒霜“蓝图”的触腕。 良久,祂微微回头:“所以祂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蕾·诺拉说道,“事实上祂甚至没有可以被称作‘智慧’的东西——仅有一小段凌乱破碎的思维,重复着简单的判断,祂甚至无法理解自身的存在,当然也就谈不上对海面上那些渺小脆弱生灵的‘态度’…… “祂就仅仅是存在着,痛苦而困惑地存在着,存在于这片冰冷的黑暗中,但就是这么简单的‘存在’,也足以颠覆我们那精巧脆弱的所谓‘文明世界’。” 歌蒂娅轻声咕哝着:“存在本身就是威胁……” 蕾·诺拉的声音则在片刻之后从她身后传来:“现在我可以回答您第二个问题了。 “类似的‘入侵’是否会再次发生——我认为……是有可能的,甚至是一定会发生的。” 歌蒂娅瞬间回过头:“为什么?” “因为这并不是‘入侵’,幽邃圣主并没有从祂的领域‘进入’我们的现实世界——祂不需要这么做。 “祂的‘成分’天然地存在于现实世界,存在于每一处深海,每一座城邦,甚至每一个人体内,发生在寒霜深海的并不是一次‘入侵’,而是一次……‘苏醒’。” 蕾·诺拉慢慢张开了双手,脸上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之色,她注视着歌蒂娅的眼睛,说出了她在这半个世纪的噩梦沉睡中所了解到的、最大的真实—— “歌蒂娅船长,从某种意义上,我们所有人,甚至我们脚下的城邦,都是古神的子嗣。” 第486章 爱丽丝的秘密 房间中陷入了沉寂。 这令人压抑的寂静持续了不知多久,歌蒂娅才突然打破沉默:“尘世众生皆为古神子嗣——即便是最疯狂的湮灭教徒们,恐怕也不曾说出过这种离经叛道的结论。” “从您口中听到‘离经叛道’几个字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蕾·诺拉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歌蒂娅的眼睛,“然而这确实是我在这场漫长的噩梦中了解到的终极真理——就如您在深海中所见的那一幕,湮灭教徒口中的‘创世理论’并非虚妄,或许他们在理解上出了问题,但至少有一件事是事实……我们这个世界,是古神基于某种宏伟的‘蓝图’创造出来的,而在这个创造过程中……祂的血肉便是万物根基。” 歌蒂娅沉默了几秒钟,才仿佛自言自语般缓缓开口:“幽邃圣主以自身为原料,依照深海中的‘蓝图’塑造了海面以上的万物,它的‘血肉’便天然地存在于万物内部,而由于某种‘错误’的出现,那些已经被塑造为尘世万物的‘血肉’发生了活化,于是古神便自凡人的血肉和城邦的‘蓝图’中苏醒——这就是寒霜危机的真相?” 蕾·诺拉慢慢点了点头,嗓音轻缓:“复制与创造,是幽邃圣主的权柄,祂能以自身演化万物,于是便承担了创世纪的工作,但很显然,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当初的蓝图已经开始出现问题,也可能是作为源头的‘造物主’出了问题,祂便开始从祂的造物中苏醒——以‘错误复制品’的形式不断苏醒。寒霜是第一个,但不会是最后一个……” 即便以歌蒂娅的定力,在听到这些惊悚骇人的言语之后也难以控制心中的惊涛骇浪——古神将逐渐从尘世众生乃至尘世万物中苏醒,若仅从诡异恐怖的角度来看,这件事的可怕程度甚至超过了普兰德城邦上空高悬的那一轮黑太阳! “这些都是你在噩梦中与……‘祂’沟通时知道的?”歌蒂娅用了很大功夫才控制住心中疯狂翻涌的思绪,一边维持冷静一边转过头去,看着房间尽头那片黑暗深海,看着那在黑暗中静静伫立的巨大“支柱”说道。 “作为一个不完整的复制品,祂无法告诉我任何事情,但我可以从祂身上了解到许多东西,”蕾·诺拉说道,“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人智羸弱,即便直面真理,我们有限的感知和思维也无法完整准确地理解自己所看到的东西,所以我不敢确定自己所说的就是百分之百的‘真实’,那只是我通过自己的感知和理解,从一个古神支离破碎的‘思考’中领悟到的东西……仅供您参考罢了。” 歌蒂娅一时间没有回应,她陷入了长久的思索,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她才突然回过头来:“‘爱丽丝’到底是什么?她是你复活用的躯壳吗?” “爱丽丝?”蕾·诺拉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却皱了皱眉,眼神中的疑惑不像作伪,“谁是爱丽丝?” “……看来你不知道这个名字,我还以为她的这份认知是源于你,”歌蒂娅仔细确认了一下蕾·诺拉神色间的细微变化,这才收回审视的目光,“她是一个人偶,拥有与你完全一致的样貌,在多年以前,在你被‘处决’之后,寒霜人在冷冽海上打捞到了一个容器,爱丽丝便沉睡在那容器里——她曾被称作异常099,但现在她是我的船员。” 蕾·诺拉静静听着歌蒂娅的描述,神色间逐渐若有所思,过了好长一会,她才突然露出一缕微笑:“啊,原来是这样……” “原来?”歌蒂娅瞬间注意到这个字眼,“这是什么意思?” “我一直在做梦,各种各样的梦,就像在一片遍布着浓雾的海面上沉沉浮浮,大多数时候,我被冰冷与黑暗包裹,伴随着那支离破碎的呢喃入睡,甚至难以分辨梦中的自己到底是一个人类的灵魂,还是一个在深海中浑浑噩噩的古神复制体,但有的时候……我梦中会出现干燥的陆地,摇晃的船舱,还有一些紧张兮兮的,窃窃私语的陌生人……” 她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抬起头,带着微笑看向歌蒂娅。 “而在最近一段时间,第二种梦境的出现频率明显在上升,那梦境中窃窃私语的陌生人则变成了许多……奇怪但有趣的物品,它们和我打打闹闹,而又有一道令人信赖的目光,始终在梦境的边界注视着……您很在意那个自称‘爱丽丝’的人偶,是吗?” “她在这个世界上能够信赖的人不多,我在这个世界上信任的人也不多,”歌蒂娅很认真地看着眼前的“寒霜女王”,并未因对方此刻温和的笑容而放松少许,“这片失控的海域‘复制’出了很多东西,有沉没的船只,也有遇难的水手,但‘被处决的女王’最为特殊,那是一个拥有自我的人偶……可是看你的态度,你对此并不知情?” 蕾·诺拉却仿佛没有注意到歌蒂娅那认真到近乎严厉的眼神,她只是微微皱起眉头,仿佛在努力思索着,渐渐又露出似乎想到什么的目光,接着又闭上眼睛好像仔细感受了一番,随后才略带着点古怪的神色重新睁眼看向歌蒂娅:“那个人偶自称‘爱丽丝’,是吗?” 歌蒂娅皱了皱眉:“没错,有什么问题?” “那……如果我说那个人偶其实并非我的‘复制品’呢?”蕾·诺拉很认真地说道,“或者说,不完全是我的复制品呢?”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有没有一种可能……”蕾·诺拉顿了顿,似乎努力想严肃起来,可神色中却始终有点别扭,“爱丽丝断头台——重点不是爱丽丝,是断头台……” 歌蒂娅:“……?” “其实我不太想回忆这些,”蕾·诺拉说着,表情有些古怪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您是否知道,当初起义军处决我的时候,用的是一种被称作‘爱丽丝断头台’的刑具……” 歌蒂娅脑海中终于有光芒一闪,她明白这位“寒霜女王”想说什么了。 可她觉得自己还不如不明白。 “你的意思是,你怀疑‘爱丽丝’其实是这片失控海域从那座‘断头台’,而非从你身上复制出的……” 歌蒂娅下意识说着,但说到一半又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在疑惑中自言自语:“但是不对啊,她与你的容貌一模一样……” “错误的复制,船长女士,”蕾·诺拉却显然已经有了答案,她摇了摇头,转头看向房间尽头的黑暗深海,“一个残缺的错误复制体古神造成了这片失控海域,因此在这片失控海域,错误的复制才是常态——当一个被斩首的女王和一座断头台同时沉入深海,又因为我的提前安排而准确落入古神触腕的‘感知’区域,或许就引发了一些……奇妙的变化,混合与重组,复制与补全,再加上一点点……神秘领域的加工。” 她说到这停了下来,目光复杂地看着那座伫立在黑暗中的古神触腕。 “很显然,祂分辨不出来……” 房间中再次陷入了沉寂。 但这一次的沉寂和刚才截然不同。 在这令人难受的安静持续了好几分钟之后,歌蒂娅才终于以一声感慨打破沉默:“所以,从某种意义上祂是养了个胎盘……” 蕾·诺拉张了张嘴,几秒钟的呆滞之后才冒出一句:“空前绝后但恰如其分的比喻,不愧是您……” 歌蒂娅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还能说什么呢?在这片黑暗无垠的深海,事情的发展方向已经完全超出所有人的预料,古神的不可理喻、不可名状切实体现在方方面面,用个不那么恰当的比喻——在保大和保小之间,古神选择了保胎盘…… 不过至少有一件事她搞明白了—— 为什么那个憨憨人偶认为自己叫“爱丽丝”? 因为她真的是爱丽丝断头台。 自来到这个世界,歌蒂娅所见到的邪门之事不胜枚举,但哪怕放在那些无比邪门的事情里,这件事也绝对是最邪门的。 “看开点,至少有一件事您不需要担心了,”蕾·诺拉注意到歌蒂娅的情绪不佳,便在一旁宽慰着,“爱丽丝不是我复活用的躯壳——事实上从一开始,我就从未想过所谓‘复活’的事情。” 听着寒霜女王的话语,歌蒂娅又转头看了她一眼,不得不努力调整了一下心态,将心头那份挥之不去的违和感强行甩在脑后,将话题重回正轨:“那么……你一开始提到的那把钥匙又是怎么回事?爱丽丝背后的钥匙孔又是怎么回事?这些都不是你的安排?” “我不知道您所说的‘钥匙孔’是什么,但如果您说的钥匙是一把黄铜制造的发条钥匙,那它确实是我留给城邦执政官的,也是我刚才向您提到的、正常进入这间房间时的必要物品,”蕾·诺拉态度坦然,紧接着话锋一转,“可我并非那把钥匙的创造者,更不是它的第一个持有者。” 歌蒂娅顿时一怔,眼神微变:“……你不是钥匙的第一个持有者?那你是从哪得到它的?” “它是友人馈赠之物,”蕾·诺拉坦然说道,“一位知识渊博、态度和蔼的老人。” 第487章 蕾·诺拉的“友人” 蕾·诺拉留下的那把黄铜钥匙竟是友人馈赠之物——这完全出乎了歌蒂娅的预料。 也更引发了她莫大的好奇。 到底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制造了那把钥匙?那把钥匙的本质又是什么?在触碰那把钥匙之后,自己所看到的“飞船坠落大地并在爆炸中解体”的幻象又是怎么回事? 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幸好——寒霜女王对自己所知之事没有隐瞒,而是坦然告知: “那是在我离开大教堂之后不久结识的一位朋友,当时我正在谋划执掌权力的事情,时常与各种各样的人见面,或参与公众领域的事情,而那位老人便出现在一次募捐集会中…… “他不在来宾名单里,却轻而易举地绕过了所有的安保和眼线,我以为他是一位来自大学的教授,因为他穿着学者的长袍,又有着儒雅得体的气质——我不知道他是混进来的,还与他闲谈起来,而他所表现出的渊博学识令人惊叹,直到……集会的保镖终于反应过来,并把他赶了出去。 “但在那之后,那位老人便开始频繁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有时候是上流社会的集会,有时候是友人私下里组的饭局,他会在所有人的目光转移时出现,然后泰然自若地与我攀谈,跟我讨论历史、数学以及神秘学领域的事情,并在有人打扰之前悄然离去——除了第一次见面时被保镖发现之外,他永远都能将自己隐藏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 “是不是很不可思议?一个只有我知晓的友人,一个知识渊博的顾问,一个……空气朋友。 “我从未对外透露过他的存在,一开始,是因为担心引起教会顾虑,主教们会怀疑是我的灵能者天赋失控,把我重新关进地窖里——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并未失控,也不担心遭到禁锢,但我觉得自己时间宝贵,不能继续浪费在笼子里,而到了后来……我开始逐渐掌握城邦的权力,那就更不能暴露这位‘秘密顾问’的存在了。 “这一状态持续了三年左右,我与这位神秘的老人成了忘年之交,但就在我以为他会继续作为我的‘特殊幕僚’直到加冕时,他却在某日黎明前突然出现,并向我道别。 “他是这么说的——‘窗口期结束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然后,他便将一把黄铜钥匙交到我手中,并告诉我,那钥匙是扭曲的集合体,是可以在时空中建立连接的关键,它又可以承载知识与记忆,在将来的某一天,它定会发挥作用…… “在讲了许多跟钥匙有关的事情之后,我的‘空气朋友’便就这样转过身去,走向朝阳升起时的第一道光辉——在太阳升上海平线的那一秒,他消失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歌蒂娅愕然地听着蕾·诺拉的这番讲述,脑海中已然泛起了无数的联想,而所有的联想都迅速指向了一个名词,等到眼前的寒霜女王话音落下,她立刻便开口:“等等,你描述的人,听上去根本就是一个……” “是的,终焉传道士,歌蒂娅船长,”蕾·诺拉微笑起来,“在最初几次见面之后我就猜到了——在教堂接受训练的那些年里我可是接触过数不清的书本,自然知道终焉传道士是什么。” “你和一个终焉传道士成了朋友,而且他还……”歌蒂娅蹙眉说着,但刚说到一半便意识到了违和之处,“等等,不对,又不像是正常的终焉传道士……” “没错,如您所讲的那样,虽然‘性质’上非常像,但那位老人的状态和那帮疯狂的邪教徒完全不一样,他思维敏锐,理智清晰,态度温和友好,和终焉传道士唯一的相同之处,便只有‘非线性介入和消失’这一点而已。” “……正常的终焉传道士无法冷静思考和交流,因为时间线的撕裂早已扰乱了他们的认知,对亚空间的崇拜则摧毁了他们的理智,”歌蒂娅迅速反应过来,“而你认识的那个,是相反……” 她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就在这一瞬间,她又回忆起另一件事,一件跟“自己”有关的事! 安娜莉丝在某次跟凡娜、瓦伦丁二人交流时曾提起过,在一个世纪之前,在“歌蒂娅·斯卡蕾特”最后一次扬帆远航前夕,失乡号上曾迎来几个神秘的访客,他们穿着如苦修士般的长袍,突然出现在船上并与当时的“歌蒂娅船长”彻夜长谈,又在第二天太阳升起时神秘消失…… 安娜莉丝一直相信,那些神秘访客的造访就是失乡号最后一次航行时向“边境”驶去的直接原因。 而那些神秘访客……从描述上看,完全就是一群神志清晰,温和友好的“终焉传道士”! 歌蒂娅此刻所用的这具躯体无法表达出复杂的表情,然而她的瞬间沉默和眼神中的些许变化还是没有瞒过寒霜女王的敏锐观察,蕾·诺拉立刻反应过来:“您是想到什么了吗?” 歌蒂娅抬起头,一时间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蕾·诺拉所认识的那个“朋友”,并非孤例——在终焉传道士这个被普遍认为是凶残疯狂邪教徒的群体中,确实存在着一群拥有理智、目的不明的个体,且他们奔走在时间线中,利用某种被称作“窗口期”的接触机会,不断干涉着尘世间的事情! 脑海中思绪起伏,无数念头一闪而过,歌蒂娅终于打破了沉默:“他们也曾造访失乡号。” 第一次,蕾·诺拉瞬间睁大了眼睛。 看样子她并不像自己一开始说的那样,已经完全失去了“惊讶”这种情绪。 “您也接触过神志清醒的终焉传道士?”蕾·诺拉飞快说道,“他们和您说过什么?他们是……” “很遗憾,我已不记得了,”歌蒂娅打断了对方急匆匆的询问,“这部分记忆已随着亚空间的侵蚀而消失,我也是从别的渠道才得知自己曾经竟与他们打过交道。” 蕾·诺拉脸上浮现出了无法掩饰的遗憾之色。 歌蒂娅则迅速整理好思绪,重新将话题拉回正轨:“在意识到对方是一个特殊的终焉传道士之后,你没有和他讨论过他的真实身份问题吗?你没有问过他的目的?” “我当然问过——但您认为我会得到答案吗?”蕾·诺拉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们相处融洽,他是我亦师亦友的长辈,且乐于解答我的大部分问题,但每当我尝试将话题引到他的……‘身份’上,他总会用一句话搪塞过去—— “还不到时候,不要过早接触‘边界’之外的东西。” “不要过早接触边界之外的东西……”歌蒂娅低声重复着这句似有深意的话语,接着微微皱了皱眉,“你竟能在这种情况下跟一个如此可疑的人交上了朋友,倒也称得上……心宽。” “我需要助力,而这个世界上能被称作‘力量’的东西大多都是危险的,”蕾·诺拉神色间一片平静,“与我从小到大所接触的那些‘梦境’比起来,一个终焉传道士实在是太温和无害了。” 歌蒂娅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再次起身,慢慢来到了房间尽头的那片黑暗前。 “……最后一件事,你对自己的未来……有何安排?” 蕾·诺拉轻轻皱眉:“未来?” “你需要永远留在这个被称作‘漂流地’的房间吗?”歌蒂娅说着,又抬起下巴,指了指黑暗深海中的那道巨大“触须”,“你需要永远留在这里,用梦境来抑制这个‘错误复制体’的活动吗?” “您有别的办法?” “或许有,但不确定,”歌蒂娅说道,“如果我能彻底摧毁这个错误复制体,会发生什么?” “……自由,”蕾·诺拉沉默了数秒,郑重而缓慢地点了点头,“我和祂,都将得到解脱。” “那之后呢?” “我不知道,”蕾·诺拉摇了摇头,“那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我也从未想象过这漫长的噩梦终于结束之后会是什么模样。或许,这个‘漂流地’将失去这个连接点,它会重新连接到别的什么地方,或许,我会就此失去和现实世界的联系,不再被噩梦困扰,成为一个无所事事的游荡灵魂,等待这间房间重新被人打开的日子。” “那听上去好像并不是什么美好的结局,”歌蒂娅的语气变得凝重起来,“永恒的流放,那并不比沉入噩梦好多少。” “事实上,反而更糟一些,因为这个房间并不由我控制,相比重新连接到现实世界中的某个‘连接点’,它更可能在失控飘荡的过程中沉入亚空间一侧。” 歌蒂娅沉默下来,久久不发一言。 蕾·诺拉却在片刻后主动打破了沉默:“可即便如此,我仍然建议您这么做——如果您真的能做到的话,就结束这一切吧,趁我还有时间。” 歌蒂娅注视着这位寒霜女王的眼睛:“……你确认?哪怕这会让你遭受永恒的流放?” “永困噩梦,其实也是一种永恒的流放,”蕾·诺拉微笑起来,“就此解脱,至少能真正解决寒霜面临的长久威胁——至少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的城邦和我的人民,都安全了。” 第488章 深海纵火 蕾·诺拉的语气淡然而冷静,仿佛早在很多年前,她便已经为自己的命运规划好了所有的终末之景——无论是永困噩梦而是遭受永恒的流放,都只不过是她这些规划好的未来中必定要发生的一环罢了。 就如歌蒂娅所想的那样,寒霜女王从未为自己的“复活”做过准备——重返人间从一开始就不是她计划的一部分。 可这份慨然的态度反而让歌蒂娅感觉奇怪。 “你真的愿意为了寒霜付出一切?甚至付出超过生命的东西?”她转过头,好奇地看着蕾·诺拉的眼睛,“你在教堂地下的牢笼中生活了十几年,直到十二岁才被当做人类看待,你受到监视,带上镣铐,遭受考验,你的每一个念头,每一句梦话,都要被当成背叛人类的可能性去接受反复剖析,你做了一切你能做的,到最后,却还是被冠以‘疯女王’之名推上了断头台……我不想以阴暗的视角去评判任何人,但至少从逻辑上,我对你的决定深感意外。” 蕾·诺拉沉默下来,她倚靠在自己的睡床上,抬头看着高处的纱幔,似乎思绪已经蔓延出去很远很远,过了不知多久,她才突然笑着摇了摇头:“对啊……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她转过头来,静静地注视着歌蒂娅的双眼。 “您知道吗,他们其实本可以烧死我的——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在我第一次从噩梦中惊醒那天,在我学会说‘爸爸’和‘妈妈’之前,在我意识到自己是个人类之前……船长女士,或许是我的陈述让您误解了什么,您认为我应该怨恨那座冰冷的城市,但事实上……是那座城市竭尽全力,让我活了下来。 “而在更广阔的视角上,是我们这精巧又脆弱的‘文明世界’,在竭尽全力地让每一个人活下来——包括像我这样的天生灵能者,哪怕他们要用上锁链,要用上铁笼,要把我关在地牢中十年,他们也从未期待我死在那个冰冷的地方……他们期待我能以人类的身份回来。 “我不曾怨恨任何人,船长女士,他们并未残酷地对待我——因为这个世界残酷地对待着每一个人,所有人都只是竭尽所能罢了。” 这位昔日的寒霜女王轻声叹息,随后终于慢慢起身,从她那如同牢笼般的睡床上走了下来——与她在大教堂地窖中度过的那十年相比,这张床唯一的区别,或许只是少了一圈栏杆。 她漫步来到房间尽头,来到歌蒂娅身边,眺望着外面那片混沌黑暗的深海。 “我的父母和教堂中的人们,在尽力让我活下来,我与我的支持者们,在尽力让城邦获得安全,那位温斯顿执政官和他的历代前任,在尽力完成我未能完成的工作——只不过在很多时候,尽力不一定代表着成功,失败自然有失败的代价。” 她慢慢抬起手臂,指向那片黑暗中的巨大触腕。 “哪怕是古神,不也在面对失败吗?” “……如果你的理论正确,那么必然会有新的错误复制体出现,从尘世的造物中苏醒,”歌蒂娅沉吟片刻,慢慢开口说道,“摧毁这里的错误复制体,并不能解决整个世界的根本。” “会有别的人‘尽力而为’的,”蕾·诺拉平静地说道,转头看向歌蒂娅,“您呢?您会出手吗?” 歌蒂娅沉默着,过了片刻,她才轻声打破沉默:“尽力而为。” “这就足够了,”蕾·诺拉笑了起来,“那便动手吧,我已经睡了太久,现在是时候从这场噩梦中醒来……也是时候让‘祂’解脱了。” 她的语气中带着催促,似乎已经迫不及待。 歌蒂娅犹豫许久,终于沉默地点了点头。 下一秒,一簇幽绿的火焰便骤然浮现在她身边,那火焰旋转膨胀着,逐渐幻化为一道漩涡般的门扉。 她走向那扇大门,而就在此时,蕾·诺拉的表情突然微微一变。 她怔怔地望着那升腾的绿色火焰,仿佛在望着一段久远而朦胧的回忆,紧接着猛然转过头来,看着就要跨过大门的歌蒂娅:“是您?!” 歌蒂娅停了下来,短暂的困惑之后,她终于反应过来寒霜女王为何会有这般表现。 “我想,这应该不算污染历史,”保持着即将跨入大门的姿势,她微微侧过脸,“你说呢?”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蕾·诺拉喃喃自语着,脸上表情飞快变化了几次,仿佛有许多困扰多年的事情一瞬间都变得明晰起来,随后,仿佛有微光渐渐浮现在她眼底,她第一次露出了真正发自肺腑的明媚表情,并抬起头看着歌蒂娅,就像多年以前与一位老朋友告别那样摆着手,“您去吧,放心去做,我想……我们正在作出正确的判断。” 歌蒂娅最后深深看了这位寒霜女王一眼,再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向前一步,踏入那道旋转的火焰大门。 蕾·诺拉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身影消失在房间中。 就像许多许多年前,那位知识渊博的和蔼老人消失在晨光间。 她慢慢收回了视线,转过身子,站在这房间支离破碎的尽头,望着那正处于静滞状态的古神触腕,望着她过去半个世纪的噩梦,以及所有的命运与责任。 有丝丝缕缕的幽绿火光从那边黑暗的海渊中浮现出来,起初如渺小的萤火,但转瞬间便在迅勐的蔓延中扩张、强盛,并开始向着整座“支柱”弥漫、延烧。 一种轻微的震颤出现在脚下,并随着时间推移迅速变强。 这座宅邸正在动摇,支撑这场梦境的力量正在消退,“漂流地”与外界之间的“连接点”正在迅速解体、消失,房间外的那片黑暗仿佛骤然间翻涌起来,有无数层层叠叠的波纹和光影疯狂扩张着,又在黑暗中退缩,而那道“古神触须”则在骤然失衡的光影中开始发生变化——祂似乎弯曲起来,有朦朦胧胧的结构从其顶端延伸、生长,并跨越了虚实不定的界限,向着这座支离破碎的房间垂下、靠近。 蕾·诺拉却只是在这一幕骇人的景象前静静站立着,望着那道虚幻的、新生的细小触须不断向自己弯曲延伸,看着它终于来到那道不可见的边界前,黑色的“血肉”在无形的屏障表面贴合,张开。 蕾·诺拉慢慢伸出手,将手掌放在那弥漫而涨缩不定的血肉表面,隔着梦境的屏障,感受着祂所传递过来的一切——困惑,紧张,不安,以及些许遗憾。 “是的……我知道,你并不想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很快就结束了,当成是一场梦吧,你会回到你应该在的地方…… “我也会离开的,很快,当锚索断开,就是脱离的时候了……我可能会去很远的地方,也可能永远不会有下一个目的地,即便我的计算正确,这大概也会是一场漫长到难以想象的旅途……所以如果有风景可看的话,我会好好享受的。” 无声的交流在梦境中持续着,在这梦醒前的最后时刻,蕾·诺拉突然有些多愁善感。 “相处了这么久,一直没有问过你的名字,”她注视着梦境边界之外的那道触腕,感受着对方传递过来的、混乱破碎的信息——那些信息绝大多数甚至都不能称之为完整的“思维”,而更像是一个残缺灵魂在艰难思考中偶然迸发出的灵感碎屑,但在半个世纪的相处中,她早已习惯了如何与这破碎的意志“交谈”,“当然,我知道幽邃圣主这个称号,我也知道你还有别的称呼……但那不是你的名字…… “你有名字吗?不管是你的,还是你那‘本体’的……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有些好奇。” 在一大片混乱的噪声和呢喃中,有一段格外清晰的思绪突然传了过来。 蕾·诺拉静静聆听着,就像她还是个孩子时,在那些冰冷的栏杆与镣铐之间,聆听着那来自海潮深处的含混低语——一个名字,仿佛在半梦半醒间浮现于她的脑海。 一缕微笑缓缓浮现在她唇边:“lh01……啊,真是个奇怪的名字……领航一号?这就是你最初的名字吗? “好的,我记住了,很高兴认识你,领航一号,那么……永别了,早安。” 一道如海啸般的熊熊烈焰从黑暗深处延烧至此,眨眼间吞噬了那道正在触碰“漂流地”的触腕,火焰焚烧中,古神的错误复制体尘归尘,土归土。 那熊熊燃烧的火焰甚至短暂烧蚀了梦境边界的屏障,在蕾·诺拉脚下,在她身边的空气中,在这房间的边缘,绽放开一朵朵诡异却璀璨的花火。 蕾·诺拉好奇地看着那些跳跃的灵体之火,伸出手去触碰着它们的边缘。 温暖的火消散在她指尖。 在黑暗而冰冷的深海中,骤然升腾的幽灵烈焰几乎如同一道日冕喷射物般照亮了整片海域,照亮了那座漂浮在深海中的黑暗浮岛,照亮了那些漂浮在黑暗水体中、如同蜂群般的人形躯壳空骸。 歌蒂娅静静漂浮在黑暗浮岛的边缘,看着那道由自己点燃的灵体烈焰猛烈燃烧,其声势甚至让她这个“纵火者”感到一股深深的震撼。 第489章 归航 火的蔓延比歌蒂娅想象的还快,还要迅猛。 她只是在那道巨大的“支柱”边缘点燃了一点小火,并做好了等待它缓慢扩散的准备,却没想到那点小火竟瞬间成长为了一道照耀深海的滔天烈焰——在亿万吨海水的重压下,那熊熊烈火的诡异尤甚平常。 超凡事物是灵体烈焰的最佳燃料,古神的触腕自然也属于“超凡”,但即便如此,这火焰还是燃烧的太勐烈、太迅速了。 就好像有什么力量在产生催化,在增强着灵火的力量。 是深海本身的特殊环境所致?还是那道古神触腕在主动“配合”? 歌蒂娅微微皱了皱眉,感受着火焰向自己传递的庞大信息——信息支离破碎,中间又夹杂着大量意义不明的扭曲噪音和光影碎片,那似乎是“触须”崩溃过程中不受控逸散出来的东西。 对普通人类而言,那些“东西”中的哪怕一声呢喃,都可能足够招致疯狂,但歌蒂娅只觉得它们琐碎错乱——她努力想要从那些错乱的噪声中分辨出有用的信息,而在所有噪声平息的前一刻,她终于“听”到了一些能够理解的“声音”。 海水中,她猛然睁大了眼睛,带着些许错愕,盯着那正在灵火中迅速崩塌解体的古神触腕。 “lh01?领航一号?!” 虚无之中,仿佛有轰鸣声自深海传来,古神的错误复制体终于彻底崩散,所有的噪声都消失了,也没有任何声音回答歌蒂娅这瞬间的疑问——在骤然来临的、仿佛充斥着无尽空虚的寂静中,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思绪,如雾中幻影般悄然浮过了她的脑海—— “谢谢你,篡火者。” 歌蒂娅眨了眨眼,脑海中起伏着纷繁的思绪和无数惊人的猜测、联想,而过了不知多久,就在她开始思考着是否要继续探索这个地方,是否要继续向着更深处下潜的时候,一抹闪烁的火光突然出现在她的视野边缘。 她猛然转过头,看到原本正在自己身边飞来飞去的艾伊突然剧烈闪烁起来,就像一个接触不良的投影,这只鸽子全身的火光都变得忽明忽暗,它开始飞快地拍打着翅膀,发出尖锐而断断续续的叫声:“您的……信号质量不良,请检查……您的硬件连……远程服务器……等待……” 歌蒂娅瞬间眼神一凝,挥手将艾伊传送回去,而在艾伊返回失乡号的下一秒,她便注意到自己正在使用的这具“临时躯壳”正在迅速崩溃。 大大小小的裂纹眨眼间便布满了这具“粗坯”般的躯体全身,裂纹中跳跃的幽绿火焰正在急速逸散。 而在周围的海水中,那些四处漂浮的“人形”也开始出现同样的崩解迹象,数不清的人形躯壳在迅速化作黑色的碎屑,并向着深海中那座漆黑的“寒霜浮岛”下沉。 古神的错误复制体被烈焰焚毁,围绕在深海浮岛周围的人体粗坯随之崩溃,除了那座可能是“原始蓝图”的浮岛本身没有变化之外,这深海中的一切都在快速解体消散,恢复成……“设计初始的正常状态”。 歌蒂娅脑海中迅速想明白了这些变化之间的因果关系,而下一秒,她便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从这具已经无法维持的躯壳中被强行“弹开”。 感知中断之前,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可惜了这具适应深海环境的躯壳,还以为能用很久,结果又是一次性的…… 压水舱向外排水的低沉轰鸣声回响在潜水器内,伴随着一阵轻微的震动,整部机器开始加速上浮。 操控台前的歌蒂娅遗憾地叹了口气,缅怀着自己刚刚失去的又一具“临时躯壳”,同时确认了一下机器的状态。 那座巨大“支柱”崩塌解体时引发的深海乱流冲击到了正在缓慢上浮的潜水器,但幸运的是并未造成什么损坏。 阿加莎满怀惊悚的声音则从一旁传来:“刚才……那是什么?!” 她抬手指着舷窗外,指着那片正在迅速恢复暗澹的黑暗深海——然而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仍有一些残留的绿色辉光在时不时爆发出来,大规模的幽绿流光就仿佛在沿着什么规模巨大的残骸迅勐燃烧,又仿佛有一连串的爆炸正在那片黑暗中爆发着。 而在潜水器外,此刻遍布着混乱的水流,机器运转时的噪音和艇壳时不时传来的砰砰怪响令人心惊胆战。 毫无疑问,下面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找到了寒霜危机的源头,在疑似‘创世蓝图’的深海浮岛中心,有一根规模惊人的古神触腕,那是幽邃圣主的一个错误复制体——祂的存在影响到了这整片海域,”歌蒂娅微微回头,看了明显正在等待解释的阿加莎一眼,“在过去的五十年中,寒霜女王的灵魂一直在安抚着那个错误复制体,已经坚持了太长时间。” 阿加莎慢慢张大了嘴巴。 她没有想到,歌蒂娅船长就这么利用“化身”下去看了一眼,竟能带回来这般耸人听闻的情报! 她在惊愕中愣了许久,才终于惊醒过来,下意识开口:“那……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烧了。”歌蒂娅言简意赅。 阿加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烧了?” “烧了,”歌蒂娅又重复道,并抬手指了指舷窗外面,“没看见吗?我点的火。” “不,我不是没听懂您的话,我明白……不,我不明白,我非常不明白,”阿加莎竟有点语无伦次,她在那诡异邪恶的祭祀场中面对上百个邪教徒的时候都没有过这种无措,但在歌蒂娅船长这位似乎永远不会按常理出牌的存在面前,她的理智总是显得不太够用,“您就这么……烧了?一个古神……哪怕只是古神的错误复制体……您就给烧了?” 歌蒂娅当然知道阿加莎肯定会是这么个反应,但她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茫茫多的细节,只能纠结地想了半天,无奈地叹了口气:“说真的,我也很意外,祂比我想象的易燃。” 阿加莎:“……” 片刻的沉默之后,这位守门人小姐的思维终于重新接上弦:“那……寒霜女王的灵魂呢?也被您一并‘烧了’?” “她获得了自由,但我不知道她会去往何处——或许会再见面吧,”歌蒂娅每一句话都实话实说着,“我和她谈了很多东西,包括她生前的经历,包括深海中的秘密,还有我们这个世界的一些……真相。其中大部分内容十分具有颠覆性。” “十分具有颠覆性?”阿加莎似乎还没从刚才“烧了”带来的冲击中缓过来,这时候思维明显有点慢半拍,听着歌蒂娅的话也只是下意识开口,“哪种颠覆性?” “听之前需要焚香祝祷写好遗嘱,听之后需要隔离观察做精神检定的那种颠覆性,”歌蒂娅侧头看了她一眼,“我会告诉你的,在我们返回安全的陆地,并确认你做好准备之后。” 哪怕是身为经历过重重考验,精神意志极度坚韧的守门人,阿加莎在听到歌蒂娅的话之后仍旧下意识地感觉到神经紧绷了一下。 这位连亚空间都可以返航的“船长小姐”竟然都会用上这样郑重严肃的语气……她在那片冰冷无垠的黑暗中,到底知晓了怎样的秘密? 同一时间,失乡号上,歌蒂娅已从那间被浓雾封闭的“单身公寓”中返回,回到了她的船长室内。 海图桌边缘,黑沉沉的山羊头吱吱嘎嘎地转动着脖子,黑曜石镶嵌的眼珠将视线落在船长身上。 “姓名?”它一板一眼地问道。 “歌蒂娅·斯卡蕾特,”歌蒂娅摆了摆手,坐在桌前,又抬头看了山羊头一眼,“我离开的太久了?” “您离开的太远了,”山羊头似乎松了口气,语气立刻便恢复过来,“我感觉到您的一缕意志曾前往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连失乡号都难以捕捉,您可千万别生气,我也是担心您的安全,毕竟这么大一艘船还全指望着美丽而智慧的船长小姐带领……” “可以了,我知道你的忠诚、可靠、勤勉以及体贴了,放心吧,只是一次遥远但短暂的旅途,没什么影响——爱丽丝在干什么?” “爱丽丝小姐?”山羊头顿了顿,紧接着开口,“她刚才在自己的船舱里休息……啊,她向船长室这边过来了,似乎匆匆忙忙的。” 山羊头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从门外的甲板上传了过来,爱丽丝熟悉的气息随之出现在门外。 敲门声刚要响起,歌蒂娅便先一步开口:“进来吧。” 下一秒,两声敲门声还是传了过来,紧接着那人偶才后知后觉地在外面“哦”了一声,开门走进房间。 “船长小姐船长小姐!”刚一进屋,爱丽丝便急匆匆地跑到歌蒂娅面前,不等后者开口便噼里啪啦地说着,“出状况了!我刚才做梦了!我刚才做了个梦!” 歌蒂娅本来有许多话想跟爱丽丝说,却没想到对方表现得比自己还着急忙慌,这让她蹙了蹙眉:“你做了个梦?梦到什么了?” “具体内容记不清了!”爱丽丝理直气壮地说着,“就感觉我在梦里好像……有点厉害?就像您以前说过的那种感觉……好像长脑子了?” 第490章 转动钥匙 歌蒂娅静静地看着爱丽丝,爱丽丝也一脸理直气壮地看着歌蒂娅。 片刻之后,歌蒂娅先揉了揉眉心,并感觉一种怪异的情绪浮上心头,心中的违和感久久无法散去。 明明是同样一张脸,怎么就能表现出那么差别巨大的气质呢…… “船长小姐,”爱丽丝则在看到歌蒂娅的反应之后好奇地眨了眨眼睛,凑过来问道,“您怎么不说话啊?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不是你的问题,”歌蒂娅摇了摇头,从那满脑子乱糟糟的思绪摆脱出来,接着突然抬起眼皮,以一种郑重又严肃的表情看着眼前的人偶,“爱丽丝,你……好奇过自己与那位寒霜女王之间的联系吗?” 爱丽丝愣了一下,抬起手抓了抓脑壳,似乎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番之后才不太确定地开口:“我……好奇过啊,不过后来我想了想,这好像是不太重要的事情,就没再想了。” 歌蒂娅有些意外:“不太重要吗?” “寒霜女王是寒霜女王,我是我,那位女王再伟大那也是她的事情,我又搞不懂,”爱丽丝一脸认真地说着,“我有我擅长的事,而且我很喜欢现在每天的日子,这就很好了。另外我还听莫里斯先生说了,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可能找到另一个跟自己容貌几乎一模一样的人,那我就当寒霜女王就是那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好了——虽然我其实是个人偶……” 歌蒂娅静静地听着这个人偶的话,看着她在提及现在的日子时眼神中那种自然而满足的神采,心中突然有一些触动。 或许……她真的就只是由深海中的古神制造出的一个特殊的错误复制品,或许,她真的就只是坠入深海的蕾·诺拉和那座断头台诡异融合之后的结果,也或许,她身上又隐藏了更多的秘密,连蕾·诺拉也想象不到的秘密……但就像爱丽丝自己说的那样,这不太重要。 她不聪明,却很快乐,她有许多搞不懂的事情,却也从未因这些过于复杂的事情而感到紧张畏惧,她诞生并生活在一个充满诡异的世界上,这个诡异的世界对她而言却是世间再寻常不过的“正常”——她就在这个对她而言充满新奇未知的世界上探索着,好奇着,期待着包括明天在内的一切,就如…… 一个在阳光下睁开眼睛的孩子。 尘世众生无以计数,但即便是那些最勇敢的战士、最博学的智者、最虔敬的信徒,也无法用像爱丽丝这样的视角来看待这个世界。 歌蒂娅突然有一种感觉——在这个人人心怀恐惧,万物都在产生扭曲的诡异世界上,爱丽丝这个“人偶”,却比谁都像个……“人类”。 就如她在另一个世界,在那个没有异常与异象、没有神明与诡异的世界中所见到的,坦然走在阳光下的、普普通通的人类。 “船长小姐?”爱丽丝好奇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您怎么又在发呆啊?” “没什么,”歌蒂娅摇了摇头,“我只是突然觉得……你其实也很有智慧。” 爱丽丝听到船长小姐的夸奖,微微怔了一下,脸上便渐渐露出高兴的模样:“嘿嘿……” 她并不知道为什么船长小姐突然夸自己有“智慧”,甚至都没想到自己能有什么智慧,但既然船长小姐这么夸了,那肯定是值得高兴的事。 歌蒂娅则在夸完这一句之后又短暂思索了一下,接着便将手慢慢探向身旁——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是那把黄铜钥匙。 在深海中,潜水器正在缓缓上浮,距“回收”还要一段时间。 寒霜女王蕾·诺拉向自己透露了大量的情报,但那些情报中仍有许多缺损或模湖之处,需要自己去证实。 黄铜钥匙……一位拥有理智的终焉传道士将它交到了蕾·诺拉手里,而即便以后者的能力,最终也未能搞明白这把钥匙真正的“本质”,与此同时,爱丽丝这个看起来完全就是“巧合”下诞生的错误复制体身上却又出现了一个对应的钥匙孔……到这一步,还是巧合吗? 那位终焉传道士预知了今天这一切的发生?还是那个沉睡在深海中的古神触腕在制造“爱丽丝”的时候检索了蕾·诺拉的记忆,并将“钥匙孔”留在了爱丽丝身上? 或许……该试一试了。 “爱丽丝,”歌蒂娅突然抬起头,一脸郑重地看着眼前的人偶,“你跟我来。” “啊?”爱丽丝怔了一下,但立刻反应过来,起身跟上,“哦,好的!” “掌好舵。”歌蒂娅从海图桌后起身,对山羊头吩咐了一句,便轻轻吸了口气,转身向船长寝室的方向走去。 爱丽丝不明所以地跟在歌蒂娅身后,一起走进了卧室的大门,随后又在对方的吩咐下回头把门关好,转过身来好奇地看着歌蒂娅。 “船长小姐?接下来做什么?” 歌蒂娅沉默着将那把钥匙拿在手中,静静地看着人偶:“我希望测试一下这把钥匙。” 爱丽丝一听,顿时有些意外:“啊?您不是说这把钥匙可能很危险吗?里面有可能寄宿着寒霜女王的灵魂什么的……” “现在隐患排除了,”歌蒂娅平静说道,“我刚刚亲自排除的。” “哦!”爱丽丝立刻说道,紧接着便转过身摸索着自己后背衣服上的拉锁,丝毫没有犹豫,“那我先把衣服解开。” “你不害怕吗?”尽管跟这个实心脑袋的人偶相处了这么久,歌蒂娅这时候也被这家伙毫不犹豫的勇气所惊到。 也可能是心眼堵的太瓷实了所以不知道现在应该害怕一下…… “船长小姐您说了没有隐患了啊,”爱丽丝扭头说道,“而且您会亲自帮我上发条的,出状况肯定会保护我吧?” “……是的,我会保护你,”短暂的两三秒沉默之后,歌蒂娅慢慢点了点头,接着便抬手指向了睡床旁边的一个圆凳,“坐在这上面——我不确定上发条之后会发生什么,最好别站着。” “哦!”爱丽丝答应了一声,便听话地来到那圆凳旁坐下,背对着歌蒂娅。 人偶后背的衣服已经解开了。 歌蒂娅终于看到了那个“钥匙孔”的样子——就在爱丽丝那如白瓷般光洁的背部中心,钥匙孔突兀地镶嵌在那里,又有一圈细密华美的花纹,带着仿佛烫金般的质感,环绕在钥匙孔周围。 歌蒂娅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黄铜钥匙。 ……大小与形状果然是完全对应的。 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心头浮起,其中又夹杂着些许紧张,歌蒂娅轻轻吸了口气,控制着心中的那份异样,将钥匙慢慢靠近那圆孔。 “爱丽丝。” “嗯?” “别怕。” “哎!” 发条钥匙毫无阻涩地进入了钥匙孔内,紧接着,歌蒂娅耳边便传来了一个清晰无比的、仿佛直接在脑海中响起的“卡哒”轻响。 有什么机关被启动了——但并不是普通的发条机构。 微微的力道从指尖传来,歌蒂娅瞬间意识到那柄发条钥匙正在自行转动——它缓缓转到横置的位置,紧接着又传来“卡哒”一声。 下一秒,眼前的一切都开始迅勐变化。 光影在坍塌并重组,感官在经历转换和重置,又是那种熟悉的轻微眩晕,又是那种仿佛“灵界行走”般的“转移”之感—— 心中来不及感慨一声“又是这样”,歌蒂娅便发现自己身边的一切已经重新稳定下来。 她正置身于一座古旧、华丽但又阴森、诡异的宏伟大宅。 古典庄严的大厅宽阔空旷,高高的立柱排列于大厅两侧,支撑着上方那如同乌云团聚般的阴沉屋顶,又窄又高的窗户镶嵌在遍布花纹与浮凋的墙壁上,窗外仿佛爬满了漆黑的荆棘,又有混沌的光影浮动于荆棘丛外。 而在这阴森诡异的大宅中,又时不时有人声传来——窃窃私语声,断断续续的谈笑,走过地板的脚步声响,甚至还有……像是某处正在举办舞会一般、怪异模湖的乐曲。 歌蒂娅微微皱起好看的眉头,目光扫过这阴森古旧的宅邸。 有什么东西在眼角的余光中一闪。 歌蒂娅迅速向那边看去,却只看到空无一人的墙角。 但她确定自己刚才确实是看到了什么,有一个人影……看上去像是一个穿着黑白衣裙的女仆。 那身影没有头颅,上衣的领口位置只有光秃秃的脖颈。 歌蒂娅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停留了一下,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感知着空气中隐约浮动的、诡异不安的气息,随后迈开脚步,走向大厅尽头那道旋转向上的楼梯。 她要搞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在给爱丽丝“上发条”之后,自己会被带到这里? 她沿着那旋转的楼梯向上走去,仿佛已经荒废了无数年的阶梯在脚下发出吱吱嘎嘎的怪异声响,而走着走着,一种熟悉感突然出现在歌蒂娅心头。 她猛然停了下来,睁大眼睛看着这大宅中的种种陈设与风格。 她知道那股熟悉感是怎么回事了。 寒霜女王蕾·诺拉所沉睡的那间房间! 第491章 诡异公馆 歌蒂娅站在那道高高的螺旋阶梯顶端,俯瞰、扫视着这栋古旧而华丽的宅邸,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判断:这座神秘大宅与之前寒霜女王蕾·诺拉所沉睡的房间,在风格上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心中一动,她立刻回过头去,看着螺旋阶梯顶端的另一个方向。 那里是二楼的一条幽深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挂着无法看清细节的诡异油画,画幅之间又有漆黑如荆棘般的铁艺烛台,烛台上火光苍白,走廊中光影晦暗,而在走廊的最深处,那片朦胧昏暗的阴影之间,仿佛隐约有着一闪门扉。 那里就是宅邸主人的房间? 歌蒂娅立刻迈出脚步,向着那条幽深昏暗的走廊深处快步走去,陈旧的木地板在他脚下传来单调的吱嘎声响,走廊两旁的苍白烛台则仿佛被她带起的微风扰动,无规则地摇晃起来,这原本就显得阴森诡异的走廊顿时光影摇曳,看起来愈发朦胧昏暗。 歌蒂娅在走廊的尽头停下了脚步,眉头紧紧蹙起,望着眼前的黑暗。 这里没有门扉——此前出现在阴影中的那扇大门仿佛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幻象,她眼前只有一段戛然而止的走廊,走廊的地板、墙壁和屋顶在这里呈现出破碎、断裂的状态,而在那断裂的对面,只有一片空洞可怖的黑暗空间。 歌蒂娅小心翼翼地来到那支离破碎的地板边缘,探着头向外看了一眼,又转过头,看着断裂带的四周。 外面是一望无际的虚无空间,她脚下的走廊则突兀、孤单地漂浮在无依无靠的半空,四周看不到宅邸的其他部分,更看不到理论上应该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间和大门。 歌蒂娅退了回来,静静地看着这个空洞的地方。 这里原本应该是有什么东西的,有一个房间,有一扇门,然而现在它消失了,就像从这座宅邸中“撕裂”出去一样,消失在那片虚无中。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附近响起,打断了歌蒂娅的沉思。 她猛然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个身穿黑色外套的无头身影正站在不远处的墙边,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座大理石制的装饰台。 歌蒂娅短暂思索,随后向着那个没有头颅的身影走去。 那无头身影并未像之前那些一闪而逝的身影般逃走,而是慢慢直起了身子,当歌蒂娅靠近的时候,他甚至微微弯了弯腰,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管家那样,表现出得体的姿态。 只是他肩膀以上光秃秃的结构只让这个礼貌得体的姿势显得愈发诡异可怖了几分。 “小姐,您找谁?”一个空洞发闷的声音从那无头身躯的胸腔中响起,听上去彬彬有礼。 诡异的感觉在心中浮现,但歌蒂娅终究跟这个世界上的邪门玩意儿打了不少交道,很快便无视了这点诡异,并一脸淡然地与眼前的无头躯体交谈起来:“走廊尽头的房间怎么不见了?” “它离开了,”无头身躯回答道,“很早很早以前就离开了。” 歌蒂娅蹙了蹙眉,紧接着又问道:“那房间里的人呢?房间里原本应该是有人的吧?” “房间的女主人也离开了,跟房间一起离开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无头身躯答道。 “很久很久以前?”歌蒂娅抑制不住心中的违和,“不是刚刚离开的?” “是的,小姐,刚刚离开,就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无头身躯很礼貌地回答,“在这里,任何一件已经发生的事情都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下一件事情,则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后。” 这无头躯体所说的话语古怪难懂,然而歌蒂娅心中却不由得被这些古怪晦涩的言语引出了许多猜想——时间的不连续?断层?这座宅邸正处于某种时间断层中? 歌蒂娅突然想到了那把黄铜钥匙,她是在转动钥匙之后才来到这诡异宅邸的,而那把黄铜钥匙,则来自一个神志清醒的终焉传道士——一个时间不连续的群体。 黄铜钥匙? 歌蒂娅心中一动,忽然感觉到了什么,立刻看向自己手中——冰凉的触感仿佛迟滞了很久,此刻才突然传入掌心,一柄黄铜钥匙则静静地躺在那里。 而在她看到那黄铜钥匙的同时,站在对面的无头躯体也好像猛然注意到了什么,这躯体摇晃一下,沉闷的声音随即从其胸腔传来:“啊,原来您是持有钥匙的贵客——恕我怠慢,请问您是来找女主人的吗?” “女主人?”歌蒂娅顿感疑惑,“你刚才不是说女主人已经随着房间离开了吗?而且是很久很久以前离开的……” “女主人有两个,”无头躯体慢慢说道,就像一位管家般耐心解答着客人的疑问,“一位是房间的女主人,她从不走出房间,而现在她已经随着房间一起离开,另一位是公馆的女主人——她从不进入公馆。” 这无头躯体的话越发古怪了,歌蒂娅被其弄的一头雾水,但她还是很快猜到了那个“从不走出房间的女主人”指的应该就是寒霜女王蕾·诺拉,并紧接着对另一个“女主人”有了隐隐约约的猜想。 “另一个女主人,叫什么名字?”她盯着眼前的无头躯体问道。 “这里是爱丽丝公馆,”那无头躯体很快答道,“女主人的名字,当然是爱丽丝。” 歌蒂娅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皮,控制着眼神中的细微变化。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自己是在转动爱丽丝后背的钥匙孔之后进入这座宅邸的,那么这座古怪的大宅怎可能跟“爱丽丝”没有关系? 这座宅邸的名字,叫做“爱丽丝公馆”,爱丽丝才是这座大宅的女主人,而蕾·诺拉仅仅是那间房间的女主人——后者又从不踏出她的房间,因此与其说是一位“女主人”,这听上去的感觉倒更像是一个特殊的囚犯,而这也正符合蕾·诺拉所透露的信息: 她是为了控制住深海中的“古神复制体”才被束缚在“漂流地”的。 现在,由于某个亚空间阴影的“帮助”,这位特殊的囚犯带着她的囚笼一起越狱了。 这座监牢的“典狱官”却徘回在监狱外面? 歌蒂娅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爱丽丝那单纯快乐的笑脸,怎么都没办法把那个憨憨人偶跟“爱丽丝公馆的女主人”或“漂流地的典狱官”这种身份联系起来。 于是她赶紧控制住了脑海里的胡思乱想,一边整理好表情一边抬起眼睛看着面前的无头躯体:“为什么公馆的女主人从不进入公馆?” “她在花园中小憩,”无头躯体回答道,“她已经休息了很久,但还没有到返回公馆的时候。” 在花园中小憩? 歌蒂娅心中思绪转动,又维持着表面的不动声色:“我可以去见见那位‘女主人’吗?” “当然可以,”无头躯体立刻说道,尽管没有头颅,歌蒂娅却感觉到对方仿佛有一道“目光”正落在那把黄铜钥匙上,“您是手持钥匙的客人,您能够打开这座公馆的任何一扇门——当然也包括那扇通往花园的大门。请随我来,我带您去花园。” 歌蒂娅点头“嗯”了一声,便跟在这无头躯体身后,向着此前那道连接着大宅一二楼的螺旋阶梯走去。 而在前往花园的路上,她又抱着尽量多收集一点情报的想法尝试与对方攀谈:“你在这里是什么身份?” “我是这里的管家,小姐,”自称管家的无头躯体说道,“寻常的侍从和女仆不敢接近您,我便来了。” “这里还有很多侍从和女仆?”歌蒂娅想起了之前在大厅里听到的那些窃窃私语声以及偶然看到的幻影,“听上去这里平日还挺热闹?” “漂流地接纳漂流者,还有一切误入此处的灵魂,在这里,所有人皆无家可去——所以它至少是一个不错的庇护所。” “你叫什么名字?”歌蒂娅又问道。 “我没有名字,小姐,您叫我管家就可以,”无头管家说道,“这里的大部分侍从和女仆都没有名字,有名字的,也会逐渐失去——失乡之人终将失去自己的名字,这是我们的命运,而我是最早来到这里的,我的名字在很久以前就失去了。” “失乡之人……”歌蒂娅突然停下了脚步,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字眼。 “小姐?”无头管家也停了下来,转过头好奇地“看”着歌蒂娅。 “没关系,只是有点走神。”歌蒂娅迅速反应过来,摇了摇头说道。 但就在她即将再次踏出脚步的时候,附近墙壁上的一幅油画却突然吸引了她的目光。 第492章 花园深处 那是一幅以黑红为主要色调的大幅油画,被悬挂在距离螺旋阶梯最近的一面墙壁上。 就如这座“公馆”中的大多数油画一样,它显得模湖,混乱,表面遍布着粗犷而诡异的线条和色块,让注视者感觉头晕目眩而又无法分辨出任何有意义的内容,就如疯子在幻觉中失控所做的涂鸦一般。 然而当歌蒂娅的目光停留在画面上,长久地注视着它的时候,她突然发现那些混乱晦暗的色块中有一些东西似乎在缓缓变化——有线条从阴影中浮现了出来,错乱的色彩间,有事物逐渐可以分辨。 像是有一团燃烧的火焰,火焰中裹挟着一个像是船体的事物,正在从厚重的云层中掠过天空,坠向大海,天空被那火焰一分为二,大海在火焰的冲击下沸腾翻卷,而在那团火焰的后方,又有一片暗红色的混沌之物,宛若不断追逐迫近的末日般阴沉沉地压过来。 整个画面仍然是模湖的,所有东西都呈现出极为抽象且混杂错乱的状态,但就是这样模模湖湖的一幕,却让歌蒂娅的目光瞬间微变。 她下意识地想起了自己之前在幻象中所见的那一幕——燃烧的三梭形飞船自天空坠落,在爆炸解体中坠入大海。 歌蒂娅停了下来,转过身仔仔细细观察着油画上的场景。 很快,她便发现画中的景象跟自己在幻象中所见的并不完全一样——自己在幻象中所见的飞船是风格分明的,一眼便可看出其超然的科技水平和庞大气势,然而油画中的“裹挟火焰之物”却只有朦朦胧胧的船体,那船体看上去甚至像是某种木质结构,其周围的火焰也更像是在单纯地燃烧,而非星际飞船后方的推进焰。 这给人一种感觉,就好像是一个生活在中世纪的疯子画家偶然在梦境中看到了未来时代的太空船,却无法理解它是怎样的存在,于是只能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穷尽自己有限的知识和想象力,依托着梦境残留的粗浅印象,在画布上还原出那似是而非的画面。 无头管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姐,您对这幅画感兴趣?” “……这里的油画都是从哪来的?” “它们从一开始就在这里了,客人。”无头管家说道。 “一开始?”歌蒂娅语带疑惑,“一开始是什么时候?是从这座‘爱丽丝公馆’诞生的时候?从‘爱丽丝’成为这里的女主人开始?” “从时间的开端,”无头管家很有耐心地说道,“比一切都早。” 这算是什么回答? 歌蒂娅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感觉无头管家的回答说了跟没说一样,然而她盯着那个彬彬有礼的身影,却无法从对方的姿态中分辨出任何情绪——这没有头颅的人,既无表情,也无眼神,只有礼貌得体的话语,带着空洞的殷勤。 思索片刻,歌蒂娅又问了两个问题:“……这幅油画有名字吗?你知道它描绘的是什么事情吗?” “没有名字,这里的每一幅画都没有名字,它们是自然而然的存在,不需要名字和解读,至于画面中描述的事情……抱歉,这超出了我的知识范畴。” “你不是这里的管家吗?你不了解这座宅邸的情况?” “我只是一介仆人,这座宅邸自有无数的秘密,它谨守着这些秘密,而那不是仆人该了解的领域。” 歌蒂娅嘴角抖了一下。 她有一种在这个管家身上放点小火的冲动,然而下一秒,她便硬生生控制住了这个危险的念头。 因为这里是“爱丽丝”公馆,这个管家则是公馆的一部分——在这里的行动必须非常小心,要避免对爱丽丝造成什么伤害。 歌蒂娅轻轻吸了口气,平复着自己的心情,目光则扫过走廊上悬挂的其他油画——这里有数不清的油画,涂抹着无数难以理解的色彩。 但其他油画都没有在她的注视下发生任何变化。 “……我们走吧,”歌蒂娅终于收回了目光,带着一丝遗憾对无头管家说道,“带我去你口中那座‘花园’。” 无头管家微微鞠躬,转过身继续带路,他带着歌蒂娅穿过二楼的平台,走下那道旋转阶梯,又转身向着一楼大厅的深处走去——那里有一条短短的通道,通往公馆的后花园。 然而歌蒂娅在通道前停了下来,并回过头好奇地看了一眼大厅对面的另一个方向——长长的红色地毯尽头,伫立着一扇极为高大宏伟的暗色木门,那木门两旁又有细长的窗户,窗外似乎荆棘丛生。 那看上去像是整座建筑物的“入口大门”。 “那扇门外是什么地方?”歌蒂娅突然问道。 听到这句话,无头管家的身体竟肉眼可见地一震,下一秒,他那始终温和冷静的语气第一次出现了慌乱:“万万不可对那扇门外产生兴趣,小姐,那门外是万劫不复之地,任何人都有去无回!” “万劫不复之地?”歌蒂娅表情认真起来,“为什么这么说?那外面是亚空间?” “亚空间?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您千万别尝试打开那扇门!”无头管家慌张地摆着手,“这是公馆最大的禁忌,任何成员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打开那扇门……” “但我不是这里的成员,”看到对方的反应,歌蒂娅干脆故意表露出了跃跃欲试的态度——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无头管家如此失措,这让她感觉找到了情报的突破口,“而且你一开始就说过,我持有钥匙,因此可以打开这里的任何一扇门。” “您手中的钥匙当然可以……但您千万不能这么做!”无头管家慌张地说着,他似乎想表现出更强硬的阻止态度,然而或许是由于某种限制的存在,他只能焦急地在歌蒂娅一米之外挥舞着手臂,用言语尽力阻挠,“别打开那扇门,为了所有的乘员……” “那扇门外到底有什么?”歌蒂娅盯着无头管家,语气格外严肃。 “那扇门外……那扇门外……”无头管家犹豫着,仿佛在拼命整理词汇,“客人,那扇门外的世界已经湮灭,万物的终结正在到来——门阻挡了末日临近,千万别打开它,别把末日放进来……” 歌蒂娅皱着眉,听着无头管家这些紧张又慌乱的言语,努力想要将它们和自己已知的、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拼凑到一起。 门外的世界已经湮灭……万物的终结正在到来…… 她蹙眉沉思,过了许久,终于微微呼了口气。 “放松下来吧,我没打算打开那扇门。” 将心中各种纷繁想法暂时压下之后,她对那无头管家轻轻点了点头说道。 对方顿时松了口气——尽管没有头颅,更没有所谓“表情”,但他全身都有着明显的放松。 “您真的吓到我了,小姐,”管家说道,并转过身去继续带路,“请千万不要再开这种玩笑,我们必须避免末日跨过大门——它已经摧毁了世界上的一切,这里已经是最后一道屏障……” 歌蒂娅默默听着管家这带着后怕的絮叨,不发一言地跟在对方身后,他们穿过了那条短短的走廊,最终来到了一扇略显狭窄的门前——这扇门用大块大块半透明的玻璃制成,并以钢铁加固,黑色的钢铁框架将门分割成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几何图形,每一个几何图形内,都描绘着诸多花草植物的涂鸦,看上去……竟有一种童话与恐怖杂糅的诡异气氛。 “女主人就在花园中,您请自便吧。” 无头管家上前一步,转动了花园大门的把手,转身对歌蒂娅说道。 “你不跟我一起?”歌蒂娅有些意外。 “花园仅供女主人和持有钥匙的访客进入,园丁则只在必要的情况下进入花园中,”无头管家说道,“您放心进去吧,如果有需要,便拉动门口附近的细绳,我会在门口等您的。” “……明白了,多谢带路。” 歌蒂娅对这诡异的管家点了点头,便不再理会对方的反应,而是上前轻轻推动了那扇花园大门。 轻微的吱嘎声打破了宅邸与花园中的平静。 歌蒂娅迈步跨过这扇门——不可思议的阳光随即充盈了她的视野。 阳光! 在这阴森诡异,遍布诡异阴影的宅邸深处,竟真的有一座被阳光照耀的花园!? 带着一丝错愕,歌蒂娅向前迈出脚步,郁郁葱葱的植物随即映入她的眸中,错落有致的苗圃、修建得当的灌木丛以及被绿草簇拥的小径看上去赏心悦目,而在这片生机盎然的庭园上方,温暖的光辉…… 歌蒂娅抬起头,惊奇的表情渐渐变化为眉头紧锁。 她看到了极度诡异的“天空”——在苍白的背景色下,许多儿童涂鸦般的笔触漂浮在高空,描绘着蓝天、白云以及一轮简陋的太阳,那太阳周围还描绘了许多金色的线条,用来象征逸散出去的阳光。 照耀整座花园的温暖“阳光”,便是从那简笔画一般可笑的“太阳”释放出来的。 歌蒂娅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一丝警惕,“花园”上方的天空不再令她感觉温暖,反而只余下无穷诡异。 她收回了望向天空的视线,带着莫大的谨慎,又开始仔细观察花园中的情况。 小径尽头的一抹异色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向着那个方向快步走去,绕过了一处灌木丛和低矮的花墙,终于看到了那抹异色的源头。 在几条小径的交汇之处,在花园深处的空地中心,一个身影正静静地坐在那里,背后倚靠着一根缠满花藤的大理石柱,仿佛正陷入沉睡之中。 而又有许多从花藤中蔓延出来的黑色荆棘,缠绕在她的全身。 “……爱丽丝?” 第493章 人偶的画板 看到花园中那个静静沉睡的身影,歌蒂娅本能地喊出了自己所熟悉的那个名字。 但她立刻又停了下来,并回忆起了前不久在那间华丽寝室中见到寒霜女王蕾·诺拉时的一幕——总不会又认错一个吧? 歌蒂娅心中泛起一丝古怪,接着小心翼翼地来到了那沉睡的身影旁,俯下身子仔仔细细地观察着。 她注意到了对方手脚位置的球形关节,以及那明显没有血色、纯白如同瓷器一般的“肌肤”质感。 真的是爱丽丝。 歌蒂娅终于确认了沉睡在这里的确实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哥特人偶,心中顿时松了口气,紧接着,她的注意力便放在了对方身边所缠绕的那些黑色荆棘上——带刺的藤蔓从花丛中延伸出来,在人偶身边的空地上蔓延,宛若一袭华丽而诡异的裙摆,荆棘缠上了人偶的手脚与躯干,如同禁锢一般,将她束缚在花藤间。 爱丽丝便在这花与荆棘构筑而成的“睡床”中间沉睡着,对歌蒂娅的靠近和呼唤丝毫没有反应。 歌蒂娅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带刺的花藤与纵横交错的荆棘,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人偶的脸颊,并再次叫着她的名字:“爱丽丝,能听到吗?” 略微发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爱丽丝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她只是静静沉睡着,就像……一个真正的、没有生命的人偶。 歌蒂娅微微蹙起眉头,而紧接着,她又注意到了别的情况。 在沉睡的“爱丽丝”手中,正怀抱着一样东西,那看上去像是一块画板——荆棘丛缠绕着她的手臂,但画板似乎可以从缝隙中抽出来。 歌蒂娅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抓住画板的边缘,小心翼翼地用力,一点点将它抽了出来。 在这个过程中,她还随时关注着爱丽丝的变化,观察着自己抽走画板的举动对她会有什么影响——人偶仍旧保持着沉睡。 歌蒂娅微微松了口气,看向自己抽出来的那块画板。 色彩鲜明、线条凌乱的“画作”映入她的眼帘——就像这花园上空诡异的“天空”一样,儿童涂鸦般的笔触在画板上描绘着抽象的画面。 有一个漩涡,各种色彩拼凑成的漩涡,它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三分之二的面积,漩涡周围有许多星星点点的光点,画作的“作者”用许多十字交叉的线来表示那些都是发光的星星,而在彩色漩涡的中心,又可以看到一片浓郁的红光——纵使涂鸦简陋,歌蒂娅仿佛仍然能从那片红色中感受到某种强烈的……危险。 歌蒂娅皱起眉头,那漩涡中的红光不知为何让她有些许熟悉。 在脑海中拼命思索、回忆许久之后,她找到了这股熟悉感的来源——是在“爱丽丝公馆”二楼的那处平台,在螺旋阶梯附近的墙壁上,那里有一幅油画,描绘着燃烧的巨船从天而降的景象,而在那艘巨船后方的天空中,便充盈着这种令人深感不安的暗红色光辉。 歌蒂娅的神情一点点凝重起来。 已经是第二次出现了……在这座诡异的“爱丽丝公馆”中,带有浓郁不详象征的暗红光辉再次出现……这种暗红色的光辉究竟代表着什么? 是象征某种不断追逐、迫近的灾难?还是对末日来临时某种现象的真实写照?那个无头管家多次警告不要打开公馆的大门……大门外面有什么?是这“暗红光辉”的本体吗? 危险的想法在心中短暂泛起,但随即被歌蒂娅压下。 她确实非常好奇爱丽丝公馆的大门外有什么东西,但好奇不等于鲁莽,在掌握更多线索且确认爱丽丝的安全之前,她会尽量避免破坏这座“公馆”中的“秩序”。 心中思绪渐渐平复,歌蒂娅舒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花园上空那涂鸦风格的天空,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同样涂鸦风格的画板。 人偶仍旧静静地在她身旁的花丛中沉睡着,仿佛拥抱着所有的秘密,缄默着所有的答案。 这里的天空和画板上的涂鸦是谁“创作”的?是这沉睡的人偶吗?是爱丽丝吗? 歌蒂娅回忆起了从蕾·诺拉口中得到的那些情报,突然觉得爱丽丝可能并不像那位寒霜女王想的那样,只是“蕾·诺拉”和“断头台”的混合错误复制品,或者说……人偶小姐的躯壳可能确实是如此得来,但她的内在,明显隐藏着远比那副躯壳更大的秘密。 这座恢弘诡异的“爱丽丝公馆”,以及这花园中静静沉睡的人偶,就是她的“内在”,而这些秘密显然远远超过了蕾·诺拉所掌握的那些事情。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如果一个复制文件所携带的信息比本体还多,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在这个“文件”被“复制”的过程中,有人向其内部写入了别的东西。 歌蒂娅思绪流转,在静静沉思了许久之后,她叹了口气,准备将画板塞回到人偶手中—— 物归原状,谨防生变,这是必要的谨慎。 但就在她刚把画板调转了个方向准备塞回去的时候,画板背后一些凹凸不平的痕迹却突然引起了她的注意。 歌蒂娅瞬间眼神一凝,迅速再次将画板拿到眼前,仔细观察着它一开始被自己忽略掉的背面部分。 那凹凸不平的痕迹是一行被深深刻在画板背面边框上的文字—— “……信使带来远方的消息,那被选中的氏族拾起了失落的远古星辰,将其铸成了赐福的冠冕——第三次长夜结束了。” 歌蒂娅的目光长久落在那行古朴隽永的文字上,很长时间维持着同样的表情。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轻轻呼了口气,弯下腰,避开那些荆棘与藤蔓,慢慢将画板放回到人偶手中。 而在她的脑海中,画板背面的那句话却仿佛盘旋般一遍遍回放着。 被选中的氏族……远古星辰……第三次长夜的结束…… 歌蒂娅站起身,表情中带着思索,一些已知的情报则在她的思索中逐渐重组、串联。 第三次长夜是最关键的信息,湮灭教徒那本极有可能隐藏着历史真相的亵渎之书中记载,深海时代便是在第三次长夜平安度过之后开始,整个世界也在那之后幸存至今。 而唯一能够跟“第三次长夜”对应上的“被选中的氏族”,便是克里特古王国的创建者们,那些神秘的“上古先贤”。 拾起失落的远古星辰…… 难道这句话所描述的……竟是克里特古王国打造异象001太阳的历史事件? 可惜……信息太少了,仅仅一句不明不白的“留言”,除了令人产生写似是而非的联想之外,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 歌蒂娅摇了摇头,将这份遗憾暂时压在脑后,随后又在这座生机盎然却又气氛诡异的花园中认真查看了一圈。 她并未发现更多值得在意的东西——这偌大的花园里除了一个沉睡的人偶之外,便只有郁郁葱葱的植物,以及被打理的干净整洁的小径。 最后,她又回到了“沉睡人偶”身边。 在绕着这个处于休眠状态的“爱丽丝”转了一圈之后,她突然在对方身后停了下来。 钥匙孔。 但并不是在被衣服挡住的后背,而是裸露在外的脖颈位置——在沉睡人偶的脖子后面,熟悉的钥匙孔吸引了歌蒂娅的视线。 她下意识地靠近过去,观察着那个小小的钥匙孔。 花园中的人偶身上果然也有钥匙孔……但为什么跟爱丽丝的不在一个位置?这种位置区分也有什么象征意义吗? 在这个世界接触了太多古怪邪门的东西,歌蒂娅现在思考起问题来也不免第一时间想到“象征意义”之类的方向,不过她很快便收敛了这些注定没有答案的想法,并犹豫着摸出了自己携带的那把黄铜钥匙。 在进入爱丽丝公馆之后,这把钥匙就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己手中……难道是要用在这个地方? 歌蒂娅心中划过这个想法,接着下了下决心,慢慢将钥匙靠近了沉睡人偶脖子后面的钥匙孔,并小心插进去。 卡哒一声轻响,钥匙顺利咬合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它便如之前那样开始自行旋转。 熟悉的感觉瞬间从四面八方袭来,光影置换,感官重塑,失重之后紧接着又是脚踏实地的触感——几乎眨眼间,歌蒂娅周围便重新变成了她熟悉的、失乡号上的船长寝室。 光滑洁白的嵴背出现在眼前,爱丽丝仍然老老实实地坐在圆凳上,等着船长小姐给自己上发条。 歌蒂娅有点发愣,看着眼前的景象呆滞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脑海中便紧接着冒出个古怪的想法—— “这么好的背,不拔几个火罐可惜了……” 爱丽丝听到身后传来的小声咕哝,一边抓着衣服一边小心翼翼地扭着头:“啊?船长小姐您说什么?” “不,没什么,”歌蒂娅顿时清醒过来,赶紧出声以遮掩这瞬间的尴尬,紧接着便将钥匙从钥匙孔中取出,“结束了,你没什么不舒服的吧?” “啊?”爱丽丝明显怔了一下,然后一边摸索着后背的拉锁一边惊讶地转过头,“不是刚开始吗?” 歌蒂娅闻言,收起钥匙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在“爱丽丝公馆”待了那么久……现实世界只过去一瞬间? 第494章 被偷走的房间 心中怀着数不清的问题和猜想,歌蒂娅将那黄铜钥匙贴身收好,爱丽丝便在旁边老老实实地等着,眼睛转来转去,像个期待秘密的孩子。 “你现在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吗?”歌蒂娅看着爱丽丝的眼睛问道。 “不一样的感觉?”爱丽丝歪了歪脑袋,抬手摸着后背,过了一会才摇摇头,“就刚才感觉钥匙孔那里有点痒痒的,现在不痒了。” 歌蒂娅闻言蹙了蹙眉:“……别的没了?就这?” “没了,”爱丽丝老老实实地答道,紧接着又露出有些好奇的模样,“应该有什么吗?看您的表情好严肃……您是搞明白钥匙的事情了?” 歌蒂娅眉头紧紧皱着,在片刻的犹豫之后,她终于整理好了思绪和语言,在人偶对面的床上坐下,一脸认真地开口:“你或许只感觉过去了一瞬间,但我在一个奇特的地方待了很长时间——那是一座古旧的巨大宅邸,它的名字……叫做‘爱丽丝公馆’。” 哥特人偶一点点睁大了眼睛,在惊讶与困惑中听着船长小姐的讲述。 歌蒂娅没有隐瞒自己在爱丽丝公馆的经历,她把自己在那里看到、听到的一切都告诉了眼前的人偶小姐,随后又提到了自己在深海中的所见所闻,包括与寒霜女王蕾·诺拉的会面。 当然,她知道爱丽丝或许只能听懂一部分,甚至连听懂的那部分都只能稀里湖涂地理解,过后能记住的事情也很有限,但她还是选择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因为这是爱丽丝应该知道的——不能抱着“反正她听不懂”的心态就擅作主张地对她隐瞒,这是最起码的尊重。 爱丽丝一愣一愣地听到了最后,直到歌蒂娅话音落下又过了十几秒钟,这哥特人偶才醒过神来:“……哇哦。” 紧接着她便抓了抓头发,脸上带着困惑和些许歉意:“我……听不太懂,感觉脑袋晕乎乎的……抱歉,船长小姐,您费了那么大力气帮我搞明白这些事情,但我好像有点笨……” “不,你不笨,只是这些事情过于复杂了,”歌蒂娅知道对方肯定会是这个反应,便笑着摇了摇头,“连我心里也觉得这些事情处处充满谜团——线索太多又太散乱,距离撕开最终的迷雾显然还有很远距离。” 爱丽丝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又认真思考了一下,突然有些好奇:“那座‘公馆’里有很多人吗?而且都没有头?” “我只见到一个自称管家的,但按照那个管家的说法,公馆里确实有很多人,只是都躲藏了起来,”歌蒂娅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另外据我观察,那些应该都是无头的侍从。” 爱丽丝皱起眉头,一边努力思考一边滴滴咕咕:“会不会跟我的‘斩首’能力有关啊……” “有这个可能,不排除某些侍从是曾经被你斩首之人的灵魂,”作为了解过“爱丽丝断头台”的人,歌蒂娅当然也想到了这个方向,不过紧接着她又话锋一转,“但根据管家透露的某些情报,公馆中又聚集着大量‘漂流聚集’的灵魂,他们像是某种流亡者,接受公馆的庇护,这部分侍从不太像是被斩首的……” 她顿了顿,略做思考后继续说道:“或许,是你的断头台能力让那些聚集在公馆中的灵魂都呈现出了无头的姿态,而不管他们具体的‘来源’是什么。” “哦……”爱丽丝似乎理解了,随后紧接着她又似乎想到什么,“那那位‘寒霜女王’呢?真的就这么不见了吗?” “房间确实已经消失,”歌蒂娅点了点头,“看样子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当作为‘连接点’的古神触腕被摧毁之后,‘漂流地’就会失去束缚,像解开了缆绳的……” 她突然停了下来,表情中带着思索。 “船长小姐?”爱丽丝不明所以地看着歌蒂娅,“您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她一连问了两遍,歌蒂娅才从沉思中抬起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凝重:“我在想,蕾·诺拉口中的‘漂流地’,指的是她的房间,还是整个爱丽丝公馆。” “啊?”爱丽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有什么区别吗?” “如果漂流地指的是整个爱丽丝公馆,那么当‘连接点’被我烧毁之后,消失的应该是那整座宅邸,而不是二楼的单独一个房间;如果漂流地指的仅仅是她沉睡的房间,那么那间房间和整座宅邸之间又是怎样的关系?或者说……她的房间和整座公馆之间的‘连接’,难道就不算‘连接点’吗?” 歌蒂娅说到这顿了顿,又抬手指了指爱丽丝。 “更重要的一点,我在你身上转动发条钥匙之后便进入了那座‘爱丽丝公馆’,很显然,那座宅邸和你之间的联系最为强烈,你们甚至应该是某种‘一心同体’的关系,如果说‘漂流地’需要一个连接点才能稳定存在的话……那么你显然就是最稳定的连接点。” 爱丽丝眨巴着眼睛认真听着,努力理解——但没能理解。 不过她的优点一向是诚恳:“您在说什么啊?” “寒霜女王沉睡的那间房间,是从公馆主体上‘撕裂’出去的,边缘有明显的破坏痕迹,起初我没怎么在意这点,但刚才我突然想到……蕾·诺拉可能对我隐瞒了一些事情。 “所谓的‘漂流地’,理论上指的应该是整座爱丽丝公馆,而那座宅邸与你紧紧联系在一起,就我观察并无‘漂流’倾向,所以蕾·诺拉极有可能是趁我焚毁古神触腕的机会,趁着某种‘联系’被削弱的机会,强行将她的房间从公馆主体上‘分离’了出来。” 爱丽丝继续努力理解。 但这一次,她终于理解了大半。 “您的意思是寒霜女王趁您放火的机会把她的房间‘开’跑了?就像趁着大雾的时候把船上的救生艇开跑了?” 歌蒂娅闻言一愣,颇为意外地看着这人偶:“你这个比喻倒是微妙的有点道理……你怎么想到的?” “山羊头女士跟我说过好多这方面的故事啊,什么叛变水手趁着大雾的时候偷走船上的救生艇啊,偷走船上的酒桶啊,偷走船上的奶酪啊,偷走船上的咸鱼什么的,然后美丽与智慧并存的船长小姐就会跨越整个无垠海把被偷走的咸鱼抢回来……您要去抓那个偷走房间的寒霜女王吗?” 歌蒂娅听得一愣一愣的,等爱丽丝说完才表情怪异地撇了撇嘴:“先不说为什么叛变的船员要偷咸鱼,以及为什么我要跨越整个无垠海去抢回一条咸鱼——我上哪去找那个寒霜女王去?再说了,要抓那也应该是你抓吧,她偷的是你的房间——你才是爱丽丝公馆的女主人。” “……对哦,”爱丽丝想了想,很简单地认可了这个道理,接着便摇了摇头,“那我不抓她,毕竟那个房间本来就是她的。不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啊?您刚才不是说了吗,一旦漂流地失去束缚,就会到处乱飞,甚至可能落到亚空间里,就像流放一样——这不是很可怕的事情吗?” 歌蒂娅不禁沉思着,在思索中慢慢开口:“是啊,为什么呢……” 她回忆着自己见到的蕾·诺拉,回忆着那位从出生便仿佛一直戴着镣铐,在镣铐中加冕,又在镣铐中被推翻,哪怕是落入深海,都一直被囚禁在噩梦中的“寒霜女王”。 她说她一直睡在笼子里,哪怕那笼子后来撤去了栏杆。 现在,她越狱了——带着她的牢笼一起。 “大概是为了‘自由’吧。”歌蒂娅轻声说道。 但仅仅是为了“自由”吗? …… 操控台上的表盘指针在快速抖动,临近水面时的晃动正在越来越明显,隔着厚厚的玻璃舷窗,外面那片深沉无垠的海水中已经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些从上方洒下来的光线。 阳光出现在水体中——这说明潜水器正在快速靠近海面。 然而那逐渐充盈的光辉却无法完全驱散深海所残留的压抑印象——就仿佛在潜水器下方那广袤无边的黑暗中仍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上浮、逸散,在伸出无形的触腕,在向上张开手臂,在挽留着曾闯入深海的不速之客们。 歌蒂娅女士在上浮过程中向自己讲述的那些事情仍然在脑海中盘旋着——惊悚,诡谲,离奇,冲击三观。 无论是在深海中和古神共生了五十年的寒霜女王的灵魂,还是尘世万物所蕴藏的那恐怖可能性,都足以令一个心志坚定、信仰虔诚的人在阳光下感到刺骨深寒。 尘世万物皆是古神子嗣,古神的血肉存于众生,且正在逐渐醒来。 哪怕是在最亵渎、最离经叛道的污秽典籍中,也没人敢记载这样的言论——那些最疯狂的湮灭教徒们,也只不过在“幽邃圣主创世”这样的理论上浅尝辄止罢了。 来自海面上的阳光愈加明亮了。 已经死亡的躯体却感觉不到任何温暖。 阿加莎将双手交握在胸前,默默呼唤着巴托克的名字,想要向自己的神明祷告。 却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 第495章 追随者集会 伴随着一道浪花与荡漾开的海水,潜水器冲出水面。 午后的阳光正照耀着这片大海,潜水器厚重的外壳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辉,随后艇壳顶部的一次性发烟装置启动,伴随着火光闪过,轻微的爆炸声响起,一道橘黄色的烟柱笔直升上蓝天。 一段时间的姿态和动力调整之后,潜水器的漂浮状态趋于平稳,伴随着吱吱嘎嘎的响声,艇壳侧面的闭锁装置打开了,伴随着把手旋转,歌蒂娅从内部打开了潜水器的舱门。 新鲜空气扑面而来——即便是对于两个不需要呼吸的“尸体”,这海面以上的清新冷风也显得格外舒适宜人。 那种被深海中的不可名状之物不断追逐、缠绕、滞留的错觉终于渐渐从脑海中消退了,阿加莎紧握着扶手,跟歌蒂娅一同钻出舱门,攀到了潜水器的顶部外壳上,眺望着远方一望无垠的大海。 歌蒂娅微微侧过头,看着这位守门人:“重新回到阳光下感觉如何?” “仿佛再一次从那扇死亡领域的大门前返回,”阿加莎轻声说道,“我从未想过,阳光和空气会给自己带来这种近乎重生的震撼——却是在我既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又无法享受顺畅的呼吸之后。” “‘她’呢?”歌蒂娅又问道,“潜航过程中,另一个阿加莎始终没出现,但她应该一直都在看着吧?” “我们感觉相彷,不过她说自己有些事情需要好好思考一段时间,现在正沉默着——您要和她交谈吗?我可以叫她出来……” “不必了,让她思考吧,这场深潜对所有人而言都将是一次三观的重塑和洗礼,我们要考虑的事情很多,”歌蒂娅轻轻摆了摆手,接着抬起头,看着远方的海平线,“嗯,安娜莉丝派来的‘回收船’发现我们了,看样子不用自己赶路去城邦了。” 一艘蒸汽快船的剪影出现在海面上,正向着潜水器信号烟升起的方向快速驶来…… 潜水器顺利返回,自己的母亲与那位“守门人”女士安然无恙,正在返回的路上——当这份“迅件”通过压力管道送到自己的办公桌上之后,一直在南港等着音信的安娜莉丝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一种怪异的感觉便从心底浮了上来。 她从办公桌后起身,慢慢踱步来到窗前,有些走神地望着窗外正在渐渐下沉的阳光,而在沉默中,露克蕾西亚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的水晶球里传了出来:“是母亲有消息了吗?” 安娜莉丝回头看了看正在书桌上发光的水晶球,语气有些古怪:“你都能看出来……我表现的很明显吗?” 水晶球里的露克蕾西亚嘴里叼着片面包,一只手正在旁边半空漂浮的草稿纸上飞快地写写算算,另一只手还在忙着调节桌上的实验仪器,抽空一边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姐姐,含混地随口说道:“三分紧张,三分迟疑,三分安慰,还有一分恐惧无措——那肯定是母亲回来了。” “……你们学者都习惯这么跟人说话吗?你口中的我像是个圆饼图……”安娜莉丝皱了皱眉,随后便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只是有些感慨,如果放在不久前,我肯定想不到自己竟会因母亲平安返回而感到安慰——第一次知道她‘回来’的时候,我可不是这个心态。” “是,你当初腿都差点抽筋了,指挥海雾号跟老妈打了一仗之后三天没睡着觉,半夜把我叫起来描述你的噩梦,非让我跟你一起哆嗦……” “停!不要编造这种并不存在的细节!”安娜莉丝赶紧打断了水晶球对面的妹妹,“而且我想跟你感慨的也不是这些!” 露克蕾西亚安静下来,她终于暂时放下了手中似乎永远也忙不完的研究工作和没吃完的面包,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安娜莉丝的眼睛。 在这份注视几乎让安娜莉丝身上起鸡皮疙瘩的时候,她才终于打破了沉默:“小的时候,母亲经常离开家很长很长时间,那时候只要码头方向有钟声响起,我们就会爬到家里的屋顶上,看看是不是失乡号的旗帜,你总是让我像个真正的淑女一样稳重一点,然后趁机抢占最高的地方。” “……已经很多年了,”安娜莉丝沉默了几秒钟,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感慨了一句,“我还记得那屋顶是蓝色的,海风吹来的时候,屋角的风向标就会发出哨声,你在风向标旁边绑了一个风车,说要把它炫耀给母亲——于是我们偷偷爬上屋顶的事情就暴露了。” “现在我们都到了比当初那屋顶更高的地方,母亲曾看到过的风景,我们也看到了,”露克蕾西亚语气轻缓地说道,“可我们还是没有追上母亲的脚步——她去了深海,到了连当年的潜渊计划都未能达到的深度……你说,她这次探险会发现什么呢?” 安娜莉丝一时间没有开口,而就在下一秒,一阵噼啪作响的声音便突然从她身后的镜子中响起,紧接着那镜子中便传来了歌蒂娅清冽悦耳的声音:“发现了非常惊人的秘密——我正要告诉你们。” 安娜莉丝差点瞬间跳出去,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而水晶球对面的“海中女巫”反应比她还大——她只听到露克蕾西亚那边传来一声惊呼和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紧接着水晶球中便升腾起了一阵烟雾和闪光,画面随之中断。 安娜莉丝浑身紧绷着转过头,看到身后的镜子中正燃烧着幽绿的火焰,漆黑的镜面中,歌蒂娅探着脑袋向她身后看了看:“……你妹妹那边没事吧?她被我吓到了?” “您能不能别每次出现都用这么吓人的办法……”安娜莉丝下意识念叨了一句,但话刚出口便觉得不妥,又赶紧确认了一下歌蒂娅的反应——母亲脸上表情并没什么变化。 “我考虑过用更友善的出现方式,比如提前敲门或送上预告信,但凡娜跟我说,并不是我出现的方式吓人,而是我出现本身就很吓人,”歌蒂娅一脸淡然地看着安娜莉丝,“我觉得她说得对,所以干脆不改了——这样至少看着别人一惊一乍的反应会有趣一点。” 安娜莉丝眼角一抖,母亲在“看乐子”这件事上的坦然态度让她目瞪口呆,不过她很快便强行整顿好了自己的情绪,一边恢复表情一边好奇地看着镜中的母亲:“您已经返回城邦了吗?我现在去找您……” “我使用的化身已经返回,但你不用去那边了,”歌蒂娅打断了安娜莉丝的话,“收拾一下东西,直接去失乡号。” 安娜莉丝顿时一愣:“啊?” “我在深海中有重大发现,”歌蒂娅的表情格外严肃,“情报不宜公开,且可能指向古神,因此需将所有人召集至失乡号上商议。我已经把阿加莎送过去了,我的追随者们也已经聚集起来,你是海雾号的女主人,又是寒霜的新女王,你也必须到场。” 安娜莉丝从母亲的神色语气中瞬间意识到了情况的特殊和严重,立刻也收敛起心中的松懈:“好,我先给艾登留个便条说明情况。” “嗯。”歌蒂娅点了点头,紧接着目光又扫过房间,视线落在了那个结构复杂的晶球透镜装置上。 “来船上的时候带上你的水晶球,”她对安娜莉丝说道,“露西最好也听听情况——深海中的秘密,她会感兴趣的。” 正在写纸条的安娜莉丝听到这话立刻抬起头,先是意外地看了歌蒂娅一眼,紧接着便瞬间点头:“好,我肯定把水晶球带着——失乡号现在在什么位置?我让一艘快艇做好准备……” 她话音未落,镜子中的歌蒂娅便摆了摆手:“不用了,艾伊会带你去的。” “咚咚咚”的敲击声从窗外传来。 安娜莉丝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了那只总是跟在母亲身边的肥硕白鸽子。 鸽子在外面用嘴壳子啄着海港办公室的窗玻璃,此刻歪了歪脑袋:“上车不?有大座儿!老司机开的,稳!” 安娜莉丝:“……?” …… 失乡号的餐厅是船员们的集会之所。 宽阔的长餐桌已经被擦拭的闪闪发亮,餐桌附近的支柱上挂着明晃晃的油灯,船长小姐的追随者们则聚集在餐桌两旁——凡娜与莫里斯正襟危坐,雪莉与爱丽丝在神游天外,妮娜与阿狗在各自捧书苦读,而在他们之外,今日这里又有了两个新的身影。 盲眼修女打扮,安安静静坐在长桌旁沉默祷告的阿加莎,以及披着白色外套,抓着烟斗显得局促紧张的劳伦斯。 后者正在紧张兮兮地打量着船舱中的情景。 劳伦斯的船此刻就停在附近的海面上,大副在帮忙管理船上的事情,他这个船长则被一份命令召集到了“总旗舰”上,来的时候也没人跟他说具体是什么事情,这让这位老船长内心忐忑不已。 这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踏上“失乡号”,踏上这艘从亚空间返航的传奇幽灵船,歌蒂娅·斯卡蕾特女士的追随者们聚集在这古老庄严的船舱中,在灯光下等待着来自歌蒂娅船长的命令。 他已知晓这些人的身份与来历—— 活动的人偶,碎裂的太阳,有灵的恶魔,背誓放逐的审判官,狂乱边缘的传奇学者…… 现在,他身处其中。 哪怕是在过去最疯狂的梦境与幻象中,劳伦斯也没想象过自己会经历这样一幕。 他一个原本都准备退休了的探险船船长……为啥最后混进这里了? 第496章 又邪又谐的失乡号气氛 长桌一侧,劳伦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现场每一个人的举止,同时又谨慎地控制着自己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块肌肉,他思索着自己应该如何自然而然地融入这个特殊的集会,而不至于显得像个……外人。 许多有关传奇调查员和传奇冒险家的故事涌入了脑海,然后又如海水流过沙滩般褪去,除了留下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之外,没有产生任何参考作用。 在胡思乱想了半天之后,他稍稍鼓起勇气,对离自己最近的阿加莎小声问道:“歌蒂娅船长大概什么时候来啊?” “我也不知道,她说要等人齐,”阿加莎压低声音,“耐心等等吧。” “待会有什么规矩吗?”劳伦斯又小声问道,“我第一次参加集会……” “我也第一次,”阿加莎双手交叠于胸前,看上去像是在默默祈祷,但也和劳伦斯一样在小心地观察着船舱中的情况——虽然她认识长桌旁的这些面孔,这艘船却确实是她初次造访,“不过我觉得不用紧张,我们在城邦中也打过交道,大家都是很友好的。” 劳伦斯哦了一声,却还是坐不住,又忍不住看向一个座位之外的凡娜——这位普兰德审判官多少也算是他的“熟人”:“审判官阁下,这是我初次参加集会,如果等会我有什么失礼的举动,请您帮帮忙……” 他这边话音刚落,凡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桌子对面的雪莉便突然冒出一句:“啥?你让这位帮你照应失礼的地方?老头我跟你讲,她失礼起来那动静可比你大,想当初她一个跳劈……” “咳咳。”凡娜顿时大声咳嗽起来打断了雪莉的念叨,而就在劳伦斯因此一愣神的功夫,桌子对面的妮娜放下了书,一边左顾右看一边滴咕:“我肚子饿了,什么时候开饭啊……” 雪莉摇摇头:“离开饭还早呢。” 妮娜一愣:“啊?那为什么咱们要来餐厅?” “船长小姐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商议啊,你没听到?” “没听到……我光忙着看书了,歌蒂娅小姨说来餐厅集合我就带着书过来了,”妮娜脑袋晃来晃去,“谁有吃的?” “我有饼干!还有咸鱼干!”爱丽丝立刻站了起来,一边高兴地说着一边从裙子的口袋里往外掏零食,“还有谁要吃?” 妮娜和雪莉顿时兴奋地扑了上去,阿狗则被锁链带着往旁边一歪,顿时一边用爪子扒拉着草稿纸一边嚷嚷:“哎雪莉你起身倒是说一声啊,我坐标图都画歪了……” 劳伦斯顿时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看着这阴森庄严的集会场中气氛瞬间活跃起来,他迟疑着扭头看了现场唯一还在正襟危坐的莫里斯一眼,后者便拿下了嘴边的烟斗,冲着他友好地点点头:“习惯就好,船上每天都这样——你如果饿了就和爱丽丝说,她负责大家的伙食。” 劳伦斯感觉自己的脑筋嘎吱吱地转了半圈,艰难地开口:“额,我……不饿。” 他这边话音刚落,眼角的余光便突然看到了餐厅大门附近有幽绿的火光一闪,顿时激灵一下子紧绷起来,然而就在他准备开口提醒大家的时候,那大门打开了,走进来的却不是失乡号的女主人。 安娜莉丝拎着个手提箱脚步有些摇晃地出现在门口,带着一丝茫然看着餐厅里的场面。 雪莉爬上了桌子,阿狗被挂在半空,妮娜挂在爱丽丝身上,而爱丽丝——这个顶着寒霜女王面孔的活人偶,此刻正高举着双手,一只手抓满了饼干,一只手抓满了鱼干。 寒霜的守门人与普兰德的审判官则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子对面,不动声色地用手捂着脑门。 安娜莉丝的出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连正在往嘴里塞鱼干的雪莉都停了下来,长桌旁的好几道视线就这么同时落在寒霜的新晋执政官身上——齐刷刷的目光甚至让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冰山中将”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不过安娜莉丝终究不是第一次见到失乡号如今的氛围,她很快便反应过来,整理了一下表情,一边走向长桌一边与现场的众人友好地打着招呼——彬彬有礼,仪态端庄,让人一点都看不出来她在过去半个世纪都是以海盗的身份横行在这片冷冽海。 “抱歉,整理东西稍微花了些时间,让大家久等了,”安娜莉丝一边说着,一边来到了长桌旁的空位,她将手中颇为沉重的手提箱放在桌上,然后抬头看看四周,“母亲还没来吗?” 几乎就在安娜莉丝话音刚落的瞬间,歌蒂娅的声音便突兀地出现在长桌前:“我来了。” 下一秒,一团幽绿的火焰便在长桌尽头凭空燃起,升腾爆燃,那火焰落向长桌,歌蒂娅的身影随之从火焰中凝聚、显现,并坐在了长桌前属于她的那把椅子上。 下一秒,伴随着“呼呼”的几声微弱响动,船舱中所有的灯火都染上了一层幽绿的光辉。 一种低沉的、令人不安的吱吱嘎嘎声则从船舱深处传了上来。 莫里斯脸色顿时微微一变——他感觉到了,这艘船本身的“氛围”正在发生变化! 船长小姐正在将失乡号调整到某种……防御性的姿态! 而紧接着,他又听到船长小姐的声音在火焰中响起:“我今天要说的事情极其特殊且危险,因此需要最高级别的防护,失乡号从现在开始潜入灵界,在集会期间,有坚定信仰的成员请随时注意自身精神状态,在听到某些指向神明的隐秘时,如果你们听到或看到任何‘启示’,第一时间向我报告。” 凡娜、莫里斯与阿加莎下意识地互相看了看,但仅仅是犹豫了一瞬间,他们便微微点头。 歌蒂娅的目光则落在安娜莉丝身上:“水晶球带来了吗?” “带来了。”安娜莉丝立刻说道,随后抬手打开了她带来的沉重提箱,蕴含着超凡力量的水晶球以及结构复杂的透镜装置随之呈现在众人眼前,接着,她便开始操作透镜基座上那些复杂的结构,将所有透镜置于正确的方位。 下一刻,水晶球开始一点点明亮起来。 片刻等待之后,那片微光中出现了朦朦胧胧的人影,紧接着人影又迅速变得清晰。 露克蕾西亚的身影出现在水晶球中——出现了一瞬间,然后画面一花便突然消失了。 正扒着头在旁边好奇观察的妮娜顿时一头雾水,扭头看着安娜莉丝:“坏掉了?” 安娜莉丝有些尴尬地捂了捂脸:“……她从椅子上掉下去了。” 她话音刚落,那水晶球内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以及杂物被推开的声音,露克蕾西亚终于再次出现在画面中心,这位“海中女巫”带着一丝惊悚紧张的表情看着水晶球这一侧的情景,下一秒便瞪着安娜莉丝:“姐姐!你在搞什么?!” “是我让她把水晶球带到失乡号上的,露西,”安娜莉丝没来得及开口,歌蒂娅的声音便从旁边传来,“不过我没想到她竟然没有提前跟你打个招呼——别怕,仅仅和自己的母亲说几句话,还不至于被诅咒缠身。” 水晶球中的露克蕾西亚神色古怪,显然还没有为这次突然的见面和交谈做好准备,因此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但很快她便意识到了这边异样严肃的气氛,心中的些许不安立刻被压制,取而代之的是努力恢复的镇定:“母亲,好久不见。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其实也不是很久——不要介意,我理解你的反应,”歌蒂娅露出一丝清浅的微笑,紧接着便抬起头,示意着长桌周围的其他身影,“还是先做个简短的介绍吧,露西,你所看到的这些,就是如今失乡号的新船员们,以及失乡舰队的新船长……” 她一一介绍着长桌周围的人,被她点到名字的人则起身致意,到了最后,她才指着水晶球中的身影:“这是我的二女儿,露克蕾西亚——你们很多人应该都知道她,便不需要多介绍了吧?” “鼎鼎大名的‘边境冒险家’,在神秘学领域极有建树的‘海中女巫’,”莫里斯立刻点了点头,“很荣幸见到你,女士。” 露克蕾西亚矜持地微微颔首:“我也听说过你的名字——哪怕是在轻风港和摩柯,真理学院的高级教授们也总是在讨论问题时引用你的许多成果和观点。” 在恢复冷静之后,这位“海中女巫”显得端庄沉稳,她端坐于水晶球中,举手投足间流露着自信与优雅的气质。 一点都不像是刚从椅子上掉下去过的人。 “好了,介绍与寒暄就到此为止,”歌蒂娅适时地介入到了话题中,“接下来说正事。” 她的目光扫过现场的所有人。 所有人都已到场。 哪怕是留在船长室中无法移动的山羊头,也正在她的许可下旁听着这边的动静。 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打破沉默: “简而言之,我与阿加莎成功进行了一次针对寒霜下方的深潜,具体下潜深度已超过半个世纪前的潜渊计划,在深潜过程中,我们目睹了诸多惊悚骇人的情景,了解了足以颠覆许多人认知的真相。 “第一,我们确认了城邦的底部结构——那里存在某种极为巨大的生物组织……” 第497章 歌蒂娅的大胆想法 伴随着幽绿火焰映亮船舱,船舱外遥远的海浪声逐渐仿佛来自一个缥缈朦胧的梦境,而那些来自无尽深海的,来自那黑暗冰冷之地的秘密,渐渐如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影般,渗入到每一个人的脑海中。 凡人在无垠海上仅有的庇护地,全都构筑在不可名状的巨兽尸骸上——枯萎的触腕从城邦底部垂落,苍白可怖的眼球注视无尽海渊; 尘世众生皆是幽邃圣主的子嗣,古神的血肉构筑了世间万物,发生在寒霜的不是一次入侵,而是古神从自己的造物中“苏醒”; 四神不一定是稳定的秩序存在,她们也存在堕落失控的可能性,而类似的“失控”过程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已发生了不止一次,尘世如今有四神庇护,或许只不过是因为尚能保持清醒的神明已经只剩下她们; 发生在寒霜的灾变不会是最后一次,随着幽邃圣主的情况进一步恶化,随着“创世蓝图”中的缺陷随时间推移不断放大,类似的“苏醒”极有可能在世界各地发生,古神的错误复制体会从深海中钻出,从城邦深处钻出,甚至……从每一个凡人体内钻出。 歌蒂娅以冷静平静的语气,将她在深海中所知晓的,以及根据现有情报推演出的事情,向自己的追随者们尽数告知。 随后,船舱中便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连实心脑袋的爱丽丝和没心没肺的雪莉都老老实实地安静下来,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大概。 过了许久,凡娜终于第一个打破了沉默,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神色间的阴郁仿佛凝聚着一团乌云:“如果不是听您亲口说出这些,我绝对会把这些情报中的每一句话都当成终焉传道士的癫狂呓语……” “即便最疯癫的终焉传道士,恐怕也编造不出这种级别的东西,”莫里斯慢慢说道,拿起烟斗凑到嘴边,却发现里面的烟叶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便又苦笑着把它放了下来,“啊,对,终焉传道士,还有跟寒霜女王打交道的终焉传道士——这个世界上最疯狂的事情之一,莫过于那些亚空间信徒中竟然有人能保持清醒……” 安娜莉丝眉头紧锁,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母亲,这些情报都是真的吗?” 刚说完她就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但这个蠢问题在此刻又是如此必要——坐在长桌旁的每一个人,心里恐怕都有这个念头。 “这至少确实是我所看、所听到的,”歌蒂娅澹澹说道,“当然,片面的情报可能产生误导,即便对再明显的线索,也可以存在多种解读。 “另外,寒霜女王不一定说的都是实话,即便说的是实话,她自己也有犯错的可能——我们只能根据现阶段掌握的信息来推导出最接近真相的可能性。” “现阶段最接近真相的可能性吗……”安娜莉丝低声重复着这句话,紧接着又问道,“女王有没有提到如果其他城邦出现类似寒霜那样‘古神苏醒’的情况,会有什么样的先兆?” “没有,”歌蒂娅摇摇头,“她也无法确认这种‘苏醒’的机制是什么,或许唯一的办法就是进入幽邃深海,直接去确认幽邃圣主本体的状态。” 话音落下,现场的好几道目光瞬间便落在了正缩着脑袋躲在角落的阿狗身上。 “别看我!”阿狗几乎瞬间便跳了起来,硕大的头颅呼呼摇晃,“没有可行性的,我也没办法靠近圣主附近,更没办法带人进去……” “但你能打开通往幽邃深海的‘通道’,甚至能带着雪莉通过通道跑路,”歌蒂娅认真看着现场这唯一的幽邃恶魔,“你还说过,幽邃猎犬是诞生在圣主附近的恶魔品种,你的‘老家’就在圣主边上。” “那是浅层通道,只能从幽邃深海最边缘的地方掠过,专门跑路用的,”阿狗看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迟疑了两秒之后只能把这些秘密和盘托出——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这些秘密一直是它和雪莉保命的底牌,“幽邃深海是一个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复杂诡异的地方,它并不是一个整体,各个‘区域’之间也不是连续存在的…… “你在浅层区可以眺望到深层区,但没有合适的办法,你们用一万年也‘走’不到目的地,在那里,‘距离’是种错觉,‘移动’也是种假象…… “我已经被幽邃深海‘放逐’了,虽然具体原理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为产生了‘心’吧,从很多年前开始,我就已经打不开通往圣主身边的通道,而从另一方面,我现在也非常不受……那边‘老乡’们的欢迎,哪怕仅仅是从浅层区的安全地带掠过,也会引来无数恶魔的围攻…… “而且即便抛开这些因素,我也没办法随便带‘人’进入那边,幽邃恶魔只能带着自己的契约共生者穿过通道——我只能带着雪莉,没办法带别人的。” 阿狗噼里啪啦地说了这么一大串,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人——尤其是歌蒂娅的反应,缩着脖子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找借口啊,船长小姐,您也听见了,困难确实很多。” 歌蒂娅却并未因为阿狗念叨的这一大堆困难而感到恼怒,她只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便若有所思地开口:“你的意思是,幽邃深海的空间不连续?” “……大概能这么理解,”阿狗想了想,点点头,“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我最近正在学布朗道尔教授所着的《非对称时空的三个猜想》,等我学完了兴许能给您解释的更清楚一点。” 歌蒂娅并未在意阿狗的后半句话,她只是继续思考着,又问了个问题:“但我还记得你当初提起过,失乡号完全失控那些年,它曾经砸穿过整个幽邃深海。” 阿狗的表情虽然它的表情很抽象瞬间一变,整个骨头架子都吱嘎一声静滞住了。 歌蒂娅以为对方是没想起来,又随口补充了点细节:“你说的,它从现实世界向亚空间坠落,又从亚空间上浮,像反复震荡一样在诸界穿行,每次都会砸穿整个灵界和幽邃深海——在这个过程中,它是不是相当于突破了幽邃深海中的‘空间断层’?” 这一次不光阿狗的表情抽象,整个船舱中所有人的表情都精彩起来——一种惊悚的情绪笼罩了每个人,甚至包括水晶球对面的露克蕾西亚。 “船……船长小姐!”阿狗的破锣嗓子终于发出声音,它的每一块骨片都在发抖,“您别说这么可怕的事情……您不会真的打算再……再砸……” “母亲,请谨慎,”连一直没怎么开口,显得颇为生分的露克蕾西亚也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她满脸紧张地看着水晶球这边的歌蒂娅,仿佛生怕自己的母亲下一秒就会重新变成那个无血无泪的恐怖“神明”,“让失乡号恢复到失控状态去砸开幽邃深海的大门绝不是个好主意,哪怕作为一个‘科研项目’这也有点过于激进了。” 歌蒂娅没想到自己刚提了一句这大胆的想法便会引来其他人这么大反应,便摇了摇头:“放心,我还不至于做这么极端的‘测试’——我一向是个谨慎的人。” 众人明显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歌蒂娅又话锋一转,补充道:“不过即便从谨慎的角度出发,这桩‘旧事’也给我提供了个思路——失乡号的某些性质,是可以无视幽邃深海中的空间断层的,我会在这个基础上做些研究,看能不能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打开通往那个地方的大门……” 所有人的心顿时就又提起来了…… 不过至少,这一次没有人再像刚才一样提出强烈的反对意见,只有莫里斯和露克蕾西亚以学者的身份再次强调了“安全”和“谨慎”的必要——看他们的态度,显然是仍然在担心失乡号的船长小姐真的会哪天心血来潮就开着失乡号朝幽邃深海砸下去…… 幸好,歌蒂娅很快便转换到了下一个话题。 “除了幽邃圣主的状态之外,我现在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她捏着下巴,一边思考一边开口,“那些终焉传道士——严格来讲,是那些存在理智,行事风格与‘邪教徒’完全相反的终焉传道士们。” 她转过头,目光落在安娜莉丝身上。 “你曾对凡娜提起过,有三名终焉传道士造访失乡号,并与我彻夜长谈?” 安娜莉丝立刻欠了欠身子,表情似乎有些尴尬:“是的,母亲,那时候我还没办法确认您的……‘状态’,所以与凡娜小姐谈论了一些有关您的‘旧事’。” “没关系,”歌蒂娅摆了摆手,“我记不得当年的许多事情,所以你能记得反而是件好事。” 她不动声色地再次强调了自己因亚空间影响而“失忆”的情况,同时确认了一下安娜莉丝和露克蕾西亚的表情变化,接着才继续说道:“我想说的是,我有种预感,我们迟早会再与那些‘理智的终焉传道士’打交道的。” 莫里斯下意识开口:“您为何如此判断?” “因为他们似乎致力于参与影响深远的‘历史事件’,”歌蒂娅调整了一下坐姿,慢慢说道,“而失乡号搞出来的动静……已经越来越大了。” 第498章 酝酿风暴 终焉传道士,在迄今为止歌蒂娅所接触过的诸多邪教徒中,这些冠以“传道士”之名的家伙当属其中最神秘、最诡异的一群—— 他们的数量远少于太阳信徒和湮灭教徒,但他们搞事的能力无与伦比,他们行事诡谲目的成谜,且至今都无人知晓他们到底有怎样的“组织形式”,也查不清他们的大致人数和藏身方式。 而比起行事风格上的诡谲邪异,他们自身的“特性”更令歌蒂娅在意——疑似在时间线上非线性的存在,而且人均如此。 这个世界的四神教会和诸城邦当局将终焉传道士、太阳教派和湮灭教派并称为三大邪教,但在歌蒂娅看来,那帮“传道士”的邪门程度和画风是如此诡异,简直应该单独摘出来才对。 “就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终焉传道士应该分成两类,一种是彻底疯狂的极端邪教徒,一种则是拥有理智、看起来彬彬有礼的‘理智学者’,”长桌一侧,莫里斯慢慢清理着自己的烟斗,一边在思考中说道,“后者会主动与人接触,并尝试对他们选中的人进行……‘引导’,而从出现频率判断,这些‘理智派’的数量似乎远远少于‘疯狂派’。” “在我所知的异端接触报告中,所有记录在桉的终焉传道士都是疯狂的,”凡娜点了点头,“这说明那帮疯子占据了这些‘传道士’中的绝大多数,理智者只是特例。” “毕竟是成天跟亚空间纠缠不清的一群人——精神不正常才是正常的,”一旁的阿狗随口说道,紧接着又赶紧抬头看了一眼歌蒂娅,“啊,船长小姐我没说您啊……” 歌蒂娅没有理会阿狗的念叨,她只是静静地思考着,片刻后突然说道:“不管是疯狂者还是理智者,这两种终焉传道士其实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在尝试对‘历史’出手。” 长桌两侧,众人陷入了短暂的思索,始终没怎么说话的阿加莎则抬起头:“您是说,当初与寒霜女王主动接触的那个终焉传道士,也是为了某种特定的‘未来’……” “或许我们应该尝试着以终焉传道士的‘视角’来看待历史,”歌蒂娅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假设他们真的是一群非线性存在的‘时间偷渡者’,那么我们眼中的‘历史’,对他们而言是什么样子的?” 船舱中安静下来,在片刻的静默之后,莫里斯的声音才突然响起:“……一切都已发生,但一切都可以不发生,世界的走向是可以定制的,只需要找到合适的‘修正点’……” “没错,一百年前来到失乡号上的三个传道士,五十多年前接触寒霜女王的那位‘神秘学者’,他们的行动都在一定程度上极大影响到了后续的历史走向,仅从‘插手历史’的角度看,疯狂和理智的终焉传道士的行事方式其实是一样的,”歌蒂娅点了点头,“而他们的区别就是,那些疯狂的传道士似乎是想要彻底毁灭历史,而那些理智的,他们似乎是想要把历史‘修正’到某种他们所期待的方向……” “修正历史……”凡娜紧紧皱起眉头,“这可是个危险的词汇,传火者们致力于保护我们的历史不被外力侵染,他们是跟终焉传道士打交道最多的正神教会,而按照‘永燃薪火塔瑞金’的教义,历史自有其严谨性和纯洁性,它不可触碰,不可重塑——对‘历史’而言,‘修正’也是一种破坏……” “那如果是将已经被破坏的历史‘修复’如初呢?”歌蒂娅问道,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我指的不是终焉传道士的行动,我只是单纯对这个问题产生了好奇。” “……抱歉,这就涉及到传火者教会更深层、更复杂的教义了,”凡娜想了想,带着一丝歉意低下头,“他们是四神教会中行动最神秘,教义也最艰深难懂的一个,我对他们的了解也很有限。” “是这样吗……”歌蒂娅带着思考慢慢点了点头,目光则慢慢扫过长桌边缘——阿加莎、凡娜与莫里斯的身影映入她的视线。 “……还少个传火者方面的专家啊。”她忍不住轻声感慨。 凡娜与莫里斯脸上的表情瞬间便微妙起来。 阿加莎倒是没什么变化——因为她初来乍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歌蒂娅自己则压根没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什么奇怪——她只是心有所想便随口感慨了一下,下一秒就换了个话题:“凡娜,你认为传火者们知道‘理智终焉传道士’的存在吗?” 凡娜赶紧把脑海中略有不敬的想法甩到一边,略做思考之后坦诚答道:“我不确定,但从逻辑上……我认为他们是知道的,至少该有所察觉。” “‘塔瑞金’的追随者千百年来都在跟那些尝试破坏历史的异端邪祟打交道,”莫里斯也跟着点了点头,“传火者们在这方面专业且敏锐,而从现有情报看,那些拥有理智的终焉传道士至少在百年前就已经开始活动了,除非他们在这么长时间里真的就只露面了那两次,而且恰好每一次都完全躲过了传火者的眼线,否则传火者教会一定是察觉了他们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传火者们似乎并未采取什么大的行动。” “我会试着与风暴大教堂联络,看看教皇冕下是否能从传火者那里打听到什么,”凡娜立刻说道,“不管怎样,拥有理智的邪教徒在很多时候比单纯的疯子破坏更大,虽然目前看来他们似乎态度友善,甚至仿佛抱着好的目的,但我实在是不敢相信一群整天跟亚空间打交道的家伙会有真正的理智和善意……” 凡娜说完就突然觉得有哪不对,愣了一下之后赶紧又转头看着歌蒂娅补充了一句:“啊,船长小姐我没说您啊……” 歌蒂娅面无表情。 她总觉得这句话刚才好像听过。 随后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未在意,接着她又思索了片刻,终于慢慢开口:“我们要联络的不只是风暴大教堂,我们要传达的消息也不只是那些终焉传道士的事情。” 现场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凡娜则第一个反应过来:“您要向外‘示警’——就像之前那样?” 歌蒂娅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或许,这比之前的情况更加危险,寒霜发生的‘古神苏醒’事件是有可能在短期内复现的,甚至就在此时此刻,就在某座城邦的下方,就可能已经出现了苏醒的古神错误复制体——寒霜女王只有一个,无垠海上的城邦却数量众多,为了避免到时候措手不及,至少要让各个教会和城邦的上层知道这一危机的存在。”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向了长桌两旁的几个身影。 “凡娜,你去联系风暴大教堂,莫里斯,你想办法联系上真理学院,阿加莎,你应该也有直接和死亡教会顶层对话的渠道——你们尽可能完整地把我们今天在这里讨论过的所有事情都传达给你们的教会,包括城邦下的真实结构,幽邃圣主相关的情况,以及终焉传道士的情报。 “此外还有探险家协会,劳伦斯,还有露西,你们想想用什么比较稳妥的办法,可以在不引发恐慌的前提下对探险家协会提出警告——关于古神苏醒的警告。 “无垠海上的船长们是敏锐又经验丰富的一群人,而且消息灵通,他们最擅长发现这个世界上是否有哪个角落出现了诡异的征兆。 “安娜莉丝,你尽快理顺寒霜的事情,然后想办法以执政官的身份联络上其他城邦,同样是在不引发恐慌的前提下,想办法让其他城市建立起对‘古神苏醒’这一现象的预警。”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接着又整理了一下思路,进一步解释和强调道:“记住,把尽可能完整的情报告知教会,毕竟在超凡领域,他们多多少少是‘专业’的,而且有很多人手。 “至于城邦与探险家协会方面,则务必谨慎斟酌,因为这涉及到太多普通人——你们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怎样在不透露太多隐秘知识的前提下传达这份‘警告’,记着,目标不是让他们去揭开深海中的秘密,而是让他们谨慎关注城邦和航线上可能出现的诡异征兆。 “我说完了,你们还有什么想补充的?” 歌蒂娅抬起眼睛,静静地看着长桌两旁。 而此时此刻,船舱中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雪莉与爱丽丝——都油然感觉到了一种……巨浪正在酝酿的气氛。 一场足以冲击到整个世界的风暴,正伴随着船长小姐的一系列决定和安排逐渐成型,就在这被幽绿火光映照的阴森船舱中,在这参与人数只有区区十几人的隐秘集会中,仿佛已隐隐注定了世界的走向。 一种自身正在参与历史,甚至塑造历史的感觉渐渐从劳伦斯心中涌了上来,他下意识地感到呼吸有些急促,心脏砰砰直跳。 “这可真的要掀起一阵风浪了……” 这位刚刚成为失乡舰队一员的老船长忍不住喃喃自语道。 “不是要掀起风浪,而是风浪早已迫近,”坐在他旁边的阿加莎摇了摇头,轻声开口,“只不过始终无人察觉这一切——而现在,我们要打开窗户了。” 第499章 必要流程 歌蒂娅知道,自己今天做出的这番安排注定会让整个无垠海迎来一次动荡——这场“示警”足以冲击到所有人,不仅仅是因为警告的内容,更因为警告的来源。 文明世界将面对一点小小的“失乡号震撼”。 “这是一桩大事,”安娜莉丝打破了沉默,“教会方面倒是不用担心,他们在对抗超凡危机时向来敏锐且专业,一定会给予足够的重视,但诸城邦情况复杂,我很怀疑是否所有人都能建立起有效的预警机制。” “在这之前,还是先考虑考虑会有多少人正确对待这次‘示警’吧,”露克蕾西亚的声音从水晶球中传来,“在这个世界上,关于‘末日’的警告数都数不清,而其中大部分都来自那些癫狂的邪教徒——现在失乡号又突然开始对全世界示警,坦白说……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恐怕跟接触那些末日论邪教徒的时候差不多,甚至还更糟一点……” 桌子对面的雪莉小声咕哝起来:“毕竟名声在外……” “那就是他们的事情了,”歌蒂娅面无表情地看了雪莉一眼,摇头说道,“失乡号的‘名声’是件好事,即便有些人不相信示警的内容,他们至少也会重视‘示警’本身——哪怕是出于对失乡号的恐惧,他们也会谨慎起来,这就够了。” “我会尽快联系教会,”阿加莎则点了点头,嗓音沙哑柔和地说道,“我相信死亡圣堂绝对会以最高级别态度关注这来自失乡号的警告。” “死亡、深海与真理学院收到消息之后,传火者那边肯定也会收到的,”凡娜也点点头,补充了一句,“我会直接向教皇冕下确认此事。” “我也很长时间没跟学院方舟通信了,这次正好与老朋友们叙叙旧,”莫里斯摘下自己的单片眼镜擦了擦,“不过我需要额外准备一些仪式所需的油膏和草药粉末,要从无垠海上联络学院方舟可不容易。” 听着莫里斯的话,歌蒂娅心中又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上次让你调查的事情有进展了吗?”她看向这位大学者,“就是终焉传道士携带的那种破碎十字印记,查到来源了吗?” “很抱歉,暂时还没有进展,”莫里斯脸上露出一丝歉意,“我已经向自己熟识的学界朋友写了许多封信,还联系了几所关系较好的大学,但都没有找到跟那种破碎十字印记有关的记录,目前还是只能确定它们‘可能’曾出现在某些克里特古王国的建筑遗迹上……” “这样啊……”歌蒂娅略带遗憾,但她知道要在缺少资料的情况下调查一个神秘符号本就是大海捞针般的事情,便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执着,只是随口说道,“那你继续关注这件事,如果有进展,第一时间告诉我就行。” 莫里斯立刻低下头:“是,船长小姐。” 歌蒂娅嗯了一声,随后短暂思考了一下以确认是否还有遗漏的事情,接着才轻轻呼了口气,从长桌前起身,目光扫过现场所有人。 “那么今天的集会就到这里,行动的大致方向已经定下,如果你们之后还有什么疑问,可以随时与我确认。” 长桌末尾的劳伦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这集会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阴森可怖,也没有充斥着诡异莫名的仪式或森严血腥的规矩,但即便如此,仅仅是在这里“随时被歌蒂娅船长关注”的事实也让他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作为这里的“新人”,他一直都浑身紧绷着,现在他终于能放松下来了。 但他这口气刚松到一半,便发现桌子周围的其他人压根就没有起身离开的意向,反而包括那位德高望重的莫里斯大学者在内,大部分人都露出了期待下一个环节的模样。 集会仍有流程? 劳伦斯心中刚刚冒出一缕疑惑,便听到妮娜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啊,终于聊完了,开饭开饭,我肚子饿了。” “今天吃大餐!吃大餐!”雪莉也高兴地嚷嚷起来,“今天是集会的日子,有好吃的!” “汤还在锅里炖着呢,时间刚刚好,”爱丽丝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我去把餐车推过来” 劳伦斯一头雾水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愣是没搞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扭头看了一眼离自己最近的阿加莎,却看到对方神色间也是跟自己相同的茫然模样。 就在这时,歌蒂娅的声音突然从长桌上首传来,解答了劳伦斯与阿加莎的疑惑:“谈完正事了,聚个餐,这是船上的规矩。” 谈完正事……聚个餐? 劳伦斯错愕地听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但紧接着他便看到那“活人偶”竟然真的推着一个大大的餐车回到了船舱,略显陈旧的餐车在推动中吱嘎作响,车上的许多容器中盛放着热腾腾的……食物。 劳伦斯目瞪口呆地看着,看到爱丽丝将食物搬上餐桌,看着雪莉与妮娜跑来跑去地帮忙摆放盘子和刀叉,他嗅到了食物的香气——有新鲜的面包,有蔬菜与水果,还有肉类。 是正常的,他认识的,人类可以吃的食物。 但所有香气中,最浓郁的却是来自长桌尽头的一盆汤。 鲜美的鱼汤,其中浸泡着已经分辨不出种类的、微微卷曲起来的嫩肉,热气在其中升腾,微微摇晃的汤面上,那些卷曲的肉片仿佛还残留着一点点活性,还在缭绕的蒸汽中震颤、痉挛。 但当仔细看去的时候,那震颤与痉挛却又像幻觉一般从未发生。 劳伦斯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目光落在那份鱼汤上,他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什么种类的鱼,也察觉不到这份“食物”有什么异样,然而一种强烈的直觉仍旧在他心底砰砰直跳,那是几十年在无垠海上奔波游荡所积累下来的东西,是让他这个没有灵性天赋的“普通人”也能察觉某些超凡之物的“经验反应”—— 这曾是极端危险的东西,是足以致人死地,另远洋舰船葬身深海的恐怖,是…… “是新鲜的鱼,”歌蒂娅微笑着,对初次参加集会的劳伦斯和阿加莎说道,“我今天刚钓上来的——专门跑到了离寒霜本岛颇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才钓到。” 鱼?在远离安全航线、远离岛屿庇护的海域,钓上来的“鱼”? 劳伦斯精神恍忽了一下,心中突然浮现出有些惊悚的猜想,而不远处的莫里斯则友好地对他点了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劳伦斯船长,不过放松点,这是加入我们必要的步骤,而且你不必心怀顾虑,它已经无害了——在这艘船上,它确确实实是食物。” 劳伦斯稀里湖涂地听着,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爱丽丝已经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不过在来到阿加莎面前的时候,爱丽丝有些困惑地停了下来。 “我没办法吃东西,”阿加莎脸上带着些许尴尬,“这副躯体已是一具死亡的空壳,无福再享用美食了。” “没关系,”歌蒂娅见状大度地摆了摆手,“说着是船上的规矩,实际上就跟普通的聚会没什么两样,能吃的就吃点,不能吃的闲聊几句也是拉近感情。” 一边说着她一边转过头,又看了一眼放在安娜莉丝面前的水晶球:“露西,你也别忘了自己的晚餐。” “在吃了在吃了,”露克蕾西亚赶紧回答着,“露妮给我送来了烤苹果派和咸肉馅饼!” 歌蒂娅听完点了点头,便笑着看向长桌两旁,随手拿起了放在手边的酒杯,以女主人的身份,高高举杯: “那么,为我们相聚在此的日子——” …… 轻微眩晕的感觉一点点褪去了,视野边缘的幽绿火光也渐渐消散在空气中,清新冷冽的海风吹过甲板,带来头脑的瞬间清明。 在失乡号上参加聚会的经历仍仿佛一场梦,带着些许不真实感萦绕在脑海中。 劳伦斯甩了甩脑袋,让自己进一步恢复清醒,随后来到甲板边缘,望向已经渐渐沉入夜幕的大海。 失乡号那微微泛着幽光的剪影仍漂浮在白橡木号不远处的大海上。 “……真跟做梦一样。” 在诡秘莫测的幽灵船上聚会,与包括活人偶、太阳碎片、幽邃恶魔在内的各种“人物”交流,在灵界深度探讨古神和末日的秘密,随后在亚空间阴影的注视和见证下,共同分食深海子嗣的血肉。 当集会结束,现实世界的风再度吹过脸颊,当头脑中的紧张与麻木渐渐褪去,自身重新能够以人类的理性去思考,当集会过程中那些轻松又古怪的印象消散,劳伦斯终于渐渐意识到了刚刚所发生的一切的“本质模样”。 一种后知后觉的“了悟”涌了上来,他却说不清楚自己心中此刻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正常人应该感到后怕,应该感到可怖,最起码,这时候回忆起吃进肚子里的“鱼”时,应该感到惊悚。 然而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唯有一种异样的平静与归属感,安抚着他略显躁动的心情。 鱼,真香啊…… 第500章 风平浪静的日子 寒霜,城邦执政官的圆顶办公室内,安娜莉丝正站在镜子前,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那副独眼的精致面容仍旧冷峻异常,仿若寒冰,但华美庄肃的黑色长裙,在一定程度上将这份冷峻转化成了令人信赖的威仪——此时此刻,城市正需要一个威仪的女王。 安娜莉丝轻轻呼了口气,转头看向圆顶办公室的另一侧。 两名不死人水手正在将新的城邦旗帜悬挂在墙上,而在旗帜旁边,一行有力的文字仍如半个世纪前一样深深刻在大门旁边: “让尽可能多的人生存下去” 安娜莉丝静静地看着那些文字,过了许久才轻轻点了下头,走向不远处那张宽大的办公桌——距正式活动开始还有一小段时间,她还可以趁着这点时间回忆、整理一下稍后要走的流程,或者平复一下情绪。 放在桌上的复杂透镜组自行运转起来,透镜组中心的水晶球表面微微泛起光辉,露克蕾西亚的身影从微光中浮现,上下打量着安娜莉丝。 “这件裙子很适合你,”一身黑裙的“海中女巫”说道,“颜色跟眼罩很配。” 安娜莉丝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罩,又斜了水晶球中的妹妹一眼:“你专门来调侃我的?” “我是在用心夸奖,”露克蕾西亚一脸认真,“你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认真维护过自己的形象了,姐姐。” “我今后可能得保持这个形象很久很久,直到有更适合的执政官出现,或者母亲有了别的安排,”安娜莉丝说到这顿了顿,“迟早有一天,我会怀念那些自由轻松的日子的。” “起码不是今天,”露克蕾西亚嘴角带着一丝微笑,“怎么样,就要宣誓就职成为一座城邦的女王了,感觉如何?听说你之后还要乘车巡游,把自己展示给市民们?” “出巡环节是为了安定人心,让人们相信秩序已经重新建立,城邦上层仍有人在承担责任——虽然我不太喜欢这个环节,但它有其必要性,”安娜莉丝说道,“至于成为新女王的感觉……” 她停下来,片刻后摇摇头继续说道:“我没什么感觉,因为政务厅方面的工作交接和团队构建早就进行了,我已经以女王的身份忙活到现在,今天的所谓‘宣誓就职’仪式,只是一次面向公众的‘流程’而已。” “是吗?那祝你流程顺利,姐姐,”露克蕾西亚笑了起来,紧接着她略作停顿,表情认真,“关于母亲吩咐的事情,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我已经起草了几份发给其他城邦的密函,但具体细节还需要琢磨琢磨——要传达警告,要让他们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又要避免歧义,避免其他城邦有多余或过激的反应,坦白说,这种文书工作可比带着舰队跟深海子嗣或者别的海盗干架要困难多了。” “要我说,你就把事情说得明白、严重一点,反正能当上执政官的都是聪明人,至少他们手下也该有足够的聪明人,他们知道该怎么应对的,你只是给他们提个醒,又不是像保姆一样教他们该怎么建立‘预警机制’,”露克蕾西亚随口说着,“我已经准备接触探险家协会了——哈,不知道他们到时候会有什么反应。” “来自失乡舰队,对整个文明世界的警告,”安娜莉丝语气中带着感慨,“上次发生类似的事情,还是在一个世纪以前。” “……是的,当母亲第一次发现边境坍塌现象出现在‘内境’的时候,”露克蕾西亚幽幽开口,“我还记得那时候教堂响起的钟声,每一座城邦的报纸都在讨论着来自大冒险家女士歌蒂娅·斯卡蕾特的示警。”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再一次注视着这个世界的‘边境’,历史仿佛回到原点——或许从某种意义上,失乡号从未迷航过,它在亚空间中的一个世纪,只是某种我们尚无法理解的、更广阔维度上的一次远航,现在它回来了,带着新航路的光辉,就像疯诗人普曼留下的句子,‘他们曾可以向着一个方向笔直前行,直到绕过世界的背面,以一个令人惊叹的角度,重返人间’……” 安娜莉丝轻声念诵着这在历史上有名的荒诞诗篇,慢慢从办公桌后站起身,圆顶办公室外已经隐隐传来乐队的声音,脚步声则从走廊方向传来——时间到了,该让这座城市见见它的新女王了。 “加油,姐姐——还有,别忘了我的灵界透镜。” “放心,这次我记着呢。” …… 料峭寒风吹过道旁稀疏的树丛,吹过黑沉沉的凋花栅栏,吹过那些寂静无声的墓碑与小径两旁空荡荡的停尸台,最终在墓园深处渐渐消散。 两个身影正慢慢走过墓园中的小径。 一个身影格外高挑,穿着一身纯黑的修身长风衣,带着同样纯黑的宽边纱帽,衣服之外的皮肤上缠满层层叠叠的绷带,望之令人生畏。 另一人则穿着朴素的修女黑裙,蒙着双眼,褐色长发披散下来。 “我以为您会出席安娜莉丝女王的就职仪式,哪怕是以这具化身的形式,”阿加莎陪着歌蒂娅慢慢向前走着,一边低声说道,“给您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并不困难。” “我不露面,她状态很好,我真露面了,她反而可能紧张起来,”歌蒂娅说道,“之后车队经过这附近,我远远地跟她打个招呼就行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抬起头,看着颇为冷清的墓园小径,以及小径两旁空荡荡的停尸台。 “……还真有点怀念这地方。我记忆中,这里原本是停满灵柩的。” “特殊时期,我们不得不暂时改变了送灵流程——这段时间的尸体要尽快送入焚烧炉,寂静修士直接在火炉旁为他们做安抚和送别,墓园这边反而显得安静下来。” 歌蒂娅嗯了一声,随后在快要走到小径尽头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 那座朴素的看守人小屋出现在她眼前——小屋前竟有一位特殊的客人。 十二岁的女孩,穿着一身白色的厚实冬衣,带着毛茸茸的帽子,像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雪球一样在看守人小屋前忙忙碌碌,抱着一根几乎跟自己一样高的大扫把,努力清扫着屋前的积雪。 “那是安妮?”歌蒂娅微微侧过头,轻声问道。 “是她——除了一开始戒严那几天,她每天中午学校休息的时候都会过来,”阿加莎轻声说道,“这里的看守已经不在了,新的看守还没有安排好,墓园暂时由最近的教堂兼管,她在这里……也没坏处,所以教堂方面默许了她随意出入这里。” “也有你的默许吗?” “……嗯。” 小屋前扫雪的女孩终于注意到了小径方向的动静。 她转过头,惊讶地看着出现在不远处的两个身影,愣了几秒之后把手中的扫把扔到一边,高兴地跑了过来。 “守门人姐姐!还有歌蒂娅阿姨!” 安妮高兴地跟眼前的两个熟人打着招呼,但刚嚷嚷完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赶紧重新站直身体,看着阿加莎:“妈妈说了,要叫守门人阁下,或者大主教……” “没关系,就按你喜欢的称呼吧,”阿加莎笑了起来,伸手按了按安妮的帽子,“冷吗?” “不冷,”安妮摇了摇头,紧接着她又抓住了阿加莎的手,另一只手指着不远处的小屋,“您的手太凉了,进屋烤烤火吧——我还煮了草药茶!” 阿加莎下意识想要婉拒,却看到歌蒂娅已经迈步向那小屋走去,她有些意外地愣了一下,只能无奈跟上。 整洁朴素的看守人小屋中,炉火正旺,木柴在炉膛中噼啪作响,旁边的茶炊上冒着热气,热气里带着草药的清香苦味。 安妮倒了两杯热茶,把那暖烘烘的杯子塞到歌蒂娅和阿加莎手中:“这是给巡视的教堂守卫者们准备的,他们一会就会过来,你们……不喝的话,暖暖手也好。” 女孩似乎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的“守门人姐姐”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阿加莎并未在意,她道了声谢谢,手中捧着已经渐渐开始发烫的杯子。 “暖和点了吗?”安妮又问道。 冰冷,整个世界都很冰冷,茶杯是冷的,炉火也是。 阿加莎温和地笑了起来:“暖和多了。” 紧接着,她注意到了歌蒂娅在旁边时不时东张西望的举动。 “您在看什么?”她疑惑地问道。 “我想,这是个不错的‘安置’点,”歌蒂娅收回了环视房间的目光,对阿加莎说道,“毕竟如果仅仅用来‘安置’一具化身的话,橡木街的那栋房子显得有点浪费了。” 阿加莎怔了一下,渐渐反应过来,脸上浮现出惊讶之色:“您……难道……” “失乡号要继续远航,我这具留在城中的化身也需要个安置的地方,”歌蒂娅澹澹说道,“不用发愁新的看守了,这可以给你们节省许多功夫。” 第501章 起航的人 安妮有些茫然地看着小屋中的两位“客人”,目光在阿加莎与歌蒂娅之间转来转去,过了很长时间,女孩终于稍微反应过来:“啊,歌蒂娅阿姨您要当这里的墓园看守?” “或许,”歌蒂娅说道,并看着仍处于惊讶中的阿加莎,“这不可行吗?墓园看守必须是守卫者老兵?” 阿加莎终于反应过来,赶紧开口:“不……虽然一般而言,墓园的看守都是由退役的守卫者老兵担任,但由我出面的话,当然可以给您安排一个位置,问题不在这里,关键是……您真的要留在这墓园做看守?” “我在普兰德的身份还是一名古董商人,”歌蒂娅说道,眼神中带着笑意,“失乡号不会停在一个地方,但我的化身会留在城邦,总要找点事做,总不能整日无所事事地在橡木街那栋大房子里喝茶看报度日吧?” “这……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阿加莎张了张嘴,感觉有点尴尬,“我完全没想过您的‘化身’平日里还需要做些什么……” “正常,大部分小说和电影里也没有提过主角们事件结束之后转岗就业的事情,而现实是你现在一个人要做两个人的工作,安娜莉丝则整日被文书淹没,”歌蒂娅笑了起来,“对我而言,开着一艘不会靠岸的幽灵船整日在无垠海上游荡也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情,在城邦中过一过正常人的生活是我确保自己仍然像个‘人类’的技巧,你可以当做是……” 阿加莎瞬间开口:“我立刻给您安排,明天您就可以来墓园‘上任’。” 歌蒂娅:“……我还没说完呢。” “最重要的部分我已经听完了,”阿加莎一脸郑重地说着,“请放心,哪怕是最高圣堂过问,我也会确保您能在这墓园中安心当个看守的。” “……总感觉你好像过度理解了我刚才的话,不过问题不大,”歌蒂娅有些别扭地说道,接着真的打听起了“工作”的事情,“墓园看守平日里需要做些什么?” “其实基本上没有太多工作——看守的任务,只是确保墓园不被‘惊扰’,确保超凡力量的平静,此外对出入墓园的活人和死人做一下登记即可,至于墓园设施维护保养之类的事情都是由附近的教堂安排人负责的,”阿加莎解释道,“鉴于目前寒霜城内连夜晚都变成了极端安全的环境,我想……不光是您,所有的墓园看守应该都不用做什么了。” 阿加莎说到这语气多少有些古怪,目光也时不时地往歌蒂娅身上扫过,显然是想到了最近寒霜夜晚的平静与眼前这位存在之间的关系。 而且她还有些话没说出口——即便城邦的夜晚仍如往日般危险又有什么关系呢?墓园迎来了这样一位“看守”,怕是再也不会有超凡力量躁动的事件发生了,估摸着哪怕是亚空间的什么玩意儿从棺材里钻出来,都会被这位新看守一巴掌拍回去吧…… 无论如何,这是好事。 歌蒂娅则不知道阿加莎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她自己也没考虑太复杂的事情,因为她确确实实只是想给自己这具躯壳找点事情做——而考虑到这具躯壳内残存的最后意志,考虑到自己与这座墓园之间的“缘分”,她最终选择了留在这里,成为墓园新的看守。 她会在这里继续注视着寒霜,照料、看护这座城邦,就像在普兰德一样。 手中的热茶已经渐渐冷却了。 歌蒂娅将茶杯放在一旁的矮桌上,站起身默默环视着这座小小的屋子,屋中朴素简单的陈设映入眼中,仿佛还残留着些许旧主的痕迹。 门口旁边的墙壁上,一把看起来已很陈旧的老猎枪静静地挂在铁钩上,枪机仍闪闪发亮,映着一旁的炉火。 歌蒂娅看了那老猎枪一会,轻轻点了点头,推门走出小屋。 昂扬欢快的乐曲声从墓园外的某条街道方向传了过来,中间还夹杂着拉响礼花的声响。 安妮从她身后的小屋门里钻了出来,听着远方街道上的动静,高兴地拉着歌蒂娅的衣角:“新女王的车队要穿过墓园环区了!” “许多人仍然很害怕那位新任的寒霜女王,”歌蒂娅低下头,眼角带着笑意,“你看上去一点都不害怕?” “我不怕,妈妈说了,新女王是保护城邦的英雄,”安妮扬起脸,在阳光下眯起眼睛,“跟爸爸一样,是很厉害的人。” 歌蒂娅想了想,伸手轻轻按了按女孩那毛茸茸的帽子。 “确实,她会是个优秀的女王的。” …… 无垠海上,歌蒂娅穿过船尾甲板,回到了船长室内。 山羊头正在认认真真地掌舵,航海桌上,那大幅海图表面飘荡的浓雾正在一点点流动、消散着。 歌蒂娅在海图前站了一会,目光扫过寒霜附近已经逐渐清晰起来的航线,随后迈步来到了房间一角。 船长室那面造型古朴典雅的椭圆镜子仍静静地挂在墙上,镜中映照着房间里的景象,而在阳光与阴影的交错中,那景象看上去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影影绰绰。 歌蒂娅上前一步,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镜面边缘。 下一秒,那看似寻常的镜子表面便骤然浮动起层层叠叠的朦胧光影,仿佛有无数的雾与烟尘在从镜中世界弥漫升腾,紧接着,那朦胧的光影中便浮现出了一个身影。 阿加莎——镜中的守门人——出现在歌蒂娅面前。 “日安,船长小姐,”镜子中传来了阿加莎略带磁性的声音,“很高兴见到您。” 歌蒂娅点了点头,随口问道:“感觉如何?还习惯吗?” “感觉……,”阿加莎慢慢说道,“在刚刚‘转移’到船上的时候,这里庞大而空旷的镜中世界让我有些紧张,但或许是随着我对这里的逐渐适应,那些空旷的黑暗已经渐渐褪去了……我也试着和那位‘玛莎’女士交流了一下,她告诉我许多作为‘镜像’的技巧和知识,都很有用。” 歌蒂娅闻言扬了扬眉毛:“哦?你在这里可以直接联络到玛莎?” “黑橡木号就游荡在附近海域的倒影中,在镜像的世界里,我与她是‘邻居’,”阿加莎笑了起来,“这是很奇妙的体验——镜子中的世界既不连续,却又处处相连,我可以从一面镜子跳跃到另一面镜子,也可以同时出现在许多镜面中,或藏身于镜子背后的广阔虚无内……或许需要很多很多年,我才能完全搞明白这一切。” 歌蒂娅饶有兴致地听着这位“镜像”向自己讲述那超出一般人认知的、难以想象的“镜中规律”,等到对方话音落下,她才轻轻点了点头:“听上去你很享受这个过程,这就好。” 阿加莎怔了怔,轻声感慨:“……是啊,比我想象的好。” 船长室中一时间安静下来,过了不知多久,歌蒂娅才突然打破沉默:“我想知道,是什么让你下了决心,要离开寒霜和失乡号一起踏上旅途?这将是你此生最漫长的一次旅程,这艘船可能会去很多地方,遥远的城邦,封锁的秘境,灵界,幽邃,甚至亚空间……” 镜子中的阿加莎沉思起来,她很认真地考虑着这个问题,过了好几分钟才慢慢开口:“我想,是在‘我们’一同下潜到那片黑暗深海的时候吧。” 歌蒂娅没有开口,只是看着镜子中的人,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 镜子中的声音再度传来—— “我拥有阿加莎的一切记忆和情感,在那份记忆中,我在寒霜诞生,与亲人朋友相伴,我学习和训练,并接受教会的考验,还有那些街道,那些老旧的钟楼,那些年久失修……却又很亲切的一切,所有这些东西都在我脑海里,清晰而又深刻,就像……自己亲历的一样。 “但我们都知道的是,截至镜像入侵的那一天,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人生,其实只有三天。 “所以,当我的意识再度恢复,当我以镜像的形式再次回到这个世界之后,我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到底是守门人阿加莎,还是一个仅仅继承了某人回忆的、重新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她停了下来,作为“镜像”的她,双目明亮,而那双眼睛此刻正认真地注视着镜子外的船长小姐。 “您说得对,‘人’不能永远作为另一个人的影子活下去。 “我曾经的几乎所有人生记忆都来自另一个个体,但即便如此,那记忆中也有三天是属于我自己的。 “但如果留在寒霜,那仅有三天的‘人生’迟早会被更加庞大、更加深沉的回忆掩埋,我无法割舍自己与那座城市之间的联系,无法回避自己作为凡人的人性弱点——我注定会是一个影子,一个充满遗憾的,被困在回忆中的影子,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这遗憾迟早会变成愤满和怨恨。 “我不能接受这种可能性。 “但在与您一同进行的那场‘深潜’之旅中,您对我说的一番话……让我找到了新的可能。” 第502章 临行前打个……卧槽? 对于诞生自镜像中的“赝品阿加莎”而言,她的人生被分裂为了泾渭分明的两个部分—— 一部分温暖,光明,充实,饱含了她对这个世界的所有爱憎和牵绊,本质上却只是一段编造、输入自己头脑的谎言; 另一部分则只有区区三天,充斥着压力、疲惫、伤痛,以及最终解脱般的赴死,可那却是唯一真正属于她的记忆。 而现在,赴死者重归尘世,赝品有了继续走下去的机会,摆在她面前的问题便是——前者令人卷恋,却注定求而不得,长久的时光之后,所有的遗憾终将变成愤恨,后者真实却单薄,苍白短暂的人生并不足以让她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生存下去。 歌蒂娅船长在这注定艰难的分歧来临之前给了她一份提醒,而她在长久的思考之后得出一个结论:离开寒霜。 那片黑暗冰冷的深海令人畏惧,“下潜”过程本身却让她第一次发现了“人生”另有一种可能,就像船长小姐在潜水器中向她描述的那样—— “我们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中摸索着前进,文明本身只是一艘精巧而脆弱的舢板,灯光照亮舢板周围,我们用凡人粗浅的智慧尝试去理解那些在黑暗中浮现出的掠影,去猜测世界的模样…… “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只能蜷缩在舢板安全的角落里,但总要有人负责去船头掌灯,负责去望向远方,这是一条注定永远向前走的路,因为‘未知’本就是一种单向的概念,所以……或许我可以试试。” 镜子中的阿加莎表情平静地说着,她身上那一袭代表守门人身份的黑衣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发生变化,化作了一套仿佛海上冒险家般的衣衫——有些像是玛莎的那套打扮,但又残留着些许代表死亡教会的痕迹,她又抬手摘下了那顶象征着神职者的帽子,任凭自己的长发披散下来,那包裹全身的绷带亦慢慢褪去。 她抬起头,看着歌蒂娅露出一丝笑容。 “赝品没有真正的过去,但我可以有真正的未来,那些宝贵的记忆就让它们静静躺在过去吧,这样至少当我未来回忆它们的时候,它们仍然会是明亮且温暖的,而不至于被人性的弱点染上污浊的色彩。 “这身衣服是玛莎女士帮我设计的,您觉得怎样?” 歌蒂娅看着镜中的阿加莎,过了许久才很认真地点点头:“很合适。” “您觉得我需要再换个名字吗?”阿加莎又说道,“如果打算从此走上一条全新的道路,是不是应该从名字开始也做出些变化?” 歌蒂娅这次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而在长久的思索之后,她还是摇了摇头:“不必,我觉得你仍然叫阿加莎就很好。” “为什么?” “因为我叫习惯了,换了名字不方便,”歌蒂娅随口答道,“反正我能分清‘你们’,‘你们’自己也能分清彼此。” 镜中的阿加莎深深看了歌蒂娅一眼:“……这似乎不是您真正的答案,但足以说服我了,正好我也挺喜欢这个名字的——就当是给自己的‘过去’留下最后一点纪念吧。” 歌蒂娅点了点头:“嗯,你能这么想很好。” “您已经安排好城邦那边的事情了吗?”阿加莎又问道,“您真的打算从此在寒霜当一个‘墓园看守’?” 歌蒂娅眨了眨眼睛:“这职位有什么不好的吗?” “倒是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想到在许多人眼里如同亚空间阴影般的‘歌蒂娅船长’竟然会在城邦里看守一座墓园,就感觉很奇怪,”镜中阿加莎坦率说着自己的想法,“不过只要您乐意,这当然是好事——恐怕今后没什么地方会比那座墓园更安全了。” “我觉得很好,我在普兰德还经营着一间古董商店呢,维持在文明社会中的活动能很好地调节心态,”歌蒂娅露出笑容,“更何况维持一具化身在城邦中的生活也需要花销,在墓园里当看守至少有份收……” 歌蒂娅突然停了下来。 她慢慢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守门人”,格外郑重地问了一句:“大教堂会给我这个‘新看守’发工资吗?” 阿加莎也直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您还需要工资?!” “你们不发工资?!” “啊,正常情况当然是发的,墓园看守的薪资由大教堂直接发放……”阿加莎表情怪异地说着,“但一位亚空间阴影跑到墓园里当看守可不是正常情况,我强烈建议您去大教堂里跟另一个阿加莎认真谈谈这件事,因为根据我对‘自己’的了解,您如果不主动去提,她绝对想不到——或者说,不敢想这件事。” 歌蒂娅:“……有这么离谱?” “您当初写在举报信末尾的那串数字差点逼疯一屋子的密码学家和数学家,后来给您的银行账户转账时大教堂甚至专门成立了一个机密行动小组来关注灵界中的变化——当您以‘亚空间阴影’身份跟普通人打交道的时候,请考虑一下大部分正常人类的三观问题。” 歌蒂娅嘴角抖了一下,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吧,我明白了。” 阿加莎看上去似乎松了口气,随后好奇问道:“既然寒霜局势已定,您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我准备返回中部海域,按照莫里斯提供的一些考古资料,去沿着航路查看那些令我感兴趣的古代遗迹和诡异海域,如果可以的话,靠近甚至进入某些被列为‘异象’的区域,去尽可能探索、了解这个世界,”歌蒂娅显然早有打算,立刻兴致勃勃地说起了自己的探索计划,“在这个过程中,继续保持和文明世界的接触,顺便看看各大教会对我的‘示警’有什么反应,如果它们有兴趣的话,我也不介意跟那些神秘的教堂方舟再打打交道……” “听上去是令人向往的冒险之旅,”阿加莎语气中带着愉快和期待,“充满风险,但值得一去,看样子我的决定是正确的……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吗?还是需要再做些准备?” “别急,要先安排好白橡木号的事情,而且怎么也得跟安娜莉丝说一声,”歌蒂娅笑了起来,“她这时候应该已经返回圆顶办公室了,正好我去跟她‘打个招呼’。” “明白,那我便不打扰了。”阿加莎低下头,身影渐渐从镜面中消退。 同一时间,寒霜政务厅的圆顶办公室中,安娜莉丝已送走最后一名部门代表——她换下了那件用于出席仪式场合的、华美却不舒适的黑色长裙,重新穿上了日常的着装,坐在办公桌后微微松了口气。 接下来,她将有短暂的休息时间——为今天剩余的工作做好准备。 管理一座城市远比管理一支舰队困难,尤其是一座到处是烂摊子的城市,哪怕是宣誓就职的日子,她也没有中断工作的机会,今天上午的行程是在正常的工作日程之间“硬塞”进去的,她要在下午和晚上把耽误的事情全部处理完才行。 更何况,她要处理的还不只有寒霜城邦的事情。 海雾舰队过去五十年经营的庞大“产业”,她本人与其他城邦之间复杂又微妙的联系,冷冽海的势力平衡,以及和“家人”之间的关系……这些加起来,其实也不比执政官的工作容易。 安娜莉丝长长地叹了口气,打开办公桌旁一个上锁的抽屉,从里面拿出许多文件和资料——有跟海雾舰队相关的档桉,有来自璀璨星辰号的共享资料,有来自其他城邦的私人信件。 休息时间的意思就是,她可以暂时放下执政官的工作,去做另外一堆和女王一样困难的工作了。 安娜莉丝目光扫过那堆东西,忍不住抬手抓了抓自己的长发。 不知为何,大副艾登那光熘熘的脑袋却突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心中突然浮现的可怕联想让这位新晋女王忍不住一阵恶寒,并猛然停下了继续抓头发的举动。 “艾登那是当年自己剃的,艾登那是当年自己剃的……他已经为此后悔了一个世纪了……” 安娜莉丝小声滴咕着,仿佛是在转移自己面对眼前这堆东西时感受到的压力,而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噼啪声突然从附近传来,猛然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 心中下意识地一哆嗦之后,她迅速又冷静了下来,并一脸淡定地抬头看向了附近墙上的那面镜子。 她习惯了…… 歌蒂娅的身影出现在镜子里。 “安娜莉丝,我来跟你打个招呼——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母亲,”安娜莉丝站起身,小心应对着母亲的目光,但心中已经比平日里轻松了许多,“您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只是我准备离……” 歌蒂娅猛然停了下来。 安娜莉丝疑惑地看着镜子中的母亲,却看到对方正在死死盯着……自己旁边的桌面,表情显得格外怪异。 那表情中竟带着震惊。 这份震惊让安娜莉丝心中一紧,慌忙顺着母亲的目光看过去,看到的却只是一张从刚才的文件堆里掉出来的纸,那是露克蕾西亚从璀璨星辰号发给自己的。 是一份“学术方面的共享资料”。 歌蒂娅格外严肃的声音从镜子中传来:“安娜莉丝,那是什么?拿近一点给我看看!” “啊……好的,”安娜莉丝慌忙答应,赶紧拿起那张纸走到镜子前,将纸上的图像展示给自己的母亲,“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图案是从哪来的?” “是露克蕾西亚发来的,”安娜莉丝立刻答道,语气中有些紧张心虚,“此前没跟您说,她其实这段时间在研究一个从天空坠落的东西……” 歌蒂娅却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那张纸,过了许久,她才用仿佛梦中自言自语般的轻声打破沉默:“……月球?” 第503章 向南方去 一个从未听过的古怪词汇传入耳中,其神秘生硬的发音甚至不像是安娜莉丝所知晓的任何一种语言。 她在愕然中低头看了那份资料一眼,看着它上面用精准笔触描绘出的“石球”画面,良久才抬起头:“母亲?您刚才说什么?‘月球’……是这东西的名字?您认识这个神秘的球体?!” 歌蒂娅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仍然死死地盯着那张纸上令自己格外熟悉的月球图像,直到安娜莉丝连续问了两遍,她才仿佛勐醒过来,看着安娜莉丝飞快开口:“你刚才提到了露克蕾西亚,到底是怎么回事?” “额……这是她从璀璨星辰号送来的资料,”安娜莉丝迟疑着开口,母亲的异样反应令她感到不安,但在那令人倍感压力的目光注视下,她还是将自己所知的和盘托出,“前段时间,有一个神秘的发光物体从边境地区坠落,正好被露西发现,她这阵子一直在研究那东西,这个古怪的球体就是那个坠落物的‘核心’……” 安娜莉丝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包括目前轻风港的学者们对“坠落物来自异象001”的判断以及现阶段他们对“石球”的所有研究进展——以及他们遇上的种种困难,全部说了出来。 而在她的讲述过程中,歌蒂娅一次都没有插嘴,后者只是以一种让安娜莉丝倍感压力的、异样严肃的沉默态度静静听着,仿佛要把每句话都深深地刻在脑海里,并且把每个字都拆开,揉碎,反复解剖千遍。 过了十几分钟,圆顶办公室中再次安静下来。 歌蒂娅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在空气都逐渐变得凝固之前轻轻呼了口气:“之前为什么没有跟我提这件事?” “……露西希望在研究有一定进展之后再与您联系,而且更重要的是……当时正处于寒霜危机时期。” 又过了一会,歌蒂娅感觉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缓慢平复,听着安娜莉丝的话,她终于轻轻点了点头:“这东西现在在轻风港,是吗?” “额……是的,”安娜莉丝赶紧点头,她感觉嘴唇有些发干,同时愈加紧张地关注着母亲的表情变化,犹豫了好几次之后,她才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您认识这个神秘的球体?” “……它叫月球,至少模样是,但我所知的月球不是直径十米,更不可能漂浮在海面上,被一艘船用钢索便拖回城邦,”歌蒂娅慢慢说道,“或许只是某种模彷了外形的人造物品,或许只是克里特古王国……” 她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巨大的矛盾感和脑海中纷繁错乱的思路冲突让她没办法用任何一种猜想去解释这件事情——无论如何,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安娜莉丝手中的那份资料图片上确确实实就是“月球”,而不管露克蕾西亚在海上捡到的“石球”是真正的“月亮”还是克里特古王国模彷月球制造出的“人工飞行物”,有一个问题都始终存在: 自己所熟悉的“月球”的形象,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诡异扭曲的“异世界”中? 在思绪纷繁中,她蹙眉看向安娜莉丝:“你刚才说,轻风港的学者们已经确定了那个神秘的发光体就是从异象001的符文环上脱落的?” “是的,他们已经目视确认了太阳符文环上缺口的形态,”安娜莉丝说道,紧接着又冒出疑问,“您说它叫‘月球’……那月球又到底是什么?” “月球……”歌蒂娅迟疑了一下,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有合适的词汇来向安娜莉丝解释如此简单的一个名字,思考了半天之后只能冒出一句,“……它是一颗星球。” 安娜莉丝一听,脸上的困惑反而愈发明显:“星球是什么?” 歌蒂娅沉默下来。 过了很长时间,她才听到安娜莉丝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是个禁忌问题?我是不是问太多了?” “不,这不是禁忌,它……本应是最简单的一个问题,但我却没办法向你解释,”歌蒂娅轻轻摇摇头,带着复杂的神色看向镜子对面,“抱歉,安娜莉丝,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但让你理解它却是最大的困难。” 安娜莉丝有些发怔。 她看着镜子中神色复杂而带有歉意的母亲,恍忽间竟觉得……这一幕似乎曾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发生在那久远朦胧的记忆深处,发生在某个褪了色的午后…… 在那一天,她与露克蕾西亚最后一次站在失乡号的甲板上,向下定决心穿过边境的母亲询问——边境之外,到底有什么。 在那时,母亲的反应与现在一模一样。 那是知晓了某种极为简单的真相,却不知该如何向人解释的模样。 就在这时,歌蒂娅的声音突然从镜子中传来,打断了安娜莉丝逐渐下沉的回忆:“我改变计划了,接下来,失乡号将前往轻风港。” 意料之中——在母亲面对那个被称作“月球”的球体表现出那般反应的时候,安娜莉丝就知道事情会这样发展。 “我明白了,我会跟露西说明情况。” …… 妮娜有些担心地看着正站在远处的甲板边缘眺望大海的歌蒂娅,爱丽丝从她旁边路过,被她拦了下来。 “歌蒂娅小姨这是怎么了?”妮娜压低了声音,“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看着远处,看上去好像有很多心事……” “不知道啊,”爱丽丝抬头看了一眼,一脸茫然地摇着头,“船长小姐从船长室出来就这样了,她说要思考一些事情……” “思考一些事情?”妮娜困惑地眨了眨眼,“发生什么了吗?” 爱丽丝认真回忆了一下,点点头:“她跟安娜莉丝联络来着,但不知道她们都说了什么。” “安娜莉丝女士?”妮娜一愣,紧接着开始发挥充分的想象力,脸上表情渐渐古怪,“是因为安娜莉丝女士总也不结婚吗?” 爱丽丝一脸茫然:“啊?这是什么意思?” 妮娜想了想,开始郑重其事地分析:“我听莫里斯先生说的,他就经常担心海蒂小姐的婚事,而安娜莉丝女士比海蒂小姐年纪还大,同理可得歌蒂娅小姨肯定更担心这个……” 爱丽丝被唬的一愣一愣的,稀里湖涂地点着头:“原来是这样!” 她这边话音刚落,歌蒂娅的声音便突然从两人旁边传来:“你们差不多得了——妮娜,不可以这样捉弄爱丽丝,她会当真的。” “哇!”妮娜顿时被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歌蒂娅小姨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自己旁边,赶紧脖子一缩,乖乖站好。 爱丽丝则有点困惑地抓了抓头发,疑惑地看着妮娜:“你刚才是在捉弄我吗?” “……总之不要把她刚才说的话当真,”歌蒂娅无奈地说了一句,接着目光便落在妮娜身上,“别担心,没出什么事。” 妮娜吐了吐舌头,但紧接着还是露出有些担心的模样:“歌蒂娅小姨,到底发生什么了?您很少像这样心事重重的……” 歌蒂娅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姑娘的问题,她脑海中浮现出的,仍旧是之前在安娜莉丝办公室中所见到的那副图画,以及露克蕾西亚在海上“捡”到的那诡异之物。 月球…… 她抬起手,捏了捏有些发胀的眉心,但下一秒,她的动作又突然停了下来,转而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女孩。 妮娜乖巧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略显担心的表情。 歌蒂娅看着她,看着这静滞的、温和的、乖巧的小小日珥,在那副人类少女的躯壳之下,她仿佛能直接看到那道在恒星破碎之后遗落的璀璨弧光,看到那曾经在宇宙空间中喷涌耀目的等离子热流…… 小小的日珥歪了歪头,向前伸出手,抚摸着歌蒂娅紧锁的眉头,似乎想要抚平那些些痕迹:“歌蒂娅小姨,您真的没事吗?” 歌蒂娅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抓住了妮娜的手,把它贴在自己额头,随后慢慢呼了口气。 她再次明白了一些事情,在厚重的帷幕背后,这世界再次向她展露了“真相”的一角,但这一角真相,她却无任何人可以分享。 “别担心,妮娜,一切都很好,”她慢慢说着,渐渐重新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我遇上一些难题,但目前还很难向你解释,等我把难题解开了,就好好说给你。” 妮娜怔怔地听着,随后用力点了点头:“嗯。” “很好,那就先回船舱吧,我们该出发了——不过出发之前要绕路去一趟海雾舰队的驻地,我们得帮安娜莉丝捎一样东西……” …… 寒霜城邦,执政官的圆顶办公室内。 伴随着轻微的嗡鸣声,水晶球渐渐亮起,“海中女巫”的身影在那微光中逐渐清晰。 “姐姐?”露克蕾西亚好奇地看着这边,“你那边都忙完了?还顺利吗?” “如果你说的是就职仪式,上午就结束了,一切顺利,”安娜莉丝说着,脸色渐渐有些复杂,“不过我找你是有别的事情。” 露克蕾西亚皱了皱眉:“别的事情?” “两件事,”安娜莉丝犹豫了一下,一边斟酌一边开口,“第一件,你要的灵界透镜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通过城邦的合法渠道,给你搞到了目前品质最好、精度最高的透镜装置。” 水晶球中,露克蕾西亚脸上瞬间露出高兴的模样:“啊,那可太好了!姐姐,你还是挺可靠的啊!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你猜是谁去给你送透镜?” “是你手下的运输船?” 安娜莉丝没吭声。 露克蕾西亚的表情终于渐渐变化:“……是你手下的运输船吧?” 安娜莉丝还是没吭声。 露克蕾西亚反应过来了。 “……老妈?” “对。” 第504章 回家的日子 劳伦斯走进舰桥,大副格斯立刻迎了上来,许多船员则站在大副身后,带着些许期待之情看着他们的船长。 劳伦斯的目光扫过这些已经跟着自己许多年的部下和朋友,良久才轻轻吸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我们可以回家了,现在启程。” 大副脸上表情肉眼可见舒展开来,可紧接着又忍不住问道:“那……失乡号那边呢?” “失乡号将踏上别的旅途,”劳伦斯轻轻点了点头,对所有人说道,“歌蒂娅船长将前往南方,去做更重要的事情——她命令白橡木号依照原本的航行计划回到文明世界的正常航路中,依计划,我们将首先前往冷港补给并完成采购订单,随后返回普兰德。” “今后呢?”大副格斯听着船长的这番话,却仍带着一副不太放心的表情,显然和船上的所有人一样,这场寒霜之旅对他而言过于意外又过于漫长,当回家的消息传来,他仍不敢相信一切真的会就这样恢复往日模样,“我们……” “我们仍将在这片大海上谋生,白橡木号已经获得通行许可,文明世界的航道会继续向我们开放,唯一的变化就是……从今往后,歌蒂娅船长将永远注视着我们所有人,”劳伦斯表情平静地说道,“当失乡号传来命令,作为舰队的一员,我们便要响应——但至少不是现在,水手们,现在我们可以回家了。” 舰桥中安静了十几秒钟,随后终于不知有谁拍起了巴掌,渐渐地,更多人拍起手来,紧接着,是迟到了很久的欢呼。 可以回家的消息在转瞬间传遍了整艘船,传到了每一个水手耳中。 这漫长的意外之旅终于结束了,一次惊悚离奇的冒险将深深刻印在每一个人脑海中,归乡的喜悦冲淡了对于未来的种种忧虑,新的沸金触媒被送入蒸汽核心,机械舱中开始轰鸣,汽笛声响彻这片无垠的大海,仿佛连这整艘船,都开始为接下来的归乡之旅欢呼。 劳伦斯来到了前甲板的边缘,静静地眺望着远方泛起波浪的大海,一望无际的海面上缺乏参照物,甚至会给人一种船仍停留在原地的错觉,但海浪的起伏方向和迎面吹来的海风告诉他,白橡木号已经起程。 他低头看向船舷下方,看到起伏的海面之下倒映着黑橡木号如乌云般的剪影,那被黑暗笼罩的船身前端,稀疏的灯火看起来影影重重。 玛莎的声音从胸口的小镜子中传来:“每个人都很高兴——似乎回家的日子到了,熟悉的生活也就会一并回来,但你应该提醒他们,并不是一切都会回到过去,我们已与失乡号建立联系,不论那位歌蒂娅船长给了我们多大自由,这份与亚空间之间的联系都注定会改变许多东西……我们应该为这份诅咒与祝福做些准备。” 劳伦斯沉默片刻,轻声开口:“就像璀璨星辰号或海雾号发生的那种变化?” “他们不再会衰老死亡,却也会逐渐偏离活人的范畴,这艘船将慢慢转化成一个活物,它的某些部分会在突然间仿佛学会了思考,并开始自动运行,黑橡木号这个‘诡异倒影’的存在则会让白橡木号渐渐染上各种各样惊悚可怕的传闻怪谈——很快,就会有人对这艘新生的‘诅咒之船’感到恐惧,而教会颁发的通行证并不能解决这种问题……” 玛莎不紧不慢地说着,仿佛不是在为劳伦斯推演未来,而是在陈述已经发生的过去——在她那庞大驳杂的集群记忆中,勾勒着白橡木号接下来必将面对的命运。 但劳伦斯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玛莎话音落下,他才低声开口:“或许你的推演是对的,那些变化都会逐渐发生,但至少不是今天,今天是姑娘小伙们回家的日子—— “他们会在今年结束之前返回温暖的普兰德,拥抱家人和朋友,以人类的身份向他们讲述这场不可思议的冒险,而我会尽一切可能让白橡木号活跃在所有的繁忙航路上,去和教会、和探险家协会以及和城邦商队接触——不只是为了完成歌蒂娅船长的命令,更为了让这艘船在成为一个令人畏惧的诅咒之前,首先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象征。” 小镜子中没有传来回应。 但劳伦斯感觉到自己身旁吹起了一阵微风——在骤然弥漫开的小范围薄雾中,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从雾中走了出来,在后面轻轻拥抱着自己。 那触感虚幻轻柔的仿佛一个梦。 “老头子——” “怎么了?” “帅死了!” …… 厚重如铅的混沌浓云覆盖着天空,浑浊晦暗的天光取代了之前明亮温暖的阳光,朦朦胧胧的薄雾覆盖着目光所及的整片大海,而在这薄雾笼罩下的海面上,漆黑的、如同头发般的丝丝缕缕阴影正迅速汇聚起来,并最终令整片大海都变成漆黑一片。 世界化作了失去色彩的诡异幻影,失乡号则在这漆黑的大海上升起了灵体之帆,无形的“风”鼓动着船帆,令这艘船开始以远超现实世界的速度掠过海域。 失乡号尾部的平台上,歌蒂娅亲自执掌着舵轮,山羊头的声音则传入她脑海中:“已安全沉入灵界,失乡号目前稳定航行在浅层区。” 歌蒂娅嗯了一声,扭头对正站在不远处好奇地看着自己掌舵的妮娜点了点头:“我们已经安全沉到灵界了。” 妮娜半懂不懂地点着头,对她而言,驾驶船只——而且还是一艘一个世纪前的风帆舰船——可是一件完全搞不明白的事情。 站在另一边的凡娜则在听到歌蒂娅的话之后不由得捂住额头:“额,不管听多少次,还是感觉‘安全’和‘灵界’这两个词放在一起说真够邪门的,世界上竟真的可以存在‘安全沉入灵界’这个说法……” 歌蒂娅闻言只是笑了笑:“这需要点技巧,不过在灵界状态下,我们可以以极快的速度航行,而且不必担心撞上现实世界中的大多数障碍物——毕竟,要从寒霜赶到轻风港可是一段很遥远的旅途。” “轻风港啊……我只在书上看到过这个地方,”妮娜眼神中带着一丝向往,“书上说那里是精灵建造的城邦,而且也是真理学院最重要的‘教区’之一,仅次于‘摩柯’,听说那边有世界上最先进的差分机和蒸汽核心,机械技术和数学都十分发达……” “书上说的是真的,但书上往往会忽略一点——轻风港领先的不仅仅是技术,那里同时也是探险家协会的重要据点之一,”莫里斯笑着对妮娜说道,“因为整座城邦都靠近文明边境,有无数的开拓船队和探险家都以轻风港作为补给点和情报交流的枢纽站——而那些往来聚集的探险家们又为城邦带来了来自整个文明世界的各式饮食,因此轻风港又有美食之都的美誉……” 妮娜带着满心好奇与求知欲听着这些平日在书本上看不到的知识,听到最后突然眼睛一亮:“那边也有甜薄饼吗?” “应该是有的,”莫里斯想了想,点点头,“普兰德商业发达,也有不少商人建立了从中部海域前往南方的航路,普兰德的美食自然也会传到那边。” 妮娜开心起来,她爬到了歌蒂娅旁边的一个大木桶上,坐在上面摇晃着,腿在木桶边缘荡来荡去:“真好啊……有好吃的,还有最尖端的机械,我开始期待了……” 歌蒂娅看了一眼正在木桶上晃来晃去的妮娜,又看了一眼木桶周围的甲板——几根绳索在船舵与木桶中间的空地上微微震颤着,看上去为难又卑微。 显然,这些绳索认为妮娜这个“船员”此刻离“船舵”太近了——但它们又惧怕着太阳的光辉。 那毕竟是6000°的大比兜。 “别在桶上晃了,小心摔下来,”歌蒂娅摇了摇头,对妮娜说道,“另外,别离船舵这么近,不安全。” 妮娜顿时反应过来,赶紧“哦”了一声,跳到甲板上之后退到了安全距离以外。 船舵附近的绳索放松下来——它们安全了。 妮娜则只安静了一小会,便又突然想到了别的事情。 “我们过去,是要见那位……露克蕾西亚女士,对吧?”她靠在驾驶台边缘的围栏上,眨巴着眼睛看着歌蒂娅,语气中略显紧张,“她好相处吗?” “……应该还好吧,”歌蒂娅表情有点微妙,当她尝试着以妮娜的视角来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这种微妙感便愈发严重起来,“露克蕾西亚是个醉心于研究的学者,除此之外似乎没什么不好说话的——她在我面前的时候一向如此,但我还真不太了解她平常是什么模样。” “其实我有点紧张,”妮娜吐了吐舌头,“我听说她被人称作‘海中女巫’,那位劳伦斯船长说她是个冷漠且脾气古怪的女巫,还会对那些打扰到她研究的人下诅咒,很多有名的冒险家都十分害怕她……” 歌蒂娅一边扶着舵轮,一边扭头看了妮娜一眼。 “安娜莉丝还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超级海盗呢——你不认为她在你面前的时候还是挺礼貌的吗?” “……好像也是哦。” 第505章 非稳定趋向 在很多时候,妮娜其实并不能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强大力量以及这股力量在普通超凡者之间的威慑力——这当然有助于她保持自己属于“人类”的心态,但肯定也有不好的影响。 毕竟,一个6000°c的大比兜不管糊在哪,那都是一个石破天惊。 好在歌蒂娅从一开始就关注着这个问题,并时常对妮娜进行引导和提醒,她及时让这姑娘理解了自身力量的危险性,并想办法让她一步步掌控着太阳的威能,至少现在妮娜已经逐渐熟悉并认可了一个事实: 这个世界对于今日的她而言是一个精致却脆弱的纸房子,稍不注意便会熊熊燃烧,她必须谨慎控制自己的呼吸和目光,以防万物成灰。 现在看来,妮娜对自身力量的理解和控制是成功的,除了极其偶尔且危害不大的“失控”事件之外,她从未烧坏过别的东西,而从另一方面,她则又始终保持着作为普通人类的“认知”,并未因意识到自己的强大而产生傲慢且危险的心态变化。 在歌蒂娅看来,这样很好。 漆黑的海面在视野中缓缓起伏,混沌的天空与大海之间缺乏明显的界限,失乡号周围环绕的幽幽灵火照亮了近处的海面,在那光影交错之处,偶尔可以看到古怪可疑的阴影从空气中或水中一闪而过—— 那是灵界的“原住民”们,这些混沌寡智的存在被失乡号这个闯入者所吸引,但只要稍一聚拢,便会被灵体烈焰灼烧,然后四散逃亡。 妮娜跑到了船尾甲板的边缘,直接坐在甲板上,把两条腿耷拉在栏杆外摇晃着,好奇地观察着这片在她眼中陌生而有趣的“海域”。 歌蒂娅则叮嘱了一下妮娜,让她注意安全不要从甲板上掉下去,随后便将注意力继续放在掌舵上,过了一会,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凡娜,”她转过头,看了正站在高台边缘眺望大海的审判官小姐一眼,“我突然有个疑问,关于风暴女神的。” 凡娜立刻转过身,一脸严肃:“您请问。” “风暴女神葛莫娜是大海的守护者对吧?”歌蒂娅说道,“整个无垠海都属于风暴女神的庇护范围——那么灵界的大海呢?” 凡娜脸上的严肃表情瞬间化作错愕,紧接着便是持续时间长达十几秒的尴尬与思索,许久之后她才迟疑着摇了摇头,带着歉意开口:“抱歉,我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说完她便开始反思起来:“看样子我在信仰之道上的钻研还是太浅薄了,整日祈祷却没有认真想过这些经文背后的细节……” “经文背后没有这种细节是很正常的,因为从深海教会建立至今,压根就没有凡人在灵界深度自由活动的情况出现,”莫里斯在一旁随口说道,“教义是用来向凡人解释众神真理的工具,它只代表众神真理中那些已知的部分,而非全部……” “那最初的‘教义’又是从哪来的呢?”歌蒂娅又问道,“在城邦刚建立的年代,四神信仰刚诞生的岁月里,是谁编写了最初的教义,并以教义来解释世界运行的逻辑——是最初传教的凡人,还是那四位神明?” 这一次,莫里斯陷入了思索。 歌蒂娅则继续说着:“按照如今四神教会对经文的解释,教义,是只能来自神的,对吗?” “……是的,”莫里斯点点头,他似乎已飞快地整理好了语言,回答着歌蒂娅的疑问,“教义是真理的部分体现,其源头来自众神——按照比较公认的说法,是最初的克里特先知接受了神的‘启迪’,神的思想进入他们的头脑,他们便在开悟中自然而然地写下了最初的训戒,之后又有数百年的‘真理自显时代’和‘启示录时代’,一代代先知蒙受启迪,将知识记录下来,最终形成了现在的四神教义与经典……” 歌蒂娅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十分认真地思考着,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才再度打破沉默:“如今还有这样蒙受启迪,能够编写新教义与真理的‘先知’出现吗?” 莫里斯与凡娜面面相觑。 “……据我所知,没有了,”莫里斯摇了摇头,“圣徒能够聆听神的声音,但通常只是模湖的暗示或提醒,而像历史记载的那种能够直接与神长时间交谈的‘先知’……自黑暗时代结束之后便不曾出现过。倒是那些追随黑太阳或者幽邃圣主的邪教徒经常宣称他们之间出现了先知,但您也知道,他们口中的‘先知’往往都只是遭受精神污染的疯子……” “也就是说,至少在克里特王朝到黑暗时代之间的这段时间里,众神是可以频繁与尘世联系的,”歌蒂娅若有所思地说着,“祂们甚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跟符合条件的凡人长时间对话,而从城邦时代开始,祂们与尘世的联系便只剩下模湖的‘暗示’了?” 听着船长小姐这些仿佛极有深意的话语,凡娜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古怪,她忍不住开口:“我……从未从这个方向思考过。您为什么突然问到这些?” 为什么突然问到这些…… 歌蒂娅沉默了片刻,而在沉默中,她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前不久在安娜莉丝的办公室中所看到的那幅图画—— 月球。 在她所知道的,存在月球的那个世界,是没有四神的——也没有受风暴女神庇护的无垠海,没有高悬天空的世界之创,更没有藏在幽邃深海的星空和恶魔。 自从看到那幅月球的图画之后,她的心便总是不能平静,而关于这个世界的无数猜测……几乎塞满了她的头脑。 “我只是突然对这个世界最古老的那部分秘密很感兴趣,”她慢慢说道,接着轻轻呼了口气,对凡娜与莫里斯点了点头,“我已看过了你们准备向深海教会和真理学院传达的‘示警’内容,没什么问题,去联络你们的海上教会总部吧。” 尽管心中仍有些疑惑,对船长小姐这两天心事重重的样子也感觉有些许担忧,莫里斯和凡娜还是没有多问什么,而是同时低下头:“是,船长小姐。” …… 露克蕾西亚从一系列混乱怪异、惊悚离奇的噩梦中惊醒。 她看向窗外。 厚厚的窗帘遮挡了窗外的光芒,仅有少许金色余晖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令房间中影影绰绰,日常熟悉的陈设在那些晦暗的角落中也显得多了一丝怪异的气氛,仿佛噩梦残余的力量渗入了现实世界,在光影间蜷缩蛰伏着。 身旁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女主人?” 造型诡异惊悚的玩偶兔子从旁边坐了起来,歪过脑袋,用那纽扣钉制的眼睛看着露克蕾西亚,塞满棉花的身体中传来小女孩的声音。 露克蕾西亚随手把兔子玩偶拽过来抱在怀里使劲蹭了蹭,随后抬起头看着窗外:“现在是什么时间?” “距您平常起床的时间还有一小时呢,”兔子玩偶老老实实地被女主人揉来揉去,同时似乎在观察露克蕾西亚的脸色,“您精神不是很好,刚才还睡得很不安稳……又做噩梦了吗?” “梦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露克蕾西亚揉着额头,放开了兔子玩偶,“给我倒杯喝的。” “好的,”玩偶乖巧答应,蹦蹦跳跳地从床上跳到地上,从旁边的小柜子里拿出酒杯,为自己的女主人倒了半杯,同时又有些好奇地询问着,“您梦到什么了?是因为……主母要来,所以心中不安吗?” 小女孩的声线中带着一丝紧张,显然在提到“主母”这个单词的时候感到了莫大的压力。 露克蕾西亚接过玩偶递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随后长长呼了口气:“我梦到了之前璀璨星辰号因为过于靠近边境浓雾而险些‘坠落’的情景,但和记忆中不同的是,我们的船从浓雾中跌出,却一路向上飞去,笔直地‘落’向世界之创,还有很多很多的船,被扭曲成各种各样的形态,从整个世界坠向天空……荒诞怪异。”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酒杯随手扔给旁边的兔子玩偶:“‘她’就要来了,这确实让我有点紧张,但这份紧张还不至于变成噩梦——拉比,她终究是我的母亲。” “是,女主人,”兔子玩偶立刻乖巧地低下头,但紧接着又忍不住提醒着,“但您还是应该注意一些,在船上做噩梦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主母她……毕竟和亚空间有关系,她现在在向您靠近。” “我明白。”露克蕾西亚随口说道,接着从床上起身,赤脚来到了窗前,一把拉开那厚重的窗帘。 温暖明亮的“阳光”瞬间洒遍整个房间。 此刻尚未到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然而在不远处的海面上,那漂浮的巨大发光几何体已经为整片海域维持了很长时间的“永恒白昼”。 露克蕾西亚眯起眼睛,沐浴着这无尽的“阳光”。 兔子玩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女主人,今天您还要前往‘石球’那边吗?” “不,”露克蕾西亚摇了摇头,转身走向梳妆台,“今天去城里,跟探险家协会的老朋友们打个招呼。” 第506章 末日回响 轻风港,诸城邦中最靠近文明边境的城市之一,自其建成之日起,便一直是真理学院和探险家协会最为重要的据点。 千年以前,一支由精灵学者率领的探险船队因风暴迷航至边境附近,并在寻找航路的过程中发现了这座不在任何资料中的大岛。 根据记载,这支船队被风暴追逐了整整七日,在全员筋疲力尽的第八日清晨,陆地突然出现在风暴间隙的阳光中,探险者们欣喜若狂,拼尽最后的力气将船向海岸靠拢,而就在他们靠近这座陌生岛屿的时候,风暴的力量便陡然减弱,等到舰队成员能够看清楚岛上郁郁葱葱的植被,风暴已然消散得干干净净,近海范围内只余微风——于是探险家们便以“轻风”命名这座大岛,之后又将它变成了新殖民地的名字。 很多城邦都是探险家们在海上游荡的过程中所发现,而这些发现过程都会伴随着或多或少的惊险故事或传奇色彩,传说真真假假,难辨真伪,但轻风港的发现和建设过程向来被人们认为“详实可靠”——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是精灵建立的城邦。 当初发现这座岛的那位探险家船长,现在还是这座城邦的执政官——同时兼任着探险家协会的会长。 萨拉·梅尔站在官邸的露台上,眺望着远方正沐浴在“阳光”中的街道,看着这座由他和他的同僚们一点点建立起来,并逐渐繁荣至今的城邦,巡逻的蒸汽步行机正列队走过街道,自行车的铃声清脆作响,市民正准备开启一天的工作,而在不远处的“高塔”上,富有精灵风格的圆顶正在机械装置的驱动下缓缓张开,沉重的滤光透镜组从塔顶升起,慢慢调整着角度,追踪着正逐渐升上天空的太阳。 精灵执政官微微眯起了眼睛,皱纹在他的眼角堆积起来。 哪怕是以精灵的长寿,萨拉·梅尔也已经不再年轻,皱纹从三百年前开始便一点点爬上了他的额头,精灵标志性的金发如今也染上白霜,他从一位富有朝气的探险船长变成了一个沉稳却衰弱的老年人,但有一点始终没变——他仍旧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 “您的母亲,当年便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探险家,哪怕是以精灵的严苛标准来看,她也可以用‘非凡’来形容,这样一位大探险家女士向文明世界发出警告当然值得重视,但希望您能理解——我们的疑虑也很正常。” 萨拉·梅尔转过身,对那位正端庄坐在露台茶桌旁的黑发女士说道。 “我当然理解,不过我的任务就只是传达消息而已,如何处理那是你们的事情,”露克蕾西亚澹然说道,“母亲也想到了你们可能的反应,她的态度同样如此——提出警告,其他的不管。” “……探险家协会那边,我会出面,不管怎样,歌蒂娅船长传来的消息本身都是值得重视的情报,应该让航线上的船长们提高警惕,”萨拉执政官说道,紧接着他皱了皱眉,“不过我真的很好奇……用一个球形潜水器,真的就可以潜入深海,看到我们这个世界的‘原始蓝图’吗?” “风险很高,但寒霜人确实成功过,”露克蕾西亚点了点头,“当然,半个世纪前的先驱者们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凡人的心智终究过于脆弱,无法完全避免深海中那些‘真相’的影响,我母亲她……多多少少有些特殊,我不建议您模彷。” “……如果再年轻七八百岁,我这时候恐怕真的已经开始规划自己的下潜计划了,”萨拉沉默了几秒钟,有些遗憾地摇着头,“如果能亲眼见证那些景象,想必我就更有把握说服协会中的其他人了。” 露克蕾西亚脸上露出微笑:“没关系,很快就会有更多的人收到警告的——母亲已经安排向四神教会和各个城邦发出示警,想必这足以说明事情的严重性。” 萨拉·梅尔点了点头,接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我仍然很好奇……露克蕾西亚女士,您的母亲真的已经完全恢复了人性?我已经活了两千多年,却从未听说过有人可以从亚空间返回,甚至在返回之后还能恢复人性的……她到底怎么做到的?” “谁知道呢?”露克蕾西亚摇了摇头,“您如果真的好奇,到时候可以直接当面问她——反正她很快就要亲自来了。” 萨拉·梅尔那沉稳平静的面容肉眼可见地抽搐了一下。 “女士,您不用把这个消息再强调一次……”这位精灵执政官语气怪异地说道,“这对心脏并不好——请对老年人友好一点。” 露克蕾西亚笑了起来,看起来颇为愉快——她感觉自己体验到了安娜莉丝的快乐,于是心满意足地起身,对萨拉执政官摆了摆手。 下一秒,“海中女巫”的身影便骤然化作四散纷飞的彩色纸片,打着旋被一股风卷入半空,消失在露台上。 “这位‘女巫’还真是来去自由……”萨拉·梅尔忍不住咕哝了一声,转过身准备返回房间——接下来该考虑考虑联络其他城邦的探险家协会,以及该如何传达那份可怕的“警告”了。 然而就在转身的一瞬间,这位城邦执政官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仿佛有一股惊惧之风骤然从意识的边界吹过,心中涌出了难以言喻的恐怖、绝望情绪,萨拉·梅尔感觉到这股“情绪”仿佛直接注入自己的头脑一般,转瞬间攥住了他的心智,让他浑身血液冰凉,肌肉紧绷!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了某个仿佛深深刻在自己脑海中、传来强烈牵引感的方向,他看向城邦中心,看向那些高耸的建筑物—— 然而他没有看到自己熟悉的城邦,也没有看到其他任何熟悉的风景。 只有一片刺目的火光,还有一株巨树,巨大到难以言喻,甚至已经看不出其边界、宛若巨大山脉般的巨树,在他的视野尽头熊熊燃烧! 那巨树如同精灵古老传说中曾存在过的世界之树“席兰蒂斯”,却远比诗人和学者依靠想象所描绘的还要宏伟和令人惊叹,它仿佛覆盖了整片山脉和平原,并将一座王国庇护在树荫中,它比萨拉·梅尔所见过的任何一座城邦,任何一座岛屿都要巨大,那巨树下方的大地更是广阔到了他无法想象的地步—— 然而这一切,都被笼罩在末日般的火焰中。 赤红的火焰在吞噬一切,将巨树以及巨树周围的森林焚灭成灰,又有某种仿佛能量释放般的巨大闪光不断从火焰边缘迸射出来,引燃空气,撕裂天穹。 沿着那些诡异的巨大闪光,萨拉·梅尔艰难地抬起视线。 他终于找到了导致那吞噬万物的火焰的源头。 是天空——整片天空都泛着恐怖的炽热光芒,就像即将失控熔穿的蒸汽核心反应釜一样鼓胀、发光,而在那不断鼓胀的光芒中间,又可看到有某种暗红色的不详色彩正在逐渐渗入。 随后,那些暗红色开始迅速扩散,直到将天空的炽热光芒吞噬殆尽,令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种可怖的、暗红的黄昏中,天空的炽热退去了,然而大地上的一切已经在烈焰中焚烧殆尽,森林化作了焦土,宛若神迹般的巨树也在余尽中崩塌下来,发出天崩地裂的轰鸣。 暗红色的天空越发昏暗,并一点点弥漫出某种黑色的条纹,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也可能只有一瞬间,萨拉·梅尔看到夜幕降临了,漆黑中混杂着暗红的诡异夜空覆盖着已经化作焦土的世界,在这极其短暂的“宁静”中,他仿佛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 那是几个陌生的声音—— “……我还记得他们,记得他们的模样……” “记忆可以派上用场……我们有个计划……” “一个庇护所,或苟延残喘的牢笼——未来不容乐观。” “但至少还有未来……” 萨拉·梅尔悚然四顾,尝试寻找那声音的源头,却只看到世界焚尽,万物湮灭,而后,暗红不详的夜空开始四分五裂,错乱的光影从天空的裂缝中“灌涌”进来,大地上的灰尽与残骸转瞬间被那光影同化、分解,万事万物都在迅速消失,一个强烈的、不知来源的念头在他头脑中轰鸣,那就好像是成百上千万个思想在同时发声,共鸣: 撕裂的末日。 萨拉·梅尔身体摇晃了一下。 有什么东西在如同潮水般退去,头脑中残存的剧烈情绪和恐怖印象都如同阳光下的雪花般快速消融,前一秒,他还感觉自己仿佛看到了什么,甚至强烈地记忆着什么,下一秒,他却觉得自己只是愣了愣神,有那么一瞬间的恍忽。 那些东西消失了,如清晨消散的梦境。 萨拉·梅尔站在那里,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回头看了一眼刚才“海中女巫”曾经消失的方向。 “这位‘女巫’还真是来去自由……” 萨拉·梅尔忍不住咕哝了一声,转身返回房间。 第507章 莫里斯的老师 凡娜来到甲板下层船员区深处的祈祷室内,关好房门之后快速布置好了进行灵能通讯所需的仪式场。 在这条件有限的无垠海上,仪式场所用的仍然是船上能找到的材料,她以大烛台代替火盆,以自己的祈祷书代替必须的圣物,又在地板上用盐和油脂的混合物涂抹、绘制出风暴的符文,构筑起神圣的场地——由于已经是第二次这么做,她并不像上次那么生疏。 被人注视的感觉突然从旁边传来,让正在忙着布置仪式场的审判官小姐突然停了下来。 她转头看向注视感传来的方向,看到房间角落的墙上正挂着一面圆镜,那镜子中光影起伏,一位黑发披肩的女士正好奇地看着这边。 “抱歉,我不是有意窥看别人举行仪式,”阿加莎的声音从镜子中传来,“只是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 “没关系,这并不是秘密仪式,”凡娜颇为大度地笑着,与这位最近加入失乡号的、十分特殊的新“船员”打着招呼,“我正要联络教堂方舟。” “嗯,我知道,死亡教会的仪式流程虽然略有不同,但我多少也能看得出来你在做什么,不过……” 镜子中的阿加莎说着,突然带着犹豫停了下来。 “不过什么?”凡娜疑惑地问道。 “……这么布置仪式现场真的可以?”阿加莎十分好奇地看着船舱里的情景,“用烛台代替火盆倒还好,普通的祈祷书代替圣物……也勉强说得过去,但用厨房里拿来的盐粒代替赐福的‘净盐’,用炒菜的油代替圣油……深海教会的仪式如此自由吗?” 凡娜顿时有点尴尬:“这……主要是船上条件有限,圣油之前用完了,靠岸的时候忘了补充。不过根据经验是没问题的。” “……那看来你确实是一位深得女神卷顾的圣徒,”阿加莎不由得感慨道,“大部分神官可不敢用这么随意的方式借用神明的力量。” 凡娜脸上肌肉跳动了两下,只能绷着脸回了一句:“额,谢谢……” “我不打扰了,”镜子中的阿加莎摆了摆手,身影随之慢慢变澹,“我去看看雪莉在干什么,船长小姐让我监督她写作业……” 镜子中变为一团漆黑,随后又渐渐恢复了正常的倒影。 凡娜看着那位镜中女士离去,发了一会呆,转头看着自己刚刚认真布置起来的仪式场,慢慢皱起眉头。 “真的很凑合吗?” 她有些自我怀疑地滴咕了一句,然后曲起手指朝着烛台的方向弹了一下——无形之力瞬间引燃了烛台,下一秒便化作升腾跳跃、远比正常烛火还要明亮的火光,紧接着,布置在仪式场周围的符文便开始噼啪作响,并逐渐混杂着不断上涨的海浪声。 “这不是挺好用的……” 凡娜心里这么感慨了一句,下一秒,她便将自己的精神逐渐下沉,令自己的意识和五感都逐渐沉浸在周围不断上涌的海浪声中。 仪式引来神明的注视,符文借用了神明的力量,凡娜任凭这股力量牵动自己的精神,并以其为媒介,呼唤着远方的教堂方舟,等待着教皇海琳娜的回应。 灵能共鸣,依靠仪式来借用四神的力量,并用这股力量来强化凡人原本弱小的心灵能力,从而实现和远方的、持有共同信仰的神官之间的联络,这一古老的神术是每个正式神官都必须学习的技能,哪怕是在技术不断发展的今天,哪怕是人类已经创造出了电报、电话这样便利的现代化通讯手段,这种建立在神官之间的远程通讯仍然是相隔遥远的大城邦之间互通信息的重要途径。 凡娜感觉自己进入了一条漫长而漆黑的隧道,灵魂如同在隧道中急速飞行,那隧道四周看上去像是漆黑的岩层,但当自身急速掠过的时候,那“岩层”上又似乎浮动着朦朦胧胧的波纹状事物,看着……就好像要活过来一样。 收敛杂念,集中精神,控制住不必要的好奇心和向外触碰的意识冲动,凡娜心中默念着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规则,尽量避免靠近这条“隧道”中的任何实体边界,而后,她“看”到前方渐渐浮现出一片光辉。 与前往无名王者陵墓参加“集会”不同,她今日的灵能通讯仅指向无垠海上的风暴大教堂——“漆黑隧道”的尽头,一片朦胧虚幻的空间正在迅速建立,一个典雅端庄的身影则出现在视野中。 凡娜在那身影面前停了下来,她自身虚幻的黑影随之迅速稳定。 “向您致敬,教皇冕下。” “不必拘礼,凡娜,这算不上公开场合,”海琳娜的虚影回了一礼,接着好奇问道,“为何突然呼唤我?是‘那艘船’上出了什么事情?” “船上一切正常——但发生了别的大事,”凡娜轻轻吸了口气,整顿了一下情绪,随后慢慢开口,“我向您传达来自歌蒂娅船长的示警——失乡号向整个文明世界示警……” …… 明黄色的灯光照亮了老旧的书架与古老的卷轴,宽大的胡桃木书桌上,精巧的炼金器具正在维持着一组复杂的化学反应,偌大而又古朴的书房内,一位身材发福、面容和蔼的精灵老人正平静地坐在书桌旁——他是真理学院的领袖,智慧之神拉赫姆的教皇,卢恩。 这位精灵老人正注视着桌子上的炼金装置,然而在他的眼球中,却倒映着来自远方的情景—— “失乡号向整个文明世界示警,我们已确认寒霜下方的深海中存在古神‘幽邃圣主’的苏醒现象,这种‘苏醒’过程可能会在任何一座城邦中复现,有证据表明,幽邃圣主的‘血肉’存在于万物……” 矮矮胖胖的和蔼精灵老人默默听着这来自远方的声音,神色在逐渐变得严肃,而当对方话音落下,他才慢慢从书桌旁起身,一边走向房间尽头的某个书架一边开口:“莫里斯,这些消息中最激烈的那部分如果向外公布,会被整个世界视作有史以来最惊悚的离经叛道——甚至连湮灭教徒们,也会觉得这事情有点极端了。” “真理之路上没有离经叛道,老师,在凡人创造出的‘经典’中只有两种,一种是已经被推翻的,一种是等待被推翻的,这是您告诉我的。” 莫里斯的声音听上去沉稳有力,又带着一种锋芒内敛的执着与勇气,这让精灵老人忍不住回忆起了许多年前——当这个天赋卓绝的年轻人类还在真理学院求学的日子里,他也是带着这样的执着,刨根问底地寻求着所有的答案,又带着莫大的勇气去质疑每一个问题。 这份好奇心与行动力放在一位学者身上显得炽烈而又危险,无数很有天赋的年轻人会在这股力量的推动下迅速攀登真理的高峰,但他们中的许多人会在攀登的过程中被知识本身的危险击倒,另一部分,则有机会冷静下来,在导师的庇护和引导下学会压制自己的天赋,学会如何谨慎地缀饮真理的涓涓细流。 而更少的一部分,诸如莫里斯这样的杰出学生,则能够选择第三条路—— 在两年内掌握各式轻重武器的射击、冷兵器使用、爆破、神秘学护身术以及综合格斗技巧。 他们皆是真理学院以及真理学院附属武校的骄傲。 卢恩在大书架前停下了脚步,伸手从中抽出一本记录簿。 打开之后,慢慢翻阅,一页一页皆是昔日学生的音容笑貌——他们最青春年少的模样被留在蕴含魔力的书页中,或腼腆地站着,或对着书外的人挥手,或做着鬼脸,或爽朗大笑。 一个人类年轻人站在教室门口,双手抱胸,一脸自信地看着这边,黑白的影像下方,是莫里斯·安德伍德这个名字,以及对应的学籍记录。 “是啊,我教过你,凡人的经典只有两种,被推翻的以及等待被推翻的……真理之路上没有离经叛道,因为真正的真理无需人的认可,它自有永有……” 卢恩自言自语般轻声滴咕着,一只眼睛看着书页上的学生,而在他的一只眼球中则仍旧倒映着这位学生今日的模样——白发已经爬上鬓角,与学籍册中那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完全不一样了。 人类的寿命实在短暂,与人类建立深厚感情,对于精灵而言其实是一件充满艰难和痛苦的事情——这些朋友与学生总是很快便会老去,然后在精灵们反应过来之前便化作一抔黄土,回忆与离别往往来的十分突兀,每一份感伤都会迟到,且带着无法挽回的遗憾。 但卢恩仍然乐于接纳、教导那些来自人类社会的学徒。 因为哪怕是在短暂的寿命中,这些学徒仍然能爆发出令精灵惊叹的学习能力,而伴随着短暂寿命催生出的探索欲和可能性,在卢恩看来更是追求真理过程中极为宝贵的特质。 莫里斯的声音再次在他脑海中响起:“歌蒂娅船长认为,有必要将我们目前所掌握的所有情报全部告知给四神教会,仅在与各城邦以及探险家协会交流的过程中进行有选择的保留——因为四神教会有能力也有足够的认知,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份‘示警’。” “……这听上去很有道理,但她没想过另一个可能性吗?”卢恩慢慢说道,“这份‘示警’的内容过于惊悚,甚至像是一种比湮灭教徒的异端邪说更加极端的异端论调,这会被教会视作一种……敌意,甚至被当成新的异端宣教,对某些比较保守的神官而言,他们不会首先认可这是一份‘警告’,而会倾向于把这当成对他们信仰的进攻。” “她不在乎。” “哦?” “风暴将至,而先有雷鸣示警——但雷霆本身并不在意凡人是否躲了起来,这就是船长小姐的态度。” “……合理。” 第508章 四神的教皇们 当风暴降临的时候,凡人会因雷霆的轰鸣而四散奔逃——然而雷霆本身并不在意凡人的态度,它的轰鸣仅仅是源于其自身的存在,正如失乡号的存在,其本身便足以干涉到整个无垠海的秩序。 在这一前提下,去考虑那位“歌蒂娅船长”是否会在意自己被凡人教会当成异端便显得毫无意义,这过于高看了尘世众生对那位亚空间阴影的影响——而且换个角度想想,失乡号本身在文明世界眼中的形象似乎本来也没比“异端”好多少…… “我会与海琳娜、班斯特以及弗雷姆三位教皇共同商议此事的,”卢恩对莫里斯说道,“主教群体中一定会出现质疑和恐慌的声音,但我们四人的态度应该很快就能获得统一——不管消息来源如何,至少‘警告’本身都是需要认真对待的。” “我就知道您会理智地看待这件事,”莫里斯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放松,“您还是和当年一样。” “你却和当年大不相同了,莫里斯,”卢恩语气中带着感叹,“当初听说你陷入沉沦低谷,许多人为此扼腕叹息,我没有想到你如此快便重新振作了起来,更没有想到你的振作……竟然是成为了失乡号的一员。说真的,这千百年来令我感到震惊的东西已经很少很少,这算是最令我震惊的一件事情。” “船上的生活其实——甚至可以说比在城邦里还好,虽然海上生活带来一些麻烦,但在这里,我几乎每天都在见识新的东西,与各种此前闻所未闻的事情打交道……” “你现在听上去已经完全是一个为自己的船感到骄傲的‘船员’了,”卢恩忍不住开口,“我真的有些好奇,你在那艘船上究竟在做些什么?” 莫里斯沉默了半分钟。 许多事情浮现于他的脑海——给幽邃恶魔、诅咒人偶以及恶魔契约者上课,在灵界飚船,吃深海子嗣,陪着太阳碎片看书,看后者每天红烧各种各样从书本里跑出来的异端秽物…… “……积极健康的学术研究。”莫里斯认真说道。 “哦,听上去似乎很好,”卢恩点了点头,却又不由得提醒,“但我还是想说,你应该提高警惕,或许如你所说,那位‘歌蒂娅船长’真的已经重获人性,但作为一个凡人,生活在失乡号上与一个亚空间阴影朝夕相处本身就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你应谨慎接触一切未知之物,避免自己的精神和认知受到影响……” “感谢您的提醒,老师,不过请放心,您是知道的,我一向是个谨慎的学生——哪怕当初在学院里进行那些最危险的研究时,我也一定会做好万全的准备,从未出过事故。” 已经重新回到书桌后落座的卢恩闻言沉默下来。 这位精灵老人脑海中却不由得回忆起了多年以前莫里斯在真理学院中求学时候的光景。 谨慎……学院中确实有许多谨慎的学生,但大家对这个词的理解可不那么相通。 有一种学生,在见到危险的典籍时会第一时间尝试将书本隔离封存,远远躲开不去接触,这叫谨慎。 还有一种学生,在接触禁忌知识的时候会第一时间给自己灌下半斤混合魔药,挂一身的护符,然后准备三把最大口径的手枪——他们也管这叫谨慎。 第二种学生暴毙的几率很高,但只要活下来的,往往都会有很高成就,真理学院最杰出的那些传奇学者往往都是这种。 但哪怕最传奇的那拨人,也没有哪个能达成跑到失乡号上跟一个亚空间邪神谈笑风生的高度。 安静许久,书桌后的精灵老人终于轻声打破了沉默:“莫里斯……” “老师您讲。” “……你是做大事的。” “感谢您的期许。”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一天你捅的篓子实在太大了,千万要提前跟我说一声,帮得上我就帮,帮不上了我也好提前跑。” “……” 灵能通讯建立起来的连接断开了,思维与感知层面的共鸣也随之如潮水般退去,卢恩微微眯起眼睛,感受着自己那位昔日学徒的离去,直到确认莫里斯的意识安全脱离灵能通道,他才完全放松下来。 而一种微弱的、仿佛无数人低声呢喃的怪异噪声仍然盘踞在他的脑海里,过了很长时间才渐渐消散。 感受着那噪声对自身心智的影响,卢恩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 “……永久性的疯狂临界,却仍然保持着理智清醒……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情况。这也是那位‘船长小姐’施加的影响?” 轻声自言自语着,这位或许是凡人中学识最渊博的精灵老人摇了摇头,随后便静静地坐在书桌旁,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登门拜访。 他并没有等待很久。 虚幻模湖的海浪声突然浮现在脑海中,并逐渐汇成清晰连绵的浪涛,紧接着是火焰与死亡的呼唤,卢恩在这些呼唤中叹了口气,接着看了一眼旁边桌上仍然在持续反应的炼金容器,确认容器中的剩余物质足够,便渐渐沉下自己的心智—— 这间书房,便是他举行灵能通讯仪式的“仪祭场”,这里所有古朴庄严的书架、典籍以及书桌上的炼金装置,都是执行仪式所需的物品。 黑暗涌起,随后又如雾散去,深邃昏暗的通道尽头,浮现出了深海、死亡与传火者的三位教皇的身影。 卢恩穿过通道,来到三位老友面前,微微点头与他们打过招呼,不等他们开口便主动说道:“看样子你们也收到消息了。” “我与班斯特各自收到了手下圣徒的传信,”深海教皇海琳娜开口道,同时指了指自己对面那个沉默而高大的身影,“弗雷姆是刚来的,我们刚来得及把大致情况告诉他。” 被称作弗雷姆的高大身影轻轻点了点头。 他是传火者的首领,永燃薪火“塔瑞金”在尘世间的代言,从外表上,他或许是四位教皇中最醒目的一个——异常高大的躯体、宛若岩石般灰白强韧的皮肤以及皮肤表面带着金属质感的纹路说明了他的种族。 他是一位强壮的森金人,穿着代表传火者教皇身份的暗金长袍,短发灰白,面容棱角分明,看起来沉默寡言又格外严肃。 在过去一段时间里,这位传火者教皇一直在带着自己的巡逻舰队巡查文明世界边境,很少参加四人间的集会,这是他近期第一次露面。 “我还没完全搞明白情况,”弗雷姆开口了,嗓音低沉得像是从石头里发出来一样,“我这里还没有圣徒被拐到那艘船上。” 旁边的海琳娜闻言顿时神色怪异地皱了皱眉,低声开口:“我们的圣徒也不是被拐上去的……” “他们接触歌蒂娅船长,他们警惕歌蒂娅船长,他们认同歌蒂娅船长,他们加入歌蒂娅船长,”弗雷姆看了海琳娜一眼,脸上表情仍然像是一块石头,“我认为,是拐上去的。” 海琳娜:“……” 一旁身形高瘦面容苍老的死亡教皇班斯特见状,轻轻咳了两声:“你不是第一天认识弗雷姆了,他一向这样。” “……好吧,”海琳娜无言片刻,慢慢点了点头,“我们今天不是来讨论‘圣徒被拐上船’这种事的,我们要讨论的是来自失乡号的示警。” 卢恩抬起头:“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吗?” “有,”海琳娜立刻说道,她的目光落在卢恩身上,“我想知道,城邦下方的那些巨大生物组织到底是怎么回事?从描述上,那东西非常像是承托着教堂方舟的‘利维坦’巨兽……它们到底是不是一回事?” “四座教堂方舟皆由真理学院打造,包括‘复活’并控制利维坦的技术,也是你们搞出来的,”班斯特也紧接着看向卢恩并开口,“但你们始终没有透露过你们到底是从哪里找到了那些‘利维坦’的‘尸体’,更没有透露过那些利维坦巨兽和城邦底部结构之间的联系……我们有理由认为,真理学院掌握着一些特殊的‘真相’。” 弗雷姆则没有说话,只是保持着那宛若石凋般的面容,平静地注视着卢恩的眼睛。 然而面对这三道颇具压力的目光,卢恩只是坦然地摊开双手。 “我也不知道城邦底下那到底是什么。” “你不知道?”海琳娜微微睁大了眼睛,“真理学院‘复活’了四个利维坦,你却说你不知道城邦底部的‘利维坦’是怎么回事?” 卢恩却只是平静地反问了一句:“风暴女神葛莫娜是利维坦女王——你作为风暴女神的卷者,你知道的比我多吗?” 海琳娜皱了皱眉,没有开口。 “我相信你应该已经尝试询问过承载风暴大教堂的那位利维坦巨兽,而它想必无法给你任何答案——因为就连它们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种群的事情。” 卢恩叹了口气,轻轻摇着头。 “我们这个世界的历史是被粉碎过的,哪怕是来自上古的巨兽,也无法清晰地回忆起大湮灭之前的事情,你们知道吗,那位‘歌蒂娅船长’甚至给这种现象起了个名字…… “她把它称作——时间维度上的‘视界极限’。” 第509章 教堂方舟的秘密 这个世界的所有已知历史,都是从上古时代的“大湮灭”开始的。 如果将“大湮灭”视作是一道墙垒,那么这道无形的墙垒显然并非一个简单的“事件节点”,而是从事实上“切割”了整个历史的时间流。 在大湮灭之前的一切,都是未知的,考古学者们穷尽所有的智慧与努力,都无法还原出那个时间节点之前的情报分毫,世间甚至找不到任何能够指向大湮灭前的历史遗物——哪怕是一块刻着字的石头。 这道绝望的“黑墙”在学者们眼中已经伫立了一万年之久,而现在那位从亚空间返回的歌蒂娅船长,给这道墙垒起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 作为真理学院的领袖,智慧之神的教皇,卢恩比所有人都能深切体会到那道黑墙的存在,以及“视界极限”这个说法的精妙。 “我们这个世界,仿佛是在大湮灭之后的某个瞬间被‘凭空创造出来’的,支离破碎又矛盾重重的历史,只是证明那道‘视界极限’存在的一个铁证,”在自己的三位老友面前,卢恩语气中带着感慨,“自城邦崛起以来,甚至从黑暗时代开始,就有无数的学者尝试向过去追朔,尝试寻找大湮灭之前的那个‘源头’,他们就如在黑暗的大地中深钻,最终却全都被那道无形的壁垒挡住。 “一秒钟,哪怕是大湮灭爆发前的一秒钟,都是空白的,不可证实的,哪怕是那位歌蒂娅船长从湮灭教徒手中得到的‘亵渎之书’里提到的‘三次长夜’,也只是在描述从大湮灭到克里特古王国建立之间的这段历史——对于‘视界极限’之前的情报,仍然是一片空白。” “将邪教徒的异端邪说当做参考资料是很危险的事情。”死亡教皇班斯特忍不住在一旁提醒。 卢恩轻轻摇了摇头:“异端邪说的危险在于其蛊惑性和引人作恶的动机,刨除这些影响,‘三次长夜’本身仍然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我们对克里特古王国崩溃之后的黑暗时代有很多成果,就是建立在对太阳教派和湮灭教派的研究上的。” “……总而言之,你想说的就是,你无法解释城邦底下的‘利维坦’是怎么回事,而那些承载教堂方舟的利维坦巨兽也给不了我们答案,”弗雷姆打破了沉默,“因为这是发生在大湮灭之前的事件,所有指向它的信息都是不可知不可测不可证的。” 卢恩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弗雷姆的话。 海琳娜则在片刻思考之后突然开口:“但你起码可以告诉我们,真理学院是从哪里找到了四个利维坦——至少承载四座教堂方舟的那些巨兽确实是你们发现并‘复活’的,不是么?” “……它们来自边境,在一次规模极大的‘边境坍塌’之后,”卢恩这次终于有了明确的答案,“具体位置……是在东部海域的永恒帷幕附近。” “东部海域?”班斯特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是的,就在维瑟兰十三岛的旧址附近,”卢恩点了点头,“自一个世纪前那场可怕的亚空间灾害之后,东部永恒帷幕就始终是个脆弱的节点,那里的浓雾时常向内塌落,或在海域上出现暂时的异象区域,这一点你们应该也是知道的。” 海琳娜与弗雷姆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班斯特脸上则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但他们都没有打断卢恩的话,而是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在真理学院负责巡查边境的时候,我们的一艘船在那里遭遇了异状,”卢恩一边整理着回忆,一边继续开口,“具体的情况已不可考,因为那艘船的乘员在事件中发生了严重的认知混乱和记忆空白,事后无法准确描述事件过程中的经历,但船上有一份仓促写下的日志,记录了当时的部分情况—— “大海突然向内凹陷,就如一个怪异的碗,‘碗’的边缘光滑平静,水就仿佛陷入了凝固,但船并未随着凹陷的大海下坠,而是漂浮在那片凹陷的海域上空……船失去了动力,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以一种可怕的方式悬浮在距离海水上百米的高空……有庞然巨物从那片凹陷的海域中浮现出来,仿佛某种生物…… “以上就是那艘船上的某个船员在认知错乱和记忆损毁之前匆忙写下的记录。 “后来,我们的另外一支船队找到了那艘失踪的巡逻船,它当时正从一片薄雾中缓慢漂流出来,动力全失,蒸汽核心冰冷,船上所有人都在沉睡,而在那艘船后方,在逐渐消散的薄雾深处,有四个庞然巨物出现在搜救人员的视野中。 “那就是我们在海上发现的利维坦——风暴原典中所记载的,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巨兽,风暴女神的使徒。 “之后的事情你们就知道了,真理学院想办法‘复活’了那些传说巨兽,并在它们身上建造起了庞大的教堂方舟,交付给四神教会使用。” 卢恩的讲述结束了,弗雷姆与班斯特仍在思索,海琳娜却渐渐皱起眉头:“那些利维坦竟是边境遗物之一么……怪不得你此前一直回避谈论这些细节,原来是跟边境坍塌有关。” “对边境坍塌的认知会提高边境坍塌在文明世界内部发生的几率,时间越近,概率越高,这是一个世纪之前,那位歌蒂娅·斯卡蕾特船长还是个伟大的探险家时所总结出的规律,”卢恩点了点头,“不过现在距真理学院发现利维坦的那次边境坍塌事件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再提起这些事情已经没那么危险了。” “……我有些疑惑,”弗雷姆这时突然开口说道,“教堂方舟的规模虽大,但和城邦比起来显然仍不是一个等级的——如果城邦底部的生物结构真的也是利维坦的话,那它们的体积足足是教堂方舟利维坦的数倍大小……这真的是同一个种群吗?” “谁知道呢?”卢恩摊了摊手,“或许我们在边境发现的那四个利维坦只是某种‘小型个体’?或者是‘幼年体’?” “……理论上不该如此,”海琳娜摇了摇头,“我时常与教堂方舟的利维坦交流,它虽然不清楚大湮灭之前的事情以及城邦底部的真相,但它曾明确说过,它是成年的利维坦。” “那问题就出在城邦底部的那些生物组织身上,或许它们是规模格外巨大的‘变异个体’,也可能……与深海中那些‘蓝图’的影响有关,”卢恩一边猜测一边说道,“毕竟,如果失乡号传来的情报是真的,那么如今无垠海上的所有城邦其实都可以算作古神的‘造物’,甚至连城邦底部的那些生物结构,也很可能是幽邃圣主‘二次加工’的结果……” 说到这,卢恩突然停了下来,接着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又用手拂过双眼,做出向智慧之神拉赫姆祷告的姿态:“愿主原谅,谈论这些异端的言论感觉可真怪。” “愿主原谅。” 海琳娜与弗雷姆亦各自做出祝祷的姿态,向他们背后的风暴女神与永燃薪火进行告解。 作为教会的首领,他们能够以更高的视角来看待这些濒临禁忌,甚至称得上异端邪说的话题,能够以更冷静的态度和更实用的角度来分析来自异端狂徒的情报,但作为四神的代言者,他们同时也守着各自教派的训戒,受到信仰的束缚——在谈论某些危险话题的时候,心中那份违和与抵触终究是难免的。 唯有死亡之神的代言者,身形高瘦、容貌苍老的班斯特始终没有开口,仿佛从刚才开始,他便一直陷入沉思之中。 “班斯特,”卢恩的注意力放在了这位沉默的死神代言人身上,“你从刚才开始就显得心不在焉。” “我在思考一个问题,卢恩,”班斯特终于抬起头,那凹陷的眼窝中深沉如夜,“维瑟兰十三岛——那些利维坦的发现地是在维瑟兰十三岛事件的海域附近,你不觉得这很值得关注吗?” 卢恩平静地点了点头,显然他早已料到班斯特的注意力会落在这个细节上。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失乡号,”这位精灵老人慢慢说道,“一百年前,失乡号在维瑟兰十三岛打开了一道通往亚空间的大门,将那所有的岛屿和居民都拖入了恐怖的世界深处,这一事件也导致整片海域的时空结构异常脆弱,异象频发……从这一点上,几十年前真理学院那艘巡逻船遭遇的事件跟维瑟兰十三岛事件是有一定因果联系的。” 说到这他突然顿了顿,又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班斯特,继续说道:“但我们并不能如此简单地认为‘是失乡号将利维坦巨兽送入了现实世界’,这缺乏证据,且没有足够的理论支撑。” “但那四个利维坦确实有可能是因维瑟兰十三岛事件的某种后续影响才进入了我们的现实世界,卢恩,这件事从一开始其实就是有风险的。” “……你教堂方舟不要了?” “要。” 第510章 班斯特的思虑 班斯特的回应简单,直白,且诚实。 卢恩第一时间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那你说这么多干什么,”矮矮胖胖的卢恩忍不住咕哝着,“如此多的质疑,我几乎以为你今天回去就要将教堂方舟封存起来了……” “我只是在强调这件事背后的风险,”班斯特脸上表情却丝毫未变,他那枯瘦而缺乏血色的面容显得极其严肃,“我们都知道当年在维瑟兰十三岛发生了什么——‘群岛沉没’只是一个较为温和折中的说法,整件事的本质其实是我们的现实世界与亚空间产生了一次大规模的连接,那片海域至今仍然不够稳定,而那些利维坦……” “是安全的,班斯特,”卢恩平静地打断了对方,他的双眼蔚蓝,仿佛浸润着冷静与智慧的微光,“我可不是头脑一热就敢把边境遗物带到文明世界内部的疯狂学者——那些利维坦的‘尸体’,首先在真理学院的试验海域接受了整整十年的研究与验证,是在排除了所有不安定因素之后,我才决定把它们改造成教堂方舟的。” 班斯特一时间安静下来,直到过了十几秒后,一旁的弗雷姆才沉声打破这份寂静:“无论如何,以当时的情境我们都必须建造‘巡礼方舟’——卢恩是冒了些风险,但如果没有那些方舟,我们现在恐怕就已经失去和四神的联系了。” 混沌黑暗的空间中,四个身影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有时候我确实会忍不住这么想,出现在东部边境的四个‘利维坦’,是否真的是命运中的某种馈赠,”卢恩摇了摇头,轻声滴咕着,“如果没有它们,真理学院不可能建造起足以充当‘尘世神国’的巡礼方舟,而当时我们其他的备选方案都成功率渺茫——朋友们,我承认,我确实隐瞒了那些利维坦的许多细节,但希望你们理解,那毕竟是边境坍塌……在当年交付方舟的时候,我就对你们说过,不要好奇‘它们’的来历,把这当成是奇迹即可。” “命运的馈赠……”班斯特慢慢开口道,“如果可以,我真不希望听到这句话,这给我的感觉就仿佛是一次血腥的献祭,将维瑟兰十三岛的无数生灵献祭给那艘船,换来了今日的四座巡礼方舟。” “话不能这么说,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利维坦’的出现就是‘失乡号’的手笔,只不过世间万物相连,有一些事情的出现,恰好与另一些事情产生了关联罢了,”卢恩宽慰着,“而且如今‘那艘船’就航行在无垠海上,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它的女主人已经寻回了人性,来自失乡号的警告就如一个世纪前歌蒂娅船长发现‘边境坍塌’现象时的警告一样,是我们必须正视和重视的,就像我常说的……” “真理不以人的态度为转移,因为它自有永有,”班斯特摆了摆手,“我知道,我听你念叨这些东西都听出茧子来了。” 海琳娜抬头看了看卢恩,又看了看班斯特,略微犹豫之后开口道:“班斯特,如果你仍感觉不妥,不如试着直接跟那位‘歌蒂娅船长’谈谈?看看她现在的态度,甚至……向她确认一下当年维瑟兰十三岛的真相。虽然她现在对外宣布自己记忆受损,但如果你亲自与她接触……” 她的话没说完,班斯特已经用力挥了下手。 “海琳娜,在你诸多离谱的点子里,这也是离谱过头的一个。” “好吧,我就说说。” “现阶段,我们与失乡号交流确实还是要慎重一些,”卢恩也适时说道,“目前的接触程度已经是相当大胆的了,更进一步……必须考虑到亚空间的影响,我们不能让巡礼方舟有任何遭受污染的可能性。” 如同岩石巨人般的弗雷姆闻言缓缓移动视线,目光扫过正在交谈的三位教皇。 “那你们三个的圣徒还是被拐上船了……” 海琳娜与卢恩同时开口:“那不是拐上船的!” 班斯特则等两人话音落下之后才不紧不慢地补充道:“我的圣徒还在教堂里,上船的只是个影子。” 下一秒,混沌黑暗的空间中突然又一次陷入了寂静,似乎某种尴尬而微妙的气氛正萦绕在四人之间。 最终,还是卢恩首先打破了沉默:“不管怎样,你们应该都没有向自己的圣徒透露教堂方舟底部‘利维坦’的真相吧?” “没有,”海琳娜第一个摇摇头,“虽然在听到凡娜提起城邦下方的惊人结构时我就第一时间联想到了利维坦,但我并未向她透露什么。” 班斯特也跟着摇了摇头:“比起徒增手下神官的困扰,我更倾向于先找你这个老家伙搞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虽然现在看来,你知道的也就那么多。” 弗雷姆第三个摇了摇头:“我的圣徒没有被拐到船上……” 三个声音终于异口同声:“你有完没完了?!” “……我不说话了。” “暂不透露是正确的,”卢恩颇为无奈地看了岩石巨人般的弗雷姆一眼,收回目光对海琳娜和班斯特点头说道,“现在情报过少,我们也需要首先想办法确认一下城邦下面到底是什么情况,确认一下失乡号的情报是否正确,才好做下一步安排。” 他说到这顿了顿,又补充道:“而在条件合适的时候,我们可以通过各自的圣徒再和‘那艘船’联络,至于现在……还是先讨论讨论失乡号的‘示警’中剩下的部分吧。” 所有人的表情都随着他这句话而变得严肃起来。 “我先说说我的意见,”班斯特第一个开口,“我认为,我们需要针对失乡号的‘示警’,建立一个横跨在教会、城邦以及远洋船队之间的‘监控’体系——覆盖范围要广,覆盖领域要全,因为如果那警告的内容是真的,古神真的存于万物,那么任何一个没有被覆盖到的死角,都有可能成为导致下一个‘寒霜危机’的原爆点。 “在此基础上,各大教会的巡逻舰队也要作出相应的调整,就像……当年我们警惕‘边境坍塌’一样。” 海琳娜有些意外地看了班斯特一眼。 “看样子卢恩刚才的担心是多余的,你对失乡号传来的警告足够重视,我还以为你会因为维瑟兰十三岛事件的影响,对来自那艘船的一切情报表示质疑呢。” “恰恰是因为维瑟兰十三岛,以及最近的‘寒霜危机’的影响,”班斯特格外郑重地说道,语气低沉严肃,“这些事件让我确信了一点——跟那艘船有关的,就不可能是小事,因此我会紧盯着与那艘船有关的一切,比所有人都要盯得紧。” …… 漆黑的海面在迅速恢复正常,遍布天空的混沌阴影逐渐被阳光充盈,天空和大海又恢复了那副色彩鲜明、温暖平和的模样,而弥漫在整艘船上的幽幽绿焰则随着脱离灵界的过程逐渐平息并收敛。 歌蒂娅身上的灵体烈焰亦渐渐褪去,她松开了握着舵轮的手,感受着汹涌的力量渐渐平复。 舵轮开始自行微调,船身深处传来吱吱嘎嘎的声响——山羊头接管了船的控制,失乡号的航速随之再一次下降,并逐渐恢复到平日里巡航时的标准速度。 歌蒂娅刚一离开驾驶台,爱丽丝便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船长小姐!船长小姐!咱们到南方啦?” “怎么可能?”歌蒂娅闻言无奈地看了这人偶一眼,“你知道从寒霜到轻风港有多远吗?” 爱丽丝抓抓头发:“哦,我看您减速了,而且失乡号脱离了灵界状态,还以为到了呢……” “上浮到现实世界‘换换气’,”歌蒂娅随口说道,“长期在灵界深度航行对身心健康不好,船上还有好几个正常人类……” 她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随后摇了摇头。 “回到现实世界,吹吹海风,晒晒太阳,能缓解远洋航行过程中的压力,而且失乡号本身也需要休息休息。” “这倒也是,”爱丽丝小幅度地点着头,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它们确实都挺紧张的,回到阳光下之后就都放松多了。” 歌蒂娅知道,这人偶口中的“它们”指的其实是船上的水桶、缆绳和锅碗瓢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跟这艘船上的活物们关系竟然已经这么好了,她甚至都能看出那些闹腾玩意的“情绪”来…… 不过这些都是好事。 “之后山羊头负责掌舵,我先休息一会,”歌蒂娅对爱丽丝说道,“今天晚餐吃烤饼、鱼排和蔬菜汤。” “哎!”爱丽丝立刻高兴地答应道。 随后这位人偶小姐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太阳已经渐渐下沉到海平线附近,双重符文圆环的外环已经开始沉入海面以下了。 “那我先去做饭啦!” 爱丽丝嚷嚷了一声,便转身跑向了厨房方向。 歌蒂娅面带微笑,一直看着爱丽丝的身影消失在甲板尽头的船舱门后。 随后她轻轻呼了口气,转身来到了甲板尾部的船长室门口。 失乡者之门。 歌蒂娅的目光扫过大门上的那行字母,将手放在门把上,推门而入。 第511章 “答案” 周筱回到了她的单身公寓,这里的一切仍然跟她离开时一模一样。 当踏在熟悉且略显陈旧的地板上,看着房间中那些始终不曾变过的事物,听着耳旁传来那台永远处于开机状态的电脑主机传来的风扇嗡嗡声,她的思绪终于一点点沉静下来。 某种微妙而难言的感觉在心头浮动着,周筱迈步跨过地板上散落的些许杂物,来到那紧闭的窗前,看着外面不断起伏的白色浓雾。 她盯着那片雾气看了许久,又伸出手推了推窗户——理所当然的,窗户纹丝不动。 洒在窗台上的面粉和刻意堆叠起来的几个易拉罐也还保持着一开始的状态,仿佛在无言地向自己传达着一种孤寂而静默的气氛。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就这么静静地在窗户前站着,保持着仿佛眺望浓雾的姿态,头脑中却什么都没有去想,一直过去了不知道多久,她才突然眨了眨眼,仿佛一尊惊醒的石雕般,向旁边转过头。 没有收拾的床铺旁边,书桌上的电脑显示器正在微微发光,“网络未连接”的提示框仍然在右下角时不时跳出,之前离开时记录笔记的本子还扔在桌子一角,那本笔记已经许久不曾被自己翻动。 周筱走了过去,在书桌前坐下,看着空荡荡的屏幕发了会呆,接着伸手拽来之前被自己推到角落的键盘和鼠标,点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随手打下一行文字—— “浓雾之外的世界,还存在吗?” 浏览器当然没有给出任何有效的搜索页面——在按下回车键之后,屏幕上的光标闪烁了几下,随后跳出的是网络连接中断和远程服务器未响应的报错页面。 这结果自然在意料之中,周筱一开始就知道,她在很久之前,在浓雾刚刚封锁房间的时候,就已经用这台陷入诡异状态的电脑进行过各种与外界联系的尝试了。 她并不期待这一次屏幕上会出现跟之前不一样的内容。 她只是想把那句话打出去——不询问任何人,也不期待任何回答。 听着耳边传来单调的风扇嗡嗡声,周筱呼了口气,将键盘和鼠标又扔回角落,接着拿过了那本笔记本,随手翻开到空白的一页,俯下身子在上面认真书写着: “致浓雾外面的世界,房间里的人向你们问好。 “再过不久,我就要在门的‘另一侧’抵达一个地方,那是一座位于边陲之地的城邦,我去那里,是要确认一些事情。 “但即便没有确认,我想我也已经知道了答案,因为在门对面那个诡异的世界,有无数最难以想象的事情都在切切实实地发生,而我在那边的‘直觉’,一向非常准确。 “基于此,我已不期待得到浓雾之外的回应,也不期待有人穿过那浓雾,来叩响我的房门或窗户,我仍无法确定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或许……遭遇变化的并不是我,而是你们。 “在我这安静狭窄的小屋里,一切还是以前的模样,我在这里有一张床,有一个沙发,有茶几,书桌,还有椅子,我的衣柜放在床旁边,还有一个很大的置物架,那上面现在大部分地方还是空荡荡的…… “我已经很长时间不曾打扫房间了。 “这里几乎没有什么灰尘——我知道,人类居所中的灰尘有一大半都来自人类自身脱落的皮肤碎屑以及生活起居造成的污染,而我大部分时间都不在这里活动,所以这里的大部分地方其实仍然很干净。 “可即便没有灰尘,现在这房间也显得有些杂乱,因为我之前几次返回房间的时候都很匆忙,离去前都没有收拾过东西。 “总这么乱着,不好——如果一切真如我所想的那样,我觉得……我应该让这间房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 “另外,或许我不该这么说,或许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但……希望浓雾之外的你们一切安好。 “再见,现在我要去打扫这间房间了。“ 周筱轻轻呼了口气,将笔扔回到笔筒里,又仔细看了一遍自己刚刚写下的内容,接着把笔记本合好,放在书桌一角。 随后她默默起身,开始执行她在笔记本中所计划的事情——打扫并整理这间房间。 先从那略显杂乱的床铺开始,叠好被子,整理好枕头与床单,接着是桌子上的东西,茶几上的东西,然后是衣柜,书架,以及沙发和地板上的杂物。 没有多少灰尘,也不需要擦地,她只用一张纸便简单拭去了所有家具表面仅有的尘埃,然后把它扔进垃圾篓里。 在最后的最后,周筱来到了窗户前。 她默默看着窗台上的那些东西,伫立许久之后,她伸手把那些曾尝试用来开启窗户的工具——包括锤子与扳手——收进了一旁的工具箱里,接着又把那些叠起来的易拉罐和其他杂物放在该放的地方。 随后,她弄湿了一张纸巾,用左手抓着它,按在窗台上,她在这个姿势上停留了足足十秒钟,终于深吸一口气,慢慢擦过窗台。 那些曾用来确认是否有人打开过窗户、进入房间的面粉,被湿润的纸巾擦拭的干干净净。 现在,这间房间彻底干净整洁了。 周筱呼了口气,平静地环视房间,确认着自己的劳动成果,随后拎起了刚刚收拾起来的一袋垃圾——黑色的塑料袋并不是很沉,因为里面大多是一些废纸和空罐,但当把它们拎起来的时候,她仍然觉得这袋子颇有一些分量。 她拎着这袋需要丢弃的东西来到单身公寓的门口,打开了那扇门。 漆黑而翻涌的浓雾一如既往,在门口起伏涌动,浓雾中仿佛隐藏着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秘密,却混沌得无法被理智探明。 站在这些翻涌的黑色浓雾前,周筱犹豫了一下,随后抬起手,将那一袋垃圾扔进雾中。 在塑料袋脱手的一瞬间,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要把那袋子再拽回来的冲动,就仿佛那些废纸和空罐是这个世界仅剩的宝物,而她是这个世界仅剩的赌徒,要死死保住这房间里的每一克物质——然而这股冲动终究被她压制了回去,她张开手,平静地看着那塑料袋落入大门的另一侧,转瞬消失在翻涌的雾气中。 她知道,那些东西不会“抵达门的另一侧”——只有她自身可以以“歌蒂娅”的身份抵达那个世界,除此之外的一切物质,在穿过大门的时候都会消失在那翻涌的雾气中。 现在,那些该丢弃的东西已经彻底地消失在“房间之外的世界”了。 周筱擦了擦手,向前迈出一步,准备离开这个地方——在大门另一侧,爱丽丝还在等着她吃晚饭。 但就在即将跨过大门的一瞬间,有某种微弱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电脑风扇转速突然加快的声响。 周筱瞬间停了下来,收回脚步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发出微光的电脑屏幕上,此前显示着网络连接中断和远程服务器未响应提示的界面正在闪烁,随后那些提示文字突然消失了,而紧接着,页面下方的加载进度条由红色转为绿色,并开始缓缓向前走动。 周筱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这一瞬间仿佛炸裂一般跳动,窒息般的感觉弥漫在肺部,下一秒她便猛然关上了房门,转瞬间冲到了自己的书桌前面。 浏览器界面下方的加载进度条还在向前走动,幽幽绿色仿佛缓慢且坚定蔓延的火光,而在那片原本空白的页面上,真的出现了被加载出来的内容—— 那是一幅图片。 周筱死死盯着那正在逐渐浮现的图片。 月球。 那似乎是在太空中的某个位置直接拍摄下来的视角,图片上所呈现出来的,是正漂浮在黑暗宇宙中的月球,其灰白色的外表上遍布着环形山形成的沟壑,仿佛许多怪异又明暗相间的纹路,哪怕不是什么天文方面的专家,周筱也无比熟悉这幅经典的图像。 而她也再一次确认了,自己在安娜莉丝的办公室中所看到的那幅图画所描绘的确确实实就是月球——细节上分毫不差,明显只能是一个亲眼见到月球的人在近距离仔细照着描摹才能描绘出的图形。 周筱慢慢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身子向后靠去,表情如凝固般注视着那几乎占据了整个屏幕的月球图像,过了许久,她的目光才向上移动到自己刚才输入在搜索框里的那行文字: “浓雾之外的世界,还存在吗?” 她沉默着,过了很长时间才突然从宛若石雕的状态“醒来”,并飞快地拿过一旁的键盘,在搜索框中输入新的文字: “这是回答?” “这是谁给出的回答?” 飞快地打出这两个问题之后,周筱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 然而没有任何“人”给出回应,屏幕上也没有出现新的图案或加载条,只有光标在呆板地原地转动着,像一只缄默而呆滞的眼睛——在逐渐恢复低沉轻微的风扇转动声之外,她耳旁再次只剩下了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声。 片刻之后,屏幕上的月球图像因加载失败而被刷新掉了,界面重归苍白,只余一行文字: “网络连接中断或远程服务器未响应。” 第512章 精灵的饮食文化 船长室的门打开了,歌蒂娅迈步走入房间,正在接管失乡号航行的山羊头立刻有所反应,吱吱嘎嘎地朝这边转过脑袋。 “歌蒂娅·斯卡蕾特,我提前回答了。”歌蒂娅在这家伙开口之前便主动说道,随后径直走向了房间一角的酒柜,随手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烈酒一饮而尽。 辛辣刺激的口感灼烧着神经,这强有力的饮品似乎真的产生了抚慰的效用,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感觉自己的心情平静了一点,这才转身来到航海图旁,看着上面正在不断向南方延伸的航路。 山羊头的头颅随着歌蒂娅的脚步而缓缓转动着,仿佛是在谨慎地观察着船长小姐的一举一动,过了许久它才终于犹豫着打破沉默:“船长小姐,您看上去心情不是很好……需要我给您讲几个冷笑话吗?我比较擅长精灵风格的冷笑话,许多人认为这个种族不苟言笑,但实际上他们有着特殊的幽默感,比如……” “与心情无关,我也不想听冷笑话。”歌蒂娅摆了摆手,但她知道山羊头是真的想帮自己调节一下,所以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坐了下来,仿佛在全神贯注地研究海图上扩展出来的线条与航标。 她的思绪却不可避免地逸散着。 最终,她还是没有在自己的那间单身公寓中得到更多的答案——那台陷入古怪状态的电脑对她后续输入的任何问题都不再有回应,维持着一如既往的缄默,就仿佛此前突然加载出来的月球图片只是她自己产生的幻觉一样。 但即便没有更多的答案,歌蒂娅也已经意识到,自己真的触碰到了那个很关键的……部分。 故乡世界的“月球”,出现在这个诡异扭曲的世界上,哪怕只是出现了一个“模型”,一幅图画,甚至一个概念,都足以说明一件事情: 她曾以为相互隔绝的“两个世界”,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泾渭分明”。 但是没有任何人可以与她共享这些秘密,没有任何人可以和她一起分析这件事情,包括对她无条件信赖的爱丽丝,也包括桌上这个看起来忠心耿耿的山羊头。 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抬起视线,看到山羊头仍然在静静地注视着自己,那双黑曜石镶嵌而成的眼球中仿佛泛着深不见底的黑暗阴影。 “船长小姐,您永远可以信赖您的大副。”它十分认真地开口道。 “我知道,但并不是所有问题你都能帮上忙,”歌蒂娅轻轻摇了摇头,但这一次,她的表情柔和了少许,“你有心了,不过我们还是讨论讨论这次的旅程吧——我们就要前往南方的精灵城邦了,你对‘精灵’这个种族有什么了解吗?” “我还记得他们……”山羊头立刻开口,就仿佛脑海中早已酝酿着什么话语,但刚说完就有点卡壳,迟疑半天才继续说道,“啊,好吧,我跟他们的接触也不是很多,但我知道,精灵这个种族在数学和机械领域有着极高的天赋,还有很独特的历史传承与一些古怪的信仰、习俗,不过比起这些,精灵更为人熟知的是他们奇妙的,对‘美食’的理解……” “对‘美食’的理解?”歌蒂娅蹙了蹙眉头,“这句话似乎颇有深意?” “精灵的味蕾与其他种族不同,因此他们总是会对传播到他们城邦的外来饮食做些大刀阔斧的本土改造,”山羊头颇为委婉地说道,“因此我之前就想提醒一下妮娜小姐来着,希望她不要对轻风港的甜煎饼抱有太高的……期望。虽然世人都说轻风港汇聚了文明世界各个城邦的特色饮食——但他们可没说精灵是怎么把那些食物混合起来的。” 歌蒂娅:“?” “简而言之,精灵会在甜煎饼里塞进辣椒和发酵到开始冒泡的陈年奶酪——最终混合出一种震撼灵魂的味道。虽然我个人觉得这还是挺有创意的,而且起码比蜜糖猪大肠和酸辣羊眼派正常多了。” 歌蒂娅面无表情地听着,良久才慢慢开口:“看来妮娜要对接下来的南方之旅失望了……” …… 露克蕾西亚坐在塔兰·艾尔的研究室中,看着桌子对面那位鼎鼎大名的精灵学者一边飞快地翻动着桌子上宛若一座山的资料,一边面无表情地将蛋卷饼塞进口中,狼吞虎咽。 蛋卷饼散发出的惊人味道不断挑衅着“海中女巫”的神经。 那是一种精灵传统的方便食品,主要原料是面饼、鸡蛋、发酵奶酪以及一种被称作“黑指蘑孤”的菌类,它闻起来的味道有点像严重腐烂的木头,吃起来也像,而腌制过后的“黑指蘑孤”更是有着旧抹布般的可怕口感与气味——对露克蕾西亚而言,它总体上不能算作食物。 但它是塔兰·艾尔大师的最爱,不仅因为它符合精灵的口味,更因为它吃起来方便省事——一个不怕猝死的大学者可以用它在三分钟内解决一餐,一天吃三顿都能满足基本的营养需求,省下的时间则可以全部投入到无尽的研究工作里,以及跟医生们斗智斗勇。 “哦,找到了——我就说嘛,它肯定在这里……” 塔兰·艾尔终于将最后一口蛋卷饼塞进嘴里,一边努力咽下去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同时从那堆摇摇欲坠的“小山”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些装订成册的资料,那座小山在他的动作中晃动着,眼看就要倒下来,但最终还是在一个比之前更加惊险的位置重新恢复了平衡。 “给您,露克蕾西亚女士,您要的有关克里特古王国和异象001相关联的资料——如果您昨天来跟我要,我肯定一下子就找到了,当时它还没被我塞进这座‘山’里呢……” 露克蕾西亚伸手接过那册资料,同时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对面的精灵学者——从年龄上,塔兰·艾尔正是一个精灵的“黄金时期”,他刚刚步入中年,只需稍作打理,便毫无疑问会成为一个迷倒万千少女的儒雅学者,然而过于废寝忘食的工作习惯完全破坏了这一切。 在大多数情况下比如现在,这位精灵大师的形象都是巨大的眼袋与黑眼圈,乱糟糟且每天都在脱落的头发它曾是一头金发,但现在的质感和颜色更接近发黄的干草,以及糟糕至极的脸色。 露克蕾西亚不止一次担心过这位大学者会猝死在自己面前,但幸运或者说不可思议的是,塔兰·艾尔先生今天仍然顽强地活着。 “我非常非常建议您关注一下自己的健康问题,以及稍微培养一下正常的饮食起居习惯,”“海中女巫”叹了口气,一边随意翻看着手里的资料册一边忍不住说道,“哪怕是为了能有更长的寿命用于研究,您也该注意注意自己的身体了。” “我很注意的,”塔兰·艾尔随口说道,但紧接着又严谨地做了修正,“我是说,至少比以前注意——但特殊时期特殊标准,露克蕾西亚女士,您应该知道从异象001上脱落的碎片对文明世界而言意味着什么,我们必须搞明白它的秘密,而且是越早越好……” “但现在很明显,我们已经陷入了瓶颈,在新的突破口出现之前,您的‘废寝忘食’更像是无用功,”露克蕾西亚抬起眼皮,“除非我们能找到一个克里特古王国的人,或者找到一本直接讲解异象001诞生过程的‘说明书’,否则我还是建议您接下来休息几天。” 塔兰·艾尔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似乎想说些辩解的话,却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但在烦闷地沉默了几秒钟后,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抬起头带着一丝犹豫说道:“露克蕾西亚女士,据我所知……您的母亲就要来了,而且是冲着那‘坠落物’来的?” “是,她在听说了‘天外来物’的事情之后立刻便动身了,似乎对这件事极其重视,”露克蕾西亚说着,脸上表情有些别扭,“我对此完全没有准备——事实上到现在也没做好心理准备。不过您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您的母亲在得知‘坠落物’之后立刻便动身前来,显然她是知道一些情况的,露克蕾西亚女士,您觉得……她会不会就是那个‘突破口’?或许她知道那个发光几何体中心的石球是什么,也或许她知道克里特古王国与异象001之间的具体联系,甚至……” “塔兰·艾尔大师,”露克蕾西亚打断了精灵学者的话,“您可能误会了什么,我母亲是一位杰出的探险家,她感兴趣的,或许只是‘奇物’本身,而且请不要忘了,她曾在亚空间中待了一个世纪,即便是我和我的姐姐,与母亲接触的时候都要格外谨慎,您此刻的态度却过于……乐观且大胆了点。” 塔兰·艾尔笑了起来:“啊,那您认为不健康的生活作息以及与您母亲的大胆接触,哪个行为的死亡率更高一点呢?” 露克蕾西亚眼角抖了一下,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就在此时,一阵突然从窗外传来的喧闹与惊呼声却打断了她想说的话。 “太阳!太阳熄灭了!” 第513章 熄灭 从外面街道上传来的呼喊声让露克蕾西亚和塔兰·艾尔同时一愣,紧接着两人的目光便猛然转向了窗口方向。 仍然有温暖明亮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以至于在最初的几秒钟内,露克蕾西亚和塔兰·艾尔都没发现这环境有什么异常,但很快,他们便注意到窗外洒进来的“阳光”与之前比起来似乎显得有些违和,而且窗外天光的整体亮度已经下降。 露克蕾西亚眼神一凝,下一秒便“砰”一声化作无数四散飞舞的彩色纸片,盘旋着冲出了窗外,这飞舞的纸片如旋风般飞上屋顶,在一处平台上重新凝聚成海中女巫的身影——露克蕾西亚抬起头,看向此刻太阳应该高悬的方向。 一个巨大的黑暗球体正静静地悬浮在天空中,球体边缘的两道符文圆环则释放着刺眼的金色辉光,那两圈光辉之间又仿佛灯具接触不良般频频出现暗澹的断点,就如随时会彻底熄灭一样。 由于发光主体已经陷入黑暗,整个太阳此刻的亮度仅余那两圈符文圆环——理论上,整座城邦现在应该已经陷入临近夜晚般的昏暗中。 但仍有阳光照耀轻风港,这光芒来自不远处的海面——那座如同小山一般的发光几何体此刻仍然静静地漂浮在大海上,从那个方向弥漫过来的淡金色“阳光”避免了城市陷入黑暗,而这正是此前露克蕾西亚与塔兰·艾尔在房间里看到的“阳光”的来源。 衣物摩擦建筑以及喘着粗气的声音传入耳中,露克蕾西亚低下头,看到一个顶着乱糟糟金色短发的中年精灵正艰难地沿着排水管道爬上来——塔兰·艾尔大师顶着百年肩周炎和颈椎病爬到了平台上。 精灵的天赋,令人敬畏。 “呼……呼……露克蕾西亚女士,您说得对……呼……我可能是需要一点点体育锻炼,仅仅注意饮食营养并不能……呼……确保强壮……” “我并不认为您有注意饮食营养——‘生命体征维持餐’的作用只是维持您的生命体征,”露克蕾西亚面无表情地说道,目光却仍旧紧紧盯着远方天空中高悬的那黑暗球体,“至于现在,还是先看一眼天空吧,这问题更大。” 塔兰·艾尔喘匀了气,抬起头看着那个方向。 在从海面方向倾斜弥漫过来的澹金色光辉映衬下,天空中那高悬的黑暗球体显得愈发诡异——曾经庇护这个世界长达一万年的异象001太阳,在熄灭之后的模样竟是如此恐怖。 那就像一个通往万物终末的可怖空洞,亦或一颗腐烂垂死的眼球,在天空中静静俯瞰着整个世界。 “……哦,看样子麻烦大了……”塔兰·艾尔喉咙里终于冒出了几个单词,他那因长期熬夜工作而泛着血丝的双眼慢慢眯了起来,仿佛是想要聚焦而看清那黑暗球体表面的更多细节,“最糟糕的事情……” “城邦卫队已经开始维持秩序了,看样子日复一日的机械化训练还是有用。”露克蕾西亚低下头,看着下方的街道,带有城邦卫队以及真理学院标识的蒸汽步行机和战术小队已经出现在路口,陷入惊慌的市民正在引导下艰难恢复平静——然而即便如此,街区总体上的混乱仍然在持续,而且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 这世界的每一个人都随时为“诡异灾害”做着准备,但不管怎么说,“太阳熄灭”给普通人带来的冲击显然还是超出了所有的训练和预桉。 “我要回璀璨星辰号确认情况,”露克蕾西亚突然收回了望向街区的目光,转头对塔兰·艾尔飞快说道,“那艘船正在‘坠落光体’附近,或许能收集到有用的数据。” 塔兰·艾尔闻言张了张嘴,然而在说出什么之前,他眼前的“海中女巫”已经再次化作无数纷飞的彩色纸片,眨眼间便盘旋着飞出了屋顶平台,飞向远方的港口。 精灵大学者就这么被扔在房顶,他发了会呆,接着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刚才爬上来的方向。 “您至少把我送下去啊……” 他郁闷地咕哝着,慢慢起身,准备再沿着排水管回到二楼的阳台,但就在此时,他眼角的余光却突然注意到了另一处地方。 那是附近的一座建筑物,位于城邦大学的“流云之塔”——它是真理学院的财产,大部分精灵都直接将其称作“高塔”。 那座塔的顶部安装有各种各样的观测装置,用于监控气象、观察天空,其特殊的滤镜及望远镜组还能用来观测太阳和其他遥远的东西。 “……这种时候观测太阳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精灵大学者咕哝了一声,接着随手从贴身处取出了象征智慧之神拉赫姆的护符,将其贴在额头短暂祝祷,祈求着痴愚的加护。 “行了,现在我是个愚人了。” 塔兰·艾尔说着,收起护符,深吸口气,随后简单判断了一下附近几个屋顶的距离和相对位置,朝着其中一个他认为最有把握的方向加速跑去,纵身一跃。 在短暂挣脱重力,感受着风吹过脸颊,身体越过屋顶的那两秒钟内,这位精灵大学者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很有价值的问题—— “我为什么不招呼自己的学生帮忙?” …… 整个世界陷入了昏暗,一种仿佛黄昏,但比黄昏更加阴沉的诡异天光笼罩着无垠海。 那熄灭的巨大球体就像一个可怖的空洞般悬挂在天空,从熄灭至今便不再移动,球体周围的两圈符文结构散发着仅存的“余晖”,在太阳熄灭的情况下,那两圈光芒甚至显得有些刺眼。 然而那“刺眼”的光投射到尘世,仅能勉强驱散整个世界的黑暗。 歌蒂娅来到甲板上,面色格外凝重地仰起头,注视着那个漆黑的球体,一言不发。 所有人都从房间里跑了出来,聚集在甲板上,望着那诡异莫名的天空,凡娜在低声祷告,莫里斯眉头紧锁,雪莉紧紧抱着阿狗躲在歌蒂娅身后,妮娜则抱着歌蒂娅的胳膊,脸上满是紧张慌乱。 后者的双眼中已经隐隐有淡金色的光辉起伏。 唯有爱丽丝,此刻表现出了不可思议的“镇定”——她只是一手扶着脑袋仰头好奇地打量着那个熄灭的太阳,就像突然看到了什么新奇古怪的事物,一点都没有害怕的样子。 缺乏常识的她,似乎还不能完全理解此刻发生了什么。 一团晃动的阴影突然出现在歌蒂娅附近的空气中,阴影迅速涨缩凝聚着,形成了阿加莎的轮廓。 “灵界情况正常,船长,”她飞快地对歌蒂娅说道,“船上其他地方也没问题。” 歌蒂娅微微点了点头。 作为镜像的阿加莎能够在镜子世界中穿梭,可以一瞬间检查失乡号上的每一个舱室,同时她又拥有可以看透灵界的“眼睛”,能够随时确认失乡号周围“深层世界”的状态——在很多时候,她“观察”得来的情报甚至比歌蒂娅“感知”到的情报还要全面。 “船长小姐,”雪莉抱着阿狗的脑袋,仰头看着歌蒂娅,平常嘻嘻哈哈的脸上此刻满是惧怕和恐慌,“这是怎么回事……是您之前警告的事情吗?” 歌蒂娅一时间没有回答雪莉,而是蹙着眉仔细观察着天空,过了许久,她才自言自语般低声开口:“世界之创并未出现。” “世界之创?”一旁的莫里斯听到之后顿时一愣,紧接着也反应过来,抬头看着天空,“确实,世界之创仍然处于隐藏状态,也就是说……” “太阳还在生效,”歌蒂娅轻轻点了点头,“只是‘发光’功能不知为何关闭了,但它对世界之创的压制效果还在。” “那太阳还会再亮起来吗?”爱丽丝突然转过头,好奇地问了一句。 歌蒂娅没有答案。 但她还是微微点了点头:“应该会的——这个庞大的异象已经稳定运行了一万年,即便出问题,也不至于突然间彻底崩溃,至少……不该是今天。” 爱丽丝放心下来,高兴地笑着:“哦,那就好,我被子还没晒呢。” 听着这个没心没肺的人偶说的话,歌蒂娅还是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随后她低下头,揉了揉妮娜的头发。 妮娜抬起脑袋,淡金色的火焰在她的瞳孔中燃烧,属于恒星的光辉在那火焰中酝酿着。 她轻轻点了点头,随后松开了抱着歌蒂娅胳膊的双手。 片刻之后,刺目的光辉从甲板上骤然升腾——妮娜在刹那间化作了一道弧形烈焰,这缩小的日珥在歌蒂娅周围环绕跳跃了两圈,接着轻巧地跳上了桅杆,飞上天空,最后高悬在失乡号最高的桅杆顶上——在比桅杆还高几十米的地方稳定悬停下来。 弧形烈焰在那里盘旋着,火光凝聚成了一轮小小的烈日,“阳光”再次照耀了失乡号以及周围的一小片海面。 遥远的天空中,异象001仍然维持着熄灭状态,但至少在“太阳碎片”的照耀范围内,令人安心的温暖和光明再次笼罩了每一个人。 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她知道,这种情况下光明最能安定人心。 “好了,现在我该去确认一下其他地方的情况了。” 第514章 在黑暗中 在普兰德,太阳的熄灭理所当然地带来了一场波及全城的大混乱——但在混乱发展到危险的地步之前,及时出现的城邦卫队和守卫者部队已经控制住了局面。 小教堂传来的悠扬钟声在街区上空回荡,钟声中仿佛蕴含着能让人心情平静、重获勇气的力量,蒸汽步行机卡卡地行走在街头巷尾,广播装置中播放着来自市政厅的最新命令,道路两旁的瓦斯灯已经紧急点亮,惊慌失措的路人在尽一切可能尽快回到安全的家中,或钻进最近的“夜幕避难所”里。 全副武装的守卫者们则飞快地穿行在人群里,确认着各处夜幕避难所的情况,以及检查突然降临的黑暗中是否已经滋生了什么不该出现在现实世界的“秽物”。 海蒂在第一时间点亮了家中所有的灯光——从具备神圣力量的瓦斯灯、油灯到足够明亮的电灯,用这些光芒驱散着太阳熄灭之后带来的黑暗,也驱散着心中的紧张。 母亲的声音从沙发方向传来:“放松点,海蒂,跑来跑去会摔倒的,世界末日还没来呢。” 海蒂转过头,看到母亲正像往日一样坐在沙发上,手中已经重新拿起了刚才因黑暗降临而暂时放下的几封信,这位老妇人脸上的表情仍旧温和平静,似乎不管这个世界上再发生什么,都对她没什么影响。 “太阳熄灭了!这可不得了!”海蒂惊讶于母亲此刻的冷静,她这时候可一点都踏实不下来,“您还能看得进去信啊?” “如果我把信放下,太阳会重新亮起来吗?”母亲终于转过头,脸上带着无奈的表情,“现在只能选择相信市政厅和大教堂了——会有强大的存在庇护这座城市的。” 海蒂抿了抿嘴唇,下意识抓紧了胸口挂着的吊坠:“该死……要是凡娜在就好了,我可以向她打听到底出了什么情况……父亲也不在家……” 她没有注意到,正坐在沙发上的母亲在听到她这些念叨之后脸上瞬间露出了有些微妙的表情。 下一秒,老妇人摇了摇头。 “如果太阳真的熄灭了,那这肯定是全世界都能看到的景象,凡娜和你父亲想必也看到了——他们一定在各自的职责范围内想着办法,而你,这时候也该冷静下来想想自己的职责了。” 海蒂终于平静了一些,她皱了皱眉,目光转向不远处的桌子。 一个精致而坚固的手提箱正静静地放在桌子一角。 那里面装满了她行医时用的各种工具和药剂——由于最近一段时间城邦中连夜晚都显得格外平静,所以那手提箱中效用最猛烈的几样东西她已经很久不曾使用过了。 “会有很多人需要心理疏导的,”母亲那令人平静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我估计用不了多久,市政厅就会派人来接你了——太阳只是暂时变暗,但我们的城市可还没沉没呢。” 海蒂轻轻呼了口气,慢慢走向自己的医疗箱:“好吧,您是对的,世界末日还没来呢——所以我的加班也不会结束。” “出诊的时候,别忘了带上枪,”母亲语气温和地提醒道,“最近的普兰德虽然比过去安全很多,但精神失常的人永远都是那么危险——必要的情况下,你得用些激烈的手段来对付‘病灶’。” “当然,”海蒂随口答应着,打开了手提箱底部的一个暗格,一柄做工精美的左轮手枪以及数个备用弹巢静静地躺在眼前,她迅速检查了一下枪械的情况,这才带着一丝感叹开口,“毕竟……火药也是药。” …… “我已经派出城邦卫队,短时间内不必担心寒霜城内的秩序,”安娜莉丝站在圆顶办公室一角的大落地镜前,一脸严肃地对着那面镜子说道,“前不久发生的镜像危机为城市带来的紧张感还未褪去,好消息是,在这种紧张感的作用下,各种应急方案的实施都会比较迅速。” 幽绿的火焰如一层轻纱般在镜子表面静静燃烧,歌蒂娅的身影站在镜中的黑暗深处,在安娜莉丝话音落下之后,她点了点头。 “很好。目前城内有出现什么指向超凡的异状么?” “暂时还未发现,”安娜莉丝立刻说道,“不过我已经增派人手,重点关注精神病院之类设施的情况,大教堂那边也在安排人去重点巡查各处夜幕庇护所、墓园和灯光较为缺乏的街区……” “理论上,在异象化的寒霜境内,‘黑暗’本身已经不再是个危险因素,只有直指人心的精神崩溃和大范围恐慌需要密切关注,”歌蒂娅提醒道,“另外,墓园区域不必派人了,我会亲自盯着那边。” “是,”安娜莉丝赶紧点点头,接着她犹豫了一下,一边谨慎措辞一边开口,“您那边……情况如何?失乡号上没出什么问题吧?” “这边不必担心,没有什么能威胁到失乡号,”歌蒂娅淡淡说道,“妮娜已经在天空点燃了一轮临时太阳,现在我们仍旧在按照计划向南方航行,周边海域……比预想的还平静。” 安娜莉丝微微松了口气:“那看来是我多虑了。” “轻风港那边你能联系上吗?”歌蒂娅的声音紧接着又从镜中传出,“露克蕾西亚那边是什么情况?” “我刚才联系过了,她刚刚返回璀璨星辰号,目前没有安全问题,她说在轻风港也观察到了太阳熄灭的景象,不过那座城邦的混乱情况比寒霜要好很多——由于那个神秘‘坠落物’的影响,轻风港的大部分区域现在仍然有‘阳光’笼罩,天空的异象虽然令人不安,但并不像寒霜这边看上去的那么恐怖。” “那就好,随时保持联络,密切关注城邦中的变化。” “是,”安娜莉丝点了点头,接着她犹豫了一下,慢慢开口道,“另外,还有一个情况……” “说,”镜中的歌蒂娅皱着眉,“这种时候,任何情况都应该说。” “……我们失去了和其他城邦的联系,不管是那些距离遥远的城邦,还是就在附近的冷港,”安娜莉丝谨慎地说道,“电报中断了,海上的信号塔也没反应,甚至教堂的灵能通讯都联系不上,目前只有两座城邦还勉强保持着联系,一座是普兰德,一座是轻风港。” “与其他城邦通讯中断?”歌蒂娅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多久了?” “在太阳熄灭的时候,我们就发现了和冷港之间的联络中断,之后确认了其他城邦也是一样,”安娜莉丝立刻说道,“我已经紧急召回了所有在寒霜附近海域的船只,并禁止一切舰船出海。” 安娜莉丝这么说着,但其实有些话她并没全说出口——在和其他城邦的联络中断之后,一种异样的担忧便浮上了她的心头,她担心在城邦之外,在阳光无法照耀的那些地方,无垠海已经变成了某种人们所无法理解的东西…… “继续尝试联系其他城邦,”歌蒂娅的声音从镜子中传来,打断了安娜莉丝的思绪,“另外,如果露西那边有任何新消息,第一时间联系我。” “是,母亲。” 与失乡号的通讯结束了,偌大的圆顶办公室中再次恢复了安静。 安娜莉丝抬起手,用力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心。 随后她按动了办公桌上的电铃。 办公室大门被人推开,艾登走了进来。 安娜莉丝抬起头,对自己最忠诚的部下吩咐道: “警惕那些从黑暗中返回的船,在太阳重新点亮之前,不要让它们贸然靠近城邦——在近海区域划定一个‘缓冲区’,让返回的舰船暂时停在那里,等待检查和放行。” …… 眼前的镜面渐渐恢复平静,幽绿的火焰暂时退缩到了镜面边缘的角落中,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转头看了一眼窗外。 璀璨的“阳光”仍旧照耀着失乡号的甲板以及周围的大片海面,然而在那阳光照耀的范围之外,整片无垠海仍然在被诡异至暗笼罩。 这是令人非常不安的时刻,哪怕是平日里最聒噪的山羊头,此刻也在海图桌上陷入了安静。 唯有爱丽丝这时候还在甲板上开开心心地晒着被子…… 歌蒂娅揉了揉额头,努力不去关注那个正在甲板上晒被子的身影,随后集中起精神,在心中呼唤着那团正悬浮在天空中的火焰。 “妮娜,你那边情况怎么样?累吗?” “不累啊,”借助火焰力量的共鸣,妮娜的声音几乎立刻便在歌蒂娅脑海中响起,“我并没有飞很高,在这个位置我能待很久很久呢!” “周围海面上能看到什么情况吗?” “嗯……没有,周围海面上什么都没有,连一点风浪都没有。歌蒂娅小姨您是想到什么了吗?” “暂时没有,但要随时注意海上的情况——尤其是那些位于光暗交界处的海面,”歌蒂娅慢慢说道,“如果有船之类的东西出现在附近,第一时间告诉我。” 妮娜的声音立刻回应:“哎!好的!” 歌蒂娅嗯了一声,结束了与妮娜的对话,随后她看着眼前的镜子,微微定了定神,上前伸手拂过镜面。 “劳伦斯,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第515章 点亮 太阳熄灭之后残存的微弱光辉高悬天空,那微光无法照亮大海,反而令整个世界显得愈发黑暗可怖。 白橡木号便航行在这片黑暗深处。 船上已经点亮灯光,油灯与电力照明交相辉映的光辉弥漫出去,照亮了附近的一小片海面,细碎的波浪在那微弱的灯光间起伏着,看上去竟仿佛带着粘稠不详的质感。 劳伦斯握着船舵,回应着脑海中传来的声音:“……白橡木号这边的状态还好,除了水手们有些紧张之外,船上没出什么问题,但我们周围已经陷入黑暗,而且失去了和航道上其他船只的联系,另外导航也失效了,观星室那边现在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歌蒂娅的声音直接回响在他脑海中:“能联络到距离你们最近的冷港吗?你们应该刚离开那座城邦不久。” “不能,”劳伦斯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通讯台,看到机器上所有的灯光都是红色,“通讯全断了,牧师尝试用灵能共鸣来联系冷港的大教堂,也没有收到回应——和普兰德的灵能共鸣倒是勉强还能维持。” “普兰德没什么问题,寒霜也还好,现在的情况是,除了寒霜、普兰德和轻风港这三座城邦之外,所有的城邦都已经无法联系,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它们在太阳熄灭之后全都消失了一样。” 听着歌蒂娅船长的描述,劳伦斯表情渐渐紧绷起来,用力咽了口口水,仿佛不敢再继续联想下去。 接着他低头看了一眼舵轮旁边的仪表盘,飞快地确认着各项参数。 “我们正在全速向普兰德方向航行,这是一条非常繁忙的航路,理论上,不久后我们就应该看到一座中转港——那是伦萨城邦的附属岛,我们会确认一下那里的情况,并第一时间向您汇……” 劳伦斯在脑海中这么飞快地说着,但他还没说完,一阵突然传来的急促脚步声便打断了他后面想说的话。 一名船员慌慌张张地跑进了舰桥:“船长!船长!您快来看看!那个‘水手’发现了不得了的情况!” “异常077?”劳伦斯瞬间神色一整,紧接着转头看向一旁的大副,“格斯,你来掌舵,我过去看看情况!” 大副格斯立刻上前一步:“是,船长!” 劳伦斯飞快地离开了舰桥,在那名船员的带领下匆匆穿过楼梯和走廊,来到了白橡木号尾部的甲板上,而刚一来到这里,他便看到了那个正在船尾甲板边缘忙忙碌碌的枯瘦身影。 异常077,这诡异的活体干尸正在一个巨大的铁桶旁不知忙活些什么,一边忙碌一边念念叨叨个不停,劳伦斯走上前去才听清了这干尸不断叨叨的是什么东西:“完了完了完了,我们这次完了,谁也走不了,谁也回不去,整个世界都完蛋了,我就不如睡死过去……” 这货,一如既往的负能量爆棚。 劳伦斯不想听异常077继续念叨,立刻两步走上前去,大声打断了这家伙:“你在干什么?” 那干尸顿时激灵一下子,仿佛从梦呓中惊醒过来,赶紧点头哈腰:“船长!船长您来了……哦,好,船长来了就安定了……” “够了够了,”劳伦斯摆摆手,又问了一遍,“你到底在干什么?” “您得看看这个,您看看这个……”干尸慌忙说道,紧接着跑到了那个铁桶旁边,用一个大铁钳在里面搅动了两下——里面传来油脂粘稠的声音。 劳伦斯这才发现那铁桶里装满了油料,而异常077正用铁钳夹着一块破布在那桶油脂里面搅动,随后这干尸夹出了那团已经浸满油的破布,又摸出一个不知从哪个船员手中要来的打火机,点燃了布团。 在劳伦斯的皱眉注视下,异常077用力将那团燃烧的破布扔向大海——火球落在海面上,随着波浪迅速漂向白橡木号后方。 异常077絮絮叨叨着:“这是以前的水手们粗略估算航速的法子——在你们那些精巧花哨的机器发明出来之前,都这么办的,不太准确,但很有用……” “我知道,我了解过这方面的知识,”劳伦斯打断了对方,“但你究竟想让我看什么?” “水手”用力摆着手,又指着远处:“您继续看,就快到了,您看着那团漂向远处的火……” 劳伦斯皱了皱眉,转头盯着那团漂浮在海面上的火焰——它在飞快地漂向白橡木号后方,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白橡木号正在全速向前航行,所以这现象并无什么奇怪之处。 直到那团火焰突然停在远处。 劳伦斯的眼神瞬间一凝。 那团理论上应该不断漂向远处,直到最终被海浪吞噬或超出肉眼极限的火团,在远方停了下来。 粗略估计,那个位置离白橡木号大约只有数百米。 劳伦斯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看着那团停在白橡木号尾部数百米处的火焰,这一幕,就好像那火焰在跟随着白橡木号做等速航行,直到过了许久,那火焰终于渐渐微弱下去,并熄灭在那黑暗的海水边缘。 “水手”又用铁钳夹起一块破布,沾满油脂之后点燃扔进水中。 第二个火团入水,飞快向后漂去,然后停在了同样的距离上。 异常077终于扔掉了手中的铁钳,他转头看着劳伦斯,枯瘦可怖的面孔上似乎在挤出一个愁眉苦脸的表情:“船长,您看……该怎么用科学解释这件事情?” 这一次,劳伦斯却没有像往日一样开口调侃这个“异常”竟然执着于用科学解释事物,他只是静静地在甲板边缘站着,过了不知多久,才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您看到了吗?” 旁边的异常077闻言一愣:“啊?您在跟谁说话?” 劳伦斯却没有回答,他脑海中则传来歌蒂娅空灵清冽的声音:“我看到了,通过共享你的视野,看得十分清楚。” “您……怎么看待这个现象?”劳伦斯谨慎地问道。 “物理法则正在变得陌生,极有可能是空间领域的‘混乱’,也可能是更深层的原因,总之在阳光熄灭之后,无垠海正在迅速发生变化——而白橡木号及其周围的一小片区域,目前仍然正常。” 劳伦斯想了想,犹豫着开口:“这是您的力量在发挥作用……” “或许,但我也需要些时间来搞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听着脑海中响起的声音,看着远方那片黑暗混沌的海面,劳伦斯陷入了沉思。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似乎从天空传来,又仿佛回荡在整个世界的怪异低沉声响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索。 那是一种怪异的、迟缓的嗡嗡声,就像是一只巨兽在艰难地发出喘息,或某种庞大到难以想象的装置在缓慢启动,它听上去微弱而遥远,却又如同充斥了整个世界一般,回响在每一个人耳中。 劳伦斯错愕地抬起头,看向了那轮熄灭的太阳。 太阳周围的双重符文圆环正在明暗不定地闪烁,而伴随着符文圆环的闪烁,位于异象001中心的黑暗球体也逐渐浮现出了丝丝缕缕的辉光。 那丝丝缕缕的光芒起初微弱泛红,如同血丝,但紧接着,它们便开始向整个球体蔓延,并迅速变得明亮起来…… …… 巨大的发光几何体漂浮在海面上,其均匀释放出的“阳光”照耀着不远处的轻风港,以及正停靠在浮动码头附近的璀璨星辰号。 在璀璨星辰号最高处的科研平台上,露克蕾西亚正紧紧盯着面前的大型圆形水晶透镜。 那水晶透镜周围浮动着澹蓝色的微光,而透镜中心则呈现出一组组起伏不定、明暗相间的色彩。 发条人偶“露妮”则站在露克蕾西亚附近,正一边用她精准灵巧的双手调节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观测设备一边对自己的女主人汇报:“从刚才开始,发光几何体释放出来的‘阳光’中就多出了这些古怪的‘信号’,它们肉眼不可见,但可以被船上的观测透镜捕获,呈现出来的就是这种明暗相间且不断起伏的波纹……” 露克蕾西亚抬起头,看向房间前方——这处科研平台是封闭的,但在房间尽头有一个特殊的窗口,来自那个发光几何体的“阳光”通过该窗口被引入室内,再经由一系列复杂的透镜装置进行处理,最终被拆分成光谱图并投射到特定的观察装置上,而这整套装置,都是她亲手设计并建造。 这是她为了研究那个“发光几何体”而专门建起的大型装置——现在,它发挥了作用。 露克蕾西亚收回目光,又看了一眼旁边桌子上正在不断吐出纸带的记录仪器——那长长的纸带上记录了透镜系统捕捉到的光谱变化,跳跃的黑色线条呈现出清晰明确的周期性。 “这些‘光信号’是有规律的……”她轻声说道。 “是的,”人偶露妮点了点头,“每组信号发送周期十二秒,重复三次之后间隔三十秒,随后再次出现。” “是从那个‘石球’发送出来的?” “无法确定——石球附近有真理学院的人在监控,但他们并未发现球体本身出现任何变化,这些‘光信号’更像是直接从球体周围的发光区域内凭空生……” 人偶露妮说到一半,突然停顿。 “女主人,光信号停止了。” 露克蕾西亚错愕地看着眼前的水晶透镜。 那些明暗相间、不断起伏的色彩已经消失不见。 她愣了一会,紧接着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身影骤然解体,化作四散飞舞的彩色纸片并盘旋着冲出窗户。 彩色纸片在甲板上空飞舞着,迅速重新凝聚成型,露克蕾西亚站在璀璨星辰号的上层甲板上,眯起眼睛,抬头看向天空。 透过弥漫在海面上的淡金色“阳光”,她看到有一个格外明亮的发光体正高悬天空。 太阳重新点亮了。 第516章 太阳重燃之后 太阳重新点亮了。 在熄灭了整整十二个小时之后,那个高悬并静止在天空的黑暗球体再一次变成了为这世界带来温暖与光明的“太阳”,恢复了移动。 在普兰德,在寒霜,在轻风港,每个曾目睹太阳熄灭的人都看到了异象001再次复原的一幕。 然而那份因太阳熄灭而导致的恐慌却没有这么容易消退——城邦中的居民仍然在惴惴不安,学者与神官们看着重新点亮的太阳,就像之前看到它熄灭时一样困惑紧张,城市的管理者们还在想办法确认其他城市的情况,每个人都迫切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飞舞的彩色纸片如一阵风般卷过甲板,穿过窗户,落入船长室中,露克蕾西亚的身影从纸片中凝聚而出,她迈步来到自己的水晶球前,激活之后略显焦急地等待着对面的回复。 安娜莉丝的身影刚一出现,她便飞快开口:“我这边看到太阳已经重新点亮,你那边情况怎样?” “我这边当然也是,至少现在看来,我们看到的还是同一个太阳,”安娜莉丝眼神中带着一丝疲惫,但看起来精神还好,“我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让城邦的气氛放松下来了,现在所有人都在担心头顶上的天空会不会再次陷入黑暗……” “……太阳是安全的象征,万年如一日地庇护着我们的白昼,那么换句话说,只要它熄灭了一次,所有人心目中最基础、最稳固的‘安全感’就遭遇了重创,”露克蕾西亚叹了口气,随口说出心中感想,“没有人不担心这个,连我也一样。” “你那边在太阳熄灭期间有收集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吗?”安娜莉丝问道,“你那边有各种各样的设备……” 露克蕾西亚立刻点点头:“有,在太阳熄灭之后,我设置在璀璨星辰号的一组观察装置接收到了从那个‘发光几何体’内传出来的奇怪信号,之后等我整理好资料了给你一份,你看看寒霜那边的学者们是否有什么头绪。稍后我还要再去一趟轻风港,看看真理学院设置在城中各处的监测装置有没有什么发现……” “好,我等你的消息。” 露克蕾西亚嗯了一声,接着她犹豫了几秒钟,才迟疑着开口:“母亲那边情况怎么样?太阳熄灭的时候,她还在海上……” “我之前一直和她保持着联系,失乡号一切正常,甚至……可能比城里的情况还好,”安娜莉丝呼了口气,“之后我会再和她联系一下,放心吧,如果察觉到有哪不对劲……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露克蕾西亚轻轻点了点头,在与自己的姐姐道别之后,她随手熄灭了眼前的水晶球。 …… 失乡号,船长室内,歌蒂娅眼前的椭圆镜子中浮现着白橡木号船长劳伦斯的身影,后者正在汇报目前的最新情况: “白橡木号周围海域已经恢复正常,之前那种诡异现象也没再出现了,似乎随着太阳重新点亮,一切都在回到正轨……” “导航情况怎么样?” “观星室已经可以再次看到‘星空’了,”劳伦斯立刻点头说道,“不过还需要一点时间灵界透镜才能重新校准,目前大致判断,白橡木号并没有太过偏离航向。” “好,后续有任何情况及时向我汇报。” 镜子边缘虚幻的灵体火焰涨缩着,镜子中劳伦斯的身影随之渐渐消散,歌蒂娅却仍然站在已经恢复如常的镜子前,皱着眉陷入了思考。 太阳恢复了,情况其实与她一开始预料的差不多——尽管异象001确实在出问题,但这个庞大古老的“装置”并不会在短时间内完全崩溃,它可能还会在不断的故障和修复中坚持很久,今日的熄灭只是暂时的——但相对应的,它的重燃也是暂时的。 比起太阳的短暂熄灭,歌蒂娅此刻更在意的其实是别的事情:太阳熄灭之后所发生的那些诡异现象。 第一个诡异现象,便是除普兰德、轻风港和寒霜之外,其他城邦的通讯中断情况。 如果真的是无垠海上所有的通讯都中断了,那反而不会令人心生困扰,可偏偏又有三座城邦没出问题,如果说普兰德和寒霜是因为变成了“异象”而具备某种特殊性,那么轻风港又是怎么回事? 第二个诡异现象,则比“通讯中断”更加令人费解——白橡木号观察到的那个“边界”到底是怎么回事? 燃烧的布团从船上投入海中,理论上会因为船的行驶而不断漂向和舰船航向相反的方向,然而在太阳熄灭的情况下,那些布团在漂出去几百米之后便全都“停滞”在了某个“边界”附近…… 而根据劳伦斯刚才的汇报,在太阳重新点亮之后,这种诡异现象便跟着消失了——那个干尸“水手”又做了几次测试,可以确认这一点。 歌蒂娅紧皱着眉头。 白橡木号观察到的现象从规模上其实很小,相比起整个无垠海上所有城邦的“失联”,那道“边界”只局限在一艘船周围,但那现象背后所隐藏的东西……却似乎远超想象。 歌蒂娅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触及到了这片无垠海中某个极为关键的“秘密”,这整个世界的“真实一面”,似乎就隐藏在太阳熄灭之后的那十二小时中。 就在这时,一个从远方传来的呼唤突然打断了她的思考。 歌蒂娅立刻回过神来,目光扫过眼前的镜面。 下一秒,虚幻透明的灵体之火再次笼罩了镜子,镜面深处迅速变得漆黑,安娜莉丝的身影则浮现其中。 “母亲,您那边……” “我这里一切都好,太阳恢复了,是吧?”歌蒂娅不等对方说完便主动开口,“寒霜的情况怎么样?” “寒霜这边一切安好,”安娜莉丝立刻答道,“墓园那边有您‘看管’,大大降低了教会和市政厅的压力,目前城里各处的秩序都已经得到控制,不过市民的恐慌大概需要慢慢安抚,我之后会召集一次会议,讨论该如何向普通人解释太阳熄灭的事情……” 歌蒂娅注意到,安娜莉丝在说话的过程中似乎一直在偷偷打量着这边,就好像在……谨慎地观察自己的神色变化。 她立刻便想明白了这是为什么。 “放心,我还是我,并没有因为太阳的短暂熄灭而被替换成亚空间里的什么东西,”歌蒂娅笑了起来,一脸淡定地说着大实话,“不相信的话,去墓园那边和我的‘化身’当面确认一下?” “啊,不,我没有别的意思!”安娜莉丝慌忙解释道,“只是……露西有些担心您的……” “我知道,”歌蒂娅打断对方,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不过你们可以放心,我的精神健康情况十分良好——比起担心我,还是说说城里的情况吧。与其他城邦的通讯恢复了吗?” “我们现在可以收到冷港的讯号了,和其他远方城邦的灵能通讯也已经恢复,”安娜莉丝点头说道,“我已经安排人去询问各个城邦的情况,应该很快就会……” 她说到这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目光便转向了别处。 似乎有人走进了圆顶办公室,正在向她汇报着什么事情。 歌蒂娅没有开口,并且第一时间收回“注视”,同时隐匿了镜子之间的联系——这是为了避免吓到那边的“普通人”。 过了几分钟,镜子边缘的火焰重新燃烧起来,歌蒂娅听到了安娜莉丝的呼唤,再次将目光投向镜面。 安娜莉丝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镜面中,而这一次她脸上明显带着错愕未消的表情。 歌蒂娅察觉了对方的表情变化,眉头微皱:“发生什么事?” “我们……刚才和冷港建立了联系,并询问了太阳熄灭期间他们城邦的情况,”安娜莉丝语气迟疑,似乎每一个字都在努力思考应该如何表述,“结果他们很惊讶——他们完全不知道太阳熄灭的事情!” 歌蒂娅的表情瞬间一凝。 过了十几秒钟,她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异常严肃地打破沉默:“说清楚,到底是冷港那边始终没有观察到太阳熄灭的现象,还是说他们根本没有经历过之前那十二个小时?” 安娜莉丝闻言愣了一下,迅速理解了歌蒂娅这句话的意思。 “您是说……” “再去确认一下,看冷港那边有没有和寒霜通讯中断的记录,如果在他们眼中整个世界都始终一切如常,和寒霜之间的通讯也从未中断的话……那这件事可就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复杂了。” “是,我立刻确认,”安娜莉丝飞快地说道,“还有其他城邦,我也会逐一去确认!” 歌蒂娅点点头,挥手散去了镜子周围浮动的火焰,但就在她准备好好思考一下这件事的时候,不远处却又突然传来了山羊头的惊呼声:“船长小姐!情况不太对!您过来看一下海图!” 海图? 歌蒂娅心中疑惑,迅速转身来到航海桌旁,目光扫过那幅被雾气环绕的诡异海图。 下一秒,她便看到了失乡号在海图上的投影,以及……这投影旁边正缓缓浮现出来的城邦标记。 “我们……正在轻风港附近?” 第517章 “临近” “按照目前航速,我们将在一天后抵达轻风港周边海域——但这是以‘海图’标识出的情况,至于失乡号目前究竟在不在这片海域,还需要确认,毕竟……这件事过于匪夷所思。” 山羊头的语气中带着凝重与迟疑,而自从歌蒂娅认识这家伙以来,都很少听到它会有这种反应。 毫无疑问,此刻发生在失乡号身上的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这位“大副”的经验。 歌蒂娅双手撑着航海桌的边沿,神色凝重地看着海图上那片缓缓荡漾开的雾气,而在失乡号的虚影和北方航线之间,此刻漂浮着大片大片的迷雾——那是失乡号本应驶过的航路,如今却仍被雾气笼罩着。 “……在之前太阳熄灭的十二小时内,我们直接‘跳’过了从北方航线到南部海域的整段航程,而且连你都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歌蒂娅抬起视线,看着桌子边缘的山羊头,“但同样在太阳熄灭期间位于无垠海上的白橡木号却没有遭遇这一现象——他们仍然大体维持着正确的航行路径。”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情,船长,”山羊头微微晃动着脑袋,显得窘迫不安,“失乡号和白橡木号虽然都经受您的火焰洗礼,但两艘船之间区别太大了,而任何一点细节上的不同都有可能是导致这一现象的原因……” 歌蒂娅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面容肃然地又沉思了十几秒钟,随后才仿佛突然想到什么,打破沉默:“海图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 这一次山羊头回答的异常迅速:“就在刚才,太阳重新点亮的时候。” “你确定吗?”歌蒂娅知道对方不会骗自己,但还是下意识问了一句。 “确定,”山羊头上下晃动着脑袋,“我一直在关注着所有与‘航行’有关的事情,包括海图的动静,在太阳熄灭期间,海图始终没有任何变化,就好像我们一直静止在原地,而在太阳重新点亮之后,海图开始出现一些……混乱,就好像每次从灵界到现实世界上浮之后的混乱那样,我以为这只是它在自我校准,却没想到当它重新稳定下来的时候,会显示失乡号已经到了轻风港附近……” 歌蒂娅认真听着山羊头的讲述,突然皱了皱眉:“也就是说,这种‘跳跃’极有可能是在太阳重燃的瞬间发生的……” 山羊头慢慢点了点头。 整个船长室则随之陷入了一时间的寂静。 歌蒂娅不知道山羊头此刻在想些什么,她只知道自己脑海中现在充斥着混乱的猜测与数不清的疑问,而所有这些疑问似乎都围绕着一个核心:在太阳熄灭并重燃的这个过程中,无垠海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 起初,她只以为这是一场暂时的黑暗,就像之前太阳迟了十几分钟升起,在那场迟到的日出中,除了一些察觉到的人感到紧张恐慌之外,整个世界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但很快,她便发现这次太阳的熄灭导致了许多不对劲的事情——包括各个城邦的通讯中断,以及白橡木号观察到诡异的“边界”现象。 而到了现在,太阳重新点燃之后,她发现这次事件带来的诡异影响远不止那些——整个失乡号“瞬移”了三分之二的路程,直接来到了轻风港附近,安娜莉丝则汇报说其他城邦压根不知道太阳曾经熄灭…… 似乎,就在太阳的“熄灭”与“点亮”切换间,整个世界都短暂呈现出了某种光怪陆离的“模样”,出现了各种撕裂般的违和,而失乡号这艘游走在现实边缘的“幽灵船”,短暂且清醒地越过了这撕裂的“裂隙”。 歌蒂娅脑海中突然不可抑制地冒出了一个惊悚的念头—— 太阳的作用,到底是什么? 仅仅是提供光和热,同时压制这个世界上的“超凡侵蚀”吗?它压制的到底是这个世界上的超凡侵蚀……还是这个世界本身? “……船长小姐,”山羊头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打断了歌蒂娅的沉思,“我们接下来干什么?如果失乡号真的已经到了轻风港附近……那是不是该联系一下露克蕾西亚小姐了?” “……先确认周边情况,不要贸然靠近城邦,”歌蒂娅略一思索,便不由得想起了之前在普兰德和寒霜的经历,下意识摇了摇头,“让失乡号隐匿在阴影和雾中,等时机合适的时候再和露克蕾西亚联系。” 山羊头的脑袋立刻垂下:“是,船长。” 歌蒂娅嗯了一声,接着便迈步又来到了房间角落的椭圆镜子前,伸手轻轻敲了敲镜面。 镜子中浮动起阴暗的光影,眨眼间,女冒险家打扮的阿加莎便出现在她面前。 “真没想到,第一次和您一起远航就有了如此不可思议的经历,”阿加莎感叹着,“真如您说所的,与失乡号一同出发,我将见证这世界上所有难以置信的事情——我出发前的想象还是过于保守了。” “感觉刺激过头了?” “还好,多亏我现在并没有一颗动不动就砰砰乱跳的心脏,”阿加莎露出一丝微笑,“接下来需要我盯着灵界的变化,是吗?” “灵界,以及那些游走在灵界和现实世界之间的‘倒影’,如果可以的话,顺便关注一下海面以下的情况,”歌蒂娅也不客气,“我总觉得……即便太阳重新点亮,这件事的后续影响也没有结束,谨慎一些总没坏处。” “明白,”阿加莎收起笑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不过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啊,按照船上的规矩,应该这么说——是,船长小姐!” 镜子中的身影渐渐消散了。 歌蒂娅却仍旧面色凝重,在镜子前静静沉思。 …… 飞舞的彩色纸片盘旋着越过街道上空,穿过那些高矮错落的屋顶和楼宇间的缝隙,最后飞入了位于城邦大学附近的一栋建筑物,飞入了精灵大学者塔兰·艾尔的研究室内。 露克蕾西亚的身影从彩色纸片中凝聚而出。 下一秒,这位“海中女巫”便疑惑地皱了皱眉。 研究室内看不到那位精灵大学者的身影。 “……该不会还被困在屋顶上下不来吧?”露克蕾西亚忍不住滴咕了一句,扭头看着不远处那扇仍然敞开的窗户。 但就在她正准备飞上屋顶,去确认一下那位精灵大学者是不是还被困在上面的时候,一阵略显慌乱的脚步声却突然从外面的走廊上传来,打断了她的动作。 听着走廊上的动静,露克蕾西亚随手朝不远处的大门一招。 “砰”的一声,大门猛然打开了,紧接着便有一道阴影顺着露克蕾西亚手指的方向冲向走廊,外面传来了短暂的尖叫和摔倒的声音,片刻之后,一个正在手舞足蹈拼命想要站起来的学徒便被“请”进了房间里。 那学徒是躺着进来的,看上去就好像是漂浮在离地大约十厘米的高度“滑”进屋里,但当他进屋停稳之后,那些将他“送”进房间的东西才从他身子底下蜂拥着跑了出来——数不清的玩具士兵从这个学徒身下钻了出来,并飞快地在旁边地板上整理好队伍,然后在鼓手和号手发出的乐曲声中迈着步子,整齐而飞快地钻回到露克蕾西亚身旁的阴影里。 被“请”进屋的学徒惊恐地看着地板上那些跑动的玩具士兵,随后目光才注意到那些士兵和阴影的主人,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正站在窗户旁的露克蕾西亚,终于反应过来这位依稀有些眼熟的女士是谁。 “女巫……啊,露克蕾西亚女士!”学徒赶紧翻身起来,向这位笼罩着诸多传说和光环的大人物打着招呼,“午……午安……” 说话间,这位学徒又忍不住突然扭了扭身体——一个小小的玩具兵从他的口袋里爬了出来,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但紧接着这玩具士兵又重组起来,飞快地翻身跑向自己的女主人,钻回了阴影里。 露克蕾西亚没有在意眼前年轻学徒惊慌间的失礼以及那个掉队的玩具士兵,而是开门见山地问道:“我来找你的老师,他去哪了?” “我也正要去找他,”学徒咽了口口水,赶紧回答这位传说中“冷漠孤僻、擅长诅咒、与大海一样反复无常”的“女巫”,“有人看到他在太阳熄灭的时候去了流云之塔,从……从大学的屋顶上过去的……” 露克蕾西亚扬了扬眉毛:“从大学的屋顶上?” “是……是的,有人看到的,他好像非常匆忙……而且他现在还没回来,我担心他出了什么事……” “他是得出事,顶着百年肩周炎和颈椎病去大学房顶上飞檐走壁——哪怕作为一个精灵,他也不该挑战这种极端运动,”露克蕾西亚随口说了一句,紧接着便对那年轻学徒摆了摆手,“我去确认他的情况——顺便,你叫什么名字?” 学徒赶紧绷直身体:“约……约书亚·迪诺。” “好,我会告诉你的老师,给你学风考核扣三分的。” 约书亚顿时有些呆滞:“为什么?” 露克蕾西亚的身影却已经砰然化作了四散飞舞的彩色纸片,打着旋飞到了窗外,只余下一句话模模湖湖地传进年轻学徒耳朵里—— “……研究楼内不许奔跑。” 第518章 沉睡 飞舞的彩色纸片打着旋越过学院的屋顶,沿着“高塔”外墙一路飞到了最高处的观测台上,并在平台边缘重新凝聚成露克蕾西亚的身影。 偌大的观测平台上十分安静,看不到任何人影。 露克蕾西亚蹙了蹙眉,仔细观察着塔顶上的情况。 专门用于记录各种天象数据的仪器装置仍在自动运行,规模庞大的透镜组在诸多复杂机械臂的托举下将观测焦点指向了天空,带有滤光结构的三组透镜已经被临时撤下,看上去是手动调整的结果。 平台上空无一人——这里原本的工作人员可能在太阳熄灭的时候紧急撤离了,但透镜装置的工作状态表明,确实有人在太阳熄灭期间来到过这里,并用这里的设备观测了太阳。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观测太阳可不是明智之举。”露克蕾西亚忍不住轻声说道。 她开始在透镜装置附近寻找塔兰·艾尔大师的身影,而就在这时,一只掉落在地的铅笔突然进入了她的视野。 她立刻跑了过去,终于在一堆蒸汽压力管道中间找到了那位精灵学者的身影——塔兰·艾尔正静静躺在地上,双目紧闭,似乎已经陷入深度昏迷状态。 露克蕾西亚第一时间上前确认这位精灵学者的情况,发现对方呼吸尚且平稳,看上去没有生命之忧,只是不知为何失去了意识,紧接着,她又在空气中招了招手——一大群玩具兵立刻从她脚下的阴影中跑了出来,排着整齐的队列冲向失去意识的大学者。 这些玩具兵转瞬间包围了塔兰·艾尔,并开始爬上爬下地检查后者的身体,就像检查阵地一样,中间还伴随着飞快的交流与汇报,而随着它们的活动,露克蕾西亚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变化。 没有任何外伤,不是物理袭击,也没有中毒或遭受诅咒的痕迹。 “海中女巫”弯下腰,翻动着大学者的眼睑,又伸出手毫不客气地拍打着对方的脸,尝试把塔兰·艾尔唤醒,却没什么效果。 “看上去只是陷入了不明原因的昏睡……嗯?” 露克蕾西亚在自言自语中疑惑地“嗯”了一声,她看到两只玩具兵搬开了塔兰·艾尔紧紧抓在胸口的一只手,而一张已经快被抓破的草稿纸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这是什么东西……” 露克蕾西亚好奇地拿起了那张纸,随手将其展平,却看到上面只是用潦草的笔迹描画着一个圆形事物,那圆形内部又有着许多复杂且凌乱的线条,她分辨了半天,也没有从那些线条里分辨出什么规律来,只觉得它们像是纵横弥漫的枝丫,或紧密排列的什么东西。 显然,绘制这些图案的人自己也是在极为匆忙且混乱的状况下记录这些画面的,纸上的线条有许多犹豫涂抹的痕迹,这说明绘制者也不敢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或者是无法准确还原出自己“目睹”的真相。 露克蕾西亚面色凝重地看着纸上的东西,又眯起眼睛抬头看了一眼此刻已经重新点亮的太阳,接着低下头,看向不远处那只落在地上的铅笔,以及塔兰·艾尔身旁那些通往学院的“迅件”压力管道,很快还原出了这位精灵学者倒在这里的经过—— 这位大学者在太阳熄灭的时候跑到高塔上,想要借着这种无论用多少滤光装置和透镜组都无法达成的“条件”来观察异象001表面的细节,他成功绘制了一幅草图,接着想要第一时间通过“迅件”系统将其送往学院,但就在这时,某种神秘力量“袭击”了他,令其在瞬间陷入沉睡——他在倒下的那一刻应该还是残留着些许意识的,被其紧紧护在胸前的草图可以证明这一点…… 但到底是什么东西“袭击”了他?是一个潜入高塔的破坏分子?还是观察熄灭状态下的太阳所引发的精神污染? 露克蕾西亚摇了摇头——应该不是破坏分子。 原因很简单,塔兰·艾尔本人在失去抵抗能力之后既没有遭受进一步的伤害,其手中紧紧保护的“草图”也没有被人夺走,高塔上的各种装置也没有任何受损迹象——应该不会有哪个“入侵者”在冒着巨大风险成功潜入高塔之后只为了让这个精灵学者睡一觉。 就在这时,一阵升降机运行的噪音突然打断了“海中女巫”的思考。 她循声望去,正好看到高塔平台一侧的升降机打开大门,几个满脸慌张的真理学院学者从里面跑了出来。 在看到站在塔顶的“海中女巫”之后,这些学者们顿时一愣。 “塔兰·艾尔观测了熄灭状态下的太阳,现在已经陷入不明原因的昏睡——我建议你们对这里的所有设施做一次净化,以防某些曾映照出异象001‘真实模样’的透镜也遭受了污染。” 露克蕾西亚随口对那些学者说道,接着又扬了扬手中的那张草图。 “这是他失去意识之前画出来的东西,我要带走,以确认是否携带污染,如果没问题再交给你们。” 话音落下,她也没有在意那些学者们的反应,便转身走向了平台边缘,接着砰然化作四散飞舞的彩色纸片,乘风飞向远处。 那些在听说了学生的报告之后匆忙赶到高塔的学者们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看着已经飞远的彩色纸片,有人忍不住轻声滴咕:“这位女巫还真是……” “来去自由,她一向如此,”另一人摆了摆手,迈步走向仍然倒在地上的塔兰·艾尔,“先把大师带到安全的地方。” “她带走了塔兰·艾尔大师留下的资料……不会有问题吧?”一名较为年轻的人类学者有些担忧地开口,看起来对“海中女巫”有些不放心。 “放心,露克蕾西亚女士虽然性格古怪,我行我素,但她和真理学院以及探险家协会都打过不少交道,算是一位……朋友,”一位中年学者一边说着,一边弯腰搭起塔兰·艾尔的胳膊,“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边境学者和污染对抗专家,曾帮学院处理过许多危险的东西,她会信守承……我去,他怎么这么沉?” “你天天吃垃圾食品熬夜还不运动,你也这么沉。” “但我听说精灵族的体质跟别的种族不一样,你们寿命漫长且代谢系统强大,在步入老年之前都很难积累脂肪,也很少生病啊……” “他这是天赋已经尽力了,没抗住……” …… 普兰德城邦,某处由政务厅开设的医疗设施内。 海蒂站在走廊里,隔着玻璃看了一眼那个正静静躺在病房内的患者,转头对带自己前来的政务厅工作人员询问着:“病人什么情况?” “深度昏睡,无法唤醒,没有任何外伤和中毒迹象,”身穿深蓝制服的工作人员立刻回答道,“患者此前没有任何基础疾病,也没有接触过任何可能导致这种昏睡的魔药或异端信仰。” “你们调查的还挺详细啊?”海蒂下意识说了一句,紧接着便摇了摇头,“但我还是得说一声,我是个精神医师,不是个内科医生,我擅长解决的是精神、心理层面的问题而不是昏睡症,一个沉睡不醒的人可没办法接受心理疏导——你们不应该找个专业的医生吗?” “找过了,海蒂女士,医生的结论是患者的昏睡与疾病无关,”工作人员摇了摇头,“在做过各项检查之后,我们怀疑……” “……我明白了,”海蒂不等对方说完便明白过来,轻轻点了点头,“怀疑与精神污染或心智异常有关,是吧。但你刚才说了,患者没有接触过这方面的污染源。” “这只是初步调查的结果,但精神污染的途径有很多,不一定需要当事人主动接触过什么,或许只是凑巧‘了解’了某些知识,也或许……” 这位工作人员说到这突然停了一下,接着抬手指了指上方,脸上浮现出严肃的表情。 “或许与太阳此前的熄灭有关——现在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太阳熄灭的十二小时能影响到普通人,但或许您面前就是第一个‘证据’。” “我明白了,这是我的职责范围,”海蒂轻轻吸了口气,提起药箱走向病房门口,而在推门进去之前,她又突然回头提醒道,“治疗期间不要让人靠近这里,如果这间病房附近出现超自然现象,第一时间通知这里的牧师和守卫者。” “明白,海蒂女士。” 海蒂点了点头,推门走入病房。 消毒水与圣油、熏香的味道混合着飘进鼻孔,灯光明亮的宽敞病房内,唯一的床位上躺着唯一的病人。 海蒂在心中默念着智慧之神拉赫姆的名号,又确认了一下手腕上带着的彩色石子护符,谨慎地走向那张病床。 一位双眼紧闭,似乎正深陷在不安稳的梦境中的少女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就仿佛……身体与灵魂的链接已经中断一样。 在打开药箱之前,海蒂首先习惯性地观察了一下病人的面容。 “精灵?” 第519章 治疗,仪式,以及火药 在见到自己的新病人是一位精灵之后,海蒂感觉有些惊讶。 她很少接诊精灵病患——不只是她这样的精神医师,包括其他大部分各种各样的“医生”,一般也不会与精灵打交道。 因为精灵这个种族实在有着足以让其他种族艳羡的体质天赋,除了寿命悠长之外,这个种族平常还极少生病,他们在大多数时候都健康的不可思议,且能够在各种恶劣条件下生存的很好,同时伴随着健康的体魄,他们的心志也往往颇为坚韧——或许正是为了适应自身过于漫长的寿命,精灵的精神状态十分稳定,尽管比不上有着“石心”之称的森金人,却比人类强上不少。 也正是由于拥有这些得天独厚的条件,在历史上有许多优秀的开拓者、冒险家都出身精灵血脉,他们善于且敢于在“边境”海域活动,能够从那些危险的浓雾与幻象中生存并返航,如今无垠海上诸多城邦里,几乎有三分之二的靠近“永恒帷幕”的“边境”城邦都是精灵开拓者建立起来的,其中最着名的,便是那座被称作冒险之城的“轻风港”。 在海蒂这么些年担任精神医师的职业生涯里,她几乎就没有听说过哪个精灵会出现心理问题的。 当然,凡人总有弱点,哪怕是“天赋”如此优秀的精灵也不例外,和人类比起来,他们的成长迟缓,学习能力也更为低下,而且过于强韧的精神状态也导致了他们难以受到神圣力量的加持与祝福——除了智慧之神的力量能正常生效之外,其余正教三神的庇护在精灵身上效用十分有限,而奇怪的是,在这一点上同样拥有稳定精神天赋的森金人却比他们的情况好很多。 有许多人猜测过是什么因素导致了精灵这种“难以受到神恩庇护”的体质,毕竟森金人的精神韧性也很高,却没有这种“庇护弱化”的负面特性,而在诸多猜测中,曾有一个理论流传较广:精灵传统文化中那些古老且顽固的异端崇拜导致了他们被众神厌弃,只有智慧之神因为是“所有理智生物的庇护者”,才肯对他们留有怜悯。 在历史上,在新城邦时代开启之前的“黑暗时代”和“旧城邦时代”里,精灵这种“神弃”体质再加上异种族之间的天然偏见甚至曾引发过许多流血冲突——但最终,精灵用他们发明的蒸汽步枪和烈性炸药与尘世各族达成了相互理解。 在那之后,这些长寿而心胸宽阔的种族大度地接受了人类与森金人的和解信号,并与那些短命种族的后代和平共存直至今日。 海蒂来到病床前,试探着精灵少女的气息,检查着她的心跳,随后打开医药箱,有条不紊地将各种药剂与装置拿到一旁的小桌子上。 那些冲突与黑暗的日子已经化作了历史,寿命短暂的人类和森金人只能从书本上了解祖辈们的故事,而哪怕是长寿的精灵,也已经把那些久远的日子当成了他们年幼时或父辈时曾经历过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现如今精灵的“神弃”体质仍然存在,他们的许多古老家族在接受智慧之神拉赫姆的教义之余,也仍然保持着许多神秘且传统的“异端信仰”,但这并不影响他们成为如今文明世界中极为重要的一环。 事实上,由于在数理和机械领域的极高造诣,再加上与智慧之神拉赫姆的信仰联系日益深厚,精灵在如今这个“蒸汽与电力”的时代已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如果不是人口数量存在明显劣势,他们在无垠海上的影响力甚至可能已经超过人类了。 无论如何,在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任何人再喋喋不休地讨论精灵民间那些保持至今的“异端信仰”,也没有任何人讨论他们那不受三神祝福的体质了。 精巧的熏香炉被点燃,令人心神安宁的香气渐渐在病床旁边弥漫开来,在扩散的香气中,病床上的精灵少女似乎稍微舒展开了眉头。 海蒂弯下腰,撑开少女的眼皮,将一枚散发微光的紫水晶拿在其眼前,缓慢地左右摇晃。 “你仍然被困在梦境中,紧张不安的情绪编织成了自我守护的牢笼,但你现在需要帮助,所以你会将一把‘钥匙’留给一个你愿意信赖的人,这个深得你信赖的人会出现在你的梦境中,帮你一同对抗那些令你恐惧的事物,或帮你找到离开梦境的出口……” 海蒂缓慢摇晃着水晶,伴随着旁边渐渐升腾的熏香烟雾,用一种仿佛蕴含魔力般的低缓语气在少女耳旁轻声说道。 作为一名精神医师,她有许多手段来帮助自己的病人,在正常的诊治流程中,她当然擅长用调查问卷和心理暗示来确认患者的精神状态并提供针对性的疏导,但在情况不那么正常的时候……她也有许多效用非凡的技巧。 这些效用非凡的技巧里包括闷棍、金针与火药,当然也包括凝神熏香、魔药与仪式水晶。 毕竟,精神医师可是个危机重重的行当,她平日里要打交道的可不止有失眠紧张的学生和上班族——更有从那些病人的“梦境”以及“想象”中蹦出来的秽物。 “现在,你开始稍微安心下来了,因为那个帮助你的人很快就会出现在你的梦境中……” 海蒂继续轻缓地说着,与此同时,她注意到精灵少女的瞳孔深处已经开始浮现出澹澹的银色光辉,这是智慧之神拉赫姆的祝福开始生效的特征——幸好精灵这个种族虽然有着“神弃”的体质,却还能给正常接受拉赫姆的祝福,这让身为智慧之神信徒的海蒂轻松了不少。 “你给‘ta’留了一扇门,那扇门在离你很近的地方,你已经提前把开门的‘钥匙’交给那个帮助你的人,现在,你躲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静静等着那扇门打开…… “你很安心,因为你知道,从那扇门走进来的是你最信赖的存在……” 海蒂轻声说着,而伴随着她的最后一声话语,精灵少女的呼吸明显变得悠长、平稳下来。 这是暂时的。 不过海蒂已经为下一步“治疗”做好准备。 她迅速离开精灵少女身旁,拿着那枚刚刚给对方进行催眠用的紫水晶吊坠,躺到了旁边的一张空病床上。 她紧握着那枚从父亲手中得来的紫水晶,轻声念诵着智慧之神拉赫姆的祷词,慢慢闭上眼睛。 过了片刻,她睁开眼睛,有些疑惑地坐了起来。 自己并未成功沉入任何梦境——催眠没有生效? 海蒂从病床上起身,谨慎地确认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又迈步来到了精灵少女躺着的病床前。 她的“患者”仍然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醒来的迹象。 在反复检查了半天,又进行了两次徒劳无功的催眠之后,海蒂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连接到这位精灵少女的梦境。 一种挫败感涌上她的心头。 她就这么在病床旁边挫败了一会,同时静静思索着其他的替代治疗方案,过了不知多久才叹了口气,一边活动略有些酸胀的肩颈关节一边起身走向病房门口。 不过在她碰到那扇门之前,门外已经先一步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便有钥匙转动的声音传来,随着把手转动,那位身穿深蓝色制服的政务厅工作人员打开了病房的大门。 “海蒂小姐,情况怎么样?” 工作人员似乎已经在外面的“安全区域”等了很久,此刻颇为紧张地询问着治疗的进展。 “还没有产生效果——常规的催眠手段失败了,我可能需要准备一些效用更强的仪式或魔药,”海蒂遗憾地摇了摇头,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将那枚紫水晶吊坠重新挂在胸口,接着又拿起了自己那沉甸甸的提箱,“我得回去好好想想接下来的治疗方案。” “……好吧,想必您这次也尽力了,”工作人员叹了口气,颇为理解地说道,“之前也有其他精神医师试过,但都无法突破这位患者的梦境——因为情况过于古怪,教堂派来的牧师很担心这是某种因太阳熄灭带来的诡异精神污染,对此事颇为重视……但也没办法,您这样的专家都觉得棘手,那看来确实不能急于求成。” 海蒂轻轻点了点头。 隐隐约约的,她感觉胸口的紫水晶吊坠似乎在发出微微的热量。 “需要我们安排车辆送您回去吗?” 工作人员很有礼貌地问道。 “不必,我的车停在外面。”海蒂摇了摇头。 “好,那我就不送您了,您原路返回即可——我再去确认一下患者的情况。” 海蒂嗯了一声,友好地对这位工作人员露出一个微笑,随后转过身,走向外面那悠长深邃的走廊。 在她身后,身穿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也转过身,走向那位仍处于沉睡中的精灵少女。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目前距离五米左右。 海蒂默默提起了手提箱,另一只手探向提箱底部的暗格,随后面无表情地转身,扣动扳机。 “砰!” 子弹穿透了那个穿着蓝色制服的身影的后心,爆开一片朦胧的血雾。 第520章 专业领域 伴随着砰的一声枪响,那穿着蓝色制服的身影扑倒在地,鲜血从他身子底下慢慢扩散开来,心脏破裂的躯体剧烈抽搐了几下,随后渐渐不再有动静。 这一幕,如同一次彻彻底底的谋杀,甚至连那尸体倒下之后的抽搐,都仿佛在不断强化着“谋杀”的要素,强化着海蒂关于她自己刚刚“杀死了一个普通人”的印象。 然而海蒂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在那具尸体倒地抽搐的同时侧耳倾听着周围所有的风吹草动。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刚才枪声炸裂的声响足以传遍整层建筑,驻守在这座设施里的安保人员和教会守卫者这时候早该惊动了,但事实是枪声响起之后走廊上只有一片寂静,根本没有任何人出现,就仿佛……这座设施里早就空无一人。 胸前悬挂的紫水晶吊坠仍然在散发着微微的热量,某种不属于四神,但卓然有效的祝福在不断维持着海蒂的思维清醒。 这吊坠并非最初的那个——父亲第一次从那间“古董店”带回来的吊坠已经在之前的黑太阳事件中枯竭破碎,现在她戴着的这枚吊坠,是那位古董店老板第二次送给父亲的“礼物”。 事实证明,它仍然具备和第一枚吊坠一样不可思议的力量。 片刻的寂静之后,海蒂轻轻呼了口气,她一手握着刚刚从提箱暗格中取出的左轮手枪,另一只手将提箱放在地上,从里面取出了一根长长的金锥这是她的医疗工具之一,同时眼睛仍然盯着那个倒在地上的尸体:“演技不错,但可以别演了吗?” 那具“尸体”早已停止抽搐,在海蒂话音落下之后,他终于动弹了一下,随后就像没事人一样爬了起来,顶着胸口的骇人枪伤转身看向刚刚“杀害”了自己的精神医师:“我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海蒂一手持枪,一手紧握金锥,在戒备与镇静中看着面前的“梦境入侵者”:“这间病房里只有一张床——所以,当在躺在病床旁边的‘空床位’上的时候,这场对抗就开始了。” “真有趣……很少有人能在已经陷入梦境之后仍然察觉到这种偏差,至少不会这么快察觉,”入侵者好整以暇地说道,而在他身旁的空气中,某种黑暗朦胧的阴影或烟雾似乎正在逐渐浮现出来,并凝结成有形的存在,“包括那些经过专业训练的所谓‘精神医师’们。” 海蒂皱眉看着对方身旁浮现出的烟尘阴影,终于分辨出了那东西的轮廓,眼神瞬间一变:“烟尘水母……湮灭教徒?” 在她认知出那团阴影的瞬间,那东西原本朦胧的轮廓便立刻变得清晰起来,一个仿佛由烟尘凝聚而成的“水母”漂浮在半空中,并通过一根漆黑的锁链连接在那入侵者的颅骨上——这危险的恶魔生物正涨缩蠕动着,其表面蔓延出了无数仿佛触手一般的结构,并且不知何时已经蔓延到了海蒂周围很近的地方! 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瞬间在心底炸裂,海蒂感知到了正发生在自己精神世界中的侵蚀与破坏——敌人的攻击隐秘阴险且早已发生,如果不是自己的灵感突然示警,让自己在这梦境中识别出了烟尘水母的轮廓,恐怕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那烟尘水母的精神寄生了! 下一个瞬间,她完全没有犹豫,直接将手中那尖锐的金锥抬起,毫无迟疑地朝着自己的太阳穴狠狠刺入! 下一秒,一阵仿佛闷雷般的巨响在她脑海中轰然炸裂,视野中的一切都开始剧烈震颤、抖动,原本看起来毫无异常的病房瞬间开始畸形、扭曲,墙壁如蜡般融化下来,露出了其内部仿佛枯萎血肉般令人作呕的真相,地板则宛若干涸焦土,遍布恐怖的沟壑与不洁的蠕动之物,而那延伸出无数触须的烟尘水母则仿佛遭受了重创,它猛然发出了刺耳的呼啸声,所有的触须都剧烈收缩起来。 紧接着,那伪装成政务厅人员的湮灭教徒与共生的烟尘水母便如雾一般消失在海蒂眼中。 然而海蒂丝毫没有放松,她仍旧紧握着手枪和金锥,一边警惕着环境中的任何违和之处一边飞快检查着自己的精神状态,因为她知道,那梦境入侵者并没有被打败,甚至根本没有离去。 这个梦境丝毫没有破碎消散的迹象。 在真理学院中进修时学习的知识一点点浮现在脑海中。 烟尘水母……幽邃恶魔中的一个分支,有着如烟雾般不定形的躯体和种种危险诡异的超凡力量,尤其擅长攻击受害者的精神与感知能力,与这种恶魔共生的召唤师能够使用精神伤害类的魔咒,或直接将幽邃恶魔的能量抽取之后以腐蚀性飞弹的方式发出…… 和大部分幽邃恶魔比起来,烟尘水母的本体并不强韧,但它们诡异的超凡力量让其成为了最危险的幽邃恶魔之一——在很多时候,你根本来不及攻击它们那脆弱的本体,便已经因精神层面的创伤错失了反抗的时机,而那些和烟尘水母共生的狡诈邪教徒则会有意识地放大该幽邃恶魔的“特性”,从而变得更加棘手。 胸口的紫水晶吊坠散发出的热量愈发明显起来,海蒂能感觉到这梦境中某些充满恶意的“成分”仍然在不断尝试侵蚀、破坏自己的精神,但吊坠释放出来的力量在保护自己,并不断瓦解着那些入侵,同时维持着她的清醒。 在这份侵蚀与保护的僵持中,一股新的危机感突然在心底升起。 海蒂瞬间循着这股感觉抬起手枪,然而就在她瞄准的一瞬间,那个从空气中浮现出的身影却让她停了下来。 莫里斯出现在那里,正一脸错愕地看着这边。 “海蒂?”那个熟悉的身影困惑而关切地开口,“这是怎么回事……你被困进了噩梦里?!” “对,”海蒂点点头,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一边开枪一边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湮灭教徒干扰了我的催眠治疗,但我记得哪怕是烟尘水母,也没有操控梦境领域的能力。” 枪焰亮起,轰然爆鸣,父亲的身影被枪击中,他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随后摇晃了两下,仰天倒下。 但下一秒,另一个身影又出现在父亲倒下的地方——一位温和且朝着这边露出关切表情的老妇人,是母亲。 “海蒂,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你……” “我给病人做治疗呢。”海蒂扣动了扳机,随口说道。 母亲的身影倒下了,但紧接着,一个格外高大的身影又出现在视野中——这一次,那身影只来得及凝聚出凡娜的些许轮廓,海蒂已经提前一步开了枪。 又一个幻影倒下了。 “你未免太不走心了,入侵者先生,”海蒂摇了摇头,“这么简单的伎俩怎么可能奏效——更何况还有凡娜,如果真是她的话,我一枪过去她只会随手把子弹捏住,然后搓成球扔回来……” 那些不断出现的身影终于结束了。 一个恼怒低沉的声音却突然从不知哪个方向传来:“你为什么不受影响?” “我已知道这里是个扭曲的梦境,当然不会相信你制造出来的这些幻影,”海蒂平静地说道,“当然,我猜你惊讶的不是这个——你惊讶于为什么我的心智毫无动摇。毕竟,哪怕提前知道这都是幻觉,一个普通人如果不断看到自己熟悉的面孔死在自己眼前,而且是自己亲自动手,这个过程也会积累起巨大的精神压力,并最终冲击到理智防线,这与是否‘清醒’无关……但很遗憾,我接受过一些训练。” 一边说着,这位精神医师小姐一边慢慢抬起枪口,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您知道真理学院硕博连读加全额奖学金的含金量吗,入侵者先生——” “砰!” 扳机扣动,枪声爆鸣,海蒂毫不犹豫地一枪洞穿了自己的头颅——而伴随着她的身影摇晃,另一个海蒂瞬间从她身旁走了出来! 砰砰砰,连续不断的枪声响起,原本只能装六发子弹的左轮手枪竟连续轰鸣,仿佛子弹无穷无尽一般,海蒂对着自己的太阳穴连连扣动扳机,一个又一个“人格分身”开始不断从她身旁走出,并手持金锥走向这已经扭曲为噩梦的病房的各个角落,走向大门,走向外面的走廊。 “你不该在我的专业领域招惹我的,入侵者先生,”海蒂慢慢抬起头,最后一次朝着自己的脑袋扣下了扳机,“你更不该在我治疗病患的时候添乱——我非常,非常,非常不喜欢加班!” 几十个人格分身迅速分散开来,分散到这座已经异化的“医疗设施”各处,开始搜索这个被入侵的梦境中任何可疑的线索,寻找梦境边缘那些可能是“入侵路径”和“藏身地”的“认知空洞”。 然而随着人格分身的活动,海蒂却突然皱了皱眉。 “……不见了?” 第521章 梦境的边界之外 入侵者的思维反应消失了,却并不是因为被自己消灭,而是不知用什么办法脱离了这座由扭曲梦境形成的“建筑”。 海蒂皱着眉头,感知着自己释放出去的人格分身不断传回来的情报,同时目光扫过眼前这间“病房”。 随着入侵者的思维反应消失,病房也在迅速恢复一开始的模样,那些污染导致的恐怖畸形景象渐渐褪去了,如同枯萎血肉般的墙壁又变成了医疗设施里整洁的白墙,龟裂腐烂的焦土也变回地板状态,而在病房外部,那种充斥着整座设施的阴森可怖气氛也在迅速消散。 可海蒂丝毫没有放松眉头,反而愈发警惕着此刻的诡异变化。 因为这不正常:被侵蚀扭曲的梦境是一种封闭结构,入侵者的意识在这里是梦境的进攻方,却也是被梦境影响的一部分,如果要强行脱离梦境,就一定会引起很大的“动静”,当然,足够强大的“梦境专家”可以把这种动静压制的很小很小,但那个入侵者……没有这么强。 海蒂知道自己的能力,作为在真理学院进修过的“优秀生”,同时又从小接受过父亲的细致教导,她在梦境领域向来有着自信,她不相信那个“入侵者”能在完全不引起自己察觉的情况下脱离这个扭曲噩梦——对方一定是通过什么办法躲了起来,或者是藏在某个认知空洞中。 她犹豫了一下,慢慢走向房间中间的那张病床。 那位陌生的精灵少女仍然平静地躺在病床上,眉头紧锁,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 理论上,这位少女就是这个梦境的核心,她的受困导致了这座被扭曲的“医疗设施”出现在她的梦中,但正常情况下,她这时候该醒了。 因为入侵者的力量已经离去——那个邪教徒是躲起来也好,真的跑掉了也好,他留在这里的污染显然都已经消退,而污染消退之后,受困者立即在梦中苏醒才是合理的。 因为大多数情况下,人在自己的梦中能做到无数稀奇古怪的事情,却唯独做不到一件事——在梦中继续睡觉。 哪怕是层层嵌套的梦中梦,人的意识在最后一层梦境里也一定是在“活动”的。 海蒂上前检查了一下精灵少女的状态,随后她犹豫了一下,伸手将对方扶着坐了起来,接着用力将其向床上推倒。 并无效果,她的“病人”仍然沉睡着。 “跌落反应无效……”海蒂神色严肃中带着思考,自言自语着滴咕,“难道这里还不是她的最后一层梦境?梦中梦的‘中间层’?也不对啊……哪怕是中间层,‘跌落反应’也是可以唤醒的……” 她滴咕着,随后突然停了下来,仿佛忽然间想到什么,转身便朝病房外面跑去。 急促的脚步声在医疗设施中回响,海蒂快速奔跑在深邃悠长的走廊中,一路上,她看到了自己之前释放出去的一个个人格分身——手持金锥的“海蒂”们仍然在设施各处徘回搜索,或检查走廊,或检查楼梯,或检查那些虚掩着房门的、气氛诡异的空房间,看起来忙忙碌碌。 海蒂从这些人格分身中间跑过,每经过一个,分身便会转身追上来,迅速重新回到她体内,分散到设施其他地方的人格分身也收到了指令,纷纷从附近的岔路口出现,一个个回归本体。 医疗设施中已经不再是她熟悉的结构,梦境的错位投影导致这座建筑物内出现了大量乱七八糟的走廊、死路和岔道,甚至有些楼梯颠倒扭曲,像荒诞的抽象画一样连接着那些从空间结构上压根不合理的房间和大厅,看上去诡异无比。 然而这样的错乱空间对于经常跟梦境打交道的海蒂而言并不算什么,她轻而易举地分辨着正确的道路,避开会导致那些无限循环的死路,最终成功抵达了道路的尽头—— 一扇大门静静地立在她的视线前方,大门上写着“出口”的字样。 海蒂停了下来,最后一个人格分身从身后跑来,迅速融入她的体内,她轻轻吸了口气,慢慢走向那扇大门。 那是“医疗设施”的出口,理论上,也是这个扭曲梦境的“边界”。 她把手放在了大门把手上,慢慢平复着自己的心跳。 梦境边界是危险的,它们代表着做梦者的“认知极限”,作为一个“访客”,贸然跨过做梦者的认知极限就意味着会让自己的意识落入巨大的“未定义”区域,在这种已经不受做梦者自身控制的、由潜意识主导的混乱地带,不受欢迎的闯入者会遇上各种各样的危险,甚至……会遇上那些徘回在凡人理智边缘的、蛰伏在灵界的可怕之物。 海蒂迟疑了——继续往前可不符合医疗规范。 挂在胸口的紫水晶吊坠已经不再发热,这个本质上只是一块廉价玻璃的“伪劣产品”此刻一片冰凉。 感受着吊坠传来的凉意,海蒂下定了决心。 这神奇的吊坠到现在都没出过问题,她决定相信它的反应。 “这一步放在专业课上少说扣十五分……” 精神医师小姐滴咕了一句,将那扇门用力一把推开。 预想中的庞大黑暗和混沌阴影并未出现,也没有看到骇人的深渊裂谷和灵界怪物。 海蒂站在这梦境的边界,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入目之处,到处是从未见过的参天巨树,枝繁叶茂的庞大树冠在高空中层叠交错,遮天蔽日,又有数不清的花草灌木布满大地,中间还可看到许多高矮错落的小树丛和生机勃勃的藤蔓植物,不知名的鸟叫时不时回荡在巨树之间,听上去新奇而又……陌生。 阳光洒满这片密林,所带来的勃勃生机是从小到大都在城邦中生活的海蒂从未见过的景象。 她甚至无法理解这一切。 她根本无法想象,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巨大的树生长在一起,为什么宝贵的土地上会遍布着奇奇怪怪的植物,却见不到人的影子,为什么耳旁听不到海浪的声音,鼻子里也只能嗅到植物和泥土的气息。 她陷入了混乱,那是从感官到认知的双重混乱,哪怕身为真理学院硕博连读加全额奖学金的高材生,她一时间也恍忽到几乎忘记自己身处何处,要做何事。 但幸好,多年培养的职业素养加上强韧的心智自控技巧让她在短短几秒的茫然之后迅速清醒过来,她猛地吸了一大口气,强迫自己回复到能够冷静思考的状态。 接着,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来时的方向。 那座“医疗设施”就在自己身后,被一大片巨大的树木和无数纵横交错的藤蔓包围着,墙壁上都爬满了不知名的植物,人造的建筑物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森林中,显得格格不入。 但海蒂迅速从这格格不入的景象中做出了一些判断—— “梦境的范围应该确实是局限在这座医疗设施内部,大门外面这个古怪的地方不是梦境应有的结构……某种变异的‘边缘意识区’? “看不到任何跟普兰德城邦有关的元素,全都是不认识的植物……是位于这个精灵潜意识中的场景?但哪怕是轻风港或摩柯那样的精灵城邦,也没有这种规模的植被…… “或者……这外面才是真正的‘最后一层梦境’?那这规模也太大了,而且如此多的细节……她的脑子早该烧掉了才对……” 海蒂疑惑地自言自语着,随后在身边摸了摸,掏出了一个色彩鲜艳的毛线球。 她用手指扣住毛线球的线头,将线球用力扔向远处。 色彩鲜艳的线团在地面上滚动着,在湿润的石块、泥土和藤蔓间跳跃、散开。 海蒂认真盯着线团滚动的每一个瞬间,确认着那些落在地上的线条是否有模湖、反常的地方。 如果有,那就证明这片看上去“细节丰富”的地方存在着隐藏的“认知空洞”,她必须小心地避开那些空洞,以防止失足坠入噩梦。 线团平稳地滚到了很远处,中间没有任何异状。 海蒂微微松了口气,沿着线团滚过的大致路径,终于向这片遍布植物的“古怪地方”迈出第一步。 她已经将左轮手枪暂时收起,只用左手紧握着护身用的“金锥”。 在这情况不明的“边缘地带”,最好不要动用那些动静太大的东西——这里郁郁葱葱的植物虽然看上去赏心悦目,但这周围环境的寂静中,说不定隐藏着什么东西。 她必须谨防惊醒那些沉睡在凡人意识边界的“存在”。 在谨慎前行中,海蒂心中不禁渐渐冒出一个疑问: 那个邪教徒也是通过类似的办法逃离梦境的么?不是“醒来”,而是直接跑到了梦境之外的这片诡异地方? 这前面……会不会有什么陷阱? 海蒂脑子里转着各种各样的念头,但突然间,她心中一动。 下一秒,她猛然抬头看向了自己直觉所指的某个方向。 在几株不知名的树木间,在一小片林中空地上,静静地站着一个背对着自己的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南方风格浅色外套的陌生人,有着杂乱的金发,腰背微微句偻,尽管是背对着这边,但其头发边缘探出来的两只尖尖的长耳朵还是第一时间落入了海蒂眼中。 一个精灵? 第522章 被困梦中 在精灵少女的梦境边界之外,出现了另外一个精灵。 海蒂的心瞬间警醒起来。 在正常情况下,梦境的边界之外是不应该再出现其他“心智实体”的,因为这个区域本质上是做梦者的潜意识边界与“现实世界”相互影响而成的混乱投影,在这里,做梦者自身的理智已经不再生效,破碎而混沌的潜意识受到来自世界深层的扰动,生成种种匪夷所思或危险诡异的“阴影”——这些阴影是如此危险,以至于人类自身的“心智屏障”必须在这一层全力运转,才能阻挡边界的信息向“内”渗透。 海蒂还清晰地记着她在真理学院中进修时老师说过的话——每一个人其实都在自己的梦中“蒙着眼睛”,如果他们真的看到了自己梦境边缘真实的模样,那么这世界上所有人都会疯狂。 因此,在心智屏障正常发挥作用的情况下,做梦者绝不会“认知”到自己梦境的“界外区域”,不会在这一区域生成任何心智实体。 海蒂手中再度握紧了金锥,同时在心中默默念诵拉赫姆的名,令手中金锥具备杀死梦中入侵者的暗示力量,因为她很清楚,出现在这里的“身影”,要么是像自己一样的“医生”,要么……就是另一个入侵者。 那个背对着这边的身影仿佛丝毫没有察觉身后逐渐靠近的精神医师小姐,他仍旧呆呆地站在那里,保持着微微扬起头的姿态,似乎正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那些遮蔽天空的树冠。 在树冠之下,阳光洒满森林——如果不是这个身影出现在这里实在违和,这里其实还是很不错的风景。 海蒂来到这个心智实体身后,随后猛然抬手,将金锥抵在对方后脑——然而就在准备将金锥刺下的一瞬,她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不是入侵者! 受拉赫姆赐福的“金锥”在现实世界是治疗神经病变的手术工具,在精神领域则是具备各种超凡威能的“暗示载体”,它既可以用于消灭心智中的阴影,也可以用于建立临时的心智接触——此刻,清晰稳定的思维反应伴随着金锥的接触传递到了海蒂的感知中,一并传导过来的,还有眼前这个心智实体与周围环境那紧密的联系,训练有素的精神医师小姐瞬间便判断出了这是什么情况—— 她接触到了另一个“做梦者”。 这里不是那位精灵少女梦境的“界外区域”,这里是另外一个精灵的梦境! 巨大的错愕与困惑瞬间涌了上来,海蒂自从毕业以来都不曾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遇到过这种诡异的情况,她在一个“患者”的梦境中看到了另外一个做梦者,两个梦境融合在了一起,甚至根本察觉不到它们之间的“分界”! 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出现在海蒂脑海中——她下个期刊的论文有了,但如果她真把这件事写到论文里,怕是连真理学院那些最异想天开的心理学者们也会昼夜兼程坐船来普兰德跟自己线下决斗…… 心中思绪如闪电般飞转,海蒂已经第一时间收回了那把金锥,而直到把金锥在身后藏好,她眼前那个微微驼背、金发杂乱的身影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慢慢转过头。 一张带着疲惫与困惑的面孔出现在海蒂眼中。 后者第一时间联想到了自己在学院进修时遇见的某些令人敬畏的考试突击生们。 他们不吃饭,不睡觉,不休息——还不及格。 “你好,”那充满疲惫,仿佛这辈子都没怎么睡过觉的面孔开口了,语气迟缓,就仿佛仍在本睡半醒间一样,“你也是来梦里杀我的?” 海蒂心中本有些混乱的念头顿时一清,瞬间反应过来:“也?有人在梦中袭击你?” “有几个,”金发杂乱的中年精灵点了点头,抬手指着不远处的地面,“看,在那呢。” “几……几个?”海蒂闻言有点发愣,她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看到不远处的空地上只有几团小小的焦黑之物,“他们是……” “不知道哪来的,我就问了他们几个问题,他们就这样了,”中年精灵慢慢说着,精神不振的样子仿佛随时都会昏睡过去,接着他又摇了摇头,“都是之前圈过的重点啊……” 海蒂微微皱了皱眉。 眼前这个精灵的精神状态不太对劲,他似乎在梦境中混淆了一些事情,他浑浑噩噩地提到了“圈过的重点”……这是源于他在现实生活中的身份和活动?他是一位老师?还是学者? 这位精灵知道自己在梦境中,还知道自己在梦境中受到了袭击,但他的认知又出现了明显的混淆情况……是因为在之前的袭击中受损,还是因为他在入梦的过程中受到了什么“影响”?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女士,”就在海蒂飞快思考的时候,中年精灵的声音又一次传入了她耳中,“你也是来袭击我的?” “不,”海蒂马上摇了摇头,虽然眼前这精灵在如此诡异紧张的情况下仍然慢条斯理发问的态度让她感觉分外别扭,她还是选择了表明身份,“我是一位精神医师。” 对方闻言皱了皱眉:“精神医师?” “是的,精神医师,”海蒂立刻点头,同时神态自然地从身后拿出了代表着自己职业的“金锥”,接着又将手拂过额头与眼睛,“同时也是拉赫姆的信徒。” “哦,专业人士,”中年精灵慢慢点了点头,浑浑噩噩地说道,“看来是我的学生们请你来的——他们终于发现自己的老师被困在梦境里了?我还以为他们会趁这个机会先放两天假……” 眼前的陌生精灵似乎误解了什么。 但海蒂并没有解开这个误解的意思——一个被做梦者自身认可的“介入理由”显然是件好事,这可以帮助她更加稳定地留在这个梦中。 “我叫海蒂,很高兴能顺利找到你,”海蒂很有礼貌地说道,“请问你是如何落入这个梦境的?” “如何落入这个梦境?我不太清楚,”中年精灵皱了皱眉,“但我还记得自己之前在做什么……我在塔上观察太阳,太阳……对了!太阳!海蒂小姐,太阳熄灭了,我在趁此良机观察它的表面结构——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你过来的时候太阳还熄灭着吗?” “太阳已经重新点亮。”海蒂一边飞快地消化着对方提供的线索一边回答道,同时猜测着这位精灵在现实世界中身处的位置。 对方提到了“塔”,但普兰德并没有专门用于观察太阳的高塔——如果这位疑似老师或学者的精灵提到的“观察”是某种专业性质的研究行为,那他肯定是在一座具备完善设施的高塔上做的这件事情。 会在哪?摩柯?阿苏迪?还是轻风港? 而且在太阳熄灭期间去观察它的表面……这种大胆的行动已经超出了一般“学者”的胆量,甚至连自己的父亲,在做这种事的时候可能都要犹豫一下,这位精灵又是什么来历?哪座城邦里会有这种又不要命又不睡觉的精灵学者? 就在她脑海中刚冒出几个猜测的时候,眼前的中年精灵又开口了。 他的目光扫过海蒂手中的金锥,微微思考了一下,似乎到现在才突然想起什么。 “海蒂小姐,”他很有礼貌地问道,“你刚才是不是用这东西戳我脖子?” 海蒂:“……” 这人怎么现在才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 “塔兰·艾尔大师仍然昏睡不醒?” 露克蕾西亚皱了皱眉,看着仍然静静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全无醒来迹象的精灵大师,表情略显严肃。 她之前带着塔兰·艾尔留下的那份“手稿”返回了璀璨星辰号,但初步检查之后毫无头绪,便想来轻风港这边询问一下对方的情况,却没想到这位精灵大学者竟仍深陷沉睡之中。 这座城邦拥有许多技艺精湛的医生,还有真理学院的杰出学者,却无法将陷入昏睡的塔兰·艾尔唤醒? “是……是的,露克蕾西亚女士,”病房中,一位前来照料大学者的年轻人有些嗫嚅地说道,面对有着诸多诡异传说的“海中女巫”,这年轻的学徒显然十分紧张,“医生说老师并没有受伤和中毒,而更像是被困在噩梦里,这可能是太阳熄灭导致的‘影响’……” 露克蕾西亚皱着眉,目光又扫过房间里其他的身影,在几个学徒中间,她看到了一个依稀有些熟悉的面孔。 “约书亚,你的老师应该懂得精神和心理学领域的防护技巧吧?” “是的,露克蕾西亚女士,”此前在走廊上奔跑而被“海中女巫”抓到过一次的年轻学徒赶忙回答道,“老师他经常需要接触一些在边境地区发现的诡异物品,因此平常也做过心智保护方面的训练……” “也就是说,塔兰·艾尔拥有在噩梦中维持清醒以及自我保护的技能,正常情况下,他能自己从梦境中挣脱出来——但现在的情况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 “我们已经去请精神医师了!”约书亚慌忙开口,“很快就到!” “普通的精神医师大概帮不上什么忙,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噩梦了,”露克蕾西亚摇了摇头,“我要带他去璀璨星辰号,我的实验室应该能派上用场。” 第523章 莫里斯的假设 璀璨星辰号深处的某座实验室内,露克蕾西亚完成了对塔兰·艾尔的一次粗略检查。 在真理学院的配合下,将这位大学者转移到船上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要想搞明白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显然就不是那么简单了,即便是见多识广,在神秘学和诅咒领域有着赫赫威名的“海中女巫”,也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况。 塔兰·艾尔显然是被困在了某种梦境深处,但他的被困丝毫没有表现出“诅咒”的反应,也没有遭受精神污染的迹象。 露克蕾西亚点亮了位于实验室角落的三座烛台,并在烛台前的熏香炉中撒入了由她亲手配制的草药粉末,随后她又来到塔兰·艾尔身旁,在对方周围布置着晶石、骨片等事物。 有着陶瓷外壳的发条人偶“露妮”和兔子玩偶“拉比”在实验室中帮忙打着下手,发现女主人脸上的凝重神色,露妮忍不住开口了:“情况很糟糕?这个精灵有生命危险?” “情况不明——这比情况糟糕更加糟糕,”露克蕾西亚表情严肃地说道,“塔兰·艾尔是在尝试观察太阳之后陷入沉睡的,如果这两件事之间有联系,那就意味着这种沉睡情况恐怕会不止一桩,在太阳熄灭期间,有多少人仰头看过?要‘观察’到哪种程度会引发这种沉睡?有多少人做出了和这位精灵学者一样大胆的举动?” 她说到这,慢慢摇了摇头。 “塔兰·艾尔的行动很大胆,但在偌大的无垠海上,像他胆子一样大的学者可不止一个。” “您还需要我们做什么吗?”兔子玩偶拉比从旁边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仰起头细声细气地说道。 “接下来,我将尝试连接进入塔兰·艾尔的梦境,从另一侧帮他打开返回现实世界的通路,但考虑到这个梦境的情况可能会很复杂,我要你们看护好这房间里的烛台,如果三小时后我仍未醒来,你们就按照从高到低的顺序熄灭所有蜡烛,这可以把我强行唤醒。” “是,”露妮低下头,“三小时,从高到低熄灭,我记住了。” “拉比可以陪着女主人一起做梦!”玩偶兔子则蹦了过来,抱着露克蕾西亚的腿有些期待地说道,“拉比是会做梦的兔子!” “有一个噩梦就够了,”露克蕾西亚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兔子玩偶的殷勤,“我可不希望这么个大学者真的猝死在我的船上。” “好吧,好吧,拉比知道”兔子玩偶低下脑袋,发出沮丧的声音,一边滴滴咕咕一边走到房间的角落,“噗叽”一声坐在了地板上。 露克蕾西亚看了这玩偶一眼,没有继续搭理对方,而是在确认所有仪式要素都准备齐全之后,坐在了塔兰·艾尔对面的一张高背椅上,接着随手打了个响指。 角落静静燃烧的三座烛台转瞬间染上了一层虚幻如纱的帷幔,整座实验室所有的器物都仿佛被这层虚幻朦胧的光芒镀上了一层幻影,“海中女巫”则缓缓垂下头颅,下一秒已然进入梦境。 …… 失乡号上,船长室中,莫里斯与歌蒂娅正坐在航海桌旁,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墙壁上,那面古朴陈旧的椭圆镜子中正浮现出阿加莎朦胧虚幻的身影。 “艾伊已经飞过去确认过了,我们前方的大岛确实是轻风港,”歌蒂娅说道,“现在失乡号正隐匿在灵界深度,我们会在登岛之前与露克蕾西亚联系,从她那里确认一下城邦内目前的情况。至于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仍然是失乡号凭空移动的问题。” “坦白说,我全无头绪,”莫里斯咬着烟斗,眉头皱得像是几道裂谷,“我曾听说过各种‘瞬间移动’的事件,有的是特定的异象效果,有的是像‘水手’那样的诅咒异常在发挥作用,但发生在失乡号身上的事情显然跟那都不一样……目前看来,‘太阳熄灭’是导致失乡号瞬移的最有可能的原因,不过我们这些在船上的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察觉这种变化是如何,以及在何时发生……” “所以我一直觉得,出状况的不是失乡号,而是失乡号之外的‘整个世界’,”歌蒂娅沉声说道,“劳伦斯船长传来的消息也在暗示这点——当太阳熄灭之后,在我们‘目光之外’的地方,海域发生了不可理解的变化。安娜莉丝的报告也说明了这点。” “安娜莉丝女士那边有进一步的消息传来吗?”阿加莎的声音突然从镜子中响起,“冷港那边是否有回应?” “……是的,情况向着最诡异的方向发展了,”歌蒂娅点了点头,“安娜莉丝那边已经向此前中断联系的城邦进行了再次确认,从各处回应来看……包括冷港在内的其他城邦不但不知道太阳熄灭的情况,甚至也不知道他们和寒霜之间的通讯中断过。” 阿加莎的表情顿时微微变化。 她张了张嘴:“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经历太阳熄灭的那十二个小时,”歌蒂娅慢慢开口,“在他们眼中,世界始终正常运行,寒霜、普兰德与轻风港也一切正常,然后突然间寒霜就发来了一大堆莫名其妙又紧张兮兮的消息,说着什么‘太阳熄灭’、‘通讯中断’的事情——现在紧张的气氛正蔓延在几座城邦之间,用安娜莉丝的说法,‘他们迫切需要搞明白,到底是哪一方不正常’。” 莫里斯一边听着一边沉思,随后他慢慢放下了烟斗:“那么也可以这么理解——在太阳熄灭之后,整个世界的时间都停滞了十二个小时,而包括失乡号和三座城邦在内,其实是在这十二个小时里‘错误地保持着正常’,就好像在一场所有人都安睡度过的噩梦中,我们……不小心睁开了眼睛,便看到了那位于时间夹缝里的真相。” 歌蒂娅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必须承认,大学者就是大学者,莫里斯虽然无法解释这一切背后的原理,但他却提出了一个极有启发性的猜想。 那么这个猜想是否还可以继续延伸下去?在那个太阳熄灭之后的世界里,是否还有着更多的、从未被人察觉过的诡异变化?甚至让这个猜测更极端一点…… 太阳,真的是第一次熄灭吗? 这些猜测在所有人心中浮动,船长室中一时间陷入了寂静,而就在这时,歌蒂娅却仿佛突然感知到了什么,略带疑惑地皱了皱眉:“嗯?” “船长小姐?”阿加莎立刻问道,“您想到什么了吗?” “……不,是别的事情,”歌蒂娅一边继续保持着感知、聆听的模样一边摆了摆手,她的眼睛仿佛没有聚焦,或眺望着某个并不在房间内的地方,“有一个气息……” 她突然抬起头,看向对面的莫里斯。 “海蒂现在在做什么?” “海蒂?”莫里斯一愣,不知道船长小姐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海蒂留在普兰德啊,这时候那边应该还因为太阳熄灭一事混乱着吧,市政厅多半会叫她去……海蒂出问题了?!” 大学者终于反应过来,脸色猛然间变得紧张。 “她应该没有太大危险,但我留给她的护符状态有点不对劲,”歌蒂娅皱着眉头,紧接着便向着空气挥了下手,伴随着幽绿火焰腾空而起,艾伊的身影便浮现在她身旁的空气中,“我需要一条通往梦境的通道。” …… “也就是说,你其实是在给别人‘治疗’,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来到了我的梦境里——然后你以为我是入侵者,就用那锥子戳我脖子?” 自称“塔兰·艾尔”的精灵学者一脸认真,看着海蒂手中的“金锥”不紧不慢地说着。 “我怎么觉得你这话有好多地方不对劲呢?” “其实……”海蒂满脸尴尬,如果说有什么是比用金锥误伤患者并被当场发现更糟糕的话,那一定是当场没有被发现,但患者过了半天才突然反应过来,而且还用如此认真的态度来分析这件事情——这位精灵学者的反应实在偏离常人,海蒂这些年见过的稀奇古怪的患者多了,但这种类型的还真是第一次见到,“我也觉得挺不对劲的……但我说的都是真的。” “你说的都是真的,嗯,”塔兰·艾尔点了点头,紧接着又问道,“那你说的‘另一个患者’呢?” 海蒂立刻转身,指向自己此前来时的方向:“那座建筑物就是她的梦……境……” 她的话语渐渐停下,神色也变得僵硬。 在她手指的方向,在那郁郁葱葱的参天巨树和藤蔓之间,曾经那么大的一座医疗设施……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见了……”海蒂喃喃自语着,慢慢转过头,“但之前真的在那边,一座很大的……” “精神医师小姐,”塔兰·艾尔打断了海蒂的自言自语,这位精灵学者摊开手,一脸无奈的表情,“你这样我很难相信你啊。” 第524章 意外碰面 海蒂承认,在她多年的从医生涯中遇到的棘手情况数不胜数——但哪一次也没有现在这么尴尬的。 不过就在她已经尴尬的快要把手里那柄金锥捏出指纹来的时候,塔兰·艾尔却又突然笑了起来。 “即便这样,我还是认为你说的是真的。” 海蒂瞬间露出了有些意外的神色。 “你使用的‘金锥’上带有一个很独特的徽记,”塔兰·艾尔笑着指向海蒂手中的“武器”兼“医疗工具”,“即便是在这梦境里,你仍然准确还原了那个徽记,这说明你对它非常重视——海蒂小姐,你是真理学院的优秀毕业生,这种徽记每年的名额只有十个,只会被赋予那些最卓越的年轻学徒,并按照他们的意愿,铭刻在他们的某件物品上。” 海蒂怔了一下,目光随着对方手指的方向落在金锥的手柄尾部——一个被光点环绕的“智慧之眼”徽记正刻印在那个位置。 普通人很容易将这个徽记与常见的智慧之神象征弄混,但只有那些真正了解真理学院各种标识的人,才能分辨出这个徽记与普通的“智慧之眼”间的区别。 而直到这时,海蒂脑海中才突然灵光一闪,她定定地看着眼前自称“塔兰·艾尔”的精灵学者,脑海中一些粗浅的印象终于渐渐组合起来: 真理学院的成员,精灵族,古老的“艾尔”姓氏,会在异象001熄灭的时候做出观测太阳表面这种惊人之举…… “塔兰·艾尔……等等,您难道是那位轻风港的‘塔兰·艾尔’先生?!”海蒂睁大了眼睛,“那位研究边境与隐秘知识的大师……” “我谈不上什么大师,只是一个整日忙忙碌碌的研究者罢了,”塔兰·艾尔笑着摆了摆手,虽然嘴上说的谦虚,但被人认出来的瞬间,他显然还是颇为愉快的,不过紧接着他又有些疑惑,“你听说过我?这可不常见……我不怎么抛头露面,虽然有些名气,但也仅限于轻风港以及精灵社会内部,像你这样一个远方的人类是怎么听说我的?” “我听父亲提起过您,”海蒂立刻说道,“从小就听说过!” “你父亲?”塔兰·艾尔皱了皱眉。 “他叫莫里斯,”海蒂语气中带着一丝骄傲,“莫里斯·安德伍德,他年轻时曾在真理学院总部进修,也曾在轻风港游学……” 塔兰·艾尔在听到那个名字时便感到有些熟悉,在听完海蒂的话之后,他立刻记了起来:“啊!是那个年轻人!我有印象了,他可是个天赋惊人的小伙子……你竟是他的女儿?!” 这位精灵大学者惊叹着,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了海蒂好几遍,忍不住啧啧称奇:“那他结婚生女可够早的……” 海蒂脸色顿时有些奇怪,犹豫着开口:“……父亲快四十岁的时候才有了我,这已经很晚很晚了……” “四……”塔兰·艾尔张了张嘴,随后一巴掌拍在脑门上,“哦,抱歉,我忘记了,应该以人类的标准,抱歉,我有时候会这样粗心大意。” 海蒂只能尴尬地笑笑,她是看出来了,这位在父亲口中颇得赞誉的精灵学者确实在有的时候神经粗大的可怕…… 塔兰·艾尔则在安静了片刻之后又忍不住带着期待开口问道:“你父亲是怎么提起我的?” 海蒂下意识便开口:“他说您作为一个精灵竟然可以依靠强大的作息力量硬生生患上颈椎病和肩周炎实在令人敬畏……” 塔兰·艾尔:“……” 海蒂:“……” “不必道歉,”精灵大学者摆摆手,打断了刚刚反应过来一脸尴尬的精神医师小姐,显然对类似的话语早已有了免疫,“我们闲聊的差不多了,海蒂小姐,现在该发挥你的专业素养,想办法把我从这个梦境中弄出去了。” 这恰到好处的转移话题即刻化解了海蒂的尴尬,后者赶紧整理了一下表情以及心情,开始考虑解开这个梦境的办法。 但就在她刚开始回忆自己所掌握的那些“专业知识”的时候,塔兰·艾尔便在旁边说道:“我要首先提醒你一下,海蒂小姐——我自己已经尝试过了坠落法、窒息法、证问法以及反向催眠术,都没有用,所有这些办法都无法让我从这里醒来,反而只能让我在这梦境中越来越清醒。” 海蒂闻言一愣,神色紧接着微微变化:“在梦境中越来越清醒?!” “是的,遭遇‘困于梦境’事故之后各种危险的情形里最危险的一个,”塔兰·艾尔摊开手,“在梦境中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正身处梦境,同时又未能醒来,这说明我的理智正在逐渐被这个梦境的底层逻辑同化——从潜意识里,我已经不认为自己有醒来的必要了,甚至……我的潜意识现在认为我已经醒了。” “您有尝试过向拉赫姆祷告吗?” “你认为呢?”塔兰·艾尔苦笑着反问道。 “……您在这个梦境中已经清醒到甚至可以接受拉赫姆的庇护了……”海蒂语气渐渐凝重起来,“所以,您事实上已经醒了,但可怕的是,您是‘醒于梦中’……常规的引导方法恐怕都不能奏效。” “要不……你再试试用那个锥子戳我一下?”塔兰·艾尔指了指海蒂手中的金锥,“给我的潜意识一个濒死的暗示,我试试看能不能依靠‘猝死法’回到现实世界。” 海蒂怔了一下,赶紧摇头:“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她话音刚落,一个陌生而略显慵懒的女性嗓音便突然从旁边凭空传来:“我也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小姑娘。” 海蒂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瞬间握紧手中金锥并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而下一秒,一片纷飞的彩色纸片便陡然迷惑了她的双眼——纷纷扬扬的色彩如雪花般席卷着从天空飘落,一位优雅而又笼罩着神秘气质的女士从那纷飞的色彩中走了出来。 在海蒂陡然提高警惕并做出戒备姿态的时候,这位突然出现的神秘女士却压根没有朝这边多看一眼,而是径直走到了塔兰·艾尔面前:“我说真的,艾尔大师,别惦记你那‘猝死法’了,就以你现在的健康水准,这位精神医师小姐一锥子下去你就真的在现实世界猝死了。” “啊,露克蕾西亚女士!”塔兰·艾尔在看清来者之后脸上顿时露出高兴的模样,“你是来帮忙的——好吧,看来我那些学徒虽然没有去找精神医师,却找到了一个更有力的帮手,他们把海中女巫找来了……” 露克蕾西亚摆着手:“是我把你那些学徒找来的精神医师拒绝掉了,他们帮不上你——你现在在我的实验室里。” 海蒂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她首先是发现了塔兰·艾尔与这位突然出现的神秘女士竟然相识,不禁感觉有些惊奇,但紧接着,她便注意到了这位女士的名字。 露克蕾西亚。 这个世界上,叫露克蕾西亚的人或许不止一个,但被称作“海中女巫”的却只有一个! 在巨大的惊愕中,海蒂首先是感觉到一股紧张与戒备,紧接着便意识到自己必须开口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又结巴起来:“您……您是……” “别紧张,小姐,‘女巫’是不吃人的,”露克蕾西亚笑了起来,似乎感觉眼前这个年轻的人类姑娘的反应很有意思,“真有趣,我没有想到塔兰·艾尔大师的梦境中竟然还有一位‘客人’,以一个‘困境’而言,这里可有点热闹过头了。” 她浅笑着说道,但渐渐地,那温和浅淡的笑意中,温度却一点点褪去了,她的双眼仍然充盈笑容,可眼底却渐如冰霜般冷漠审视。 “你叫什么名字,陌生的客人?” 海蒂甚至没能察觉露克蕾西亚微笑中的温度变化。 然而她的心智却在这一刻突然开始示警,一种植根于灵性天赋的“直觉”让她陡然精神紧绷起来! 眼前的“女巫”正在分析自己的灵魂与心智,她在将自己当成这个梦境中的“污染因素”! 在意识到这可怕事实的一瞬间,海蒂便尝试为自己施加心智方面的防护,然而她却发现自己与所有的超凡力量都断绝了联系,甚至连手中那与自己联系最紧密的“金锥”,都仿佛一下子变成了跟自己无关的事物,她只能在巨大的不安与紧张中拼命稳定住自己的意识,同时一边拼命思考一边艰难开口:“我叫海蒂,是一个精神医师——我是误入塔兰·艾尔先生的梦境的,入侵者另有其人,而且其中几个已经被塔兰·艾尔先生自己解……” 那股令自己灵性天赋疯狂示警的压力陡然消失了。 海蒂瞬间松了口气,但在放松的同时又深感茫然—— 自己还没说完呢。 她困惑地抬起头,不知何时,那枚挂在自己胸口的紫水晶吊坠已经再次开始微微发热,她一手按着水晶吊坠,同时疑惑地看向对面的“女巫”。 露克蕾西亚却只是紧皱着眉头。 “你是我母亲的追随者?” 今天又有了大胆的想法。 第525章 真正的入侵者 海蒂一脸茫然,随后是一脸惊恐。 因为她知道这位“海中女巫”的母亲是哪位存在——这个惊悚的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 “我是智慧之神拉赫姆的信徒,女士,”她慌忙开口,仿佛生怕说晚了就让这个误解加深,然后真的跟那位可怕的亚空间阴影建立了某种隐秘联系,“我只是个普通的精神医师,您一定是搞错了!” 露克蕾西亚却只是微微皱着眉头,目光平静地落在这位“精神医师”胸口,那枚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紫水晶吊坠仍然在隐隐约约地散发着熟悉的气息——别的东西她或许可能认错,但母亲的气息…… 她甚至感觉母亲的目光正通过那枚吊坠在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你这个吊坠,是从哪来的?”露克蕾西亚突然问道。 “这个……是我父亲送给我的礼物,他从一个古董店里买来的,”海蒂赶紧解释,一时间却也没多想,“不是什么特殊物品,只不过恰好有一点精神方面的庇护效果……” “古董店?”露克蕾西亚有些疑惑,“你父亲又是……” “哦,这个姑娘是莫里斯·安德伍德的女儿,”这时候旁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塔兰·艾尔终于开口了,他感觉气氛有点不对,“放松点,露克蕾西亚女士,这位小姐确实是个精神医师,她在帮我从这里离开。” 露克蕾西亚却在听到塔兰·艾尔的话之后瞬间一怔,紧接着便看向海蒂,脸上露出了微妙的表情:“莫里斯·安德伍德?” “是……是的,”海蒂点着头,“那是我父亲的名字……” 露克蕾西亚面无表情,脑海中却回忆起了上次通过水晶球跟失乡号的新船员们见面时的场景,回忆起了那位令人尊敬的大学者——自己母亲如今的“知识顾问”。 世界真小。 她眼底的冰冷消融了,微笑的表情中重新有了真诚,看向海蒂的目光也随之温和下来:“你好,海蒂小姐。” “你……你好,”海蒂一头雾水,总觉得就这么一会功夫自己人生好像已经经历了好几个大起大落,却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紧张地回应着眼前“女巫”的问候,“您……认识我父亲?而且您和塔兰·艾尔大师也认识?” “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小,”露克蕾西亚却没有正面回答对方,只是随口敷衍了一句之后便看向对面的精灵学者,“从自我感知上,你觉得自己已经被困在这个梦境里多长时间了?” “不确定,我的时间感知现在有问题,可能是几天?也可能更久。” 露克蕾西亚皱了皱眉:“从认知偏移量来看,已经有些危险了……我猜你已经自己试过了包括坠落法在内的各种唤醒办法?” 塔兰·艾尔一摊手:“是啊,就‘猝死法’还没用了。” “如果常规的潜意识唤醒法都不管用,那别的办法也不管用,这不是一个正常的梦境——也不是外来的诅咒或精神袭击,”露克蕾西亚摆摆手,“我已经在现实世界检查了你的状况,并且在实验室里布置了控制精神污染的场地,可以排除这些情况……海蒂小姐,你能说说你目前掌握的资料吗?” 海蒂听到先是愣了一下,过了两秒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赶快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告诉眼前的“女巫”,甚至从她在普兰德接受市政厅邀请开始讲起——一个细节都不敢遗漏。 露克蕾西亚很有耐心地听着对方这一大串情报,神色间变化数次。 “从一个远在普兰德的梦境,进入了塔兰·艾尔的梦中……这两座城邦间的距离可不简单,而且那个梦境入口现在还消失了……”这位“女巫”脸色凝重,慢慢说道,“看来如果引导不畅,连你这个精神医师都要被困在这个地方了。” “所以你们两位专家现在有结论了吗?”作为现场唯一的“患者”,塔兰·艾尔倒是显得颇为冷静,这时候也只是有些好奇地问道,“这个梦境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作出结论之前,我需要先确认一件事情,”露克蕾西亚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一脸严肃地问道,“你是如何陷入沉睡的?我在高塔上发现了你留下的草稿,当时你似乎正打算将它通过‘迅件’送到学院里,是在塔上遭遇了袭击?还是在观察太阳的过程中‘看’到了什么?” 塔兰·艾尔陷入了回忆中。 过了许久,他才不太肯定地开口:“我没有受到袭击……我只记得自己当时通过塔上的设备看到了太阳内有许多模模湖湖的阴影和线条,便想要把它们都记录下来,但那些东西过于混乱和模湖,不管怎样都看不清楚,就只能画了个大概,然后……” 他的话语声突然变得异常迟疑,眼神中也浮现出了浓浓的迷茫与困惑,似乎越是回忆自己陷入沉睡那一刻所看到的东西,便越是无法确认自己的记忆。 终于,塔兰·艾尔停了下来,再也回忆不起自己昏睡前最后一秒种所经历的事情,他带着迷茫慢慢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的海蒂与露克蕾西亚,紧接着又看向四周,看着这片郁郁葱葱的,不可思议的茂密森林。 他就这样渐渐静滞,终于不再有任何动作和声音,甚至连呼吸以及眼球的细微活动都完全静止下来,微风从林间吹过,也再无法吹动他的发丝和衣角。 塔兰·艾尔化作了一个在梦境中凝固的“凋塑”。 而伴随着他的静滞,梦境中的一切终于开始变化,一种怪异而低沉的轰鸣在整个世界弥漫回荡,仿佛是无穷巨大的事物正缓慢崩塌,那些参天巨树逐渐失去色彩,并从树冠开始向下解体,满地繁茂的植物也逐渐风化消散,化作飘飞的烟雾。 海蒂惊愕地看着这一切,紧接着猛然转头看向露克蕾西亚:“这是一层‘帷幕’?不是真正的梦境?!” “看来你在学校学得不错,海蒂小姐,”露克蕾西亚扬了扬眉毛,“没错,就和我猜测的一样,这里不是一层真正的梦境,而只是在梦境之上编织的保护性‘帷幕’,我们所看到的也不是塔兰·艾尔,而只是他为了保护自身临时制造的心智实体,所以我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他从这里唤醒——真正的梦境藏在更深的地方。” “为什么会这样?”海蒂惊讶不已,“我……从未见过如此真实的保护性帷幕,它把下层的梦境遮挡的严严实实……” “我也没见到过,而且塔兰·艾尔并不是精神领域的专家,虽然他有做过一些针对性的训练,但理论上他也不可能编织出这样完美的‘防护’,”露克蕾西亚摇了摇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层‘帷幕’的编织者在尝试将梦境深层的东西隐藏起来……如果这真是塔兰·艾尔做的,那他肯定是在入梦之后感知到了巨大的危……” 她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森林的“崩溃”渐渐停止了。 不但停止,在过了几秒钟后,整个森林的崩溃过程竟然开始逆转——那些参天巨树在纷纷重组,消散的色彩也迅速回到了大地上,原本眼看就要破碎的“帷幕”竟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再生! “帷幕再生了!”海蒂顿时惊呼出声。 露克蕾西亚则在惊讶之余第一时间看向塔兰·艾尔的心智实体——后者却仍旧如一座凋塑般静静地站在原地,丝毫没有重新“激活”的迹象。 这个梦境的保护性帷幕再生了,然而帷幕的“编织者”并不是塔兰·艾尔——是另一股力量在保护着这个梦境的深层真相! 在察觉这点的瞬间,露克蕾西亚猛然意识到了两件事: 第一,除了海蒂提到的那个“精灵少女”以及塔兰·艾尔大师之外,这个梦境中存在着至少第三个“做梦者”,这个做梦者才是眼前这层“伪装梦境”真正的控制者。 第二,入侵者还在附近,污染源就在这里! 梦境的保护性“帷幕”是自发重组的,它是因为感知到了巨大的危险,才会在明明已经开始消散的情况下突然进行逆转——而从整片森林的规模以及它在重组时的动静来看,这危险的源头绝对远超想象。 不管是海蒂之前驱逐的湮灭教徒,还是塔兰·艾尔已经解决掉的那些入侵者,都不是导致这个梦境封闭的真正原因! 在露克蕾西亚反应过来的同时,海蒂也猛然间意识到了帷幕再生的原因:“有东西正在这个梦境里,入侵者还在!” “注意四周的异常之处!” 露克蕾西亚立刻提醒,紧接着便开始飞快地搜索着视线中一切可疑的事物,感知着空气中流动的气息,想要找到这层帷幕竭力想要抵挡的那个“污染源”到底藏在什么地方。 空气,花香,风吹过林间的响动,远方的水流声,透过树冠洒下的阳光…… 一切都是那么真切,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一切都看上去毫无异样。 到底哪一个,是这梦境中不正常的? 等等……阳光?! 露克蕾西亚心中猛然一震。 这片森林中有着无数的参天巨树,无数的繁茂树冠,而这些树冠的目的,是为了遮挡阳光。 但即便有如此多树冠的遮挡,“阳光”仍然洒遍整片森林,令这里的每一寸角落都格外明亮。 “阳光是入侵者!” 她瞬间反应过来,高声提醒着海蒂,而海蒂则下意识地抬起了头,透过树冠之间的缝隙,看向这梦境的天空。 在层层叠叠的树冠之间,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空隙,空隙之间,是天空和阳光,以及那照耀梦境的太阳。 巨大而黑暗的扭曲触腕盘曲交织,纠缠成球,间杂着无数双巨大苍白的眼睛,如同漂浮于天空中的可怖怪胎,盘踞在森林上空。 明媚的阳光如一层光铸的外壳,剔透地覆盖在这畸形之物表面,静静照耀着整个梦境。 第526章 阳光下的袭击 那畸形可怖的怪胎高悬于森林之上,盘踞着天空,无数盘曲扭结的触腕支撑起了它发光的“外壳”,而那可以穿透整个森林的“阳光”,便来自这宛若噩梦般恐怖的入侵者。 它已经在这个梦境中高悬了多久?它从一开始就在那里吗?为什么谁都没有注意到阳光中的违和?它又是抱着怎样可怖的目的,在俯瞰着这片不知由几层梦境混合、杂糅而成的森林? 海蒂仰着头,仿佛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吸引着一般,不可抑制地注视着那个由可怖肢体支撑起来的小型“太阳”。 她注视着那些被触腕拱卫的、苍白的巨眼。 一瞬间,她便感觉自己的心智仿佛与一个更加庞大且遥远的存在建立了连接,透过那些苍白而俯瞰天空的巨眼,有什么东西直接进入了她的脑海,她听到自己精神深处轰鸣炸裂,感知到有亘古的意念在透过天空那轮太阳注视这个梦境,以及梦境中的不速之客们。 千百个声音在她的头脑中呢喃或嘶吼着,她听到其中有一个声音,那声音如梦呓般钻进自己的意识—— “……就藏在他们记忆的最深处……在我们的阳光熄灭之前……” 在这钻入心智的低语声中,海蒂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皈依感。 然而就在下一秒,一股灼热却突然从她胸口传来,海蒂在这股灼热感中骤然惊醒,仿佛一万声雷鸣在耳旁轰然炸裂,她感觉自己和那些声音之间的联系瞬间被撕碎殆尽。 心脏如鼓般砰砰直跳,耳朵里回荡着噪音般的锐鸣,海蒂的心智剧烈起伏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则延迟了好几秒钟才从自己心底升起,刚一惊醒过来,她便第一时间艰难地移开了看向天空的视线,同时下意识地抓住胸口的紫水晶吊坠。 吊坠仍然在散发着灼热的热量,却不会灼伤自己,她在后怕中转过头,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女巫小姐”。 露克蕾西亚正面无表情地朝自己伸出手,在这位“女巫”指尖,三枚彩色宝石正漂浮在半空中缓缓旋转,宝石指尖的光芒跳跃着,交织出梦幻而致命的瑰丽光线。 海蒂瞬间感觉到了一股心季。 “我醒了!我醒了!”她赶紧大声喊道,生怕这位女巫真的动手,“我没被污染——” 露克蕾西亚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海蒂胸口的水晶吊坠,三枚彩色宝石随之飞起来,回到了她发梢的小装饰上。 随后她想了想,似乎觉得有必要解释一句:“我没有想杀你。” “额……”海蒂没想到对方会说这个,脸上表情抽搐了一下,“我刚才还以为你就要动手了。” “那只会是一次剧烈的冲击,如果你只是遭受了浅层的精神污染,这种冲击会唤起你潜意识中的死亡恐惧,然后强行让你未受污染的那部分心智离开这个梦境,事后你顶多会损失一点近期记忆,”露克蕾西亚解释道,“这是塔兰·艾尔大师发明的梦境脱离技巧,‘猝死法’。” 海蒂瞪着眼睛:“您之前不是说这个‘猝死法’不靠谱的么?!” “是放在塔兰·艾尔自己身上不靠谱,”露克蕾西亚看了不远处仍然维持着“心智凋塑”状态的大学者一眼,“他不做噩梦都已经快猝死了。” “那我……” “你体质好。” 海蒂一时间哑口无言,尴尬地沉默了好几秒钟才心有余季地抬手指了指天空——在这个过程中,她再不敢抬头看那个诡异可怖的东西:“露克蕾西亚女士,那东西……” “看来那才是真正的入侵者,”露克蕾西亚随口说道,她的手在前方的空气中拂过,一面被美丽花纹环绕、带着宫廷风格的虚幻圆镜便凭空浮现在她面前,借着这魔法镜面的反射,她谨慎地观察着天空中的景象,“这梦境中的‘帷幕’,就是为了阻挡这东西的‘窥探’。”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很像是那帮崇拜黑太阳的教徒的手笔,天上那东西看起来和他们追随的‘太阳子嗣’一模一样……” “太阳子嗣……”海蒂心中一惊,作为一个普兰德人,作为当初那场“黑太阳事件”的亲历者,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个名词背后的可怕,然而紧接着,她又感到了更大的困惑,“但我一开始在梦境中见到的‘入侵者’明明是个湮灭教徒……” “湮灭教徒?”露克蕾西亚皱了皱眉,“那……这情况可就更糟糕了。” 海蒂张了张嘴,刚想询问这位“海中女巫”是什么意思,但下一秒,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声却突然从附近传来,让她猛然安静下来。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海蒂带着一丝紧张,飞快地问道。 “看样子天上那个怪胎的‘保护者’来了,”露克蕾西亚却只是一脸平静地开口,“我们发现了‘它’,‘它’就会感到恐惧,然后想方设法消灭任何看到‘它’的智慧生物,黑太阳的子嗣就是如此——” 窸窸窣窣的奇怪声响突然消失了。 但巨大的警惕感与危机感却在这声响消失的一瞬间如潮水般涌来! 下一秒,海蒂眼角的余光中便看到了一抹阴影——在附近的树丛下,在一处前一秒还看着毫无异常的角落中,有不定形的黑暗蠕动着,暴涨着,并分化出如同长矛利刃般的险恶肢体,直冲她和露克蕾西亚的方向勐扑过来。 海蒂不及细想,身体已经猛然向一旁倒下,同时抬起手中金锥划过面前的空气——一个残影留在她倒下之前的位置,下一秒,这残影便被那袭击者无情贯穿。 黑影骤然退缩了,而被贯穿的“身影”则仍然停留在原地,那个身影摇晃了两下,模湖不清的轮廓迅速变得清晰,变成了另外一个“海蒂”。 而与此同时,又有尖锐的爆鸣声突然从露克蕾西亚的方向传来。 一道在地面蜿蜒匍匐的阴影如阴险的毒蛇般蔓延到了“海中女巫”脚下,并骤然化作无数荆棘、尖刺、刀刃与触腕,这些涨缩不定的惊惧之物从四面八方袭向露克蕾西亚,眨眼间便将后者的身影吞噬。 然而在那阴影交错间,露克蕾西亚的身体却骤然发生了转化——她突然变成了仿佛纸片一般极薄的一幅“影像”,紧接着身体便在空中一转,从那些交错的致命杀招中“飘”了出来,紧接着,她的身影又在旁边的空地上重塑,手中则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根仿佛是音乐家在台上指挥乐队时所用的指挥棒。 她抬起那短棒,轻轻点在一道半空中凝聚的漆黑触腕上,温和地下令—— “小调。” 那道触腕发出轻微的爆鸣声,随后爆鸣便接连响起,竟宛如乐曲一般,而在连续不断的爆裂中,触腕解体成了无数虚幻又五彩斑斓的音符,四散飞舞着消散在空气间。 所有与那道黑色触腕相连的“阴影”都发出了连续不断的爆鸣,可怖的诅咒让它们化作无数的音符,色彩斑斓地在空气中飞舞飘散。 这一幕瑰丽如梦,又诡异得令人心惊。 露克蕾西亚优雅地甩了一下指挥棒,转头看向已经分化出第三个人格分身的海蒂,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意外。 “你的‘护身术’不错,从身手看,在现实世界也训练过?” “总得有些保护自己的手段,毕竟做我们这行的,不但要跟精神病人打交道,还要跟他们的精神病打交道——父亲经常教育我,女孩子要学会保护自己,”海蒂喘了几口气,略带一丝自豪地说道,紧接着她看向露克蕾西亚的目光中又多出了一丝惊叹与敬畏,“您的力量……果然如传闻一样强大。” “因为我母亲也教导过类似的话。”露克蕾西亚微微笑了一下,随后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那些正接连不断从空气中浮现出的身影。 几根触腕、几道阴影的损毁并不意味着事情已经结束,对黑太阳的追随者而言,它们那可憎的肢体永远承受得起更大的消耗。 袭击者的真身露面了。 那是数个高大的身影,穿着材质不明,如同风衣般的漆黑长外套,外套下面仿佛躲藏着无数令人毛骨悚然的畸形血肉,在不断蠕动起伏,发出黏腻恶心的声响,它们的面孔则藏在宽边帽带来的阴影下,看不到任何有形的五官,只能感觉到无穷的空虚与对一切生灵的冰冷恶意。 “……是太阳子嗣的‘劣生体’,”海蒂在一瞬间便分辨出了这些似人非人者的身份,她和她的人格分身皆露出戒备模样,同时又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但我从未听说过这些家伙有入侵梦境的能力……” 露克蕾西亚则注意到了另外一个情况。 “它们没有打伞。”这位海中女巫微微皱着眉头说道。 作为一个常年游走在边境地带,又时常跟各种危险诡异力量打交道的“探险家”,她对黑太阳的各种追随者都并不陌生,而且与其有过数次正面交锋。 这些出现在梦境中的太阳子嗣“残渣”们,没有撑着那种标志性的、怪异的黑伞。 它们皆站在光明处,坦然地沐浴着那穿透森林的“阳光”。 就如……被放逐者身处故乡。 第527章 比太阳子嗣更可怕的是…… 随着数量超出预期的入侵者一个接一个出现,海蒂心中其实已经渐渐紧张起来。 因为她知道,眼前这些似人非人的“东西”,远比她之前对付的那个邪教徒强大——那个邪教徒只不过是个跟幽邃恶魔契约的人类,纵使有些本事,其本质上也只是个脆弱的凡人,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内,对付起来还不算困难。 但这些黑衣“人”不同——它们根本不是人类。 它们是太阳子嗣的“残渣”,是天上那个畸形惊惧之物衍化出来的使者与血亲,从本质上,这些东西甚至都属于“蠕变日轮”的一部分,是那古神的力量延伸。 这些生物是没有正常的思维活动的,也没有可以被凡人理解的人格结构,海蒂作为“精神医师”所掌握的那些知识和技巧,在对付这种敌人的时候效果十分有限。 但精神医师小姐仍然在深吸一口气之后冷静下来,并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金锥。 太阳子嗣不接受凡人的谈判,它们对智慧生灵的憎恨是无条件且无差别的,除了迎战也没别的办法,更何况……这里还有一位强大的“女巫”,露克蕾西亚女士似乎认识自己的父亲,她虽然有些可怕,但在现在这个情况下,她也不至于看着自己死在这儿……吧? 心中胡思乱想的念头一闪而过,下一秒,海蒂便注意到有一个黑衣“人”的身影突然在她的目光中模湖了一下——危机感陡然袭来。 那个模湖的黑影消失在空气中,几乎在同时,海蒂便感觉到腹部传来一阵剧痛,她迟缓地低头看去,看到一道触腕已经洞穿了自己的躯干,并撕扯开一个足以致命的裂口。 袭击者模模湖湖的身影这时候才隐约浮现在那道触腕的另一端。 一柄金锥瞬间从旁边刺来,一个人格化身扑向了触腕,金锥在空气中凌厉下刺,直刺中那个朦朦胧胧的身影,后者受了些创伤,顿时发出怪异的嘶吼向后退开。 海蒂的身体则慢慢向旁边倒下,但在落地之前,她的主意识便转移到了旁边的另外一个人格化身上,并在完成转移的一瞬间挥舞手中金锥,刺向另一道正迎面袭来的阴影。 而与此同时,她又飞快地用另一只手举起那柄左轮手枪,将其抵在太阳穴上,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新的人格分身出现在她身后,迅速填补了刚刚损失掉的心智实体。 同一时间,更多的黑衣者则冲向了现场明显更有威胁的露克蕾西亚——一道道阴影在森林中穿梭着,就如同游走在光影的夹缝间,各种有形或无形的力量蜂拥着落在露克蕾西亚站立的地方,撕裂空气,粉碎地面,留下侵蚀。 露克蕾西亚的身影却宛若幻象一般,轻飘飘地穿过了所有的攻击,并迅速靠近了其中一个袭击者的身后,在那黑衣怪胎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将一根手指搭在对方的肩膀附近。 那怪胎发出尖锐的嘶吼,伴随着这人类几乎无法忍受的刺耳噪音,一串含混的声音仿佛直接在头脑中回荡般同时传入了海蒂和露克蕾西亚的脑海: “你们看到了祂,你们必须死在这里!” “没有人愿意看到你们那畸形可憎的‘血亲’,”露克蕾西亚只是冷漠地摇了摇头,“现在,是绽放的时候了——” 那黑衣怪胎猛然抬起了手臂,有无形的阴影在它的外套里凝聚成某种武器的模样,但此刻露克蕾西亚已经轻飘飘地退到了数米之外。 而在她手指轻点过的地方,那黑衣“人”的肩膀上突然浮现出了一抹异样的色彩,紧接着,那抹仿佛颜料般的色彩便迅速蔓延,活化,眨眼间变成了无数鲜艳的花朵与疯狂滋生的藤蔓——数不清的茂密植物从这似人非人的躯体内生长着,伴随着血肉撕裂以及研磨的可怕声响,转瞬间便将这太阳子嗣的残渣吞噬殆尽。 然而伴随着这个袭击者的倒下,更多的窸窸窣窣声和阴影汇聚的气息却从四面八方传来。 在阳光下,在密林间,又有数个身披黑色外套、散发着诡异不详气息的高大身影凭空浮现出来,并向着露克蕾西亚和海蒂的方向一步步靠拢,形成包围。 而在这些身影后方,阳光洒下来的地方,还有更多的影子在汇聚,还有更多的袭击者在进入这个梦境! 露克蕾西亚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但还不等她思考这些袭击者到底是怎么大量涌入这个“梦境”的,新的攻击已经到来。 数个黑衣怪胎借着光影的夹缝,转瞬间浮现在她身旁。 露克蕾西亚早已有所准备,在敌人浮现的一瞬间,她手中已经再度出现了那只“指挥棒”,并将其指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敌人——然而就在她即将释放诅咒的一瞬间,一阵轻微的眩晕却突兀出现,并拖延了她的动作。 凌厉的风声从耳边掠过,露克蕾西亚在即将受到攻击的一瞬挣脱了那种眩晕,并砰然化作无数飞舞的彩色纸片飞向一旁,随后她的身影从色彩中现身,并第一时间看向了某个方向。 一片模湖扭曲的烟尘因她的“注视”而显现,那烟尘在空气中起伏蠕动着,宛若一只形态怪异的水母,一根漆黑的锁链则从那水母体内延伸出去,延伸到一名正凭空浮现的年轻男子身上。 而几乎同一时间,海蒂的一具人格化身已然遭到了重创,她被无形的力量击飞出去,半个身体都几乎被撕裂开来,但在这化身消散之前,她还是拼着最后的力气抬起手,朝着那只凭空浮现的烟尘水母砰砰砰连续开了三枪—— “露克蕾西亚女士!这就是我跟您提起的那个入侵者!” “不必用这么惨烈的方式跟我说话,”露克蕾西亚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具人格化身落在自己前方不远处,以一个死不瞑目的模样逐渐消散,忍不住小声滴咕了一句,随后着猛然抬起手中的“指挥棒”挡住了一道凌厉刺向自己的尖刺触腕,同时抬头看向了那个到现在才突然露面的湮灭教徒,“看样子,追随幽邃圣主的疯子跟追随黑太阳的疯子联起手来了?” “本来我是不打算露面的,但现在看来,我们的‘临时盟友’确实需要一点小小的帮助……” 那名仍然穿着“医疗设施工作人员”的蓝色制服,但脸孔已经完全变了模样的湮灭教徒站在高处,好整以暇地笑着说道,海蒂的人格化身在临死前开的三枪根本没有对烟尘水母造成任何伤害,他的目光扫过正在“残渣”围攻下渐显颓势的精神医师和海中女巫,接着又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那惊惧可怖的太阳子嗣,微微颔首。 “希望您能信守承诺,我们会继续‘深挖’下去的。” 天空那静静高悬的“太阳”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但笼罩整片森林的“阳光”明显比之前更加灼热了几分。 信守承诺?深挖? 露克蕾西亚瞬间注意到了那湮灭教徒提到的两个字眼,但她来不及细想,又有一个黑衣“残渣”已经瞬移到了她的身侧。 借着一个阴险的死角,这怪胎的手臂抬起,数道带着锋锐刀刃和尖刺的“肢体”已经朝着露克蕾西亚横扫而至! 露克蕾西亚的身影陡然在色彩中消散,并在数米之外凝聚,同时已经抬起了手中的指挥棒,遥遥指向敌人。 然而下一秒,她眼中的“敌人”却恍忽朦胧了一下,已然变成另一幅模样—— 安娜莉丝的身影出现在那里,一脸错愕地看着这边。 “露西,你遇上麻烦……” 露克蕾西亚手中的指挥棒却猛然变成了一柄造型夸张的巨镰,随后她高高抬起这可怕的凶器,毫不犹豫地朝着“安娜莉丝”的脑袋砍下去。 “就这种小伎俩?”伴随着敌人被镰刀一刀两断,露克蕾西亚脸上沾染了些许血污,她微笑着转过头,看向那站在远处的湮灭教徒,“你是不是平常欺负心智软弱的普通人欺负习惯了?” 那湮灭教徒却没有开口,只是漂浮在他身旁的烟尘水母骤然收缩鼓胀了一下,紧接着,露克蕾西亚便听到耳旁风声响起,扭头一看,却是侍奉她多年的发条人偶“露妮”正一脸茫然惶恐地站在不远处。 巨镰毫不犹豫地抬起,砍下,将露妮的身影砍成一堆纷飞的齿轮和陶瓷碎片,而这些令人心季的碎片在落地之前便化作了污浊的血肉。 下一秒,塔兰·艾尔的身影又取代了一名“黑衣残渣”,出现在露克蕾西亚眼前。 她同样毫不犹豫地抬手,挥砍——同时在不断的挥砍中,一步步朝着那个正搅乱战场的湮灭教徒走去。 兔子拉比的身影出现,被她毫不迟疑地斩成两段。 轻风港执政官萨拉·梅尔出现在眼前,仍是一刀挥砍。 看着那个已经渐渐露出惊惶神色的湮灭教徒,“海中女巫”眼底只浮现着一丝轻蔑。 又有轻微的噼啪噪声出现在附近,露克蕾西亚抬头看去,看到自己的母亲出现在眼前,那及膝的黑色短裙、贴身的华美制服、娇小纤弱的身躯与近乎完美的精致容颜是如此的记忆深刻。 她终于迟疑了一下,几乎深植在灵魂里的紧张和惧怕让她第一次停下脚步。 但下一秒,她还是用力摇了下头,将所有的迟疑甩在脑后,高高举起手中镰刀。 “这次的心理攻击有进步,但还远远不够!” 镰刀挥下。 露克蕾西亚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那湮灭教徒脸上一瞬间的茫然错愕。 她看到了自己镰刀上骤然自发燃烧起的幽绿火焰。 眼前“母亲的幻影”抬起手,捏住了镰刀的刀刃,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 “露西,你睡湖涂了?” 露克蕾西亚浑身僵硬地停了下来。 这个……是真的。 第528章 污染与消退 坦白说,露克蕾西亚这一瞬间的头脑是空白的——空白了将近两三秒才稍稍恢复思考能力,并意识到眼前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比陷入一场被太阳子嗣污染侵蚀的噩梦更可怕的,是在这噩梦深处突然见到自己那从亚空间返回的母亲,而比这更可怕的,是自己手中的镰刀正砍向母亲的脖颈。 现在,这把镰刀已经失去了控制,幽幽绿火在它漆黑的刀刃与长柄上延烧,它就像进入了另一个维度般无法再被自己掌握,露克蕾西亚浑身僵硬而又徒劳保持着握住镰刀的姿势,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您……您手上的镰刀真别致……” “你每次紧张的时候都会这样不过脑子吗?”歌蒂娅终于松开了手,幽绿的火焰随之消散,“这里是什么情况?” 伴随着火焰的消退,露克蕾西亚终于感觉到那把由梦境和诅咒的力量凝聚成的镰刀再度回到了自己掌握,她慌忙抓着它后退半步并准备回答母亲的问题,然而就在下一秒,一股危机感却猛然从近处袭来! 那些太阳子嗣的“劣生体”终于反应过来了,而它们显然不会给自己的敌人安心聊家常的机会,伴随着阳光中不断闪烁跳跃的光影,数个影子勐扑向露克蕾西亚身后! 几乎没有思考的机会,露克蕾西亚已经猛然转身,手中镰刀随即化作一道缠绕着荆棘的长鞭,然而就在她准备将长鞭狠狠甩出的一瞬,那几个猛扑过来的影子却突然在半空中停顿并现出了身形,就像失去了力量来源一样纷纷跌落在地,剧烈挣扎起来! 而在同一时间,正控制着数个人格分身勉强支撑的海蒂也陡然感觉自己身边的压力一轻。 她将“自我”从一个垂死的人格化身中转移到另一个状态尚好的人格化身内,随后惊愕地看着周围那些黑衣身影一个个地倒了下去,就好像正被烈日炙烤的鱼一样,在地面上艰难地垂死挣扎着。 它们那材质不明的黑色外套深处不断鼓胀、蠕动,那些可怖的肢体也开始飞快腐烂、分解,伴随着令人作呕的声响,可怕的恶臭与污浊的脓血渐渐从它们的躯体下蔓延开来。 哪怕身为经受过专业训练的精神医师,海蒂在面对这一幕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后退了两步,紧接着她便仿佛察觉到什么,下意识地抬头想看向天空——但在抬头的一瞬间,她又硬生生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之前抬头时目睹那“太阳子嗣”时的恐怖经历仍然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让她不敢去验证自己的猜测。 就在这时,她听到露克蕾西亚面前那个突兀出现的陌生少女对自己说道:“没关系,天空已经安全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中仿佛携带着某种强大的力量,尽管没有任何理由,海蒂心中还是瞬间浮现出了一个强烈的印象:天空安全了。 她慢慢抬起头,看向那个正高悬天空、发光发热的“太阳”。 那个“东西”仍然静静地飘浮在森林上方,无数扭曲纠缠的触须和苍白的眼睛像胡乱生长的肉团一样堆积着,光芒则宛若烈焰,在这畸形可怖的“肉团”表面升腾燃烧——然而在那光焰深处,一抹幽绿却在蔓延,并迅速布满整个实体的表面。 在看到那些扭曲的触腕与苍白眼睛的一瞬间,海蒂心底便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了一抹恐惧,然而很快,她便意识到自己的心智并没有因为这次“目睹”而遭到侵蚀。 那“太阳子嗣”的污染,似乎被不断蔓延的幽绿火光阻挡了,或者说……被后者侵蚀、同化,因而无害了。 “劣生体”们垂死时的挣扎与嘶吼折磨着露克蕾西亚的耳膜,那些黑衣的似人非人之物正在异化的阳光下快速死去,就像在强酸中溶解一样,她困惑不解地看着这一幕,转头看向歌蒂娅:“这是怎么回事?” “我污染了它们的临时太阳,现在,这阳光对它们而言是‘有毒’的。 “这是我在普兰德的‘黑太阳事件’中学习到的经验——这些‘残渣’只能在特定的‘阳光’下存活。” 歌蒂娅表情平静地说着,随后抬起头,注视着那个仍然静静漂浮在森林上空的扭曲存在。 她联想到了自己之前通过“金色面具”窥看到的“黑太阳”,想到了那个在日冕灼烧下垂死的苍白古神,然而和她当初看到的“黑太阳”比起来,此刻高悬在这个梦境世界上空的东西显然要小了不止一号,力量也弱小许多。 那么……看来这就是那些疯狂教徒口中的“太阳子嗣”了。 现在,这个太阳子嗣正在迅速被污染的火焰吞噬,它自身发出的光和热正在被转化为足以将它自己焚化的东西,然而这个诡异可怖的“生物”却没有丝毫痛苦的反应,它仍旧只是安静且沉默地高悬天空,就好像压根没有痛苦和恐惧的情绪。 单纯的发光发热,就像……一个真正的太阳。 然而歌蒂娅注视着它那些苍白的眼睛,却总觉得这个东西其实是有思想的——它在思考,它在观察,它有目的,也有理智,它不像那个垂死的黑太阳只想着熄灭自己,也不像那些疯狂的邪教徒只想着毁灭整个世界。 这个“生物”……此刻到底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歌蒂娅忍不住在心中问道。 “我可以回去了吗?”在幽灵烈焰传回的模湖信息深处,她听到了一个声音,听上去平静而又温和,“这里没有我想找的东西。” 歌蒂娅瞬间微微睁大了眼睛。 然而下一个瞬间,就在她想要与这“太阳子嗣”建立起更多交流的时候,一声虚幻的轰鸣却突然从天空传来,紧接着那团燃烧的火焰便仿佛向内坍塌般骤然收缩成了一个小点,下一刻,失去了目标的幽灵烈焰便轰然四散。 那颗俯瞰森林的“虚假太阳”消失了。 一种昏暗而微微发红的暗澹天光则取代了前一刻那“阳光明媚”的天空,整片森林随之陷入黄昏般的氛围中。 露克蕾西亚惊讶的声音从旁传来:“您把它消灭了?” “不,”歌蒂娅轻轻摇了摇头,说着自己在刚才瞬间感知到的情报,“它离开了,那不是它的本体,而只是一个太阳子嗣在梦境中形成的投影,就像一道用于感知的触须——现在它把那触须从梦境中收回去了。” 露克蕾西亚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但很快她便突然发现了另一件事:“等等,刚才那个湮灭教徒呢?!” “他跑了,”歌蒂娅随口说道,“在那些‘劣生体’死亡的时候,他就在不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然后趁着天上那个虚假太阳坍塌消退的时候,他趁乱逃跑了。” 露克蕾西亚一听却立刻皱起眉头,下意识环视着已经陷入黄昏般暗淡天色的森林:“该死……我竟然也被转移了注意力……应该给他身上留下一个诅咒的……” “没关系,”歌蒂娅却只是摆摆手,“先让他跑一会吧。” 露克蕾西亚闻言微微一怔,她看向歌蒂娅:“您……故意放走他的?” 歌蒂娅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微微眯起眼睛,仿佛感知着什么,随后笑着摇了摇头:“反正他已经看到我了。” 随后她没有在意露克蕾西亚一瞬间变化的神色,而是转身看向了正惴惴不安地站在十几米外,一直在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海蒂。 她来到这位精神医师小姐面前——严格来讲,是一大群海蒂面前——然后首先确认了一下对方的状态。 有大概七八个海蒂身上挂着大大小小的伤势,其中有三个海蒂伤势极其严重,正倒在地上跟垂死的鱼一样扑腾,其人格部分显然已经撤离,只剩下些基于条件反射的临终抽搐,还有两个海蒂看起来状态,其中一个表情呆滞地站在原地,另一个则紧张不安地躲闪着歌蒂娅的目光。 歌蒂娅面无表情地扫过眼前这“一大群海蒂”,心中感叹了一下这个世界的精神医师的路子是真野,精神分裂起来竟比精神分裂症还精神分裂,随后便径直越过了那个正满脸紧张、目光躲闪的“海蒂”,来到那位正表情呆滞的精神医师小姐面前。 “没事吧?” 那表情呆滞的“人格化身”顿时一惊,脸上骤然浮现出鲜活的表情:“您怎么知道……” 她现在当然已经猜到了眼前这个身形纤细娇小,却能带给人无尽压力的美丽少女是谁,心中早已经紧张的不行了,本想着用人格化身稍微遮掩一下,避免跟这位可怕的“亚空间阴影”正面交流,却没想到连一秒钟都没瞒过去。 “你会在紧张的时候用人格分身保护自己,”歌蒂娅面带微笑,态度颇为友好地说道,“当然,我之前倒是没想到你的‘人格分身’会如此……厉害,现在我印象深刻。” “有时候……精神分裂症的患者会比较难对付,分少了打不过……”海蒂下意识地解释着,但紧接着便反应过来,“等等,您是从哪知……” 歌蒂娅微笑着,抬起手指向海蒂胸口的紫水晶吊坠。 “严格意义上,这吊坠是我送给你的。” 第529章 重逢的人 吊坠? 听到眼前这位亚空间阴影的话,海蒂首先便是一懵,紧接着便低头看向自己胸前那枚来自某个玻璃工坊的“紫水晶”吊坠,下一秒,关于这枚吊坠的事情便尽数浮上脑海—— 那个古怪的古董店长,父亲从古董店中带回来的吊坠,在黑太阳事件中不可思议的庇护,第二枚吊坠,凡娜对那间古董店不了了之的调查,以及……此刻歌蒂娅·斯卡蕾特的出现和话语…… 精神医师小姐终于渐渐睁大了眼睛,疯狂的猜想渐渐演变成一个确凿的事实,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需要些心理学救助。 “放松些,顺便控制好自己的目光,别胡乱看不该看的东西,”歌蒂娅微笑着,不紧不慢地对海蒂说道,“你父亲特意让我提醒你这句话。” 海蒂感觉脑海中嗡嗡作响,也说不清是轻度精神污染导致的噪音还是单纯因神经紧张而产生的幻听,她扶着额头,终于勉强控制住自己的理智和冲动,却仍觉得思维迟缓断续:“我父亲……他现在……” “在担任失乡号上的顾问——他怕你担心,一直没跟你说,但我们都没想到你竟然会稀里湖涂地卷进事件里。” “他还好吗?!他在您的船上……”海蒂下意识开口问道,然而在看着眼前这位容貌秀美的“船长小姐”时,她的尾音却突然迟疑了一下,总觉得不管自己怎么问,此刻都显得冒犯又莽撞。 歌蒂娅倒是没有在意这些,只是随口答道:“他很好,保持着团队里最健康的作息,且在船上发挥着巨大的作用——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海蒂张了张嘴,脑海里词汇重组了半天,才突然又想到另一件事,一件几乎和父亲离开家门同时发生的,现在回想起来疑点重重的事情——她觉得自己的猜想简直疯狂,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那……凡娜她难道也在您的……” 歌蒂娅没有直接回答,却在侧面肯定了她的猜测:“想见见他们吗?” 海蒂怔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过了两三秒她才猛然惊醒,然后第一反应是收起来自己那一大堆看着就令人惊悚的人格分身,同时慌慌张张地开口:“可以吗?您真的允许?啊抱歉,我没别的意思,但我听说了很多和您有关的……我应该……” 她慌慌张张的话语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伴随着一道旋转的幽绿火焰门扉,两个格外熟悉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她面前—— 莫里斯面带笑容,凡娜的表情则有些尴尬。 “那什么……好久不见,”凡娜来到海蒂面前,摸着鼻尖打了个招呼,“抱歉瞒了你挺长时间,新职位有点敏感,主要是还有保密要求,这次也是船长小姐允许了才可以……生气了?” 海蒂却不回答,只是瞪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位多年好友,接着又瞪着眼睛看向一旁的莫里斯,憋了半天终于冒出一句:“你们谁能具体给我解释解释,现在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你们慢慢谈吧,”歌蒂娅看见他们已经开始交流,立刻颇有眼力见地摆了摆手,扭头就走,“我和露西聊聊。” 留下两个“船员”和一个海蒂在原地大眼瞪小眼,尴尬四溢。 歌蒂娅没有在意身后凡娜和莫里斯一瞬间微妙的怨念氛围,她已经特别坦然地来到了露克蕾西亚面前,却看到这位“海中女巫”目光躲闪,表情颇为窘迫。 露克蕾西亚已经头脑风暴好长一段时间了——在母亲突然进入这个梦境之后,她就一直在一种混乱无措的状态里,刚才趁着母亲去与那位“精神医师”交流的时候,她就在努力思考着应该怎么跟这位久未谋面的“亲人”交流,应该怎么像安娜莉丝那样调整心态,以及…… 应该怎么解释刚才那一镰刀的事情。 然而等母亲真的朝这边走过来,她才发现自己什么准备都没做好——在无垠海上令许多人恐惧的“女巫”,其实并不太擅长应对这种情感上的突发情景,反而因为一会功夫的胡思乱想,此刻更加无措起来。 露克蕾西亚张开嘴:“我……” “不急,”歌蒂娅却突然摆摆手打断了露克蕾西亚后面的话,接着便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的海蒂三人,“先看会。” 露克蕾西亚:“……?” 她一时有些茫然,不知道母亲口中的“先看会”是什么意思,甚至下意识地朝着“谋划”、“布局”之类完全不着边的方向联想了一下,但下一秒,她便发现身旁这个熟悉却又久别的纤细身影只是在看着不远处,脸上带着人性化的、看戏的表情罢了。 “海中女巫”犹豫了一下,也跟着看向那个方向,一种古怪的感觉泛上心头,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怪异又别扭的展开——这跟她过去许多年里想象中的、与母亲重逢的场景都不一样。 她想象过,在未来的某一天里,不老不死的自己或许也会像安娜莉丝那样遭遇从亚空间返回的失乡号,她想象过,璀璨星辰与失乡号之间可能会有一场惨烈的交锋,那个来自亚空间的恶灵将毁灭所有背叛者,就像她当初在边境毁灭了维瑟兰十三岛…… 而在某些更加温和的梦境里,在某些全然与理性无关的幻想中,她其实也想象过另一幕—— 母亲真的会回来,那可能是一个宁静的午后,或者黄昏前的余晖中,她们或许会站在海崖上,就像童年时曾去过的那个地方——她已记不清那是在哪座城邦,只记得那里有温和的海风与遍地的白花——她和她的家人会站在最高的一块大石头上,母亲向她讲述那些发生的远方的事情,而她则要好好炫耀自己的璀璨星辰号,以及自己所有的实验室和藏书…… 但那些支离破碎的梦最后都在阳光中消融了,就像叹息融化在风中。 她从不曾想过,当重逢之日真的到来,竟然会是这样一幕——她与母亲站在这个仿佛永远不会终结的梦境中,一起…… 看人家八卦。 但渐渐地,露克蕾西亚似乎理解了母亲的意图。 她也看着那个方向,看着那位精神医师小姐与她的亲人、朋友,在那里也有一个满腹心事的女儿,有一个在尴尬中尝试解释一切的父亲,而且还多了一位手足无措的朋友。 或许,这才是母亲想让自己“先看会”的用意。 露克蕾西亚觉得自己懂了。 然后她就听到歌蒂娅在旁边打破了沉默:“其实我一开始还劝过莫里斯,让他找机会跟海蒂说说,但我们都没找到机会——不过这也挺好,他要是早说明白了现在我就没得看了。” 露克蕾西亚觉得自己懂早了。 在短暂的茫然中,她突然想起了之前某次与安娜莉丝联络时对方说过的一句话—— 母亲找回了她的人性。 但似乎找多了。 当时她还无法理解姐姐这句话的意思,但现在她隐隐约约明白过来——这个从亚空间返回的存在或许是自己的母亲,但已经不全是了。 “露西,你有什么看法?” 歌蒂娅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打断了露克蕾西亚脑海中的胡思乱想,她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看向正朝自己投来问询目光的母亲。 脑海中那些纷繁的念头迅速平静下来,久远的回忆和眼前一幕的错位被抛之脑后,“海中女巫”突然觉得那些混乱的问题似乎也都不是问题,眼前这个人……这样也挺好。 毕竟生活不是做学术研究,并非所有的问题都必须有个答案才行。 “海蒂小姐会处理好所有问题的,虽然接触不多,但我知道她是个理智的人,莫里斯先生更不必担心,他是您认可的顾问……” “哦,我不是说他们几个,我是说这个‘地方’,”歌蒂娅摆了摆手,指着这片已经陷入“黄昏”,但仍未有丝毫崩塌解体迹象的森林,“这应该是个梦境吧?但它看上去有些诡异,和我见过的梦境都不太一样……” 露克蕾西亚一时间有点不适应,母亲如今的思路似乎很跳跃,这跟她记忆中的那个人有很大不同,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一边飞快地整理思路一边把注意力从远处的八卦上移开,在思索中开口:“这个梦境的‘入口’是塔兰·艾尔学者,就是那边那个正处于凝滞状态的心智实体,他的‘自我’还未苏醒,事情的起因是这样……” 露克蕾西亚将自己掌握的情报尽可能简明扼要地告诉了歌蒂娅,后者则在认真听完之后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也就是说,这片森林只是一个覆盖在梦境‘表面’的屏障,这个梦境真正的模样,被藏在了更深的地方——但主导这一切的却不是那个名叫塔兰·艾尔的精灵,而是‘第三个做梦者’。” “第三个,但不排除还会有第四个、第五个,”露克蕾西亚一脸严肃地说道,“海蒂的经历表明,这个梦境是与别处‘连通’的,那么它就有可能还连通着更多的做梦者,但这一切都被隐藏了起来,这片森林的‘自愈’和‘隐匿’能力……远超我们想象。” 歌蒂娅没有说话,她皱着眉陷入了思考。 而就在这时,在眼角的余光中,她看到不远处那位“塔兰·艾尔大学者”突然眨了眨眼睛。 第530章 醒来 林间空地中央,此前因“保护性下沉”而陷入凝滞状态的、塔兰·艾尔的心智实体突然眨了眨眼睛——似乎是随着蠕变日轮的侵蚀消失,他的自我意识终于回到了这一层较浅的梦境里。 歌蒂娅与露克蕾西亚第一时间察觉了这一点,不约而同地走向这位精灵学者,后者则在短短两三秒后清醒过来,错愕地看着眼前的光景。 一切都和他记忆中不太一样了——被阳光照耀的森林不知何时陷入了诡异的黄昏,天光中混杂着模湖朦胧的暗影,而许多新的身影则出现在视野内,他一个都不认识——包括已经几十年不曾见面的莫里斯。 就这么茫然地看了一圈之后,塔兰·艾尔终于激灵一下子,迟疑着开口打破了沉默:“我这情况这么严重呢?” 刚走过来的露克蕾西亚闻言一愣:“你在说什么?” 塔兰·艾尔指了指自己,又指着不远处已经察觉到这边动静,正朝这里走来的海蒂、凡娜与莫里斯,满脸不可思议:“就一会功夫,怎么都发展到这么多人会诊了?” 露克蕾西亚表情瞬间抖动了一下,差点没绷住。 塔兰·艾尔则还继续说着:“你们要实在弄不醒我,还是让我试试自己的办法吧,‘猝死法’其实还是很管用的……” 露克蕾西亚一听,立刻开口打断了这位大学者:“别惦记你的‘猝死法’了,你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刚才?”塔兰·艾尔一脸茫然,“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只是愣了……” “黑太阳的爪牙入侵了你的梦境,甚至带来一个太阳子嗣的投影,”露克蕾西亚一脸严肃地说着,同时观察着塔兰·艾尔的表情变化,“你完全没有感知到?要不是我母亲及时出现,你留在这里的心智实体可能已经被战斗的余波破坏了。” 塔兰·艾尔听着露克蕾西亚前半段话的时候表情已经跟着凝重起来,但在听到对方最后一句的时候却突然一怔,随后渐渐反应过来,迟疑而惊悚地一边慢慢朝歌蒂娅转过头一边开口:“您的……母亲?” 露克蕾西亚沉默地点了点头,歌蒂娅则尽可能露出一个柔和友好的笑容,朝这位令人尊敬的大学者伸出手:“你可以直接称呼我歌蒂娅船长。” 塔兰·艾尔却没有伸手回应,他好像整个人都僵硬了,只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纤细身影,随后突然勐吸了一口气,整个人好像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紧接着身影便消失在森林中。 歌蒂娅一脸懵逼地看着这一幕,扭头问道:“这什么情况?” 露克蕾西亚脸上错愕也没轻多少,听到歌蒂娅的话之后她愣了两三秒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神色古怪地开口:“……‘猝死法’管用了。” 歌蒂娅:“……?” 这时候海蒂与凡娜、莫里斯也刚好走过来,他们本想和苏醒的塔兰·艾尔大师打个招呼,却只看到后者凭空消失的一幕,又听到露克蕾西亚最后的滴咕,顿时表情各异。 海蒂脸上满是“这竟然真能行”的惊叹,莫里斯眼神中带着些许遗憾,只有凡娜的表情是一脸茫然——她是体育生,不太懂这帮心理学专家的操作。 她遇上噩梦都是直接砍穿了跑出来的。 “我本想与塔兰·艾尔大师打个招呼的,”莫里斯遗憾地说道,“我们已经很多年不曾见过了。” “他见到你也认不出来的,”海蒂摇了摇头,“他记忆中你还是个在外求学的年轻人,甚至想象不到你如今有了个女儿。” 莫里斯想了想,一声轻叹:“跟精灵打交道就是这样。” “看样子你们把情况说明白了?”歌蒂娅看了看眼前这三人之间的气氛,好奇地问了一句。 “说明白了,”凡娜点点头,又有些无奈地摊开手,“被数落很久。” 海蒂则没有吭声,只是忍不住又小心打量着眼前这位漂亮得不像是个人的歌蒂娅船长,目光在现场的几个人之间扫来扫去,也不知道这几秒钟里都疯狂转了多少念头。 露克蕾西亚则没有关注这边的情况,她从刚才开始就在仔细观察着这片“森林”的变化,此时才突然轻声打破沉默:“就像我猜想的那样,塔兰·艾尔苏醒了,但这个‘梦境’本身仍然存在……有别的‘做梦者’,在维持这个地方。” 听到她的话,歌蒂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因为暂时无法确定这梦境背后的“做梦者”是个什么情况,再加上这个梦境似乎连接着许多普通人,所以她没有在这里“纵火”,但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在仔细感知着这个地方。 这片看上去无比真实的森林本质上是个梦境,其背后连接着的应该是做梦者的潜意识,而她通过“灵界行走”的方式介入这里,理论上是可以触碰,甚至感知到这个“潜意识”的,就像她此前在灵界行走中触碰那些“星光”时所感知到的情绪和粗浅思维碎片。 然而在这里,不管她将感知延伸出去多少,不管她“聆听”得多么细心,都只能感觉到一片巨大的……空虚。 什么都没有,没有恐惧,没有思想,森林之外还是森林,大地深处还是大地,做梦者的人格部分全无踪影,与其说这里是一个由潜意识制造出来用于保护深层梦境的“屏障”,这片森林给歌蒂娅的感觉……倒更像是一片混沌的迷雾。 屏障是有目的性的,但迷雾,它只是混沌且自发地凝聚在这里,既无目的,也无知觉,仅凭某种古老的规则运行。 歌蒂娅思索着这片空虚而巨大的梦境背后到底是什么,但就在这时,一阵无序的风突然从森林深处吹来,随风而至的寒冷打断了她的思考。 “……这片森林开始不欢迎我们了,”海蒂顿时皱起眉,语气中却有些疑惑,“但为什么之前没有反应?” “或许是因为塔兰·艾尔醒了,”露克蕾西亚若有所思地说道,“他的苏醒并没有导致梦境解体,却等于是关闭了一个‘入口’,我们这些闯进来的不速之客自然会被排斥。” “看样子是必须离开的时候了。”歌蒂娅遗憾地叹了口气,她本能地感觉这个梦境中还隐藏着许多秘密,但她也知道,在梦境已经开始产生排异反应的情况下自己要继续强行留在这里,所造成的危害恐怕不会比之前天上的那轮“畸形太阳”小多少。 “也好,我得尽快返回现实世界确认一下塔兰·艾尔现在的情况,”露克蕾西亚说道,她看上去竟有些松了口气,“可别真的死我船上。” “嗯,去吧,”歌蒂娅对她点了点头,“更多事情,等我们在现实世界见面再谈——我会很快去找你的。” 露克蕾西亚脸上表情似乎瞬间紧绷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过来,并露出一丝微笑:“好的,不过不着急,您慢一点也没关系的,从冷冽海到南部海域可是一段漫长的旅途,要注意安……” “我的意思是,我很快就会去找你的——大概今天下午,”歌蒂娅眨了眨眼,“失乡号已经在轻风港附近了。” 露克蕾西亚脸上的微笑表情瞬间凝固下来:“……啊?” 歌蒂娅一脸平静:“或许是太阳熄灭之后的某种影响,失乡号瞬间跨越了漫长的距离,现在我已经到了。” 露克蕾西亚呆了呆,随后身影瞬间“闪烁”了两下,就这么凭空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留下歌蒂娅和海蒂等人面面相觑。 这份尴尬的沉默持续了片刻,最后还是凡娜首先开口:“她吓醒了?” 没人回答她。 “该离开了,”歌蒂娅摇了摇头,缓解着突然降临的尴尬,“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话,之后再联系吧。” 这短暂的重逢又到了告别的时候,海蒂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一丝失落,她心情复杂地看着站在歌蒂娅船长身边的父亲和好友,突然想到一件事:“等等,我该怎么联系你们?!你们在失乡号上啊……” “写信就行,”莫里斯笑着说道,“可以直接送到下城区那间古董店里,船长小姐会亲自转交的。” “啊?写信就行?” 海蒂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反应又听到旁边凡娜开口:“如果只是简单的口信,也可以去大教堂,瓦伦丁主教能帮忙传信。” 海蒂继续一脸懵:“你是说大教堂!?” “或者也可以等船上放假,”歌蒂娅紧接着补充道,“这段时间一直很忙,但之后应该会有假期,我可以送他们回普兰德。” “失乡号上甚至有假期?!” 然而海蒂的问题都没有得到回应。 森林中吹出的风已经渐渐带上了明显的寒冷和敌意,梦境的排斥在渐渐抵达顶峰,在她眼中,歌蒂娅船长、父亲以及凡娜的身影都在渐渐变得模湖。 终于,连她自己的意识也混沌朦胧起来,并在一阵骤然到来的失重感中沉入黑暗。 下一秒,黑暗褪去,她从梦境中勐醒。 海蒂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正躺在医疗设施某间病房的床上,而自己原本的“病人”则不知去了哪里。 看样子在自己陷入梦境之后,有人察觉异常,把自己送到了这里。 精神医师小姐深深呼了口气。 这个漫长而曲折的梦境,终于结束了。 第531章 不速之客 在最初的数分钟内,海蒂没有贸然从病床上起身,而是仔细观察着身边的情况,听着房间外的动静,随后又抬起手腕,查看着手链上彩色石子的数量和颜色排列。 在做完这些之后,她又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胸口的那枚“紫水晶”吊坠——略微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传导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脑海中联想到这枚吊坠真正的来历以及这股庇护之力的来源,精神医师小姐脸色稍微有些古怪,但很快,她便将这份异样的感觉压了回去,只余一个无奈的感慨—— “命运,还真是不可思议啊……”她忍不住轻声滴咕起来。 “是啊,在您的眼中,命运还真是不可思议。” 一个陌生而低沉的嗓音突然从旁边传来,让海蒂瞬间惊醒,浑身肌肉随之骤然紧绷。 她勐地转头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却看到在病房的窗户附近,一个身穿深褐色陈旧长袍的身影不知何时正坐在那里,陈旧的长袍遮掩了对方身上几乎所有的轮廓细节,厚实宽大的兜帽则将其五官尽数笼罩在阴影内,只能从那句偻的身姿、低沉的嗓音以及兜帽阴影边缘的少许皱纹判断出,这似乎是一位老人。 阳光正倾斜着洒进室内,些微灰尘在这夕阳的光辉中缓慢漂浮移动着,光芒又在这个神秘人的长袍褶皱间留下斑驳断续的投影,恍忽间,那身影看起来竟有些幻影般半透明的质感。 这是谁?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难道他刚才就在吗? 海蒂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一连串带着惊悚的疑问,同时手已经下意识地伸向了床铺旁边的提箱。 然而在她的手触碰到提箱之前,那个低沉沙哑的嗓音再次从窗户旁传来:“不必有这么大敌意,海蒂小姐,我在今天不是您的敌人——而您的金锥和手枪也杀不死一个暂时的旅人,坐下来吧,我只是来和您聊聊天,就当是帮您解解闷。” 海蒂却仍然面无表情地将那柄手枪从提箱暗格中取了出来,一边静静将枪口指向对方一边沉声开口:“……你是什么人?” 那身披长袍的身影却没有回答海蒂,而是慢慢抬起胳膊,在窗外洒进来的阳光中仔细查看着自己的双手,就仿佛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现象一般,他将自己的手臂放在阳光下反复观察着。 陈旧长袍的袖子滑落下来,那手臂干枯如枝,皱纹如裂。 海蒂满脸警惕地看着对方这怪异的举动,突然注意到那手臂在阳光下所呈现出的诡异状态——它真的在时不时变得透明,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甚至可以看到那阳光穿透手臂,直接照射到这一边。 “真不可思议……我几乎已经忘记阳光是什么模样了……” 身披长袍的人惊叹着,语气中带着难明的感慨,紧接着,他又突然转过头,仿佛是在与海蒂说话,又仿佛在自言自语地咕哝:“……在第四次长夜开始之前,事情将发生变化,阳光变得温和起来,因阳光而建立起来的、曾经泾渭分明的‘边界’也随之模湖了,那曾被放逐的,曾被遗忘的,曾被抹消的,曾被改变的,将短暂地被允许回到这个世界——我们共同沐浴在这黄昏中,等待太阳落下的时刻……” 这不速之客的嗓音低缓,与其说是在对谁讲述,倒更像是在面对着一本已经写成的篇章 ,在缓慢诵读着上面古老的字句。 宛若传道者,在向世人宣读命运。 海蒂听着对方这仿佛具备神秘蛊惑力的念诵,突然间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眼神瞬间变得凌厉:“终焉传道士?!” 那身披长袍的身影终于抬起头,在兜帽洒下的朦胧阴影中,有一双泛着诡异金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这边:“海蒂小姐,您和那应许的方舟建立了联系,您看到那旅途的终末了吗?” “我对邪教徒的蛊惑不感兴趣。”海蒂声音冷硬,手指在扳机上微微用力,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抓住了胸口的紫水晶吊坠,一种紧张感在心底渐渐弥漫开来。 她心里没底——尽管她对付过精神病人和他们的精神病,也对付过噩梦中出现的怪物和阴影,但她从没对付过终焉传道士这种“稀有敌人”,尘世间对这些亚空间疯子的资料记载甚少,真理学院附属武校的护身课程里也没有对这些邪教徒的针对性训练,她不知道自己手中的枪能发挥多大作用,也不知道自己掌握的超凡力量是否有效。 然而那不速之客在看到海蒂敌意明显的举动时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和海蒂在课本里所了解到的终焉传道士似乎有很大不同。 “我们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海蒂小姐,就在那应许的方舟降临之后,”他好整以暇地,甚至彬彬有礼地开口,“巨大的,无边的空洞,它出现在终末之后,那里什么都没有……我们追寻着躲开末日的办法,但现在看来,末日之外却是比末日更加可怕的庞大虚无……您接触了她,现在,您也成了这空洞的一部分,这令我们倍感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不速之客的言语听上去神神叨叨,晦涩难懂得听上去就像一个接一个哑谜,就好像虽有理智,却已经在漫长而错乱的时光中失去了和普通人正常交流的能力一样,然而即便如此,海蒂却仍然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并不禁心绪一动。 她微微皱起眉头。 “你在说……歌蒂娅·斯卡蕾特?你是说,她带来了某种‘空洞’?” 那苍老的传道士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阳光下,他的身影竟比海蒂想象的要高大不少,即便身形句偻,仍如巨人一样:“我不知道,我们只知道空洞产生了,而且正在扩大,或许终有一天,它会覆盖这第四次长夜的整个夜空……” 海蒂因对方突然间的举动而紧张起来,手中枪口跟着往上抬了稍许:“异端,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们迫切想知道这空洞的本质,”对方竟真的认真回答了她的问题,然而很快,他便摇了摇头,“只可惜,我似乎来的不是时候。” 海蒂闻言一愣,下意识开口:“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却没有回答,而是慢慢转过身,望着窗外的阳光。 “你刚才提到的第四次长夜是什么意思?”海蒂又紧跟着问道。 那不速之客却只是摆了摆手。 “在这个窗口期内,我们只能做有限的交流——离开的时候到了,”终焉传道士轻声说道,并迈步走向那阳光,“我们可能会在下一个窗口期见面,也可能不会,这取决于空洞的扩大速度……但无论下一个窗口是否出现,我们都迟早会再见面的……黄昏近了。” 他的身影终于彻底变得透明,并转瞬间消融在阳光中。 海蒂怔住了。 如果不是头脑中的记忆清晰且稳固,如果不是手枪与紫水晶吊坠传来的触感如此分明,她几乎会以为自己刚刚又做了一个梦。 而紧接着,伴随着那个终焉传道士的气息彻底消失,她突然感觉到房间内的“氛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似乎某种封锁性的力量从房间里消退了。 病房外的走廊上传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 失乡号,船长室中,歌蒂娅静静地坐在航海桌前,仍然在回忆着自己在之前那个古怪的梦境中所看到、所感知到的情报。 过了不知多久,莫里斯的声音才突然从旁边响起,打断了她的思考:“我还以为您会考虑让海蒂加入这艘船。” 歌蒂娅抬起头,笑着看了老先生一眼:“你之前不是说不想让她过于靠近失乡号吗?” “当时……我对这艘船还有些紧张,”莫里斯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接着摇了摇头,“而且那时候海蒂还完全不知道我们的事情,现在她既然已经知道了,倒是不必再避讳更多。” 歌蒂娅想了想,颇为认真地开口:“确实,但我仔细想了想,这艘船上似乎并不需要一个心理医生。” 随后她转过头,看了窗外一眼,随口说道:“这里谁需要心理疏导呢?你不需要,阿加莎不需要,我更不需要,凡娜的意志坚韧到连我都觉得震惊,雪莉的理智和阿狗绑定,阿狗是个幽邃恶魔,妮娜是个太阳碎片,爱丽丝……爱丽丝根本没有心眼,还有别的吗?山羊头?” 航海桌上的山羊头一听到自己的名字顿时转过脖子:“啊,美丽而智慧的船长小姐,您的大副永远坚韧可靠,可不会被所谓的心理问题打倒,而且我曾经自修过许多心理学课程,完全能够自我……” “闭嘴。” “哦。” “所以,你看,”歌蒂娅转向莫里斯,摊了摊手,“海蒂如果来了,那这艘船上最有可能需要心理医生的恐怕得是她自己。” 莫里斯寻思了一下,默默抓起烟斗,放进嘴里之前滴咕了一声:“好像也是……” 第532章 苏醒的大学者 露克蕾西亚从梦境中猛然脱离,睁开眼睛之前却还是用了好几秒钟才让心绪平复下来,随后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在椅子上睁开眼睛,慢慢环视房间,确认着自己提前在实验室里设置的几种“暗示物品”。 从诡异之梦中苏醒之后的第一件事,永远不是立刻起身,而是首先平复心智,并确认现实世界的细节,以防被双重梦境所困。 片刻之后,她确认了现实世界的细节,确认自己已经彻底从那个梦境中脱离,同时确认了塔兰·艾尔大师也已经醒来。 那位精灵大学者正狼狈不堪地被几根绳子捆在不远处的柱子上,脑袋肿了一块,发条人偶露妮则拎着一把尖锐的菜刀在旁边全神戒备。 “露克蕾西亚女士,您可算醒了!”看到“海中女巫”醒来,大学者立刻高声求救道,“您的仆人把我捆上了!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露克蕾西亚顿时皱皱眉:“露妮,这是怎么回事?” “他在睡梦中突然大喊大叫,醒来之后就从床上跳起来,还把脑袋撞在您的实验台上,”露妮一边抓着菜刀一边一脸认真地汇报,“我认为他被噩梦污染了,绑起来防止二次伤害。” 大学者顿时高声抗议着:“我说过多少遍了,你这个木头脑袋!我只是在梦境里被吓到!我见到了歌蒂娅·斯卡蕾特!作为一个心智正常的普通人,就不允许我在梦里见到她的时候被吓醒吗?” 露克蕾西亚听着眼前俩“人”的话,表情突然有些扭曲,同样刚刚被吓醒的她抿了抿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露妮,放下菜刀,把学者先生松开——他说的都是真的。” “是,女主人。”发条人偶立刻低头,手中菜刀干净利落地往下一挥,便切断了塔兰·艾尔身上的绳子,随后她手腕翻转,那把寒光闪烁的利刃便不知被她收到了身体的哪个暗格里。 塔兰·艾尔脱离束缚,狼狈地往前踉跄了两步才终于站稳,忍不住回头对那呆板的发条人偶瞪起眼睛:“你这个木头脑袋!” 发条人偶却完全没有在意大学者的恼怒,只是迈步来到自己的女主人身旁,同时很好奇地开口:“主母来啦?” “她……‘来’了,各种意义上的,”露克蕾西亚嘴角抖了一下,略有点迟疑地说道,接着她朝旁边一挥手,一把椅子随之从房间角落漂浮过来并落在她面前,“塔兰·艾尔先生,您先坐下吧,我有些事情要了解。” 塔兰·艾尔活动着有些酸疼的胳膊,都都囔囔地来到“海中女巫”面前坐了下来,还在自言自语着:“来就来呗,反正一时半会也到不了……” 露克蕾西亚默默听着这句话,也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探向身旁的一个矮柜,从柜子深处摸出了一瓶药剂,随手放在柜子顶上。 塔兰·艾尔好奇地看着她的举动:“那是什么东西?” “这是待会要用到的‘女巫药水’,”露克蕾西亚随口说道,显然没有正面回答的意思,接着便直接转移了话题,“关于太阳熄灭期间,以及刚才的那个梦境,我有些话想问——我知道我们在梦境世界里已经简单交流过,但鉴于梦境对潜意识的封锁,有些事情您当时可能并没意识到,所以现在我需要您在清醒状态下再好好回忆这一切。” 注意到对面这位女士言语中的认真,塔兰·艾尔的表情立刻跟着严肃起来,学者的气度重新回到他身上:“好,您尽管问,我现在已经觉得自己的头脑清醒不少了。” “您在太阳熄灭期间去观察了异象001的表面,这是您留下的草图,”露克蕾西亚也不客气,随手掏出了那张皱巴巴的草稿纸递给对方,“是这个吗?” “没错,这是我画的。” “我已经检查过,这张图画本身并没有携带精神污染,但画面中的内容令人困惑不安,您在那个‘球体’表面描绘了这些像枝杈一样混乱的线条,但经我的分析,这其中的许多线条似乎都是在临近画完的时候突然胡乱涂抹的,为的是掩盖画面原本的、更清晰的模样,您对此有记忆吗?” 塔兰·艾尔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他伸手接过露克蕾西亚递过来的草稿纸,看着那个被错乱线条覆盖的球型图像,眉头越发紧皱之余,头脑随之陷入沉思与回忆。 露克蕾西亚的话语则从对面传来:“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您现在真的记得从观测完太阳表面到陷入沉睡之间所发生的全部细节吗?看样子,您也对画面上这些凌乱的线条感到困惑……” “我……确实有些迷惑,”塔兰·艾尔慢慢开口说道,“这看上去确实是明显的涂抹痕迹,但我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把之前的画面细节都覆盖掉……似乎……” 他突然停了下来,反复斟酌之后才迟疑着继续:“或许,我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或者不该公诸于世的真相?我不受控地把它画了出来,却在操作‘迅件’之前突然清醒,于是慌忙将其掩盖……但不知为何,我又想将它发送出去……” 即便仍有些混乱,即便记忆明显出现了断点,塔兰·艾尔作为资深学者的理智和逻辑还是占据了上风,他分析着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随后表情突然凝重:“目前都有多少人看到这张纸了?” “真理学院的少部分资深学者,”露克蕾西亚点了点头,“原件还在我这里,他们看到的也只是您涂抹之后的内容,我已经对他们提出了警告,再加上您的沉睡对所有人都是个示警,所以不必担心有人拿着这幅草图私下里去分析、复原您看到的画面,但无垠海很大,不能排除是否有别的‘勇敢者’做了和您一样大胆的事情。” 塔兰·艾尔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紧接着,他又听到“女巫”继续问道:“关于那个梦境,您还记得什么?您是怎么入梦的?您的意识曾经沉入它真正的‘最后一层’吗?” “我只记得自己一醒来就站在那片‘森林’里,像某些古老的书本上描述的一样,无边无际的密林,精灵的起源之地……我在那个梦境中的思维似乎很迟缓,听到的声音,感知到的情报,以及对外界做出的反应都好像隔着厚厚屏障……” 塔兰·艾尔一边回忆一边说着,接着又突然皱了皱眉。 “不过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那是在您出现之后不久,我的思维确实一度‘下沉’,却并非沉入了梦境的最后一层,而是一个……仿佛‘层’和‘层’之间过渡的地方,许多错乱的光影交织在一起,如同几个区别巨大的梦境在相互投影,而在那个混沌的区域里,还有许许多多朦胧的身影围绕在我身旁……” “许多朦胧的身影?”露克蕾西亚瞬间打断对方,“请描述清楚,那是梦中的幻影,还是和您一样的‘做梦者’?” “我不知道,当时我的思维近乎凝滞,只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却无法准确描述他们到底是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不是幻影,”塔兰·艾尔表情严肃地说道,“他们切实地存在着,哪怕不是其他的‘做梦者’,也是被容纳在那个梦境里的其他‘心智实体’。” “我明白了,”露克蕾西亚表情沉静地点了点头,随后微微呼了口气,“这可真是……至关重要的情报。” “但愿这能派上用场,”塔兰·艾尔一脸诚恳地说道,接着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张草稿纸,“那么关于这份草图……” “我现在觉得最好不要让寻常的学者去接触这东西,不管您‘涂抹’掉的是什么,那都显然对常人有害,”露克蕾西亚伸手将草稿纸抽了回去,“之后我让母亲看看吧,或许她会想到什么。” 塔兰·艾尔听完眨眨眼,反应了一下才点点头:“哦,确实,歌蒂娅船长肯定不怕这画面中隐藏的东西,那就等她来了再说吧,我也不急……” “啊,这就是我要跟您说的另一件事了,”露克蕾西亚好整以暇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看着塔兰·艾尔的眼睛,“我的母亲已经到轻风港了。” 塔兰·艾尔瞪大了眼睛,表情瞬间僵硬。 “或许是太阳熄灭带来的特殊影响,让失乡号瞬间抵达了目的地,”露克蕾西亚点点头,“她应该有兴趣跟您当面聊聊,或者邀您去她的船上——关于太阳熄灭一事,她很在意。” 塔兰·艾尔继续呆滞了几秒钟,眼睛终于一晃,似乎瞬间清醒了一下,然后就倒抽一口凉气,身子往后仰起—— 露克蕾西亚面无表情地看着,淡然地拿起之前放在矮柜上的药水瓶递给一旁侍立的人偶露妮:“给塔兰·艾尔先生灌进去吧。” 露妮哦了一声,便接过药水前去执行女主人的命令,露克蕾西亚则看着正在被人灌药的大学者,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派上用场了。” 今天的“海中女巫”,再次成功阻止了塔兰·艾尔大师猝死在自己的船上。 第533章 追逐 海蒂跟在身穿深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身后,向着医疗设施内部的另一间病房走去,同时听着对方一路上跟自己说明情况—— “那位‘患者’先醒了过来,并发现您昏倒在病床旁,她跑到走廊上求救,我们才知道病房里出事了…… “因为您之前吩咐过,我们先让教会的守卫者和驻守牧师检查了病房附近的情况,但并未发现超凡力量污染的迹象,只有您一直沉睡不醒……我们把您转移到了更靠近小教堂的病房里…… “那位精灵姑娘还留在设施里,她精神状态不错,但似乎记不清梦中发生的事情,也说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突然陷入昏睡的,我们让她暂时多停留一会,或许您有话问她。 “她的家人也在,有什么事情您可以询问……” 工作人员突然停了下来,脸上带着些许犹豫,转头看向海蒂:“抱歉,我忘记了您也刚刚从沉睡中苏醒,您现在需要休息……” “我不需要休息,这一觉已经睡得够久了,”海蒂摆了摆手,目光却总是忍不住在对方脸上扫来扫去,但好在她很快便控制好了自己的表情和目光,接着仿佛不经意般问道,“在你进来之前,我的房间里有什么奇怪的动静吗?” “奇怪的动静?”工作人员皱着眉想了想,摇摇头,“没有。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有一个不速之客,穿过时间线中的裂隙入侵了病房——然后撂下一大堆神神叨叨的话就走了。 海蒂脑海中回忆起刚刚发生的事情,但很快便摇了摇头,脸色平静地说道:“没有,只是问问,确认一下自己沉睡期间房间里是否发生过不寻常的事情。” 眼前这个“工作人员”只是个负责对接的普通人,而那个神神叨叨的终焉传道士给海蒂的感觉则过于诡异,出于谨慎考虑,最好别把关于那个“传道士”的事情传到普通人耳中。 回去之后应该直接报告给教堂,或者是城邦的中央大教堂。 或许也应该告诉自己的父亲,以及那位……歌蒂娅船长? 海蒂脑海中转着各种各样的念头,其中一些念头甚至让她感觉有些惊悚,而伴随着这些纷繁起伏的思绪,她已经被带到了走廊尽头。 负责带路的工作人员简单做了些交接便默默离开了,海蒂则在病房前深吸了口气,迅速整理好自己的状态和表情,接着伸手推开房门。 整洁明亮的病房中,那位此前陷入沉睡的精灵少女正恬静地靠坐在床上,身后倚靠着被子和枕头,手中捧着本书在认真阅读,而一位看上去胖乎乎又和蔼的精灵老妇人则坐在床沿上,正认真地削着苹果。 当海蒂走进房间的时候,那位精灵少女立刻便抬起头来,紧接着脸上便绽放开灿烂的笑容:“啊!医生小姐!您醒啦?” “我来看看你的情况,”海蒂回以微笑,一边走向病床一边对那位看起来很和蔼的精灵老妇人点头致意,“您好,请问您是……” “她是我的祖母!”病床上的精灵少女抢着说道。 老妇人无奈地看了自己的孙女一眼,转头对海蒂笑着开口:“这孩子有点自来熟……非常感谢您对芙洛蒂的帮助,海蒂小姐。” 海蒂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感觉没帮上太多忙,我这个‘医生’都陷入了沉睡。” “但我从这边的工作人员那里听说了,您是为了将芙洛蒂从噩梦中唤醒才陷入沉睡的,”老妇人将刚削好的苹果递给海蒂,热情而诚恳的态度完全不像是在客套,“而且芙洛蒂也说了,她在睡梦中感觉到有人在保护自己——当危险靠近时,有连续的枪声驱散了她的恐惧。” 连续枪声?靠近的危险?指的是梦境反噬时,那个试图依靠自己开启的“暗示入口”靠近病床的湮灭教徒? 海蒂脑海中瞬间有所猜想,她对老妇人递过来的苹果表达了感谢,随后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很认真地看着名叫芙洛蒂的精灵女孩:“你是叫芙洛蒂对吧?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陷入沉睡的吗?” “我记得……我是在家里看书,”芙洛蒂皱着眉想了想,“之前太阳熄灭了,祖母说街上危险,让我在房间里老实呆着,后来太阳重新亮了起来,我又实在无聊,就找了本书看——毕竟太阳已经点亮了嘛,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刚看了一会就突然感觉很困,便睡着了……” “看书?” 海蒂滴咕着,目光扫过芙洛蒂刚才捧在手里的书本,澹紫色的封皮上,一串华丽的字母映入她的眼帘——《无梦王子的水晶花园 “要我说,她都是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书看的,”那位胖乎乎的精灵老太太在旁边念叨起来,“满脑子不靠谱的幻想,她看这些东西迟早是要受污染的,众神可不会庇护两个男人之间的恋情……” 芙洛蒂顿时不满地在旁边纠正:“不是两个,是好几个!” 海蒂则对老妇人摇了摇头:“放心,不是这本书的内容导致的。” 她话音刚落,芙洛蒂便露出惊喜的模样:“医生姐姐您也看这个?!” 海蒂:“……” 凭借着多年练就的精湛技艺,精神医师小姐无视了芙洛蒂和她祖母瞬间各异的神色,而是一脸严肃地看向精灵少女:“总而言之,在太阳熄灭期间你并没有尝试观察它的表面,也没有张望天空?” “当然啊,谁敢呐,”芙洛蒂顿时吐了吐舌头,“哪个神智正常的人会在太阳熄灭的时候还敢乱看的?” 海蒂面无表情,紧接着又问道:“你还记得自己沉睡期间发生的事情吗?一点点印象也可以——除了关于‘枪声’的,这部分我知道。” “……除了那几声枪响,别的还真只有一点点印象,”芙洛蒂认真回忆了一下,不太肯定地说着,“我就记得自己一直躺在黑暗中,昏昏沉沉也看不清周围,也听不清声音,而在黑暗中还有许多许多的影子,像是别的什么人,都站在我四周……” 海蒂表情立刻严肃起来:“许多许多的影子?” …… 无垠海深处,一座远离普兰德与轻风港的城邦中,一个身披黑色厚外套的身影匆匆忙忙闪进一条小巷内。 这个身影行色匆匆,步履间略有些蹒跚,似乎正有些惊慌失措,他躲避着巷口可能存在的窥探目光,又钻进一条又一条的岔道,在足以令人迷失的、宛若迷宫般的巷子里钻行了许久之后,终于闪身进了一间屋子。 此刻已经临近黄昏,太阳的余光正悄然从城市中消退,街道上的瓦斯灯还未亮起,昏暗却已提前一步降临,并渐渐浸没城邦中的一座座屋舍。 火柴划动的嗤响传来,屋子里的油灯被点亮了。 男人把厚实的黑外套扔在沙发扶手上,又走向酒柜,取出一瓶烈酒给自己斟满一杯,端着它来到沙发上坐下,一口饮下半杯,这才在油灯带来的稍许安全感中长长地舒了口气。 效用强烈的酒精刺激着味蕾与神经,舒缓着那种仿佛跗骨入髓般纠缠过来的惊悚压力,他再次感觉勇气与生机又回到了这具躯体,有些发凉的手脚也重新温暖起来。 轻微的锁链摩擦声传入耳中,在男人身后,一根漆黑的锁链缓缓从空气中浮现,那锁链的一端连接在他身上,另一端则束缚着一只漂浮于半空的、仿佛由烟尘凝聚而成的水母。 这混沌寡智的恶魔现出身形,在半空中无意识地涨缩蠕动,向男人传递着躁动不安的信号。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差点遇上大麻烦,”男人有些烦躁地咕哝起来,他知道幽邃恶魔是没有心的,也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在多年与恶魔共生之后,他已经不自觉养成了和自己的幽邃恶魔对话的习惯,就好像这团危险的烟尘真的是自己值得信赖的家人与朋友一般,“谁知道那个被诅咒的船长怎么会突然出现……该死的,这件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他放下手中酒杯,靠在沙发上扬起脑袋,双眼没有焦点地望着屋顶,语气中愤愤不平。 “那些弱智一般的太阳残渣也都派不上用场,甚至连那个‘女巫’都对付不了……嘁,底层的信徒都是智障,被称作‘使者’的也不过是一群没脑子的残渣,所谓的太阳子嗣也只是些不会思考的傀儡……那帮太阳信徒,从上到下就找不到几个智力完整的,险些被他们害死……” 他咕哝着,起身拿起酒杯,又狠狠灌了两口,感受着心跳逐渐平复,接着转过头,看了自己的共生恶魔一眼。 “安静点吧,我们已经安全了,之后会找到别的机会的,如果那些神神叨叨的传道士说的没错,很快就会有更多精灵受到‘原初缺陷’的影响,我们总有机会再找到进入那个梦境的……” 他突然停了下来。 烟尘水母在空气中不断地涨缩蠕动着,向自己的共生者传递着越来越不安的信号,男人也似乎逐渐感觉到了什么——他那迟钝的灵性直觉终于开始示警,在一轮强过一轮的恐惧感中,他的感知终于突破了潜意识中的自我保护,并开始察觉到……那近在咫尺的目光。 “咕都”一声,男人咽了口口水,目光渐渐向下。 他看向自己手中的酒杯。 残存的酒液在杯中微微晃动,映照着油灯摇曳的光辉,泛着一丝诡异绿色的灯火下,一张完美到近乎非人的精致面孔倒映在杯中,正平静地注视着他。 “继续说,”他听到虚幻的声音在自己脑海中回荡,就仿佛他自己的想法一般,“我喜欢那些习惯自言自语的人。” 第534章 夜幕捕猎 在这难以理解的恐怖一幕面前,男人短暂呆滞了那么一两秒,随后便猛然发出一声大叫,疯狂般把酒杯扔了出去,同时猛向一旁躲闪。 玻璃杯跌落在地上,瞬间摔得粉碎,残存的酒液像鲜血一样在地板上泼洒出去,每一滴液体表面都仿佛瞬间浮现出了细微的火光和那张完美的精致脸孔,男人踉跄着后退,险些被身旁的沙发绊倒在地,最后扶着一旁的墙壁才站稳下来。 他喘着粗气,瞪着眼睛看着地上的碎玻璃和液体,心脏跳动的像是要炸裂一样,共生的烟尘水母则混沌盲目地在旁边的空气中游荡着,渐渐皱缩成一个古怪的圆球。 地上的碎玻璃和液体中已经不见了那可怕的倒影,刚刚发生的事情仿佛只是一幕惊悚的幻象,男人努力喘息着,想要依靠吸入更多的新鲜空气来平复自己的心情,而一丝不那么坚定的妄想则渐渐从心底浮现出来,或许那真的只是个幻觉,或许自己真的只是过于紧张了…… “都是幻觉,都是幻觉……是遭遇亚空间影响之后的心智失准……”他飞快地喃喃自语着,一边给自己施加心理暗示一边从共生的幽邃恶魔体内汲取力量,构筑着精神层面的防护,“停止联想,停止回忆,避免连接,避免连接……圣主降下庇护,令我在幽邃中永生,圣主降下……” “我欣赏你的乐观精神,”一道空灵清冽的女性声音传入他的耳中,“但盲目乐观并不能解决问题——放松点,我只是想从你这里了解一些情况。” 男人猛然停下了祷告,耳旁响起的声音彷若亚空间传来的可怖低语,如有实质地攥紧了他的心智,他在僵硬中慢慢转动脖子,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看到那是酒柜上的玻璃——玻璃中静静燃烧着幽绿的火焰,火焰中倒映着那亚空间归来的幽灵。 “滚开!” 一股勇气不知从何涌起,这湮灭教徒陡然发了狠,挥手汲取着烟尘水母的力量,朝着那酒柜掷出一团污浊暗沉的腐蚀球体,伴随着砰然一声巨响,整个酒柜都被这能量团炸得粉碎,玻璃碎片在房间中四散飞溅。 然而还不等那些碎片落地,房间角落的一面镜子上又一次出现了那可怖的纤细身影:“发泄够了吗?如果够了,我们好好谈谈。” 房间中的邪教徒终于发现了规律——是镜面。 那亚空间幽灵可以通过镜面入侵这里! 下一秒,男人便毫不犹豫地击碎了房间角落的镜子,随后便疯狂般地砸烂了附近置物架上的玻璃饰品以及目光所及范围内一切能够产生镜面的东西! 尖锐的玻璃碎裂声在房间内接连响起,能砸烂的就砸烂,无法砸烂的就用报纸、衣服或者其他任何能找到的东西遮盖起来,恐惧转化为了愤怒,愤怒转化为了虚假的勇气,邪教徒在这股“勇气”的支撑下飞快地行动着,封锁、摧毁着房间中所有能导致那个亚空间幽灵“降临”的“媒介”,而在这整个过程中,那升腾的幽绿火焰和镜面中不断闪过的可怖身影几乎一刻不停地纠缠着他。 总有新的镜面出现,总有新的声音传来,总有新的面孔浮现在视野中,安静地注视着自己。 但过了不知多久,这可怕的纠缠终于渐渐止息了。 男人几乎破坏或遮盖住了房间里一切可能倒映出事物的东西,还用厚厚的窗帘挡住了所有的窗户,伴随着最后一个玻璃花瓶被他扔进垃圾桶中,这栋建筑物再一次陷入死寂。 昏暗已经在屋外降临,房间内则只有油灯的光辉影影绰绰,可怖的幽绿不知何时已经从灯焰中褪去,房间内的邪教徒站在这片狼藉中间,一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边警惕着这环绕自己的昏暗与静谧。 似乎真的不会再出现了。 就连与自己共生的烟尘水母也已经安静下来,只是看上去有些萎靡,浑身浮动的烟雾也显得格外稀薄暗淡,似乎是在刚才的对抗中消耗巨大,以至于难以在现实中继续维持形体。 男人就这样在这片黑暗中静默伫立了许久,似乎在谨慎地判断着什么,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慢慢呼了口气,并伸手抓过扔在沙发上的黑色外套,飞快披在身上。 刚才房间里的动静很大,可能已经引起了邻居的注意,虽然在这种比较偏僻的街区,治安官的反应一向很慢,但只要有人举报上去,麻烦还是有几率找上门的。 更何况这间房间已经被那亚空间幽灵盯上,已经不安全了——破坏、封锁房间里的镜面只不过是阻挡了那幽灵“降临”的渠道,却不可能从根本上消除那幽灵的影响。 现在那幽灵暂时被自己阻挡在了现实世界之外,在治安官反应过来之前,在那幽灵再次找到入侵这里的途径之前,唯一正确的选择显然是尽快离开这里。 男人已经飞快地规划好了接下来的行动,他披好外套,隐匿好了自己的共生恶魔,随后迈步向门口走去。 但在离开房间之前,他突然又停了下来,目光看向房间中央那堆被许多报纸和破布覆盖起来的杂物。 他想了想,挥手掷出一团阴暗的能量——报纸和破布被吹飞,之前被遮盖起来的、一大堆碎裂的镜子和玻璃散落在地板上,在昏暗中泛着冰冷不详的光辉。 “有人举报最好。” 男人满意地笑了笑,紧接着便不敢再看那些散落在地的镜面,转身飞快地打开房门,闪入外面的夜幕里。 他谨慎地在街巷中穿行着,借着建筑物的阴影掩护,偶尔又利用魔咒的力量隐蔽身形,他飞快地远离了这个已经不再安全的区域,沿着记忆中熟悉的路线向下城区跑去。 现在已经是宵禁时间,守卫者已经出现在街道上,贸然在户外活动很有可能被抓住盘问,但这对于一个已经在城邦中活动了很多年,早已适应了“夜幕生活”的邪教徒而言并不是很大的问题。 只要不闹出太大的动静,那些教会守卫者眼皮子底下的“视野盲区”多得是。 这隐匿在黑暗中的身影顺利穿过了城区之间的岗哨,钻进了下城区更加错综复杂的古旧小巷里,不知绕过了多少个岔路和弯道,最终,他在一座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老旧房屋前停下了脚步。 男人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又再次确认视野中没有出现那诡异的幽绿火光,脑海中也没有任何可疑的噪音,这才微微舒了口气,上前有规律地敲了几下房门。 随后他耐心地等待着,直到有脚步声在门的另一侧靠近,一个压低了的声音传入耳中: “夜深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 “夜太深了,我和我的旅伴只想进去歇歇脚——我们带来一些远方的有趣故事。” 房门背后安静下来,过了大约十几秒,才有轻微的卡擦声传入耳中,随后这扇门在黑暗中无声打开,昏暗的灯光中,一个看上去瘦瘦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进来吧,别太大动静。” 男人点点头,飞快地闪身进屋,又随手关上了大门——伴随着门锁落锁的卡哒轻响,他才终于微微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劫后余生一般的庆幸。 “为什么这个时间过来?”负责开门的瘦小身影则仍然在谨慎地打量着刚刚进屋的“同胞”,尽管身份经过了确认,对方的行动却不符合“规矩”,这让他心生警惕,“我们没有收到你的提前联系。” “情况突然,”身披黑色厚外套的男人摇了摇头,压低嗓音,“我的行动失败了,有意料之外的上位存在介入,现在她盯上我了——不过别担心,我暂时封堵了她进入现实世界的渠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向上报告这件事……” 身材瘦小的邪教徒听到这番话表情瞬间凝重,他立刻阻止了对方继续说下去的举动,又随手拿起放在旁边桌子上的一盏油灯,一边走向房间角落一边低声开口:“跟我来,去地下,不要在四神的视线中谈论我们的行动。” “好。” 瘦小邪教徒打开了房间角落的暗门,两个身影一前一后,钻进了通向地下的隐秘坡道里。 很快,他们便来到了位于这栋建筑物下方的集会场内。 说是集会场,其实这只是一间偷偷挖掘出来的地下室——不算太大的房间里有几把椅子放在一张圆桌周围,圆桌上点着几盏油灯,还凌乱地放置着一些用于执行仪式、异端崇拜的器具和材料。 在房间尽头则可看到一座黑暗的凋塑,那凋塑形如一株造型怪异可怖的“树”,漆黑的主干向外分化出如同荆棘一般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枝杈,隐隐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身披黑外套的男人走下楼梯,看到这里已经聚集着几个身影,那显然是在自己刚才敲门的时候就按照流程紧急进入地下室的“同胞”们。 他的目光扫过这些“同胞”,后者也纷纷抬起头,审视地观察着这入夜之后的访客。 片刻之后,略显紧绷的气氛稍有放松,身披黑外套的男人呼了口气,迈步来到圆桌前,在一张空椅子上坐了下去。 距离他最近的位置,一个长发略显凌乱,面容仿佛带着病态的阴沉女子抬头看了这边一眼,沉默片刻之后突然问道:“遇上麻烦了?” “我没能突破那个‘梦境’,那帮终焉传道士给的情报肯定有哪出了问题——该死,早该知道的,除了圣主的追随者,没有任何人值得信任……” “慢点说,先平静下来,”面色略显病态的女子挤出一丝笑容,随手从旁边取过一杯水推过去,“喝点水。” 身披黑外套的男人接过水杯,呼了口气:“多谢了,歌蒂娅。” 第535章 祈祷的时刻 男人的心终于渐渐安定下来了。 他已逃离那个被亚空间阴影侵蚀的建筑,逃离了那些可怕的镜面和燃烧的火焰,并来到了被圣主注视和赐福的集会场中,现在,值得信赖的同胞围绕在自己周围,摇曳的灯火传递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志同道合者的鼓励和关心正一点点消解着所有的恐慌与紧张。 似乎没什么可怕的事情会发生。 于是,身披黑色厚外套的男人长长地呼了口气,随后端起歌蒂娅递给自己的水杯,准备润一润因为这一路奔跑而有些干燥的喉咙。 但他刚拿起杯子,看到里面荡漾的水面,便感觉心里有些不舒服,隐隐约约的不安也从心底泛起来,于是又把杯子放回了原处。 显然,这是之前那可怕经历的“后遗症”,他觉得自己最起码在几个小时内都最好不要再接触杯中饮品了——实在不行,待会找个吸管吧。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旁边刚刚递来水杯的那个长发凌乱、面容病态的女邪教徒颇为关心地问道,“你遇上什么麻烦了?” 圆桌周围,其他湮灭教徒也纷纷把目光投向这边,所有人脸上都带着好奇而严肃的表情。 “那个梦境……终焉传道士提到的那个无名者之梦,里面有错综复杂的结构,而且被一层屏障保护着,”身穿黑外套的男人叹了口气,心有余季地说道,“入口并没有‘自然显现’,我不知道其他尝试进入的同胞们情况如何,总之我这边是被挡住了,甚至那些太阳残渣也被阻挡在外,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 男人突然停了下来,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旁的“同胞”,眉头微微皱起:“歌蒂娅,你没事吧?我感觉你脸色很差……” “我?我感觉很好,”长发凌乱的女教徒笑了起来,笑声中似乎带着一点嘶哑,“你过于紧张了。” “你确实过于紧张了,歌蒂娅这张脸向来是这幅病恹恹的模样,”圆桌旁的另外一人摇了摇头,“接着说吧,最糟糕的是什么——寻常的事态可不至于让你有这种反应。” “……歌蒂娅·斯卡蕾特,那个亚空间归来的诅咒幽灵,”黑衣男人心有余季地开口,“她介入了那个‘无名者之梦’。” 集会场中瞬间安静,仿佛一股无形的冻结之风吹过这里,令这地下室里的空气都骤然显得粘稠、静滞下来。 在这突然降临的、令人难忍的死寂中,黑衣男人感觉到了一股沉甸甸的压力,但他还是很快调整好情绪,继续开口说道:“我先是遇上一个很棘手的精神医师,那个精神医师突破了我专门设置的‘心理学密室’,随后在无名者之梦的开放区域,我又遇上了那个更棘手的‘海中女巫’——事情到这里其实还不算太糟,那些太阳残渣拖住了那个女巫的行动,但突然间,歌蒂娅·斯卡蕾特就出现了…… “那个幽灵搅乱了一切,那帮太阳残渣和它们的‘血亲’根本不堪一击,外界的情报是错误的,歌蒂娅·斯卡蕾特和‘海中女巫’根本不是敌对关系——她们在我眼前交流,关系远比外界揣测的和睦。 “还记得寒霜传来的消息吗?我甚至怀疑……失乡舰队根本就从未解散过,璀璨星辰号和海雾号从始至终都在秘密执行那个幽灵的命令,而我这次……恰巧撞破了他们的秘密,那个幽灵和她的两个女儿,肯定也在关注‘无名者之梦’的事情……” 黑衣男人飞快地说着,他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活跃起来,之前的惊悚经历现在开始在脑海中重组、串联,再辅以最近一段时间各个渠道隐秘传播的各种情报,最终便组合成了一份极有说服力的,最起码足以说服他自己的逻辑链条,在这份陈述中,他感觉自己终于理顺了自己乱糟糟的想法——并理解了一切。 然而一道从圆桌对面投来的、有若实质的目光突然落在身上,打断了这个黑衣男人的陈述。 “等等,”那道目光的主人开口了,他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威严老人,目光如炬,嗓音低沉中又带着一丝领导者的严肃,“你是说,你在无名者之梦遭遇了那个亚空间阴影,而且你已经被她盯上了?” “是……是的,”黑衣男人感到一阵紧张,在“使者”的注视下,他本能地有些畏惧,但还是硬着头皮回答道,“她追踪我到了现实世界,并尝试借助镜面入侵我的藏身处,不过我找到了她入侵现实世界的规律,封堵了那些‘通道’……” 他飞快地这么说着,并终于渐渐从“使者”的目光中感觉到了那股冰冷,迟钝麻木的头脑随之反应过来,他终于察觉了——那一直萦绕在自己脑海中的噪声,还有视野边缘跳跃蠕动的无形之物。 他慢慢站了起来,浑身肌肉微微有些抖动,他不小心碰到了坐的离自己最近的那位“同胞”——后者抬起头来,对着他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然而那微笑深处,却隐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黑衣男人心中没来由的发紧,犹豫而紧张地开口:“歌蒂娅,你……你的脸色为什么比刚才还要……” 那个长发凌乱、面容病态的女教徒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湮灭教徒——从某种角度看,你们奇特的‘共生生态’其实对我有着天然的抵抗能力,因为幽邃恶魔的感知很敏锐,又没有充足的智能来权衡利弊,所以只需要很短的时间,这些恶魔就会崩溃,紧接着,用你们为材料转化而成的‘载体’就会损坏掉,情况最好的时候也只能用十几分钟……” 被称作“歌蒂娅”的“湮灭教徒”不紧不慢地说道,而伴随着她的话语,一种噼噼啪啪的轻微声响则从她全身各处传来,一个隐隐约约被锁链束缚的黑暗阴影似乎挣扎着在她身后消散了,她的躯体则迅速布满黑色的裂纹,并一点点崩解、散落。 歌蒂娅慢慢张开了双手,与这幅躯体共生的幽邃恶魔已经死去,这幅躯体亦随之渐渐化作灰烬。 “不过好消息是,哪怕时间很短,我还是听到不少有用的东西。” 那副躯体彻底灰飞烟灭了,在摇曳昏黄的灯火中,数不清的黑色灰尽无声散落。 黑衣男人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在这短暂的几秒钟内,他甚至说不清首先涌上自己心头的是恐惧、悔意还是愤怒,而紧接着,他便猛然反应过来,抬头看向坐在圆桌对面的“使者”:“我有罪——” “你有罪。” 头发花白的“使者”面无表情地说道,抬起手向前一指,黑暗中,有无声无形的影子骤然浮现,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集会场中,就这么短短的一瞬间,那“有罪”的黑衣男人便已经垂下头颅,身体颓然倒在椅子上。 又过了几秒种,这具躯体才迅速自燃起来,黑色的火焰瞬间吞噬了他的血肉,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味道。 集会场中的邪教徒们默默看着这一切,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直到那团燃烧的黑色灰尽彻底倾颓下来,一个高高的身影才犹豫着打破沉默:“使者,我们……” 被称作“使者”的人却没有说话,这个头发苍白的邪教头目只是平静地扫视了房间所有人一眼,随后面无表情地起身,前去关闭了集会场的入口,又锁住了紧急撤离用的暗门,接着又在这两道门前低声祝祷——漆黑的荆棘在他的祷言中迅速生长,并眨眼间封死了大门。 之前负责为访客带路的那个瘦小邪教徒见状,立刻站了起来:“使者!您这是……” “歌蒂娅是我们中最早期的成员之一,”邪教头目表情平静地说道,他的目光扫过圆桌旁的那两堆黑色灰尽,“你们认为,她是什么时候被‘转化’的?” 房间中的湮灭教徒们面面相觑,并终于一个接一个地反应过来,脸上纷纷露出顿悟之后惊悚起来的表情。 “她在我们之中,”使者回到圆桌前,看着聚集在这里的信徒们,慢慢说道,“任何一个瞬间,任何一个人,任何一副脸孔——她已经进来了。” “我们该怎么做?”圆桌旁有人开口。 “从现在开始,不要讨论吾主的秘密,不要交流教团的情报——以凡俗之身,我们无力与亚空间的阴影抗衡,但主仍将见证吾等的勇气与坚韧,我们不会再向那个幽灵透露任何情报,不论她要在这里施加怎样的恐吓与蛊惑……” “使者”缓缓说道,随后他将双手张开,彷若布道般庄严地继续开口—— “我会想办法把有关那个亚空间幽灵的情报传递出去,包括她的入侵方法和蛊惑力量,与此同时,我会和你们一同留在这里,如你们所见,我已经封死了这里所有的通道。 “信徒们,向主证明忠诚的时刻到了,让我们祈祷——在幽邃深处的国度,主的赐福会令我们的灵魂永生,今日所有的苦难,都会在那个永恒的国度中得到偿付。 “现在,开始祷告吧。” 第536章 热心维护城市治安 于是,湮灭教徒们开始祷告了。 在油灯的昏暗灯光中,在死亡般的凝滞气氛中,在这深沉冰冷的集会场内,在幽邃圣主的注视之下。 一个精神错乱而莽撞行动的成员将那不可驱逐的阴影带到了这处集会场内,从现在开始,任何一个离开集会场的人都有可能把那阴影带到其他的同胞面前,就像刚才已经发生的那样,所以,他们不会再离开这里——在使者的见证与鼓舞下,这些虔诚而狂热的教徒将选择平静而忠诚的牺牲。 他们已下定决心要将自己掌握的秘密带到主的国度,不会再向那幽灵透露分毫。 至少,现在他们是这么决定的——一时间的勇气总是很容易做到。 邪教徒们静默祷告着,在密室内不断呼唤着幽邃圣主的赐福,使者则静静地坐在圆桌前,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房间里的每一副面孔,注视着这些人的坚定、紧张、勇敢、恐惧以及动摇。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不知多久,桌上的油灯火光摇曳,明灭不定,在某一次光焰跳跃中,他们中有人似乎听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 “……我给你们一次机会。” 有人惊悚地抬起头,寻找着声音的来源,有人紧闭双眼,仿佛生怕真的看到了什么东西,然而那声音已经缥缈地消散在空气中,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继续祈祷吧,”使者轻声说道,话语中似乎带着某种蛊惑性的力量,“那幽灵无能为力了,除了死亡,她没有更多可以威胁我们的东西,而死亡本身,正是通往主的国度最快捷的一条路。” 在以往,使者的这些话语总是能带给人勇气,能让最不安的追随者迅速重新坚定起来,然而不知为何,这一次他说的每一句话却只能让人愈发感觉到恐怖迫近的冰冷—— 愈加浓烈的不安正在集会场中蔓延,恐惧在迫近理智的边界,动摇渐渐在沉默中滋长,并非所有人都是最虔诚的圣徒,而对于那些不够虔诚的人……现在是失去理智的时候了。 一个信徒终于尖叫起来,是最瘦小的那个——他就像突然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猛然从椅子上跳起,大喊大叫着开口:“我说!我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使者瞬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带着惊怒高声喊道:“按住他!” 圆桌周围的几个身影顿时一拥而上,粗暴而愤怒地去抓住那个瘦小的身影,将他死死按在桌子上,又尝试去捂住他的嘴巴,避免他泄露主的秘密——然而那瘦小的身影却爆发出了惊人的反抗力量,他剧烈挣扎着,身边浮现出了漆黑的锁链,可怖的骨刺和角质化结构浮现在他的四肢,让他几乎挣脱了“同胞”们的束缚,同时不断大喊大叫: “是终焉传道士给了我们情报!他们宣称‘无名者之梦’中潜藏着创世之初的真理,潜藏着圣主最原始的蓝图…… “精灵的梦境可以通往无名者之梦!这个种族本身就是梦境的载体和通道,因为他们在蓝图阶段便有着缺陷…… “黑太阳的追随者也在行动,但他们在找别的东西,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找什么! “终焉传道士们说时间临近了,但我就知道这么多了……我就知道这么多了,歌蒂娅女士,只有先知和圣徒们知道更多情报,还有那些终焉传道士,他们知道……我真的就知道这些!” 那瘦小的邪教徒一边挣扎一边飞快地喊叫着,在巨大的恐惧中,他激发出了另一个层面的勇气——背叛信仰的勇气,可紧接着,他又奋力地抬起了头颅,涕泪横流地看向不远处的“使者”,短暂的勇气之后是新的恐惧:“对不起,我只想活着,我想活……” 随后他又尖叫起来:“歌蒂娅女士!请保护我!不要让使者杀我!我履行了承诺——您说过会给我一次机会的!您说过……会……” 肩膀上传来的沉重按压减弱了,这瘦小的邪教徒在惊恐中尖叫到一半,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于是慢慢停了下来。 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的尖叫声回荡在集会所内,他的“同胞”们按着他,却没有一个人真正阻止了他的喊叫,使者在注视着他,却从始至终没有真正出手。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使者慢慢将双手撑在圆桌上,对着自己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空灵清冽的女声自使者的口中传出:“你看,说出来并没那么难。” 圆桌周围,那些此前齐心协力将他按在桌子上的教徒们也一个接一个地退开了。 这些“同胞”们围绕着他,向他投来注视,他们脸上露出了略显僵硬而温和的笑容,随后一个接一个地鼓起掌来。 身材瘦小的邪教徒双眼圆睁,他目光惊恐地看着集会场中的每一个人,终于嘴唇抖动着开口:“使者……歌蒂娅阁下,还有歌蒂娅,歌蒂娅,你们都是……” 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啸声和嘶吼声接连响起,集会场中浮现出了一个接一个正在不断崩解或挣扎着扯断锁链、逃离现实世界的幽邃恶魔,而伴随着这些共生恶魔的解体或逃离,瘦小教徒眼中的每一个身影包括那位“使者”在内都开始迅猛自燃起来。 最后一个燃烧的身影在崩溃之前向着这个瘦小的邪教徒走了过来,并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是。” 集会场中安静下来了。 那个身材瘦小的身影静静地在数不清的黑色灰尽中间站着,过了几秒钟,他突然眨了眨眼睛,随后飞快地回到圆桌前,伸手取过桌上的纸笔,刷刷刷地写了一页东西。 随后他便抓起这张纸,迈步来到了地下室的出口——使者之前召唤的“荆棘”仍然死死封锁着这道门,险恶黑暗的力量在荆棘丛中涌动。 但仅仅一个瞬间,那荆棘丛便熊熊燃烧起来,幽绿的灵体之火将它化为了灰尽,荆棘丛后的大门一推便开。 歌蒂娅快步穿过了余尽未消的地下室门,穿过地表破旧的建筑物,接着身影在火焰中腾空而起…… 一名巡逻的守卫者错愕地看着一团幽绿火焰坠落在面前的街道上,刚刚下意识地举起手中武器,便看到那团幽绿火焰中走出了一个步履蹒跚、似乎正在不断崩溃解体的身影。 那不断崩溃解体、危险可疑的瘦小身影快步走了过来,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您好,我要举报异端活动。” 正准备吹响哨子同时挥剑扑来的守卫者瞬间愣住了。 他为教会服务多年,头一次遇见这种……举报人,错愕之中下意识开口:“举报?” “是的,就在前面那道小巷最里面那座房屋的地下室,蓝色坡顶的那栋房子。这是一封举报信,上面有他们聚会的大致情况,末尾是不记名银行账户,请把举报奖金直接打到账户上,谢谢。” 守卫者一愣一愣地看着这个可疑而诡异的家伙,听着对方噼里啪啦的一大串话,头脑混乱之余终于忍不住抬起手指了指对方正在不断化作灰烬崩落的脸:“先生,你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 “我知道,我尽可能维持它,但好像方法还是不太对,只比平时多稳定了十五分钟——不必担心,别忘了打款就行……” 年轻的守卫者几乎是稀里湖涂地接过了那封举报信,在对方完全崩溃解体之前,他终于想起一个问题:“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一个热心异端罢了……” …… 失乡号,船长室内,歌蒂娅回过神来,长长地呼了口气。 她的主意识重新回到了船上。 航海桌边缘的山羊头第一时间有所反应,立刻朝这边转过头:“啊,美丽而智慧的船长小姐——看样子您大有收获?” “从一帮秘密集会的邪教徒口中探听到了有用的情报,可惜时间太短,来不及确定那到底是哪座城邦,也不知道他们附近是否还有别的集会点,”歌蒂娅呼了口气,抬起手用力揉着眉心,“不过问题不大,我想我们很快就会继续跟他们打交道了……” 不远处的墙壁上,那面造型古朴的椭圆镜子表面浮动起了层层阴影,阿加莎的身影从镜中浮现,好奇地看着歌蒂娅:“您没事吧?看上去有点疲惫?” “只是尝试了一下比较新的化身控制方法,有点不太适应,”歌蒂娅摆了摆手,“看样子精神分裂这事儿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尝试的,或许有机会得跟海蒂请教请教……她怎么就能一下子分出去几十个还不迷湖的?” 阿加莎:“……?” 不过歌蒂娅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她很快便微微皱起眉头,开始回忆、整理自己刚刚从“远方”得到的那些情报。 原本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梦境入侵,以为只是一种怪异的噩梦现象,以为那些邪教徒的出现只是个意外……却没想到,这件事背后骤然展露了超乎所有人想象的阴影。 “无名者之梦……”歌蒂娅在思索中抬起头,看着镜中的阿加莎与桌上的山羊头,“你们听说过这个名词吗?” 第五百三十六章 礼物 “无名者之梦?” 听到船长突然抛出来的陌生词汇,阿加莎与山羊头顿时面面相觑。 “您是从哪里听来这个词汇的?”片刻思索之后,阿加莎开口问道,“这是您刚刚得到的‘情报’的一部分?” “湮灭教徒如此称呼之前海蒂和露克蕾西娅曾陷入的那个‘梦境’,”歌蒂娅慢慢点了点头,“最初的情报源头可能是来自终焉传道士,而后湮灭教徒与太阳教徒响应了那些传道士的某种‘号召’。如果情报无误的话,这个所谓的‘无名者之梦’应该是某种类似‘异象’的东西,它规模庞大地覆盖在诸多梦境之上,而精灵……似乎会在特定条件下成为进入无名者之梦的‘通道’。” 说到这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那些邪教徒似乎各怀目的地在无名者之梦深处寻找着什么东西,太阳教派的目的暂未可知,但湮灭教派的目标,似乎是一份所谓的‘最初蓝图’。” 阿加莎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凝重起来:“我确实不曾听说过这个所谓的‘无名者之梦’,可按理说这种规模的‘异象’……不可能这么多年来都无人知晓。您刚才说,精灵会在特定条件下成为‘通道’?” 歌蒂娅微微点头:“按那些湮灭教徒的说法,精灵身上好像存在什么‘蓝图阶段的缺陷’,这导致他们的精神会与‘无名者之梦’建立联系,应该又是跟幽邃圣主创世的那套理论有关,但具体情报不足。” “……抱歉,船长小姐,看来我们没办法给您什么有用的答案了,”阿加莎又认真思考片刻,最后还是带着歉意摇了摇头,“不过既然这件事直接指向‘精灵’这个种族,那我们正好可以在轻风港展开调查,这里是精灵的城邦——而且,这里刚刚有一位精灵陷入过那梦境。” 歌蒂娅嗯了一声,调整一下坐姿,向后靠在椅子上,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的扶手,目光则落在了那份迷雾渐开的海图上:“确实有必要跟那位塔兰·艾尔大师好好聊聊……去见见璀璨星辰号吧,也该跟露克蕾西娅打个招呼了。” …… 轻风港外围,“发光坠落物”附近的某处空旷海域,璀璨星辰号正在缓慢逡巡,弥漫的阳光覆盖着海面,令这船仿佛漫游在细碎的金沙上。 柔和的海风迎面吹来,风中携带着南部海域特有的温暖气息——然而站在甲板上的塔兰·艾尔大师却总时不时地感觉有点冷,他忍不住在风中紧了紧外套,扭头看向身后正站在一根桅杆上的“海中女巫”,扯着嗓子喊道:“我们就在这儿等吗?” 露克蕾西娅低头看了甲板上的大学者一眼,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直接传入塔兰·艾尔耳朵里:“我们就在这儿等。” “我可以回去吗?”塔兰·艾尔又大声喊道,“你们母女重逢的感动时刻,我一个外人在场不太好吧!” 露克蕾西娅面无表情:“母亲说了,她想跟你聊聊。” 塔兰·艾尔愁眉苦脸地抬起双手:“那您能不能下来陪着点我?我……我感觉有点紧张!” 露克蕾西娅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您是一位成年人,而且是富有威望的大学者,应该学会舒缓自己的压力。” “……露克蕾西娅女士,您该不会也在紧张吧?!” “我为什么要因为这种事紧张?那是我的……” 桅杆上传来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塔兰·艾尔顿时一愣,刚想问问情况,却突然被一股强烈的心悸打断了行动。 那是灵性直觉猛然间传来的示警,是常年与各种危险物品、隐秘知识打交道的“学者”在真理临近时的本能紧绷,塔兰·艾尔在刹那间便出了一层的冷汗,紧接着便听到有某种低沉的,仿佛巨兽呼吸般的异响传入耳中。 下一刻,浓雾与可怖的光影便骤然充斥了他的视野。 在璀璨星辰号旁边近在咫尺的地方,在前一秒还平静祥和的海面上,浓雾就如一道高墙般忽然出现,灵界反转所带来的错乱光影仿佛要从那雾中蜂拥而出,庞大的阴影从灵界中上浮,从浓雾中降临—— 就如许多可怖的海上传说里描述的那样,它裹挟着黑暗和混沌,燃烧着末日般的烈焰,仿若噩梦突然在现实世界中凝出形体,如不可回避的命运扑面碾至,几个呼吸内,那舰首巍峨的失乡号便闯进了现实中。 塔兰·艾尔如一尊石雕般呆滞地立在甲板上,他听到某个方向传来“咕咚”一声,却连扭头去看的勇气都没有,又过了好几秒钟,他才恢复呼吸的能力,并感觉到自己心脏强有力的跳动——露克蕾西娅女士之前给自己服下的药水仍然发挥着强劲的保护作用,让他那亚健康的脏腑在剧烈冲击下继续保持着可靠的运行。 然后,这位大学者才渐渐醒过神来,他恢复了言语的能力,赶紧回头看向那位“女巫”之前站着的地方:“露克蕾西娅女士!您母亲……” 桅杆上并没有那位女巫的身影。 塔兰·艾尔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环视四周,大声呼喊:“露克蕾西娅女士!露……” “别喊了,我在这。” 一个冷漠中带着些许警告意味的嗓音突然从很近的地方传来,打断了学者的大呼小叫,塔兰·艾尔赶紧回头一看,却看到露克蕾西娅不知何时已经来到甲板上,正一脸淡然地站在旁边,同时用优雅的姿势扶着额头,注视着失乡号的船首。 “啊,您刚才去哪了?我一回头,您就……” “闭嘴,”露克蕾西娅态度不善地打断了大学者,“母亲不喜欢在会面时大呼小叫的人。” 塔兰·艾尔瞬间闭上了嘴巴,浑身紧绷地看着那艘正燃烧着幽灵烈焰的大船,而几乎同一时间,他看到有一道火焰凭空出现在了璀璨星辰号的甲板上——那火焰迅猛升腾,形成一道旋转的大门,紧接着,便有一个纤细娇小的女性身影从中迈步走出。 考虑到这是初次造访璀璨星辰号,为了避免现场混乱,歌蒂娅选择了只身前来。 现在,她终于踏上了这艘船——曾经的失乡舰队如今仅存的两艘僚舰之一,璀璨星辰号。 她也终于在现实中见到了露克蕾西娅,“歌蒂娅·斯卡蕾特”的二女儿。 这位“海中女巫”穿着带有冒险家风格的黑色衣裙,犹豫着向她走了几步,却又在几米外停了下来,她一直在看着这边,神色间却带着复杂与拘束——尽管竭力掩饰,但那份紧张与踟蹰根本瞒不住。 歌蒂娅脑海中不由得回忆起了离开寒霜之前安娜莉丝向自己透露的一些情况—— “露西给外人的印象是冷漠孤僻,喜怒无常,但本质上那是因为她不善社交又不会准确表达情绪…… “她在紧张的时候就会露馅,所以她总是避免让自己陷入紧张的局面,这也是为什么‘海中女巫’总是来去匆匆,显得格外我行我素…… “她过于窘迫的时候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主动开口,这给人极不礼貌、高傲怪僻的印象,但如果有人这时候愿意主动跟她说话打破沉默,她会非常高兴……” 在寒霜的时候,歌蒂娅总是在安娜莉丝面前维护着自己“因亚空间影响而失忆”的形象,得益于此,她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向对方打听许多跟露克蕾西娅有关的事情,现在这些情报显然都可以派上用场了。 “好久不见,”片刻调整之后,歌蒂娅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她走向那位“海中女巫”,“露西,我回来了。” 她按照提前的预演,按照自己的理解,尝试着扮演好“歌蒂娅·斯卡蕾特”这个身份。 然而就在这样打着招呼的时候,一股直接由心底弥漫上来的淡淡情绪却悄然浮现在她心中,在这浅淡模糊的情绪中,她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微末的怀恋与……遗憾。 这种感觉她早已经不陌生——她所占据的每一具躯体,在遇到“生前”重要的人或物时都会有类似的反应。 这一次,歌蒂娅没有尝试去控制和忽视这股感觉,而是任凭它在自己心中缓缓流转,又缓缓消退。 露克蕾西娅脸上的表情则微微变化了好几次,没有人知道这位“女巫”在这短短的几秒钟内都想了些什么,她就这么怔了一会,最终,所有的回忆与曾经激烈的情绪都只沉淀成了一句很小声的话: “妈妈,您这次出门时间太久了……” 歌蒂娅沉默了一小会,伸手探向怀中:“我给你带了礼物。” “礼物?”露克蕾西娅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歌蒂娅将手伸过去,慢慢翻开手掌。 一个银白色的,带有海浪与羽毛造型的小巧发卡静静躺在她白皙的手心。 露克蕾西娅有点发愣,她呆呆地看着那枚小巧的发卡,过了一会才仿佛突然醒过来一样眨眨眼睛,犹豫着伸出手去。 发卡是真实的,带着坚硬的触感,又带着微微的温度——活人的温度。 “女巫”拿着这份礼物,过了很久很久,才仿佛露出了一点点笑容,声音很轻地说道:“……您送来的真慢,它都过时了,都过时一个世纪了……” 又过了一会,她似乎轻轻吸了口气。 “谢谢。” 第五百三十七章 阔别多年 当露克蕾西娅接过那枚小巧发卡的一瞬间,歌蒂娅感觉到自己“心底”深处有某个部分陡然放松了。 那是一处难以察觉的角落,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受,就好像一份被耽搁了许久的使命终于彻底完成,哪怕这具躯体已经忘记了那使命具体是什么,那份铭刻在灵魂里的思绪也仍旧发出了一声轻叹。 “希望你能喜欢,”歌蒂娅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我有很多东西都不记得了,但我记得这枚发卡是给你的。” “我听安娜莉丝说了,”露克蕾西娅点了点头,不知什么时候,她感觉那种纠缠了自己许多天的迟疑和焦虑已经消散殆尽——尽管之前也曾通过水晶球和母亲联系过,但事实证明,只有在现实世界中的亲眼相见,才能打消那些担忧,“不管怎样,您能返回‘这一侧’就好。” 歌蒂娅点了点头,紧接着便将目光转向了正站在不远处,从刚才开始便一直在努力降低存在感的精灵学者。 “塔兰·艾尔大师,”她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易近人一点,“现在我们在现实中再次见面了——很高兴看到你平安无事,我有很多事情要跟你谈谈。” “别……别说什么大师,您太客气了,”塔兰·艾尔赶紧摆摆手,“直接叫我的名字就行。我是对您仰慕已久的,美丽而智慧的大探险家女士歌蒂娅船长,额,我是说您还活着……您生前……您还是个人的时候……我就……” 歌蒂娅默默地看着这位精灵学者,露克蕾西娅则默不作声地抽出一支像魔术棒一样的“短杖”,指着塔兰·艾尔的鼻子。 “青蛙,还是蛇?”她用平静的语气说着危险的内容。 塔兰·艾尔瞬间举起双手,愁眉苦脸地看着歌蒂娅:“我是想说,在一个世纪之前,我就仰慕您的美名,可惜一直无缘见面……” 歌蒂娅没想到这位精灵学者的性格竟如此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真心话?” “当然,”塔兰·艾尔一脸认真,“作为一个对边境很感兴趣的学者,我一直希望能多多结交那些真正的探险家们,从他们口中了解文明疆域之外的事情,甚至向往着能亲自远航,去探索那道宏伟的浓雾屏障——可惜我注定无法完成这样伟大的旅程……” “没关系,现在你有机会跟我好好‘结交结交’了,”歌蒂娅点点头,紧接着她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转脸对露克蕾西娅说道,“啊对了,还有一样东西是给你的。” 露克蕾西娅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而紧接着,她便看到歌蒂娅抬手招了一下——之前那道凭空出现在甲板上的火焰门扉一直没有消失,此刻便随着歌蒂娅的动作陡然发生了膨胀,旋转的火焰中仿佛形成了一个空腔,瞬间的爆燃与消退之后,一个巨大的木箱出现在甲板上。 箱子上还站着一只羽毛洁白、浑身蓬松的胖鸽子。 艾伊歪了歪脑袋,一只眼睛看着露克蕾西娅,一只眼睛不知道在瞟什么地方:“亲,快递收一下,给个五星好评哦。” 露克蕾西娅一愣一愣地看着这场面,寻思着这鸽子是怎么回事,紧接着便注意到了那木箱侧面的一块金属铭牌。 “安娜莉丝给你准备的灵界透镜——最高品质的,”歌蒂娅指了指那箱子,“你不会忘了吧?” “啊,我……没忘,”露克蕾西娅眼神往旁边飘了一下,有点心虚地说道,紧接着便生硬地转换话题,抬手指了指正在箱子上昂首阔步的鸽子,“这就是姐姐提到的‘艾伊’?它刚才说的‘五星好评’是什么?” “不用在意,这鸽子的说话方式一般人都听不懂,”歌蒂娅摆了摆手,招呼着艾伊落在自己肩膀上,便示意露克蕾西娅在前面带路,“透镜先放在甲板上吧,回头你自己看着处理,我们先找个能谈事情的地方。” “好。” 在露克蕾西娅的带领下,歌蒂娅与塔兰·艾尔一起来到了位于中段甲板的某处“会客室”内。 这是一间有着宽敞窗户、靠近船舷一侧的上层舱室,透过窗口,访客可以看到璀璨星辰号侧面的动力结构,也可以看到这艘船那宛若灵体般影影绰绰,仿佛永远被笼罩在迷雾中的船尾结构。 歌蒂娅来到窗前,颇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窗外的“风景”,观察着这艘虽然与失乡号画风不同,却同样带着诡异气氛的“诅咒之船”,尤其关注着它那幽灵王国一般的船尾部分,良久才感叹了一句:“这艘船跟海雾号完全不是一个样子。” 听到歌蒂娅这无心间的一句“评价”,露克蕾西娅神色间却有些不安:“已经过去了很久,不管是海雾号还是璀璨星辰号……都跟您最初的设计大不一样了。为了在‘边境’生存下来,我对这艘船做了许多大胆的改造,您应该不会生气吧?” “是该有些变化,变化是好事情,”歌蒂娅笑了起来,“失乡号也变了许多,如果你上去看看,也会对它内部的状态大吃一惊的。” 踏上失乡号? 露克蕾西娅一时间有些恍惚,或许是回忆起了久远的过往,也或许是想到了已经好几次登上失乡号,还隔三差五跟自己联络、吓唬自己的姐姐。 不过她很快便回过神来,对歌蒂娅点点头:“我……会去的。” 接着她又抬起头,微微提高了声音对门外说道:“露妮,你可以进来了。” 房间的门打开了,在歌蒂娅略显好奇的目光中,一个容貌跟露克蕾西娅有六七分相似,却全身由金属、陶瓷和皮革组成的发条人偶推着放有酒水、点心的小车走了进来。 伴随着微弱的齿轮转动声,发条人偶来到会客桌前,对歌蒂娅微微鞠躬:“很高兴见到您,主母。” “你就是露妮?”歌蒂娅忍不住多打量了这奇妙的人偶两眼,“我在普兰德的人偶商店找到了你的‘姐妹’妮露——坦白说,你们区别可真大。” “在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也只是个三分人偶,”露妮很有礼貌地低着头,体内不断传来轻微的滴滴答答和咔擦声,“当然,那时候我还无法思考和说话,是女主人给了我生命。” “……不可思议的技术,”歌蒂娅看向露克蕾西娅,“不过我船上现在也有一个会说话和思考的‘人偶’,或许露妮和她能做朋友。” “我知道,姐姐跟我讲过异常099的事情,”露克蕾西娅点头说道,“露妮也确实对那位‘爱丽丝’小姐很好奇,但……她真的安全吗?” “特别安全,”歌蒂娅摆摆手,“失乡号整艘船就属她最安全了,那地方连个水桶都比她能打……” 露克蕾西娅:“……?” 女巫小姐终于开始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母亲刚才说“失乡号也变了许多”是个什么意思了…… 歌蒂娅这时候则终于把注意力放在了塔兰·艾尔身上。 在这位精灵学者局促不安的目光中,她调整了一下坐姿,一脸认真地问道:“在你们精灵的传说或传统信仰体系里面,有‘无名者之梦’这个词汇吗?” 塔兰·艾尔闻言一怔:“无名者之梦?” 紧接着,他便突然反应过来:“您指的是我之前陷入的那个梦境?您是说……那个梦境有个名字,叫‘无名者之梦’?” “如果情报没错的话,是叫这个名字。” 歌蒂娅给出了肯定的答复,随后她便将自己“略施手段”从一群邪教徒口中得到的情报尽数告知了眼前的二人,包括那群终焉传道士在阴暗处可能发挥的作用,也包括她自己的一些粗浅猜想以及之前跟阿加莎的讨论,毫无保留。 在歌蒂娅的讲述过程中,塔兰·艾尔不知不觉已经忘记了自己一开始的紧张与局促,渐渐变得全神贯注,就连旁边的露克蕾西娅都跟着微微向前倾了身体,脸上时不时露出沉思的模样。 对于醉心研究的学者而言,这些从异端口中得到的情报听上去危险却又具备诱惑力,它们或许与那些罪恶的异端邪说关系匪浅,但它们背后……却似乎隐隐指向某些知识与奥秘。 等到歌蒂娅终于话音落下,房间中一时间变得十分安静,现场的两位学者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思考,过了不知多久,露克蕾西娅才第一个打破沉默:“这些情报可靠吗?啊,我不是怀疑您,但那些邪教徒通常都很狡诈,哪怕是教会审判官之类对付异端的专家,也往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从那些家伙口中撬出东西……” “可靠,”歌蒂娅语气中带着自信,“我用了一些十分有效的调查技巧——啊,你们要了解一下具体过程?” 露克蕾西娅和塔兰·艾尔瞬间一愣,想也不想就同时摇头。 “……好吧,”歌蒂娅感觉有点遗憾,“那么你们现在有什么想法?塔兰·艾尔先生,你对这个所谓的‘无名者之梦’有何猜测吗?” 塔兰·艾尔仔细思考着,过了几秒钟才斟酌着开口:“在精灵的各种传说与传统信仰里都没有这个词汇,起码我可以肯定,这个词不是精灵语系里的,但如果单纯讨论‘梦’这个概念的话……我们这个种族倒是有不少与之相关的故事。” 歌蒂娅立刻产生了兴趣:“哦?” “您听说过……大魔神萨斯洛卡吗?” 第五百三十八章 精灵的传说故事 大魔神萨斯洛卡。 歌蒂娅心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丝熟悉感,接着很快便回忆起来自己确实听说过这个词汇——是在很早时候某次与莫里斯闲谈时听来的。 “我记得……这是精灵独有的古老信仰体系中所描述的‘主神’的名字,”在思索中,她慢慢开口道,“这位魔神拥有掌控梦境、灵魂游荡的能力,而在你们的传说中,这位大魔神甚至与如今这个‘深海时代’的开启有关——” “是的,歌蒂娅船长,”塔兰·艾尔点了点头,“按照那些古老传说的描述,世界本是一个梦境,是那位大魔神萨斯洛卡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创造出来的,精灵则是在梦境中诞生的居民,我们与生俱来的使命,便是在梦中侍奉萨斯洛卡,尽可能延长祂的沉睡,以防止整个世界因为大魔神的苏醒而迎来末日。” 一旁的露克蕾西娅认真听着,作为一位博学之人,她显然也了解过精灵这些古老怪异、与如今主流信仰截然不同的“异端传说”,这时候不由得插了个嘴:“但萨斯洛卡注定醒来——这也是传说的一部分。” “没错,大魔神注定会苏醒,而祂的苏醒就意味着世界的结束,”塔兰·艾尔再次点点头,继续说道,“在大部分……不那么主流的信仰体系中都有类似的‘世界终结预言’,但大部分情况下它们都只是一种警告,是对信徒的威慑,用以增强自身的说服力和对信众的控制力,精灵的传说却不是这样,在精灵的传说中,这一‘世界末日’已经发生了。 “传说中,世界的终结以一个噩梦开启,大魔神因噩梦而见到大洪水来袭,于是精灵长久以来的安抚便失去作用,祂惊醒过来,洪水便从祂的梦境泄露到现实世界,化作汪洋大海…… “在那之后,大魔神萨斯洛卡因苏醒而消失,精灵们则再也无法返回那个安宁的梦境世界,便只能在洪水之后的汪洋大海中生存下来——这就是精灵版本的神话中对‘深海时代’的解释。” 塔兰·艾尔对这个传说的讲述和当初莫里斯所说的内容并无太大出入,只是多了一些细节上的补充,而在这位精灵学者话音落下之后,歌蒂娅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过了几秒钟,她才沉声打破沉默:“你们的创世神话和末日预言都是围绕着‘梦境’这个要素展开的。” “是的,在精灵的文化里,‘梦’始终是个占比很大的概念,”塔兰·艾尔点了点头,“我们认为在梦里和梦外是两个世界,两个世界都真实存在且能够相互影响,人的入睡和醒来则是在两个世界间穿梭的过程——或者用更传统一些的说法,是‘无乡之旅’。” 说到这他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又继续说道:“说到这,我再提一句题外话——在精灵中还有一种特殊的先天性疾病,叫‘无梦者’。” 歌蒂娅蹙了蹙眉:“无梦者?” “字面意思,先天无法做梦的人,”塔兰·艾尔解释道,“做梦是凡人的本能,在我们看来,做梦就和死亡一样无法控制,也无法回避,当然,有的人梦多,有的人梦少,有的人甚至觉得自己不会做梦——但研究证明,这部分人只是梦境过于短暂或影响过浅,以至于醒来之后完全记不得自己的梦境,他们还是会做梦的…… “而‘无梦者’,和上述情况完全不同——他们是真的不会做梦。 “无梦者的沉睡是苍白的,他们入眠之后只有虚无混沌,他们的意识就仿佛跳跃一般直接‘跳’过了整个睡眠过程,而任何一个高明的精神医师或牧师都无法发现他们的梦境痕迹。 “这种完全不会做梦的情况,仅发生在精灵族内,有大约万分之一的‘发病’几率,先天携带,无法治愈。” 歌蒂娅听到这不禁感慨了一句:“……在一个极端重视‘梦境’的种族内,无梦者肯定会被特殊看待。” “是的,在大部分精灵看来,无梦者这种苍白空洞的睡眠是危险怪异的,甚至是可怕的,而在历史上,针对‘无梦者’也确实存在过许多不公的待遇,不过那大多是旧城邦时代以前的情况了,”塔兰·艾尔摆摆手,“现在我们并不会对无梦者做特殊的针对或歧视,但就像您说的,传统文化的影响还在,他们多多少少会受一些……特殊看待。” 歌蒂娅听着这些异族人很难了解到的、精灵内部独特的文化和传说内容,在大学者话音落下之后思索了片刻,慢慢开口道:“但在诸多关于梦境的传说和记录中,却唯独没有‘无名者之梦’。” “一个可能的解释是,‘无名者之梦’只是那帮邪教徒的叫法,它对应的东西在精灵文化中另有名字,”塔兰·艾尔说道,“这种情况很常见——精灵的文化体系古老且艰深,部分流传出去的东西又往往会被异族人错误理解和加工,我们总不能要求一个平均寿命不足百年的种族人人都能搞明白一个拥有七千年历史的容器到底是盛酒的还是打水的。” 露克蕾西娅一直在旁边默默思考着,这时候听到大学者的话,突然抬起头说了一句:“如果是‘另有其名’的话,那个所谓的无名者之梦指的会不会就是精灵传说中大魔神萨斯洛卡创造出来的那个梦境?” “旧世界?”塔兰·艾尔皱了皱眉,但很快便摇起头来,“萨斯洛卡创造的那个梦境只是个传说,没有任何实据可以证明它真的存在过,即便它存在过,在如今这个‘深海时代’,它肯定也已经破碎消散了……” “但你和另一位远在普兰德的精灵确实同时陷入了一个庞大而怪异的‘梦境’,”歌蒂娅提醒道,“你忘了那片无边的森林吗?” “……我确实想到了它,”塔兰·艾尔犹豫一下,措辞仍然很谨慎,“我们可以这么大胆假设……但必须用充足的证据来验证。如果那个梦境真的就是传说中的‘萨斯洛卡之梦’,是‘起源世界’的话……” “要震动的可就不只是精灵社会了,”露克蕾西娅淡淡说道,“整个世界的学术界都会震动。” “没错,整个世界,”塔兰·艾尔神色格外郑重,“这意味着在无数的猜测和互相矛盾的历史记录之中,终于有一条关于大湮灭之前历史的‘记录’得到了验证,哪怕我们仍无法突破那道立于一万年前的历史黑墙,那道墙上也出现了一道裂缝,可以让我们窥看到深海时代之前的浮光掠影了。” 歌蒂娅当然也想到了这些,但她并没有插嘴,而是默默地思考着,过了许久,她才带着一丝好奇开口:“关于那位‘大魔神萨斯洛卡’,还有什么更详细的传说吗?” “‘传说’这种东西大多模糊且存在矛盾之处,即便是精灵这样传承稳固完整的种族也避免不了这种情况,”塔兰·艾尔慢慢说道,“在大部分传说中,萨斯洛卡被描述为一个牧人打扮的巨人,手持一根能够丈量世界的手杖,但也有些故事里把祂描述为一只巨大的公山羊,存放于摩柯城邦的《布兰·玛尔史诗》则说祂并无形体,会根据觐见者的想象变化成任何模样,是凡人心目中最伟岸、敬畏之姿的‘映照’…… “但不管在哪一种传说中,都有一个共同的地方:萨斯洛卡栖身于世界巨树‘席兰蒂斯’脚下,而巨树‘席兰蒂斯’则是整个世界最初诞生的植物——萨斯洛卡在梦境中创造了它来作为自己的家,祂又因为孤独而猛烈摇晃席兰蒂斯的枝丫,令树上的尘土、果实、枝叶纷纷脱落,那些掉落下来的,便变化成世界上的各种东西。 “从世界树上脱落的尘土变成山川、矿物,席兰蒂斯的枝叶化作各类飞禽走兽、花鸟鱼虫,席兰蒂斯的果实则变化成最初的精灵,尘土不会腐败,所以山川、矿物永恒不腐,枝叶和果实在落地之后就开始腐烂,所以尘世生灵就有了生死循环。” 塔兰·艾尔说到这里休息了一下,端起人偶露妮放在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又继续说道:“这就是大魔神在梦境中创造各种事物的过程,而在这最初的‘创造’完成之后,萨斯洛卡便开始巡视祂的世界—— “祂在席兰蒂斯的周围漫步,用自己的目光厘定尘世万物的规矩,祂每年可以环绕世界之树一次,于是席兰蒂斯便以年为周期枯荣往复,又由此令尘世有了分明的季节,祂又在每年的最后一天返回席兰蒂斯脚下,精灵便需在这一天盛装出行,向萨斯洛卡展示自己最自豪的技艺和造物,如果大魔神感到那些事物是好的,便会继续留在祂所创造的这个梦境世界中,世界也就会存续下来。” 之后,塔兰·艾尔终于长长地呼了口气。 “这就是全部了,歌蒂娅船长。” 第五百三十九章 驶向阳光 听完塔兰·艾尔这番漫长的讲解,歌蒂娅长久地思考着。 毫无疑问,精灵这些古老的传说在这个世界是特殊的,甚至是独一无二的,没有别的原因,就因为它的——完整。 大湮灭之后的深海时代,旧世界崩溃颠覆,新文明断代重塑,城邦之间的交流长久断绝,又加上黑暗时期的各种冲击,这导致了无垠海上几乎所有城邦的历史记录支离破碎,各个种族几乎没有保留下来任何完整的传承。 在深海时代开始之后才出现的四神信仰,正是在这样各城邦传承断绝、神话空白的情况下突飞猛进地发展起来的。 然而在精灵这里,古老的神话得到了保存和继承,哪怕是在四神信仰覆盖整个世界,旧信仰体系被斥为异端的今日,这些东西也保留着——受限于人口,精灵占据的城邦在整个无垠海上只有一小部分,而且分布极为分散,但就是在这有限而分散的精灵城邦里,它们的文化、习俗与神话体系仍有一致性。 而他们之所以能做到这些,依靠的仅仅是“长寿”吗? “如此完整的神话体系……或许真的揭示了大湮灭到来之前的某些真相。”歌蒂娅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 “一直以来都有不少学者是这么认为的,精灵是唯一保留着完整旧日信仰体系的种族,虽然我们的许多古老典籍遭受了‘污染’,但我们口口相传的神话故事……大体还保持着原始的模样,”塔兰·艾尔说到这,无奈地摊了摊手,“可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只能把它们当‘故事’来研究,无法直接当成大湮灭前历史的资料。” 歌蒂娅皱了皱眉,很久以前莫里斯向她说过的一些话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中:“……因为历史与现实之间的那些巨大矛盾。” “是的,每一个尝试追溯大湮灭的学者都将面对‘矛盾性’的残酷打击,”塔兰·艾尔叹了口气,“这一点我们感触最深,精灵的神话体系越是完整,越是无法解释这个世界如今的模样,其中最大的矛盾点就在于……萨斯洛卡创造世界的过程中,并没有人类与森金人的位置。” 歌蒂娅没有说话,只是面色严肃地思索着。 塔兰·艾尔则继续开口:“不只是萨斯洛卡创世的传说,在我们的另外一些不那么完整的传说故事里,但凡涉及到对世界的描述,都完全不曾提到‘人类’和‘森金人’这两个物种,您应该明白,这很不正常。” 歌蒂娅慢慢点了点头,但不知为何,她此刻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此前所看到的另一幅画面—— 月球。 她抬头看向窗外,淡金色的“阳光”弥漫在海面上,遥远的海浪起伏间,依稀可以见到一道如同山崖般的发光边界正横亘在海中。 那就是露克蕾西娅从“边境”捡回来的那个坠落物,那就是那个“神秘石球”的所在地。 “您要去看看那东西吗?”露克蕾西娅第一时间注意到歌蒂娅的视线,立刻主动开口,“那边现在有一个由轻风港建立的临时研究设施,我已经跟那边的人打过招呼了,他们可以把核心区域的无关人员撤走。” 歌蒂娅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去安排吧,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好,我先联络研究设施那边,让他们把人撤走。” 露克蕾西娅回应着,随后起身离开了房间。 而在她离开之后不久,歌蒂娅便注意到璀璨星辰号缓缓转动了船头,并开始向着远方那片巨大的发光体航行。 房间中一时间只留下了歌蒂娅与那位精灵大学者,在片刻的安静之后,塔兰·艾尔肉眼可见地又紧张局促起来。 不过幸好这一次他的局促并没有持续太久——歌蒂娅在尴尬气氛重新酝酿起来之前主动打破了沉默:“我听说,你在太阳熄灭的时候尝试观察了异象001的表面?” “是的,”塔兰·艾尔有点紧张地把双手放在桌子上,拨弄着自己的大拇指,“而且露克蕾西娅女士总认为我的沉睡跟观察了太阳有关,虽然我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你都看到了什么?”歌蒂娅又问道。 “……我记录了当时的画面,那张纸现在在露克蕾西娅女士手上,但是它的许多关键细节被涂抹了——我自己涂抹的,可我自己并不记得。您有兴趣的话,稍后……” 塔兰·艾尔刚说到一半,会客室的门便被人打开了,刚刚离开没多久的露克蕾西娅又回到了房间中:“那张纸是在我手上。” 说着,她迈步回到了桌旁,一边从怀中取出那张已经皱巴巴的草稿纸一边对歌蒂娅说道:“我把船暂时交给拉比掌舵了——它是我的另一个‘船员’。这是艾尔大师当时绘制的草图,您可以看看。” 歌蒂娅立刻表情严肃地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草稿纸,将它展平放在桌上,目光扫过那上面绘制的粗糙图案。 然而看到的第一眼,她只觉得这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胡乱线条——除了边缘的圆形轮廓显示这确实是异象001的图案之外,那圆形内部严重的涂抹几乎彻底毁掉了它原本的真实结构。 但在仔细分辨了一会之后,她却又从那些凌乱涂抹的线条背后隐约感觉到了某种熟悉感。 就仿佛在那些涂抹痕迹的深处,藏着什么她曾经见过的,甚至印象深刻的事物。 歌蒂娅眉头紧锁着,仔细看了半天之后抬起头,看着塔兰·艾尔:“你完全记不起来了?” “完全记不起来了,”塔兰·艾尔尴尬地说道,“我的头脑自动抹去了那部分记忆,我想……那一定是很危险的信息。” “这张纸本身并没有携带任何污染,但贸然还原它的‘真实版本’有可能带来危险,”露克蕾西娅在旁边补充道,“我原本是打算把它交给轻风港的学者们的,但在意识到其中风险之后,我觉得还是交给您比较合适。” “很好,”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点笑容,“你已经开始重建对我的信任了?” 露克蕾西娅顿时有点紧张:“……我只是觉得……您更合适……当然,我是信任您的,姐姐说了,您现在……” “不必多说了,露西,”歌蒂娅笑着摇了摇头,随后郑重其事地将那张纸收了起来,“我先把它带回去,之后我会想办法揭开它的秘密的——如果有进展,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露克蕾西娅好像松了口气,甚至……看起来有点高兴。 歌蒂娅则没有再说什么,收好那张草稿纸之后,她便起身来到窗前,静静望着外面起伏的海面,以及正从舷窗一角逐渐靠近的那片“阳光”。 …… 在一段不算太漫长的航行之后,璀璨星辰号逐渐靠近了那个漂浮在轻风港附近海面上的“发光坠落物”。 现在,船正在从那座临时港口旁边驶过。 歌蒂娅来到了船头甲板上,看着那片恢弘的金色光辉如一道扑面而来的通天峭壁,在视野中不断放大。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此前仅存在于安娜莉丝描述中的“坠落物”,而且是在如此近的距离上——巨物临近的压迫感和真幻难辨的光幕所带来的神秘感交织在一起,甚至令她都感觉到了片刻的窒息。 她完全可以想象,露克蕾西娅当初将这东西拖到轻风港附近时,到底给这里的精灵们造成了多大的冲击。 但到现在,精灵们显然已经适应了这个“邻居”。 “这座港口就是你之前提到的‘研究设施’?”歌蒂娅抬起胳膊,指着附近海面上的那座临时浮港,询问着身旁的露克蕾西娅。 “是的,”露克蕾西娅点点头,“因为担心‘坠落物’中的某些东西具有危险性,我们把所有研究工作都放在海上进行,塔兰·艾尔大师就是这座港口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另外,在坠落物中心区域也有一个小型的常驻站点,不过现在那边的人都已经撤回来了。” “可以理解——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跟一个‘亚空间阴影’近距离接触,”歌蒂娅笑了起来,“那位塔兰·艾尔先生已经算表现很好了。” 露克蕾西娅一听,慌忙解释:“其实也不全是这样,您现在这个样子……我是说收敛火焰之后,除了太过漂亮之外,其实跟普通人区别不大,大部分人并不认识您这幅面孔……我主要是担心无关人员会打扰到您……” “没关系,别总这么紧张兮兮的,”歌蒂娅笑着摆了摆手,“有人害怕也正常,我都习惯了。” 露克蕾西娅赶紧点点头,随后抬起视线看了一眼已经临近的巨大光壁,:“我们准备进入光体内部了,接下来要小心航行,我得去亲自掌舵。” “嗯,去吧。” 露克蕾西娅点了点头,接着便砰然化作无数纷飞的彩色纸片,盘旋着飞向舰桥。 歌蒂娅顿时惊奇地看着这一幕,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露克蕾西娅这奇妙的力量——看着那些纸片在眼前纷飞,她随手伸手抓了一片,放在眼前好奇地打量。 下一秒,她便听到空中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那些飞出去的纸片便砰然重聚成了露克蕾西娅的模样。 女巫小姐狼狈不堪地落在甲板上。 而且滑出去好远。 第五百四十章 至月球 露克蕾西娅在甲板上滑出去好几米——这一幕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以至于歌蒂娅压根就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直到那位“海中女巫”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她才赶忙松开手中纸片。 那张彩色纸片“嗖”一下子便飞了出去,迅速没入露克蕾西娅的头发里,而后者却仍然有些呆滞地站在原地,也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 她可能是摔得有点懵。 “露西……”带着可以把甲板抠个窟窿的尴尬以及微妙的歉意,歌蒂娅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还在懵着的女巫小姐面前,“你没事吧?” 露克蕾西娅激灵一下子,似乎终于从摔懵的状态惊醒过来,然后慢慢转过头,脸上的表情终于从茫然转为震惊,她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歌蒂娅,良久才打破沉默:“您是怎么做到的?” “啊?”歌蒂娅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怎么做到的?” “您抓住了……‘影子’……”露克蕾西娅迟疑着开口,似乎努力想组织语言来描述清楚这件过于抽象的事情,接着她又抬起胳膊,从指尖开始,她的一部分手臂迅速解体成了飘飞的彩色纸片,并在她身旁环绕飞舞,“您还能再试一次让我看看吗?” 歌蒂娅带着困惑伸出手去,随手抓了一片彩色纸片。 下一秒,那些纷飞的彩纸便骤然“坍塌”,重新成为了露克蕾西娅的手臂,后者脸上的表情则再次一惊。 “这太不可思议了!”女巫小姐瞪大眼睛看着歌蒂娅,“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您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做到的吗?” 眼看着这个便宜“小女儿”好像是激发起了作为研究者的热情,歌蒂娅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皱着眉看了一眼手中抓着的彩色纸片,一脸疑惑:“这很难吗?只是些飞在空中的纸片而已……” “它们是抓不住的,妈妈,”露克蕾西娅张开双手,“如果幻影之风能因为被人抓住一片纸片就打断,我怎么可能把它当成自己最常用的转移手段——这些都是幻影,理论上可以穿透一切阻碍……” “我倒是不知道这个,”歌蒂娅眨了眨眼,“我就是看见这些纸片有些好奇,想抓过来看看,抱歉……摔疼了?磕着哪了?” 露克蕾西娅顿时微微一怔。 她似乎已经很多很多年不曾听过有人用这种语气关心自己了。 自从自己成为强大的“海中女巫”,成为一个令许多人心怀畏惧的诅咒之人,成为一艘幽灵船的船长,就不再听到过这种话了。 这让她感觉有点别扭。 “我……没事,”她脸色古怪地摇了摇头,一边努力压制着心中的尴尬一边尝试用思考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您能够抓住幻影……这也是您现在的力量之一?它的本质是什么?是对世界深层的理解?还是由于亚空间的影响?” 露克蕾西娅真的陷入了思索中,探究未知的本能让她好像瞬间忘记了刚才的尴尬,她一边思考着一边继续嘀嘀咕咕:“……难道说,在亚空间这一‘层’,现实世界中的物质和幻影之间其实并无区别?尘世一切在亚空间面前都是同等的‘概念’……克劳·狄文思的理论是正确的?万物皆‘概念’,并在亚空间形成一致性投影……” 歌蒂娅在旁边听着这位女巫小姐嘀嘀咕咕,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了她:“露西……你可以换个时间再研究这件事情。” “女巫”瞬间惊醒过来,但还是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歌蒂娅。 歌蒂娅却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彩色纸片,脑海中也忍不住思考。 她没有想到,原来这些绚丽的纸片是这么特殊的“东西”,而看着露克蕾西娅的反应,自己刚才的举动显然足以称得上是“惊世骇俗”。 自己抓住了幻影——但歌蒂娅知道,自己并没有抓住幻影的能力。 她只是不知道这些纸片是幻影。 头脑中的思绪起伏着,曾经的一些事情与猜想浮现在回忆中,一些“东西”出现在歌蒂娅的脑海里——是鱼。 沉默了不知多久,她才突然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开口:“它的本质……或许是‘我不知道’……” 露克蕾西娅听到了母亲的自言自语,却听得一头雾水:“您在说什么?您是说您不知道这种能力的本质?” 歌蒂娅回过神来,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向这位“小女儿”解释一些事情,但几次犹豫之后,她还是摇了摇头。 “是另一层意思,但我不知该怎么向你解释——露西,以后有机会再说吧,现在我们还有别的事情。” 她转过头,看着那片已经来到璀璨星辰号舰首,正以磅礴姿态散发着沉重压迫感的宏伟“光壁”。 “先带我去看看那个石球吧。” 露克蕾西娅点了点头,但却没有离去,而是仍旧站在原地,用一种纠结又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母亲。 歌蒂娅疑惑地皱了皱眉:“还有什么事情吗?” 露克蕾西娅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抬手指了指:“您……能不能先把那个还给我?” 歌蒂娅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手里还抓着刚才“做实验”的时候对方分裂出来的彩色纸片。 她顿时脸色一僵,一边松开手一边道歉:“额,不好意思……” 纸片漂浮起来,飞快地钻进了露克蕾西娅的手臂上,将一处原本黯淡无光的地方重新填补上了色彩。 “海中女巫”表情有点微妙地看着这一幕,随后向歌蒂娅点了点头,转身化作一大片纷飞的彩纸准备飞向舰桥——但她刚飞出去不到半米就又停了下来,身影重新凝聚出来,扭头不放心地看着歌蒂娅:“您这次别抓了啊……” 歌蒂娅脸色尴尬:“……当然。” 露克蕾西娅又点点头,转过身去,但又不放心地转了过来:“如果您好奇,下次商量好了再做实验,真的别抓了啊。” 歌蒂娅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肯定不抓,我又不是小孩子。” 露克蕾西娅哦了一声,但转身的时候又犹豫了半天,终于叹了口气:“我还是走着去吧……” 然后这位女巫小姐就这么一路走着去了远处的舰桥。 歌蒂娅表情怪异地看着对方渐行渐远,心中终于忍不住感慨: 得幸亏那位塔兰·艾尔大师因为紧张而不敢跟自己一块来甲板上,这时候还躺在房间里静养,否则这时候的场面就不只是母慈女孝以及尴尬那么简单了。 怕不是“海中女巫”会选择悍然灭口——到时候塔兰·艾尔就真死在这条船上了。 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转了一圈,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心绪终于渐渐平静,与此同时,璀璨星辰号也在船长的亲自掌控下微微调整一下角度,随后径直驶入了那片恢弘的“光幕”。 宛若某种具备实质的晶体,却又毫无阻滞感的淡金色“阳光”充盈着视野,渐渐将璀璨星辰号吞没。 歌蒂娅站在前甲板的尽头,目光平静地看着这片扑面而来,又将自己完全浸没其中的“阳光”。 她猜测着这阳光的本质,又微微抬起双手,仿佛要感受这阳光的“触碰”。 在前来此处的路上,她已经听露克蕾西娅讲述了许多与这个“发光坠落物”有关的情报,也得知了在太阳熄灭期间,这片发光几何体曾连续不断地向外发送有规律性的“光信号”,这些情报很多——然而没有一条,可以向她解释发光几何体中心的那个“月球”。 歌蒂娅微微眯起了眼睛。 在她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些小小的阴影。 那是露克蕾西娅此前提到过的,精灵们设置在发光几何体中心的研究站点,以及位于站点旁边的……神秘石球。 研究站是一座建立在漂浮平台上的双层建筑,而那石球就在漂浮平台旁边不到几米的地方,二者之间有临时的桥梁和许多钢索相连,以确保平台的稳定。 随着距离逐渐缩短,那“石球”上的诸多细节也越来越多地映入歌蒂娅眼中。 现在,她终于在现实世界中确认了。 那些熟悉的纹路,那些明暗分布的平原、凹地以及环形山结构,那频繁出现在她最近的回忆中,曾经在书本和网络上看到过不止一次的——月球。 “真的是它……”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在心中弥漫着——那不是惊讶,因为歌蒂娅早已惊讶过了,那也不是茫然,因为她在今日之前就已经困惑地思考了很久。 在这一刻,她只是确认、见证了一件纠缠自己很久的事情,一个她无法理解也难以承认的诡异事实,以确凿无疑的方式来到了她面前。 璀璨星辰号缓缓减速了,在露克蕾西娅的控制下,这艘和失乡号一样“活着”的幽灵船最终以不可思议的准度停在了石球旁边只有几米远的地方。 歌蒂娅来到甲板边缘,在这里,她甚至能看清那石球表面的任何一处细微纹路。 她也愈加能够确定,这个直径只有十米左右的球体有着惊人的“还原度”,它是如此精致且符合“月球”表面的细节特征,以至于……完全不像是她一开始想象中的“微缩模型”。 似乎,它完全就是那真正的“月球”,被“压缩”成了这般大小。 第五百四十一章 鸿沟 歌蒂娅知道,自己的想法大胆而离奇,甚至到了哪怕是放在这个诡异莫测的深海时代都显得过于离谱的程度——将一颗真正的天体转化成眼前这个直径十米的“石球”,并令它漂浮在海面上,这已经不能用妄想来形容了。 但这个想法一经浮现,她便很难再将它彻底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不管再怎么感觉这匪夷所思,她也抑制不住地联想着。 因为……真的是太像了,不只是外观上的像,更是一种强烈的……“直觉”,甚至还有一种仿佛跨越了时光的,跨越了世界维度的“亲切感”,正在她的脑海中涌动。 歌蒂娅看着眼前这呈现出苍白质感的球体,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回到了那个熟悉的世界,在注视着故乡的……月亮。 她就这样定定地看着正漂浮在璀璨星辰号船舷旁边的月亮,表情很长时间都维持着凝滞,直到有脚步声从身旁传来,直到露克蕾西娅的声音传入耳中:“妈妈,这就是它了。” 歌蒂娅转过头,这一刻,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脸色有多么异样:“啊……是的,就是它了……” 露克蕾西娅当然注意到了歌蒂娅神色与语气中的异样,她似乎隐隐紧张了一下,随后语气中带着关心:“您没事吧?您的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是这个石球有什么不对吗?” “它……很好,谢谢你的关心,露西,”歌蒂娅摆了摆手,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接着又转过头,指了指那石球,“它……” 她停了下来。 她完全想不到该怎么跟露克蕾西娅解释这件事,想不到该如何描述“月球”这个概念,如何解释另一个世界,以及自己此刻的反应,就像当初在安娜莉丝面前那样——她甚至不知该如何解释什么叫“星球”。 所以她只能张了张嘴,然后生硬地转移着话题:“它落下来之后,有发生过什么变化吗?它一开始就是这样吗?” “是的,它一开始就是这样,”露克蕾西娅立刻点了点头,紧接着把自己发现这个坠落物的大致过程讲述了一遍,又补充着将它转移到轻风港过程中的一些细节,“……它以不明机制漂浮在距离海面一定高度的空中,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它会完全停留在原地,但可以被船用外力拖动,它的内部坚实致密,几次谨慎的采样证明,它的内部质感类似石头,但目前为止我们也只采集了比较浅层的成分——越往深层越坚硬,钻头根本钻不动……” 歌蒂娅安静地听着,又问道:“此外呢?你们还发现了什么?” “我们还尝试解开周围这些‘光’的奥秘,”露克蕾西娅继续说道,“包裹在‘石球’周围的巨大几何发光体会不断向外释放‘阳光’,阳光的规模能够照耀整座城邦,然而这些光并不是从‘石球’发出来的,或者至少不是用我们所理解的方式来‘发光’的——光芒是直接在附近的空间中‘生成’,然后均匀地向外散布。 “为了验证这一点,我们曾建造了一个很大的遮光棚,把石球完全笼罩起来,事实证明这对发光几何体以及附近海域上的‘阳光’没有丝毫影响…… “另外,我们还确认了石球表面覆盖着一层非常非常细腻的‘粉尘’,它们被不明力量‘附着’在石球上,虽然可以刮下来取样,但如果没有外力影响,它们并不会从球体上‘掉落’下来,哪怕是球体底部的粉尘也是一样,就好像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吸附’着它们……” 露克蕾西娅尽己所能地向歌蒂娅解释着目前学者们对这颗“石球”做出的各种测试,解释着自己目前为止所知的情报。 在这个过程中,她一直在关注着歌蒂娅的表情变化,想要猜测母亲此刻过于严肃凝重的表情下到底隐藏着怎样的心情。 然而她看不透,母亲所有的思绪似乎都被一层厚厚的云雾笼罩着,笼罩在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精致面容深处,她唯一能确定的事情,就是母亲真的非常非常在意这颗“石球”——比她和安娜莉丝想象的还在意。 在沉默许久之后,歌蒂娅终于开口了:“你们做了很多取样?” “是的,在石球各个部分刮取了它的表面样本,而且这种取样现在还在持续,”露克蕾西娅点点头,“石球深处非常坚硬,难以取样,但它的表层相对‘疏松’一些,能够刮下来灰白色的碎屑,那些碎屑表现出来的性质跟石粉没什么两样……” 说到这,她停顿了一下,有些犹豫地看着歌蒂娅,又抬手指着不远处那座用于研究石球的漂浮平台:“您要和我一起去那边看看吗?” “……好。” 歌蒂娅与露克蕾西娅来到了精灵们建造的“研究站”,又通过研究站上层的连接桥来到了一处直接跟石球表面相连接的平台上。 十米的直径对于一颗天体而言微不足道,但作为一个近在眼前的物体,这仍然算得上是一个庞然大物,哪怕不算它漂浮在海面上的高度,仅球体自身的直径,其实也超过了三层楼那么高。 精灵们在这个庞然大物的“腰部”固定了一个平台,并用环绕圆球的环箍和一系列锚栓、斜撑加以固定,平台很小,只有几平米见方,但足以用来落脚。 歌蒂娅站在这平台上,向前伸出手,轻轻触碰着那……月亮。 粗糙、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就像在抚摸一块石头。 她收回手,看着指尖沾染的少许灰白色尘埃,搓了搓手指,任凭那些灰白的尘埃缓缓飘落。 一些尘埃缓缓地飘向了那球体,重新落在它的表面。 “这一现象也很令我们不解,”露克蕾西娅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从球体上刮下来的粉尘似乎会受到球体本身的吸引,在距离够近的时候,那些碎屑会主动回到球体表面,然而这种‘吸引’仅存在于石球自身的物质之间,我们用别的轻质粉末做过测试……” 歌蒂娅嗯了一声,但并没多说什么。 “我听姐姐说,您把这个古怪的石球称作‘月球’,”露克蕾西娅一边谨慎地观察着歌蒂娅的反应一边说道,“而且您在看到它的时候就显得很激动……您是知道有关这个石球的事情吗?” “它……”歌蒂娅犹豫了一下,随后终于慢慢开口,“它和我所知道的样子不一样了,它应该很大,远比现在这个样子要大才对……” “很大?”露克蕾西娅眨了眨眼,“比失乡号还大吗?” “比那更大得多。” “比四神教会的巡礼方舟还大?或者比城邦还大?” 歌蒂娅摇了摇头:“更大,是你无法想象的大。” “……难道还能比无垠海更大?” “我并没有丈量过无垠海,但……或许,”歌蒂娅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或许它比无垠海还大,因为这片被命名为‘无垠’的大海,实质上也只不过是一片被迷雾环绕起来的囚笼罢了。” 露克蕾西娅睁大了眼睛。 不知为何,她这一刻却突然想到了自己小的时候,刚才的几句问答仿佛骤然间倒退了一个世纪的时光,引动了那些早已沉睡在她脑海最深处的回忆——她依稀记得,在很多很多年前,自己也曾向母亲询问过类似的问题。 她在那时候向母亲询问,这片无垠海到底有多大。 母亲告诉她,这片海非常大,比失乡号更大,比城邦更大——它如其名广阔无垠,可以容纳下一个人毕生的好奇心和探索冲动。 她牢牢地记下了,并追随母亲的脚步成为了一位探险家,一位“边境学者”,作为失乡舰队的一员,她跟着母亲去了很多地方,包括那遥远又诡异莫测的“边境”,她觉得童年时的母亲并没有欺骗自己——这片海,真的很大。 然而现在母亲告诉她,“无垠海”只是一个被迷雾环绕起来的囚笼。 眼前这个直径只有十米的“石球”,本应该比无垠海还大。 露克蕾西娅眯起眼睛,抬起头仰望着眼前的“月球”,努力想象着它比无垠海还大的模样,却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想象力是如此有限——她不但无法理解母亲说的话,甚至连想象都做不到。 “这么大的‘月球’……要有多么巨大的空间才能容得下它?”她忍不住问道,“就像您说的,它甚至比这个世界还大……” 无垠海并不是整个世界。 歌蒂娅脑海中本能地浮现出了这句话,然而她控制住了自己把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冲动。 因为她真的没有丈量过这个世界,更没有穿过那道被称作“边境”的迷雾。 她不敢确定,这片无垠海是否真的就是这个世界的全部。 而露克蕾西娅也注定无法理解,一片足以容纳亿万星辰的宇宙会是什么模样。 哪怕她拥有一艘船,而那艘船的名字叫“璀璨星辰号”。 “……抱歉,露西,”歌蒂娅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她转过头,注视着“海中女巫”的眼睛,“我没有办法向你解释这件事情。” 第五百四十二章 爱丽丝的简单理论 这是自从“重逢”以来第一次,露克蕾西娅从自己的“母亲”脸上看到了如此复杂,如此沉重,又如此具有温度的表情。 在此之前,母亲也向她微笑过,也表现出了许多具有人性的举动,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些笑容和言行背后有着隐隐约约的违和感,总觉得那是母亲在因亚空间而失去记忆之后努力伪装出来的“亲切模样”,这种违和感让她始终隐隐不安。 然而这一刻,她终于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某种发自内心的情绪——一份歉疚,以及旁人难以理解的遗憾。 但她不知道这份歉疚到底是不是给自己的。 “我懂的还是不够多,”这位女巫小姐轻轻叹息道,“我以为自己多多少少已经追上您的脚步了。” “……失乡号最终坠入了亚空间,你没有追上,这是好事,”歌蒂娅摇了摇头,接着又最后看了那静静漂浮的“月球”一眼,转身走向离开平台的连接桥,“先回去吧,露西。” 露克蕾西娅有些惊讶:“您不打算多研究一会它吗?” “我并不是学者,也没有专业的研究方法和设备,”歌蒂娅摆了摆手,“我来只是想亲眼看看它罢了,但具体该如何揭开它的秘密,还要看专业的学者们。” 说到这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这段时间我都会留在轻风港,我会随时关注你们在‘月球’上的进展,另外,如果有其他精灵身上发生了和塔兰·艾尔一样的事情,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我明白,”露克蕾西娅立刻点头回应,接着她犹豫了一下,又问道,“关于您到来的事情……我可以告诉萨拉·梅尔执政官吗?当然,我不会随便给更多人透露……” “你随意,”歌蒂娅点了点头,“你想告诉谁都行——他们对此的反应就跟我没什么关系了。” 露克蕾西娅微微低下头:“是。” 片刻之后,正停留在发光几何体外部某处海面的失乡号上,一道旋转扩散的火焰门扉骤然出现在前甲板上。 大门伴随着噼噼啪啪的火焰爆鸣声开启,歌蒂娅的身影从中迈步走出——正在旁边抱着一根大拖把,和另外好几根拖把一起使劲擦洗甲板的爱丽丝顿时高兴地跑了过来:“船长小姐回来啦!” 歌蒂娅挥手散去了自己身后的火焰,看着眼前这手里拎着根拖把、满脸都带着开心笑容的哥特人偶,简单地点了点头:“嗯,回来了。” “顺利吗?”爱丽丝随手把拖把扔到一旁,高兴地看着自家的船长小姐,“您去了好久好久,是跟露克蕾西娅小姐聊了很多吗?您去了那个什么‘球’那边吗?它长什么……啊!” 被爱丽丝扔到一旁的拖把突然跳了起来,用木杆使劲敲了正在兴高采烈的人偶小姐脑袋一下,然后在甲板上蹦蹦跳跳地跑去水桶里涮洗自己去了。 爱丽丝捂着脑袋,茫然又委屈地看着歌蒂娅:“它为什么打我?!差点给我打掉了……” 歌蒂娅看着这情绪简单又分明的人偶小姐,看着她刚才的笑容和此刻的困扰,不知不觉间,心中积累的那烦闷与失落感竟悄然消散些许。 爱丽丝却仍然委屈着。 “……你最好检查检查,看那是不是擦洗甲板用的拖把,或许它是在餐厅‘工作’的,”歌蒂娅笑了起来,伸手按了按爱丽丝的脑袋,接着又好奇地问了一句,“另外我一直想问你来着——这船上的拖把和水桶自己就能完成清扫,你为什么还要坚持自己洗甲板?” “我帮忙啊!”爱丽丝理直气壮地挺起胸,“它们自己擦着多累啊!” 歌蒂娅眼角抖了一下,默默转动视线,看着不远处那些正在飞快清洗甲板,仿佛生怕慢了一步就会被某个人偶抓住“帮忙”的拖把和水桶们,沉默片刻之后摇了摇头:“你开心……你们开心就好。” 爱丽丝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接着便看到歌蒂娅转过身,似乎准备回船长室里,她忍不住开了口:“船长小姐,您要回去休息了吗?” “……嗯,我有些累了。” “船长小姐……”爱丽丝却仍然带着些不放心的样子,她走了过来,拽了拽歌蒂娅的袖子,“您没事吧?” “为什么这么问?”歌蒂娅疑惑地停了下来,扭头看着这不怎么聪明的人偶。 “因为您这两天经常叹气,而且在船长室的时间比在外面的时间都长——妮娜小姐都觉得您有心事了,但她不好意思问您,”爱丽丝老老实实地回答着,“另外,您刚才回来的时候脸色也很差,就好像……有许多事情一直憋在心里似的。不过现在您的脸色倒是比刚才好了。” 歌蒂娅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偶。 她没有想到,平常看着没心没肺稀里糊涂的爱丽丝,竟然会观察、注意到这些事情,更没有想到她会就这样抓着自己,把这些话都说出来—— 或许正是因为她平日里想的事情不多,才会不懂得犹豫和踟蹰? 歌蒂娅脑海中浮现出了些不着调的联想,但看着面前这仍然一脸担心与疑惑的人偶,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毕竟,哪怕是面对着知识渊博的露克蕾西娅,她也有太多事情无法解释清楚。 “你听不懂的,”沉默片刻之后,歌蒂娅摇了摇头,“事情很复杂,复杂到根本无法跟人解释的程度,别说是你,连莫里斯恐怕都无法理解。” 爱丽丝却只是眨眨眼,毫不犹豫地开口:“那您也可以讲给我听啊。” 歌蒂娅哭笑不得:“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是听不懂的……” “可您平常说的很多东西我本来也听不懂啊,”爱丽丝一脸的理所当然,“很多事情我都听不懂,但您照样会讲给我听——我很适合听人讲东西的,懂不懂我都会听……” 歌蒂娅的表情突然有点微妙,听着这个憨憨人偶如此直白,甚至带着点“自豪”的神奇逻辑,她一时间竟然没有找到反驳的地方。 爱丽丝则仍然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船长小姐”,她既不觉得自己平常搞不懂许多东西是丢人的事情,也丝毫不觉得自己此刻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她想到了,她好奇了,所以她说出来了。 如果心里有事情,说出来就好——爱丽丝并不复杂的世界观里,一切就是这样运转的。 她突然跑开了,跑到不远处抱了一个有自己一半身高的大木桶过来,放在靠近船舷护栏的甲板上,然后又抱了一个过来,放在刚才的大木桶旁边。 她手脚麻利地爬到那木桶上,笑着对歌蒂娅招手:“船长小姐,您也坐下呗——凡娜小姐说了,吹吹风,看看海,心情就会很好。” 歌蒂娅迟疑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 这个人偶正在努力,努力用她那有限的认知和经验,在想办法让“船长小姐”的心情变好一点。 歌蒂娅走了过去,和爱丽丝并排坐在木桶上。 她的心情并没有因为海风吹来而发生变化——但她的心情确实变好了一点点。 “爱丽丝。” “嗯?” “我问你个问题,”歌蒂娅思索着,最初,她努力思考着该怎么让爱丽丝能理解“月球”和“星空”的概念,但现在她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根本不用对爱丽丝解释这些复杂的事情,“假如你生活在一个地方,而有一样事物,是你生活的这个地方独有的——它绝不可能来自别处,也绝不可能属于别处,只要看到这个东西,你就知道,它来自那里……” 爱丽丝想了想,好奇地开口:“就像我现在住在失乡号上,而您是失乡号唯一的船长?” 歌蒂娅愣了一下,迟疑着说道:“你的比喻不太对……但差不多可以这么理解。” “哦,那然后呢?” “……然后,你离开了那里,而且回不去了,”歌蒂娅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低沉下来,“你到了一个非常遥远而陌生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跟家里不一样,你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想找到回家的路,但突然间,你见到了那个‘事物’——那个理论上只可能出现在你的家乡,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在异乡看到的事物……” 歌蒂娅的话音落下了,爱丽丝却仍然在呆呆地思考着,可思考了没一会,她便突然笑了起来。 “那我肯定是回到失乡号了啊!” “回到失乡号?” “您说的嘛,可以这么理解——您是失乡号唯一的船长,有一天我被送到了离失乡号很远的地方,而且找不到回船上的路了,但您突然又出现在我面前——那我肯定回家了啊!毕竟您在哪,哪就是失乡号。” 人偶开心地笑着,一脸自信地看着歌蒂娅。 “您说的,那个东西只有可能出现在‘家乡’,而现在它出现在您面前,那说明您现在就在家里嘛!” 爱丽丝完成了她的理论,随后在大木桶上蹭蹭地转过身子,双手撑在下巴上,身体向前倾过来,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船长小姐,这是个脑筋急转弯吗?” 歌蒂娅有点发愣。 她怔怔地看着对面木桶上的人偶小姐,当海风从旁吹来的时候,爱丽丝银白色的发丝便飞扬起来,就像她永远明媚雀跃的心情。 然后她笑了起来,笑靥明媚,仿若灿星。 “对,这是个脑筋急转弯——现在我们都转过来了,”她从木桶上跳了下来,笑着对爱丽丝说道,“另外还有件事。” “嗯?” “你这个姿势不稳定。” 仍然身体前倾,用双手撑着下巴的爱丽丝闻言愣了一下:“啊?” 下一秒,她便听到脖子位置突然传来了轻微的咔吧轻响。 “啵儿——” 咕咚咕咚两声,爱丽丝分两次落在地上,紧接着,甲板上便传来了她那招牌式的、结结巴巴的—— “船,船长小,小姐,救,救……救……” 第五百四十三章 真容 甲板下的船员区内,雪莉正愁眉苦脸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桌子上一堆摊开的练习册不住地叹着气。 “这么多……什么时候能写完啊……” “你总叹气那就总也写不完,”阿狗在旁边嘀咕起来,“而且一点都不多,你那纯粹是每天都拖着不写积累起来的——爱丽丝小姐甚至都能每天准时完成这些练习题好么?” “她那种想到什么就往题目里填什么的写法也能叫‘完成’?”雪莉顿时翻了个白眼,然后一脑袋扎在桌子上,声音闷闷地念叨着,“我想上岸玩,我想去城邦里买东西,我想去吃好吃的……妮娜说了,轻风港有特别多好吃的,全世界的食物都有……” 然而阿狗许多年前就已经习惯了雪莉这种念念叨叨,它摇晃着脑袋,语气中丝毫不为所动:“船长小姐说了,你什么时候写完拖拉的作业什么时候可以上岸玩。” 雪莉撇了撇嘴,然后面对着桌子上的练习册思考了一下,突然眼睛一转,脸上带着做坏事的偷笑,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凑近了正趴在地板上的阿狗:“那什么,要不你帮帮忙,这些题目对你而言肯定……” 然而雪莉这话刚说到一半,阿狗甚至都没来得及回应,一个声音便突然从书桌前的某面镜子中传了出来:“我看着呢。” 雪莉顿时沮丧而夸张地“啊——”了一声,抬起头看着正从镜子中浮现出来的阿加莎的身影,表情仿佛要哭出来:“你就不能去盯着别人吗!怎么不管我干什么你都会从镜子里冒出来啊!” 镜子中的阿加莎一脸认真:“因为船长小姐说了,要我盯着你写作业。” 雪莉一声长叹,再次把脑袋扎进了书桌上的练习册里,用脸在册子里滚了好几圈之后突然又抬起头来:“那你能不能帮帮忙……” 阿加莎毫不犹豫:“不能。” 雪莉顿时胡搅蛮缠起来:“故事里不是这么说的!故事里说魔镜什么都知道,只要跟魔镜提出要求,镜子就会把答案告诉提问的人……” 阿加莎眉头一皱:“这是哪来的古怪故事?” “船长小姐讲给妮娜听的,然后妮娜讲给我听的。” 听着雪莉这本质上只是在胡搅蛮缠的一番说辞,阿加莎脸上的表情却突然间严肃起来,思索了几秒种后,她看着雪莉的眼睛问道:“船长小姐真的跟妮娜讲了一个‘魔镜’的故事?” “是……是啊,”雪莉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会突然严肃起来,回答时顿时有点紧张,“就前两天讲的……” 阿加莎非常认真地思考起来,思索中又轻声嘀咕着:“她安排我栖身在船上的镜子中……原来是有别的深意么……” 雪莉完全没反应过来:“额……啊?” 然而阿加莎却没有回答她,在努力思考了片刻之后,这位“镜中的守门人”才抬起头,看了雪莉一眼:“你哪道题不会?” 雪莉想了想,把练习册往前一推:“……这本不会。” “这本?!” “嗯啊——要是太麻烦的话,前面的口算题部分我可以会……” “自己写!” 刚刚回到船长室的歌蒂娅有些疑惑地抬起头,仿佛侧耳倾听着远方传来的动静。 航海桌上的山羊头顿时转过视线:“您怎么了?” “我好像‘听’到阿加莎的声音,”歌蒂娅随口说道,当然,她并非真的“听”到了什么,而是这艘船在向她不断传递着失乡号上每一处角落的信息,“她好像在雪莉房间,情绪挺激动的。” “需要去看看情况吗?或者把她叫过来?” “不用,”歌蒂娅摇了摇头,“每一个负责盯着雪莉写作业的人情绪最终都会激动起来,而这也可以视作是一种对心志的锤炼……” 山羊头哦了一声,也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听懂了这句吐槽的意思,歌蒂娅则又默默感知了一下失乡号各处的状态,迈步来到桌旁坐下,轻轻呼了口气:“也该让雪莉和妮娜她们去岸上透透气了。正好露克蕾西娅准备返回轻风港,就让她捎一程吧。” 山羊头悄悄关注着船长的举动和神色,这时候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看上去您的心情不错?” “或许是因为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吧,也可能是因为暂时放下了。”歌蒂娅眨了眨眼睛,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爱丽丝那阳光灿烂的模样,自己的嘴角也忍不住带出一丝笑容,随后她摇了摇头,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之前从露克蕾西娅手中得到的那份“草图”。 现在心中的烦闷已经扫清,也是时候研究一下塔兰·艾尔大师当初在观察过异象001之后留下的手稿里到底都画了些什么了。 “这是什么东西?”看到歌蒂娅的举动,山羊头立刻好奇地把脑袋朝这边转了过来,漆黑的黑曜石眼珠中似乎浮动着微光。 “这是塔兰·艾尔在观察过异象001的表面之后画出来的草图,”歌蒂娅随口说道,她展开了那张纸,又将它放在旁边的油灯前映照着,“这里面可能隐藏了‘太阳’表面真实的模样,但最关键的细节却被塔兰·艾尔自己给涂抹掉了。” 山羊头怔了怔,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感叹:“……喔哦。” “我以为你会第一时间向我提醒这么做的危险性,就像你以前经常做的那样,”歌蒂娅却对山羊头的反应有点意外,她抬起眼皮看了这家伙一眼,“这次怎么不唠叨了?” “从前我担心您的安危,但现在我只担心那些妄图与您做对的人的安危,”山羊头顿时恭维着,遣词造句娴熟无比,“区区一张草图可不会威胁到伟大的歌蒂娅船长,哪怕这张图上画着古神的真容也就那么回事——更何况画图的人只不过是个凡人罢了,那个名叫塔兰·艾尔的又能窥看到什么真理呢?” 歌蒂娅无视了山羊头这一堆明显是在恭维的废话,而是专心研究着草稿纸上的图案,但在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之后,她还是没能从那些错乱的涂抹背后分析出什么。 她甚至感觉……那些看上去只是胡乱涂抹的线条就好像某种具备力量的“封印”一样,它们从神秘学概念上“覆盖”了这张纸上原本的图像,而不只是一层干扰视线的油墨。 思绪起伏中,歌蒂娅突然心中一动。 一层具备“力量”的“封印”? 她再次低下头,仔细观察着草稿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和大片大片的涂抹痕迹。 塔兰·艾尔大师是一名资深且经验丰富的学者,同时是智慧之神拉赫姆的虔诚信徒……虽然有着一身因为作息糟糕而落下的毛病,但他在神秘学上的造诣绝对是够深的。 这样一位大学者,在观察异象001的时候如果真的察觉了某些极端危险的“因素”,那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尝试用更“专业”的办法来控制这份危险,哪怕当时他的理智已经开始受到影响…… 草稿纸上留下的这些油墨,应该不是单纯的涂抹——所以用常规的办法,永远也不可能看到这些“油墨”背后的真实样子。 这其实是一份用超凡力量处理过的“密函”? 歌蒂娅微微皱了皱眉,一个隐隐约约的想法从心底浮现出来,随后她转过头,目光注视着放在旁边的那盏油灯。 在她的目光注视下,油灯中的火焰突然跳跃了一下,紧接着便迅速染上一层幽绿。 灵体之火膨胀燃烧,甚至从灯罩上方的开口中升腾起来。 略作犹豫之后,歌蒂娅拿起了那张草稿纸,将其放在灵体之火形成的灯焰上空。 仅仅一瞬间,熊熊燃烧的绿色火焰便吞噬了那整张纸! 它上面果然残留着某种超凡力量形成的“伪装”。 一旁的山羊头见到这一幕却惊呼起来:“您怎么把它烧了?!” “灵体之火烧毁的只是那些‘扭曲’的部分,”歌蒂娅一脸淡然地看了大惊小怪的山羊头一样,手腕一抖便熄灭掉了草稿纸上熊熊燃烧的火焰,而在火焰之下,那张脆弱的稿纸果然仍完好无损,“这才是它本来的样子。” 说着,歌蒂娅将被火焰“处理”过的稿纸拿到眼前,看了一眼上面重新显露出来的图案。 下一秒,她的表情突然凝固住了。 山羊头立刻注意到船长小姐的表情变化,顿时担忧又好奇地转动脖子看着这边,然而由于角度原因,它并不能看到那张纸正面的内容,只能大声嚷嚷着:“那上面是什么?您没事吧?那……” 歌蒂娅终于从愣神中惊醒,她的目光从纸上抽离,表情怪异地抬起头看了山羊头一眼:“……是古神的真容。” 山羊头:“?!” 歌蒂娅却没有再开口,而是慢慢低下头,继续认真打量着草稿纸上的那幅图画——那个被双重符文圆环锁定的球体,那个被黑暗阴影笼罩,表面却遍布着狰狞的血丝与纹路,仿佛正在怒目圆睁的…… 眼球。 异象001的本体,是一只巨大的,被封装在黑暗球壳内的眼球。 第五百四十四章 近黄昏 船长室内陷入了寂静。 歌蒂娅仍旧死死地盯着草稿纸上那颗巨大而诡异的眼球—— 它以近乎疯狂的凌乱笔触绘成,却不可思议地准确、传神,以至于任何人只需一眼便会理解那画面上每一处线条的含义,就仿佛它的真实信息已编织在构成画面的每一个元素里面。 在那疯狂凌乱的笔触中,那颗硕大的眼球瞳孔深邃,周围血管与神经丛的结构依稀可辨;眼球之外又明显覆盖着一层昏暗的物质,塔兰·艾尔用了很多细密的线条来描绘那层覆盖着眼球的事物,似乎在竭力想要还原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而歌蒂娅从画面中接收到的唯一信息,就是那是一层“有着复杂结构的壳层”。 那是一个被封装在仿佛宝石一般的外壳里的眼睛。 吱吱嘎嘎的声响从旁边传来,海图桌边缘的山羊头正在极为不安地转动着脑袋,它似乎想看一眼那张纸上的内容,却又犹豫不已。 过了半天,它才犹犹豫豫地开口:“船长小姐……那到底是什么样的?” “是一只眼睛,”歌蒂娅沉默了几秒钟,开始一边斟酌一边向山羊头解释着草稿纸上的内容,“从结构看上去很像是人类的眼睛,可以看到血管和神经丛,它被封装在一层球壳内,球壳却很像是人造物……” 听着歌蒂娅的描述,山羊头有史以来第一次如此安静。 过了很长时间,它才嘎巴嘎巴地动了动,发出极为不安的声音:“这可真是……令人惊恐的一幕……异象001的真实模样,是一只如此巨大的眼球?!那……那太阳熄灭期间岂不是有许多人……” “真正看到这一幕的人恐怕不多,”歌蒂娅慢慢摇了摇头,“太阳熄灭期间,我们也曾抬头看过天空,所看到的只有一个彻底陷入黑暗的球体,其中细节是无法直接观测到的——这张图上也画出来了,那颗眼球是被‘封装’在一个巨大的容器中。 “当时塔兰·艾尔是借助真理学院的特殊观测装置才能看清球体内的真实模样,倒是不用担心其他地方的普通人会随随便便就看到这令人疯狂的‘真相’。” 听到歌蒂娅的话,山羊头似乎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便又担心起来:“不多,那也可能有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塔兰·艾尔那样的反应,可以在精神失控的状态下凭本能把自己记录的内容封印、篡改掉,而根据塔兰·艾尔自己的后续举动,看到这个眼球的人似乎会不自觉地想要把它的模样传播出去……” 歌蒂娅听着山羊头满怀不安的话,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面沉如水地沉默着,似乎正陷入思考。 山羊头叨叨了半天,看到船长根本没有反应,终于忍不住提醒:“船长小姐,您觉得咱们是不是应该提醒一下……” “普兰德和寒霜没有类似的‘观察’装置,那透镜组是真理学院的资产,精密且稀少,”歌蒂娅终于抬起头,“在轻风港之外的地方,即便有人在太阳熄灭期间观察了异象001的表面,也不会看到这些‘真相’。” “普兰德和寒霜没有,那其他城邦可能有啊!”山羊头顿时叫道,“谁知道那些莽撞的蠢徒会做些什么!凡人可不是什么靠谱的种族!” “……其他城邦不会看到那个熄灭的太阳。”歌蒂娅突然说道。 正在兀自激动的山羊头瞬间安静下来。 “你忘了吗?”歌蒂娅淡淡地提醒着,“只有三座城邦以及‘失乡舰队’看到了太阳熄灭的世界,除此之外的整个无垠海,都没有经历过那十二个小时的黑暗。” 山羊头的脑袋微微左右摇晃了一下,终于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感叹:“哦……额……” 歌蒂娅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又低头看了一眼那张描绘着异象001核心结构的草图,渐渐地,她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另外的一幕场景—— 辉煌燃烧的日冕,在日冕之下盘曲扭结的血肉肢体,还有被无数苍白血肉肢体簇拥着的,垂死的硕大眼球。 蠕变日轮——黑太阳。 歌蒂娅的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隐约的熟悉感出现之后便无法忽视,脑海中记忆的景象与眼前纸张上的草图迅速比对,让她心中渐渐开始浮现出一些大胆的想法。 “……与‘真实太阳神’的眼睛很像。”她突然轻声自言自语道。 “啊?”山羊头顿时一惊,“您在说什么可怕的事情!?” “这个眼球,与‘蠕变日轮’的一部分结构很像,”歌蒂娅若有所思地说道,而随着脑海中回忆细节的补完,她的判断正变得越来越确定,“没错,非常像——单独把这个‘眼球’结构摘出来看的话,几乎一模一样。” 咔吧一声,山羊头的脖子似乎卡在了某个角度,它整个僵硬在海图桌上,一声不吭了。 哪怕是话痨如它,也第一次有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时候。 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将那张草稿纸折叠起来,妥善地贴身放好。 幸好露克蕾西娅有着足够的谨慎,没有把这张纸留给真理学院的普通学者们,否则真不知道会出多大事情——虽然真理学院没有她这便利的“灵体之火”可以解除纸上的封印,但他们有的是各种各样奇妙的研究手段,说不定就真的把草稿纸上的真实图案给还原出来了。 而就在这时,一阵突然从船长室外传来的急促脚步声打断了歌蒂娅的思考,紧接着,便是敲门声以及莫里斯的声音从外传来:“船长小姐,我有事情向您汇报!” 歌蒂娅立刻整理了一下表情,抬头看向门口:“进来吧。” 船长室的大门打开了,莫里斯快步走进房间,一边走一边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信:“船长小姐,海蒂突然捎来一封信,信上提到了……不寻常的事,需要向您汇报。” 海蒂捎来的信? 歌蒂娅愣了一下,伸手接过那封信函,她没想到刚刚建立联系、告知真相之后这么短的时间那位精神医师小姐就联系了这边,但同时又有些疑惑:“她怎么不直接去古董店找我?还把信送到你手上了?” 艾伊每天都会往返失乡号和普兰德之间,除了运送一些必要的物资之外,也会在大教堂、莫里斯家、执政官府邸之类的地方做些例行的信件收发,海蒂通过这些渠道捎信过来倒是正常,但如果她要联系的是失乡号的船长,那直接前往古董店显然是一个更便利的选项。 “……她仍有些紧张畏惧,”莫里斯语气中略带尴尬地解释道,“大概是在知道真相之后不敢直接与您的化身见面了。” “……多余的紧张,上个星期她还在我店里买了个花瓶呢。”歌蒂娅嘀咕了一句,随手打开信函,目光扫过上面一行行显然是匆忙写下的文字,眼神突然微微变化。 下一刻,歌蒂娅迅速收起了脸上放松的表情,神色间转向严肃,又渐渐略显凝重,她飞快地浏览了一下信件中的内容,随后沉默了几秒钟才抬起头看向莫里斯:“她遇上了终焉传道士……” “是的,而且根据信中描述,那似乎还是有理智的那种,”莫里斯点点头,“虽然那个不速之客的‘理智’很可疑,从头至尾神神叨叨,连话都不说明白……” 显然,这位一辈子教导了许多学生,以“传授知识要简明扼要直白易懂”为准则的老先生对于信件中提到的那个谜语人一样的邪教徒极为不满,怨念颇重。 “不说明白可能是出于某种限制,关键在于他愿意交流,这就是两种终焉传道士最显着的区别。”歌蒂娅飞快地说道,接着又低头看了信件一眼,信函中所提及的种种情报映入她眼中。 第四次长夜……应许的方舟……变“温和”的太阳以及临近的黄昏,以及……伴随着某个“变数”而出现,并且在逐渐扩大的“空洞”…… 海蒂尽可能还原地在信中转述了她从那个终焉传道士口中听来的、各种神神叨叨的言论,没有根据自己的猜测对那些东西做任何“额外加工”。 而这些情报本身,足以令歌蒂娅脑海中浮现出无数的猜测与联想。 “那个终焉传道士的思维似乎不是很清醒,而且他出现在白天,而不是像其他‘正常’的传道士一样出现在夜晚,”莫里斯在一旁说道,“他提到了第四次长夜,还提到了第四次长夜开始之前的许多‘现象’,似乎他能够在白天出现这件事本身,也是所谓‘第四次长夜’即将开始的‘先兆’……” 第四次长夜…… 歌蒂娅脑海中却不由得回忆起了从那本“亵渎之书”中所看到的描述: 创世纪共有三次,其为“三次长夜”,苍白巨人之王死于第一次长夜,梦境之王死于第二次长夜,蠕行之王在第三次长夜终于成功塑造万物,并与克里特氏族共同点亮了如今的‘太阳’,结束了夜幕,然而祂本身却由于擅自改动蓝图而被其他远古诸王放逐,无法再返回王座…… 歌蒂娅慢慢从航海桌后起身,来到了窗户旁。 太阳快要落下海平面了。 在壮美的双重符文圆环束缚下,那轮耀眼而温暖的光球正渐渐沉入海面,余晖辉煌。 歌蒂娅注视着它,想象着自己其实正在注视着一颗比任何一座城邦都要巨大的、已经俯瞰这个世界一万年的眼球。 这颗在克里特古王国时代升上天空的“眼睛”,如今已经垂暮。 由光明编织而成的、温暖安宁的帷幕似乎就要因太阳的垂死而落下了,在这层帷幕消失之后,在那个终焉传道士所描述的“第四次长夜”来临之后……这个世界的“黄昏”,是什么模样? 第五百四十五章 爱丽丝的新朋友 璀璨星辰号的前甲板上,雪莉扒着船舷边缘的护栏,满脸兴奋地看着远方海平面上逐渐清晰起来的海岸线,高兴地大呼小叫起来:“哦哦哦!看到港口了!已经能看到港口啦!” “你别兴奋过头掉下去了,”阿狗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而且你别光顾着傻乐啊,别忘了出门前答应船长小姐想看的,哪怕出去玩也……” 雪莉不等听完就开始摆着手:“哎呀我知道我知道,哎阿狗你好唠叨啊,怎么跟个老妈子似的……” 趴在旁边甲板上的幽邃猎犬顿时不满意起来,开始了新一轮的唠叨,而站在不远处的露克蕾西娅则用着有些复杂微妙的眼神看着甲板上的动静,眼神闪动间也不知道都在想什么。 妮娜则站在露克蕾西娅身旁,她有些紧张地看着这位有着优雅神秘气质,容貌美丽却又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冷漠疏离感的“海中女巫”,小声开口:“您不会觉得雪莉太吵闹吧?她一向这样……” “不会,”露克蕾西娅微微侧脸,淡淡说道,“这艘船上一向很吵闹,我的玩偶们会搞出比这更大的动静。” “哦……”妮娜哦了一声,接着又有点腼腆地笑着,“那个……谢谢您让我们搭乘这艘船。” “母亲让我把你们送到轻风港,我自然会照办的,”露克蕾西娅说道,她看了妮娜一眼,似乎是有点不适应跟陌生人打交道,但这份不适和尴尬在旁人看来总会变成一种冷漠与高傲,所以她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想让自己看上去更温和些许,“我记得你是叫妮娜,对吧?” “嗯。”妮娜立刻点点头,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你把我母亲叫做‘歌蒂娅小姨’,”露克蕾西娅神色中似乎带着一丝好奇,“你……不害怕吗?” “不怕啊,歌蒂娅小姨人很好的,”妮娜笑着说道,接着她停顿了一下,灿烂的笑容收敛成温和的浅笑,她看着眼前这位“女巫”小姐的眼睛,“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您不用顾虑的……可是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 “……那就好。”露克蕾西娅默默看了妮娜一会,轻轻点了点头。 但紧接着,她便听到旁边这个叫妮娜的女孩又好奇地问起问题来:“露克蕾西娅小姐,您……和歌蒂娅小姨之间的关系不太好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听有人这么说过,他们说璀璨星辰号在一个世纪前和失乡号决裂了,而且刚才歌蒂娅小姨带我们过来的时候,我看到您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的眼神,”妮娜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抱歉,我是不是说错了?这好像不太礼貌……” “我们确实曾走上不同的路,”露克蕾西娅却没有在意,只是摇了摇头,“但那是过去的事了,至于现在,我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或许并不能用好或不好来描述,我想……我们只是太长时间没见面了。” 妮娜眨巴着眼睛听着,她似乎感受到了“女巫”小姐语气中那微妙的遗憾与感伤,犹豫了一下:“您和我一开始想象的不一样……实际见到您之前我还挺紧张的。” “世人都会对他们不了解的事物妄加揣测,而且从不对自己的猜测负责任,”露克蕾西娅笑了笑,“另外,称呼我的时候就不用加敬语了,妮娜,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妮娜愣了一下:“但是您……” “我的母亲是你的‘歌蒂娅小姨’,”露克蕾西娅看着妮娜,笑容中终于有了一些真实的温度,“在这个前提下你还总用敬语称呼,我会感觉很别扭。” 妮娜想了想,点点头:“哦,好像也是……” 露克蕾西娅嘴角翘起,她看着眼前这个本质上是一枚太阳碎片,但言行举止只不过是个普通女孩的姑娘,又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个正趴在船舷边缘期待着进城游玩的“恶魔召唤者”。 与此同时,那位莫里斯大学者此刻正在船舱里,和已经几十年不曾见过的塔兰·艾尔叙着旧,二人好像商量着准备去逛一逛轻风港的城邦大学,那位名叫凡娜的“放逐审判官”则在甲板中段,在兔子拉比的带领下好奇参观着这艘船独具特色的“灵体结构”。 至于那位名叫“爱丽丝”的活人偶,这时候肯定还是跟母亲在一起——母亲一上船就说要介绍她跟露妮认识,然后就带着她离开了。 他们就是母亲新的“追随者们”——当这世上无数聪明人都在殚精竭虑地猜测着失乡舰队重组之后的目的时,这些人简直像是来度假的。 从某种意义上,这些人确实很强大,各个身怀绝技,绝对配得上在失乡舰队中的一席之地,但换个角度看…… 他们却又和露克蕾西娅一开始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这并不是一群令人感到恐怖和压抑的“亚空间眷属”,恰恰相反,他们很有趣,与之相处起来十分轻松,母亲把这些人聚集在一起……似乎并不是因为什么深刻长远的规划,而只是凑巧聚起了这些旅伴罢了。 “靠岸之后,我会给你们安排落脚的地方,”露克蕾西娅收敛起了有些逸散的思绪,“我在轻风港有几处据点,打理的还算干净。你们进城之后有什么目标吗?我可以给你们推荐一下。” “推荐?”妮娜一听,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那您……你知道轻风港哪里好吃的多吗?我听说这座城邦有整个无垠海种类最多的美食,我就是冲着这个来的!” 露克蕾西娅的表情一瞬间微妙起来:“……轻风港的‘美食’?” 妮娜使劲点头:“对呀!” “……我母亲没有跟你详细解释过精灵的饮食文化吗?” “没有啊,”妮娜脸色茫然地说着,似乎隐隐约约察觉了对方语气中的微妙,“额,是我搞错了什么吗?” “……倒也不能算错,这需要你亲身体验才能明白,”露克蕾西娅想了想,一脸认真地说道,“我之后带你们去皇冠街区吧。” 妮娜一脸期待:“那边好吃的多?” “……那边离医院近。” 妮娜:“……?” 同一时间,璀璨星辰号的船员休息区内,歌蒂娅找了个地方坐下,一边休息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不远处的一幕。 有两个人偶正站在那里,看起来都有点呆。 爱丽丝好奇地打量着对面这个看起来比自己更“人偶化”的陌生“人”,想了半天,突然转过头去:“船长小姐!怎么跟陌生人交朋友啊?” “先自我介绍,”歌蒂娅不知从哪摸出几根薯条来,随手扔给了正在旁边小桌子上闲庭信步的艾伊,“从名字开始。” “哦,”爱丽丝点点头,转头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露妮,“你好,我叫爱丽丝,也叫异常099。” “你好,我是露妮,”站在爱丽丝对面的发条人偶也跟着弯下腰,格外礼貌地自我介绍着,“我是露克蕾西娅女主人的仆从,你是主母的仆从吗?” “我不是啊,我是船长小姐的人偶!我在船上负责做饭和打扫卫生!” 露妮歪了歪头,身体某个部位发出齿轮摩擦的轻微声响。 爱丽丝则继续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新朋友:“你头上没有线哎!” “线?那是什么?” “就是人人身上都有的东西啊,从身体里飘出去的,船长小姐说只有我能看见,”爱丽丝比比划划着,“她说那可能是‘灵魂之线’,我也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反正我一抓,人就不动了……” “你的话很难理解,”露妮语气有些呆板地说着,“我是一具人偶,我没有灵魂……不过我有发条。” 一边说着,这发条人偶一边转过身去,向爱丽丝展示着她后腰部位那个像是大蝴蝶结一样的发条手柄。 “哎,发条哎,我也有!”爱丽丝顿时高兴起来,也转过身跟自己的新朋友展示着,“看到这个位置了吗?衣服下面也有发条孔,不过我自己够不到,所以发条的钥匙在船长手里……” “有趣,我们有相似之处,”露妮体内传来一连串齿轮欢快运转的声音,她好像高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和自己类似的存在,女主人和主母都说你可以和我成为朋友,看来她们是对的。” “对吧?船长小姐可厉害啦!”爱丽丝高兴地说着,“而且你看,我们的关节好像也很像哎,虽然你的胳膊比我的硬一些……” 露妮低下头,观察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是的,我们有着类似的关节结构。” 爱丽丝顿时更加开心,紧接着便伸手捧住了自己的脑袋:“对了,你的脑袋可以拔下来吗?我的可以!你看——” “啵儿——”一声,爱丽丝就在露妮面前拔掉了自己的脑袋,还用双手举着炫耀:“你,你,你看,看,可以拔,拔下……” 露妮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位新朋友如此厉害的举动,也跟着用手捧住了自己的脑袋,往上一拔。 咔吧。 第五百四十六章 极端猜想 露克蕾西娅一言不发地看着躺在实验台上的发条人偶,爱丽丝站在实验台对面,脸上带着紧张又不安的模样,歌蒂娅则站在爱丽丝旁边,看上去面无表情。 尴尬的气氛持续了很长时间之后,露克蕾西娅终于首先打破沉默:“……所以,露妮就自己把自己的脑袋拆下来了?” “……过程很复杂,”歌蒂娅面无表情地开口,“我也很惊讶。” 露克蕾西娅不禁看了歌蒂娅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竟觉得自己这位永远扳着脸,永远气质清冷淡漠的母亲刚才神色中好像有一丝……尴尬。 “对不起……”爱丽丝终于开口了,她低着脑袋,小心翼翼地抓着歌蒂娅的衣角,显然意识到自己又闯了祸,“我看到露妮也是个人偶,以为人偶都是一样的,就……我也很惊讶,她的脑袋原来是不可插拔的啊?” “……看得出来,露妮也以为自己跟你一样,”露克蕾西娅表情微妙地看了这个曾令无数人恐惧警惕的“异常099”一眼,“但我并没有给她设计这个‘功能’。” 就在这时,躺在实验台上分头行动的露妮突然有了动静,她的脑袋眨巴着眼睛,声音听上去有点走调:“女主人,能先帮我把脑袋连接起来吗?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露克蕾西娅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这发条人偶一眼,叹了口气,从旁边取过工具,开始拆卸露妮身体上脖子附近的盖板和装饰材料,一边拆一边忍不住开口:“你为什么会不假思索地跟着爱丽丝做?” “爱丽丝……是新朋友,”露妮的脑袋在旁边发出声音,嘴巴一开一合间还带着轻微噪音,“主母带来的新朋友。” 露克蕾西娅手上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后也没说什么,继续忙碌着。 爱丽丝则有点不安地看着露妮的脑袋:“那今后我们还是朋友吗?” “可以,”露妮眨了眨眼睛,“但是要等女主人把我修好以后……” 爱丽丝顿时又高兴起来,紧接着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啊,你的脑袋摘下来之后说话不结巴哎!” “是的,因为我的头部可单独运行,女主人在我的头颅中安装了完整发声结构,我的思维则不受身体结构缺失的影响,”露妮一板一眼地解释起来,“我和你的区别在于,我的脖子断裂之后无法自行复原。” 爱丽丝想了想,虽然没想明白,但还是点点头:“哦——好厉害。” 歌蒂娅在旁边看着这一幕,感觉这场景已经诡异到无以复加。 比一个会掉脑袋的诅咒人偶更加邪门的,果然还得是给这个人偶找了另一个人偶当朋友——她这还没介绍爱丽丝跟这艘船上其他奇奇怪怪的“仆从”们认识呢。 这个憨憨要是在璀璨星辰号上溜达一圈,这船得热闹成什么样? 正低头忙着给露妮的关节做拆解修复的露克蕾西娅突然感觉到心底一激灵,她茫然地抬头看了看四周,却没找到这“一激灵”的源头。 不过很快,她的注意力便放在了别的事情上。 “关于塔兰·艾尔大师记录下来的那个‘眼球’,您怎么看?”这位“海中女巫”转过头,看向一旁的歌蒂娅,“这件事肯定不能公布给普通人,但四神教会那边……” “我是准备告诉他们的,但还没有想好要通过什么途径,以及是否有必要和他们的高层做一些更直接的接触,”歌蒂娅也迅速收敛起了脑海中的杂乱思绪,表情颇为认真地说道,“现在的关键其实不在于‘异象001的本体是一只封装在人造球壳里的眼球’这件事,毕竟从有历史以来,异象001对凡人而言本就是未知的,它的真实模样再怎么诡异可怖都有可能,真正重要的,是那个眼球的模样。” “那个眼球的模样……”露克蕾西娅手中动作放缓,眉头微微皱起,“您说,它和……蠕变日轮的某一结构很相似?” “蠕变日轮的本体,是一个被日冕包围、炙烤的古神,在层层叠叠的触腕之间,一个巨大的眼球结构是其主要特征,”歌蒂娅点了点头,随口说道,“我对那个眼球印象极深——它曾和我对视了很长时间。” 听着母亲的讲述,露克蕾西娅却突然不安地看了看周围,又有些犹豫地看向歌蒂娅:“在海上直接谈论古神……” “问题不大,即便那家伙的‘目光’真的被吸引过来,也只会落在我身上,”歌蒂娅轻轻摇了摇头,“而我一直都正想找它呢。” 露克蕾西娅张了张嘴,一下子却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她这一个世纪里在无垠海上游荡见过的世面不少,打过交道的疯子更多,再怎么禁忌危险的话题与事件也都参与过,但那些禁忌与危险的话题可不是在这种生猛的气氛下谈论的。 她觉得自己可能确实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重新学会该怎么跟如今的母亲相处。 歌蒂娅则没有在意露克蕾西娅一瞬间微妙起来的表情,在片刻沉思之后,她想到了另一件事情:“你还记得在塔兰·艾尔梦境中出现的那个‘入侵者’吗?那个太阳子嗣的投影。” “我记得,您说它看上去就像个小一号的‘蠕变日轮’,”露克蕾西娅点点头,“而且您还提起,那个‘太阳子嗣’与您有短暂交流,它和它的爪牙们是在那个梦境中寻找着什么东西。” 歌蒂娅微微点头,接着不紧不慢地开口:“异象001的核心,是一个与‘蠕变日轮’的核心部分极其相似的‘眼球’,而在异象001熄灭十二小时之后,太阳子嗣便通过塔兰·艾尔的梦境入侵了‘无名者之梦’,并带着爪牙在那个梦境中寻找着什么东西,这两件事之间显然存在关联; “另一方面,千百年来黑太阳的信徒们都在宣称他们所崇拜的才是‘真实太阳神’,并将天空中的太阳称作‘伪日’,一直以来,世人都认为这只是他们癫狂错乱的妄想,是黑太阳的精神污染导致那些信徒对世界的认知出现了偏差,但塔兰·艾尔却在太阳熄灭的时候发现异象001内部真的封存着一个极其类似‘蠕变日轮’核心结构的眼球; “最后,是那个入侵无名者之梦的湮灭教徒——根据我收集到的情报,湮灭教徒的目的跟太阳教徒并不一样,他们是在那个梦境中寻找‘圣主创世之前的最初蓝图’,但根据那本《亵渎之书》的记载,‘幽邃圣主’创世纪的过程中曾指引克里特氏族,甚至可能亲自帮助他们打造了异象001,所以严格来讲……如今的异象001,也就是太阳教徒口中的‘伪日’,也可以看做是幽邃圣主的‘杰作’,是原始蓝图的一部分。 “最后这点或许也能解释我观察到的湮灭教派和太阳教派之间的‘合作状态’——他们确实是在合作,但显然关系并不融洽。” 歌蒂娅慢慢说着自己这段时间以来所思考的事情,随后抬起眼皮,看着露克蕾西娅的眼睛。 “在这些情报中,你想到了什么?” 露克蕾西娅不知不觉已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的神色几次变化,表情凝重中又有些不安,过了许久,她才小声打破沉默:“……哪怕是一个崇拜黑太阳的邪教徒站在这里,恐怕也要说这有点极端了……” “……类似的话我前不久还听过一次,”歌蒂娅摇了摇头说道,“现在我只希望我们这个世界最深层的真相不要比这更加疯狂——否则在真正的历史面前,恐怕连最极端的邪教徒也要显得保守起来了。” 露克蕾西娅没有说话,只是在沉思中慢慢垂下了目光。 露妮的脑袋则仍然躺在实验台上,与沉思中的女主人视线相交。 过了一会,露妮终于忍不住开口:“女主人……还装吗?要不您先去隔壁休息一会?可以让拉比过来帮忙……” 露克蕾西娅呼了口气,暂时甩开了心中杂念,拿起手中工具继续开始忙碌:“拉比只会把你的脑袋塞进它自己的肚子里面,以弥补它对‘棉花’的无尽渴求——别乱动,我要把你的脑袋放回去了。” “哦。” …… 同一时间,轻风港的执政官办公室内,执政官萨拉·梅尔展开了一份刚刚送至自己桌上的文件,看着那上面的内容,这位已经活过悠久岁月的精灵一点点皱起眉头。 文件来自四神教会——并非由某一教会单独发布,而是带着四位教皇的印签,由四神见证,并发往无垠海上每一座城邦。 建立由城邦-教会-探险家协会共同构筑的预警体系,监控城邦、海面以及海面以下随时可能出现的异动,警惕寒霜危机重演,警惕古神苏醒; 四神教会将一部分巡逻舰队由边境抽调至文明世界内部,以随时应对世界范围内的紧急情况。 以上两条内容虽然令人担忧,但还算正常,至少对于城邦的执政者而言,这仍属可以理解的“工作内容”。 真正令萨拉·梅尔执政官眉头皱起的,是文件最后仿佛不经意提起,但格外醒目重要的一条—— “各城邦需重视来自失乡号或失乡舰队的任何警告信号,如发现失乡号本舰在城邦周边海域活动……务必不要采取任何敌对行为,且应该……视情况需要予以配合。” 第五百四十七章 露西的“家” 皇冠街,在这片位于轻风港上城区边缘的街区内,有一座总是萦绕着神秘色彩的宅邸坐落在它的最深处——皇冠街99号。 这是一座带着鲜明北方城邦色彩的三层尖顶建筑,与轻风港常见的精灵风格房屋显得截然不同,它有着颜色暗沉的屋顶与对比鲜明的洁白外墙,又有着花纹繁复,线条庄严的高耸窗户,宅邸前后则有着在城邦中颇为少见的宽敞花园,花园中则种植着各种几乎没人能叫得出名字的古怪花草与灌木。 许多人知晓这座宅邸的存在,但几乎没有人知道这座宅邸的底细,因为它的主人几乎很少露面,平日里只有几位沉默寡言的仆从打理这里的花园与房屋,而在入夜之后,当宅邸内的灯光亮起,便会有一些看上去诡异可怖的影子出现在那些灯光中—— 有人坚称他们看到那些在白天打理房屋的仆从在夜晚便会脱下人类的皮囊,变成吱嘎活动的木偶和铁皮人,在房子里来回走动,有人宣布他们在经过宅邸附近的时候被莫名的低语声吸引,等醒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莫名其妙地来到了别的地方,甚至有人说他们亲眼看到宅邸前院的那些花草在太阳落山的一瞬间变成漆黑的荆棘,将整座大屋的一楼团团笼罩,宛若牢笼。 由此延伸出去的古怪传言数不胜数,在最离谱的传言里,好事者们声称这座房子里其实囚禁着一位女士的怨灵,诅咒的力量从宅邸的地下室里蔓延出来,转化了这里原本的仆从——在夜晚降临的时候,把他们变成没有意识和记忆的铁皮人和木偶。 不过这些最终都被证明只是路人们神经紧张下脑补出来的古怪妄想——而在无垠海上的城邦里,类似的流言与脑补总是不少。 夜幕带来的异变和污染令人神经紧绷,不免会有许多人在过度警惕之余将那些发出风声的洞窟和传来怪响的空屋都当成黑暗中滋生秽物的巢穴,城邦的守卫者们每天会处理许多起涉及超凡的举报,其中难免会有这种神经紧张的“误报”——一般情况下,只要这种紧张感没有越过“精神污染”的边界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毕竟,单纯的紧张还不至于真的在黑暗中“制造”出什么东西,市民有足够的警惕心总好过在超凡侵染真的发生之后毫无反应。 至于说宅邸真正的主人…… “海中女巫”对那些围绕着自己的畏惧目光和可怖留言早就习惯,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围绕着皇冠街99号的流言有一部分还是她主动向外散布的。 “我需要个在城邦里歇脚的地方,毕竟总是在海上待着会让人神经紧绷,我也不能例外,”回到自己在轻风港的“家”中,露克蕾西娅来到窗前,看着外面颇为清静的门口,“但我又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城邦里很难找到真正无人打扰的地方,再偏僻的街区也是人挤人,所以不如弄出点吓唬人的动静,省得有人出于好奇在我门前打量。” “为什么不考虑学学安娜莉丝?”歌蒂娅正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大房子里的陈设,听到露克蕾西娅的话之后随口说道,“她在冷冽海的无人区找了一座荒岛充当海雾舰队基地,一个世纪都不用担心被人打扰……” 露克蕾西娅偏过头:“然后偷偷在家看脱衣舞的时候被母亲您撞上?” 歌蒂娅顿时抿了抿唇:“别这么说你姐姐——下次你可以当着她面说。” 露克蕾西娅:“……” 女巫小姐眼角明显抽了一下——她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母亲现在的性格,但她知道自己显然还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 不过很快,她便整理好了自己的表情:“我学不了她。占据一座岛屿,就意味着要建造、管理数不清的设施,还要统御一支舰队,维持从后勤补给到对外交流的整个体系,我没这个脑子——这会挤占我大量用于研究的时间,要知道仅仅是维持璀璨星辰号的运作就已经用光我的精力了。” 脚步声从旁边传来,一个穿着黑白双色制服,手中端着托盘的仆从走了过来,托盘中放着加热过的毛巾与解除旅途疲惫的清凉饮料——这仆从向露克蕾西娅和歌蒂娅微微弯腰致敬,脸上露出僵硬如尸体般的微笑,体内传来发条和齿轮运作的滴答声。 “你和安娜莉丝有各自擅长的领域,”歌蒂娅从托盘上取过一杯饮料,又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这个看似与真人无异,但只要多看一眼就会察觉那似人非人的违和之处,从而产生心理恐惧的“男仆”,随口对露克蕾西娅说道,“在重新见到你们之前,我听了许多跟你们有关的传言,传言中你们姐妹关系冷淡,甚至近乎对立,现在看来真是偏差的离谱。” “毕竟……失乡舰队的分裂是一个世纪前的大事件,而在那桩大事之后的事情又不是一般人能打听得到,他们只知道璀璨星辰号和海雾号分道扬镳,几乎跑到了文明世界的两个尽头,这不免会让他们脑补出……一堆大戏。” 露克蕾西娅说着,表情复杂地摇了摇头。 “在您……离开之后,我和姐姐曾短暂相聚过几次,那时候失乡号已经完全消失在现实世界,但我们却能感觉到您还……‘活着’。” 她看着窗外,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着那些外人无从知晓的往事。 “在边境附近,在入夜的时候,在您曾经探索过的航道上,只要精神稍有放松,我们就会‘听到’您的声音,那种没有理智的,饱含恶意与破坏欲的嘶吼,一次次从世界深处传来,仿佛在挣扎着上浮,想要撕碎现实世界和亚空间之间的屏障…… “有好几次,我们甚至在昼夜交替时的昏暗中看到了您和失乡号——那艘船从黑暗中上浮,如末日般向我们靠拢,所过之处,皆是死亡。 “然而后来我们发现,只有我们自己能看到那一幕,它仅存在于我们的视野、我们的思想中。 “再后来,姐姐总结出了一些规律,她发现正是因为‘我们’的存在,才会吸引您的‘目光’,我和安娜莉丝离得越近,这种吸引就越强……您知道吗?就像灯火,两团灯火聚在一起,会发出更明亮的光芒,而我和安娜莉丝,就是您从亚空间返回现实世界的‘灯塔’…… “于是,我们分开了,分得越来越远,安娜莉丝去了北方边境,我则一直向南方航行——当我们之间相距半个世界时,我们终于不再看到您的幻影,而当我们离得更远一些……就终于听不到您的嘶鸣了。” 露克蕾西娅轻轻呼了口气,就仿佛有重担落下,一席话憋了一个世纪,一口气迟了百年。 歌蒂娅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知道,这位“女巫”此刻缅怀、讨论的其实是另一个人,她本不必因为对方的讲述而有什么负担,也不必有什么遗憾和歉疚,但不知为何,她又很难做到无动于衷,甚至心底都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了不知道属不属于自己的“感情”,于是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她只能轻轻叹了口气:“辛苦你们了。” “其实……还好,”露克蕾西娅笑了笑,轻轻摇着头,“在最初十年,我们很想您,甚至听到那些声音、看到那些幻象的时候会产生不切实际的念头,想着如果您真的循着‘灯光’返回了现实世界,或许一切还能好起来。 “而在之后的十年里,失乡号频繁靠近现实世界导致的恐怖灾害日渐增多,我们便开始害怕了,再加上一些不知道能不能算是‘责任感’的心态驱使,我和姐姐开始寻找能真正彻底放逐您的办法。 “又过了几年……我们的‘放逐’似乎开始奏效,当恐惧渐渐消退,怀念又忍不住浮上来,姐姐偶尔会提起以前的日子,我们很小心地不要提及您和失乡号的名字,却又忍不住会讨论那些伟大的航线,和令人记忆深刻的远航…… “而到了最近三四十年,能讨论的都已经讨论过了,我们终于渐渐不再提起失乡号的事情,一切似乎都过去了,甚至在大部分城邦的官方文件和船长们的航行经验里,失乡号都已经变成了一个‘历史名词’,一个传说故事——连带着,世人们对海雾号和璀璨星辰号的恐惧感似乎都消退了不少。 “然后,您就出现了——白橡木号从风暴中逃离,将可怕的消息带到了普兰德城邦……您知道吗?安娜莉丝收到消息之后整整三天都没睡好觉。” 她突然笑了起来,似乎这一个世纪里都没有笑的如此轻松。 在她的发梢,那带着海浪与羽毛形状的银白色发饰随着笑容而晃动着,泛着暖洋洋的光。 歌蒂娅轻轻叹了口气。 然而就在她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一声尖叫却突然从客厅方向传来,打断了她和露克蕾西娅之间的交谈。 那听上去是妮娜的声音。 歌蒂娅和露克蕾西娅迅速对视一眼,转身便向客厅跑去。 刚跑到一半,她们便听到了妮娜饱含震惊与气恼的声音—— “他们!为什么!要在松饼上!放臭豆子——” 第五百四十八章 “饮食风俗” 已经期待了很久轻风港之旅,期待了很久精灵城邦美食的妮娜,如今终于面对了残酷的现实。 她现在目光呆滞地坐在桌子前,看着桌面上那堆散发出不可名状气味的黑乎乎物质——烤过头的松饼上堆着发酵到拉丝冒泡的豆类,组合而出的味道哪怕不尝都能想象出是怎样的震撼人心,这已经超出了妮娜对“食物”的理解,倒更像是某种抽象的艺术品。 桌子对面的雪莉情况显然也没好到哪去,她面前堆着的是“精灵本土化改造版”的甜薄饼,发酵奶酪散发出的味道让她脸色都有点发绿。 良久,雪莉抬起头,看着自己对面的妮娜,又抬手指了指桌子上的食物:“他们说这个东西是甜薄饼……” “他们怎么能这么侮辱甜薄饼……”妮娜看上去都快哭出来了,“这明明是我从小到大最喜欢吃的东西……” “但这确实就是轻风港的甜薄饼,”塔兰·艾尔坐在桌子另一头,这位在真理学院中都颇有名望的大学者此刻却显得有些紧张不安,也不知道是因为“怠慢了歌蒂娅船长的眷属”还是单纯的无法面对两个女孩近乎幽怨的目光,“据我所知许多外地人好像确实不太适应……但也有习惯之后非常喜欢的……” 妮娜一脸惊悚:“但这个豆子都臭了啊!不但臭了,甚至拉丝了啊!粘液甚至在冒泡啊!” “但吃起来是很香的,真的,”塔兰·艾尔努力真诚地解释着,“而且绝对没有健康问题——相反,它对消化系统大有助益……” 妮娜和雪莉听着大学者的讲解,俩人都是一脸灵魂出窍的模样,似乎头脑已经完全跟不上现实世界的逻辑。 歌蒂娅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意料之中的场景。 这让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上前揉了揉妮娜的头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轻风港的食物你不一定能适应——精灵根据他们的口味对这些各地特色食品做了很多调整。” 妮娜喃喃自语般嘀咕:“但我没想象出来他们会调整成什么样……” “抱歉,我是考虑不周到了——应该先给你们推荐一些不那么具有‘本地特色’的食品的,”塔兰·艾尔在看到歌蒂娅出现的一瞬间就下意识地紧张起来,但好歹也适应了这么一路,很快便调整好状态,带着歉意对两个大失所望的女孩说道,“轻风港的面包和熏肉卷与别处无异,这些东西就处理掉吧。”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听到塔兰·艾尔的话之后,雪莉却突然抿了抿嘴唇,把眼前那份散发着诡异味道的“薄饼”拿了起来。 原本正在旁边看着热闹的露克蕾西娅见状顿时有些意外:“雪莉?” “这是吃的东西,”雪莉却只是嘀咕着,然后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眼睛一闭就把那薄饼往嘴里塞进去,一边用力嚼着一边发出含混的声音,“也没那么糟……” 妮娜惊愕地看着桌子对面正在努力吞咽食物的好友,愣了一下之后,她似乎想到些什么,随后一言不发地把盘子里的东西拿了起来。 两个女孩差不多是狼吞虎咽地吃光了塔兰·艾尔买回来的食物。 然后她们几乎同时抹了抹嘴,抬起头看着对方,咧开嘴笑起来。 客厅里一下子有点安静。 歌蒂娅笑了笑,拍拍妮娜的肩膀,又走过去给雪莉擦了擦脸上沾着的“酱汁”。 塔兰·艾尔则在愣了几秒种后反应过来,带着些许尴尬打破沉默:“很少有外地人能这么快适应它们……哦,对了,如果你们不习惯轻风港这些用发酵工艺处理过的食物,其实我们也有许多保留原产地味道的食品,除了刚才我提到的面包和熏肉卷之外,还有中部海域风格的奶油烩菜,兰精草炖肉,北方菜里的蘑菇烩肉,以及红菜蛋羹……” 妮娜听着,顿时睁大了眼睛,眼底似乎又恢复了一点期待的光彩:“原来你们也有味道正常的食物?!怎么不早说啊!” 塔兰·艾尔摊开手:“因为现在并不是吃甜点的时间啊……” 妮娜刚刚灿烂起来的表情瞬间又有点呆滞:“……甜点?” “对,”塔兰·艾尔点点头,“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甜点——我们通常会把它们打成糊糊,当成蜜饼的蘸料。” 这一次不光是妮娜,连歌蒂娅都大感震惊。 桌子对面的雪莉当场就抱住了脑袋,发出有气无力的嘟囔:“妈了个X的我想回船上了……这TM什么亚空间刑场啊握草……” 歌蒂娅想了想,心说在亚空间里都没人吃这个——但当着塔兰·艾尔这位清风港当地人的面,她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口。 而就在这时,一阵从门口方向传来的电铃声突然打断了客厅中众人的交流。 露克蕾西娅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一名穿着侍者衣服的“男仆”便迈着机械般僵硬的脚步快速走出了客厅,片刻之后,这名男仆从门厅折返,来到自己的女主人面前微微弯腰:“市政厅来的访客,萨拉·梅尔执政官邀请您前去议事。” 露克蕾西娅不耐烦地皱着眉:“告诉来人,我不去——我在招待更重要的客人,没时间。” “但信使说,萨拉·梅尔执政官要商议的事情正与您的‘贵客’有关,”男仆仍然用机械呆板的声音说着,“而且此事有四神的见证。” 露克蕾西娅表情终于微微变化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偏过头,看了歌蒂娅一眼。 歌蒂娅当然听到了对方与男仆之间的交谈,但她脸上的表情毫不在意,只是无所谓地摆摆手:“很正常,我是大摇大摆跟着你一起进城的——别的城邦或许无所谓,但在精灵的城邦里,我这个一百年前还在活跃的‘冒险家’可能并不算陌生面孔。” “那他更应该亲自来访,”露克蕾西娅语气中有些不满,“随随便便派个人过来可不是周全的礼仪。” “想想安娜莉丝现在的日程安排——城邦的执政官可没那么清闲,”歌蒂娅笑了起来,她看了一眼看似冷漠傲慢,实际上就是因为怕麻烦和懒惰而拒绝出门的“海中女巫”,随口说道,“还是出门一趟吧,听听那位执政官有什么说法,正好我也很好奇,他怎么还扯上了‘四神的见证’——或者我跟你一起去?” “啊,我自己去就行!”露克蕾西娅赶紧说道,接着她叹了口气,与客厅中的其他人点头道别,便准备转身离去。 三两片彩色纸片从她身旁飞出,但下一秒,那些纸片又都回到了她体内——露克蕾西娅突然停了下来,表情有点微妙地转头看了歌蒂娅一眼,生硬地笑了一下,迈步走出客厅。 歌蒂娅全程面无表情。 等到露克蕾西娅离开之后,塔兰·艾尔才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看着客厅里的其他人:“她平常单独出门的时候不都直接用法术赶路的吗?今天怎么突然愿意走路了……” 歌蒂娅事不关己地移开视线:“我哪知道。” …… 萨拉·梅尔有些意外地看着走进自己办公室的“海中女巫”——他并不是意外于对方准时到访,而是因为这位女巫小姐今天竟然是老老实实从正门进入了市政厅,老老实实坐电梯上来,又老老实实从走廊里来到自己办公室门前,推门走了进来。 “我已经把窗户给您开好了,”这位上了年纪的精灵执政官抬起手,指了指旁边敞开的窗户,“我还以为您会跟往常一样飞进来。” “玻璃挡不住幻影,你不用开窗户我也能进来,”露克蕾西娅板着脸看了对方一眼,语气中有些不自然,“不过今天……我正好想走动走动罢了。” “哦,确实,适当运动对身体有好处,尤其是像您这样专心搞研究的学者,”萨拉·梅尔说着,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天这位“女巫”小姐的态度和说话方式都有些奇怪,就连散发出来的气场都跟往日里有了些变化,不过很快,他便把这点违和放在一旁,“请坐吧,然后看看我放在桌上的那封信。” 露克蕾西娅刚才便注意到了那封已经打开的、带着四神教会醒目徽记的信函,她点点头,在萨拉·梅尔对面坐下,随手拿起信纸,目光在上面快速扫了一遍。 很快,这位“女巫”便扬了扬眉毛,显然信中的内容令她感到意外,而且意外中还带着一丝微妙的“兴致”。 她抬起头,扬了扬手中的信纸:“这封信发给了无垠海上的所有城邦?” “是的,各城邦的执政官们近期应该都会陆续收到,”萨拉·梅尔点点头,“虽然我对他们到时候的反应很感兴趣,但在此之前,我更想先听听您的看法——作为歌蒂娅船长的子嗣,而且是刚刚与她重新建立联系的子嗣,您怎么看待四神教会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露克蕾西娅想了想:“……教会,他们倒是比我想象的尽心,而且‘开明’。” “严格来讲,是四大巡礼方舟的态度很开明,”萨拉·梅尔说道,“很多人对此有先入为主的印象,总认为几位教皇以及他们的身边的‘巡礼主教团’是这个世界上最恪守教法、呆板顽固的代表,但事实上,情况往往会与人们的常识相反。” 露克蕾西娅:“您看起来倒是不受这些‘常识’的束缚?” “毕竟活得够久,就会了解得更多,”萨拉·梅尔耸耸肩,“刚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其实我也惊讶了一下,但想了想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以及四神教会近期的活动,我倒是对信中的内容没什么意外了。” 露克蕾西娅眉头微皱:“四神教会近期的活动?” 萨拉·梅尔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突然问了个问题:“……您上次在边境遇到教会的巡逻舰队,是什么时候?” 第五百四十九章 “四神见证” 在边境遇上教会的巡逻舰队? 露克蕾西娅在听到这个问题之后愣了一下,随后很快便皱着眉头回忆起来:“应该是在上个月,我在边境海域遇上过传火者的船……在那之后就不曾见过教会的巡逻编队了。不过这也可能跟我近期没有频繁靠近边境有关。” “并非如此,露克蕾西娅女士,”萨拉·梅尔摇了摇头,“并不是因为您最近没有前往边境,而是因为四神教会确实抽调了大量原本负责巡查边境的人手去做别的事情——减少了一半左右。” “减少了边境巡逻?”露克蕾西娅顿感惊讶,“他们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巡礼方舟有自己的秘密,就像各个城邦一样,他们可不会向我报告那些船只和人员的去向,”萨拉·梅尔说道,“不过就我掌握的情报,那些抽调走的力量并没有被补充到‘内部航路’里,而是仍然停留在边境的某些地点,您明白我的意思吗?他们只是不再执行巡逻任务,而是在永恒帷幕附近的一些特殊地点集结了起来,就好像在等待进一步的命令,或者在……准备应对什么更大的麻烦。” 这位城邦执政官说到这顿了顿,随后看着露克蕾西娅的眼睛,语气格外郑重:“这种事情,以前可没发生过。” “……当一个精灵说某件事‘以前可没发生过’的时候,往往说明一件事非常严重,”露克蕾西娅不由得说起了这句在探险家之间为人熟知的老话,“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是的,女士——我们这个世界在出问题,失乡号已经向全世界发出了警告,我这样的‘普通人’也能察觉那种危机渐进、事情逐渐开始不对劲的‘氛围’,那么千百年来一直在观察、保护整个世界的四神教会不可能没有察觉到什么,他们当然已经开始行动起来了。” 萨拉·梅尔说着,抬手指了指那封带有四神教会标记的信函。 “这封信将他们近期那不寻常的‘调动’和失乡号传来的警告联系了起来,我想……巡礼方舟的首领们应该是已经发现或确认了您母亲在警告中提到的某些事情的‘根源’,而他们发现那个问题很大,比所有人想象的都大。 “在这个‘大问题’面前,对失乡号的警惕戒备已经不再重要,哪怕那艘船如今仍然连接着亚空间,甚至有再度坠入亚空间的可能,他们也顾不上了——只要现在您母亲仍然站在‘凡人’这一边就行。” 执政官的话说完了,露克蕾西娅却很长时间没有开口,她又低头看了那封信函一遍,似乎仍然陷入思考。 过了不知多久,还是萨拉·梅尔打破沉默:“那么我现在能问一问吗?露克蕾西娅女士,您的母亲,那位传奇的歌蒂娅船长……现在在做什么?接下来又想做什么?” 她在带孩子,接下来她准备带那两个小姑娘去城里找点正常人类能吃的东西…… 露克蕾西娅脑海中一瞬间冒起了些不靠谱的联想,但很快便把这些念头甩到一旁,让自己的表情重新严肃起来:“她对我发现的那个‘坠落物’很感兴趣,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好像……知道那个坠落物中心的‘石球’是什么来历,她这次主要就是冲着它来的。” “她知道那个‘石球’的来历?”萨拉·梅尔顿时面露惊讶。 “是的,她将那个球体称作‘月球’,而且按她的说法,那个球体原本的……或者说‘正常状态下’的体积应该非常非常巨大才对,”露克蕾西娅点头说着,“而且她还很好奇地询问了那个‘月球’表现出来的物理性质和表层样本的成分。” “月球……”萨拉·梅尔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然而很长时间的思考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我也没有,母亲说,这个世界上应该都不会有人知道这个名字,”露克蕾西娅说道,“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萨拉·梅尔一时没有开口,片刻思索之后,他才打破沉默:“前哨研究小组最近又从那个‘石球’表面采集了一些样本,目前正在做分析,既然您母亲对这件事很感兴趣,我会让他们随时与您共享情报,而且我会提前跟各个设施的负责人说明情况,如果您母亲想‘亲眼看看’某些研究成果,也可以。” 露克蕾西娅扬起眉毛:“不担心引起恐慌?” “您都带着她大摇大摆地进城了,”萨拉·梅尔一脸无奈地摊开手,“您知道这座城里有多少人认识她的脸吗?” “但只要不做公开宣传,估计很多人宁可相信那只是一张看起来很像的面孔——一名长的跟歌蒂娅船长一模一样的淑女,总比亚空间阴影进城观光更合理点。” “长得一模一样已经足够吓人了,女士,”萨拉·梅尔苦笑着。 “那能怎么办呢?难道还让我母亲天天戴着面纱把脸挡住?” 萨拉·梅尔顿时被噎了一下,瞪着眼睛半天才摆摆手:“好吧,我们不谈这些——女士,我想知道最最真实的情况,您母亲她……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 看得出来,这位执政官先生尽量想让自己的问题不那么失礼,但他也知道,当着这位“海中女巫”的面问这种问题那是不管怎么讲都有点冒犯的——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这么问了。 幸好露克蕾西娅并未表现出什么不满。 “就像我此前了解到的,她确实损失了很多记忆,亚空间一度摧毁了她的理智和人格,现在的歌蒂娅·斯卡蕾特……其实严格来讲已经是一个完全‘重组’之后的人了,”这位“女巫”表情有些复杂,但还是没有隐瞒自己所知道的情况,“我还能从她身上找到一些过去的影子,还有熟悉的气息和威仪,而她也对我留着模糊的印象,但也仅此而已。” 她停顿了一下,短暂斟酌着词汇,又继续说道:“如果您问我的感觉,我感觉她体内其实藏着别的什么东西——先别忙着紧张,萨拉·梅尔,我指的不是亚空间,而是一些……并不危险,但我从未见过的事物。那好像是别的人格,又像是许许多多的人格和信息叠加在一起……” “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萨拉·梅尔皱着眉,“能说的更通俗易懂一点吗?” 露克蕾西娅想了想,表现出极大的耐心解释道:“这一次,在刚刚见到她的时候,我短暂地听到无数的噪音,又看到了起伏蠕动的光影,那应该是轻度的精神污染症状,但这种污染消退的很快,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影响,而在这污染中,我瞥见她的身后有无数星星点点的辉光逸散出来,那看上去……很像是漂浮在幽邃深海和灵界之间的‘星空’的模样。 “一开始,在还没有看见那些‘星光’的时候,我对母亲的感觉是巨大的‘虚无’,我看着她的躯壳站在那里,却找不到对方实际存在的感觉,但随着那些噪音和光影的出现,我对她的感知才稳定下来,并终于能和她……或者严格来讲,和那具躯壳正常交流。” 萨拉·梅尔表情变得格外认真:“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 “一瞬间,”露克蕾西娅正色道,“而且发生在理智与感知的边缘——我怀疑绝大部分人都不可能察觉这个过程,而那些因灵视过高导致能够察觉的,也会被那些星光吸引全部的注意力,以至于不会意识到那具躯壳瞬间的‘虚无’感。” 萨拉·梅尔沉默了半分钟,若有所思地开口:“听起来是因为您的注意力始终落在您‘母亲’身上,您才能察觉到这个短暂的‘过程’……露克蕾西娅女士,这些描述让我有些不安,给我的感觉就好像……”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您或许觉得那短暂的‘星光’才是如今歌蒂娅·斯卡蕾特的‘真实’,而那个‘从亚空间返回的船长’只是这星光拟态出来的一部分,就像海怪探出海面引诱水手的那只触角。” 萨拉·梅尔皱着眉:“难道不是这样吗?” 露克蕾西娅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我有自己的判断,执政官先生,我知道那就是她,虽然现在她表现出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性质’,甚至连存在方式都变得令人难以理解、不可名状,但那星光就是她,至少有一部分是她。” 萨拉·梅尔静静听着,良久才神色凝重地开口:“这听上去是在感情用事,女士,但我知道您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所以我只能希望您的判断是正确的,至少希望它是出于您一向很准的‘直觉’,而不是思念之情。” “您可以相信我的判断,”露克蕾西娅一脸郑重地说道,并伸手指了指那张放在桌上的信函,“或者,起码相信‘四神见证’。” 第五百五十章 午后 在“四神见证”这句话的力量面前,萨拉·梅尔终于勉强认可了露克蕾西娅的判断。 不管这位海中女巫提到的那些星光本质是什么,不管如今的歌蒂娅·斯卡蕾特真正的存在方式是什么,至少,能够直接与四神沟通的巡礼方舟领袖们都做出了与失乡号“配合”的决定,那么这个决定本身就是个很有力度的“证据”。 或者换个更极端的说法——如果连四神给出的判断与指示都是错的,那么也就无所谓灾难不灾难了,“四神齐错”本身就是最大的灾难。 “我们对亚空间知之甚少,现实世界中的一切法则在那片领域或许都是可以被颠覆的,”露克蕾西娅转过头,目光穿过办公室的落地窗,仿佛在眺望着远方的海面,同时不紧不慢地说着,“失乡号从亚空间‘返回’我们的现实世界,必然会发生一系列的变化,要知道,当初仅仅是遭受了一点点影响,璀璨星辰号和海雾号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那么浸没在亚空间中一个世纪的失乡号呢?我的母亲呢? “有许多事情,是早该预料到的。” 她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转过头静静注视着萨拉·梅尔的眼睛。 “坦白说,我现在甚至不在意她的‘本质’中到底还有多少是原本的歌蒂娅·斯卡蕾特——哪怕那片星光中只有一粒微光属于她,我就愿意为了那一粒微光去迎接她,只要她在整体上仍然站在‘凡人’这一侧,这就够了。” 听着这位女巫平静的讲述,萨拉·梅尔眼神变化了几次,最终归于一声感叹:“是啊,至少那是一个友善的存在,总比一个真正的亚空间幽灵要好多了。” 露克蕾西娅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塔兰学者的情况怎么样?”萨拉·梅尔则在片刻安静之后又问道,“据说,他陷入了一场‘梦境危机’,而且是您和您的母亲共同解决的?” “是的,我接下来正要说这个,”露克蕾西娅立刻整理了一下表情,颇为严肃地说道,“关于塔兰·艾尔大师陷入的那个所谓‘梦境’,很可能比您想象的要复杂,我母亲确认了一些情报,与那些异教徒有关……”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她将自己所知的情况尽数告知了眼前的执政官,包括那些湮灭教徒的目的以及在梦境中见到的太阳子嗣的情况。 而在这之后,她顺便又提到了从普兰德城邦传来的情报——关于“终焉传道士”提及的第四次长夜,以及那些神神叨叨的“布道”。 萨拉·梅尔带着严肃的表情认真听着,从头到尾没有插嘴。 直到露克蕾西娅话音落下,办公室中安静了十几秒钟,这位有着丰富人生阅历的执政官才慢慢点了点头。 “无名者之梦……精灵的文化体系中确实没有这个词汇,但它听上去真的会让人联想到魔神萨斯洛卡的‘创世之梦’,”萨拉·梅尔若有所思地说着,“然而如果真的存在一个如此庞大的‘梦境’,为何这千百年来都无人发现过它的存在?那些异教徒说精灵是通往这个梦境的‘通道’,但据我所知,从前并未发生过塔兰·艾尔那样的情况。” “我们也讨论过这个,最有可能的解释是——无名者之梦的出现也是‘第四次长夜’临近的征兆和证据之一。” 萨拉·梅尔立刻反应过来:“意思是……” “无名者之梦或许是在最近才出现,或者说‘显现’的,”露克蕾西娅严肃说道,“它可能一直处于蛰伏状态,或是被‘压制’的状态,因此从未有人察觉它的存在,但随着第四次长夜的临近,它渐渐转为活跃……” 萨拉·梅尔没有说话,他眉头紧锁着,随后慢慢抬起头,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双重符文圆环锁定下的“太阳”正越过天空中的最高点,很快就要到午后了。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终于轻声打破沉默,却是在自言自语般重复着那些终焉传道士的“布道”—— “……黄昏临近了,太阳开始变得‘温和’,于是那些曾被放逐的、抹消的便开始重新回到这个世界……” …… 在大门口,妮娜又认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穿着以及要带的东西。 这座南方城邦的气温要比普兰德高许多,哪怕现在是较为凉爽的秋末,出门的时候也要穿轻薄的衣服——她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一条裙子,再搭配上新买的轻便凉鞋,心情便变得愉快起来。 出门的小提包里带上了钥匙、零钱以及地图,按照露克蕾西娅女士的提醒,还带上了驱除蚊虫用的香片和药水,应该算准备齐全。 最后的最后,还有出门要带的朋友。 妮娜转过头,看向雪莉的方向。 雪莉还是穿着那件她最喜欢的连衣裙,这时候正蹲在地上扣着凉鞋的带子,注意到旁边传来的目光,她便抬起头来:“怎么了妮娜?” 妮娜笑了起来:“想好要去哪逛了吗?” 虽然之前品尝“当地特色美食”的时候受到很大的冲击,以至于两个女孩一时间甚至产生了回船上去的冲动,但最终妮娜和雪莉还是没有把这冲动转为实践。 这是漫长海上航行中难得的靠岸之旅,说到底还是不能浪费掉的。 “我也不知道去哪,”雪莉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那个精灵大叔不是推荐说两个街区之外有个集市吗?干脆就去那边吧——反正我是不想去什么所谓的‘美食街’了。” 妮娜点点头,接着又看了对方腰间的小包一眼:“带好驱蚊水了吗?这座城里的蚊虫可比普兰德多多了。” “嗯,”雪莉拍了拍腰间的小包,“阿狗提醒我来着。” 妮娜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好,那我们出发~” 两个女孩走下大门前的台阶,但就在这时,她们身后的大门却突然传来了门锁打开和门轴转动的声响。 雪莉激灵一下子,回头便看到一个纤细娇小的倩丽身影正站在门口,顿时紧张起来。 “我……我们想出去逛逛……”不等歌蒂娅说话,雪莉已经慌慌张张地主动开口道,“已经跟莫里斯先生说过了……” “我们不走远,”妮娜则灿烂地笑着,“就去附近的集市。” “我知道。”歌蒂娅却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接着便走到两个小姑娘面前,目光落在雪莉身上。 后者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缩起脖子,憋了好几秒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要不我就不去……” “拿着。”歌蒂娅却打断了她,接着递过去几张钞票。 雪莉愣愣地看着已经送到自己面前的钞票,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你们不是要逛集市吗?”歌蒂娅的声音将她从愣神中惊醒,“这是今天的零花钱——别一次花完了。妮娜的已经给过了。” 雪莉却仍旧在愣着,直到脑海中传来阿狗的提醒声,她才突然间反应过来,迟疑地接过了那些面额其实并不大的钞票,然后转过脸,像是要转移尴尬似的咕哝了一句:“我还以为您要抓我回去写作业……” 歌蒂娅则没有在意对方的反应,她看了看眼前的两个小姑娘,随口提醒着:“别回来太晚,尽量别去别的城区,如果迷路了就呼叫我,我派艾伊去接你们……” “哎哎,知道啦,”妮娜连连摆着手,虽然语气上像是不耐烦,脸上的笑容却一如既往很灿烂,然后她过来拉起了雪莉的胳膊,拽着对方就向路口的方向走去,“那我们出发啦!傍晚之前就会回来的!” 雪莉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拽了过去,中间还回过头来看了歌蒂娅一眼,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突然露出笑容,在被妮娜拉着走的间隙朝这边挥了挥手。 歌蒂娅目送着两个女孩消失在对面的路口,又过了片刻,她的目光才收回来,并落在不远处的空地上:“从市政厅回来了?” 伴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那空无一物的空地上便突兀地出现了露克蕾西娅的身影——就像海市蜃楼化为实物,她从幻影中走出,脸上带着一点点惊讶:“原来您已经发现我了?” 歌蒂娅点点头:“一开始就看到了。” 露克蕾西娅则回过头,看着刚才妮娜与雪莉离开的方向。 在这一刻,她脸上的表情突然有些复杂的变化,眼神深处仿佛有诸多思绪起伏着——那里面或许混杂着过往的记忆,或许掺杂着莫名的感慨,但最后,她收敛起了目光中的所有变化,转头看向歌蒂娅的时候,脸上只剩下淡淡的笑容。 不知为何,歌蒂娅突然觉得这位“女巫”的心情好像突然好了起来——非常非常好的那种。 “塔兰·艾尔已经离开了?”露克蕾西娅突然问道。 “半小时前离开的,他说他放心不下自己的研究室,”歌蒂娅点点头,接着问了一句,“在市政厅与那位执政官聊什么了?” “教会向每一座城邦发出了通告,您向这个世界发出的警告,现在开始产生效果了……” 第五百五十一章 双界 (Ta从混沌的沉睡中苏醒,如出生的婴孩般触碰着这个陌生而难以理解的世界,破碎的记忆与思维仿若海面上起伏聚散的泡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形成完整的意识和认知。 整个世界似乎笼罩了一层厚厚的帷幕,而自身的感知则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打碎重组了一千遍,头脑无法理解那些疯狂错乱的感官信号,嗡嗡隆隆的噪音和晦暗惊悚的光影仿佛直接铭刻在神经上一样,搅动着意识,刺痛着思维。 Ta尝试着向前迈出脚步,尝试着分辨身边的事物,尝试着回忆自身,尝试着理解如今的局面。 无数影影绰绰的东西围绕着自己,那些东西有着不定形的轮廓,直立的躯壳上则浮动着带有迷幻色彩的空洞,诡异的气流在那些空洞中流淌,发出不可名状的呼啸与嘶嘶声响,令人倍感恐怖。 而后,有温暖的光辉出现在感知中,循着这温暖,从黑暗中苏醒而遗忘了自身的存在开始慢慢向前走去……) 妮娜突然放下手中刚刚正在挑选的廉价饰品,有些疑惑地皱着眉头,转过身子看了一眼后面。 一旁的雪莉立刻察觉,好奇地跟着转头:“啊?妮娜你怎么了?” “不知道……”妮娜仍有些困惑地皱着眉,目光在身后的人群中扫了一圈,“刚才突然感觉后面有动静,好像是谁在盯着这边,但好像只是……错觉?” “是错觉吧……”雪莉听到妮娜的话也跟着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在集市上看了一圈,“这里到处都是人,说不定谁就朝这边看了一眼呢?” 虽然嘴里这么说着,她还是谨慎地在心中向阿狗确认了一下。 “什么都没有,”阿狗的反馈很快在心底响起,“就是人多。” “阿狗说什么都没有,”雪莉压低声音对妮娜说道,“它的感知肯定不会出问题的。” 妮娜眨巴着眼睛,又回头看了看,才摇摇头:“……看来是错觉。” 集市上人很多,熙熙攘攘的人群令这片原本十分宽敞的市场显得有点拥挤,四周不但能看到本地人,更可以看到许多穿着异乡人服饰的游客漫步在市场上,各种商贩的叫卖在人群之间此起彼伏,听起来近乎喧闹,却显得生机勃勃。 在这么个人来人往的地方,偶尔感觉到一两道视线倒算不得什么。 “姑娘,你们还买不买啊?” 摊主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打断了妮娜的走神。 “哦哦,抱歉,”妮娜顿时反应过来,对摊主歉意地一笑,接着举起了手中刚刚挑选的发卡和胸针,“这两个,帮我包起来吧。雪莉呢?你有喜欢的吗?” “我……没挑中,”雪莉摇了摇头,“等会去下一家看看。” 摊主打包好了东西,妮娜结完了账,两个出来逛街的女孩便继续在这热闹的集市上闲逛着,现在距离日落还早得很,太阳仍然高悬在城邦上空,她们能玩挺长时间。 (弥漫在四周的雾气刺痛着皮肤与双眼,高低起伏永无休止的嘶吼与呼啸声仿佛能撕裂耳膜,然而幸或不幸的是,破碎的思维和混乱的感知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这难忍的痛苦,遗忘了自身的存在摇摇晃晃地前行在这混沌而不可名状的世界上,继续艰难地思考着。 皮肤是什么?双眼是什么?耳膜又是什么?自己是如何行走的?自己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从最基础的问题开始,ta开始困惑于一切。 而又有恼人的东西,在不断干扰着ta的思考与回忆,并为ta带来更多的痛苦与困惑。 Ta尝试着抬起头,寻找那股恼人的干扰的源头——那东西高悬在上方,一个巨大的……噪声。 Ta有些疑惑,因为在自己那粗浅模糊的意识中,“噪声”应该是一种不可见的东西,但ta觉得……自己看到的那便是噪声。 一团错乱扭曲的波纹,在高处无休止地震荡蠕动着,波纹覆盖着整片混沌的天空,搅动着那晦暗漂浮的光影,与地面上数不清的嘶吼噪音交融在一起,令人作呕,令人恐惧。 Ta艰难地向前迈出脚步,在噪声的包围中移动着,又小心翼翼地躲避着那些身上带有迷幻空洞、不断发出各种嘶嘶声的不可名状的形体,缓慢地挪动,继续挪动……) 妮娜又一次停了下来,这一次她站在路中间,瞪大眼睛盯着一个空无一物的地方。 在她眼底,甚至有一缕淡金色的微光在悄然浮动起来。 雪莉立刻跟着停了下来,也有些疑惑地皱起眉看向那片空地,过了好几秒钟,她才有些不确定地打破沉默:“我刚才好像也感觉到了,是有什么东西在看着这边,而且好像还跟过来了……” “阿狗感觉到了吗?”妮娜的神经不自觉地有些紧绷,小声地询问。 “阿狗还是说它什么都没感觉到,”雪莉小心观察着四周,压低声音回答,“但它说三番两次产生‘错觉’本身就值得警惕,或许是有什么不该出现在现实世界的东西在施加影响……” 妮娜轻轻点了点头,同时又用眼角的余光确认着集市上的情况。 在往来穿梭的行人之间,她可以看到那些在路边的教会守卫者。 真理学院的“知识守卫”们看护着这个人群密集的地方,他们穿着学院风格的罩袍,腰间携带着大口径左轮手枪,用机敏而又平静的目光关注着街道与广场上的风吹草动——那被智慧之神拉赫姆祝福的双眼可以在第一时间察觉入侵现实的邪恶。 然而这些“知识守卫”看起来都很放松,似乎全然没有发现集市上有任何不对劲的东西。 “那种感觉消失了……守卫者们好像也没什么反应,但我总觉得自己刚才不是错觉。”妮娜对雪莉小声嘀咕着。 雪莉同样小声回应:“你打算怎么办?” “……要不要跟路边那几个守卫者举报一下?”妮娜想了想,说道,“小姨说遇上异教徒之类的危险存在要第一时间向守卫者举报。” 雪莉闻言顿时愣了一下,她那充斥着暴力和粗话的脑袋里还真没给“举报”这俩字留多少空间,压根就没朝这个方向想过。 然而回忆起歌蒂娅船长那好几次“正义举报”的举动,另一种诡异的感觉又浮上了她的心头—— 作为一个暴力粗鄙不学无术的坏孩子,她竟因道德水平不够而跟这邪神一家子的思路格格不入? 不过在短暂的违和感之后,她又忍不住摇了摇头:“怎么举报啊?就说咱们总觉得有人在身后跟着?守卫者会以为咱们是捣乱的……” (支离破碎的记忆中,还有什么是能够组合、串联起来的? Ta艰难地思考着,在蹒跚前行中,ta回忆起了一种暗红的,仿佛厚厚血液堆积起来的颜色,那暗红的辉光在记忆中的天空浮动着,仿佛永无休止地追逐自己,追逐自己的……同伴们。 同伴?同伴是什么? 新的记忆突然出现在意识深处,ta有些疑惑起来,紧接着,ta终于又回忆起了更多。 啊,ta是有同伴的,ta和同伴们出发,踏上了漫长的旅途,但他们是要去做什么来着? 似乎……是要去拯救世界。 循着先知的指引,前往那红光落下的方向,去寻找拯救世界的办法,他们有很多人一起出发,但猎手姐弟很快就倒下了,然后是那个阴沉寡言的魔法师,接着是几位骑士……) 妮娜还是决定先向现场的几个守卫者举报了再说。 虽然要解释举报的动机似乎会比较麻烦,但专业的事情终究是要给专业的人去做,而且就像歌蒂娅小姨说的那样——反正只要态度诚恳,举报不成也没人追究责任,万一举报成了说不定还能赚一笔呢。 她拉着不太情愿的雪莉,向路边的守卫者们走去。 (啊,那温暖的感觉又出现了,在前方不远处,甚至……散发着朦朦胧胧的光亮。 Ta停止了思考,下意识地向前走去。 厚厚的“帷幔”在四周聚拢起来,仿佛刻意阻挡着ta的脚步,那些嗡嗡隆隆的噪音也在聚集,不断发出嘶嘶声的怪异形体则在四周走来走去,仿佛充斥着不可名状的恶意,散发着难以言明的恐怖。 然而ta却加快了脚步,向着那片光芒靠拢过去,就像…… 在扑向记忆中唯一还算熟悉,还算能够理解的事物。) 妮娜来到了路边。 穿着学院罩袍的知识守卫转过头来,好奇地看着突然走过来的两个看上去还在上中学的女孩子。 “两位小姐,需要帮忙吗?”守卫者露出笑容,温和地问道。 (嘶嘶声和呢喃噪音从前方传来,那团光芒似乎靠近了一个不可名状的形体,剧烈的不安感袭上心头。) “我们觉得有点不对劲……”妮娜向守卫者解释着,说出自己酝酿了一路的句子,“刚才……” (Ta终于来到了那温暖的光辉附近,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ta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朦胧的影子。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帷幕与迷雾都仿佛化作了看不见的边界,而穿透边界带来的“实际触感”,是迷途遗忘者在这新世界感受到的第一丝刺痛。 Ta纵身向前一跃。) 尖叫声突然从身后传来,响彻整个集市。 第五百五十二章 扰乱现场 路人在惊恐地喊叫,四散,眼前的学院守卫也猛然间抬起头,同时第一时间拔出了腰间的左轮。 妮娜的话刚来得及说到一半,便骤然被这变故打断了,她下意识地拉了旁边的雪莉一把,接着便迅速回头,看向尖叫声传来的方向。 (越过了帷幕,越过了某种看不见的边界。 嘶吼与噪音陡然扩大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尖锐的痛苦在感知中震荡着,强光充斥着双耳,眼睛被噪声刺痛,皮肤在风中蒸发沸腾,而不可名状的巨大球体高悬于同样不可名状的天空,疯狂涨缩蠕动着。 满怀恶意的东西躁动起来了——那些涨缩不定的形体在周围疯狂移动,用它们那可怖的吼叫声晃动着整个世界。 但是……自己的武器在哪里?自己的盔甲在哪里?自己的伙伴在哪里?自己……在哪里?) 一团可怖的,难以形容到底是什么形态的漆黑“团块”从空气中冲了出来,砰然坠落在地。 那团块仿佛某种血肉,却又不断折射出金属般的冰冷光泽,不断重组成型的诡异表面时而反射着彩色的幻光,光芒中仿佛有东西嘶吼着,跳动着。 这可怖惊惧之物在人群中掀起了恐慌,所有人都在四散逃跑。 唯有现场的两位“知识守卫”毫不犹豫地拔出手枪、拿出施法道具,冲向了那骇人的“现实入侵者”。 他们的高喊声传入妮娜和雪莉耳中:“孩子,快跑!” 守卫者的喊声令妮娜惊醒过来,在骤然掀起的巨大混乱中,她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片混乱的中心。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因为在那短暂的一瞬间,在那最初的一两秒钟,甚至更短的一刹那,她觉得自己看到了远比那团可怖惊惧的团块更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是的,在那最初的一秒钟里,那东西看起来……像是个人。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因为那瞬间实在太过短暂,而看周围其他人的反应……似乎都没人察觉那一幕。 守卫们已经冲上去了,因为尚无法确定那突然出现的“入侵者”有什么诡异特性,他们没有贸然开枪,而是首先在附近的地面上打碎了几个试管,试管中的挥发性药剂迅速散布在空气中,形成了薄雾般凝聚不散的“气墙”,阳光照射在那上面,折射着迷幻的光。 就好像环绕的气团中生成了某种彩虹般的晶体屏障。 两名守卫者首先进入“气墙”内部,其中一人用枪指着正在地面上不断翻滚蠕动的涨缩之物,另一人则飞快地在附近地面上散布药水、粉尘,点燃便携式的烛台,紧接着又用水晶和金属块构筑起临时的防护屏障,压制着那东西的活动。 紧接着又有尖锐的哨声从街道另一头传来,在集市其他地方巡逻的守卫者及时赶来支援,他们一边驱散着路面上残余的行人,一边走进“气墙”内部,开始娴熟地执行一系列封印、压制、净化流程。 妮娜和雪莉在不远处站着,眼花缭乱地看着这一幕,她们并不感觉紧张,只是觉得十分新奇。 因为她们虽然到现在也接触了不少超凡事件,可实际上并没怎么看见过职业的守卫者是如何“按流程处置事件”的。 受过训练的普通人依照严格的操作规范和娴熟的配合来控制突然出现在现实世界的入侵者——这一幕跟平日里歌蒂娅小姨(船长)解决问题的风格可不一样。 而就在这时,“气墙”中心那个泛着金属光泽,像是某种活体钢铁的“团块”突然又剧烈活动起来,守卫者们仓促间用仪式构筑起来的临时封印立刻受到冲击——那层覆盖在那“入侵者”体表的透明壳状结构寸寸碎裂,发出刺耳尖锐的撕裂声,两个正在维持仪式压制的知识守卫顿时向后退了几步,其中一人手中的水晶棱镜瞬间裂成了碎片。 但这似乎就是那“入侵者”最后的反抗了。 守卫者们在慌乱中反应过来,已经做好了再次强化封印的准备,却发现场地中心的那团“活体钢铁”正在迅速减弱蠕动,就好像生机正在迅速流逝,它内部不断传来的怪异嘶嘶声和摩擦声逐渐低沉下去,其起伏不定的表面也仿佛逐渐凝固般静止下来,泛着金属质感的“外皮”蔓延开一种灰扑扑的色泽,就像迅速风化的石头。 最后,它整体都几乎不再有任何动静,只有一种残存的、仿佛动物死后的肌肉抽搐般的轻微抖动时不时出现在它的表面。 “目标活性降低,对17号触媒停止反应。” 一名单手持着左轮,另一只手抓着几根试管的守卫者飞快说道。 另一名守卫者则双手捧着一本格外厚重的大书,一边紧紧盯着场地中央的那团“活体钢铁”一边感知着什么,片刻后开口说道:“目标没有思维活动。” “中心区尚有活动迹象,但仍在消退……没有检测到对外交流倾向。” “III类触媒组不敏感,不属于任何已知‘入侵种类’……学院那边的小组什么时候到?” “已经发信了,最快需要十五分钟。” “明白。大家提高警惕,注意各自的精神状态,不要离开屏障区,看到或听到任何不寻常的信息立刻汇报。” 守卫者们专业且迅速地处理着这里的突发情况,尽管此次进入现实世界的是个并不在记录中的“全新事物”,他们也没有任何手足无措的模样——直到一个突兀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 “那个……守卫者先生,这个东西是什么啊?” 妮娜拽着雪莉来到了那个已经近乎停止活动的“活体钢铁团块”旁边,两个胆子奇大的姑娘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地上那团直径近乎两米的“物质”,前者忍不住好奇地开口问道。 离她们最近的知识守卫几乎当场跳起来。 这位穿着罩袍的、气质上与其说是个战士倒更像是一位从教室里走出来的中学老师的中年男人惊悚地转过头去,却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的是那两位一开始朝自己走过来,似乎想要报告什么情况的年轻姑娘——他本以为这两个姑娘应该第一时间就被疏散了,怎么现在还在这里?! 而下一秒,这位守卫者就意识到了更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 “你们怎么进来的?!”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妮娜和雪莉,眼角的余光又飞快地扫了她们身后一眼——那层用于阻隔事发区域的“气墙”仍然完好无损地漂浮在数米开外,气雾中泛着彩虹晶体质感的屏障也没有任何被人破坏的痕迹,他自己更是没感知到有任何实体触碰这层屏障…… 眼前这两个看着跟中学生一样的女孩是怎么大摇大摆走进来的?! “我走进来的啊,”妮娜看到守卫者先生目瞪口呆的反应,看到周围其他守卫者一瞬间如临大敌的样子,终于也有了点紧张,“就……就那么走进来的。” 旁边的雪莉也赶紧点头,努力发挥自己从小练习,但最近一段时间都没怎么派上用场的演技,装作乖巧无辜的样子:“我们只是好奇,就走过来看看,先生……” “走进来的?!”守卫者瞪着眼睛,多年练就的职业素养让他第一时间在心中默念了拉赫姆的祷词,同时一手按住了枪柄,双眼则紧紧盯着眼前的两个姑娘。 一层淡淡的银光浮现在他的眼底。 然而妮娜和雪莉只是人畜无害地站在那里,就像两个最普通不过的、出来逛街的孩子。 而且妮娜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看到了那层围绕起来的气雾,但只觉得那层气体是某种象征性的“分界”,就像地上用白颜料画出来的框框,她理所当然地走了进来,没有感觉到任何阻滞——就像阳光可以理所当然地穿过玻璃。 至于雪莉……雪莉也没感觉到那层屏障。 因为她跟阳光走在一起。 紧张而怪异的对峙持续了好几秒钟,现场的守卫者们如临大敌,其中半数人的眼底都浮动起淡淡银辉,拉赫姆的赐福让他们暂时增强了窥探真实的能力,以观察这两个看似寻常,但言行举止隐隐透露着可疑的女孩。 然而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唯有那位看上去年龄最大的中年知识守卫心中始终有些隐隐的违和,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隐藏在自己眼前,隐藏在其中一位女孩的笑容深处,于是忍不住又多看了妮娜两眼,眼底微光闪烁。 但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没必要继续看下去——这股没来由的念头让他无意识间收起了双眼中的光辉。 这位守卫者揉了揉眼睛,恍惚间忘记了刚才心底泛起的违和感。 “我们是不是打扰到你们工作了?”妮娜带着些歉意说道。 守卫者们面面相觑,其中几人快速交换着眼神,又低声讨论了几句。 那位看上去最资深的中年守卫者向前走了一步,带着严肃的表情,同时保持着微微的警惕。 “抱歉,两位小姐,能不能……请你们跟我们走一趟?” 第五百五十三章 捞人x2 走一趟? 妮娜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联想了一下整件事的经过,联想到那团看上去仿佛“活体钢铁”一样的诡异之物出现前后自己和雪莉的举动,她觉得这些知识守卫产生警惕是很正常的事情——任何涉及超凡入侵的事件都必须最大限度地将一切可能遭受污染的人和物纳入排查范围,这是守卫者们的铁律。 在船上的时候,凡娜经常会提起她作为审判官的日常工作,其中也包括守卫者们的许多规矩,而按照歌蒂娅小姨平常的说法——正是这些严格到近乎苛刻的“规则”,确保了诸城邦在这深海时代的存活,确保了大部分普通人在这危险的世界上仍然能度过相对平稳的日子。 于是她点了点头,又不动声色地拽了拽旁边雪莉的胳膊,以防止后者突然冒出什么粗鄙之语,随后看着眼前的知识守卫:“好吧……不过我们一直不回去的话家里人会担心的。” “只是确认你们是否遭受了精神污染或潜意识暗示,”那位知识守卫似乎松了口气,又很有耐心地解释道,“这是必要的排查与保护流程。如果没有污染,很快就会让你们离开的。” 随后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随我们到学院之后要首先登记你们的基本情况,会有专人联系你们的家人,这一点不必担心。” “哦,那就走吧,”妮娜笑了起来,又转头看向雪莉,“没问题吧?” “还能有什么问题,”雪莉嘀咕着,“我都有点期待了……” 妮娜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了某种等着看乐子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她知道这家伙在期待什么,却也没多说什么,而是又将目光放在了那个已经近乎停止活动的“团块”上,不由得又好奇地问了一句:“你们知道这个是什么东西吗?” “某种入侵现实世界的异常个体,但具体情况不便告知,”知识守卫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如果之后经过评估确认为可以公开的事件,学院方面会向外公布的。” “哦……”妮娜拉长声音哦了一声,转身准备和守卫者们一起离开这里,但在离去之前,她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回头又看了那堆奇形怪状的“团块”一眼。 后者已经渐渐静止下来,就连最后的抽搐与震颤也已停止,彻底凝固的铁灰色外皮上,岩石般的质感正缓缓蔓延着。 …… 皇冠街99号,有着高耸尖顶和繁茂花园的“神秘宅邸”内,歌蒂娅与露克蕾西娅正在闲聊着前段时间发生在寒霜的许多事情,莫里斯在不远处好奇地与发条人偶露妮交流着,似乎对后者的驱动方式产生了兴趣,凡娜则没有待在客厅——此刻是她日间祈祷的时候,露克蕾西娅专门为这位虔诚的风暴圣徒准备了一间“祈祷室”。 “……我离开的时候,寒霜城里已经恢复了秩序,不过要想把那些‘原素’留下的污染清理干净还得费不少功夫,”歌蒂娅对露克蕾西娅说着北方的情况,“据说安娜莉丝的加班安排已经排到了下个季度……” “在冷冽海当海盗逍遥了半个世纪,现在终于要补上懒惰时期欠下的债了,”露克蕾西娅感慨地说道,“对了,您有去过寒霜更北方的那边冰冻海域吗?” “那倒是没有,”歌蒂娅摇了摇头,“我只听说那里有无边无际的冰原,坚冰一直蔓延到边境的浓雾深处,我对那里确实有点好奇,但轻风港发生的事情更令我在意。” “据说,在寒霜北方的冰冻海域,某些冰层中甚至还埋藏着黑暗时代和旧城邦时代的探险者们留下的遗物,有人曾尝试走过那些冰层去探索浓雾,却最终被突然降临的极寒吞噬……相比之下,我倒是觉得温暖的南部海域更适合作为挑战‘边境’的突破口……”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确实还想看看那道边境……放心,我知道那片浓雾的危险,只不过我很好奇……” “反正您别再贸然闯进那道浓雾就行。” 久别重逢的“母女”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谈论着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谈论着无垠海上诸多不可思议的现象,谈论着边境的浓雾以及那些远离文明世界的危险领域。 她们的话题并不是总能继续下去,露克蕾西娅也不是一个擅长聊天的人,但不可思议的是,她们已经这样谈了很久。 不过突然间,歌蒂娅停了下来。 她似乎“听”到了什么,眉头微微皱起,在短暂的凝神感知之后,她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的某个方位。 露克蕾西娅立刻注意到母亲的异样:“发生什么事了?” “妮娜在呼唤我,”歌蒂娅表情有些异样地转过头,看了露克蕾西娅一眼,“……往街区学院怎么走?” “街区学院?”露克蕾西娅顿时愣了一下,“您去街区学院干什么?” “捞人。” 露克蕾西娅:“……?” …… “姓名?” “妮娜。”妮娜犹豫了一下,没有把自己如今的“姓氏”说出来。 桌子对面的登记员对此则没怎么在意,只是例行公事地继续记录着:“年龄?” “17岁。” “职业?” “还在上高中……” “是轻风港本地人吗?” “是普兰德人,来轻风港旅游的,暂时借住在……亲戚家。” 登记员一条一条地记录着这些基本情况,听到对面女孩老老实实的一系列答复,他笑着抬起头来,语气温和地安抚道:“别紧张,姑娘,只是些例行的登记,你并没有做坏事,只是不小心被卷入了超凡事件里,这些登记是出于对你的保护——别怕。” “我不怕的,”妮娜很乖巧地说道,接着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对面的登记员先生一眼,“就是待会你别怕就行。” “我?我为什么要怕?”登记员怔了一下,哭笑不得地摆了摆手,只觉得这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在紧张之下的随口胡说,也没放在心上,“哎,你那个同伴要是也能这么有教养就好了。” 妮娜呆了呆,竖起耳朵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果不其然听到了一些极具雪莉特色的*粗鄙之语*。 但听上去并不是破口大骂,而只是些释放自我的脏话,类似于跟人交谈的时候随口加进去一些含妈量颇高的词汇——用雪莉自己的说法,那都是“语气助词”。 于是妮娜稍微放松下来,又带着尴尬的表情笑了笑:“她这已经属于比较收敛的情况了。” “没事,我们这位置什么样的人都见识过,尤其是跟超凡力量接触过的,精神不稳定甚至乱打乱砸的都是正常情况,我们都习惯了,”登记员不在意地摆摆手,“只不过有点让人意外罢了,明明看着是那么乖巧一姑娘……” 妮娜回忆了一下在歌蒂娅小姨面前的雪莉,心说这位登记员的第一印象从某种角度来看其实倒也没错…… 又过了一小会,她好奇地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啊?” 穿着真理学院圣职者罩衫的登记员转过头,看了一眼旁边桌子上放着的熏香和正在静静燃烧的蜡烛。 “要等到熏香燃尽,烛火自然熄灭,如果所有的触媒都没反应,那你们就可以离开了。” “哦,”妮娜点了点头,接着安静了没几分钟,又开口问道,“之前出现在集市上的那个‘东西’呢?已经抓起来了吗?” “抱歉,无可奉告,”登记员摇摇头,接着又提醒了一句,“我建议你不要继续关注它,也尽量避免回忆它,因为某些入侵现实世界的‘异物’会在目击者的头脑中产生寄生效应,虽然目前我们还没发现你和你的同伴受此污染,但频繁的回忆和过剩的好奇心仍有可能招致不好的影响。” “哦。”妮娜又点了点头,接着便终于安静下来,似乎在耐心地等待着熏香燃尽,“检查”结束的时刻。 坐在她对面的年轻登记员则不动声色地微微舒了口气,一边整理着刚刚记录好的表格,一边借着调整坐姿,将手从桌子底下的某处暗格中抽出。 他手中多出了一个状似怀表的小装置。 借着桌面的遮挡,他按动装置的盖子,“表盖”轻声开启之后,下面露出来的却不是指针与表盘,而是一片仿佛水银般的表面——那层“水银”微微起伏着,宛若某种活物一般。 他谨慎地将那层“水银”向着桌子对面的女孩倾斜过去,仔细观察着银白色液面上的变化。 这个名叫妮娜的女孩看上去神智正常,谈吐清晰,甚至很有教养,但这并不能打消专业神职者的顾虑——因为在很多时候,已经遭受了精神污染的人也能在短时间内保持这种“神志清晰”的样子,如果不仔细排查,就很容易导致污染隐秘泄露出去。 按照外勤小队的报告,这个女孩和她的同伴曾在那个“入侵之物”出现前的几秒钟里主动靠近巡逻的知识守卫,而且在事件过程中又有许多不合常理的举动,这些反常之处无疑都是需要谨慎检查的。 然而水银液面丝毫没有映照出异常的影子。 “登记员”皱了皱眉,又把装置凑近自己的眼睛一些,仔细查看着液面起伏间的细微变化。 突然间,他似乎真的从那微微荡漾的水银液面中看到了什么—— 那是丝丝缕缕的金色光辉。 那是正在汇聚的火焰。 那是某种神秘浩瀚的威能,古老遗落的知识,亘古伟岸的光与热,世间万物的…… 轰鸣声在脑海中响起,风暴般的知识在冲击着理智的边界,对真理的渴求仿佛攥住了心智,凡人的灵魂渴求着太阳的引力,他猛然瞪大了眼睛,注视着那即将扑面而来的—— 一只素白纤细的女性手掌突然从旁边伸来,挡在了他的眼前。 “没事别瞎看,”一道空灵清冽的女性声音传入耳中,“都觉得不对劲了还看,你们真理学院的怎么都这毛病?” 第五百五十四章 真理守秘人 几乎能让灵魂撕裂的轰鸣声在意识中不断回荡着,错乱失控的感知搅动着理智,并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消退,这股“风暴”持续了不知多久,登记员才猛然间意识到“自我”的存在。 他听到了自己心脏砰砰狂跳的声音,理智从失控的边缘艰难地挣扎着返回了“人类”一侧,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并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陌生声音传来的方向。 歌蒂娅站在他面前,身后漂浮着还没有完全散去的灵体烈焰,纤细的身影与精致的容颜却仿若一道从天空坠落的乌云,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登记员想了想,突然回忆起刚才那个名叫妮娜的女孩跟自己说的一句话:“……待会你别怕就行。” 他认出眼前这纤细的身影了——对于一个精灵而言,一百年前的事情还算不得太遥远。 不过还没等他惊呼出声,一股温和的力量便突然注入了他的心智,与此同时则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这里交给我接手。” 登记员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个穿着深蓝色学院罩袍、头发已经略带花白、腋下夹着一本厚重大书的中年人走进了房间,正用平静中带着疲惫的目光看向这边。 “守秘人阁下!”登记员如获拯救,瞬间就从桌子旁站了起来,接着第一时间远离了妮娜与歌蒂娅。 随后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汇报什么,但在开口之前便被那个被称作“守秘人”的中年男子抬手打断:“我已经了解这里的情况,这件事现在由城邦大学接手,别的就不要问了。你今天的工作到此结束,离开这里之后立即前往心理咨询室做一次精神评估,去吧。” 登记员带着满腹猜测和一头雾水离开了,歌蒂娅的目光则落在那位脸上带着一种疲惫感的中年精灵身上,仔细端详了片刻之后好奇地问道:“你是哪位?” “您不认识我了?”中年精灵疑惑地皱了皱眉,但很快便了然地点点头,“哦,对,我是听说您的记忆被亚空间影响……” 他在说话的时候显得有气无力,语气中都透着一股发自骨子里的疲倦,以至于表达惊讶时都没什么语气变化,到最后他叹了口气,抬起手指着自己:“泰德·里尔,轻风港的‘真理守秘人’,负责这座城市在超凡领域的安全,一百年前我们认识,那时候我们经常一起交流过许多跟边境有关的事情。” 泰德·里尔?真理守秘人? 歌蒂娅皱了皱眉,她当然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但眼前这种“遇上熟人”的情况倒是并不意外,在来轻风港之前她就知道这座城里肯定有不少人能认出自己这张脸——毕竟一百年对精灵而言算不得太长的时间,而当年的失乡号常在文明世界边缘,最长打交道的便是像轻风港这样的边境城市。 所以在短暂的思索之后,她便拿出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抱歉,记不得了,亚空间带走了我一大半的记忆,还请见谅。” 泰德·里尔摆了摆手:“没关系,忘就忘了吧,‘遗忘’是拉赫姆最大的赐福,反正我也已经习惯了和‘遗忘’打交道。” 习惯了和“遗忘”打交道? 歌蒂娅听着一愣,总感觉对方这句话里隐隐约约有点怨念和深意,但又好像不是指向自己的,不过还没等她询问,对面的“真理守秘人”已经继续开口了:“我听露克蕾西娅女士和外勤小队负责人大致解释了事情的经过,您身后那位就是妮娜小姐?” 妮娜这时候已经从椅子上起身,她躲到了歌蒂娅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对面的陌生人,听到对面叫自己的名字,她才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很有礼貌地打着招呼:“您好,我是妮娜。” 接着她又仰起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歌蒂娅:“对不起,歌蒂娅小姨……我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歌蒂娅笑了起来,伸手揉揉妮娜的头发:“都是小事,不用在意。” 一边说着,她心里却在感慨别的——尝试向守卫者举报异常情况的时候被不小心卷入超凡事件,这总好过领着一帮幽灵水手在市中心横冲直撞结果被治安官逮进局子里…… 跟当初劳伦斯搞出来的动静比起来,雪莉跟妮娜这点小麻烦已经相当人畜无害了。 想到这,她又不由得问了一句:“雪莉在哪?”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有脚步声突然从门口传来,紧接着露克蕾西娅便带着雪莉一起走进了房间:“妈妈,雪莉在这儿呢。” 雪莉脸上带着紧张不安的模样,进屋之后特小心地观察了一下歌蒂娅的脸色,然后才一边跟做贼似的小步快走地过来一边飞快解释:“我没干坏事啊!我和妮娜本来是要跟守卫者举报情况的,但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一个怪东西,结果那帮守卫者神经过敏非要把我们……” “哦,我代他们向两位小姐致歉,”泰德·里尔转头看了雪莉一眼,“但这是必要的安全流程。” 雪莉刚走到一半,顿时被旁边传来的陌生人声音吓了一跳,扭头看了这位面貌普通,从刚才就没什么存在感的中年人一眼:“我去这怎么还有个人……大叔你谁?” “他是轻风港的‘真理守秘人’泰德·里尔,”回答她的是一旁的露克蕾西娅,这位“海中女巫”对泰德·里尔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就相当于这座城邦的‘守门人’或者‘审判官’吧。” 雪莉一听,瞬间就窜到歌蒂娅身边了。 泰德·里尔看着雪莉这夸张的反应,愣了一下才扭头看向露克蕾西娅:“……我有这么可怕?” 露克蕾西娅摊开手:“我猜原因跟你没什么关系。” 歌蒂娅则扭头看了已经窜到自己身旁的雪莉一眼:“我看你平常跟凡娜在一块也挺适应的啊?怎么这时候还怕审判官之类的人物?” “那能一样吗?”雪莉缩着脖子看了对面的“真理守秘人”一眼,小声嘀嘀咕咕着,“凡娜那已经加入团伙了,这个可不是自己人……” 歌蒂娅立刻瞪了这家伙一眼:“团队,说过多少次了是团队!” “哦……” 歌蒂娅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摇了摇头,这才抬头看向泰德·里尔以及正朝这边走来的露克蕾西娅:“大致情况我已经从妮娜这里了解过了,那我们就免去解释和客套吧——现在我想看看雪莉口中的那个‘怪东西’,它在这座设施里吗?” “第二十四样本收容室,在中央区的地下档案馆,”泰德点了点头,“我带你们去。” 说完,这位面带疲惫之色的“守秘人”便拿出自己夹在胳膊下面的那本厚重大书,随意地翻开了其中一页,用手指在上面敲了敲。 下一瞬间,书中的一页便突然飞至半空,歌蒂娅看到那书页上画着一扇大门,大门表面覆盖着无数玄奥复杂的符号——在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形、重组过程中,那画在纸上的大门迅速转化成了空气中的一扇虚幻门扉。 半透明的虚幻大门打开了,后面朦朦胧胧呈现出的是位于某座设施地下深处的某条走廊场景。 歌蒂娅面带惊奇地看着这一幕,心中第一时间感慨真不愧是这世界上文化水平最高的派系——真理学院这位“守秘人”的表现确实是比凡娜的跳劈炫酷一点。 而她的第二反应则是好奇,猜测着如果在那张纸展开的过程中把它从半空拿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个大胆的念头在脑海里盘旋了一下,下一秒她便注意到了旁边露克蕾西娅微妙看过来的眼神。 “妈妈,别乱动。” “女巫”小姐用口型悄悄提醒道。 歌蒂娅若无其事地转过脸,收起了自己大胆的念头。 随后,在泰德·里尔的带领下,歌蒂娅、露克蕾西娅以及满脸好奇期待表情的雪莉和妮娜便依次穿过了那扇虚幻漂浮的大门。 短暂的眩晕与感知错位很快结束,当眼前的光影再次凝聚,他们便已经抵达了泰德口中的“中央区地下档案馆”中。 一条深邃悠长的走廊出现在歌蒂娅视野中,走廊的两侧被明亮的瓦斯灯照亮,又可看到铭刻着智慧之神拉赫姆的神圣符号、象征图形与经文的浮雕石板排列在一盏盏灯光附近,气质庄严厚重的走廊中,还可看到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道应急隔离闸门,闸门与闸门之间,则是一个个大门紧闭的小房间。 “这里是收容区,”泰德·里尔看了旁边满脸好奇的两个年轻姑娘一眼,随口解释道,“临时发现的可疑样本,危害度中等以下的异常物,还有遭到污染,短时间无法销毁的各种物品,都会按照危险等级和收容方式被禁锢在各个房间中——不要贸然靠近那些门,里面的东西都不是很安分。”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位“守秘人”的警告,伴随着他的话音响起,走廊两侧的某些小房间里便传来了各种模模糊糊的声响,有的是铁链摩擦的噪声,有的是仿佛人在睡梦中的低语,更有粘稠液体翻涌的恶心动静,以及不断在门后响起,仿佛下一秒就会从某扇门中走出来的脚步声。 雪莉和妮娜顿时就收回了好奇的目光,两人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点严肃紧张。 歌蒂娅的视线则从那些有着充足安保措施的小房间之间扫过。 下一秒,整条走廊中一片死寂。 “现在安分了。”歌蒂娅满意地点了点头。 第五百五十五章 它活着 地下档案馆的走廊中陷入了安静。 这里位于轻风港最高等级的城邦大学地下,类比深海或死亡教会管理下的城邦,这里便相当于整座城市的中央大教堂——能够被收容在这种地方的“封印物”当然非比寻常,至少也得是爱丽丝那样编号前百的“异常”或危险性差不多的污染载体才行。 而这种级别的异常和污染载体有一个共同的特性:活物特征。 它们可能具备不可思议的思考能力,可能具备与人交流的手段,可能具备移动与逃脱倾向,而不管这种“活物特征”强弱如何,它们至少都能达到趋利避害的本能——就像当初的爱丽丝在完全不认识歌蒂娅的情况下仍然会本能地老实下来一样。 简而言之,就是多少有点脑子,虽然不多,但怕死。 歌蒂娅喜欢这种多少有点脑子的,在很多时候会省事不少。 露克蕾西娅带着一丝敬畏看了这边一眼,妮娜与雪莉则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然后便得意洋洋地扬起脸来——也不知道她们两个有什么好得意的。 泰德·里尔则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看向歌蒂娅的目光却有些复杂——并不像普通人那样畏惧,但也没有警惕与敌意,他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过了好几秒钟才突然冒出一句:“你在轻风港停留的时候可以多来这边走走。” “哦?”歌蒂娅有些意外,“别的城邦在第一次跟我打交道的时候都巴不得我能离远点,中央大教堂这样的地方第一时间就重兵把守了,怎么到你这里还主动邀请了?” 泰德抬手指了指安静下来的走廊:“你在这儿,我能放个假。” 歌蒂娅:“……?” 然而眼前这位“真理守秘人”却并未在意自己一句话之后旁人微妙的反应,他就这么提了一句,便迈步继续向走廊的深处走去了。 其他人便抬脚跟上,但这次歌蒂娅刻意落后了几步,她来到露克蕾西娅身旁,压低声音询问着:“我记不得这位‘守秘人’的事情了,他一向这样?我是说……这种仿佛加了一辈子班的怨念。” 露克蕾西娅同样压低了声音:“泰德阁下最近在带毕业班。” 歌蒂娅一听就愣住了:“……城邦的守卫者领袖还要负责干这个?我记得凡娜当审判官的时候也没有类似的额外工作啊。” “神赐之力与信徒的言行密切相关,求学与传播知识本就是拉赫姆的信徒‘执行圣事’的必要过程,因此真理学院的整个神官体系才以‘学院’的形式构成,上级神官必须作为导师去教导学生,级别越高教学任务越重越难——所以,真理守秘人得带毕业班,而且是最难带的班。” 歌蒂娅:“……” 听着露克蕾西娅讲述的这些奇妙的新知识,她心中不禁泛起了一些奇特的感觉,便忍不住抬起头多看了不远处的守秘人两眼。 走在前面的泰德·里尔瞬间察觉这目光,他回头看了一眼,一丝疑惑泛上这位守秘人的心头—— 这个因为亚空间影响而失去记忆,刚才还跟自己如同陌生人一般的“歌蒂娅船长”,怎么这时候看向这边的目光里突然就充满了莫名其妙的理解、怀念和同情呢? 短暂疑惑之后,泰德·里尔摇了摇头,并在走廊靠近尽头的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了,二十四号收容室。”他抬起手,指着眼前那扇大门说道。 这扇门描绘着诸多神圣符文,整体仿佛由黑色钢铁铸造,表面又镶嵌着星星点点银白金属颗粒,雪莉好奇地看了这扇门几眼,便感觉自己的目光仿佛要被那深沉的黑色和点点银白吸引进去一样,一种感知离体而去的感觉油然而生,吓得她赶忙收回了目光。 妮娜则抬起头看了看自己来时的走廊,又看看二十四号样本收容室周围,眉头微皱有些好奇:“这里连一个守卫都看不到?这么重要又危险的地方,不安排人看守的吗?” “在必要的节点有人看守,但在各个收容室附近,人越少越好,”泰德·里尔看了这个很有好奇心的女孩一眼,随口解释道,“因为某些‘异常’具备心理寄生和心智跳转的能力,收容室附近的看守过多,反而会让那些东西有突破收容的可能。” “对绝大部分‘异常’和污染物而言,正确的封印方法远比安保人数重要,”露克蕾西娅在一旁补充解释着,“一块正确摆放的石头或撒在地上的金属粉末就能让某些异常在数年保持安静,但一个额外的‘人’却可能导致无形无质的力量突破收容,所以很多封印设施的核心区人反而是最少的,诸多封印措施都是在无人的情况下自行生效。” “那些安排在核心区之外的守卫与其说是为了对付在里面的怪物,其实更多的是为了对付外部的入侵,防止有人进来破坏收容条件,”泰德·里尔点了点头,伸手按在样本收容室的大门上,伴随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咔擦”轻响,那扇门随之打开,“不过……这次送进来的这个样本着实是我所见最特殊的一个,我甚至不确定到底是该把它放在样本收容室里,还是放在别的什么地方。” 大门打开了,一间灯光明亮但并不怎么宽敞的房间出现在所有人眼前,这房间的地面与墙壁上到处都描绘着复杂精密的神圣符号,添加过特殊油脂的油灯与墙壁上的瓦斯灯多到了令人惊讶的程度,而除此之外,房间中便没有多余的陈设与家具,只在中心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平台,平台上便放置着那个古怪的……“样本”。 一个身穿学院长袍,脸上戴着漆黑奇特面具,双手被锁具紧紧锁住的神职者正站在那平台旁,似乎是这间收容室的看守——当泰德·里尔带着一行人走进房间的时候,这个双手戴着古怪锁具的“看守”便抬头看了一眼,随后目光落在泰德身上,微微点头。 “样本有活化迹象吗?”泰德问道。 看守者沉默着摇了摇头。 “镣铐有开启迹象吗?”泰德又问道。 看守者抬起自己的双手,向守秘人展示了一下自己手上的镣铐,又摇了摇头。 “好,辛苦了,你先去休息吧,”泰德看上去松了口气,微微点头说道,“这里由我接手——记住,亲自将‘镣铐’戴回到‘石像’手上,不要尝试与石像交换位置,不要对它的‘求救’有任何反应。” 看守者不发一言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出房间。 “那镣铐是异常-087‘石像’的一部分,”等看守者离开之后,泰德·里尔才向歌蒂娅等人解释道,“通过特殊的‘协议’仪式,我们可以从‘石像’手中借取镣铐一定时间,佩戴镣铐者不可说话,并可以在佩戴期间禁锢、束缚自己面前一个被选定的实体,我们通常用它来辅助控制那些刚刚被发现的、性质尚不明确的危险物品。” “比如……一个突然出现在集市上的,来历成谜的‘现实入侵者’。” 露克蕾西娅轻声嘀咕着,抬头看向房间中心平台上那一团看起来安安静静的、泛着铁灰色金属光泽的古怪“物质”。 那东西看上去就像一团已经冷却凝固的钢铁,表面的线条轮廓却又残留着一种异样的柔软、光滑感觉,就仿佛它曾一度如某种软体动物般蠕动起伏,然后又迅速地凝固成了这样,而在它那光滑的“外皮”上,又偶尔可见一些带有棱角的凸起,那些凸起结构给人的感觉……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要从这团“物质”的内部挣脱出来似的。 “这些凸起是在样本被送到收容室之后出现的,”泰德·里尔在一旁解释着,“在被送到收容室之后的数分钟里,它曾突然又表现出较强的活性,表面结构有了很大的变化,我们一度以为它会尝试挣脱这里的封印,甚至考虑过要把它送到更高级别的收容区,但在那几分钟之后,它的活性再次断崖式下降,一直降到现在这样——几乎已经是一块坚硬的金属了。” “几乎?”歌蒂娅敏锐地注意到了对方用词中的关键。 “是的,几乎,因为它其实仍然‘活着’,”泰德·里尔点了点头,“在这团物质的最核心区域,始终有一个微弱的活跃‘信号’,即便整团物质都已经像这样凝固下来,那个核心也在活动着,你们甚至可以听到它——” 一边说着,这位守秘人又打开了他那本神奇的大书,翻开其中一页之后伸出手指轻轻敲击。 一个仿佛听诊器一般的装置凭空从书页上方的空气中浮现出来。 泰德·里尔随手把书夹回到胳膊下面,拿起那“听诊器”挂在脖子上,又将听诊器的另一端小心翼翼地按在了那团“凝固金属”的表面。 下一秒,整个房间中便回荡起了一个有节奏的声响—— 噗通,噗通,噗通…… “它有心跳,”泰德·里尔抬起头,“在这团金属内部,有一颗仍然存活的心脏。” 第五百五十六章 接触 “在掌握更多情况之前,我们无法贸然对这团物质做破坏性检查——尤其是在确认它体内有一颗活着的心脏之后。” 泰德·里尔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他那本厚重大书,重新将“听诊器”收回到书页里,总是带着疲惫之色的脸上也流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 “坦白说,这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奇怪的‘东西’。入侵现实世界的不可名状之物我见过不少,但一团有心跳的金属可不那么常见,而且它还如此……安静。” “安静?”露克蕾西娅听到,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是的,安静,近乎人畜无害,”泰德·里尔点点头,“如你们所见,它的‘外壳’已经近乎凝固了,按照外勤小组的说法,它在刚刚进入现实世界的时候还有过一小段时间的剧烈活动,但很快便向着这种‘凝固’状态变化,此外它也没有表现出诸如尝试逃脱收容、污染看守者、抵抗外部窥探之类的‘活跃特征’……” 这位守秘人说着,慢慢摇了摇头:“在‘活着’的‘异物’中,这是很反常的——尝试突破收容是所有‘活体异物’的最大特征。” 露克蕾西娅一时间没有再开口,一旁的妮娜却渐渐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也不知道都联想了些什么,她突然开口道:“给人的感觉,就好像‘生无可恋’?” “这倒是个有趣的……观点,尽管我并不认为这团活金属会有这种人性反应,”泰德·里尔抬起眼皮看了妮娜一眼,但显然没把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真的放在心上,“我更倾向于它是无法适应我们现实世界的生存环境,但随着时间推移,它可能逐渐适应过来,到时候它可能还会有一次活性上升的过程。” “说说当时在集市上的情况吧,”歌蒂娅这时候突然打破了沉默,她的目光落在妮娜与雪莉身上,“妮娜,你联络我的时候说过,当时你和雪莉感觉到有莫名的窥探,正想跟路边的守卫者报告此事,这个‘东西’就突然出现了?” “嗯嗯,”妮娜顿时连连点头,一边回忆当时的情况一边开口,“我和雪莉感觉到好几次,有视线时不时地落在我们身上,而且还有个气息一直在靠近,我觉得应该就是这个东西——后来等到我和雪莉准备去找人举报的时候它才忍不住扑出来,而且……” 说到这她突然停了下来,脸上露出十分犹豫的模样,迟疑了好几秒钟她才一边皱着眉头一边不太确定地开口:“而且有个很不对劲的细节,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在这个东西刚刚出现的时候,在我眼角的余光刚看到它的瞬间,我觉得……我觉得那是个人。” 妮娜的语气十分犹疑,她说出来的内容则瞬间让房间中安静下来,就连一直都表现的疲倦慵懒的泰德·里尔都立刻睁大了眼睛,只不过还不等他开口,离妮娜最近的雪莉就第一个叫起来:“啊?你说啥?你看见这玩意儿一开始TM像个人?你也没跟我说啊?” “外勤小组的报告里没有提到这件事,”泰德·里尔开口道,表情异常严肃,“妮娜小姐,你确认?” “所以我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啊,”妮娜有点紧张地说着,“当时集市上情况混乱,到处都是跑动的人,说不定是我看岔了……也或许是现场的守卫者们看漏了?毕竟只有开始的一瞬间……” “不太可能,在守卫者们的工作准则中,有严格的‘接触过程记录标准’。因为很多‘异物’确实具备迅速改变自身或规避认知的能力,所以我们会要求执行‘第一接触’的人员在报告情况时严格描述‘接触的起始时间’,以及每个人在行动过程中视线是否有转移,以确认整个小组对目标是否有过‘观察空窗’的情况……” 泰德·里尔简单地解释了一下“知识守卫”们的工作准则,随后摇了摇头:“按照外勤小组的报告,他们是在目标进入现实世界的第一瞬间执行了接触,至少有两名守卫者是在该目标现身之前便目视着它出现的位置,整个接触过程中也始终有至少一人目视着它,不存在产生‘空窗’的可能。” 他的话音刚落,一旁的歌蒂娅便突然打破沉默:“但我相信妮娜说的。” 泰德·里尔一怔,似乎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 “至少在妮娜的视角中,这个‘入侵者’在最初的某个瞬间看起来像个人,”歌蒂娅淡淡说道,接着又看了雪莉一眼,“你一直和妮娜在一起,你并没看到那一幕,对吧?” “没有,”雪莉立刻摇头,“我没看见它‘像个人’的模样。” “因为观察者不同,导致在同样一个目标身上观察到了不同的‘形态’?”泰德·里尔眼神明显有了变化,他看向妮娜的目光中带着惊奇与思考,“而且只有妮娜小姐与周围人看到的不同……这是为什么?” 他似乎产生了莫大的好奇,目光很快便落在歌蒂娅身上:“妮娜小姐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这位“守秘人”看起来相当不解,他并不知道妮娜的底细,毕竟在不主动催发“灵视”进行观察的情况下,妮娜在外人看来完全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十七岁姑娘——但毫无疑问,这个“普普通通的姑娘”肯定是有特殊之处的。 就凭她能留在歌蒂娅·斯卡蕾特的船上。 “听说过普兰德的‘黑太阳降临’事件吗?如果听说过,那你应该知道失乡号从那座城里离开的时候带走了远古太阳的一部分碎片,”歌蒂娅说道,抬手指了指妮娜,“她就是。” 随后她没有在意泰德·里尔一瞬间精彩起来的表情,而是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妮娜身上:“还记得自己一开始看到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吗?” 妮娜立刻努力回忆起来,过了一会终于开口:“看上去好像是个穿着奇怪古代盔甲的人,就那种出现在历史书上的,跟个铁罐头一样的盔甲……哦,还有个破破烂烂的围巾,或者短披风?因为就看见一瞬间,我也不确定太多细节……” 她说到这停顿了一会,又补充道:“因为戴着头盔,盔甲看起来又很厚重,我也不知道盔甲里的人是什么模样,甚至不知道是男是女,但能感觉到那盔甲破破烂烂的,好像已经经历了很多战斗。” “一个穿着古代盔甲的战士……”一旁的露克蕾西娅嘀咕道,她飞快思考着,也问了个问题,“那这个‘人’是怎么变成一团活金属的?这个过程你看到了吗?” “没有,”妮娜摇了摇头,“就一瞬间,它就变成这样了,好像并没有个逐渐变化的过程……也可能是我眨眼了?对不起我记不清了……” “能记得这些就已经很不错了,你提供了非常关键且重要的情报。”歌蒂娅说道,安慰着似乎有点失落的妮娜,接着便转过身,迈步走到了那安置“样品”的平台旁边。 她面色严肃地看着那团凝固下来的“活金属”,整理着目前已经掌握的资料。 在最初的某个瞬间,“ta”似乎是一个穿着厚重古代盔甲的战士,而且盔甲破旧,饱经战斗。 妮娜数次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并产生了被人追踪的感觉,这说明这东西很有可能就是冲着她来的,或者说……可能是冲着“远古太阳”来的。 集市上人来人往,但在妮娜最初感觉到视线和追踪感的时候,并没有人发现任何异状,这说明“ta”要么具备某种认知扰断能力,要么是从类似灵界这样的深层世界“潜渡”进入的现实…… 歌蒂娅慢慢伸出手去,按在那团“金属”的表面。 冰凉坚硬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她仿佛能感受到深埋在这团金属深处的那颗心脏,能感受到那缓慢的搏动,以及低沉的心跳声。 它是活的,以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活着”。 它似乎曾抱有某种目的,却在行动的最后一步出了意外——它从隐匿中现身,扑向妮娜与雪莉,应该不是为了在最后一步变成这样一团凝固的金属。 泰德·里尔有些紧张地看着歌蒂娅的举动,接着他又下意识地把目光转向一旁的“女巫”。 露克蕾西娅却只是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干扰。 一点点幽绿的火星出现在歌蒂娅指尖。 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这点火焰,不要让它点燃了眼前这团一看就属于“超凡”范畴的金属,她控制着火焰渗入这团金属内部,感知着它的生命流动,感知着它的心跳,以及可能存在的……思绪。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巨大的空虚与朦胧混乱的“触感”。 这团金属内似乎不存在任何可以被“解读”的信息。 可不知为何,歌蒂娅总觉得还有什么东XZ在那空虚又朦胧混乱的触感深处——她不是找不到它,她只是暂时无法“理解”它。 “……你是谁?”她不由得在心中轻声问道,“你从哪来?” 过了不知多久,那庞大的空虚始终存在,然而火焰传回的微弱信息中,似乎突然出现了一丝涟漪。 歌蒂娅仿佛听到有一个声音,或者说一个“意念”,浮现在自己的脑海中—— “我们在向末日跋涉。” 第五百五十七章 向末日跋涉 向末日跋涉。 那位出生自长青山脉的游侠经常这么说,在每天日落前扎营的时候,他总会望着那道从天边横贯过来的深红如此感叹,用他自己的话形容,这是一种“相当浪漫的说法”——是在末***近的时候,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勇敢和最极致的浪漫。 然而勇敢和浪漫都无法阻挡死亡的脚步,游侠倒在了十字路口前的最后一公里,一只恶毒的箭矢贯穿了他的胸膛,最讽刺的死法——用弓的高手死在弓箭之下。 通灵师解决掉了偷袭的人,那是两具已经破烂不堪的尸体,他们就埋伏在路上,在队伍靠近的时候便发动了阴险的攻击,没有呼吸和心跳的亡灵特性躲过了游侠的侦察,风向则遮掩了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臭气,造就了又一次不幸的意外,就像这一路上的每一次离别。 披甲的战士来到扎营地边缘,在一截干枯的树桩上坐了下来,抬起头静静地眺望着黄昏。 那道令人不安的深红自天空横贯而过,如一道即将将世界撕裂的血痕般坠入太阳落下的方向,深红中仿佛有血液涌动,又仿佛隐藏着、酝酿着无数超乎凡人心智的鬼魅幻影,冷酷地注视着这个正在迅速步入败亡的世界。 脚步声从旁边传了过来,通灵师在旁边席地坐下,与战士一同静静地眺望着黄昏中的那抹血痕。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战士的头盔中传来低沉的声音:“白天的那两个袭击者.....” “是那对猎人姐弟......最初死去的,“通灵师的声音从他的黑布兜帽中传来,听上去像死人一样阴沉,“他们追了上来,死人不需要休息,所以比我们的速度快。” “我们亲手把他们安葬在王国之门外面的森林里,你还执行了安魂仪式——被你安抚过的死人为什么还会爬起来?” “这一路上,爬起来的东西多了,看到天边那道深红了吗?红光最初落下的方向......它已经比先知做出预言时扩大了整整一倍,那是一道伤口,剖开了我们的世界,我们脚下的土地和头顶的天空都在因这道伤口而朽亡,而且.....腐烂的越来越快。 “生与死之间的转换过程开始渐渐与我了解的不一样了。” 通灵师静静地说着,就像平日里一样缺乏感情波动,言语中只有冰冷悲哀的“陈述事实”。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他这种说话方式,如果持盾骑士还在的话,这时候肯定已经开始长篇大论的说教和劝勉了。 然而战士回头看了一眼,唯有圣殿骑士孤零零的身影坐在篝火边,火光的阴影中则蜷缩着火焰术士那矮小瘦弱的身影,营地中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人。那位总是跟通灵师针锋相对,又爱说教队友的持盾骑士已经不在了——他倒在砂岩堡外的荒野上,死因至今不明。 “之后,可能还会有别人'追上来',“通灵师似乎也因此刻的安静而很不习惯,在沉默了几秒钟后,他生硬地转移着话题,“其中大概率是以前队伍里的人。” “为什么?就因为今天白天那对猎人姐弟追上来了?” “因为他们还记得要向末日跋涉的使命——却已经不再记得我们这些人,“通灵师低声说道,“在那道红光的影响扩大之前,我们并没有妥善地处理他们的尸体。” 战士沉默了一会:“......要怎么处理才算妥善?” “焚烧,用恶魂之火彻底烧尽,然后再砸碎所有比较大块的骨头,如果可以的话,把头骨浸泡在酸液里,深埋起来。”.. “好,我知道了。” 第二天,通灵师死了。 他被发现倒在营地边缘,心脏被黑暗中的某种力量窃走,胸口只留下一个骇人的空洞,然而诡异的是, 他在死前却留着一抹古怪的微笑,就好像......是因为能够提前摆脱这沉重的使命而感觉庆幸。 战士和圣殿骑士、火焰术士一起为通灵师举行了“葬礼”——他们用恶魂之火彻底烧尽了通灵师的尸体,砸碎了能找到的所有残骨,然后把他的头骨碎片泡在装满了酸液的陶罐里,埋在扎营的地方。 现在,还剩下三人。 当焚烧骸骨的黑烟升腾起来的时候,战士再一次眺望着远方那道仿佛正在切割整个世界的深红,火焰术士来到他旁边,在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这个瘦小的女人终于问出了那个始终没人敢提出的问题。 “我们还要往前吗?” 战士回过头,看着这个拥有一头红发的格罗斯卡女人。 他还记得刚出发时她的模样——那时候她充满自信,眼神中带着活力,言语中带着骄傲,作为被王国选中,被先知指定的“命运天选之人”,她比所有人都坚信自己的力量和注定伟大的命运。 然而现在,她却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们当然要往前,"战士闷声闷气地说道,厚重的面甲挡住了他的表情,唯能听出他的语气仍旧坚定,“我们要拯救我们的王国阻挡那正在蔓延的末日。” “向末日跋涉,真的就能阻挡末日本身吗?那道深红的尽头,真的存在一个等着被我们打败的敌人?只要打败了它,问题就解决了?就像先知说的那样?” “先知没有出过错。”战士执拗地说着。 片刻的对峙之后,火焰术士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三天后,当队伍越过一片无名树林的时候,这个格罗斯卡女人倒在了河边的一片空地上。 没有敌人,没有陷阱,她被自己的火焰焚烧——失控的魔法能量突然从她体内涌出来,就像无数活着的恶灵一样瞬间把她撕碎、焚烧成了灰烬,她的尖叫很短,痛苦的时间或许只有一瞬。 好消息是,那失控的火焰焚烧的很彻底,不需要额外处理她的尸体——从那些灰烬中,甚至找不到一片超过指甲盖的骨片。 现在,队伍中只剩下两个人了。 那个比之前死去的魔法师还要沉默寡言,而且随着旅途的持续变得越来越沉默的圣殿骑士,以及永远披挂着厚重甲胄的战士自己。 在彻底进入荒蛮地带之后,他们仍旧在按着笔直的方向前进,不必担心迷路,因为那道末日深红永远在指引他们前进的方向。 这场跋涉会持续多久?它的终点到底在哪?那里又会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那些向末日跋涉的人直面他们自己的命运? 在不断跋涉的战士眼中,红光照耀下的世界每天都在变得......比之前更古怪一点。 太阳升起和落下的时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且每天都在向着某个方向偏移一点,现在落日已经不再位于正西,而是向北方偏移了肉眼可见的角度。 天空在逐渐被染上一种诡异的紫红色,云层深处偶尔可以看到诡异的光影浮现,有时候,那些光影中甚至仿佛有活物穿行。 远方的群山看上去似乎开始歪曲,曾经笔直的峭壁现在看起来就像受潮的木板一样渐渐弯曲、卷皱下来,而更远处的地平线则在向上升起,就如整片大地.....都在发生轻微形变。 亦或者,是观察者自己的双眼出了问题。 而伴随着这许多肉眼可见的奇特现象,肉眼不可见的变化也在发生—— 天地间的魔法能量在发生诡异变化,曾经很难感知到的魔力现在活跃的就像奔腾的水流一样,魔法师曾抱怨文明世界之外的空气中很难汇聚奥术能量,但现在,清晨的风中似乎都裹挟着浓郁的魔力——这些能量会在金属甲 胄表面激发,产生微小的发光和放电,当积蓄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还会“啪”的一声。 战士觉得,这些变化可能就是旅途即将抵达终点的征兆——他们已经足够靠近那道红光落下的地方了,虽然它看上去仍旧那么遥远,但希望.....似乎就在眼前。 然而在一道无名的河流前,圣殿骑士却停了下来。 这个身材高大,沉默寡言的女人取下了她的头盔,很突然地说道:“就到这里吧。” 战士平静地看着这最后一个旅伴:“为什么?” “你并不惊讶?”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战士一如既往,用有些执拗的语气说道。 圣殿骑士沉默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枚碎裂的红宝石,放在旁边的草地上。 “王国毁灭了,”她说道,“火和岩浆从大地深处上涌,一小时内覆盖了王国全境,先知的灵魂支撑到最后一刻,确认了一切的结局。” 听着这个可怕的消息,战士却仍旧静静地站在原地,平静地注视着圣殿骑士的双眼。 “这场旅途没有意义,”圣殿骑士继续说道,“从一开始就没有意义。” “先知骗了我们。”战士慢慢说道。 “不,先知骗的是留在王国里的人,“圣殿骑士轻声开口“要让留下的人相信,王国派出了一支最精锐的队伍去解决这场异变,就像一百年前,我们封印了从地底苏醒的厄利普斯,就像七百年前,我们终结了霜巨人的统治——世界会被勇士拯救,如果一个勇士不够,那就用勇士组成一支军队。” “.....先知不会犯错。” “是的,就像你说的,先知不会犯错——所以,他是第一个知道末日会如何来临的人。” 圣殿骑士说着,伸手指了指旁边的地面。“坐下吧,我们已经走很久了。” 战士却没有动作。 圣殿骑士不以为意,她一路上的沉默终于结束了,在这最后的平静黄昏中,她轻轻微笑起来:“你,还有我们中的许多人,在旅途过半的时候就明白这一切了。” “或许只有那个红头发的格罗斯卡女人真的相信了那伟大的命运——直到死亡追上她的时候,她才稍稍明白过来。” “她还不如不明白,”圣殿骑士轻轻摇了摇头,随后惊讶地看到战士竟又向前迈出了脚步,“你要去哪?” “我要继续向前走。” “为什么?” “你不好奇吗?在意识到这场远征毫无意义之后,我为什么还要一直走下去?你不想知道原因吗?” 圣殿骑士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想.....至少搞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战士看向黄昏中的那道深红,轻声说道,“王国已经毁灭了,或许整个文明世界都已经毁灭了,但我仍然想走下去......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在逐渐杀死天空和大地。” 圣殿骑士静静地看着这位最后的旅伴,她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 “走不到的。” 战士回过头:“什么?” “那道红光,并没有落在大地上。” 战士的面甲下,惊讶的表情终于浮现在脸上。 “当先知的灵魂脱离大地,他坚持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在这一个小时里,他在一个很高的地方看到了更广阔的景象——我们这个世界,是一个漂浮在无尽虚空中的球体,而那道光芒......比我们脚下的大地更加庞大,比遥远的天空更加遥远。” 圣殿骑士说着,抬手捡起了草地上那块碎裂的红宝石。 “他在最后告诉我,星相学者的理论是正确的,群星与大地的关系正如学者们描述的那样,皆是庞大空间中漂浮的星辰....我的朋友,你要追寻的那道深红,正在劈开的不是大地而是'一切'。 “唯一无法解释的是,为何身处大地上的我们永远都能看到那道光芒出现在一个特定的方位——哪怕我们脚下的大地和其他星辰一样旋转运行,那光芒都仿佛直接印在我们的眼前一样,从东向西地横贯着天空,以至于我们一直都认为它是落在大地上..... “这是先知最后的困惑,或许,也将成为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困惑。” 战士的身体静止下来,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战栗感……正逐渐弥漫在他的全身。 就这样,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最后一次平静的黄昏中,一个人终于理解了他脚下世界的模样。赶在末日之前。 “歇歇脚吧,”圣殿骑士的声音很轻,在那片不断弥漫扩大的深红覆盖天空之前,这个给人印象总是过于强硬、冰冷的女人第一次温柔地对人开口说道,“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 在一切结束的时候,应该做些什么。 战士沉默了片刻,随后默不作声地抽出了腰间的长剑。 他曾计划用这柄长剑击败那红光坠落之处的强敌,就如传说中的那些伟大英雄一般。 但现在看来,这把剑太短,远无法触及星辰,更无法触及命运。 他和他的文明,还没来得及为命运做好任何准备——猝然熄灭的灯火,并不知晓风从何来。 他高高举起了这把用王国最好材料、最高技艺打造的利刃,然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它猛地掷向天空—— 在长剑脱手的最后一瞬,不知是否是错觉,他仿佛听到风中传来一个声音—— “你是谁?你从哪来?” 战士不知道这声音来自何处,也不知道它是否真的曾经出现,在这短暂而永恒的一瞬间,他脑海中出现的,却是曾经某位旅伴时常在自己耳边念叨的一句话—— “我们在向末日跋涉。” 第五百五十八章 “他们残留的全部” 在那最后的时刻,有一道锐利的寒光出现在无边的虚无和混沌深处,潮水般涌来的破碎信息几乎淹没了那一点渗入“样本”的微小火焰。 微微的恍惚中,歌蒂娅听到旁边的雪莉在发出惊呼:“小心!” 恍惚的意识和现实世界重新重叠在一起,歌蒂娅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下一秒,她便看到眼前出现了一截闪烁着银光的剑尖。 剑尖停在距她鼻尖只有十厘米的地方,而且还在缓慢地向前延伸。 “攻击行为!”在旁边一直紧盯着收容样本的泰德·里尔瞬间反应过来,他低呼一声,紧接着便已经飞快地拍了一下手中的大书,一片氤氲的微光从那书页中向外弥漫,转瞬间覆盖在样本表面,并迅速凝结、增厚,化作一层一层的屏障。 而在同一时间,歌蒂娅也收回了渗入样本的火焰,同时意识迅速清醒,目光则再次投向前方的“样本”。 收容平台上,那团本已凝固的铁灰色金属团在刚才突然发生了形变,它的一部分“外壳”在瞬间凸起,并凝结成了仿佛利剑一样的形态。 但那突然凝结出来的“利剑”并没有刺伤任何人,它只探出一半,便仿佛被莫大的力量硬生生拽住,到现在还在缓慢地一点一点向外延长,这一幕与其说是“刺”了出来......倒更像是有一把剑正在从样本中被逐渐“排”出来。 露克蕾西娅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一根小小的“指挥棒”,她迅速上前两步,趁着泰德·里尔用神术控制住样本的时候直接将指挥棒点在了那“长剑”的中段,但就在她准备进一步摧毁这个结构的时候,歌蒂娅却突然阻止了她:“等等。” 露克蕾西娅硬生生止住即将发动的法术,转头有些困惑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一旁正准备采取下一步行动的泰德·里尔和已经快燃起来的妮娜也赶忙停了下来,投来疑惑的视线。 歌蒂娅对他们摆了摆手,随后小心地绕开那截仍然在缓慢向外延伸的剑刃,她来到那团铁灰色的“活金属”侧面,紧紧盯着它的“外壳”。 它并没有真正地“活化”,发生变化的只有那一截向外延长的剑刃,样本的其他地方仍然像之前一样呈现出静滞、凝固的状态。 混乱破碎的信息仍然在脑海中盘旋,就仿佛把一个人的记忆彻底撕成碎片之后胡乱混合,然后一股脑地“倒”在眼前,歌蒂娅在那些破碎的记忆中一遍遍整理着,尝试将其重组成有用的情报。 她看到了许多东西——不详的“深红”,横贯天空的伤痕,出发的勇士,一个个倒下的旅伴,一个渐渐歪曲、腐烂的世界,一段并无意义的旅途,巨大的困惑,愤怒,恐惧,随之而来的死亡与平静,以及精神错乱中不断浮现的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画面。 歌蒂娅怀疑,如果是别的普通人看到这些东西——哪怕只是看到其中一小部分,恐怕都会被那些信息中携带的某些危险知识彻底污染。 但这些污染性的“知识”对她而言只是一些混乱的碎片,在一次次的整理和回忆中,她已经开始逐渐将它们组合成连续的记忆。 随后她抬起头,目光看向了那柄已经向外延伸出一大半的长剑,略微犹豫之后,她伸出手指,触碰着它的表面。 冰凉坚硬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 歌蒂娅慢慢闭上眼睛,她能感觉到,在自己触碰到这长剑的时候,自己脑海中那些混乱破碎的记忆碎片又变得清晰、连贯了一点,尽管仍不完整,却已经足够让她理解那曾经发生的一切。 她睁开眼睛,看着那个遥远又古老的世界残留下来的最后一块碎屑,看着那无名的战士向末日发出的最后一次反击——她轻轻捏住了这块碎屑,感受着它传递给自己的联系,随后慢慢将它向外拔出。 火焰赋予了这柄未能飞出天空的长剑一丝额外的力量,它终于彻底从那团活金属中脱离出来。 做工精良,剑刃修长,剑柄上缠着细密的麻布,护手处镶嵌着用途、材质皆不明的璀璨晶体,现在,它跨越了漫长的时光,以它原本且“正确”的姿态来到了这.....深海时代。 包括泰德·里尔在内,房间中的每一个人都瞪大了眼睛,错愕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露克蕾西娅终于忍不住开口:“妈妈,这是什么?” 歌蒂娅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无名之剑,思索许久之后才慢慢开口:“这是曾计划用来对抗世界末日的兵器。” “对抗世界末日?”一旁的雪莉瞬间瞪大了眼睛,“用一把剑?这东西是传奇故事里那种能劈开大海的神器不成?四神赐福的那种?” 歌蒂娅摇了摇头:“它只是一把剑——他们最好的剑,它很锋利,但即便用到极致,它也只能用来斩杀体型大一点的猛兽或武装起来的人类......这已经是他们能做到的极限了。” 露克蕾西娅与泰德·里尔面面相觑,一时间无法理解,妮娜则隐约明白过来,立刻开口问道:“您看到什么了?” 歌蒂娅仍然在整理着自己脑海中那些凌乱残缺的记忆,不过在短暂的思考之后,她还是开口打破了沉默:“只是一些碎片,在很久很久以前发生过的事情.....” 她描述了自己看到的东西——用尽可能易懂的方式。 她说的不快,因为其中有太多残缺的片段,有太多连她自己都不太能理解的信息,她还要想办法将那些前后无法连贯的部分补充完整,或想办法解释一些对妮娜等人而言难以理解的概念。 她第一次尝试向这个世界的人解释“星球”是什么东西一—在上次与爱丽丝谈过之后,她终于决定这样试一下。 但解释一个陌生的概念就需要十个更基础的知识点,而每一个陌生的知识点又需要更多的知识去补充,其中更有无数对这个世界的人而言完全反常识、反直觉的事情,即便把所有这些都解释清楚了,也没有人能在脑海中将它们想象、重组起来。 泰德·里尔和露克蕾西娅在艰难地理解,而他们不断抛出来的一个个问题将讲解的时间不断延长——最后歌蒂娅意识到,如果她要解释清楚所有的基础概念,那恐怕需要至少半年以上的全日制授课才能办到。 所以她只能把许多东西一带而过,或用比喻的方式暂时填补知识与概念中的空白。 到最后,尽管她做了许多努力,妮娜等人显然还是只能听明白一部分,但至少,这一次他们大体上理解了所发生的事情。 雪莉还沉浸在一个漫长“故事”所带来的震撼中,妮娜还在思考刚才歌蒂娅提到的那些古怪词汇,而现场的两位学者......露克蕾西娅与泰德·里尔面沉似水,显然已经想到了许多。 “世界末日......”泰德·里尔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如果您看到的那些真的指向一场世界末日,那它的发生时间...... “大湮灭之前,”歌蒂娅肯定了对方没说出来的疑问,随后抬起手中长剑,“长久以来横亘在历史学家们眼前的'黑墙'现在打开了一道缝隙,这把剑......或许是第一件可以被确认的、从大湮灭时间节点之前传递到如今这个深海时代的遗物'。” “历史性的一刻......就这么发生了。”泰德·里尔面色复杂地轻叹道,在这足以撼动整个学术界的消息面前,他却只觉得头脑中一片混乱,突然间冒出来的无数情报在冲击着他长久以来建立起来的知识体系,甚至在冲击着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以至于他不由得在心中对拉赫姆祝祷,为自己施加了心智防护与心理暗示,以防止自身的理智受损。 露克蕾西娅则在很长时间的沉默思考之后突然抬起头,看着歌蒂娅的眼睛:“您刚才提到了许多古怪的概念,那些就是您此前提到的,难以向我解释的东西?” “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非常非常小的一部分,”歌蒂娅低声说道,“我应该早点跟你说这些的。” 露克蕾西娅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她既没有抱怨,也没有询问母亲为何现在又愿意跟自己解释那些事情——母亲这么做,肯定有她的原因,当她愿意说的时候,自然会说出来。 她只是有些好奇,为什么母亲会知道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些知识......是源自亚空间吗? 而在另一边,泰德·里尔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之后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按照您所'看'到的,在那道'红光'的影响下,世界被熔岩吞没,大地撕裂,所有人都死去了.....那如今的深海时代又是如何开启的?” 他抬起手比划着,手掌下劈,模仿着一个断层。 “这中间不连贯,歌蒂娅船长——在那个世界毁灭之后,在深海时代开始之前,这中间应该有一个变化的过程,您所看到的那个世界,跟如今深海时代中的任何种族、地点、传说都无法对应.....” “确实,无法对应,”歌蒂娅轻轻点了点头,她的目光落在平台上的那团“样本”上,过了许久,她终于说出自己心中很早以前便有的一个猜测,“所以.....那个世界并没有像人类,精灵和森金人的世界一样传递下来太多东西,我们眼前的这些,已经是那个世界残留下来的全部了。” “‘那个世界’.……..”泰德·里尔与露克蕾西娅瞬间面面相觑,在这一刻,他们终于理解了歌蒂娅的意思。 而在歌蒂娅脑海中,故乡的“月球”终于再一次浮现在她眼前。 与之一同浮现的,还有爱丽丝曾笑着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船长小姐,这是个脑筋急转弯吗?……” 歌蒂娅脸上的表情微微变化着,她嘴角的肌肉轻轻颤动了几下,终于变成一个妮娜与露克蕾西娅都无法理解的笑容。 “是啊,这真是个脑筋急转弯.....”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第五百五十九章 失乡者 一直以来,这个世界的学者们关于如今深海时代的起源以及大湮灭之前的世界都有过许多猜想,他们也曾试图解释过如今无垠海诸城邦历史割裂、文物断代、传承矛盾的现象,就像任何一个形成文明体系的族群在面对历史时都会做的那样—— 有历史,便会有人研究历史,有人研究历史,便会有人尝试解释那些矛盾的地方,猜想永远不缺,一个门外汉都能想到的东西,专业的学者们多半早已想过,甚至可能已经构筑成一个完整的理论模型了。 学者们其实有许多个可以解释如今深海时代形成原因的理论模型——其中也包括歌蒂娅猜测的这个,而且它们每一个都说得通。 唯一的问题是,每一个理论模型都找不到足以支撑的“实证”,大湮灭如一道宏伟高墙,挡住了那个时间节点之前的一切,没有任何信息或遗物可以从那个节点之前流传下来。 而现在,歌蒂娅相信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个关键的“证物”,并且提取到了足以支撑其中一个猜想的关键信息: 某个遥远而陌生的世界在毁灭之后留下的残片——以及一份准确描述末日景象的“记忆”。 当然,在一个真正严谨的学者面前,这份孤证或许还是不够,还不足以完整且无可辩驳地解释深海时代的现状。 “世界聚合理论.....”泰德·里尔轻声自言自语着,“我知道,我的导师一直是这个理论的支持者——他认为如今的深海时代是由大量原本相互隔绝的世界堆叠、重组而形成的,造成这种堆叠重组的,可能是一场同时降临在数个世界的大灾害,所谓的'大湮灭'并不是一场灾难,而是同时发生的一系列灾难,因此无垠海上各个种族对于历史的记录会有那么大矛盾,某些古老的传说故事也会严重撕裂 “这个理论同时也解释了为什么我们完全找不到大湮灭之前的“世界原貌',找不到能够支撑任何一种历史记录的'古代文物'——因为那些原貌早已发生重组,从时间线的角度看,如今'这个世界'在大湮灭之前是根本不存在的。” 他停了下来,轻轻呼了口气,随后继续开口。 “整个无垠海诞生于大湮灭的那一刻,而在那一刻之前并不存在一个能够被完整准确描述和理解的'旧世界',只有无数旧世界的碎片作为'原料'堆积在大湮灭的时间节点上——世界聚合理论,在所有的起源理论中,它的'解释性'是最好的,几乎解释了我们面对的一切问题。 “但与此同时,它也被认为是最异想天开、最难以证实的,因为它从根本上否定了'历史可以溯源'这一点,而把一切都归结于'反正已经消失了',因此尽管这个理论很好,却支持者甚少,我的导师.....是它为数不多的支持者。” 在泰德·里尔带着感叹说完之后,歌蒂娅终于打破了沉默:“现在,我们有证据了。” 泰德·里尔的目光落在那柄长剑上,在表情凝重地思考了很久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孤证不证——这个证据确实极有可能能够支持'世界聚合理论',但单一的证据存在缺陷,除非我们能找到第二个确凿无疑的'世界碎片',而且与您手中的'物证'来自不同的世界.....” 在说这些的时候,这位守秘人的语气显得十分艰难纠结,显然从感情的角度出发,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一个悬而未决的猜想能够得到证实,希望自己终于找到了那个“答案”,但从一个学者的角度出发,他又必须严谨,甚至在见到第一个“证据”的时候,还要表现出不近人情的“严苛”。 然而在他话音落下之后,歌蒂娅只是淡淡地回答了一个字:“有。” 泰德·里尔一瞬间没反应过来,甚至连旁边的露克蕾西娅都没反应过来,片刻之后,他们异口同声:“您有别的证据?!” 歌蒂娅沉默了两三秒钟,转过头目光深沉地看着露克蕾西娅的眼睛:“月球。” “那个'石球'....."露克蕾西娅瞬间反应过来,“您是说,它就是.....” “它就是另一个'碎片',”歌蒂娅轻轻点了点头,“它来自另一个世界——与这把长剑的故乡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虽然我不知道它身上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但我很肯定它就是..... 她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有一股力量在阻止着,让她不要把那个结论说出来,这股阻止的力量在她的脑海中涌动,仿佛风暴般呼啸,作为一股强烈的情感,与她的理性部分对抗着。 她本能地排斥着这个结论。 露克蕾西娅察觉了什么,她疑惑而担心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歌蒂娅终于开口,说完了后半句:“....它就是'那个世界'的残留部分。” 最终,理性战胜了情感。 当说出这个结论的时候,她甚至产生了一种“解脱”般的错觉。 其实在当时第一次看过“月球”并返回失乡号和爱丽丝谈过之后,她便已经有了这方面的猜测—— 既然“月球”出现在了这个世界,那么极有可能,这个世界就是她的“故乡”,严重异变扭曲之后的“故乡”。 然而她的故乡并没有“精灵”和"森金人”,精灵自己的传说中也没有人类,无垠海诸城邦的历史记录里也不曾出现过“地球”这样的字眼,困扰诸多学者的“历史撕裂”问题,在歌蒂娅眼中显得尤为明显。 那么.....这片无垠海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最有可能的解释是:这里或许有自己的故乡,但只有一部分。 要证实这个猜测,只需要找到第二个类似“月球”的、另一个世界的碎片就可以。 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是,第二个证据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 泰德·里尔与露克蕾西娅面面相觑,短暂的犹豫之后,他们意识到歌蒂娅没有理由在这件事上忽悠他们。 原来早已有了两个证据——怪不得这位曾经最伟大的大探险家女士会如此确信、如此毫不犹豫地宣布,如今这个世界是由废墟堆叠起来的。 露克蕾西娅没有追问歌蒂娅关于“月球”的知识是从何得来的。 因为她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最终都会指向亚空间——无论是以什么形式,自己的母亲都在那“至深至暗之地”完成了自身的重塑和转换,她如今拥有的每一项自己看不明白的知识与能力,都是那些烙印的一部分。 她不该反复揭开它们。 泰德·里尔则一直在沉默不语地思考着,但突然间,他猛地抬起头来,仿佛感觉到了什么。 这位“守秘人”飞快地打开了手中的厚重大书,从书页中召唤出了那具“听诊器”,一个箭步便冲到了中心平台上的那团“活金属”旁边。 他将听诊器放在了那“活金属”的表面,脸色突然变得十分凝重。 房间中传来了极为虚弱、缓慢的心跳声,每一次心跳的声音都在比前一次更加迟缓,更加微弱。 “ta快死了。” 泰德·里尔抬起头,目光复杂地说道。 有生以来头一次,这位职责便是保护城邦的“真理守秘人”在面对一个入侵现实世界的“异物”时竟产生了格外复杂的情感。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团不可名状的、给集市上的许多人带来恐慌的“可怖之物”.....其实极有可能是和人类、精灵、森金人一样的存在——是一个从大湮灭抵达深海时代的“无家可归之人”。 而不幸的是,ta的世界毁灭的更加彻底,那细小的碎片远不足以支撑他和他的种族存活。 深海时代没有给像ta这样的无家之人留下位置,在某种尚无法解释的机制影响下,ta变成了这副模样,而且就要死了。 妮娜与雪莉下意识地抓住了彼此的手,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露克蕾西娅也只能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一幕,因为她知道,这已经不是人力可以扭转的事情了。 在逐渐低沉缓慢下来的心跳声中,歌蒂娅终于慢慢走上前去,她看着那团如今根本看不出人类模样的“活金属”,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另一幅画面—— 执拗的战士,沉默的魔法师,永远精力充沛的猎人与游侠,信心十足的骑士们,悲观的通灵师,还有那个自信而骄傲的,红头发的格罗斯卡女人..... 他们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出发了,带着王国打造出的最好的剑与护甲,最好的卷轴与符印,带着国王的祝福与信任,结伴走向远方的旷野——就像古老的诗歌里所描述的那样,勇者组成的队伍要去拯救他们的世界。 歌蒂娅伸出手去,轻轻按在那块冰冷坚硬的“钢铁”上。“我们都是失乡者......现在,你到家了。” 那低沉缓慢的“噗通”声终于渐渐停止,在一次格外微弱迟缓的搏动之后,房间中再也没有了心跳声。 最后一声心跳,就像叹息一样。 泰德·里尔转过身,仿佛是在向这深海时代宣布着——“ta死了”。 第五百六十章 两个疑问 现在,那团曾经活着的“物质”已经彻底变成一团凝固的金属。 要将已经进行过收容登记的“异常物”进行无害处理需要走一套很复杂的流程,但这对于身为真理守秘人的泰德·里尔而言也只是寻常的工作,他很快就将地下档案馆中的负责人找来,做了妥善的安排。 尽管心有感慨,尽管对那团“活金属”的过去产生了深刻的触动,但作为城邦的保护者,他必须严格按照安全规则来处理这件事——哪怕那真的是一位曾经尝试去拯救世界的勇者,在如今这个深海时代,ta也已经变成了极有可能会扩散出腐化和污染的“超凡入侵物”,迎接这团物质的,将是蒸汽核心反应釜的高温以及一套严格的净化、分割、粉碎、封存程序。 不过换个角度想想,其实这未尝不是一种安葬,毕竟这个世界的普通人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尸体”总是应该妥善“处理”,死人总是要给活人让路的。 至于那把长剑,作为到最后“那个世界”唯一遗留下来的物质,它不可思议地恢复了其最初诞生时的状态,显然是价值极高的研究样本。 通过它,学者们可以对那个世界建立起更多的了解——虽然一切已经逝去,但这种了解与记忆终究是有意义的。 “我留着它没什么用,”面对泰德·里尔的请求,歌蒂娅欣然应允,她将长剑递给对方,语气中带着感慨,“让聪明人去揭开它背后更多的秘密吧,如果有了什么发现,希望你们能跟我分享。” “当然,”泰德·里尔极为郑重地接过了歌蒂娅手中的剑,随后他犹豫了一下,又继续开口,“关于今天发生的事情,以及掌握到的情报,我会召集真理学院的学者们进行讨论,如果我们遇上新的问题,可能仍然需要您的......帮助。” “没问题,”歌蒂娅自然是没什么意见,她点了点头,抬手指指身旁的露克蕾西娅,“你们可以通过露西联系到我——如果我想到什么或发现了什么新东西,也会由她转告的。” 还有很多东西需要解释和交流,当大湮灭这道“视界极限”突然在凡人面前显露出一道裂隙之后,随之而来的势必会是一场对学术界的巨大冲击,四神教会也会随之关注并讨论这件事情,而无论他们是否愿意接受,失乡号以及失乡号的女主人都已经是这件事上绕不开的一环。 至于歌蒂娅,她对此并不在意,而且在她的视角中,其实刚才得到的诸多情报中还有一些很关键很特殊的问题是露克蕾西娅和泰德·里尔都没注意到,甚至暂时无法理解的。 比如那道“深红”的位置和它违背常识的表现。 如果自己在记忆碎片中看到的情报都是真的,如果那位“圣殿骑士”对“战士”的解释没出问题,那么那道导致世界毁灭的“红色光辉”其位置应该是在宇宙空间里——它可能是一道横跨银河的巨大天文现象,是出现在星空背景中的一条光带。 而这就有了一个问题:星球是会自转的,至少从记忆碎片中所看到的景象判断,“战士”的故乡也有着正常的日出日落,星辰旋转。 所以,位于宇宙空间里的“红色光带”理论上也应该随着其他星辰一起在天空中运行、升降才对。 可为什么那道“深红”会始终位于天空中的特定位置? “战士”和他的旅伴们一直在寻找深红落下的地方,因为在他们眼中,那道红光始终固定在天空中的特定位置,这也导致了他们根本没有发现那道光芒其实并未落在地上,而是位于星空的背景中。 那位“圣殿骑士”在最后也提到了这点疑问——从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他们那个文明在存续期间最后,也是最大的一个“天文发现”。 歌蒂娅对此的猜测,是那道“光芒”已经不只是某种肉眼可见的实体,“深红”只是它表现出来的模样,而它的本质....可能已经涉及到宇宙基础秩序,甚至“规则”层面的“破坏”和“歪曲”。 那可能是维度层面的撕裂,或更加艰深、更加复杂的现象。 然而泰德·里尔和露克蕾西娅现在还无法意识到这个问题,短时间大概也难以理解这个问题——他们甚至不理解星球的概念。 这只能慢慢来,哪怕歌蒂娅现在愿意解释了,这也需要解释很长很长时间。 第二个问题,则是“世界聚合理论”中的“世界”到底应该是什么概念? 每一个“世界”到底是位于同一个宇宙中的各个星球,还是更广视角下的......各不相同的“宇宙”? 歌蒂娅抬起头,看了一眼仍在思索的泰德·里尔,以及对方手里的那把长剑。 “月球”以及“长剑”这两件证物或许能够支撑世界聚合理论中的大部分描述,但它们不足以确定那些构成“无垠海”的一个个“世界碎片”到底是什么“层级”,广义上,每一颗星球可以被称作一个世界,每一个宇宙......也可以被称作一个世界。 对歌蒂娅而言,这中间的区别很重要。 但这也是“真理守秘人”和“海中女巫”目前无法理解和察觉的问题——歌蒂娅更想不到该怎么在短时间内跟他们解释这些概念。 除此之外,那“深红的光芒”本身的秘密当然更值得关注——歌蒂娅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那不详的光辉了。 在新希望号坠毁的幻象中,在爱丽丝公馆内的油画上,都出现过那道红光。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露克蕾西娅注意到了歌蒂娅长时间的沉默,以及对方在思索中神色的不断变化。 她有些担心:“母亲,还有什么不对的吗?” “......我有许多问题,需要回去整理一下,“歌蒂娅暂时从沉思中醒来,她轻轻摇了摇头,“先回去吧,等我思考出个头绪了,会找你商议的。” 露克蕾西娅看起来仍有些担心,但她从歌蒂娅的态度中意识到,这恐怕又是一些“难以向人解释”的问题。 这是在这短暂的几天相处中,她与母亲重新建立起来的第一个默契。 所以她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什么。 “我们该走了,”歌蒂娅则轻轻舒了口气,她看了一眼神色中仍然有些不安的妮娜和雪莉,目光又落在泰德·里尔身上,“送我们离开。” 守秘人点点头,再次从书中召唤出那道“大门”,随后与歌蒂娅等人一同穿过大门,返回了位于皇冠街区附近的学院内。 “回去之后我会做些安排,“在道别之前,泰德·里尔看了一眼站在歌蒂娅身旁的妮娜和雪莉,“您和您的追随者在城中活动不会有人打扰了,但相对应的......” “放心,不会有什么乱子的,”歌蒂娅不等对方说完便主动开口道,脸上还带着友好的笑容,“我们都是些遵纪守法,重视城邦治安的人。” 眼前的“真理守秘人”明显愣了一下子。连旁边的露克蕾西娅都愣了一下子。显然俩人都不信。 不过很快,泰德·里尔便控制好了脸上表情的变化,他僵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笑:“那样.....最好。” 接着他顿了顿,又十分诚恳地补充道:“有时间再聚一聚吧,虽然您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我仍然期待能和您聊聊,关于那些.....不可思议的“知识'。” 歌蒂娅笑了起来:“很多人不敢跟我聊'知识',像你这么勇敢的并不多见,好吧,那我就期待着。” 露克蕾西娅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又看了看对面的“真理守秘人”。 女巫小姐心中突然有些感慨。 看来教书育人确实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这位守秘人竟然宁肯跟母亲聊亚空间,都不愿意去面对毕业班的学生.... 简单道别之后,歌蒂娅带着妮娜和雪莉,与露克蕾西娅一同离开了这处学院设施。 她们返回了位于皇冠街99号的“女巫府邸”。 “你们自行安排吧,我先上楼休息——没有特殊事情,不要来打扰。” 歌蒂娅这么简单吩咐了一句,随后揉了揉妮娜和雪莉的头发,便迈步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过了一会,有些发呆的雪莉才转过头,小声跟妮娜嘀咕着:“船长小姐的心情不太好啊....” “我觉得不能用心情好不好来形容.....”妮娜犹豫了一下,同样小声嘀咕着自己的看法,“歌蒂娅小姨是有很多心事—一但其实她今天的状态已经比前几天好多了,没那么阴沉,只是好像要考虑很多东西。” 雪莉努力寻思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旁边不知在想些什么的露克蕾西娅,凑到妮娜旁边小声说道:“船长小姐说的那些东西,我好像没听懂。” “其实我也没听太懂,”妮娜语气中有点尴尬,“那可能是只有大学者级别的人才能搞明白的东西.....” 她话音刚落,一旁的露克蕾西娅便突然打破了沉默:“不必介意,大学者也无法完全理解它们。” 妮娜与雪莉同时吓了一跳,俩人有点发愣地看着这位女巫小姐。 露克蕾西娅对她们摇了摇头,表情很认真,很严肃。 “它们都是来自亚空间的‘知识’,只不过经过了我母亲的‘处理’,不那么有害了而已——但那仍然不是普通人可以轻易理解的东西。” 第五百六十一章 行走于旷野的人 因为下午的耽搁,当雪莉和妮娜回到皇冠街99号的时候天色已经临近黄昏,到了该吃晚餐的时候。 在这座“精灵之城”里,实在没有多少称得上正常的饮食,但好在正常的食材总能买到,露克蕾西娅的“仆役”们为客人们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妮娜与雪莉也总算吃到了“人类该吃的食物”。 只是这顿饭她们都吃的不太踏实。 在那座地下收容设施中所闻所见的事情,让她们到现在还有些晕乎——有太多事情不理解,有太多事情超出了三观,关于大湮灭,关于历史的那道“黑墙”,关于那些末日,关于那些被摧毁的旧世界,以及在深海时代诞生的这个“新世界”..... 对于两个严格意义上还只能算是“大孩子”的姑娘而言,这些事情有点过于复杂和超前了。 匆匆吃完晚饭,雪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她坐在桌子前发了一会呆,便听到身旁传来锁链晃动的轻响,阿狗从阴影中探出了头。 雪莉低下头,看了这个曾几乎把自己吃掉,却又把自己从小养到大的“朋友”一眼,很认真地问道:“今天船长小姐说的那些事情,你都听懂了吗?什么好几个世界的碎片堆在一起然后就深海时代什么的.....” “能听懂一部分,”阿狗趴了下来,用硕大的脑袋轻轻蹭着雪莉的膝盖,“但那些过于超出常识的部分,我也没听懂。” “我几乎都没听懂,“雪莉老老实实地说道,“当然,那些句子我明白,但要让我想象那些事情具体是怎么发生的就有点为难我这个脑子了——说到底,我们为什么要关心这个世界是怎么诞生的啊?” 她很困惑地说道,尽管她知道自己正在表现出十分浅薄的样子,但在阿狗面前,她向来没什么需要遮掩的。 “什么都不知道,照样可以活不是吗,”她又继续说道,“反正以前十几年咱们两个也就这么活过来了.....”” 阿狗突然抬起了脑袋,那双充盈着血色光芒的空洞眼眶直勾勾地盯着雪莉的眼睛,它的骸骨躯体中传来低沉喑哑的声音:“什么都不知道,可以活,但我们也要知道,这存活并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于普通人是这样,对于这个世界本身,也是这样。” 阿狗这突然认真起来的态度把雪莉吓了一跳,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隐约间好像听懂了什么,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 “世界并不是永远会这样'存活'下去的,”阿狗看着雪莉的反应,又重新把脑袋趴了下来,闷声闷气地说着,“大湮灭可以摧毁那些'旧世界',那么如今的深海时代照样有可能被另一股力量终结掉,普通人或许可以直到终结到来的那一天都对此一无所知,他们会在长久平安的幻景中迎来终末,就像那位'战士'的故乡里,那些在王国中等着勇者们凯旋的民众,“无知'就是他们最大的赐福.....对他们而言,什么都不知道,可以活,因为他们也不知道死亡还有多远。 “但是雪莉,我们不是那些留在王国里的人——我们在失乡号上。 “你也见到了那些预兆,在普兰德降临的黑太阳,在寒霜深处失控的造物主蓝图,异象001熄灭时的无垠海,还有那些神神叨叨的邪教徒......如果你是一个'生活在王国里的人',你可接触不到它们。” 阿狗絮絮叨叨地说着,它晃了晃脑袋,小心翼翼地收起尖牙,用鼻尖蹭着雪莉的膝盖。 “雪莉,什么都不知道确实可以活,但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一一船长小姐在担心那些不详的预兆,其实你也一样,只不过你自己没注意到罢了。” 雪莉安静下来,她在椅子上静静地坐了很久,才伸出手按在阿狗的头骨上,声音中带着些许不安:“阿狗,我们是那些走在旷野上的人吗......就像那个'战士',我们也在向末日跋涉吗?” “我们走向末日,末日走向我们,“认知'是双向的,当我们知道它的存在的时候,这之间就没有区别了,唯一的问题是......它会以怎样的方式,在什么时候追上我们,我想这也是船长小姐担心的事情。” “.....阿狗,为什么你这么明白?明白.....这种感觉?” 阿狗双眼中的血光缓缓明暗变化着:“因为我曾感觉到过类似的事情——在你还很小很小的时候。” 它抬起头,看着雪莉的眼睛。 它的声音很轻,就像在很多年前,它在雷雨天里努力安抚惊恐的小女孩入睡时那样—— “在一开始的时候,你是一个我完全无法理解的......小生物,你那么小,那么虚弱,胳膊就像细木棍一样能被轻易折断,哪怕与恶魔共生,你也脆弱的好像随时都可以死掉.... “每一天,每一秒,我都在担心这种'死亡'的降临,我不理解你的呼吸,不理解你的心跳,我不明白人类是如何存活的,我甚至在你饿了好几天之后才知道你需要去寻找食物一一作为一个幽邃恶魔,我在那时候还不适应'思考'这件事情,而你那时候又......不太跟我交流。 “所以我一直觉得,你随时随地可能因为某种我尚无法理解的事情死掉,你的呼吸,心跳,血液流动,这些奇怪的“现象'在我眼中都是格外脆弱的'临时平衡',任何一环的终止都会让你离我而去,所以你小时候睡醒总是会看到我在你身旁摸索和观察,因为我要检查你的呼吸和心跳,要检查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这种担心,和船长小姐如今的担心很像。” 阿狗停顿了一下,它抬起头看向二楼,但很快便又收回了目光。 “我和船长小姐无法相提并论,我也不该随便揣测她的想法,但在今天,在她的目光中,我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担心。这片看似广袤的无垠海,对她而言大概就相当于很多年前我眼中的你——一个又小又弱的‘怪东西’,不知ta是怎么存活的,只知道ta随时都会死去。” 阿狗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现在它终于安静下来了,雪莉却仍旧呆呆地看着它,很长时间没有发出声音。 “你怎么不说话?”阿狗疑惑地问道。 “你以前......从没跟我说过这些,”雪莉有点愣愣地说着,“原来我小的时候.....” “都过去了,”阿狗低声说道,“你活了下来,那么当初所有的担心和困难就都是'过去'的事情。” 雪莉抿了抿嘴唇,突然有些担心地抬起头,看着二楼的方向:“阿狗,你说......我们会是故事里的战士和他的同伴们吗?” “如果可以,我不希望和他们一样,”阿狗摇了摇头,“战士没办法凭借一柄钢剑去阻止世界末日的发生,他们向末日跋涉的旅途艰辛却注定徒劳无功——但既然是船长小姐在带领我们,那我们拥有的显然不只是一柄钢剑,所以我愿意乐观一点。” “船长小姐啊....”雪莉感慨着,“也不知道船长小姐现在在干什么.....她都没有下来吃晚饭。” “一会你要上去送饭顺便看看吗?” “额,还是不了——反正爱丽丝肯定会去的。” “倒也是。” 看着窗外那白昼消退、天光暗淡,高层建筑的缝隙间却又始终弥漫着一层淡淡金色“阳光”的奇妙天空,歌蒂娅微微呼了口气,转身扭亮了房间的电灯。 尽管那种弥漫在街头的“阳光”为轻风港带来了永恒的“照明”,但在异象001落下之后,那些从附近海面蔓延过来、被建筑物层层遮挡的阳光终究不可能照亮整座城市,在城邦深处,“阳光”被楼宇遮挡的地方仍可见夜色,而在这里,人们仍旧需要灯光的抚慰。 明亮的灯光驱散了正在从四周弥漫起来的昏暗,令房间里似乎多了一点温度。 在窗外,由于异象001的力量消退,无星无月的天空中,世界之创那道苍白的裂口正渐渐浮现。 清冷苍白的光辉在夜色中弥漫,却又被高层建筑之间弥漫的“阳光”切割的零零碎碎,呈现出在别的城邦无法看见的、世界之创与阳光同时出现且互相交错的诡异场景。 歌蒂娅望着天空那道劈裂般的“创伤”,脑海中却仍在回忆着今天看到的那些“记忆幻象”。 她想到了那道横贯天空的、仿佛巨大伤痕般的“深红”。 那道横亘在宇宙空间里的,传播规律似乎已经不符合物理常识的“红光”到底是什么? 不管是在新希望号坠毁时的幻象里,还是在爱丽丝公馆的油画中,抑或是在“战士”濒临毁灭的故乡,都有那道红光。 毫无疑问的是,那道红光就是学者们苦苦追寻的、导致“大湮灭”事件发生的“元凶”,或者至少是大湮灭发生的“第一象征”。 注视着同样横贯天空的“世界之创”,歌蒂娅心中不免产生着一系列并无根据的“联想”—— 每一个“旧世界”的毁灭,都伴随着那道巨大红光的出现,而在新世界的“深海时代”,苍白的世界之创则高悬于天空......这两者之间,会存在什么联系吗? 在无垠海照耀夜空的“世界之创”,是旧世界末日中的残响?还是大湮灭时那股毁灭力量的残存? 歌蒂娅甚至产生了一个更令人不安的猜想—— 那股毁灭力量是否压根不曾消散,它现在只是转入了某种沉睡状态,夜夜临空,而所谓的“世界之创”......只是那道“红光”在沉睡期间的形态。 异象001的作用,会不会就是周期性地“催眠”那道“末日深红”? 在这一连串的猜测中,歌蒂娅的目光渐渐凝重,而另一个她此前并未想过的问题此刻突然浮现在她心中。 在自己的故乡,至少在她记忆中的故乡里.....她并未见过那道“红光”。 第五百六十二章 另一点碎屑 现在,关于那道红光,歌蒂娅已经掌握两个情报: 其一,在大湮灭发生之前,在末日降临在那些“旧世界”之前,一道如暗沉血液般的深红将首先出现于天空中一—它的“本体”映射在宇宙空间深处,但传播方式不符合光学规律,在星球上的任何一个地点,都可以看到它出现在天空中的特定位置,且这个位置不会随着星球旋转而改变,就如直接映照在观察者的视觉或脑海中。 其二,那道红光似乎不会表现出任何直接的“破坏性”,它更像是末日发生阶段宇宙本身产生的一种“现象”或“特征”,是崩溃的表征,而非崩溃本身。 第三,末日并非瞬间发生并结束,整个毁灭过程将持续一定时间,世界末日的进程中伴随着各种诡异现象的增多以及“规则”的持续扭曲、异变,直到世界的底层规律再无法承受这种扭曲,因此,战士和他的同伴们才有最后的时间开始一场旅途,那艘名叫新希望号的飞船才有最后的时间升空启航。 对歌蒂娅而言,这第三点尤为关键。 末日并非瞬间发生的,这也就意味着末日来临前的人有足够的时间观察到那道“红光”的出现——但在她的记忆中,从未见过那抹深红。 她是在一夜间被困于那间“单身公寓”的,在那之前她并没见过什么诡异红光或超自然现象,在那之后她也没有看到窗外出现过..... 单身公寓? 歌蒂娅的回忆突然卡住,片刻之后,她的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 自己那间“单身公寓”.....到底是什么?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失乡者之门对面便是自己的故乡,在自己的单身公寓之外,在那厚厚的浓雾深处,仍是地球熙熙攘攘的人群,平凡安宁的日常,自己只是被困在一个房间里面,和故乡一墙之隔罢了——但随着“月球”的出现以及“世界聚合理论”的逐渐验证,这个可能性其实已经无限趋近于零。 如果说她此前便有了这方面的预感,那现在这份预感显然已经得到验证——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但直到现在,她才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如果失乡者之门对面并非故乡,那她那间残留下来的“单身公寓”本质上又该是什么地方? 每当自己“回去”的时候.....到底是“回”到了哪里? 歌蒂娅紧紧皱着眉头,在窗外弥漫开来的淡淡“阳光”中,她的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了那柄长剑,以及那团曾经是个“人类”的活体金属..... “另一部分世界碎片吗.....”她若有所悟,神色却更加复杂起来,“世界碎片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头脑中思绪纷纷扰扰,回忆与猜测如连绵的碎浪在心绪中起伏,歌蒂娅慢慢在房间中踱着步,用这种方式平静、整理着自己的思路,随后她又回到了桌前,随手从旁边抽了张纸,漫不经心地在上面勾画着图案——她并没有想到要写或画些什么,只是一遍遍在上面勾画着线条,涂抹着图案。 而后,她突然停了下来。 她看着自己无意识间画在纸上的东西.....一个由凌乱线条勾勒出来的月球。 仿佛在看着一个近在眼前,却永远回不去的故乡。 爱丽丝说过,如果故乡的象征出现在一个地方,那么这个地方就是故乡......并不怎么聪明的她,偶尔却能够凭借最简单单纯的思路直指问题核心,从某种意义上,她说的其实是对的。 故乡就在这里,然而既不是全部,也不是歌蒂娅熟悉的模样,那只是一个小小的碎片,而且就像那化作活体金属的“战士”——早已变成了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东西。 歌蒂娅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触碰着纸上的 “月亮”,仿佛是在向谁询问,轻声自言自语着:“是啊,还能剩下什么呢.....” 振翅声突然从一旁传来,打断了歌蒂娅的走神,那只胖胖的白鸽子从附近的衣柜顶上落了下来,它晃晃悠悠地走到歌蒂娅面前,歪了歪脑袋,然后低下头,用嘴壳子砰砰啄着那画在纸上的月球。 它把“月球”啄了一个破洞,抬起头来聒噪着:“举头望明月,举头望明月,举头.....” 它突然停了下来,继续歪着脑袋看着歌蒂娅。 歌蒂娅也愣愣地看着它,看着这只不知为何突然从罗盘“变异”出来的鸽子,看着这个莫名其妙跟着自己,而且格外听话亲昵的傻鸟。 “艾伊,艾—伊,艾——”鸽子拍打起了翅膀,发出很大很古怪的声音,“艾伊——” 歌蒂娅突然瞪大了眼睛,伸手抓住了艾伊的身子,但紧接着又赶紧放松一点,仿佛生怕不小心便捏死了这个小小的“生物”,她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脏砰砰直跳,手心里的鸽子则歪过头来,用一种看起来很呆滞的表情看着这边。 歌蒂娅终于张了张嘴;“.....艾伊?” 鸽子点了点头:“咕咕。” 歌蒂娅迟疑了一下,换了个更准确的发音:“.....IE?” 鸽子飞快地点了点头:“咕咕。” 歌蒂娅轻轻吸了口气:"……?” 鸽子用力抽出了自己的翅膀,更加大力地拍打起来,这一刻,它仿佛前所未有的兴奋,甚至似乎有无数更加激动的话想要说出来。 然而在努力拍打了很久翅膀之后,它却只发出了响亮的、毫无意义的“咕咕”声。 歌蒂娅轻轻松开了手,看着这只肥鸽子开心愉快地在桌子上走来走去,又时不时停下来歪过脑袋,好奇地观察自己的“女主人”,绿豆眼中似乎永远闪烁着网络连接中断和进程无响应的光——良久,她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的笑。 原来答案从一开始就写在题面上。 这只傻鸟,就是她那猝然熄灭的故乡留下来的另一块细碎残渣。 回不去了,确实是回不去了。 歌蒂娅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如一尊石像,很长时间没有任何动作,没有任何表情,也不发出一点声音。 一直这样过了不知多久,她才仿佛突然“活”过来般眨眨眼睛,随后开始思考—一或者说,强迫自己继续思考下去: 如果艾伊真的就是InternetExplorer,那么它对应的“源头“究竟该是什么?是那些代码?是那些积累起来的庞大资料?是曾经支撑InternetExplorer运作的无数硬件?还是这个单词背后的抽象描述? 抑或.....象征着某个文明发展进程中一簇短暂的火光。或许世界碎片不一定对应某种“实体”,它甚至可能是一个庞大的概念——从现实存在中抽象出来的概念。 那么这个猜想反过来也成立吗? 曾经那些“旧世界”中确实存在的实体,会在大湮灭之后的深海时代以“抽象概念”的形式留存下来吗?如今这片无垠海上那数不清的异常异象,以及围绕着异常异象诞生的无数无形之物、禁忌知识,它们......曾经是什么? 以及最关键的——这些变化背后的原理,到底是什么?大湮灭,以及那道红光的本质,又究竟是什么? 新的解答带来了新的疑问,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似乎永远也不会抵达真相的终点,歌蒂娅感觉自己的思维好像已经走进了死胡同,在有更多的线索出现之前,她已不可能找到继续向下深入的方向了。 而就在这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突然从 身后传来,正好打断了她愈加深入、艰难的思索。 歌蒂娅迅速回过神来,她感知到了门外的气息,于是轻轻舒了口气,让心情一点点平静下来:“进来吧,爱丽丝。” 房门打开,人偶小姐走了进来,她手里端着一个大盘子,上面放着歌蒂娅错过的晚餐。 “船长小姐,”爱丽丝的语气中有点担心,“您没吃晚饭呢。” 不知为何,只是看到爱丽丝那似乎永远没什么杂质的表情,歌蒂娅就觉得自己混乱的心绪平静了许多。 她露出一丝清浅的微笑:“谢谢,放在桌子上吧。” “哦,”爱丽丝随手把盘子放下,接着又赶紧补充了一句,“您放心,这些都是很正常的食物,按照普通人口味来的一—妮娜说了,这地方的'传统美食'都不是人吃的.....”” 说着,她又抬头观察了一下歌蒂娅的神色:“您没事吧?” “我现在很好,“歌蒂娅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整理着那些刚刚想明白的问题,脸上渐渐浮现出笑容,“确实,有了那么多收获.....是应该开心才对。” “哦,”爱丽丝半懂不懂地听着,但她确实感觉到船长小姐的心情似乎真的变好了不少,所以也就放下心来,“他们有点担心您,就让我上来看看,您没事就好。” 歌蒂娅轻轻点了点头,心中却突然有点感慨。 在这座大房子里,确实有很多人时刻担心着她的“状态”,而这些担心多种多样,或许只有眼前这个平时看起来憨憨的人偶.....对她 的担心是从来不掺一点杂质的。 非要说的话,妮娜可能是另外一个。 心中感慨着,歌蒂娅笑着摇了摇头,随后突然间想到了另一件事。 “爱丽丝,”她转过视线,看着这哥特人偶的眼睛,“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爱丽丝想都没想:“啊?好啊!” 歌蒂娅点点头,伸手在口袋里掏了掏,取出了那把她一直带在身边的黄铜钥匙。 “爱丽丝,我要再用一次这把钥匙。” “好啊!” 第五百六十三章 再访花园 就像以往一样,爱丽丝对船长小姐的话从来都抱着无条件的信任——她甚至没有好奇歌蒂娅为什么突然又要使用那把钥匙,便开开心心地答应了下来。 但歌蒂娅还是很认真地向这人偶解释了一下:“我要再次进入那座'爱丽丝公馆',去确认一些关于'旧世界'的猜想。” 爱丽丝呼呼地点着头,虽然她并不是很懂船长小姐口中的“旧世界”是什么东西,但她知道这是很认真很严肃的事情。 因为已经有过一次配合经验,这一次她很快便找了个舒服安稳的地方坐下来,然后转过身露出了自己后背的钥匙孔。 “其实我之前跟妮娜商量来着,让她帮我改改衣服后面,看能不能在钥匙孔这里开个洞出来,“一边等着船长小姐给自己“上发条”,这人偶还一边开心地说着,“但她担心我的钥匙孔里进沙子尘土之类的杂物......我觉得她担心过头了,我又不会去地上打滚,钥匙孔怎么会进沙子?” “平常还是挡住点吧,”歌蒂娅随口说道,“谁也不知道这个精密结构会不会很脆弱,万一进点东西卡坏了我可不知道怎么修。” “露克蕾西娅小姐可能会修啊,露妮就是她修好的......不过您说得对,还是小心点比较好,露妮的脑袋就修了好久呢” 银发人偶念念叨叨着,就像普通人聊家常一样谈论着这些在旁人听来怎么都过于诡异邪门的事情,歌蒂娅听着脸上便不禁浮现出淡淡的笑容,随后她笑着摇了摇头,拿起那柄奇特的黄铜钥匙,像上次一样,将它小心***爱丽丝的钥匙孔中。 熟悉的咔哒声传来,钥匙开始自行转动,歌蒂娅微微定了定神,下一秒钟,她便感觉眼前的光影变幻,感知在迅速定向、重塑。 片刻之后,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睛,适应着环境变换之后的五感变化,在眼前的景象迅速稳定之后,那个被卡通天空笼罩、郁郁葱葱的诡异“花园”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与爱丽丝一模一样的银发哥特人偶仍然静静地倚靠在花园中心的立柱旁,沉睡在花藤与荆棘丛中,人偶手中的画板也跟之前一样,位置和形态都毫无变动。 歌蒂娅眨了眨眼睛,第一时间没有贸然走动,而是谨慎地确认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并和自己记忆中的场景做着比对。 半分钟后,她确认四周并无异常,一切都维持着自己离开时的模样——她甚至有一种感觉,就好像在自己离开期间,这座“公馆”的时间便暂停了下来,直到自己回归,这里的时间才重新开始走动。 .....这很可能不是错觉。 歌蒂娅回忆起了那个奇特的“无头管家”曾跟自己说过的、爱丽丝公馆中特殊的时间规则,心中若有所思。 片刻思索之后,她抬起头,仰望着花园上方的“天空”。 上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她的大量精力都被公馆中各种各样古怪诡异的场景所吸引,又有着成堆的疑问盘踞头脑,有限的精力分散在各处,以至于尽管这处花园的天空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也没有过于仔细地观察那些诡异的卡通涂鸦。 而这一次,她看得格外认真。 仿佛儿童蜡笔勾画出来的云彩漂浮在淡蓝色的天空背景下,夸张的“阳光”线条从云层之间穿过,而那轮由金黄色颜料涂抹的“太阳”则如上次所见的那样,释放着光芒和热量,维持着花园中的勃勃生机。 仍然充满“童趣”,仍然在“童趣”中漫溢着诡异。歌蒂娅突然微微眯起了眼睛。 她仔细观察着那轮金黄色的太阳,这一次,她终于察觉了自己之前忽略的一处细节—— 那轮“涂鸦太阳”的周围,没有符文圆环结构! “怪不得.....怪不得上次 看着就感觉有哪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歌蒂娅嘀咕着,脸上表情微微变化,她终于确认了这幅诡异涂鸦中所呈现出的天空带给自己的最大违和感究竟来自何处:那是一轮正常的太阳,尽管笔触抽象简陋,但它毫无疑问是自己所熟悉的“太阳”! 但也正是因为自己过于熟悉它,反而导致了上次匆匆一看的时候未能察觉这明显的“异常之处”——要是莫里斯或凡娜这样的“土著居民”过来,恐怕第一眼就会感觉到不对劲了。 歌蒂娅的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在确认天空是一个“正常太阳”之后,这座“爱丽丝公馆”所隐藏的秘密似乎正在向她悄然掀开一角。 在无垠海上,“太阳”是一个拥有双重符文圆环的人造天体,这是世所公认的常识,是从深海时代开始,到现在一万年都不曾变过的“事实”,世上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太阳”是什么模样,哪怕是那些宣称信仰真实太阳神的太阳教徒们,在传教时描绘出来的也只是一个扭曲可怖的古神生物—— 那么爱丽丝公馆中的这个“正常太阳”或者说“原始太阳”会是谁留下的? “爱丽丝”这个人偶,是在寒霜女王蕾·诺拉坠入深海之后才“诞生”的,那为什么与她相连的爱丽丝公馆深处却会记录着大湮灭时代之前的“太阳”的模样? 而如果再考虑到“世界聚合理论”对大湮灭的推测,深海时代是由无数旧世界的残骸堆积、重塑而成,那么爱丽丝公馆里所记录的这轮“原始太阳”.....又应该是属于哪一个旧世界的? 它代表着某个旧世界的某颗恒星?还是说,只是一个抽象的象征? 不知为何,歌蒂娅这一刻脑海中想到的,却是那只胖乎乎的鸽子。 她眉头紧锁,摇了摇头,将错综复杂的信息在头脑中一次次重组,突然间,另一个线索浮现在她心头—— 爱丽丝的诞生。 她的形象确实是复制自寒霜女王蕾·诺拉不假,但她原先的本体灵柩同时也是“爱丽丝断头台”的错误复制品——事实证明,对于异常099的“塑造者”而言,复制的源头和过程本身并不重要,不管那是一个伟大的人类还是一块硬邦邦的木头,都只是最初的“素材”而已,真正重要的,是那个“塑造者”自身。 是幽邃圣主的“错误复制体”创造了异常099。 那么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这座所谓的“爱丽丝公馆”,其实也是幽邃圣主错误复制体的“造物”——而进一步延伸下去,哪怕是幽邃圣主的错误复制体,应该也保留着大量“本体”的信息,那么这座爱丽丝公馆中的某些“东西”,其源头或许直指那位滞留在幽邃海域中的“古神”? 歌蒂娅抬起头,再次仔细端详着那抽象简陋的太阳,以及太阳周围的云层和阳光。 ...这些涂鸦一样的画面,是幽邃圣主无意间泄露出来的一部分“记忆”,或有意识向外传达的某种“信息"吗? 歌蒂娅越想越觉得这很有可能,因为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 “原始太阳”的真实模样仅存在于大湮灭之前的时间节点,这座爱丽丝公馆的秘密,也应当可以追溯到那个时间节点之前,而就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唯有四神,以及世界深层那些神秘诡异的“古神”们,才可能对大湮灭之前的世界有一定的了解。 歌蒂娅心中一动,她低下头,看到了人偶手中的那块画板。 略作犹豫之后,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绕过周围的荆棘,将画板从人偶手中慢慢抽出。 画板正面仍然描绘着那诡异的旋涡,扭曲的星辰,以及不详的暗红光辉,而在画板背面的边框上,熟悉的文字仍旧铭刻其上: “.....信使带来远方的消息,那被选中的氏族拾起了失落的远古星辰,将其铸成了赐福的冠冕——第三次长夜结束了。” 被选中的氏族拾起失落的远古星辰,将其铸成赐福的冠冕。 歌蒂娅的目光长久停留在这句话上。 这是在描述上古克里特氏族在“蠕行之王”的带领下,建造异象001并将其升上天空的过程。 在自己第一次进入这座花园并看到这行文字的时候,她还无法理解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现在,她突然有所明悟。 她想到了那个直径十米的“月球”——那是从异象001的符文圆环上脱落下来的一个“零件”。 束缚太阳的符文圆环,可以被视作一顶辉煌的“冠冕”。 而被不明力量扭曲、压缩的“月球”....自然也很符合”失落的远古星辰”的描述。 一些轻微的声响突然从花园深处传来,将歌蒂娅从沉思中惊醒。 她猛然抬起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边只有郁郁葱葱的植物,茂盛的灌木丛与矮树的树荫之间,是昏暗的阴影。 但歌蒂娅可以确定,自己刚才真的“听”到了什么动静。 这里是爱丽丝公馆的最深处,按照那个无头管家的说法,甚至连公馆中的高级仆役们都没有资格随意踏入此处一一只有女主人爱丽丝和被称作“园丁”的存在会进来这里,但那个“园丁”似乎在很久以前就不再出现了。 入侵者?还是那个“园丁”回来了? 歌蒂娅慢慢皱起了眉头,她随手将画板塞回到人偶怀中,谨慎地走向那片郁郁葱葱的灌木丛。 “哗啦......窸窸窣窣......” 轻微的声响再次从某处阴影中传来。 突然,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什么东西—— 一道阴影,仿佛是一条滑腻而诡异的触腕,正在花园边缘的黑暗中穿梭蠕行! 第五百六十四章 迅速而仓促的交流 在爱丽丝公馆的最深处,在这诡异花园的边缘区域,在那郁郁葱葱的灌木丛和矮树丛之间的阴影之间,有蜿蜒诡谲,仿佛覆盖着金属细鳞一般的触须在游走,在蠕行! 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眼角的余光中又看到了另一条颜色暗沉的触腕,仿佛某种软体生物般的肢体穿过了灌木间的缝隙,摇动着那些枝丫,摩擦着粗糙的土壤,发出轻细的声音。 那窸窸窣窣的轻细声响听起来竟仿佛呼唤一样。 歌蒂娅瞬间扩散了自己的感知,谨慎地关注着花园中的任何风吹草动,同时锁定了其中一条触须刚刚消失的方向,迈步朝那边走去。 在她身后,在她脚下,幽绿的灵体火焰随着她的脚步开始延烧,留下了一条幽幽的火焰路径,这火焰沿着地面上的缝隙悄然扩散着,一点点渗透在花园深处。 这里是“爱丽丝公馆”,极有可能是爱丽丝“灵魂”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歌蒂娅当然不会随便在这种地方纵火,但现在诡异之物出现在花园深处,她也必须做好些应对工作——如果真的是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入侵了这座花园,她要想办法在不破坏公馆本体的情况下解决掉入侵者。 心中转动着警惕的念头,歌蒂娅已经循着那窸窸窣窣声的指引渐渐来到了远离那“沉睡人偶”的地方,来到了公馆花园的一处边缘区域,在穿过几个灌木丛,越过几株不知名的小树之后,她注意到周围的光线已经黯淡下来,天空那轮“涂鸦太阳“带来的光照似乎无法延伸到这么远的地方——植物荫蔽之间,昏暗如同黄昏。 而就在这黄昏般的“天光”中,她看到自己眼前的一丛植物突然摇晃了一下,随后一道触腕便慢慢从那里抬了起来,在她眼前轻轻摇晃。 没有遮遮掩掩,没有故弄玄虚,这道触腕就好像故意邀请歌蒂娅前来,而且现在大大方方地露面了。 歌蒂娅诧异地看着这诡异莫名的“肢体”—— 触腕颜色暗沉,表面有着仿佛金属细鳞般的细密结构,粗糙复杂的凸起间又可以看到隐隐约约的淡蓝色纹路,这种纹路给她的感觉十分熟悉,就好像..... 寒霜下方,深海之中,那段古神触腕表面所带有的那种纹路特征。 幽邃圣主的肢体?! 歌蒂娅心中瞬间一激灵,猛然意识到了这种熟悉感的来源是什么,而就在她脑海中联想到“幽邃圣主”的一瞬间,那道在半空中盲目摇晃的触腕也突然震颤了一下,就仿佛有一个遥远而庞大的意识终于连接到这段肢体上—— 它向着歌蒂娅的方向弯曲过来,伴随着一种奇特的、低沉的嗡嗡声,触腕末端缓缓打开了,一个闪烁着冰冷蓝色微光的、像是不规则晶石般的“眼球”从里面显现出来,“注视”着歌蒂娅的眼睛。 “你好,篡火者,我有话跟你说。” 一个低沉浑浊的,分辨不出任何感情和性别特征的声音突然传来,就好像直接在脑海中响起一般。 歌蒂娅瞬间一惊,紧皱眉头盯着眼前那道触腕:“幽邃圣主?蠕行之王?LH—01?” “都是,但现在请听我说,“那道触腕震颤着,似乎已经开始承受远超其阈值的负载,其所传达的声音也迅速变得低沉、失真,它加快了自己的语速,“我与你交流的机会极其有限,现在仅传达必要情报,无论你是否能理解,现在记住: “¥#%¥#的设计寿命只有八千年,现在它已超负荷运行,我们没有在时限内收到&*%¥外的信号..... “这是最后一次循环重置,¥*(¥#在该次循环之后不会再生。 “保存坠落的¥#&**碎片,如一切无法挽回,用它们尽可能延长各节点城寿命,保持存活,存活是第一指令。 “我们不知道你能做到什么,但你在循环之末醒来,这一定有意义。 “我们坚信,你,还有我们,都不孤独。 “以上必要信息传递完毕——如有机会,我希望能在更稳定的情况下与你当面..........流....” 触腕的震颤在迅速减轻,带着金属质感的细密鳞片已经开始覆盖上一层衰亡的苍白,歌蒂娅甚至能明显感觉到脑海中那声音的迅速远离和削弱——尽管不明白具体的原理和过程,但很显然,那个被称作“幽邃圣主”的古神是钻了某个漏洞,或借助了某种外力在强行和自己建立联系,而现在这极其有限的联系就要中断了。 歌蒂娅根本顾不上去好奇、去深思对方一股脑倒过来的信息都是什么,在理智的判断下,她选择飞快地强行把它们都记下来,等到对方说完之后才有时间转动头脑,去思考自己刚才都听到了什么。 她首先注意到的就是那几个“噪音”——在这古神与自己说话的时候,其中有几个很关键的信息,应该是重要名词,在她耳中变成了尖锐混乱的声响。 就好像是那些音节中的“含义”被什么东西给过滤掉了,或者是那些音节所代表的意义超出了这次交流能承载的极限,以至于根本无法传递到自己耳中。 但现在显然不是详细追问那几个“噪音”的时候。 古神的低语声就要褪去了,祂与自己勉强建立起来的联系只剩下最后一丝,歌蒂娅抬起头,看到那条触腕表面已经遍布裂痕,或许只能再坚持最后几秒钟。 她瞬间完成思考,抓住这最后的时间询问道:“如果我要找你,该怎么前往幽邃深海?” 前往幽邃深海,与对方当面交流,这无疑是解决一切疑问的最简单、最有效手段。 那道古神触腕已经慢慢僵硬,褪色的碎片如尘埃般不断掉落下来,那个强大而不可名状的意志渐渐从这脆弱的载体中褪去了,但在和现实世界的联系彻底中断之前,祂仍竭尽全力地抓住这最后一点维系,在歌蒂娅脑海中投来一声低沉呢喃—— “我不知道。” 歌蒂娅:“.....?” 她终于意识到平常自己身边的人被自己一句话弄的大脑宕机时是怎么个感受了。 幽邃圣主给她回这么一句她是真没想到! 不过她只愣了一瞬间,便听到脑海中又传来了那缥缈而低沉的呢喃—— “抓几个湮灭教徒试试....." “啊?”歌蒂娅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们不是你的信徒吗?” 然而再无声音回应她的疑问——古神向她传递的呢喃低语终于彻底中断了,伴随着一阵咔擦咔擦的碎裂声,那道承载了过多力量的“触腕”终于完全崩溃,它化作尘埃碎屑掉落在地上,并升腾成袅袅青烟消散不见。 环绕在公馆花园边缘的那些慈窸窣翠声音也同时完全止息,树荫间那种不太正常的昏暗感亦随之褪去。 歌蒂娅在灌木丛前继续静静地站了一段时间,直到几分钟过去,她才眉头紧皱地摇了摇头,从沉思中清醒过来。 刚才发生的一切仍像是一场幻梦,被称作“幽邃圣主”的古神竟然就这么直接跑到自己面前,跟自己飞快地叨叨了一堆东西然后又飞快地离开,这种事别说放在轻风港,就是放在整个无垠海恐怕也很炸裂。 然而放在自己身边......好像也不是那么炸裂? 歌蒂娅转过身,回望着不远处那片在天光照耀下郁郁葱葱的“公馆花园”,以及在花园中心的阳光空地上静静沉睡的银发人偶。 因幽邃圣主的“复制”能力而诞生的异常099,与爱丽丝紧密相连的“爱丽丝公馆”,说到底,这整座“公馆”本就与幽邃深海中的那个“古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古神有意塑造出来的、对外传达信息用的载体。 因此在这公馆花园的最深处,见到幽邃圣主的力量投影似乎并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 歌蒂娅在思考的是别的事情—— 幽邃圣主的态度,或者说“状态”,似乎与预想中的不太一样,祂仍保持着理智,只是好像正处于某种极度受限的状态,祂的态度是友好的,而不像世人想象的那样只有纯粹的破坏倾向。 但这些“偏差”对歌蒂娅而言倒没什么意义,毕竟这个世界上也没几个人真正接触过那些所谓的“古神”,想象得来的情报本就做不得准,再加上不同个体眼中的“古神”很可能也会呈现出不同的姿态,自己眼里亲切无害的好邻居,放在普通人眼里多少都沾点不可名状——在这个世界适应了这么久,歌蒂娅在这方面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最重要的,还是那古神告诉她的那些“情报”。 歌蒂娅脑海中一遍遍回忆着那些似乎蕴含着极大信息量的话语—— 某个东西,设计寿命只有八千年,而现在它已经超负荷运行。 幽邃圣主口中的“我们”,似乎一直在等待从某个地方回传的信号,但至今没有收到那个回应。 对方还提到了循环重置......这是什么意思? 自己这个“篡火者”在循环之末醒来,这又是什么意思?还有保存好坠落的碎片,延长节点城的寿命…… 在沉思中,歌蒂娅的神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第五百六十五章 异物 对歌蒂娅而言,幽邃圣主仓促间向自己传达的一系列信息中最容易猜测的其实就是最开头的那一条——某个设计寿命只有八千年的东西,如今已经在超负荷运转。 她第一时间能联想到的,便是如今正高悬在无垠海上空,但已经开始不断出现故障,甚至开始往下掉零件的“太阳”——而那正是克里特古王国时期,由幽邃圣主带领克里特氏族打造出来的“第一异象”。 太阳已经持续运行一万年了,如果它的最初设计寿命真的只有八千年的话……那它现在令人不安的状态便有了解释。 而由此延伸下去,幽邃圣主同时还提到“祂们”在这个期限内等待着一个从“某处”传来的信号,却至今没有收到——这里的“祂们”指的是谁?这里的“某处”,也就是那一声短促噪音所指的,又是什么地方? “我们没有在时限内收到&*%¥外的信号……” 歌蒂娅脑海中回忆着当时从那古神口中听到的原话,结合之前那本《亵渎之书》中的描述,她可以大胆猜测对方口中的“我们”指的应该就是“远古诸王”,即包含如今四正神以及其他各种古神、失落之神在内的古老者们——仅仅这一条情报,便足以颠覆这个世界。 四正神和世间公认的“邪恶古神”在共同等待着某个东西,甚至有着共同的目标——这要是让当初的凡娜听见了,怕是当场一个跳劈就出去了。 但歌蒂娅更在意的,却是这句话的后半段:“&*%¥外的信号”……那声短促的噪音到底是什么? 如果联系到前面的异象001-太阳在幽邃圣主口中也变成了一声短促的噪音,那么是否可以认为,这里的短促噪音指的也是一种和异象001性质接近,位阶相当的东西?或者存在什么重要的相似处? 异象001的特征是什么?是古老?是神秘度极高的古神造物?是拥有影响整个世界的庞大规模?是疑似与“黑太阳”有关?还是说…… 它的“零件”里面包含了一部分来自“旧世界”的关键结构,比如那些“失落的星辰”…… 那么“&*%¥外的信号”这段里短促的噪音,也可能与旧世界有关? 歌蒂娅抬起手,轻轻揉着略有些酸胀的额头,随后她又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篡火者……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自己了。 那轮“黑太阳”如此称呼自己,如今的“幽邃圣主”也如此称呼自己,而祂们最大的共同点,便是古神的位阶——即“远古诸王”的一员。 但从幽邃圣主的态度来看,祂似乎也只是知道“篡火者”这个名字或概念而已,却并不知道“篡火者”具体的能力和本质,祂唯一透露的有效情报,就是篡火者在“循环之末”醒来…… 那么其他的“远古诸王”呢?风暴女神,永燃薪火,智慧之神……这些与尘世多少保持着密切联系的“神明”,祂们会知道更多吗? 歌蒂娅摇了摇头,带着无奈的表情轻声叹息。 这世界充满谜团也就罢了,自己身上也是如此谜团重重,而且更糟心的是那帮“古神”和“正神”对此的了解甚至比自己更多,这便难免令人烦闷,而更烦闷的是这帮神灵的网还不好,联系起来完全随缘…… 至于所谓的“循环之末”又是什么鬼,歌蒂娅已经完全没有头绪,也没有精力去寻思了。 她漫步穿过了花园边缘的小径,回到了那根突兀的石柱前,静静注视着在荆棘丛中沉睡的银发人偶。 无论是幽邃圣主打造了这座爱丽丝公馆,还是先有了爱丽丝公馆,而后幽邃圣主才借助这座公馆与现实世界建立了链接,有一点都是确凿无疑的:沉睡在这里的人偶,与现实世界中的“爱丽丝”密不可分。 歌蒂娅来到沉睡人偶身旁,取出了随身携带的发条钥匙,接下来只要在人偶身上转动这把钥匙,她就可以回到现实世界了。 但就在这时,她的心中冒出了新的想法。 歌蒂娅默默收起钥匙,转身走向花园出口的大门。 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她穿过那些阴森繁茂的树丛与花坛,又来到了那扇有着华丽彩色玻璃和繁复铁艺线条的花园大门前。 大门虚掩着,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公馆大厅方向传来的交谈声、脚步声,以及仿佛永不停歇的舞会般轻缓、断续的音乐声音。 她推开这扇门,悠长幽深的走廊中空无一人。 但歌蒂娅刚向走廊中踏出一步,那个鬼魅般的无头管家便突兀地进入了她的视线——就好像那无头管家从一开始便站在那几米开外的阴影中似的。 “啊,是手持钥匙的客人,”管家热情地迎了上来,胸腔中传来低沉发闷的声音,“您与女主人打过招呼了?” 歌蒂娅看了这吓人的无头活尸一眼:“你在盯着我?” “我只是随时等候着客人的召唤——而且您只是离开了一小会,所以我一直等在这里,”无头管家微微弯下腰,语气一如既往礼貌得体,“请问您接下来有什么吩咐?” 只是离开了一小会? 歌蒂娅眉头微皱,想起对方上次提到的公馆中诡异的“时间”概念。 也就是说……就像她在这座公馆中不管耽误多久,回到现实世界都只是过去了一瞬间,她在离开这里之后不管在现实世界里活动了多久,对于公馆里的仆役们而言也只是一瞬间? 这座公馆并非是简单的时间静止,而是和现实世界的时间线相互独立运行? 这背后到底是怎么个过程? 心中一瞬间又浮现出许多问题,歌蒂娅表情并无变化,只是微微对眼前的管家点了点头,随口问道:“在我离开的这‘一小会’里,公馆里有过什么变化吗?” 这座公馆并非是简单的时间静止,而是和现实世界的时间线相互独立运行? 这背后到底是怎么个过程? 心中一瞬间又浮现出许多问题,歌蒂娅表情并无变化,只是微微对眼前的管家点了点头,随口问道:“在我离开的这‘一小会’里,公馆里有过什么变化吗?” “这里一如既往,小姐,”管家立刻答道,“公馆中很少迎来变化,自我有记忆那时起,它就一直是这副模样。” 歌蒂娅嗯了一声,接着又不经意间问了一句:“在我之前,有过其他客人进入那座花园吗?” “其他客人?”管家似乎疑惑了一下,很快答道,“当然没有,您是知道的,只有女主人和园丁能够进入花园区域,除此之外它只对手持钥匙的客人开放——您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歌蒂娅没有回答对方,而是紧接着又问道:“你说的那个‘园丁’,他长什么模样?” “园丁……没有人知道园丁的模样,”管家愈发迟疑起来,似乎他从未向人解答过这一层面的“细节问题”,以至于每一步思考都在变得愈发艰难、迟缓,“园丁很久以前就不再露面了,当花园不再需要修剪,他便回到了他应该在的地方……园丁与普通的仆役是不同的,他的任务是确保女主人小憩时环境舒适,不被打扰,除此之外不需要对公馆内的任何事情负责,也不需要……与我交流……” “看来即便是你这个‘管家’,对这座公馆知道的也不多,”歌蒂娅注视着眼前这“无头活尸”,淡然开口,“那有一个名字你听说过吗?” “名字?您请讲。” “幽邃圣主,蠕行之王,LH-01——祂可能叫这三个名字中的任何一个,你听说过祂吗?” 管家沉默了几秒钟,似乎是在认真思考。 随后他的胸腔中传来带着歉意的答复:“抱歉,客人,我没有印象。” 管家的语气很真诚。 歌蒂娅无法从一个没有脑袋的躯体上判断出对方的表情变化,这具无头活尸的姿态也像机器一样一丝不苟,完全不会透露任何情绪波动,所以她只能暂且相信对方的答复。 “好吧,多谢你的回答。” 无头管家微微弯了弯腰:“希望这有帮上您的……” 他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就好像听到了什么紧急的声音,猛然直起身子转向另一个方向。 几乎同一时间,歌蒂娅也感觉到了公馆中气氛的变化——一种紧张和慌乱的感觉似乎陡然从空气中弥漫出来,而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中则瞬间响起了无数急匆匆的脚步以及窃窃私语声! 她立刻转向那无头管家:“发生什么事情了?” “异物入侵,小姐,请恕失陪。”管家飞快地说道,紧接着便转身向走廊另一头走去,看上去异常匆忙。 异物入侵? 歌蒂娅听到这个词之后瞬间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那管家便已经自顾自地走开了,她见状犹豫了一下,也立刻迈步跟上。 管家一边快步向前走去一边微微转过身子,似乎看了跟上来的“客人”一眼,却没有阻拦的意思。 歌蒂娅见状放心下来,跟在这管家身后便一路匆匆地穿过了走廊,穿过了一楼的楼梯,又来到二楼那条通往“寝室”的长廊中。 无数影影绰绰的仆役从空气中浮现出来,无头的男仆和女仆们已经聚集在长廊里面,这些居住在爱丽丝公馆中的“迷途灵魂”们窃窃私语着,他们的声音嗡嗡隆隆,完全分辨不出其中含义,唯有那种不安感真真切切地弥漫在空气中。 歌蒂娅已经辨认出这条路,她还记得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曾经寒霜女王蕾·诺拉的灵魂沉睡的那间卧室,但现在随着女王灵魂脱困,那间房间已经从公馆的主体中“撕裂”出去了——走廊尽头应该只有一个通往无尽昏暗空间的大空洞才对。 “让开,让开!不要碰入侵异物!”管家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对方一边向前走着一边斥退那些聚集起来的男仆和女仆,此刻倒是显出了几分“公馆管理者”的威严,“异物在什么地方?” 聚集起来的仆从们纷纷退开,在走廊前方让开一片空地。 歌蒂娅的目光则越过无头管家的肩膀,终于看到了那导致整个公馆都紧张起来的“异物”的模样。 她的表情一瞬间凝固。 那是一小袋垃圾。 很眼熟。 第五百六十六章 异物与清理者 那是一小袋垃圾——黑色的垃圾袋,袋口打了个死结,袋子侧面还能看到一个很小的、蹭破的口子,口子中能看到一个被压扁的纸杯。 歌蒂娅怔怔地看着那一小袋眼熟的垃圾,一时间脑海中只剩下混乱和无穷无尽的疑问——她确实曾猜测过爱丽丝公馆内部出现的这个“大空洞”或许终有一日会出现变化,在刚才听到无头管家提起“异物入侵”时也猜测过会是怎样诡异而不可名状的东西进入了这座公馆,但眼前这局面……她是真没想过。 那袋垃圾是她扔的——就在不久前,在她隐约意识到自己与故乡之间的阻隔可能已是一道天堑时,在她仔细认真地清扫了自己那间单身公寓之后,她整理出了那袋垃圾,并将其扔进了门外的黑雾中。 现在它出现在爱丽丝公馆的“大空洞”内侧,以“入侵异物”的形式。 歌蒂娅怀着复杂而微妙的心情向前迈出脚步,走向那“入侵物品”。 走廊尽头因房间消失而留下的巨大空洞就仿佛一道诡异可怖的深渊,空洞边缘的地面与墙壁支离破碎,宛若扭曲的利齿,那个黑色袋子就在破碎地面的尽头,坦白说……歌蒂娅甚至觉得这一幕有些滑稽。 然而公馆中的仆役们却紧张无比,那个可怖的无头管家在看到歌蒂娅向前走去之后甚至有些失态地发出了惊呼:“小姐!千万不要靠近那边!很危险!” “危险?”歌蒂娅都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她回头看了管家一眼,嘴角在抽动着,“这只是一堆安安静静的……废弃物罢了。” 然而管家和仆役们仍然如临大敌地站在至少十米开外,那些嗡嗡隆隆的低语声中满溢着惊惶恐惧,尽管他们皆无头颅,歌蒂娅却仿佛能感觉到他们那茫然、混乱,想要窥探却因恐惧而不断回避的视线。 就好像……他们所看到的并不是一个无害的黑色袋子,而是某种更加恐怖、更加不可名状的东西。 “小……小姐……”无头管家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发颤,“不要被表象迷惑了,您现在慢慢和它保持距离,向我这边移动,小心,不要惊醒了这团滋长的阴影……” 滋长的阴影? 歌蒂娅瞬间微微皱起眉头,似乎确认了刚才脑海中一瞬间闪过的那个“猜测”——这些仆役所看到的,是别的东西? 她回过头,看向破碎地面边缘的那个黑色袋子。 在某个瞬间,她看到那黑色的塑料袋突然……“闪烁”了一下。 就好像接触不良的显示器画面,又好像突然有一层轻纱般的东西覆盖在那东西表面,歌蒂娅看到那东西瞬间闪烁,而在极为短暂的光影变化中,它似乎……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 歌蒂娅静静地注视着它,就仿佛在期待着它发生更多的变化——而后,第二次闪烁出现了。 这一次,她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画面。 她看到一团涨缩不定的阴影覆盖着不远处的地板,阴影边缘如蔓延出无数的尖锐荆棘般抖动、震颤,有黑色的物质正从阴影的中心翻涌、弥漫出来,那里还隐藏着数不清的眼睛,以及数不清的喉舌。 然而只要她凝神细看,那东西就会立刻重新变成一堆平平无奇的“废弃物”,恍惚中看到的诡异画面就仿佛只是停留在大脑浅层的幻象。 歌蒂娅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幕,诸多猜测渐渐收敛于心,过了不知多久,她才突然转头对“管家”说道:“这里以前出现过‘异物入侵’吗?” 她的声音莫名有些沙哑。 “偶尔,”管家赶忙回答道,“公馆是封闭的,但不知为何,总有‘外部’的东西会连接到这里,它们……往往会带来很大的麻烦。” “带来很大的麻烦?”歌蒂娅皱了皱眉。 “是的……异物不属于公馆,它们对这里而言如同病害,入侵的物质会导致公馆的一些部分腐朽或扭曲,往往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 歌蒂娅静静听着,片刻思索后问道:“那你们会怎么处理这些异物?” “公馆会自行‘消化’它们,”管家回答道,“您在旁边耐心等待就可以,清理者应该一会就会出现,应当可以妥善处理入侵的异物。” “清理者?”歌蒂娅语气中带着疑惑。 “它是公馆的一部分,最古老的那部分,它负责将破坏性的‘实体’从公馆中清除出去,随后公馆就会慢慢恢复到异物入侵之前的状态……啊,它出现了,客人,您看——” 管家突然抬起胳膊,指着不远处的地面。 一团淤泥般的东西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缓缓蠕动着扩散开来。 那“淤泥”颜色暗沉,却又泛着金属般的质感,其表面仿佛混杂着数不清的晶体微粒,伴随着缓缓的蠕动,不断折射出如星光般细碎的光点——它蠕动着,扩散着,就像有意识一般缓缓靠近了入侵的“异物”。 它边缘的一部分发生了变形,形成触腕般的延伸结构,它用这结构主动向前碰触、试探了一下,随后便慢慢将自身“覆盖”在那团“滋长的阴影”上。 歌蒂娅没有打断这个过程,她只是死死盯着这一幕,不放过任何细节。 那团“废弃物”本身对她而言是没有价值的,废弃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以及刚才观察到的诡异现象,还有公馆中隐藏的秘密才是关键。 对她而言,在看到那一小袋垃圾出现在公馆中的时候,关键的情报就已经有了。 吞噬悄无声息,被称作“清理者”的“软体生物”很快便完全覆盖了那一小袋垃圾,而在歌蒂娅的感知中,她隐隐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消失在了那团泛着金属质感和细碎光点的“软体生物”体内。 周围的仆役们似乎终于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歌蒂娅便看到那团完成吞噬的“软体生物”突然缓缓转过“身”来,它的边缘涨缩起伏着,看起来像是头部的一个凸起结构此刻已经稳稳地指向了这边。 走廊中瞬间陷入紧张与死寂,所有仆役都紧绷着安静下来。 “清理者”蠕动过来了,在歌蒂娅的注视下,它就像一团活着的淤泥般似慢实快地靠近。 既感觉不到善意,也感觉不到敌意。 歌蒂娅渐渐绷起了神经,在指缝间已经隐约有幽绿的火焰流淌,她警惕着这个被称作“清理者”的东西,并已经在飞快地思考着如果对方发起攻击,应该怎么在尽量不破坏这座“爱丽丝公馆”的前提下解决这团“淤泥”,离开这个地方。 然而清理者只是在她面前大约两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团“淤泥”停在歌蒂娅身前,周围弥漫扩散出去的软体结构一点点收拢着,它似乎是在谨慎地观察什么,不知是不是错觉…… 歌蒂娅甚至觉得自己在一团跟史莱姆一样的“软泥”身上看到了困惑的情绪。 它是有理智的,它在尝试观察并理解眼前的不速之客——但是它无法理解。 仿佛不速之客的存在已经超出了公馆内置的某种“逻辑”。 片刻之后,清理者似乎结束了某种“死循环”,它突兀地转移了对歌蒂娅的注意力,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转过方向,慢慢朝着不远处的黑暗角落蠕动而去。 歌蒂娅眨眨眼,困惑地看着这一幕,良久才转过头看向管家:“这是什么意思?这个‘清理者’不欢迎我?” “这……我也没遇到过,”管家的声音竟然也颇有些困惑,“我第一次看到清理者在执行完清理之后会有这些额外活动,正常情况下,它在完成工作之后绝不会多做停留……” 歌蒂娅皱了皱眉,并没有多问什么,而是转身走向了破碎走廊的边缘,来到刚才清理者执行“清理任务”的地方。 那一小袋“垃圾”已经彻底消失了,它在发生了诡异而神秘的变化之后,又被诡异而神秘的力量分解吞噬,再无一丝残存。 然而它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歌蒂娅站在走廊边缘一块破碎的地砖上,探着头看向外面苍茫无尽的黑暗。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就要在这片黑暗中看到自己那间“小屋”了——它或许就漂浮在不远处,被一团雾气包裹着,就像……这个世界上其他那些数不清的旧世界碎片。 然而她什么都没看到,走廊尽头只有无边黑暗,爱丽丝公馆内部的大空洞似乎不通往任何地方。 感情上的冲动让她几乎要向外踏出脚步,要去那片黑暗中寻找所谓的答案,但在最后一刻,理智的力量还是把她拉了回来。 她本能地从那片无尽的黑暗中感觉到了风险,直觉则告诉她——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还无法平安从那片黑暗中返回。 “小姐?” 无头管家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打断了歌蒂娅的胡思乱想。 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向后退了一步,重新回到相对安稳的走廊内。 “我该离开了,”她轻声说道,“带我回花园吧。” 现实世界中,歌蒂娅突然眨了眨眼睛——她的感官迅速回归,并在两秒钟内完全清醒过来。 爱丽丝仍然老老实实地在她面前坐着。 现实世界,仍然只过去了一瞬间。 第五百六十七章 夜幕异象 歌蒂娅揉了揉略有些酸胀的额头,一边收起钥匙一边回忆着自己在“公馆”中的经历,回忆着花园中那道古神触腕向自己传达的信息,以及出现在公馆内部空洞旁的那件“入侵异物”。 爱丽丝则很快察觉到了船长的“回归”,她一边拉起后背的衣服一边好奇地转过头:“船长小姐回来啦!您找到您想要的答案了吗?” “得到了更多的情报,却只有更多的问题,”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看着爱丽丝那始终无忧无虑的灿烂表情,她暂且收敛了脑海中混乱的思绪,脸上浮现出一抹柔和的笑意,“不过我有了很大进展——至少近期内我有了个新的目标。” 爱丽丝微微歪了歪头:“新的目标?” 歌蒂娅想了想,一脸淡然地开口:“先抓几个湮灭教徒试试。” 自己当初从单身公寓里丢出去的“垃圾”为什么会飘到爱丽丝公馆?那些东西又为什么会在公馆仆役眼中变成滋生的阴影?公馆里失踪的园丁是怎么回事?清理者的本质又是什么?这一系列问题目前看来都没有答案,短期内也没有合适的突破口,但在另一个方向上,“幽邃圣主”给自己的建议倒是值得一试。 关于异象001的状态,关于那些短促的噪音背后的含义,关于远古诸王,关于大湮灭以及数次长夜的真相,还有所谓循环终末的含义……关于这一切,那位盘踞在幽邃深海的古神显然知道许多内幕,而且祂有意愿向自己这个“篡火者”透露这些内幕。 那么想办法建立起和幽邃深海的联系就成了目前唯一一条目标明确的道路,正如幽邃圣主亲自提出的建议——抓几个湮灭教徒试试。 只是每当想到这个“建议”的时候,歌蒂娅心中仍然不免浮现出些许怪异…… 爱丽丝却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很高兴船长小姐又有了新的计划,虽然搞不明白是为什么,她脸上还是露出期待的样子:“好啊好啊,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抓?另外该去哪抓啊?” “……邪教徒不是海里的水母,说抓就能抓的,”歌蒂娅揉了揉额头,“今天先休息吧,明天我要找凡娜和莫里斯好好讨论讨论这件事情。” “……哦,”爱丽丝点了点头,不过很快又冒出个问题,“水母是什么?” “是生活在……大概是生活在海里的东西,”歌蒂娅眼皮跳了一下,万分怪异地解释道,“看上去是半透明的,有的有毒,有的能吃。” “能吃?”歌蒂娅这边只是随口解释,却没想到爱丽丝瞬间眼睛就亮了起来,“那好吃吗?” 歌蒂娅脸色怪异:“……你连个消化系统都没有,在意这干什么?” “我可以做给您吃啊!”爱丽丝一脸开心,“船长小姐,今后有时间了我们一起去抓水母吧!” 这话题眼瞅着就迅速邪门起来,歌蒂娅的表情差点维持不住,赶紧摆摆手把这个问题敷衍过去:“好好好,答应你,有机会抓来吃……” 于是爱丽丝便开心又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歌蒂娅则轻轻呼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漫步来到窗前。 从时间上,现在已经是夜幕降临——异象001已在数小时前落入海面以下,它的力量也已经从世界中消退,世界之创的“裂口”便随之呈现在天空中,清冷俯瞰整座城市。 但与此同时,天空中却仍有“阳光”——那阳光来自城邦附近海面上的“发光几何体”,那些弥漫过来的光辉经过城市中建筑物的层层阻隔,到这片靠近市中心的区域之后便只剩下一道道在高处扫过天空的琐碎光柱——就像百叶窗投下的光影,不规则的光柱横掠过城市高空,形成了诡异的、仿佛异化的黄昏一般的“风景”。 而在那些阳光的“切割”下,天空中的世界之创也呈现出了光影断续的姿态:它不再连贯地横亘高空,因为在阳光扫过的地方,世界之创便处于不可见的状态,而只有在阳光无法照耀的地方,天空中才能看到那些被分成一段一段的、清冷苍白的裂隙。 歌蒂娅眉头突然皱起,她意识到了此前自己忽略的某个细节,并开始愈发好奇地观察着天空中那引人深思的“奇景”。 坠落在海面上的发光几何体,当然不可能把光芒投射到世界之创那么高的地方——露克蕾西娅和轻风港的学者们已经测定了它的发光范围,这个范围大概只能笼罩一座城邦以及周边的一部分海域,是不可能触及到天空的。 而现在她看到的景象是,在城市上空的“阳光光束”横扫过的地方,世界之创便呈现出不可见的状态。 所以……阳光其实并没有直接作用于世界之创,而是作用于“观察者”的眼睛? 异象001-太阳的真正作用不是压制世界之创,而是通过覆盖或过滤的方法,让世界上的智慧生物们“无法观察到世界之创”?! 隐隐约约的,歌蒂娅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触碰到了有关异象001的一个很关键的机制。 然而就在歌蒂娅准备顺着这个思路思考下去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中突然浮现出来的一抹异样却打断了她的思路。 她立刻上前一步,推开窗户探头出去,看着窗外的某个方向。 那是与皇冠街区紧邻的另一条街道——她还清楚地记得,那里有着鳞次栉比的屋顶与高楼,有一座标志性的尖塔,位于街区最深处。 然而现在,一片笼罩在黄昏中的繁茂丛林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高耸的参天巨树突兀地从城市中拔地而起,街区原本的楼宇和尖塔不知何时已变成森林模样,还有高高隆起的、仿佛巨大藤蔓般的结构从森林中蔓延出来,有一些甚至延伸到了皇冠街的范围! 在光影交错的“阳光”与“世界之创”照耀下,那些颜色暗沉的藤蔓在街道上蜿蜒生长,缠绕着临街的建筑,又一点点攀上了楼宇与高墙,缠上了街旁的路灯,宛若从噩梦中延伸出来的触须,一点点刺入了现实世界…… 歌蒂娅眨了眨眼睛,发现视野中的“异状”仍然存在,而且在交错阳光与世界之创的照耀下,似乎比刚才更加真切了一点。 然而城市中仍然一片寂静,不管是远处的其他街区,还是那些近在眼前的、已经被藤蔓缠上的建筑物……全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似乎没有任何人察觉这范围巨大的异状,哪怕附近的几座房屋里明明还亮着灯光,明显知道前一秒还有人醒着并在房屋里活动。 歌蒂娅收回了望向窗外的视线,转身快步走向门口,而还不等她开门,已经有一个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外面走廊上响起,并猛然推开了房门。 刚离开没多久的爱丽丝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她脸上明显带着惊慌失措的表情:“船……船长小姐!外面!您看到外面……” “我看到了,”歌蒂娅打断了这个紧张到结巴的人偶,“可能是某种覆盖范围极广的异境或幻象,但暂时还没有影响到我们这座房子——先别慌,去把其他人叫到一起,我们得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爱丽丝一听终于稍微冷静下来,赶紧点了点头,接着一边转身出门一边飞快地说着:“哦……哦对!您先等着,我去找找其他人!” 人偶一路小跑着离开了,很快便消失在外面的走廊上,歌蒂娅则转过头,又看了一眼外面街道上的“异景”。 那片覆盖了大片街区的“森林”仍然存在,在夜幕中郁郁葱葱,繁茂如同升腾起来的阴影,但从森林中蔓延出来的藤蔓似乎已经停止了生长——许多粗细不一的藤蔓都停留在皇冠街的边缘地带,没有进一步朝这边延伸的迹象。 但这只是她在这里能观察到的情况,却无法确定那片“森林”的另一侧到底是个什么景象。 就在歌蒂娅开始担心城市其他地方是否也发生异变的时候,爱丽丝急匆匆的脚步声又出现在了走廊上,她紧张无措的声音则同时传入歌蒂娅耳中:“船长小姐船长小姐!其……其他人都不见了!” 这次歌蒂娅终于一怔:“其他人都不见了?” “都没影了,”爱丽丝飞快地跑了过来,赶紧点点头,又匆忙用手扶着脑袋,仿佛生怕点掉了,“我刚才去妮娜和雪莉的房间来着,她们都不在,露克蕾西娅小姐也不在,其他房间敲门也没反应,客厅里只有那些发条驱动的仆人——他们都一动不动地待着,看起来太吓人了!” 歌蒂娅眼神瞬间凝重,但她仍然先安抚了一下紧张不安的爱丽丝,随后才微微眯起眼睛,将自己的感知逐渐扩散出去 她寻找着凡娜、莫里斯等人身上的“印记”,尝试确认他们的情况。 印记仍然存在,但状态……很奇怪。 “我们去楼下看看,”歌蒂娅睁开眼睛,又对旁边的柜子招招手,让正在柜子顶上打盹的艾伊落在自己肩膀上,随后才对爱丽丝点点头,“跟紧我,不要乱跑。” 爱丽丝立刻点头:“好……好的,船长小姐!” 第五百六十八章 大范围异境? 一楼的客厅中寂静无声,如外面的整条街道一般安静,所有东西都还保持着入夜时的模样,而那些用发条和魔力机关驱动的木偶和铁皮人仆役则静悄悄地站在各处——似乎直到“异状”降临的前一秒,它们都还在按照程序设定执行着清扫命令。 歌蒂娅带着紧张兮兮的爱丽丝走下楼梯,目光扫过昏暗中的寂静客厅,两人的脚步声在这片死寂中回响着,令一切显得愈发诡异起来。 爱丽丝一边小心翼翼地抓着船长的衣服,一边扭头看着旁边——一个制作成女仆外形的木偶正用单手扶着楼梯栏杆站在不远处,这个木偶前一刻似乎还在擦拭扶手,“她”保持着上半身微微前倾的姿态,脚边放着水桶,然而和其他仆役一样,“她”已经静止下来,体内也不再传来那种标志性的滴答声和齿轮摩擦声音。 爱丽丝总觉得那木偶会突然把眼睛转向自己,就像很多恐怖故事里描述的那样—这联想把她吓得心惊肉跳。 “好吓人啊……”她在船长小姐身后嘀嘀咕咕着,“到处都是人偶……白天看着还没什么,现在突然都不动了真的好吓人……但他们要突然动起来感觉更吓人·····.” 歌蒂娅默默回过头,表情格外怪异地看了这个憨憨人偶一眼。 然而爱丽丝压根没察觉到……也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 歌蒂娅摇了摇头,重新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留在莫里斯、凡娜等人身上的“印记”上。 那些印记仍然在她的感知中闪耀着,然而状态极其诡异——有时候她会感觉到那些印记明明就在这座房子里,甚至就在自己身旁,但下一秒那些印记又会突然出现在极远处,甚至好像到了城邦的另一头,就仿佛·····在无规律地瞬间传送一般。 歌蒂娅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 她又试图直接在精神世界中呼唤那些远处的印记,以此和妮娜等人建立联系,但由于始终无法准确确定印记的位置和状态,几次呼唤都没能成功,或只是在某个瞬间收到了微弱而无意义的“回应”—这也是前所未见的情况。 不过好消息是,她似乎已经逐渐掌握了那些印记诡异状态的规律,即便无法准确定位其位置,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之后应该也能准确和它们建立起联系,而另一方面,只要那些印记还在,也就可以确定携带印记的人至少没有遇上生命危险,还不用太担心。 歌蒂娅就这样一边感知、熟悉着远方印记的状态,一边慢慢向前走去,然而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咔擦声却突兀地在客厅中响起,瞬间打断了她和爱丽丝的动作。 歌蒂娅猛然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个之前停留在楼梯扶手旁边的木偶女仆在黑暗中一点点地动了起来,像锈蚀已久的机器般僵硬地转过脑袋,缺乏生机的眼睛在客厅中缓慢寻找着什么。 爱丽丝一瞬间脑袋都差点吓掉了:“哇啊!真的动起来了! 歌蒂娅终于忍不住了:“你一个活人偶为什么要怕这个?” 爱丽丝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啊……对哦?” 歌蒂娅没有再理会这个丢人的憨憨,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个正在僵硬活动的木偶女仆—一她显得格外冷静,因为她已经从那木偶身上感知到了一股突然降临的、熟悉的气息。 “露西?是你吧?”她试探着问道。看書菈 “啊,您果然在这附近……”那木偶终于将视线准确聚焦到了歌蒂娅身上,“她”活动着下巴,发出有些生硬变调的嗓音,“可我还是看不到您,这个临时“媒介'的质量真是太糟糕了,我当初果然不该在家务人偶身上省钱的。长话短说,您那边情况怎样?我刚才有几次感知到您的呼唤,但总是来不及回应便瞬间中断……” “我这里一切安好,只是房子里空无一人,你们都不见了,”歌蒂娅立刻说道,并简单把目前街道上的情况描述了一遍,“……就是这样。简而言之,在我这边看来应该是你们那里出了问题,而我和爱丽丝并未受到影响。” “看来是这样的,”在延迟了几秒钟后,那木偶女仆口中再度传来露克蕾西娅的声音,“出问题的应该是我们,您仍然停留在现实世界,只不过是看到了现实世界中出现的异常现象,而我们……似乎已经被卷到这个‘异常现象’内部了。” “其他人和你在一起吗?”歌蒂娅立刻问道。 “没有,这里只有我一个人——看样子我们是被分散到各处了。” “你周围有什么?”歌蒂娅又问道。 “周围?树木,藤蔓,看不到边的绿色—是一片森林,”露克蕾西娅回答道,“很像是之前我们在塔兰·艾尔大师的梦境中所见到的那片森林,但气氛好像……不太一样。” 森林被黄昏般的天光笼罩,一种怪异而略显阴沉的混沌感仿佛包裹着整个世界一般,从层层叠叠的树冠缝隙间洒下来的阳光亦显得昏昏沉沉,无法驱散那繁茂林木间的阴森感。 远方偶尔会传来鸟兽的声音,或树枝断裂的声响,尽管除此之外并无更多异样,身处其中的露克蕾西娅却觉得自己仿佛能从这片森林的空气中嗅到一股莫名的……紧张感。 就好像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在这里。 她一只手紧握着那只仿佛“指挥棒”般的短魔杖,同时维持着和自己亲手制作的某个“木偶”之间的联系,以此和远方的母亲交流着这边的情报:“……森林中弥漫着一种紧张感,很压抑,甚至带着无形的恐惧……是的,是情绪,作为一个女巫,我能感知到这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情绪”,这里看上去和塔兰·艾尔的那个梦境十分相似,但天空并没有入侵的太阳子嗣,而且森林深处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我正在朝那边走去。 “街区的景象?这里看不到……我视线能看到的地方全都是树,虽然密林中视野有限,但我可以肯定这片森林的范围绝不止一两个街区……这片'异境”的范围极广,您在“那边”看到的应该只是它泄露到现实世界的一小部分。” 露克蕾西娅突然停了下来,她认真听着远方传来的话语,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是的,我也怀疑这仍然是那个梦境,被湮灭教徒称作'无名者之梦'的那个梦境,但情况跟上次不一样……上次我们进入无名者之梦是通过塔兰·艾尔作为跳板,您从那帮邪教徒口中得到的情报也是这么说的,要进入这个梦境必须以一个精灵的心智为桥梁,但这次事情发生得突然又古怪……” 她顿了顿,抬起手中魔杖轻轻点向眼前的一道藤蔓,那藤蔓便瞬间活动起来,一边蠕动着一边向前蜿蜒生长,形成仿佛桥梁一般的结构,铺在前方的深沟上。 露克蕾西娅沿着这道藤蔓之桥向前走去,同时继续说道:“……我现在还没有找到那个“桥梁”,没有找到“做梦者”是谁,但按照梦境的规律,我现在应该就在那个“做梦者”的附近才对。” 她突然停了下来。 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出现在附近一一声音出现的很突兀,就像前一秒那里还没有人,下一秒便凭空出现一个人踩踏着枯枝落叶向这边走来一般。 露克蕾西娅瞬间凝神,在回头之前便已经为自己施加了诸多防护的魔咒,随后便一只手紧握魔杖,同时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然而出现在她眼前的并非入侵梦境的邪教徒,也不是梦境中自然滋生的扭曲之物。 一位陌生的精灵女性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正惊讶而戒备地看着这边。 露克蕾西娅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在这个梦境中充当“桥梁”的做梦者,然而很快,她便意识到了不远处的陌生精灵带给自己的违和感—一对方穿着一身完全看不出是哪个城邦、哪个年代风格的轻质甲胄,淡金色的长发间编织着游走微弱蓝光的古怪“丝线”,手中则紧握着一柄像是长矛和长柄斧组合而成的奇特兵刃,这副打扮……她在轻风港从未见过,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也从没看见过。 而就在露克蕾西娅这一愣神的时间,那个手持奇怪长柄武器的精灵女性已经一脸严肃警惕地开口了: “你没有收到撤离的命令吗?为什么还停留在寂静墙外?” 露克蕾西娅微微眯起了眼睛。情况……似乎变得微妙起来了。 在建筑物间的“阳光”与世界之创的清冷光辉交错映照下,在这轻风港独有的诡异夜色中,歌蒂娅与爱丽丝的身影正快速穿过街道。 爱丽丝怀里还抱着个嘴巴正在不断开合的木偶脑袋。 露克蕾西娅的声音从那木偶脑袋口中传来,汇报着“那边”的最细进展: “我正在跟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精灵一起行动,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我跟她不是一个种族,很轻易就解除了警惕……我们在前往一个被称作“寂静墙'的地方……” 这一幕着实是要多诡异有多诡异:一个活人偶在夜幕中跑动,怀里还抱着另一个人偶的脑袋,那脑袋还在不断说话,声音因材质所限而显得嘶哑失真——就这场面,随便换个神智正常的人来看一眼怕是都得掉san。 然而爱丽丝却毫无异样。 她跟在歌蒂娅身后一路小跑着,表情看起来甚至有点愉快。 大概是怀里抱个脑袋抱习惯了……抱自己的习惯,抱别人的也一样。 第五百六十九章 森林中的另一处 被黄昏天光笼罩的森林中,露克蕾西娅跟在那位手持古怪长柄武器的精灵女性身后,向着密林深处不断跋涉着。 对方走得很快,哪怕是在崎岖坎坷,藤蔓横生,压根没有道路的森林里,其脚步都仿佛在平坦宽阔的大道上飞奔一般——这种对森林的极端适应性以及特殊的步法甚至让人忍不住联想起精灵某些古老传说中提到的“古典技艺”,在那些描述中,精灵曾经也生活在遍布“森林”的广袤国度里,他们可以如轻风般在林间跃动穿行,而不是像现代精灵一样,早已在高楼遍布的城邦中遗忘了诸多和自然协调的技巧。 露克蕾西娅当然跟不上这样的脚步——她不用尝试都知道。 女巫小姐一向是拒绝户外活动的,哪怕不得不出门的时候也都是用各种法术赶路,所以她在第一次被这位精灵女性甩开之后就果断地开启了幻影之风,时不时将自己转化成纷飞的纸片穿过林间,好跟上对方的速度——反正母亲不在这里。 她唯一担心的是那个出现在这“梦境”中的古怪精灵在看到这一幕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但事实证明,对方在看到自己这些古怪法术时根本毫无反应,就像一开始的时候,这精灵也没有意识到眼前的“不速之客”是个人类,而是像邀请同族一样要带自己前往那个叫做“寂静墙”的地方。 看到这样的情况,露克蕾西娅心中隐隐约约有些猜测,于是便故意做了一些更明显、更违和的事情来验证自己的猜想——她干脆时不时停下,用法术制造一些比较大的动静,比如突然召唤出巨大的花藤,或在空气中制造一些爆炸。 那位精灵仍然没有任何异常表现——她顶多是在露克蕾西娅故意耽搁时间的时候停下来,耐心地等着对方跟上。 露克蕾西娅暂时停下了自己的“测试”,开始安心跟着对方赶路,同时在脑海中控制着远方的“木偶媒介”,和歌蒂娅描述着自己这边的情况: “经过我的测试,这精灵确实不是这个梦境的‘做梦者’,她应该是梦境的‘产物’,或一个组成部分……她的认知和行为模式有明显的限制……看样子是一层‘正常化滤镜’,外来者的异常表现在她眼中被‘正常化’了,这种正常化可能是为了维持梦境的稳定。 “我没有进行更高强度的‘测试’,不知道这种‘正常化’的上限是多少,但理论上如果我的行为太出格,可能会导致这个‘精灵’的认知重置,也可能导致梦境世界更激烈的‘排斥’……现在我需要继续调查,不能冒这个风险…… “啊,您已经进入发生‘变异’的街区?太好了,那希望您能从现实世界一侧找到‘做梦者’,如果锁定了梦境的源头,您应该就能像往常一样直接介入这里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一个声音突然从前方传来,打断了露克蕾西娅脑海中和远方的交流,女巫小姐立刻停了下来,抬头看向前面。 那位手执长柄斧、金发间编织着奇妙蓝色丝线的精灵姑娘正转过头,好奇地看着这边。 “你可以叫我露克蕾西娅,”露克蕾西娅坦然相告,“为什么突然想起问我的名字?” “多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就可能多一个人记住自己,”不远处的精灵很认真地说道,“我叫希琳,你要记住它。” 露克蕾西娅注意到了对方眼底的忧虑与紧张。 在这一路上,她不止一次察觉到这位陌生精灵身上流露出来的这种忧虑感——紧张的气氛则始终弥漫在整片森林中,就仿佛这场梦境本身的“底色”一般。 略作犹豫之后,露克蕾西娅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名叫希琳的精灵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似乎是不知该从何说起,又好像是觉得某些事情不该随意向“普通人”透露,所以最后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不必担心,席兰蒂斯会庇护我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快些走吧,寂静墙外已经不再安全,侵蚀随时可能出现在墙外的区域,遇见像我这样的巡林者是你的幸运。” 侵蚀——露克蕾西娅立刻注意到了这个特殊的词汇,随后将其默默记在心中,接着便再度跟上了希琳如风般的脚步,向着这片似乎永无止尽的密林深处跋涉。 …… “阿狗,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繁茂无尽的幽暗密林中,雪莉突然皱了皱眉,随后她一边弯腰躲避在一片灌木丛后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同时小心地询问着正隐藏在阴影中的阿狗。 阿狗的声音直接传进她的脑海中:“风声,树声,不知名的鸟叫,表面上都是正常的声音——但气氛很怪异,而且从刚才开始就越来越怪异,我不知道怎么描述,就好像……环境本身正在发生转变,周围的树木已经不再是树木,而是某种正逐渐呈现出恶意的东西……” 雪莉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眼底带着紧张,环视了一圈周围那些不知名的参天巨树,一侧手臂已经渐渐向着幽邃恶魔的特征转化:“阿狗你这说的有点吓人了啊,这里TMD可到处都是树……” “是你让我说的,我照实说自己的‘感受’,”阿狗闷声闷气地回应道,“我劝你当真一点,幽邃猎犬的感知一向是敏锐的——这片森林,正在逐渐变得不对劲。” “傻子都TM知道这里不对劲……” 雪莉咕咕哝哝着,谨慎地离开了自己刚刚躲藏的灌木丛——虽然不知道这里在发生什么变化,但直觉告诉她,最好不要长时间停留在一个地方。 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植物,繁茂阴森的丛林是她这个在狭窄拥挤的贫民区里出生长大的姑娘想都无法想象的场景,她只是前不久才从船长和其他人的交谈中听说过这样的地方,却没有想到自己只是打个盹的功夫,便也被带到了这里——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里应该就是船长小姐和露克蕾西娅都提起过的那个“无名者之梦”。 感觉着周围阴森可怖的气氛,雪莉脸上突然浮现出些许后悔的表情:“我是不是不该在写作业的时候打盹……” “我觉得你进入这个诡异的‘异境’跟你写作业的时候打不打盹没关系,”阿狗的身影渐渐从阴影中浮现,在飘动的烟尘中凝聚成型,它一边跟在雪莉身旁警戒四周一边念叨,“不过这句话本身没错——你是不该在写作业的时候打盹。” “主要是我一算数就头疼,”雪莉嘀嘀咕咕着,似乎是想要说些日常的话题来转移这里阴森气氛带给自己的紧张,“而且基本的单词我也认识不少了啊,为什么还要学算数……” 阿狗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它似乎想保持安静,但沉默几秒种后还是像往常一样念叨起来:“还是要学一些算数的,哪怕是为了自己……” 雪莉抿了抿嘴,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阿狗你为什么这么想让我学这些东西啊……感觉你比船长小姐都有动力……” 阿狗一时间没有开口,过了好一会,就当雪莉都已经快要忘记这个话题的时候,它才突然冒出一句:“还记得那七十二比索吗?” 雪莉愣了一下,过了片刻,她才微微张大眼睛,好像终于从那褪色的童年回忆中想起了什么事情。 略有些复杂的表情浮现在脸上,她难堪地低声说道:“你……还记得啊,都那么早的事情了……” “我永远记得,一个杀千刀的杂种,用几张胡乱涂抹的纸片,就能从一个孩子手里骗走在工厂里通烟囱好几天的报酬——如果当时我认字,你就不用饿那几天肚子,如果当时你认字,你也根本不用去钻进那些又黑又危险的烟囱——当个在泵房里抄数字的学徒都比那强。” 雪莉不吭声了。 又过了好一会,她才小声开口:“但现在你认字了啊,你不止认字呢,都能跟妮娜一样的学习进度……” “如果我不能一直陪你呢?”阿狗咕哝着开口。 雪莉怔了一下,似乎一时间不知该怎样言语,然后又下意识开口:“那船长小姐……” “船长小姐也不一定会永远保护你——她很好,她现在很照顾你,但亚空间终究是不可揣摩的,”阿狗摇了摇头,“雪莉,要靠自己。” 雪莉低下了脑袋,过了几秒钟,她轻轻晃了晃与自己胳膊相连的锁链:“阿狗,你刚才说你不能一直陪着我,是什么意思?” “……别想那么多,我就是打个比方,”阿狗喉咙里发出一声叹息,“我可没想着抛下你,只是我对未来也没准,毕竟……我是有‘心’的,而这个世界上还没出现过有心的幽邃恶魔,没人知道我身上还会发生什么变化,或许‘人性’会让我也像你们人类一样有了寿命限制,或许我的理智会随着岁月增长逐渐削减,或许有一天,我的‘心’就又消失了……” “阿狗,”雪莉突然打断了对方,她瞪着眼睛,用力扯了扯手中的链子,“你……别说了。” “好吧,我不说了。” 第五百七十章 腐化与不速之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进入这片扭曲怪异的“森林”之后,阿狗就表现的有点多愁善感——它感慨了很多东西,还会回忆起一些很久不曾提起的往事,有些事情连雪莉自己都不记得了,它却还记得很清楚。 在犹豫了一下之后,雪莉决定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 “多愁善感?我?”听到雪莉的话,阿狗自己先是一愣,紧接着便疑惑起来,“真的?我一直在感慨和回忆?” “嗯,”雪莉连连点头,“你平常虽然也偶尔像个老妈子一样会提起陈年往事,或者跟我念叨一大串道理,但从来没有这么……多愁善感的样子,我听起来觉得怪不舒服的。” 阿狗渐渐停下了脚步,它终于隐隐察觉了自己受到的那些微弱影响,在片刻思索之后,它歪了歪头,空洞骇人的眼眶扫视着这片阴森的密林,眼眶中血色微光缓缓明灭。 “森林在影响我们……是某种情绪,”它沉声说道,“整片森林中萦绕着一种低沉压抑的‘气氛’,它让我忍不住胡思乱想,就像……就像浸没在一个庞大的心智中,不断受到它的扰动……” 雪莉顿时紧张地睁大了眼睛:“啊……啊?你是说,这片森林是……有思想的?!你已经被它影响了?严重吗?” 阿狗左右晃了晃头:“不,不应该说是这片森林,应该说是这片梦境……别忘了它的名字,无名者之梦,梦境本身就是由心智制造出来的东西……不过别担心,不严重,这种影响似乎并不是针对性的,只是环境导致的被动干扰。雪莉,你没事?” “我没事啊,”雪莉指了指自己,脸上表情也有点疑惑,“对啊,连你都受影响了,我怎么一点事没有……可能是因为我比较没心没肺?” “如果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阿狗低声咕哝着,“别放松警惕,潜移默化的影响最危险,你越觉得没事越容易出事,如果出现突然的情绪低落或紧张恐慌感,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嗯,”雪莉赶忙点了点头,随后她又皱了皱眉,有些不安地看着这片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森林,小声说道,“你说……船长小姐什么时候能找到咱们啊?咱们应该不至于倒霉到被一直困在这里吧?” “不会,别瞎想,”阿狗立刻说道,“刚才你不是已经感觉到心中隐隐约约的呼唤了吗?那说明船长小姐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她应该正想办法呢,咱们在这段时间里保护好自己就行。” “哦。” 雪莉老老实实地答应了一声,但就在这时,一阵奇怪的、仿佛什么东西逐渐融化、流淌下来一般的粘稠声响突然从不远处传来,打断了她与阿狗之间的交流。 这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让雪莉瞬间汗毛直竖,她猛地拽了一下身旁的黑色锁链:“阿狗!这次你听到……” “听到了,就在附近,有什么东西——” 阿狗飞快地说着,已经转头看向了那怪异声响传来的方向,而几乎同一时间,一幕令人难以理解的景象出现在它和雪莉的视野中—— 一片灌木突然开始疯长,大片大片的漆黑物质就像喷涌般从那茂密的叶片之间钻出,眨眼间形成了无数在空气中张扬蠕动的肢体,又在无数肢体的末端张开了细密的、宛若眼睛般的裂口,那旁边的参天巨树却在一连串的异响中宛若“融化”般倾倒,粗壮的树干像淤泥般流淌下来,遮天蔽日的树冠失去了支撑,却反而渐渐向着天空生长,又在虚幻火焰般的扭曲光影中被拉伸、畸变成为无数飘扬下来的苍白絮状物,大地在翻涌,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层柔软黏腻的皮肤,又像是有什么可怖的东西正在土壤中钻行,即将破土而出…… 下一秒,令人不寒而栗的各种异响骤然爆发出来,虚幻的燃烧声、黏腻的蠕动声和充斥噪音的嘶嘶声眨眼间充斥着四面八方,发生异变的林木几乎眨眼间便蔓延到了目之所及的每一处,眼前的一切都仿佛骤然间活了过来,并在疯狂扭曲的生长中呈现出噩梦最深层的模样! 一切都在变异,一切都在歪曲,一切都在冲击感知与理智的边界——就在雪莉与阿狗眼前,这个梦境涌动起来,黑暗恶意的东西终于从大地中钻出,那是流淌的阴影,阴影中笼罩着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形体和事物,好像有数不清的眼睛和尖牙利齿堆积在那些蠕动上涌的淤泥里,雪莉只看了它们一眼,便意识到了自己唯一应该做的事情。 “跑哇!” 她只来得及这么大喊了一声,话音落下之前便已经转身窜了出去,跑向一个目前看起来还算“安定”的方向,崎岖坎坷的林地在她脚下不断翻滚起伏,每一步跑出去就好像踩在棉花,或者某种软体生物的皮肤上,传来的触感恶心而又恐怖。 因幽邃恶魔共生而强化的躯体在这一刻激发出了最大的潜能,她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 漆黑狰狞的锁链一瞬间被绷得笔直,阿狗被雪莉拽着直接飞到了半空,随着后者的奔跑在半空不断起伏。 雪莉就这么拽着阿狗在森林中一路往外飞奔,然而跑了一段路之后她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却看到那片涌动的噩梦仍然在身后追逐,于是扯着嗓子又是一声大喊:“换!” 话音未落,她便将手中锁链用力往前一甩,阿狗直接被她甩到了前方—— 阿狗在落地之前便已经调整好姿势,四爪着地稳稳当当,然后毫无延迟地借着刚才甩过来的那股冲劲往前继续一路狂奔! 现在轮到雪莉飞舞在空中。 而在这样的数次接力中,那片不断变异扭曲、噩梦般的“森林”却始终追逐在她们身后,就仿佛永远甩不掉的噩梦幻影。 就甚至给了雪莉一种恐怖的错觉,就仿佛这整片森林都活了过来,并带着暴怒的恶意,像打定主意要把她和阿狗生吞活剥一般,在从四面八方追逐、猎杀自己! 但幸运的是,就在她感觉自己真的会跑不掉的时候,在后方不断追逐蔓延的那片“噩梦”却突兀地减缓了速度。 就像发生时一样突然,森林的扭曲腐化毫无预兆地停止了—— 雪莉拽着阿狗又一路往前跑了好几十米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她狼狈不堪地在一株倾倒下来的巨树旁猛然刹停,转过头看着远处那片已经停止蔓延的黑暗腐化,错愕地瞪大眼睛,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道:“阿狗……呼……那边停下来……” 阿狗巨大的身躯在惯性作用下呼啸着从她身旁飞了过去,一头撞进附近的巨石堆中。 轰鸣巨响之后,阿狗艰难地从巨石堆里爬了出来,一边摇晃着脑壳一边大声开口:“啥?!” “啊……”雪莉尴尬地就看了看阿狗,又指着远方停止蔓延的那片黑暗扭曲区域,“那边突然停下来了。” “你先等会……”阿狗咕哝了一声,跑到石堆旁边张开嘴,“呕——” 伴随着难闻的腐蚀性物质烧蚀土石的动静,晕头转向的幽邃猎犬终于吐完了,随后它才晃晃脑袋,慢慢回到雪莉身旁,抬头眺望着那片可怖腐化停止的地方。 一道泾渭分明的“边界”停留在森林中,边界这一侧仍然是郁郁葱葱、生机繁茂的植物,另一侧却已然化作令人不寒而栗的、充斥着怪异扭曲阴影和蠕动物质的……不可名状之地。 无数活化的藤蔓和从土壤中钻出来的流动阴影仍然在那片黑暗区域中缓缓蠕动着,哪怕它们已经不再朝这边蔓延,望上去也令人感到一种发自肺腑的心惊。 雪莉甚至不敢朝那边多看几眼,她好不容易控制住气息,声音还有些发颤:“那……那TM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我不是梦境方面的专家,”阿狗来到雪莉身旁,极度警戒地盯着远处,“但这可能才是这片‘无名者之梦’真正的模样……某种要命的玩意儿正在这片梦境深处蔓延,只是这梦境规模太大了,上次船长小姐她们都没赶上——咱们给赶上了。” “怎么倒霉的都是我……”雪莉顿时皱着眉嘀咕起来,但很快她便闭上了嘴巴,同时满脸警惕地看向了某个方向。 阿狗也瞬间收回了望向那片腐化区域的目光,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叫,死死盯着数米开外的一片空地。 有陌生的气息正在靠近。 尽管不知道那陌生气息是如何出现的,但显然……有“人”正在进入这个梦境。 是朋友?还是敌人? 雪莉和阿狗从那陌生气息中感觉到了某种……熟悉却又令人心生警惕的讨厌感。 下一秒,在她们的注视下,那片空无一人的空地上突然浮现出了一片朦胧的幻影——就像梦中泡影逐渐清晰,幻影中渐渐凝聚出了一个人形。 一个穿着暗蓝色外套,身形高瘦且面容阴鸷的年轻男子出现在空地上。 在这年轻男子身影出现的一瞬间,雪莉和阿狗都注意到对方肩胛骨附近有一道漆黑的锁链幻影一闪而逝,锁链尽头则隐约浮现出了一个像是鸟类的不详幻影。 雪莉的眼神瞬间微微变了一下,下意识地拽了拽和阿狗链接的锁链。 而不远处的“不速之客”也瞬间反应过来,在察觉到现场有陌生气息之后,他猛然转过视线。 与幽邃猎犬站在一起的黑裙女孩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他诧异了一瞬间,紧接着皱皱眉: “……这个区域已经有人了?” 第五百七十一章 弥漫深处 对面那个高瘦阴鸷男子自言自语般轻声嘀咕的一句话让雪莉瞬间控制住了抡狗砸人的冲动。 她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从小到大学会的察言观色和伪装本事让她的表情瞬间无懈可击,一边看着对面的中年男子,她一边稍稍松了松阿狗的锁链,做出疑惑又有点紧张的样子:“出什么问题了?” 对面的阴鸷男子闻言展平了眉头,对着雪莉摆摆手:“别紧张,同胞,我们尚不清楚这无名者之梦全部的规律,进入梦境时出现些许偏差也是正常情况,只不过……” 对方说到这顿了顿,看向雪莉的目光中渐渐多出了一丝疑问:“没想到像你这么年轻的同胞竟能出现在这里,你这样子进入无名者之梦真的没问题?” “与幽邃之间的联系跟年龄无关,”雪莉立刻晃了晃手中那漆黑坚固的锁链,旁边的阿狗也立刻配合着发出了一阵驯服的低吼声,“我可是个资深的召唤者,别被我的模样欺骗了。” “……好吧,是我失礼了,”对面的湮灭教徒似乎打消了心中疑惑,其阴鸷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生硬的笑容,随后他抬起头,看了一下周围的情况,目光很快便落在不远处的那道“分界线”上,神色中若有所思,“侵蚀边界……运气不错,看样子我们离那道‘墙’不远了。” 见对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别的地方,雪莉顿时松了口气,紧接着便注意到了对方无意间提到的“侵蚀边界”以及“墙”这样奇奇怪怪的字眼,她控制着脸上的表情,将这些字词默默记下,然后一边继续发挥许久不用却仍然娴熟的表演技巧一边随口提到:“刚才这道边界在疯狂向外扩散,说实话还挺吓人的。” “你赶上了侵蚀区扩大?”阴鸷男子扬了扬眉毛,“啊,听起来还真倒霉——不过随着无名者之梦的不断发展,这种情况总会越来越多的,按那群‘传道士’的说法,这个梦境的腐化和崩溃注定要发生,所以我们才要尽快找到那道寂静墙……别耽误时间了。” 一边说着,这湮灭教徒一边微微抬起右手,一道漆黑的锁链随之浮现在他身旁的空气中,锁链尽头的烟尘则凝聚成了一只仿佛腐烂到一半的、由骸骨和阴影拼凑而成的“告死鸟”。 这幽邃恶魔出现之后立刻发出一声尖锐难听的鸣叫,随后便拍打着那破破烂烂的骨翼飞到了半空,似乎在感知着梦境中的什么气息流动,片刻之后,它降落在自己主人的肩膀上,也不知道这混沌寡智的恶魔是怎么跟自己的“主人”完成了交流,后者很快便确定了一个大致的方向,抬头看向森林深处:“先朝这边走。” 雪莉也不吭声,带着阿狗就老老实实地跟上了这个高瘦阴鸷的邪教徒,跟对方一起朝着森林深处走去。 但在平静的外表下,她的大脑已经开始飞快转动——她思考着对方的目的,思考着应该怎么在不引起其怀疑的前提下打听一些事情,思考着应该怎么让自己表现的更像一个正常的湮灭教徒,同时也思考着一旦自己伪装失败,应该用什么姿势第一时间解决掉这个家伙。 她感觉自己的头脑迅速灵活起来——就仿佛在终于不用去思考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字母和数字之后,各种各样的点子又重新回到自己的脑子里了。 她谨慎控制着自己与那邪教徒间的距离—— 不能离得太近,太近了引人警惕和怀疑。 更不能离得太远,离远了一狗抡不到——要确保对方在自己一狗射程之内才行。 “我叫莎拉,你叫什么名字?”安静了几秒种后,雪莉随便给自己编了个名字,开口询问道。 从小在贫民区坑蒙拐骗长大的她,对这种小谎驾轻就熟。 “理查德,”走在前面的邪教徒头也不回说道,“圣主赐我们通往‘本质’的捷径,名字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年轻的同胞。” “哦……你说的对,我就随口一问,”雪莉赶紧点了点头,接着又仿佛不经意间问了一句,“这次‘进来’的人很多吗?” “另有十几名教会兄弟姐妹与我们一同行动,他们来自不同的城邦——但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上面的圣徒安排着一切,我和你一样,也只是执行使者传达的命令罢了。” “……哎,他们看我年轻,什么都不跟我说,就让我进来打探情况,”雪莉随口嘀咕着,抱怨的语气情真意切,“而且刚进来还遇上侵蚀区扩大,今天太倒霉了——幸亏圣主庇护。” 自称理查德的邪教徒微微回头看了这边一眼,神色中似乎完全没有怀疑什么。 毕竟,跟这女孩走在一起的幽邃猎犬就是最强有力的“身份证明”——这世界上能跟幽邃恶魔共生的只有湮灭教徒,而只要这个身份明确,那这肯定就是“同胞”无疑了。 顶多是个经验不足,问题有点多的同胞。 而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雪莉自己的胆子也稍稍大了起来。 她开始借着自己“年轻经验不足”的身份印象,时不时旁敲侧击地提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阿狗略显纳闷的声音则在她心底响起:“雪莉,我怎么感觉你好像还挺兴奋的?” “废话,要立功了能不兴奋吗!”雪莉脸上不动声色地跟前面那个邪教徒有一搭没一搭地东拉西扯着,心底跟阿狗嘀嘀咕咕,“多忽悠两句有用的,回头船长小姐肯定会奖励我的——说不定这两天单词都不用背了……阿狗阿狗,你说我要抓个活的回去,能用来顶数学作业吗?” “梦境里面你怎么抓人回去?” “啊……好吧,我把这茬忘了。” …… 街区深处,仿佛从梦境世界里滋生、蔓延出来的藤蔓和巨树缠绕覆盖着入目之处的每一座建筑物,令整片街区都化作了一座寂静而阴暗的诡异森林。 颜色暗沉的藤蔓攀附着附近的高墙,细小的荆棘缠绕着路灯的灯柱,高耸的树木堵住了通往小巷的道口,树冠覆盖着楼宇的屋顶,又有在林木间纵横交错的枝丫直接穿过那些陷入死寂的建筑,就仿佛融为一体般直接融入了坚固的水泥墙垒,呈现出和城市中的建筑群彼此融合、扭曲共生的诡异一幕。 而在这诡异又死寂的一幕中,歌蒂娅与爱丽丝的脚步声便显得格外突兀,甚至……仿佛是这“弥漫梦境”中一道撕裂般不和谐的噪声,在无人的街道上回荡着。 歌蒂娅眉头紧皱,目光扫过眼前这死气沉沉的街道。 参天的树冠遮挡了天空,不管是从城邦外的海面上弥漫过来的“阳光”,还是夜色中隐约浮现出来的世界之创的清冷辉光,都被此刻街区上空的繁茂植物阻挡,让街道上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昏暗氛围,而在这昏暗中,她和爱丽丝一路走来都不曾看到任何人影。 这当然不正常。 入夜之后的城区是宵禁的,但即便宵禁的街道上,也应该能看到巡逻的教会守卫者才对。 可是一个人都没有——不仅街道上没有人,在路过一些临街的房屋时,歌蒂娅和爱丽丝也没有看到房子里出现任何人影。 哪怕那些房屋就亮着灯,甚至从布置上看起来前一刻好像还有人在客厅里活动。 “被‘森林’覆盖的街区里看不到任何人,包括路面上和建筑物内,”歌蒂娅转过头,对爱丽丝怀里抱着的木偶脑袋说道,“好像所有人都消失了,就跟你们一样。” “和我们一样?”露克蕾西娅的声音从木偶的嘴巴里传来,听上去略显失真,“难道说……整座城市的人都被转移到这个‘梦境’里了?” “不好说,但起码我和爱丽丝走过的地方人都不见了,”歌蒂娅摇了摇头,“你在那边没有遇上别的从现实世界进入梦境的人?” “没有,”露克蕾西娅立刻答道,“现在我还在和这个自称‘希琳’的精灵一起活动,一路上都没遇见别人。” 歌蒂娅静静听着,接着又转头看向爱丽丝:“这附近你能看到‘线’吗?” “没有啊,”爱丽丝摇了摇头,“一路上都没看见。” 歌蒂娅面沉似水地点了点头。 灵体之线躲不过爱丽丝的眼睛,哪怕是再高明的隐匿技巧,只要“人”还在现实世界,爱丽丝都会看到那些飘荡在空气中的“线”,而现在连这个人偶都表示什么都没发现……那只能说明,起码在这些发生异变的街道范围内,“人”确实都不见了。 这跟之前塔兰·艾尔或普兰德那个精灵少女身上发生的情况都不一样。 尽管目前看来,这次事件仍然跟“无名者之梦”有关,但显然……这次这个梦境的规模和力量已经发展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歌蒂娅抬起头,在昏暗中向着这片异变街区的中心望去。 突然间,那昏暗中的一片阴影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是一道在建筑物间蜿蜒起伏的结构,仿佛是一条巨大的藤蔓,或某种暴露根系延伸出来的一部分结构。 它在黑暗中静静地蛰伏着,与周围的一切一样寂静无声,但不知为何…… 歌蒂娅总觉得那道巨大的“藤蔓”有些与众不同。 第五百七十二章 失稳 怀着莫名的在意感,歌蒂娅带着爱丽丝快步来到了那道在建筑物阴影间静静蛰伏的巨大“藤蔓”旁。 它的规模比歌蒂娅想象的还大。 哪怕是其蔓延的末端部分,这根“藤蔓”的直径也超出了一人的身高,而其更加粗大的“源头”则从街道深处的一道斜坡上延伸下来,仿佛直接融入了夜色般消融在那一片昏暗深处,只能看到有影影绰绰的庞大结构在建筑物的阴影间隆起、纠缠,仿佛那里还存在着什么更加庞大的、更加完整的“本体”一般。 然而那片规模惊人的“本体”却被一种朦胧感笼罩着,不管怎么看去,都无法看个真切,哪怕是透过高空树冠的缝隙洒下来的“阳光”,都似乎无法穿透那片朦胧质感。 爱丽丝被这从未见过的东西弄的目瞪口呆,抱着木偶女仆的脑袋,她睁大眼睛努力想要看清楚那道在街道上蔓延的藤蔓的“源头”,过了好久才呆呆地开口:“船长小姐……这也是‘植物’?” 歌蒂娅没有回答她,她仍旧在观察着这道几乎堵死了前方街道的巨藤,过了许久,她才迈步来到这根巨藤的末梢,在它的“尾端”俯下身子,谨慎地伸出手指触碰着它那粗糙坚硬的表面。 露克蕾西娅的声音从爱丽丝怀中抱着的木偶脑袋口中传来:“妈妈,你们发现什么东西了吗?你们找到‘做梦者’了吗?” “我们没有找到做梦者,但找到了一根规模惊人的……藤蔓,”歌蒂娅头也不抬地说道,“它看上去跟街道中的其他植物都不一样,非常庞大,但似乎只是一个更加庞大的‘植物’的一部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藤蔓好像是……活着的,或者说,活跃的。”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街道上四周的那些参天树影。 繁茂的植物充斥整个街区,但这些植物带给她的感觉死气沉沉,就好像单纯的幻影一般缺乏生机,唯有街道中央的巨大藤蔓,带给了她一丝活物般的感觉。 在迟疑了几秒之后,歌蒂娅轻轻吸了口气,决定尝试与这道与众不同的“藤蔓”建立起联系。 一丝幽绿的火焰如同流水般缠绕着她的指尖,随后悄然渗入了那道藤蔓,火光在昏暗中一闪而逝。 轻车熟路地控制着这一缕火焰在“异物”中蔓延扩散,同时又交待了一下爱丽丝注意周围动静,歌蒂娅随之微微闭上了眼睛,开始感知着火焰传递给自己的信息,并尝试着沟通、理解这道仿佛从庞大梦境中蔓延出来的“藤蔓”…… 在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起起伏伏,凝聚又消散。 歌蒂娅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在这微弱又模糊的联系中,她尽可能地想要看清楚那些在黑暗中凝聚消散的轮廓—— 有迷雾从黑暗中升腾起来,雾的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浮现。 这里果然有东西! 歌蒂娅心中一动,立刻向着那片隐约呈现出轮廓的东西靠拢过去,她觉得自己化作了一道迅捷的风或影子,在这片黑暗迷雾中飞快地穿梭,而随着她的靠近,那片朦朦胧胧的影子也迅速在视野中扩大着,并逐渐开始呈现出更多的细节。 歌蒂娅不禁加快了“穿行”的速度,而那些模糊的细节也迅速在她眼中清晰起来,渐渐地,她开始分辨出一些东西—— 高耸威严的船头,颜色暗沉的船身,排列在船舷下方的炮门盖板,结构复杂的桅杆与缆绳,在高处呈现出半透明般质感的风帆…… 歌蒂娅错愕地停了下来。 她在黑暗中仰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出现在这片迷雾尽头的熟悉景象,看着她的……失乡号。 …… 正在崎岖难行的森林小径中谨慎前行的妮娜突然停下了脚步,皱起眉头侧耳倾听着密林深处传来的动静。 片刻之后,她转过头:“莫里斯先生,您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是风声,突然起风了,而且风向混乱……不太正常的动静,”莫里斯脸上渐渐严肃起来,他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旁的妮娜,“你‘上去’看一下远方的情况,别在天空停留太长时间,注意安全。” “好!” 妮娜立刻答应了一声,紧接着便骤然化作一道跳跃的弧形火焰,笔直地冲向了天空——明亮的焰弧在森林上空迅速盘旋,而几乎在同一时间,这片由梦境凝聚而成的森林便对此产生了反应,被焰弧照耀到的树木纷纷开始疯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向着天空延伸,高空的云层也开始向着妮娜的方向汇聚,渐渐形成包围性的圆环…… 但妮娜只在天空盘旋了几秒钟的时间,在森林的反应变得更加激烈危险之前,她又飞快地回落到了莫里斯身边。 “吓人……这地方还真是不欢迎我啊……”她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胸口。 “或许是你的光辉对于这片‘异境’而言过于强烈了,大多数异境都会本能地排斥那些足以对自己造成威胁的‘入侵力量’,”莫里斯说道,“远处有什么情况吗?” “森林深处有一片区域不知发生了什么,看上去黑漆漆一片,树木和地面都像是腐烂了一样,但离我们这里很远,另一个方向上能看到很高大的、连绵成片的影子,看上去半透明的,跟光幕一样,除此之外并没发现什么东西……” 妮娜飞快地说着自己在高空盘旋的那短短几秒钟内所看到的景象,同时抬手比划着自己所见景象的大致方位,但就在她话刚说到一半的时候,又一阵呼啸的风声突然从密林深处响起,随之穿透林间的混乱之风以及周围树木骤然响起的吱嘎噪声便打断了她的动作。 那呼啸的混乱风声中仿佛混杂着无数模糊的嘶吼噪音,一种异样的紧张、排斥感则瞬间涌上妮娜与莫里斯的身心。 就好像这片由梦境塑造成的森林正在遭受某种巨大的外部冲击,就好像这里的一切都突然开始摇摇欲坠。 两人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而紧接着,他们便看到远方的参天巨树开始如幻影般摇晃、坍塌,天空迅速布满了一道道细密的裂纹,现实世界的光影似乎正在透过裂隙照射进来,一种即将从梦境中猛醒的感觉则随之涌上心间。 同一时间,森林深处的另一个角落中,雪莉也听到了那些正在从远处迅速靠近的呼啸噪音,而紧接着,那个走在前面的湮灭教徒便突然停了下来。 雪莉顿时心中一慌,不过她迅速控制住了脸上的表情:“啊?发生什么事了?” “梦境稳定度下降,行动结束,所有人脱离无名者之梦,”理查德回过头,一边说着,脸上终于露出了质疑之色,“你没有收到消息?” 雪莉怔了一下,赶紧调整好表情,脸上带着无辜茫然之色:“我不知道啊——可能是粗心遗漏了吧……” “粗心?”自称理查德的湮灭教徒顿时盯着雪莉的眼睛,他似乎终于察觉到了这一路走来对面这个“年轻同胞”带给自己的违和感,丝丝警惕和质疑浮现在他眼底,“同胞,我好像忘了问……你是在现实世界中的哪座城邦活动的?” 雪莉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对方眼神中的微妙变化——她对陌生人身上流露出的极微小的恶意都无比敏感,但还是维持着脸上人畜无害的表情:“我在摩柯城邦啊,这边精灵多嘛……” “‘同胞’,”理查德突然开口打断了雪莉,他的嗓音发生了变化,仿佛说话的声音中突然混杂了另外一些隐晦的音节,他盯着雪莉的眼睛,嘴巴开合中仿佛有某种蛊惑性的力量在蔓延,“我们在行动中禁止向外透露自己在现实世界的真实位置,哪怕是遇见‘自己人’,真遗憾……” 恶毒的魔力已在他口中悄然汇聚,告死鸟的力量沿着共生锁链传递到了这邪教徒体内,他感知到魔咒已经锁定眼前这女孩的心智实体,而对方似乎到现在还完全没反应过来,仍旧只是呆呆地站在对面。 看到这一幕,他终于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 对魔咒的力量一无所知,这不可能是幽邃圣主真正的子民。 尽管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弄出了这以假乱真的伪装,不知道那看起来毫无破绽的“幽邃猎犬”是怎么回事,但毫无疑问,这个“同胞”是假的——幸好,自己发现的及时,而对方看起来毫无战斗经验。 说再见的时候到了,没有人能在告死鸟的诅咒下…… 一切都在一瞬间——理查德心中转瞬的判断与感慨,以及雪莉突然露出的愉快灿烂笑脸。 理查德错愕地看到对面的女孩突然对自己露出灿烂的笑容,而他也只来得及这么错愕了一下——根本来不及反应,也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他就看到这个自称“莎拉”的女孩朝自己猛然抬起了胳膊,紧接着便是一个狰狞的黑影迎面砸来! 雪莉手起狗落,锁链呼啸间,一狗砸在对面的邪教徒脑袋上—— “再您妈的见!” 第五百七十三章 航行在黑暗与雾中 砰的一声巨响,那湮灭教徒顿时口吐鲜血飞出十米开外,直到撞在一株参天巨树的树干上才终于停了下来,跟个破麻袋一样滑落在地。 他流露出的最后一个眼神是巨大的错愕与茫然——或许他这辈子构想过各种各样的强敌与陷阱,但大概他死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人用狗砸飞。 雪莉拎着阿狗的链子,一步步来到了那已经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的邪教徒面前,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停了下来。 这邪教徒还活着——或者说,在这个“梦境”里,现实世界中足以致死的重创好像还不足以杀死他,尽管他的脑袋都几乎被砸进了脖腔里,浑身大部分关节都呈现出诡异可怕的弯曲状态,这家伙还是活着,只是虚弱到无法动弹,而只能用愤恨中夹杂着一点恐惧的目光盯着这边。 雪莉无视了对方吓人的眼神,微微抬了抬手中锁链,阿狗便迈步上前,凑到了那邪教徒面前。 “你到底是什么人……”湮灭教徒喉咙里艰难发出声音,他看着那狰狞可怖的幽邃猎犬凑到自己身旁,丝丝恐惧终于不可抑制地浮现在眼底,而在不远处,与他共生的“告死鸟”也努力挣扎了几下,似乎是想反抗,却因共生者的极度虚弱而很快安静下来,这让他的声音听上去愈发虚张声势,“你要做什么?!” “这地方是个梦境,到了现实世界我可就抓不到你了,”雪莉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她抬起与锁链共生的那条手臂,将那漆黑的链条在脸上轻轻蹭着,表情仍然人畜无害,“而且万一在无防备的情况下遇见,我要是没有及时察觉的话可就危险了,所以得留点记号……” “记号……?” 倒在地上的湮灭教徒瞬间愣了一下,而下一秒,他便看到那凑过来的幽邃猎犬突然张大了嘴巴,狰狞骇人的骸骨利齿无情地撕咬下来——他只来得及在恐惧中发出一声尖叫,可怕的剧痛便几乎撕碎了他的意识,他的一条手臂则已然化作了幽邃猎犬口中的血肉碎片。 “我记住你的味道了,我们会在现实世界抓到你——”阿狗抬起头,充盈着血光的眼眶紧盯着那正在哀嚎的湮灭教徒,骸骨拼凑的胸腔中传来嘶哑低沉的声音,“活捉你,祂会奖赏我们的……” 哀嚎声戛然而止,邪教徒瞬间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面前那狰狞的幽邃猎犬,他张大着嘴巴,不知是在惊愕于这幽邃恶魔竟能口吐人言,还是在刚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中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惧和危险——“祂”会奖赏……这诡异的女孩和这诡异的恶魔到底是什么来历?她们提到的“祂”又是谁? 下一秒,这湮灭教徒的身影忽然开始变淡、扭曲,几乎只是一两次呼吸的时间里,他的身影便凭空消失在雪莉和阿狗面前。 “果然跑掉了,”阿狗转过头,左右晃晃脑袋,语气中有些无奈,“应该是这家伙现实世界中的同伙察觉了什么,把他给强行‘拽’走了……这种精神层面的转移咱们拦不住。” “没事,你不是记住他的气味了吗?”雪莉摆摆手,紧接着又一脸认真地确认,“到了现实世界你真能找到吗?” “不要离得太远——如果那家伙正好出现在我的感知范围内,我肯定能把他找出来,”阿狗闷声闷气地说道,“幽邃猎犬是最擅长追踪的恶魔,他抹不掉我留下的痕迹。” “那就好,”雪莉顿时松了口气,“要是真能抓活的就好了,哪怕能顶两张卷子也行啊……” 阿狗没有理会雪莉后半句话的念念叨叨,它仰起头,听到森林中混乱的风声与噪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看到远方的树木正在成片成片地透明、暗淡,梦境即将解体的迹象已经愈发明显。 显然,有什么东西正在对这梦境施加影响——它就要迎来苏醒了。 …… 黑暗中好像传来了什么声音,听上去像是混乱的风在呼啸,吹过树林时折断了树梢的枝干,但仔细听去的时候又好像只是幻觉。 歌蒂娅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那些黑暗中传来的隐约声响,她已经被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确实是失乡号——在将感知蔓延到那根藤蔓深处之后,在这片黑暗与迷雾的中心,她看到的确实是那艘熟悉的“幽灵船”。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失乡号的身影会出现在这地方? 歌蒂娅靠近了一些,看到“失乡号”似乎正漂浮在一层漆黑的水面上,浓重如墨的黑暗仿佛吞噬般遮挡着这艘船的下半部分,而在那高耸的甲板上,整艘船都是一片死寂,听不到任何声音传来。 略作犹豫之后,她“飞”上了“失乡号”的甲板。 在这片黑暗中,她是以一个单纯的“视角”在活动,这给她带来了足够的便利。 甲板上空无一人,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是陈旧而熟悉的景象。 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歌蒂娅慢慢巡视着甲板上的各处设施,以及附近的船舱。 一切都分毫不差。 但她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失乡号,也不是失乡号投影之类的东西——因为她没有感觉到“这艘船”与自己之间的那种密切联系,没有感觉到火焰传来的反馈。 这艘船是由别的什么力量制造出来的。 黑暗中又一次传来了那些隐隐约约的风声和噪音,而且比刚才更加明显了一点。 歌蒂娅关注了一下那些从黑暗深处传来的声音,随后来到船尾甲板区域,并在船长室门前停了下来。 她的视线上移,突然定住。 在这扇门框上,刻写着一行陌生的单词——“愿祂在梦境中徘徊”。 不是“失乡者之门”?! 歌蒂娅感到了一丝错愕,因为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船长室的这扇门上方刻写的明明是“失乡者之门”,而且这扇门还是前往她那间“单身公寓”的唯一通道……这艘出现在黑暗浓雾深处的“失乡号”各处都与她记忆中的一样,为什么唯有这扇门上方的文字不一样了? 她从门框上收回了目光,看向眼前的门板——下一秒,那扇门便仿佛邀请一般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熟悉的船长室出现在她眼前,船长室中点亮着昏黄的灯光,各项陈设以及航海桌边缘的山羊头都出现在灯光下。 山羊头? 歌蒂娅心中突然一动。 她还记得自己当初误入亚空间时,在亚空间一侧的那艘“残破失乡号”上并没有看到过山羊头,而在自己的单身公寓里,那艘“模型失乡号”上也没有山羊头的身影。 山羊头的存在与否,似乎是各种不同“版本”的失乡号之间一个很微妙而关键的“分歧点”。 心中瞬间浮现出一系列的猜想与回忆,歌蒂娅已经穿过了船长室的大门,她谨慎地来到那张航海桌前,目光看向桌子边缘的黑色“木雕”。 山羊头静静地待在它的底座上,就像个真正的木雕那样一动不动,对“船长小姐”的靠近也没有任何反应。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歌蒂娅此刻在这里的存在只是一个单纯的“视角”,而非可以看到的实体。 歌蒂娅没有尝试去惊动桌上的山羊头,而是继续谨慎地观察着。 很快,她便发现了又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桌上的海图——那原本应该是一张海图,上面应该记录着失乡号航行过的轨迹,记录着无垠海上已知的城邦与航道,然而现在,它呈现出的却是歌蒂娅从未见过的画面——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地图”! 那看上去仿佛一片从空中俯瞰的森林,微缩全息投影般的图景中还可以看到起伏的山脊,巨大的植物结构,以及分布在密林各处的、仿佛建筑群般的奇特地点,象征着失乡号的半透明图标则漂浮在那片微缩投影的上空,且正在以极缓慢的速度在森林中移动。 怀着莫大的惊愕,歌蒂娅盯着那陌生的“海图”看了很久。 她当然没办法从这幅完全陌生的地图中辨认出什么有参考价值的信息,但她回忆起了自己此前在亚空间里那艘“残破失乡号”上见到的另一幅诡异海图。 在那艘航行于亚空间的失乡号上,海图也呈现出了诡异的景象:在一片混沌错位的未知海域中,到处都是错乱古怪的航行记录。 现在,她又在这艘浮现于黑暗浓雾中的失乡号上看到了又一幅无法解释的“海图”,这一次……它甚至显示这艘船正航行在一片森林中?! 这让她心中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了一个离奇的念头—— 到底有多少艘不同“版本”的失乡号,正同时航行在不同的维度里,记录着不同的航道?! 而就在歌蒂娅脑海中冒出这古怪念头的同时,一阵轻微的吱吱嘎嘎声突然从旁边传来,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她瞬间将视线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航海桌边缘的黑色山羊头正一点点转动着脖子,将视线转向这边。 黑曜石雕琢而成的漆黑眼球中,似乎渐渐出现了一丝神志。 下一秒,歌蒂娅听到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传入耳中—— “谁在那……” 第五百七十四章 梦醒 黑色木雕突然发出的声音让歌蒂娅瞬间愕然——她没有想到在这宛若神秘幻象般不对劲的失乡号上,眼前这个诡异的山羊头竟会一下子“活”过来,目光便下意识死死盯住了那个正在缓慢活动的“木雕”,心中也不由泛起警惕,而紧接着,她便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对方似乎“看”不到自己。 因为自己此刻只是在借助灵体火焰建立的联系“窥探”那根巨大藤蔓的深处,传递到这里的只有自己的意念,她并没有把自己的力量真正映射到这里,自然也没有在这里凝聚出形体。 所以桌上的“山羊头”应该只是感知到了气息——而现在,它开始寻找这股气息的位置了。 令人不安的黑色木雕缓慢转动着,木质底座传来一阵阵轻微的吱嘎声音,在这死寂的失乡号,在这死寂的船长室内,这吱嘎声响显得愈发诡异,那双用黑曜石雕琢而成的漆黑眼球数次从歌蒂娅视角所在的方位扫过,良久,它终于停了下来,发出疑惑的声音:“有……谁在……” 它的声音迟缓低沉,宛若梦呓。 歌蒂娅则立刻从对方的反应中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山羊头”看样子确实是感知到了什么,但它竟没有认出这是“船长小姐”的气息?! 瞬间的凝重和思考之后,歌蒂娅有了打算。 依靠火焰建立起来的联系瞬间加强,力量藉由火焰向此处传递,歌蒂娅开始将自己的意志向着这片充斥黑暗与浓雾的诡异空间“倾斜”过来,并迅速在这里凝聚出自己的形体。 她要搞明白这艘航行在迷雾中的失乡号,以及眼前这个怪异的“山羊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这航行于黑暗与浓雾中的失乡号上,幽绿的火焰丝丝缕缕地浮现于甲板各处,在这灯光昏暗的船长室内,一道灵火突兀地出现在半空中,并劈啪作响着迅速扩大,紧接着迅猛勾勒出一个身形纤细的娇小身影。 几乎在一瞬间,歌蒂娅与这片诡异黑暗空间的联系加强了,但同样是一瞬间,她感觉到这片充斥浓雾的空间以及自己脚下的“失乡号”似乎受到了某种……刺激,四周的一切都骤然虚幻模糊起来,一种迟来的排斥感竟从四面八方涌起,似乎是这片黑暗的迷雾在抵触着她的火焰,或者……是这诡异的地方本身正在快速解体。 这突然传来的排斥感令歌蒂娅始料未及——这是她第一次在使用灵火探查陌生事物的时候感觉到这种主动的排斥! 以往她用灵火探查过许多东西,包括爱丽丝的灵柩,包括那把黄铜发条钥匙,还有从邪教徒手中缴获的各种超凡物品,但那些东西从未表现出这种反应。 难道这片古怪的空间,还有那道出现在城邦中的巨大“藤蔓”仍是活着的,而且背后存在一个强大的“意识”? 心中惊人的猜测迅猛翻涌,但现在显然不是刨根究底的时机,歌蒂娅不知道自己还能与这里“联系”多久,所以只能一边努力维持着自己的稳定,同时迈步走向了航海桌旁的山羊头。 那黑色的木雕也仿佛从梦中惊醒,它猛然抬起头来,目光落在歌蒂娅身上——在它眼中,幽绿的火焰和纤细的身影皆是突兀出现,就像一道强光骤然闯进了一个安宁而阴暗的梦境,在被惊醒的幻梦中,它错愕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发出迷茫的声音:“你是谁?” “看来你不认识我,”因为刚才已经察觉些许端倪,歌蒂娅此刻倒是并不意外,她只是一边尽量维持自己与这里的联系,一边飞快地感知着这艘“失乡号”的信息以及眼前这个“山羊头”的情况,“我是歌蒂娅·斯卡蕾特——你叫什么名字?” “歌蒂娅……啊,总觉得有些熟悉……”那山羊头的状态却好像并没有彻底清醒,它的声音时不时宛若陷入梦呓,而且没有正面回答歌蒂娅的问题,“可我不记得……你为什么在这里……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歌蒂娅蹙了蹙眉。 她已经感觉到这片充斥迷雾的黑暗空间渐渐有了分崩离析的迹象,强烈的排斥感在尝试将她的火焰从这里驱逐出去,而眼前的“山羊头”好像始终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根本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略作思考之后,她又上前一步,伸手指向了山羊头旁边的海图。 “失乡号航行在什么地方?” 过了一两秒钟,山羊头才缓慢地反应过来,它慢慢转动着脖子,目光落在了那正呈现出森林景色的“航海”图上,过了好长时间才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哦,太好了,原来他们还在……” “他们?”歌蒂娅立刻问道,“他们是……” 然而一阵突然传来的剧烈晃动以及仿佛骤然卷过整片空间的低沉呼啸声打断了她的后半句话。 这里对她的排斥到达了顶峰,每一寸时空似乎都在抵触着灵体之火的蔓延,空气中在传来噼噼啪啪的轻微爆鸣,火焰仿佛在灼烧着看不见的屏障,藉由火焰传递而来的各种感知也骤然显得模糊、迟缓。 歌蒂娅低下头,看到自己凝聚出来的投影化身正呈现出越来越模糊的状态,自己与这里的联系似乎就要被切断了。 她知道,自己还可以强行汇聚更加强大的力量,用灵体之火强行维持这种联系——但在意识到那道巨大的藤蔓极有可能“活着”,甚至存在意识之后,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么做。 而就在这时,航海桌上的山羊头似乎也终于注意到了歌蒂娅身上的异样。 它的目光落在那些明暗闪烁的火光上,在片刻的延迟之后,它才发出含混的咕哝声:“啊,你吓到她了……” 歌蒂娅闻言一愣,瞬间抬头:“吓到谁?” “席兰蒂斯……”山羊头似乎又要陷入那种梦呓般的状态,它的声音愈加迟缓,“席兰蒂斯不认识你,你的存在……吓到她了。” 席兰蒂斯……精灵古老传说中的那株“世界之树”?! 歌蒂娅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对应的情报以及一大堆猜想,然而就在她还想再追问些什么的时候,一种感知迅速剥离、整个世界迅速远去的恍惚感却打断了她,紧接着,她眼前的一切便迅速转入昏暗,船长室、航海桌、海图都在昏暗中消散了,只有山羊头缥缈如自言自语般的声音隐隐约约在黑暗中传来: “啊,时间到了——她要醒了。” 下一秒,重新脚踏实地的感觉便将歌蒂娅猛然唤醒,她下意识吸了口气,随后睁开眼睛。 爱丽丝的脸就杵在离她只有十厘米的地方。 歌蒂娅被这憨憨人偶吓了一跳,赶紧往后一退,爱丽丝则顿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一边跟着凑上来一边咋呼:“船长小姐!船长小姐!天快亮啦!外面好像都恢复正常啦!” 歌蒂娅刚想念叨爱丽丝两句,听到对方的话之后却不由一愣,紧接着,她便注意到了周围的变化。 那些充斥了整条街区的密林不见了,曾经与四周高楼建筑融合在一起的庞大植物群如今消退的无影无踪,一度扭曲变异、变成森林一部分的街头设施真的都已经恢复原貌。 道路两旁,瓦斯路灯散发出的柔和光辉正照亮四周,街区上空,从遥远海岸方向弥漫过来的“阳光”如帷幔般越过城邦,在阳光的间隙中,世界之创的轮廓已经渐渐呈现出暗淡模样,而在天空尽头,异象001升起之前的一点晨辉似乎正在云层中弥漫开来。 歌蒂娅眨了眨眼睛,下意识看向街区深处的那条坡道。 她还记得,曾有一条巨大的藤蔓从坡道上蔓延过来,而自己的火焰曾渗入那藤蔓深处。 那里什么都没有。 正如整片街区呈现出来的状态——一切都恢复如常了。 伴随着逐渐升起的朝阳,伴随着夜幕结束,白昼降临,那规模庞大的诡异现象……就如一个苏醒的梦境般,消散在晨光中。 歌蒂娅觉得自己就好像站在一个光怪陆离的幻梦边境,错位的现实与头脑中残留的记忆让自己眼前的一切都呈现出不真实的质感。 但这种恍惚感只持续了一瞬间,她很快便清醒过来,并第一时间回头望向了皇冠街的方向。 在她的感知向着那边蔓延,那些熟悉的“印记”随之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妮娜,雪莉,莫里斯…… 他们的气息重新回到了现实世界。 爱丽丝怀中的木偶头颅突然动弹了一下,女仆木偶的嘴巴开合着,发出露克蕾西娅的声音:“妈妈,我们好像……” “我知道,你们都回来了,街区也已经恢复正常。” 歌蒂娅飞快地说道,而在她眼角的余光中,已经可以看到有稀稀落落的人影出现在街道上——那是在天亮之后出门活动的当地居民。 他们在洒扫街道,在门前闲聊,在匆匆赶去上班,在谈论着昨天的新闻和今天的天气。 似乎没有人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哪怕就在几个小时前,这些在街区中活动的人全都确确实实地消失在了夜幕中。 现在,他们也回来了。 眼前这逐渐复苏、逐渐热闹起来的街头风景,似乎渐渐浮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怪诞诡谲之感。 第五百七十五章 各自不同 歌蒂娅与爱丽丝以最快速度返回了位于皇冠街99号的“女巫府邸”。 一路上,她们所看到的是已经完全恢复日常景象的城邦街头——不管是曾经被“密林”完全覆盖的街区,还是被那些蔓延出来的藤蔓波及过的临近小径,还是那些曾经在森林的阴影中陷入死寂、空无一人的建筑物,在清晨时分全都恢复了往日里的繁华模样。 路上的行人在逐渐增多,早上的第一班公交车已经驶过大道,路口的知识守卫正在与城邦治安管进行交接,数小时前那弥漫整个街区的异状……仿佛是一场只有歌蒂娅等人能察觉到的盛大幻觉。 歌蒂娅和爱丽丝返回的时候,所有人已经等候在客厅里,露克蕾西娅是第一个迎上来的,她快步来到歌蒂娅面前:“您没事吧?” 歌蒂娅摆了摆手,一边走进客厅一边快速说道:“我遇到的情况与你们不同,现在需要把所有情报汇总一下。” 爱丽丝也跟着走进客厅,在路过露克蕾西娅的时候她随手把自己抱了一路的木偶脑袋递过去:“给你这个,没弄坏!” 露克蕾西娅表情有些微妙地接过木偶的脑袋,又回头看了一眼正靠在不远处的楼梯扶手旁处于待机状态的女仆木偶,抬手招呼过来一个铁皮男仆,把木偶脑袋交给对方:“先放到整备室,等我处理。” 很快,所有人就聚集在了一起——歌蒂娅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目光扫过周围一个个熟悉的面孔。 尽管之前就知道大家都平安无事,此刻看到所有人都安全返回现实,她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松了口气。 “先说说目前已知的情况吧,”片刻安静之后,歌蒂娅第一个打破了沉默,“首先第一点,现在基本可以确定昨夜发生在城邦中的大规模异象与之前塔兰·艾尔陷入的梦境极为相似,虽然细节上呈现出差异,且有了许多新的变化,但其源头应该都是所谓‘无名者之梦’的影响——这个‘梦境’正在成长,而且现在看起来有失控并向着现实蔓延的倾向。” 她略作停顿,又看了一眼身旁的爱丽丝,继续开口:“第二点,在异常现象发生之后,我们经历了不同的情况——我和爱丽丝留在了现实世界,我们看到了被梦境溢出的力量侵蚀、异化的街道,我甚至接触到了一个从梦境中‘钻’出来的大型实体,而你们则被拖入了梦境的‘另一侧’,期间所有人联系中断,只有露克蕾西娅依靠自己制作的木偶仆役和现实世界勉强保持了联络。 “那么接下来就从露克蕾西娅开始,你们先各自描述一下自己在‘梦境内侧’的经历。” 歌蒂娅的目光落在了“海中女巫”身上,后者立刻点点头,并调整了一下坐姿:“那就先说说我的情况吧——我的‘入梦地点’是森林中的无人区,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自称‘希琳’的精灵女性……” 一旁的妮娜听到这顿时发出惊呼:“啊?你遇上人了?是做梦者?” 然后她就反应过来,顿时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对不起,我没忍住……你继续说,我不插嘴了。” 露克蕾西娅倒是并未在意,她只是对妮娜点了点头,便继续讲述道:“据我观察,那个自称‘希琳’的精灵应该并非做梦者,而是出现在那个庞大梦境中的……‘居民’,当然,这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 “对方提到了一个被称作‘寂静墙’的地方,那似乎是一道防线,她自称为巡林者,而且还提到了一个撤离命令,并告诉我所有人都已经撤回到寂静墙内——截至梦境结束,我都在和那个精灵一起行动,前往那个被称作‘寂静墙’的地方,但我们最终并未抵达目的地……” 露克蕾西娅尽可能详细地描述了自己在梦境世界中的经历,而除了对此已经有所了解的歌蒂娅之外,其他所有人在听到这些经历的时候都显得认真又惊奇——原因很简单,露克蕾西娅是他们中唯一一个接触到梦中世界“土著居民”的人。 谁也没有想到,那“无名者之梦”中竟然会存在像“希琳”那样土生土长的心智实体! 而如果那个名叫“希琳”的精灵所言非虚,在那片森林的深处,在那个被称作“寂静墙”的防线后方,竟然还有着数量更多的、在“无名者之梦”中生活的心智实体?! 等露克蕾西娅讲完之后,客厅中安静了一小会,接着开口的是莫里斯:“我和妮娜在一起。” 歌蒂娅顿时有些意外:“你们两个在一起?” “是的,看样子我们陷入梦境世界的过程存在某种随机性,并非所有人都分开了,”莫里斯点了点头,“我们的落点也是一处‘无人区’,四周只能观察到无边无际的无名植物,期间妮娜升上天空观察过远处的情况,我们发现了森林中存在一些貌似被污染的黑暗区域…… “另外根据我们的测试,在妮娜释放出力量的时候整个梦境世界都会做出很激烈的‘反应’……” 莫里斯条理分明地讲述着他们在“无名者之梦”中的经历,而这是歌蒂娅并未掌握的情报,她微微皱着眉头,认真听着老先生所讲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在妮娜释放出原始太阳的力量之后,“无名者之梦”所呈现出的那些激烈反应。 听上去……那是一种强烈的排斥。 这让歌蒂娅联想起了自己在那片充斥着浓雾的黑暗空间中的经历……按照那个“可疑的山羊头”的说法,她在那片空间中受到排斥,是因为席兰蒂斯在害怕,那妮娜受到的排斥呢? 难道说妮娜的“阳光”……也让无名者之梦感受到了威胁? 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歌蒂娅抬起头,目光落在雪莉身上。 “我见着邪教徒了,一个湮灭教徒,”雪莉立刻开口道,脸上表情洋洋得意,语气中带着些许邀功的自豪,“我可从那家伙身上挖到不少情报!而且最后还把他揍了一顿,让阿狗在那家伙身上留了记号……对了,我还遇上整片森林突然邪门起来,差点没把我吓死,那好像就是露克蕾西娅刚才提到的什么‘侵蚀区’?老爷子和妮娜看到的那片‘污染区域’难不成就是我那边的?” 歌蒂娅一听就顿时微微睁大了眼睛。 每个人在无名者之梦中的经历都不一样,但雪莉这边的经历似乎格外炸裂! 她脸上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身体也下意识地向前倾,盯着雪莉的眼睛:“你慢点说,别颠三倒四的——具体是什么情况?” “哎好,我整理整理啊……”看到船长小姐的严肃认真模样,雪莉赶紧坐好并开始倒腾脑海里的记忆,但她使劲整理了一下语言之后还是挠了挠脸颊,“那个……阿狗你替我说吧,我怕我说不明白。” 下一秒,所有的视线便都集中到了阿狗身上。 阿狗晃了晃脑袋,格外无奈地叹了口气,在歌蒂娅的目光下开口道:“我们先是遇上了森林的快速腐化——按后来得到的情报,应该就是所谓的‘侵蚀’现象……” 阿狗条理清晰地说着它和雪莉在那片森林中的经历,包括那片突然开始腐化扭曲的森林,也包括之后遭遇的那名邪教徒,还有雪莉从那邪教徒口中套取的许多情报。 歌蒂娅的思路随着阿狗的讲述而渐渐扩展开来,并与已有的线索一一比对,建立起联系。 侵蚀现象,被称作“寂静墙”的防线,名叫希琳的精灵,湮灭教徒,以及……那诡异梦境的突然结束。 “看起来……那个名叫‘希琳’的精灵提到的侵蚀应该就是雪莉和阿狗遇上的那种可怕现象,”露克蕾西娅若有所思地说道,“森林突然扭曲为不可名状的姿态,大地腐蚀活化,万物呈现敌意……而那些湮灭教徒似乎知道更多情报。” “可惜的是那个邪教徒最后还是跑了,”莫里斯眉头紧皱,摇了摇头,“如果他在现实世界里躲藏在别的城邦,那要再把他找出来可不是简单的事情。” “更重要的问题是,那些邪教徒到底是怎么进出无名者之梦的?”一旁始终没开口的凡娜这时候也突然打破了沉默,“他们似乎有特殊的方法,可以受控地进出那个‘梦境’,甚至能有组织地在那个梦境中展开行动,这个‘方法’很关键。” 歌蒂娅闻言慢慢点了点头,紧接着,她的目光便落在了凡娜身上。 “你在‘那一侧’都见到了什么?也是在森林里?”她好奇地问道。 凡娜看了看其他人,在短暂的沉吟之后,她开口说道:“这正是我想说的,我和你们经历的都不一样,非常非常……不一样,在听你们描述那片森林的时候,我甚至感觉十分困惑,因为……我是在一片沙漠中。” 客厅中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过了好几秒钟,歌蒂娅才难以置信地开口:“你说你是在一片沙漠中?!你压根没看见森林?” “是的,没有森林,只有沙子,一点点稀疏枯萎的植物,还有巨大的石头,”凡娜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爬到最高的石头山上望向远处,视线范围内根本没有什么森林。” 第五百七十六章 各自行动 凡娜的话让现场的所有人陷入愕然。 这甚至打破了歌蒂娅关于“无名者之梦”刚刚建立起来的许多推测。 凡娜竟然压根没有进入那片“森林”——她甚至都没看到什么森林,而是一直被困在一片沙漠里……那沙漠是什么地方?! 因错愕而片刻沉默之后,歌蒂娅突然开口:“沙漠中有人类活动痕迹吗?有值得关注的古怪地形或让你印象深刻的事物吗?” “有许多模样古怪的巨石,高耸而扭曲,就像正在活动的什么东西突然凝固而形成,极远的地方还能看到连绵的阴影,但无法确定是石滩还是建筑群——太远了,”凡娜回忆着自己在“梦境另一侧”的经历,讲述着自己所见的细节,“另外,最令人在意的是天空中有一道隐隐约约的红色裂隙,规模非常非常大。” “红色裂隙?”歌蒂娅瞬间眼神微变,整个人都精神起来,“具体是什么样的?除了那道红色裂隙之外呢?你还在天上看到什么了?” “我还记得它的模样……”凡娜说着,起身从矮桌旁拿过了纸笔,飞快地在纸上勾勒起来,“它的颜色暗红,边缘模糊不清,就像弥漫着云雾,深处则微微发光,内部还有影影绰绰的细节……”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凡娜笔尖,歌蒂娅也忍不住身体前倾,看着对方勾勒在纸上的那道由许多凌乱线条组成的“裂痕”,而随着那些线条逐渐与记忆中的那道“红光”对应,她的表情一点点凝重起来。 片刻后,凡娜停了下来,她将那张纸往前推去:“大致就是这样,我的绘画水平有限,已经尽力了。除了这道裂痕之外,天空中没有看到别的东西。” “没有别的东西?”歌蒂娅闻言一愣,下意识追问着,“太阳呢?太阳是什么模样?” 对她而言,这个问题必须要问——如果凡娜在那片“沙漠”中看到了太阳,那么那个太阳的“形态”,将至关重要! 然而凡娜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太阳——尽管那里看起来是白天,天空中也弥漫着除了红光之外的光辉,但我没看到太阳。” 所有人面面相觑,连歌蒂娅一时间都有点发呆,直到凡娜的声音再次响起,将所有人唤醒:“我这边的情报就这么多了。” 最后,所有人的视线终于集中到了歌蒂娅身上。 妮娜好奇地眨巴着眼睛:“歌蒂娅小姨,您那边看到什么了?” “……我和爱丽丝看到了现实世界中被扭曲异变的街区,”歌蒂娅沉吟了一下,慢慢开口,“高耸的树木和无数藤蔓覆盖着街道,就像从‘无名者之梦’的那片森林蔓延到了现实一样,但我们没有看到跟‘沙漠’有关的景象。而在变异街区的最深处,我们发现一道格外巨大的藤蔓……” 多一个人就多一个思路,歌蒂娅没有隐瞒她在尝试“探查”那道藤蔓时所见的景象——航行在黑暗迷雾中的诡异失乡号,失乡号上熟悉却又陌生的山羊头,发生变化的海图,以及那山羊头在宛若梦呓般的状态下透露的许多情报。 当她话音落下,房间中比刚才凡娜讲完时还要安静。 “您这……可比我见到的那片沙漠更匪夷所思了……”凡娜忍不住嘀咕起来。 旁边阿狗也闷声闷气地念叨了一句:“怎么说……不愧是船长小姐……” 歌蒂娅看了这幽邃猎犬一眼,没有在意它的感慨,而是又补充了一句:“那个‘山羊头’在最后提到了席兰蒂斯,这让我非常在意。”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精灵的古老传说中‘世界之树’的名字,”凡娜轻轻点了点头,“它也被称作生命之树、起源巨树,是精灵信仰中的大魔神‘萨斯洛卡’在世界上创造出来的第一个生命……” 现场众人各自陷入沉思,甚至连一向跟不上节奏的爱丽丝也露出了努力思索的样子,而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露克蕾西娅终于抬起头来,她看着歌蒂娅,神色中带着一丝犹豫:“妈妈,关于现在失乡号的那位‘大副’……您好像并没有跟我详细说过它的来历。那个山羊头到底是……” “它来自亚空间,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歌蒂娅开口说道,紧接着又话锋一转,“但这次……我可能要去找它好好确认一些事情了。” 现在,所有的线索终于都摆上了台面,昨夜被分散到现实与梦境各处的每一个人,都把各自所掌握的情报汇总到了歌蒂娅眼前。 在整理了一下思绪之后,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暂且将脑海中纷乱的问题放到一旁,目光扫过客厅中的每一个人。 “现在,我们可以确定几件事—— “第一,无名者之梦的规模正在扩大,影响正在增强,甚至已经发展到了可以干涉现实世界的地步,现在暂不能确定这种变化的原因是什么,但多半与所谓‘第四次长夜’临近以及太阳的变化有关。 “第二,城邦中的普通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无名者之梦的影响,在异变发生的时候,梦境影响范围内的人会消失,而当梦境结束的时候,他们会返回现实世界并维持日常生活。我们暂无法确定在梦境发生的时候他们都去了什么地方,也不能确定这种现象是否仅限于‘精灵’——轻风港里还有许多其他种族的商人和冒险家,接下来我们要想办法确认这部分人昨夜的情况。 “第三,在异变发生的时候,我们会被分散到不同的地方——分别是留在现实世界,进入梦境中的大森林,或者进入一片神秘的“沙漠”,现在还不能确定这种‘分散’是随机的还是有规律可循。 “第四,湮灭教徒和太阳教徒,以及在他们背后提供情报的终焉传道士,这些邪教徒显然知道更多情报……” 她将已知的情报一条条汇总梳理,最后抬起头,看着其他人:“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我暂时想不到了,”露克蕾西娅摇了摇头,“现在我在意的,是昨夜的那种‘异变’是否还会出现,如果再度出现了,应该怎么应对。” “多半还会出现,”莫里斯叹了口气,“无名者之梦的影响力显然还在不断强化,它所导致的异变只会随之增多,但往好的方面想——它越是再现,我们就越是有机会总结出它的更多规律,现在我们有许多无法确定的猜想,而其中很多问题只要出现第二次大规模异变就能得到答案。” 听着老学者的分析,歌蒂娅也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不是盲目乐观,我们确实需要从更多的异变中总结出无名者之梦的规律。” “但无名者之梦会分散我们,并切断我们和船长小姐之间的联系,”凡娜在一旁补充道,“这是个很大的问题。” “关于这一点,我目前已经有了个大致的思路,”歌蒂娅回忆着昨夜的经历,尤其是在与那道巨大藤蔓建立联系之后、在踏上那艘诡异的“失乡号”之后自己所感知到的一些模糊信息,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果无名者之梦再度扩大,我应该有机会验证这个思路。” 雪莉抬起头看了看歌蒂娅,又看了看周围其他人:“那……这段时间呢?咱们接下来干什么啊?” “无名者之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再度变化,”歌蒂娅说着,目光落在了露克蕾西娅身上,“现在我们要确定城邦其他地方在昨夜是否也受到了影响,最快的办法是联络轻风港的执政官。” “交给我吧,”露克蕾西娅立刻说道,“我一会就去找萨拉·梅尔,看他是否察觉了昨夜的事情。” 歌蒂娅嗯了一声,又看向莫里斯和凡娜:“还需要前往附近街区调查,看看除了精灵之外,其他居住在皇冠街周围的异族居民是否受到了梦境影响,看他们昨夜是否有特殊经历。” “明白,”凡娜立刻点头应允,“这是我很擅长的事情。” 莫里斯也跟着点了点头:“真理学院方面我认识一些老朋友,调查的时候可以请他们帮忙提供便利。” 歌蒂娅的视线最后转向了妮娜和雪莉。 “你们两个先待在家吧,”短暂思考之后,歌蒂娅说道,“暂时不需要你们做什么,但如果发现了太阳教徒或湮灭教徒的线索,可能就要你们帮忙了。” 妮娜顿时露出有点失望的样子,但还是老老实实答应着:“哦……” 一旁的雪莉则很好奇地问了一句:“那您呢?” “我要回船上一趟,”歌蒂娅说着,从沙发上起身,“现在就动身。” 爱丽丝下意识跟着站了起来:“那我也去!” 歌蒂娅停了下来,疑惑地看了这人偶一眼:“你跟着去干什么?” 爱丽丝想了想,又看了看客厅里其他人,抬起手挠挠头发,理直气壮:“我也不知道!” 歌蒂娅:“……” 短暂的无语之后,她突然笑着叹了口气。 “行吧,你愿意跟着就跟来吧,正好把你留在城里我也不放心。” 爱丽丝顿时高兴起来:“嘿嘿……” 片刻之后,所有人便按计划展开了行动。 第五百七十七章 山羊头的记忆 轻风港外海,那座“发光几何体”的光辉能够照耀到的边缘,迷雾凝聚于海面,规模庞大的幽灵船则隐匿于雾中,正缓慢地逡巡在大海上。 一道幽绿的火焰在浓雾中一闪而过。 火焰门扉在失乡号的甲板上轰然开启,歌蒂娅和爱丽丝的身影从大门中迈步走出。 熟悉的甲板,熟悉的桅杆,熟悉的灵体之帆,尽管只离开了一小段时间,歌蒂娅在回到失乡号的时候还是不由得产生了一股安心之感,看着船上这些熟悉的景象,感受着海风吹过甲板时带来的腥咸气息,她慢慢呼了口气,感觉到自己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与此同时,她又下意识地回忆起了自己昨夜在探查那道巨大藤蔓时所见的“幻境”,回忆起了那艘航行在黑暗浓雾中的诡异失乡号—— 回忆中的一幕和眼前的景象自然而然地重叠着,仿佛不分彼此。 “……确实是一模一样……”她不由得轻声嘀咕起来。 “啊?”爱丽丝的声音立刻从旁响起,“什么一模一样啊?” 歌蒂娅摇了摇头,看了这个虽然不知道要干什么,但就是要跟着自己的憨憨人偶一眼,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笑容。 “我要去船长室和‘大副’谈谈,你先做自己的事吧。” “哦,好!”爱丽丝立刻点了点头,“那我去厨房把之前腌好的鱼和风干肉处理一下,雪莉和妮娜说想吃了~~” 说着,人偶小姐便跟歌蒂娅摆了摆手,高高兴兴地走向了厨房方向——显然,在回到失乡号之后她的心情便立刻好了起来。 但话又说回来,她平常好像也总是开开心心的,在船上很开心,进城的时候也很开心——爱丽丝的脑袋里,似乎永远都只有“开心”和“更开心”两种情绪? 看着人偶小姐轻快的背影,歌蒂娅的嘴角也微微翘了起来,随后她摇了摇头,整顿好脸上的表情,这才转身走向船尾甲板。 船长室的大门出现在眼前,歌蒂娅在门前停下,抬起头看向门框。 “失乡者之门”一行文字映入眼帘,古朴有力,刻痕凹陷,仿佛透露着亘古岁月的气息。 歌蒂娅静静地注视着门框上的文字——那艘航行在黑暗迷雾中的“诡异失乡号”与此刻她脚下这艘船之间唯一的区别,似乎就是船长室大门上的这行文字。 当然,两艘船可能还存在别的差异,差异中存在着更多线索,但由于上次接触时过于仓促,她还没来得及发现那些区别,现在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失乡者之门”在两艘船上呈现出了不同的细节。 “失乡者之门”是极其特殊的——哪怕是放在充满异常、到处邪门的失乡号上,这扇门也极为特殊。 它是歌蒂娅返回自己那间单身公寓的唯一“路径”,也是这艘船用来验证“船长权威”的一个检查点,它门框上的文字不属于任何一种已知语言,但任何一个人在看到它的时候都能读出它的含义,哪怕是当初不识字的爱丽丝,或者一个只认得偏远生僻文字的偏远城邦土著居民。 而在不同“版本”的“失乡号”上,这扇门也会呈现出各种不同的状态——在现实世界,这扇门可以通往那间“单身公寓”,在亚空间,这扇门背后是一处诡异的黑暗空间,在迷雾中,这扇门上的文字则改写成了“愿祂在梦境中徘徊”——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山羊头”,沉睡在那扇门里。 ……这所谓的“失乡者之门”,到底是什么? 心中怀着疑问与思考,歌蒂娅伸出手去,打开了船长室的大门。 摇晃的灯光中,是熟悉的航海桌与置物架,桌子边缘的山羊头正吱吱嘎嘎地活动着,把脑袋转向这边,在看到歌蒂娅的身影之后,那双用黑曜石雕琢而成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愉快而又聒噪的声音随之传入歌蒂娅耳中:“哦!美丽而智慧的歌蒂娅船长回到了她忠诚的失乡号!您忠诚的以下省略向您问好!没想到您这么快就回来了,在城里住的还愉快吗?您是担心船上的事情,还是回来……” “我有事想跟你谈谈。”歌蒂娅走向航海桌,用一种很郑重的语气说道。 船长小姐如此郑重其事的一句话顿时让山羊头后面的聒噪停了下来,这诡异的黑色木雕发出吱嘎一声,就跟人瞬间立正一样把脖子扭正,似乎在努力做出严肃认真的样子,它的声音则忍不住带上一丝紧张:“船长小姐,发生什么事了?轻风港也出事了?” 歌蒂娅在航海桌前坐下,她的目光首先落在桌面的海图上,看到的是那些熟悉的迷雾和航线,紧接着她便听到山羊头的话,顿时皱了皱眉:“为什么用‘也’?” “之前普兰德跟寒霜就都出事了……” 歌蒂娅盯着山羊头的眼睛:“你这样说的我好像是个移动天灾。” 山羊头好像有点发怔:“……不是吗?” “我一直致力于改善失乡号在无垠海上的官方形象,而且在普兰德和寒霜获得了很大成功,现在两座城邦的领导人对我都很友善,且至今我没有收到任何一座城邦传来的抱怨与投诉——作为我的大副,希望你能用发展的眼光看待我们的事业,”歌蒂娅说着,摆了摆手,“当然,今天我不是要跟你谈这个,我想知道你昨天晚上在做什么。” “昨天晚上?”山羊头闻言一愣,不知道为什么话题会突然转到这个方向,但还是很快回答,“昨天晚上我在按照您的吩咐照看好这艘船啊,我们一直在远离官方航线的海域漂行,并且注意用迷雾隐藏自身,以防吓到那些大惊小怪的家伙……” 歌蒂娅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因为从昨夜她跟那个“诡异山羊头”的交流来看,对方并不认识她,两个山羊头显然不是同一个。 但它们之间肯定存在别的什么联系。 片刻思索之后,她再次打破了沉默:“我想了解了解你的事情——你的来历,你的过去,以及你的……本质。” 她的语气极为认真,神色异常严肃,微微前倾的身体仿佛释放着某种无言的压迫感。 她选择用最开门见山的方式与自己这位“大副”讨论这件事情,而没有选择进行遮遮掩掩的调查或旁敲侧击的盘问。 她不需要这些手段——至少在这艘船上,她已知晓了失乡号的运行规律,也总结出了自己在这里的言行“准则”,其实她早已知道,只要自己不迈出那过于危险的一步,那么不管是山羊头还是这艘失乡号,都会处于某种“稳定”状态,这就如同……某种“收容”手段。 异象是无法像异常一样“收容”的,但这世界上永远存在超出“规律”的异常和异象:异象005-失乡号,其实现在已经处于某种收容状态——歌蒂娅自己,就是这艘船的收容条件。 山羊头似乎被吓到了。 它已习惯了船长小姐平日里的温和友好,它知道虽然船长小姐有极为可怕的一面,但在船上面对自己人的时候,船长小姐一直是个可靠又亲切的人,而现在歌蒂娅表现出来的态度以及提出来的问题,让它感到了某种……不安。 “……您为什么突然问这些?”它下意识开口。 “我一直没问,是因为之前没有必要了解这些,”歌蒂娅慢慢说道,“而现在发生了一些事情,在轻风港,有与你有关的诡异现象出现,我就不得不找你询问了。” 山羊头的脖子微微左右晃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缓解紧张感。 歌蒂娅则仍旧盯着它的眼睛,同时慢慢将手按在了航海桌上。 丝丝缕缕的幽绿火焰从手掌上蔓延开来,渗入船长室的地板与墙壁,渗入整艘船的每一道缝隙,一种低沉的吱嘎声从船舱深处传来,似乎这整艘船的“气氛”……都在悄然改变。 “我是歌蒂娅·斯卡蕾特,这艘船的船长,”歌蒂娅开口说道,她的嗓音低缓而轻柔,仿佛回到了初次掌舵的那天,在向这整艘船强调着自己的身份,“我执掌这艘船,令它航行在无垠海上,我以船长的身份向我的大副提问,这仅仅是一场闲谈——这艘船不会因此重新沉入亚空间,也不会在这场交谈中发生别的变化,因为——我是歌蒂娅·斯卡蕾特,这艘船的船长。” 熊熊燃烧的幽绿烈焰从歌蒂娅全身各处升腾弥漫,她的身躯在烈焰中化作了虚幻可怖的灵体,她的声音则仿佛在整艘船上回荡—— “我的大副,你到底从哪来?” 山羊头抬起了脑袋,平静迎接着歌蒂娅的视线:“我来自亚空间。” “具体的呢?亚空间是个过于笼统的概念,你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亚空间是个笼统的概念,也是唯一的概念,亚空间不分‘地方’,船长小姐,亚空间中的存在也没有过去和未来,”山羊头回答道,它似乎突然没有了犹豫,回答中再无踌躇畏惧,“我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也不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您想知道我的‘本质’——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本质’,我……都不记得了。” “那你还记得什么?” 山羊头突然沉默下来,在歌蒂娅的注视中,它就像变成了一尊真正的木雕般陷入静止,过了不知多久,它才突然恢复活动,喉咙里传来一个嘶哑暗沉的声音:“‘记住他们’。” “记住他们?”歌蒂娅突然一怔,眉头皱起,“这是什么意思?” 山羊头轻轻晃了晃脑袋:“我不知道,但这是我唯一记得的一句话。我要记住他们,必须记住他们,但是……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我真的……不记得了。” 第五百七十八章 阿加莎的情报 歌蒂娅知道山羊头没必要骗自己——或者说,即便它要骗自己,也没必要用这么拙劣的演技。 那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是这位“大副”从亚空间带出来的唯一记忆——它看上去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句话的前因后果。 歌蒂娅双手扶着桌面,在航海桌后的靠背椅上重新坐了下来,她很认真地看着山羊头的眼睛,仿佛要从那双黑曜石雕琢的双眼中看出更多的秘密:“所以,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些对你而言非常重要的人,你曾拼命想记住他们,而在那个时候,你就知道自己迟早会遗忘许多东西,所以‘记住他们’便成了一个强烈的念头……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但仍然没能阻挡事情的发生——到现在,你已经只记得这句话了。” “可能……是这样吧,”山羊头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但我并不觉得遗憾,只是有时候会有些困惑……” 它嘟嘟囔囔地说着,突然间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歌蒂娅:“船长小姐,到底发生什么了?到底是什么事情,还会跟我有关系?” 歌蒂娅坐在靠背椅上,在回忆中曲起手指,轻轻敲击着身前的桌子,灵体烈焰化作水波般的涟漪,随着她的敲击慢慢荡漾开。 “……无名者之梦的影响力扩大,在昨夜弥漫进了现实世界,而我触碰到了从那个梦境延伸到现实世界的一段‘根须’,如果猜测没错的话……我接触到的就是精灵原始信仰中的世界根基之一,席兰蒂斯。” 山羊头的脖子下面瞬间传来嘎巴一声,整个脑袋静止在台座上。 歌蒂娅看了它一眼,淡淡开口:“你嘎巴早了。” “啊……啊?” “在触碰到席兰蒂斯之后,我进入了一个既非梦境也非现实的维度,另一艘失乡号航行在那个维度中,而在那艘‘失乡号’上,也有个你。” 山羊头的脖子顿时再次嘎巴一声。 歌蒂娅没有在意这邪门“大副”发出来的邪门动静,她平静地讲述着自己昨天夜晚的经历,尤其是那艘气氛诡异的幽灵船上“失乡者之门”发生的变化,以及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山羊头”表现出来的古怪反应。 而在讲述过程中,她又随时观察着对面那个山羊头的神色举止。 对方的反应并不可疑——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哪怕是一张硬邦邦的木头脸,那副惊愕的模样也明显到一眼就能看出来。 “看样子你很惊讶,”歌蒂娅终于讲完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她对桌上的大副点了点头,“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如此严肃了吧?” “我……是的,现在我完全理解您的反应了,”山羊头迟疑着开口,“但我不知道……我也不记得……” “我应该跟你提起过,在亚空间里,我也见到过一艘失乡号,那艘船很残破,就像失乡号在历经更加漫长岁月的衰败腐朽之后映照出的影子,但那艘船的古怪之处仅仅是它本身,那船上并没有你,”歌蒂娅慢慢说道,“而现在,我又见到了第三艘失乡号,它航行在黑暗与雾中,上面有另一个你——未来呢?会有第四艘,第五艘吗?说到底,这艘船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态,你就没有一点头绪?” 山羊头迟疑着,它这次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在努力寻找一种“安全”的方式来应对这个话题,过了不知多久,它才终于开口:“我不知道您还会不会遇上第四艘、第五艘失乡号,我也不知道这艘船到底会分裂、呈现出多少古怪的‘状态’,但有一件事或许有助于您的思考……这艘船,并不是一直是这副模样的。” “不是一直这副模样?”歌蒂娅蹙了蹙眉,“我猜……你指的应该不是失乡号坠入亚空间导致的‘变化’?” “不,比那变化更加巨大,更加彻底,”山羊头慢慢摇了摇头,“在我混乱破碎的记忆中,它曾经呈现出很多面貌——巨大的铁块,涨缩蠕动的血肉,黑暗冰冷的岩石,抽象可怖的阴影,在亚空间的最深处,它随时会是另一幅样子,这种状态持续了……” 山羊头突然停了下来。 歌蒂娅听到一种低沉的吱嘎声和令人不安的沉闷回响从船舱深处传来,脚下的地板也在发出轻微的震颤,而一种紧张不安的“感觉”则渐渐弥漫在整艘船上,就仿佛……这整艘船都在颤抖,在失去稳定。 “就说到这里吧,我可以想象你描述的那种状态。”歌蒂娅轻声说道。 山羊头谨慎地点了点头。 弥漫在整艘船上的紧张与颤抖渐渐停止了,这艘船在现实维度中再次恢复了稳定。 歌蒂娅则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这艘船刚才似乎就要因为山羊头的“描述”而“坍塌”成别的样子,但在自己这个“船长小姐”的注视下,它最终回到了稳定的收容状态。 那么,刚才这短短几秒钟内失乡号所发生的变化,是否是在向她揭示出这艘船的某种“本质”?或者……更多东西? 静静思考了一段时间之后,歌蒂娅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落在山羊头身上:“关于那艘船上的‘另一个你’,你有什么看法?” “抱歉,船长小姐,我不知道。” 山羊头沮丧地嘟囔着,就这么一会时间里,它说的最多的似乎就是这几个字,除此之外便是“我不记得”。 歌蒂娅对这回答倒是并不意外,而是紧接着又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会做梦吗?” “做梦?”山羊头瞬间愣住了,但很快它便摇了摇头,这次回答的格外顺畅,“我不做梦——您忠诚的大副永远警醒,毕竟这艘船还得靠我时刻盯着呢……” 歌蒂娅倒是没有在意对方后半截的自夸,在听到山羊头的答复之后,她只是若有所思地轻声嘀咕了一句:“不会做梦吗……” 山羊头有点不安地开口:“船长小姐……” 歌蒂娅看了它一眼:“说。” 山羊头显得有些扭捏,迟疑了半天才开口:“您刚才提到,在那艘气氛诡异的失乡号上,船长室的大门上写着‘愿祂在梦境中徘徊’,而且那个船长室里的‘我’还跟您提到了席兰蒂斯这个名字,您是不是在怀疑……” “是。”歌蒂娅不等对方说完,便平静地点了点头。 山羊头一下子不知道后面该怎么接了。 “但我也只能这么怀疑,除非有一天你突然找回了你的记忆,然后亲口告诉我,你有一个名字——而那个名字,叫做‘萨斯洛卡’。” 船长室中一时间陷入了安静。 过了不知多久,山羊头才嘀嘀咕咕着打破沉默:“精灵的古老传说多半怪诞矛盾,其实也当不得真……” “但越是怪诞矛盾的古老传说,当它们突然和现实世界中的某些线索产生联系的时候,就越是值得深究下去,”歌蒂娅平静且认真地说道,“说到底,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不是吗?” “虽然这么说,但这……也过于离奇,”山羊头嘟哝着,“我可不想跟这种级别的古老传说扯上关系,而且说真的,您看我现在这副模样,就是船上的一件雕塑而已……” 歌蒂娅对此不置可否,她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便从航海桌旁起身,慢慢来到窗前,看着窗外沐浴在阳光与薄雾中的船舷,以及远处起伏的海面。 一阵轻轻的、敲击玻璃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 歌蒂娅立刻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阿加莎虚幻的身影悄然浮现在窗户上,并抬手指了指某个方向。 歌蒂娅微微皱了皱眉,紧接着回头看了一眼仍然在航海桌边缘嘟嘟囔囔的山羊头。 略作沉吟之后,她迈步走了过去:“先别想这么多了,无论如何,现在你的第一职责是失乡号的大副——帮我照看好这艘船,其他事情,交给我去处理。” 山羊头顿时激灵一下子惊醒,紧接着便有些意外地看着正低头看向自己的船长小姐,愣了一下之后才慌忙反应过来:“啊,啊,是的,船长小姐,我……我明白了。” “嗯,”歌蒂娅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便迈步走向船长室深处的那扇房门,“我先回房间休息一会,顺便整理一下思路。” 山羊头的声音立刻从身后传来:“是,船长小姐!” 歌蒂娅没有回头,她摆摆手便走进了自己的船长寝室,随手关好房门之后却没有真去休息,而是来到了房间角落的镜子前面。 确认了一下门外的动静之后,歌蒂娅上前一步,曲起手指在镜面上敲了敲。 阴影与烟雾在镜中升腾,阿加莎的身影浮现于镜中——这位如今栖身于失乡号各处镜面的前“守门人”向歌蒂娅点了点头,致以问候。 “你有话要跟我说,而且还要在这里说——是为了避开‘大副’?”歌蒂娅表情严肃,“什么情况?” “我听到了您与大副的交谈,船长小姐,我这里有个情况需要向您汇报,”阿加莎点了点头,一脸慎重地说道,“昨天晚上,失乡号并非无事发生——它的‘影子’一度消失了。” 第五百七十九章 影响蔓延 听到阿加莎的报告,歌蒂娅的第一反应便是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寝室门口。 随后她收回了视线,看着镜子中的前“守门人”,神情异常严肃:“你是说,它在海面中的倒影?” “不只是海面中的倒影,还包括它在灵界中的投影——在正常情况下,这两种‘影子’的联系极深,且会相互影响,”阿加莎一脸认真地说道,“在昨天晚上夜深时,我像往常一样穿梭于船上的镜面,检查整艘船的情况,随后突然发现了这件事情,但我当时还以为这是失乡号本身的‘特殊性’,毕竟我对它了解很少……” “失乡号没有这种特性——至少在我所知的范围里,它的‘影子’不会突然无缘无故地消失掉,”歌蒂娅摇了摇头,“这种现象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大概持续了多久?” 阿加莎立刻点了点头:“从时间判断,它应该就发生在您提到的‘无名者之梦’影响期间,一直持续到第一缕霞光出现在海平面上。” 歌蒂娅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皱着眉头,脸上浮现出一缕深思之色。 阿加莎则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又开口继续说道:“在失乡号的影子消失时,我正好穿梭于现实世界的镜子中,在往常,我可以直接通过那些镜面‘跳跃’到灵界,或进入海面中失乡号的倒影里,然而在昨夜,这种‘跳跃通道’随着失乡号的影子消失而一并消失了…… “不过在我的感觉中……镜子‘对面’的领域并非真的不再存在,而是有一种我不理解的‘屏障’在阻挡着,让我观察不到镜子中的道路,也感知不到对面的情况……” 听着阿加莎的讲述,歌蒂娅似乎想到什么:“你的意思是……你认为失乡号的‘影子’并非真的消失,而是在当时转入了一种你无法理解和观察的状态,或者说是有一道‘感知’壁垒,把你‘关’在了现实世界一侧?” “很贴切,”阿加莎看起来好像松了口气,“我还以为自己的描述过于抽象,得费很大功夫向您解释……” “在普兰德和寒霜,我都和各种各样的‘帷幕’打过交道,”歌蒂娅随口说道,紧接着她思考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房门,“所以,你刚才听到我和山羊头的交谈之后产生了怀疑——因为我的‘大副’完全没有提起昨天晚上的异常情况。” “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但理论上……它应该是能察觉到灵界中的变化的,虽然在这方面的感知可能不如我敏锐,但它不至于对此全无察觉,”阿加莎语气中有些迟疑,“尤其是您刚才提起的那些事情,另一个‘山羊头’的存在,还有对方诡异可疑的举止……” 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开口说道:“你认为‘山羊头’不再可靠了,因为它可能有事在瞒着我。” “……我知道,作为一个‘新船员’,我不该质疑船上的大副,这是极大的忌讳,但作为一个曾经的‘守门人’,我对这种事情有一种本能的……‘警觉’,”阿加莎斟酌着自己的用词,诚恳地说着,“很多不可挽回的事态,都是从一开始那点小小的‘不对劲’开始的。” 歌蒂娅默默听着,既没有表示认同,也没有盲目地反驳。 过了很长时间,她才在思索中开口:“这可能有两种解释,要么,山羊头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它没有告诉我,这是刻意的隐瞒,要么,连它都不知道失乡号昨夜发生的变化。” 阿加莎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第二种解释的意思是……” “有某种力量在影响这艘船——山羊头也在‘被影响’的范围内,”歌蒂娅严肃说道,“而你没有受到影响,所以你能观察到失乡号在夜间发生的变化。” …… 哼着自己也记不住名字的轻快曲调,爱丽丝在厨房中忙碌穿梭着。 对她而言,在失乡号上忙忙碌碌的日子永远是她最快乐的时刻。 这里有她熟悉的一切,熟悉的甲板,熟悉的厨房,熟悉的锅碗瓢盆,还有熟悉的木桶、菜刀和铲子。 它们都是她的朋友,这艘船上的一切都是她的朋友——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她都觉得跟船上的朋友们打交道要比去城邦里和人打交道要容易得多。 因为去城里和人打交道实在要学习太多东西,要记住太多知识,还要注意一大堆令人昏昏欲睡的“守则”——那些被称作“人类”的家伙总是太过脆弱,他们不设防地飘着数不清的“线”,而只要自己随便抓取一下,他们就会莫名其妙地损坏到无法修复的程度,比船上的陶瓷和玻璃器皿还要精贵易碎得多。 但是船长小姐很重视那些“人”,她不希望自己随便乱动其他人身上的“线”,更不希望自己把那些不该弄坏的人给损毁掉。 对爱丽丝而言,这有一点点难。 就像把一只猫放在一个堆满了毛线球的房间里,却不允许它用爪子碰任何一个线头那么难。 所以在几次进城的新鲜劲过去之后,爱丽丝发现自己还是喜欢在船上生活——因为在这里,她几乎谁也打不过。 只要小心别“碰”到同在船上的朋友们就可以了。 她喜欢这样,她喜欢周围的世界坚实稳固的样子。 掀开存放腌鱼的木桶,爱丽丝小心翼翼地凑到桶边,嗅了嗅里面的气味,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船长小姐对此一直很不理解,船上的其他人其实也不理解——为什么一个人偶会有嗅觉? 爱丽丝自己也不知道,但她从来不会想这么多。 她只是对自己的手艺感觉满意,便从旁边拿了个木盆,准备把桶里的腌鱼取出来一些——她向着桶里伸出手去,但还没来得及从里面取东西,旁边台面上的一个长柄勺便突然跳了起来,“啪”一下打在她胳膊上。 爱丽丝惊呼了一声,一边赶紧把手收回去一边开口:“我洗过手了啊,刚刚洗的!” 长柄勺在木桶边缘晃了晃,仍然没有让开的意思。 爱丽丝扁了扁嘴,有点不乐意:“不好用!” 长柄勺慢慢漂浮起来,勺子头部分在人偶面前比划着。 “……好吧,”爱丽丝终于无奈地表示了接受,一边伸手抓住勺柄一边嘀嘀咕咕,“不就是上次弯腰取东西的时候把脑袋掉进去了吗,至于这么麻烦……” 她从桶里取了鱼,跟厨房里的朋友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有时候会提起在城邦里的所见所闻,有时候会讲一些跟船长小姐有关的事情。 而后她又开始检查其他贮存食物的容器——由于艾伊随时能够为失乡号供应新鲜食材,因此需要存放在这里的食物多半都是一些经过处理、能够经年累月贮藏的东西,腌鱼是其中最受欢迎的。 存放腌鱼的大木桶一共有十二个。 爱丽丝从门口开始沿着墙数着——一,二,三,四……十二,十三。 她突然停了下来。 人偶小姐困惑地眨眨眼,又回到开头重新数了一遍。 还是十三个。 多出来一个。 爱丽丝有些愣神地站在那一排木桶前,脑袋里使劲运转着,刚开始,她在怀疑是自己又搞错了数字,毕竟她在算数方面的成绩一直不怎么好,甚至有时候都比不过雪莉,但很快她又觉得自己应该也没这么笨——毕竟,只是计算十二个木桶罢了。 她都已经会算两位数以上的加减法了。 于是爱丽丝揉了揉眼睛,耐下心来又数了一遍。 十二个。 刚才多出来的数字,消失了,一切又恢复正常。 爱丽丝在木桶之间数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确认自己再也没有数错,却又感觉心中疑惑丝毫没有缓解,她转过头,看了一眼厨房里的其他东西,忍不住好奇地开口:“你们注意到了吗?刚才好像多了一桶哎!” 然而厨房中的朋友们并没有办法真正开口回答她什么——哪怕它们能够开口,这些顶多属于“躁动之物”的、因失乡号特殊环境才表现出活物特性的东西也不具备完整的智能来帮忙解决人偶的困惑。 爱丽丝没有得到答案,便又转过头,拍了拍那些沿着墙壁摆放的大木桶:“刚才你们中间是不是多出来一个?” 大木桶也没有回答她。 …… 萨拉·梅尔目瞪口呆地听着“海中女巫”告诉自己的事情,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手中的食物落在桌上。 他已经顾不得计较这位来去自由的女巫小姐一大清早就闯进他的住宅里,还打断了他的早餐时光了。 “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都是昨夜发生的?” 这位精灵执政官难以置信地开口说道,其实他一开始想说的是“您是不是在逗我”,但考虑到这位女巫小姐的脾气,他没做这种无谓的挑衅。 “看您的反应,情况果然与我预料的一样,”露克蕾西娅叹了口气,她坐在萨拉·梅尔对面的椅子上,至于餐厅里原本那些瑟瑟发抖的仆役,在她开口讲“正事”之前就已经被赶出去了,现在这里只有她和执政官两人,“那场‘梦境’的影响范围……比想象的更大。” 第五百八十章 边缘触碰 萨拉·梅尔现在已经不在意他的早餐了。 这位曾经历过无垠海上数不清的奇诡异状,面对过腐化与死亡的重重挑战,在风暴尽头开拓出一座城邦的前传奇探险家罕见地露出了不安的表情,他在座椅上眉头紧锁着,而一种久违的不安阴影正在他心底弥漫开来。 他熟悉这种不安感——这是当巨大的、人智难以理解和对抗的诡异危险逐渐靠近时,直觉向自己发出的警告。 他并没有怀疑露克蕾西娅的讲述。 因为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跟这位“海中女巫”打交道了——尽管有数不清的远洋船长和边境探险家将这位女巫视作无垠海上的阴影之一,对其古怪脾气和危险力量万分忌惮,但萨拉·梅尔很清楚,“海中女巫”终究是站在凡人这一侧的。 餐厅中安静了很长时间,萨拉·梅尔终于结束了沉思,他抬起头:“目前为止,尚无人报告昨夜的异状——不管是本地的精灵居民,还是异族的旅居者,都没人察觉您提到的那场梦境。” “按照我母亲所见的情况,街区中出现的异状非常明显且规模庞大,如果真的有部分城区仍处于正常状态,那么那些‘正常’城区中的居民不可能注意不到临近街区的异常情况,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昨夜……整座轻风港都曾入梦。” 露克蕾西娅的最后一句话让萨拉·梅尔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但理性仍让他下意识地思考着这一切在逻辑上的违和之处:“您提到,现实世界中的城市建筑曾被梦境中蔓延出的‘侵蚀实体’覆盖甚至寄生,有巨大的植物贯穿了楼体和路面?这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没有留下痕迹,在太阳升起之前,现实世界便恢复了原状。” 萨拉·梅尔听着,紧皱眉头沉默不语,似乎再次陷入思考。 “您想到了什么?”露克蕾西娅在一旁好奇地问道。 “……或许我应该派人去检查一下全城的瓦斯计量表和电表读数,还有夜间工厂的运行情况,”萨拉·梅尔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城邦在夜晚并不是静止的,有许多昼夜不停的机能在确保城市的运行,比如瓦斯、电力和蒸汽这三大支柱,它们又有对应的夜间监控和巡视人员…… “所以这就有了问题:当那个梦境降临的时候,这些人去了哪?本该由他们操控的机器又处于什么状态?另外还有各学院的守夜学者,他们很多都需要周期性地记录自己的工作状态……” 萨拉·梅尔说着,停下来思考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另外还要想办法确定这场异常现象的覆盖范围到底有多大,是局限于轻风港本岛,还是蔓延到了近海的巡逻舰队,甚至蔓延到了‘坠落物’那边……” 这位执政官一边说着,一边从桌子后站了起来,在餐桌旁走来走去,并不时停下来凝重思考。 他似乎完全忘记了现场还有个“海中女巫”。 露克蕾西娅对此则见怪不怪,她知道,这位执政官在成为城邦统治者之前首先曾是一位杰出的冒险家(虽然比不上母亲),而一位杰出的冒险家是懂得如何跟各种超凡异象打交道的。 轻风港能在最靠近边境海域的地方繁荣至今,这位执政官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母亲交待的事情已经做完了——露克蕾西娅站起身,没有打扰已经陷入思考的执政官先生,她的目光扫过眼前的餐桌,顺手拎走了一瓶还没开封的香料酒,随后身影便砰然化作纷飞的彩色纸片,打着旋穿过屋顶,消失在房间中。 又过了一会,萨拉·梅尔才突然反应过来,一边转身一边慌忙开口:“啊,抱歉,我走神了,露克蕾西娅女士,你要不要留下吃点……” 他愣愣地看着桌子对面那把已经空荡荡的椅子,以及刚才还放着自己珍藏好酒的地方——那里现在也空荡荡的。 “……又这样?!” …… “桶的数量有变化?”船长室内,听到爱丽丝急匆匆跑来跟自己汇报的情况之后,歌蒂娅不禁诧异地又确认了一遍。 “对啊对啊!”爱丽丝连连点着头,“我数了好几次的!肯定没有数错!而且也绝对没有记错,那些桶都是我自己搬过去的。” 爱丽丝当然不会说谎,至于弄错了数量……她应该也不至于在这么简单的事情上犯错。 略作沉吟之后,歌蒂娅从航海桌后起身:“带我过去看看。” 爱丽丝毫不犹豫地回应:“好!” 航海桌边缘的山羊头动了起来,它朝歌蒂娅的方向转过脑袋,语气中带着些许迟疑:“船长小姐,那我……” “你继续掌舵,”歌蒂娅立刻说道,接着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不必担心其他事情,就像我刚才说的,交给我处理。” “是,船长小姐。” 在爱丽丝的带领下,歌蒂娅很快便来到了存放腌鱼的地方。 当然,这里早已恢复了常态,十二个木桶整整齐齐地靠墙排列着,看上去不多不少。 歌蒂娅却仍然表情严肃,目光扫过整个舱室。 在她的目光所至之处,丝丝缕缕的幽绿火焰如幻影般在空气中明灭起伏,在地板和墙壁的缝隙间悄然游走,整个房间仿佛被笼罩在一层由灵体火焰交织而成的幻雾之中,在灵界与现实的夹缝中切换着。 她在探查这里是否有残留下来的“痕迹”,是否有什么不属于失乡号的东西曾进入过这里。 爱丽丝报告的情况听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大事,在充斥着奇诡异物的幽灵船上,一个不在“名单”中的木桶显然不值得如此阵仗,但歌蒂娅丝毫没有放松大意的意思。 因为在无垠海上,再小的异样也必须谨慎面对——尤其是在失乡号上,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歌蒂娅已经从昨晚的事件中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息,今天与山羊头的交流以及阿加莎的汇报则让她愈加察觉到一件事—— 这艘船,状态好像有点不对劲。 它并没有脱离自己的控制,但歌蒂娅总觉得,这艘船上在出现一些自己不熟悉、不了解的“细节”。 要么,是失乡号某些隐藏的秘密正在逐渐向自己揭开面纱,要么,是这艘船的某些部分真的在逐渐脱离自己这个“船长”的控制。 在丝丝蔓延的灵体火焰浸润下,歌蒂娅感觉到自己与失乡号之间的联系在逐渐增强,而这艘船的每一丝细节也开始映射在自己的头脑中——甲板,桅杆,风帆,复杂的绞盘与缆索,甲板下的舱室,以及那浸泡在无垠海中的、朦胧混沌的部分。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对这种感觉当然并不陌生,在迅速完成了感官的适应之后,她便任由自己的感知与这艘船融为一体,并继续向失乡号的深处蔓延。 厨房所处的舱室并无异状,附近的舱室和更深层的地方也一切正常。 丝丝缕缕的辉光浸润在失乡号深处,如某种信号流般在这艘船各处流淌,它们最终汇聚至船长室,汇聚在一个醒目的“焦点”上。 那是山羊头所处的位置,是这艘船此刻的控制中枢。 歌蒂娅的“视线”在那个焦点上停留了很长时间。 看上去也是一切正常。 歌蒂娅缓缓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但她留了一点火焰,在黑暗的最深处。 与此同时,在收回对整艘船的“注视”的过程中,她也不断留下“火种”,让它们停留在失乡号的各处。 爱丽丝带着些许担心,在旁边眼睛不眨地看着船长,过了好久,她才看到歌蒂娅的目光动了一下,于是赶紧凑上去:“船长小姐船长小姐,怎么样?您发现什么了吗?” “船上并没有异常——别担心,”歌蒂娅慢慢露出一丝笑容,伸出手揉了揉爱丽丝的头发,“可能是有些空间错位或光影错乱之类的‘小毛病’,我会处理好的。” 爱丽丝其实没听明白,但还是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啊……哦。” 歌蒂娅则在简单宽慰了一下人偶小姐之后把目光投向了旁边不远处。 两米外的一根柱子上,挂着一盏带有玻璃灯罩的油灯,现在它的灯罩表面正悄然浮现出阴影与雾交织成的光影,阿加莎的身影随之出现在那层玻璃中。 “注意关注灵界中的倒影,”歌蒂娅对她点了点头,“如果有什么东西‘越界’了,不要擅自处理,第一时间通知我,我会立即回来。” 阿加莎低下头:“我明白,船长小姐。” 爱丽丝的目光在歌蒂娅和阿加莎之间转来转去,看了几圈之后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那咱们还是要去城里吗?” “无名者之梦的影响正在轻风港中扩散,我估计要解决问题还是得先在城邦中寻找线索,”歌蒂娅点了点头,“而且我还有许多问题想要在城邦中验证一下……你要留在船上?还是跟我一起?” 爱丽丝想了想,又回头看了看厨房里那些熟悉的“朋友”们,短暂的迟疑之后,她还是转过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一起去城邦!” 第五百八十一章 入梦前夕 从萨拉·梅尔的宅邸离开之后,露克蕾西娅并没有立即返回自己在城邦中的居所,而是回到了正停靠在港口的璀璨星辰号。 纷飞的彩色纸片盘旋着越过甲板,穿过走廊,飞过舰桥,进入了船长的寝室中,露克蕾西娅的身影从幻影之风中走出,她随手将手中的香料酒放在一旁的矮柜上,随后迈步走向摆放着水晶球的梳妆台。 房间一角,正躺在床铺上的大号兔子玩偶立刻动弹了一下,紧接着便从床上跳了起来,蹦蹦跳跳着走向这边:“女主人!您终于回来啦,拉比在船上好无聊……” “只是临时回来一趟,稍后我还要回城里,”露克蕾西娅看了这模样惊悚的兔子玩偶一眼,随口问道,“船上有什么异常吗?” “船上没有异常,一切都~很~好!”调皮的女孩嗓音从兔子体内传来,带着邀功的语气,“拉比把这里照顾得很好,就跟女主人在的时候一样!” “昨天晚上呢?”露克蕾西娅又问道,“停靠在港口的时候,你们有看到岸上出现什么不对劲的情况吗?” “岸上?”拉比怔了一下,它似乎终于注意到了女主人脸上严肃的表情,之前那活泼的邀功模样顿时收敛起来,“岸上……也没什么不对劲的,但拉比没有太关注岸上的动静……” 露克蕾西娅慢慢皱起了眉毛,在简单询问了这兔子玩偶几个问题之后,她摆摆手:“暂时没你的事了,先去一旁等着吧——之后你和露妮一起跟我去城里。” “去城里?!”拉比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似乎带着一丝诧异和惊喜,“您要带拉比进城?我们是去玩吗?” 露克蕾西娅将手伸向面前的水晶球,在听到兔子玩偶的话之后,她沉默了一两秒,随后一边触碰水晶一边淡淡开口:“对你而言,或许会很好玩。” 拉比顿时开心地原地跳了起来,随后便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床上,“噗叽”一声又在刚才的地方躺下,耐心地等待起来。 水晶球渐渐发出辉光与嗡鸣,在等待了一段时间之后,那辉光中终于有了回应,安娜莉丝的身影匆匆出现在光影间,并逐渐清晰成型。 “露西?”水晶球中传来声音,“啊,我刚才在接待几个商人代表,没注意到水晶球的动静——你那边还好吗?” “我很好,”露克蕾西娅看着水晶中的姐姐,在注意到对方神色间的疲惫之后,她悄然收起了因为等了很久而有些不耐烦的表情,“看样子你那边很忙,最近都没怎么休息?” “说实话,现在的情况已经比前阵子好多了,起码我有机会在餐桌上解决自己的午餐了,”安娜莉丝叹了口气,接着便忍不住打量了一下露克蕾西娅身后的情况,仿佛是在确认着画面中是否有某人的身影,随后她又犹豫了一下,才迟疑着开口,“母亲她……在那边吗?” “现在没在,她在忙别的事情,”露克蕾西娅答道,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别这么紧张兮兮的了,老妈现在可忙得很。” “哦,”安娜莉丝应了一声,然后又犹豫了一下,谨慎问道,“你这两天……跟她相处的还好吧?没出什么状况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一切都很好啊,”露克蕾西娅随口说着,接着她想了想,不动声色地侧过头,让那银白色的海浪与羽毛发饰出现在画面中,“她终于把这迟到了一百年的发卡送给我了,不可思议的是,这东西竟然还跟新的一样。” 水晶球中的安娜莉丝愣住了,前一刻在挂在脸上的担忧表情突然有些凝固,她怔怔地看着这边,良久嘴角才终于抖了一下:“……啊?” “她没给你带礼物?”露克蕾西娅转过脸,特认真地问道。 安娜莉丝想了想,一只手按住额头,带着生无可恋的语气:“24磅的十六发,32磅的三发,12磅的没有数……” 露克蕾西娅默默地看着对面,良久才幽幽开口:“你先开炮的。” “……你突然找我,就为了说这个?” “当然不是,”露克蕾西娅摇了摇头,这才正色说道,“我是想让你最近关注一些……事情,如果有情况,第一时间与我联系。” 安娜莉丝立刻认真起来:“关注一些事情?” “精灵,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寒霜应该也有不少长期定居的精灵,”露克蕾西娅淡淡说道,“教会、冒险家协会与城邦之间的那套‘协同监控体系’刚刚建立,现在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我便直接联系你了……” …… 皇冠街99号,环绕着树丛、绿植与围墙因而显得颇有几分阴森的后花园内,一道火光骤然扩展为熊熊燃烧的门扉,歌蒂娅与爱丽丝的身影从大门中迈步走出。 正在后院里晒着太阳发呆的雪莉顿时就跳了起来,扭头就往屋里跑——不过刚跑了两步便被歌蒂娅叫住:“你跑什么?” 雪莉赶紧停下,她在原地愣了一下,扭过头挠挠头发:“对啊,我跑什么……对不起船长小姐我条件反射……” “一惊一乍的,”歌蒂娅皱眉看了这姑娘一眼,“露克蕾西娅回来了吗?” “还没有,”雪莉摇了摇头,“不过凡娜和老爷子回来了,他们正在客厅里呢。” 歌蒂娅点了点头:“嗯,也好,跟我一起进去吧,看看他们的收获。” “那我先去厨房把东西放一下,”爱丽丝抱着从失乡号上拿过来的、装满了食材的大木盆,一边走一边说道,“今天晚上就可以吃鱼汤啦!” 歌蒂娅表情微妙地看了这人偶一眼——在爱丽丝的脑袋里,似乎自有一套稳定运行的逻辑树,哪怕周围出现了天大的事情,只要不是失乡号原地爆炸了,她都可以淡定且自然地按着自己的节奏行动,比如回失乡号上拿鱼,比如去厨房里做饭…… 歌蒂娅甚至突然有点怀疑,哪怕失乡号真的突然原地爆炸了,只要自己还在这人偶面前,她都能在反应过来之后愣头愣脑地问自己一句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但这也没什么不好——在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上,歌蒂娅觉得自己身边有这么一个永远都只关心今天晚上炖什么汤的人偶其实挺好的。 片刻之后,歌蒂娅已经来到了客厅,刚刚在城中结束了一天行动的凡娜与莫里斯则向她汇报着目前掌握的情况。 “……就目前看来,昨夜受到影响的应该确实是整座城邦,其中包括本地的精灵居民,也包括住在城里的其他种族——没有人察觉到那场异变,至于那些从事夜间工作的人,则似乎存在一定程度的‘认知混淆’……” 凡娜坐在沙发上,以一位专业审判官的角度,讲述着自己的调查情报。 “早上的时候,我接触到了几个刚刚从蒸汽泵房换班回家的机械师,在交谈中,我发现他们并不记得自己昨夜具体的守夜工作,却又觉得昨夜一切正常,整晚都无事发生,他们神志清明,却又对自己言语中的矛盾之处全无认知,就好像……” 凡娜迟疑了一下,似乎寻找着更合适的词汇,片刻后才继续说道:“就好像仍然沉浸在一个‘清醒的梦境’中。” “也就是说,夜间沉睡的人集体经历了一次无梦的夜晚,而夜间工作的人则凭空‘丢失’了一段时间,同时却又对此感觉一切正常?”歌蒂娅听着凡娜的汇报,忍不住冒出疑问,“你有尝试确认那些人更深层的精神状态吗?有精神污染的迹象吗?” “我动用了一些深海教会的神术手段,但没有做的太过火,”凡娜点了点头,“经过初步检查,那些人身上并没有遭受污染的迹象,他们只是……‘自然而然地产生了错误的认知与记忆’。” 歌蒂娅捏着下巴,片刻沉吟之后又抬起头,看向另一只沙发上坐着的莫里斯。 “我去见了几个老朋友,向他们告知了昨夜的异变,学院那边现在已经在展开调查并制定对策了,如果露克蕾西娅小姐那边一切顺利的话,之后轻风港的整个官方应对体系都会活跃起来,”莫里斯点了点头,“不过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当‘无名者之梦’影响增强的时候,整个城邦所有人都会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能保持清醒在梦境内侧或外侧活动的只有您,以及我们这些追随您的人——学院和城邦当局的行动应该不会那么顺利。 “此外,我还找到了熟悉精灵传统文化传说的几位学者,向他们进一步了解了一些有关大魔神萨斯洛卡、世界巨树席兰蒂斯以及‘创世之梦’的知识,在这期间我发现了一个……比较有趣的地方。” 歌蒂娅立刻产生了好奇:“比较有趣的地方?” “是的,”莫里斯点点头,“在一些鲜少为人所知的叙事诗中,有这么几句描述—— “萨斯洛卡创造了世界最初的梦境,祂却不知梦为何物; “凡人谓之为梦,祂便因而恍惚; “而后,无梦者便诞生在祂的恍惚中……” 第五百八十二章 渐渐汇聚的情报 听着莫里斯从某段古老的精灵叙事诗中记录下来的这些词句,歌蒂娅渐渐露出了思考的表情。 “由于历史久远且跨越了城邦时代之前的黑暗时期,这些句子经过了古代语言的转译和后世学者的修复、补充,可能并没有百分之百地还原记录原貌,但我相信它们仍颇具意义,”莫里斯又说道,“对我们了解创世之梦以及现在的‘无名者之梦’现象应该很有帮助。” 歌蒂娅捏着下巴,一边思索一边说道:“萨斯洛卡在梦境中创造万物,却不知梦境为何物……你觉得这句话应该怎么理解?” 莫里斯想了想:“按我的理解,这可能指的是神明观察世界的视角与凡人之间的不同,或者说在精灵的创世神话中,萨斯洛卡这位‘最初的入梦者’的某种特殊性——对于一个在梦境中徘徊的神明而言,或许梦和现实之间的界限并无意义?对祂而言,可能现实世界也只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修改的梦境,而梦境也随时可以用来替换现实,因此祂才‘不知梦为何物’……” “这是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歌蒂娅慢慢点了点头,“那么后面的句子呢?” “关于后面的两句,精灵中的学者其实也是有解读的,”莫里斯回答道,“他们认为,这两句指的是大魔神萨斯洛卡有一日了解到了自己创造的‘精灵’对梦境世界的不同认知,因而第一次疑惑于现实与梦境之间的边界,这可能是一次‘危机’,在这次危机中,萨斯洛卡几乎‘醒来’,而在这种不稳定的状态下,他创造出了精灵中的‘无梦者’。” “无梦者……”歌蒂娅微微点头,“我记得精灵将这视为一种先天缺陷。” “是的,这正与传说印证——无梦者诞生在萨斯洛卡状态不稳定的时刻,他们是造物主‘恍惚’的结果,因而他们是有缺陷的,终生无法进入‘梦中乐土’,不过……” 莫里斯说到这顿了顿,略作回忆之后又继续说道:“不过正是因为这样,在极少数的传说中,也有说法认为萨斯洛卡便是‘无梦者’的保护神——但这种解读在精灵社会中认可度很低,现代还好一些,在古老的年代里,这基本上是一种离经叛道的说法了。” “萨斯洛卡是无梦者的保护神……”一旁的凡娜嘀咕起来,“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当初受到社会歧视和压迫的无梦者群体抱团取暖时提出的——或许最初只是为了给自己的群体寻找一个精神支撑。” “确实如此,”莫里斯点了点头,“这种说法最初出现在黑暗时代,流传于精灵城邦控制下的某些‘流放岛屿’上——那时候的精灵认为‘无梦者’是受诅咒之人,后者的先天缺陷会导致梦境世界中出现‘大空洞’,从而招来噩梦与吞噬人心的阴影,便将有缺陷的同胞流放到文明世界边缘的孤岛上…… “在那些远离核心文明的聚居地,出现了有关‘萨斯洛卡是无梦者的保护神’的最初说法,流放者们以此作为支撑,来度过艰难的漫漫长夜。 “而后,随着时代发展以及四神信仰的影响力逐渐扩大,以及流放地本身的逐渐崛起,这种流放行为渐渐被废止了,而在流放地诞生的‘特殊文化’也随之回流到精灵的主流社会,但很显然,尽管主流社会能够接纳曾被流放的同胞,却不能接纳他们那些‘离经叛道’的文化……” 歌蒂娅默不作声地听着,脑海中不禁将这些情报与最近发生在轻风港的异常事件以及蛛丝马迹的线索串联着——信息在头脑中重组,隐隐约约的,她觉得自己似乎就要触碰到那最关键的一条逻辑链条了。 但她还缺乏一些更有效的参考,一些更有用的情报…… 思索中,一道熟悉的气息突然出现在她的感知中。 门厅方向传来了仆役开门并问候的声音,随后是脚步传来,片刻之后,露克蕾西娅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里。 发条人偶露妮则跟在露克蕾西娅身后——这位女仆打扮的发条人偶怀里还抱着个特别大号、画风诡异又惊悚的布质兔子玩偶。 下一秒,那画风诡异惊悚的兔子玩偶便突然动弹了一下,紧接着便飞快地从露妮怀里跳到地上,一边蹦跳着一边发出尖细的声音:“终于到啦终于到啦!拉比终于进城啦!拉比今天要大闹一……” 歌蒂娅默默地看着这个兔子玩偶,客厅中其他的视线也纷纷落在那诡异兔子身上。 前一秒还在客厅里连蹦带跳宣布要大闹一番的诡异玩偶瞬间静止下来,它慢慢抬起头,纽扣钉制的眼睛确认了一下客厅里的情况,过了两三秒,它终于哆嗦了一下,然后慢慢走到距离歌蒂娅最远的一处墙角,“噗叽”一声坐了下来,开始假装自己是个真正的布娃娃。 一切都发生的很快,坐在歌蒂娅对面的妮娜和雪莉甚至都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 两秒钟后,露克蕾西娅的声音终于打破了客厅中的安静:“不必在意,它有时候不是很老实,所以我很少带它进城。” 随后她又转向歌蒂娅,带着一丝微笑点了点头:“但您在这里,拉比应该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乖巧。” 人偶露妮也走上前来,在歌蒂娅面前弯腰鞠躬:“日安,主母。” 打完招呼之后,这发条人偶便抬起头来,似乎在周围寻找着什么。 “爱丽丝在厨房,”歌蒂娅忍不住笑了起来,“想找她就去吧。” 露妮转过头,又跟自己的女主人确认了一下,得到许可之后便开心地离开了客厅。 歌蒂娅的目光则随之落在露克蕾西娅身上:“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我已经找过了萨拉·梅尔,之后又回了一趟璀璨星辰号,和安娜莉丝提起了这里发生的事情……” 听着露克蕾西娅讲述她今日的行动,歌蒂娅微微点了点头,随后长长地呼了口气。 “好,基本情况我已了解了,那么既然现在人齐了……也是时候告诉你们我这里发现的情况了。” 客厅中的所有人立刻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甚至连从刚才开始就有些打盹的雪莉都顿时精神起来。 因为他们从船长小姐的语气中听出了些不一样的意味。 歌蒂娅并没有卖关子,她很快便把自己目前掌握的情况,尤其是关于“山羊头”的猜测说了出来。 不过她并没有谈论太多目前失乡号上不对劲的“细节”——因为这部分内容只能增加其他人的不安,现阶段对于解决轻风港的异变并没什么益处。 仅仅是山羊头和萨斯洛卡之间可能存在联系的这一猜想,就已经足够让整个客厅陷入一片死寂了。 在歌蒂娅把大致情况说完之后,很长时间现场都没有人开口。 众人在错愕中面面相觑,直到妮娜打破了沉默:“那个成天叨叨个不停的山羊头……可能跟精灵传说中的那个‘大魔神萨斯洛卡’有联系?这是不是有点……” “一个离谱的猜想,但目前似乎有一些线索正指向这个方向,”歌蒂娅表情认真地说道,“山羊头本身对自己的来历并不清楚,而那艘航行于迷雾中、气氛诡异的失乡号又恰好出现在无名者之梦影响最强的午夜,且那艘船的船长室大门上写着‘愿祂在梦境中徘徊’这样的文字——这句话与精灵的古老传说又显然存在联系,再加上那艘船上的可疑‘山羊头’奇怪的状态和它提到席兰蒂斯时的古怪反应……这一切不可能是巧合。” 露克蕾西娅的表情飞快变化着,异样的凝重不安浮现在她眼底,她不由得多看了自己的母亲好几眼,才迟疑不定地开口:“山羊头……我记得您说过,它是来自亚空间的存在……且不说精灵古老传说中的‘创世之神’为什么会变成那副模样,即便山羊头真的跟‘萨斯洛卡’有关,那失乡号又怎么会……” 她停了下来,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继续说下去,过了好几秒之后才继续开口:“失乡号又是怎么跟这一切扯上关系的?” 歌蒂娅察觉到了露克蕾西娅这份不安的源头。 她在谈论失乡号——然而她所有的紧张,似乎都落在自己身上。 “别怕,露西,一切都没有失控,”歌蒂娅慢慢开口,她的嗓音柔和空灵,仿佛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亚空间有太多秘密,即便是我,也说不清它到底对失乡号产生了多少影响,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只要我尚有人性,那艘船就不会再次失控,而我现在清醒得很。” “对对对,”一旁的雪莉赶紧开口,她被刚才听到的一番惊人情报弄的浑身紧张,这时候听到歌蒂娅的话,她仿佛是为了增强自己的勇气般立刻说道,“有船长小姐呢,那艘船出不了问题,船长小姐她通人性……” 歌蒂娅:“……?” 周围几道视线瞬间就聚焦在雪莉身上,然而后者还没反应过来,还在那说着:“失乡号平常是有点奇奇怪怪的地方,不过……” 阿狗终于从沙发旁边的阴影中钻了出来,一爪子拍在雪莉脑袋上:“你闭嘴吧!” 第五百八十三章 抓捕行动的必要性 不管怎么说,雪莉这不过脑子的一打岔倒是顺利缓解了客厅中的紧张凝重气氛——虽然气氛差点被带歪到了另一个方向。 歌蒂娅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表情,随后她无视了反应过来之后几乎把自己缩成一团塞进沙发缝里的雪莉,语气认真地说道:“总而言之,现在我们掌握的情报就只有这些,迷雾仍然重重,但很显然失乡号已经是这漩涡中的一部分,这与之前普兰德和寒霜的情况都不相同。 “不论接下来事情如何发展,我都要搞明白这所谓的无名者之梦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那些邪教徒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尤其是第二点。 “湮灭教徒,太阳教徒,还有藏在后面的终焉传道士,不管是哪一种,能抓活的就抓活的,抓不到活的也要想办法在接触时尽可能地收集情报……无名者之梦不会就这么平息,它肯定会再次出现,而只要这场旋涡还在持续,我们就免不了要跟那些邪教徒继续打交道。” 说到这,歌蒂娅突然停了下来,接着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正在沙发上低着脑袋努力降低存在感的雪莉,以及趴在雪莉身旁的阿狗。 雪莉瞬间就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激灵一下子抬起头:“对不起船长小姐我刚才不该说您通人性……” “你和阿狗在今天有感觉到那个逃跑的湮灭教徒的气息吗?”歌蒂娅摆摆手,打断了这家伙条件反射的念叨,“我记得你说过,之前在无名者之梦中遭遇的时候,阿狗在那个邪教徒身上留下了‘记号’。” “没有,”雪莉还没开口,一旁的阿狗便立刻摇了摇头,“我今天一直在留意这件事,但就目前来看,那个邪教徒似乎并不在轻风港中。” “这些异教徒这次躲藏在各个城邦的巢穴中,仅依靠进入无名者之梦来‘协同行动’,这确实让我们很难在现实世界中抓到他们,”凡娜也跟着说道,“而且更糟的是他们显然已经掌握了一些无名者之梦的‘规律’,这让他们能自由进出那个‘梦境’,便更难对付了。” 凡娜的话让歌蒂娅也忍不住皱起眉头,这种明知道邪教徒正在四处展开行动,却由于情报不足和对手过于狡诈而难以着手的情况确实令人烦恼,而对歌蒂娅而言,她此刻的烦恼更不止于此—— 她是曾经成功“抓到”过一个进入梦境的湮灭教徒的,甚至借着那个湮灭教徒的目光找到了一个邪教聚会的窝点,然而她并没能扩大那次的成果:幽邃恶魔敏锐的感知和湮灭教徒脆弱的共生生态导致那些邪教徒根本无法承受她的力量,情报都没来得及搞到多少,那些家伙就干脆利落地死光了。 每每回忆起来,她都很遗憾。 她就这么遗憾了一会,目光终于落在阿狗身上。 “我的力量在你眼中很醒目吗?”她开口问道。 阿狗被船长小姐这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给吓了一跳,脑袋瞬间耷拉下来:“您这问的……醒目……还是不醒目呢……” “我想知道,怎么避免其他幽邃恶魔感知到我的力量,”歌蒂娅没有在意阿狗这怂出一片天的反应,而是很认真地继续问道,“有时候我能成功地在湮灭教徒身上留下我的印记,然而那些与他们共生的幽邃恶魔很快便会察觉到我的力量,这已经给我造成了不止一次的麻烦。” “这……”阿狗的语气顿时有点古怪,“这就比较难办了,幽邃恶魔的感知本身就格外敏锐,而除我之外的幽邃恶魔又缺乏理智,只能依靠本能活动——趋利避害,就是它们最大的本能,面对巨大的危险时,抛下共生者逃回幽邃深海是它们必然的选择,除非……” 歌蒂娅眨了眨眼睛:“除非?” “除非完全切断他们的共生关系,或者在那些恶魔反应过来之前提前控制住它们,”阿狗一边思考一边说道,“第一个办法几乎不可行,因为这种共生是不可逆的,它会逐渐改造与恶魔共生者的生理结构,在初期阶段结束之后,切断锁链的行为本身就足以要了共生者的命。 “第二种办法的话……有一定可行性,但操作难度不低,主要是需要提前准备,但不同的幽邃恶魔有不同的特性,很难提前准备出真正周密又‘对症’的瞬间控制方案……” 阿狗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随后它顿了顿,似乎想到什么,又抬头看向歌蒂娅:“不过我们也不一定要抓湮灭教徒啊,不是还有别的邪教徒也在活动吗?终焉传道士不好抓,太阳教徒就简单多了……” 不知不觉间,阿狗已经下意识地将那些神出鬼没的邪教徒当成了“现点现抓”的猎物,就好像只要船长小姐想抓他们,那不管那些邪教徒再怎么能藏,都迟早会落在船长小姐手上。 然而歌蒂娅却摇了摇头:“最好还是能抓到一些湮灭教徒。” “啊?”旁边的雪莉愣了一下,“为什么?” 歌蒂娅想了想,一脸认真:“我有用。” 所有人都一脸茫然。 歌蒂娅见这情况,略微犹豫了一下,抬手在空气中轻轻划过。 如水般的灵体之火在她身旁荡漾开来,眨眼间弥漫在整个客厅,火焰燃烧中,一层无形的力量浸润着现实,模糊着现实与灵界的边界,歌蒂娅的身体也随之快速向着灵体的形态转化。 “颂念拉赫姆之名——”莫里斯见状二话不说便飞快地祝祷了一句,然后给自己加持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心智防护。 旁边的凡娜也轻车熟路地从怀里摸出风暴护身符和便携念珠,一边念诵着葛莫娜的名字一边给自己施加祝福。 妮娜眼底浮现出了淡淡的太阳辉光,一脸期待地看着她的歌蒂娅小姨,阿狗则“卧槽”一声,身影转瞬间消失在阴影深处,雪莉反应慢了半拍,只来得及抬手捂住耳朵:“等会我能不能不听……” “我要建立和幽邃圣主之间的联系——利用那些湮灭教徒的力量。” 歌蒂娅的声音中伴随着火焰的噼啪爆鸣,她淡淡地说道,紧接着便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身边几个人:“你们至于吗?” 雪莉放下捂着耳朵的手:“……我脑子嗡嗡的。” “你是紧张的,”歌蒂娅看了这家伙一眼,“我已做好防护,你们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谨慎总没坏处,”对面沙发上的莫里斯一脸淡定地说道,“我们当然相信您的力量,但我们终究都是脆弱的凡人,请您理解……” 凡娜也跟着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莫里斯的话,但紧接着她又有些疑惑,目光看向歌蒂娅:“不过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您直接说就好了,这个理由本身并不危险,对我们而言,偶尔提及幽邃圣主这几个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因为这个建议是幽邃圣主亲自给我提的,”歌蒂娅随口说道,“祂在爱丽丝公馆深处与我建立了联系,这个建议本身便是它向现实世界传递的力量……” 她这边话刚说个开头,雪莉已经飞快地抬手按在自己耳朵上,啪的一声脆响之后,她哭丧着脸放下胳膊:“大意了……脑子真嗡嗡的。” 歌蒂娅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懒得开口。 而坐在不远处的露克蕾西娅从刚才开始就没反应过来——这位女巫小姐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飞快发展的一幕,每个环节眼睛都跟上了,但脑子一个也没跟上。 过了几秒钟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愣一愣地看着凡娜与莫里斯:“你们……看上去很熟练……” “船长小姐时常与我们交流艰深的真理,”莫里斯矜持地点了点头,“我们自有讨论这些问题时的标准流程。” 露克蕾西娅表情有点发呆,她的目光扫过在灵火映照下显得诡异阴森、影影绰绰的客厅,紧接着终于意识到刚才父亲说了什么,立刻看向歌蒂娅,微微睁大了眼睛:“等等,您刚才说……幽邃圣主与您建立了联系,而且祂建议……建议您去抓捕祂的信徒?” 歌蒂娅点点头:“我也很惊讶,但事实就是这样。” 露克蕾西娅想了想,没想明白。 “海中女巫”见多识广——但她真没见过这个。 不过现场终究有人在理智地思考着这件事情——最初的错愕之后,莫里斯很快察觉到了这个“建议”背后的惊人信息量。 他飞快地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赐福与加护,紧接着便向歌蒂娅确认了这个“建议”背后更多的情报,确认了幽邃圣主与船长小姐交流过程中透露出的种种细节。 歌蒂娅则终于有机会将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分享给自己的追随者们——她早就想将这件事说出来,只是无名者之梦的突然降临耽误了她的计划。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歌蒂娅终于讲完了她在爱丽丝公馆深处的经历,坐在对面的莫里斯则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 “……难以置信,这个世界最危险的古神之一竟然还留有理智,而且还向您提出这种惊人的‘建议’……”老先生在沉思中嘀咕着,“如果真的能跟这位古神建立起稳定安全的联系,那恐怕我们真的能搞明白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几个谜题,甚至……真的搞明白深海时代的诞生……” 雪莉挠了挠头发:“所以呢?” 莫里斯突然转过头,看着雪莉的眼睛,这位平日里总是表现的儒雅温和的老学者此刻眼神中竟爆发着令人敬畏的火热—— “按船长小姐说的,抓几个湮灭教徒试试,”带着学者窥视真理的热切,他眼神泛光地说道,“现在这件事已经要上升到学术角度了!” 第五百八十四章 夜幕前的准备工作 显然,莫里斯这时候已经燃烧起了探寻真理的熊熊热情——在这位老先生眼中,那些令普通人畏惧的邪教徒怕是已经变成了一摞摞行走的论文和资料。 “那么唯一的问题就是该如何把那些进入无名者之梦的湮灭教徒从现实世界里揪出来了,”凡娜看着身边动力十足的老爷子,悄悄地往旁边挪了一点位置,“我明天便联系教会,看能不能在各城邦加强对湮灭教徒的监控和搜捕——他们要频繁进入无名者之梦,还有统一的指挥和情报交流,一定会比平日里更加活跃。” 莫里斯也点点头:“我也会提醒学院方面……虽然他们估计也用不着提醒。” 他们商量着在现实世界中揪出那些邪教徒的方案,而就在这时,一直在静静思考问题的露克蕾西娅突然抬起了头,看向雪莉与阿狗:“如果是在无名者之梦中,你们还能找到上次那个邪教徒吗?” “那也要看是不是正好在附近,以及对方是不是有胆子再次进入无名者之梦,”阿狗晃了晃脑袋,“而且上次我和雪莉重创了那个湮灭教徒,虽然这伤害不到他在现实世界的躯体,但短时间内他的精神可恢复不过来。” 露克蕾西娅听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而在窗外,太阳已经渐渐下沉到街区边缘的建筑群背后,残存的绯红辉光正沿着鳞次栉比的屋顶弥漫过来,又有从远方海面弥漫过来的金色“阳光”,混杂在那逐渐暗淡的晚霞中。 妮娜突然抬起头,看向了窗外正逐渐暗淡下来的天空,小声嘀咕了一句:“天又快黑了……” 她的轻声言语打断了歌蒂娅的思考,后者从沙发上起身,踱步来到窗前,静静注视着窗外的街道。 真理学院的“知识守卫”们已经在准备昼夜交替时的交接工作,街角的治安岗哨前,一队守卫者正在与治安官交谈着。 今天的守卫者数量比往日多了一倍,而且其中多出了装备明显更加精良的上位圣职者,那或许是从城邦中心大学抽调过来的精锐力量。 有宣传车从路上驶过,催促着市民尽快结束户外活动,在瓦斯灯亮起之前返回家中,今夜的宵禁将提前一小时开始——广播中反复提醒着,如有来不及赶回家中的市民,要立即前往最近的守卫者岗哨求助,会有学院安排人员与车辆护送他们尽快回家。 在街区更远处,高耸的尖顶钟楼正沐浴在交错的阳光与晚霞中,金红色的光辉仿佛为钟楼覆上了一层水晶般的镀层,钟楼两翼延伸出去的巨大蒸汽管道正在冒出丝丝缕缕的白雾,为敲响“暮钟”做着预热。 城邦当局和学院方面并未宣布任何紧急情况——但在知晓一切的人眼中,已经可以从许多细节处识别到气氛的变化。 “他们在为今夜做准备了,”凡娜也走了过来,在歌蒂娅身旁低声说道,“虽然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无名者之梦会在今晚再次出现……” “不知道他们都做了怎样的准备,也不知道他们的准备是否真的能产生效用,”歌蒂娅轻轻摇了摇头,“目前为止我们对那个‘梦境’的运作机制仍然一无所知,只知道它可能与精灵整个族群的某种‘特性’有关,在这方面,我们帮不上他们的忙。” “我们自己都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凡娜的语气有些严肃,“如果无名者之梦再次出现,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我们可能再次被分散卷入梦境,可能会出现在和之前不一样的地方,可能会遇上敌人,也可能会直接进入那些被称作‘侵蚀区’的危险区域。” 歌蒂娅没有说话,她慢慢转过身,视线扫过客厅。 其他人已经聚集在了一起,许多道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短暂沉吟之后,歌蒂娅向前伸出了手,令手掌向上张开—— 幽绿的火焰在她身旁涌动起伏,令她的身躯化作火焰铸造一般的虚幻灵体,她的目光聚焦在自己的掌心,于是灵体之火便在那里汇聚,逐渐变成一簇最明亮,最活跃的火苗。 歌蒂娅托举着这簇没有重量的火苗,在轻微的噼啪爆鸣声中,空灵清冽的声音传入每一个人耳中:“过来,触碰这火焰。” 客厅中的众人顿时反应各异——最多的是不可避免的惊愕与迟疑。 他们对船长小姐的火焰当然不陌生,而且从事实上,他们也早就不止一次地、不同程度地接触过这灵体之火,但“本能”是一种难以抗拒又古怪奇妙的东西,那簇火苗所表现出来的格外活跃与明亮更与他们平日里在失乡号上见到的“温和”火焰有些不同,就是这些许不同,让他们下意识地有点紧张。 但妮娜第一个走了过来,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期待的表情——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歌蒂娅小姨”,如往常一样灿烂的笑容浮现在脸上。 随后她伸出手,用食指轻轻碰了碰歌蒂娅掌心的火苗。 丝丝缕缕的焰流如水般缠绕在她指尖,又悄然消退。 “热乎乎的,”妮娜笑了起来,扭头对雪莉招招手,“该你啦!” “知道了知道了……”雪莉咕哝着,有点磨蹭地上前两步,一边伸出手一边嘟嘟囔囔,“反正船长小姐又不会害我……” 歌蒂娅表情柔和地对雪莉点了点头,接着又提醒了一句:“阿狗也需要。” 正准备扭头走开的阿狗顿时激灵一下子,抬起脑袋看着那团火苗,血红色的眼眶中仿佛充盈着实体化的恐惧:“我……我就不用了吧……” “需要,”歌蒂娅一脸认真地看着这幽邃恶魔,“放心,这只是一个无害的临时印记,只要没有我的命令,这火焰不会对你造成任何损伤。” 阿狗显然还有点纠结:“我……” 歌蒂娅不等它说完,直接翻过手就按在了阿狗脑袋上,使劲在那崎岖坚硬的颅骨上一阵rua。 幽绿火焰当头灌顶,在幽邃猎犬的骨头架子身体中一阵闪烁流淌。 阿狗整个狗都瞬间一阵哆嗦,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哎我艹……” 歌蒂娅无视了这家伙,抬起头看向其他人。 凡娜与莫里斯也走了过来,他们各自念诵了所信仰的神明的祷词,随后带着严肃的表情触碰船长手中的火苗。 现在,现场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露西,”歌蒂娅目光平静地看着不远处的“海中女巫”,“别担心,这只是一个特殊的‘印记’——如果无名者之梦再次出现,印记中的力量或许能帮上你们的忙。” “我知道,”露克蕾西娅轻声说道,眼底似乎带着一丝复杂的神色,她抬起头,看着母亲在火焰中虚幻伫立的灵体姿态,以及那簇明亮跳动的火苗,过了几秒钟,她终于走上前来,将手慢慢伸向歌蒂娅,“……这是亚空间的力量吗?” 歌蒂娅平静地看着她:“这是我的力量。” 露克蕾西娅轻轻吸了口气,随后上前触碰了那火焰。 没有疼痛,没有灼热,没有预想中的侵蚀与精神层面的负面扰动——她只感觉到一股平和的热量,带着温暖和令人安心的抚慰。 幽绿的火光在露克蕾西娅眼底一闪而过。 随后这位“海中女巫”转过身,飞快地来到房间角落,拎起那个巨大的兔子玩偶回到歌蒂娅面前。 已经装死大半天的兔子玩偶终于有了动静,在露克蕾西娅手中使劲扭动着身子,填满棉花的躯体中传来小女孩惊恐的声音:“女主人,您要干什么!拉比只是个兔子啊!拉比只是个……” “安静,”露克蕾西娅用力掐住兔子玩偶的后背,让这个惊悚诡异的布娃娃瞬间安静下来,然后把它往前一伸,“妈妈,给拉比一个印记。” 歌蒂娅刚开始没反应过来,她在看到露克蕾西娅把这只玩偶兔子带过来的时候就在好奇对方这么做的原因,这时候才隐隐约约想到什么:“这是……你要把这个玩偶带进无名者之梦?” “拉比可以在梦境中活动——它会做梦,”露克蕾西娅说道,“我想试试看,当无名者之梦扩大的时候它会不会也被卷进梦境里。之前璀璨星辰号停留在港口,拉比说它完全没察觉到城中的异常,那可能是因为港口距离梦境爆发的中心区过远,或者拉比受您的力量影响过小。” 兔子玩偶又挣扎了一下,发出细小的声音:“早知道拉比就不来了……” 露克蕾西娅抬手就把兔子的脸摁在了歌蒂娅手上。 歌蒂娅:“……” 她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个加buff的木桩……这似乎跟她一开始计划的不太一样? 但不管怎么说,她顺利完成了入梦前的准备工作,接下来……就只要等着看今晚无名者之梦是否真的会再次发生,以及在梦境中验证她的诸多猜想和计划了。 就在此时,脚步声从客厅门口方向传来,爱丽丝与露妮推着餐车出现在歌蒂娅视线中。 “晚餐时间到啦!”爱丽丝高兴地说道,她好像全然没有注意到客厅里的气氛,“要去餐厅吃,还是就在客厅?” 第五百八十五章 无梦的恍惚 最后,人偶露妮也被爱丽丝拉着接受了船长赐予的火焰印记。 至此,除了那些更加“简陋”的、不具备完整心智的铁皮人和木偶之外,这座“女巫宅邸”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入梦前接受了灵体之火的烙印。 晚餐时刻到了,明亮的电灯与墙壁上的瓦斯灯共同照亮了宽敞的餐厅,失乡舰队的成员们聚集在长长的餐桌旁,分食鱼、饼与葡萄酒,准备面对即将到来的、更加深沉难测的夜幕。 细微的幽绿火焰在他们的双眼深处跳跃,令他们的目光仿佛同时注视着现实与虚幻两重维度,他们的交谈声中临时混入了船长小姐的些许力量,在空气中引发着嗡嗡的低沉振动,又有幽绿的火焰侵染了墙壁上的瓦斯灯,令所有的火焰中都透出一丝绿色幽光,令整个餐厅的墙壁和地面都在火光中呈现出了仿佛灵体般的诡异质感。 如果一个不知情的普通人在这时候不小心闯入了这间餐厅,恐怕立刻便会被这里充盈的诡异气氛与力量浸染——保持理智与自我将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 发条人偶露妮点燃了装饰性的烛台,烛光在餐桌上摇曳,明黄色的火苗映照在银质和陶瓷的杯盘上,泛着令人着迷的暖光。 莫里斯与露克蕾西娅低声讨论着那些与精灵社会有关的古老传说,他们的讨论中夹杂着许多专业性的词汇,令普通人难以听懂;雪莉正在狼吞虎咽,她永远会在餐桌上第一个填饱肚子;凡娜在做着餐前祝祷,她仍旧是最虔诚的那个,在任何时候都会一丝不苟地完成对女神的圣礼;妮娜则在吃了几口食物之后悄悄抬起头,眼睛一转,便看向了放在自己面前不远处的葡萄酒。 “我想喝发酵葡萄汁……” 远古太阳的碎片向篡火者提出了一个要求.jpg。 歌蒂娅看了这姑娘一眼,眨了眨眼睛:“怎么不说想喝小麦果汁了?” 妮娜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抬手伸向另一边的啤酒:“真可以吗?” 歌蒂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说呢?” “哦……”妮娜咕哝了一声,老老实实地拿起了放在另一边的柠檬水,看上去一脸失望。 不远处的机械座钟咔咔运行着,指针慢慢向前走着。 晚餐临近尾声的时候,歌蒂娅突然打破了沉默:“其实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您在思考什么问题?”餐桌对面的凡娜放下手中刀叉,好奇问道。 “幽邃圣主到底是如何看待祂那些信徒的?”歌蒂娅很认真地说道,“祂建议我抓几个湮灭教徒来建立和幽邃深海的联系,听上去倒是一点都不心疼——但祂同时又保持着理智,而且看起来很关心这个世界,你们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我倒觉得这很合理,”莫里斯擦擦嘴角,不紧不慢地说道,“尤其是在幽邃圣主拥有理智这一前提下,祂向您提出的建议就更合理了。” 歌蒂娅闻言,语气微微上扬:“哦?” “在您成功和那位古神建立联系之前,幽邃圣主与现实世界之间从未有过沟通,换句话说,那些所谓的湮灭教徒其实都只是在单方面信仰他们的‘主’,而他们又通过这种单方面的信仰来汲取力量,不断从幽邃深海中召唤恶魔为己所用,”莫里斯耸了耸肩,“换个角度想想,如果您是幽邃圣主,突然有一群吵吵闹闹的凡人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他们自称是您的后裔,然后跑进您的院子里,偷您的果子,挖您的果树,还要骗走您的仆役,最后还想撬开您的大门住进您的房间里……” 歌蒂娅想了想,感觉血压已经起来了。 “好吧,我想我理解了……”她叹了口气,“这很合理。” 餐厅角落的机械座钟突然发出了响亮的报时声,铛铛铛的声音打断了餐桌旁的交谈,空洞突兀地回荡在这座巨大的宅邸中。 歌蒂娅听着这钟声响起,默默计数着它的每一次敲响,低声开口:“九点了。” 没有人回应她。 餐桌两旁只剩下了空荡荡的几把椅子,就仿佛从一开始,那里就一个人都没有。 歌蒂娅慢慢皱起眉头,看着突然变得空旷起来的餐厅,尽管这一次异变是在她眼皮底下发生的,她还是没能确认这一切具体的“过程”。 一切都是突然发生的,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一个极短的瞬间内完成了“切换”,如同纸牌瞬间翻转,牌面上的数字便变成了背面的花纹——妮娜与莫里斯他们已随着翻转的纸牌进入了另一个维度,而歌蒂娅仍然留在牌桌旁。 与歌蒂娅一同留在“牌桌旁”的还有爱丽丝。 人偶小姐瞬间瞪大了眼睛,看起来被吓了一大跳:“哇!” “无名者之梦的影响果然再次出现了……”歌蒂娅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连那只兔子玩偶都消失了。” 她话音刚落,一个有点紧张的声音便从一旁传来:“主母,我……我还在这儿。” 歌蒂娅和爱丽丝同时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发条人偶露妮正站在她们身后不远处——在晚餐的时候,她便站在那里。 现在,这个发条人偶被留在了现实世界的“这一侧”。 爱丽丝惊讶地看着她:“露妮!你怎么也被留在这边了?!” “我不知道,”发条人偶摊开手,摇着头说道,紧接着又看向空荡荡的餐桌对面,语气中带着担忧,“女主人她……没事吧?” “他们已经抵达梦境的另一侧。”歌蒂娅说道,同时又忍不住上下打量了露妮两眼,眉头一点点皱起。 露妮被留在了“这边”……这是为什么? 当无名者之梦发生的时候,自己和爱丽丝会被留在现实世界一侧,现在露妮也被留在了这一侧,而且是在清醒的情况下……这背后到底是什么机制在发挥作用? 难道是因为……“人偶”? “露妮,你会做梦吗?”思索中,歌蒂娅突然问道。 “我……不知道,”露妮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偶尔,我会在女主人维护我的身体时陷入恍惚,回忆起一些以前的事情,但女主人说那不是做梦,只是记忆在溢出灵魂容器……大概,我不会做梦?我并不知道人类做梦是什么样的。” “那拉比呢?那个名叫拉比的兔子真的会做梦?”歌蒂娅又问道。 “拉比会做梦,事实上它在梦境中还很厉害——多年以前,女主人有一段时间经常被噩梦困扰,这到后来甚至打扰到了她的研究工作,于是女主人做了一番准备,主动让自己陷入梦境去直面那些入侵自己精神世界的阴影——她赢了,并从自己的噩梦最深处捕获了一个阴影,那个阴影来自灵界,女主人说它是恐惧的造物,然后把那阴影揍了一顿又一顿,最后把它缝在一个布娃娃里,那就是拉比……” 歌蒂娅听着眼前的发条人偶一脸淡然地讲述这些过往,片刻之后嘴角抖了一下:“看来露克蕾西娅这些年也经历了不少奇妙的事情……好吧,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爱丽丝挠了挠脑袋:“啊?” “无名者之梦,似乎只影响那些可以入梦的生物,”歌蒂娅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偶,“而你们作为人偶,其实并不会做梦——或者说,哪怕是‘做梦’,你们的梦境与普通人也是不‘兼容’的。” 歌蒂娅在说到最后的时候做了些严谨的补充,因为她突然想起,爱丽丝曾向她描述过她沉睡时某些仿佛是“梦境”的经历,因此从某种角度看,爱丽丝也是会做梦的——但就和露妮一样,她的梦境与普通人并不相同,非要说的话……那更像是“人偶的恍惚”。 这种“恍惚”显然不符合进入无名者之梦的“标准”。 爱丽丝似懂非懂地听着,随后她那不太灵光的脑袋竟突然灵光了一下,她似乎想到什么,睁大眼睛看着歌蒂娅:“那船长小姐您为什么也跟我们一样留在‘这边’啊?您也不会做梦吗?” “我当然……”歌蒂娅下意识地开口,但紧接着便愣了一下,表情有些怪异地怔在那里。 自己……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真的有做过梦吗? 正常意义上的,属于凡人的,交错在现实与回忆之间的……梦境。 仿佛一个长久被忽略的开关突然被人按下,潜意识中不曾注意到的混沌一角突然显露了自己的存在,歌蒂娅第一次注意到这个问题,她飞快地回忆着,回忆着自己穿过那扇门之后,在这个世界的每一次入睡,以及……“梦境”。 她回忆起来了,她做过梦——她在梦中进入过亚空间,也在梦中预见到未来的灾难,她在梦中看到太阳熄灭,垂死的空洞高悬天空,怪诞的发光体从天而降…… 而除此之外,她便不记得自己曾梦到过别的东西了,因为她如今的身体本就不怎么需要睡觉,保持每天躺在床上的习惯,很多时候只是她用来维持自己“人性”的一个手段…… 是的,自己是会做梦的,虽然很少,虽然…… 歌蒂娅突然抬起手,用力捏了捏眉心。 不对,梦境不该是这样,不该只有这样——那些寻常的梦境呢?那些在白天经历,在入睡之后映照在睡梦中的景象呢?那些可以被称作美梦的东西,那些平淡的梦,那些有趣的梦,那些饱含回忆的梦,那些……属于普通人的梦呢? 歌蒂娅艰难地回忆着,然而她突然发现,自己所有的梦境要么指向亚空间,要么就指向某些仿佛跨越了时空的、预言一般的“幻象”,除了这两种情况之外,她的每一次睡眠……都只有一片虚无。 甚至,不只是在这个世界。 她回忆着。 周筱回忆着。 她回忆着自己推开单身公寓那扇大门之前的日子,回忆着自己被困在那片迷雾之前的日子,回忆着很久很久以前——那久远的仿佛已经是另一场人生——那些一切还如常,整个世界都不曾陷入迷雾的日子。 周筱困惑地抬起头。 她……真的像个普通人一样,做过梦吗? 第五百八十六章 沙漠 发条人偶露妮有点担心地看着突然间开始走神的歌蒂娅,过了几秒钟,她忍不住转向旁边的爱丽丝:“主母这是怎么了?” 爱丽丝却是一脸“这很正常”的模样,宽慰着自己的这位新朋友:“没事,只是走神而已,船长小姐经常走神的……” 露妮怔了一下:“是这样吗?” 两个人偶的交谈声传入了歌蒂娅耳中,她终于眨了眨眼睛,从回忆中渐渐返回现实。 片刻的静默之后,歌蒂娅抬起手,用手指慢慢捏着眉心,用低垂的眼皮遮掩着眼底的心绪起伏——纷繁杂乱的思绪仍然盘旋在她的脑海中,她仍在回忆着过往,甚至恨不得从记忆中最最久远的童年时刻开始,把自己能够回忆起来的每一天都挖掘出来,摊开放在眼前。 她终于察觉到自己那无梦的过往,察觉到了这个始终被自己忽略的潜意识角落,然而她不得不从这纷繁的回忆和思绪中挣脱出来,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现实”上。 她抬起头,看着正在直勾勾看着自己的爱丽丝,以及一旁仍然带着些紧张神色的发条人偶。 “我没事,”歌蒂娅轻声说道,“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她顿了顿,看着爱丽丝的眼睛问道:“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刚才说到我和露妮可能是因为‘人偶不会做梦’的原因才被留在无名者之梦的‘外侧’,”爱丽丝立刻答道,“然后我们在讨论您为什么也被留在这边……” “‘不会做梦’可能只是一个因素,无名者之梦的机制不会这么简单,而且很可能处于变动之中……” 歌蒂娅慢慢说道,与此同时,她则回忆起了当初塔兰·艾尔学者曾陷入的那场梦境—— 毫无疑问,当初塔兰·艾尔陷入的也是“无名者之梦”,但那应该是整个梦境的“浅层”,且无名者之梦本身在那时候应该还处于早期状态。在当时,她还能凭借自己留在海蒂身上的印记比较轻松地进入那个梦境内部,而不像现在这样被阻隔在现实世界一侧。 这就说明了无名者之梦的“规则”是在变化的,随着时间推移,它的影响范围和影响力在扩大,同时又有一套用于“过滤”的入梦机制被建立了起来,如同某种自我保护。 那么接下来呢?这个庞大的“梦境”还会继续成长吗?它的覆盖范围是否会再次扩大?它的自我保护机制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在思索中,爱丽丝的声音突然从旁响起,传入了歌蒂娅耳中:“船长小姐,其他人的情况怎么样啊?您这边能感觉到吗?” 歌蒂娅暂且压下了乱糟糟的思绪,她轻轻呼了口气,同时集中起精神,感知着自己留在其他人身上的那些“印记”—— 跃动的火焰穿过了虚实之间的边境,穿过了亘古隐秘的梦境巨幕,在遥远的另一个维度中,在理智难以准确描述的时间与空间的交叉点上,歌蒂娅“看”到了那些跳动的火光。 提前留下的火焰印记奏效了——尽管只是增强了一些联系,但歌蒂娅现在确实可以更加清晰地感知到凡娜等人的状态,甚至应该可以与他们建立交流。 “他们没有危险。”歌蒂娅对爱丽丝和露妮点头说道。 爱丽丝顿时松了口气:“啊,那就好……那咱们接下来干什么?” 歌蒂娅抬起头,目光穿过不远处的窗户,看向窗外笼罩在混沌夜幕中的街道。 那一幕“奇景”已经再次出现在窗外——伴随着无名者之梦的影响侵入现实,繁茂的森林植物又一次覆盖了城邦,连绵的参天树冠遮蔽着天空,巨木之下的街区影影绰绰,虚实杂糅。 轻风港中已经安静下来,入梦之后的世界取代了现实,就如歌蒂娅预料的那样——城邦当局和学院守卫者们仓促间的准备并未能发挥效果,现在,这座城中的清醒者再次只剩下了她和爱丽丝。 哦,这次还多了个发条人偶。 “我们去之前那道藤蔓出现的地方,”歌蒂娅淡淡说道,转身走向宅邸大门,“看它是不是还会出现在老地方。” “好!”爱丽丝立刻答应着,紧接着又伸手拉起了一旁有些发呆的露妮,“走啦走啦,跟船长小姐一起去探险!” “探险?”露妮下意识地跟上了爱丽丝和歌蒂娅,但显然脑袋还有点跟不上节奏,“我们要去干什么?” “我们去寻找另一艘失乡号。”歌蒂娅放慢了脚步,微微回头说到。 无名者之梦再次出现在现实世界,而歌蒂娅这次要验证自己的许多设想——在凡娜和莫里斯等人身上留下的“强化版临时印记”只是她诸多设想中的一个,仅在于增强她和自己的追随者之间的联系,而她更在意的,是那艘航行在黑暗与迷雾中的失乡号是否会再次出现。 无论无名者之梦接下来还会怎样成长,歌蒂娅都必须想办法绕开它的“自我保护机制”,以更进一步介入这个庞大的梦境,而直觉告诉她,那艘航行在迷雾中的诡异失乡号,便是突破无名者之梦“自我保护机制”最有可能的一个突破口。 因为那艘船上的“海图”显示着,它实际上极有可能就航行在无名者之梦的那片森林上空。 “阳光”与世界之创编织出的混沌夜空下,城邦中的街道如上次一般诡异寂静,歌蒂娅与两名人偶离开了已经陷入沉寂的女巫宅邸,走进城市与森林交错融合的夜幕中。 而在踏入夜幕的同时,歌蒂娅也开始谨慎地沟通那些已经位于梦境“另一侧”的临时印记,尝试呼叫自己的追随者们。 这一次,她必须十分注意,要吸取上次在那个黑暗迷雾空间中的教训,要谨慎使用火焰的力量,以防止……惊醒了梦境中的席兰蒂斯。 …… 暗红色的诡异裂隙覆盖着天空,不祥的红光边缘弥漫着扭曲朦胧的云雾,天光之下,目之所及的地方,尽是黄沙与巨石。 连绵起伏的沙丘充斥着视野,狰狞嶙峋的石块仿佛无数扭曲挣扎的巨兽骸骨般伫立在天空下,黄沙掩埋了巨石的根基,石块锐利的棱角如利剑般向上延伸,在如此广袤到令人绝望的黄沙间,“人”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渺小。 凡娜抬起头,银白的长发被风吹起,干燥中夹杂着沙尘的风一刻不息地卷过大地,让她禁不住微微眯起了眼睛。 她再次来到了这片沙漠——这片无垠的,已经死去的枯萎大地。 眺望着远方那些朦朦胧胧的巨石剪影,凡娜微微呼了口气,伸手揽入风中——一片氤氲的水汽以违反常识的方式从干燥的风沙中凝聚出来,在她手中凝结成了一柄冒着寒意的巨剑。 感受着巨剑传来的沉甸甸的分量,凡娜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片梦境中的无垠沙漠干燥酷热,对于风暴女神的信徒而言可不是什么舒适的环境,但幸运的是,自己作为深海教会圣徒的力量在这里仍然奏效——梦境无法阻挡神赐的力量,这多少能让自己在这里的跋涉之旅轻松一点。 从巨剑中汲取着凉意,凡娜迈步走进风沙,向着某个方向行去。 她当然不是漫无目的的行走——她的目标是远方的那片崎岖阴影,那些看上去像是嶙峋怪石,但又像是城市废墟的东西。 行走中,凡娜突然感觉心中一动。 她下意识地停了下来,集中精神聆听着那个突然出现在自己意识深处的声音,片刻之后,她听到那个声音清晰起来——是船长小姐。 船长小姐空灵清冽的嗓音在她脑海中回响:“凡娜,能听到吗?” “能,”凡娜立刻在心底答道,不知不觉间,她在心中松了口气,“太好了,看样子您的安排奏效了。” “嗯,意料之中,”歌蒂娅的声音继续传来,“我现在必须谨慎联系你们,不能贸然传递太多力量——根据上次掌握的情况,沉睡在无名者之梦深处的席兰蒂斯似乎不太喜欢我的火焰。” “我明白,”凡娜迈开脚步,一边继续向着前方走去一边答道,“其他人的情况怎么样?” “其他人各自分散在那片森林深处,人员组合基本跟上次一样,雪莉和阿狗在一起,妮娜和莫里斯在一起,”歌蒂娅向凡娜说着目前其他人的情况,“另外,露西在进入梦境之后成功找到了兔子拉比——她们几乎‘落’在同一个地方。” “露克蕾西娅小姐找到了那只古怪兔子?她们的‘落点’在一起?其他人的‘组合’也跟上次一样?”凡娜的脚步顿了一下,若有所思,“看来……我们进入这个梦境的过程果然是有规律的……” “嗯,目前看来他们进入森林的位置也跟上次差不多,”歌蒂娅说着,询问起凡娜的情况,“你那边情况怎样?” 凡娜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沙子。 几秒钟后,这位风暴圣徒叹了口气。 “沙子,石头,干燥炎热的天气——看样子每个人进入无名者之梦的‘位置’都没有太大变化,我还是在这片沙漠里。老实说,我不太喜欢这个地方……” 第五百八十七章 沙与森 按照原定计划,凡娜继续向着远方那片朦朦胧胧的剪影迈出脚步,跋涉在这仿佛永无止尽的风沙之中。 “……现在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自己被‘送’到了这片诡异的沙漠里,但很显然,这地方与妮娜或露克蕾西娅小姐描述的‘森林’完全对应不上,现在我正尝试走向远方那片疑似城市废墟的‘巨石阵’,目前为止尚未发现这里有任何文明活动的痕迹……” 歌蒂娅的话语声在凡娜脑海深处响起:“……注意身边任何不符合常识的现象或环境中的突然变化,雪莉提到的那种‘侵蚀’也有可能出现在你周围,千万小心。” “明白,船长小姐,”凡娜微微点了点头,在风中抬头望向地平线尽头,迈步向着风沙更深处走去,“我要继续前进了。” …… “拉比不喜欢这个地方……拉比喜欢人很多的热闹地方……这里根本不是拉比熟悉的那种‘梦境’,连个人都看不到……” 拉比叽叽喳喳的声音从身旁传来,这个巨大的兔子玩偶笨拙地在一堆灌木丛和枯枝烂叶间艰难行走着,从刚才开始就抱怨的没完没了。 但露克蕾西娅压根没有理会这兔子的意思,她只是自顾自地走在前面,并在一处空地边缘停了下来,谨慎观察着周围环境。 在第二次进入这片“梦境”之后,她没有看到那位自称“希琳”的精灵少女,也没有找到自己之前在森林中留下的种种痕迹。 到处都是看起来差不多的参天巨树,森林中也看不到任何可供参考的地标或小径,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露克蕾西娅知道,自己已经在这片无垠的丛林中迷失了道路。 “……拉比,”露克蕾西娅突然转过头,看着正努力从不远处一丛灌木间钻过来的兔子玩偶,“能感觉到其他心智实体吗?” 拉比瞬间停下了一路喋喋不休的抱怨,赶紧小跑几步来到女主人身边,做出侧耳倾听周围动静的姿势——两根用布条缝制而成的长耳朵从它的脑袋两旁耷拉下来,布条边缘悄然呈现出了朦胧的质感。 片刻之后,兔子摇了摇脑袋:“没有,拉比没听到其他思考的声音。” “嗯。”露克蕾西娅点了点头,随后再次环视着周围的环境,尝试确定一个接下来前进的方向。 就在这时,视野中突然闪过的一点反光吸引了这位“女巫”的视线。 露克蕾西娅立刻看向那点反光出现的方向——那是十几米开外的一株参天巨树,在巨树脚下,一片枯枝落叶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 她的身影骤然化作一堆旋转飞舞的彩色纸片,眨眼间便飞至了那株树下,重新凝聚成型。 望着眼前那略显熟悉的事物,露克蕾西娅微微张大了眼睛:“这是……” 一柄仿佛长矛与斩斧结合体的、风格古怪的长柄武器正静静地躺在落叶之间,如同一个无言而凝固的符号。 与记忆中不同的是,现在这把武器的长柄已经折断,仿佛是承受了一次剧烈的冲击之后彻底损毁,它的斧刃上则遍布锯齿状的伤痕,似乎是经历了长时间的惨烈搏杀,此刻仍有许多颜色暗沉的痕迹残留在那缺痕累累的斧刃上面。 它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经折断了——在一次被人遗忘的,早已结束的奋战之后。 露克蕾西娅静静地注视着那断裂在地的长柄斧,凝视的眼神中不知有多少沉思,兔子拉比的脚步声则从身后传来,在探头探脑地打量了一番女主人之后,这玩偶兔子终于忍不住好奇开口:“女主人,这是什么东西啊?” 露克蕾西娅没有回应拉比,只是谨慎地弯下腰,略作犹豫之后才伸出手,探向那柄断裂的长柄斧。 她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凉的金属,一种仿佛越过了虚幻与现实的触感沿着指尖骤然传来,而还不等她仔细确认这瞬间的感觉,一阵尖锐呼啸的噪声便猛然打断了她的动作! 下一秒,刺耳的呼啸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整片森林在爆鸣中燃烧坍塌的巨响轰然而至,大地在摇晃,热浪在升腾,天空在被混沌的幻光笼罩,无数喊杀声,哭喊声,嘶吼声,以及仿佛由森林本身发出的悲鸣怒号一股脑地涌进了露克蕾西娅的感知—— “海中女巫”猛然抬起头,看到身边的整片森林都已经开始燃烧,参天的巨树在火焰中宛若融化般倾倒流淌,远方的大地仿佛被不可见的庞大力量卷起一般开始向上隆起,伴随着令人恐惧的断裂和岩浆翻涌,整片大地都在渐渐卷向天空,而又有人智难以理解的、庞大的阴影和错乱的光芒从天空不断碾压下来,就仿佛整片天空都在光芒中燃烧,并向着整个世界坠落! 在这令人心神巨震的“天空坠落”中,暗红色的光芒出现了,如浸满鲜血的伤痕般,不祥的红光在云层中弥漫着,几乎转瞬间便取代了所有的天光,可怖的裂痕开始一点点触碰大地,触碰那些高耸的参天巨树,触碰远方那上翘卷曲的地平线,世界在这致命的“触碰”中渐渐四分五裂,而数不清的黑暗可怖之物则蜂拥而出—— 它们从森林中涌出,从天空的红光中涌出,从世界的裂隙中涌出,它们前一秒仿佛还只是因森林大火而惊恐奔逃的动物,下一秒却化作了张牙舞爪、不可名状的阴影,岩石在活化,森林在蠕动,一切事物都在变成人智无法理解的模样,可怖的狂奔畸变之物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有人在近处怒吼,仿佛在奋力对抗那些蜂拥而至的怪物,然而循声望去,却只能看到怪物撕咬着怪物,阴影吞噬着阴影。 露克蕾西娅猛然起身,尽管眼前这难以理解的惊天巨变让她一时间有点无措,她还是下意识做出了战斗的姿态——然而就在下一秒,所有这些可怖的异变却又骤然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她已经松开了那柄断裂的长柄斧——伴随着脱离接触,所有可怖的巨变景象也如幻影般消失了。 森林回复了原状,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仿佛一个短暂离奇的怪梦。 露克蕾西娅半晌没能回过神,过了好几秒钟,她才突然清醒过来,并下意识地看向巨树脚下。 那柄断裂的长柄斧不见了,原地只剩下一堆什么痕迹都看不出的枯枝落叶而已。 露克蕾西娅慢慢皱起眉头,脑海中却还在下意识地回忆着刚才所见的一幕,而就在这时,一个脚步声却突然出现在附近,瞬间打断了她的思考。 她立刻抬起头,看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名叫“希琳”的精灵少女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仍然穿着那身不知来自哪个城邦风格的轻便甲胄,手中执着那柄造型古怪的长柄战斧。 露克蕾西娅猛然转头看向兔子拉比,却看到拉比也正转头看向自己,尽管只有纽扣钉制的眼睛和抽象涂抹的嘴巴,它的动作中却仍旧透露出了明显的歉意和惊讶—— 拉比没有察觉到“希琳”的靠近过程——这说明这个心智实体是突然出现在附近的。 “希琳?”露克蕾西娅定了定神,一边示意拉比不要随意行动,一边转头看向那位精灵少女,试探着向对方打招呼。 名叫希琳的精灵少女露出了一丝微笑,她看着露克蕾西娅,脸上的表情就仿佛二人从未分开过。 她点了点头:“我们已经休息很长一段时间了,该继续上路了——这里离寂静墙还很远呢。” 一边说着,她一边看向了正老老实实待在原地的兔子拉比。 希琳脸上丝毫没有流露出异样,很自然地对露克蕾西娅说道:“这是你的朋友吗?带上她,我们一起走。” …… 凡娜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片一望无际的沙漠中跋涉了多久——视野中单调无垠的风景以及周围从不停息的风沙似乎在干扰她对时间的判断,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在这片沙漠中走了一个世纪,甚至是从世界诞生的那一天就在这里跋涉了。 当然,她很清楚这都是自己在烦躁中产生的错觉,是这个环境恶劣的地方在考验她的心性。 幸运的是,对女神的祷告仍旧有效,这可以让她坚定信念,与船长小姐的联系则舒缓着心中的不安,同时也让她能有机会稳定心态。 手中的寒冰大剑散发着丝丝凉意,带来安全感的同时,也消解着这片沙漠带给自己的酷热。 又有一阵风沙袭来,凡娜感知到了风向的变化——她抬起大剑挡在眼前,又侧过头去躲避沙尘的袭扰。 但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气息却突然出现在感知中,让凡娜的动作猛然间停下。 下一秒,这位身经百战的审判官瞬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她猛然将大剑横置身旁,做出戒备模样,同时看向了风沙中的某个方向。 混乱的风不知何时止息了,在渐渐平息下来的沙尘中,一个格外高大的身影却慢慢从尘雾中浮现出来,并显得愈发清晰。 那是一位……巨人。 第五百八十八章 巨人 凡娜在第一时间绷紧了肌肉与神经,全神戒备地看着那个正在逐渐从尘雾中浮现出来的高大身影——如果情况稍有不对,她就准备一个跳劈过去。 但从风沙与尘雾中传来的,却只是一个温和理智的声音:“啊……一个旅行者,我似乎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过陌生人出现在这里了。” 凡娜微微愣了一下,紧接着,她便看到那个巨人一般的身影从尘雾中走了出来。 他有着足有四五米的身高,令凡娜只能尽力抬起头才能看清这巨人的脸孔,一袭颜色暗沉的、仿佛破布般的长袍包裹着他的身躯,那长袍曾经似乎是一件精美的华服,但现在已经只剩下饱经无数沧桑的残破褴褛,巨人的身躯枯瘦,就好像已经被漫长的旅途消磨到近乎枯骨——然而那枯瘦的手却紧握着一根巨大到有些夸张的节杖。 哪怕是在巨人手中,那长杖也显得过于沉重、巨大,它的杖身好似一根笔直且带有环节的树干,长杖顶端则膨大如一块肿胀的岩石,带着几乎不经雕琢的粗犷轮廓,而在长杖的表面,又可以看到无数密密麻麻的、复杂神秘的纹路,覆盖了整根手杖。 凡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根手杖吸引——它实在不像一件用于旅途的助力工具,倒更像是一件惊人的兵器,或者某种具备沉重象征意义的仪式物品,这让她本能地产生了……某种近乎敬畏的压力。 但很快,她的注意力还是从手杖转移到了巨人身上。 因为巨人正向着她微微弯下腰来,那副饱经沧桑的面孔正向她投来温和的注视——巨人的面貌不似人类,尽管也有着明确的五官,但那五官的线条显得过于冷硬锐利,甚至给人一种岩石雕琢的质感,他的双眼则泛着一种混沌的褐黄,眼球深处仿佛跳动着火焰,每一道视线,似乎都能带给人沉重的压力。 “旅行者,你从哪来?”巨人问道。 当他开口的时候,连周围的风沙仿佛都被无形的力量搅动,混乱的气流在凡娜周围盘旋着,却没有一粒沙尘落在她身上。 凡娜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跳和表情,她飞快地在意识深处向船长小姐汇报着自己这边的惊人情况,同时组织着语言,好好思考了一下才开口回答巨人:“我从沙漠外的地方来,离这里很远,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地方。请问……你是谁?” “哦,沙漠之外……现在这里是一片沙漠了,”巨人慢慢点了点头,却没有回答凡娜的问题,只是语气中带着感慨说道,“你……很有趣,旅行者,你和我记忆中的人类不太一样,但我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记错了——毕竟我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见到过陌生人了。” 和记忆中的人类不太一样? 凡娜听到对方的话之后心中顿时一动,紧接着,她便想到了自己和普通人比起来“不一样”的地方。 这个神秘的巨人……看出了自己曾被亚空间赐福并“复活”的特质? 但不等她细想下去,那巨人便再次开口了:“旅行者,你说你从很远的地方来,那是多远?你是跨越了空间,还是时间?” 凡娜瞬间一愣。 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她错愕地抬起头,看着巨人那双浑浊燃烧的眼睛:“我……不太明白这个问题的意思。” “……那就当没有听到吧,旅行者,或许旅途的起点已经不再有意义,终点也是一样,”巨人摇了摇头,但紧接着他便仿佛突然发现了什么,好奇地看着凡娜,“你是在和其他人交谈吗?” 正在意识深处向船长小姐汇报情况的凡娜瞬间停了下来,尽管她在第一时间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但她知道自己眼神下意识的变化很可能没有瞒过这位巨人的眼睛。 然而巨人却仿佛只是随口问了一句,竟好像并没有真的在意这个问题,他摇摇头:“不想说也没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凡娜定了定神,一边控制着脸上的表情变化,一边观察着这个神秘巨人的一举一动,同时谨慎地再次问道:“你是谁?” “你是在问我的名字?让我想想……”这一次,巨人终于回应了她的提问,然而片刻思索之后,巨人却摇了摇头,“太久了,我已经不记得……确实太久了。” 他垂下视线看着凡娜,枯瘦的脸庞上,如同刻痕般的皱纹渐渐堆积:“你知道吗,旅行者,当整个世界再无其他人的声音,‘名字’就会变成一个没有意义的概念,再无其他人需要记住你,你也不需要向其他人介绍自己了,你会慢慢忘记它,就像被这个世界慢慢忘记……” 他停顿下来,似乎突然陷入了某些久远的回忆,过了好久,他才惊醒一般醒来,嗓音低沉地说道:“不过除了名字之外,我倒是还记得一些其他的事情,如果你觉得这有意义的话……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说我是这个世界的神明,那个时候这里还不是这样。” 混乱无序的风渐渐消退了,周围动荡漂浮的尘埃也不知何时慢慢止息,在这无垠的沙海中,巨人与迷途的旅行者对视着。 他说他曾是神明。 凡娜瞪大了眼睛,在她关于这个神秘巨人所有的猜测中,都不包括这个“答案”,她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而紧接着,她便感觉到一种荒谬的矛盾—— 作为风暴女神葛莫娜的追随者,作为四大正神教会之一的深海教会的圣徒,在这谜团重重的无名者之梦深处,她竟遇上了一个自称神明的巨人,理论上……她这时候应该奋起一战,铲灭这自称为神的存在,以履行审判官的使命。 但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见到歌蒂娅船长都敢一个跳劈的莽撞之人了,在失乡号上,她学会了以更理智的态度面对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是神明?”凡娜一边紧绷着,一边谨慎地开口,“你说的‘他们’是谁?这里又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们曾生活在这里,”巨人却仿佛没有意识到凡娜瞬间的警惕态度,他只是抬起手,用长杖指向这片无垠的沙海,“但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也可能并没有过去很久?” 巨人有些困惑地停了下来,他看着自己手中的长杖,过了一会才慢慢摇着头:“时间……曾变成我不认识的模样,它在一瞬间被拉长到了近乎无限,然后又重新被压缩,我已无法确定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我只记得这里曾经是王国最繁荣的腹地,你脚下的这片黄沙,曾是绵延千里的森林与沃土,巨大的水渠跨越原野,将高原上的河流引过丘陵,我看着他们在这里筑起纯白的城,高墙连接着山岭,丛林中竖起拔地而起的高塔,明亮的火焰照亮夜空……我记得,那很漂亮。” 巨人慢慢说着,他仿佛是因为太久不曾与人交谈,已经不习惯在说话的时候组织逻辑,以至于话语多少显得有些颠倒错乱,如同梦中的自言自语——凡娜只能勉力跟上对方的讲述,去理解、去猜想对方这些话语中传达的信息,想象着对方描述中,在某个很久远的过去这片沙漠曾呈现出的模样。 而后,那巨人突然停了下来,又低下头看着凡娜,好奇地问道:“那你呢?旅行者,你又是谁?你有名字吗?” 凡娜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她第一时间克制住了回答的冲动。 不能贸然把自己的名字透露给未知的存在——尤其是这个存在还自称为“神明”,极有可能是一个具备强大力量的上位超凡者。 他或许没有恶意,但某些强大到一定程度的超凡存在往往根本不需要什么主观恶意就足以干涉凡人的命运,在成为船长小姐的追随者之后,凡娜对这一点的理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刻。 瞬间的犹豫之后,她谨慎开口:“我叫凡妮莎,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只是一个不小心迷途至此的人。” “凡妮莎……”巨人轻声咕哝着,然后摇了摇头,“你不叫这个名字。” 凡娜感觉自己的心跳瞬间加快。 然而紧接着巨人便摆了摆手:“不过没关系,就像我刚才说的,每个人都有秘密,你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名字,那我就继续叫你‘旅行者’吧——反正这里也没有别的人了,我们都不会弄错对方。” 凡娜沉默了一下,短暂的尴尬之后,她点了点头。 “旅行者,”巨人则继续说道,“你要去什么地方?” 凡娜犹豫了一下,抬头看向远方那片仿佛城市废墟的剪影。 “我们一起走吧,”巨人注意到凡娜的目光,友好地提出了邀请,“虽然我已经不太记得那些久远的事情,但我们可以一起走一程,对这个世界……我还多少有些印象。” 凡娜一时间没有开口,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片刻之后,她的意识深处传来了船长小姐的命令—— “接受这个邀请。” “好,”凡娜点了点头,抬头看向那自称神明的巨人,“很荣幸与您一同踏上旅途。” 第五百八十九章 阴影中汇合 “阳光”与世界之创交织而成的混沌夜幕中,歌蒂娅一行人的身影快速穿过了寂静无人的街道,最终在一道被无数繁茂植物完全覆盖、封堵起来的路口停了下来。 参天巨树遮蔽着天空,盘根错节的藤蔓缠绕着路旁高大的楼宇建筑,根系结构从路面中隆起,仿佛怒张的血管般在地面上蜿蜒生长,整片街区一片死寂,却偶尔又能听到似真似幻的鸟鸣声或风声从那些阴暗的密林深处传来,空灵虚幻的声音仿若跨越了梦与现实的边境。 “……它果然还在这儿。” 站在街区尽头的路口,歌蒂娅神色严肃地看着那道从黑暗中蔓延出来的巨大藤蔓,自言自语般说道。 爱丽丝伸着脖子看着那道藤蔓蔓延生长过来的长长坡道,看了半天才有点不太肯定地开口:“船长小姐,这东西看着……是不是比上次大了点啊?我记得之前它好像还没延伸这么远的……” “你没记错,”歌蒂娅呼了口气,严肃说道,“它的规模比上次扩大了,这根藤蔓……在成长。” 爱丽丝眨巴着眼睛,良久才感叹了一声:“哇……” 歌蒂娅则没有再开口,在采取进一步行动之前,她正在意识深处确认着莫里斯等人的情况——尤其是凡娜那边的情况。 除了她自己和两个人偶之外,现在所有人都跟上次一样抵达了无名者之梦的另一侧,而且每个人的入梦落点都跟之前没有太大差别,在这一点上,无名者之梦似乎表现出了某种令人在意的……“连续性”。 而在所有人中,凡娜那边面对的情况最令人困惑。 审判官小姐再次抵达了那片荒芜沙漠,而且这一次,她还在那边遭遇了一个自称为“神明”的巨人。 现在凡娜正与那巨人一同跋涉在茫茫沙海中,从目前传来的情况看,巨人表现得很友善,且跟凡娜讲述了许多跟那片沙漠有关的事情。 然而对方讲述的内容跟歌蒂娅所了解的、流传在这个世界上的古老传说一点都对应不上! 那片沙漠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自称神明的巨人又是什么来历?对方提到的那些失落岁月跟精灵的古老传承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无名者之梦的深处会出现那么个奇怪的地方? 歌蒂娅只感觉越来越糊涂。 现在,她只能期待凡娜那边可以从那片茫茫沙海以及神秘巨人口中得到些更进一步的情报,或者……其他人可以在那片无尽的森林中找到一些跟“沙漠”有关联的线索。 维持着意识深处与其他人之间的联系,歌蒂娅深深呼了口气,重新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事情上。 那道巨大的藤蔓再次出现在现实世界中,这对她而言其实是个好消息——她一度担心自己上次的“惊吓”会让无名者之梦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变化,进而导致这道藤蔓消失或转移了地方,这样一来她的调查就很难继续下去,但现在看来……至少这条线索还没断。 当然,此刻的情况也让她不得不开始担心另一件事: 这道藤蔓倒是没消失……但它的规模反而扩大了。这玩意儿该不会就一直这么成长下去,直到缠绕整座城市吧? 心中这么没来由地担心了一下,歌蒂娅定了定神,随后上前一步,慢慢将手放在那藤蔓末端。 “你们关注着周围的动静,如果发生剧烈变化,立即将我唤醒。”她回过头,对自己身后的两个人偶说道。 “哎!”爱丽丝立刻点头说道。 露妮也微微弯腰,恭敬回应:“是,主母。” 歌蒂娅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令意念逐渐平静,谨慎地操控着火焰的力量,让自己的感知随着丝丝缕缕流淌的灵体之火蔓延渗透,再次与那道藤蔓建立起联系。 由于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次她的操控比之前更加小心,以防再像上次那样惊扰了“席兰蒂斯”。 片刻之后,歌蒂娅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无边无际的迷雾再一次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循着直觉的指引,歌蒂娅望向了迷雾的最深处。 一道朦朦胧胧的庞大虚影在她的注视下逐渐浮现,无边无际的雾气浮动着,雾中的光影勾勒出失乡号熟悉的剪影——那艘令人敬畏的大船就如一个无声的幽灵般漂浮于虚无中,就仿佛……正在向歌蒂娅发出无言的邀请。 歌蒂娅欣然应邀。 她在黑暗中凝聚出了自己的灵体化身,随后一边谨慎控制着自己身边火焰的流动,一边飞向了迷雾深处的失乡号,并悄无声息地落在它的甲板上。 跟上次所见时一样,这艘船仍然是空空荡荡,寂静无人的甲板上漂浮着丝丝缕缕的迷雾,熟悉的舰船设施在雾中显得影影重重。 这一次,歌蒂娅没有直接前往位于船尾的船长室,而是在环视了周围一圈之后迈步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她穿过甲板上缭绕的雾气,脚步声回荡在这空旷死寂的地方,她越过那些堆积、盘绕在甲板上的缆绳与杂物,向着船舱入口前行。 甲板上堆积的缆绳和各种事物对歌蒂娅的靠近毫无反应——它们都只是静悄悄地堆在原地,就如最普通的死物。 于是,歌蒂娅又发现了这艘气氛诡异的失乡号和自己熟悉的失乡号之间的另一个不同之处: 在“正常的失乡号”上,甲板上这些东西在她靠近的时候一定会动起来,要么是殷勤地跟船长小姐打招呼,要么是发出各种古怪的动静,以试图吸引船长小姐的关注,然而在这里……尽管两艘船几乎处处相同,这艘船上的东西却都是“死”的。 歌蒂娅微微蹙着眉,目光扫过那些静悄悄的缆绳、水桶与铁钩,她从它们之间走过,接着突然间停下了脚步。 她的目光落在一根靠墙放置的拖把上。 片刻之后,她意识到了那股突然冒出来的“熟悉感”是怎么回事:这根拖把是之前爱丽丝返回船上的时候才随手放在这个位置的! 这艘气氛诡异的失乡号不但和现实中的“正品”一模一样,而且实时对应着现实中失乡号上的变化? 心中陡然出现了许多猜测,歌蒂娅感觉自己似乎隐隐约约抓住了这艘诡异失乡号的某个“本质”,而就在这时,又有一阵突然从某个角落传来的细微声响瞬间引起了她的注意。 在这艘到处都静悄悄的幽灵船上,那仿佛低语般的细微声响听上去是如此突兀。 歌蒂娅瞬间锁定了声音传来的方向,迈步朝那边走去。 她在一扇窗户前停了下来。 有一团模模糊糊的,仿佛混杂着黑色烟尘的阴影或浓雾正浮现在窗户的玻璃表面,似乎正尝试着凝聚成型。 歌蒂娅盯着那团时聚时散的阴影看了几秒钟,突然反应过来,低声开口:“阿加莎?”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那团不断聚散变化的阴影陡然汇聚起来,并在几秒钟内化作了窗上的清晰影像——阿加莎的身影浮现在玻璃中。 “啊,您终于注意到我了,”刚一成型,玻璃表面的阿加莎便长长地呼了口气,“我一直在阴影的夹缝中呼唤,尝试引起您的关注,但附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镜面……” “你怎么会在这里?”歌蒂娅惊讶地看着镜子中的人,紧接着便想到了什么,“等等,难道你是通过失乡号的……” “是的,我在入夜之后留在了失乡号的倒影中,这看起来好像有点冒险,但我成功了,”阿加莎点点头,“随着倒影的变换,我来到这里并和您碰面了,看样子我的猜测是正确的:在夜幕降临时,失乡号消失的‘影子’就变成了您在这里见到的‘另一艘失乡号’——尽管原理尚不明确,但我们终于找到了两艘失乡号之间的联系。” 歌蒂娅眉头渐渐皱起,听着对方的讲述却一时间没有开口回应,这让阿加莎有点不安起来:“……我是不是不该这样擅作主张?” “你确实应该提前跟我商量,但现在我考虑的不是这个,”歌蒂娅摆了摆手,“你留在‘倒影’的一侧,那你有没有观察到这个转化过程具体是如何发生的?当时失乡号有什么明显的……‘动静’吗?” 阿加莎却摇了摇头:“没有过程。” “没有过程?” “一切变化都是瞬间发生,没有过程,”阿加莎再次确认道,“前一秒,我还留在失乡号的倒影里,观察并等待着镜像世界中一切可能的变化,下一瞬间,镜像世界中的‘气氛’就变了。我可以感觉到……失乡号的影子变成了某种我不认识的东西,我在镜子间的跳跃受到了压制,无法再感知到灵界和现实世界之间的界限,也无法返回现实世界那些正常的镜面中,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变得异常粘稠,且正在渐渐凝固……” 歌蒂娅认真听着阿加莎的描述,随后慢慢转过头,看向了船尾甲板的方向。 那是船长室的位置,“另一个山羊头”就待在那个地方。 “你现在能自由移动了吗?”歌蒂娅突然问道。 “似乎已经不受影响,”阿加莎立刻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可思议,“在您意识到我的存在之后,那种古怪的压制感便神奇地消失了。” “很好,”歌蒂娅点了点头,“那就跟上来吧——我们再去见见那位状态不太对劲的‘大副’。” 第五百九十章 早已死去 当歌蒂娅打开船长室的大门之后,那个摆放在航海桌边缘的“山羊头”立刻便有了反应——它仿佛在半梦半醒间抬起头,慢慢转向门口,然后认出了出现在门口的身影。 “啊,我们又见面了,”漆黑的木雕开口道,话语中带着一种奇特的迟缓感,跟平日里那个聒噪起来便飞快地叨叨个不停的山羊头完全不同,“你之前离开的很匆忙……” “你还记得我?”歌蒂娅说着,随手关上船长室的门,向着航海桌走去。 她从房门附近那面古朴的椭圆镜前方走过,那镜子中便浮动起了朦朦胧胧的光影,阿加莎虚幻透明的身影从镜面中一闪而过。 桌上的山羊头则似乎没有注意到阿加莎的存在,它的目光仍旧停留在歌蒂娅身上,一边跟着歌蒂娅的脚步慢慢转着头,它一边迟缓地开口:“我还记得你,啊,这确实有点不可思议,毕竟我有很多东西都记不清了,这种能清晰地记住一个人的感觉……真奇妙。” 歌蒂娅来到航海桌旁,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海图”。 海图上呈现出来的仍是那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投影,代表失乡号的虚幻剪影漂浮在森林上空,在云层间缓慢穿行,仿佛巡视着整片森林。 歌蒂娅迅速和记忆中的画面比对了一下,确认这片“林海”跟上次相比并未无什么变化,只有“失乡号”的位置确实发生了很大移动。 “我上次离开的确实匆忙,”歌蒂娅点了点头,一边随口说着一边在航海桌旁坐下,她的目光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椭圆镜子,接着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山羊头身上,“席兰蒂斯怎么样了?” “她现在睡得很安稳,”山羊头慢慢说道,“她上次……只是被吓了一跳,希望那没有给你造成什么影响。” “没关系,我不在意。”歌蒂娅说着,又将手放在桌子上,悄然且谨慎地调动着火焰的力量。 在她的视野边缘,丝丝缕缕的幽绿火光浮现在船长室内。 歌蒂娅迅速控制住那些火焰蔓延的趋势,将它们压制在现在的状态,以防止再次刺激到山羊头口中的“席兰蒂斯”,同时心中终于又确定了一件事情。 那些火焰并不是她刚才召唤出来的,而是白天的时候她在现实世界的失乡号上特意留下的“火种”。 情况与她预料的一样——在现实世界的失乡号上留下的火种,可以“烧穿”梦境与现实之间的边境,同步出现在这艘气氛诡异的失乡号上,而用这种方式“送”到这边的火焰,等于实现了在梦境层面的“偷渡”,只要控制好它们的蔓延,就不会对席兰蒂斯造成过于强烈的刺激。 从某种意义上,这些投影过来的火焰相当于成了这艘气氛诡异的失乡号上的“固有结构”,而不像上次她在这里召唤的火焰那样被视作“惊扰梦境的异物”。 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对那些火焰下达命令,令它们消退、蛰伏,再次退回到甲板、墙壁与屋顶间的夹缝中。 她找到了安全将火焰送入这里的办法,接下来只要再这样重复一到两次,或许就能利用“偷渡”过来的火焰烧遍这艘诡异的失乡号,从而彻底掌控这艘由失乡号的影子异变而成的船。 山羊头则对歌蒂娅的举动毫无反应——那些悄然浮现在房间中的火焰对它而言就仿佛不存在一样,它只是安安静静地待着,似乎只要没有歌蒂娅搭话,它就是一座真正的木雕。 “席兰蒂斯一直在做梦吗?”歌蒂娅感知着那些火种在这艘船上的缓慢游走,开始像闲话家常般和桌上的山羊头交流起来,“外面的那一整片森林,都是席兰蒂斯的梦境?” “外面?”山羊头迟缓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说的‘外面’是什么,但席兰蒂斯确实一直在做梦,她……已经做了很久很久的梦了,那梦中确实有着繁茂的森林,还有……他们。” 歌蒂娅立刻心中一动:“他们是谁?” 山羊头微微垂下头,似乎又要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但片刻之后,它还是做出了回应:“他们是……森林中诞生的生灵,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给自己的种族起了个名字,叫做精灵……” 歌蒂娅的眼神瞬间一凝—— 这个答案本身并不让她意外,但这一刻,她想到的却是在现实世界的失乡号上跟山羊头交谈时,对方说出的那句话——“记住他们”! 两个山羊头提到的“他们”,含义应该是一样的! 记住他们……为什么要尤其强调“记住”?而山羊头最终又遗忘了“他们”……这种“遗忘”,又是因为什么? 歌蒂娅的眼神瞬间变化数次,而在线索的迅速连接中,她觉得自己几乎已经可以确定那个关于山羊头真实身份的大胆猜想——于是她的表情严肃起来,以格外郑重的态度,她注视着山羊头的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山羊头却没有回答,它只是发出一连串含混的咕哝,如同梦呓。 “你是萨斯洛卡吗?”歌蒂娅却并未在意,而是继续问道,不知不觉间,她的身体已经微微前倾,“精灵传说中的造物主,最初梦境的缔造者,席兰蒂斯的创造者和守护神——你的名字,是不是萨斯洛卡?” 山羊头含混的咕哝声突然停了下来。 它的头颅左右摇晃着,似乎对歌蒂娅提到的名字有了反应,几秒钟的迟疑和思索之后,它终于慢慢抬起头—— “萨斯洛卡死了,很久很久以前就死了。” …… “他们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死了,当世界死去的时候,没有什么生灵能迈过那一天。” 永不止息的风沙如命运的轮回般一次次卷过整片沙海,身披破烂长袍的巨人在一堆狰狞扭曲的岩石间盘腿坐了下来,他庞大的身躯仿佛震慑了那些沙尘,令无序的风停留在石堆数米开外,令那些沙尘不会落在“旅行者”的身上。 他还在讲述着那些过去的事情。 凡娜则坐在巨人对面,作为一个很好的听众,短暂地休息着。 那片宛若城市废墟般的连绵“阴影”现在已经在他们附近,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 这段旅程被缩短了——凡娜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点。 以普通行走的速度,她和巨人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抵达这片废墟附近。 这不可思议的现象显然与结伴同行的巨人有关——似乎只要跟着这巨人一同旅行,旅途中的“距离”就会缩短。 在想到这点之后,凡娜没有隐藏自己的猜想,直接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巨人回答的很坦然:“我可以在一日内抵达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这是我的能力,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随时观察并记录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变化——观察并记录,这是我的职责。” 说到这,他又摇了摇头,有些感叹:“只不过……现在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可观察和记录的东西了。” 凡娜抬起头,有些出神地望着不远处的那片废墟残骸。 那确实如她一开始猜测的那样,是城市的废墟——然而在第一眼看到那些东西的时候,她却几乎没能把那片废墟和“城市”联系起来。 那是一片连绵堆叠的灰黑色巨石,嶙峋怪异的石块就像丛林般在遍布黄沙的大地上蔓延,它们早已看不出曾经属于建筑物的轮廓,甚至几乎看不出曾被文明雕琢过的痕迹。 凡娜根本想象不到,怎样的灾难可以将一座宏伟的城市变成这副模样——就好像整座城市都在一瞬间熔融了,城市中半数以上的物质在眨眼间变成了气态,剩下的结构则迅速融化流淌,又在紧接着到来的剧烈降温中凝固,才能变成这些嶙峋石块。 但如果真的是某种瞬间的高温……城市之外的广袤大地又为什么会呈现为一片沙海? 那样的高温,会让沙子融化,变成玻璃一样的物质,城市周围根本不会有什么沙漠,而是应该变成一整块烧结的黑曜石地面才对。 凡娜的文化课成绩不是很好,但这种基本的知识还是有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城市变成这副模样?”她忍不住向巨人询问,“您刚才提到世界死去了……是什么杀死了这个世界?” 巨人低下头,沟壑纵横的面孔宛若石刻,那双仿佛燃烧着浑浊火焰的眼睛注视着凡娜的双眼。 “不要尝试理解那个末日,那已经超出凡人的心智,甚至超出了神明的智慧——当它到来的时候,那些敬拜我的人曾向我求救,我向末日看了一眼,它便烧穿了我的理智与灵魂,旅行者……那不是可以用语言描述的东西。” 巨人说着,慢慢抬起手,指了指天空那片血色的裂痕。 “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就是当末日到来的时候,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侵蚀’从那裂隙中蜂拥而出,它们转瞬间击碎了我们脚下的大地,又令它在痛苦中重组,我们辉煌的一切,都在侵蚀中化作尘埃。” 第五百九十一章 前往更深层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森林深处的一道天然小径上,雪莉突然停下了脚步,有些疑神疑鬼地嘀咕道。 “声音倒是没有,但我闻到了……那种明显的‘臭味’,”阿狗在雪莉身旁停了下来,喉咙里发出压低而厌恶的声音,“不止一个,夹杂着混沌寡智的污浊感,还有纯粹而盲目的破坏冲动……” “看样子那些‘老熟人’果然又来了,”雪莉咕哝着,“他们还真是不知疲倦啊,这个‘无名者之梦’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这么上心的,那个所谓的‘原始蓝图’就这么大吸引力?” 阿狗没有说话,只是伏低了身子,仔细地感知着周围残留的气息——湮灭教徒与幽邃恶魔留下的气息。 它在那些气息中找到了熟悉的东西。 “那个名叫‘理查德’的湮灭教徒也在其中。”它突然抬头说道。 “那家伙还敢来?”雪莉顿时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上次把他砸成那样,我还以为那家伙起码得在现实世界躺一阵子……” 阿狗晃了晃脑袋:“看样子他们在‘入梦’的时候都做了充足的准备,在心智层面拥有足够的防护,在梦境中受的伤害并不会对现实造成太大影响……这也合理,毕竟他们组织起这么多人手进入无名者之梦,肯定已经对这地方的运行机制有了充分的了解。” 雪莉皱着眉:“他们还在这附近吗?” “已经离开一会了,”阿狗谨慎地判断道,“幽邃恶魔的气息正在快速消退,但不好说他们现在离这里有多远——雪莉,我们要小心了,那个‘理查德’也在,他认识你,上次的把戏不会奏效第二遍。” 雪莉脸上的表情顿时紧张起来,她飞快地确认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扭头对阿狗认真说道:“那咱们干脆在这找个地方藏着?等着现实世界天亮——反正这片森林这么大,那帮邪教徒应该不会走回头路。” “我不建议这样,别忘了那诡异危险的‘侵蚀’现象——它会突然发生,迅速蔓延,”阿狗摇着头,“这里没有哪个角落是安全的,唯一可能的安全地带或许就在那个所谓的寂静墙里面,咱们得找到那道‘墙’。” 一边说着,它一边抬起头,看向了森林深处的某个方向:“那帮湮灭教徒也在寻找‘寂静墙’,咱们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只要做好隐蔽,主动权就在咱们手上。” “啧,好吧,我就是随口一说,”雪莉砸砸舌头,无奈地说道,“那咱们走吧,注意别跟那帮邪教徒靠太近了。” 阿狗点了点头,又仔细确认了一下空气中残留的气息及其指引出的方位,迈步向前走去——但它只往前走了一步,便突然又停了下来,同时飞快地低声开口:“注意,有人靠近!” 几乎在阿狗话音刚落的同时,雪莉便听到了突然出现在附近的脚步声——那声音毫无预兆,就仿佛是有个人凭空出现在附近,雪莉瞬间浑身紧绷,紧接着便一手紧握锁链,猛然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位身材高挑的精灵少女出现在雪莉的视线中。 她穿着一身风格奇特的轻便甲胄,那看上去像是某种便于在森林中活动的猎装,又在关键位置做了加固,她有着一头如阳光般的淡金色长发,发丝间编织着微微泛光的蓝色丝线——而在她手中,则是一柄造型奇特的武器,像是组合起来的长矛与长柄战斧…… 在看到这仿佛凭空出现一般的精灵少女之后,雪莉顿时微微一怔,而就在她愣神的这一两秒钟里,精灵少女已经向她走来一步。 “你没有收到撤离的命令吗?为什么还在墙外面活动?” 听到对方的声音,雪莉张了张嘴,突然出现的变故让她有点无措,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从小到大学来的演技和察言观色发挥了作用:“啊,我……迷路了,我正准备去寂静墙那边呢。” 陌生的精灵少女似乎没有注意到雪莉刚才一瞬间的紧张无措,甚至没有对外形狰狞恐怖、因事发突然而没来得及躲避的阿狗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她很自然地对雪莉和阿狗点了点头,开口说道:“你和你的伙伴正在侵蚀现象活跃的区域,这地方可不安全——幸好你们遇上了我这个巡林者。” 一边说着,她一边用手中的长柄斧指示了一下森林中的某个方向:“跟我来,我带你们去寂静墙。” “啊……好的。”雪莉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一边飞快地在意识深处呼叫船长小姐一边拽着阿狗跟上对方的脚步。 她们出发了,向着那道“寂静墙”的方向,穿过铺满枯枝落叶的天然小径,越过崎岖起伏的林间空地,渐渐走向森林深处。 手执奇特兵器的精灵少女走在前面,路上很少开口。 这当然不利于收集情报,于是雪莉只能主动打破沉默,在思索了一下话题之后,她开口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精灵少女突然停了下来,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雪莉的眼睛,过了两三秒钟,她才轻声开口:“我叫希琳——希望你能记住我的名字。” 雪莉瞪大了眼睛。 …… 茫茫黑暗与迷雾深处,气氛诡异寂静的“失乡号”上,正坐在航海桌旁跟“山羊头”交流的歌蒂娅突然一怔,停下了与“山羊头”之间的交谈。 她微微皱起眉,仿佛聆听着从远方传来的声音,脸上的表情迅速变化着,从困惑到若有所思。 桌上的“山羊头”则对歌蒂娅的突然停顿没什么反应——在歌蒂娅不再说话之后,它就跟着安静下来,既无疑问,也无主动表达的倾向。 这个出现在诡异失乡号上的“山羊头”就好似一个处于半梦半醒中的“应答机器”,除了最初打招呼的时候会主动开口,大部分情况下只要歌蒂娅不跟它说话,它就很少有什么反应。 歌蒂娅看了这山羊头一眼。 到最后,这山羊头也没说明白“萨斯洛卡在很早以前就死了”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它只是单调地重复着这句话,就像思维被卡在了这条“信息”上。 略作犹豫之后,歌蒂娅起身离开了座椅,迈步走向不远处的那面古朴椭圆镜。 航海桌上的山羊头慢慢转动着脑袋,无声地用目光追踪着歌蒂娅的行动,但仍旧一言不发——那无言的视线便显得格外瘆人。 然而歌蒂娅现在多多少少已经能无视这个可疑山羊头的诡异之处,她径直来到了镜子前面,伸手敲了敲镜面。 阿加莎的身影几乎立刻便浮现在镜子上。 歌蒂娅密切注意着身后的目光,感知着船长室中的气息变化——但那个可疑山羊头对阿加莎的出现没有任何反应,就像看不到一样。 “船长小姐。”镜子中的阿加莎也谨慎地看了一眼山羊头的方向,在确认对方真的没什么反应之后才松了口气,对歌蒂娅点头致意。 “雪莉和阿狗在森林中遇到了另一个‘希琳’。”歌蒂娅回应了阿加莎的致意,随后直截了当地说道。 阿加莎张了张嘴,表情一时间有点错愕,紧接着立刻反应过来:“那露克蕾西娅小姐那边……” 歌蒂娅点了点头:“她还和‘希琳’在一起。” 两个人隔着镜子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显然谁都没什么思路。 过了一会,阿加莎才轻轻吸了口气,打破沉默:“船长小姐,我这里也有些发现。” 歌蒂娅下意识压低声音:“你发现什么了?” 镜中的阿加莎抬起手,无言地指了指船长室最深处的那扇门——那扇通往船长寝室的木门。 “刚才在您和山羊头交谈的时候,我穿梭了这艘失乡号上的各处镜面,所有镜面的位置和呈现出的景象都和现实中的失乡号没什么区别,唯有这里面……我被一种诡异的‘屏障’阻挡了。” 歌蒂娅立刻看向船长寝室的方向,听着阿加莎讲述的情况,她的眼神渐渐严肃起来。 片刻的思索之后,她迈步走向了那扇门。 航海桌上,黑色的山羊头木雕再次吱吱嘎嘎地活动起来,一双深邃浑浊的漆黑眼球追踪着歌蒂娅的活动。 歌蒂娅用手握住了房门的把手,但她没有直接推开,而是转头盯着桌上的山羊头——在对视了一会之后,她才沉声开口:“这里面有什么?” “我不知道。”山羊头慢慢说道。 “我可以进去吗?” “我不知道。”山羊头仿佛重复般开口。 “……如果我进去,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那可疑的山羊头似乎永远都只会重复这一句。 但不管怎样,它似乎并没有阻止的意思。 歌蒂娅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山羊头的方向,接着收回目光,看着面前那格外熟悉的房门,深吸一口气,用力转动把手。 一片错乱交叠,仿佛无数抽象线条反复渲染叠加而成的空旷空间出现在那扇门背后。 歌蒂娅定定地站在门前,看着“房间”内的景象——在那混乱叠加的抽象线条中,他还依稀能辨认出一些东西:床铺,桌子,窗户,墙壁。 然而所有这些东西都失了真,就像在一个精神错乱的人脑海中胡乱重组,又在一个颠三倒错的梦境里进行了重现,根本看不出它们原本正常的模样! 第五百九十二章 石头 在这片完全由混乱的线条和色块堆积成的“房间”前站立许久之后,歌蒂娅微微回过头,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了一下桌上山羊头的反应。 以那个“山羊头”的视角,现在应该也可以看到房间里的景象——她想知道,那个山羊头在看到这个诡异错乱的房间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但它没有任何反应,它只是仍旧用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漆黑眼球平静地注视着歌蒂娅的方向,在不发出声音的时候就像一块真正的木头。 歌蒂娅回过头,短暂的犹豫之后,她终于向着那由错乱线条堆积而成的诡异房间迈出脚步。 与此同时,她也做好了一旦情况不对就强行燃起火焰、惊醒席兰蒂斯并脱离这个“梦境”的准备。 但预想中最糟糕的情况并未发生。 她跨过了那扇门,整个错乱房间中隐隐约约荡漾起一层如水般半透明的涟漪,随后便再无别的反应,房间本身没有崩溃,她自己似乎也没有受到那些错乱色彩和线条的影响。 歌蒂娅迈步向房间更深处走去,同时随手关闭了身后的房门——那个诡异“山羊头”令人不安的沉默注视终于被房门阻挡在外。 错乱的彩色线条在脚下延伸,由线条勾勒出的、似像非像的家具陈设环绕左右,歌蒂娅谨慎地观察着房间中的一切,感觉周围充斥着诡异至极的气氛,而片刻之后,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房间”一角。 几条半透明的彩色线条在那里抖动着,相互连接成为一个几何轮廓,那边缘抖动的轮廓中心则仿佛充盈着一层平静的水面,隐隐映照出周围的景象。 歌蒂娅走到那几何轮廓前,伸出手轻轻拂过那层平静的“水面”,丝丝缕缕的幽绿火焰随之在平面上延烧蔓延,片刻之后,那层表面映照出的景象便清晰起来——它化作了一面镜子。 下一秒,镜子中心便浮动起阴影,阿加莎的身影从中悄然浮现。 镜中的女士惊愕地看着镜子外这个错乱诡异的地方。 “这……这就是那扇门背后的情况?!” 歌蒂娅轻轻点点头:“没错,这就是门里的情况——这里的‘最深处’。” “这里看起来……如此诡异,”阿加莎紧皱着眉头,“怎么会这样?” 歌蒂娅却似乎已经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她淡淡开口:“因为在现实世界的失乡号上,山羊头从不敢窥看船长寝室内的情况,它不知道这房间里是什么模样。” 至少,它不知道“船长小姐”住进这间房间之后这里面的情况——这是歌蒂娅心里没说出来的部分。 阿加莎瞬间理解了歌蒂娅的话中深意。 “您是说……这艘‘失乡号’果然还是由现实世界的山羊头‘创造’出来的?”她飞快说道,“它将失乡号的影子变成了这艘航行在黑暗与雾中的船,但它无法还原船上那些它不了解的部分……” 说到这,阿加莎突然皱了皱眉,又忍不住摇头:“可是在现实世界,山羊头表现得对这些一无所知,而且它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或许它是真的一无所知,”歌蒂娅平静说道,她的目光则慢慢扫过四周,“我现在有个大胆的猜想:这艘船,可能是它的一个梦境。” “它的梦境?!”阿加莎闻言一愣,紧接着便想起什么,脸上露出疑惑之色,“但它明明说它从不做梦,甚至从不休息,而且我也亲自看到过——大副它是始终醒着的,包括上次无名者之梦出现的时候,它也一直在掌舵,跟往常一样。” “因为它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梦,甚至不知道自己会做梦,甚至……”歌蒂娅说到这突然停顿了一下,一个比刚才更加大胆的想法不可抑制地浮上心头,她迟疑了几秒钟,才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开口,“或许,我们的‘大副’从来就没有醒过。” 在意识到船长小姐这句话的含义之后,阿加莎慢慢睁大了眼睛。 歌蒂娅则在片刻沉默后再次开口:“那么,现在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阿加莎下意识重复着:“最后一个问题?” 歌蒂娅抬起头,看向那扇立在一片错乱线条中间的房门,目光则仿佛透过了那扇门,注视着外面桌子上的“山羊头”,良久,她才自言自语般开口:“萨斯洛卡死了,很久很久以前就死了……” …… 沙漠中的夜幕降临了——非常非常突然的,四周便昏暗下来,原本弥漫在天空的无源天光就像被什么东西吸收了一般转瞬消退,静谧的夜色覆盖整片沙海,以及沙海中的广阔废墟。 现在,天空只剩下那道巨大且令人不安的暗红色“裂痕”,裂痕如血,边缘如雾,它覆盖着天空,散发着庞大的威压感。 哪怕是意志坚韧如凡娜这样的审判官,也下意识地避免着抬头注视那道“世界伤痕”。 但同行的巨人似乎早已适应了这一切。 在城市的废墟边缘,他们找到了一处无惧风沙侵扰的角落,这里曾经是某座庄严建筑的一部分,但现在已经只剩下几道熔融扭曲的暗色墙垒,巨人从附近的废墟中捡来了许多灰白色的石块,他把它们堆积在避风处的一角,然后拿起其中两块石头,十分耐心地敲打着它们。 黑暗静谧的沙漠与暗红压抑的世界伤痕对他而言似乎都已不再存在,他眼中仿佛只剩下了敲击的石块,“哒、哒、哒”的敲击声在夜幕中单调地回响着,传出去很远很远。 凡娜坐在避风处的墙垒下,好奇地看着巨人的举动,过了很久才忍不住开口:“你在做什么?” “引火,”巨人淡淡说道,“在这里,夜晚会很冷。” “……但那些都只是石头,”凡娜看着巨人收集起来的那些灰白色石块,语气中充满疑惑,“……它们是可以燃烧的石头?” “是普通的石头,”巨人没有回头,“这里已经没有别的东西了,除了沙子,就只有石头。” 凡娜张了张嘴:“那……” 她的话没说完,便被一簇突然跳跃的火星打断了——细碎的火星从巨人手中敲击的石块间迸射出来,落在地上的苍白石堆间,紧接着,火星便化作火苗,明亮的光焰从岩石中升起,渐渐旺盛起来。 凡娜无法理解地看着这一幕。 “火,还有石头,它们是最重要的东西,”巨人静静地注视着那在岩石中燃烧的火焰,仿佛是在说给凡娜,又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引燃的火焰是在夜幕中张开的眼睛,敲碎的石块远胜过尖牙利爪,当他们将树枝点燃,将石头相互敲打,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发生了……” 巨人转过头,目光垂下:“旅行者,你知道吗?文明的历史是从火和石头开始的。” 凡娜似懂非懂地听着巨人的话,慢慢点了点头。 她的文化课不是很好,但还不至于听不懂巨人这些话的意思,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巨人要突然跟自己说这些。 这与“石头能点燃”有什么关系吗? 但巨人显然也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他很快便又回到了自己“工作”中——他将手深入石堆,仿佛丝毫不在意火焰的灼烧,他从那火堆中取出了一块已经被烧黑的石头,随手敲掉了它的一角,令它呈现出一个锐利的尖角,随后,巨人拿起了之前放在一旁的那根巨大长杖,利用石块的尖角,开始很耐心地在长杖表面刻着什么。 长杖的质地坚硬,而石块的尖角脆弱易折,巨人的雕刻工作因而很慢很慢,往往需要很多次才能在杖身上留下一道不算太深的刻痕,而且还要频繁重新敲打石块,以制造新的“刻刀”。 在那根巨大的长杖表面,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刻痕……那些刻痕就都是这么刻出来的?! 哪怕只是看了一小会,凡娜也意识到这几乎是一项艰难、缓慢到令人绝望的工作,她无法想象巨人到底用了多久,付出了多么惊人的耐心,才在那根巨大的手杖上留下了那数不清的刻痕——她觉得哪怕自己拥有了无尽的寿命,恐怕也做不到这种事情! 然而巨人只是沉默且耐心地雕刻着,用他能够在这个死亡世界上找到的唯一工具——被火炙烤过的石头。 凡娜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你在做什么?” “记录,”巨人慢慢说道,“记录那些我还记着的东西,记录这个世界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他停了下来,将长杖放在凡娜面前,抬手指着杖尾,那里有着一串细密的符号。 “在这里,他们学会了用火。” 巨人轻声说着,语气中仿佛带着一丝自豪。 凡娜顺着巨人手指的方向看去,看清了那些细密的符号——直到现在,她才看清它们的细节。 简单的线条勾勒着两个小小的人形轮廓,他们站在一个抽象的火堆图画前,高举着双手,仿佛在欢呼跳跃,又仿佛在向火敬拜。 不知为何,凡娜突然感觉有一股沉重的力量压在自己心头,她下意识地沿着手杖向上看去,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号——很快,她便发现它们并非都是象形图画,沿着手杖向上,那些象形图画渐渐变成了抽象而陌生的文字,文字又渐渐演化着,渐成各种形态,有的分化成了字母,有的却还保留着图画一般的结构…… 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手杖尽头的一小片空白上,一旁的篝火劈啪作响,火光在那里映照、跳跃着。 凡娜慢慢抬起头,她的目光沿着粗糙的打制石块和枯瘦的手臂移动,最终落在巨人的脸孔上。 那堆积着皱纹的面孔正平静地注视着一旁的火堆,一动不动的,像是另一块石头。 第五百九十三章 残渣汇聚 在一处被阳光照亮的林间空地上,妮娜与莫里斯停下了脚步,一同望着那个仿佛突然从空气中浮现出来的、此刻正带着惊讶表情站在林间岔路前的高挑身影。 “你们没有收到撤退的命令吗?”在一瞬间的惊讶之后,那位身穿轻便猎装、手执古怪长柄武器的精灵少女开口说道,她的声音如林间清泉般动听,“你们怎么还在寂静墙外徘徊?” 妮娜与莫里斯静静对视了一眼,紧接着相互点了点头。 “歌蒂娅小姨,”妮娜在脑海深处说道,“我们这里遇到了第三个‘希琳’……是的,她也提到了寂静墙。” 莫里斯则迅速整理了一下表情,向那突然出现在空地边缘的精灵少女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们没有收到消息……请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精灵少女皱了皱眉,似乎对莫里斯的“无知”有些意外,但很快这份意外之情便从她脸上褪去:“情况很糟,侵蚀现象正在寂静墙外蔓延,目前国度中只有寂静墙内是安全的——我们仍未找到造物主的下落,所有精灵现在必须立刻返回寂静墙内,接受席兰蒂斯的庇护。” 仍未找到造物主的下落?! 莫里斯瞬间注意到了这句信息量极大的话,但他很快控制好了脸上的表情,一脸严肃地点着头:“那你能带我们前往‘寂静墙’吗?” “当然可以,遇到我这样的‘巡林者’是你们的幸运,”精灵少女立刻点了点头,“我或许是最后一批在墙外巡逻的巡林者了——跟上来吧,趁着这里还没有出现侵蚀的兆头。” 她说着,转头走向森林深处,但刚走出几步便突然停了下来,又微微回头:“对了,我叫希琳……请记住这个名字。” 莫里斯与妮娜迅速交换了视线,随后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名叫“希琳”的精灵少女则转过身,继续带领着身后的两个不速之客向着森林深处走去,走向……她不断提起的那道“寂静墙”。 …… 在森林里跋涉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之后,雪莉甚至开始怀疑一件事情:那个叫“寂静墙”的地方,真的存在吗?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跟着前面那个精灵走了多长时间,也无从判断自己在这片林海中移动了多远的距离——在她眼里,森林里到处都是一个样,除了树就是树,偶尔能看到倒在枯枝落叶间的树干和挡路的石头、溪流,那就算是路上难得的“景观”了。 景色枯燥,路更是难走,铺满腐叶的林间地面松软崎岖,时不时出现的藤蔓、荆棘以及隆出地面的根须很容易把人绊倒,她曾以为下城区贫民窟里那些狭窄坑洼、被蒸汽和瓦斯管道切割得七零八落的小巷便已经是世界上最难走的路,但现在她才发现,对于人类而言,哪怕是城镇中最破败不堪的角落,也远比这最纯粹的“自然”要友好。 船长小姐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这个叫“文明的改造力量”? 雪莉脑海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甚至奇迹般地回忆起了上课时学到的东西,而后她又抬起头,看向那位带路的精灵。 希琳倒是始终脚步如飞,这片崎岖难行的林海对她而言竟如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她穿行在那些恼人的树木和藤蔓间,就像风吹过庭院一般自在。 雪莉终于停了下来。 希琳也瞬间停了下来——这位精灵少女根本没有回头,但在雪莉停下脚步的第一时间,她便仿佛感觉到了。 “这里到‘寂静墙’还有多远啊?”在对方开口之前,雪莉便主动问道。 “还有很远,寂静墙在很远的地方,”希琳一脸认真地回答着,但她的回答说了跟没说一样,“我们不能休息太久,要尽快回到席兰蒂斯的庇护中,要……赶在侵蚀现象追上来之前。” “那个‘侵蚀现象’到底是怎么回事?”雪莉想了想,终于问出这个让自己好奇了一路的问题。 她一直没有问,是因为担心这个过于“基础”的问题会刺激到眼前的精灵少女——按露克蕾西娅小姐的说法,“希琳”是一个在梦境中活动的“原生心智”,雪莉不太懂什么叫原生心智,但她大致能明白这是一种很难搞的东西,不小心提到了超出“边界”的知识,提起了梦境之外的信息,甚至只是多问了几个问题,都有可能导致这个心智出状况。 雪莉对这种“出状况”并不陌生,她在跟爱丽丝一起补课的时候听到了超出自己理解的知识就会出状况——主要症状是思维断片。 她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了露克蕾西娅跟自己讲解的概念,认为如果自己提到不该提的问题,也会导致这个名叫“希琳”的精灵少女断片。 她一直在尽量避免这件事情。 但在接触了一段时间之后,雪莉发现这个“希琳”好像也没有自己一开始想象的那么“不稳定”。 或者换种说法——这位精灵有点过于稳定了。 即便自己提到了一些古怪的问题,希琳也会直接无视掉它们,除了“带着迷路的人前往寂静墙”这一件事之外,这个精灵似乎压根不会被别的事情影响。 所以在赶了一段时间的路之后,雪莉就开始大着胆子向这位精灵询问起各种各样的问题,其中大部分问题都得不到什么有营养的答案,但有时候……随口的提问会收获惊喜。 “侵蚀……发生在造物主失踪之后,”希琳停下了脚步,与之前大多数情况下的无视不同,她这次认真回答了雪莉的问题,“我们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但它会吞噬并扭曲森林中的东西,把它们变成……无法理解的样子,很危险。” “造物主失踪之后?造物主失踪了?!”雪莉瞬间瞪大了眼睛,她上课的时候虽然不怎么认真听讲,平常船长小姐跟其他人聊天的时候她听得可认真,当然也知道精灵的传说是怎么回事,“你说的那个造物主是不是……萨斯洛卡?” 话刚出口雪莉就有点觉得不妥,自己似乎不应该这么直呼“大魔神”的名字,这很可能刺激到眼前的精灵——但很快她便发现自己想多了。 希琳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雪莉在直呼主神之名,她只是沉浸在某种莫名的感伤中,双眼低垂着:“造物主会回来的,祂只是在巡视边境,只不过这次祂走得远了一些……在祂返回之前,席兰蒂斯会用寂静墙庇护所有的精灵……席兰蒂斯会等到祂回来的。” 不知为何,雪莉总觉得希琳的最后一句话有种自我催眠的意思。 但她还没来得及再问些什么,就看到前一秒还沉浸在感伤中、状态有些恍惚的希琳突然抬起了头,这位精灵少女的眼神不知何时骤然变得锐利,她紧紧握住手中的长柄战斧,同时抬头看向了森林深处的某个方向。 雪莉瞬间也跟着紧张起来:“啊?发生什么事了?” “嘘!”希琳压低声音,“有污浊的东西进入森林了……” 污浊? 雪莉怔了一下,而紧接着,她便听到了那从附近的灌木丛中,大地深处,树丛的阴影深处,甚至从空气中传来的窸窸窣窣声。 就仿佛有许多在阴影中蠕行的诡谲恶毒之物正在渐渐汇聚,如有实质的恶意和令人皮肤发麻的窥视感突然出现在了密林中,雪莉感觉到阿狗瞬间向自己传来了庞大的感知共享信息——而在幽邃猎犬提供的强大感知中,她看到了那些正不断“渗入”这片森林的东西。 由纯粹阴影凝聚成的触腕正在四面八方聚拢! 是太阳子嗣的残渣……不是湮灭教徒!? 雪莉瞬间怔了一下,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这次刚刚进入森林的时候阿狗明明说它感觉到了湮灭教徒残留的气息,但为什么自己首先遇上的会是这帮追随黑太阳的怪物? 不过这份错愕也只是在心底浮现了一瞬,雪莉立刻便反应过来,同时进入了战斗状态,她一边绷紧全身肌肉注意着那些黑暗触腕汇聚的方位,一边低声提醒着一旁的希琳:“小心,这些家伙会借助影子移动,而且耐打得很,特别不容易干掉!” 话音未落,她便看到不远处的一处树荫下开始浮动起层层叠叠的波纹,那些隐匿在阴影状态的触腕开始迅速凝聚成高瘦的人形身影,并一个接一个地现出了实体。 然而雪莉等的就是它们凝聚出人形的一瞬。 下一秒,锁链紧绷,风声呼啸,雪莉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道身影猛然跨出几步,用上全力抡圆了胳膊就是一道流星狗! 阿狗就如一个体型巨大的流星锤般飞了出去,毫无保留地砸在那第一个现身的太阳残渣身上,伴随着仿佛锤烂碎肉般的一声闷响,那个高瘦的身影还没来得及观察梦境世界中的环境,便直接被砸成了一大片爆裂纷飞的腐化血肉。 而几乎同一时间,在雪莉与希琳四周,在那阴影交错的密林与灌木丛中,一个又一个的高瘦身影开始不断浮现…… 第五百九十四章 战斗与……死亡? 一个接一个的高瘦黑影从四面八方的空气中浮现了出来,触腕在泥土中蠕动的窸窸窣窣声令人头皮发麻地不断响起,那些太阳的残渣聚集着,迫近着,从阴影中直立而起,展露出它们那惊悚骇人的面目,侵蚀着这片梦境中的森林! 锁链呼啸,伴随着空气被压缩、撕裂的爆鸣,雪莉穿梭在这林间空地,冲向每一个刚刚进入梦境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的太阳渣滓,她手起狗落手起狗落,肆意挥扬着与幽邃恶魔共生得来的怪力——同时挥扬着幽邃恶魔——不断将那些似人非人的惊惧之物击倒在地,将它们放逐出这片梦境。 然而入侵者的数量仍然越来越多,那些被她一时间打倒的太阳残渣也一次次从阴影中爬起! 光影交错的密林成为了太阳残渣穿梭自如、重塑自身的最佳场地,被击飞出去的腐化血肉在阴影中消融,又在阴影中重聚,高瘦的黑影一次次从周围浮现出来,而当雪莉的动作稍微放慢之后,它们立刻便发动了无情的袭击。 尖锐的呼啸声骤然从身后响起,一道尖刺般的触腕从空气中突兀浮现,并笔直地刺向雪莉的后颈,她顿时感觉汗毛直竖,然而再想躲避的时候却已然来不及—— 噗嗤一声血肉断裂的闷响之后,痛楚却并未如想象的那般降临,已经做好准备要硬抗这次攻击的雪莉顿时错愕地转过头,却看到一柄战斧正从自己身后挥过——紧接着斧刃回旋,一次上扬之后又干脆利落地斩断了另外两道突袭过来的“尖刺”。 那斧刃的边缘闪烁着幽幽蓝光,仿佛覆盖着某种炙热的力场,灼烧、扭曲着附近的空气,精灵少女“希琳”单手提着那古怪的长柄战斧,一边击退袭击者、护卫住雪莉的侧翼,一边错愕茫然地看着那些仍然在不断从四周浮现、汇聚起来的黑色高瘦身影,终于忍不住发出疑问:“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反正肯定不是你们这片森林里土生土长的玩意儿!”雪莉一边飞快地喊了一声,一边高高抡起手中锁链,一狗砸翻了一团正在前方不远处汇聚的阴影,“这些玩意儿真TMD难缠!!” 希琳扬起战斧,挡住了从另一个方向袭来的攻击,却在听到雪莉的喊叫之后瞬间一怔,下意识皱了皱眉:“这些话……有些粗鲁。” “脏话不喊出来就得烂在肚里,多恶心啊,”雪莉脸上带着放肆而昂扬的笑容,她踩着一团仍然在不断蠕动重聚的血肉,手中锁链升腾着漆黑的烟尘雾气,整个人都显得愉快无比,“我这人爱干净,向来不让脏话在肚里过夜……” 希琳一愣一愣地听着雪莉这番理论,似乎努力想要理解对方的这套逻辑,但最后还是皱着眉摇了摇头,一边将注意力放在周围的敌人身上一边嘀咕了一句:“你在胡说。” 一道涨缩不定、表面不断浮现出眼睛与利齿的触腕突然缠上了雪莉的手臂,她心里顿时一阵发麻,用全力挣断了触腕的束缚,接着又将触腕来源处的一团阴影逼退,随后才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希琳的方向。 一股疑惑突然从她心底泛起——不知是不是错觉,就在刚才这么短的几分钟里,这个名叫“希琳”的精灵似乎正变得比之前更加……有了鲜明的人性? 是因为突然出现的袭击者?是因为并肩作战带来的改变? 雪莉还记得自己刚跟这个精灵接触时的情况,对方那时候好像并没有这么多情绪化的反应,虽然也有喜怒哀乐的表情,但那些反应更像是提前设计好的……什么东西,她只会不断跟自己强调前往寂静墙的计划,除此之外,不管自己说什么她都不会有太大反应,更鲜有惊讶、困惑、反驳这样生动的“反馈”。 雪莉并不懂那些心理学或行为学上的专业知识,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感觉到的这些违和之处,但从小到大的经历培养了她感知旁人情绪变化的本能,她能敏锐地察觉到希琳身上发生的变化——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些变化。 但她并没有太多时间去细想这件事情。 那些太阳残渣在一开始的混乱无措之后已经渐渐反应过来,并在这里站稳了脚跟,现在它们危险起来了。 一道朦胧的影子从视野边缘闪过,雪莉匆忙间只来得及将手中锁链收回并勉强闪过这次攻击,而下一秒,另一道从附近地面的阴影间窜出来的尖刺便刺中了她属于人类的那条手臂。 剧烈的痛楚让她下意识骂了一句,阿狗立刻主动从旁冲了过来,一口咬碎了那道从阴影中汇聚出来的血肉尖刺,雪莉随之飞快后撤,离开这危险的攻击范围,然而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她便突然又听到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本能地回头看去,却看到一个高瘦的黑影突兀地从眼前拔地而起,下一秒,那高瘦黑影的“长风衣”中便骤然涌出了一道道触腕,缠住了她的双臂和脖子——她被那触腕骤然传来的巨力猛然拖拽过去,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被拽到了黑影面前。 高瘦黑影朝她抬起了“头颅”——一团畸形肿胀的血肉从那一袭长风衣的领口中钻了出来,如花苞般骤然绽放,就在雪莉眼前,那绽放的血肉花苞中张开了一只只眼睛,数不清的利齿,以及无数疯狂蠕动涨缩的、仿佛舌头一般的触须。 在那短暂的瞬间,雪莉仿佛听到有一千个声音在自己脑海中炸裂,无数的嘶吼与低语声层层叠叠地挤进了自己的脑子,那些嘶吼与低语仿佛要向她传达什么信息,然而就在她觉得自己要理解了那些低语的时候,大部分信息却又从她的头脑中滑过,不留一点痕迹。 在这猝然间建立起的“联系”中,她的头脑最终只记录下来了一个含混又意义莫名的词句—— “……找到他们的……太阳……” 雪莉仿佛陷入了茫茫无尽的混沌中,被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空虚包裹,被无数的噪音轰鸣裹挟,她慢慢睁大了眼睛,茫然地注视着自己面前那堆绽放的血肉花苞,反抗的意识似乎已经从身体中剥离出去,阿狗的声音也在她脑海中渐渐远去…… 然而就在下一秒,一声轰然巨响突然在意识深处炸裂,在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雪莉恍惚间看到一道幽绿的火焰突然跳跃了一下,那火焰映照着她的灵魂,令她头脑中感觉到一股尖锐的刺痛——下一个瞬间,她猛然恢复了清醒。 高瘦黑影重新出现在她眼前,那宛若绽放花苞般的、由污浊血肉构成的“头颅”正在她眼前剧烈震颤着,这太阳残渣发出了一连串尖锐的嘶嘶声和呼啸声,似乎陷入了震惊,似乎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的“污染”未能侵入猎物的心智——但很快,它便不需要震惊了。 一簇簇幽绿的火焰突然浮现在那绽放花苞内的无数颗眼球表面,并眨眼间从眼球中的倒影化作了真实蔓延的烈火,灵体之火从太阳残渣的“头颅”中喷薄而出,由内而外地迅猛焚烧着这梦境入侵者。 那怪物嘶吼着,抽搐着,在灵体之火的焚烧中剧烈痉挛,卷曲成了一团漆黑怪异的物质,而紧接着,从它体内流淌出来的火焰便开始向着四周蔓延,就像嗅到了猎物气息的掠食者,流向周围那些正不断聚拢过来的太阳残渣。 火势如风,星星点点的火光跳跃间,周围的太阳残渣便一个接一个地被点燃,几乎眨眼间便化作了无数熊熊燃烧的火炬。 雪莉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之前意识世界险些被侵蚀的惊悚感觉现在化作了一丝冰凉的余悸,然而这种后怕的感觉很快又随着灵火的蔓延变成另一股情绪——她笑了起来,肆意张扬的表情中带着得意,她扬起手中的漆黑铁链,得意洋洋地看着那些在火焰中嘶吼挣扎的太阳残渣:“就你们这种杂鱼也想搞什么精神污染是吧!我TM可是船长小姐罩的人!” 太阳残渣当然不会回应她什么,那些熊熊燃烧的火炬一个个飞快地倒了下去,还没来得及撤出梦境便化作了森林中随风飞扬的灰烬,至于雪莉,虽然看起来得意洋洋,但直到最后一个“火炬”倒下去,她才真正地松了口气,然后转头看向希琳的方向。 希琳的声音却先一步传进她的耳朵:“雪莉,我感觉……不太好……” 一股心悸与不安骤然袭来,雪莉感觉自己心中一紧,赶紧跑向了希琳身旁,而下一秒,她便看到了希琳身上发生的……变化。 精灵少女的双脚不知何时已经被大地渐渐吞没,一道道仿佛根须般的暗色结构从她的双腿分裂出来,并且还在不断增多、不断融入泥土,她抬起头,看向雪莉的方向,似乎想要抬起胳膊,但她的双臂也在逐渐被树皮般的结构覆盖起来——渐渐僵硬,渐渐无法活动。 第五百九十五章 意外汇合 雪莉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如直面一个怪诞的噩梦般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希琳在缓慢地向她伸出右手,雪莉下意识地走了过去,似乎想要抓住对方的手指,然而在她接触到希琳之前,精灵少女的手臂便已经完全被树皮一样的物质覆盖起来——在最后一秒,雪莉只触碰到了一根粗糙坚硬的树枝,而后,这根“树枝”又开始迅速生长,并朝着上空越长越高…… 希琳的脸孔渐渐消失在迅猛生长的繁茂枝丫中,在完全转化之前的最后一刹那,她微微张大了眼睛,似乎突然间理解了什么,明白了什么,她看向雪莉,好像要告诉后者一些事情——而后,她的表情便定格在这个瞬间,并彻底融入了树木中。 现在,她化作了一株有着细长枝干的小树。 雪莉怔怔地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下意识地回想着刚才对方转化为树的整个过程,以及对方看向自己的最后一个眼神,很长时间里,她都站在那一动不动。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精灵……怎么会变成一棵树? 一阵细微的风声突然从附近传来,风声中夹杂着渐渐靠近的恶意,雪莉终于从错愕中惊醒,她猛然抬头看向那股恶意传来的方向,在昏暗的密林中,她看到有暗红的光芒和仿佛烟尘般的阴影雾气隐约浮现,随后飞快地消退。 阿狗则瞬间感知到了那令它厌恶的气息——幽邃恶魔的气息。 “湮灭教徒!他们之前藏在那帮太阳残渣的阴影中!” 听到阿狗的低吼,雪莉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湮灭教徒把刚才那些“太阳残渣”吸引到这里的,可能是合作,也可能是单纯的利用,他们想借那些太阳残渣的手解决掉自己和希琳,但情况发展超出他们预料,当一个太阳残渣尝试侵蚀自己的意识时,船长自己的火焰被惊动,并反噬杀死了所有的袭击者——之前太阳残渣强烈的存在感覆盖掉了那些湮灭教徒的气息,现在后者发现自己已经暴露,于是果断选择了跑路。 雪莉向着那片阴暗的密林看了一眼,迈出脚步之前却突然有些犹豫,她的目光扫过周围的空地,看到那些被灵火杀死的太阳残渣皆卷曲蜷缩成了扭曲的灰烬,且正在逐渐消散在空气中,些许残留的幽绿火焰则在那些灰烬堆之间缓慢燃烧着,并渐渐消退、熄灭。 船长小姐的火焰消退了——那不是自己能掌控的力量。 雪莉清楚得很,刚才那场“胜利”跟自己可没多大关系,而下次再遇上危险的时候那火焰是否还会出现她更没多大把握,说不定……船长小姐留给自己的“印记”就只能生效这么一次呢? 贸然追上去,万一真打起来的时候发现打不过那乐子可就大了。 然而她的犹豫只持续了一两秒,在密林中那些烟尘与雾彻底脱离阿狗的感知之前,她便咬了咬牙,随后朝旁边呸了一口,迈步追向那片昏暗深处。 她从希琳化作的小树旁跑过,树梢的细枝垂下,扫过雪莉的肩膀,细枝与树叶摇晃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 在密林中奔跑了不知多久,雪莉和阿狗终于渐渐放缓了脚步。 “他们的气息在前面分散了,而且消退的速度很快,”阿狗抬起头,丑陋的大脑袋在空气中左右转动着,眼眶中的血色微光忽明忽暗,“他们中一定有擅长隐匿气息的恶魔种,可能是告死鸟……啧,麻烦得很。” “追丢了吗?”雪莉有点不甘心地嘀咕着,“还以为这次终于能抓到一两个了……” 阿狗晃了晃脑袋,也没说什么,只是再次尝试分辨着那些气息消退的真正方向。 然而就在这时,森林中某个方向突然传来的脚步声却打断了它和雪莉的举动。 雪莉瞬间紧张起来,抬起锁链弓着身子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但下一秒,出现在树丛和灌木后的身影却不是她预想中的邪教徒—— 一位身穿轻质猎装,手中提着一把奇特长柄战斧的精灵少女从密林中走了出来。 雪莉紧绷的姿态瞬间有点僵硬,她错愕地看着从林中走出的精灵少女,看着对方熟悉的脸庞,尽管知道自己本就身处一个古怪的“梦境”中,她还是感觉到一种荒诞诡谲悄然从心底浮现,而后,她便听到那精灵少女带着一丝惊讶对自己开口—— “你没有接到撤离的命令?怎么还在寂静墙外活动?!” 雪莉张了张嘴,肚子里好像一瞬间冒出数不清的话想说出口,却在话到临头的时候一个字都组织不起来,她眼神怪异地看着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希琳”,本能地想打个招呼,却又很快意识到对方根本不认识自己——这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带着她前往寂静墙的“希琳”了。 而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雪莉又听到了第二个脚步声出现在那位精灵少女身后,她意外地看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身穿黑色衣裙、怀中抱着巨大兔子玩偶的熟悉身影便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露克蕾西娅……小姐?” “雪莉?”露克蕾西娅从林中走出,在看到前方岔路口的熟悉身影之后,这位“海中女巫”也不禁露出惊讶表情,“真没想到……” 这意料之外的汇合让两人瞬间都有点意外,雪莉拽着阿狗上下打量着突然出现的“女巫小姐”,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精灵少女,片刻之后,她谨慎地后退了半步:“保险起见——” 露克蕾西娅也紧跟着开口:“确认身份。” 雪莉飞快说道:“昨天中午爱丽丝的头在哪?” “在锅里,”露克蕾西娅毫不迟疑地回答,又紧跟着发问,“我母亲现在最大的爱好?” “钓鱼遛狗喂鸽子——通过了。” “嗯,通过了,”露克蕾西娅看起来也松了口气,她微微垂下手中紧握着的“指挥棒”,又随手将怀里抱着的兔子玩偶放在地上,“这片梦境十分诡异,多几分谨慎总没坏处。” 雪莉跟着点了点头,而就在这时,一旁的精灵少女“希琳”终于开口了:“你们认识?” “是的,朋友。”露克蕾西娅随口答道。 雪莉则忍不住又用有些复杂的表情看了一眼旁边这位精灵熟悉的面容,而紧接着,她便看向露克蕾西娅并飞快开口:“你们过来的时候有没有发现那些湮灭教徒的踪影?” “湮灭教徒?”露克蕾西娅闻言皱了皱眉,“我没发现——你遇上他们了?” “可不光湮灭教徒,我还遇上一帮太阳杂碎来着,”雪莉遗憾地说道,“可惜,那帮湮灭教徒最后跑掉了……” 接着,她便飞快地把自己刚才的经历告诉了露克蕾西娅,包括自己险些被一个太阳残渣污染、船长小姐的火焰现身解决危机的过程。 但她没有提起跟自己在一起的那个“希琳”,更没有提到那位“希琳”最后化作一株小树时那匪夷所思的一幕。 因为另一个名叫“希琳”的精灵少女就在旁边站着,而且好奇地听着她和露克蕾西娅之间的交流。 在搞明白这些“希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之前,要尽可能避免让她们发生不可预料的变化。 “我和阿狗一路追到这里,眼瞅着就追上了,还是被他们给逃了,”说完自己的经历之后,雪莉不免遗憾地摇着头,“他们中有‘告死鸟’,那是擅长隐匿气息、混淆感知的恶魔,阿狗不擅长对付那玩意儿。” 露克蕾西娅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周围不管朝哪个方向看上去好像都差不多的森林景色,片刻思索之后突然开口:“他们应该还没有跑太远……你刚才提到,他们是在看到灵火杀死那些太阳残渣之后才逃跑的?” “对啊,”雪莉点点头,“跑的可快了,压根没在乎‘盟友’。” “所以,他们被我母亲的火焰吓到了,在逃跑的时候一定饱含恐惧,对吧?” “……应该是吧,”雪莉不太肯定地说道,同时有点疑惑,“这有什么问题吗?” 露克蕾西娅没有回答她,而是低头看了一眼正坐在地上发呆的兔子玩偶:“拉比,我知道你听着呢。” 兔子玩偶慢吞吞地摇晃着身体,发出细小的抱怨声:“拉比不喜欢邪教徒,他们的心智是臭的,而且有很恶心的东西……” 露克蕾西娅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抬起了手中的指挥棒。 兔子玩偶立刻站了起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泥土一边念叨个不停:“好的好的,拉比知道了,拉比去找他们……您可要记得把拉比带回来啊!” “去吧……趁他们余悸未消。” 兔子玩偶“哦”了一声,随后就这么当着雪莉的面,它砰然一声爆炸开来,一团仿佛手绘风格的、带着粗糙线条的白色烟雾从其体内涌出并升腾扩散,瞬间笼罩了它那滑稽又惊悚的身影——伴随着烟雾消散,兔子玩偶的身影也一同消失在雪莉的视线中。 第五百九十六章 家传垂钓天赋 现在,雪莉再次踏上了前往那道传说中的“寂静墙”的路——与露克蕾西娅一起,而且仍然是在名叫“希琳”的精灵少女引导下。 她们穿行在光影交错的密林中,踏过铺满枯枝落叶的林间小径,越过荆棘与灌木丛,不知名的小兽和鸟雀叫声时不时从森林深处传来,却只映衬的森林中愈发孤寂清冷——看着走在前面的“希琳”的背影,雪莉甚至恍惚间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时间发生了倒转,自己又回到了前不久跟着对方在森林中跋涉的时候。 因为一切看上去都没有发生变化,森林永远看起来是一副模样,周围的动静也是相同,而两个“希琳”的模样更是完全相同。 唯有走在旁边的、时不时就化作彩色纸片赶路的女巫小姐在提醒着雪莉,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 现在,雪莉已经在精灵少女无法察觉的情况下把之前的事情全部告诉了露克蕾西娅,同时也共享给了一同陷入梦境的所有人,包括在梦境之外活动的船长小姐——船长小姐在入梦之前的准备工作颇有效果,火焰的力量将所有人都维系在一起,这种联系比雪莉想象的还好用。 得知了“另一个希琳”身上发生的事情,露克蕾西娅在看向那个走在前面的精灵少女时便不免多了些不一样的感觉。 那个与雪莉一同行动的“希琳”在最后变成了一棵树……而且在彻底转化之前,她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想要告诉雪莉…… 那么现在这个“希琳”也会突然变成树吗? 妮娜与莫里斯那边也遇到了一个自称“希琳”的向导,那边的那个“希琳”呢?也会发生这种变化吗? 说到底,这些出现在无名者之梦中的“希琳”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开始,露克蕾西娅只以为“希琳”是从这个梦境的底层意识中混沌重组而成的一个心智实体,但现在种种线索却显示出对方有着超乎想象的特殊之处,这个自称“希琳”的精灵,与这片森林,与这整个“无名者之梦”之间似乎都有着极其复杂的联系,而绝不只是“梦”与“心智实体”之间那么简单的关联。 她变成一棵树的“转化过程”,或许就在揭示这种联系的本质。 走在前面的精灵少女突然放慢了脚步,她回过头,看向已经落后了很多的露克蕾西娅和雪莉,使劲挥了挥手:“快些走吧,现在森林里太过危险——等到了寂静墙自然就能休息了。” 露克蕾西娅回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雪莉和阿狗,随后她们一同加快了脚步。 雪莉一边快步跟上一边小声嘀咕着:“那个大布娃娃真的能找到那些躲躲藏藏的邪教徒吗?我总感觉它不怎么可靠……” “拉比有时候确实不老实,但只要是我下了明确的命令,它还是不会出问题的,”露克蕾西娅轻声说道,“在梦境中捕猎是它最擅长的事情,它会追踪他们,一直追到现实世界,然后我们就能找到那些邪教徒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了。” “……所以那个大兔子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阿狗在一旁嘀嘀咕咕着,“我在它身上嗅到了……人味儿,它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魔法造物,甚至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恶灵或恶魔类生物,而且不只是它,你船上的其他东西也都有点这种感觉,给我的感觉怪怪的。” “人味儿?”露克蕾西娅看了阿狗一眼,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啊,只能说不愧是幽邃猎犬,你的感知倒确实很敏锐……没错,是人味儿,是我灵魂中的一部分散发出的‘人味儿’。” 阿狗顿时愣住了:“……啊?” “没什么大不了的,和拉比第一次遭遇的时候,它从我的灵魂中撕咬了一块下来,但它大概没想到自己咬下来的那点灵魂会永远剥夺它的自由——璀璨星辰号上的很多东西都是这样,它们都是来自边境或灵界的危险事物,而且一度认为自己是猎手,并将我视作猎物……这对我而言是莫大的便利。” 露克蕾西娅不紧不慢地说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我以灵魂为饵,在边境寻觅奴仆,被亚空间诅咒的灵魂是最佳的毒药和缚绳,那些误以为自己是猎手的,最终被我的灵魂束缚,被缝进布料,灌进瓶子,刻进木头,变成了璀璨星辰号的一部分——这些奴仆都很必要,因为我在边境探险需要助手,而人类……死亡率太高。” 这位海中女巫解释完,低头看着阿狗:“你的感知很准确,那艘船上到处都是细碎的‘人味儿’,你大可不必如此大惊小怪的。” 阿狗和雪莉一愣一愣地听着,似乎是被露克蕾西娅描述的这些事情所震慑,俩“人”一时间都没开口。 露克蕾西娅见状则只是笑了笑,她满意于雪莉和阿狗的沉默,便转过头,继续跟上希琳的脚步。 看着“海中女巫”向前走出了一段距离,雪莉才晃晃手中的链子,尽管是在精神连接中说话,她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阿狗阿狗,这是不是就是船长小姐说的……那个叫什么来着……打窝?她用自己打窝?” “听着很像,”阿狗也小声在精神连接里嘀咕着,“船长小姐跟我介绍钓鱼技巧的时候提过这个。” “不愧是船长小姐的女儿啊……”雪莉忍不住发出感叹,“她们一家子好像都擅长垂钓……” “安娜莉丝好像不擅长吧?” “她当年从海里钓上来那么多潜水器呢!虽然不是亲手钓的,但好歹也是负责人之一……” “那也算?” “你就说是不是从海里弄上来的吧!” “……” …… 歌蒂娅默默关闭了对雪莉和露克蕾西娅那边的“监听”。 她坐在一把由错乱线条和色彩堆叠勾勒而成的“椅子”上,脑海中忍不住盘旋着“打窝”和“垂钓”这样的字眼,过了一会,她才微微偏过目光,看了不远处那层由不规则线条勾勒出来的“镜面”一眼,对镜面中浮现出的阿加莎念叨着:“正经知识记不住,给她说点别的倒是挺能融会贯通——雪莉平常但凡能把这点心思分出十分之一放在背单词上,她都不至于跟爱丽丝那个实心脑袋竞争分数。” 阿加莎一时间没开口,犹豫了好几秒钟才打破沉默:“说实话,我也觉得露克蕾西娅小姐有很卓越的‘垂钓技巧’……” 歌蒂娅摆了摆手:“不管怎么说,雪莉和露克蕾西娅那边暂时不用担心了,汇合起来比单独行动要安全得多,而且说不定那个叫拉比的兔子真能抓到那些神出鬼没的邪教徒。现在更重要的……是这艘船。” 她从椅子上起身,目光扫过周围那些错乱堆叠的色彩与线条,在线条中分辨着房间各处的轮廓——在初步适应了这里令人眼花缭乱的混乱环境之后,她已经从这里辨认出了许多熟悉的东西。 床铺、桌椅之类基础的陈设一应俱全,而且大致都对应现实世界中“正确”的位置,但涉及到具体的细节,比如桌上如今摆放的东西或者墙上的装饰品,便只有模糊混乱的色块。 就如歌蒂娅判断的那样:现实世界中的山羊头不敢窥探船长寝室中的真实情况,它顶多在船长小姐开门的时候不小心瞥见过这里面的大致模样,那些模糊的印象便构成了这间房间里错乱堆叠的线条与色块; 而在这间房间之外,失乡号几乎得到了一比一的完美复原——那是因为现实世界的山羊头对失乡号上除船长寝室之外的其他地方都了如指掌。 这艘气氛诡异的“失乡号”是由现实世界中失乡号的“影子”蜕变而成,但二者并不是简单的转换,在这个转换过程中,发挥关键作用的是山羊头的“认知”和“记忆”。 事实已经很明显:这艘船就是她那位“大副”的梦境——尽管山羊头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做梦。 但这里同时也是席兰蒂斯的梦境——至少,这里和席兰蒂斯的梦境之间存在着某种“链接”。 歌蒂娅抬起手,一簇小小的火苗出现在她面前的空气中,火苗如水波般荡漾开来,飞快地朝着四面八方蔓延扩散,但又在接触到这“错乱房间”的边缘时停下,泛着涟漪反射回来。 这是歌蒂娅过去一段时间在这里“测试”的结果。 在这间“山羊头无法认知的房间”内,她可以随意召唤自己的火焰,而不必担心像上次一样惊醒了席兰蒂斯,但在房间之外,她便只能调动提前“映射”到这艘船上的那些火种,任何额外的火焰都有可能将席兰蒂斯惊醒,并导致无名者之梦提前结束。 那么……是否存在一种安全的办法,可以让自己既能够全面掌控这艘船,同时进一步和席兰蒂斯建立起联系,而又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吓到”席兰蒂斯,避免引起席兰蒂斯的“抵触”? 在沉思中,歌蒂娅抬起了头,看向房间出口。 自己可能想的太过复杂了——这或许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片刻犹豫之后,她吩咐阿加莎暂时留在这间“安全屋”内,随后迈步离开了房间。 那个浑浑噩噩的“山羊头”仍然在航海桌边缘发着呆,对歌蒂娅的出现并没什么反应——歌蒂娅径直越过了它,越过海图室,走出船长室的大门,随后沿着记忆中熟悉的路线,她走上船长室侧后方的楼梯,来到了船尾甲板上。 在无边的黑暗与缓慢飘荡的薄雾中,一样事物出现在歌蒂娅的视野里,仿佛在静静地等待着她,而且已经等了很久。 那是失乡号的船舵。 “……有必要再掌一次舵了。” 第五百九十七章 光流 自发现这艘航行在无尽黑暗与迷雾中的诡异失乡号以来,歌蒂娅都很谨慎地没有尝试接管它的舵轮。 因为她无法确定这艘船的本质是什么,也不知道这艘船会对她的“接管”产生什么反应。 但现在,她知道了这艘船就是失乡号的影子,是山羊头无意识间的“入梦”导致了这种变化发生,这便打消了她许多顾虑。 是时候让这艘航行在梦境中的船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船长了。 歌蒂娅慢慢走上船尾甲板的驾驶台,脚步越过了驾驶台附近那些铁钩与缆绳——缆绳缄默着,在黑暗中静静蛰伏,而那颜色暗沉的舵轮则在平台中央微微左右晃动着,就仿佛哪怕在这梦境世界里还在微调着舵面,仿佛山羊头仍然尽职尽责地掌控着航向。 歌蒂娅来到船舵前,轻轻吸了口气,不禁又回忆起了当初第一次站上驾驶台,将手放在船舵上时的一幕。 暂时将无关紧要的念头甩出脑海,她伸出手,慢慢握住了舵轮边缘的木柄——光滑冰凉的触感传来,一并传来的,还有微微的阻力。 歌蒂娅无视了那沿着梦境传来的阻力,她调动着之前送上这艘船的那些“安全火种”,命令它们向着驾驶台汇聚,同时用力握紧船舵。 下一秒,丝丝缕缕的火焰凭空浮现于黑暗中,灵体烈焰眨眼间便点燃了船尾的驾驶台,歌蒂娅的躯体在火焰中化作半透明的灵体,包括舵轮在内的整个驾驶台亦被火焰瞬间笼罩! 刹那间,歌蒂娅便感觉到了这艘船正在自己手中发生变化,感觉到它正在如现实世界的失乡号一样,在自己头脑中呈现出清晰分明的结构——她感知到了它的甲板,它的桅杆,它的每一面风帆和每一道帆索,还有甲板之下那些笼罩在黑暗与隐秘中的舱室、走廊…… 整艘船传来了吱吱嘎嘎的响声,这艘由影子为“原料”,依靠梦境的力量塑造而成的失乡号就仿佛突然惊醒,它终于认出了它的船长,船上的每一个部分都好像欢呼起来,那些前一秒还处于沉寂状态的缆绳、木桶等物也开始在黑暗中晃动。 而紧接着,伴随着灵体之帆的渐渐充盈,歌蒂娅更是感觉到这艘原本只是在黑暗迷雾中缓慢徘徊的幽灵船开始了加速,就仿佛它有个航行的目标一般,开始向着黑暗中的某个方向航行。 歌蒂娅惊讶地感受着这艘船的变化,尤其是它在黑暗中的突然加速,然而还不等她仔细感知这航向的前方有什么,一个声音便突兀地从不知何处传来,直接传入她的脑海:“……是谁在那?” 那是一个听起来有些稚嫩的女声,带着一种仿佛半梦半醒般的茫然含混,那声音在黑暗中无处不在,而在听到这声音的下一秒,歌蒂娅便感觉眼前突然有光影浮现,紧接着,便有庞大的结构骤然从前方的黑暗中显现,有朦朦胧胧的幻光出现在航向前方! 那看上去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但旋涡中又能看到数不清的、仿佛藤蔓或树枝一般的结构,无尽的藤蔓与枝丫从失乡号前方涌来,并眨眼间笼罩了船舷之外的几乎每一寸空间,在歌蒂娅眼前,那庞大的植物结构占据了所有的视野,且随着失乡号的航行不断向后延伸、移动。 这给人的感觉,就好像这艘船突然“飞”入了一条由某种庞大植物结构编织而成的“隧道”,藤蔓枝丫交缠成为隧道的墙壁与穹顶,庞大的压迫感亦随之而来,而在同一时间,又有无数的微光沿着那些藤蔓浮现,并如水一般汇聚起来。 那些“光芒”最终接触到了失乡号,并开始沿着甲板与船舷不断靠近歌蒂娅所处的船尾甲板,光芒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汇聚,却始终无法呈现出清晰的模样,它们只是不断汇聚,不断靠近,就仿佛在寻觅什么东西。 歌蒂娅在这扑面而来的庞大视觉压力与神秘辉光中紧握着舵轮,她控制着自己,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打算离开驾驶台一步,她看着那些黑暗的藤蔓和枝丫在船舷外移动,感觉到失乡号的速度正在一点点下降,就仿佛有无形的阻力在给这艘船减速,而后,那些游荡的光芒终于汇聚到了她附近,她又听到了那个稚嫩的、像孩子一般的声音—— “是谁?谁在那?” 歌蒂娅死死地盯着那光芒,看到那光芒来到自己附近,在驾驶台周围漫无目的地游荡,听着脑海中的声音不断响起。 “你回来了吗?萨斯洛卡……你回家了?你离开好久…… “我看不见你……你在哪?我可以睁眼了吗?都结束了吗? “我……我睁不开眼睛,萨斯洛卡,我有点害怕,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有什么东西来了…… “我把他们都保护下来了,我筑了一堵墙,你回来就可以看见他们……但我看不见你,你在吗?你回来了吗?” 那光芒一遍遍地呼唤着,在驾驶台周围游荡汇聚,又不断分散为盲目混沌的光流,有好几次,那微光甚至流淌到了舵轮附近,甚至触碰到了歌蒂娅的裙角和袖口。 然而“她”似乎感知不到歌蒂娅的存在。 “她”什么都看不到,就仿佛……这声音的主人跟歌蒂娅隔着不同的维度,处于不同的时空。 歌蒂娅看着那些游荡的光流,听着那些仿佛直接在自己脑海中响起的声音,在光芒靠近的时候,她甚至能感受到微微的热量,而那声音不断重复的话语则仿佛在传达着许多至关重要的情报——她皱了皱眉,在短暂犹豫之后终于伸出手,一只手继续握着船舵,一只手探向了其中一道流光。 光芒触碰了她的手掌,传来似真似幻的温度。 随后,那微光便穿透了她的手臂,其所带来的温度也随之消退,就像位于另一个维度般,光芒流向了船尾的方向。 但就是在这一瞬间的接触中,歌蒂娅知道了,或者说“确认”了这微光与声音的名字——她是席兰蒂斯,精灵的世界之树。 这个名字以信息的形式直接映入了歌蒂娅的脑海,就仿佛在呈现出……知识的污染性。 歌蒂娅愣神了一瞬间,而紧接着,她便感觉到脚下的甲板突然传来一阵颤动。 下一秒,这震颤便出现在整艘船上,这艘航行在黑暗迷雾中的“失乡号”开始剧烈摇晃,灵体风帆在黑暗中迅速熄灭,甲板上呈现出无数龟裂的纹路,构成船身的一切都在消退、解体,甚至连歌蒂娅手中的舵轮,都开始渐渐失去坚实的触感。 歌蒂娅怔了一下,紧接着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梦境的稳定性在下降,“苏醒”的时刻到来了。 但这一次她明明绕开了火焰对席兰蒂斯的刺激,在刚才的接触中,她也没有感觉到席兰蒂斯有什么“惊醒”的先兆……为什么梦境的稳定性还是在迅速降低? …… 沙漠中突然卷起的无序之风将凡娜从思索中惊醒,她猛然从避风的石堆中站起身,看向那风沙席卷的方向。 风沙如墙垒般在远方升腾,尘与雾中的一切都迅速朦胧起来,那些嶙峋巨石变得虚幻扭曲,就像随时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凡娜收到了船长小姐发来的消息—— 无名者之梦的稳定性在下降,这一次的梦境就要结束了。 那飞扬的沙尘和不断扭曲虚幻的远景是梦境边界在飞快靠近。 凡娜猛然回过头,看向那堆已经快要熄灭的篝火对面。 那位苍老的巨人正抬起头来,石刻般凹陷的眼窝中燃烧着平静的火焰。 “旅行者,看样子说再见的时候到了。” 凡娜怔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您怎么……会知道……” “我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一段旅途的暂时结束,你要离开了,是吗?”巨人温和地说着,慢慢从那堆碎石间起身,他的身躯如一座塔般在风中立起,低头平静地注视着凡娜的眼睛,“你不属于这个已经毁灭的世界——你身上仍有生机,而这个世界已经很长时间不曾出现过生机了。” 凡娜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在这梦境将醒的短暂时刻,留给她的时间似乎也只有告别而已。 巨人笑了笑,弯腰拿起了那根模样奇特的长杖。 凡娜注意到,在这根比巨人的身高还要高出一截的巨大“手杖”表面,又多出了几个符号。 那是几个字母,带着莫名的……似是而非的熟悉感,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就要能读懂它们,但下一秒,那些文字的含义便如流水般从她的头脑中消退了。 那是她不认识的文字。 “旅行者,或许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巨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打断了凡娜的走神,“而且可能很快。” 凡娜一怔:“为什么?” 巨人指向手杖:“因为这里有一句话,我还没有刻完。” 凡娜眨了眨眼,刚想要问些什么,但风沙已经迅猛地从她身后奔袭而至——在骤然扬起的沙尘中,她视野中的世界迅速摇晃、崩溃。 下一秒,崩溃的世界重组起来,变成了熟悉的客厅,熟悉的餐桌,以及熟悉的屋顶。 那些熟悉的面孔也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第五百九十八章 分层时空 轻风港附近海域,一片远离主要航路、被薄雾覆盖的海面上,失乡号庞大威严的舰影正在雾中缓慢逡巡着。 而后,海面突然泛起了一层似真似幻的涟漪,幽灵船的倒影在那涟漪中随波起伏,在某个极为短暂的瞬间,那倒影似乎就要从海面中凝聚出来,但下一刻,一切又都恢复了原状。 船长室内,航海桌边缘的木雕山羊头突然有些困惑地转了转脑袋,伴随着底座发出的轻微吱嘎声,它抬起头看着四周,良久才发出一声疑惑的嘀咕:“怎么感觉刚才怪怪的……” 房间一角的墙壁上,那面古朴的椭圆镜子中不知何时已经浮动起层层黑雾,阿加莎的身影站在镜面中,静静地看着桌上的山羊头。 山羊头终于注意到了旁边传来的视线,它立刻把脑袋转过去,看到阿加莎之后惊呼了一声:“哎……你吓我一跳!大早上的看我干嘛?” 一边说着,它一边又晃了晃脑袋,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对了,阿加莎女士,昨晚你去哪了?我怎么感觉你的气息不在船上啊……你晚上不是会在镜子里跑来跑去地巡视吗?” 阿加莎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山羊头的疑问,而是继续静静地观察着这位“大副”的一举一动,良久才打破沉默:“你昨晚什么都没感觉到吗?我离开的时候,你也没有察觉异常吗?” “没有啊,”山羊头愣了一下,隐隐反应过来,“等等,你这话什么意思……昨晚难道又出什么状况了?” “嗯,船长小姐应该很快就会来找你了,”阿加莎皱着眉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道,“刚才你说你感觉怪怪的?是怎么回事?” 山羊头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对方说的是自己刚才自言自语的那一声嘀咕,尽管不知道这位一贯给人冷静平和感觉的“前守门人”今天早上的态度为何如此古怪,它还是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啊,就是……激灵一下?好像正走着神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阿加莎疑惑地打量了山羊头两眼:“……你有肩膀?” “那就是拍了一下头——比喻,比喻你懂吧,”山羊头晃着脑袋,“我可能是掌舵的时候有些走神,刚才海上起了点风浪,把我给晃醒了……” “海上没有起风浪,一直都很平静——唯有梦境世界泛起过涟漪,”阿加莎摇了摇头,“你刚才做梦了。” 山羊头愣了愣,过了好几秒才发出一声:“……啊?” …… 看着已经在晨光中完全恢复正常的城市街头,歌蒂娅的眉头微微皱起,脸上带着思考的表情。 两位人偶则静悄悄地站在她身后。 就这样思考了不知多久,歌蒂娅突然小声嘀咕了一句:“看样子不管在‘那边’待了多久,不管无名者之梦以什么方式结束,‘苏醒’之后现实世界的时间永远是在清晨……” 爱丽丝扭头看了看露妮,又回过头看着船长小姐,有些糊涂地挠了挠头发:“啊……您这次在‘那边’待了很久吗?” “从感觉上,这次我在那片黑暗迷雾空间中滞留的时间几乎是上次的两倍——直到梦境再次惊醒,”歌蒂娅慢慢点了点头,“而看起来现实世界的时间节点仍跟之前一样,还是清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刻,这倒是……有点符合做梦的规律。” 她说到这顿了顿,一边组织词汇一边对爱丽丝解释道:“梦中感觉到的时间流逝是混乱的,一秒钟和一千年的体感时间在现实中很可能都只是过了一瞬,且会在苏醒的那一刻得到校准。” 爱丽丝想了想,有点困惑地摇摇头:“没听懂……” “没关系,不重要,”歌蒂娅笑了起来,暂且收起脑海中乱糟糟的念头,上前揉了揉爱丽丝的头发,“我们先回去,这次的探索……收获很大。” 带着两位人偶,歌蒂娅很快返回了位于皇冠街99号的“女巫宅邸”,而她的船员们已经从梦境世界返回,且重新聚集到了客厅。 当歌蒂娅走进客厅的时候,凡娜、莫里斯等人已经开始讨论他们各自在无名者之梦中的经历了。 与上次大家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陷入梦境不同,这一次的“入梦”是在有准备的情况下进行的,歌蒂娅用火焰留给众人的“临时印记”确保了船员们在无名者之梦中能进行基本的情报交流,所以这次梦醒之后,大家也不必花费额外的时间去解释各自经历的事情,而可以将精力集中在对各种线索的探讨上。 歌蒂娅的到来打断了船员们之间的交流,莫里斯等人纷纷起身,向船长致敬——妮娜则飞快地扑了上来,看起来格外高兴:“歌蒂娅小姨!” 歌蒂娅轻轻抱了抱妮娜,随后目光扫过客厅中的一个个身影,她看到了坐在茶几对面的沙发上、表情有些怪异的露克蕾西娅,笑着摊开手:“也要抱抱?” “海中女巫”想了想,摇摇头:“不。” 歌蒂娅笑了笑,来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表情很快恢复了严肃:“好,那我们就说正事——基本的情报交流就免去吧,现在重点要讨论的,是两个新情况的出现。 “第一,是出现在雪莉还有莫里斯和妮娜眼前的‘希琳’。 “第二,是凡娜遇到的那位自称神明的‘巨人’。”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莫里斯身上。 “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莫里斯。” “复数的‘希琳’出现在梦境中,这意味着我们之前对‘希琳’的判断要做出调整,”莫里斯取下自己的单片眼镜,一边擦拭着一边说道,“我们之前判断,‘希琳’只是出现在无名者之梦中的一个心智实体,相当于一个‘土著居民’,她的行动与梦境的运行关系并不紧密,但现在看来情况并非如此…… “当我们在梦境中活动的范围和时间超过一定程度,就会有一个‘希琳’出现在我们周围,并尝试引导我们前往那个被称作‘寂静墙’的地方,这种‘引导’,或许就是无名者之梦本身的一个机制。 “换句话说,那个名叫‘希琳’的精灵,或许就是无名者之梦中某种规律的‘化身’——她不是一个心智实体,而是一个机制,在条件合适的时候,她就会被触发,而条件改变的时候,她也可能会消失。” 莫里斯说着,目光落在了一旁的雪莉身上。 老学者提到的“消失”,显然是在指之前和雪莉在一起的那位“希琳”——那位“希琳”最后变成了一株树。 “至于这种‘触发’和‘消失’的具体规律,可能还需要几次测试来进行总结,也可能永远也总结不出来,”莫里斯戴上了单片眼镜,继续说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希琳’的出现对我们这些‘’访客”而言是善意的,对那些侵入梦境的邪教徒则是恶意的,她将入侵者称作‘污浊’,这应该就代表着无名者之梦的‘判断’或者说‘立场’。这对我们是好消息。” 歌蒂娅听着老先生的分析,默默点了点头,随后目光落在凡娜身上。 “那么关于那位‘巨人’,凡娜你有什么看法吗?” “我没有头绪,”凡娜想了想,坦诚地摇了摇头,“我回忆了那位‘巨人’向我讲述的所有事情,却找不到它们和现实世界中的神话传说、历史记录相对应的部分,甚至在历史传承相对完整的精灵文化里,也完全没有提及有关那位巨人,以及巨人所描述的‘丘陵与平原之城’的记录……” “即便是精灵的‘传承’,也只是相对完整而已,如果那位巨人来自大湮灭之前的时代,那我们在现代的记录里找不到对应的线索是很正常的事情,”露克蕾西娅摇了摇头,“问题的关键是,那位巨人和他脚下的沙漠,跟‘精灵’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位“女巫”抬起头,看着凡娜的眼睛。 “凡娜小姐,你在那沙漠中完全没有看到森林的影子,从巨人口中也没有听到丝毫跟精灵有关的情报,是吗?” “是的,完全没有。”凡娜很肯定地答道。 “那个叫‘希琳’的精灵也完全不知道沙漠是什么东西,而唯一能跟‘巨人’沾上边的,也只有对造物主萨斯洛卡的描述——她说萨斯洛卡是一位没有固定形象的神明,可以变化成鹿、山羊和巨人,但这种联系在我看来过于牵强,”露克蕾西娅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所以现在的情况是,凡娜和我们中的其他人仿佛是被分到了两个‘时空’里,所面对的环境、遇到的人、听到的情报都截然不同,但这两个‘时空’又绝对是存在联系的……” “是的,最起码这两个‘时空’都肯定是无名者之梦的一部分,”莫里斯立刻点了点头,这位老学者脸上带着思索之色,在思考了片刻之后才慢慢开口,“那么我们就要搞明白一点了:导致这两个时空存在巨大分歧的,到底是空间上的不连续,还是时间上的不连续?” 第五百九十九章 苏醒的机制 事实证明,一个真正的资深学者在思考问题时所想到的,果然与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莫里斯在思索中抛出的这个问题,几乎瞬间点亮了许多人的思路。 “一个大前提是,凡娜所见到的那片‘沙漠’和其他人所见到的‘森林’都是无名者之梦的一部分,那么在这个大前提下,这两处‘地方’就有两种可能性,”莫里斯坐在沙发上,慢慢说着自己的考量,“要么,‘沙漠’和‘森林’是在同一时刻的不同地点,要么,它们是同一地点的不同时刻——无论如何,它们不应该是两个完全独立的系统,时间和空间,至少有一个应该是相通的。” 妮娜努力跟着老先生的思路,这时候突然好奇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可能是既不同地点又不同时刻呢?” “就因为它们同处一个‘梦境’,”莫里斯解释道,“一个梦境里无法出现两个或两个以上完全独立的时空系统,否则那就是两个互不关联的梦了——至少,目前我所掌握的知识体系不支持这种假设。” “哦……”妮娜长长地“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歌蒂娅则还在思考着莫里斯刚才提出的那两种情况,在脑海中不断推演着“同一地点的不同时刻”和“同一时刻的不同地点”两种模型分别对应哪些已知线索,过了好一会,她才暂且将这个复杂的问题放在一旁,开口说道:“我提醒一句,除了‘沙漠’和‘森林’,其实还有个游离在现实边界的‘地方’,它不在梦境里,但显然也是无名者之梦的一部分。” “……那片充斥着迷雾的黑暗空间,失乡号的倒影航行其中,”莫里斯立刻正色说道,“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您所见到的那片黑暗迷雾到底对应着无名者之梦的哪个部分? “目前最有可能的猜测是,它位于‘将醒未醒’的边境,您在那艘失乡号上可以触碰到席兰蒂斯的回响,却无法直接看到梦境中的情况,这很符合梦境边境的特征,只是很显然,无名者之梦的‘边境’规模相当之大,以至于甚至允许一艘船在其中漫无目的地飘荡……” 歌蒂娅回忆起了自己在那艘倒影失乡号上所见到的“流光”,以及在那流光中听到的、来自席兰蒂斯的声音,渐渐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倒影失乡号是山羊头之梦,它航行于席兰蒂斯的梦之边境,席兰蒂斯似乎一直在那里等待着萨斯洛卡,然而梦境中的山羊头却告诉歌蒂娅,萨斯洛卡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以前就死了…… 沉思片刻之后,歌蒂娅摇了摇头,紧接着,她发现了现场一个小小的违和之处,视线不由得落在露克蕾西娅身上:“拉比呢?” “您终于注意到了,”露克蕾西娅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拉比没有回来,它已经跳进别的梦境里,此刻应该还在追逐那些猎物。” 歌蒂娅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露克蕾西娅这句话的意思。 那只诡异的兔子玩偶竟然真的追踪到了那些邪教徒? “它会从那些邪教徒的噩梦中钻出来,然后在现实世界留下足以召唤您的坐标,我已经吩咐拉比,要留活口,”露克蕾西娅继续说道,“请放心,在这种事情上它还是可靠的。” 歌蒂娅慢慢点了点头。 而就在这时,她又仿佛突然听到了什么,眉头微皱,看向一旁的茶几。 她伸出手,在茶几桌面上轻轻拂过,幽绿的火焰如幻影般在桌上蔓延开,火焰勾勒出的轮廓中顿时呈现出镜面般的质感——阿加莎的身影从镜面中渐渐浮现。 “阿加莎,”歌蒂娅看着镜中浮现出的女士,“船上有情况?” “我可能找到这一次无名者之梦‘惊醒’的原因了,在大副身上,”阿加莎点了点头,飞快说道,“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回来一趟。” …… 轻风港周边海域,正在迷雾中航行的失乡号甲板上骤然张开了一道火焰门扉,随后歌蒂娅与爱丽丝的身影从大门中迈步走出。 歌蒂娅回过头,看了一眼跟着自己一块回来的爱丽丝。 这人偶非常理所当然地就跟了过来,这时候看到歌蒂娅看自己,她也只是一脸高兴地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嘿嘿——我又跟来啦!” 歌蒂娅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人偶摆摆手:“也好,我去船长室看看情况,你再去一趟存放食物的船舱,检查一下之前出问题的那些木桶。” “哎!好的船长小姐!” 爱丽丝开开心心地离开了,仿佛带着莫大的使命感,歌蒂娅则目送人偶离去,随后她抿了抿唇,迈步走向船长室的方向。 一开门,她便看到航海桌边缘的山羊头飞快地把脑袋转了过来,那双漆黑的黑曜石眼珠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而在旁边不远处的墙壁上,古朴的椭圆镜子中则是阿加莎的身影——不知为何,这位一贯冷静可靠的“守门人”小姐这时候竟然带着一脸疲倦甚至生无可恋的表情。 歌蒂娅看到阿加莎那疲倦想死的脸色就是一愣,但还没等她开口询问情况,就听到山羊头的聒噪骤然响起: “船长小姐您可算来了!您忠诚的以下省略等了好久啊!阿加莎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昨天晚上那个无名者之梦又出现了?而且您又见到了那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山羊头?她还说那艘气氛诡异的失乡号是从我的梦里出来的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做梦啊她还说是因为我的‘一激灵’导致了无名者之梦被惊醒而且这还打断了您的行动但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您得相信我啊我真的没想瞒着谁知道昨天晚上……” 歌蒂娅这一瞬间几乎感觉那嗡嗡隆隆的聒噪声凝聚成了一堵如有实质的墙,劈头盖脸就朝自己砸了过来,叨叨叨的动静就跟在耳朵眼里打钻一样轰鸣,瞬间脑子就开始嗡嗡,直到几分钟后她才猛然醒过神来,赶紧伸手一挥:“停!闭嘴!” 山羊头瞬间就停了下来,脖子跟底座连接的地方却传来诡异的“嘎嘣”一声——简直就像是之前的一连串聒噪过于强而有力,以至于现在给话题刹个车都能发出声响的程度。 然后歌蒂娅就听到旁边的镜子里传来阿加莎如蒙大赦一般的叹息:“终于结束了……” 歌蒂娅面色古怪地看了镜中的女士一眼。 “按照您的吩咐,我没有对大副隐瞒昨晚发生的事情,”阿加莎一脸疲倦地跟船长汇报,“然后它就这样了——在您来之前它一直在不停地跟我念叨,我躲到哪都能听到它的这些念叨,念叨,念叨……我在寒霜墓园里遇见个被人陷害家破人亡枉死三天之后又因为怨气诈尸起来的亡灵都没它能念叨!它一分钟的动静甚至超过二十个在市民中心投诉面包涨价的老妇人!” 阿加莎说到这,又悲愤无比地补充了一句:“而且我让它闭嘴根本没用!这句话它只听您的!” 歌蒂娅终于明白刚才一进门阿加莎那一脸“我还不如当初死在寒霜地下大空洞里”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了。 她用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努力绷着表情宽慰对方:“……你辛苦了。” 阿加莎叹了口气,镜子中的身影直接分成好几片,表示她已经裂开了,不想再思考和回应。 歌蒂娅:“……” 她觉得自己可能不应该跟自己的船员灌输太多奇奇怪怪的概念,他们在执行某些抽象话的时候简直比抽象话还抽象。 无视了处于裂开状态的阿加莎,歌蒂娅将目光重新落在了山羊头身上。 这个黑漆漆的木雕正直勾勾地看着他,或许是因为憋了太多话,它那硬邦邦的木头脸看起来都有点扭曲。 “别说太多废话,”歌蒂娅首先强调了一句,然后才一脸认真地开口,“其次,阿加莎说的都是真的。” 山羊头的脑袋动弹了一下,张了好几下嘴,才终于憋出话来:“我……我真的在睡梦中将失乡号的倒影化作了您在那片黑暗空间中见到的那艘船?” “或者换种说法,”歌蒂娅平静地注视着山羊头的眼睛,“当夜幕降临在轻风港,你的梦便会航行在无名者之梦的边境。” 山羊头的脑袋吱吱嘎嘎地晃动着,它看起来异常纠结:“但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在清醒地掌舵,海图也记录了失乡号巡航的路径,与我的记忆毫无偏差……” 阿加莎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那你又如何解释在清晨来临时,你的那‘一激灵’呢?” 山羊头不说话了。 歌蒂娅则抬起头,看向墙上的那面椭圆镜子。 刚才还在裂开的阿加莎这时候已经恢复过来,并且正一脸认真地看着这边。 “在脱离无名者之梦后,我第一时间回到了这里,”阿加莎说道,“我看到了大副从某种……恍惚状态惊醒的一幕,它说它是在走神,但我可以确定,失乡号的倒影就是在它‘醒来’的那一瞬间恢复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也是这次无名者之梦被‘惊醒’的原因。 “所以我猜,不管是席兰蒂斯还是‘大副’,只要她们中有一个惊醒,无名者之梦就会结束。” 第六百章 梦醒有痕 阿加莎能够在瞬间穿越阴影与镜面,在无名者之梦结束的第一个瞬间,她就可以返回现实世界的失乡号并观察到倒影边界的变化——歌蒂娅毫不怀疑她的能力。 “只要席兰蒂斯和山羊头之间有一个惊醒,无名者之梦就会结束……”歌蒂娅微微皱眉,仔细思考着阿加莎刚刚提出的猜想,“那也就是说,无名者之梦其实是由席兰蒂斯和山羊头共同‘维持’着的?” “或者说,是她们共同的梦境,”阿加莎一脸认真地说道,“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那艘‘倒影失乡号’会航行在席兰蒂斯的梦境边缘。” 歌蒂娅一时间没有开口,只是静静整理着思路。 过了好一会,她才突然打破沉默:“所以就像你说的,导致这一次无名者之梦提前结束的原因是我的大副被‘惊醒’了——那导致它被‘惊醒’的原因又是什么?” 阿加莎想了想,不太确定地开口:“或许……与您最后的掌舵有关?” 歌蒂娅眉头微微皱起:“掌舵?” “您这次很谨慎地控制了自己的火焰,还通过提前将火焰植入失乡号倒影的方式在那艘‘梦中之船’上预留了安全的火种,这确实避免了‘惊吓’到席兰蒂斯,但对于那艘梦中之船而言,您本人仍然是一个‘外来者’,”阿加莎说着自己的猜想,“您还记得吗?您是通过在现实世界的轻风港触碰那道藤蔓,从‘外界’强行介入那片黑暗迷雾空间的……” 阿加莎说着,歌蒂娅听着,山羊头则一直把脑袋转来转去,看看船长小姐又看看阿加莎,作为整件事最直接的当事人,它是现场最懵逼的一个,但现在它终于听明白了阿加莎的意思,顿时反应过来并赶紧看向歌蒂娅:“船长小姐,我的忠诚不容置疑啊船长自己!您才是失乡号真正的女主人,哪怕我真的做梦都……” “我知道,但问题不在你身上,”歌蒂娅不等山羊头叨叨完就摆了摆手,“是梦境固有的属性——它会排斥‘入侵’。” 说到这她顿了顿,才一边思考一边继续说道:“看来,除非是像凡娜他们那样直接被拖入梦境内部、成为无名者之梦的一部分,否则任何尝试从外界连接无名者之梦的行为都会导致这种‘排斥’,要么是惊醒席兰蒂斯,要么是惊醒你……” 山羊头抬起脑袋,那硬邦邦的木头脸上竟也流露出人性化的纠结模样:“那这怎么办?船长小姐您是知道的,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做梦,这个我也没法控制啊……” “你没办法控制,但这件事本身或许并不困难,”歌蒂娅若有所思地说着,“我已经有了个思路……今夜或许就可以验证。” …… 露克蕾西娅皱着眉,看着正在实验室的一大堆“杂物”中到处忙碌的塔兰·艾尔,过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一大早派学徒去我家把我叫到这里,就为了让我看看你的实验室有多乱?你已经在这堆乱七八糟的机器和纸堆里‘挖掘’半个小时了……我有没有告诉你,我很忙?” “就快好了,就快好了,这里有一大堆自动记录下来的数据,需要整理到一起……”塔兰·艾尔从一台有着黑色外壳的机器后面抬起脑袋,乱糟糟的头发上蹭着不知道从哪沾的油污,“这里的设备都是我自己改进的,现在看来它们在便利性上确实还有很大的改良空间……哦,我终于把这个纸盒拆下来了,这是最后一份……” 精灵大学者念叨着,终于从那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乱的机器设备中钻了出来,抱着一大堆打印件、纸带和胶片回到了露克蕾西娅面前,他把手里那一大堆东西放在桌子上,同时头也不抬地继续说道:“是的,我知道你很忙,因为轻风港正笼罩在一个庞大的异象中,你和你的母亲都在为了这件事奔波——感谢你们的奔波,但我们这些‘本地人’也该做点什么,哪怕现在我们还没找到对抗那个‘梦境’的办法……” 露克蕾西娅的表情终于认真了一点,她暂时忘记了一大早就被打断工作、被催着出门的不快,来到大学者的书桌前,看着那上面的各种记录:“所以,这是你为了对抗那个‘梦境’做的努力?” “努力的可不只是我,许多部门,许多同事,还有城里的其他机构,知识守卫和治安官们,我们都在想办法——我们可能不如您的母亲强大,但笨办法也是办法……没错,这部分是我的成果。” 塔兰·艾尔说着,从那一大堆记录中抽出了一根长长的纸带,放在露克蕾西娅面前。 “这是我昨天晚上的生命体征和睡眠记录。” 露克蕾西娅表情微微变化,她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纸带,表情严肃地看着上面跳跃的曲线和一系列打孔记录——她注意到这是某种打孔记录器输出的自动数据,而且数据中出现了极为明显的“断层”。 “我昨天就睡在这间实验室里,”塔兰·艾尔指了指房间角落的一张睡床,那睡床旁边还可以看到几台怪模怪样的设备,那些设备似乎是仓促间搬运到这里的,线缆和管道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这些东西是我以前做出来的,我曾尝试用它们来提高自己的睡眠效率,目标是以最短的睡觉时间换来更好的休息效果……那些电极能够记录我的大脑活动,纸带上的曲线就是,旁边的打孔是我的呼吸记录,一次呼气一个圆孔,一次吸气一个方孔……” “这上面有两处明显的中断,”露克蕾西娅打断了对方,“从纸带边缘的时间戳判断,分别发生在昨夜九点和今日清晨,也就是……” “也就是无名者之梦开始和结束的时候,”塔兰·艾尔从露克蕾西娅手中拿过了纸带,找到那两处中断点,然后将纸带举在身前,“在这两个时间点,我的大脑出现了明显的‘空挡’,但这并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其实是在……这两个中断点之间。” 他举起了纸带,那长长的记录上,是连续跳跃的曲线和打孔。 “仍有记录,”他指着在昨夜九点直今日清晨之间的那部分,“你发现问题所在了吗?露克蕾西娅女士……” “我猜你不止记录了这些,”露克蕾西娅已经反应过来,她飞快地说道,“其他东西在哪?” “最直观的是这个。”塔兰·艾尔没有卖关子,他转过身,从桌上取过了另外一叠东西——那是一摞黑白图片。 露克蕾西娅接过那叠东西看了一眼,发现它们都是照片——拍摄目标是实验室角落的睡床。 最初几张照片是塔兰·艾尔躺在床上的景象,其中还有大学者对着镜头打招呼的姿势,但后面的照片上便只有空荡荡的睡床——那些原本固定在大学者脑袋上的电极掉落在枕头上。 “我设置了三个相机,给它们接上了定时装置和连续胶卷,每隔十五分钟,它们就会从三个角度给我睡觉的地方拍一张照,”塔兰·艾尔说道,“你看到了吗?从九点以后,床上就没有人了——因为那时候无名者之梦出现了,我已经消失在‘另一侧’……” 大学者说着,再次拿起了那条长长的纸带,将它的中间部分找出来,放在“海中女巫”面前。 “那么问题就来了,女士——在昨夜九点到清晨五点之间的这段时间,在我已经消失在现实世界的这段时间里,这台机器记录下来的大脑活动……是谁的?” 露克蕾西娅轻轻吸了口气,看向自己手中的最后一张照片。 实验室角落空无一人的睡床上,用于读取大脑活动的电极空荡荡地落在枕头上,电极的金属片在镜头中泛着冰冷的光,仿佛在那举城静谧的夜幕中,无声地沟通着肉眼不可见的幽灵。 “问题还不止于此,无名者之梦给我们带来很多困惑,仪器记录下来的古怪数据只是其中一部分,”塔兰·艾尔的声音将露克蕾西娅从思索中唤醒,这位大学者走到了他的书桌后面,坐下之后慢慢说道,“另一个问题是——入梦之后,我们到底去了哪?” “……你的意思是?” “我刚才听了你的描述,当无名者之梦发生时,你和你母亲的追随者被卷入了一个古怪梦境中,那梦境中有庞大的森林,和我当初被困梦境时所见到的十分相像,但是……我昨夜却没有这方面的记忆。 “自从上次被困梦境,又被你出手救出,我就再也没有在梦中见过那片森林了。 “不只是我,还有这座城里的每一个人,当无名者之梦降临的时候,整座城的人都消失在夜幕中,可我们并没有像你们一样在梦中的世界醒过来,也没有在那片神秘的森林中活动——我们闭上眼睛,再一睁眼,便是一切正常的又一天,如果没有你和你母亲的提醒,我们甚至都察觉不到昨夜发生过什么。 “那么,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整座城的人都去哪了?” 露克蕾西娅当然不知道答案,塔兰·艾尔也并不期望能从这位女巫这里得到什么答案,他只是在自言自语,在为自己设置一个目标。 阳光穿过云层,穿过实验室外的一株大树,穿过它繁茂的树冠和交错的枝丫树叶,洒下斑驳的光辉,落在大学者的桌案上,落在那些自动设备记录下来的资料上。 露克蕾西娅慢慢抬起头,视线沿着阳光移动,看向窗外的斑驳树影,随后慢慢睁大了眼睛。 “塔兰·艾尔大师……” “怎么了,女士?” “……你实验室外面,原本有这么一棵树吗?” 第六百零一章 成长的无名者之梦 仿佛直到露克蕾西娅出声提醒,塔兰·艾尔才猛然间意识到环境中的违和之处,他惊愕地转过头看向窗外,在看到那株郁郁葱葱的、遮挡了窗外大半阳光的大树之后愣了好久,才脸色一变,迅速走向窗口。 他站在窗口向外望去,看着那株大树,脸上浮现出疑惑的模样,似乎仍不能确定自己的记忆和眼前的现实到底哪一个出了问题,片刻之后他才终于反应过来,立刻摇了摇头:“不,没有这棵树。” 大学者说着,抬手指向了大树对面的屋顶:“还记得太阳熄灭那一次吗?我从这扇窗户跳出去,跳到了对面的房顶上——那时候肯定没有这棵树的遮挡。” 露克蕾西娅也来到窗口,看向大树下方——她看到它扎根在庭院一角,位置显得格外突兀,然而它的根须却又有一部分从土壤中钻出来,和附近的台阶、地面融合在一起,仿佛已经在这里扎根了很久。 她回过头,看到了塔兰·艾尔脸上凝重的表情。 “无名者之梦仍在成长,女士,”这位大学者打破了沉默,他的语气严肃而低沉,“它的一些部分……已经可以在白天蔓延到现实世界了。” “不只是在蔓延,大师,”露克蕾西娅提醒道,“如果我没有提醒你,你甚至现在都没察觉到这棵树的异常——而即便是我,也是在过了这么长时间之后才反应过来有不对劲的地方。还记得吗?在我走进这间房间的时候,窗外便已经有它了。” 塔兰·艾尔没有说话,只是表情凝重地看着窗外,看着那株已经在现实世界扎根的无名大树,看着远方的街道与屋顶,看着目光能及的整片城邦。 “人在梦中很难察觉到梦境本身古怪离奇的地方……潜意识会将梦中的光怪陆离全部合理化,以防止我们被自己的梦境吓死,”在沉默了不知多久之后,这位大学者终于转过头,“现实和梦境的边界模糊了,女士,或许在不久之后,整座轻风港都不会再醒来,没人知道那时候城邦是否还能存在,或者会以什么形式存在……我们必须阻止无名者之梦继续成长下去。” “带上你的资料和清醒的脑子,整理好你的思路,去找萨拉·梅尔执政官,他现在需要帮助,”露克蕾西娅说道,“最好也去见见泰德,那位真理守秘人恐怕也焦头烂额了。” “我这就动身,”塔兰·艾尔立刻说道,但紧接着又忍不住看了露克蕾西娅一眼,“……那你呢?” 这位“女巫”并非轻风港人,但她现在显然已经在插手这件事情,根据塔兰·艾尔对露克蕾西娅的了解,她肯定不会在关键时刻袖手旁观。 “我的事情不比你少,”露克蕾西娅摆了摆手,她的身影边缘已经开始渐渐模糊,“无名者之梦一定会再次出现,我要为今夜做准备了——而且,我的目光可不止在轻风港上。” 话音落下,不等塔兰·艾尔反应,这位女巫小姐的身影已经砰然化作了纷飞的彩色纸片,在一道忽然卷起的旋风中飞舞着离开了房间。 港口区域,停靠在岸边的璀璨星辰号上层,飞舞的彩色纸片旋转着钻进了船舱,并重新凝聚成海中女巫的身影。 一个用废铁片、螺栓和水管拼凑成的铁皮水手立刻走上前来,他迈着吱吱嘎嘎的脚步,向船长鞠躬致敬:“女主人,安娜莉丝女士找您,一小时前传来呼叫。” “我知道,我感受到了,”露克蕾西娅飞快说道,“去找几个帮手,把仓库里的照相录像设备都搬到甲板上,对准轻风港的码头,设置好定时器,在今天晚上九点之后,记录轻风港的变化,去吧。” 铁皮水手立刻弯下腰:“是,女主人。” 锈迹斑斑的水手离去了,吱吱嘎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露克蕾西娅皱着眉看了对方的背影一眼,小声嘀咕:“该上油了……” 随后她摇了摇头,迈步来到水晶球前,挥手点亮了水晶。 片刻的耐心等待之后,安娜莉丝的身影出现在水晶球中。 “看起来你那边也很忙,”刚一见面,安娜莉丝便立刻开口,“轻风港的情况还在恶化吗?” “今天我在塔兰·艾尔的实验室外面看到一棵树,一棵从梦境中‘长’到现实世界的树,”露克蕾西娅冷静地说道,“这座城正在渐渐落入无名者之梦,或者无名者之梦正在缓慢从现实世界‘上浮’——不管怎样,这里的问题确实在变严重。不过还是先说说你那边吧,这么一大早就传来消息,看样子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二号墓园附近的精灵聚居区内,报告了三例‘昏睡病’,”安娜莉丝没有卖关子,“三名精灵昏睡不醒,但除此之外查不出任何疾病,情况与你此前提到的、普兰德城邦出现的那个昏睡病例很接近,但不同的是这一次精神医师的催眠和梦境介入手段都无效。” “催眠和梦境介入手段无效……” “是的,按照精神医师报告的情况,那三个精灵的情况很像是‘无梦者’——你应该知道精灵中的这种特殊‘先天缺陷’,”安娜莉丝点点头,“精神医师根本找不到三位‘病人’的梦境入口,他们的精神就好像跌入了无尽的虚无中,已经消失在现实世界……如果所有唤醒手段都无效,那就只能依靠输营养液先维持着他们的生命体征了。” 露克蕾西娅的眉头渐渐皱起,在沉思中没有开口。 安娜莉丝的声音则继续传来:“我并不担心现在的情况,三个昏迷不醒的病人还不至于对城邦造成什么压力,但我担心情况继续发展——寒霜位于北方边境,而精灵一向喜欢边境,这座城邦现在登记在册的精灵有数千人,且分布在各个城区,如果这种‘昏睡’快速蔓延开,那寒霜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秩序恐怕就要面临另一场冲击了。” “我知道,但你最好做些心理准备,”露克蕾西娅终于开口,“老妈正在想办法找到无名者之梦的源头,但这需要时间——从你提到的情况来看,这个梦境的影响范围甚至不仅限于轻风港,而是直接作用于‘精灵’这个种族……有线索表明它指向精灵的原始信仰,涉及神灵,你应该知道这有多麻烦。” 安娜莉丝的嘴角明显抖了一下,沉默好几秒钟之后才一脸谨慎地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最糟的情况下你们那边可能真的要跟一个失控的古神对抗,不是太阳子嗣,也不是深海中的复制品,而是一个被困在种族记忆中的神明……你觉得母亲她……” 露克蕾西娅知道自己的姐姐想说什么。 她们姐妹已经很多年没有担心过母亲了——或者说,她们以前也担心,但担心的完全是另一个方向。 她们现在都有点不习惯讨论这件事情。 过了好几秒钟,露克蕾西娅终于轻轻呼了口气:“我会给她喊加油,然后站远点看。” 安娜莉丝:“……” “不然呢?”露克蕾西娅看了一眼水晶球中的兄长,“跟你一样,冲上去被老妈随手揍一顿?我得吃多少毒蘑菇才会跑去插手那种层次的战斗?” 安娜莉丝的表情很微妙:“……我知道,但你能不能别老提我被母亲揍了一顿……” “那你看艳舞被老妈发现了。” “……换个话题吧。” 露克蕾西娅随手结束了通讯。 这位海中女巫脸上带着愉快的表情。 姐姐那边看起来还挺精神的,这很好。 她在水晶球前坐了一会,整理了一下思绪,随后抬起手,再次敲了敲水晶球的表面。 “拉比,我知道你在听。” 水晶球深处有微光浮动了一下,片刻之后,拉比那尖细的、仿佛小女孩般的嗓音才从晶球内传来:“女主人~嘘~拉比在隐秘行动呢……” “看样子你已经找到他们藏身的地方了,”露克蕾西娅淡淡说道,“能确定是哪座城邦吗?” “好像不是城邦,”水晶球中的微光缓缓明暗变化着,拉比的声音听上去颇为得意,“我透过他们的记忆看去,这里好像是一艘船……” “一艘船?” “嗯~这帮邪教徒,造了一艘船哦,”拉比得意洋洋的,故意拉长了音调,用一种令人颇为厌烦恼怒的节奏说道,“这里到~处,都是血腥味儿~~!” 露克蕾西娅怔了一下,她没有在意拉比那故意惹人生厌的语调,而是脸上渐渐露出意外之喜的表情—— 拉比找到了那帮邪教徒的一个海上据点?! …… 海浪拍击着舱外的船壳,蒸汽管道的泄压阀在舱室的隔断中嘶嘶作响,机械舱方向传来了令人心烦意乱的声音——身材消瘦的男人从床上坐了起来,烦闷的心情让他本就显得阴鸷的脸庞更加阴沉。 他坐在床边发了会呆,接着随手拿起了旁边的酒杯,把里面的东西一饮而尽。 昨夜的行动并不顺利,原本周密的安排被突然发生的意外情况打断,那个与幽邃猎犬一同行动的女孩竟从体内爆发出可怕诡异的力量,瞬间摧毁了那些太阳的遗民——这完全超出所有人的料想。 而那些疯狂蔓延的火焰所带来的恐怖压抑感直到现在还盘踞在当时靠近现场的每一个教会同胞心底。 阴鸷男子叹了口气,放下酒杯,从床上起身。 在房间里休息一上午也消解不掉这份压力,或许,应该去看看其他人的情况。 他摇了摇头,站在床边清醒了一下,转身走向门口。 但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了某样东西,脚步下意识停了下来。 他弯下腰,看着床尾那一团白色的松软事物—— “棉花?” 第六百零二章 垂钓高手的自觉 咚咚咚。 突然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阴鸷男子在看到那团棉花时的短暂疑惑,他立刻收回目光,转头看向敲门声传来的方向。 短暂感知了一下门口的气息之后,他迈步来到门前,打开挂锁。 一个身穿暗色兜帽长袍,半幅面孔都隐藏在兜帽阴影中的男人站在门口,对门开的太慢有些不满:“为何这么久才开门?” “我不是你的仆人,杜蒙,”房间里的阴鸷男子皱起眉头,心情显然不是太好,“别把圣徒一时的偏爱看得太重。” “随你怎么想,理查德,我只是给你提个醒,”被称作杜蒙的湮灭教徒淡淡说道,“别让恐惧在心里盘踞太久,你两天前从无名者之梦中撤离后就有些不对劲,你的谨慎畏惧和迟缓多疑已经引起圣徒的注意,他还没有表露不满,但如果你一直这样,对我们的事业就有害了……” 杜蒙的话音未落,被称作理查德的湮灭教徒便猛然上前一步,近乎将那张阴鸷的脸孔直接压在了对方的兜帽前:“你大可以也进去试试,而不是留在安全的现实世界里说这种风凉话!” “我会去的,”杜蒙一脸淡然地说道,面对对方的挑衅和不善态度他丝毫没有介意,只是平静地后退了半步,“今天晚上,作为下一批选民,我会和你们一同进入无名者之梦。” 理查德终于收起了神色间的不善,他有些意外地看着对方:“圣徒已经决定增派下一批人了?计划提前了?” “不然呢?你们报告的情况已经得到重视,现在圣徒已经知道无名者之梦中出现了一股与我们为敌的危险力量,知道了有另一个势力正在展开行动——我们的‘盟友’也传来消息,他们似乎早已与对方交手,”杜蒙摊开手,摇了摇头,“收起你的抱怨和疑神疑鬼吧,我知道你在之前的行动中遇上了困难,但你正身处同胞之间,圣主赐福着我们。” “……圣主赐福我们,”理查德终于轻轻呼了口气,脸色完全缓和下来,“我刚才是有些激动了。” “可以理解,毕竟你在上上次行动中受了伤,又在上次行动中遇上了危险,这些创伤会对精神造成不小的负担,”杜蒙说着,抬头看了一眼理查德身后——那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烟尘,一道虚幻透明的漆黑锁链漂浮在半空,锁链尽头的“告死鸟”正有些萎靡地落在附近的柜子上,显然状态不是很好,“所以你确认自己不需要多休息两天?以你现在的状态,即便缺席一次行动,大家也不会有意见的。” “不必,”理查德立刻摇头,他的眼神又警惕起来,“对圣主的虔诚是我最强大的力量,我会在今夜之前调整好状态。” “……既然你这么坚定,那我会转告圣徒的,”杜蒙点头说道,“另外,既然你不打算缺席今夜的行动,那就准备一下吧,入夜之前前往集会厅,圣徒将公布一些事情。” 理查德看着门外之人的眼睛,片刻之后点了点头:“好。” 杜蒙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往后退了半步,默默看着眼前的房门关好,随后那始终维持着一副平静淡然模样的面孔上才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转身走向船舱走廊的深处。 另一个身穿兜帽、身材矮壮的湮灭教徒从走廊角落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与杜蒙并排前行。 在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名叫杜蒙的湮灭教徒才突然打破沉默:“理查德的情况可不太妙,他的恶魔正在衰弱,他的精神正在失去平衡,很快,共生契约就会把他拖入死亡——命运在向这家伙靠拢了。”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命运,幽邃会记得他的牺牲,”另一名教徒低声说道,“我们终会回到那起源之地的,只是早晚不同……不过我真的很好奇,他的精神失衡为何会如此严重?其他进入无名者之梦的人也遭遇过各种各样的失败,甚至有人被‘侵蚀’重创,在濒死状态下脱离梦境,但他们的精神状态都没那么糟……” 杜蒙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远处那扇紧闭的房门。 片刻之后,他收回视线,摇了摇头:“重创和重创是不一样的。” 他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一边不紧不慢地接着说道:“在梦境中遭遇侵蚀,力战濒死,回来需要做的只是带着荣誉休养,但在梦境中被一个未成年少女用狗打个半死,大喊大叫着从床上掉下来——而且还是在集会厅里,被圣徒当场检索了记忆,那需要的就不只是休养了。” 这段话说完之后,两名湮灭教徒不约而同地沉默着,继续慢慢向前走去,又过了好一会,身材矮壮的教徒才若有所思地嘀咕了一句:“这真可怕……” “……是啊,这真可怕。” 船舱内,理查德脸色阴沉地坐在床铺上,听着走廊中的声音渐渐远去,表情每一秒钟都在变得更加狰狞。 他的共生恶魔告死鸟正有气无力地趴在旁边的矮柜上,从这鸟型恶魔身上释放出的淡淡雾气如有实质般漂浮在半空,并向四面八方扩散着,增强着“主人”的感知能力。 但过了一会,他还是克制着继续释放感知的冲动,在理智的驱使下将告死鸟的力量收了回来。 他必须让自己和契约恶魔的状态尽快恢复过来,必须在接下来的行动中证明自己——循环的终末临近了,这个世界的黄昏很快就会到来,幽邃的追随者是否能在深海时代之后的未知时代获得一席之地,在那“梦境”中的行动至关重要。 在那个“梦境”中证明自己,将是通往那永恒荣耀的最佳一条捷径。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手却不经意间又触碰到了床上一团软软的东西。 还是那团棉花。 理查德有些疑惑地拿起这东西,抬起头环视着这间并不算宽敞的船舱,似乎在寻找着这莫名其妙的棉花的源头。 从被褥里跑出来的? 他在房间里找了一圈,并没有找到棉花的来源,最后他来到窗户前面,有些困惑地挠了挠头发。 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在意一团棉花呢? 这湮灭教徒短暂疑惑了一下,随后耸耸肩——算了,只是一团棉花而已,没必要这么关注。 他拉开胸前的衣服,在皮肤上摸了摸,找到一个拉锁,随手将其拉开,然后将那团棉花塞进了蠕动的血肉中。 一声轻细的笑声突然从房间角落传来,仿佛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躲在衣柜里面看着笨拙的大人,发出轻声嘲笑。 矮柜上的告死鸟似乎察觉了什么,但它只是抬起头狐疑地看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便重新低下脑袋。 …… “拉比找到了那帮邪教徒的一个据点?” 璀璨星辰号的船长室内,露克蕾西娅正坐在梳妆台前,她面前的梳妆镜边缘跳跃着幽绿的火焰,烛台正在镜前静静燃烧,母亲的声音则从镜中传出。 “是的,”露克蕾西娅对着镜子点了点头,“那据点竟在一艘船上,而且从现状判断,他们不是‘藏’在船上,而是完全控制着那艘大船,且那艘船上聚集着数量不少的湮灭教徒……那应该是一处重要据点。” “……那只兔子立下大功了,”镜子中的歌蒂娅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语气中不无感慨,“那帮邪教徒神出鬼没,在城邦中从不高调行动,抓捕时难度很高,没想到这次竟能找到一处聚集点……藏在船上,这还确实超出我们意料了。” “那艘船的规模不小,而且看起来是专为各种黑暗血腥的仪式准备的场所,拉比在船上嗅到了浓郁的血腥气,那是多次献祭残留的气息——这种船肯定没办法像普通的船只一样在城邦靠岸,黑暗仪式残留的气息瞒不过教会,所以在它背后一定还存在一个补给港……” 听着露克蕾西娅的分析,镜子中的歌蒂娅开始思考,过了一会,她突然问道:“拉比还藏在船上?它会被发现吗?” “它藏身的本事很好,除非主动去跟船上的某些高阶教徒,比如跟那个‘圣徒’正面对抗,正常情况下不会暴露,”露克蕾西娅说道,“它是来自灵界的阴影,可以藏匿在人的情绪与感知中,在那艘船上,充满负面气息的环境本身就是它最好的掩护。” “好,”歌蒂娅点了点头,“那就让拉比继续藏匿下去,不要跟那个‘圣徒’接触,尽可能收集情报。” 她原本的计划是在拉比找到那些邪教徒的藏身处之后就立刻让它构筑镜子仪式,让自己亲自“降临”现场,接着趁那些邪教徒还没死光赶紧把自己的追随者们都传送过去,然后殴打那帮邪教徒,在他们的共生恶魔自尽之前将他们不断殴打至昏迷,看最后能抓多少是多少。 整个计划十分简洁高效,且已经得到了凡娜的高度认同。 但现在看来……拉比找到的这条“大鱼”要比所有人想象的还大,那自然就不能这么简单粗暴地解决问题了。 作为一个垂钓高手,她得把线放长一点才行。 第六百零三章 “测试” 露克蕾西娅十分认可歌蒂娅“放长线钓大鱼”的思路——倒不如说,她从一开始就不太支持母亲和凡娜想出来的那个简单粗暴的办法。 倒不是说她对体育生有什么偏见——主要是她觉得以阿狗表现出来的对“灵火”的敏感畏惧以及幽邃恶魔的自杀速度,真用那么简单粗暴的办法过去怕是一个活的都抓不到…… “那些邪教徒会在入夜之前举行一次集会,我会让拉比想办法搞到一些情报,”露克蕾西娅一边思索一边说道,“现在最麻烦的是那艘船上有一个所谓的‘圣徒’——这意味着拉比除了‘观察’之外什么都不能做,任何主动行动都有可能被那个圣徒察觉到。” “圣徒?”歌蒂娅有些好奇,“四神的圣徒我倒是知道,凡娜的战斗力我是认可的,但湮灭教会的圣徒又有什么说法?” 她的疑惑很有理由——四神的圣徒是蒙受神明宠爱之人,其最大特点其实并非强大的战斗力(虽然大部分圣徒确实很能打),而是与神明沟通的能力,寻常神官需要通过极其复杂的仪式和一定代价才能听到神明的些许呢喃,而圣徒几乎不需要任何准备,有时候仅凭心中祷告就能跟他们的神交流,更极端的情况下,如果圣徒遇到危险,他们的神明甚至会想方设法主动联系,做出警示和提醒。 简而言之,宠起来跟亲生似的。 然而湮灭教徒的“圣徒”肯定不会是这样——幽邃圣主那状态歌蒂娅是知道的,祂对自己那帮所谓“追随者”的态度更是立场鲜明,就凭着“抓几个湮灭教徒试试”这一句话,歌蒂娅都敢确定,假如那帮邪教徒里真的出了个能沟通“神意”的圣徒,怕不是晋升当天就得蒙主召唤——然后被他们的“主”拖到幽邃深海中反复殴打。 “湮灭教徒将幽邃恶魔视作最接近‘原始蓝图’的纯净生物,因此他们会不断利用恶魔的力量改造自己,以尽可能让自己接近这一‘原始蓝图’,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则会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露克蕾西娅解释道,“我听凡娜提起过,她在寒霜曾经见到过几乎已经与幽邃恶魔融合共生的高阶湮灭神官,而所谓的‘圣徒’……会比那更进一步。 “他们身上不会残留多少人类特征,像恶魔更多过像人类,他们像幽邃恶魔一样活动,且能够直接从幽邃深海中汲取力量,除了还保留着人类的思考能力之外,他们基本上已经是一种‘幽邃生物’——这些湮灭‘圣徒’甚至几乎已经能够像恶魔一样自由进入幽邃深海,也就是所谓的‘永恒乐土’,或许只剩下他们身上残留的那一点点人类成分,还把他们束缚在现实维度。 “湮灭教徒没有真正的神明眷顾,但通过与恶魔契约,他们照样能获得强大的力量,而他们的‘圣徒’也是如此——那些怪胎的力量强大,心志坚韧,且懂得无数污染性的禁忌知识,正面对抗的话……拉比不是那些圣徒的对手。” 歌蒂娅饶有兴致地听着露克蕾西娅讲述的这些“冷门小知识”,突然问了一句:“那他们跟凡娜比起来呢?” 露克蕾西娅顿时怔了一下,表情微妙地思考起来。 过了半天,她终于开口:“……凡娜小姐的战斗力哪怕放在圣徒里也是比较……‘特殊’的,我觉得很难对比。” 歌蒂娅了然地点点头:“好吧,我理解了。” 露克蕾西娅则在片刻思索之后又开口:“此外还有一些情况。” 歌蒂娅的声音从镜中传来:“说。” 露克蕾西娅整理了一下语言:“安娜莉丝传来消息,在寒霜城邦出现了三例‘昏睡病’,病患为精灵,症状接近……” 她刚说到一半,镜中传来的声音便打断了她:“昏睡症状接近之前普兰德那个名叫‘芙洛蒂’的精灵少女,以及当初塔兰·艾尔的情况对吧?但这一次,精神医师的催眠和入梦治疗都无效,他们的梦境仿佛变成了一个空洞,意识则迷失在空洞中。” 露克蕾西娅惊讶地看着镜子:“您怎……普兰德传来的消息?!” 她后面突然反应了过来。 “就在和你联络之前,”镜子中的歌蒂娅点了点头,“海蒂报告了四例这样的病患,同样是精灵,同样是昏睡不醒——而如果情况如我所料,出现问题的恐怕还不止这两座城邦,或许明天,或许就在今天,消息就会从其他城邦传到轻风港。” 露克蕾西娅皱眉听着,良久才眨了眨眼睛,她回忆起塔兰·艾尔曾经说过的那些古老传说,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开口:“所有精灵……都是席兰蒂斯的果实与种子……” “传说是现实的投影,某些描述是真实的——席兰蒂斯的力量将精灵这个种族维系在一起,让他们形成如蜂群般的关系,在精神层面,或许所有精灵都是一个整体,”歌蒂娅慢慢说道,“这一特质长久以来都处于潜伏状态,但现在看来……无名者之梦唤醒了他们之间的联系。” “蜂群……精神层面的整体……”露克蕾西娅下意识重复着歌蒂娅描述中所用的这些词句,这些描述让她眉头微皱,她却找不到比它们更精准的表述,“无名者之梦正在精灵之间蔓延,而轻风港只不过是第一个爆发出来的地方吗……” “我把它称作‘原爆点’,最初的爆发点,”歌蒂娅淡淡说道,“而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这里会成为原爆点?导致无名者之梦爆发的原因又是什么?” 为什么? 露克蕾西娅一怔,而在她愣神的时候,歌蒂娅的声音又继续从镜子中传来: “在无名者之梦爆发前,发生了两件事情,第一件,是太阳的熄灭,整个无垠海因而陷入黑暗,除普兰德、寒霜和轻风港之外,其他所有城邦的时间都消失了十二个小时,第二件……是失乡号跨越‘消失的海域’,来到了轻风港附近。” 露克蕾西娅瞬间理解了母亲的意思。 她下意识开口:“所以,太阳熄灭导致隐藏在精灵族群中的无名者之梦‘活化’,而失乡号的靠近……导致了轻风港成为‘原爆点’……” “第一点是我一开始就有的猜测,”歌蒂娅点了点头,“第二点则是我现在才想到的可能性。” 露克蕾西娅想了想,突然冒出一个猜想:“那如果现在失乡号远离轻风港,会暂时控制住无名者之梦的发展吗?” “失乡号已经在远离了。” 失乡号的船长室内,歌蒂娅转过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象。 混沌暗沉的云层覆盖着天空,漆黑的海面在远方无声起伏,薄雾笼罩万物,整个世界只余黑白双色,而无数扭曲怪诞、似真似幻的影子则在那薄雾中时隐时现,在远方保持着距离。 “失乡号目前正在灵界深度全速航行,向北方远离轻风港,接下来我会做一系列测试,包括移动失乡号的位置、在灵界进一步下沉、将整艘船灵体化等等,以观察这些变化对无名者之梦有什么影响。” 一边说着,歌蒂娅一边从窗外收回视线,看向旁边的镜子。 “但我怀疑这些行为并不能阻止无名者之梦继续成长——从目前各个城邦传来的消息看,这个‘梦境’会无视空间阻隔,直接作用在每一个精灵身上,而无论是太阳的熄灭还是失乡号的活动,都只是一个最初的‘诱因’,而非维持梦境的‘动力’,真正维持这个梦境的,是精灵这个种族自身。 “但我仍会试着在‘山羊头’身上做一些尝试,看对它施加的影响能否作用在无名者之梦上,毕竟现在有许多线索都指向这个可能性——我如今这位‘大副’,就是精灵传说中那个古老的创世神明。” 镜子中的露克蕾西娅有些意外:“但您不是说,那个位于倒影失乡号上的山羊头告诉您,萨斯洛卡在很早以前就……” “神明的‘生’和‘死’真的就那么简单吗?”歌蒂娅轻轻摇了摇头,“甚至不考虑神明,就在失乡号上,我这里也不缺‘死过的人’。” 露克蕾西娅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也不好评价母亲的追随者们,只能有些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那轻风港这边……” “我的本体会暂时随着失乡号远离城邦,”歌蒂娅说道,“这也是为了满足我后续的一些‘测试’计划,但凡娜和莫里斯他们都留在城内,他们会继续观察无名者之梦——虽然暂时没办法回来,但我的力量仍旧可以通过镜子传递到城里,如果遇上了麻烦,你们随时呼唤我即可。” 露克蕾西娅点了点头,随后她沉默了几秒钟,又有些犹豫地开口:“在距离较远的情况下,您必须用自己的‘化身’建立信标,才能让艾伊进行‘传送’,是吗?” 歌蒂娅看了镜子里的露克蕾西娅一眼,点点头:“……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这……似乎有些不方便,”露克蕾西娅斟酌着语言,“失乡号在轻风港附近的时候还好,您和您的追随者们随时可以往返城邦和船上,但现在您要暂时远离城邦,就只能通过镜子来传递力量了,您有没有考虑过……在轻风港安排一个‘化身’?” 歌蒂娅沉默了两三秒,表情严肃地摇摇头:“暂时没这个想法——你应该知道我的化身需要什么‘原材料’,除非正好遇上合适的情况,我不打算再新增化身了。” 尽管建议遭到了拒绝,镜中的露克蕾西娅却仿佛松了口气:“好的,妈妈。” 第六百零四章 歌蒂娅的解题思路 镜子中的影像逐渐消退了,歌蒂娅却仍然站在镜子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陷入沉思中。 她并没有向露克蕾西娅隐瞒过关于自己“化身”的情况,也没有隐瞒化身相关的力量——她的“信使”艾伊可以在化身构成的“信标”之间快速移动,她的力量与主意识也可以瞬间在化身之间实现切换,这种能力强大而便利,但在轻风港,她并没有安排这样的“化身”。 其中一个原因当然是因为确实没有找到“合适”的载体,但更重要的原因她却没有跟别人说过。 她看向眼前的镜子,在镜子中端详着自己如今的这幅面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经完全适应了这幅曾经十分陌生的面孔,这具强大的躯体,这幅完美精致到近乎非人的模样……已经成为她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代号”。 一个名为“周筱”的灵魂占据着这具躯壳,就像占据着普兰德与寒霜的另外两具躯壳,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都适应了,适应的很好。 而且她相信,哪怕再有新的、长期的“化身”,她也很快就会适应,不管是一个还是十个,甚至更多,她都可以“适应”。 她发现自己的心智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坚韧和……古怪,同时掌控多个身份和多重人生并不会给自己带来太大的负担,曾经担心的精神分裂和人格障碍问题也没有出现过。 但她仍然下意识地控制住了自己新增“化身”的冲动,控制着在轻风港中找一具尸体充当“信标”的念头。 歌蒂娅担心的并不是因化身过多而失去自我——她知道,占据这些躯壳时读取到的那些残存情感和记忆对自身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那些弱小的意志无法令她的精神有分毫动摇。 她担心的是别的事情。 如果她就这么渐渐把“占据尸体”当成一种习惯,把掌控多重命运视作一种无足轻重的“办事途径”,或许终有一天,会发生比“失去自我”更糟糕的事情——当她占据了几十上百段鲜活的人生之后,她还能像现在一样认真对待那些化身的“善后问题”吗? 到那时候,或许会有下一个“妮娜”出现,但她却不再会是一个尽职尽责的“歌蒂娅小姨”了。 人性,是会在不知不觉间流逝的。 所以在意识到这点之后,她就决定要格外慎重地对待今后的“新增化身”问题——除非情况真的合适,或者极有必要。 当然,出于调查目的临时占据某些邪教徒的躯壳不在她的慎重范围内——那属于一次性的“日抛”耗材。 镜子中悄然浮现出一层稀薄的黑色烟雾,阿加莎的身影出现在烟雾深处。 看到船长小姐正在照镜子,阿加莎又赶紧缩了缩,把自己的影像缩在镜子的一角,然后看着歌蒂娅:“您还在想露克蕾西娅小姐刚才给您提的那个‘建议’吗?” “……或许她到现在对我还有些疑虑,”歌蒂娅轻轻叹了口气,“她的建议中多少有些试探的意思,不过我现在想的不是这件事。” 阿加莎点了点头,并没有追问下去,而是顺势转移了话题:“接下来我们有什么计划?” “很简单,失乡号这边继续向北航行,直到越过轻风港的北部航道,看看在拉开这么远距离的情况下,无名者之梦是否还会出现,看看那艘倒影失乡号是否还会出现在席兰蒂斯的梦境里,凡娜他们则会继续按此前计划行动——现在最值得关注的是拉比那边,那只兔子潜伏在湮灭教徒的船上,而那些教徒会在今天入夜之前举行一次集会,我很好奇……他们在集会上要干些什么。” 一边说着,歌蒂娅一边轻轻呼了口气,神色间带着一丝期待:“接下来,就等着露克蕾西娅那边再传来消息了。” 阿加莎默默听着,等船长小姐说完,她才忍不住提出了自己好奇已久的一个问题:“那如果无名者之梦真的不受影响再次出现,您要怎么再前往那艘航行在黑暗迷雾中的‘倒影失乡号’?您的本体此刻留在船上,而那道‘藤蔓’只会出现在轻风港……” 歌蒂娅面带微笑,看着镜子一角的阿加莎:“你还记得吗,上一次无名者之梦提前结束,正是因为我从现实世界触碰藤蔓进入那片黑暗空间,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执掌了倒影失乡号的船舵,而在返回现实之后,我告诉你我有了一个思路来解决这个问题。” 阿加莎皱了皱眉,疑惑道:“您说的思路……” 歌蒂娅微笑着,转过头看向旁边窗外的风景,而在她面前的镜子中,她慢慢低下头,看向了和自己同处一个镜面的阿加莎。 镜中的歌蒂娅弯下腰,用手指碰了碰把自己影像缩小、现在大概只有巴掌大的阿加莎:“这就是我的思路。” 阿加莎瞬间一怔,她在镜子世界中抬起头,看着同样已经进入镜子世界的船长小姐,愣了两三秒之后终于发出轻声惊呼——然后裂了一地。 镜子里的歌蒂娅无奈地叹了口气,弯下腰把阿加莎一片一片地捡起来,一边拼一边念叨:“你应该尝试用更灵活的思路来面对这艘船上的生活,在适应性这块,要多跟莫里斯或者凡娜学习——前者现在甚至已经能接受雪莉的作业本了……” …… 露克蕾西娅坐在镜子前面发了会呆,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听到旁边不远处的水晶球中传来兔子拉比的声音:“女主人,您在担心主母生您的气吗?” 露克蕾西娅转过头:“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您最后提出的建议像是在试探主母,试探她是不是真的保持着正常人的认知和‘人性’,主母说不定会在意这个……” “我并没有试探母亲的意思,只是……没想那么多罢了,”露克蕾西娅随口说道,但紧接着便皱了皱眉,看着水晶球中浮现出的浅淡幻影,“倒是你,竟然还有闲心旁听我和母亲的交谈——听上去倒是很闲啊。” “拉比在缓解压力,拉比在危险之中~~拉比要用最佳的状态来完成女主人吩咐的任务~~~”水晶球里立刻传来了兔子玩偶那尖细又讨嫌的腔调,“这里只有可怕的邪教徒,他们愚蠢又丑陋,拉比必须要和女主人说说话,才能控制好自己的状态,避免~把他们~~全吃掉~~~” 露克蕾西娅无视了拉比话语中那些离谱诡异的部分,面无表情地说道:“随便,我不在意你准备怎么完成任务,反正如果真的被那个‘圣徒’发现了,别指望我去救你。” “但女主人一定会来的,拉比知道~~您会再把拉比从灵界找回来,然后把拉比缝进一个新的布娃娃里~~下次可以是只小熊吗?” “废话真多。”露克蕾西娅随手敲了敲水晶球。 那只兔子终于安静下来了。 …… 庞大的异象001正在逐渐下沉,阳光化作辉煌的晚霞横越海浪,从窗口洒进来的光芒显得温和起来,而经过了一整个白天的修整之后,告死鸟的状况也终于改善了不少。 集会的时间就快到了,现在已经可以听到船舱外面时不时传来的脚步声,还有同胞们相互打招呼的声音。 面容阴鸷的高瘦男子从床上起身,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一整个白天几乎都躺在这张床上,以调整自己和告死鸟的状态,现在他已经躺够了。 名叫理查德的湮灭教徒长长地呼了口气,来到墙角的衣柜前,从里面取出了参加集会要穿的黑色连帽长袍。 他其实不喜欢这种长袍——尽管大多数黑暗教徒都习惯这种打扮,并且认为这种能遮挡全身的衣物有助于沉淀精神,有助于在沉思中靠近主的启迪,但他一向不这么觉得。 这种长袍穿着并不舒适,而且根本不适合在城邦中行动,它带着老派顽固的质感,穿在身上让人觉得自己就像几百年前那些躲在地洞里慢慢腐朽的流放囚徒,至于其“沉淀精神”的效用更是令人发笑—— 真正的虔诚者怎么会需要一件长袍来集中精神以靠近圣主? 但现在,理查德发现自己开始喜欢这身打扮了。 在同胞之间遮住自己全身的感觉也没那么糟。 他把长袍披在身上,把兜帽拉到最低,直到遮住自己的眼睛——伴随着安心感浮上心头,他轻轻叹了口气,随后迈步走到门口。 在推开房门之前,一股微风突兀地在船舱中刮起,似乎有一个轻盈的身体蹦跳着扑来,理查德感觉身上微微沉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挂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一个轻细的声音在他耳朵边说道:“你拿走了拉比的棉花……现在,我们出发吧。” “好的,我们出发吧。” 理查德轻声嘀咕着,伴随着声带与气管的震颤,他仿佛感觉自己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发痒,暖洋洋,软绵绵…… 只是棉花罢了。 棉花正在生长。 他放心地微笑起来,伸手打开了房门。 身披同样黑色兜帽长袍的身影们正在走过走廊,前往位于船舱深处的集会场,他们低声交谈着,讨论着无名者之梦,圣徒,盟友,以及终焉传道士的消息。 然后,理查德和拉比出发了。 第六百零五章 集会 从船舱前往集会厅需要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以及一条倾斜向下的楼梯——这是一艘很大的船,不仅可以容纳数量众多的教徒,还可以为各种仪式、祭典提供场地,对于那些追随幽邃圣主的湮灭教徒而言,能够乘上这艘船本身甚至就是一份荣耀。 大部分教徒是没有这个资格的——他们没有资格上船,甚至没有资格知道这艘船的存在,他们只能在与其他同胞私下聚会的时候听到那些隐秘的风声,听到其他集会点传来的、关于这艘船的只言片语: 有一艘船,它承载着圣主的意志,令主的荣光巡视于海上,它是教派崇高事业的象征,亦是开启下一个充满荣耀的时代的钥匙…… 身披黑袍的理查德慢慢走在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走廊上,时不时遇到其他身披黑袍的教会同胞,偶尔会有人与他打招呼,但他仅做最低限度的回应,又有身穿粗布罩衫的海员出现在走廊里,他们脖子上挂着象征性的锁链,恭敬谨慎地向每一个路过的黑袍人鞠躬致敬——这些海员也是圣主的信徒,但他们资质平平,尚无法承受恶魔的力量,便只能在这里负责俗世的工作,服侍那些真正获得了力量的“神官”。 走廊中灯光并不算昏暗,但颜色暗沉、风格压抑的装潢仍给人一种整体上的昏暗视感,两侧的灰白色墙壁上安置着花纹繁复的铁黑色烛台,这些装饰性的烛台之间则悬挂着带有古典风格的油画,那油画中用大片的暗色勾勒着不似现实世界的风景,以及容貌扭曲怪异的人像,又有暗红色的布幔从两侧屋顶垂下,遮掩着那些更加黑暗、更加不详的角落。 幽邃的追随者们认为,混沌的黑暗是圣主的“色调”,是这个世界诞生时的“底色”,他们用这种风格来装饰自己集会的地方,以寻求在现实世界中向着幽邃深海“靠拢”——他们认为这样可以取悦圣主。 暗沉压抑的装饰风格掩饰不住这些装潢本身的华贵考究,理查德知道,这艘船的建造耗费了惊人的财富,但这种消耗总是有人买单的——希望延长寿命的官员,受病痛折磨的商人,被力量引诱的贵族,他们向圣主乞求垂怜时的供奉打造了这艘船上的一切。 四神教会与诸城邦当局为所谓的“文明世界”打造了一套牢固的规则,这规则如铁壁,将那些庸碌愚钝的普通人保护的很好,但再严密的铁壁也有漏洞,过去的千百年里有,现在有,未来也会有。 集会厅到了。 走廊尽头的一扇沉重大门敞开着,大门后面是一间格外宽敞明亮的大厅,由粗大支柱支撑起来的穹顶高耸着,带有三重结构的华丽吊灯从屋顶垂下,灯光照亮了整个空间—— 出于具体的实用角度考量,这间大厅当然不能像其他地方一样维持过于昏暗的环境,这里的建造者便只能通过各种装饰和陈设来彰显对幽邃圣主的敬拜,而无论是那些巨大支柱表面的触腕状浮雕,还是大厅尽头墙壁上那些象征幽邃圣主的、宛若黑暗枝杈的绘画,抑或沿着墙壁陈设的各种奇形怪状的雕塑,都在共同勾勒着这种神秘、压抑而又威严的“敬拜”氛围。 理查德走进这大厅,走到自己的同胞之间,再度往下拉了拉兜帽的外缘,随后视线上移,看向大厅中央的那座高台。 那是“圣徒”所处的位置。 圣徒已经在那里了。 那令人敬畏的虔敬者,在这令人窒息的尘世中最靠近“主”的纯洁者,在幽邃之道上走得最远的同胞,正从平台边缘抬起他的眼柄,扫视着房间中聚集起来的教徒们。 他占据了整个平台几乎一半的面积,庞大的身躯就像一丛用荆棘交织而成的“王冠”——令人畏惧的黑色骸骨交错堆叠,鸟巢般堆积在平台上,骸骨中间则是一颗正在缓慢蠕动的、直径将近两米的大脑,大脑之外的骸骨构成了囚笼般的结构,神经索则从囚笼的缝隙间延伸出来,末端形成一根根眼柄,在这顶“骸骨荆棘王冠”的外缘缓慢移动、环视,而在这“王冠”的最上方,则是一根漆黑的锁链。 那根漆黑的锁链从骸骨囚笼内的大脑中延伸出来,在烟尘中漂浮着,随后又返回到那些荆棘丛一样的骸骨之间,形成一个闭环的结构,而这种结构正是“圣徒”的象征——他已然跨越了“凡人与恶魔缔结共生契约”的低等阶段,现在,他的契约指向自己,他的人类本质已经所剩无几,那令人敬畏的姿态中,充斥着幽邃恶魔的纯洁性。 理查德抬头看了圣徒一眼,紧接着便敬畏地低下头。 圣徒已经快要跨越那最后一步了,就差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距离,他的锁链便可以消失,他便可以实现所有湮灭教徒最极致的追求——获得完全的纯洁性,进入幽邃深海,与圣主相伴。 但这位伟大的同胞仍然留在这里,留在这令人窒息的现实维度,这是因为他仍谨记责任,要引领许许多多像自己一样资质愚钝的同胞去实现那永恒的事业——毫无疑问,这是值得敬服的。 “人已聚齐了。” 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突然传入了现场每一个人的脑海,原本略有些嗡嗡交谈声的集会大厅瞬间安静下来,严肃的气氛笼罩四周。 高台上的圣徒抬起了一根眼柄,看向大厅入口,那扇沉重的大门便吱吱嘎嘎地关闭,锁紧,而他的声音则继续传入每一个人脑海中: “太阳即将落下,三小时后,无名者之梦将再度开启,在这次梦境开启之前,我们要确认已知的情报……” 理查德下意识绷紧了神经,认真严肃地聆听着圣徒传来的声音。 他又有了那种发热、发痒的感觉——从胸口传来,就好像那里的皮肤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蠕动着,有细密的纤维结构在血肉和骨头之间依附生长,缓缓蔓延着。 他甚至感觉那些细密的纤维已经蔓延到自己的肺叶上,蔓延到自己的心脏上,而且继续向自己的身体深处一路钻了进去。 或许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会有足够的棉花了? 肩膀上传来的压力不知何时又减轻了一些,理查德恍惚间听到有个小女孩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轻轻笑着,但很快,圣徒的声音便再度从脑海中响起,令他的精神再次集中起来—— “……我们已经进行了数次对无名者之梦的探索,其中包括由分散在城邦中的同胞进行的零星渗透,以及由上层神官组织的探索行动,同胞们,你们应该已经收到消息,在其中一些行动中……我们遭遇了挫折。” 高台上的“圣徒”说着,那由骸骨交织成的“荆棘冠冕”发出了轻微的咔咔声响,他的一部分黑色骨骼活动起来,微微的流光则在骨刺边缘汇聚,并逐渐流淌至半空,形成了一幕越来越真切的幻影。 这些由流光汇聚而成的幻影最终凝聚清晰,勾勒出一个身穿黑色连衣裙、留着黑色短发、脖子上挂着装饰性铃铛,看起来身体有些瘦弱,面容也略显柔弱清秀的女孩形象。 女孩看起来大约十五六岁,可能是过于瘦弱,她的外貌或许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而她的一条手臂连带着大半肩膀、部分躯干则呈现出明显的非人状态,在那嶙峋狰狞的骸骨结构末端,延伸出一根漆黑的锁链,锁链另一头则是现场的湮灭教徒们再熟悉不过的存在——一只幽邃猎犬。 大厅中的教徒们略有骚动,有人在低声讨论着什么,另一些提前知道内情的人则将目光转向了同一个方向。 理查德感受到了那些落在身上的目光。 他有些别扭地拉了拉兜帽,一种带回了重要情报本应自豪却又尴尬纠结的矛盾感纠缠着内心。 幸好,圣徒的声音及时解除了他的尴尬—— “……在经历了一些人员损失之后,我们中的一位同胞终于带回了有价值的情报,你们所看到的,是我们的敌人——之一。 “不要被她的外表迷惑,信徒们,她不是我们的同胞,而是某种比异教徒都更加堕落禁忌的存在,她通过不明手段控制着一个强大的幽邃猎犬,但更危险的是,她本人的力量看起来甚至比幽邃猎犬更加强大——且手段狠毒,行动方式诡异莫测。 “带回这情报的同胞是我们中的杰出者,他有丰富的战斗经验和不弱的实力,但仍在敌人卑鄙的偷袭下身受重创,甚至险些被对方手下诡异的幽邃猎犬吞噬……你们要警醒,因为在之后的行动中,进入无名者之梦的同胞仍有可能再度遭遇这个危险的亵渎者。 “你们最需要警惕的,是这异端诡异险恶的攻击手段,她的攻击方式是……” 圣徒突然停了下来。 似乎即便是这般强大且智慧的纯洁者,在描述那个女性异端的力量时也会有点词汇不足。 理查德又拉了拉自己的兜帽——回去之后,该给兜帽做些加固了。 而在他的脑海中,则听到圣徒的声音再度响起: “……她的攻击方式是把狗扔出来。” 第六百零六章 蛊惑 理查德相信,最起码在这一秒钟内,整个集会大厅内有一半的人都跟自己当初一样,脑子没反应过来。 而剩下的另一半人,已经大致听说了这件事情。 那高台上的骸骨“王冠”又一次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王冠囚笼中的大脑涨缩蠕动着,将意念再度投射到现场的每一个教徒头脑中: “是的,她确实是使用蛮力将幽邃猎犬当做武器,这行径匪夷所思,听上去荒诞到有些滑稽,然而不要轻视,不要大意,这力量远超你们的想象——更何况,她还有更多的诡异之处。 “在我们最近一次的行动中,这个异端也曾露面,她直接导致我们的‘盟友’遭到重创,现有线索表明,这个异端能够抵抗太阳遗民的精神力量,她的内在本质极有可能已经偏移人类,或已经将灵魂献给了一个更上位的超凡存在—— “她召唤一种绿色的火焰,并用它烧死了我们的盟友,那些火焰极度危险,而这种火焰之前也曾出现在普兰德与寒霜,现有情报表明,这种危险的火焰正来自那艘可怕的幽灵船。 “她是那个幽灵船长的追随者。” 圣徒停了下来,他没有直接提及那艘幽灵船以及那位船长的名字,但当他话音落下的时候,整个大厅都瞬间有了轻微的骚动,有湮灭教徒在低声讨论,在他们那谨慎、压抑的快速交谈中,一系列隐晦的代称被小心提起,一种无形的紧张在集会场中扩散着。 理查德却松了口气——至少这一次,大多数人的注意力终于转移到另一个方向上了。 而在片刻的停顿之后,高台上的圣徒又继续开口:“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寒霜发生了什么——我们在那里遭遇了重大的挫折,另一位圣徒在火焰中殉道,而我们直到现在都无法确认那场失败的全貌,‘她’的力量几乎抹除了整片寒霜海域所有与圣主有关的事物,包括我们的教会同胞,以及深海中的神圣源头; “在普兰德,同样的‘抹除’也发生过,火焰焚烧了一切,包括太阳子嗣和‘遗民’在内,所有与事件相关的存在都没能逃过‘她’的清算,整座城邦被封锁,随后遭到清理,情报被切断,知情人尽数消失在历史错位的碾磨中,然后深海伪神的教会接管了一切…… “在这样彻底的‘清洗’下,没有多少情报可以传出来,我们用了很长时间来调查当初的真相,最后也只能确定,是那艘船和它的女主人在出手……那个从亚空间返回的阴影,这一次站在了我们的对立面。 “而现在,我们可以确定,‘她’再一次出手了,她的追随者直接导致了我们最近几次行动中的重大损失。 “而她的追随者不止一个。” 大厅中已经完全安静下来,异样的紧张感笼罩在所有人头顶,圣徒活动着他身体下方的那些黑色骸骨,在他的控制下,漂浮于空气中的光影幻象开始变化,那黑裙的女孩又变成了另一个人——大名鼎鼎的“海中女巫”,露克蕾西娅·斯卡蕾特。 “你们刚才看到的那个异端有着强大的力量和诡异险恶的行事风格,但她只是那个幽灵船长的追随者之一,而且绝非最强大的一个,现有证据表明,‘海中女巫’也已经重新听命于她的母亲……” 大厅中响起了嗡嗡的骚动声,教徒们交头接耳,讨论着最近流传在教派内部的那些消息,高台上的圣徒则安静下来,只是缓慢摇晃着那些长长的眼柄,注视着大厅里的追随者们。 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一个声音打破沉默,那是在靠近高台的地方,一个听上去有些沙哑的声音:“圣徒,我们前不久收到消息,那支舰队重建了,看来……” “看来消息是真的,”圣徒的声音在所有人心智中响起,“接下来恐怕还会有更多的‘追随者’出现在那个梦境中,只是目前情报比较明确的就只有你们所见的这两人——” 空气中的幻象变化着,“海中女巫”和黑裙女孩的身影交替出现在投影中。 “露克蕾西娅,女巫,掌握诸多巫术和诅咒力量,在超凡领域学识渊博,她有一支强大的仆从队伍,以及一艘同样强大的幽灵船,无名者之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削弱她的力量,她应该没办法把那艘幽灵船和她的仆从大军带进梦境,但即便只面对她一个人,你们也必须打起十二分的警惕。 “自称‘莎拉’的异端女性,很可能是假名,外貌十分年轻,但这外貌也可能是假的,拥有怪力,反常的恶魔契约者,可以确认至少免疫来自太阳遗民的精神污染,另外,除刚才已知的情报,这个异端身上还有一个极其异常的地方,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重点—— “与她同行的那只幽邃猎犬,具备理智和交流能力。” 大厅中瞬间再次出现了骚动,这一次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讨论声甚至比刚才更多,更广。 有理智的幽邃恶魔?! 如果这句话不是从圣徒口中说出来的,现场的湮灭教徒们第一反应恐怕都是——这从哪来的疯言疯语!? 理查德默默站在同胞们之间,他对这样的情况却早有预料。 如果不是自己亲自经历了那匪夷所思的一幕,他也绝不会相信一个幽邃猎犬会口吐人言,会跟自己理智交流——虽然那交流的过程并不令人愉快。 “圣徒,您说的是真的?”一名教徒忍不住看向高台,大着胆子问道,“一个具备理智的幽邃恶魔?” “难以置信,但证据确凿,”高台上的骸骨堆缓缓蠕动着,那颗被骸骨牢笼包裹的大脑表面不知何时浮动起了一层微弱的光芒,这似乎是某种情绪化的反应,“因此,我们必须对这个特殊的幽邃猎犬和它的契约者做更多关注。” 圣徒扬起了他的一根根眼柄,不知不觉间,他的语气中仿佛带上了一股昂扬鼓舞的力量。 “那个幽灵船长的介入对我们而言是一项挑战,我不会对自己的同胞隐瞒这份危险,然而我们的事业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危险重重,我们无法退让,也不会选择退让,在无名者之梦中的行动会继续下去,因此我们也迟早会再与‘她’的追随者打交道。 “这些‘追随者’力量强大,但远比不上他们的女主人,而且他们的数量不多,在我们准备充足的情况下,这些‘追随者’并非不可战胜。 “而现在,我们已经可以确定,至少有一个‘追随者’身上带着极端重要的秘密——那个拥有理智的幽邃猎犬,是我们探寻真理的道路上从未见过的谜团,或许在它身上就隐藏着晋升之路中的最后一块拼图。 “找到那个自称‘莎拉’的异端,不惜代价,抓住她和她的恶魔——同胞们,任务艰难,危险重重,但请相信,这值得你们的付出,通往纯洁晋升的道路终于向我们展露真容了,艰难的挑战正是这条道路正确性的佐证。 “同胞们,无须担心,我们并不需要直接与那个船长对抗,我们只需要找到她的追随者,这是可行的……而等到我们的事业最终完成,等到时代的交替结束,即便是那个幽灵船长,也不再会是我们的威胁,她会成为一道幻影,留在这深海时代的最后一秒……” 圣徒的声音直接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智深处,在那高台之上,黑色骸骨交织成的王座咔咔作响,荆棘丛般的骨刺和壳状结构就仿佛敲击鼓点般碰撞个不停,而那颗鲜活的大脑表面则浮动着层层氤氲光幕,伴随着蛊惑性的话语声,从大脑中释放出来的力量振奋着大厅中每一个人的精神,并渐渐在他们的心底植入了狂热的种子—— 这种子生根发芽,迅速对抗着之前因为提及那艘幽灵船和那个幽灵船长而带来的紧张畏惧情绪,甚至转而将这份紧张与畏惧化作了某种没来由的动力,化作了对信仰与使命的坚定! 理查德呆呆地抬着头,下意识地注视着圣徒那些在空气中摆动的眼柄,他也感觉到了那股在胸膛中跳动的燥热与冲动,感觉到自己的信念在一点点变得坚定,之前见到那些幽绿火焰之后在自己心底扎根的恐惧不知何时渐渐消弭…… 然而就在这时,有一个轻细的声音钻入了他的耳中,就仿佛那声音的主人正趴在他的肩膀上,在对着他的耳朵,把声音直接“钻”进他的大脑:“啊,他在劝你们去死了……拉比真为你们难过……” 理查德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在极为短暂的某个瞬间,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寒意,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沿着自己的胸腔、沿着自己的脖子朝大脑蔓延,他感觉到自己刚才听到了可疑的低语,那低语声源自某个非常危险的东西…… 但他只是眨了眨眼,便觉得心中警兆烟消云散。 他只是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四周,又抬头看向高台上的圣徒。 为什么周围的同胞们如此激动,如此毫无畏惧? 圣徒所讲的确实是事实,他的鼓舞也很有道理,但行动中的危险性呢?大家都视而不见了吗? 理查德皱起眉头,总觉得有哪不对,这种恍惚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正陷入一个古怪的梦境中,明明此刻自己是清醒的,思维中却总像是堆积着一团混沌、混乱的阻塞物,就好像……脑子里被塞了棉花一样。 但很快,他又遗忘了这份疑惑,大厅中的新变化则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一股突然出现的“热量”扫过了集会厅。 第六百零七章 黑暗盟友与梦境之颅 一股突然出现的热量扫过了大厅,就好像有一道强烈的阳光穿透了屋顶,正在人群上方移动,而伴随着这股无形热量的出现,大厅中所有的瓦斯灯和烛台却仿佛受到了莫名的干扰和压制,反而变得迅速暗淡,仿佛在沉入阴影。 然而大厅中的湮灭教徒们对这股热量的出现却没有太大反应,只是在一阵轻微的骚动之后纷纷抬头看向大厅上方的穹顶。 理查德也抬起了头,他的目光在集会厅上方那些华美的布幔、吊灯和屋顶彩绘之间扫过,看到它们仿佛被无形阳光照耀,明暗相间的光影在穹顶表面缓缓移动,而后,那“阳光”终于渐渐汇聚到穹顶中心,并在那里显现出了它的存在—— 那是一个球体,其模样仿若一颗熊熊燃烧的太阳,表面光焰浮动,释放着灼灼光芒与热量,同时又呈现出虚幻透明的质感,看上去似乎只是一道投影,而后,这小型的太阳投影便缓缓降低了高度,一直来到大厅中央的高台前,来到圣徒的面前。 理查德听到附近传来压低声音的交谈与嘀咕,有教徒在轻声表达着不满——异神的使者越发张扬放肆了,在来到这神圣的集会场时甚至免去了通报的流程,也有教徒说集会场压根就不该对异神的使者开放,它们的出现本身,就意味着对这神圣之地的玷污。 但圣徒的声音突然在每一个人脑海中和耳边响起,打断了大厅中低声的嗡嗡声:“啊,是我们的‘盟友’来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那团降落到高台前的小型太阳投影也渐渐褪去了表层那发光发热的外壳,伴着光铸一般的“壳体”变得暗淡透明,其内部的真容则出现在每一个人视野中。 一个由奇形怪状的血肉组织和无数蜷缩触腕堆积而成的球体,球体表面的触腕之间还镶嵌着数不清的眼状结构——太阳的子嗣。 这投影在空中缓慢舒展着它的触腕,一颗颗眼球向四周转来转去,而几乎同一时间,又有一个虚幻的身影出现在这太阳子嗣的下方。 那是一个人类,穿着太阳教徒中代表神官阶级的金边黑袍,脸上则戴着仿照阳光样式的金色面具——这个太阳神官的投影落在了大厅中央的高台上,站在圣徒面前,仿佛一个代言人。 半空中的太阳子嗣发出了一种低沉含混的震颤声,那声音中似乎混杂着无数人智难以理解的层叠低语与噪声,听上去令人头晕目眩。 那个落在圣徒面前的、带着金色太阳面具的身影则立刻开口,转述着那些含混震颤中所传达的信息:“我能感觉到,你们不欢迎我。” 圣徒高高扬起了他的眼柄:“希望你能理解,这里是圣主的集会场,长久以来,我们都不允许异神的信徒或使者踏入这种神圣的地方——不过请放心,我们对合作的诚意不会受此影响。” “没关系,我并不在意,”太阳子嗣的投影在空气中缓缓舒张着躯体,继续发出低沉含糊的震颤,与它一同出现的太阳神官则立刻开始翻译,“我们可以把信仰的分歧留给下一个时代,黄昏临近了,我们这些被深海时代抛弃的族群必须首先学会共存。” “是的,学会共存——当万物重塑,会有足够广阔的世界容纳我们之间的分歧,”圣徒沉声说道,“你就是来向我强调这一点的?” “不,盟友,我来和你谈谈我们在上次行动中遭遇的损失,”佩戴面具的太阳神官说道,“我白天就想来找你们,但那可憎的伪日始终高悬天空,现在它落下去了,我便来了。 “我们损失了很多族人,宝贵的族人,在那片‘无名者之梦’编织出的大森林中,他们被篡火者的火焰焚烧,连灵魂都未能返回庇护之地——我必须和你谈谈这件事情。” “我们对那些太阳遗民的不幸遭遇也深感同情和不安,”圣徒说道,他的骸骨尖刺咔咔晃动着,似乎在表达某种不满,“然而行动遭遇挫折的不只是你们……谁也没有想到‘她’的力量会出现在那里——毕竟就在不久前,那艘船还在遥远的北方,也没人想到‘她’会插手这件事,而‘她’的追随者已经展开行动,你为此来向我们问罪,这毫无道理,且鲁莽无礼。” “……我们不向盟友问罪,”半空中的太阳子嗣沉默了几秒钟,弥漫在其周围的光芒似乎收敛了些许,它含混低语着,高台上的神官则立刻开始翻译,“但我们要表明态度——我们愿意配合你们在无名者之梦中的行动,可如果你们将这种‘配合’变成单方面的利用,那我们的合作也就结束了。” “我理解你的意思,使者,”圣徒沉声说道,“放心,我们不会对这起事件视若无睹,就在刚才,我们已经决定对篡火者的追随者发起反击,我们接下来的目标之一,便是找到那个袭击了太阳遗民和我们同胞的异端,抓住她和她的恶魔——她强大而阴险,但我们甘愿为此冒一些风险,为那些牺牲的‘遗民’复仇。” “我们不在意你们是否真的是为了替他们复仇而展开行动,也不在意你们打算用什么办法去对付那些强大诡异的‘篡火追随者’,”高台上,佩戴金色面具的神官转述着太阳子嗣的话语,“不要忘记我们最初,也是最根本的目标——无名者之梦中有我们各自所需的东西,坦率合作,尽心配合,我们只关心这件事,别的都不重要。” 圣徒沉默了片刻,随后他的骸骨尖刺咔哒作响,传达出友善的态度:“是的,我们各取所需……我们只要那棵树。” 太阳子嗣缓缓降低了高度,镶嵌在触腕之间的无数只眼睛静静地注视着高台上那颗被包裹在骸骨牢笼中的大脑:“我们只要那个太阳。” 笼罩在集会大厅中的、似真似幻的“热量”开始退去了,漂浮在半空的太阳子嗣以及那个落在高台上的太阳神官的身影都开始渐渐暗淡、消散,短短几秒钟之后,这两个不速之客离开了神圣的集会大厅。 大厅中安静了一会,聚集在一起的湮灭教徒们才纷纷松了口气,理查德也感觉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逐渐平复——或许是刚才不知不觉间心跳变得过快,他甚至感觉自己的胸膛都在微微抽痛。 他心有余悸。 即便来到这里的只是一个投影,那也是太阳子嗣的投影——那个直接从“真实太阳神”的本质中分离出来的怪物如同半神,其存在本身对于凡人而言便是致命的污染源头,而这间大厅里的同胞们……说到底也还未能突破“凡人”的范畴。 或许只有在场的那位“圣徒”,才能与那个所谓的“太阳子嗣”抗衡。 “我们不该向异神的使者开放这个地方的,”有人在人群中说道,声音并不算太低,“它们的‘阳光’照进来之后,就越发有恃无恐了。” “那个‘子嗣’给我的感觉很不好,”另一个声音也传入理查德耳中,“我们无法理解它的心智和真实意图,每次都需要有一个戴着面具的神官来充当翻译——谁也不知道在那些翻译背后到底还隐藏着多少更令人不安的信息,它那些眼睛看着我们的时候……根本不像是一个知性生物看向其他知性生物的目光。” “那些‘太阳遗民’给我的感觉也一样,我从他们身上根本感觉不到理智和情绪……说到底还是在上个时代就被抛弃的怪物……早就在黑暗中退化了……” 低沉的讨论开始在大厅中蔓延,压抑之后的情绪在迅速产生着共鸣,然而就在这时,圣徒的声音突然在每一个人头脑中响起,瞬间打断了湮灭教徒们的交流:“安静。” 大厅中顿时安静下来。 “……我知道你们的担忧,”圣徒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但我们需要它们的力量。” “圣徒,”一名距离高台最近的湮灭教徒大着胆子开口,“那个太阳子嗣,还有那些‘遗民’……您觉得它们真的会信守承诺吗?” 圣徒沉默了几秒钟。 “我从来没有相信过那些异形的‘承诺’,因为它们从一开始就诞生在背誓中,但至少在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它们都没有违约的理由,”他慢慢说道,“就像我们需要它们,它们也需要我们——在无名者之梦编织出的时空里,那些异形只能和我们结盟。” 质疑的声音消失了。 报时的钟声则适时敲响。 铛——铛——铛—— 悬挂在集会厅尽头高墙上的机械钟发出悠扬钟鸣。 “……结束这些话题吧,时间临近了,无名者之梦即将连接至现实维度,”圣徒的声音迅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为入梦做准备吧,今夜入梦的人员出列,上前来,准备触碰梦境之颅。” 站在一群黑袍人中间的理查德迅速反应过来,他抬起头,看到另有几名同胞已经在向高台走去,其中就包括今天白天来找过自己的杜蒙。 他也赶紧向前走去。 而与此同时,又有几名身披灰色长袍的低阶教徒走进了大厅——他们推着一个描绘有诸多符文、由特殊的沉重合金铸造而成的推车,那推车上面蒙着一块血迹斑斑的黑布,黑布下似乎正盖着某种事物。 “把梦境之颅推到高台前。”圣徒下令道。 低阶教徒们便把那车推到了大厅中央的平台前,其中两人抓住了推车上的黑布,准备将其掀开。 理查德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尽管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触碰“梦境之颅”,这时候还是不免感觉有些紧张。 那诡异的东西,每次接触到都会令人感到一种渗透灵魂的……恐怖,而不管再经历多少次,这种恐怖似乎都无法适应。 坚定的信念和虔诚的信仰也只能帮助他下定决心去触碰那东西,却无法消弭恐怖本身留下的印象和此刻本能的紧张。 而后,两名低阶教徒掀开了那块黑布。 推车上的“梦境之颅”也随之进入理查德的视线—— 那是一个黑色的,仿佛用木头雕刻而成的……山羊头。 第六百零八章 与倒影同行 “你说什么?他们推上来一个山羊头木雕?!” 歌蒂娅的声音从梳妆台上的镜子里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震惊。 “是的,一个黑色的木雕山羊头,”露克蕾西娅飞快说道,她扭头看了一眼旁边桌子上放着的水晶球,分辨着水晶球中隐约浮现出来的画面,那是拉比直接从邪教徒的集会场传来的场景,“看上去与失乡号上的那位‘大副’很像……不,不能说很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除此之外呢?那个山羊头被推上来之后在干什么?”在露克蕾西娅面前的镜子中,歌蒂娅的身影微微前倾,“它在和那些邪教徒交流吗?” “……没有,”露克蕾西娅一边看着水晶球中的模糊画面一边摇了摇头,“这个山羊头似乎是‘死’的……它被推上来之后就一动不动,看起来好像就是个木雕……那些邪教徒正在围着山羊头举行仪式,他们在点燃烛台和焚香,那个被他们称作‘梦境之颅’的山羊头仍然没有反应。” 镜子中的歌蒂娅紧紧皱着眉头。 她知道拉比潜伏在邪教徒的据点里肯定能传回大量有价值的情报,但她没想到那只兔子传回的情报竟会有价值到这种地步——从邪教徒的聚会开始一直到现在,她和露克蕾西娅都在关注着拉比不断传来的消息,而在这些消息中,最惊人的莫过于现在这一幕。 那帮湮灭教徒……竟然也有一个跟失乡号上的“大副”一模一样的山羊头!? 而且从现场情况来看,这就是他们之所以能够自由进出无名者之梦的原因? 由镜面连通的镜像维度内,歌蒂娅站在昏暗中陷入了思考,过了许久她才抬起头,视线扫过四周。 这是镜子里的世界——不过按照阿加莎的说法,这里更准确的描述是“失乡号在灵界和现实边缘的倒影”。 目光所及的地方,是她所熟悉的失乡号,然而整艘船又笼罩在一种似是而非的、违和诡异的气氛中,她的目光穿过旁边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甲板笼罩在一片昏暗中,远方的天空和海洋则呈现出近似灵界的质感,船舷附近泛着一层朦胧的辉光,其轮廓好像受到莫名的干扰,仿佛水中倒影般缓缓起伏、抖动。 而在她身后,则是船长室的熟悉景象,海图桌,置物架,墙壁上的名贵挂毯,以及……在海图桌边缘沉默不语的山羊头。 所有这些都笼罩在一种异样的昏暗中,即便旁边的墙上就挂着油灯,即便房间各处都有灯光,昏暗也仿佛烙印在这片空间里一样盘踞不退,时刻提醒着来到这里的人,这里并非现实维度。 房间中唯有一样东西发着柔和的、令人安心的微光,那就是此刻歌蒂娅前方的那面椭圆镜子——那镜子中映照出露克蕾西娅房间里的景象,映照着来自现实维度的“温度”。 歌蒂娅转过身,慢慢走到海图桌前,看着那正静静待在桌上的山羊头木雕,后者对她的靠近毫无反应,就像……那些邪教徒在集会场上举行仪式所用的那个“梦境之颅”。 静静地看着这漆黑的木雕片刻之后,歌蒂娅伸出手,拍了拍山羊头的脑袋。 如果是在镜子另一侧的现实世界,这一举动肯定会换来铺天盖地的聒噪,山羊头绝不会放过这个说话的机会。 然而在这里,在这失乡号的“倒影”中,山羊头仍旧只是静静地待着,就好像……还没有苏醒。 脚步声从旁边传来,歌蒂娅转过头,看到阿加莎来到了自己身旁。 “船长小姐,距无名者之梦‘活化’还有三十分钟,”这位“住”在镜子世界中的女士说道,“根据我上次的经验,到时候失乡号的倒影就会转化为那艘航行在黑暗迷雾中的船,您眼前的这个‘木雕’也会‘活’过来。” “……是的,活过来,但仍旧跟我熟悉的‘大副’不太一样,那是另一个山羊头——而在那些湮灭教徒手中,还有一个山羊头,”歌蒂娅慢慢说着,脸上带着思索的表情,“他们竟是利用一个不知从哪找来的山羊头进入无名者之梦的,这……合理,却超出我的预料。“ 阿加莎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道:“‘山羊头’有很多吗?” “……我曾经以为只有一个,”歌蒂娅摇了摇头,“它自己也如此认为。” “我记得您说过,‘大副’是您从亚空间里带出来的,如果是亚空间的话……或许一切都有可能,说不定‘山羊头’甚至是那里的一个族群……” 阿加莎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显然她也觉得自己这猜想有点牵强。 歌蒂娅则没有开口,她只是看着桌上那个仿佛真正的木雕般沉默不语的山羊头,沉思了不知多久才轻声嘀咕了一句:“四分五裂吗……” 阿加莎听到了船长的嘀咕,却一头雾水:“啊?” 歌蒂娅却没有回应她的疑问,而是轻轻摇了摇头:“看样子活捉那帮湮灭教徒的理由又多了一个……这次不但要想办法活捉他们的人,还得想办法捕获他们的船了。” “只要确定了那艘船在什么地方,没有什么世俗的船只能躲过失乡号的追捕。”阿加莎立刻说道。 歌蒂娅有些意外地看了这位前守门人一眼:“你倒是很有信心——你应该并没有亲眼见过失乡号的战斗场面吧。” “但死亡教会的典籍里记载了成吨的关于失乡号的恐怖描述,”阿加莎摊开手,“据说您曾经在一瞬间便抹去了班斯特教皇冕下刚刚造好的战舰——甚至是在巡礼方舟面前,当着一整支舰队的面。不管怎么想,那帮邪教徒也不可能打造出比巡礼方舟更强大的船吧。” 歌蒂娅的表情瞬间有点凝固,两三秒的尴尬之后她才叹了口气:“我就当你是在赞美吧。” 阿加莎好像也反应过来这个话题的尴尬之处,她赶紧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船长小姐,您对那些邪教徒的目的有什么看法?” “目的?你是说他们对雪莉和阿狗表现出的兴趣,还是他们和那些‘太阳追随者’的合作目标?” “都有。”阿加莎点了点头。 “他们对雪莉和阿狗产生兴趣是意料之中的情况——没有哪个三观正常的湮灭教徒在看到阿狗之后会不受冲击的,而且从那个圣徒的表现来看,‘幽邃恶魔拥有理智’这一现象对他们似乎还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歌蒂娅一边回忆着拉比传来的情报一边说道,“那个圣徒提到了‘晋升之路上的最后一块拼图’……这句话让我很在意。 “至于他们和那些太阳追随者的‘合作’……” 歌蒂娅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在静静思考了一会之后才打破沉默:“那些湮灭教徒的目标是‘树’,这很好理解,指的应该就是世界之树席兰蒂斯,而那些太阳追随者的目标是‘太阳’……” 她皱着眉,抬起头,仿佛要将目光穿过时空的维度,看向某个高悬于无名者之梦中的、存在于某段古老过往记忆中的“恒星”。 “……他们要怎么得到‘太阳’?” 船长室中一时间安静下来,阿加莎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船长小姐的这个疑问,而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露克蕾西娅的声音才突然从不远处的镜子中传来,打破了这份安静: “妈妈,拉比说那些邪教徒似乎要进行仪式的最后一步了。” 歌蒂娅立刻抬起头,看向对面墙上挂着的机械钟。 在呈现出左右镜像翻转状态的表盘上,指针正在逆时针旋转,慢慢指向九点整。 无名者之梦就要开始活跃了。 她收回目光,又看了一眼旁边桌子上的海图。 即便是在这“倒影”世界里,此刻船长室里的海图呈现出的也是失乡号在无垠海中正常航行的轨迹——现在失乡号已经位于轻风港北部一千海里左右,而且还在继续向北航行,继续远离着城邦。 “测试”即将得出结论,然而歌蒂娅其实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哪怕是让失乡号远离了轻风港,让山羊头跑到了这么远的地方,无名者之梦也还是会出现的——轻风港还会被笼罩在梦境中,失乡号的倒影也还是会发生如之前一样的变化。 因为黄昏临近了。 因为“太阳”在变得温和,而那些曾被放逐的,都会返回现实维度——就像那位突然落入现实、最终化作一团不可名状之物的“战士”,所谓的无名者之梦,也只是在从遗忘与放逐中返回现实的国度。 在黄昏到来时,所有这一切变化都会不可逆地发生,而失乡号抵达轻风港,只不过是加快了无名者之梦活化的速度。 就像那个“圣徒”宣称的那样,如今这个所谓的“深海时代”正在不断逼近它的“最后一秒种”。 “露西,汇报拉比那边观察到的进度。”歌蒂娅突然说道。 镜中立刻传来了露克蕾西娅的声音:“是,那些被选中的邪教徒已经聚集在‘梦境之颅’周围,他们在等待最后的献祭仪式…… “那个圣徒在命令将‘血食’带进大厅。 “……是两个伤痕累累的精灵。” 第六百零九章 “仪式” 今日的血食被带进了大厅。 理查德站在高台之下,“梦境之颅”旁边,看着身披灰袍的教众将两个精灵推上前,脸上的表情和所有人一样,平静中带着隐隐的期待。 那两个精灵一男一女,身上的衣服早已褴褛,破损的衣服下露出的是多次折磨之后的累累伤痕——不仅有“献祭”留下的伤口,更有在之前对梦境之颅进行“研究”和“测试”时留下的疤痕。 他们刚被带到大厅时神情麻木,但是在看到“圣徒”和高台下的“梦境之颅”后,惊恐之色还是从眼底弥漫了上来,他们隐有挣扎,然而高台上的圣徒只是稍微晃动了一下眼柄,两个精灵便在圣徒的目光中浑身麻痹地失去了抵抗——随后,一名手持尖刀的灰袍教众便走上前来。 仪式匕首被擦的雪亮,在湮灭教徒们隐含期待的注视中,刀刃划开了两个精灵的血肉——手臂,大腿,背部,皆是不致命的地方,就好像刻意要在保留性命的情况下施加最大的折磨与痛苦,“放血者”娴熟而沉默地切割着祭品。 “祭品”却在圣徒的注视下连哀嚎挣扎都做不出,这对男女浑身僵硬地被几名灰袍人架在那辆沉重推车旁,只有脸上骤然扭曲狰狞的表情显示着他们此刻遭受的惊人痛苦——而鲜血则从他们身上新增的伤口中泂浻流淌下来,并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以违反重力的方式漂浮至半空,随后皆汇聚在那辆沉重推车上层的一系列“储血槽”中。 血液在凹槽中流动,流向了那个仿佛木头雕刻而成的漆黑山羊头。 在血和“梦境之颅”接触的一刹那,恐怖的气息与惊人的力量骤然从那山羊头中爆发出来! 距离最近的湮灭教徒们瞬间感受到了力量的爆发,理查德感觉仿佛有无数叠加在一起的尖啸和嘶吼直接钻进了自己的大脑,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撕裂一般在心智中横冲直撞,他看到那漆黑的山羊头仿佛要活过来一样,在剧烈的震颤中不断左右摇晃,一个强大而充满恶意的、处于混沌状态的意志似乎苏醒了,理查德能感觉到,它的目光正在扫过大厅。 “梦境之颅”苏醒了。 两个作为祭品的精灵已经昏死过去,作为“助祭”的灰袍人立刻把他们拖到了一旁,而那个手持尖刀、亲自执行了放血仪式的灰袍教众则高高举起了手中的仪式匕首,狂喜般地高呼着—— “我被认可了!主将接纳我——” 下一秒,恐怖的扭曲便降临在这放血者身上,那灰袍下骤然传来了血肉分离、骨骼碾碎的声响,他的衣物鼓动着,全身的组成物质都在瞬间被污染、异化、揉碎,刹那间,仿佛有无数的触须从他的衣袍下生长出来,他的脸孔上亦出现了数不清的裂痕与喉舌,然而这剧烈的痛苦仿佛与他无关,这狂信者欢呼着,在狂喜中高声喊叫,呼唤着圣主的威名,直到生机消散,直到他的身躯沉重扑倒在地。 放血者的“殉教”意味着仪式已经彻底成功。 “把那两个‘血食’带下去,”高台上的圣徒立刻命令道,“让他们好好活着,准备下次放血。 “把储血槽中流淌下来的血液收集起来,分发至各处城邦中的集会点,用于其他集会点的入梦仪式。 “被选中的人上前,触碰‘梦境之颅’,证明你们的时候到了。” 圣徒的命令立刻得到执行,两名虚弱的精灵被拖出了大厅,在地面上留下两道刺眼的血痕,又有教众来到那诡异“山羊头”下方,将接触过梦境之颅的精灵之血收集起来——这血已经具备开启梦境的力量,虽然不如梦境之颅那般强大,但也足以在有仪式配合的情况下将使用者的精神引导入无名者之梦,它会成为那些隐藏在城邦中的同胞们执行入梦仪式的关键材料。 但最核心的探索人员,仍然要靠那些直接触碰梦境之颅的“精锐神官”。 理查德深深地吸了口气,上前一步,将手放在“梦境之颅”的羊角上。 尖啸声再一次刺透了心智,恐怖的威压从那山羊头中爆发,可怖的力量席卷而来,刹那间,这湮灭教徒便感觉自己的心智飞快地脱离了自己的躯壳,他“看”到自己的视角迅速拔高,而周围迅速昏暗,他看到自己的血肉之躯正向后倒去,并被旁边的同胞搀扶、带走…… 恍惚间,他还看到一只古怪的兔子玩偶,那兔子玩偶蹑手蹑脚地跟在他的躯壳旁边,似乎在把自己藏到他躯壳的阴影中,以此躲避圣徒的目光…… 兔子?为什么有只兔子? 理查德短暂疑惑了一下,然而下一秒,他便忘记了这份疑惑。 无名者之梦向他敞开了大门。 …… 转化发生了。 歌蒂娅能明显地感觉到那种“氛围”的转变——尽管眼前的景象似乎变化不大,但她知道,这艘“失乡号的倒影”在九点整的钟声敲响之后已经变成了另一种……“事物”。 对面墙上的挂钟再次发生了左右镜像,逆时针旋转的表针现在恢复了顺时针转动,房间中其他因为正对着镜子而发生镜像的事物也悄然变动,那种盘踞在空气中的昏暗感消退了不少,而在窗外,朦胧模糊的甲板与船舷重新清晰起来,船舷之外宛若灵界的大海与天空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片熟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与迷雾。 这里不再是“倒影”了,现在,它是航行于席兰蒂斯梦境中的山羊头之梦——另一艘失乡号。 然而歌蒂娅关注的重点一时间并没有放在这艘船上。 “……那帮邪教徒利用‘梦境之颅’的办法竟然是将精灵的血倒在那个山羊头上,”她脸上带着复杂微妙的表情,“而且他们这竟然奏效……” 阿加莎的声音从一旁的镜子中传来——在“转化”发生之后,她便回到了镜子里面:“从拉比描述的场面来看,与其说是仪式成功,‘梦境之颅’被激活,倒更像是梦境之颅被激怒,然后把执行仪式的人给处决了——他们却认为这种‘处决’是荣耀的。 “目前看来,那些被作为‘祭品’的精灵暂时应该不会有生命之忧,邪教徒会留着他们的性命,作为稳定的血液来源——但在这套仪式‘成熟’之前,或许已经有许多作为‘祭品’的精灵死在了那艘船上……” 歌蒂娅一时间没有开口,只是面色阴沉地点了点头,过了几秒钟,她才看了一眼旁边不远处的那面镜子。 阿加莎的身影正映于镜中,除此之外,镜子中已经不再映照出现实世界璀璨星辰号上的景象——露克蕾西娅的身影自然也消失了。 留在轻风港的她,这时候应该已经进入“梦境”。 “露西,你那边情况如何?” “看来失乡号远离轻风港也不能阻止无名者之梦的发生——我已经回到这片森林了,雪莉跟我在一块,”露克蕾西娅的声音传入歌蒂娅脑海,“我也联络上了拉比,它还寄生在那个邪教徒身上,目前没有暴露。” 歌蒂娅沉默了两三秒:“……你对他们执行的‘仪式’怎么看?” “一群又疯又傻的人,用又傻又疯的办法跟古神碎片打交道,思路是偏的,方法是错的,代价是大的——但偏偏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结果,作为一个学者,我不理解,也不认可,”露克蕾西娅脸色复杂,语气中仿佛带着某种怨念,“这就好像一群弱智拿着棍棒对着故障的差分机敲敲打打,结果竟然把机器修好了,简直是……” 她简直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简直是智慧生物的耻辱!” 歌蒂娅默默说了一句:“但他们成功了——尽管办法好像是在作死。” 露克蕾西娅的表情顿时比刚才还要复杂起来。 注意到这位“女巫”小姐脸上怨念十足的表情,歌蒂娅没有继续刺激她,而是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看来山羊头确实不止一个,但拥有完整理智的恐怕不多,甚至可能真的只有我那位‘大副’一个。” 随后她顿了顿,一边思考一边继续说道:“也正因为那些邪教徒手中的‘山羊头’没有完整的理智,他们那离谱的仪式才有了成功的可能——‘梦境之颅’只会对外来刺激做出本能反应,而它的本能反应之一,恰好帮助那群湮灭教徒打开了通往无名者之梦的大门。 “现在还不知道这套‘操作方法’是那帮湮灭教徒自己瞎蒙试出来的,还是那群神神叨叨的终焉传道士教给他们的,而且即便搞明白了湮灭教徒‘入梦’的途径,那群‘太阳追随者’进入无名者之梦的办法也还是个谜……” “那些追随黑太阳的家伙手中会不会也有一个‘山羊头’?”露克蕾西娅下意识想到了这个可能性。 “一切皆有可能——但直觉告诉我应该没这么简单,”歌蒂娅皱着眉,一边思考一边摇了摇头,“目前为止,进入无名者之梦的太阳追随者只有两种,一种是最初露过一次面的那个‘太阳子嗣’,另一种则是那些似人非人的‘太阳残渣’,作为人类的普通太阳神官和教徒并未出现过,而不管是‘子嗣’还是‘残渣’,它们都不是人类。 “它们是精神结构跟人类区别巨大的‘古神赘生物’。 “这些家伙进入无名者之梦的办法,或许跟湮灭教徒截然不同。” 第六百一十章 眠于暮光 尽管同为邪教团体,太阳教派和湮灭教派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特点,这也导致了在面对这些邪教徒的行动时,歌蒂娅必须考虑到他们的“特性”。 湮灭教徒的本质,是通过和恶魔契约而获得力量、改造自身的“人类”,尽管这些黑暗教徒明确信仰幽邃圣主,但他们的“神明”其实并不会回应这层关系,因此除了亵渎的超凡之力,湮灭教徒整体上仍然是个凡人群体,他们的行动和限制也会基于“人类”这个身份——不管他们自己把圣主的名字喊得再响亮,这群疯子其实跟古神也没多大关系。 如果将他们的教派分成“塔式结构”,那么从最底层毫无力量的普通信众,到能够召唤恶魔的神官阶级,再到最上层那些看起来已经完全没有人模样的所谓“圣徒”,他们每一层都在努力往更上层的所谓“真理”攀爬——可位于塔顶的“幽邃圣主”并不想搭理他们。 太阳教派却不是这样——太阳教派的“结构传递”是自上而下的。 位于顶端的是那个垂死的“黑太阳”,这位状态不佳的古神在濒死沉睡的状态下滋生出了名为“子嗣”的强大后裔,这些“子嗣”又密切关注并庇护着被称作“遗民”的人形怪物,也就是那些太阳残渣,再往下,才是那些数量庞大、神志不清的太阳信徒,而这些凡人信徒并非自发崇拜了黑太阳,而是黑太阳的力量泄露至现实维度,导致了一部分人类精神畸变,才凭空转化为信徒。 因此从某种角度看,整个“太阳教派”都可以被视作是一个古神的“赘生物”,是黑太阳力量、血肉的分支结构。 在面对湮灭教派时,要把他们当成人类来思考,在面对太阳教派时,却应该首先把“它”当成是一个混沌的古神——每一个子嗣,每一个残渣,都是古神那些在沉睡中无意识抽动、痉挛着的触腕。 这些触腕潜入无名者之梦,某种源自更上层的“本能”在驱使它们去窃取无名者之梦中的“太阳”,考虑到它们的上层本质,这些家伙进入无名者之梦的方法可能比那些湮灭教徒更简单粗暴……也更危险。 歌蒂娅轻轻呼了口气,暂且将那些纷繁的思绪放在一边。 “在这次无名者之梦结束后,让拉比尽快确认那艘船到底在什么地方,”她在心底对露克蕾西娅说道,“越快越好——前提是小心别惊动了那个‘圣徒’。” 露克蕾西娅的声音迟疑了几秒钟才传来:“您是在……担心那些被作为祭品的精灵?” “从入梦仪式看,他们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那些邪教徒或许还会举行别的什么仪式,那艘船上也可能不只有那么两个精灵,”歌蒂娅语气严肃,“这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我对他们手中的那个‘山羊头’十分在意——山羊头的本质或许真的是‘古神碎片’,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碎片就决不能继续留在一群邪教徒手里,谁知道他们接下来还会搞出什么作死的新操作?”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歌蒂娅话音刚落便感觉到从露克蕾西娅的“印记”中传来了一股微弱的……情绪变化,那位女巫的心情似乎莫名的好了起来? “明白,我会好好跟拉比计划这件事情,”露克蕾西娅的声音响起,“几天内,我会找到那艘船。” “嗯。” 歌蒂娅在心底回应了一声,随后她呼了口气,转头看向海图桌。 那个漆黑的山羊头木雕正平静地注视着这边——尽管此刻看起来一动不动,但它已经在刚才转动过一次角度。 它已醒来,只是并未开口。 歌蒂娅走向海图桌,目光扫过桌面。 那片郁郁葱葱的神秘森林投影在海图上,已经取代了之前的海洋标记与航线,代表失乡号的舰船虚影正缓缓在林海上空移动着。 桌子边缘的山羊头跟随着歌蒂娅的脚步,缓缓移动着视线。 过了不知多久,这沉默寡言的山羊头(说实话歌蒂娅觉得这词放在山羊头身上都有点违和)终于打破了沉默:“你又来了,朋友……你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 “变化?”歌蒂娅眨了眨眼睛,“什么样的变化?” “我说不上来,但现在的你,似乎比之前要……令我感觉安全,”山羊头慢慢说着,“在之前,你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会令我困惑和紧张,我无法理解你的存在,但现在,虽然我仍不知道你是谁,但那种困惑和紧张感已经没有了。” 歌蒂娅静静地注视着山羊头的眼睛。 她知道,是自己这次的“办法”生效了。 她在夜晚九点之前,通过镜子进入了失乡号的倒影,就像阿加莎做的那样——而当九点之后,转化发生,她便直接随着倒影的变化成为了这艘“梦境之船”的一部分。 换句话说,她从一个“闯入者”,变成了这个梦境中的“自己人”。 多次尝试终得成果,歌蒂娅找到了真正“进入这里”的办法,现在她在这里的行动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了——无论是探索这艘船还是执掌船舵,或者驾驶着这艘船向那片黑暗迷雾展开探索,都不会再惊醒席兰蒂斯,也不会再惊醒山羊头。 “大概是因为我们终于熟悉了吧,”歌蒂娅笑了起来,她当然不能对一个沉睡在梦境中的心智实体揭示这个梦境的存在,便换了个说法,“这是好事。” “熟悉?”山羊头微微转了转脑袋,似乎因歌蒂娅的话而产生了短暂的思考,与上次见面时相比,它那种浑浑噩噩、半梦半醒的状态貌似减轻了一点,却仍然有些反应迟缓,“啊,这好像确实是好事……我们现在是关系更好的朋友了。” 歌蒂娅想了想,放弃现在就前往驾驶台“掌舵”的想法,而是在海图桌后的高背椅上坐了下来。 她看着正无言注视着自己的山羊头,谨慎地问了个问题:“席兰蒂斯现在在什么地方?” 山羊头转动了一下脑袋,似乎对歌蒂娅的问题有些意外——它罕见地有些犹豫,在这近乎人性化的反应之后,它才慢慢开口:“席兰蒂斯就在这里,每一个地方。” “就在这里?每一个地方?能说明白一点吗?”歌蒂娅皱了皱眉,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并没有恶意,我只是想……跟她谈谈。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但她正处于危险中,有一群不怀好意的人想伤害席兰蒂斯,我希望在他们之前找到她。” 歌蒂娅不知道自己的后半段解释有没有产生效果,但在片刻沉默之后,山羊头确实开口了。 “……这里就是席兰蒂斯,”它注视着歌蒂娅的眼睛,“你已经在席兰蒂斯体内了——你在她的思想中,你在她的回忆里,这里是边境,也是腹地,但是……你不可能见到她。” 听着山羊头的前半段话,歌蒂娅瞬间有所了悟,但对方的最后一句话却又让她一愣:“为什么?” “因为席兰蒂斯还没有想起自己——在她把一切回忆起来之前,她便不是一个明确的存在……而现在,她不想醒。” “你的意思是,席兰蒂斯现在是以某种精神体的方式弥散在这片黑暗浓雾里,因为无法形成对自我的完整意识,所以她此刻是一个无形的存在?”歌蒂娅立刻理解了对方的意思,紧接着忍不住追问,“那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让我见到她吗?或者仅仅建立交流也行。” 她记起了自己之前在这艘梦境之船上“掌舵”时的经历,记起了那些出现在黑暗中的流光以及流光里的声音——她可以确定,那就是席兰蒂斯的思想,然而那些“思想”却好像位于另一个维度,根本不回应她的呼唤。 这一次,山羊头沉默了比刚才更久的时间。 过了不知多久,它才终于开口—— “让她再睡一会吧,就一小会……不需要太久,让她安顿好他们……” …… 无序的风突然在耳边吹起,弥漫的沙尘转瞬间笼罩视线。 然而在凡娜下意识地抬起手阻挡沙尘之前,那风沙却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一个声音则从风中传来:“旅行者,我们又见面了。” 凡娜立刻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渐渐止息的沙尘中,巨人的身影清晰起来。 他坐在一堆坍塌倾颓的黑色巨石之间,旁边放着那根巨大到夸张的“手杖”,那堆燃烧了不知多久的“篝火”则早已熄灭,在巨人脚边,那里只剩下一堆变成灰的、还在冒着微微热量和火星的余烬。 凡娜抬起视线,看了看四周。 还是之前与巨人告别时的地方,还是那片避风处,还是那堆篝火边,自己非常准确地回到了这个“地点”,而巨人看上去一直在等着自己。 “我说过,我们很快还会见面的,”巨人温和地笑着,脸上皱纹堆叠,“你看,火堆都还热着。”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凡娜有些意外,“我以为……” “只是些许等待罢了,”巨人平静地说道,“反正这里已经只剩一片荒芜,我也没什么要做的事情——等待,多少有些意义。” 他停顿了一下,随后抬起头,目光看向远处。 “正好你来了,旅行者……如果你此刻也没有目标的话,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六百一十一章 晨昏记忆 这位巨人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 凡娜好奇而困惑地跟上了巨人的脚步,踏入了这片无尽的黄沙中——风卷起的沙尘在远方仿佛形成了一道朦胧的壁垒,仿佛模糊了天地之间的边界,而不知什么时候,那片由黑色的嶙峋巨石堆积而成的城市废墟已经消失在了那道沙尘深处,当凡娜再想回头去看的时候,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天光已经逐渐明亮起来,沙漠中的热量也在一点点上升。 凡娜挥手召唤出了由寒冰凝聚而成的巨剑,以风暴女神的庇护对抗着沙漠带给自己的不适,同时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那道散发着不详红光的巨大裂痕仍旧覆盖着整个世界,不知是不是错觉,裂痕边缘弥漫出的血丝似乎比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又扩大了点。 目光所及之处仍旧看不到太阳,可整片天空仍然在越发明亮起来——这给凡娜一种感觉,就好像“阳光”这一概念已被烙印在天地之间的某种“循环”里,纵使太阳已经消失,它所留下的光和热还是会“按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巨人则被凡娜手中的寒冰巨剑吸引了目光。 他之前见到过对方手中的巨剑,但他没有见过凡娜召唤这把剑的过程——他似乎觉得这力量很奇妙。 “你的剑,是用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塑造成的,这股力量很不可思议,它能在黄沙中招引奇迹——我已经很久不曾看见过‘冰’了。” “这是我信仰的神明赐予我的能力,”凡娜立刻说道,“祂是风暴与海洋的主宰,寒冰则是风暴延伸出的权柄。” “主宰大海的神明吗?”巨人若有所思地轻声说道,“风暴与海洋……这里离海岸线很远很远,而所谓的大海,现在也已经干涸了。不过我还记得,他们曾在海边建造起一座很辉煌的城市,那座城市有着纯白的外墙很许许多多的蓝色屋顶,他们用一种宝石的名字来命名那座城,并在城中建造出了第一艘可以跨越大洋的船……” 凡娜静静听着巨人向自己讲述那些被遗忘的古老事情,又将自己听到的情报转述给正在梦境中行动的其他人,周围的热量还在渐渐上升,她便拿起手中巨剑放在嘴边啃了一口,一边嚼着冰块一边好奇问道:“然后呢?” “然后,那座城在气泡中消失了,侵蚀发生的时候,许多东西都以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发生了变化,”巨人说着,又忍不住低头看了凡娜两眼,看着被对方咬了一个缺口的寒冰剑,“……原来它是这么用的?” “这里有点热,”凡娜有点尴尬,“我……比较怕热。” “怕热,这很好,能在环境中感觉到不适,这是活着的证明,”巨人说道,随后他停下了脚步,“我们到了,旅行者。” 凡娜停了下来,她顺着巨人目光的方向看去,表情突然有点发愣。 前方有一个巨大的……天坑,如一个惊人的疤痕般镶嵌在大地上,而她和巨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大坑的边缘,距离坑壁只有几步之遥。 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她谨慎地往前走了一步,观察着大坑中的情况,她看到那坑壁宛若琉璃,漆黑的岩石呈现出和之前那座城市废墟一样的熔融、凝固之状,又看到大坑周围的黄沙消退,暴露出来的地面呈现出可怖的龟裂模样,大坑的规模极大,仿佛足以容纳一座像普兰德那样庞大的城邦…… 在大坑中心,则隐隐可以看到一个高耸伫立的事物——它像是一座规模惊人的塔,但此刻也只剩下了扭曲狰狞的外表,“高塔”周围则依稀可以看到熔毁的道路与高低错落的……石头。 “那是什么东西?”凡娜指着那座塔惊讶地问道。 巨人却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慢慢来到了大坑边缘,坐在地上,将那根巨大的手杖放在身旁,静静地沉思着。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打破沉默。 “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但我还记得这个地方……在意识到整个世界正逐渐崩溃,而人力无法挽救之后,他们便在这里建造了巨大的档案馆,你看到的这个大坑,就是档案馆的废墟——他们尝试把自己曾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证据都留在一座建筑物中。 “你能想到的一切,文化,艺术,历史,数不清的书卷和工艺品,还有种子库和巨大的雕塑,全都堆积在防护严密的坚固仓库中,他们还制作了巨大的石板,用性质最稳定的材料,把关于世界和文明的简单介绍都刻在了石头上。 “书本会很快腐朽,先进的记录装置容易故障,精巧的存储媒介无法直接读取,而刻在石头上的字能保存千年万年,甚至更久,所以那些石头被放在档案馆的最中心,被视作这里的‘心脏’。 “他们已经找不到比这更稳妥、长久的记录办法了。” “那……然后呢?”凡娜忍不住问道,尽管在开口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石头变成了气泡,”巨人低下头,看着凡娜的眼睛,“一秒钟内。” 凡娜突然感觉到一股窒息。 “艺术品融化了,像水一样流淌,渗入所有缝隙,书卷变成了阴影,被烙印在墙上,雕塑在空气中升华,变成苍白的迷雾,而后整座建筑物开始下沉,粉碎,整片大地随之凹陷,”巨人抬起手,指向那片深坑,“人们聚集在那里,最后幸存的人,他们要在那里哀悼自己的文明,并做好了从容赴死的准备,但事实是,哀悼与从容赴死也是一种奢望。 “就在他们面前,他们记录下来的一切变成了……不可名状的事物。 “这就是现实:当世界本身迈入毁灭的时候,记录在‘世界’上的东西都不会被保存下来。” “那……”凡娜张了张嘴,良久,她才迟疑着抬起手,再次问道,“那座塔……” “当整座建筑物都开始崩塌的时候,那里是最后一个安全的地方,”巨人轻声说道,“他们跑向那里,就像在很多很多年前,当第一场大火蔓延到森林中的聚居地的时候,他们从树上跑下来,跑向安全的平原空地上,只是这一次,‘大火’要烧毁的不只是森林…… “最后只有一个人跑到了那里,我不记得他是什么模样,也不记得他是男人,女人,老人还是孩子。 “他在那里停下,然后站立着死去了。 “在死去的最后一分钟里,他就像一座山那样迅速长高,甚至像是要触及到天空,那一幕,就好像是……比例尺出了问题,因为他们的‘科学’告诉我,人的躯体结构不可能支撑得起那样尺寸的身体……” 巨人抬起头,看着深坑中心的那座“塔”,仿佛在度过了如此漫长的岁月之后,那份久远的困惑仍然盘踞在他心中。 凡娜终于知道那是什么了。 那是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人。 她慢慢瞪大了眼睛,在震惊中,她死死盯着那“大坑”的中心。 即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她也能看出那座“高塔”的惊人规模,那比普兰德城中最高的塔楼还要高大,甚至比城邦大教堂还要宏伟,它怎么……会是个人? 然而渐渐的,凡娜终于看出了远方那座“高塔”怪异狰狞的外表中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细节,她看到了那熔融变形的、像是手臂一样高举的结构,以及旋转扭曲的躯干,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高塔某个部位镶嵌着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孔。 但她知道这是错觉,在如此遥远的距离上,即便那座塔上真有这种细节,她也是看不清楚的。 更何况, ta已经扭曲到根本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凡娜难以描述自己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她只知道自己的内心受到了冲击,而巨大的疑问几乎要淹没头脑,她长久地注视着那座黑色的“塔”,注视着那个被毁灭的古老文明的最后一个人所留下的最后一座墓碑,然后又慢慢抬起头,长久地注视着那被红色裂痕覆盖、看不到太阳的天空。 过了不知多久,或许是为了转移一下心中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她突然问道:“太阳……太阳也是在那个时候消失的吗?” “太阳?” 凡娜抬起手,指着天空:“它原本应该不是这样,照耀这个世界的太阳呢?” “哦,对,太阳,我险些忘记了,它是太阳……” 巨人轻声咕哝着,语气中带着一种凡娜听不明白的感慨,随后他抬起手,在自己那身破烂的长袍中摸索了一阵,似乎终于从衣服最深处找到了什么东西,然后将那东西拿了出来,放在凡娜面前。 “太阳在这儿。” 巨人温和地说道。 凡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看着他拿给自己看的东西,看着那个正静静躺在巨人手心的、仿佛只有自己拳头大的…… 光辉圆球。 它散发着明亮的光辉,以及一点点温度,它仿佛漂浮在那里,漂浮在一个和现实平行的维度。 如此的……小巧,且平静。 “它掉了下来,”巨人平静地看着凡娜,继续说道,“我把它捡起来了。” 第六百一十二章 无法带走的太阳 凡娜感觉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 她对这种脑子不够用的感觉并不陌生——还在学生时代的时候,自己每次听莫里斯先生讲课都有这种感觉,但自从她进入青春期成功用肌肉取代了大部分脑子的工作之后,这种感觉就很多年不曾有过了。 现在,这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看着巨人手中的那颗“发光小球”,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才从理智和字面层面理解了对方的话语和手中的东西,但她的感性部分还在发懵——这就是……这个世界曾经的太阳? “要碰一碰吗?”巨人看着凡娜这僵硬的模样,友好地笑了笑,并将手中的“太阳”向凡娜递过去一点,“已经不烫了。” 凡娜感觉这句话前所未有的诡异,却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在几秒钟的犹豫之后,她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怀着一种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心情,她好奇地碰了碰巨人手中的发光小球。 它只有拳头大——人类的拳头,而在巨人手中的时候,它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颗精巧的小珠子,那小珠子表面似乎还有很多精巧的结构在运行,有细密的光焰涌动,有亮区和暗区相间,还时不时有一些毛发般细微的光芒升腾起来,又跌落回表面。 摸起来只有一点点发热,就像比体温略高的热水。 凡娜有点恍惚,她想到了自己熟悉的太阳的模样——每天从海平面上升起,带着辉煌的双重符文圆环,能够给整个世界带来光明与温度,一个规模惊人的“奇迹”,一个古老的宏伟“异象”。 与此同时,她也还记得船长小姐说过太阳还有别的模样,一种更加辉煌、更加庞大的模样——就在前不久,船长小姐开始试图告诉自己的追随者一些源自亚空间的知识,在那些知识中,就包含星辰与宇宙的概念。 说实话,凡娜没有听太懂船长小姐的教诲,连莫里斯先生和露克蕾西娅小姐似乎也没完全听懂,但至少有一点凡娜是明白的……不管是怎样的太阳,都不该是一个……拳头大的小球。 那颗温热的“小太阳”从自己手中离开了。 巨人席地坐在大坑的边缘,他把“太阳”放在手心,把手放在腿上,他垂下目光,仿佛沉浸在回忆与思考中,过了好久,他才低声开口:“他们是充满聪慧的,擅长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来解释世界的运行,虽然天生弱小,但他们能依靠‘科学’来对抗那些比他们强大许多的事物,我一直想着,如果他们还在的话,如果他们能发展到今天,或许就可以解释这颗‘太阳’是怎么回事了…… “但是它掉下来的时候,世界已经安静了,最后一个人已经化作那座塔,那些聪慧的头脑还有奇思妙想的见解,都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而我,想不明白这件事情。” 凡娜沉默了好一会,但她并不只是沉默着——她在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船长小姐。 她告诉船长——她可能找到那些邪教徒在集会上提到的“太阳”了。 它就在这个自称为神明的巨人手上,而且看起来……真的可以“拿走”,一只手就行。 巨人则似乎并没有在意凡娜的沉默以及她在意识层面和某些未知存在的交流,回忆笼罩着这位孤独的昔日之神,他长久注视着手中那个小小的、曾经照耀着这个世界,照耀着他的凡人子民的“恒星”,又过了许久,才自言自语般说道:“我一直在思考,思考到底是什么东西摧毁了这里……它并非一瞬间发生的,旅行者,它有一个很长的过程。” “过程?”凡娜立刻注意到这个字眼。 巨人点了点头,在回忆中开口:“起初,是一些无法用已有知识解释的反常现象,云层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大气中产生缘由不明的闪光,天气出了问题,植物也不再正常生长; “然后,反常现象开始波及到更深层、更令人不安的领域——重力在发生变化,各地的时间流逝出现了断层;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观察到了那越来越强烈的红光,就像一道裂痕,它从天外弥漫过来,仿佛恒定在天空并覆盖了我们的世界,扭曲着远方的星光,某种……‘畸形化’侵蚀了世界,所有人都对此束手无策。 “档案馆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建立的。” 巨人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他又望向那座高塔,似乎是因为不习惯跟人交流,他总是会这样在说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陷入思考或走神,但很快,他便又开口道: “漫长的过程有一个迅速的结束,当档案馆毁灭的时候,我曾短暂地感觉到……有某种‘东西’触碰了我们的世界,那东西用了很长时间来靠近,并在靠近的过程中导致了那漫长的末日,而它在最终的‘触碰’,便是毁灭的最终降临与结束,然而很长时间过去了,我仍然没能搞明白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您说您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在触碰这个世界?”凡娜不禁睁大了眼睛,不知不觉间,她在与巨人说话的时候已经用上了敬语,“您真的一点都没‘看’到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吗?” 巨人很认真地回忆了一下,对凡娜露出一丝歉意:“抱歉,旅行者,我看得出来你对此很在意,但我所说的,已经是我知道的全部。” 凡娜抿了抿嘴唇,她不得不压下心中的遗憾,而后将目光落在了巨人手中的“小太阳”上。 不能让这东西真的落到黑太阳的子嗣和残渣手中。 在犹豫再三之后,她终于决定开诚布公一点。 “有不怀好意的人,他们已经盯上了您手中的‘太阳’……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找到这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向您解释他们的来历,但……” 她刚说到一半,巨人便再次抬起了手,把那颗“光球”放在她面前:“你想带走它吗?” 巨人语气温和,脸上带着微笑。 凡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赶紧摆手:“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可能误会……” “没关系,旅行者,”巨人却再次打断了凡娜的话,他仍旧用那种沉稳友善的语气说道,“我能感觉到你的善意,而且……我觉得你不一定能从我手中拿走它。” 凡娜微微一怔,在察觉到巨人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之后,她终于犹豫着向那颗发光球体伸出了手——这一次不是为了触碰,而是要试着拿起它。 温热的触感再次传来,凡娜感觉自己握住了一个实体,然而当她刚要用力的时候,那种触感便突然消失了。 球体变成了一个幻影,穿过她的手掌。 她有些错愕地看着那颗拿不起来的太阳。 “不知从什么时候,它就成了我的一部分,”巨人的声音从旁传来,“或许是在我把它捡起来的那天吧……一个幻影捡起了另一个幻影,就再也无法分离了。 “旅行者,你带不走它,那看来你口中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应该也带不走它。” 巨人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拍打了一下长袍上的沙尘,将那颗“太阳”小心地贴身收好,然后弯下腰捡起那根巨大的手杖:“我们该走了,旅行者。” 凡娜下意识问了一句:“要去哪?” “在世界上走走,这里还有很多东西,虽然现在已经看不出模样,但我想给你介绍介绍它们曾经的故事和样子,”巨人转过头,看着远方的沙海,“你也可以在路上跟我讲讲,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有什么来历——这个世界已经死去多年,我太长时间没有与人交谈,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外来者的消息。” 他顿了顿,低下头看了凡娜一眼:“我几乎已经忘记好奇心是什么东西了,谢谢你让我想起来。” “我们不去那下面看看吗?”凡娜指了指大坑中心的那座高塔,“我还以为……” “那里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你在这里看到的就是它的全部,”巨人摇了摇头,已经转身向远方走去,“走吧,天又要黑了,这里的昼夜交替总是很快,但或许我们可以在黄昏之前抵达另一处废墟——那里曾经可以眺望大海。” 听着巨人的话,凡娜回头看了一眼那座“高塔”,她在心中默默道别,随后转身跟上了已经走到十几米外的巨人。 …… 歌蒂娅坐在海图桌后,很长时间都保持着这个姿势,过了不知多久,她才深深地呼了口气。 凡娜找到了那颗“太阳”,在一种非常……匪夷所思的状态下找到了它。 但不知为何,在听到凡娜汇报的情况之后,除了一开始的惊讶与疑惑,她便再没有其他的感慨,甚至连那惊讶也很快褪去,只剩下一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自己已经亲眼目睹了那直径十米的“月球”,也或许是因为自己早就见到了一道可以在甲板上跳跃的“日珥”,在这个诡异扭曲的世界生存了这么长时间,她的接受能力已经完全被锻炼出来。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凡娜带不走那颗“太阳”。 这可让人有点不放心。 第六百一十三章 船与大副 海图桌的边缘,那沉默的漆黑木雕山羊头一直在静静地注视着歌蒂娅——比起另一个山羊头的聒噪,这种无言的目光显然更加令人别扭。 歌蒂娅终于无法忽略对方的注视,不得不从思索中抬起头来问了一句:“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我以为你会再去‘掌舵’,就像上次一样,”山羊头慢吞吞地说道,“那感觉……很奇妙。” 歌蒂娅扬了扬眉毛,语气有些意外:“你希望我再去掌舵?” “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那很不可思议,”山羊头想了想,语气中多了些不确定,“我能感觉到这艘‘船’,我也能理解它的每个部分,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与它沟通……它好像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但我忘记了它的事情,所以它就不理会我了,而在上次,当你去船尾甲板上握住那个舵轮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了它的声音。” “哦?你听到了‘它’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声音?” 歌蒂娅顿时露出好奇的表情,因为上次离去匆忙,她根本没来得及听这个山羊头说起这方面的事情,现在对方一提醒,她立刻便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这个问题——当她去掌舵的时候,现实世界中的山羊头便惊醒了,那么这个位于梦境一侧的山羊头呢?它那时候又是什么反应? 山羊头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过了将近半分钟才慢慢开口:“与其说是声音,倒更像是一些直接出现在我记忆中的‘东西’,它似乎在呼唤我,提醒我不要忘记了与‘船长’的契约,提醒我不要擅离职守……我还看到一些画面,看到……” 它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是半睡半醒的状态在影响它的思考,让它组织不出合适的语言来描述自己记忆中的事物,又好像是再次陷入了那种思维停顿状态,忘记了当前的话题。 歌蒂娅不得不在旁边提醒:“你看到什么了?是这艘船的影像吗?” “哦,对,是这艘船,但我好像不在船上……” “你不在船上?” “我在一个很黑的地方,空洞……到处都很空洞,混混沌沌,一个影子漂了过来,是这艘船的影子,但它看上去似乎很快就要消散了,又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与我交谈,我记不清那声音说了什么,但那声音的主人从我这里取走了什么东西,再然后,影子就变成了实体……” 山羊头用一种梦呓般的语调,缓慢而又颠三倒四地讲述着,它的话语中时常出现缺乏逻辑的转折和中断,就像一个本就混沌的梦境在不加修饰地展示自己那光怪陆离、不断闪过的场景。 山羊头又停顿了十几秒钟,才接上最后一句:“……于是,我就成了影子的一部分,那似乎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了,但这艘船似乎还记得……奇怪,到底是它记得,还是我记得?” 山羊头好像又陷入了迷茫,嘀咕着嘀咕着声音便越来越低,终于变成了完全听不清的小声咕哝,歌蒂娅在片刻思考之后眼神却渐渐发生了变化,她坐在航海桌后,表情已然有些凝重。 山羊头的描述颠倒错乱,有许多细节上的缺失与模糊,但这并不意味着里面就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从那些语句中,歌蒂娅完全可以推导、联想到许多事情! 它所讲述的……似乎是一百年前,失乡号和真正的歌蒂娅·斯卡蕾特船长从亚空间里将它带走时的一幕! 在另一侧的现实世界,歌蒂娅也曾旁敲侧击地向另一个山羊头询问过这件事情,但后者几次回答都模模糊糊,似乎已经忘记了一个世纪前发生的事情,现在看来,这份情报竟是留在了这个梦境中的山羊头的记忆中?或者按照这个山羊头的说法,是“失乡号”在记着这件事情? 歌蒂娅眼神微妙地看着已经重新沉默下来的山羊头,又抬头看了一眼这间船长室。 这里是山羊头的梦境,而一般意义上的梦境,就是做梦者的“潜意识投影”。 但就在刚才,歌蒂娅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这艘船可能不只是山羊头的梦境——失乡号,也是活的! 长达百年的“共生”,让山羊头与失乡号紧密联系在了一起,这种联系不只体现在物质结构上,也体现在精神上——后者是一艘活着的船,尽管船上的许多“物件”看上去都只有最基础的活性,但作为一个整体,作为失乡号……它的“意识”或许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完整。 完整到可以用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的方式参与这场梦境。 歌蒂娅慢慢将手放在了身前的海图桌上,她长久地注视着它,仿佛在透过这张桌子注视整艘失乡号,她思考着刚才山羊头那番描述所透露出的情报,手指无意识间摩挲着粗糙的桌面—— “你是想趁这个机会告诉我一些事情?”她在心底询问道。 但她并没有收到回应。 或许,失乡号的“意识”是一种她无法理解的状态,它可能已经做出了回应——但无人能懂。 歌蒂娅思考着刚才山羊头所说的内容。 它说它曾漂浮在一个黑暗空洞的地方,四周皆是虚无混沌,那很符合亚空间的特征,它又说失乡号出现在它面前,看上去像是一个行将消散的幻影……那就是失乡号最初与山羊头相遇时的状态? 行将消散……也就是说,在失乡号刚刚坠入亚空间的时候,它的状态其实很糟,甚至糟糕到了已经失去实体,从某种意义上,这艘船在那时候甚至已经被亚空间抹除了——只留下模模糊糊的声音,歌蒂娅·斯卡蕾特的声音。 然后,那声音的主人从“山羊头”这里取走了什么东西,失乡号的幻影才重新有了实体……这个“东西”是关键! 歌蒂娅的眼神突然凝重,而紧接着,她又想起山羊头一开始说的那句话——失乡号提醒它,不要忘了和船长的“契约”。 有一份契约!存在于山羊头和歌蒂娅·斯卡蕾特之间的契约! 契约的内容是什么?在一百年前,她们在亚空间相遇的时候,她们达成了什么协议? 歌蒂娅·斯卡蕾特从山羊头那里取走了某样“东西”,以重塑失乡号的实体,失乡号将山羊头从亚空间中带走,带到稳定的现实维度…… 这应该都是契约的一部分。 但之后呢? 歌蒂娅·斯卡蕾特并没有活到现在,她已经消失了,在这副强大的躯壳中,如今是一个名叫“周筱”的灵魂。 而现实世界中的那个山羊头……很显然早就知道“船长小姐”发生的变化。 但它仍然勤勤恳恳地履行着大副的职责。 这也是契约的内容? 现实世界中的山羊头说它不记得自己在亚空间中的经历,那……它还记得这份契约吗?还是说,它也已经忘记了契约,但某种“限制”仍然在发挥作用,让它不得不继续履行约定…… 歌蒂娅脑海中的想法飞快转动,片刻之后,她突然起身。 桌子上的山羊头对此全无反应,也没有像之前那样跟着歌蒂娅的动作转动目光。 它似乎仍然沉浸在那种半梦半醒的茫然状态——之前的回忆与思考,已经超出了它的某种“思维阈值”。 歌蒂娅没有理会山羊头,她知道它过一会就会恢复过来——现在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 她离开船长室,踏上通往船尾甲板的楼梯,沿着熟悉的路线,来到安置舵轮的驾驶台上。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再加上这一次的准备,歌蒂娅没有再迟疑什么,她迅速上前几步,紧紧握住了那沉重的舵轮。 下一秒,整艘船便在船长小姐的掌舵中猛然“活化”。 熟悉的一幕再次出现在眼前,庞大的幽灵船在迅速醒转,船上各处都在传来物品活化的动静,帆索在绷紧,风帆在鼓动,缆绳与绞盘在发出吱吱嘎嘎的动静——而那片庞大的、宛若某种足以容纳一艘巨舰的“根须隧道”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失乡号前方,并如巨大的漩涡般扑面而至。 数不清的枝丫、根须与弥漫在雾气中的幻光充斥了歌蒂娅的视野,包围了失乡号前进的方向,那些温暖的光流又一次攀上了甲板,在驾驶台周围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萨斯洛卡,是你吗?” 略显稚嫩的声音传入了歌蒂娅耳中,光流在她身边逡巡,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却又好像单纯只是在梦游。 “……萨斯洛卡不会来了。” 尽管知道现在的席兰蒂斯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歌蒂娅还是认认真真地回答道,随后她便无视了那些在自己附近游荡的幻光,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自己脚下的这艘船上。 失乡号正在黑暗中航行,在那巨大的“根系隧道”中飞快移动,偶尔,隧道里会出现像是岔路的结构,然而这艘船就仿佛自己知道路径般,不需要船长操控便会自行选择航向。 歌蒂娅只需要握着舵轮就行。 她也得以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感知中。 如果情况真如她所想的那样,如果这艘船既是山羊头的梦境,也是失乡号的梦境,那么……在这艘船的某个地方,一定存在着某些跟如今现实中的那艘失乡号不太一样的地方。 那是潜意识对梦境的修饰,是记忆的回溯。 是失乡号尝试展露给自己的东西。 第六百一十四章 断层之下 歌蒂娅感觉自己的思维正在这艘船中蔓延,感知如蛛网般扩散,船上的每一部分都仿佛变成了自己的身体结构——比上一次更加顺利,比上一次更加清晰,这艘航行在梦境边缘的幽灵船,正在向她毫无保留地展露所有秘密。 她的精神开始一路下沉,从高耸的船尾甲板,到甲板下层的船舱,到储存火药与炮弹的夹层,再到存放锚索的仓库,水仓……从每一道墙壁,到每一根支柱,从每一根绳索,到每一盏提灯…… 整艘船在一点点化作纤毫毕现的“投影”,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歌蒂娅将那浮现在脑海中的结构与记忆里的比对着,期望能从中发现什么违和之处,或许是一根不在结构设计中的横梁,或许是一间现实维度中不曾出现过的船舱,或许是一处从未有人发现过的夹层——那就是失乡号与山羊头意识融合中的错位之处。 这原本只是一个突然浮现在心中的念头,歌蒂娅只是意识到了这艘船并非“山羊头”自己的梦境,意识到了失乡号自身的“记忆”也可能在其中发挥作用,因而想要寻找后者存在的证据,但随着她的感知不断在船上蔓延,这个“试一试”的念头却在不断坚定,就好像有个无形的声音在引导,在告诉她—— 这艘船的深处真的藏着什么东西,失乡号真的想要告诉她一些秘密,在某个从现实维度中无法看到的地方,失乡号还“记得”一些曾经发生在亚空间里的事情。 而这份被隐藏起来的记忆,便指向这个错综复杂的梦境中最核心的秘密之一—— 山羊头的来历,以及这艘梦境之船与席兰蒂斯之间的联系。 是自己的直觉?还是失乡号真的正在不断地对自己呢喃低语? 歌蒂娅心中浮现出朦朦胧胧的念头,但她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她关注着自己的工作,寻找着那些可能存在的线索。 这并不容易,因为即便是自己最熟悉的船,歌蒂娅也不敢说自己能清楚地记得整艘失乡号上每件物品的位置,她更多的是希望自己的“直觉”能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作用,能帮助自己找到某个违和的地方。 但她没有想到,这根本不需要什么直觉辅助——那违和之处比她想象的还要明显,还要突兀。 她在三层甲板之下,察觉了一个规模很大的……“感知断层”。 歌蒂娅顿时皱了皱眉,她一边紧握着手中舵轮,一边低头看向自己感知中“看”到的那个地方:就在自己正下方。 船底? 歌蒂娅突然想到什么,紧接着她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握住舵轮的手。 她与“船舵”的联系中断了。 但整艘船传给自己的感知却没有中断,她仍然能感觉到这艘船正与自己联系在一起——这艘船仍然在那无边的黑暗与迷雾中快速航行着,而在船舷之外的黑暗空间中,那些仿佛植物根系和枝丫的庞大结构也仍然存在,且不断在四周飞掠而过。 席兰蒂斯的“流光”也在,而且仍旧在驾驶台周围盘旋不止。 看着这一幕,歌蒂娅心中略有明悟:似乎只要建立了联系,那么直到这次梦境结束,这份联系都不会断开。 因为她以倒影入梦,自己如今也已经是这梦境的一环了——她在这里做出的各种行动,都不会再被视作“外来入侵”,也不会被梦境自身的修复力量给轻易驱逐或抹除。 确认这一点之后,歌蒂娅心中松了口气,随后快步离开了驾驶台,但在前往通过船舱深处之前,她又在船尾甲板折返,回到了船长室中。 在船长室的大门附近,她看到了那盏静静挂在墙上的古朴提灯。 前往失乡号的下层结构,需要携带提灯——尽管不知道在这艘“梦境之船”上是否仍然需要遵循这一守则,她还是决定谨慎行动。 阿加莎的身影出现在附近的镜子中,她有些好奇地看着歌蒂娅:“船长小姐,您要干什么?” “前往舱底,”歌蒂娅飞快说道,同时回头看了一眼航海桌的方向——山羊头仍然静静地呆在那里,看起来没有任何反应,“船底有东西。” 阿加莎闻言一怔,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边走边说,”歌蒂娅紧接着又说道,“别在这里讨论。” 说着,她已经拿上了那盏造型古朴的黄铜提灯,开门走出了房间。 她快步穿过薄雾弥漫、空空荡荡的甲板,“火种”已经引燃了提灯,令那灯焰散发出幽绿的光芒,四周飘动萦绕的雾气在灯火中稍稍退去,又在她身后合拢——在灯光勾勒出的光影中,一个额外的影子也在她身旁飞快移动着,与她的影子几乎重叠在一起。 阿加莎的声音从那影子中传来:“您说的舱底……是您平常不让我靠近的那个区域吗?” “没错,”歌蒂娅点了点头,她打开通往下层船舱的大门,手执提灯飞快地沿台阶向下走去,“在现实维度,失乡号的舱底连接着亚空间——那里有一个支离破碎的区域,每一道裂缝外面都是亚空间倒映出的景象,如果没有我的陪同,任何人靠近那里都很危险。” “……听您的描述就已经很危险了,”阿加莎的影子似乎抖了抖,虽然看不出她的表情,但那影子明显变淡了一点,这好像表示她有点紧张,“看您的反应,似乎在这艘‘梦境之船’上,舱底的情况发生了变化?” “那里出现了一个我不曾见过的结构,”歌蒂娅快速说道,她穿过甲板下面的楼梯,穿过空旷昏暗的仓库,一层一层向下深入着,“就在这前面不远,破碎区域就在最后一条楼梯底部……” 一路以最快速度穿过了那些灯光昏暗、气氛诡异甚至光影反相的走廊与楼梯之后,歌蒂娅与阿加莎的影子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们来到了最后一条楼梯的尽头,而那扇连接着舱底破碎区域的大门正静静伫立在歌蒂娅的视野中。 阿加莎的影子沿着楼梯“蠕行”到歌蒂娅身旁,又沿着墙壁一点点起身,从轮廓的剪影判断,她似乎正在谨慎而紧张地看着前面那扇门。 “我感觉不到门对面有什么,”她压低声音说道,“哪怕是这么近的距离,我都感觉不到……就好像门对面是一片纯粹的‘空洞’似的。” 歌蒂娅看了阿加莎一眼,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提灯。 提灯中散发出的辉光柔和地照亮了四周,但在落到前方那扇门上的时候,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吸收了一般,隐约只余一半亮度。 她轻轻吸了口气,上前一步,推开那扇大门。 在现实世界里,这扇门后的空间是失乡号最底部那支离破碎的船舱——是它漂浮在亚空间的结构。 而在这里,扑面映入歌蒂娅眼帘的,最初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几乎以为自己要失足坠入这片无边的黑暗中。 歌蒂娅下意识地感觉神经有些紧绷,这片广阔的黑暗与之前船舱里的景象对比过于强烈,让她有些猝不及防,但很快,她便看到那黑暗里其实有其他东西。 她的眼睛渐渐适应,并看清了那些在黑暗中浮现出的庞大事物: 首先是一道极为巨大的连续结构,宽阔如同漂浮在虚无中的道路,其两端则呈现出微微隆起的形状,接着清晰起来的,是许多连接在这道连续结构两侧的“枝干”,它们在黑暗中整齐地排列着,一路延伸至视野的尽头,就好像……肋骨。 歌蒂娅正站在这道规模庞大的、连续结构的中间位置,她看到除了脚下的那条“主干”以及主干周围仿佛肋骨般的细枝之外,这里已经看不到任何船舱外壁——连支离破碎的外壁都没有,在那“肋骨”之间,完全就是黑暗虚无,丝丝缕缕的雾气则在黑暗中涌动着,萦绕在这片广阔的空间中。 歌蒂娅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 与此同时,阿加莎的影子也从那扇门中“蠕行”出来,落在了歌蒂娅的影子旁边,她错愕地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过了片刻才突然反应过来:“等等,这东西是……” “失乡号的龙骨。”歌蒂娅轻轻点了点头,低声开口。 “龙骨……对啊,失乡号是一艘一个世纪前建造的风帆舰,它当然是有龙骨的……”阿加莎迟疑着,语气有些古怪,“但它看上去……” 歌蒂娅没有理会阿加莎,她的注意力几乎已经全部被吸引到了那道在黑暗中弯曲延伸的惊人结构上。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失乡号的龙骨——因为按照这个世界的造船规制,在正常情况下一艘完工的风帆战舰是不会把龙骨暴露在舱内可见区域的,而失乡号原本能够看到龙骨的“底部隔舱”则已经破碎,且漂浮在亚空间里,完全分辨不出龙骨的结构。 她一直没有想过,这艘船的龙骨会是什么模样。 现在她知道了。 她走到那条漂浮在黑暗中的“道路”上,沿着它向前走去,并在第一个“环节”前停了下来。 提灯散发出的光芒照亮了那巨大的隆起、连接结构,而在更远的地方,是下一个“环节”,以及更多的“环节”。 这种分段的“连接结构”当然不符合帆船龙骨的建设要求,对于普通的旧时代风帆舰船而言,龙骨必须是一根完整的木头,这样才能扛得住海上的风浪。 但是歌蒂娅相信,失乡号底部这根带有许多“连接结构”的龙骨,绝对比世界上任何一根龙骨都要坚固。 因为它是一根古神的脊椎。 第六百一十五章 破碎的秘密 看着那根在黑暗中不断向前延伸的龙骨,歌蒂娅似乎已经能确定它的来历,以及确定一个世纪前那场发生在亚空间深处的“交易”。 但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总觉得这应该并不是失乡号想要传达给自己的信息——起码不是全部信息。 她抬高了手中提灯,由灵火点燃的灯焰更加明亮了些许,悠悠光辉照亮四周,令那龙骨表面的细节呈现得愈发明显,火光又映照在龙骨之外的那些虚无区域,并在黑暗迷雾中泛开。 那雾中影影绰绰,仿佛隐藏着许多东西。 阿加莎的影子跟了上来,她在雾中起身,朦朦胧胧地站在旁边:“这根……脊椎,会来自那位精灵传说中的大魔神,萨斯洛卡吗?” “可能性很高,”歌蒂娅轻轻点了点头,“而且恐怕也只有神明级别的存在,才能拥有这样的一根脊椎。” “山羊头……”阿加莎迟疑着,她似乎正处于思绪的混乱状态,整理了许久才找到合适的词汇,“我是说所有的山羊头,包括失乡号上的,这个梦境世界中的,还有那些邪教徒手里的,以及可能仍不为人所知的‘山羊头’们,您觉得它们和萨斯洛卡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那个浑浑噩噩的山羊头说萨斯洛卡很久以前就死了,而它并不是萨斯洛卡,但现在看来,‘它们’与精灵的‘原初之梦’又都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现在我们更是在失乡号船底发现了这根‘龙骨’……您已经不记得当初在亚空间里得到这根龙骨的过程了,是吗?” 阿加莎当然不知道如今的歌蒂娅并非失乡号最初的那位“船长小姐”,自然认为一百年前与山羊头在亚空间中达成协议、签下契约的便是歌蒂娅,而后者又时常提起,自己在重获人性的过程中失去了很多记忆,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根龙骨也是歌蒂娅失去的记忆之一。 歌蒂娅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又沉吟了几秒钟才若有所思地开口:“或许,所有山羊头都是萨斯洛卡的一部分。” 阿加莎怔了一下,但很快便反应过来:“所以,露克蕾西娅小姐将那些湮灭教徒手中的‘山羊头’称作‘古神碎片’是正确的……而这些古神碎片状态各异,又无法认知自己……它们有的还记着一些跟萨斯洛卡或席兰蒂斯有关的事情,有的看起来却已经完全没有思维和理智……” 歌蒂娅沉默不语,而是看着视野中那道规模惊人的脊椎陷入了思考,过了许久才突然开口:“让猜想更大胆一些,‘山羊头’或许只是古神碎片的一种表现形式,我们眼前这根脊椎,显然是‘古神碎片’的另一个形态,而且不能排除还存在着其他形式的古神碎片:一棵树,一个人,一块石头,一具尸体……它们都可能是萨斯洛卡遗留下来的部分。 “毕竟,按照精灵在古老神话中的描述,萨斯洛卡拥有无数种形态——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疑似古神碎片的山羊头小到可以被安置在航海桌上,而同样是‘碎片’,这根脊椎却可以撑起整个失乡号。” 歌蒂娅用冷静的语气说出了她想到的这一可能性,而这个可能性所描述出的画面却令人毛骨悚然——哪怕是曾经的“守门人”,阿加莎在尝试想象那位大魔神的状态时也感觉到不寒而栗。 她忍不住开口:“到底是怎样的力量……会让一个‘神明’变成这副模样?变成这种……四分五裂的状态?” 她只是下意识开口,并未期待可以从船长口中得到什么答案。 然而在片刻的沉默之后,歌蒂娅却开口了,仿佛自言自语般,她慢慢说道—— “……但第二份蓝图亦未能成功,于是梦境之王在创世纪的第二个长夜被撕裂了,祂的一部分飘荡在现实世界的边境……” 阿加莎瞬间一愣,她的影子在灯光中微微晃动,影子的边缘显得有些模糊,很快,她便回忆起了这些句子的来历:“这是那本‘亵渎之书’中记载的内容……” 歌蒂娅轻轻点头:“是的,湮灭教徒的‘创世神话’,深海时代开启之前的故事,梦境之王用祂的权柄创世,却在长夜中四分五裂。” “萨斯洛卡是遗落诸王之一!”阿加莎反应过来,“这位精灵古老传说中的‘大魔神’,就是在第二次长夜中尝试重塑世界的‘梦境之王’?!” “我其实早有此联想,毕竟祂们的权柄是如此相近,”歌蒂娅说道,“只不过长久以来,精灵的古老传说都缺乏实证支持,而且萨斯洛卡作为精灵种族独有的信仰元素,祂的许多传说和奇迹都与无垠海上其他城邦的记载与事实相悖。 “除此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精灵有着所有种族中最完整的神话体系和历史记录,但在他们自己的记载中,却从来没有‘梦境之王在第二次长夜中尝试重塑世界’的记录,也不曾提起这位大魔神在长夜尽头被撕裂的描述——连似是而非的野史都没有。 “这些矛盾之处,让我一直不敢将精灵传说里的‘大魔神萨斯洛卡’和第二次长夜中的‘梦境之王’确认为同一个神祇,直到现在……我亲眼看到了这位四分五裂的古神留下的碎片。” 或许是陷入惊愕与思考,阿加莎很长时间没有言语,歌蒂娅则慢慢向前走去,她手执提灯小心翼翼地踏上了“古神脊椎”的一处连接点,随后弯下腰来,用手触碰着它那粗糙沧桑,仿佛历经了无数岁月敲打消磨,却仍旧坚韧可靠的骨质。 这根脊椎将陷入亚空间深处、几乎已经被亚空间彻底吞噬抹消的失乡号带回了现实世界,为这艘船重塑了实体,然后承载了它整整一个世纪。 她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一个她此前从未想到的,被忽视很久的问题不可抑制地钻进了脑子里——在看到眼前这根用古神脊椎打造的“龙骨”之后,在更加清晰直观地了解到一艘巨船底层有着怎样惊人的结构之后,歌蒂娅终于想到了这个问题—— 原本的失乡号,是用什么东西当的龙骨?! 她猛然站起身,抬头环视着这个黑暗广阔的空间。 由龙骨和肋骨支撑起来的船底骨架浸没在无边的迷雾中,远处则可隐隐约约看到破碎断裂的船壳板与更上层的支撑结构。 这一建造在古神脊椎上的结构庞大、复杂,令人敬畏。 但这并非最初的失乡号,不全是。 最初的失乡号早已被亚空间吞噬,当山羊头见到它的时候,那艘船已经只剩下一个浅淡的幻影,以及歌蒂娅·斯卡蕾特本人的执念。 现在歌蒂娅所熟悉的这艘“失乡号”,是那个幻影重新实体化的结果,它原本的龙骨被替换成了古神的脊椎,这才让它实现了从亚空间中返航的“奇迹”。 那么这艘船原本的龙骨呢? 歌蒂娅并不是造船领域的专家,但在这个世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之后,她也了解了许多跟船舶有关的常识,她知道一百年前的风帆战舰是怎么建造出来的,她知道只有一根经过严格挑选的、极度坚韧的完整木料才能撑得起“龙骨”的重担,而这根木料的强度和尺寸,便限定了每一艘风帆战舰的最大规模。 然而失乡号远远超出了这个尺寸——不是超出一点点,是翻倍。 失乡号是这个世界有史以来出现过的最大规模的风帆舰船,在那之后,也没有出现过比它更庞大的帆船,而从现在这处舱底的结构来看,失乡号的龙骨部分也没有采用铆接、拼合之类的工艺。 歌蒂娅慢慢皱起了眉。 龙骨是一艘船最基础的部分,它的构造方式直接决定了整艘船的后续结构,所以眼前这根“古神脊椎”应该只是对失乡号原本的龙骨进行了替换,而非对其基础结构进行了大规模的改变,因此失乡号应该和那个时代的其他风帆舰船一样,采用的是一根单独且完整的龙骨 但城邦里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树。 即使有,木头本身的强度也是存在上限的——到失乡号这个规模,已经远远超出了传统木质龙骨的承载极限。 除非,从一开始这艘船的龙骨就不是一般的木头,而是某种……更加匪夷所思的东西。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失乡号作为无垠海上最大的禁忌之一,与它有关的许多事情也都变成了人们讳莫如深的话题,尽管这艘船就是在普兰德城邦完成了建造,却几乎没有人会在公开场合讨论它当年的建造过程。 但现在歌蒂娅可以想象,在一百多年前,在这艘惊人的探险船刚刚开工建造的时候,那一定是件盛事。 迷雾在四面八方缓慢流淌着,提灯散发出的幽绿光芒柔和地浸润在雾中,仿佛勾勒着许多影影绰绰的轮廓。 歌蒂娅看着周围盘踞不散的迷雾,眉头渐渐舒展。 “看来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 第六百一十六章 无意触碰 妮娜与莫里斯走在林间小径中,天光透过高处繁茂的树冠,在森林中洒下了斑驳的光柱,林中不知何时起了一层稀薄的雾,阳光弥散在雾中,看起来愈发梦幻朦胧。 自称“希琳”的精灵少女走在前面不远处,时不时停下来回头看这边一眼,看上去永远都很有耐心。 “森林里起雾了,”妮娜抬头看了看远处那些影影重重的树影,在心底小声说道,“还是第一次看到这里起雾……歌蒂娅小姨您那边怎么样?” 她减慢了脚步,脸上露出侧耳聆听的认真表情,走在她旁边的莫里斯也跟着减慢了脚步,同样在认真聆听着思维深处传来的声音。 片刻之后,老学者的声音在精神连接中响起:“您是说……失乡号的建造记录?普兰德造船厂当年的资料?” 随后这位老先生又认真听了一会,表情严肃地点点头,在心底回应:“我明白……这部分资料肯定都还在,但通常手段肯定是拿不到的,回头我跟凡娜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找找城邦里的老朋友,或者教会方面。” 脑海深处传来的声音渐渐消退了。 妮娜眨了眨眼睛,好奇地看向走在身边的老师:“歌蒂娅小姨为什么突然要找失乡号当年的建造记录啊?” “不知道,或许船长小姐在那艘‘梦境中的失乡号’深处发现了什么东西,”莫里斯随口说着,“但她既然没说具体情况,我们最好别主动去问。” 显然,在加入失乡号这么长时间之后,老爷子已经非常熟练地掌握了在船长小姐身边的安全守则。 随后他顿了顿,又微微皱起眉头,看着正在密林中萦绕的、似乎随着时间推移在愈发浓郁起来的白雾。 “雾变大了……”他表情有些严肃地说道,“我不太了解‘森林’方面的知识,但我总觉得这雾的情况不太对劲。” 妮娜想了想,跃跃欲试:“用阳光驱散一下?” 莫里斯下意识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希琳”,赶紧摆摆手阻止这姑娘的热情:“别冒失,你的阳光对这个梦境而言似乎是很强烈的刺激。” “哦……” 而就在他们这一耽误的功夫里,走在前面的希琳停下了脚步。 她就仿佛能时刻精确地感知到自己和莫里斯、妮娜之间的距离,每当这个距离拉开到一定程度,她就会立刻停下来,有时候还会好奇地询问以及催促——就像现在。 “发生什么事了吗?”精灵少女疑惑地看着正落在后面嘀嘀咕咕的二人,“没太多时间可耽搁了——我们要在遭遇侵蚀现象之前返回寂静墙才行。” “周围起了很大的雾啊,”妮娜立刻紧走两步跟上希琳,趁这个机会直接开口问道,“这里经常会这么起雾吗?” “雾?”希琳怔了一下,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四周,随后便好像刚刚反应过来一般,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向妮娜露出一丝微笑,“我们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我们几乎已经在寂静墙内部了。” “你的意思是,这些雾气是‘寂静墙’导致的?”莫里斯的声音立刻从旁边传来,“或者说,这些‘雾’就是寂静墙的一部分?” “它真壮观,对吧?”希琳却没有正面回答这位学者的问题,而是带着一种异样的兴奋欣喜环视着这片正逐渐被迷雾吞噬的密林,就仿佛她才是那个第一次看到寂静墙的人,“在这里,你甚至无法看到它的全貌——但席兰蒂斯可以看到,从很高的地方,从天空,席兰蒂斯的枝丫能俯瞰这道墙…… “它在她眼前合拢,将整个国度和外界的侵蚀隔绝……我们还没有到呢,还有一点距离,在迷雾深处,还有一道光铸的屏障,那是寂静墙的本体,但那已经很近了,几乎只要一眨眼就到……” 希琳兴高采烈地说着,这个一路上都显得格外冷静,甚至有些反应呆板的“心智实体”就好像在短短几秒钟内获得了极为灵动的人性特质,她转过身,飞快地走向浓雾深处的小径,一边走一边对妮娜和莫里斯招手—— “快点,快跟上我,我们就要回到安全的地方了!” 妮娜还是第一次看到对方有如此举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却看到希琳的身影已经快要消失在那片流动的浓雾深处,她赶紧跟莫里斯快步追了上去,但不知为何,她却隐隐有种感觉…… 追不上了。 尽管在此之前,希琳总是会等着落在后面的自己和老师,尽管雪莉和露克蕾西娅小姐那边遇到的“希琳”也有同样的“行为模式”,但这一次,妮娜却觉得对方不会再停下来等待自己——希琳的脚步是如此毫无迟疑,她几乎是冲向了雾中那些影影重重的林木,就像久别的游子返乡,一滴水回归了海洋。 那位精灵最终消失在了无边的浓雾中,再也没有回头。 留下妮娜与莫里斯在雾气缭绕的密林中面面相觑。 过了一小会,莫里斯才若有所思地看向希琳最后消失的方向:“她的心智反应是直接消失在这条路尽头的——在她的身影脱离我们的视线之后几秒钟内。” 妮娜想了想,有点不安地开口:“那咱们是不是已经迷路了……这里到处都是雾和树,而且看上去哪都一样。” “我们一开始就不知道路,”莫里斯倒是挺看得开,“在梦境中不必担心‘迷路’——因为理论上,你在梦境中活动永远都是迷路的。” 妮娜一愣一愣地听着老师的教诲,觉得很有道理:“那倒也是。” 然后她又问了一句:“那接下来怎么办?需要我‘飞’到上面再看看情况吗?我可以收敛着点。” “不到万不得已,尽量避免刺激这个梦境,”莫里斯摆了摆手,接着又在浓雾中大致确认了一下希琳的心智反应消失时的方向,抬手指向远方那条小径的尽头,“我们就朝这个方向走,沿着希琳最后给我们指出的那条路。” “好!” 就这样,一老一少两个人开始在这片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迷雾和密林中跋涉起来。 他们只有一个大致的方向。 但妮娜还记得,希琳在离去之前说过,这里距离寂静墙已经只有一步之遥——在某个遥远的过去,席兰蒂斯为精灵们构筑起来的庇护所就在这道浓雾的尽头。 一眨眼就到。 从树冠的缝隙间洒下的天光不知何时已经渐渐暗淡,斑驳的光柱变成了浓雾中模糊可疑的阴影,林间崎岖,野兽饮水时踩出的小径根本称不上“道路”,而即便这样的“小径”也不是总有——在更多的地方,枯枝落叶覆盖的地面比那崎岖的小径更加松软难行。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妮娜总觉得这里的地面越往前越难走,植物也在变得密集、混乱,藤蔓与灌木丛就好像有意识阻拦一般交错横生,雾中在弥漫出一种冰冷的氛围,就好像……前方根本不是什么“最终的避难所”,而是这广袤梦境中最大的阴影。 她突然停了下来。 在浓雾中,她好像看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妮娜差点扇出6000℃的一巴掌。 但她及时克制住了自己这种过于阳光灿烂的冲动。 “刚才雾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跑过去了,”妮娜有点紧张地对莫里斯说道,“我吓了一跳!” 莫里斯看了妮娜一眼,看到这姑娘的眼睛深处跳跃着两簇金色的火焰,而她身边的空气正在渐渐从扭曲中平复。 老爷子看上去也突然有点紧张——他倒是不怕雾中真的出现了什么危险的玩意儿,他是怕妮娜一巴掌把这片森林给点了。 毕竟这孩子有点一惊一炸的。 “看清是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妮娜摇了摇头,“只觉得好像是个特别高大的‘人’,一眨眼就跑过去了,但也可能不是人?感觉轮廓怪怪的……好像变形了一样。” “……暂时无法判断那是什么,”莫里斯皱着眉说道,“但我刚才没有感觉到心智活动,所以极有可能只是迷雾中产生的幻影……我们还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寂静墙’是个什么原理,所以在这里面看到什么都有可能。” 说到这他顿了顿,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关键是你要冷静……要控制住自己乱动手的冲动。” 妮娜紧张兮兮地点了点头,一边继续关注着周围迷雾中的动静,一边又向前走了几步。 而就在这时,一股无序的风似乎突然吹过了密林。 她感觉眼前的迷雾骤然消散了许多,紧接着,一层模模糊糊的、像是扭曲镜面一样的“光幕”便出现在渐渐消散的迷雾尽头。 那层微光在雾中抖动着,表面映照着森林中的扭曲光景,光幕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却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妮娜短暂地呆了一下,紧接着便意识到——他们到了。 那就是希琳提起的、在寂静墙尽头的那道“光铸的屏障”! 下一秒,妮娜与莫里斯便快步来到了那道光幕前。 一道由光铸造而成的壁垒,宏伟而充满威严地伫立在雾的边界,如整个林海世界的尽头一般,向上延伸到无尽高空,向两旁延伸到无尽远处,又有流动的光彩在那壁垒表面缓缓游走,仿佛隔绝着微光两侧的世界,静静守护着另一侧的无穷秘密。 “真……漂亮啊。”妮娜呆呆地抬起头,下意识地赞叹道。 莫里斯走上前来,他让妮娜稍稍后退,随后谨慎地伸出手,碰了一下那层看起来似乎毫无厚度的光芒。 于是,寂静墙便悄无声息地崩塌了。 这道仿佛连接着天地,仿佛无尽宽广,极尽宏伟、威严的光铸之墙,就像一个肥皂泡般无声破碎。 第六百一十七章 寂静墙中的真相 妮娜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幕会发生——她想象过莫里斯先生触碰那道光幕之后可能会出现一些变化,比如光幕里跑出来什么东西,比如周围的环境天翻地覆,她甚至想象过咔嚓一声巨响,歌蒂娅小姨和整个失乡号从天而降,但她唯独没想到会这样。 这道疑似“寂静墙”的光幕,会像一个肥皂泡般无声无息地……破掉。 那构成屏障的宏伟光壁瞬间裂成碎片,一度支撑天地的结构在眨眼间便消散成光尘。 在屏障破碎消失的瞬间,似乎整片森林都陷入了短时间的静滞,而后又过了一秒钟,弥漫在森林中的雾气开始继续流淌——妮娜也终于反应过来,三两步跑到了自己的老师身旁。 “莫里斯先生!”她惊呼出声,“您没事吧?这东西怎么突然……” “我不知道……”莫里斯显然也有点懵,这位平日里总是显得沉稳可靠又儒雅的老学者看起来竟有些手足无措,他嘴角抖了一下,脑海里却莫名想起了自己多年以前在真理学院进修时,老师卢恩教导自己的考古学七大守则—— 第一,不要乱碰东西;第二,谨慎处理环境;第三,不要乱碰东西;第四,不要妄下结论;第五,不要乱碰东西;第六,敬畏文明痕迹;第七,别TM乱碰东西…… 老先生低下头,有点懵逼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在时隔多年之后,他终于又一次有了那种“这事儿千万不能让老师知道”的感受。 但很快,他心中这乱七八糟的念头便被旁边妮娜突然传来的低声惊呼给打断了。 “啊——”妮娜抑制不住地小声惊呼了一声,在破碎之后的光幕边界,在不断从森林中流淌弥漫出来的雾气中,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远处——那曾经被“寂静墙”笼罩起来的地方。 莫里斯下意识抬起头,顺着妮娜的目光看去。 那是昏暗的天光,浑浊的天幕,混沌的雾笼罩着万物,那是森林的尽头,广阔的山脉与丘陵连绵之处,在那无尽的迷雾中,有庞大的事物逐渐显露出轮廓。 起初,莫里斯以为那是一座山,一座奇形怪状的、嶙峋扭曲的山。 后来他发现,那是一棵树,一颗几乎被撕成碎片,残骸以扭曲盘结的姿态覆盖着大地,几乎让人无法想象其原貌的……巨树。 那曾经足以遮蔽整片平原的树冠已经坍塌倾颓,树干也已断裂崩毁,繁茂的绿色早已从它身上消退,仿佛被烈火焚尽,只余下像是狰狞骸骨一样的扭曲枝丫,嶙峋怪异地指向天空。 那里巨枝如塔,残根似城,令人惊怖的残骸构成了末日般的旷野,骨灰般的灰烬与尘埃则填满了大地上的每一寸沟壑,在那巨树的周围泼洒出一片苍白荒蛮——莫里斯与妮娜则站在这灭绝的国度边缘,仿佛站在世界末日的边境,眺望着古老的毁灭日。 有微风从那灰烬之地上空吹来,卷起了一层细密苍白的灰,混杂着从森林里弥漫出来的薄雾,仿佛缠绕般盘旋在莫里斯与妮娜周围。 在无序的风中,妮娜仿佛听到有人在自己身边耳语——那声音听上去有点耳熟: “……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寂静墙救不下任何人,她只是一颗小树苗,在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她能给他们的,只有一个漂亮的气泡……” 妮娜微微睁大了眼睛,瞬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但那里没有人,只有一棵小树。 一颗瘦弱的小树,静静地扎根在尘埃与灰烬之间,它的树干与枝丫弯弯曲曲地向上生长,最边缘的枝条却又垂下,在微风中左右摇摆,看上去……就像雪莉提到的,希琳最后化作的那棵树。 无名者之梦中的任何一棵树都比它要高大、茁壮。 妮娜慢慢来到了这株小树旁边,犹豫了好一会,她才上前一步,把手放在它的树干上,试探着开口:“希琳?” 小树没有说话,只有树冠边缘垂下来的枝条在风中摇摆着。 刚才那传入耳中的低语仿佛只是幻觉,指尖传来的,也不过是树皮粗糙坚硬的触感。 然而妮娜却忍不住想象着,那个带着自己和莫里斯先生赶了很长时间路,最后在寂静墙的迷雾中兴奋回家的精灵少女,是怎样一路穿过了密林的边界、穿过了那道光墓,然后来到这片灰烬之地的边缘,在这个能眺望到席兰蒂斯残骸的地方静静化作一棵树的。 “妮娜,看这边。” 莫里斯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妮娜顿时惊醒过来,立刻来到莫里斯身旁,看向老师手指的方向。 更多的小树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在那株巨树残骸的边缘,在灰烬尘埃之地和森林间的分界线上,在这道末日边境,一棵又一棵的小树次第排列着,仿佛守卫着那片灰烬与残骸。 抑或守卫着残骸之外,那片被梦境勾勒出来的繁茂森林。 整片废墟周围,布满了数不清的这种无名小树。 有微风吹来,小树们摇摆着枝丫,发出非常细微的、让人分辨不清是风声还是树声的声响。 妮娜愣愣地看着这一幕,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忍不住自言自语:“这么多……这些都是希琳……” 莫里斯则没有开口,这位老学者只是静静地眺望着那些沿着席兰蒂斯残骸环绕排列的小树,随后又好像想到什么,来到附近的一个土坡上,眺望着自己和妮娜来时的方向,眺望着远处的广袤密林。 雾气从密林中逸出,与平原上空的灰烬尘埃混杂在一起,勾勒出一道朦朦胧胧的“边界”。 他从土坡上下来,脸上带着思索的神色来到妮娜面前。 妮娜注意到了老师脸上的表情:“莫里斯先生,您发现什么了吗?” “……我有个大胆的猜测——‘希琳’,就是寂静墙。”莫里斯沉声说道。 妮娜有点发呆。 “席兰蒂斯创造了寂静墙,并赋予寂静墙庇护精灵的使命,但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且看上去从一开始席兰蒂斯这个‘创造者’就知道这一点——但寂静墙仍然一直在执行这个命令,” 莫里斯表情严肃地说道,“我刚才观察了森林边缘的景象,确认那些‘无名小树’都是在沿着森林和废墟的分界线排列,而且排布之中隐隐有着规律,像是某种……阵列,而非随机的自然分布,这是精心设计的痕迹。” “那……”妮娜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道,“可我们并不是精灵……” “但这里也不是真正的席兰蒂斯与‘原初梦境’,”莫里斯摇头说道,“别忘了,这里只是‘无名者之梦’。” 妮娜闻言一怔,立刻理解了老师这句话中的深意。 这里只是无名者之梦。 精灵上古神话中所描述的那个时代,那位在梦境中创造世界的大魔神“萨斯洛卡”,以及在梦境中庇护精灵的世界之树“席兰蒂斯”,他们真正活跃过的年代,早在深海时代之前。 那个时代早已结束了——在大湮灭中结束。 如今出现在轻风港的,只不过是因为太阳故障、“黄昏”临近而导致的一场大规模异象,一个疑似留在精灵种族记忆中的“回响”。 “回响”中的席兰蒂斯与寂静墙,会把每一个进入这片森林并且抱持着善意的个体都当做“精灵”。 因为她们在很多很多年前便已经死去了——死在这个世界上出现精灵以外的智慧种族之前。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妮娜询问道。 莫里斯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立刻沉下心来,在精神深处沟通着船长小姐——他把在这里发生的事情都汇报了上去,随后耐心等待。 …… 歌蒂娅有点懵。 她此刻仍然跟阿加莎一起待在“梦境失乡号”的船底,在研究那条规模庞大的古神脊椎,以期能够在这里再找到一些有用的、跟“大魔神萨斯洛卡”有关的情报,或挖掘出更多失乡号自身的秘密。 她没想到,就在自己没关注的这么一会功夫里,莫里斯和妮娜那一队竟然整出了这么个惊天大活。 他们戳破了寂静墙,看到了寂静墙内部的真相,甚至……看到了已经化作残骸的席兰蒂斯。 歌蒂娅恍惚中有点不真实感。 “女巫”和文盲小组还在森林里打转,体育生还在沙漠里单人吃土,历史学家却已经带着他的学生跑到地图中间把古神的坟都刨出来了。 有一种开局派出去两个调查员,三个回合之后发现克苏鲁已经横尸门口的刺激感。 歌蒂娅摇了摇头,把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胡思乱想给暂时甩到一边。 莫里斯那边还在等着自己的指示。 她抬起头,看着身边这遍布黑暗迷雾的空间。 萨斯洛卡的脊椎在她脚下延伸,这支离破碎的古神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向她传达着某些信息,就连建造在这根古神脊椎之上的失乡号……也仿佛正在竭尽所能地将自己的“记忆”展示出来。 歌蒂娅微微呼了口气。 “靠近那片‘废墟’,”她在心中说道,“调查席兰蒂斯。” 第六百一十八章 拉比与布娃娃 数个身穿暗色外套或兜帽长袍的身影正穿行在密林深处。 淡淡的黑色烟尘笼罩在他们四周,漆黑的共生锁链从他们体内延伸出来,狰狞可怖的幽邃恶魔伴随在他们左右——理查德与他的“同胞”们已经在这片梦境中行动了一段时间,而根据告死鸟感知到的情况,他们已经距离那道“寂静墙”很近了。 但队伍突然停了下来。 森林中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某个时刻开始,一层稀薄的雾便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丝丝缕缕地在树木间的空地上流动,而伴随着薄雾的出现,整片密林正在变得比之前更加……“安静”。 杜蒙神色凝重地皱了皱眉,他还记得在最初进入无名者之梦的时候,这片森林里还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那是不知名的鸟雀振翅高飞,不知名的走兽在远处吼叫的声响,尽管始终无法看到那些“鸟兽”的身影,但代表生机的各种声音是始终存在的。 然而现在,那些声音都消失了,森林中只剩下偶尔传来的风声,以及树叶摇晃摩擦的轻微声响——反而衬得这里越发寂静。 无名者之梦中的任何变化都必须谨慎以待。 “这些雾有点不对劲,”另一名湮灭教徒低声说道,他身旁的空气中漂浮着一团仿佛烟尘般的水母,水母下方延伸出来的触须正在半空中小幅度摆动着,带着些不安的紧张,“我的恶魔感知到了恐慌与紧张……是这片‘森林’自身释放出的情绪。” “无名者之梦是有情绪变化的,它本身就相当于是一个庞大的心智,”杜蒙沉声说道,“它的情绪突然发生变化,可能是有人接触到了这个心智的核心区域……难道有人找到了‘寂静墙’?” “会是我们的人吗?”与烟尘水母共生的湮灭教徒问道。 “还不确定,我们在这里联系不上其他集会所派进来行动的同胞,”杜蒙说道,紧接着,他便眉头微皱地看向了队伍末尾的一个身影——那个身影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身上挠来挠去,“理查德,你在做什么?” 理查德突然惊醒过来,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抓挠脖子和腰部附近的皮肤,他有些疑惑地抬起手,看到自己指甲缝里不知为何出现了许多细小的白色纤维,看上去就像…… “棉花。”他轻声说道。 “棉花?什么棉花?”杜蒙皱着眉,“你状态好像不太对劲。” “不,我很好啊,”理查德立刻抬起头,又拍了拍因为自己抓挠的动作而弄乱的衣服,“我只是觉得身上有点痒,这些雾让我不舒服。” 杜蒙点了点头,并没有怀疑什么,而是把目光转向其他人:“我们应该已经进入寂静墙的影响范围,按照那些‘传道士’的说法,这里就是席兰蒂斯的‘心智注视区’,如果你们看到或听到什么此前在森林里没出现过的东西,一定要告诉其他人。” 听着耳旁传来的声音,理查德感觉心中有些烦闷。 杜蒙已经开始以“领导者”一般的姿态带领这支队伍了,他这种自以为是的傲慢态度一直令人很不喜欢……队伍里确实需要一个发号施令的人,但原本这个角色应该是自己才对…… “真令人生气啊……”一个轻细的声音在理查德脑海中说道,“拉比感觉这很不公平,拉比为你感到难过……” “真不公平,”理查德嘴巴微微开合着,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道,“但这是圣徒的安排……而且杜蒙确实有能力……” “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因为这里还有许多碍事的人在看着吗?”脑海中的声音小声说道,带着贴心的关切与令人信赖的语气,“要是没人看着的话,那就一点都不麻烦了……” 理查德皱着眉,慢慢摇晃着脑袋,似乎本能地感觉有些事情不太对劲,他还在迟疑:“可是……我应该怎么做……” “耐心,耐心一点,可爱的布娃娃,拉比只是在告诉你一些可能性而已,但现在不是时候……会有机会的,当有人落单的时候……” 理查德捂住额头,犹豫不已:“但我不能……他们都是我的同胞……” “对,他们都是你的同胞,可爱的布娃娃,你可不能伤害他们,拉比也不希望看到你们互相伤害——所以你要帮助他们才行。” “帮助他们?怎么帮助他们?” “你没发现吗?你的同胞们……他们肚子里空空的,连棉花都没有,多可怜啊。没有棉花,没有温暖,没有棉花,没有灵魂,没有棉花,什么都没有……你已经有棉花了,可爱的布娃娃,也给他们一些棉花吧,拉比可以把棉花借给你,只要……记得还……” 脑海中那个细小可爱的声音渐渐远去了。 理查德眨了眨眼,突然感觉有些疑惑,他觉得自己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人在跟自己说话,甚至记得自己跟对方进行了交谈,但只是一个恍惚,那声音便消失了,似乎……都是错觉而已。 他抬起头,看着前面的杜蒙,以及身边的其他同胞们。 多可怜啊。 他们甚至没有棉花。 “……我们在这里设置印记点,”杜蒙似乎没有注意到理查德的视线,他已经开始按计划分派接下来的工作,“这里已经可以影响到席兰蒂斯的底层心智,是个合适的投放区域了。” 周围的教徒们纷纷点头,随后各自从身上摸出了仪式用的道具——一种颜色漆黑的,刀刃弯弯曲曲的古怪小刀。 理查德愣了愣,也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摸到了自己的骨片小刀。 那是一把只有手掌大小的小刻刀,用黑漆漆的骨头制成,表面覆盖着古怪而复杂的纹路,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理查德想起来,这小刀的原材料是在召唤仪式中失败的幽邃恶魔留下的骸骨——并非所有的召唤和共生仪式都能成功,失败者会成为祭台上的养料,那些天资不佳的湮灭教徒会用他们的血清洗祭台,那些因仪式失控而死去的恶魔则会残留一些骨片,能够用来制作道具。 这本应是每一个晋升到神官阶级的湮灭教徒都知道的“常识”,但不知为何,理查德此刻回忆起这些知识的时候却感觉到一种奇妙的……新奇感。 他摇了摇头,把这种古怪的感觉甩到一旁,目光看向杜蒙:“我们要在这次梦境结束之前设置尽可能多的‘印记’,分开行动可能效率会高一点。” “……分散意味着危险,”杜蒙认真考虑了一下这个建议,摇了摇头,“别忘了你们之前遭遇的失败——单独行动的同胞在面对‘她’的追随者时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杜蒙似乎真的只是在认真提醒,言语中并没有嘲弄鄙夷,理查德却感觉自己看到了对方眼底的一丝讥讽,顿时感觉恼怒如毒火般在心底升腾。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但下一秒,那如同毒火般的恼怒便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理智,理查德都很惊讶自己竟然可以如此冷静—— 他看着杜蒙,表情格外诚恳、沉稳,言语中散发着说服的力量:“当然不能单独行动,我的意思是两至三人一组,能够保证互相照应,又能尽快完成任务——而且说实话,即便真的遭遇了那些‘追随者’且落入下风,我们也能够迅速撤离这个梦境,根据我上次的观察,那些‘追随者’似乎并不像我们一样可以在梦境中来去自如……” 理查德脸上的诚恳表情以及语气中的冷静沉稳发挥了作用。 杜蒙再次认真思考起来。 一个有多次入梦探索经验的教内同胞——尽管他在上次探索之后的状态就一直不是很好,但现在他的建议明显经过了深思熟虑,值得信赖,每一个理由都站得住脚。 在这种情况下继续无视或驳斥对方的建议,容易显得自己在刻意针对有经验者——刻薄狭隘的形象对带领队伍并无好处。 杜蒙觉得自己应该接受这个建议——作为一个新的、无形中的领导者,接受建议也是巩固权威的一部分。 反正如果到时候真的出了什么事情,那责任也是理查德的。 “好,那我们两人一组,沿着雾气边界设置印记点,”杜蒙点了点头,迅速做出安排,紧接着又看向理查德,“理查德,你和我一组。” “当然可以。”理查德笑了起来,似乎对这个安排十分满意。 杜蒙也很满意。 “那就开始行动吧。” 湮灭教徒们立刻行动了起来。 他们两人一组,携带着用于留下“印记”的仪式匕首,分成多个方向走向了那些正流淌着稀薄雾气的林中小径,很快便各自消失在密林深处。 理查德也拿着仪式匕首走向杜蒙——但是他很谨慎,他知道自己还要等一会,要等到其他组的人离得足够远,要等到杜蒙把注意力放在设置印记点的“工作”上。 然后,他就可以“帮助”对方了。 “我们开始吧,可爱的布娃娃。”脑海中的声音说道。 “我们开始吧,杜蒙。”理查德说道。 第六百一十九章 狩猎与幻影 黑色骨片雕琢而成的小刀浅浅切过粗糙的树皮,在这些繁茂的参天巨树上留下不起眼的纹路,然后将血涂抹其上,为其灌注灵与血的力量,每处印记三次涂血,如此循环往复…… 理查德按照记忆执行着刻印印记的操作,用手中的骸骨刻刀在森林中的树干上留下象征着幽邃力量的符文,并将自己的血涂抹在符文上,而后又抬起头,看着正在不远处做着同样事情的杜蒙。 他走了过去,像是要与对方打招呼。 “这些印记单独的力量很弱,”杜蒙看到理查德靠近,随口说道,“但只要数量足够,就会对席兰蒂斯形成足够的影响。” “还不够……远远不够……”理查德含糊咕哝着,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骨片刻刀。 “只靠这些印记的影响确实不够,但进程一旦开始就会加速,当席兰蒂斯‘想起’那一天,就是摘取果实的时候了,”杜蒙笑了起来,似乎对未来充满自信,“那些‘传道士’虽不可靠,但至少这一次,他们提供的情报都派上了用场。” 理查德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抬起头,仿佛欣赏风景一样定定地仰望着杜蒙刚刚留下印记的那棵大树——他看的是如此认真,以至于杜蒙也下意识地跟着扬起了头,疑惑地看向上方的树冠。 “你在看什么?这上面有什……” 理查德猛然抬起了手臂,以一个人类关节绝不可能做出的姿势和角度——几乎要将右臂折成三段一般,让自己的手绕进杜蒙的视野死角,将那把骨片刻刀狠狠刺入了后者的胸口。 但用于执行仪式的小刻刀是杀不死人的,这一击只刺破了皮肉。 尖锐的刺痛骤然从胸口传来,这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攻击让杜蒙头脑有了那么一刹那的空白,但他紧接着便反应过来,猛地一下拍开了理查德的胳膊,一只手按住受伤的地方,同时身体往后一闪。 漆黑的锁链瞬间浮现,一只丑陋狰狞的幽邃猎犬出现在杜蒙身后,但还不等这猎犬有所反应,理查德肩膀上的告死鸟便猛然俯冲下去,一对骸骨巨翼如枷锁般延伸、变形,瞬间便覆盖在那猎犬身上,伴随着吱吱嘎嘎的骨骼挣扎、碰撞与摩擦声,两只恶魔纠缠在一起,一时间难分难解。 “你疯了?!”杜蒙瞪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正面无表情站在不远处的理查德,“你想杀我?!” “不想,”理查德摇摇头,他看了一眼暂时被告死鸟控制住的幽邃猎犬,脸上流露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但还是很认真地对杜蒙说道,“我只是想帮你。” “帮我?”杜蒙顿时愕然,他看着对面的理查德,就像在看一个疯子,但同时又有巨大的困惑浮现在他心中——因为仪式刻刀是杀不死人的,对方刚才的突然袭击充其量只是划伤了自己而已,这让他竟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唯有一点可以确定:理查德的状态不对劲! 然而理查德却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是的,帮你,你的身体是空的,我要帮你填进棉花,这可以让你好起来。” “……棉花?”杜蒙茫然而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单词,“你是在说什么疯话……” 他突然停了下来。 他感觉胸口刚才被刺伤的地方好像有点痒。 这种轻微的瘙痒很快变成了一种无法忽视的奇怪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那里生长,正在那里蠕动。 他下意识地伸手挠了一下瘙痒的地方,紧接着便顾不上继续警惕对面状态明显不对劲的理查德,低头看向自己的伤口。 血已经不流了,沾染些许血迹的衣服上,依稀可以看到有白色的絮状物——絮状物正在渐渐增多,就好像……是由血液转化而成一样。 略作犹豫之后,杜蒙拉开衣领,看到那个小小的伤口正在愈合,蠕动着收缩的血肉之间,有棉花正一点点钻进自己体内。 纠缠在一起的告死鸟和幽邃猎犬渐渐停止了争斗,愚钝寡智的恶魔并不懂得仇恨和愤怒为何物,共生者的情绪与认知决定着它们的行为——伴随着骨翼渐渐收起,两只恶魔回到了各自的主人身后。 杜蒙抬起头,表情有些微妙地看着站在对面的理查德——他还记得,对方跟自己的关系一向不是很好,最近一段时间尤其是这样,虽然还谈不上有多大仇怨,但零星的摩擦时有发生。 正是因此,他刚才决定分组行动的时候才要求对方跟自己在一起——因为他不希望理查德在自己的视线之外有什么“小动作”。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家伙竟然会对自己做这种事情。 犹豫了半天之后,杜蒙终于有些别扭地开口:“你人还怪好的。” 理查德笑了起来,在这一瞬间,他和杜蒙之间那微不足道的嫌隙被消弭了——@#¥%修复了他和同胞之间的手足之情。 “我们应该也去帮助其他人,”理查德态度诚恳地说道,“大家的体内都很空洞,他们都需要棉花。” “是的,大家都需要棉花……”杜蒙还有些不太适应这全新的自我,在说话的时候表情多少有点别扭,不过他很赞同理查德的建议,“我们可以先从沙利尔那一组开始——他是个诚实勤奋的人。” “没问题,但我们需要计划一下,没有棉花的人是不理智的,他们可能还不知道棉花的重要性——就像你刚才一样。我们要妥善地考虑到他们的态度……” “是的,拉比也觉得你们需要计划一下……” “我们可以边走边讨论。” “那就出发吧。”“出发吧。”“出发吧。” 理查德和杜蒙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了薄雾缭绕的林中小径,随后迈出脚步,向这片雾蒙蒙的梦境深处走去。 拉比去打猎了。 …… 覆盖着灰烬与黑渣的土地踩上去吱嘎作响,而且总给人一种随时会陷下去的错觉,那些倒塌断裂的枝干残骸纵横交错,比森林中的灌木丛和藤蔓还要碍事。 妮娜与莫里斯艰难地行走在这片不知绵延多广的巨大残骸之间,过了好一会,还只是在它的边缘区域活动。 “这里简直比外面那片森林里还难走,”妮娜忍不住嘀咕起来,“森林里好歹还有被野生动物踩出来的小路呢……这里到处都是一脚就会陷下去的灰烬。” 一边说着,她一边从灰烬与黑渣中抬起脚,脏兮兮的鞋子让她皱起眉头。 她扶着旁边一根烧焦的枝干,把左脚的鞋子脱下来,使劲往外倒了倒,倒出来好几块石子与黑渣。 “而且我觉得咱们好像一直都只是在这片焦土的边缘打转啊,”她又说道,“这样真的能找到进入残骸中心的路吗?” “坍塌下来的树冠挡住了前往席兰蒂斯主干的道路……这确实有点麻烦。”莫里斯皱着眉头,看着远方那些嶙峋交错的焦黑树枝说道。 虽然说是树枝,但那些东西的规模其实已经超过了“树枝”的概念,从世界之树顶端掉落下来的枝丫残骸简直可以用“规模骇人”来形容,哪怕是一些从比例上算是“细枝”的枝条也动辄长达百米,直径近乎塔楼——它们纵横交错地坠落在这片焦土上,所形成的庞大结构令人生畏,远远望去的时候,与其说那些是烧焦的枯枝,倒更像是……一座从云端坍塌下来的巨城。 面对这样的一堆“残枝落叶”,用蛮力开路是不现实的事情,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是绕路,各种绕路,要么就冒险钻进树枝之间的缝隙,寻找那些还没有被灰烬完全堵死的小路。 “要是凡娜小姐在这里,说不定就一条直线冲进去了,”脑海中浮现出“蛮力开路”的念头,妮娜忍不住咕哝了一句,“这些挡路的残骸都拦不住她一拳头的。” “凡娜也不是只有蛮力,”作为与凡娜相识已久的长辈,莫里斯闻言忍不住说道,“而且即便是她,面对这种东西恐怕也……” 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好像有点犹豫。 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好吧,也不一定,或许她真的可以。” “其实我也可以……”妮娜小声嘀咕起来。 莫里斯看了这姑娘一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就在他刚要开口的时候,一股微风却突然吹过灰烬之地上空——在骤然扬起的尘雾中,他和妮娜同时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似乎一闪而过。 那看上去好像是一个茫然站在风中的……精灵? 妮娜瞬间怔了一下,紧接着便猛然转头:“莫里斯先生,您刚才有没有看见那边……” “我看见了,”莫里斯不等妮娜说完便开口说道,表情变得有些严肃,“那好像是个精灵。” “看上去不是‘希琳’……”妮娜不太肯定地说道,“穿着打扮倒像是……倒像是……” 她犹豫着,一时间不敢做出结论,莫里斯却微微点了点头—— “像是轻风港的居民。” 第六百二十章 今天阳光真好 在席兰蒂斯的残骸区域,在这片焦土上骤然吹起的风中,出现了一个疑似现代轻风港居民的幻影。 妮娜和莫里斯都看到了那幻影的存在——它显然不是错觉。 “这里什么都没有……”莫里斯来到那幻影刚刚浮现的位置,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情况,皱着眉低声说道。 突然出现的情况让妮娜也有点紧张起来,她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刚才那个看着怎么跟幽灵似的……” 莫里斯面色古怪地看了这姑娘一眼:“你需要害怕幽灵吗?” “……对哦。” 妮娜后知后觉地嘀咕了一声,而就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又有什么东西突然出现在她眼角的余光中。 那又是一道“幻影”,在风与尘雾中浮现,在巨大枝干交织而成的焦黑废墟间一闪而过,在那短暂的刹那间,妮娜觉得自己好像看清楚了对方的脸……她甚至觉得那张脸有点眼熟。 好像是轻风港XC区那家服装店的老板,那是一位总是带着笑容的精灵女士——她面容呆滞地出现在风中,又随风而散。 “在这边!”妮娜瞬间反应过来,拽着莫里斯便跑向了第二道幻影出现的方向,而还不等他们跑到那个位置,妮娜便看到远方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在雾中一闪而过。 幻影,精灵的幻影,开始不断出现在风与尘雾之间,随着妮娜与莫里斯不断来到这片废墟的更深处,幻影也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起初还只是偶尔从视野的边缘闪过,到后来便已经是随便往哪个方向看去,都能看到一两个朦朦胧胧的、仿佛幽灵一样的虚影在空气中时隐时现。 妮娜不知不觉间已经瞪大了眼睛,她和莫里斯行走在这片遍布灰烬与黑渣的焦土上,走在席兰蒂斯庞大的残骸废墟之间,而在他们身边,穿着现代服饰的“轻风港居民”如一个个不稳定的幽灵般不断浮现又消散,这些幻影带着呆滞的模样,茫然地漂浮在尘埃间,对妮娜和莫里斯的靠近没有任何反应,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氛。 终于,妮娜和莫里斯在一片开阔的空地上停了下来。 他们身边到处都是幻影,精灵的幻影,中间甚至还夹杂着一些连轮廓都很模糊的、分辨不出种族的影子,远远近近,虚实交错,时隐时现,无序的风卷起沙尘,穿过这些空洞的幽灵,穿过席兰蒂斯庞大的树冠残骸,混沌昏暗的天光下,数不清的幻影聚集在这传说中的“世界之树”的废墟中,仿若一场怪异而惊悚的……幽魂集会。 “我这次真的开始有点害怕了……”妮娜有点紧张地抓了抓衣角,她身边的空气微微扭曲着,灼热的辉光时不时从眼底浮现,“这些真的都是轻风港里的精灵们……我还看到皇冠街路口那个卖‘精灵卷饼’的大叔了,他在卷饼里放发臭腐烂的内脏肉酱……” 她话刚说出口,立刻便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那个幻影——因为她还记得,只要自己这么描述“精灵卷饼”,那个大叔立刻就会特别生气又严肃地纠正,说那其实是“四千年传承的纯正风味酱料”,表情看上去就会很吓人。 然而那道幻影只是静静地消散了,就像周围不断浮现又消散的其他幻影一样。 妮娜转过头,看向莫里斯:“……每天晚上轻风港那些消失不见的人不会都在这儿吧?他们都在‘寂静墙’里面?” 莫里斯从刚才开始就没有开口,只是皱着眉看着四周,脸上带着沉思的表情,片刻之后才突然打破沉默:“席兰蒂斯在‘保护’他们。” 妮娜一下子没听明白:“啊?” “这就是席兰蒂斯的‘保护’,”莫里斯似乎已经想明白一些事情,“她在尝试将所有精灵的心智都‘收集’到寂静墙内侧,她坚信这样可以在世界末日到来的时候保护他们。” 说到这,老学者顿了顿,短暂思索之后又继续开口:“正常情况下,每一个进入无名者之梦的精灵应该都会直接被传送到这个地方,变成这里的幻影,但我们几个是例外,船长小姐的力量让我们可以在梦境中保持清醒,这就是为什么‘希琳’会出现在我们面前——席兰蒂斯认为我们是‘迷途在外’的精灵。” 妮娜听得目瞪口呆,但她立刻便理解了老师说的话,而直觉告诉她,这恐怕就是真相。 但这无法解释凡娜小姐遇上的情况——那片沙漠,还有那个自称为“神明”的巨人又是怎么回事? 而除了这个疑问之外,妮娜紧接着便想到了另一个更要命的问题。 “那这些精灵的心智每天晚上都被困在席兰蒂斯的残骸里……时间长了不会出问题吗?!” “当然会,”莫里斯表情凝重,“在轻风港之外,昏睡病已经开始在各个城邦的精灵居民中蔓延,在轻风港内部,梦境的侵蚀已经开始在现实世界中留下痕迹,这种‘保护’再这么持续下去……怕是要出大事。” 妮娜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就在这时,她眼前又有风沙渐起,一个新的幻影又出现在她眼前。 那是一个头发干枯杂乱,胡须似乎几天没刮,模样看着邋遢又疲惫的中年人——作为一个精灵,一个在种族特性里都烙印着“健康,长寿,优雅”几大特质的精灵,那副模样给人的感觉却仿佛健康情况已经濒临极限,仿佛随时要猝死一般。 妮娜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幻影。 “是塔兰·艾尔大师,”她惊讶地看着面容呆滞,和其他幻影一样处于茫然凝滞状态的塔兰·艾尔,尽管自己刚才就已经在这里见到了别的“熟人”,这时候看到这位精灵学者还是有些意外,“他也出现这了……” “看样子所有在无名者之梦期间消失的人都会出现在这里,这没什么意外的,”莫里斯看起来却很冷静,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塔兰·艾尔的幻影面前,眉头微皱地看着对方,“关键是要搞明白这些处于‘入梦’阶段的精灵到底是个什么状态。他们似乎已经与席兰蒂斯建立起了越来越稳固的联系,不大可能轻易唤醒……” 妮娜也凑了过去,她大着胆子伸出手指戳了戳塔兰·艾尔大师的胳膊:“我记得艾尔先生上次就被困在梦境里一次,那时候他是用什么办法成功把自己唤醒自救来着……” 塔兰·艾尔的幻影突然眨了眨眼。 妮娜以为自己看错了,抬起头又看了看。 塔兰·艾尔慢慢转过头,将视线转到了她身上。 妮娜:“……” 下一秒,一团巨大的火球从席兰蒂斯的残骸上空腾空而起。 惊人的冲击波震碎了天空中的混沌云层,盘旋在世界之树残骸周围的无序之风也刹那间凝滞下来,恐怖绝伦的火球如一颗新星冉冉升起,在几秒钟内令整片焦土亮如白昼一般! 但火球并没有直接炸在席兰蒂斯的残骸或者那些徘徊在残骸范围内的“幻影”身上。 平日里的刻苦训练发挥了作用,在千钧一发之际,妮娜抬头看向了天空——她的惊呼化作太阳之吼,喷薄的恒星物质仅仅是在无名者之梦的上空制造出了一轮持续不过几秒钟的临时太阳,在声势浩大的日冕冲击中,损失被降低到了最小。 但即便是这么短暂的冲击,无名者之梦还是瞬间便有了反应,那些靠近寂静墙的森林呼啸着疯长,大地在太阳的照耀下近乎沸腾般震颤,远处的山脉轰隆作响,仿佛只要再多持续一秒钟,席兰蒂斯便会在这异世阳光的照耀下惊醒——但随着天空中那团火球的消散,无名者之梦还是在摇摇欲坠的边缘平静下来。 席兰蒂斯残骸区内,因天空的冲击波而扬起的大规模沙尘还未平息,一个灰头土脸的身影从一堆灰烬里爬了出来——莫里斯使劲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从头发里抖落着黑渣,又用力抠了抠耳朵,这才抬起头瞪着眼睛看向妮娜:“船长小姐说过多少次了,让你别这么一惊一炸的!” 妮娜浑身散发着金灿灿的阳光,整个人还没完全冷却下来,听到莫里斯老师的话之后顿时尴尬地挠了挠脸,而还不等她说话,塔兰·艾尔惊魂未定的声音便从旁边传了过来:“一惊一炸是这么用的?” 莫里斯吹胡子瞪眼,一脸的没好气:“你就说炸没炸吧!” 要让这位素来儒雅冷静的老学者有如此失态的表现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妮娜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老师几乎要跳起来骂人,但比起这点小事,她更惊讶的是旁边的塔兰·艾尔大师。 这位前一刻还只是个茫然幻影的精灵学者现在却已经变成了一个鲜活灵动的“心智实体”,他站在飞扬的沙尘中,虽然浑身都被刚才的“太阳冲击”弄的有点狼狈,但显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 这位大学者此刻正愣愣地看着余光未消的妮娜,满眼都是惊魂未定的样子。 显然,在清醒的一瞬间就被太阳轰炸糊脸,这对于一个亚健康的中年人而言有点刺激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