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濒危修仙门派考察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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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件为《濒危修仙门派考察报告》,由作者从零开始099创作,现已更新至第296章。故事围绕王招娣的命运展开,她是鸡鸣村的一名小女孩,因一次意外身亡,灵魂却转世为一个穿越者,这个穿越者的自我意识和能力被植入了王招娣的身体中。故事描绘了她所在村庄简单而单调的生活,以及村民们对新户王家的偏见。王家的地位如浮萍般不稳定,招娣从小就是村民口中的“新户王家的女儿”,深受外界的冷落。尽管如此,她的灵魂依旧渴望探索世界、突破现有生活的局限。故事中,穿越者在重生后不断面临源自村庄内外的挑战与困境,努力解开自己身世之谜,并计划挣脱村中人理智,而体验真正的自由。整部作品结合了穿越、奇幻与社会问题的思考,反映了性别与身份认同等深层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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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mat Plain Te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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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chived Date 2024-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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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 从零开始099
Region 未知
Date 未知
Tags 穿越, 奇幻, 性别认同, 社会问题, 王招娣, 鸡鸣村, 新户王家, 灵魂转世, 修仙, 自我探索

本文由多元性别中文数字档案馆归档整理,仅供存档使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正文

『濒危修仙门派考察报告/作者:从零开始099』

『状态:更新到:第296章 鬼影幢幢』

『内容简介:

此去泉台招旧部,敢叫日月换新天注1:本来不濒危,猪脚去了以后,就濒危了……注2:这是一个专门把人切片研究的坏蛋穿越以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拯救世界,破除封建迷信门户之见,弘扬爱和正义的超级正能量的故事(穿越以后的内容纯属虚构,信者后果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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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内容开始-------

穿越者之墓

第1章 楔子 新生

莽莽群山之间,坐落着一个小小的村庄,名叫鸡鸣村,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从山上蜿蜒而下,绕村而过,村人无论是种田灌溉、洗衣做饭,都得到溪里取水,因此,这村口溪边,竟是全村最热闹的所在,好像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两三个妇人,在溪边或淘米,或摘菜,或担水,借了这正当出门的机会张家长、李家短地嘀嘀咕咕个不停,然而鸡鸣村既是个小村,又不是交通要道,别说商队,就是小贩也得十天半月才来一个,她们可嚼的是非便也不多,谁家的男人多喝了一角酒,谁家的猪跑出了圈,她们都能津津有味地谈论上半天,大概这村子里少了一只麻雀,也飞不过她们的眼睛吧!

所以,当王招娣的尸体被溪水冲到她们的面前时,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哎呀,这不是新户王家的女儿吗?”马上就有人这么叫喊起来,其实不用她叫,这么一个百来户人家的小村,周围又有哪个人不识得那个“新户王家的女儿”呢?

说是“新户”,其实王家在鸡鸣村到王招娣已经住了整整四代人,也差不多在鸡鸣村生活了整整四十个年头,至于他们家到底是哪一年来的鸡鸣村,这是谁也记不清的了。每年,村里总会来几个流浪的人,借住在人家的屋檐下面,讨两口冷饭吃,有的人找到了东家,就住下来,过了一年、两年,眼看没有发财致富的可能,就又拄起了讨饭棍,朝下一个村子去碰运气了,所以并没有什么老户会认真地记他们的履历,只有个别的幸运儿买下了村里的田地,才会被当作“老户”看待,新、老之分在鸡鸣村不看历史,只看产业。

新户王家,显然并不拥有这种幸运,他们在鸡鸣村出生、长大,以一户而论,如今子孙兴旺,然而从来没有哪户村民认为他们是鸡鸣村的人,只要他们还没有富有到买下土地,他们就是鸡鸣村永远的“外人”。一户人家,哪怕在鸡鸣村只有一亩、五分的田土,也会被当作村里的一份子,是可信赖的人,王家却是鸡鸣村边缘的浮萍,明天或许就不再属于鸡鸣村了。

王招娣,就属于这浮萍也似的一家子,她生在鸡鸣村,活到九岁,到死连鸡鸣村的地界都从未踏出过,仍然是村子里的过客,在村民的议论中,她是“新户王家的女儿”,在王家,她又是什么人呢?

招娣的母亲存弟,从来报信的村民那里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正拿了一篮豆,预备叫打猪草归来的女儿剥了,好做全家的晚饭,又预备接了她打的猪草喂猪,这个噩耗一来,登时什么猪草、晚饭都登时抛到了九霄云外,跌跌冲冲地奔到溪边,看了一眼,就放声大哭起来。

她这一哭,足足地哭了一个多更次,旁观的众人也有劝的,也有叹的,也有想起自家早夭的儿女,跟着淌两滴泪的,可不!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平日再怎么淘气,究竟都养到这般大了,又能帮着做些事,又不二三年就能出嫁了,做父母的怎么不伤心!

众人劝解了一回,将附近人家一扇门板卸了,抬了女孩尸身到家,见天色已晚便各自散去,这时王家的当家人方才到家。

他一进门,看到灶上无火,豆撒了一地,猪没有喂,早上还活泼泼的女孩儿已经是院子里停的一具尸首,心里如何不来气?于是先将老婆来打了一顿出气,等她被揍得收起眼泪,呜呜咽咽地拾了豆子,将就着喂了猪,做了饭,月亮已在山上升得老高,只得等明天再行处理女儿的尸骨。

王招娣的尸身就这么孤零零地躺在王家的院子里,直到月亮升上了中天,她的眼睛才慢慢地睁开了。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漫天的繁星,“她”眨眨眼,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然后,“她”的两个眼睛各朝一个方向转动,渐次扫过王家低矮的茅屋、歪斜的土墙、破烂的猪圈、还有猪圈旁的粪堆,最后,仿佛放弃了一样又转回了天上的群星。

“好像不妙啊。”发出这种感叹的,自然不是原来的“王招娣”,而是一个可悲的穿越者,眼前一黑之后,天上的星斗全都变换了形状与位置不说,脑海中还多了许多凌乱不堪的意识碎片,把他原来的记忆都给搅得一片混乱,只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在做坏事的失了手——没错,他穿越之前,大概、可能、好像是自己做炸弹的时候手快了那么一点点导致爆炸的时间提前了那么一点点……

“就算如此,这报应也太重了!明明比我坏的人还有很多啊!”穿越者愤怒地朝星星们瞪了瞪眼睛,星星们争先恐后地朝他,哦现在是“她”眨了眨眼睛,好像是在嘲笑他一样。

“可恶!好吧,既然如此,就看看这具身体还有什么可以用的地方。”他先举起了一只手,然后依次将每只手指屈起又伸开,试验了一下自己对这具身体的掌控能力,接着是另外一只手,最后是两只手合在一起。

穿越者做这些动作和身体的原主人一样熟练,然而他并不因此而满意:“敏捷度太差了”,实际上如果不是穿越者的意识比原主人的意识更为强大,这具先被水浸过又吹了半日冷风的身体是否还能做出如此精细的动作都难说得很,但是,光是以此频率屈伸的手指,根本达不到穿越者的期望。

接着,他沉入了“王招娣”残余的意识深处,想看看这具身体在别的方面是否有那么一点可取之处。

首先是交涉的能力。

如果普通人的交涉能力用数字评估是10的话,“王招娣”的交涉能力……是可怜的3。

差不多就是大声喊叫才能引起十分之一的人注意(而且其中绝对不包括存弟和存弟的男人),大概“王招娣”这一辈子能得到的最大瞩目就是她变成尸首那会儿。

“不应该啊。”穿越者用手摸了摸“王招娣”的脸,这张脸小小的没什么肉,摸到的五官都很匀称,也没有摸到疤痕,应该不是丑绝人寰的水平,他又在“王招娣”的意识里搜索了一会儿,才得到答案,这个村子里面的小孩子差不多都是这个待遇,小孩没人权,更没话语权——这对解决他目前的困境没有什么帮助,好处就是还有改善余地,并没有堵死。

正当他准备再探索一下的时候,异变陡生!

漫天的星斗还在原来的位置,可是他已经不再在王家的破烂小院里面了!

他的身边,赫然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他甚至都不用挪动身体,就可以感觉得到!那深渊中似乎有什么……不,是什么也没有,虚无,纯粹的虚无,如果落下去的话——他赶紧指挥“王招娣”的身体往旁边挪了挪,或者说,他试图指挥王招娣的身体往旁边挪一下,然而,身体纹丝不动,不再受他的意志驱使!

微风轻轻吹过穿越者新得到的身体,现在他被困在这具身体里面了,他想挪动身体,哪怕是转个身也好。

风呼啦呼啦地吹大了一点,他还是一筹莫展地躺在悬崖上,休说动一动可能直接滚落深渊了,他现在连动一动都办不到,只能无助地看着天上的繁星,那些星星刚才还在冲他眨眼,此刻却都像注视着他一样,眨也不眨——更像是一只庞大黑兽身上遍布了无数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他。

渐渐地有阴影落到了他的身上,那是王家的小茅屋,此刻它比原来高大了十倍,就像一座充满了邪魔的城池,里面全是深不可测的黑暗。

一只小白猪欢快地从他面前的天空上跑过,如果不是这头小猪没有长头,血淋淋的脖子里一路滴落着鲜血的话,还可能会被认为是一只白色的飞鸟,它一路唱着歌:“两蛇,四蛇……”

星星们叹了一口气。

星星们又开始眨眼了。

风轻轻地吹过“王招娣”的身体,现在他可以挪动了,但是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他现在仍然躺在王家的小院里,茅屋还是那么矮小,成年男人进门非得弯腰不可,无论是猪圈、粪堆还是土墙都还维持着原来的样子。刚才的异变,好像是一场幻梦。

穿越者开心地笑了起来,这是发自内心的,喜悦的笑容,这不是因为他发现刚才的恐怖是一场幻觉,而是他发现那不是一场幻觉。

刚才发生过的,都是真实的“存在”。

第2章 平行线

这个貌似平静、普通的山村里存在着浓重的邪气,浓到深渊都朝这里张开了口子,妖异的怪物们也离得很近、非常近,几乎成团成簇。

确认了这一点以后,穿越者的心中充满了喜悦。

太好了!

他并没有流落到什么不可理解的地方,对于一个受过训练的正式巫师来说,只要能够接触到深渊……而且他还有能力!他的力量没有在事故中跟他的身体一起化为飞灰,还有一部分跟着他也来到了这个小女孩身上!

不是什么人都能“看到”邪气的,能够“感觉”到已经非常不容易了,那些特别敏感的普通人,通常也只能在自身处于生死关头的时候,才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另外一个世界无时无刻不处在他们身边,更多的,他们就“感觉”不到了,更别说“看到”,这也是他们的幸运。

是的,幸运。

穿越者知道,在没有巫师文明的那些蛮荒世界,偶尔也会诞生一两个他们称之为“阴阳眼”的超级天才,完全靠天赋就能“看到”,这些天才很难活到记事的年龄——他们没有接受过严格的法术训练,意志力根本无法面对窥探世间万物的可怖,不是早早夭折,就是变成了纯粹的疯子,没有一定的术法基础,天赐的礼物更像是诅咒。

即使在他原来所处的嘉罗世界,“天眼”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学习的,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天眼”差不多是区分正式巫师与那些业余的、打杂的、跑腿的、负责刷刷试管磨磨粉末抄抄卷子的家伙们的一道界线,愚蠢的后者们一辈子也就是打杂、跑腿、抄卷子、刷试管、磨粉末了。他们尽可以穿起长袍,对别人介绍自己说是巫师,反正一般人也分不出这两者——其实,嘉罗世界的很多城市就没有前者,因为能承受“天眼”的人,真的不多——不是什么人都能看到自己碗里突然冒出一咕嘟黑色触须还能面不改色地捧起来一饮而尽的。

对那些能够承受“天眼”的,他们的能力是直线提升的,从此他们再也不必惧怕陷阱和背后的匕首,普通人的恶意在他们面前无法隐匿,当你能看到另外一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的所有伪装比纸糊的还不如!

因此,穿越者发现自己还拥有这一能力的时候,简直喜出望外。

在一个全然陌生的未知世界里,能够预判一些什么,远比能放几个火球来得实用得多。

他赶紧又集中精神,想看看还有什么能力被携带过来——

暂时没有。

不过还好,有一个水准以上的能力,他重新恢复实力的日子就可以缩短很多很多了,至于恢复不了,不得不一辈子在这个小村庄过平凡的日子,根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当他正躺在王家屋外的泥地上喜出望外地吹凉风的时候,王招娣的生身父母正在屋内为他的“前途”辗转反侧。

“上个月的时候把她卖给陈家村的陈老六就好了,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存弟的男人叹息道,他所说的“不会出这样的事”并不是指招娣的死,而是招娣的死给他带来的损失,“陈老六答应给两袋子粮食,还有一头小猪,现在可好了,什么都没有了。”

存弟不敢开口,她还记得当她决定要卖了招娣的时候,反对的人正是她的男人,“家里还有粮食,为什么要卖她,平白地叫人杀了价,等二三年,出落成大闺女,怕找不到有钱的主儿?”当时,他就是这样骂的,他说的“有钱的主儿”自然不是什么地主老财,有几亩薄田一间草屋的人在他看来已经是“有钱”了,只不过鸡鸣村一带的人都知道,女孩子太小,干不了多少活,吃的东西却不比大人少多少,又有半路夭折的风险,所以,只有那等最贫寒不过的人家,才会把主意打到“买童养媳”上面,稍微有点儿钱又会算计的人家,就是买,也是买“大媳妇”,出一头叫驴的钱,买个人,又能顶驴子推碾推磨,又能做割草煮饭等等驴子做不了的精细活,有些顶顶会算计的土财,儿子还没有呱呱落地,不但已经替他买好了媳妇,并且还替他买好了小妾,妻妾栓在一起整日整夜地碾房里推碾子,等着她们的婆婆肚子鼓起来。

“现在卖,只得两袋子粮食、一头猪苗,等过两年,怎么也值三袋子粮食,一头大猪。”存弟的男人说得合情合理,存弟的婆婆也跟着称是,存弟当时也就没敢告诉他,是因为女儿在村里闹得太不像话了,她才起了卖掉女儿的主意,天知道她为此提心吊胆了多久!

小招娣闹的那些事儿,全鸡鸣村没有不知道的,统共就瞒了她爹一个人,只因为王家租种的那些地不在村旁,在远处的山坳里,存弟的男人总是早出晚归,对他女儿在村里搞出来的新闻都没有亲见,再加上又是村里鄙视的“新户”,随时会消失的“浮萍”,所以也没有人多事与他亲近,但是,万一有人闲得无聊,把这事同他说了,可怎么办好!

存弟为此日夜忧心,好不容易听说隔壁村的陈老六托亲戚买女人的事情,连忙说自己有女儿愿卖。

待陈老六的亲戚过来一问,蒙在鼓里的男人自然对卖价极不满意,一口回绝了这门生意,叫存弟心里只叫得苦,嘴里半个字也不敢提起,直到今日。当她在溪边看到女儿尸体的时候,一方面发自本能地悲哀绝伦,一方面又暗暗庆幸她到底死了,不再会作妖了。

“两袋粮食,一头小猪呢!”男人又叹息了一声,“同意了,就好了,今儿死的就是陈家的人了,他再想要回财礼,是不行的。”确实,这是鸡鸣村的规矩,只要女孩子出嫁了,她再死,就绝不是娘家的损失了,就像猪羊既被卖到了屠户的手里,就是出门就跌死,也是绝不能回去找买家的。

存弟更不敢接话,这么重大的损失,打死她也赔不出来,万一她的男人想到她当时没有劝住他,因而对这等损失负有责任怎么办!

躺在院子的穿越者,还沉浸在仍然拥有一部分力量的欣喜里,对茅屋里的夫妻讨论该把他卖多少钱的事,一点儿也不知道。

第3章 全新的一天

“明天是新的一天。”这句话,穿越者可是着实地领教了它的威力,一大早,周围又是鸡鸣,又是狗吠,又是猪哼哼,差点让他以为自己没有穿越,还在议院里开会,特别是当一个篮子从他头顶飞过的时候,那就更像议院开会啦!

把篮子脱手扔出的不是别人,正是小招娣嫡嫡亲亲的娘亲,她这么做不是因为要反对什么议案,而是——她看到女儿竟然活了,无暇细想,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一把抱住,欢喜得当场放声哭了起来。

到底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又被她养了九年,还没来得及卖出去就没了的女儿,忽然又活了,怎么不开心!

由不得她不喜极而泣!

穿越者这边呢,一来他对女人的眼泪素来没什么感觉,二来他还忙着在穿越得到的记忆碎片里翻检关于这个叫儿叫肉的女人的有关线索,倒是没怎么感动——老实说,他也无法想象突然被一个陌生女人抱住叫儿就会感动得跟着哭是个什么思路,这别人叫儿你就当妈了,别人要是搂住了喊旺财是不是还得跟着汪汪叫啊?

虽然他毫不怀疑有些人真的会跟着汪汪叫的,比如议会里老是跟他作对的那几个傻帽,他早已放弃了用语言说服他们的可能性了,转而试着用别的办法说服——让他们闭嘴,不幸的是做炸弹的时候手快了一点,于是……

于是就是他现在能力只剩下了天眼,还被一个白痴搂住了喊肉儿!

穿越者有个自以为的优点:他是不大对自己发脾气的,有发脾气的时间,应该用来琢磨一点更为实际的事情,比如现在,他在翻了几块记忆碎片以后就放弃了刷存弟好感度这个任务了——在招娣的记忆里,存弟与其说像个娘,不如说像个监工,比监工更糟的是,她自己还是被铐住了干活的一个囚徒!是的,除了囚徒,穿越者真的很难找到形容她的词儿!

名义上,她似乎是个良家女出身的正妻,她的父母都是清清白白的良民,虽然她确确实实是王家用一头大猪和几袋子粮食换来的,但是究竟是从她父母手里买来的,而不是从某个大户手里买来的。她为自己的这一地位感到非常骄傲和自豪,经常教育女儿应该学习她的榜样,重复她的一生,安安分分,不要去妄想什么读书、修仙,等等,修仙?

穿越者根据这个陌生的词汇又翻找了一番,他在王招娣留下的记忆碎片里看到她偷偷摸摸地藏在墙后听老人们向男孩们讲古,听到所谓“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移山倒海,斩妖除魔的仙人”,虽然记忆里看不到王招娣的表情,可是那一瞬间的向往和感动,还深深地留在早已死去的王招娣的残余记忆之中,他看到她壮着胆子跟家里提出要去认字,要到山外见识这个奇妙的世界,他看到她因为这个“不安分”的想法,被嫡嫡亲亲的娘从院子这头揍到院子那头,看到她因为不甘心,用破布包了头,脸上抹泥,企图混到学堂里认字,被一群闲人以为行为不堪,老的小的都追着她扔泥块,看到她慌不择路,然而并没有路。

她大约就是如此死了吧。

“真蠢啊。”穿越者评价道,在嘉罗世界,有很多女人期望在鸡鸣村这样平静的与世无争的地方恬淡地过清贫一生,王招娣居然梦想着“出去看看”,并且为此赔上了性命,可不是蠢么!当然,跟重复存弟这样的聪明懂规矩的女人的令人自豪、令人羡慕的一生比起来,他也是情愿出去看看的,哪怕为此死了。

更何况他不是招娣!他知道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移山倒海、斩妖除魔并不是传说!

他的天眼就是证明!他“看到”的邪气团和由此聚会的妖物就是证明!

“这个世界的能力者,被外行们叫做‘仙人’记住了,而且,这里跟嘉罗世界一样,只要有天赋,是可以通过学习和修炼成为‘仙人’的。”这几乎是仅次于仍然有天眼能力的好消息了,穿越者知道,各个世界的法则都不相同,有些世界甚至根本不存在魔法!曾经有个倒霉的前辈误入,足足熬了三百年,最后借助被当地称为“黑洞”的特殊通道才得以脱离,这在嘉罗世界是每一个能力者都必须知道的。想想那种被剥夺了能力的日子,和坐牢一样毫无期望的生存,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相比较之下,这个世界还有魔法(可能不叫魔法)还有学习的途径,对穿越者来说就好像轻松得散步一样了。

“说话也不回,是傻了吗?”在穿越者沉浸在脑海里的仙人相关的时候,在存弟夫妻眼里看来,自己的女儿显然是傻了,不过反正傻子也是卖得出去的,所以他们倒是没有为此太过担心,女儿还活着,还能卖,太好了。存弟更是喜上眉梢,傻了,更好,不会闹腾上学,不会为了上学、见世面,做出什么伤风败俗导致她卖不出去的事情了!

为了庆祝这一喜事,王家这一天的早饭做得格外地丰盛,女主人煮豆糊的时候,加入了一把米,又用一个粗碗,在灶上实实地炖了一个蛋,这一切都获得了王家男主人的支持,末了,王招娣今天的饭碗里,除了镶嵌着若干白米粒的糊糊,竟然还有一筷子炖蛋!

穿越者看着如此精美又体恤“她”的死亡而额外添加了分量的早饭,目瞪口呆!

当他还没被发掘出法术才能的时候,也没见过这等的早餐!是的,负责带领他们的师傅会一早在火上热好锅,锅里倒上热油,然后他们各凭本事把手伸到油锅里去捞,捞到香肠,早餐就是香肠,捞到鸡腿,早餐就是鸡腿,什么也没捞到还被滚油烫伤了手的家伙,早餐……不会有什么早餐了!贼窝里可没有这种笨手笨脚的人的位置!

那段时间他还很清楚地记得,他通常会捞两根香肠,用旁边放着的卷饼包起来吃,他的师傅一边监督着学徒们从滚开的油锅里捞早餐,一边喂他养的金丝雀吃早餐。

恩,那几只金丝雀都有一小缸谷物,还有一块熟鸡蛋!

分量跟他现在的早饭差不多!

但是,正当他为之错愕的时候,一只枯瘦的手伸了过来,筷子熟练地扒拉了三两下,准确无误地将那一筷子炖蛋和为数不少的糊糊,尽数倒在了一个(相比起穿越者现在的身体)又高又壮的男孩儿面前的饭碗里,“吃吧,希儿,这都是你姐姐省给你吃的。”

什么鬼!

第4章 夺食

王家的媳妇存弟是个瘦小枯干的妇人,她十年前嫁到鸡鸣村的时候大约十二三岁,现在应该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但是在贫穷的王家,她一方面要常年累月地辛苦劳作,一方面根本吃不上什么有营养的东西,还要时常忍饥挨饿,同时,她又要养儿育女,又要挨丈夫的打,忍婆婆的怨,所以她的头发早已染霜,面庞么,给穿越者的本来身体当娘也不会有太多人意外。

就是这么一个似乎风吹猛点就可能一病不起的小妇人,却在方才,做出了无数勇士都达不到的成就!

一个远超屠龙伏虎、杀人夺宝的成就——从穿越者嘴里抢吃的!

穿越者为如此壮举目瞪口呆之时,就看见那个又高又壮的男孩,毫不介意地筷子一划,将他的!炖蛋!送进了自己的血盆大口!

和儿子共同完成“穿越者口中夺食”这一惊人成就的存弟,看都没看一眼穿越者,她慈祥的、充满母爱的目光,只照射在她唯一的儿子脸上:“要不要再吃点?”

目睹此情此景,再也忍耐不住的穿越者牢牢地抓紧了自己的饭碗,完全忘记了自己在一瞬间之前有多么鄙视这寒酸到无法想象的一餐,愤怒至极地喊道:“我还没吃呢!”

可惜,他忘记了,这具身体,或者说,王招娣小姑娘,交涉能力,是可怜的3。

他脆脆的萝莉音在一天一夜没吃饭的负向加成之下,并不比蚊子唱小曲更响,整个王家,注意到他这一咆哮的,只有一个人。

“招娣,那可是你弟弟!”存弟转过脸来,她的眼神比刀锋更冷酷,她脸庞上的愤怒,也不亚于穿越者,她这一句不但是解释,更是严厉的质问——做姐姐的,连一筷子蛋和半碗糊糊都不肯送给弟弟,也配当人吗?天底下,有这么狠毒、贪婪、无耻的女孩子吗?

假如鸡鸣村有差评系统,凭着穿越者今天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就值得存弟给她女儿打上五百个差评!有这么自私霸道的姐姐,不如没有!

自私霸道无耻小姐姐,哦不,是自私霸道无耻的穿越者,刚刚穿越到鸡鸣村,还不太懂得王家至高无上的法则,他在面对这般严厉的灵魂拷问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说出了一句自私到爆炸的话:“可我还饿着呢!”

奥立弗?退斯特在孤儿院里说的那句“要添饭”也不会比这句更加荒谬绝伦了!

虽然鸡鸣村没有差评系统,存弟仍然决定要给她的女儿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要教她明白身为女人就该谦虚忍让的道理,要教她明白,蛋是以她的名义炖的,但是她是绝没有这个资格吃的,她有的资格,就是盈盈地笑着,主动把炖蛋送到宝贵的弟弟的碗里,笑眯眯地说:“姐姐不饿”,什么“我还饿着”这种话,也是女人该说的吗?

她筷子一扫,将自己碗里的炖蛋和糊糊,全数扫到了儿子碗里,朗声说道:“希儿多吃点,多吃才能长得高又壮,我们王家将来就全靠你了。”

她一边说,一边骄傲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女儿,贱人,凭你也配和我斗?以为现在身体虚禁不起打,娘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后知后觉的穿越者这才发现,自己陷入了传说中的,茅屋级宅斗。

在这种从未接触过的副本里,他没有任何优势。

一个法师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呢?

“恩——没错,王家将来确实都要靠你啊,小弟。”他饱含讥讽地回应了存弟刚才“我们王家将来全靠XX”这句话,也不管存弟有没有听懂,将碗和碗里剩下的刚够盖住碗底的糊糊往王希跟前一推,“多吃点,王家的将来全靠你了——我要上山打猪草去。”

继续在这种毫无胜算、奖励又已经被王希吃掉了一大半的副本里杠下去绝不是法系职业的作风,立即打出GG转进如风才是,你见过不恒定意外传送的高级法师吗?

果然!她亲生的女儿并没有那么禽兽!她还是知道爱护她弟弟这一她人生的终极使命的!在受到教训以后她已经幡然悔悟,不但不再提读书、外出之类可笑的要求,还主动把自己的饭分给……哦,是送给王家未来唯一的希望,主动提出帮她干活儿!不愧是她存弟的女儿,在经历过生死以后,终于懂得了奉献、爱护、舍己为人等等做人最可宝贵的东西……

穿越者就在存弟这种莫名的感动中顺利地取得了打猪草的装备,没有引起任何怀疑,径直往村外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默默地在脑海里给自己做了一个表格。

姓名:王招娣(村里的女孩子,你还想能有什么风格的名字?)

性别:王家最不受待见的那种

年龄:九岁(个子还不如八岁的弟弟)

生命值:濒死(饥饿状态)

攻击力:0~0.1(吃得饱饱的萝莉都不可能造成什么伤害,更不要说饿得半死的萝莉)

护甲值:约等于0(你的衣服大概也就能盖住你的屁股)

装备:打满补丁仍然四处漏风的衣服一件(考虑到生命值,漏风实在是比走光更严重的问题,穿越者很不确定这具缺吃少穿的身体是否还能抗得住一次并不严重的感冒)藤筐一只(装猪草用)锈烂小刀一把(割猪草用,休想用它来对付兔子之类的猛兽)

金钱:0(令人欣慰的是,鸡鸣村和你一个性别的人在财务方面与你保持了高度一致)

啊,真是让人一看就想重新投胎的表格啊,但是在穿越者眼里,这都不是问题!他还有外挂!呃,是还有随他一起穿越过来的“天眼”!

第5章 自力更生

白天的鸡鸣村,并不比夜晚王家小院的体面多少,鳞次栉比的茅屋尽是些破烂的顶、歪斜的墙,这些房屋都是用泥土筑成,几场暴雨就冲刷得不成模样,重修是件极费劳力的事情,到处乱跑的鸡和猪又加重了破坏,所以哪里都可以看到垮塌的土墙,坍陷的屋顶,人可以不经过院门而直接走到邻居的院子里去,不管眼睛看向哪里都是一副破败的景象,只有依稀可以看到村子的另一头矗立着几座砖瓦房还略微显出一点人家的样子,从“王招娣”的记忆里可以得知,那都是村里富户和祠堂的所在地,也是鸡鸣村的“精华”之处。

“咕~咕~”还没等穿越者走到村口,招娣的消化系统就开始向他抗议自己的存在了,“哎~”比接受一顿鸟食更可悲的是,被告知他并不配享用那顿鸟食。

有生以来,穿越者第一次觉得,生母(不是存弟)于他有恩,尽管过去他一直恨她为了每月几瓶酒钱把他卖进那个贼窝,但是现在想想,贼窝里不但有上升的渠道,还有教授如何上升的技艺的师傅,更有每天一早热腾腾的早餐,他实在不该怨恨更多,要知道,在王家,这些一概都是没有的。

想到贼窝里每天都有的热腾腾的早餐,他更饿了——用雪白的面粉,只加一点点水,调成的糊浆倒在预先融化了黄油的锅里,略微烤一烤,吃的时候,刷上黄色的蜜水,卷上两根刚从滚油锅子里徒手捞出的香肠,咬一口下去,带着小麦特有的焦香的卷饼,富有弹性、牙齿落下的时候才会崩开的肠皮,随着肠皮崩开而落到早有准备的舌尖上的滚烫肉汁,只要吸一口,他就能把肉汁和碎肉一起从肠皮里吸走,就像有钱人一口吸光水蜜桃一样……那种上等的水蜜桃,轻轻咬开一个小口,就能将甜美的桃肉一口吸尽……

更饿了。

“必须得尽快吃顿好的。”穿越者这么想可不光是为了口腹之欲,不管是巫师还是盗贼,从来都是早饭必须吃饱喝足,那些做文书一行的可以早晨只喝一杯茶水吃两块净素的小甜饼,巫师一开工可说不上什么时候才能收工,也许十个、十二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无论是实验还是画符进行到一半饿昏了可是会闹出大乱子来的——他通常的早饭怎么也得四五个烘培得透透的肉馅饼,饼皮是用猪油调和的,上面满满地洒上雪白的糖霜,吃的时候涂上越橘酱……不能再想了。

“咦?”这时他已经走到了身体原主人记忆中的村口,也就是她每天上山割猪草的必经之路,在她的记忆里,村口处有几块拦溪大石,亮如白银,踏石而过,比小桥也不差什么,所以这村子绕溪而建,却从来没有桥梁……因为他穿越的时候,王招娣早已死去,身为普通人,在没有强大力量支持的情况下,自然人死魂消,成年人的魂魄还能多坚持十天半月,像她这等年幼少女,体质又如此虚弱,魂火不可能保留多久,能留下一些生平的记忆碎片供穿越者查阅已经是奇迹了。

但是,她的记忆碎片里面,没有关于她死亡的任何线索!

穿越者一直等到看到这条小溪,才惊觉,事情,并没有他以为的那样单纯!

如果说有什么情形能在普通人的灵魂层面留下深刻印记的,死亡瞬间绝对是其中之一!身前毫无力量的普通人,在遭遇惨祸之后,灵魂的残余力量都可能在机缘巧合之下,于原地一次次重复他们遇难的那一时刻,也就是一些能力者所说的“情景再现”,又被称为“现场回放”,能看到回放的死亡场景,也是“天眼”的基础能力,但是,穿越者在具有“天眼”的情况下,居然都没有在王招娣本人的记忆碎片里,看到她临死的那一刹那!

这本该是她最应该保留下的记忆啊!

“村口的小溪,根本就不是她的葬身之因,诚然,有些人不够小心的情况下,会把自己淹死在这么浅的小溪里,嗨,这条小溪还够不到王招娣的膝盖……她死后不久顺水漂到了鸡鸣村,村里人看她没有呼吸心跳,就以为她死了——其实也确实是死了,因为她非富非贵,生身父母愿意为她出的也就是几滴不值钱的眼泪,所以没有人发现她真正的死因不是失足溺水,然而她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穿越者想到这里,一股很不妙的感觉油然而生:“我现在的身体很可能是被人杀死的,凶手在杀了她以后,做了一些法事驱逐阴魂,抹去了死者的临终记忆,这个人,很可能还藏在村子里!他知道我不是原来的‘王招娣’,而我,却不知道他,也无法向任何人控告他,因为我现在就是王招娣!”

他穿越成了一个该死而未死之人。

但是,那个人又是为什么杀死王招娣的呢?王招娣不会任何的异术,她甚至都不认字,她只是这个看似再平淡无奇不过的小村子里的一个普普通通的贫苦女孩罢了,正常情况下她没有和村子里的人结仇的可能性,哦,正常情况下……然而鸡鸣村并不是正常情况!

这里死气都聚集得化不开了!

这么浓郁的死气,他以前倒也不是没有接触过,只不过那些地方……他回头一望,就看见金色的晨光里,各家各户都升起了炊烟,鸡、猪还有孩童不时地从村里狭窄的“街道”上跑过,跟王招娣记忆里的每一天一模一样,村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一天都一样,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偶尔来个小贩,那也是从王招娣记事就一直来的那一个,这个村子简直平平淡淡到了乏味的程度,一点也不像死人埋下去会自己爬起来到处跑的样子。

呵,如果不算他本人的话,如果不算他用“天眼”看到的那些东西的话。

“好手段。”他在心里赞了一句,抓紧了身上的藤筐,这藤筐是王招娣死的时候仍然背在她身上的,那把锈烂得不成样子的割草刀也是她紧紧抓在手里的,可以说,王家在昨天的溺水当中没有损失什么财产,否则,急切要给她再置办出这样一套行头,也不是王家的力量能马上办到的。

这些东西都是王招娣的随身之物,等他力量恢复,估计可以依靠“天眼”从这些东西上面看出当时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不过目前来说这只是他仅有的装备而已。

他把割草刀拿在手里,趁着晨光掂量了一下,穿越者不是武器专家也看得出,王招娣的装备可以说是破烂之极,就拿这把刀来说吧,似乎是什么刀的残骸,末端的木柄好像还像个样子,前面的尺寸堪称袖珍,长宽也完全不成个比例,若是当武器跟什么东西打架的话也就比穿越者上辈子在贼窝学本事的时候两指捏的未开刃小刀片强点,听存弟夫妻的口气,这刀比招娣本人还值钱些,可穿越者看来,如果它原来的主人珍爱它的话,大概按颜色分级还能勉勉强强分个灰色,到小贩那里换两块糖吃,然而无论是王家还是王招娣好像都不晓得保养的法门,这刀也就锈得不成模样。

这让穿越者看得皱起了眉头,但是他仍然大步向前,过溪进山,握着他唯一的武器。

在这个世界上,他只能靠自己了,不能求助于任何人。

第6章 惊变

获得了新生的穿越者一开始依照王招娣往日走的路,顺着溪流向上游走去,这种走法一个好处是不容易迷路,另外一个好处是水边草总是生得多些,走了一阵,他估摸着离村民的目光远了些,就转了方向,尽拣选不好走的密林陡坡,一路攀爬上去,不一会,寻到一棵老树,那树几乎斜趴在地,看着枝繁叶茂,生气勃勃,但是在穿越者的眼里,可完全不是这么一番景象。

他熟练地用手一路敲打过去,找到他想找的部位,拿出锈刀,两手并握,在旁边的石头上用力一敲,将原本破烂不堪的割草刀砸成了两截,剩下一点靠柄的尖子,倒是不锈不烂,穿越者拿着挖树皮正好——倘若教存弟夫妻看见女儿这般糟蹋东西,少不得一顿好打,不过,穿越者可是完全不服他们管的存在。

工具很不趁手,穿越者的工作进展得极慢,好在这是简单的重复劳动,他一边做,一边继续从王招娣的记忆碎片里挖掘可用之物,这也是一项极其浩繁的工作,有些像存弟呵斥教训她的记忆碎片,全然无用,却是声色俱全,像她当日伏在学堂之外偷听的那点内容,起初只能看到薄雾笼罩似的模糊场景,反复翻阅四五遍后,山歌也似的朗诵声才隐隐约约从记忆的深处浮现出来,还夹杂着许多她当日偷听时从脑中浮现的存弟会怎么教训她、存弟事先恐吓她的记忆,当日王招娣的恐惧滋味一层层地散布入脑,好似噩梦,偏生穿越者为了得到那点可怜的学堂知识,还不得不一再唤起这段记忆!

“哥,这事妥当么?”

“!”穿越者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没发现有人靠近!而且还不止一个!他抓着小刀,向树后一趴,就听到那两人交谈的声音渐渐地近了:“你哥我做事,有什么不妥当的?”

“可是,被村里知道我们勾结夷人的话……”先前那个畏畏缩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声音应该是不大的,传到穿越者耳中却甚是清晰……太清晰了,就在头顶吧!穿越者知道自己是撞到了不得的事了,凝神屏气,一口大气不敢出,两手紧紧地握着手里的小刀。

“暧,你就是胆小,他家又不是村里的老户,与老户们也都没有亲,浮萍般的人,今日有明日无,村里这样的人多了去了,没了便没了,哪个会上心地寻他家?”

“可是他家现种着周大善人的地,周大善人要问起来……”

“想顶他家佃的人多的是,再说新户最是漂浮不定,周大善人也不耐烦去寻他的,夷人只要人,不要东西,周大善人不少了东西,寻他们怎地?”

那个胆小的家伙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替夷人带路,坑害这乡里乡亲的,他一家子跟咱们处了这么多年,老一辈的不说,那两个娃儿我亲眼看着长起来的……”

“小六,无毒不丈夫!”那个被称为“哥”的男人又压低了声音道,“你当是我想这么做吗?老实告诉你吧,这事儿是……”

穿越者知道说到紧要处,支起耳朵去听,可是只听见那个“小六”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哥,这可是真的?”

“亲兄弟,我何必哄你——你也不想想,就你哥我,规规矩矩地在村里刨了一辈子土,上哪儿去认识夷人呢?嗨,人无横财不富呀!”

“小六”被现实教训得不再作声,他哥兴致勃勃:“到时候,我们只管带路,你可莫冲在前头,等放翻了当家的再上不迟,做了这一笔,除人家赏的钱不算,村里发了这一笔绝户的财,咱们兴许还能分到点什么,小六?”

就听得那小六闷闷地说:“村里往日没了的那些‘新户’,都是这么没了的吗?”

他哥被他问得楞了一下子,显然是先前没有想到这个关节,沿着他弟的思路一琢磨,登时汗毛直竖,沉寂了一会儿,忽地发了狠,恶声恶气地道:“管他呢,横竖新户都是些外人,与我们、与村里都没有亲,死活不与我们相干,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小六,我们不发这一注财,什么时候才能娶上媳妇?难道我家要绝在你手里么?”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穿越者听得他们说得兴头上,悄悄探出一点,想知道说话的是什么模样,他一张眼,登时好似一桶冰雪凉水从头浇下,直冲入脑!

面前哪里有什么“小六”,什么兄弟!

只见枯枝败叶、杂草丛生,好一处僻静荒野,静悄悄并无一个人在。

穿越者当即也顾不得什么了,将指尖在口中一咬,淋下血来,伸直手臂,一脚踏出,一脚原地旋转,将自身做了个圆规,以指尖血凌空画了个正圆——在诸世界的巫术符咒中,与圆心保持同等距离的正圆都是防御咒术的基础咒式,能力者的血液也都有通灵的作用,如此草草布置一番后,原地坐下,闭上双眼。

他担心的倒不是什么幕后的凶手,对方既能擦去招娣的记忆,能力不是现在的他和这简陋的防御能够抵挡的,他所担心的,是刚才在招娣的记忆中沉浸过深,被这深山老林里的邪异所侵。

拥有“阴阳眼”的人,本来就最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翻检记忆的通灵之术,一不小心常会伤及本身魂火,他不是不知道这些,只是刚才急于寻觅力量,又兼搜寻的是“本人”的记忆,行动上未免鲁莽了一些,虽然幸而寻到了一些东西,可是搞不好,撞到的霉运更甚。

风轻轻地吹过山野,带起满山叶响,宛如涛声。

“咕咕,咕咕”远处有一只鸟儿叫着。

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下来,在地上形成一个个光斑,有些新生的小树迎着这光斑张开叶子奋力向上。

穿越者睁开眼睛,长舒了一口气。

不是离魂,不是妖邪,不是幻觉……是“天眼”带来的“现场回放”!

“小六”和他的兄弟,确实在这里商量过勾结外人坑害村民之事,时间或许在数日之前,一刻之前,这是即使他还是上辈子满状态的情况下也无法确定的事情,但是确有其事!

至于为什么明明不是死人的激烈、恐怖、绝望的场景,也会使得天眼开启“现场回放”……

穿越者的萝莉脸上显出了冷酷的表情,与他如今一派天真的外貌极不相称。

因为,那两个人,商量要对付的对象,就是她啊。

就是王招娣。

“天眼”的功能之一,就是感悟到针对本人的极大恶意,他今日也是凑巧,误打误撞,走到这事件发生之地,此地盘旋的“恶意”还凝聚未散,他的“天眼”又灵敏至极,不,是他正好在翻检王招娣的残留记忆时,使用了近似通灵的法门,才“看到”了这阴险一幕。

只不过,那两个人所说的,“村里发了这一笔绝户的财”所指的又是什么呢?

新户王家,种的地、住的房,都不是自己的,纵使有一条牛腿,一张犁,一头猪,几件木器家伙,按鸡鸣村的标准,都离“中产”差得好远,更说不上“富”,鸡鸣村说大不大,上下加起来也有百来户,就是王家全家“绝户”了,“村里发财”,一百多家人家一分,还能让这假装置身事外不能说自己有功的“小六”兄弟也跟着“分到点什么”呢?

是王家还隐藏了王招娣和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还是他们另有所指呢?

第7章 步天歌

既然“小六”和他的兄弟并不在旁边,穿越者就回到原位继续他没有做完的工作,这次,甭管挖树皮怎么简单枯燥,他也不敢再分神去探查王招娣的记忆了——他要保持警觉,万一小六兄弟还在附近徘徊呢?

从他们的话语中可以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们准备干的,在鸡鸣村也是(明面上)被村民所不容的重罪,他们既冒了这样的风险,穿越者也绝不会幻想自己落到他们手里会有什么好下场,然而,他的工作才做了一半已经耗费了他不少气力,他现在又累又饿,身体虚弱,要放弃了另找一处安全的地方,所冒的风险其实也不亚于被小六兄弟捉个正着!

因此,他只得冒着小六兄弟重返此地的风险,继续挖掘手下的树皮,挖树皮的声音、呼吸的声音本来都不响,但是在他此刻注意力集中于双耳的情况下,真是有如雷鸣。

他硬是坚持挖到预定之处,取了一支他一路行来时在荆棘上折取的长刺,探进去三戳两刺,将树心中肥肥胖胖形态颇似它们粪坑亲戚的几条幼虫都拽了出来。

随手摘了一张宽大树叶包了,捡起刚才折断的锈烂刀刃,穿越者离开了这个对他饱含恶意之地。

行了一段,他又找到了一棵类似的病树,这次,他谨慎得多,先爬到树顶,四下看过无人,方才动手,好在这棵树比刚才来得细瘦,他挖树皮的技艺也比刚才熟练,只费了刚才一半功夫就挖出了数条树心虫。

火石并不难找,他将挖出的树心木屑预先铺了,拿小刀一敲,取出火来,把树叶包的树心虫投进去,不一会,烧得焦黄,竟隐隐有点香气。

可惜吃起来就没闻起来那么香了,还略带苦涩,穿越者此刻哪里计较这事,两口就把这些烤虫子吃了个干净,肚子里的饿火总算没那么可怕了。

把升火烹煮的痕迹略为掩盖后,他向山峰更高更僻静之处一路攀爬向上,沿途看到有什么可吃之物也一一收在背负的藤筐里,像灰灰草这类平时既可喂猪、又时常充当王招娣早晚饭的植物也搜罗了一些。他费力挖的那十来条树心虫都是吃老树树心的精华生长的,不仅本身营养堪比鸡肉,其中还有一丝植物精气……大概有。

所以,他宁可费力去寻树,挖树,而不去找更容易获得的、王招娣经常吃的猪草。

上一辈子的嘉罗世界里,有许许多多的人被组织起来为他这种人服务,会有专门的人种植树木、播撒几种被定向挑选培育了几百代的树心虫亲戚的幼子、收获、干制、筛选、运送、交易、运送、集中交易,再次筛选,初步提炼……等送到他这样的巫术学徒们手里的时候,已经是一块块绿色的“百年老树精华”,可以用来制作十来种最初级的丸药、法器、符文。

他也曾跟着幼年学徒们一起参观过负责提炼植物精华的炼金作坊,这种作坊被认为是价值最低、即使开放参观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的普通场所,所以他们那样的初级学徒也能进去参观而不怕惹出什么乱子来。

那确实是一个极其简陋的炼金作坊,他们从头参观到尾也就走了半天而已,现在回忆起来,也就是一桶接一桶的小虫被倾倒到酸液池里值得一看罢了,据带领他们参观的人说,得要五十标准桶才能做出一块植物精华。那个人又指着桶,一个个告诉他们这些是来自山那德的“波普莱”,是在山那德的向阳坡杉树上采集的,树心虫的品种是“蓝音”,所提取的植物精华被认为充满杉树的朝气,适宜制作恢复性的丸药,那是来自于卡地波特的“菊”,是播撒在沿河柳树上的,树心虫的品种是“老阿纳”,当地的习惯与众不同,不是用钻孔取虫的办法,而是在第一百年将老树砍倒,尽取里面所有的虫子,提取精华,这种精华被认为在制作“树篱”“树藤”等法术符咒尤其有效,所以,卡地波特的土地几乎全部被挖成了河沟,沟与沟之间只隔着两排柳树的距离……

参观完炼金作坊,他们又去看了交易这些虫子的拍卖会场,那是个很热闹的地方,他们去的那一天倒不忙碌,也就交易了七十万标准桶而已,一些供本城使用,也有一些是卖到附近其他城市的炼金作坊的。带领他们的人说,同样的,他们城市的作坊主也会派人到其他城市去购买原料,没有一个城市能够提供所有炼金原料的交易,也没有哪一个城市能够搜罗到所有的炼金物品。

接下来,他们又去看了“植物侦探”的办公场所,有些老练的商人和雇佣兵会接受任务,替某位巫师寻觅用处很小所以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珍稀原料,这牵涉到偷窃、诈骗、到其他世界的旅行、单纯的夺取和更单纯一些的只是预备特殊的场地、道具和训练有素的园丁,不一而足。

给幼年学徒们看的是最后一种,集合了一百位炼金术士和七位巫师合作出来的,由四十九种酸液调配成的阴影溶液和能承受这溶液腐蚀的花盆,这正是他们的学院所委托的任务,他们希望在这种溶液里培育出一种既不怕酸,又能喷吐酸液的植物,作为酸液池的守卫和廉价建筑基材。

植物系巫术在嘉罗世界里是不大景气的,他这日所参观的市场、作坊的规模更无法与其他系的相比,然而,在他眼前的这个世界……起码就鸡鸣村这个区域来说,他是完全无法想象有类似的基础物资的组织生产活动的。

“真是毫无意义的巨大浪费。”穿越者一想到他在王招娣记忆里看到的鸡鸣村就忍不住感慨,论人家也有一百多户,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做点有意义的事情,比如,给他搜集点植物精华呢?

他随之下定了决心:“这种浪费绝不能姑息,只要我的能力能恢复一点,立即教教他们正确的人生观,村里那个白衣庙,高高大大,我看当作坊挺合适,学堂就算了,地方太小。”

此刻坐在学堂里的王希正昏昏欲睡,一心盼着下课玩耍,全然不知附体在他姐姐身上的穿越者已经险些儿把一个斗大的“拆”字填到这座建筑物上,还要把整个鸡鸣村变成一座炼金作坊,就算知道,他也决计不会相信。别说他,他的父母和所有村民,都不会有一个相信此事的。

这天余下的时间里,穿越者又收集到了三十多条树心虫,在他刻意的寻觅下,还找到了一些别的收获,被他一一小心地放在藤筐里,上面覆盖了灰灰草、老鼠耳朵等鸡鸣村村民都认得的寻常猪草,一是作为掩饰,二是简单的防护,防止它们被林中飘落的雨水、枯叶等秽物污染。

本来这些都绝不是该他做的,鸡鸣村的重组计划一定要早日提上议事日程啊!

穿越者在日落时分终于攀上峰顶,和杂树丛生的陡峭山坡不同,这峰顶平平坦坦得好似人家的晒谷场,无情的山风和雨水使得这里的岩石外露,只有石缝里残存着一点可怜的植物,都是人家屋檐上常见的。峰顶中央,是两块和山峰本身并不联接的孤石,穿越者靠上去的时候竟然还有点轻微的摇晃,可见石头和山峰的接触面极小,两块石头中央有点缝隙,刚好能让穿越者置身其中。

他四下看了看,从这里能够毫不费力地看到霞光中炊烟袅袅的鸡鸣村,想必此刻各家的鸡和猪都一边刨食一边朝家里走去,稍微富裕点的农夫会在回家之前在村口的小铺里买上一角酒,女人们已经在灶屋里为烧火忙碌上了,孩子们——他们是最无忧无虑不过的,还在利用日落前最后一点时间玩耍。

穿越者的目光没有在鸡鸣村多停留一秒,他略微抬头,一点也不惊讶地在鸡鸣村的炊烟之上看到红光弥漫,好似一只无形的巨手刚刚伸入什么生物腔子里,将跳动的内脏一把拉出,鲜血肆意飞溅流淌,染红了那只巨手,也染红了整个鸡鸣村。

他摇了摇头,今晚要是又有了新的牺牲品的话,他是不会奇怪的,深渊啊!这村子里离深渊这么近,到现在还没有死人爬起来到处走(他自己不算),只能说明一件事,村里有比这些死人爬起来更可怕的事情在发生着。

所以他现在是绝不会回到王家的屋顶下的,那里看似遮风挡雨,其实……还真的不如在这光秃秃的山石之间过一晚呢!

他又朝其他几个方向张望了一下,果然没错,就看到山连着山,坡连着坡,到处是奇峰怪树,不见人烟迹象,村里讲古的老人说,要往东走九座山又九座山,才是“县里”。

穿越者不知道“县里”是个什么意思,穿越的当晚,他研究王招娣的记忆直到凌晨,学会了她一切明面上待人接物的言词,但是王招娣究竟只是个幼童,有些话听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比如爹妈叔伯她还明了,像“县里”这种看不到的东西就不知道是什么了,根据讲古的老人们悠然神往的表情,穿越者猜测那大概是个很大的大户,因为老人们谈到村里几个大户的时候也是这么一脸羡慕的。

这就是语言交流的不方便之处了,穿越者对此颇为头疼,在嘉罗世界有两个主要种族就曾经为语言上的误会打了一千年,起因不过是一句简单的问候语——这两个种族都是雌雄同体,所不同的是,一种是成年后捉对决斗,赢的一方将输掉的一方阉割为雌性,另一种是吃得最多,营养最好的强壮个体才能转化为雌性繁殖下一代,所以后者的问候语“祝你变成雌性”在前者看来是赤果果的挑衅,双方为此打了一千年,恩,似乎在穿越者穿越的时候还没有休战的意思——误会早就解开了,死的人却活不过来。

类似的蠢事有很多,结果就是穿越者了解越多,越遵守“不干我事的,都不是事”这一准则,毕竟这种事要分个对错也太难为人了。幸而如今的嘉罗世界,心灵感应交流虽然不普遍,在外交场合还是都能用上的,大大降低了因为语言风俗不同而起干戈的可能性。

既然要探查其他几个方向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穿越者就坐进岩石的缝隙里,将今天收集到的树心虫全部吃掉,静静地等待霞光褪去,星辰升起。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当西方的天空上渐渐闪烁起来的时候,他双手比出观星架势,开始背诵王招娣在学堂外偷听到的,他又从王招娣的记忆深处费尽千辛万苦搜寻出来的歌诀:“天波正北当中划,天柱天座列两旁,女星西北天灯照,扫帚梭机纷环绕……”

这正是鸡鸣村的学童们赖以认字起点的《观云识星步天歌》。

第8章 无头女

各个世界的基础、风俗各不相同,但是也有几条被公认相似的准则,比如,观星画符被认为是一个种族的文明起点。

毕竟观星也好、画符也好,都需要一定程度的精神力的支撑才能完成,没有相当成熟的心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有人曾经做过一个实验,将初生的猩猩与自己的新生婴儿放在一起抚养,头两年,猩猩在学习速度上都超过人类的幼子,但到了孩童开始捏着画笔画火柴棍人“爸爸妈妈和我”的时候,猩猩就无论如何都跨不出这一步了——表面上再粗笨不过的孩童手笔,背后是起源的突变与数百万年的进化。

一个种族,倘若进入了“观星画符”阶段,那么它们也就升格成了“他们”,这不是说“他们”不会被抓进笼子戴上镣铐到处展览,而是“他们”能够得到一些文明种族才能得到的尊重,比如,在不饿到相当程度的时候,其他种族不该把“他们”作为食物来源,又比如,在付出一些代价或者有资助人的情况下,“他们”可以坐进公共学堂旁听。

初看这些待遇似乎不怎样,但仔细想想,无论是王招娣还是如今的穿越者,在鸡鸣村都是别想得到这等尊重的。

穿越者仰望星空。

星空是深渊的倒影。

当一个未来的生命受胎后,它就会在孕育中重复历代祖先们的进化之路,比如,鸟在卵壳中会长出牙齿,人类的胎儿会拖着一根小尾巴,在破壳而出、破胎膜而出的时候这些痕迹都已不在,而术士们在开启修炼之途的时候,也会在意识的深处重返蒙昧时代,观想血脉的第一个祖先从树上扬起头来,直视那深渊之火的时刻。

在那一刻之后,他们的种族就点燃了灵智,像飞蛾一样朝那星火扑去。

穿越者按着听来的歌诀在星空中依次寻找群星的位置,正北的中央是“天波”,那里一大团雾也似的繁星蜿蜒而下,确实如波涛一般,由北向西,先是“天座”,七颗明亮的白色星星组成了一个椅子似的星座,非常好认。往上是“天灯”,灯这么奢侈的东西王招娣家只有一个,是一盏小陶灯,逢年过节,招娣的叔叔们回家的时候,存弟会往那个灯里倒一点菜油点上,平时是舍不得点的,不过天灯座的外形不像王家的小油灯,穿越者费了点功夫才想起来,村里的大户,过灯节的时候会在门口挂上几盏八角形的画儿灯,这个八角形的红绿星座显然指的是大户们的画灯而不是招娣家的那个可怜玩意。

天座向西是一个四颗星组成的方块状小星座,这是梭子星座,后面那个大一点的四星星座是织机星座,这些都是村里常见之物,并不难认,穿越者很快又找到了扫帚星座的位置,三颗灰色大星后面拖着一团朦胧的星云,几乎可以想象得出扫帚正在扫地的样子。

幸亏不是穿越到了奥卡波陶世界,穿越者感到了一点小小的庆幸,那个世界的主神据说极其好色,满天星座都是他泡过的雌性生物的名字……在嘉罗世界,星座则都以显微镜分光仪等名字命名,群星映照的不止是深渊,也是每个世界的主流意识。

这个世界的主流意识呢?

就《步天歌》来看,似乎很是奇妙,王招娣所知的世界非常狭小,就是村里讲古的老人们,最远所知也就是“县里”,可是步天歌的内容却暗示了一个繁复非常的世界,层层递进,从扫帚梭机这种寻常之物到八角画灯等富户才有之物,里面许多词句,如“旗、鼓、阙、魁”等依着前篇来看都是指的实物,然而王招娣见识所限,都是只知其音,不知其意,更不用说王招娣当日偷听到的只是步天歌的一部分,全篇肯定更加壮观浩荡,但是鸡鸣村与那个层层向上的世界似乎并无交集,村里的人日常所需之物全赖货郎贩卖,别说存弟,就是存弟的男人也一辈子都没去过“县里”,他们的生活日复一日,总是在鸡鸣村。

这种情况其实并不罕见,穿越者知道的一些世界里两极分化更为严重,高墙深院里巫术炼金无不具备,外界遍地是字也不识的食人部落,他所罕见的是鸡鸣村的学堂居然教授“步天歌”,倒好像教授的孩子们会有朝一日亲眼见识“旗、鼓、阙、魁”似的。一个井井有条秩序分明的世界,却给被视作村里外人的新户家的孩子们也留下了一条小小的,通往屠龙之技的通道……哦,孩子不包括王招娣。

然而她可能是村中众孩中最向往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她的遇害是不是与此有关呢?

穿越者再向上看去,梭子等三个星座应该环绕着女星,那是个由二十八颗星星组成的庞大星座,赤橙红绿青蓝紫的星星们好似女裙般多姿多彩,他一路朝上看去,由裙到腰,由腰到肩,由肩到……女星,无头。

他心中一凛,立即结束了这次观星。

过了一刻,他再次抬头望去,一个个星子数过去,没错,女星只剩下了二十五颗,组成头部的三颗星星不翼而飞,原来它们应该在的位置如今是一片深重的黑暗,无星亦无云,仿佛昭示着什么。

第9章 工作

穿越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管女星的无头状态在观星术中预示着什么,都不是目前的他能解决的,他所应该做的,就是尽快地提升自己的实力,他将目光略微放下,再一次校准了天梭星座,这是离女星最近的一个星座,在与记忆中的步天歌诀再次确认过后,他决定从这个离发生异变的女星最近,本身却没有变化的不起眼星座着手开始修炼。

他眼观众星,意识向深处沉去,凝神观想之际,从他的——而不是王招娣的记忆里——祖先们挥舞梭子的形象从蛮荒世界中逐渐浮现,本来他手里还应该有一个梭子的实物以便于星空对应的,但是现在他没有这个条件,好在他不是第一次学习观星之道了,排除杂念的速度比他第一次学习这个法门的时候要快得多得多。

他选择的位置也给了他很大的便利,峰顶山风凛冽如苍茫夜空,他所背靠的山石却渐渐施放出白天储存的太阳热力,在嘉罗世界,巫师们会有意识地在高原的地产上放置一些石块和挖掘水沟,用它们在白天储存的热力为夜间的作物保温,现在这几块山石的温度使得他不致于因为现在的身体太过虚弱,在修行未成的时候先死于风寒。

他的意识又往深处沉了一层,深渊和星空在他的意识中叠加起来,他仿佛能看到先祖们一次又一次投出梭子,织造渔网、绳索、衣物……以及历史和符咒。

当他的意识重新上浮之后,他将双手拢在面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那是一口清气。

很淡很淡的草木清气。

如果他不是具有“天眼”的异能,再过一百年,他也看不到那淡到极点的草木青色,这点清气,放在嘉罗世界是什么也不算的玩意,然而,这是他忙碌了整整一天后的最大收获,甚至可以说,丰富到超过他最乐观的估计,居然第一天,只用了五十几条树心虫,就可以得到成果了!这不是说,什么人到山上挖一天都能寻到五十条树心虫,他既有天眼又有曾经修习过植物系巫术的基础,能最快地分辨出哪棵树有树心虫生长,可是树心虫吸收到多少植物精华,他又能从树心虫身上吸取到多少,这就是完全没谱的事了!

他双手拢着那气,一点也不剩地重新吸入体内,呼吸三次,直到这些清气都被他的身体所吸收。

以他的能力,想办法把这点清气利用起来画个符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他没有选择有威力的符咒,而是让身体吸取这道清气——他的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

根据他从王招娣的记忆中得到的常识和他对这个世界的人体的分析,鸡鸣村的村民,就本源来说平均寿命是可以到六十岁的,但是,他们又苦于劳作,又不得有营养的食物,平均寿命也就三十多岁,女人因为生孩子的缘故,寿命还要更短一点!

穿越者可不想只活三十岁!况且以王招娣目前的身体状况来说,他能不能活到三十岁还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呢!平均寿命三十岁,可不意味着王招娣就能活到三十岁!

所以,即使危机环绕,他也首先把好不容易得来的草木清气用在了修补身体元气上面,虽然有点可惜,但是总比元气不足,再饿一顿或者再冷一点就可能稀里糊涂地送命来得好!

至于敌人找上门来嘛……他目色一沉,翻开了藤筐上面覆盖的一层猪草,从下面翻出了三枚灰白色的蘑菇。

他小心地用完好的指尖轻轻抚过蘑菇伞盖的边缘,那里渗出了一点点粘液,碰到指尖,有微麻的感觉……在嘉罗世界的相似环境,也生长着类似的蘑菇,在王招娣的记忆里,每隔几年,村子里就有倒霉蛋因为把它和另外一种外观非常非常相似的可食用蘑菇搞混而上吐下泻的,而如果穿越者所料不差的话,这生蘑菇的汁液,可远比什么泻药厉害得多。

毕竟,他第一次接触这些蘑菇,不是在植物系的温室里,而是在他那个贼窝里。

每个想取代自己老大位置的小贼,都对本城附近生长的这几种蘑菇了然于心,对怎么利用它们,更加熟悉不过。

他从筐底取出的第二样物品是十枚荆棘上折下的长刺,每一枚都在他烤树心虫的时候顺便放在火里烤过,它们与他取树心虫所用的尖刺不同,这些刺的长度中最长的不过小招娣一个指节的长度,用来在树洞中戳取树心虫都很勉强。

筐底的第三样东西是一个编织精巧的戒指,穿越者在烤虫子的同时用嘴咀嚼草叶,抽出浅绿色的纤维,像编绳一样编成了一个可以佩戴的草戒,表面上看似乎是年幼的女孩们编来玩的那种,穿越者将这枚戒指戴到了手指上,然后,将一枚最短的尖刺巧妙地与戒指底部的草叶编在一起,如果他使用的不是草木而是精铁,嘉罗世界的人很容易就能认出这是刺客们喜爱的戒指。

然后,他从筐底拿出了一只编了一半的手镯,这手镯也是用同样的草叶纤维编织而成,所不同的是,编织的时候,穿越者使用了一些他从卡马卡里世界学来的技巧,那个世界的一样特产就是巫师们用五彩的绳索编织出来的符咒,他们世界的文字不是写出来的,而是编织出来的。

穿越者手里没有五彩绳,不过卡马卡里的编绳技巧极有特色,用这种技巧编织出来的镯子,很容易给懂行的人一个“附魔物品”的印象,当然,真要拿到手里,把戏立马就会拆穿,以穿越者如今的道行,哪里能做出真的附魔物品来呢?

这手镯就是个幌子,戴上它,另外一只手的戒指也就不会那么突兀了,真遇到敌人,也可以用这个手镯先吸引一下敌人的注意力。

筐底最后的物品,是一把红艳艳的豆子。

第10章 王家

存弟在王家的房前屋后忙碌了一天,她确实有许许多多的活儿要干,除了伺候她的婆婆以外,她还要做照料菜园、喂猪、劈柴等事,她做得很辛苦,因为除这一切日常杂事外,她还需要编织藤器。鸡鸣村的妇人们是没有一个可以闲着不做事的,她们最主要的工作是纺织,然而存弟学不会这等精细活儿,她的男人便给她寻了个做藤器的工作,听说邻村有做蔑器的,但是鸡鸣村一带的山峰只长一种脆弱的矮竹,不适宜做蔑器,存弟的男人进山工作的时候砍一些老藤背回来,存弟便在家做藤器。

砍回来的老藤在场院里暴晒一段时日后,存弟须拿刀将表面削去,再破成长条,两条一组交叉编织,不断插入新的藤条,在转角处用火烤致使弯曲,形状做成后沿边插入收口,再以剪刀修整毛边,工序很简单,即使儿童看一天也能学会,招娣所背的藤筐,就是这样做出来的,每做好三五个藤筐,她的男人便拿藤筐向货郎换油盐布匹之类贴补家用。

她每天至少做一个藤筐,夏日白天长的时候,她会在晚饭后一直趁着天光做,直做到眼睛再也看不见东西了为止。

第二天略微能看见东西,她就起身升火煮饭,应付了一家老小的吃喝和猪的,给菜园浇水,然后就坐下编藤器,等女儿从山上背回猪草,一家老小坐下吃晚饭,日子周而复始,平淡而满足,她并不奢求别的什么,自打生下希儿后,她在王家很有地位,丈夫不时常打她,婆婆也不再念叨换个各方面都比她好的媳妇,又有希儿做她将来的指望,身为女人,她可谓是万事如意了——除了招娣。

哎,若是招娣能懂事、听话、孝顺那么一点儿,她也不至于这么苦恼!

别家的小姑娘在她这个年纪早就学会纺纱、织布等又赚钱又得婆家欢喜的活计了,招娣在这方面是凡事不会,“都是跟你学的”,婆婆每次谈到,都没有好气色,存弟不会这些,做婆婆的只能亲自来教,天底下还有这样可笑的事情吗?一个做婆婆的人还需要辛苦的教孙女,媳妇是死人哪!

她这么喊着,于是她并没有教招娣任何事,招娣还是什么都不会。

存弟不得不承认她是愧对了王家,首先,生了招娣这么一个赔钱货,其次,她还不会任何理应由她教给招娣的本事,居然要劳烦婆婆来教——虽然她也没有教,但是这做媳妇的大罪已经酿成,不是她被骂两句就可以赎罪的。

她也因此狠狠地打过招娣,然而招娣还是什么都不会,就会异想天开,这不由得她不犯愁。

招娣不会村里女孩子会的一切活计,就是生个火,她也不会规规矩矩的,老是要问:“为什么石头里能打出火来?”“为什么灶是方的?”

天哪!她哪里来的这许多为什么!

存弟一听就脑袋疼,她从来不去想为什么,所以当她听到女儿又犯蠢的时候,总是毫不犹豫地一个爆栗敲下去:“规矩点!烧火!”有时她成功镇压了,而有时镇压不及时,不但费了柴火,更教婆婆看出糊糊煮的火候不到,三言两语说与她丈夫听,惹得存弟也跟着招娣一起捱打,虽然她丈夫疼惜她,不过为了拗不过婆婆的面子揍她几下便丢开去,她婆婆也是拿她当作自己人,嘴快也是为了家里不宽裕,节俭惯了的老人看到浪费了柴火煮糊了饭心疼,虽然她知道婆婆和丈夫都是关心爱护她的,到底巴掌糊在脸上、拳头搁在身上是痛的,哎,她心里知道她嫁到王家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这个女儿太过淘气,大概是老天看她日子过得太幸福,特特地差了来磨她的吧!

没有她就好了!当初没有生下她就好了!当初……

原来倒是有个机会让她早早地嫁给陈家庄的陈老六,把女儿送出门去,不但她做母亲的功德圆满,且又去了祸星,又赚了粮食和猪,可是她丈夫惦记着过两年多换点粮食和猪,此事居然没成,存弟暗自叹息不已,这日到晚上见着太阳落了山,招娣居然还是不见踪影,不由得她不发慌。

其实她是不想让招娣上山打猪草的,这个女儿向来不大听她的话,到了山上更野,可是她一不会纺二不会织,只有打发她去割些猪草王家才不至于白养活了她,割来的猪草中有一部分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还能充作全家的饭食,所以她也由得女儿去了。

今日她看女儿魂不守舍,又说了些发昏的话,于是急急打发女儿出门去割草,没想到割到这晚还不回来,眼看饭菜就要上桌,她的丈夫和婆婆平日再无视招娣也会发现桌旁少了一人,这可怎么办好?

她揣揣不安地东张西望了半日,手下却丝毫不敢停下活计,趁着添柴草的功夫她又出门望了一圈,不见女儿回家,眼见隔壁的邻舍已经点上灯火,又听到他们家传来杯盏响动,知道他家的喜事今晚多半成了,不禁呆了一呆——邻家的女儿止妹生得比招娣大了两岁,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她做得一手好针线,又会纺纱,不像招娣百事无成,所以纵使年纪大了几岁,财礼比小女孩要得多些,也有好几户人家上门求娶,前几日存弟听邻居说闲话就知道他家喜事已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止妹家与存弟家经济情况相仿,平日也是舍不得点油灯的主儿,存弟家只有两个在外扛活的小叔回家的时候才舍得往灯里倒点油,做出“团聚”的气象来,止妹家并无在外的兄弟,这次点灯,必然是为了招待说成的媒人了!

想到别人家养女儿好事临近,不久就能收成结果,自家的女儿却顽劣不堪,先前许人不成,这次又不知道是凶是吉,万一,有了个万一……存弟不敢往下想了,却憋不住心里愁苦,抱着柴草,靠着院墙,呜呜咽咽地落了一回泪。

她哭了一会儿,猛然觉得动静有些不对,抬头一张,就看到邻家的女儿止妹正站在院子里,白着一张脸望着她。

存弟抹了抹眼泪,强颜欢笑道:“侄女,你……”她是想道喜来着,止妹的父母又是点灯又是打酒,显然是把女儿许了得意的人家,可她自己女儿此刻还不知道是好是歹,满腹心事在肚里,顺理成章的贺词居然也在舌头上滚了两滚,不知哪里是出口,可还没等她说完恭喜的话,就听到止妹喃喃道:“喜?”声音神气,与平常相比,通变了一个人,存弟虽然为自家女儿满腹心事,此刻也察觉出止妹的神态很不正常,但是还没等她再问上一句,就看到止妹跟游魂似的往她家屋后飘去了。

这没头没尾的一出并没有给存弟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比起邻居家女儿的奇怪举动,还是她自己女儿还未露面更引得她揪心,她又往其他方向张望了一下,是不是招娣不死心,又去学堂偷听了呢?

可是,学堂早已放学,希儿都已经太太平平的回家了,招娣还留在那边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是到别的地方去游荡了?

哎呀!这个讨债鬼真是坑苦了她!

“你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是……”声音听起来并不严厉,可是存弟一听就吓得把怀里抱的柴草都掉了一半在地上,因为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家的女主人,她的婆婆。

第11章 偷

存弟害怕她的婆婆,就像小鸡怕老鹰那么怕,不仅仅是因为她是王家最有权力的女人,也是因为她是全鸡鸣村最不满意存弟的人,她本人更是无时无刻不想法设法提醒存弟这两点。

那些从小生活优裕、被财富包围的人们,有一种奇怪的幻想,以为在贫寒人家的茅屋里,是即不存在权力,也不存在权力斗争的,事实上呢?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存弟的婆婆辛辛苦苦地熬了三十年才做了婆婆,她怎么可能让这么艰难才到手的权力被视若无物呢?诚然,王家所拥有的东西少得可怜——他们每年喂一头猪,这头猪他们却吃不起。年末的时候卖给邻村的收猪人,由收猪人卖到“县里”,自己再从收猪人或者村里的大户那里买三五斤猪肉过年,但凡稍微识数的人都能算出,他们买回的猪肉是他们卖猪价格的两倍,这看起来似乎是再奇怪不过的买卖,低价卖掉自己的猪然后再高价从原主人那里把猪肉买回来?难道是王家的钱多得烧得慌吗?还是杀猪是一门高技术工作,王家干不来这活儿?

并不是这样,整头的猪固然便宜,王家却没有那许多钱用在吃上,纵使批发价便宜零售价贵,他们越穷越只能按零售价买,倒是不差钱的大户,年末自己杀猪,富含油脂的内脏当时煮了饱腹,肉腌起来,等村里人待客过年,需要买肉的时候慢慢地零卖,大赚其利。

卖猪的钱,王家支付了耕具的维修、王希的读书费用和来年买小猪的开销后就所剩无几了,一家的衣食往往还需要两个外出扛活的小叔贴补,亏得这几年风调雨顺,若是收成再差一点,王希也得告别学堂了,可是,没有他出人头地后提携叔叔们的希望,两个已经长年在外的小叔可不见得再愿意把钱投在王家了。

就是这样窘迫的家境,也不妨碍存弟的婆婆一天到晚对媳妇和孙女施展她作为女主人的威风,粗看似乎有点不可理喻,但是仔细一想,她人生这几十年就活在一座黑洞也似漏风漏雨的茅屋里,吃的是饥一顿,饱一顿,时不时还要靠猪草野菜混一顿,睡的是稻草,盖的是破布,穿的是二三十年前陪嫁过来的两身衣裳,每年夏天吃一个瓜,冬天过年吃一斤肉,十天半月看一次货郎带来的针头线脑,每年灯节大户们挂一回画灯,儿子和孙子都是她的主人,除了折磨好不容易到手的媳妇和孙女以外,她还有什么人生的乐趣呢?

因此,她一有机会,就向儿子们告媳妇和孙女的状,端给她的水太烫、不够烫,端的姿势不够恭敬,叫她的时候不够大声,太过大声,每一条都能成为她要求儿子“教训”媳妇和孙女的理由,她这样做是很有理由的,对媳妇而言,挨打是她的本分,媳妇就跟驴子一样需要挨打,对孙女而言,连奶奶都伺候不好的女孩还有婆家会要吗?

有时儿子嫌她唠叨的琐碎,媳妇又预先躲远,她就会设法扯着孙子开口,说希儿既读了书,家里也该照着阔人的样子立起“规矩”来,王家花了那么多钱送子弟读书,不就是为了家族变样吗?怎么还好轻轻地放过媳妇呢?

列举了这许多理由后,她总是能欣赏到由儿子的拳头和媳妇的哭喊组成的一出活剧,然后她就感到她确实在王家是有权有地位的人,她再一次击败了媳妇,大获全胜,家里寒酸的饭食、被褥都变得可以忍受了,所以,遇到好让媳妇挨一顿打的机会,她是从来不会放过的。

眼下,就是如此。

媳妇神不守舍了半日,她早就将眼珠子盯得紧紧的了,看到她东张西望,更是万分肯定她心里有鬼,有什么鬼呢?是偷东西,还是偷更了不得的?偷男人?因此,她其实一早就藏在了旁边猪圈的阴影里,忍着臭气,就等着媳妇露出破绽,马上喊出儿子,先打她个臭死,然后再开祠堂休掉她,不,王家在村里是新户,并没有什么祠堂的可能,那就慢慢分辨是卖了她再讨个新媳妇呢,还是留下来将功折罪慢慢打。

前面她看到媳妇望着邻舍的房屋落泪,心里就再三计较,要怎样借着这由头,逼着媳妇去止妹家吊死,怎么也能把止妹的财礼都拿到手,再赔上一副棺材,日后自己享用,媳妇的尸首?那等不守妇道的女人,直接扔到沟里,也没人敢说什么。

可是事情的进展大出她所料,走来的人竟是止妹,眼看算盘落空,存弟的婆婆实在是心有不甘啊!止妹的财礼,止妹家赔的棺材本来在她看来已经是囊中之物,现在她却没有理由叫媳妇去吊死了,不禁心里暗骂:“这倒运的穷家小户女,到底没有财运,拖累得老身没有棺材睡。”

也许她的这番咒骂被什么过路神听见了吧,眼看着止妹走了,她的媳妇却没有立即回屋,还在左顾右盼,这不,有机会!哦不,是有情况!

这次,她可是拿到了真赃实犯!

“婆婆!我没有在做,做什么!”多年积威之下,存弟吓得手足无措,平日里她抱柴草掉下两枝,被婆婆看见了还要说是“存心泼洒我王家东西”,教唆儿子给她两个巴掌才肯罢休,现在一个能换一头猪并几袋子粮食的女儿被她打发得不见,这还不得从夜里打到天明啊!

“没有——”存弟婆婆根本没注意到孙女的存在和不存在,她轻蔑之极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威势十足,落在媳妇耳里真是宛如雷霆:“你抱柴草抱那么久,是准备趁天黑——和他干点什么吗?说!”随着最后那一声厉喝,她猛地伸手指向存弟刚才张望的方向。

存弟正待分辨求饶,眼光随着婆婆的手指方向一转,登时吓得几欲晕倒!

她婆婆手指的方向,因为雨水坍塌了一半还没有来得及修复的泥土墙豁口处,赫然躲着一个衣冠不整的男人!

而且,还是村里有名的光棍无赖汉,因为就住在和她家隔了两座屋的近处所以她绝对不能说自己不认得的,赵小六!

第12章 捉奸遇双

“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话讲?”存弟婆婆一击命中,脸上情不自禁地荡开了一朵花,她还沉浸在刚才推测的这次拿住了媳妇错处,从此要大获全胜,打得这个媳妇再也不能翻身的思维定势之中,浑然没有想到赵家小六一穷二白,不但没有什么女儿的财礼可赔——其实连老婆还不知道在哪里——家里更是一头猪、一条牛腿也没有,说是村里的老户,平日做活得两个钱都送在酒缸、赌桌上了,真正是比王家还穷的存在,就是当场拿住了他,逼他写了服状,又能讹诈出什么来?搞不好还要赔上一个花钱讨的媳妇,岂不是愚不可及?

可是她一来习惯于在媳妇身上摆出婆婆和尊贵体面人的架子,这种架子在家里没钱的情况下都靠把媳妇往死里作践来维持的,比如山沟里好炫耀不给女人上桌的“规矩”,大观园里却断没有让贾母捧着碗到厨房蹲着吃的理;二来,她在猪圈外面蹲了那么久,闻了那么久猪粪味,听了那么久猪叫,如今竟然不能借此耍一耍婆婆的威风,岂有此理?

除了“婆婆”这个身份以外,她无论在鸡鸣村,还是王家,都不是什么举足轻重、一言九鼎的人物,她说话的分量,并不比她的孙女更重,她在王家呆了近四十年,做了三十年的活计,末了,王家的一草一木,理论上都不属于她,她唯二可以施展一下“权力”,觉得自己这四十年没有白过的,也就是面前的这个媳妇,还有不知道躲到哪里娶的孙女了,其他的,无论是她的三个儿子,还是她的孙子,都是她万万动不得的,养的猪和鸡要应付各种开销,也没有给她随意折腾的理,生活艰辛,衣食匮乏,娱乐没有,能折腾的只剩下一个对象了,能不往死里折腾吗?

因此,任何人想一下就知道媳妇出了奸情,于她没有任何好处,她竟然也能乐开花,都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想一下”,打了十年的媳妇,早已成了习惯性动作了。

存弟呢?

本来,她完全可以分辨自己是因为担心女儿没有回家,可她在婆婆手下也吃足了十年的苦头,她婆婆打她成了习惯,她挨打也成了习惯,只要她婆婆厉声一喝,她就像被胶水黏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脑中一片空白,嘴里说不出一个字来,脑中转来转去只有一个念头:“这次会被打得几天爬不起来?”

再说,她分辨,真的有用吗?

媳妇和婆婆之间,不管谁错,挨打的只能是媳妇,鸡鸣村也好,王家也好,都是这样的规矩,婆婆经过多年的辛苦,理应得到打媳妇这一权力作为酬劳,媳妇呢,也不至于绝望,再过三十年,她们也可以做幸福的婆婆,房不一定有,地不一定有,打媳妇的权力必然会有,这是比天堂更实在的远景,值得每一个人维护。

看到存弟没有争辩,她的婆婆喜悦非常:“不要说你是预防着他偷鸡啊——当家的!当家的!快来看看你媳妇儿干了什么好事!莫要放跑了——”她看到赵小六已经从刚才的突发状况里回过魂来,缩起身子往后退去,扯开嗓子喊了起来,全然不顾失魂落魄的媳妇和赵小六身后腾起的黑影。

“什么事啊——”存弟的丈夫在田里累了一天,回到家里只想把肚子填的饱饱的然后躺下来休息,他不觉得打老婆有什么特别的乐趣,也不觉得有必要换个媳妇,但是他的母亲常常地向他告状,于是他为了自己的耳根清静起见,就以打老婆几下换取一时的安宁,他对此并不感到有什么愧疚,因为存弟本人都没有对此表示过反对意见,相反,每次她都会磕头认错,于是他也就觉得确实是她错了。

这次,他等饭的时候比平时久,本来就有点不耐烦了,又听到母亲的叫嚷,知道一次饭前运动是少不了的了,于是握了握粗大的拳头,漫不经心地走出家门,本来嘛,打媳妇也不需要怎样的热身。

他就这样大模大样地踱出门来,看到的却是——

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老娘和面白如纸的媳妇。

“搞什——”他预备大喝一声,然后按照十年以来养成的习惯,有事先打媳妇一顿没错,不过,他只是预备如此,他的话还没嚷完,脑后便是一阵疾风,随后,他遇到了和他老娘一样的命运。

往山上走的时候,赵小六的心情还扑通扑通地直跳,他在村里是干过一些偷鸡偷瓜的坏事,但是,天可怜见,偷人还是头一次——虽然不是存弟婆婆想象的那种。

他回头望去,村里和往常一样,灯火零星,没有人发现他们的行踪,没有人打着火把敲起锣来追,他略微放下一点心来。

事情起初出乎意料的顺利,王家的紧邻止妹家今晚在招待说成好事的媒人,他白天看到他家打了两角酒,就知道止妹的老爹今晚一定是听不到邻居家的响动的了,他哥哥听到了这个好消息,就与夷人通了声气,到傍晚,就有四五个穿黑衣包黑布的夷人与他们兄弟见了面,由他们引着涉水进了村,因为有他们兄弟带路的缘故,村里的狗都没有叫,没有引起任何人的警觉。

接下来,似乎是运气都用完了,存弟那个该死的女人,天都快黑了还在外面转悠,她那个婆婆也是一样地该死,都那么大年纪了眼睛跟针一样尖,居然认出了自己!虽然好像误会了什么,可真要让她叫喊起来的话,身后的这几个黑衣夷人可没法一下子消失啊!

正当他不知道是该分辨还是该动手的时候,他的老哥硬是先他一步,一棒子敲昏了存弟的婆婆,接下来又敲昏了闻声而来的存弟丈夫,他这时候也来不及想这和说好的只带路不一样,手脚麻利地冲进去三下五除二绑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王希,把小孩子扛在肩膀上走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他哥扛着存弟,其他几个夷人拖着存弟婆婆和存弟丈夫,都拿绳子捆了,一行人没命地朝村外跑了一阵,好在王家几乎是村子的尽头了,也没人看见他们,一直跑到山上,才喘出一口气来。

“完了!”他刚喘匀了气,就推了自己兄弟一把:“招娣那个丫头我们没抓到!”

第13章 步天歌的由来

“招娣?什么招娣?”他哥哥听了这话,还是一脸的懵懂,这也不怪他,招娣一个丫头片子,在鸡鸣村的存在感那是几乎近于零,是的,他听说过昨天王家的丫头失足落水淹死,当时不过感叹下夷人许诺的带路费可不能因此少了,和夷人说好的是带路,不是负责抓到王家全家,后来他弟弟小六照例在村中唯一的铺子(卖各种零货,主要是卖酒)鬼混的时候听说丫头并没有淹死,想到夷人这下没有不给钱的借口,招娣死而复活这事本身那就更是耳边一阵风去了,他有要紧的事情要办,实在没功夫为这么个小丫头的死活默哀一秒。

今晚的计划,他对着弟弟拍了胸脯,可是被弟弟一说,也不由得心里沉甸甸地压了块石头,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事没有他当初想象的只是干点坏事那么简单,对不起邻居是一回事——何况邻居还是“新户”,本等与他们这种老户是不同世界的生物,但是,被坑害的对象范围可能超过他的估计,这点还是让他心里十分地不自在。

趁着事情还没做,回绝了这件差事?

这怎么可能!那个人,可不是好说话的周大善人,讨饶惹了他,便是天王老子,也是要给你戳几个血窟窿出来的,何况他手下养着几个厉害的角色,说声不好,吊在树上,先打断两条腿,再慢慢地问赌债该怎么还的事儿——他想到这里,冷汗直流,那腿竟是迈不出去。

逃走吧,先不提祖宗基业都在这里(其实就是一座快倒塌的茅屋,一圈已经塌得差不多的泥墙),他们兄弟能逃到哪里去?到了别的村,他们可就不再是趾高气扬的“老户”,而是处处受人鄙视,不与来往的“新户”了,过年的时候,想到祠堂里分碗猪肉都是没影的事,一炷香一片肉都要自己的口袋里摸出来,就算侥幸娶了媳妇,生下个儿,学堂也是无束修不收,他们又到哪里去弄那束修?将来弄到了束修,儿子在学堂里也要受人鄙视,到底是外来的新户,哪怕出了钱磕了头,能读一个字都是沾村里的光,到底不如老户硬气。

想到注定黯淡无光的未来,他逃走的心也没了,横下一条心,又到铺子里把冬天盖的被子当了,换了点钱买了一角酒喝了,灌在肚里热热的:“我兄弟的财运,就看这一注了!”

因此,他带了夷人进村的时候,竟然很有些大马金刀的姿态,这倒不是因为他做事堂堂正正,而是因为他思前想后,没了退路,又有酒灌在肚里的缘故。

后面被存弟婆婆喊破,他能那么一马当先,冲锋在前,也是多亏了那一角酒的力量。

等到他连滚带爬地拖了人过溪上山,酒还未退,脑袋还昏昏的不比脑后吃了一棒的存弟婆婆强到哪里去,这时候,要他马上反应过来那个叫做招娣的丫头片子与他们兄弟何干,实在是有些难为他大脑中所剩不多的细胞了:“哪里完了?这人都不抓齐了吗?”

“哥,招娣,存弟她大闺女我们没抓到啊,哥!”赵小六急得直跺脚,他原就以为这事不妥,换了他,怎么也不能应了这事,叫那人找别人干吧,这财发不得,可他哥已经应承下来,真要去村里告发,勾结夷人,可是天大的罪名一桩——天底下原来并没有什么鸡鸣村,两百多年前,这一带群山原是夷人的什么“玉带国”,后来,“朝廷”(赵小六和王招娣一样,都以为“朝廷”是个人,一辈子没去过“县里”的他们并不晓得这个词的真实意思)派大将军讨伐夷人,把夷人都赶到了大山深处,将“玉带国”改成了“朝廷”的“盘锦城”,为了保卫盘锦城、监视躲入山里的夷人,大将军将一些士兵派到最前线的山里驻扎,年深月久,士兵们娶妻生子,代代繁衍,形成了一个个村庄,鸡鸣村正是这些驻留村庄之一。

它诞生的使命,就是为了防备山里的夷人,在“朝廷”的正式文书上,鸡鸣村这一带的村庄被称为“军屯”,也就是由军人及家属种田自给的前线武装据点。

如今岁月流逝,两百多年过去,夷人深深地躲入山里,变成了飘渺的传说,和平的时间长了,弓矢刀剑,村民一辈子没摸过的也大有人在,曾经统治鸡鸣村的低级军官家族,也早已在时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初来到鸡鸣村立下跟脚的六名士兵,只有四人的子嗣尚存,军中代代流传的《辰五子步天歌》更是从军中功法的传功口诀变成了幼童的识字课本……

可是,鸡鸣村仍然是夷人的天敌!抵挡夷人的进犯,仍然是每一个鸡鸣村“老户”家的男丁必须尽的义务!

小六兄弟落魄不肖如此,仍能在祠堂里分到作为祭品的猪肉,都是因为他们的名字还在村里的簿子上,他们吃了猪肉,就该为村里出力!

如今,他们竟然要勾结夷人绑走村民……赵小六心里明白,问题的重点根本不是什么“绑走的是新户、老户”,而是“勾结夷人”!

哎!哎!他哥哥怎能这般糊涂!听到害的不过是“新户”“外人”,就轻而易举地把这件要命的事情给应承下来了!

可是事已至此,由不得他们兄弟回头了!不一条道走到黑,还能怎么办呢!

被存弟婆婆喊破的时候,他一颗心差点跳出了嗓子眼,要是邻居闻声赶来,他根本就没有招架之力,万幸,邻家只顾忙自家的喜事,顾不得王家的怪声,他哥哥又是格外的神勇,一招放倒了白发老妇存弟婆婆,又一招放倒了不加防备的存弟男人,他也就咬着牙跟着把王希捆了,这一晚,他们兄弟俩横扫了王家,在酒力下竟然也成了脚踢敬老院拳打幼儿园的“强者”!

待他们连拖带扛将王家几口子带到山上,远离了随时可能会被撞破的村里,才得喘口气,小六的神经还没绷紧,就发现了一件要紧的事情——招娣他们没有抓到!

放在平时,小六也不大会把招娣的存在与否当一回事,可不管王家和鸡鸣村平时怎么把招娣的价值等于一头猪,她到底不是真的猪,她会说话!她很可能不知道“勾结夷人”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确实有可能看到是小六捆了她的兄弟,小六的哥哥打倒了她的父亲和奶奶!

这可如何是好啊!

小六已经心乱如麻,偏偏无论是那些夷人也好,还是他的亲哥也好,都没有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不就是一个小丫头片子么,原就不值几个钱,听说从水里捞出来后又傻了些,不值得什么的,”他的哥哥喷着酒气,大大咧咧地说:“小六你甭瞎操心,王家人都在这里了,他们答应的带路费,可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了咱们的!”说完,还用力拍了一下小六的肩膀:“要是少了,我我我绝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他还沉浸在方才自己以一战二的“英勇”之中,觉得既然那么轻松地就扫平了王家,打倒面前这几个夷人,也不算什么大事。

“哎!”小六气得一时间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几个夷人看着他们兄弟闹腾,也不说话,互相比着手势,显然,这一出也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

第14章 黎明杀机

小六最终没有敢一个人回村里寻找可能的目击证人王招娣,他的兄弟刚刚信誓旦旦地要“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了咱们的”转眼还没与夷人说话便就头便睡,也不管地上是山石嶙峋、枯枝败叶,尽当是自己屋一般呼呼大睡,时不时还吆喝几声,划拳叫牌,他是好睡,累得小六一夜都不敢合眼。

他真是不敢睡觉,他哥口口声声说的“带路费”,那些夷人可还一个子儿都没有付,他更是不知道他们谈成的价格有多少,现在他兄弟睡着,那些夷人便是拔腿就跑,把这笔钱“一个子儿都不付”了,凭他小六一个人,哪里能拦得下来?就是他们愿意付了,他知道该拿几个钱?若是出生入死、英勇冲锋了半日,最后只得了两个小钱,回头就是他兄弟放过他,他自己也不能轻饶了他自己啊。

亏得那些夷人重诺守信,看他守着兄弟不肯走,居然也在旁边围了一圈,并没有趁这个机会来个“溜之大吉”,赖了他们的带路费,这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眼见东方渐渐的白了,一边残月还挂在天上,一边已是彩霞满天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小六听着村里远远地传来雄鸡打鸣之声,使劲揉着眼皮才保证自己能睁开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在风露中耽了一晚,再看旁边,王家大小都被他们用预备好的绳子捆得结结实实,倒是个个瞪着眼睛,只是嘴里塞着东西说不出话来,又看他哥伸拳探腿,仿佛还在回味梦里的赌局与酒肉,连忙上前推了他哥两把:“醒醒!天都亮了!”

由不得他不急,王家半夜不会点灯,鸡鸣村夜里也没有巡夜的人,有没有动静只看狗叫与不叫,就是天大亮了,只要招娣没去告状,一时半会也发现不了王家的集体失踪,可是天一亮,各家各户的小孩马上要上山打柴割草放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两个眼尖的看到这边捆着几个粽子也似的大活人,到时候,目击证人还少?

想到被村里发现他们兄弟都干了些什么的后果,小六又加了把劲推他的兄弟,终于让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眼看着是醒过来了。

被强行推醒的人没什么好声气,他这一晚枕着石头睡得甚美,梦里他得了一大笔钱,那人又夸他事情办得好,他在赌场上赢了一次又一次,旁边的人又是送酒,又是送鸡,那只鸡甚是凶猛,他抓鸡抓了半日才发现抓的不是什么鸡腿,而是他兄弟的手指。

“呃——”他又摇了两下头,才略微清醒点儿,对着小六说道:“他们答应给我们的钱付了么?”

“还没有,”小六看他终于醒过来了,“我们得赶紧回去……”

“没拿到钱我是不会走的!”他转身指着王家老小,对那几个夷人说,“我答应的事情我都办到了,你们许的钱呢?”

“莫急,莫得急。”夷人里面打头的一个瓮声翁气地说道:“把他们扛到山那边,付钱。”

“不行,现在就得给!”想到欠的赌债,他怒喝道:“事情都是我们兄弟干的!你们根本就没有干什么!之前谈的钱太少了!要我们帮忙扛过去的话,你们还得加钱!”他手舞足蹈对着领头夷人闹腾的时候,他的兄弟小六担心地直往下边村里看,看了一眼不像有人奔跑的样子,便回头想催他的兄弟赶紧拿了钱回去,不要再耽误时间了,他们的时间已经耽误得够多的了。

他这一转头不要紧,正好看到两个夷人交换了一下目光,那目光甚是阴冷,他一个激灵,赶紧推了他哥一把:“哥,我们快走吧!”

“不行!我还没拿到钱呢小六!”他的兄弟吼道,“我说了,不拿到钱,休想让我们继续办事!”

“哥!”小六绝望地喊道,因为这时候他发现那几个夷人围着他们兄弟一晚,可不是出于什么好心,现在,他们已经全都站起来了,将他们的来路堵得结结实实,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简直是昭然若揭的事情——他再也不敢想了,拔腿就向唯一的缺口——山峰上冲去!

他有生以来从没跑得这么快过,两脚拼命地朝前伸着,踩到什么,全然不顾,撞到什么,也管它去呢,背后传来一声闷响,大概是他的兄弟也遭遇了前一晚王家当家人的遭遇,也许更糟,他没有时间去想了,风随着他的跑动呼呼地乱响,冷风直灌到他的肺里,只要这次逃出来就好,只要……

他是鸡鸣村土生土长的山民,对这一带的山川再熟悉不过,既然下山的路已被断绝——其实若是那些夷人多给他点时间想想,他也未必敢往村里跑,内奸一旦遭遇反水,本来就没有活路,但是现在的紧急情况根本不容得他多想,他一个劲地往山最陡、林最密的地方跑,甩掉背后的追兵,再慢慢地想接下来一步该怎么办吧!

山上附近的鸟雀,全被这一场追逐给惊得飞得飞,叫得叫,赵小六此刻完全没把这些放在心上,他只顾着跑!快跑!

后面的追兵似乎没了动静,他的心也跳得仿佛擂鼓一般,一身汗如雨下,跑得太急,看眼前的东西都有点模糊了,他回头看了看,没人,停住了脚步,登时觉得遍体酸麻,四肢火辣辣地疼,也不知道刚才在林中跑过,被荆棘丛拉了多少道血口,万幸……

几道身影不急不慢地从两旁包抄而来,小六看着他们走这山路如闲庭信步一般,倒好像知道他会跑到什么地方,又知道从哪里绕路比较方便走一样,心中竟忽然灵光一闪:“你们!你们根本不是什么夷人!”他说完才发现自己把天捅了个洞,要捂嘴已经是来不及了!

“说对了——那又怎样呢?”为首的夷人张嘴说话,竟然与小六等人一般无二的言词腔调,不再瓮声瓮气:“本想留你一条活路,可惜了你这一百多斤今天就要交待在这里了,要怪,就怪你这张嘴乱说话吧!”他阴恻恻地笑完,与其他人一起抽出刀来:“明年今日,就是你的死——”

赵小六哪里肯坐以待毙,拔腿又跑,无奈他本来就不是久惯劳苦的人,此时刚剧烈地跑了一阵,腿脚早不晚不,抽起筋来,才往前迈了两步就滚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夷人”怪笑着围了过来,两手不甘心地四面乱抓,想抓到什么救命的法宝,哪里可能!

“夷人”们看他有如瓮中之鳖,哈哈大笑着一起围拢,就待举刀了结这个漏网之鱼了!

“死心吧,你插翅也逃不了——”为首的“夷人”大约没听说过反派不能太多话这一金科玉律,临下刀之前还要嘲讽赵小六几句,谁知他话音未落,忽觉脖颈处微微一疼,正惊讶间,就看自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旁边的两个“夷人”都个个大吃一惊,揭开蒙面的黑布再看时,就看到刚隔了短短一刹那,那人脸上已尽是青灰之色的尸气,胸前一按,已无呼吸心跳,眼见着是不活了!

第15章 天降救星

“妖怪啊!”自幼听说的种种山林野怪之说此刻一起涌上那两人心头,发一声叫喊,都连滚带爬地向山下逃去了,既不顾同伙的尸首,也不顾倒在地上一片茫然的赵小六,被他们扔在原地与尸首作伴的赵小六过了一刻,才挣扎起来:“妖怪?妖怪!啊!”

“叫什么!”他正乱喊的时候,就听到一个清晰有力的——萝莉音从他头部不远处传来,他吃惊地转头一望,从乱草丛中站起身子的,不是他昨晚到今晨一直心心念念要抓到的王招娣小丫头,还是谁?

只是,人还是那人,一把枯黄乱发,瘦骨伶仃的身子,快遮不住屁股的破衣烂衫,背上一个标明了身份的猪草藤筐,右手一把破猪草刀,左手拿了一支矮竹,端的与乞儿无异,鸡鸣村里稍微对自己的未来有点幻想的男人,都绝不会把目标定在娶这么个穷家出来的丫头片子做媳妇上。

可她此刻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竟然闪着两点寒光,凌厉地朝他周身一扫,眼光如刀,赵小六竟然觉得自己通似没穿衣服,又好像立在数九寒天一般。

这不可能啊!他……怎么说他现在还躺在地上,起来不得呢!

“爬起来!”小女孩下着绝不会被听错的命令,吐字清晰简短,仿佛这个命令本身就有命令的力量一般,赵小六居然没有回嘴,好似鸡鸣村出来的男人听一个小女孩的话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似的,而这件事本身,可一点都不正常啊!别说招娣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丫头,就是她娘存弟、她奶奶,在鸡鸣村里,也休想在男人说话的时候插一句嘴进去!

他所不知道的是,穿越者的一字一句,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在嘉罗世界受到的“统治者礼仪训练”的一部分,在巫师统治的嘉罗世界,巫师们用各种办法来巩固他们的统治地位,其中就包括言语和仪态的训练!

可不要小看这种训练!

有些有魔力的世界里,魔术师就因为缺乏这种训练,不能教大众信服,不得不把权柄交在一些漂亮的花瓶手里,满足做一个幕后的军师,他们的世界也因此被称为“剑的世界”。表面上看,他们似乎悠哉自在,不用抛头露面,不用直接面对群众的质疑,可是,谁会追随一个脸都不怎么露的幕后人物呢?谁会相信这种人有领导能力呢?即使他们在战争中完成了大部分工作,统治者的宝座也总是不属于他们,恶果就是,这些世界里,有经济实力的人家,总是在子女走哪条道路上三心二意,不肯为了魔术的进步付出一切,总觉得还有另外一条比较轻松的路可以走。他们世界的物资,也因此有很大一部分,都因此白白地被浪费了。最终的结果,就是这些世界明明不缺天赋与魔力,却只能跟在别人背后吃灰。

嘉罗世界的巫师们,可不会容忍这种大权旁落的可能,他们雇佣了许多极有能力的牧师和吟游诗人,编写了大有成效的礼仪训练课程,每一个有望步入统治阶级的巫师,都要受到强制性的训练,在这些课程里,他会恍然大悟:巫师们的服饰、说话、吃饭姿势乃至每一步的长短,都关系到他们能否有效地对下属(哪怕是第一次见面的下属)形成心理上的震慑!

当然,整个嘉罗世界,也在不知不觉地接受着同一个班子编写的另外一套课程,那就是:对巫师的绝对服从!

所有的书籍、剧本、在正式公布前都会经过严格的审查,你要写一个骑士打败邪恶的巫师拯救公主的剧情,也不是不行,不过,骑士得是个人妖,公主得是长八条触手的,巫师嘛,学徒等级,不能再高——最终的结果是,任何一个五岁的小孩都会以“我长大了,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为由,拒绝为这么个愚蠢的狗屎剧本付出时间,更不要说钱财了。

相反,有名的演员争着扮演剧中的巫师,都知道那是又威风又有型报酬也最多的角色,哪怕演的就是些抄卷轴刷试管的工作,灯光也是打得足足的,周围的桌椅摆设也是华丽到极致,穿戴发型更不必说,从各方面表现巫师工作起来是多么有型!

各行各业在遇到难题的时候,“找巫师解决”也被放在标准流程上,谁违反了标准流程,谁就是再显眼不过的乱党!

乱党倒不会因为“拒绝服从巫师”的罪名进监狱,通常打发他们到那里去的理由都是:不遵守标准流程,马虎大意,玩忽职守,擅离岗位……他们进去的时候,别人看他们是白痴,他们出来的时候,放心,他们基本上不会活到出狱的——巫师统治的嘉罗世界是不太讲究仁慈的。

在长期的双重洗脑的结果下,一个巫师只要走进人群,立即就能取得头领的地位,所有人都会听从他的吩咐并自动认为那是最好的主意,现在嘛,洗脑的难度是高了一点,但是赵小六也不是什么心智坚强的人物,穿越者在“现场回放”里,已经摸清了他的性格,一个瞻前顾后的胆小鬼,麻烦的是,脑子似乎比王家全家加起来还要灵活那么一点点。

本来要不是赵小六两手乱抓差点抓到他,他还想再等一等现身的,毕竟他上辈子是个巫师,不是牧师更不是吟游诗人,属于吟游诗人的“变声”技巧他只听过一点原理,就没练过,他本身已经足以斥令民众了,现在这么个清清脆脆的萝莉嗓,对于恐吓、命令和威胁来说,确实不怎么好用,现在也只有凑合着上了。

“起来!”再次命令后,他举起手中的矮竹朝赵小六脸上晃了一晃,“跟我走!”

“啊?啊!”幸而赵小六在连番剧变后,脑子一时间没空转弯,居然迷迷糊糊地没有反抗!他倒是想爬起来,就是手脚还直哆嗦着不听使唤。

穿越者双眉一皱,将手中的矮竹朝他脸上点了一点:“马上!你想跟他一样吗?”

“啊!人是你杀……”

“马上!”小女孩不耐烦地进一步恐吓道:“他们马上就来了!”

“什么?”命令加威胁之下,赵小六硬生生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虽然手脚还不够利索,好歹能动弹了——“什么都别拿快走!”

穿越者连续下令,倒不是事情真的紧急到了这个地步,而是强气势配合连番短命令轰炸对于脑容量有限的对手来说,是有效的阻止对方胡思乱想的手段,对付百无一用只有脑子不合时宜的好的赵小六来说,非常适用。

第16章 因地制宜

“他们……”走了几分钟以后,赵小六又开始管不住自己的脑袋和舌头了,作为小弟,他真是最差劲的那种,心思太多,嘴太大,作为游手好闲的混混,他的敏捷和力量连鸡鸣村村民的平均水准都不到,而且还毫无自觉,放到从前,别说是穿越者,就是穿越者幼年生活的那个贼窝都不会要他的——不过目前穿越者也只好有什么用什么了:“他们为什么追你?你们不是一伙的吗?”

“不是的,他们不是夷人!”平时赵小六可不是那种有问必答的人,尤其是问话的还是个小丫头片子,不嘴上占两句便宜他就姓走了,但是现在一来穿越者使用了命令的语气与技巧,二来这一夜的突变给他的刺激太大,使得他不由自主地像溺水的人抱住浮木一样,听从刚刚给予了他一连串指示的“强者”——甭管王招娣的外形如何寒碜,她的语气、姿态还有话语中隐含的杀人之意,都足够让胆子统共就那么点大的赵小六服从她了:“他们跟我们一样是村里的人!是田家三兄弟和他们的手下!”

“啊哈?”这个回答有点出乎穿越者的意外了,他迅速读取了王招娣的记忆:与周家不同,田家是村里新起的大户,他们家土地不多,然而据说在邻村也颇有势力,三兄弟号称“三虎”,都学得一手的好拳棒,号称四五个人近不得身,老三在“县里”做着什么“教师”,似乎与学堂里教娃娃的不是一路,具体区别在哪里,没进过学堂更没进过田家大门的王招娣也分辨不出,大约就是学堂里的教师吃的都是村民供给的粗茶淡饭,田家一年却能杀若干头猪,听说都是“一头两百斤,杀出来,五指厚的肥膘”,说的人都啧啧有声,连说带比划,听的人也是连连点头,半分也不质疑,像王招娣家饲养的一头七八十斤的廋猪,根本进不得他家的法眼,他家也不做零卖猪肉给村民的生意,倒时常向其他大户家买酒肉吃用,“钱财使得跟淌水似的!”

使得跟淌水似的钱财,自然来路有些半黑不白:村里旧例,不许赌博,可光是鸡鸣村,他田家就开了三个赌档,那些终年酒肉不得沾唇的村民,倒有一大半把积蓄使在了他家的赌摊上,可是没人敢对此有意见,田家三兄弟厉害不消说,他家第二代有七个子侄,收了四五个徒弟,就算不舞刀弄枪一般人家也敌他不过,连村里负责纳粮等事的首户周大善人在他们面前都渐渐地说不上话,其他人还有什么说话的份儿?有个仗着自己是“老户”的私下说了句不许赌博的旧例,不巧被他家第四个侄子听到,一巴掌打掉了两枚门牙,愣是不敢吭声,存弟家知道了此事,对王希是叮嘱了又叮嘱:宁可得罪田主周大善人,也不可得罪了“三虎”,平日里其他人看到田家人出来,都绕着走,不敢说话。

穿越者撇了撇嘴,如果王招娣的记忆没错的话,那个因为别人多了一句嘴就一巴掌打掉别人两颗牙的田家凶人,就是刚刚被他一记吹箭撂倒的家伙……如果用游戏术语来说的话,就是刚出门便遇上精英怪,运气真……虽然这怪的等级未免太低了点,一巴掌下去连人的脑袋都打不飞,可到底不是赵小六、存弟这种白板怪能比的……

自己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呢?他上一辈子还在做贼的时候,也有过这种经历,那时候他还是个“乌鸦”,真正的乌鸦会在白天的时候探查小鸟的窝,吃掉它们新下的蛋,组织里的“乌鸦”会游荡在暗夜的街巷里,“捡走”每一个“主人不够小心”的钱包。

他那次运气也是好得逆天,白天才走过一次的街道,不到十分晚居然已经有一个穿戴华丽的肥羊喝多了躺在地上,只等他开剥了。

经过炼金药水洗过的眼睛,夜晚视物如同白昼,可叹他一开始竟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倒在地上的是个年轻人,一头丰茂的卷发簇拥着在酒力下显得分外娇艳的脸庞,不管是精心打理的头发还是显然用了不少昂贵膏油修饰打理的脸都是上等肥羊的标志,他在白天都没见过这么舍得在保养自己上花钱的主儿,再看对方衣服上层层叠叠的花边饰带,不由得心里感叹一句这一件衣服顶五十件,起码花边拆下来够十个舞娘衣服用的,当然最要紧的是掏包,不过对方怀里抱着的银色小琴看上去也挺值钱的……咦?

这肥羊身上怎么带着血味儿?

他心知不妙,全速倒退,就看到一根银线划过——若是他再迟半步的半步,被开剥的,就是他了!

“咦?”这次换成对方惊讶了,大概是因为没想到他这个年龄已经开始了职业者的身体改造吧,毕竟即使在巫术普及的嘉罗世界,也只有最顶尖的那批人能够承担职业者改造的代价,那可不是喝点强化药水,植入几个炼金物品的“改造”,那种东西要能算作职业者的话,画眉毛也能算整容了!

例如,一个真正的“血鸦”,必须把所有的骨头全部像鸟儿那样掏空,装上可以在爆发时提供更多新鲜空气的气囊,全身的关节也都要置换成可自主拆卸扭转的关节,关节旁加装弹性垫,一部分脏器也要活化置换,因为原本承担造血功能的骨髓被抽干,另外一个脏器会被改造成血源地,碍事累赘的消化与生殖系统切除大半,等一系列集合了炼金和巫术的改造完成后,理论上可以连续跳跃奔跑一天一夜,跑完后还能每秒刺出四十下打击!

穿越者那时候只刚刚开始了第一步的改造而已,但是,没有那一步的改造,他的人生就在那个小巷子里结束了!

银色小琴的琴弦,在它的主人手里,既能奏出美妙或嘈杂的乐曲,也能于瞬间杀死一个不够警惕的半职业者!

他退出琴弦攻击范围后,对方将琴一斜,改弹为吹,不,那次他没能躲过,只不过万幸他手里还有开刃的匕首,反手立即将中箭的部分挖去,脚步不停,总算逃出一条生路,代价是逃回窝后躺了三天。

等他开启巫师的职业,得到足够的权限查阅资料后,才知道对方是个挺稀少的职业者——小丑,这种职业者常见于舞台而不常见于贵族,不过对于当天晚上的肥羊来说,花花公子外交官的身份倒是能很好地掩饰他的这个职业,带领他参加谈判场合的人在准备资料时告诉他这个外交官浮华夸张的外表下颇为难缠,并列举了对方在谈判条件不中意时就表现得跟个说唱艺人似的“恶习”,给政敌起外号编段子,段子的逻辑未必通事实更是不一定有,可是大众总是好起哄的,容易叫人下不来台,总之,总之对方虽然外表上看上去像个绣花的草包,不过他脑子里其实还是有点儿细胞的,一个回合是对付不了的。

差点被绣花草包一个回合给对付了的穿越者也只好对那天晚上的经历闭口不谈,后来表面上他们成了一般意义上的好朋友,这个一般意义上的好朋友的意思是穿越者偶尔可以不打招呼去他家蹭饭,至于私底下嘛,穿越者从来没忘了那晚的“大运”,预备干掉的名单上少不了肥羊先生的名字,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就……

就穿越了。

虽然穿越了,但是肥羊先生的武器还是给穿越者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当他第一眼看到山上的矮竹的时候,就想起可以仿造做一根吹箭筒。

第17章 灯下黑

以山峰上穿越者所能收集到的材料而言,制作一把简易的弓或弩并不困难,箭矢也可以用硬灌木的细枝配磨尖的石子制作,一个野蛮部落的猎人制造它们用不了一天,穿越者有自信能做得更快更好,麻烦在于另一个方面——这具身体实在太小,力量又太低,就算勉强能够张弓,不,问题不是能否射死一只老鼠,力量不够,咱不会淬毒吗?上辈子既当过贼也当过巫师的穿越者才不会被可笑的道德观念束缚,问题在于,弓弩相对于他的身高和力量来说,携带起来也太不方便了。

结果,他就从自己的记忆里抽取了和肥羊相关的那段,坐下来给自己用矮竹做原料制作了一根吹箭筒,这玩意胜在轻便无声,在淬过毒之后威力也很有保证,穿越者第一次出手就干掉了一个精英小怪,吓走了另外两个,不禁对自己的前途有了更好的评估:“敏捷恢复良好。”

不过王招娣身体的其余情况还是不能让人放心,吃了些树心虫并提取精华后,她的身体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修复,但是还没有脱离透支过度的濒死状态,穿越者这几天在没有获得更好的战利品之前,依旧得小心寒风及夜露,当务之急,是得弄到一身够保暖的衣物,当然,也得够轻便。

山上不用说,鸡鸣村里的衣物也匮乏到了可怜的地步,有些穿越到这种自然经济环境下的主角居然能够靠从垃圾堆里捡布头给全家缝制衣物,王招娣要是知道一定会觉得荒唐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别说收集到足够缝衣服的碎布片了,就是烂到没法缝任何东西的烂布纤维团,那也是能在货郎小贩那里换一、两块糖的宝物!

精通布匹贸易的商人知道,布这种东西,随便怎么下剪刀,是再也没有卖不出去的:成匹的做外套,不成匹的做内衣,再小的做袜子、手帕,如果是一长条呢?正好包脚。懂行的裁缝,你给的刚刚好的布头,他喷喷水,熨斗熨过,拉一拉,怎么也给你“落”一块鞋帮子布下来。裁衣服剪下来的边角,大的做补丁或送相熟的人家做婴儿的“百衲衣”,那细小得跟牙签似的,是不是只能送垃圾堆了呢?啊呀,这样的宝物,怎么好送垃圾堆的,收在针线筐里,待攒得多时,浆糊刷两遍,正好做了鞋底,好些城里人家的娃儿,脚上还没有鞋穿哩,也不知道某些人说的垃圾堆里那些够缝衣服缝包包的布头,是哪个宰相家扔出来的……

便是烂得连抽线也不能了的布团,拿去造纸、絮被,也是有用,故此和鸡毛一样,都有小贩拿糖来换,只是小贩糖锣一敲,整个鸡鸣村,也没有两三个阔气至此的老娘,娃们得到的待遇,通常是巴掌管够,烂布没有——还要留着自家絮被做鞋底哩!

在这样的情况下,穿越者想弄到整套的衣服,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方才他想过剥取被击倒的“夷人”的黑衣,然而旁边一个赵小六实在不能让人放心,“夷人”的衣服也有可能带毒,等听到小六说“夷人”实为村民假扮,他也没有多惋惜:“再干掉一个,不就有了么,不行的话,还有小六这身,就是得好好洗洗”。

不知自己在对方眼里是个活动衣橱的赵小六还在诉说:“他田家在村里开三个赌档,又放债,又扮夷人夜半掠卖新户,掠卖新户也就罢了,他们……”说到“新户”,他眼皮突地一跳,想到面前的王招娣,正是他们赵家兄弟此次勾结了“夷人”要掠卖的对象,嗓子登时哑了下来。

“说下去!”穿越者敏捷地捕捉到赵小六的感情变化,立即厉声质问,不给他多想的空间:“他们又怎么?”

“他们还打算把我兄弟俩一起掠卖了!”许诺的带路费没有到手,哥哥下落不明,连自己也差一点点折在这些凶人手里,浑不知面前小姑娘更凶残百倍的赵小六攒了一肚皮气,此时终于发泄出来:“我兄弟也是鸡鸣村的老户了,祖上与他田家一起到这里驻屯的,论起来他家三代前还是摸不到祠堂门的破落户,要不是娶了周大善人家放出的丫鬟,儿子在周家做了个看院的,怎么有机会学拳脚?如今发达起来,通连周大户都不放在眼里了。”

“驻屯?”

“唉,跟了大将军一起到这里当兵的啊。”赵小六没有多想就讲了出来,这在鸡鸣村原也不算什么秘密,每次祠堂祭祖的时候,长老们都要说上一遍,听得人们耳朵都要长茧,学堂入学的时候,新学童也免不了要听一番诉说那“步天歌”是如何厉害的传说,只不过他没考虑到,面前的王招娣正是一个既没有资格进入祠堂,也没有资格进入学堂的新户人家女儿!

就是他想起,也不会把这当作什么“泄密”,那步天歌传说中是朝廷授给军队的功法,十分厉害,可是落到他们这些大头兵手里的本来就是最简易的残篇,都是些星云气象,除了能给幼童们认认字还有什么用?谁也没想过读了那个能做大将,田家三虎的发达,也是来源于周家赏识,除认字外另学了拳脚,终于三虎得到“县里”做事,才带领得全家兴旺起来,到如今不可一世!

“原来如此。”穿越者前日的谜团,一问这赵小六居然破解了好几个,倒不是他愚蠢,而是“信息”这个资源,也是要看阶级的!像鸡鸣村的历史,赵小六这种“老户”生来便可在祠堂听得,寄满了王家希望的新户儿子王希,要交了学费逐日供给教师饭食才能到学堂听闻,至于被认为百无一用只能换猪的王招娣嘛,你莫傻了,有给猪上历史课的吗?猪要偷听,那也是得挨打的,猪就该在猪圈呆着,这就是“规矩”!

“想当年,我们周赵田陈几家都是拜了把子的异姓弟兄,因此连祠堂都通修在一处,先祖牌位,也放在一起受全村香火,过年杀猪家家有份,他们田家如今竟做出这等事来,我看他们死了怎么有颜面去地下见祖宗!”赵小六越说越气,大声怒骂起来,早将自己兄弟勾结夷人的叛国之举,忘了个干净!

第18章 丧门沟

穿越者心底里翻了个白眼,表面上不动声色不说,还接着频频点头,火上浇油:“这么多年的情面都不讲了啊!”

“可不是!”赵小六说得高兴,他家虽是村里的“老户”,多年来混得甚是不如意,论家产还赶不上新户王家,他自己是个村民都嫌恶的混混,平日里愿与他说话的人不多,现在有人听讲,哪怕是王招娣这么个小丫头片子,也禁不住有些异样的得意,看着小女孩竟比刚才可爱了不少:“当年我家混得好时,过年在祠堂里祭祖完毕,分割猪肉,从来不曾少了他田家的分例,户肉丁肉,一块块切割明白,现在我兄弟还账略迟了点儿,就放话要把我家兄弟捆起来扔下丧门沟,这次还使得这等的绝户计……”接着是一串污言秽语,多是问候田家不肖祖宗的,穿越者也不以为意,而是问道:“丧门沟是什么地方?”

“丧门沟?就是村后那条沟呀!”赵小六讶异道:“是了!你还没去过……”

穿越者面色一沉:“我们就去那里罢!”

“那里?那里可去不得呀!”赵小六没有多想,脱口而出。

“为什么会去不得?你不是去过了吗?”穿越者质问道:“是有猛兽、毒蛇?还是夷人的瘴气?”

“都不是!”赵小六说道:“村里人家不要的娃儿,瘟死的牛马,都丢在里面,所以万万去不得呀!”

“哦——”穿越者恍然大悟,原来存弟常常威胁要将招娣“扔下沟去”的所在居然如此之近,“照你这么说,这条沟平时没人去了?”

“是呀!”

“那你们怎么会去呢?你们也往里面丢过小孩?”

“哪里!我兄弟并不干这等营生!”赵小六有些气愤:“前年瘟疫流行,村里死了十来头牛,我兄弟受人之托,往里面丢过几头,唉,那阵日子真好过,抬到村尾,往下一丢,就有钱拿——”他说着说着就咂吧着嘴,显然开始怀念那段来钱容易的好日子。

“扔小孩没有钱拿吗?”

“笑话!都是亲爹亲娘去扔的,就是唤我去,我也不去,一个个打得血肉模糊、脑浆子都流出来的,看了要做噩梦的。”

好吧,这村里果然有比死人爬起来更恶劣的事情在发生着,看似与世隔绝的平静山村里,村民们很可能是在秘密地祭祀着什么邪神,甚至不惜杀害自己的亲生儿女来进行血祭,听赵小六所说似乎还很是平常,竟然到了他这等事不关己的旁观者虽然在本能上觉得污秽不适,但是一点阻止的意思都没有的地步了,村民狂信如此,也难怪这里死气浓郁深渊张口怪物纷纷来聚集了,揭开鸡鸣村穷困破败的表象,就从这频繁的婴儿血祭来说,放在其他地方,至少是邪教的主教级祭坛所在了!也许,确实就是什么邪教的祭坛被伪装成了一个村庄呢!

奇怪的是,王招娣的记忆碎片里没有这部分记忆,但是细想也不奇怪,不管是招娣还是王家,都没有进入祭祀场所的权力,赵小六先前讥讽田家祖上是“摸不到祠堂门的破落户”,那也是破落下来的,不像王家这等新户是纯然的外人,王家不知道也情有可原……不对!在王家同样没有什么地位的存弟,经常恐吓招娣“再不学好就把你扔下沟去”,可见她对此事起码是个知情者,她有参与过村民的血祭活动吗?还是只是像赵小六一样,是个旁观者呢?

穿越者不动声色继续追问:“丧门沟就在村尾?不隔着什么?”

“不隔着什么。”

“那沟通到哪里?”

本以为赵小六要想上一想,谁知他不假思索答得飞快:“还通到哪里?就从白衣庙后头到老坟圈子,统共就那么点长短。”

“就那么点长短?”穿越者有点讶异,不过赵小六说在白衣庙后面,倒是正中了他的心意,因为不管是丧门沟,还是白衣庙,都属于他有机会要去一看的所在,“白衣庙”和“老坟圈子”王招娣都没去过,不过这些都属于地平线上能看到的建筑,所在的方位穿越者清清楚楚,从白衣庙到老坟圈子……

穿越者心中为村后的“丧门沟”划出一个不规则的半圆,正好与绕村而过的小溪接上。

整个鸡鸣村,一半为活水流通的村外小溪所围,一半为死气重重的丧门沟所拦,这种地理分布,是有心,还是无意?

第19章 再见止妹

自然应该是有意为之了。

若是放在别的地方,还有可能是偶尔形成,但是鸡鸣村并不是自然形成的村庄,它的前身是“朝廷”派到此处的军队驻扎所建立的武装前线据点,杂乱无章、破败不堪的一般村民民居掩盖了它原本的面目,但是——穿越者记起了,老坟圈子的旁边,就是鸡鸣村的祠堂,根据王招娣的记忆,学堂王希尚且可以交了钱进去,这祠堂他却是也没有份儿,方才赵小六又说老户的神主都在里面,要说鸡鸣村有什么要紧处,祠堂,显然会是一个很有可能的地点。

丧门沟的两头,很可能联接的不是白衣庙和老坟圈,而是白衣庙和祠堂,这两处建筑,都宽敞高大,一为神殿,一祭祖灵,想到这里,穿越者点了点头,又问道:“白衣庙里祭的神是什么来路?”

谁知,关于白衣庙,赵小六知道的并不比王招娣多,穿越者也只得罢了:“待会儿,我们亲身去看看便是。”

“什么?可是……可是我们……”赵小六这才想起自己刚刚和“夷人”勾结绑走了招娣一家,面前的凶神又刚刚放翻了村中一霸田二虎的儿子,自己这就要回村了,如果撞到人的话——“那又如何?”穿越者满不在乎地说:“你只管走就是了,担心的应该是我才对——你又没干什么——”

是呀,自己又没干什么,虽然,虽然打倒了王希又把他捆走了,可是王希的亲姐都不在乎,自己在乎什么,先前担心的是被王招娣做了见证人,可是显然人家不把这当一回事,也不像是要到村里去告的样子,话说回来,她固然可以到村里去告,田家人却也不是遵纪守法的主儿,周大善人尚且不放在眼里,区区一家新户,便是做出来了,村里又有几个敢去捻他家的虎须?

这也是当初他虽极力反对,最后还是上了贼船的原因,犯了村规王法固然了不得,触怒了田家这面前虎更是了不得。

再说,自己也没有碰田家人一根毫毛,相反,还差一点被他们杀掉了,田家人就是要寻仇,也该寻这个小姑娘才是——懦弱无胆的赵小六一想到田家人的凶相,就打定了把所有事情都往王招娣头上一推了之的主意,丝毫不顾及她的行凶救的是自己,满心只要自己此番得救,他在肚里暗暗地起了一篇讨饶的草稿,准备遇到寻仇的田家人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自己是如何被这小姑娘胁迫了,叫他们有事只管寻王招娣本人,自己并不敢对田家人有什么不敬:“现在去吗?现在还是白天啊。”

“正因为现在是白天,所以要去——你觉得他们刚才退走了不会再寻来么?”穿越者看着赵小六面目神情,早将他的主意明白得一清二楚,但是他毫不动怒,相反,他还极力把赵小六往那个方向引导:“他们寻山的时候,我们正好到村里查个究竟,实在不行,开祠堂叫祖宗,让田家人说个清楚!”

“祠堂不管事,”赵小六的心意已经动了:“祠堂现在的管事是周大善人的弟弟,他行事只看钱银,不看祖宗,我赵家正经的老户,没有钱,便不给立牌位吃香火,相反放出话来,谁给祠堂一百银钱,不管新户老户,就给供祖宗牌位,祭祖的猪肉都多分一份,何曾有这样的事!”接着他又念念叨叨,都是祠堂管事如何贪污钱粮,中饱私囊,不守祖宗法度等事,田家在村里所设的三处赌档,最阔气的一档居然就设在祠堂里!好吧,当他家还有些钱财家具时,都是在那里赌钱,后来败落了,也不肯到露天去赌,终于输得精光不说,听兄弟言词闪烁之间,这次做了对不起村子的事情,起因也是赌账。

“竟有这事!”穿越者表面附和,心中暗笑,存弟一家心心念念的“祖宗香火”,原来早已变作了交易的商品,聚赌的场所,村里老户无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有他们王家这样被排斥的新户,才把那里当作什么神圣的所在,不惜吃猪草也要巴巴地望着儿子哪天把自个的牌位送进去:“那白衣庙呢?”

“白衣庙?那里有什么可看?”赵小六疑道:“村里并没有人去。”

“那么高高大大的一所房舍,怎地没有人去?”穿越者嘲道:“祠堂都赌钱了,这白衣庙是没有人去呢,还是有人在那里做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不叫你们去呢?”看赵小六的脑子慢慢转过弯来,他又劝哄道:“倘若发现了田家在里面做着什么勾当,又或者藏着什么财宝……”

听到财宝二字,赵小六的胆子登时壮了起来,嚷道:“我就觉得这什么老什子白衣庙透着诡异!一定是他田家捣鬼!”说毕,也不用穿越者再催,腿脚也霎时间消了乏,更不管从昨夜到今晨就没怎么填过,如今比招娣还空的肚子,兴致勃勃地带头下了山。

穿越者谨慎地走在他的身后,王招娣这具“没有存在感”的身体现在也有那么一点好处,若是被人撞见,第一个被当作目标的肯定是向来不干好事的赵小六,而不是他身后看起来没有三两肉的王招娣。

他们绕了一圈路下山,幸而那些田家子弟扮成的假夷人似乎还在手脚无措中,山上没有动静,山下的村庄竟也平静得很,他们没有大摇大摆地从村口入村,而是与原路稍稍错开一点涉水过溪直奔白衣庙,正好看到从院中走出,向着白衣庙双手合十的止妹。

只见她眉梢眼角都透出笑意,满脸幸福喜悦,充满对生活的向往,哪里还有一点忧愁烦闷,与昨晚存弟所见之人判若两人。

第20章 初探白衣庙

倘若是存弟看到这一出,可能会察觉出什么不对,然而不管是赵小六还是穿越者,都没有觉察出任何异常,止妹是表现得太开心了一点,但是人谁没有个开心的时候呢?赵小六昨天是见过止妹的,他那时候一副心思都放在王家,现在一副心思都放在“藏了财宝”的白衣庙,今天和昨晚一样,止妹都不是他注意的焦点,女孩神情的变化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根本没见到昨晚一幕的穿越者匆匆一瞥之下,只留下“止妹大概是遇到了什么好事”的推测,他的目标,也是白衣庙。

在王招娣的记忆里,白衣庙只有个模模糊糊的轮廓,那里同样是存弟给她划的禁区之一,附近又有她一直向往的学堂,所以她也没有试图进入白衣庙的记忆,穿越者一开始是这样以为的,当他在赵小六的带领下穿过村子,第一次切实地用眼睛看到白衣庙的时候,立即有了另外一个想法:“这地方很可能与王招娣的死亡有关!”

王招娣未必是真的没有进入过白衣庙,而是她进入白衣庙后的记忆被洗掉了!就像她死亡的场景一样消失了!

别的不说,这白衣庙和整个鸡鸣村也太不搭了!王招娣作为周大善人佃户的女儿,在为田主送田租的时候也进入过周家的大宅,以鸡鸣村的标准而言,那是座阔气的宅院,房屋院墙乃至地面都以清一色的水磨青砖铺砌——新起的暴发户田家,只用得起红砖,刷上白灰后,院墙与周家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两样,走进院里,就看得出与周家的大不同来,周家的青砖铺地,是将砖头直插入土,砖头只露一头,田家却是以红砖平放铺地,同样的面积,周家所费的砖头是田家的数倍,买砖钱更不用说。其他的,周府的管家也曾向人炫耀过一二,比如屋顶上的瓦片是盖了两重的,不像“新发户子”只盖一重,稍微有点风吹就可能漏水,言词之间,也带了点田家一发财就胆敢对老恩主周家不甚恭敬的鄙视,当然,即使是用红砖平放铺地的田家,其财势也是鸡鸣村一百多户仰望的对象,村里普通有田地的人家住茅屋的多的是,有一间红砖房已经是众邻舍羡慕的对象,拿砖砌墙铺地的周田两家更是村里唯二的豪奢之举。

砖头如此贵重,似乎不可思议,但是鸡鸣村大部分人家住的不过是几间泥土为墙的茅草屋,雨水多的季节,泥墙泡软坍塌后急切抽不出人力只好让它塌在那里的多的是,猪也好、鸡也好,人都时常抄近道走这些豁口,简单的筑泥墙对贫穷的鸡鸣村村民都是一项巨大的花费,经过烧制的砖头对他们更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有一间不惧风雨的砖房,田里收的庄稼够吃,过年能够杀一头猪供自家享用,是鸡鸣村大多数村民包括王招娣家最大的梦想了。

然而,即使周家的青砖大院,跟面前的白衣庙比起来,又算不上什么了!

赵小六生怕遇到凶神田家的人,走路都是沿着溪畔在人家墙根下走,以便一有情况就涉水逃上山去,这些地方都被邻近的住家“充分利用”,栽些蔬菜,他原是个混混,不在乎什么私有财产之类,一路在人家田地里走不算,还趁机拔了个萝卜充饥,穿越者也有样学样,拔了个萝卜收在身边。

一路所遇到的人家墙根,都是泥墙之类,偶也有人家插几支木棍、编个竹篱,陡然面前一块空场,再望过去,就是一堵石墙!

穿越者向上望去,原来白衣庙的墙体也刷了一层白灰,外观粗粗一看,与周家大院无甚分别,以王招娣的矮小身高,却是正好看到墙根被溪水浸润之处,白灰剥落,露出灰色的石条来!

他以手叩、摸一阵,确认白衣庙的院墙,竟是尽数以粗大石条筑成,也不知当年修造之时,费了多少人力!

庙宇常常修得比民居高大,好让平民一进入就顿觉自身矮小,从而在心理上产生慑服的作用,连嘉罗世界的巫师建筑,也都遵循了这一原理,进门就是极尽可能地挑空,往往整个建筑多高,入口大厅就有多高,厅中更陈设巨兽骨骸或庞大雕像,以便炫耀实力,给访客一个“下马威”,所以在王招娣的记忆里知道白衣庙高大的穿越者,初不以为意,只以为是神殿建筑的惯例,待他知道被限制进入的不仅有王招娣这等鸡鸣村公认的“贱民”,竟还有赵小六等拥有种种特权的老户,方才发现不对,待他看到白衣庙外墙的材质,更是讶异。

村民们不常谈及的白衣庙,比他们艳羡的周家,其实强得太多!

他略一思索,立即飞身而起,手指脚尖在墙面上点了数下,已翻上墙顶,看得赵小六目瞪口呆:“这是猴子成精了么?”

穿越者登上墙顶,放眼向下一望,只见松柏成荫,荒草萋萋,原来好一个小小庭院,竟做了鸟雀宿窝之所,目力所及之处,甚是荒凉,不似有人来的样子。

“呼,呼,这里——”想到财宝,赵小六手脚并用,也爬上了墙头,一看之下,颇为失望:“就是个荒庙嘛——”

的确,庙宇的门窗都不翼而飞,这白衣庙看外墙还很是豪阔,没想到作为主建筑的庙宇像是被洗劫过一般,外表还好,看到细节之处,真是惨不忍睹,供桌裂成三节倒在门口,桌脚尽是蛀痕,穿越者不晓得那是供桌,看了还不觉得什么,赵小六是看过祠堂摆设的,一见大悔:“灯烛都不剩了,还有什么!”

他是知道供桌上要摆两个铜烛台,一个铜香炉的,锤扁了,拿到货郎那里,够他喝三五日好酒的,往日他对祠堂里的家什多有此般留意,当然,以他的胆量,也就是想想而已,提都不敢和他兄弟提,生怕他兄弟鲁莽真做出事来牵连到自己。

现在一看类似的桌子倒在门口,烛台香炉不见影踪,登时后悔自己没有先来一步,祠堂是有看守人的,白衣庙其实也有,但是他没想过这看守人竟然不管庙里,叫别的人抢先一步了!

穿越者不为他的懊悔所动,身体一旋,飘然而下。

凝集在整个鸡鸣村的死气,并不探入白衣庙,这里……应该是有什么。

第21章 白衣庙的秘密

穿越者一马当先,落地后便直朝着白衣庙的主体建筑走去,说是主体建筑,是因为旁边还有两座耳房,这两座耳房从外观看都有三间八柱,单独放在村里是挺不错的民居,但是和中间的主庙比就不算什么了,两间耳房加起来竟还不到主庙一半门面,何况左边的耳房已经塌了一半,右边的耳房在平地上看起来还好,刚才趴在墙上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屋顶开了一个不规则的大洞,就是有些什么,肯定也被多年的雨水冲得不成模样了。

所以,赵小六略一迟疑,也是咬牙跳下,跟着穿越者往主庙走,指望里面还能剩点什么留下。

初落地的时候,他腿脚所到之处尽是些酸枣、野菊、狗尾巴草,长在此处没有牛羊啃食,一丛丛生得有一人多高,赵小六简直什么都看不见,两手舞在面前拨开挡路的草丛,走得跟走在深山里似的,更有结子的野菊,一掌拨去,一大蓬带着白毛的子飞将起来,惹得他打了好几个喷嚏。好在他跟上略迟,看清了穿越者是往主庙走,那主庙又造得甚是高大,方向倒是不怎样难认,他心里也就不怎样慌张,穿越者一个小丫头,就是真寻到了宝物,凭他还怕夺不到手?因此走得也就不急。

又多走了几步,草丛依然茂盛,赵小六脚下却忽然有了路,他既不急着赶路,两眼也就朝脚下的路多看了一眼:“咦?”

赵小六身为村里老户,又是男人,许多对王招娣而言的禁区在他根本不是秘密,王招娣只听说过的田家大院,没听说过的祠堂,他都一一走过,还走得挺熟,但是像白衣庙这等布置,他却是从未见过。院落里面既不是如周家青砖砌地,也不像田家红砖铺地,倒是像未修过之前的祠堂一般,院落里土石裸露,一条黑色卵石铺成的小径直向主庙而去。

他在未修过之前的祠堂后院里也看到过类似的布置,只是那里修的是白色卵石小径,“原来这两处是一人修造”,赵小六也只能想到如此,周大善人十五年前捐了五千块青砖铺了祠堂的院子,现在再去,是看不到那卵石路径的了。

他往路上走了几步,登时大感讶异,小路周围草木极盛,却无一枝伸到小路之上,“倒好像常有人走动一般”,一念至此,赵小六不由得被唬了一跳,会在白衣庙走动的是什么人?看庙的那个瞎老婆子是不怕的,可要是田家……他在原地转了三个圈子,最后打定主意,不管遇到什么,能跑就跑,不能跑,就把事情往招娣头上一推了事,方才壮了胆继续前进,不多几步,走到了主庙门口,正看到王招娣那个小丫头围着供桌转圈。

“这桌子原先可是摆在那里的?”穿越者指着大殿问道,主庙的门窗都没有了,倒也省得他们破门而入,赵小六眨巴着眼睛朝庙里一望,登时吓了一大跳:“啊呀!”

由不得他不大吃一惊,到庙门之前,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庙里竟是这么个光景!

大殿中央,供桌之后,原本应该摆着一尊女像,之所以说是原本,是因为这都是赵小六的推测——他是见过祠堂的供桌的,知道供奉的神主应在供桌之后不远的距离,而今,一座巨大的女像四分五裂倒在大殿里,不,他也不知道说是女像对也不对,那座泥塑依稀可看出凤冠霞帔,彩裙缤纷,彩绘的珠宝璎珞满身,刚塑成时应该和他在周田等大户家悬挂的八角画灯上看过的仙后差不多打扮,富丽堂皇、宝相威严,只是仙后一般随着天帝,这殿里却不像有天帝的影踪——这都是他后来想起来的不对处。

而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座白粉彩绘的巨大泥塑被丢在地下裂成几截,露出了里面的木偶本相,那木偶——

不能怪他见了不惊。

木偶也是仿佛一个女子的形状,如果不是那女子的肚腹之处有八条白色手臂争先恐后地伸出,还真没什么好怕的……

尽管他嘴里如此说,脚步却是一步也不肯朝那个方向挪,他心里实实在在地觉得那木偶诡异之极,而当穿越者走过去将木偶翻过来朝向他以便求证之时,他更是手舞足蹈地朝庙外跑了好几步才停下——八条扭曲的手臂之间是一张正津津有味地咬嚼着一个巨大眼珠的血盆大口,鲜血正沿着它的牙齿淌下!

“这不是真的血。”穿越者说道。

“哦,哦。”

“真的血,早就干涸了,这是用植物汁液、油和矿物粉末调制成的彩绘,”穿越者一边摸那个眼珠一边问道:“村里有没有类似这样子的东西?”

“说……说什么?”

“看样子是没有——这是夷人的东西吗?”穿越者这么推测,不仅是因为木偶穿着黑袍,还因为那具木偶身上的彩绘纹样明显与泥塑的风格不同,倘若不是鸡鸣村之物,那就很有可能是本地的原住民,那些夷人所崇拜之物,这样的话,在木偶外面塑成泥像不仅是为了隐藏,也有镇压之意,穿越者所上的宗教课里,提及了许多破山伐庙之举,当权的祭司摧毁土著的原始多神信仰,推平异教的庙宇改立本教的寺庙在历史上乃常见之举,有时候,也有推平寺庙翻盖学校的,当然,学校是为了给当权者好处而建立的。在原来的神像上加以伪装,塑造成其他神像之举也有,不过……似乎与鸡鸣村的环境不大相符。

他举目四望,白衣庙里陈设不多,而且也和这泥像一般受了破坏,遍地是乱石烂木,正看着时,就看到角落里有一人正挥手招他,又朝墙角处连指了三指。

“这个我不知道,”赵小六说的是实话,他的祖先是与夷人战斗过,可,那都是两百多年前的事啦!他这辈子,他爹他娘他爷爷,都没见过夷人的一根毫毛,“不听话,夷人来抓你了”“再淘气就教夷人吃了你”之类的话固然听得熟透,可是他对夷人的认知,除了“非我族类”就是“咱祖上赶走了他们祖上”,要不然,田家那些人也不至于穿个黑衣包个黑布把声音放得粗些就唬住了他们兄弟,实在是他们对“夷人”可说是近乎一无所知,对夷人除了穿黑衣以外的穿衣打扮彩绘风格更是彻底的无知,他正摇头,忽见小女孩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旁边的角落,唇舌翻动似与人说话,一股寒气直冲入脑:“田家人?”慌忙朝那里一看,却是什么都没有。

连人影子都没有。

第22章 首户的家务事

本名周怀仁的“周大善人”今年已经五十又整五岁,他是村里的首户,所以并没有人敢叫他的本名,又因为他为本村和邻村做了不少善事,所以外人一律背后称他做“周大善人”,他做这个首户,村里是服气的,又为祠堂捐砖,又修缮学堂的草屋,又垫付村里的粮税,往年他父亲在时,老户们还有人吵着要查祠堂的账目,他做了这一十九年下来,远近都晓得他是个善人,别说查账,换了第二家要做,村里都没人答应。近年来,他一是交游广阔,邻村都时常地请他话事,抽不出身,二是精神体力都不及年轻时,所以将一切繁杂村务都交与他兄弟周怀义做,在村里不大出头。

“王招娣”和赵小六在白衣庙忙活的时候,他刚刚起身,家里的丫鬟就托了个朱漆盘子过来,里面盛着一叠热乎乎刚出炉的椒盐酥饼,又一个盖碗,装着满满一碗蜂蜜芝麻桂花圆子。那椒盐酥饼是用猪油搅合了面粉,伴上椒盐、白糖、葱花,捏成饼形,刷上净素的好山核桃油,淋上芝麻,炉里烘得酥脆喷香,趁热吃时,轻咬一口,甜中带咸,咸中还带一丝鲜味儿,脆脆地嚼下去,满口芝麻核桃的香,吃得干时,揭开盖碗,舀一勺雪白滑溜的小圆子——这圆子是用面粉伴上三成江米粉做的,弹性十足又不粘牙,做成后用糖水煮了盛上,是他晨间常吃的点心。

早点吃毕,丫鬟又送上一碗红枣桂圆柿饼的茶,正喝茶时,他的兄弟周怀义匆匆掀帘而入,气色很是不好。

“坐下说话!”他既然这么说了,周怀义也就坐在他对面,一点也没有对着赵小六等破落户的蛮横模样,不像是与兄长话事,倒像个听训的小学生一般,虽然急得一副抓耳挠腮的样子,却也没有敢先开口说话。接了丫鬟递过来的茶,又待丫鬟摆完榛子松子等四色细果的茶点掀帘退出后,才凑到哥哥的耳旁:“田家的人干坏了事!”

“他田家的人干坏了事,与我周家有什么相干?”周怀仁慢慢地说,不紧不慢地手剥了一粒松子放入口中,语气很是严厉:“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哎——是我糊涂,不该与田二娃说什么鸡公井上缺矿奴的事儿,”周怀义捶胸顿足地说道:“谁知他竟敢把主意打到村里人头上!”

“你们打到村里人头上的主意还少?”周怀仁冷笑道:“祠堂里聚赌,一块神主一百,我都听说了。”

“是哪个新户穷鬼乱嚼的舌头!”周怀义一听大惊,义愤填膺道:“旧例原是有的,没钱不要进祠堂啊!”他喊得山响,却把聚赌的事略过不提,单提“有偿牌位”的事,因为他在这方面是有法理可循的,不怕他哥和他计较,两百多年的村子,一百多户人家,为啥立在那里享受香火的牌位统共只有一百零七块呢?

明面上的理由,是祠堂窄小,止容得下“有功”之人,更为实际的理由,是祠堂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祖宗们的屋顶、香火、血食无不赖着子孙的捐献,所以,有钱人活着受全村的敬奉,死了也受着全村的香火,没钱人只能埋到坟圈子的一个角落,指望着子孙后日发达了,一口气为祠堂送上许多钱银,提携他们也登堂入室,坐在祠堂里享用一享用。

和拍卖祖宗牌位位置不同,在祠堂里聚赌是没有先例的,故而周怀义也就不提,省得他哥再揪着这事。

“旧例原是七十,你给涨了三十,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在我面前还装什么,”周怀仁果然没继续说聚赌的事,又剥了一粒松子进嘴:“簿子上写得清清楚楚,你怕是不敢把簿子给人看了。”

“祠堂的簿子从来没有给外人看的理!”周怀义叫道,看着他哥眯着眼睛,气又泄了,他说的外人是指祠堂管事以外的人,可是周怀仁才是真正的祠堂管事:“这祠堂出息小,花销大,哥哥你又不是不知,又要负担全村的年猪,又要应付上头的差饷,又要雇着扫除的人,砖头瓦片,一样一样的都是要钱,年猪少了村里人一定嚷起来,上头的差税也没有不给的理,娃娃们又要读书……”

“现在知道后悔了?”周怀仁笑道:“在我手里,以为是个肥缺,讨了去才知亏空有多大。”

“唉,唉,这都是我的不是,到如今——”其实他这话说得也有些不甘,周怀仁交到他手里的簿子,原是有些亏空的,当时说的是历来如此,他又琢磨着自己不如兄长般做善事使钱,最根本的是这祠堂管事的职位周怀仁不是非交给他不可的,所以当时他讲过几句也就接下来了,谁知一年一年地过去,起初祠堂佃户交粮时他还请人喝一角酒,现在是量了又量,落了又落,搞得一干佃户叫苦连天,他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祠堂名下的那些租子,粗看似乎很多,付了一应开销之后,反而每年还要他添补若干钱粮,管了几年,本指望捞些油水,谁知竟一年不如一年了,不得已和田家合在一起开赌档赚钱,又摊上这么件事,眼看把鸡鸣村的天都桶了个窟窿!

赵小六打翻了田金豹逃走!

听到这消息他魂也吓飞了,慌忙地跑到他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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