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请阅读类型说明后在酌情阅读本书! 本书类型属 【变身嫁人】 类小说,指『主角从 男性 性转变成 女性 后,再嫁给 男性』 不喜【变身嫁人】类型者 不必再继续阅读下去,也没求着你阅读,不要太看高自己了 觉得变嫁类型不符合你价值观的话请自觉删除文本,而不是喷人找存在感! ━━━━━━━━━━━━━━━━━━━━━━━━━━━━━━━━━━━━━━━━━━━━━━━━━━━━━━━━━━━━━━━ 下载者不得将下载的文本用于任何非法用途及商业用途。文本仅用于收藏和试读 任何基于此文本进行盈利和非法商业行为者,自行承担相关的法律责任。 本压缩包最新的内容并不是由之前更新变嫁小说合集的大佬制作 那位大佬因为一些原因将不在继续制作压缩包合集, 我代替那位大佬继续更新变嫁压缩包合集 声明:和那位大佬一样制作本变嫁压缩包合集不会涉及任何的盈利用途!更新制作仅为个人兴趣 没有收取来自第三方任何形式的金钱支持,章节都是自费购买,纯属用爱发电 如果觉得压缩包内的文本侵犯到了你的权益,请私聊或者@我删除掉相关的小说文本 「菠萝包变嫁小说合集」https://www.aliyundrive.com/s/AdoxEU3dLy7[阿里云盘] 书籍详细 书籍名称:船长大人是女孩 作者名称:溟川灬 小说序号:417580 小说字数:1746632 是否完结:完结 最后更新:2022-12-22T12:18:26 作者标签:异世界 纯爱 嫁人 女性主角 第1章 魔鬼岛   有一个遥远而古老的传说,描绘了当今纵横大陆南侧那片广袤大洋的无数海盗的起源。   那是关于一个人的故事,一个……海盗之王。   古研究学者们曾深度挖掘过这个飘渺却广为流传的传说,可惜因为年代过于久远,那个人的姓氏已经不可考究。   古研究学者们只知道过去的人将他称作金瞳爱德华,缘由是他那双像是圣书中所描述的,仿若魔鬼一样的暗金色瞳孔,就像那将熄未熄的炽烈岩浆   爱德华的过去像是一个谜,隐藏在深邃黑暗的大洋深处,没人知道他是如何诞生的,又是如何在曾经统治了整片大陆的奥兰帝国眼皮底下,创造了海盗这个卑劣却自由的职业。   更没人知道,他又是如何将那位严酷冷血的帝皇陛下生生拖入了无尽深渊!   人们所知道的,只是一个经由各种编撰,变化后流传下来,却无一例外保持高度统一的信息——魔鬼的财宝。   传闻爱德华将他一生所积累的财富尽数埋藏在了一座以魔鬼为名的孤岛上,埋藏在他那早已化作的枯骨所端坐的王座下。   只有拥有大智慧大勇气的人物,才能够历经雷暴巨浪的阻遏,来到那座孤岛,继承他的遗产,并取代他的位置,成为新一代的海盗之王。   当然,传说永远只是传说,从来没有人能够真正见到那座隐藏在诅咒海深处的魔鬼岛。   这千百年以来也再未出过第二位像他这般伟岸的海盗之王。   那传闻中的一切都像是阳光下无声隐去的幻象,显得那般虚无缥缈,难以触摸。   直到有一日,一艘挂着人鱼船首像的三桅海盗船撞破了仿佛永远不会停息的暴雨,停靠在一座从未绘入世界海图的孤岛之前,将那层朦胧的薄纱用沾染着血与火的刀枪火炮狠狠撕扯了下来。   “轰隆隆……”   一道闪电划过晦暗的天穹,将暗沉的密林照亮了一瞬,随即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雷鸣,像是有位神明因自己的净土被打扰而降下的警告,彰显着自己无边的怒火。   天降的雨珠拍打着繁密的枝杈,顺着翠绿的树叶淌下,噼噼啪啪撞击着土壤,积起浑浊的水坑。   也打在那如猎豹般敏捷的身影上,将他那件贴身亚麻粗布短衫浸湿,就连那头本该无比耀眼的金色长发也被打得湿漉不堪,那狼狈模样活像从北方大陆出逃的奴隶   黑暗和暴雨抹灭了一切希望,在这样一座只存活着毒蛇与虫蚁,就连海鸟都不愿靠近的孤岛之上,那道身影在无数的树木间蹦来窜去,极具目的性地朝着一个方向飞速穿梭前行。   在他前探的右手上,一块形状怪异的吊坠正在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那吊坠是由月石雕琢而成的骷髅头骨。   微弱的荧蓝色光芒正是从骷髅那对幽邃的眼洞中流溢而出,丝丝缕缕,闪着荧光指向那人前行的方向,并且随着他的前进变得愈发闪亮。   急促的呼吸与踩破水坑的声响构筑出紧凑的交响乐,眼前拦路的树木越来越少,遮目的枝叶越发稀疏,终于在避过一截的枯木后,执掌着月石头骨的人停下了脚步,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极为空旷,绝非自然形成的空地。   空地上铺着光亮而平整的大理石,雨水顺着早已人为构建好的排水通道,朝着四面八方流淌而去,就像朝圣结束后离场的人潮,只不过在那空地的正中,不是圣教的教皇,而是海盗之王——爱德华的王座。   见到此次的目标,那人重重地松了口气,将月石头骨放入怀中,迈的步子更急促了些,面上流露出些许放松与释然,但那对暗金色的瞳孔却是在暗中闪烁着警惕的光,用余光快速扫视着空地的周围,手指不知何时勾住了腰间的刀柄。   好在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人终于站到了王座之前,确定周遭的安静并不是刻意伪装,这才有功夫打量那个令无数海盗失去理智,趋之若鹜的王座。   好听的讲是王座,但实际看上去却不过是个十分粗陋的石椅,就连棱角都没有被打磨过,更逞论是雕琢与加工了,只有那靠背上深深地刻着的一行雅致小字。   “海盗之王的安眠之所。”   那人不自觉地将这句话念了出来,低沉的声音富有磁性,凭借着这样的美妙的声音,以及那张偶尔被电光照亮的精致面容,哪怕是将他放入贵族的晚宴中,也必然会成为全场的焦点,而很难让人想象他会是一个成日与粗俗暴力相伴的海盗。   这里果然是爱德华的埋骨地。   那人望着造型粗陋的王座微皱起眉,他没有看到那位传说中海盗始祖的遗骨,也没有见到所谓的嵌满了宝石的辉煌宝座,只有那并不光滑的灰白坐椅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顶华丽的三角帽,上面用金边纹着风浪与船帆。   传说至今已经过去了无数岁月,而这顶象征着海盗辉煌时代之始的三角帽却并没有侵蚀的痕迹,又或者被尘埃沾染,依旧是崭新的模样,就像冥冥中存在着某种伟力,为这顶帽子抵抗了流水般的时光。   就算没有任何财宝,仅仅是把这顶三角帽带回南方群岛,也能够得到一笔不菲的报酬,或许还能利用它坐上那早已空出的海盗之王的宝座?   想着,那人眼眸闪动了几下,便伸手探向这顶三角帽,不管这粗陋的王座下是否真的存在爱德华的财宝,先把这顶意义非凡的船长帽拿在手里才是真理,毕竟他的信条是“到手的才是自己的”。   就在那白皙修长的手指快要触碰到镀了金的帽檐时,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轻柔而稳定,就连磅礴而下的暴雨都难以将其掩盖。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帽子。”   在不知从哪的声音响起的一霎,金发青年眼瞳骤然缩小,浑身寒毛倒竖,探向三角帽的手迅速收回,原先按在刀柄上的手则是瞬息握紧,力度过大甚至还爆出了数根青筋。   没有人能够想象那片刻间他爆发出了怎样的力量,只是破风声一响,雕着血槽的弯刀便已经绽放了银白的光华,将他身后那一圈尽数笼罩。   只是出乎意料的,他明明眼睁睁看着弯刀划破那个突兀出现的男人咽喉,却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反力,而是全然落了空。   好像砍到了空气一般。   那个男人仿佛早已料到对方可能会有的反应,所以并不多少讶异,只是淡淡地微笑着。   他用那同样如未熄熔岩般的暗金色瞳孔注视着那副勾魂夺魄的脸颊,仿佛魔鬼般低语着,吟诵着。   “很荣幸见到你,罗伊船长。” 第2章 伊丽莎白·罗伊   金发青年,也就是罗伊吐出一口冷气,撩开眼前阻碍视野的湿漉发丝,隔着厚厚的雨幕看着那个像鬼魂一般突然出现的男人。   他很英俊,拥有一头普诺拉联邦最常见的栗色短发,一双与自己近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暗金色瞳孔,身躯并不高大,穿着件有些旧了的纯黑礼服,看上去就像是联邦街头随处可见的游吟诗人,可却没有那些卖唱人的自矜与酸气,有的只是深入骨髓的优雅。   雷鸣滚滚如潮,闪电依旧不时作为神明怒火的领路人,那一闪即逝的光明不能带来丝毫的温暖,反而让罗伊的心愈发的下沉,而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为面前这个诡异的男人。   闪电的光芒照不亮那件纯黑的礼服,也没有为那个男人在光滑的大理石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轮廓。   曾饮下无数人血液的弯刀只能透过他的身躯,斩乱一片空气,冰冷的雨丝穿过他的衣摆,落在坚硬的地面上,仿佛那里并没有站着什么优雅的绅士,有的只不过是因为光经过折射而形成的虚像。   但罗伊知道,这个男人并不是虚假的。   这个世上有很多事都无法用那些学者的所谓科学解释,它本身就充斥着无稽与疯狂,哪怕是他,在身为海盗船长的漫长旅途中,也是见识过许多超越自然常理的现象,比如……只存在于圣书神话中的亡灵。   刀柄反手而握,理了理湿乱的发丝,罗伊尽量使自己看起来礼貌些。   “恕我失礼,但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罗伊收拢了心思,面对一个看得到打不着的东西,对于最善武力的他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吗?”   男人笑了笑,微微屈身行了一个标准的绅士礼,随后抬起头,眼中带着玩味的神色,解释:“用你能够理解的话来说,你可以认为我是幽灵与鬼魂那样的存在。不过我更喜欢别人称我为魔鬼,因为还在我活着的时候,很多人都是这么叫我的。”   “好吧好吧,魔鬼先生,既然如此,那你有什么不得解脱的理由呢?也许我可以帮上些忙。”   罗伊并未露出丝毫的惊慌意外神色,面色反而和缓了下来,一面慢慢将弯刀收回刀鞘,左手却是悄然覆上了刀鞘的一侧。   那小动作发出的一丝极其轻微的声响被暴雨遮去,魔鬼像是全无察觉,注意力依旧在罗伊的问题上:“不不不,我可不是因为某些不得已的原因才变成这副……”   话语还没进行到一半,魔鬼的讲述就被一阵强烈的金色光芒打断了去,并且随着光芒越发的耀眼,那道并不高大的身影也像是风干的砂砾一般化为无数颗粒,塌陷下去,最后落到了大理石间的排水通道中,顺着雨水被冲走了。   光芒渐黯回流,直到彻底没入罗伊手中那枚小巧精致的十字架中。   罗伊上前两步,注视着那些砂砾顺着水流的裹挟,一点点没入密林的黑壤中,这才将十字架重新卡进刀鞘上那个不起眼的凹陷中。   “本船长才没有功夫帮全世界的鬼魂一个个了结心愿呢,被教会的十字架净化,也算是不错的解脱。对吧,魔鬼先生?”   屡试不爽的手段再次得手,罗伊略带得意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只持续到他转身的那一刻。   原本已经化为飞灰消失不见的魔鬼,再一次出现,只不过这一次他坐在了那王座上,那顶华美的三角帽则被他按在了一旁的扶手上。   在这位船长的面上见到了惊愕的表情,魔鬼心满意足浅笑了下,活脱脱像个没长大的大男孩。   魔鬼伸手将那顶三角帽拿起,轻轻地戴在了自己头上,下一刻,罗伊眼前的景象就变了。   原本流淌在排水通道中的水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炽金的岩浆,它们顺着通道徐徐倒流,最后尽数流入了那方王座之下。   随着密密麻麻的碎裂声,无数碎石从王座上碎裂脱离,坠入了滚烫的岩浆中溅起一个个气泡,那粗陋得仿佛是个失败品的王座,也开始现出它原本的模样。   璀璨的宝石,鎏金的纹路,无比尊贵华丽的王座转眼间蜕变完成,一切的一切都在向那个传说靠拢。   “船长,我说过你可以称呼我为魔鬼,但我却并不是圣书中说的那种会被十字架净化的恶念纠结。”   戴上了三角帽的魔鬼从那位温和的绅士摇身一变,成为了罗伊眼前充斥着血与火味道的凶恶海盗。   干笑了几声,罗伊使劲的拍了拍刀鞘上的十字架,感叹的回复:“我说呢,怪不得教会破玩意没用,魔鬼先生可真是神通广大,如果我猜得不错,您一定就是传说中的……爱德华船长?”   目前来看这已经是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任人都能看出来这位正在不停往后退的船长是在扯开话题,可那面上的真挚情感却没有半分破绽。   不得不佩服于罗伊脸皮之厚,就算作为海盗,也鲜有人能够在砍了对方一刀后还能如此自然地恭维与交谈。   “小子,我不得不承认,你虽然不是来到这座岛上的海盗里最出色的,但绝对是他们中最无赖的那个。”魔鬼摇了摇头,对这位暗地里打定主意保命要紧准备开溜的船长招了招手,然后便发生了令罗伊惊慌失措的一幕。   他退后的步伐突然停了,全身骨骼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然后身体不受控制地向那方王座靠近,朝那个面容和蔼的魔鬼走去。   很快,罗伊停在了王座之前,身体在恢复控制的刹那像是失了力一般,坐倒在湿漉的地面上。   “见鬼……”罗伊下意识骂了句,然后抬头撇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魔鬼,近乎呻吟般低声念叨。   “那么现在,我们能好好谈一谈了吗,罗伊船长?”   魔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张精致得不似男人般脸颊,不自禁地赞叹:“罗伊一家的血脉就是优秀,毕竟是……”   没有听清魔鬼后面说的那些话,罗伊仰头看着这位所有海盗的始祖,斟酌了一会儿,露出一个讪讪的笑:“您好像对我很熟?”   魔鬼伸出手来,那被放在罗伊怀中的月石头骨顿时滴溜溜地飘了出来,落到了他的掌心:“当然了,我怎么会不认识一个追寻了我整整三年的海盗小子呢,我不仅知道你的出身,这十几年来的经历,就连你那藏着掖着不让手下知道的秘密也都清楚地很啊。”   “伊丽莎白·罗伊。” 第3章 魔鬼的诅咒   这个名字罗伊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记起了,自当初能够记事起,他的母亲便一直唤他的姓氏罗伊,而非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孩儿名字。   直到后来母亲去世,他因为各种缘由走上了与父亲一样的海盗之路,也谨守着这个秘密,一方面是因为儿时的习惯,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称呼起来太过古怪。   试想当人们,特别是那些大大咧咧的海盗知道,纵横东海域的金瞳罗伊的真名是个听上去无比美妙梦幻的女孩名,那该会引起怎样的浪潮?   想来会成为茶余饭后不可或缺的笑料。   所以当这四个字从魔鬼口中蹦出时,罗伊怔了怔,然后下意识就要把刀鞘里的弯刀**,给面前这人来上一刀,好让他这一生都再没机会揭开自己严防死守的小秘密。   不过好在他理智尚存,知道面前的人绝非刀剑能够伤害,劈上一刀也只能从他那看似存在,实则虚无的身体里穿过去罢了,最后只能悻悻地将抽出的那截雪白刀身又按了回去。   “既然您知道我的来历,那知不知道我那死鬼父亲,到底是哪根筋抽了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收了反抗的心,罗伊就像只落了水的野猫一样,低着头蔫蔫地问着。   父亲这个词,其实对于罗伊来说十分地遥远,因为早在他记事之前,那个男人就已经出了海。   在那之后他就再没有回来过,就连一封信都没有寄回来,所以他对那个人仅有的认知,也是来自于母亲的回忆,以及这个让他无比别扭的名字。   “这是当然。”魔鬼促狭地笑了起来,方才戴上三角帽时所流露出来的威严与压迫顿时消弭无踪,他的金瞳中倒映着罗伊白皙的面容,以及那脸庞上不住滑落的雨滴,说出了那个纠缠了对方十几年的疑惑。   “事实上,你的父亲并不知道你的性别,只不过当时船要离岸,看着妻子怀中的你,误以为是个白皙的女孩儿,这才远远地喊出了这四个字,希望你能够蒙受上帝的恩泽,健康幸福地长大。”   听着魔鬼的话,罗伊脑海中不自觉的浮现出了当年离别时的情形。   阳光洒落在女人怀中那个被亚麻布裹紧的婴儿身上,即将远航的父亲见到了此生最为重要的珍宝,那仿佛天使一般的脸颊让他以为自己的孩子是个女孩儿,这才取下了“以上帝的名义起誓”为意的伊丽莎白作名。   不过这些都只是想象,谁也不知道当时的情形到底是何种模样,所以罗伊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便重新仰起头来,目光闪烁地望向这位大名鼎鼎的海盗之王:“魔鬼先生,您到底想和我谈些什么?”   “当然是关于赔偿的问题。”魔鬼笑得像个卖赝品的奸商。   “赔偿?什么赔偿?”罗伊有些迷糊。   “你擅自闯入魔鬼岛不说,还带来了不少我不想见的不速之客,扰了我的清梦,我难道不该索要些赔偿吗?”魔鬼笑得愈发恶劣。   不速之客四字入耳,罗伊顿时想起了些什么,面上颇有些不自然,可还是硬着头皮说:“什么不速之客,不是就只有我的人鱼号靠了岸吗?”   魔鬼也不多解释,手指轻轻敲了敲王座的扶手,二人之间的雨幕就开始扭曲起来,最后那些雨滴凝聚成了一面荡漾着的水镜,其中映射着孤岛之外的震撼场景。   那是战舰,数不清的战舰,最大的那艘简直就像是在海上行进的巨大壁垒,自那船壳中探出无数反射着寒光的青铜炮,那种材质的优越与工艺的精密,哪怕是坐拥南方群岛,仿佛皇帝一般的大船长也不可能拥有。   那是属于正规海军的杀人利器,是来自奥兰帝国铁匠们的绝世技艺,而那庞大的战舰上挂着的,正是属于奥兰帝国的黑底雄鹰旗帜。   那是奥兰帝国海军第一舰队!   水镜逐渐散开,画面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但那艘如城堡般的巨型战舰却依旧回荡在罗伊的脑海中,他的眼角抽动了几下,咬着牙说:“居然连暴君号都开出来了,这是要赶尽杀绝啊,奥兰那些老不死的到底有多恨我。”   “你就是踏着奥兰的战舰骸骨一步步成为传奇海盗的,手里不知沾了多少海军将领的血,奥兰军方要是不恨你才奇怪。”   魔鬼挥手将面前的水雾打散,将话题扯了回来:“不过那些海军不用你来考虑,你还是多想想赔偿的问题吧。”   “呃……那个……魔鬼先生,我身上除了你拿去的头骨值钱外,就只剩下弯刀和十字架了,您老怎么说也是个海盗之王,整座孤岛都藏满了宝藏,怎么也看不上这些破铜烂铁吧?”罗伊很明显并不想交出任何东西,同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能够满足魔鬼的要求,毕竟对方可是爱德华。   “对于我来说,财富的确没有任何意义了,仅仅是把我所拥有的丢出去,都足够让普诺拉联邦的经济崩溃十次。”魔鬼炫耀着王座下埋藏的宝藏,然后语锋忽地一转,“所以我什么都不缺,只是需要些有趣的事儿来打发时间。”   “有……有趣的事儿?”罗伊重复了一遍魔鬼的说辞,觉得心头有些发冷,一个魔鬼会怎么寻乐子?   他不知道,他唯一能够从对方口中的隐晦描述中知道的,就是曾经有人来到过岛上,但却从来没有人传出过这个孤岛的任何信息。   也许他们都死了。   “你猜得没错,所有上岛的人都死了。”仿佛看穿了罗伊所想,魔鬼微微前倾,脸上再没有半分笑意,“但很幸运的是,我已经无聊太久了,如果你也死了,那么谁也不能保证,下一个寻到魔鬼岛的人,会在百年后,还是在千年后出现。”   “也就是说,您不会杀我?”罗伊捕捉到了魔鬼话语中的隐意,却没有捕捉到他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是的,我会在你身上下一个诅咒,如果你不能渡过风暴角,跨越诅咒海,再一次找寻到这座魔鬼岛,那么那个诅咒会伴随你终生,而若是你能够回到我的眼前,我会为你解除它,并将我的一切遗产,包括这个位置一起传给你。”   魔鬼的声音仿佛具有某种魔力,若是意志不够坚定之人,只怕光是听着便已经彻底落入他的手掌心了,但是罗伊不同,他拥有着近乎钢铁般的意志,因此才能在这诞生了无数枭雄的海盗盛世中夺下一块属于自己的肉来。   “条件很优渥,不过我还是想知道诅咒的内容。”听着那足以令任何一名海盗疯狂的条件,罗伊依旧平静,甚至心中就连一丝波澜起伏都没有,只是警惕地看着魔鬼,等待着他的答案。   “诅咒的内容就是……让你的名字成为真实。”   这是罗伊存有意识时,听到的魔鬼最后的话语,自此之后,浓重的睡意便涌了上来,将他拖入了深沉的梦境中,在那梦中,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这十几年来的过往,看到了记事前的那个画面。   和煦的阳光下,满头金发男人站立在船头,对岸边抱着婴儿的女人招着手,喊出了孩子的名字,以及对他未来最美好的祝愿。   “伊丽莎白。” 第4章 诅咒的真义   这绝对是罗伊记事以来做过的最长的梦。   它就像一条墨黑的丝绸飘带,被人牵着从他眼前经过,偶尔会有微弱的闪电划过远方的天空,轻柔的雷声响在咫尺的耳畔,只是很快又都消失不见,恢复漫长的宁静。   黑甜的梦令他无比安心,就像又回到了那段安眠在母亲怀中的日子,只是梦境不是永眠,在一阵风顺着满是白沙的海滩吹来,拂过他柔软的睫毛时,他终于醒了。   略微涣散的瞳孔很快凝聚,自那种慵懒的状态回归到令人凛然的警惕与危险,而第一时间映入罗伊眼帘的,并不是重重叠叠的枝叶,更不是魔鬼那张永远温和,却令人打心底里不安的脸庞,而是一片蔚蓝的天。   奇形怪状的白云悠悠地飘着,和煦的阳光映入他那暗金色的瞳孔,却并不令他感到刺目。   罗伊挣扎着坐起,有些惘然地看着波光粼粼的平和海面,触着干燥温暖的白沙,恍如隔世,就好像之前那差点要将人鱼号掀翻的惊涛骇浪以及铺天盖地落下的暴雨都只是他的幻想。   但是映入眼帘的某些事物很快就打消了他的不真实感,罗伊撑着白沙站起身来,朝前走了几步,温暖的海浪带着浪沫轻柔地抚过他的脚踝,却吸引不到他的半分注意,他的目光一直都停留在海面上,停留在那些若隐若现的焦黑影子上。   下一刻,他微微张开了嘴,一种荒诞的感觉直冲心头,因为他终于看清那些漂浮在海面上的东西是什么了。   那是一块块残破的木板,一具具被烧得几乎和焦灰没什么两样的船体龙骨,那些都是……   奥兰帝国海军第一舰队的遗骸。   “天啊……”   罗伊心神不住地震颤着,以至于连自己说话的声音有所改变都分辨不出,只是欣赏奇观一般眺望着眼前的惨烈景象。   他不知道在自己昏迷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又一种人所不能阻挡的伟力降临了,那或者是百年难遇的风暴,导致了本就不稳的海面产生了巨大的漩涡   只是那样的话,这些焦黑的痕迹又该如何解释?   无法解释,罗伊只能将这些归结于那位魔鬼的手段,任凭他经历了无数风雨,见识过许多传说中的鬼怪生物,但能够引发如此灾劫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幸好让里奇他们先远远避开了,不然现在只怕也能在其中看到人鱼号的残骸。”   罗伊庆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却发现手在胸口外约摸三英寸处便遭遇了柔软的阻碍,他有些疑惑地低头看了一眼,想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然后罗伊发现,这一看才是最大的问题所在,因为以往能够直接透过胸口看到的地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被微微撑起的亚麻粗布,而他的手便是被这撑起了的白布给挡了下来。   “我……”罗伊眨了眨眼,眼中仍旧萦绕着淡淡的惘然。   诚然,在当今世上六位传奇海盗之中,他是最擅长近距离搏杀的那位,在长年的刀剑相交中,他练就了极为匀称有力的体魄,但是却没有多少外在的肌肉,更别说是胸肌了,而且就算他有,也绝不可能如此的……惊人。   发现了身体上的一些变化,各种奇怪的感觉顿时蜂拥而至,特别是先前未曾注意的声音,罗伊这才发现,自从醒来之后,自己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便全然不知了踪影,只余下仿若那些贵族小姐一般的清脆悦耳。   这是一种很恐怖的改变,甚至比他的真正名字彻底暴露在那群船员面前还要恐怖得多。   “喂……不是吧?”   罗伊难以自抑的声音顺着退回的海浪传出很远很远。   经过一段短暂的自我检查后,罗伊有些失神地坐倒在柔软的白沙上,注视着比往常的白皙更精致许多的手臂出神。   他,不,她确定了一个极难接受的事实,那就是魔鬼口中所谓的诅咒为何,以及自己昏昏睡去前听到的最后那句话语所代表的含义。   “让你的名字成为真实……让伊丽莎白成为真实,不就是把我变成个女人吗?去你的。”   想通了这些,罗伊低着声音呢喃着,顺手捞起身旁的卵石,用力地朝着海面丢去,打起一蓬不大的浪花,只是卵石落入海面的瞬间,隐隐然有某种震响顺着湿润的海风传来,吓得她连忙心虚地打量起四周来,生怕那魔鬼还在,自己的骂语教他听了去。   忽然,罗伊眸子微亮,像是想到了某种可能,迅速站起身来,眼中也再没有畏怯的神色,她将双手放在脸颊两侧,对着仿佛无边无际的海面大声喊起来:“魔鬼先生,能不能换个诅咒,这叫我怎么见人啊!”   没有答复,这是理所当然的。   罗伊失望地叹了口气,然后想起方才传入耳中的震响,隐隐约约感觉是来自孤岛西侧的某处,定下心神来想想也不似魔鬼显威,反倒有可能是人鱼号返回时不小心撞到礁石所引发的动静,于是她拍去身上的白沙,朝着那面一溜小跑。   在她离去后不久,一道若有若无的玩味笑声回荡开来,很快就被四溅的浪沫遮蔽了去,让人难以确认是否真有人在笑。   罗伊很快确定了那声震响的来源是什么。   不是人鱼号返回时触礁发出的声响,而是半截断裂的船体龙骨狠狠砸在满是乱石的西海岸上发出的裂响。   龙骨外坚硬的船壳已经破碎得难以形成正整体,无数断裂的木刺从一个个破口中伸出,全部都散发着被烧焦的味道。   依据龙骨的大小,罗伊认出了这艘船的身份,正是当初在水镜中看到的那艘统领整个舰队的暴君号,只是这艘象征着奥兰帝国强大国力的战争机器,海上堡垒,却化为了如今这般凄惨的模样。   罗伊顺着这具破碎的遗骸,想要找一找有没有某一位海军的遗体,虽然在这样恐怖的灾难下,根本就不可能有人活下来,但按理来说,这艘曾经承载了近千人的巨型战舰旁怎么也会留下一些尸体才是。   令罗伊失望并深觉诡异的是,就如先前远眺时所见的一样,这暴君号的半截船体附近,竟然连一具尸体都找不到,想来也是那魔鬼的可怕手段。   有些畏寒地抱了抱肩膀,罗伊再次庆幸于自己的好运,能够在这么一位看似绅士风趣,实则心狠手辣的海盗之王手下留存一条性命,绝对是几辈子也修不来的运气。   算了,还是回去等里奇他们来接我吧。   罗伊默然想着,低着头回身走去,想要回到更适合海盗船停靠的东海岸,只不过还没走出两步,她就差点被某种不知名的物体绊倒,险些摔个狗啃泥。   当她满心不忿地抬眼望去时,却忘了自己本来要去何方,要做何事。   那是一个穿着奥兰帝国海军军服的青年,他有着一头银白的短发,在阳光所不能照射到的阴影中显得格外黯淡,深色的军服被海水泡得皱皱的,肩头象征军衔的肩章不知被冲到何处去了,但无论是那张线条分明的脸庞,还是别在腰间的名贵短铳,都证明了他并不是一位籍籍无名的小卒。   最最关键的是,他的胸膛正缓慢地起伏着,虽然呼吸十分微弱,但……至少还活着。   “居然还有活人啊。”罗伊蹲下身子,静静地听了会儿青年微弱的呼吸,旋即嘴角微微扬起。   “一个不知军衔的高阶海军,奥兰帝国怎么也会出些赎金吧,要不是怕此次毫无收获,我也不会留着你的命,总之……算你走运。” 第5章 苏醒的海军   狂风,巨浪,雷霆,共同构成了那个灾难的真实模样。   在充斥着旋涡与疯狗浪的海面上,奥兰帝国海军第一舰队全军覆没,就连号称有史以来最沉重的暴君号,也在魔鬼的伟力之下化为残骸,而这,就是凯因陷入漆黑海洋之前最后的回忆。   温暖的海风轻柔地睫毛,久违的晨曦映在那张苍白的脸颊的上,不知经过多久的沉眠,不知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挣扎了多少个来回,凯因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在奥兰女神的护佑下回到了真实的世界。   模糊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头部剧烈的痛处正在缓缓消退,思考的能力重新回到这具高贵的身躯中,凯因定下神来,终于能够看清确切的景象,而迎接这位好不容易从地狱回归的可怜人的不是充满希望的朝阳,而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那是一柄华贵的短铳,雪白的线条铭刻在纯黑的枪身上,绘出了无数风与云的花纹,而在那风与云交织的尽头,是一个伸手接花的女神侧影,那是奥兰女神的绘像,只有帝国中技艺最为高超的雕刻师才能刻出如此精致绝美的图样。   凯因认出来了,那是他的枪,只不过这柄陪伴着他度过了学院时光,海军生涯的老伙计,此时却被握在别人手中,被握在一只白皙细腻的手中,于是他顺着枪口,沿着那只手与手臂,看向那个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的少女。   “砰。”   轻微的枪响拟声自她淡粉的双唇间蹦出,就像是世间最美妙的乐器奏出的歌声,又像是被关在帝国王宫生出那只夜莺在低声鸣唱。   毫无疑问的,这是一个恶作剧,而且还是最幼稚,最恶劣的恶作剧。   凯因看着那张仿佛比晨曦更为耀眼的脸颊,看着对方嘴角扬起的弧度,很容易就得出了这个结论,然后强忍着身体的酸痛,伸手去抓那柄短铳,沙哑的声音自那已经许久没有饮过水的干燥喉咙中传出。   “这是……我的……”   恶劣的海盗当然没有将短铳物归原主的自觉,将枪口微微抬起,就躲过了凯因的手,旋即将它收回同样来自青年身上的皮革枪套。   罗伊双手环抱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帝国海军:“现在是我的了,就当是我救你的报酬。”   凯因默然地收回了手,没有对海盗理所当然的话语有所应答,而是开始思索起过去所发生的一切,想从那片混乱而狂暴的海中回忆起一些有用的信息,或是理顺些关于那场灾难的头绪。   见青年没有死追着要回短铳的意思,罗伊这才有时间好好地观察这位初醒的海军。   那头银发自昏暗的西海岸来到正迎朝阳的东海岸后,敛去了所有的黯淡,变得璀璨而耀眼,而据她所知,这种发色哪怕是在奥兰帝国中也是十分罕见的异色,只有极少数大家族有所遗传。   果然是个好货。   罗伊在心中为自己救下他的决定深表肯定,一面回忆着脑海中如沙漠中的绿洲般罕见的关于奥兰帝国各个名贵世家的认知,一面斟酌着届时该将他卖个怎样的好价钱。   在思索的过程中,罗伊的目光划过那张线条分明的脸颊,看到了那双如海洋般的蔚蓝眼眸,不由微微出神,虽然那头银发迎着光芒如此耀眼,就像是奥兰帝国的战舰一样威势逼人,可这双蓝眸却是温柔得仿佛能够容下世上的一切,这是一种极为矛盾的感觉。   而在罗伊观察青年的时候,凯因也已经结束了那如乱麻般毫无线索的思绪,将视线投向了这位自称是他救命恩人的少女身上,而看着那头如波浪般的金色长发,以及那双深深刻在他记忆深处的暗金色瞳孔,他忽地怔住了。   原本审视的目的被他全然抛在了脑后,哪怕无论是那件利落的亚麻粗布短衫,还是罗伊腰间别着的风靡大洋两岸的伊斯克弯刀,都说明了她是一位奥兰帝国海军们最为厌恶与敌视的海盗。   他的眼中仿佛就只剩下了那双瞳孔,如将熄岩浆般的暗金色瞳孔。   也许是被这种见仇人般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又或者是以为这位海军被海水泡了太久,精神有些反常,罗伊下意识退了半步,与他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询问:“喂,你不会是被西海岸的礁石撞傻了吧,要不要喝点水?”   没有回应。   “果然是撞傻了。”   罗伊用一种看着痴呆儿童的目光表示了自己少有的怜悯,然后转身打算去看看有没有人鱼号的影子远远飘在海平面上,只是还不待她走出几步,就被身后的传来的呼唤吓得一个趔趄,差点直挺挺倒在白沙堆里。   “伊丽莎白……”   罗伊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来,看着目光无比坚定,仿佛下一刻就要前去赴死的勇士般的凯因,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开始考虑起究竟是赎金比较重要,还是自己深藏了十几年的秘密不成为笑柄比较重要。   怎么上了这破岛之后,好像谁都知道了这件事。   罗伊有些抓狂地想着,旋即又恶意地揣测起来,觉得面前这数千海军中唯一的活人,说不准就是魔鬼的化身,又或者是那魔鬼专门用来羞辱自己的工具。   既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干脆……   “霍华德。”   “啊?”   罗伊伸出食指指着自己,不敢置信地问他:“你叫我什么?”   凯因撑着自己靠着干燥的石壁坐直,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面露惊色的少女,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呼唤:“伊丽莎白·霍华德。”   场间的声音忽然消失了,只余下海风吹动椰叶的沙沙声,一站一坐的二人就像是教堂中上帝与神子对望的壁画,只是在那种与自然的大和谐感中多了几分莫名的异样。   “噗。”   罗伊耐受不住那种正经却又尴尬的气氛,笑出声来,那位海军将领则是微微蹙起眉头,似乎并不知道这个名字有哪里可笑。   “不好意思啊。”   罗伊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轻微地喘息了几下,继而看着他微笑着说:“你也许认错了,不过还真是够巧的,我确实叫做伊丽莎白,但不姓霍华德。”   右手轻轻放在胸口,罗伊低身行了个奥兰帝国贵族间最常见的礼节,然后仰起脸,注视着那对大海般温柔的蓝色眼眸,极为认真地说:“我的姓氏是罗伊,伟大的……罗伊船长。” 第6章 里奇船长   尽管那双蔚蓝色的眼眸给人的感觉是那么地温柔,就像海盗们所信仰的海洋女神,能够包容世俗世界所不能容忍的一切恶行与放荡,可当它们的主人听到从船长口中徐徐说出的那个姓氏时,那种温柔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鹰隼般的锐利与危险。   凯因眯着眼看她,身子微微前倾,那是狮子扑杀猎物时的前兆。   虽然此时的他无比虚弱,别说是罗伊,就连一条瘦弱的鬣狗都能取了他的命,但他依旧摆出了这副充斥着敌意的模样。   这是所有奥兰帝国海军将领在听到罗伊二字时共同的反应,因为那个名字实在是太过刺耳,太过恐怖,在那位拥有着魔鬼一般暗金色瞳孔的船长崛起的过程中,不知有多少奥兰帝国的军舰成为了人鱼号座下的累累尸骨。   金瞳罗伊,就是奥兰帝国海军公认的死敌。   “哎哎哎,何必摆出那种模样,我知道你们恨不得把我扒皮抽骨,然后丢到海里去喂鲨鱼,但现在的情况是,我救了你,而且你能否活下去,还得看我的脸色。”罗伊直起身子,同样眯着眼,笑得像只狐狸。   凯因沉默了一会,重新靠回石壁上,沙着声音问:“有水吗?”   “还真是不客气。”   罗伊眼角抽了抽,望了一眼平静的海平面,确定并没有看到人鱼号的存在,心头带着些担忧走回到海军身边,大咧咧地坐下,解下别在腰间的酒囊,递给这位落魄的将领:“省着点喝,一天才收了这么一袋淡水。”   凯因接过酒囊,也不说话,就这么仰头灌着水,而海盗船长虽然说了让他节省一些,却也并没有阻止他像是渴死鬼一般的行径,只是拿手支着脸,撑在盘起的腿上,一言不发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   酒囊里的水还是被喝完了。   罗伊接回酒囊,轻轻摇晃了几下,继而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它随意放在一旁的地上,而在这个过程中,青年一直安静地注视着她的脸颊,像是要从那沾了些灰尘的白皙脸颊上寻出些秘密来。   “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罗伊船长居然是个女人,你……成年了吗?”凯因饮完水后虽然依旧有些脱水,毕竟在海水中不知沉浮了多久,可那无比沙哑的嗓音倒是恢复了不少。   听到这海军竟然主动开口问话,罗伊原本还有些高兴他的脑子并没有被撞坏,但是听到他的话,那一点点的高兴顿时化为了狂风骤雨的模样,她冷冷地瞥了身旁的青年一眼:“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在海上帮着搬货了,那时候你怕是还牵着父母的手在看舞剧吧?”   见青年并不因为自己的嘲讽而有所动容,依旧安静地等待着答案,罗伊微微偏过头去,声音淡淡的:“我今年十八,成年了。”   大陆西方的普诺拉联邦的成年岁数是十六岁,而奥兰帝国则是十八岁,所以无论从哪个标准看,眼前这位船长都是不折不扣的成年人,当然,对于海盗来说,成年与否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在拿命换生活。   “至于女人……你就当你们海军无能,追了我整整三年也不知道我这个船长的真实性别。”   关于性别的事,这位船长有些语焉不详,很明显不肯多谈,凯因也就没有再问,只是顺着她时不时跳远的视线,远远望着与他眸子一般颜色的大海:“你在等什么,等你的海盗船?”   “是人鱼号,碾碎了你们奥兰十七艘战舰的人鱼号。”   罗伊显然没有从青年无理问话所引起的恼火中跳脱出来,话语依旧尖锐,“等到了船上,你就是我的俘虏,到时候让你的家族重金来赎。”   凯因不可置否地摇摇头,接着她的话说:“依我看,他们也许永远都不会来了。”   被青年挑破了内心的隐忧,罗伊眉毛顿时挑起,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少说些不吉利的话,你以为我会像你们一样蠢,我早就知会过他们早早远离,就料到船只太靠近这种鬼地方不是好事。”   “好,那请问我们英明的罗伊船长,你在这里枯等多久了?”凯因面色不变,平静得就像是个饱经风浪的老头子。   “算上把你从西海滩拖过来的那段时间,整整两天。”罗伊的声音低了许多,先前那暴风雨般的气势不知去了哪里。   也就是说自己昏迷了两天,凯因看着她有些黯淡的眼瞳,确认了这个事实,旋即斟酌了一下言辞,用极为平静甚至有些冷酷的态度说出了自己的推断:“你知道,有时候不回来……并不见得是回不来。”   这句话阐述了一个很残酷的事实,那就是那艘扬名东海域的人鱼号,或许并不是被无与伦比的风暴与巨浪所摧毁,而可能只是因为船上人心的某些变化,航向了全然相反的方向。   这毫无疑问是在船长的心尖狠狠地捅上一刀,但是现在的情况是他们二人身陷孤岛,如果永远怀抱着那种虚无缥缈的希望,或者他们会死得更快,这也是凯因戳穿笼罩在罗伊心头那重薄纱的原因。   “你放心好了,就算他们不回来,我也不会像个青春期的大小姐一样哭着嚷着坐以待毙。倒是你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如果不能快些补充水分和营养,说不定连今晚都熬不过去。”   罗伊很快就恢复了平时的状态,脸上又挂上了那抹微笑,要知道这张姣好的脸蛋与嘴角仿佛永远不会消失的迷人笑容,才是她纵横贵族交际圈的不败筹码。   她站起身来拍拍裤子,朝着海面走了两步,下一刻眼眸微亮,在无数刀剑与生死中磨砺出来的超绝听力的帮助下,她注意到了绵绵不绝的海浪声中那细微的拍翅声响。   很快,一个小黑点从海面上急速飞来,像是一阵风,眨眼间就飞到了近前,用那尖厉的爪子勾住了船长的肩头,却极为小心地不刺破那层亚麻粗布,也不给主人带去一丝一毫的疼痛,哪怕知道习惯了流血的船长并不会在乎这一点。   “瞧,我的信客到了,想来人鱼号也快来了。”罗伊轻轻拍了拍来客的小脑袋,炫耀般对虚弱的海军说着,但是她面上的笑容很快又消失了,因为她注意到了小家伙凌乱羽毛下的点滴血迹。   那是一只灰黑相间的寒鸦,本该有光发亮的羽毛东翘一根,西缺一片,而在羽毛之下,淡淡的血腥味传了出来,甚至还带着点腐烂的味道,那原来有如水晶般熠熠生辉的眼眸,此时也充斥着惊恐与慌乱。   “怎么回事,爱尔菲?”   爱尔菲是这只寒鸦的名字,它是罗伊三年前从南方群岛的宠物市场淘来的,相比于同类,它的智商与灵性格外出众,甚至于能够说出一些完整的句子,将船长的命令表达得极为清晰,所以才会被罗伊带上人鱼号,成为专用的跑腿信客。   爱尔菲显然没有从惊恐中缓过神来,只是一味地挨近罗伊的脸颊,一面惊声叫着:“船长……船长……船长……”   就当罗伊觉得有些刺耳,打算先将这家伙从肩头取下来时,寒鸦唯一一次多出了两个字的叫唤,却让她下意识停下了动作。   “里奇船长!” 第7章 月薪三金,包吃包住   待得将这四个字吐出胸腹后,惊惶的寒鸦终于不再叫唤,而是低伏在罗伊耳畔,枯槁而布满血丝的眼珠滴溜溜转着,充斥着警惕与回到主人身边后的底气,眺望着自己飞来的方向。   爱尔菲眼见了那位新船长的残酷暴行,甚至差点被做成象征着谋逆与威慑的标本,心中自然留存着浓郁的阴影,但当它花费九牛二虎之力逃脱,落到自己最常停靠的臂膀上时,它忽然不怕了。   在它看来,那位新船长在罗伊面前不过只是个软弱敬畏的孩子,他甚至不敢调转人鱼号的船头,远远地来确认一下她的生死。   “看来你的船和船员……确实不会来了。”   距离寒鸦飞来已经过了十分钟左右,但是就如爱尔菲所想的,人鱼号并没有出现在孤岛之外,于是凯因开口打断了船长无言的等候。   罗伊收回望向海面的目光,走回海军身边坐下,自袖口上撕下一块白布,为爱尔菲包扎伤口,而在这个过程中,被放置在她腿上的小寒鸦无比地温顺,丝毫不像同类那般调皮闹腾。   “里奇他有胆子背叛我,却没那个胆子亲自来杀我,那船上的其他人也是一个道理。”   罗伊边为爱尔菲处理伤口,边不抬眼地说着,并没有像故事中的那些被背叛的船长般怒火冲天,对着滔滔海浪扬言要将那些不信者尽数送入海底。   “好了,没事了。”   包扎很快就结束了,寒鸦蹦跳着从主人手中逃出,落在潮湿的泥地上,歪着头好奇地看着虚弱的海军,就像是见到了那些经常来吓唬威胁它的黑鱼鹰,尖声叫唤起来:“曼波!曼波!”   曼波是海中一种长得和大碟子似的深海鱼,常喜欢露着肚皮晒太阳,看上去呆呆傻傻的,像极了喜欢将军旗高挂起来,时刻宣扬自己的身份,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的威风的帝国海军,所以东海域的海盗们一般都将奥兰海军叫做曼波,用以侮辱与调笑。   “别吵。”罗伊伸手打了一下寒鸦的小脑袋,小家伙就蔫蔫地跑开了,很显然并不想与曾经的死敌同一屋檐,干燥的石壁下就只剩下了舰队覆没的海军将领,以及一位被船员背叛抛弃了的海盗船长。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还打算拿我当敛财的摇钱树?”长久的安静后,凯因打破了沉默。   罗伊轻轻摇头,已经确定人鱼号弃她而去,那么她此时的处境并不比这位落魄的海军好上多少。   在这么一座远离正常航线,就连海图上都没有记载的孤岛上,想要联系到故友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只能祈祷会有船只遭遇风暴,偏离方向来到这里,而且还碰巧被他们撞见。   当然,这种可能性同样很低,低到比在地下宝石市场淘到真货的概率还要低得多,至少那里偶尔还会有傻大头正儿八经地出售珍宝,然后被管理市场的强盗们打翻抢走。   “还能有什么办法,我们只能像两个傻子一样坐在这里,祈祷上天能够开眼,遣送一条船只……哪怕只是那种粗陋的单帆木船来到岛上,那样好歹还有机会到距离这里最近的弗兰岛。”   弗兰岛是远离帝国,却又被包含在帝国版图之内的一座贫瘠小岛,岛上只有一座有人气的小镇,以及一些贵族们承包用来度假的庄园,它被称作是奥兰帝国最接近南方群岛的尖刀。   罗伊撩开愈发令她烦躁的发丝,有些不耐地说:“而在此之前,我们得尽可能地活得久一点。”   她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这让凯因有些意外,因为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来说,只可能成为对方的累赘,想要在孤岛上求生,一个人总比拖着一位伤员的希望要大得多。   “放心,救你不是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似乎猜出了青年的疑惑,罗伊用一种少自作多情的目光看着他,解释说:“只不过在这样的地方,孤独有时候会比食物与淡水的缺乏更为致命。”   见对方接受了自己的观点般点点头,罗伊眸子忽地一闪,微微凑近了些,小声说:“喂,要不你随我当海盗吧?”   凯因像看着傻子一样看着她,不动声色地将那张脸稍微推开一些,咳嗽了几声说:“白日做梦。”   “喂,你这什么态度,要知道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而且以后的日子你还得靠我照顾,就不能摆点好脸色?”罗伊不满极了。   “要一位海军将领去当海盗,这是那些游吟诗人都不敢编的故事。”   “那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奥兰帝国会将描写类似故事的人全都抓一起丢进大牢?”罗伊不依不饶。   “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会和强权与逼迫扯上关系。”凯因皱着眉反驳。   “但是所有事都会和利益扯上关系,不是吗?是不是我给的条件不够?”罗伊眯着眼笑着,与他讨价还价:“到时候我东山再起,让你当我的副手,好不好,堂堂罗伊船长的副手,怎么也比你在海军当个小军官要威风得多吧?”   凯因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太阳穴,忽然觉得那些海军老将们对这位罗伊船长有很严重的认知错误。   那就是她好像从来不是一位阴沉沉的谋略家,也不是豪气万丈千军不入眼的枭雄,她就是个无赖,最不要脸的那种。   别说是帝国的军官,哪怕只是一个正统的海军,都接受过奥兰军事学院的知识教导与信念灌输,面对着罗伊这样被当作反派典型的大海盗,不抽刀拼命就已经算很客气了,她竟然还想着要蛊惑自己当海盗?   “你怎么知道我只是个小军官?要我随着你做海盗那是痴心妄想,至于你的恩情,我自然会找机会报答给你,这你不用担心,毕竟我们海军不像海盗一样不守信用。”   “再考虑考虑吧,要不我们谈谈月薪?一个月三个普诺拉金币怎么样,够你买六瓶高档的西里斯葡萄酒了,你们海军一个月给你的俸禄也就一个普诺拉金币吧?”   普诺拉与统一的奥兰帝国不同,是北方大陆西侧的一个松散联邦,由许多的成员国组成,是当今世界上经济最发达的地区,所以理所当然的,普诺拉所铸造的金币也就成了整个世界的硬通货币,而西里斯正是属于普诺拉的一个联邦成员,是最正宗的葡萄酒产地。   “不行。”青年依旧一步不让。   “那再加包吃包住,条件不能再好了!”罗伊咬牙切齿。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船长。”   二人的争执声飘荡在孤岛的东海岸上,落入了正在翻土挑石找虫子吃的寒鸦耳中,它有些惘然地抬起头来,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心想船长什么是不是在与那位海军打架,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声响,想了一会儿没有头绪,便又低头啄起土来。 第8章 永眠的少女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在那以前,霍华德家族就已经是奥兰帝国首屈一指的贵族世家,而且与那些血统流传的家族不同,它是真真正正地从血与火,炮弹的余烬与战舰的残骸中诞生,并随着大洋上变幻不定的风暴而盛起的军官世家。   “十二年前啊,那时候我才六岁,还在和母亲一起卖草场上挤来的牛奶。”很显然罗伊船长并没有安安静静听故事的自觉,这才刚讲了个开头,她就忙不迭地打断了凯因的叙述,回忆着自己儿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别插嘴,安安静静地听。”凯因像位军事学院里的教师,不自觉地维护起自己的权威。   “哦……”罗伊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低头抚摸着爱尔菲逐渐恢复得油光发亮的柔顺黑羽。   那时候,当今的纳伦上将还没成为总督,依旧统帅着舰队战斗在第一线,将东海域的管辖权牢牢地握在奥兰帝国手中。在那个帝国海军无比强势的年代,哪怕是统御着南方群岛,手下有数不尽海盗的大船长也对这位上将保有基本的尊重。   在作为帝国利刃清扫海上抵抗势力的途中,纳伦上将得罪了很多方势力,其中便有一直与帝国不对眼的普诺拉联。   因为上将近乎严苛的管理方法,令联邦商船的航行路线受到了极大的限制,这也就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损失,所以那个年代也被称作是“帝国与联邦的极暗时期”。   当然,帝国与联邦之间本就是敌对关系,纳伦上将完全可以无视来自联邦议会那些议员们杀人般的目光,但问题就在于,被他得罪了的各方势力中,论危险性,联邦只能屈居三位,而在它之上,还有两个人。   是的,光是那两个人,便让纳伦上将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危险刺杀与海上威胁。   其中一位,便是罗伊无比熟悉的却又不甚喜欢的传奇海盗,被称作西海域夜幕的鬼镰号船长,恩佐。   “据我所知,以恩佐那家伙的性情,开着鬼镰号直接去撞纳伦总督的战舰还靠谱些,要说他会用那种不干不净的暗杀手段,我不太相信,而且当时他也才刚刚成年的样子,应该还在西海域立威,怎么会与那位总督扯上关系?”   听到自己熟悉的名字,罗伊终于按捺不住直痒痒的喉咙,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我不知道,他从来没有与我说过过去的事,这些都是我查记载资料自己调查出来的。”凯因摇摇头,接着讲述那个故事。   恩佐船长虽然与纳伦上将势如水火,但基本没有发生过正面的冲突,最多就是在东海域与西海域的交界处遥遥对望,互相开个几炮了表恨意,更多的争斗是发生在奥兰帝国与南方群岛光明正大的谈判桌上。   但是另一个人,却实实在在地威胁到了纳伦上将以及他的家属的生命安全,那就是黑鸦会的创始人。   黑鸦会是一个极为神秘的组织,它的势力横亘整个北方大陆,就算在较为自由的南方群岛与离散岛礁上也有它的影子。   没有人知道它的创始人是谁,又是被怎么创造出来的,这个组织的大部分信息都像是一个谜,人们唯一知道的,就是它拥有着庞大到令世上最有权势的三方都必须重视的能量。   黑鸦会的成员遍布全世界,组成极为复杂,他们可能是一位卖水果的小贩,可能是躺在路边吃不上饭的乞丐,也可能是某位正得势的权谋家,亦或是来自高贵世家的贵族大人物,也正是因此,黑鸦会拥有着极为完整而丰富的运转体系,商业,军事,文化等各类行业都有它的手笔。   幸运或是不幸的,在一场纳伦上将所领导的岛屿突袭战中,奥兰帝国成功地捕获了一位黑鸦会的元老,而令他感到荒诞而震撼的是,那位元老正是他原来军事学院的老师。   没有谈判,也没有抵抗,奥兰帝国从来都不愿容忍这个不受自己掌控的暗中势力,所以在知道不可能从这位元老口中得到任何关于黑鸦会的秘密时,纳伦上将在被背叛的怒火与悲伤冲昏了头脑的情况下,拿起短铳结束了这位帝国叛徒的性命。   在那之后,再立数功的纳伦上将在帝国首都接受了帝皇的封赐,成为了帝国第三位,也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总督。   然而噩梦才刚刚开始。   在黑鸦会的体系中,元老的地位无比崇高,他们近乎可以等同于是帝国的总督。   在经过各方势力缜密的推断后,举世公认黑鸦会总共就只有两位元老,而其中一位便是死在了纳伦·霍华德的手中,于是在那位创始人的怒火中,黑鸦会的复仇开始了。   “那位创始人放言说,除非纳伦自己或是他心目中最为珍视的人死去,否则便不会停止复仇的脚步,哪怕付出怎样巨大的代价。”   凯因的声音第一次显得那么低落和痛苦,这位仿佛永远平静的海军将领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属于这个年纪的炽热情感。   “所以说,在那场复仇中死去的,就是你将我错认为的……伊丽莎白·霍华德?”罗伊好奇地问。   “我的母亲染了坏病,去世的时候年仅二十四岁,当时她才诞下我不久,所以理所应当的,我的父亲迎娶了一位贵族世家的年轻小姐,然后诞下我同父异母的妹妹,也就是你口中的伊丽莎白·霍华德。”凯因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对于那位后母,他似乎非常地排斥,甚至就连她的姓名都不愿提起。   “我很不喜欢我的后母,但是对于后来出生的妹妹,却没有太大的抵触,事实上,她是一个很聪明很坚强的女孩,与你一样有着一头金黄色的波浪般的长发,以及罕见的暗金色瞳孔,而这些特质加在一起,在奥兰帝国中根本就找不出第二位来。”   说到这里,凯因陷入了沉默,接下来所发生的,已经不用再由他来叙述了,因为那是再清晰不过的经过。   如精灵般的女孩没有长大,她的年华被永远定格在了六岁的那场大火中。   “我的后母也死在了那场火里,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续弦,因为黑鸦会夺走了他最珍重的宝物,所以他一直都郁郁寡欢,直到近些年才从那阴影中走出来。”不知过了多久,凯因微笑着补充了几句,那笑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火灾后废墟中没有找到她的遗体,我一直怀抱着虚无缥缈的希望,才会把你认错成她,毕竟如果她能健康长大,岁数应该与你差不多。”   故事结束了,海天一线上的红暖光线也随之暗淡下来,就像一本写满了时光与旧事的书被翻拢了去,再不向世人打开。 第9章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孤岛的夜很冷,不过幸运的是,在凯因,不,现在应该是属于罗伊的短铳中还存着些未被彻底打湿的黑火药,她凭借着它们以及自己常年来在海岛上生活的知识成功升起了一堆旺盛的火,这才没有让海军的身体情况更为恶化。   当晨曦的第一缕光照亮海面,打在凯因苍白的脸庞上时,却并没有将这位虚弱的将领从深沉的梦境中唤醒,真正将他带回现实世界的,是身前不远处传来的阵阵争吵声。   “松嘴,笨鸟!”   凯因睁开眼所见到的第一幅画面,就是船长在与她的寒鸦争夺一条海里再常见不过的淡灰小鱼,此时罗伊正紧紧地抓着小鱼的脑袋,并试图将它的鱼尾从爱尔菲的漆黑鸟喙中扯出来。   这是在做什么……   凯因并不理解这一人一鸟的行为,看了一会儿后便将视线移到了身旁多出来的许多物什上。   那是一些半损的玻璃瓶,纯银的餐具,以及一个小巧精致的铸铁锅,而在那些玻璃瓶中大多盛放着微浊的淡水,想来是罗伊这些日子好不容易收集来的。   目光掠过几件熟悉的餐具,凯因很容易就认出了它们的来历。   那是来自奥兰帝国海军的配给,应该早就与战舰的残骸一道漂浮在无际的海洋上了,能够出现在这里,只能说明在自己沉睡的那段时光里,罗伊曾经游到过那些残骸边去寻找能够帮助他们生存下去的补给。   船长与她爱宠的战斗终于落下帷幕,战无不胜的罗伊船长依旧是最后的胜者,她将那条小鱼攥在手中,对着扑着翅膀大叫“强盗”的寒鸦做了个鬼脸,说:“我本来就是海盗,何况在这种我都得饿肚子的时节,你还想吃鱼,吃你的虫子去吧。”   见再没有机会夺回自己辛苦捕来的小鱼,爱尔菲低头丧气地,几跳便从罗伊的视线中消失不见,一头扎入那密林中去了。   凯因看着走到近前,准备用石头搭灶,开锅煮鱼的船长,好奇地问她:“这是它捉来的鱼吧,你就这么抢了,不怕它再也不回来?”   “它敢。”罗伊瞥了他一眼,继续处理那条比手指大不了多少的小鱼,接着说:“说来有些悲哀,我对爱尔菲投注的感情,其实比对人鱼号上的任何人投入的还要多,所以它才会在遭受那样的伤害后,依旧寻着记忆中的痕迹前来找我。”   灰白的小鱼早就在罗伊与爱尔菲的争夺中脱水而死,此时在那不停冒着泡的,并不干净的水中浮浮沉沉,只有那雪白的鱼肚一直翻起露出,在一段并不长久的沉默后,罗伊给出了关于情感的解释。   “我从来不相信任何人,哪怕是我亲眼看着,亲手带着长大的里奇,我也不愿信任他,在我眼里,无论是怎样的人,都远比野兽来得危险,因为你永远也不能奢望可以看清变幻无端的人心。”   “好了,吃吧。”   将铸铁锅中的小鱼捞起,伴着些汤汁盛放在纯银餐具中,罗伊将这份孤岛上无比珍贵的每餐递给了仍然沉浸于她的讲述中的海军,同时露出一个坏坏的笑。   “当然,如果你想的话,本船长可以给你一些宝贵的信任,前提是你要随我一起做海盗。”   无时无刻都不停息地劝诱,再一次响起在耳边,凯因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做梦。”   幸运极少能够降临到落魄之人的身上,而不幸却往往结伴而行。   在艰辛地度过了一段风平浪静,气温宜人的晴天后,眼见着海军的伤势逐渐好转,能够帮着做一些简单的活计,可那逐渐阴沉的天空,以及隐隐传来的雷响却将这二人一切向好的愿景打了个粉碎。   五日后。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灭了来不及保存的火种,而在转移落脚点的过程中,受了太多冷雨的凯因还是病倒了,身体冷得像一块冰,就算罗伊费尽心力升起的一抹小火,也对他毫无帮助。   这是一个距离海岸较远的狭小石洞,质地很牢固,不用担心会坍塌或者被海水淹没,但是自洞外溅入的水花,以及沿着石壁充满整个小洞的潮意却是怎么也驱赶不去。   收回放在凯因额上探温的手,罗伊确定了他所受的确实只是一般的风寒,问题是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上,就连缓解情况的热水与保暖的衣物都寻不到,她又去哪里找能够缓解病情的麻黄草?   所以能不能挺过这场风寒,能不能活下来,都只能看这位将领自己的抵抗力与意志力了。   罗伊抿着嘴望着眉头微皱,双目紧闭的凯因,说实话,不论从那个方面看,这位奥兰帝国的海军将领都能够称得上是位美男子,虽然不如她。   除此之外,他的年纪看上去也并没有多大,顶天超出帝国的成年线一两岁的样子,而能够在这个年纪成为第一舰队的一位军官,哪怕只是以一位中尉的身份参与到对自己的追杀中来,只能有两个可能。   第一个可能,就是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实力强大的世家。   从几日前他口中讲述的那个故事来看,站在他身后的毫无疑问是当今在奥兰帝国正如朝阳般红火的霍华德家族。   虽然霍华德家族是军官世家,纳伦总督更是在军中拥有说一不二的威严,但奥兰帝国对于军队的管控向来严苛,更别说是在划分当今世界权力与财富最有力的海军。   所以想在第一舰队占位置,光有出身还远远不够,而这就涉及到第二个可能,也就是他的军事才能太过出众。   而这两个可能性,在其中一个已经被证实的情况下,才成为了坚定罗伊要救活他,并且将他收入麾下的最有力理由。   罗伊船长从不干吃亏的蠢事儿。   她的一言一行,每一步计划都有着极为缜密的考虑,像之前在凯因面前的种种表现,虽然有九分是真,但却有一分是顺着他的性情与反应而做出的改变,而恰恰是这一分,让这位海军将领刻板印象中那个可怕的金瞳罗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如果情况继续顺着这样下去,在悉心的照顾与循循的劝诱下,罗伊有把握能够说服对方,只是谁能想到,她还没有完成自己的攻心之计,那个被她视作目标的青年却是先病倒了去。   “唉,算了算了,为了一位得力干将,我就稍稍吃些亏吧,毕竟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船长的抱怨在洞窟里徐徐传开,在爱尔菲瞪大了的眼珠中,二人的身影越来越近,最后彻底依靠在了一起。   “上床!上床!船长和男人……”   “嘘,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第10章 上了床,就是我的人了   暴雨总算过去了。   虽然小石洞中依旧潮湿,但是相比于那黑不见光,分不清白昼黑夜的恶劣情况还是要好上无数倍。   而且还有一个更好的消息,那就是在经历了冰冷与炙热两个阶段后,凯因的体温总算是稳定下来,逐渐恢复正常。   翌日清晨,寒冷的空气扑灭了小火苗,因各种变故而格外疲惫的船长与寒鸦依旧深陷梦乡,反倒是青年先行醒了过来。   凯因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太阳穴,好不容易才从那种伤病初愈的虚弱感中恢复清醒,然后他怔住了。   哪怕面对着魔鬼岛外狂暴的海洋与风雨他照样能够从容不迫下令,哪怕眼见着自天际而降有若神明盛怒的雷霆他依然可以面不改色,但眼前的状况却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名为无措的情绪。   像波浪般的金色发丝散落在他的肩头,顺着他的臂膀如水般淌落,那张白皙的,精致到让那些帝国的世家小姐都要嫉妒的面颊近在眼前,他甚至能够感受到女子呼出的轻柔气息,以及那修长睫毛轻颤时扫过脸庞的微痒感觉。   罗伊就这么依偎在他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抱着他并不宽阔的背。   尽管二人此时所处的环境十分恶劣,但一种旖旎的氛围依旧缓缓浮现,并且挥之不去。   好巧不巧的,因怕冷而缩在二人身边的寒鸦被他微小的动静吵醒了。   它跳开几步,歪着脑袋看着紧紧相拥的二人,仿佛又看到了在许多地点,不一样的名贵酒店中,船长与许多貌美的世家大小姐相拥在床的画面,只是如今那画面中养眼的女孩不见了,变为了一个它最讨厌的“曼波”。   于是爱尔菲开始尖声叫唤起来,想让自家船长能够清醒一点,不要再沉浸于这种怪异的状态中。   “天亮了!天亮了!”   “嘶……我知道了,别吵了,笨鸟。”因为睡眠不足,罗伊醒得很不情愿,声音中饱含着慵懒与疲惫,她将环着青年的手收回,然后一手撑着他的胸膛,一手揉着惺忪的睡眼,问它:“他醒了没有?”   “我醒了。”   青年复杂中带着些惘然的声音传入耳畔,罗伊立刻从朦胧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睁开眼时目光与那对蔚蓝色的眼眸正正对上。   她先是微微吃了一惊,然后心头泛起一丝做贼般的心虚,只是很快又被冷静所淹没,也不换姿势,就这么镇定地问他:“怎么样,还发冷或者是发热吗?”   罗伊的伪装太自然了,或者说那根本就算不上伪装,只是一种被刻意放大的小心思,所以凯因没有看出什么奇怪之处,更捕捉不到她暗金色瞳孔的平静之下,一闪即逝的狡黠,他轻轻摇头:“已经好了。”   “那就好,也不枉费本船长牺牲自己,被你抱着睡了一晚。”   听着这话,凯因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位自落难后便一直尽心尽力照顾着自己的海盗船长,想着二人在见面之前还是死敌,如今第一舰队覆没,人鱼号弃她而去,他们竟成了相依为命的一对苦命人。   在这些天的相处中,凯因知道自己与这位船长间的关系近了不少,只是二人间依旧隔着一层薄纱,那是立场与刻板印象所构筑的隔阂。   但是在昨天那场暴雨之后,面对着眼前的女子像是松了口气般的玩笑话语,那层薄纱总归是被戳破了。   没有什么思想斗争,凯因认真地向她道谢:“谢谢你的照顾,只是……你能先从我身上下来吗?这样总归有些不合适。”   罗伊因为他的道谢而开始暗暗兴奋,却刻意地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话,撩开有些散乱的发丝,说:“一句谢谢,就算是报答我了?”   “我知道这远远不够,只是现如今流落荒岛,我实在没有可以回报你的东西。”凯因猜得到她的意思,但是这一次却没有直截了当地拒绝,而是将话题绕了开去。   好不容易等来了这么个机会,罗伊自然不会放过,但也没有强行将话题扭转过来,而是顺着他的话说:“就算离开了这鬼地方,你又有什么可以给我的?可千万别说什么金银财宝,你知道的,我不缺那些东西。”   事实上她很缺,金银财宝谁会嫌多呢?   内心隐隐地痛了一下,可罗伊的面上依旧是保持着狐狸般的微笑:“至于总督大人……想来也不会为一位海盗谋官求职,当然我事先声明,对于你们奥兰帝国的所有好意,我一概不收。”   见凯因陷入思索中,罗伊也不催促,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给出最后的答案。   “我可以为你,不,我可以请求我的父亲,为你开辟一条独一无二的行商航路。”   “在这条航路中,只有属于你的人与船只可以通行,我保证,无论是自己行商,还是租用给别人,这条航路所能为你带来的价值,都将远远超越海盗生涯为你收敛的财富。”   “好……你个鬼。”船长差点一口答应下来,但是很快就又一个大喘气,悻悻地换了一种言辞:“在你看来,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财迷?”   不能心动,不能心动,有了人,其他附加的东西不都手到擒来吗?   罗伊不断地在心中坚定着信念,却又很难不生出悔意来,毕竟帝国的特设航线所代表的利益实在太大,要知道当今统御南方群岛的大船长,就是因为与帝皇交好,得了几条连通东西海域的秘密航路,这才有了世人难以想象的财富。   凯因自然猜不到罗伊心中的想法,在他看来,这位船长或者真是因为自己依然在用利益作为谈判条件而不悦,毕竟海盗们总是自称真性情?可他们又会因为几枚铜币而拔刀相向,真是群矛盾的人。   不敢再让军官提出更多的优越条件,罗伊是真担心自己把持不住,从而丧失了花费如此多经历才营造出的大好局面,装作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看似无奈极了:“你不是不清楚我想要的,一个大男人,这么总喜欢搞这些拐弯抹角的谈判?”   青年这次想了更久,但最后给出的答案依旧令罗伊大失所望:“我不会做海盗的,我有我自己的行事准则,烧杀抢掠之类的……我接受不了。”   “你就不能别这么死脑筋?那些事又不用你亲自去做,更何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被称作海盗中的绅士,比谁都恪守海盗准则,只要不是猎物反抗得太激烈,都是可以不见血的。”罗伊像只炸毛的猫。   “同样的,在海军中,你的称号是金瞳魔鬼。”凯因面不改色。   “那都是你们给我泼的脏水,如果不是你们的船像闻着血的鲨鱼一样,疯了一样追杀我,又怎么会被人鱼号击沉?”   “那是因为……”凯因眉头微微蹙起,想要说是对方先行劫掠的帝国商船,还造成了一些流血事件,己方不过是为了反击,但是却被罗伊的话语堵住了所有的后文。   “够了。”罗伊伸手制止还想反驳的海军,面无表情地说:“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你们的舰队覆灭了,我的船员背叛了,再拿那些事讲理有什么意义?”   “反正,你与我上过床,就是我的人了,要对……要对我的贞洁负责!” 第11章 副手   凯因呆住了。   他就这么静静地望着理直气壮的船长,从那张白皙的脸颊上看到了教会中的大主教们倾力宣扬的美德,一如坚定,一如英勇,而在透过洞口的光芒映衬下,她那毅然无畏的神情像极了圣书所描绘的女武神。   只不过这些美德似乎用错了地方。   “你可不要信口雌黄。”经过了短暂的断片,凯因反应过来,颤抖着手指指着近在眼前少女。   虽然这位军官对于这位帝国的大敌有着近乎于冷酷的心理准备,但是很显然他还是低估了对方的难缠程度,至少其他被称作传奇的海盗不会用出这么下作的手段。   “我没有。”罗伊义正辞严。   “你先从我身上下来,我们再正经地谈。”凯因深深地吸了口气,压抑下心头的烦躁与恼火,尽量平和地劝说。   “我不,你要对我负责。”船长不但没有从他身上下来,反而更靠近了些,大有如八爪鱼般缠上去的打算。   “停停停,我知道了,别再靠近了。”   海军自苏醒以来一贯的冷静终于被打破了,他伸手抓着罗伊的手腕,对张牙舞爪似的海盗低声求饶,此时二人的姿势近乎于平躺在了未干的地面上,看着无比的暧昧。   “那你答应做我的副手了?”   “起来再说。”凯因无比头疼。   好不容易挣脱了罗伊的魔爪,凯因坐直身子依靠在洞壁上,拍着被抓皱了的残破军服,面色不善得像是被人砸了满身鸡蛋的政客,虽然他的情况也比那好不到哪里去。   见海军动了真气,罗伊自然没有再不长眼地去撩拨他,只是环抱着双膝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他,若是让她过去的部下见到这一幕,定然竖起大拇指夸赞船长的演技再创新高。   “我说,我们不过是抱着睡了一晚,而且我还病得意识不清,怎么可能对你做那种事?”受不了罗伊可怜兮兮的目光,凯因微皱起眉,既好气又好笑地问她。   “在这渺无人烟的荒岛,天为被,地为床,抱着睡一晚不就是上了床?”又是罗伊擅长的胡搅蛮缠言论。   “这算哪门子……”凯因扶着额头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她的言论,却被罗伊比先前低上许多的声音给打断了去。   “你昨夜抱着我的时候,还不停地喊我的名字呢,这就翻脸不认账了。”   这下凯因沉默了,他隐约记得自己确实喊过一个名字,那是在他烧得有些昏昏沉沉的时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看到那张睡梦中的恬静脸颊,以为自己回到童年无忧无虑的时光,回到了……妹妹身边。   那个名字是伊丽莎白,却不是在呼唤面前的船长。   “你不是在叫我,我知道的。”   罗伊坐直身子,微微舒展了一下四肢,面上带着的些微委屈如泡沫般消失而去,仿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取而代之的潇洒无谓地笑:“算了,既然你这么不愿意,那我就不逼你了。”   微微低下头,罗伊看着木棒被烧尽后残余的黑炭,平静地说:“我也不要你的行商航路,只要到时你不要一联系上帝国海军,就把我供出去就好,如果我们能离开这里的话。”   这很显然还是攻心之语,在一旁看戏看了半天的爱尔菲眼中,这位“曼波”真是可怜到了极点,被船长算计了这么多天,哪怕是对付海盗最为老练的海军将领,只怕也会露出破绽,更何况只是这么个从未见过的无名小卒?   当然,在船长近乎杀人般的目光注视下,寒鸦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尖声叫唤去落她的面子,什么事重什么事轻它还是拎得很清的,所以在讨好般低鸣几声后,爱尔菲便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小山洞中就剩下了陷入沉默的两人。   过了段时间,发现海军似乎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哪怕是罗伊也不禁生出些失望来。   她很确信自己是有足够的魅力的,这在那些被她迷得死去活来的贵族大小姐身上就能得到印证,如今虽然被魔鬼变成女人,但容貌的优势却不会因为这一点而改变。   或者换句话说,在变为女人后,她的社交武器也许会变得更加强大,也更容易去扮演一些楚楚可怜,惹人怜爱的角色,虽然她对于这种做法深感恶寒,但也不否认其中可能带来的巨大利益。   可这一切准则,在这位神秘的年轻军官面前似乎都失了效。   轻轻地叹了口气,罗伊低着身子朝小石洞外爬去,一面头也不回地说:“我去准备一下今天需要的食物和淡水,你伤势还没有全好,不要离开这里太远,虽然这孤岛上没有什么野兽,但总归……”   “为什么?”   “啊?”罗伊差点一头撞在洞口的上壁上,她回过头来,带着些疑惑看向凯因,却发现海军蔚蓝的眼眸中尽是认真之色,就好像在问一个关乎存在与否的哲学问题。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希望我加入你?”   只是一句问话,罗伊暗金色的瞳孔却渐渐亮了起来,她笑了笑,说:“还能为什么,哪怕被手下背叛,我依旧是船长,但是孤身一人的船长,总归有些名不副实,不是吗?”   “是啊,就像没有侍从的军官一样。”   凯因闭拢双眼,嘴角竟上扬了一丝,哪怕那弧度十分微小,却还是逃不过罗伊明锐的观察力。   她有些愕然地看着这一幕,要知道自她救起对方以来,那张仿佛永远平静的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表情,就好像他根本不会笑。   很快,凯因重新睁开了双眼,面上也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他注视着像见到了奇观一般微微呆滞的船长,像命令侍从为自己满上一杯红酒般说:“我就暂时跟着你吧,如果你不做出触及我底线的事情的话,罗伊船长。”   直到这一刻,罗伊才如梦初醒,吹了声口哨,微笑回应:“总算是开窍了,那么请教我亲爱的副手,霍华德家的小少爷,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二人在这孤岛上渡过的漫漫时光中,除却谈论那位名为伊丽莎白·霍华德的小女孩的悲惨境遇外,全然没有谈论关于身世与过去的任何事,所以就连青年的名字,罗伊都不甚清楚。   “凯因。”凯因正色回答:“凯因·霍华德。” 第12章 蓝鲸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一面发展。   又过了三日,凯因身上的伤总算是好得差不多了,不再需要罗伊精心的照顾,当然,也从这一日开始,许多杂活都成了他的任务。   对于一位在家中有着下人伺候,军中又有仆从跟随的军官来说,洗碗擦碟之类的小事他自然干得无比生涩,还因为不小心被玻璃瓶的破口划破手指而遭受船长与寒鸦无情地嘲笑,虽然这种情况在他强大的学习能力前很快就不再发生。   这样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四日之后,也就是二人在孤岛上所生存的第十六日,爱尔菲兴奋的尖声喊叫划破了宁静的东海岸上空,顺着一地白沙黑壤传入了二人一鸟的小世界中。   小石洞石壁上凸起的部分被架了一根枯木,其下吊着三条肥硕的鲅鱼,都是被烟熏过的,可以保存很长的日子。   当爱尔菲的叫声传入小石洞时,罗伊正在学习如何使用当初从凯因身上抢来的短铳,对于一位海盗来说,哪怕是像她这样声名远扬的传奇海盗,这种奥兰帝国看管得极为严厉的军械装备依旧神秘得像是个谜。   用惯了火绳枪的船长睁大了双眼,看着凯因摆动那柄充满了精密的机械构造,仿若艺术品一般的华贵短铳,一边不停地点着头。   “所以说,只要装上火药,拔掉保险,然后直接扣扳机就成了,这么方便?”罗伊接过凯因递来的短铳,惊讶得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是的,但是一次依旧只能打一发,这你要记清楚。”凯因沉声告诫。   “是是是,我知道了。”罗伊连忙应声,知道自己要是把他的话语当作耳边风,哪怕只是假装,这位考虑无比严谨,不容许有一丝差错的海军就会绕着自己讲上一整天。   真不知道自己是招了个副手,还是雇了个保姆。   罗伊无奈地想着,将短铳重新收回枪套中。   事实上,她对于自己招收这位军官为副手全然没有后悔之意,在这几日的相处之中,眼见着这位恢复健康的青年所展露的强到可怕的学习能力,以及全无破绽的安排与行事风格,让她不止一次地庆幸自己的正确的决定。   就在打算与凯因讨论一下接下来几日的打算时,船长忽地收了声,耳朵微微颤动了几下,听到了自己爱宠远远的叫唤,而那叫唤内容让她不禁心神一振。   “蓝鲸!蓝鲸!”   蓝鲸是南方群岛周围经常能够见到的生物,因为它全身是宝的特性,海盗们会经常雇佣岛上的捕鲸人前去猎取,然后再将鲸皮、鲸骨、油脂之类的重金卖到奥兰帝国与普诺拉联邦,但是爱尔菲此时所叫唤的那两个字却不是在指这种庞大而美丽的生物。   在海盗的黑话中,蓝鲸就意味着携带着宝物的商船,是海盗们最为眼馋的宝山。   就如罗伊所祈祷的那样,好运气总算是降临到了二人身上。   孤岛之外来商船了。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我的主啊,引导您迷失的信徒走出魔鬼的迷宫吧!”   体态肥硕的埃达船长绝望地收回望向海面的单筒望远镜,望着这四面八方全然相同且一成不变的景象,头痛欲裂。   从这一刻开始,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航海一事上的天赋着实远不如经商。   埃达·沃伊特,二十六岁,是隶属普诺拉联邦名为帕尔伊的小国中的一位商人,为了运送帕尔伊特产的麦子酒,一月前从联邦的沿海港口洛哈比出发,沿着联邦与帝国最为常用的航路一路东行。   他本以为依靠无比详尽的海图,以及颇有经验的老水手,就不用再多花重金去雇那些鼻孔看人的联邦官方领航员了,却不曾料到在旅行的途中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他甚至远远看到了朦胧水雾那边比一座小城市还要巨大的漩涡。   在仿佛无穷尽的雷暴以及变化莫测的磁场影响下,他的指南针失效了,乌云笼在天上整整三个昼夜,被洋流与狂风裹挟着的双桅商船东飘西荡,不知偏离了既定航线多少海里。   如今天气重新放晴,头顶也露出了明朗的蓝天,但是四周根本没有能够判断所在的特征性地貌,所以这位第一次领航的商人只能依靠老水手的判断,勉强朝着东方进行仿佛永无止境的航行。   经过十几个日夜,他们来到了仿若地狱一般的孤岛外海。   顺着水手们的叫嚷与手指的方向,埃达沿着船栏朝下观望,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把他的心脏都吓出体外。   那是浮在海面上的焦黑残骸,眼看着像是某种精良战舰被彻底击毁后所留下的痕迹,但问题就在于,在这些残骸之间,看不到一具浮尸。   这种画面太富冲击力,又极为诡异,船上这些懒散惯了,哪怕是见到海盗也兴不起反抗之心,只想着破财免灾的水手自然被吓得面色苍白,不住地战栗。   只有那个年老了却依旧极为精壮的老水手摇了摇头,对已经头脑发昏的船长说:“看来这里经历了一场灾难,所有的人都死了。”   “灾灾……灾难?”埃达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问他:“为什么不是一场大战?”   “船长您难道忘了当初看到的那个景象?”老水手并不解释,只是提起许久之前众人眼见的恐怖漩涡,以及一道一道不停劈下来的粗壮雷霆。   “你的意思是说,这些船只都是被那些雷给劈成这样的,而死者的尸体都被漩涡卷入了海底?”埃达哆嗦着,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无云的晴空,生怕此时有道雷劈落在头顶。   “只能这么解释,而且按照这些战舰的样式来看,应该是隶属于奥兰帝国海军的。”老水手眼中闪烁着精光,很快地扫过几具没有受损过重的船体龙骨,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水手们敬畏而佩服地望着老水手,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毕竟他曾经是位骄傲的普诺拉海军,是奥兰帝国的宿敌。   “至于他们到这里来的原因……”   老水手目光深沉地望向那逐渐消退的水雾,以及其中现出身来的孤岛,语气沉重地说:“只怕就是那座岛了。”   “那那那还是算了,我们赶紧掉头走。”   哪怕知道那座岛上可能存在什么宝物,能够吸引奥兰帝国派遣如此规模的舰队前来,但是胆小如鼠的埃达船长还是不想触这个霉头,打算立刻调转方向,离这晦气的孤岛越远越好。   就在他转动操舵的转盘时,一名眼精的水手指着那满是白沙的孤岛海岸大声叫嚷起来:“船长,那儿有人!” 第13章 劫船   孤岛上确实有人。   哪怕是以埃达因为常年看账而有些受损的视力,也能清晰地看到哪两个正在招手的人,以及为了提醒商船众人而点起的火堆所冒起的黑烟。   拿出单筒望远镜一看,埃达顿时放下心来,因为那既不是什么五大三粗,面容凶厉的强盗匪徒,也不是**上身,穿着草裙的原始部族,而是一对看着格外养眼的年轻男女。   银发青年估摸着二十岁刚出头,而一旁的金发标致美人更是才成年的样子,再加上二人身上稍显破旧的衣服,怎么看都像是因为不久前的天灾而流落到孤岛上的世家子弟。   也许他们还能为自己这些人指指路。   一念至此,埃达那深陷绝望的心有如被人从冰水中捞了出来,重新恢复了温度与活力,他一面转舵,一面张罗着水手们准备收帆下锚靠岸。   只有那位经验丰富的老水手一直倚在船栏上,打量着越发近了的二人。   细细地观察完他们的打扮后,老水手在心中暗暗地叹了口气,他不是不知道船长的打算,仅仅凭借船上这些人,以及一个不靠谱的船长兼领航员,这艘商船想要回到航轨那是不可能的,只是……   一个海盗与一位奥兰帝国的海军军官,这样怪异的组合真的靠得住吗?   老水手的担忧很快就应验了。   双桅商船停靠在孤岛东海岸附近的海面上时,那两人中的女子就像是只蓄力良久的猎豹般,整体发力,猛地跳入冰凉的海水中。   只是几个隐现,她便已经来到了商船之下,顺着木质的连接处飞速往上攀越,最后抓着用来固定桅杆的静索一跃而上,半蹲在了船栏上,吓得几个近前的水手连连后退,张大着嘴坐倒在地。   眼看着这一幕,一旁的老水手不禁微微眯起双眼。   这样的爆发力与速度,哪怕是放在普诺拉联邦的海军中都能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好手,而要放在海盗里,只怕应该是某位船长麾下的搏杀队大队长。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与这种凶厉的人物相比,船上被雇来的那些二吊子护卫根本就是一群无害的羔羊。   果然,那些被雇佣来作护卫的水手在见识到这位女子的矫健身手,再看了看她腰间别着的伊斯克弯刀与短铳,确定了她海盗的身份后,纷纷朝着后方退去,生怕被船长支使着上去拼命。   从海盗跳入海中,再到船栏之上,这之间不过经过了一分钟不到的时间。   直到这时,埃达才刚刚反应过来,赶忙松开船舵,急匆匆地来到那貌美女子身前,半路还差点被麻绳绊倒,看上去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没有配置火炮,也没有装甲船壳,很明显是为了利益最大化所造的商船,型号是普诺拉联邦的运输者三式,我说的对吗,船长?”罗伊面上带着招牌似的微笑,看着紧张得直搓手的埃达。   “是是是,这位女士可真是知识广博,竟然能把我这艘船的信息报的丝毫不离。”埃达干笑着奉承,直到此时他才看见罗伊腰上的弯刀与短铳,本就肥硕的身体瞬间冒出无数冷汗,将那件花纹独特的帕尔伊羊织大衣浸湿一片。   “那好,现在开始,这艘船包括船上的水手,以及舱里的货物,在靠岸之前都归我了,有谁有意见吗?”   罗伊拍了拍埃达的肩膀,轻巧地跳到甲板上,边说边像回家般扫视着甲板上的一切。   甲板上的水手根本就没有阻挡她的勇气,纷纷为她让开道路,最后只剩下那几位被雇佣上船的护卫颤抖地握着腰间的佩刀,却紧张得怎么也抽不出来,只能哭丧着脸看着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罗伊脚步的船长。   “冷静,冷静,大家都把武器放下。”埃达对那几名护卫连连招手,而他们也像是如蒙大赦般将佩刀摔在地上,对罗伊露出讨好般的笑容。   这都是什么歪瓜裂枣。   罗伊暗暗地嘲笑了一句,她纵横东海域以来,从未遇到过这么胆怯听话的护卫。   哪怕是面对着人鱼号上凶残的搏杀队成员,那些来自奥兰帝国的骄傲骑士也敢于拿起直剑抵抗,哪里像这些普诺拉联邦的懦夫,就连一位势单力孤的少女都怕得不行。   似乎是猜到了罗伊心中所想,那位一直依靠在船栏边的老水手握住了腰间的刀柄,他虽然是以水手的身份应招上船的,可这柄象征着他征战一生所受之荣誉的老伙计,却是从来没有被遗弃在昏暗的角落里。   “海盗女士,普诺拉联邦虽然有很多贪生怕死的孬种,但也从来不缺敢于赴死的勇士。”   罗伊有些意外地回过头来,看着这位老当益壮的老水手,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渐渐收敛。   她看出来这是位经历过生死的老兵,因为那种气质不是宽松的水手服就能抹灭的,于是她为这位老兵奉上了自己的尊重:“您说的不错,恩佐曾经与我好生讲过西海域的故事,其中就有许多普诺拉海军的无畏壮举。”   说完,她也将手按在了弯刀的刀柄上,她知道这位老兵所带来的威胁可能远比这甲板上三十余位贪生怕死的水手要大得多。   “我得把话放在前头,我的准则中从来没有欺负老人这一条,但如果您决心要与我打一场,那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罗伊丝毫不开玩笑。   “老头儿虽然年纪不小了,却还不需要一个女人来让着我。”老水手毫不示弱。   听到女人二字,罗伊面色一黑,再没有半点讲绅士礼的兴趣,身体微微前倾,像极了准备扑杀猎物的豹子。   甲板上的气氛陡然一凝,压得人们有些喘不过气来。   难道真的要见血?水手们惶恐不安地想着。   这架当然没有打起来。   胖胖的船长拦在二人中间,挥舞着双手,看着像个演滑稽戏的舞者:“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二位别拔刀。”   看着埃达乞求般的眼神,老水手在片刻沉默后,松开了手中的刀柄,继续将视线投向海面,看着那同样来到船底的银发青年,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状,罗伊也收起了进攻的姿态,在她看来,虽然这位老兵依旧强壮,但在时光的侵袭下,早已远远不如年轻时迅猛,自己有把握能够三次进攻之内夺走他的性命,但……终归是位老人。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罗伊船长还是很尊老爱幼的。   “那么这位女士,您刚才说的,呃……靠岸之前都归您,那是不是意味着靠岸之后就能还给我了啊?”埃达哭丧着脸,问出了一个自己都觉得蠢的问题。   “当然不。”   罗伊笑眯眯地,看上去丝毫不像先前那般具有威慑力:“人可以走,船和货物得留下。” 第14章 紫铜雄狮徽章   “你在做什么?”   就在罗伊微笑着欺负这位老实而胆怯的船长时,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   凯因在慢了她两三分钟后,也在那位老水手的帮助下越过船栏,来到了甲板上。   他的身上用细线系着那三条烟熏保存的鲅鱼,看着不像是位军官,反倒像是位贵族随身携带的厨子。   这是海盗的要求,哪怕是有机会乘坐商船离开这鸟不生蛋的孤岛,她也舍不得那三条亲手熏制的美食,要知道在凯因伤势未愈的那段日子,所有有营养的食物都要优先供给伤员,她可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被饿怕了。   “哦,你上来了,动作还不够快,要不是这次的猎物比较好对付,我也没有把握能这么轻松地拿下。”   罗伊回过身来,擦去不停沿着额前发丝往下流的水珠。   猎物,拿下,这些并不是什么好词,凯因解开细线,将鲅鱼拎在手里,皱着眉走近,看向哭丧着脸的埃达:“你是船长?”   “您说得是,小的是船长。”   与罗伊不同,凯因身上仿佛与生俱来的优雅与肃然给了埃达很大的压力,他仿佛透过那件有些泛黄了的军服见到了这位青年骄纵而不可一世的样子。   在他的刻板印象里,奥兰帝国的军爷就是那副模样。   埃达与奥兰帝国的海军曾经打过不少交道,所以才能在见到那件褪色严重的军服时一眼认出它的式样,并且很快就意识到眼前的青年是不久前那场灾难的幸存者,心头更是惴惴,生怕他将对老天的气撒在自己身上。   见埃达不停地抹着并不存在的汗珠,凯因的眉头松缓了许多。   就与埃达一般,见多识广的他只是片刻就确定了对方普诺拉游商的身份,只要对方并不是贩卖某些违禁的瘾品与武器,奥兰帝国一向对外来游商欢迎至极。   “你不必害怕,奥兰帝国从不为难正经的游商,我只是想知道,她刚才对你说了些什么。”凯因和声安抚了几句,他似乎拥有某种令人信服的特质,很快让埃达从慌乱中脱身出来。   “这……这……”   军官沉着冷静的神态令船长安心了不少,但是一想到那位危险的海盗还在一旁虎视眈眈,他还是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埃达有意无意地瞥了罗伊一眼,却遭到了对方威胁般的瞪视,顿时被吓得一哆嗦,忙声说:“没有没有,这位女士什么都没有和我说。”   就在罗伊得意洋洋地看着凯因,打算好生探讨一下在这些商人眼中,究竟是海盗更值得畏惧,还是海军更值得尊敬时,一道苍老的声音远远地飘了过来,把她心中的如意算盘打了个满翻。   “你这位海盗朋友是在劫船,奥兰海军的小子。”   老水手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对海盗与海军的奇特组合,想知道事态接下来会这么发展。   “劫船?”   凯因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面色微沉,将鲅鱼递给一旁的船长,然后一把抓住气急败坏的罗伊的手腕,将她拽着往甲板的另一侧走去:“你跟我来一下。”   明明海军用的劲并不大,罗伊能够很轻松地就挣脱开去,但是看着那张脸上的阴沉神色,以及岛屿上所经历的仿佛地狱一般的说教,心虚作祟的她并没有如往常那样强势。   她微微低着头,不停地默念着:“别顶嘴别顶嘴,不然又要挨半天说。”   走到水手们再听不到交谈的远侧,凯因松开了手,面无表情地看向这位自己刚认识多久的船长,问:“你是不是疯了?”   “我哪有。”罗伊不服气地反问,瞬间就先前的自我说服远远抛在了脑后。   “我们是流落者,还要依靠这艘船得救,人家不向我们要报酬就不错了,你还劫掠他们的货物?你就不怕他们晚上给你一黑棍,然后丢掉海里去?”   罗伊显然没有抓住重点,她挑着凯因话语中的错误反击:“不是劫货,是劫船。更何况你也太小看本船长了,不说那些弱不禁风的家伙敢不敢敲我黑棍,就算他们真的有勇气,早在他们靠近我三步之内我能醒来。”   海盗的话让凯因知道自己对于她行事之绝的判断还是出了差错,不过这句饱含着不服的反击除了让二人间的情势更严峻外并没有更多的作用。   “是是是,我们伟大的罗伊船长可是打遍东海域无敌手啊,你不怕被敲黑棍,就不怕人家在你的食水里做些手段?距离这里回到帝国沿岸最近的岛屿至少也要一个月,你日防夜防总有出差错的时候。”   少女显然没想到这一层。   对于罗伊来说,能够用武力与魅力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至于这些小事情,一向是她原来的副手——里奇在处理,在那位深谙奇诡手段的副手日复一日地保护下,反倒真让她忽略了许多来自细枝末节的危险。   “呃……这我倒没有考虑,那怎么办,先和他们虚与委蛇,等靠岸了再把他们全部踢下船?”   明白了如今情况的罗伊气势骤弱,对凯因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小心翼翼的笑容所蕴含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我去与他们谈,其他你就不要管了。”   见罗伊依旧没有放弃劫船的打算,凯因头痛地叹了口气,然后便头也不回地朝着眼巴巴看着这里的埃达走去。   就在这时,爱尔菲扑闪着翅膀从天上落下,停在了罗伊的右肩上,一人一鸟对视一眼,罗伊眼神中带着些微的迷惘,而寒鸦则是用一种颇为奇怪的目光看着主人,心想难道她真的中了那位“曼波”的蛊惑?   船长室。   虽然这艘二桅商船卖相并不怎么样,但是在这间小巧精致的船长室中,凯因依旧感受到了联邦商人的富有。   在那黑橡木墙上悬挂着来自帝国著名艺术家的女神绘像,以及奥兰上流贵族都极难有机会品味的极品酒水,这些都是埃达拥有巨额财富的象征。   “我猜船长也不想过多地浪费时间,我们开门见山。”   在桌案前落座,凯因并没有多少兴趣欣赏埃达的藏品,而是从怀中的暗袋里摸出一枚紫铜铸成的徽章,递给满脸紧张的船长:“这是我家族的身份徽章,我想着应该能让你能对我有更多的了解与信任。”   埃达仔细地观摩那徽章,看着任何一位帝国平民,不,哪怕是普诺拉公民都牢记于心的雄狮紫铜徽章,就连拿着它的手都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他结合了徽章与面前青年将将二十的年龄,咽了一口唾沫,仿若呻吟般说:“您就是帝国……”   凯因将食指竖在唇前,平静地打断他:“保密,船长,接下来我们谈谈往后的航程。” 第15章 船长要死了   “也就是说,您会保证我的财产安全,包括这艘双桅商船的拥有权,并且愿意以您家族的身份收购我的货物?”   自知道凯因的真实身份起,埃达的脸上便再也没了畏惧与不安,有的只是尊敬与隐隐的兴奋,他十指交叉望着凯因,欣喜地重复对方的承诺。   “是的,奥兰海军保证每一位游商都能够在帝国境内受到公平公正的待遇,自然也包括财产与生命安全。”   凯因点了点头,然后接着说:“这是我能给你的保证,而我同样需要你的承诺,确保我与我的伙伴在船上时能够拥有安静且安全的环境,她……需要好好地休息一段时间。”   想起在孤岛上所经历的点滴,凯因不得不承认,罗伊对他的照顾确实无微不至,以至于很多时候连她自己都没有充足的休息时间与食物淡水,直到他的伤势恢复得差不多,罗伊才能够安心放松地休息。   凯因还记得自己刚接手杂务的那天,罗伊就像只松鼠一样抱着膝盖在小石洞里整整昏睡了小半日,所以别看刚才海盗动作矫健,爆发力依旧,但其实她的神经与身体都已经紧绷疲劳到了极限。   她需要充足的休息时间,而不是整日整夜地勾心斗角。   凯因再一次确认自己的目的,抬眼看向埃达胖乎乎的脸:“你觉得怎么样,船长?”   埃达这才从幻梦一样的喜悦中清醒过来,他的船因为先前那场祸事迷失了方向,想来到达奥兰帝国时早已超出了那位收货商在港口的停留时间,如今正愁如何销货,老天便将霍华德家的少爷送到了自己面前,简直就像是财富女神在护佑着自己一样。   “我没有问题,您的要求我一定尽全力完成,绝不会让那些笨手笨脚的家伙打扰到二位大人,只是……那位女士那边……”   见埃达提起罗伊,凯因沉默了片刻后,说:“我会处理好一切。”   “那么交易,不,合作愉快,霍华德先生。”得到军官的保证,船长站起身来,生出油腻腻的手掌,笑得很是灿烂。   “合作愉快,船长先生。”凯因同样起身,伸手与他轻轻一握。   一切都和凯因预料的一样,当船长的命令传下,疲惫不堪的海盗被带到属于她的狭小房间后,根本顾不上那坚硬得像石头一般的木板床,随意铺上点稻草,倒头就睡。   这一睡就是大半日,直到夕阳映红天空,她才揉着惺忪的睡眼敲响了海军的房门。   “进来。”   青年的声音如往常般平静,没有用帝国人士惯用的请字,而是用一种命令般的口吻,还用得如此理所当然,这又从一方面印证了他那不一般的身份。   罗伊打着哈欠推开吱呀作响的劣质木门,一眼便看见了坐在床上,正在读一本名为《麦子酒的制作与品鉴》的厚书的海军,关上门后随意地坐在了床的另一侧,好奇地问:“这是哪里弄来的书?”   “向船长借的。”凯因眼也不抬地回她。   “借?为什么要借,这艘船都是我的了,船上的东西自然也是我的,你就当是自家东西好了。”   罗伊微笑着摆了摆手,旋即疑惑地追问了一句:“对了,你们在船长室谈了些什么?”   提到正事,凯因这才放下厚书,将先前的承诺与交易复述了一遍,只是隐藏了将为埃达保留船只的所有权那一段。   在他看来,这些事情到了岸上再说也不急,省得罗伊整日吵吵嚷嚷的。   “啧,你怎么能把货物还给他呢,要知道那可是我东山再起的启动资金啊,不过嘛……也算了,既然你已经承诺了,我们海盗也不是不守信用的,但下次要是还有这样的事,你可不许瞒着我私自决定。”   不知道自己已经从某方面被“卖了”,罗伊依旧在吹嘘着那海盗并不存在的美德,一面还敲打着这位新加入的副手,希望对方能以自己的决策为主,那真诚的模样反倒让凯因罕见地生出了名为愧疚的感觉,连忙随便寻了个理由将她赶了出去。   “这家伙怎么回事,一副心虚的样子。”被推出房间罗伊摸了摸鼻子,对海军的动机深感怀疑。   时间过得很快,距离罗伊二人搭上这艘商船已经有了半个月。   在熟知海路的海军与海盗的指引下,埃达一行终于逃脱了那座已经不再是魔鬼岛的孤岛所在的海域,成功回到了海图上所描绘的航线之上。   一日,明媚的阳光破开云雾洒落在双桅商船的甲板上,在三十余位水手敬畏的目光中,那位换上了干净军服的海军正与船长并肩而立,蔚蓝色的眼眸在同样颜色的海面上飘过,不时为埃达指引方向。   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整整十四天。   除了第一日不放心的海盗前来观摩过,惊喜地发现自己新捡的这位副手除了拥有许多军方的正统知识外,还是位优秀的领航员后,便再也没有来到过船舵前,自顾自地去潇洒去了。   本以为今日也不会有太多的变故,罗伊即使不在船长室痛饮令埃达无比心疼的酒水,应该也会在甲板的另一侧与那位老水手斗嘴吵架,可是那划破了平静的尖厉叫唤,却将凯因如海面般平静的心境给打乱了去。   “要死了!要死了!船长要死了!”   没有任何的犹豫,凯因只来得及对埃达说了句“抱歉”,便朝着叫唤传来的方向急跑,绕开拦路的桅杆,下了楼梯,一直到站在一扇紧闭的劣质木门前才有空喘口气。   他望向被赶出门外,慌乱地扑闪着翅膀的爱尔菲:“出什么事了?”   虽然这只寒鸦不知为何很不待见自己,但是凯因不得不承认它确实聪明得有些过头,甚至能够与人进行简单的交流,所以才会开口问它。   “血!血!船长留了很多血!”   爱尔菲显然是被从未见过的景象吓蒙了,它那小小的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船长会无缘无故地流血,就像中了圣经中魔鬼的诅咒。   它一心以为船长要死了,这才发疯般地尖叫起来,想要求助那位原本十分厌恶的“曼波”。   流血?难道是那家伙在偷喝麦子酒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酒瓶,还是与老水手一言不合真刀相向?   凯因想不清楚其中的缘由,只好重重地推开那扇木门,想要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船长,你……”   但是在进门的那一刻,他就愣在了原地,仿佛被传说中的海妖勾去了魂魄,就连思考都停止了,脑海中只余下一片空白。 第16章 女孩成为女人的必经之路   罗伊并没有受伤,全身上下一点伤口都没有。   这是凯因看着那白皙的皮肤得出的结论,至于为什么能看遍全身,那是因为……   这位海盗女士什么都没有穿,就这么一丝不挂地坐在床上,手上还拿着刚脱下来的沾染着血渍的裤子,腰带与衬衣被搁置在散乱的稻草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二人就这么呆愣愣地对视了十秒,直到在这方面神经极不敏感的罗伊反应过来,疑惑地问了句:“怎么了,有事吗?”   凯因骤然醒神,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将木门顺手带上,隔着门对里面说:“你没事脱什么衣服,把衣服穿上再说。”   “可是穿上染了血又要洗,麻烦死了。”罗伊显然不明白凯因在害怕些什么,只是为难于洗衣这件烦事儿。   “先穿上,到时候我帮你洗,行不行?”   凯因强压着烦躁,感受着飞快的心跳,不知道那是因为恼火,还是因为紧张。   在他看来,这位名扬四海的传奇船长在某些方面真的笨得可以,虽然海盗中的女人一般都挺大大咧咧,可像她这样少根筋的却依旧不多见。   自己的副手都这么说了,罗伊也只好不情不愿地照做,在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后,房间内传来罗伊闷闷的声音:“穿好了,你进来吧。”   再次进入房间时,先前那晃眼的绝景再不能见,凯因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他坐到床边看着用手扯着裤子,防止那黏糊糊的血渍再次碰到身体的船长,微皱着眉说:“听爱尔菲叫唤的,我还以为你和老爷子怄气见了血呢,谁知道原来是……不过按道理来说,这样的事你应该遇到不止一次了,怎么还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罗伊已经十八岁了,那种事一般来说最迟十六岁也就来了,可是看爱尔菲的惊恐的反应,以及船长面上的淡淡惘然,却仿佛是第一次经历似的。   “什么事?”罗伊迷迷糊糊,完全不知道副手在说些什么。   “就是……”   凯因忽地噎住了,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问题,稍稍思索了会儿后,才隐晦地说:“就是那种每个女孩成长为女人的过程中一定会经历的事。”   罗伊眨了眨眼,然后双眼陡然瞪大,金色的瞳孔中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你你你……你别瞎说,我才没有和男人上过床!”   这显然是个莫大的误会,凯因这才头痛而无奈地确认这位船长没有一丝一毫关于女性生理方面的知识,于是有气无力地回她:“不是说那种事,你以前就没有经历过……那里出血的情况?”   看着这位军官无地自容的模样,罗伊坚定地摇头,同时说出了让对方彻底崩溃的话来:“没有,我是第一次当女人。”   什么叫第一次当女人?   凯因找不到任何一种符合逻辑与现实的解答,难不成这位海盗船长过去还是个男人?要知道普诺拉联邦那儿虽然有这种明面上法令不允许的变性手术,可是副作用极其明显,完全不可能像罗伊一样健康自然。   一段漫长而煎熬的沉默后,从未经历过如此折磨的霍华德少爷艰难地开口了:“初……初潮,听过没有?”   听到初潮两个字,罗伊蒙了。   她虽然确实没有经历过这样奇诡的事,但是这个名词她还是知道的,过去与那些名门大小姐们饮酒作乐的时候,她从她们口中得知过许多关于女性身体的奥秘。   “不会吧?”船长终于怕了,声音都带着些颤抖:“你是说我现在流的……是经血?”   见军官面无表情地点头,罗伊差点昏厥过去,头疼地揉了揉脑袋后,她也顾不得扯着裤子了,双手紧紧地抓着凯因的手臂,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凯因,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快帮我想想办法。”   瞥了一眼罗伊依旧带着些温热血液的手,凯因不解地问:“想什么办法?”   “这血会不会止不住啊,听别人说会持续二到七天,虽然流得不是很多,但要是停不下来的话……还是会吃不消的吧?”   罗伊第一次感觉到天像是要塌下来一样,这件发生在身体内部的祸事,简直要比被奥兰海军包围在莫斯里海湾整整三天还要来得绝望。   “瞎说什么呢,这是很正常的生理现象,早就该来了,反倒是你十八岁来初潮才显得奇怪。”   凯因摇了摇头,阻止罗伊继续胡思乱想,和声说:“这几天注意卫生和保暖,不要像以前一样疯闹,多叫厨师长给你做些热食,酒水什么的就先停一停……”   “也就是说……不会因为失血过多昏过去?”罗伊没有听进副手的叮嘱,而是逐渐发现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依旧只是一个会被船长大人踩在脚下的小土坡,双眸渐渐恢复明亮。   “当然不会,但是……”   凯因收回被罗伊抓着的手臂,看着军服上面的血渍,还想要提醒她些注意事项,抬眼看时却发现对方早已不再将心思放在这上面,而是抓着飞回来的爱尔菲炫耀船长的又一次伟大胜利。   “你听到了吗,没什么大不了的爱尔菲,被海军划上一刀说不定都比这严重些。”   “我说你能不能好好听我说话?”凯因的声音低沉下来。   “这是当然。”罗伊警觉地发现了这一前兆,立即摆出正经谈判的架势,就好像面对的并不是自己的副手,而是另一位同样危险而强大的海盗船长。   最终,凯因将自己脑海里关于生理学的所有知识以及在面对月经时所需要的注意的事项一股脑地填进了船长的脑海,然后去取了件男子样式的备用水手服,并麻烦商船上的裁缝用仅有的一点棉花与亚麻细布做了几个棉垫,告诉她用布带缠在腰上就不会掉了。   海上的淡水资源是极其稀缺的,哪怕仅仅是用来饮用也极节省,更别说是洗衣洗澡了,但是看在霍华德少爷的面子以及他曾给出的贵重承诺上,埃达还是为罗伊准备了一些洗澡用的淡水。   劣质的木门吱呀做响,距离居住处不远的空室被作为了浴间,不时能听见泼水声与低低的哼唱声,哼的是一首名为《魔鬼宝藏》的曲子,在大洋两域的海盗中都极为流行。   “你说……她真的能记住我说的话吗?”听着欢快的曲调,凯因低头问那只好不容易才愿意靠近他的寒鸦。   爱尔菲的眼珠闪亮得像两枚黑珍珠,它像是看着一位白痴般看着军官,理所当然地说:“永远不能。” 第17章 弗兰岛   当朝阳沿着海平面冉冉升起,洒落在那座不大的岛屿上时,双桅商船上已经有足足一个月没有见到过陆地的水手们控制住不住地欢呼起来,就像是刚刚从恐怖的堕落三角中死里逃生般喜悦。   那就是弗兰岛,帝国海域的南疆,直刺南方群岛的尖刀。   好巧不巧的,就与罗伊二人当初在谈论脱困后的落脚点一致,埃达一行所携带的高档麦子酒,正是要供应给原本前来弗兰岛度假的某位子爵,只是如今人家早已不在岛上。   因为有着凯因的承诺,再加上海盗女士坚决的要求,商船才没有改变航路,直接将这位落魄军官与传奇海盗送入帝国内陆,而是依旧来到了这座贫瘠的小岛。   弗兰岛上唯一一个稍有人气的小镇就坐落在海边,作为整座岛屿独一可以供船只停靠的港口。   因为地处偏远加之人烟稀少的缘故,虽然弗兰岛是奥兰帝国与南方群岛的前冲,但前来岛上做生意,不,哪怕只是路过的船只都非常稀少,所以港口上理所应当地没有几个人。   商船靠岸,除了管理港口的士官上前来要求查看证件与货物,那些坐在栈桥边垂钓的人只是懒懒地撇头看了一眼,便继续沉浸到与鱼儿和睡意的斗争中去了,丝毫没有上来帮着卸货的热乎劲儿,这或许也与这座城市极低的物价以及龟爬般的生活节奏有些关联。   待得那位木然的士官检查完毕,又站回原处作石雕状后,埃达便开始指挥着这群偷懒了一整个航程的水手们搬运货物。   凯因在去和这位胖船长确认了一下交易事宜后,便拉着刚从船舱出来的罗伊的手腕上了岸。   “哎,等一下。”   刚从睡梦中醒来,脑袋还昏昏沉沉的罗伊直到走过港口前稀稀拉拉的菜摊时才回过神来,把手从军官的手中挣脱出来,一脸茫然地看着他问:“你要带我去哪?”   “去弗兰岛的驻军处。”   凯因没有回头,而是迎着阳光微微眯起眼,望着这座没有边界,全然不设防的简陋小镇,面上没有什么不适应,湛蓝眼眸中闪过的亲切与柔和仿佛说明了他对这里非常熟悉。   是的,他知道关于这座小镇的所有细节,因为这里蕴藏着太多他儿时的美好回忆。   十几年前,还担任着海军统帅的纳伦总督长年身居海外,与南方的海盗们以及西面的普诺拉海军做着对抗,根本没有时间回到内陆陪伴妻儿。   所以凯因的后母为了尽量地陪伴丈夫,同样也让孩子们能够更多地感受父亲的艰辛与荣誉,便带着一家子移居到了靠近前线的弗兰岛。   那段日子是凯因记事以来最为幸福的时光,除了内陆见不到的岛屿风光外,能与父亲生活在一起,哪怕每次只是短短的几日,也远比一年都见不上一面要好太多。   只是幸福的时光往往短暂,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只持续了一年不到,在那场针对黑鸦会元老的突袭战后,弗兰岛上的安宁便被打破了。   当纳伦总督十万火急地从海外赶回小岛,他所见到的便是一场黑烟滚滚的大火。   炽热的火焰仿佛来自地狱,将霍华德一家的庄园无情地吞噬了进去,除却身在驻军处玩耍的凯因幸免于难,他一直厌憎的后母与那位精灵般的女孩却都被埋葬在了这场血腥而决然的复仇之中。   想到这儿,凯因的眸子微黯。   自那以后,他的父亲便从前线退了回来,虽然接任了总督,却许久都没有从阴影中缓过神来,能够让那样坚强的男人差点垮掉,不得不说黑鸦会那位创始人确实极善掌控人心。   “你这是想恩将仇报?”罗伊咬牙切齿的声音将凯因从回忆中拖拽回了现实。   “你怎么会这么想?”凯因转过身来,不解地望着满目敌意的海盗。   “将我这么个帝国重金通缉的眼中钉带回驻军处,除了是要把我卖了还有什么别的可能吗?你该不会是因为舰队覆没,害怕被降罪,这才想拿我来立功顶罪?”罗伊后退了半步,分析得头头是道。   “放心吧,你救过我的命,我不会告发你的,更不要说我现在还是你的副手。”凯因无奈地叹了口气。   罗伊依旧不放松警惕:“里奇还是我培养长大的,不还是背叛了我,更何况是只与我有鱼水之欢的你?”   “我们什么时候有过……”   凯因下意识就想反驳她的不当用词,但立刻就反应过来此时的重点不是这个,顿时感觉头又有些痛了:“我只是去驻军处寻些帮助,就算……要和你出海,一没资金二没船员就连像样的船都没有一艘,又怎么可能东山再起?”   “看看看看,就说了不要把货物还给他们,还能用作启动资金,现在好了吧,你还得……”   发现海军似乎真的不是要出卖自己,罗伊这才收起那副危险的模样,开始数落起他的不是,只是说道一半却发现有哪里不对。   “我们不是有船吗?那艘双桅商船虽然丑了点……”   “我承诺过,不会动他们的船只和货物。”凯因面无表情地说:“就像你先前表现的,恩将仇报同样触及我的原则。”   这句话算是把罗伊违约的心给彻底断了,她呆呆地望着军官眨了眨眼,然后颤抖着手指着他的鼻子:“你这不还是把我卖了?”   这是另一方面的出卖,虽然只涉及到原本就不属于她的东西,但手下这么做,依旧让罗伊动了火气。   “所以我要去驻军处,有熟人能帮得上忙,如果你不愿意去的话,就乖乖待在镇子里好了。”也许是因为某种心中的些微愧疚在作怪,凯因的头一次没与她争执,就连语气都软了许多。   “我才不用你的可怜。”   罗伊显然还在气头上,冷冰冰地回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很快就在狭小的街巷之间没了影。   凯因在原地默然地伫立了片刻,虽然有些担忧这位海盗乱来,吵扰到镇子里人们的生活,但思虑片刻后还是朝着驻军处的方向走去。   他想要尽快结束事务,然后好看着这位不让人省心的船长。   位于小镇北侧不远处的驻军处是一座城堡,矗立在荒秃的山头上,当阳光洒在厚重的木墙门上时,你甚至能看到结在墙门与石砖缝隙间的蛛网,这便能知道居住在这古堡之中的士兵们是多么的慵懒与无为。   当凯因站在城门前时,那两名守门的士兵甚至还在打瞌睡,他看着如此作风不良的一幕,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给我站直了!” 第18章 帝国雄狮   突遭训话的士兵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心里还想着今日少校大人怎么没在书房里品麦子酒,有心思前来巡视,而且心情还这么差。   然而当二人定下心神看去,见到那熟悉眉眼间的冰寒之意后,心顿时凉了半截。   “小……小少爷,不,统帅大人,您怎么来了?”士兵战战兢兢地问。   虽然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了,但这两位士兵曾亲眼看过那让他们骄傲不已的任命消息,以及附着军报送来的画像,这才能够一眼就认出眼前人的身份。   霍华德小少爷,或者说,奥兰帝国最年轻的上将,海军第一舰队的统帅大人。   是的,凯因从来都不是罗伊口中的小军官,而是继承了纳伦总督雄狮威名的海军帅将!   凯因身上那件被商船上的裁缝缝补过的军服虽然褪色严重,但当他穿着它来到象征着奥兰帝国军方的堡垒前时,那种已成习惯的尊贵与威势依旧让那两名士兵腿软得几乎站不稳妥。   他们心头不住地涌起大难临头的绝望感来,没有人知道一向御下严苛的统帅大人是否还会记着儿时的旧情,可他们二人玩忽职守的罪责却是怎么也逃不掉的。   令两人意外的是,听到小少爷三个字后,凯因那冰冷的面色就逐渐缓和了下来。   也许是他真的忆起了小时候的事,又或者是他醒悟过来自己早已不是什么海军统帅,就连象征军衔的肩章都已经与第一舰队的将士们一同葬在了魔鬼岛外,于是他只是提醒了一句“要认真站岗”,便教他们进去传报。   没有多久,厚重的木门大开。   三百位士兵站列两旁,目视着十余年未见,已然接替他的父亲成为帝国军方栋梁的霍华德小少爷走过,然后与双目通红迎出来的少校大人一块进了主堡的书房。   “哎呀,小少爷啊,您既然还活着,就算不立刻通知军方,至少也该先知会一下总督大人吧?您知不知道总督大人这短短两个月来了弗兰岛多少次,又亲自驾船舰出海了多少次?”   少校年纪已经不小了,因为身份的原因,固然没有大鱼大肉长满肥膘,却也已经生出了一个不小的啤酒肚,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大叔,此时他眼红絮叨得简直像个家庭主妇。   弗兰岛虽说靠近冲突区,可实际上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一场临近的海战,也没有海盗会傻到花功夫精力来占领这么个连油水都榨不出来的不毛之地。   所以驻扎在岛上的士兵只有寥寥三百,而统帅着三百的人的少校更像是被放逐出来,从此再没有什么进阶的机会,也因此他才会如此的懒散,以至于都有了富态。   至于为什么在见到凯因后会这么激动,一方面是因为少校曾是纳伦总督手下的老兵,从小看着小少爷长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帝国雄狮在军方中太过尊崇,战功太过耀眼,以至于每一位海军都将他视作敬仰的对象。   两个月前,正是第一舰队刚刚进入魔鬼岛周边海域的时候。   听闻父亲曾经放下繁重的政务,亲自前来寻找过自己的踪迹,凯因心头微微有些暖意。   那个男人与他离多聚少,并且对他的要求十分严苛,哪怕是某些并不重要的礼仪都要求他做到完美,但不可否认的是,纳伦总督确实非常爱他。   仅有的温情很快就消弭而去,凯因沉声问少校:“第一舰队失联的消息,现在已经通知军方了吗?”   “不,只限于海军的最高将领,皇帝陛下以及三位总督大人。”   说回到正事,少校抹了抹湿润的眼角,恢复了肃然的神情,问:“小少爷,到底出了什么状况,第一舰队究竟……”   “全军覆没。”   凯因低垂着眼帘,十指交叉握得极紧,甚至能看到指节被捏得发白,足以想见他此时的正在孕育的愤怒。   书房中短暂地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响起少校震撼的呢喃:“怎么会,只要不是普诺拉联邦和南方群岛全面联合,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奥兰帝国是当今世上武力最强大的国家,特别是在无际的海洋上,帝国海军足以压制任何一方势力。   除了罗伊这个突然出现的变数,在近些年以来海军几乎没有遭受过任何损失,更逞论是覆灭这种惨剧?   就像少校说的,除非大船长和联邦议会联手,倾国倾岛之力,或者确实能让第一舰队无声无息的消失,但这也是无稽之谈,因为那位统御无数海盗的大船长根本不可能和任何人结盟!这是他坐上那个位置以来对全世界的承诺。   “不是大船长,也不是联邦那些软脚虾。”凯因低沉地确认了少校的猜想。   “那是……金瞳魔鬼?”   少校连忙发问,但是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这是个愚蠢到家的观点,人鱼号再强,也绝不是第一舰队的一合之敌,那位冷血的船长终归不是神明。   “是天灾,毫无预兆的天灾。”   哪怕隔了将近两个月,凯因在想起当初那神明降怒般的景象,依旧有些战栗,只有当你真正面对大自然的伟力,才能明白人类征服世界是种多么无知的看法。   “方圆十几海里都被漩涡吞噬,雷霆劈开晦暗的天穹,落在每一艘战舰上,我们就连火势都扑灭不了……”   凯因蔚蓝瞳孔中翻覆着痛苦之色,那无边的伟力只用了短短几分钟,就将奥兰帝国的骄傲,纵观大洋的无人匹敌的强大的舰队埋葬在了那片寂寥的海域。   凯因的描述太过离奇,以至于让少校怔了片刻,但是很快他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就好像从不怀疑这位统帅会编造什么故事来耍弄自己,这就是这位年轻将星通过时光与荣誉铸造起来的名声。   哪怕凯因说那就是上天对奥兰帝国的惩罚,只怕那些军方将领也会深信不疑。   “这种意外也是无法预测的,小少爷你……不要太过自责。我一会儿立即修书给陛下和总督大人,您就先在弗兰岛等候回音,想必知道事情经过,陛下一定有所明鉴。”少校斟酌着言辞,安抚着痛苦不已的凯因。   听着他的劝慰,凯因逐渐冷静下来,微皱着眉犹豫了片刻,缓缓开口:“不,你只要把我平安无事的消息告知给父亲他们就好,我暂时不会回归军内。” 第19章 将近的舞会   “这……”   任少校在相见之前做过多少心理准备,却依旧被凯因的这句话震得有些头脑发昏。   他想过小少爷会愤怒得失去理智,又或者是悲伤得不能自已,但却唯独没有想过对方会拒绝归军。   先是奥兰帝国最强大的第一舰队覆灭,后是军方与帝国上层最为信任与支持的海军统帅拒绝返回,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又会造成怎样的轩然大波?   少校连想都不敢想,他只是摆着苦瓜脸劝他:“小少爷,这事儿虽然确实是罗伯特那家伙做得不厚道,但再怎么说他不是预言家,怎么料得到舰队会遭遇这样的意外……”   少校口中的罗伯特是如今奥兰帝国三位总督之一,生性暴戾残忍,十分好杀,甚至曾亲手烧死过上千名联邦俘虏,而为了平息普诺拉联邦的怒火,奥兰帝国遭受了巨大的舆论压力与经济损失。   也因此,这位总督曾被扭送上军事法庭,却因为与皇帝陛下的远亲关系,加之过去立下过赫赫战功,非但没有背负罪责,就连轻微的惩罚都没有遭受。   对于这样一个名声败坏到了极点的家伙,无论是帝国的敌人,还是帝国自身,都对他没有什么好感觉,哪怕是他的心**属,心中也只有恐惧和敬畏,绝没有半分尊崇。   这也是为什么少校会直呼其名,而不尊称为罗伯特总督。   知道这位父亲的老下属会错了意,凯因摇了摇头。   虽然这次围剿人鱼号的计划是由罗伯特力排众议,一心推行,但是海上那变天般的灾难显然不是他能预料或是谋划的,所以哪怕本就对这位总督没什么好印象,他也不会将这个黑帽子强行扣在对方头上。   “我并不是对总督或是帝国有所不满,只是暂时有些事情需要处理,这你只需要知道,然后报告就够了。”凯因没有解释太多,而只是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告知。   “原来是这样,小少爷您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啊,差点把我这把老骨头都给吓软了。”   少校重重地松了口气,要说霍华德家的小少爷会叛国,这是谁都不会相信的事,他先前也只不过是担心凯因心有嫌隙,对强行通过罗伯特命令的帝国上层甚至是皇帝陛下有所不满罢了。   “对了,虽然您不需要我送您回内陆,但这次前来应当还有别的事吧?”   谈完了前因后果,知道小少爷平安无事,并且没有一直沉浸在痛苦与落魄之中,少校终于结束了忧心忡忡的状态,恢复了一贯的懒散。   “是的,我需要一些补给,淡水,食物,资金,以及一艘船。”   凯因拿过放置在一旁的鹅毛笔,在少校懒洋洋递来的羊皮纸上干净利落地写下自己的要求。   少校接过羊皮纸,看完上面所列的一系列物品,眉头不禁皱了起来,露出发愁的神情。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凯因平静地询问。   “小少爷,不瞒您说,补给之类的都没有任何的问题,哪怕你要借走我手下这三百个人我都不会皱一下眉头,但是你要船……”   少校将羊皮纸放回桌上,为难地说:“整座弗兰岛都不可能找出哪怕一艘能够符合您要求的战舰。”   作为追随霍华德家族的老将,少校对纳伦总督的心性无比了解,更不用说仿佛与年轻时的他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少爷。   所以一般来说,凯因口中的船只,就是那些符合帝国军方规制,至少拥有三根桅杆的精良战舰。   对于一位上将而言,索要这么一艘战舰护航是绝对没有问题的,真正的问题在于弗兰岛位置偏僻,又从未遭遇过战事,岛上根本就没有配备任何一艘帝国战舰,自然也不可能满足面前这位年轻军官的要求。   “不用战舰,只需要一艘二桅的民船,哪怕是没有武装的也可以。”   凯因回忆着那位海盗船长对于那艘简陋又破旧的商船的在意,嘴角不禁上扬了些许。   不得了不得了,小少爷居然笑了。   少校眼角止不住地跳了跳,对于这一反常现象十分地意外,要知道在当初那场焚毁了整座庄园的大火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能够见到他的笑容,哪怕是在欣赏陛下赐予的舞剧时,他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怎么,这样的船也找不出来吗?”   凯因见少校仿佛见鬼一般看着自己,嘴角的笑容顿时敛去了,面色也变得有些不好看起来。   “您要这样的船当然是一抓一大把,我这就喊人为您拖一艘到码头去。”少校讪讪地笑了笑:“除此之外,您还有其他的事吗?”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随着我一起来到弗兰岛的还有一行商队,他们的货物是原本打算卖给珀西子爵的帕尔伊特产麦子酒,我原本打算自己收下的,但是后来转念一想,你似乎一直都很钟情于这种麦子酿成的液体黄金。”   凯因瞥了一眼一旁刚刚开封,少校还未来得及喝完的金色酒水,别有所指地说。   早在凯因说出帕尔伊三个字时,少校有些浑浊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听到最后更是忙不迭地说:“千万别小少爷,总督大人可不喜欢麦子酒,您要孝敬他的话不妨准备些高档的葡萄酒,至于这批货要不就让给我?”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   凯因假装为难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提醒他:“那就让给你吧,但你不要压价太狠,毕竟那商船的船长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这您尽管放心。”   得到少校的保证,凯因暗暗地松了口气,这样一来,所有事都安排好了。   就在他打算起身告辞的时候,却发现少校脸上的兴奋之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好像有什么事不知该讲不该讲一般。   “有话直说就好,我们之间没必要摆那一套。”凯因很自然地将台阶送了过去。   小时候他曾经瞒着父母不知做过多少出格的事,而那些疯狂之举所产生的后果都是这位叔叔替他兜着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比许多人想象的还要亲近得多。   少校叹了口气,说:“虽然知道说了也改变不了您的心意,但我还是得告诉您这件事,再有三天,费德罗总督就要来弗兰岛了,随着他一起来的还有许多贵人,那应该会是一场极为重要而热闹的舞会。”   “我想,不,我是说最好,您还是能去见一见总督大人,在贵人们面前亮个相。” 第20章 当然不行   如果说在许多年前的奥兰帝国,纳伦总督是摆在明面上的破浪利剑,那么费德罗总督毫无疑问就是隐藏在暗中的夺命毒刃。   他执掌着帝国所有的暗中力量,无论是情报,刺杀,还是严刑逼供,无不是他那双苍老枯瘦的手操纵下的提线木偶。   这一对挚友一明一暗,构成令帝国的敌人心惊胆战的强大组合,神秘如黑鸦会,依旧在他们的联手之下失去了一位至关重要的元老。   而且与纳伦总督不同的是,费德罗总督并无家眷,所以哪怕黑鸦会付出再惨痛的代价,都未曾在这位老人身上实现与对纳伦总督一般成功的复仇。   于是渐渐地,费德罗总督开始被人们与那位黑鸦会的创始人相提并论,因为他们都一样黑暗,恐怖,没有弱点。   知道了少校的意思,凯因没有犹豫,淡淡地说:“我不会参加舞会。”   这一次少校并没有苦苦劝说,因为他之前已经尝试过了,而且除了纳伦总督之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小少爷的倔强,故而只是苦笑了几声,就起身陪着他离开书房,朝着城堡外走去。   三百名士兵依旧站在道路两侧,挺胸肃立,却又控制不住目光飘往那位年轻的将领。   他们眼中除却尊敬与崇拜外,更多的是思念与疼爱,毕竟这个孩子严格来说是从弗兰岛,从他们之间走出去的。   “都散了吧,今天的训练就不进行了,放假一天,顺便替小少爷准备一下补给和船只,但是我警告你们,可别叫我看见有人给小少爷递槟榔,不然我打断他的腿!”少校怎么会看不出这群士兵的想法,笑骂着挥散他们。   在一声整齐的欢呼后,士兵没有如平时例假般勾肩搭背朝就朝小镇走,而是纷纷围拢上来,将凯因二人前进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看着一张张熟悉却又变老了许多的面容,凯因仿佛回到了儿时快乐的时光,那时候好像也是这么一个情景,只要自己过来,少校就会解散士兵,然后一群人疯跑着进镇,又或者去海滩上寻找美丽的贝壳。   看来想要早些回去是不可能了。   凯因面色柔和下来,默默地想着。   日头渐渐西移,直到黑夜降临,凯因才终于从士兵们热情的包围中解脱出来,他踏着明亮起来的星光,顺着一条条印在脑海中,哪怕过去了十数年依旧没有太大改变的街巷走着,寻找着那位在清晨分离的船长。   可是越找,他的心情越沉重。   因为出乎他意料的,罗伊就像是凭空消失在了小镇中一样,任凭他寻遍每一处偏僻角落,甚至重新回到埃达的商船上,都没能有任何的发现,唯一的收获就是现在正站在他肩膀上梳理羽毛的爱尔菲。   “你说她到底会去哪里?”   凯因停下脚步,看着港口前已经开始收摊的菜铺,无可奈何地问肩头的寒鸦。   爱尔菲用一种“还是得靠我”的骄傲眼神看着军官,仿佛在展现自己对主人的所有权,直到他有些不耐才尖声叫道:“哪里有酒有女人,哪里就有船长!”   哪里有酒有女人?   凯因一怔,然后面色渐渐沉了下来,他似乎忘了一个唯一没有搜索过的地点,而那里正是他在父母的严厉要求下,自小到大从未去过的禁地。   似乎这一次要破例了。   破旧的木板门被推开了,浑浊的热气扑面而来,狭小的酒馆中坐满了人,这是弗兰岛的小镇上唯一一个能让人放纵欲望的地方。   镇上好吃懒做的混混,蛮不讲理的无赖,手零脚碎的小偷以及偶尔上岛销赃的海盗都是这间酒馆的常客,赌博拼酒之流的事更是他们的最爱,甚至酒馆里还有姿容尚可的热辣女郎提供特殊服务。   凯因强行压抑下心中的厌恶,目光在酒馆中略微一扫,很快就寻到了自己要找的目标。   在这样的地方,一位生着贵族般的金色波浪长发,美貌过人的少女很显然会成为所有人的焦点,就连原本酒馆中最受欢迎的女郎也只能委屈地空守着吧台,眼睁睁看着那围拢一片的男人们不时兴奋至极地叫唤。   那重重包围之中是一个三人的赌局,严重褪色的扑克牌被随意地丢在坑坑洼洼的木桌上,在那对赌的三人身前还放着酒馆中最高档的红酒。   “不好意思,再下一城。”   罗伊笑眯眯地接过对面递来的筹码,此时她手边的筹码与银币已经堆得像是座小山一样高了。   “唉,女士的手气还真不错,原本是从我们哥俩这借的筹码,却没想到如今却反倒是逼得我们倒欠你许多了。”   坐在罗伊对面两人的打扮与这个酒馆的氛围格格不入,他们的衣裳布料上乘,做工精致而华美,很显然并不与那些痞子之流一道,而像是偶尔前来弗兰岛度假放松的贵族。   这从他们身后站着的数位面容严肃,配着利剑的侍从就能看出一二。   此时开口的是二人中年纪较大的那位,他那张因为纵欲过度而干瘦苍白的脸上抹着厚厚的脂粉,虚伪而热情地笑着,像是在哄骗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女孩。   而他身边那位长得与他七分相近,只是年龄尚小的兄弟却没有兄长这么沉得住气,一对棕色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罗伊,简直是要将她给活吞了似的。   “哪里哪里,还不是二位太过绅士,处处让着我,这才让我有机会能赢这么多,而且本就是二位慷慨,替我付了酒钱,还给了些筹码,不然我哪有资格上这赌桌呢。”   罗伊的微笑很有杀伤力,甚至让周围的人看得呆了呆,以至于根本没人察觉到她话语中的讽刺意味。   “当然,我们不过是尽兴玩玩儿,到时两位稍稍给些意思下就好,我也不好真拿你们这么多钱不是?我们还是接着谈刚才的问题吧……”   听到对方并不真地想一口吃下这么庞大的赌资,那位面色苍白的青年眼底的心疼顿时一扫而光,面上虚伪的笑容更加灿烂。   他打断罗伊的问话,向她保证:“放心女士,任何你想要知道的事,只要我们哥俩有所耳闻,那就绝不隐瞒,只是这个……不知可否移步一谈,我在这小岛上正巧有座庄园。”   罗伊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对于青年打断自己的问话很是不满,但是听到对方给出的邀请正合她的心意,这才在二人惊喜的目光中轻轻点了点头,说:“荣幸之至,既然男爵大人邀请了,那我当然……”   “当然不行。”   身后传来的冰冷声音打断了罗伊的回答,也让她面上的微笑骤然一僵。 第21章 有我在   回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果然是凯因那张覆着冰霜的脸庞,原本如大海般蔚蓝的瞳孔轻微地波动着,仿佛有滔天巨浪在其中酝酿。   不知为何,本该对自己的计划被破坏而心怀不忿的罗伊,在看到那对蓝眸中的不悦时,却没有说任何继续撩拨对方的话语,而是很没底气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爱尔菲恰时地鸣叫了两声,挺胸抬头像是在邀功。   “好啊,原来是你告的密……”   “走。”罗伊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凯因抓着手腕拉了起来,自然地就像在抓自家懒猫的后颈,然后头也不回地朝酒馆门外走去。   “喂,你至少等我把酒喝完吧?”   没想到副手的反应会这么大,罗伊下意识地反抗,生生止住了海军的脚步。   就算中了魔鬼的诅咒,被变为了女人,她的力气依旧保留了原来的七成左右。   凯因有些惘然地回过头来,显然没想到自己的船长劲儿这么大,但是转念想起曾经在同僚口中听到的关于金瞳魔鬼的伟岸事迹,眼中的不解顿时烟消云散,同时心头升腾起某种怪异的感觉。   自与这位船长相见以来,对方似乎一直都隐藏着自己的实力,摆出一副孤独而柔弱的姿态,再配以那张天赐般的脸颊,欺骗性不可谓不大,而事实上,伊丽莎白·罗伊从来都不是什么需要保护的雏鸟,她自己就是东海域最凶狠的海雕。   被凯因仿佛能够洞察一切的目光打量得有些发毛,罗伊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凯因如梦初醒,摇头说:“没什么,只是奇怪你哪里来的钱喝酒。”   “我当然没有钱,都是这位男爵大人买的账。”   罗伊朝面色十分难看的男爵扬了扬下巴,接着补充:“而且这两位好人可还给了我些筹码,喏,那桌上就是我赢来的钱,他们刚刚邀请我去庄园做客,你要不要一起?”   终于失去耐心的男爵站起身来,阴沉着脸说:“女士,先前你可没说有这么位男伴。”   他用深陷在眼窝中的棕色眼珠审视着这位突然闯进来坏局的青年,很快就确定了他落魄海军的身份,试问哪一位领着帝国薪水的军人会穿这么件破得不能再破的军服?   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微定,冷笑着说:“况且本男爵的庄园可不欢迎男人。”   “你误会了,他不是我男友,他只是我的副……”   罗伊挑了挑眉,习惯性地挑着男爵话语中的错漏,却不料男爵一旁那位一直默不作声的兄弟直接将挥手将桌上的酒杯打了下去,破碎的玻璃混杂着血液般的酒水四处飞溅,惹得酒馆中的女郎们一阵尖叫。   “你喝我哥哥的酒,用我哥哥的钱,现在又闹这么一出,难不成是不想守诺?”男爵的兄弟阴狠地说着,站在他身后那几个体格魁梧的侍从见主人发脾气,立刻用手按住了剑柄,缓缓向前压来。   热闹的酒馆霎时安静下来。   好事者们兴致勃勃地望着这一幕,而胆小者则偷摸着想要离开酒馆,生怕接下来可能会有木桌木椅砸到自己头上,只有最偏僻位置中的两人还安静地坐着,目光一直游离在罗伊二人的脸上。   兄弟如此粗暴地撕碎了缓和的可能,男爵先是皱了下眉,但很快又恢复了虚伪的笑容,目光直直地落在罗伊脸上,和声说:“毕竟是女士答应过的,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反悔可是有违贵族礼仪啊,至于这位先生,还是请你先避一避吧,不然我这些侍从的刀剑可是不长眼的。”   我可不是贵族,谁在乎那些酸到家的礼仪?   罗伊默然地想着,却没有出口提出自己的异议,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凯因平静的面庞,想看看自己这位副手究竟会怎么解决这件事。   “她用了你们多少钱?”   凯因连看都没有看缓缓逼近的侍从一眼,目光冰冷得看着男爵那张苍白的脸,声音不带一丝情感。   “怎么,想用钱了事?我看你是给脸不要脸。”   男爵终于放弃了那副和善的模样,其实酒馆中的人都知道这位时常来弗兰岛度假的年轻男爵并不是善辈,只是在捕捉到自己的猎物之前习惯于用那副表情伪装罢了。   酒馆中的氛围越来越凝重,靠前的佩剑侍从已经将悬挂在腰间的银剑拔出了一截,银白的刀身在红暖灯光照耀下闪闪发亮,寒光四溢。   就在冲突将爆发的那一刻,酒馆的门“嘭”的一声被踹开了,场间众人的动作骤然一滞。   二十几个士兵刷拉拉地涌进酒馆,领头的那人黑着脸大喊:“是谁在闹事?老子好不容易放个假,真是晦气!”   原来之前溜出酒馆的人中除了客人外,还有一位酒保,他知道自己和老板得罪不起那位男爵,为了防止财物损失太严重,又或者闹出什么人命来,只好苦兮兮地去找那位少校大人,谁想到在半路上遇到了这么一伙正打算来酒馆喝酒的士兵。   在奥兰帝国这个崇尚武力的国家,军人的地位无比高昂,特别是正在役的那一批,一般而言就算是地位极高的世袭贵族,也不会刻意地为难一位士兵,因为你永远猜不到他身后那位军官是怎么样的脾气。   所以眼见这队士兵冲进酒馆,那几名侍从忙不迭地收了银剑,互相尴尬地交谈起来。   男爵脸上的愤怒也瞬间变换为干笑,和善地迎了上去,说:“这不是托德队长吗,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位女士用我的钱喝了酒,现在想直接走人,您看这也不厚道是不是?”   “原来是你小子,我说你安稳了几个月,怎么又开始不老实了……”   托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很显然他对这位男爵并不陌生,所以一进来就将视线锁定在了他的身上,果不其然,这次又是他惹出来的事。   说完,托德恼火地转过脸去,将视线投诸在男爵所指的方向。   有句话说得好,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这位队长在看到那位才分离不久的青年时,很想给自己重重来一下,自己怎么第一时间看了男爵这个晦气鬼呢?   “小……小少……”队长傻笑着想要缓解自己的尴尬,身旁站着的士兵们更是大气不敢出。   凯因并没有怎么生气,他对托德轻轻摇了摇头,留下句“你们自己处理”,就拉着罗伊朝酒馆外走去,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船长浑身紧绷,低垂着的眼帘下是近乎漠然的杀意。   “没事的。”凯因用只有她才听得到的声音安抚着:“有我在。” 第22章 蝰蛇   就像是在躲避着什么一样,凯因二人干脆利落地离开了酒馆,只留下一众蒙圈的士兵,以及察言观色后察觉到些许不对劲的男爵等人。   “呼,幸好小少爷没动真火。”   托德如释重负地拍拍胸膛,然后突然反应过来:“不过那个女人是谁,怎么看上去这么眼熟……”   “得了吧队长,只要生得好看,就没一个你不眼熟的。”托德的副队长在一旁挖苦。   “要我说啊,还得是小少爷开窍了,这都二十了,怎么可能还像小时候一样对女人避之如虎?”一个士兵打趣着,周围的士兵顿时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纷纷哄笑起来。   “好了好了都别乱猜了,小心教小少爷听了去,罚你们围着城堡跑圈。”托德的思绪被属下们打乱,那缕似有若无的线索也就此断了,只好笑骂着不再去管它。   直到这时,一旁的男爵才小心翼翼地插嘴问他:“托德队长,你们说的小少爷难不成就是先前那个青年?他到底是……”   托德这才想起来场间还有这么个麻烦,恶狠狠地瞪视着他,质问:“小少爷的身份也是你能问的,你刚才是不是想为难小少爷的女伴,啊?”   男爵被吓得缩了缩脖子,他虽然继承了父亲的一个爵位,自家的老爷子更是管理着帝国南方一郡的伯爵大人,但是面对身前这位士兵队长,他依旧提不起什么气势。   军方都是极护短的,只有这样才能让下属更加的忠心,男爵虽说不怕托德头上的少校大人,却很敬畏少校大人的旧主,也就是当今帝国权势威隆的纳伦总督,以及他所代表的霍华德世家。   只是可怜的男爵不知道,他先前得罪的就是霍华德家族的嫡系子弟。   托德用一种看白痴的目光看着他,然后挥了挥手,命令下属:“把他们全部绑起来,带回去让少校发落。”   一听到事涉那位少校大人,男爵就知道这次只怕是闯了大祸,只得低声恳求队长:“千万别,队长,要是少校知道这件事,一定会通知我的父亲的,我会被打死的。”   刚才还满脸凶相的男爵兄弟这时也站起身来,赔笑着说:“队长你们好不容易来一次酒馆,也是想来尽尽兴不是?要不您看这样好不好,二十几个兄弟的单就记在我们名下,这次就算了。”   若是平时闹得这么一出,在没有造成太严重后果的情况下,托德说不定真就接受了事了,毕竟能让兄弟们放开肚子喝一场,只是事涉小少爷,这位男爵兄弟的算盘却无论如何也打不准了。   “你们都听到了,贿赂军人,罪加一等,给我拿下!”   托德冷笑着下令,如狼似虎的士兵上前将面如土灰的男爵二人以及侍从全都绑了个结实,在确认一切尽在掌控后,他又重新扫视了一遍酒馆。   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混混们纷纷吹着口哨移开眼去,酒保们的脸上则是带着谄媚的笑。   “都给我听清楚,这次的事谁都不准宣扬出去,不然你们就别想在弗兰岛上混了。”   留下一句威胁,这队突然闯入的士兵总算是离开。   酒馆中稍稍安静了片刻,很快便又恢复往常的热闹,对于这群活在当下的寻乐之徒而言,打架斗殴,缉拿押送什么的都是再常见不过的调味品。   只有那坐在偏僻角落的两人依旧安静,直到士兵们离去,才将视线重新从酒液转移到那扇木门上。   “刚才那位青年,你有没有什么头绪?”二人中商人打扮的人压低声音问。   “这还需要什么头绪,虽然帝国军方一直对外严防保密,但是对于我们来说,这天底下又能有什么秘密?”另一个装扮得和奴隶主似的人缀了一口劣质的朗姆酒,阴恻恻地笑了笑。   “海军上将,第一舰队统帅,帝国雄狮。”   那人将酒杯轻轻地放在桌上,看着酒水中倒映着的自己的脸,轻声地赞颂:“凯因·霍华德。”   “霍华德家的小狮子?”商人皱起眉,有些担忧地说:“他不是和第一舰队出了海吗,他会在这里,是不是意味着第一舰队也在岛外?”   “不可能。”   奴隶主坚定地摇了摇头,说:“各方渠道的消息都没有收到舰队靠近的警讯,也就是说,这位统帅大人现在就是个光杆司令。”   闻言,商人如释重负:“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不会影响蝰蛇的计划,但是既然有这么好的机会,我们不妨把他也……”   “不,不要节外生枝,帝国如果同时损失一位总督和一位将星,你怎么保证那位皇帝陛下不会发疯?”奴隶主瞥了他一眼,接着说:“更何况,他本来就和十几年前的事没关系。”   “也有道理,那就不把他添进名录了。”商人点头赞同,然后将语锋转到另一个方向:“那么与他同行那个少女呢,刚才她看过来的时候,简直就像是只豹子。”   “是个海盗,很危险的海盗。”想着先前对方进入酒馆时,对二人警觉的探望,奴隶主皱着眉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我感觉她有些像金瞳魔鬼。”商人犹豫着说,不很确信自己的结论。   “罗伊船长是个男人,这是毫无疑问的,在我看来,她反倒更像当年死在火海里的小女孩,但……”奴隶主顿了顿,随后笑着摇了摇头:“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亲眼看见她和那个女人一起烧成了黑炭,最后就连遗体都没有找到。”   “总之,派人盯着他们就好,如果他们有意向要牵扯进来,那就让下面的人手脚干净点,不要给帝国留下把柄,至少是明面上的证据。”奴隶主面无表情地定下了此事的基调。   海岛夜晚的温度并不很高,微凉的风顺着狭窄的街巷吹来,吹散了罗伊二人身上的燥热气息。   在确定那群士兵并没有跟上来,就连盯梢的斥候都没有派出,罗伊紧绷着的身体终于缓缓放松下来,血液中崩腾着的暴戾因子也随之潜伏,她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凯因带着她东走西窜,很快就找到了一家仍未打烊的旅馆,向老板订了个住房,便随意寻个位置坐了下来,直到这时,凯因才松开了紧握着罗伊手腕的手,而那只雪白的手腕上已经被他捏得一片通红。   这说明他先前抓得十分用力,哪怕罗伊想要挣脱,也得费很大的功夫。   二人落座,老板很快就将一瓶红酒,几块白面包,以及两块浇着厚厚黑胶酱的牛排相继呈了上来。   没有去看面前热气腾腾的牛排,罗伊只是淡淡地看着自己的副手,用听不出生气还是失望的语气说:“看来在你眼里,依旧是自己过去的同僚更重要,既然如此……”   “你还有什么必要跟着我吗?” 第23章 闲了就吵,吵完又和,没完没了   罗伊说得并没有错。   先前凯因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不是为了保护她,而是为了保护那些闯入酒馆,毫无防备的士兵。   在突然间有所醒悟,明白了这位船长的危险程度,后又看见托德带人推门而入时,凯因几乎是瞬间就做出了这个决定,他决心用自己来限制住罗伊,如果她真的想要抽手去拔刀,那么就得先把他的手给扯脱臼。   在他看来,这是防止冲突最好的方法,但是对船长而言,这是不能接受的通敌行为。   “他们并没有认出你来,而且就算真的到了那种时候,我也有能力解决。”凯因打开红酒瓶的木塞,为罗伊手边的玻璃杯倒到三分之一的位置。   “所以我希望,在遇到与帝国军方相关的问题时,船长你能交给我来处理。”   听着副手真诚地表态,罗伊心头的隐火消了一些,伸手略一示意,原本站在青年肩头的寒鸦便乖巧地跳到了她的手上,为凯因送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如果你处理不了呢?”罗伊将爱尔菲放到肩头,切了片熟牛肉喂它,问出的话语依旧尖锐。   “那我会死在你的前面,就当是还你一命。”   凯因说得无比自然,可这平静的话语却让船长的动作微微一顿。   “嘁,我才不要你为我殉身,听着怪肉麻的。”罗伊虽然说得有些嫌弃,但很显然火气已经基本上退完了,在解决完爱尔菲的需求后,她开始犒劳自己已经饿了一整天的肚子。   船长与副手间的观念冲突不断,但最后却总会以一种轻松的方式解决,就好像那些触及原则的问题只是情侣间日常的吵嘴,闲了就吵,吵完又和,没完没了。   解决完关于奥兰军方的事,凯因想起了先前在酒馆中发生的那场冲突,以及作为冲突主角的那位男爵,回忆着那张抹满脂粉的苍白脸颊,他的食欲顿时消减了许多。   “话说,如果我刚才没有及时赶到,你是不是真要和那男爵回他的庄园?”   想到这种可能,凯因有些隐隐地不舒服,就连他自己都解释不了这种情绪的由来。   就好像……就好像自家的白菜差点被猪拱了?   “嗯?”   罗伊将口中的食物吞咽下去,说:“是啊,不然呢?”   感受着船长“天真无邪”的目光,凯因面色逐渐暗沉下来:“那两个家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以你的阅历,不会猜不到他们的龌龊想法,就算是这样,你为什么还坚持要去?”   罗伊眨了眨眼,听出了副手语气中升腾起来的不悦,有些莫名其妙:“好不容易钓上条大鱼,为什么不能去?”   “大鱼?”凯因一怔。   “是啊,我当然知道那男爵对我什么想法,所以想将计就计,摸清楚他的庄园位置,然后再干一票……”罗伊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兴致勃勃地解释着自己的计划,但却忽地愣住了,双眼瞪大望向对面的海军。   “不对吧,你生什么气啊,该生气的不该是我吗,你又又又一次成功破坏了我的计划,好不容易有些盼头的资金又打了水漂,我说你什么时候能帮上点忙,而不是……”   “都解决了。”凯因打断船长的抱怨,然后安静地注视着那张白皙的脸颊。   “啊?”罗伊惘然地低呼了一声,疑惑地看着凯因,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解决了?”   凯因从怀里取出一张羊皮纸写就的船契,递给一脸迷糊的船长,像是报菜名般列着:“资金,足够出海两个月的食物与淡水,以及一条简单武装过的双桅民船。这是船只的买卖契约,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缺,只需要招揽一些船员,就可以扬帆起航。”   罗伊接过那张船契,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问题,这就是奥兰帝国最常用的船只交易证明,上面还有个未干透的印章,想来是刚盖没多久。   “这……这都是你弄来的?”罗伊咽了口唾沫,刚才的威风不知被丢到哪里去了,她觉得自己好像还是低估了霍华德这个姓氏在奥兰帝国中所代表的分量。   “是啊,我的船长大人,到现在你还打算赶我走吗?”凯因看着死死攥着契约不放的罗伊,罕见地多了几分调笑意味。   “哪里哪里,我对属下一向好得很,哪怕是因为打仗失去了劳动能力的,我也会给一份足够他吃喝到死的慰劳金,这你大可以问我以前的船员。”   罗伊以前的船员已经背叛了她,现在不知在哪片海域上飘着,当然不可能来回答凯因,这很显然是个无解的问题。   “而且你这么能干,我宝贝着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赶你走,你说是不是,爱尔菲?”   船长似乎也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不厚道,所以讪讪地将目光移开,看向在肩上吃饱了犯困的寒鸦。   “好了,别去吵它了。”眼见寒鸦困乏得都睁不开眼来,凯因无奈地将船长的注意力吸引回来。   “按我的计划,我们接下来花一天功夫简单地雇用一些海员,然后再下一日就离岸,至于正式的船员,就等到了能够真正招揽到海盗的地域再做打算,你觉得怎么样?”   能够真正招揽到海盗的地域,自然指的是南方群岛,以凯因多年在军方中的阅历,知道像罗伊这样的传奇海盗,都会拥有一片大船长赐予的,独属于自己的领地。   在自家地盘招人,很显然比在这帝国控制的弗兰岛要好得多。   副手的提议并没有太大的错漏,或者说这本来就是罗伊早就规划好的行程,只是问题在于只用一天招人实在是有些紧迫,哪怕只需要临时的海员,这点时间也非常勉强。   而且虽然凯因的语气很平静,但罗伊依旧凭借着出色的洞察力发现了一丝异样,自家副手的安排就好像是在躲避着什么似的。   “我没有问题,就按你说的做好了,只是……”罗伊迟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只是你似乎有些事在瞒着我?”   凯因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刻意隐瞒:“费德罗总督会在三日后来到弗兰岛,然后举行一场舞会,届时会有许多相伴前来的贵人。”   费德罗这个名字罗伊当然听过,只是对于她而言,这条奥兰帝国的致命毒蛇并没有太大的威慑力,于是她不解地问:“据我所知,费德罗和你父亲关系很好,你为什么要躲着他?”   “很简单,如果你不想我被成千上万的海军追着接回的话,最好还是不要让我暴露在帝国的视界中。”凯因摆弄着手里的酒杯,看着其中摇曳不停的血色酒水,平静地解释。   “呃……要是你真的有这么重要的话,我们还是趁早跑路的好。”   罗伊可不想把这个好不容易才骗到手的得力干将轻易地放走,但是忽地想起了一件差点被遗忘的要事,颇为可惜地说:“只是这样一来,我们恐怕会错过一场好戏。” 第24章 舞伴   “什么好戏?”   看着船长脸上逐渐泛起的恶劣笑容,凯因就知道她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而且很有可能与自己刚才提到的那位总督有所关联,于是他无比肃然地询问。   罗伊所听到的传闻是事实,费德罗与他的父亲算得上是一对忘年交,关系融洽得简直就像亲兄弟,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自小到大没少受这位老人的关怀与帮助。   在外人眼中仿若恶魔的费德罗总督,却是凯因少有的可以托付情感的长辈,所以他理所应当地开始为老人考虑。   “这个嘛……哎呀,反正我们后日就走了,这事儿和我们扯不上关系。”   罗伊像是记起了些不好的事,说话开始有点儿支支吾吾,面色为难地不想多谈。   “船长,费德罗总督是我对我而言很重要的长辈。”   凯因依旧盯着她那双闪烁着的暗金色瞳孔,沉声表态,这就意味着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回转的余地。   罗伊用刀叉拨弄着残存不多的牛排,面上满是悔意,就好像在说“我就不该告诉你这事儿”,只是碍于海军坚决的态度,她最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话说在前头,我告诉你了,你可别冲动啊。”   得到凯因的保证后,罗伊才压低声音说:“还记得刚才的酒馆吗,你也许没有注意,但我刚进那家酒馆的时候,就发现了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窝藏着两只扮成人相的老鼠。”   凯因眉头微扬,不确信问她:“你指的是……某种神怪?可圣书里从来没有描绘过近似于老鼠的怪物。”   “怎么可能是神怪,那就是两个人,只不过我们海盗把从那个肮脏坑洞里爬出来的家伙统称为老鼠罢了。”罗伊神秘兮兮地说:“至于那个坑洞的名字,你们帝国好像称它为……”   “黑鸦会。”   凯因豁然起身,直愣愣地看着罗伊,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他苦苦追寻多年的黑鸦会,神秘得像是神话中的影子之门般无迹可寻的黑鸦会,他恨入心底,从未放弃过将它葬入火海的黑鸦会,竟然就这么出现了!   现在赶回去说不准还能留下那两个人,不,要立刻通知少校封锁整座镇子,可那样真的来得及吗……   凯因思绪一片混乱,他从来没有如此惘然过。   试问当你记恨了整个童年以至于青年,甚至就算时光都无法抹灭那种铭心仇恨的敌人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你是否还能够冷静得下来?   “坐下,凯因!”   罗伊低沉的命令将海军从混乱中拖拽回现实,他看着那张从未展露过如此认真神情的脸颊,仿佛看到了这位海盗船长号令人鱼号,纵横东海域时的真正模样,于是他深深地呼吸了几次,重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抱歉,我有些失态。”副手诚恳地道歉。   “我很清楚你的心情,毕竟他们算是你们霍华德家族,不,整个奥兰帝国的死敌,但是你要明白,既然我们已经暴露在他们的面前,那么接下来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除非你觉得我的身份瞒得住的话。”   罗伊恢复了往昔的微笑,轻松的样子就像是在与男友幽会,这是她用来对付某些隐藏在黑暗中的视线时最擅长的伪装。   只是她并不清楚的是,此次暴露身份的并不是罗伊船长,而是凯因上将。   明白了罗伊的意思,凯因逐渐冷静下来,他用余光观察着周遭的情景,很快就将目标锁定在了一个正在与老板就住宿费问题讨价还价的外来旅客身上,那是这个旅店除了他们之外唯一的客人。   “你猜错了,不是他。”   罗伊露出得意的笑,仿佛是在与男友的赌局中大获全胜:“是那个老板。”   想着那个旅店老板上菜时的谄媚模样,凯因的瞳孔微微缩小,他强压着躁动的心绪低声问:“你确定吗?”   “是的,大船长曾经教过我辨认这群老鼠的方法,那就是味道。”   罗伊修长的手指轻敲着酒杯杯壁,将自己心得毫无保留地告知副手:“这群家伙身上都存着一种用来表明身份的气味,例如黑鸦会最底层的探子,就好像那位老板,他的左臂上就残存着一点淡淡的黑醋栗味道,和红酒很像,只有很细微的差别。”   “至于那曾在酒馆中见过的两个,哼,那种调制过的紫罗兰香水隔着三张桌子我都能闻得到。”罗伊捏了捏小巧的鼻子,露出厌恶的神情:“他们应该就是所谓的执行人。”   黑醋栗是奥兰帝国厨师们常用的一种材料,经常用来做成果酱之类,至于紫罗兰香水,那更是在贵族与大商人极为流行的玩意儿。   所以无论是出现在老板身上的黑醋栗味道,亦或是那两位商人、奴隶主打扮的家伙身上附着着的紫罗兰香水,都是帝国境内再常见不过的现象,根本就不会有人去刻意地去嗅闻。   “既然味道的差别都非常微小,船长你又是怎么察觉到的?”凯因捕捉到了一丝问题。   “你怎么问题这么多,爱信就信,不信拉倒。”罗伊摆了摆手,露出不悦的神色,难道她还要告诉对方自己曾经被大船长按着头闻了这样的气味整整三个月吗?   那可真是黑暗的三个月,从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学习如何辨别黑鸦会的成员身上的气味,也不知道大船长是哪里来的闲心,好吧,事实上这个海盗非名义上的皇帝整日除了喝酒吃肉外都无所事事。   见凯因陷入沉默,罗伊就觉得脑袋开始疼了,以海军的性情和与黑鸦会之间的仇恨来看,这一趟浑水他是绝对不会错过的,自己提这么一嘴真是犯贱……   “我去结账,待会儿回房间再谈。”   仿佛是想通了什么,凯因起身朝那老板走去,此时那位房客也已经完成砍价的艰巨任务,抱着行囊上了楼梯,柜台前就只剩下抹着虚汗的老板以及逐渐走近面无表情的海军。   罗伊紧张地看着这一幕,生怕副手翻脸不认人,把这个黑鸦会的探子给做了。   好在凯因并没有做出这种粗莽愚蠢的事儿来,他与旅馆老板和善地交谈着,结清了食物与酒水的费用,然后对罗伊招了招手。   他们不动声色地上了二楼,入了订好的双人间,在仔细检查过各细微处,确定并没有可供偷窥与监听的小孔后,二人才坐到各自的床铺上。   “你的决定很对,要知道黑鸦会这种东西是甩不掉的,谁也不知道它究竟在这岛上安插了多少人,所以最好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罗伊把爱尔菲放到柔软的床铺上,低声对副手说。   “除此之外,我还知道黑鸦会的成员未必是专业的哨兵或者剑客,他们更多的也是普通人,只是为了丰厚的薪水而从事它所安排的任务。”凯因并没有因为船长的夸奖而有所动容,说完后便低垂着头思考。   不知过了多久,以为凯因再没有开口的意思,罗伊这才翻身上床,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就先睡了,你记得熄油灯。”   但就在船长枕着手臂躺倒在床上,闭上双眼,打算就此进入梦乡时,耳边突然传来凯因有些局促的声音。   “船长,你愿意……做我的舞伴吗?” 第25章 你求我   罗伊刚闭上的眼睛立刻睁开,她缓缓地坐直身子,皱着眉看向眼神飘忽不定,仿佛犯下了天大罪责的副手:“你说什么?”   她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一向考虑严谨的副手居然……邀请自己做他的舞伴?他难道不清楚让一位海盗闯入满是贵人的舞会是一种极度危险,而且无厘头到家的蠢事吗?   仿佛下定决心般,凯因深深地呼吸了一次,然后目光坚定地看向满脸写满“荒谬”二字的罗伊:“船长,做我的舞伴吧,我们一起参加三日后的那场舞会。”   三日后的舞会,指的自然是费德罗总督举办的那场。   罗伊这才明白副手打的什么主意,顿时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呢,居然邀请我去参加舞会,原来就是要我去看着黑鸦会的人,或者换句话说,护着费德罗那个老家伙?”   凯因以为罗伊这就算是答应了,面色微松,点头承认了她的说法。   “你——做——梦——”   罗伊探出身子,因为他们俩的床铺隔得并不远,所以她能够将淡粉的唇附到仍旧坐在床边的海军耳畔,用刻意拖长的声音说出了那三个字。   说完后罗伊立刻将身子缩了回去,抱着双臂笑眯眯地看他,活像恶作剧得逞的顽童。   凯因在短暂的失神后,很快就反应过来,不解地问:“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我亲爱的副手,你得明白自己的立场,你现在是位海盗,而不再是什么军官,不要处处为帝国着想。你有那闲工夫参加舞会,还不如好好考虑哪一条航线能最保险地避开海军的巡查。”   一番话下来,见副手依旧不死心,罗伊叹了口气:“再说了,费德罗自己就是从黑暗里爬起来的厉鬼,手段狠辣的程度就连我都自叹不如,又哪里需要你去为他考虑?”   凯因知道罗伊说得不错,论领军作战,那位总督远不如自己,可若是比较起阴谋手段,那十个他的也不够老人算计的,只是……   想起目睹的那场大火,回忆着父亲跌坐在庄园前时失魂落魄的模样,凯因却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不说亲手结束当年那场火灾的罪魁祸首的生命,他至少也得亲眼看着费德罗安然无恙,才能安心地与面前的少女一起踏上旅程。   “有些人有些事,总是放不下的,船长。”没有再邀请或者试探,凯因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意。   “你怎么倔得像头牛一样。”   罗伊无可奈何,将脸微微偏向一旁,不让副手看见自己烦躁的神情:“你爱去就去,但是别想拉着我一起。不要以为我猜不透你的想法,你不过就是想把我当个打手,或者更不济就是条猎犬,本船长才不干这种掉份的事儿。”   猎犬一词用得很恰当,以至于让凯因都忍不住有些愧疚,因为他确实想要利用罗伊对味道的敏感去寻出隐藏在舞会中的黑鸦会成员。   如今被罗伊戳破了心思,凯因微垂着头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也知道,我在这方面的能力实在薄弱得可怜,失去了军队的我更是连自保能力都堪忧,更逞论正面对抗黑鸦会了,所以只好想着来麻烦你。”   副手罕见的示弱让罗伊的心情好了许多,想着自己先前在他面前的窘迫与尴尬,她心头微动,想出了个找回面子的好点子。   “嘛……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不好再袖手旁观,再怎么说你也是我船上的人,你的仇人自然也算是我的仇人,要不这样吧……”罗伊重新转过脸来,在凯因微亮的目光中故作为难地考虑了一会儿,然后一拍手掌,微仰着下巴看向他。   “你求我,我就去。”   认真等待着罗伊提要求的青年显然没想到这一茬,但是当他看见罗伊面上逐渐忍耐不住的促狭之意,才确信方才并不是自己耳背,而是对方真的提了这么个……无关痛痒的条件。   就像是海盗之间常有的意气之争。   简直就是小孩子在争输赢,凯因默然地想着,为了能够让这位船长参与进这场战局,只是示个弱有什么难的?   事实证明这确实很难。   “我……我求……”   凯因从未发现这世上竟然有如此难说出口的三个字,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气,打算一鼓作气将这从来没有出现在自己字典中的恳求之语吐出胸腹,却不料恶劣的海盗突然打岔。   “什么?再大点声,一个大男人,怎么说话像个娘们似的。”   凯因面色一黑,咬着牙提高声音:“我求你!”   “别咬牙切齿嘛,听着都有些模糊了,要不再来一遍?”   眼见副手的表情有着向不悦转换的趋势,罗伊这才停止了对他的撩拨,可嘴角的笑意却是怎么也停不下来:“好了好了,本船长就勉为其难陪你参加这次舞会,但是下不为例。”   夏季的夜晚很短暂,罗伊只觉得脑袋才刚刚依靠在柔软的枕头上,耳畔便响起了叫她起床的呼唤声,以及一阵轻微的推搡。   只不过这一次响起在耳畔的不是爱尔菲稍显尖锐的叫唤,而是一个低沉好听的男子声音。   “起了,船长。”   “这才几点啊,你让我再……”罗伊像只树袋熊似的紧紧抓着被子,因为缺眠而耍无赖的她第一次有了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女风情,只可惜那个青年似乎并不懂得欣赏这种富有青春气息的美感。   “唰!”   窗帘被一下子拉开到极限,明媚的阳光透过玻璃床照入房间,洒在淌落于洁白床铺之上的金色卷发上,反射出夺目的光芒。   酒馆提供的被子虽然不是劣质品,但是实在太薄,在尝试将头埋入其中躲避光线失败后,罗伊恼怒地将被子掀开,恨恨地看向面色平静的副手,心里暗暗地想这一定他的对自己的报复。   “做什么,造反啊你?”这次换成罗伊咬牙切齿了。   “我们的时间很紧迫,只剩下两天时间来准备参与舞会所需的一切。”凯因理直气壮地回应。   “有什么好准备?不就是去趟舞会吗,顶多买一套合身的黑礼服就是,花得了多少功夫?”罗伊气呼呼地质问。   “不,不只是礼服,在这样规格的舞会中,我们需要的东西很多,你需要学习的东西也很多,但是最最紧要的……”凯因嘴角扬起一抹弧度,其中满是复仇的快意。   “是一条配得上船长你容貌的礼裙。” 第26章 礼裙   这绝对是报复,而且还是最阴损的报复。   当罗伊被自家副手拾缀着进入一家裁缝铺,看到悬挂在橡木墙壁上的一件件精致礼裙时,她的心中更确信了这个看法,并且认为凯因这人看似气度不凡,实际上还是个小心眼。   “爸爸,有生意!”   坐在柜台后高木圆椅上摆荡着双腿的小女孩一见有人推门进来,立刻就从木椅上蹦跳下去,用稍尖的稚嫩嗓音隔着身后的帘布呼唤父亲。   没一会儿,帘布被掀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戴着单边眼镜的中年男人,眼看着该有四十多岁,满脸都是老实像,让人仿佛能够一眼望穿他这四十年来兢兢业业,勤奋顾家的生活历程。   男人坐到柜台前,抬了抬挂在鼻梁上那片水晶眼镜,熟练地从抽屉中取出纸和笔,问:“是要定制还是成衣,或者只是稍稍做些调整?”   在这个过程中,男人连看都没有看客人一眼,这几十年的裁缝生涯,使他早已习惯了这样高效的流程。   “成衣,汉特大叔。”   “嗯,那您打算是要哪种款式的?衬衣、礼服,还是说想要……”中年男人正打算记录下客户的要求,却忽然发现来者对自己的称谓很独特,而且他已经有近乎十年没有听过有人这么叫自己了。   因为过于老实且严谨的缘故,对于弗兰岛上那些顽童来说,汉特就显得非常死板而不近人情,而且由于他经常管束斥责顽童们的无礼行为,因此被冠以扑克怪的绰号,予以取笑他那张仿佛永远没有表情的扑克脸。   而那些年纪稍长的青年们,来店里订做参加宴会或是前往内陆所要用的黑礼服时,也顶多叫他一声“裁缝老板”,至于更亲密的问候,那是想也别想。   只有一个人不同,那就是生得白白净净的霍华德小少爷。   那个带着士兵们整日疯跑,就连家仆都追赶不上的小男孩,仿佛对这世界的每一个人都怀抱着最大的善意。   哪怕是他这样从不受孩童喜爱的无趣家伙,也总能在小男孩跑过裁缝店时听到那脆生生的招呼声。   “早上好啊,汉特大叔!”   呼唤似乎犹在耳畔,汉特抬起头来,看着身前已然大变模样的青年,自那有些陌生的眉眼间找到了过去的些许痕迹,这才从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挤出一抹真切的笑。   “您是……小少爷?”   罗伊好奇地看了看仿佛旧识相认的两人,然后无比惊讶地从凯因脸上看见了柔和的微笑,他那对蔚蓝如海的眸子更是澄澈得不掺杂任何一点儿杂质,就好像真是个初出茅庐的大男孩,也许这才是他卸下心防后的真实模样。   这家伙笑起来其实也挺好看的嘛。   罗伊轻笑着想,只是面上那抹笑容很快就僵住了,因为他的副手全然没有顾及自己清晨时分的激烈反对,要求的依旧是女性款式的礼裙。   “是我,汉特大叔,我来挑一件适合舞伴的礼裙,质地不用太好,现有的就行。”   听到青年承认身份,汉特笑得愈发灿烂,他望向一旁面色有些不好看的船长,说:“时间过得还真是快啊,一转眼小少爷就要考虑婚嫁的问题了,正巧,我这儿有许多适合这位女士身量的礼裙,我去给你们取出来。”   待得汉特回到帘布后取衣,罗伊再也忍不下去了,就连先前裁缝误会的话语都被抛到了脑后,她一把拉过凯因的衣襟,面露凶色地说:“不是说好了不穿裙子?”   凯因面不改色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颊,压低声音说:“船长,你要知道一位总督大人亲自举办的舞会,那都是宫廷级别起步的,对于礼仪与穿着的要求都十分严格,你要是穿男式的礼服,怕是连门都进不去。”   “可是你之前明明说……”   “要是我不那么说,你会愿意跟着我来?”凯因一改方才亲善的样子,对于哄骗船长这件事全然没有心理压力。   “你……你……”   “况且船长,我求也求了,你昨晚又耐不住性子加的条件我也都答应了,可不能中途反悔啊,不然你在我这里可就没有一点信誉可言了。”凯因义正辞严,生生将罗伊想要吐出的骂语给逼了回去。   想着昨夜自己对副手定下的种种“船长为先,强制无私”的无耻条件,罗伊悻悻地松开了手,语气弱了许多:“穿就穿,本船长也不是玩儿不起人,不过我警告你,你要是……要是敢给我选那种敞领的,我就把你的鼻子打断。”   “放心好了,这我有分寸。”   在经过一番精挑细选后,罗伊二人择定了一件高领的纯白礼裙,除却极少的金边条纹外便再没有更多的点缀与装饰,也没有过于暴露的设计,是奥兰帝国宫廷舞会上很常见的式样。   二人选择这件礼裙的理由其实再简单不过,除却能够比较好的搭配船长的金色长发外,最重要的是质地足够厚实,能够在里面套上便于行动的内衬和裤子,不至于让她到了紧要时刻还被这麻烦的衣裙绊住脚步。   付清了裁缝老板给的优惠价后,二人便带着衣裙离开了店铺,朝着镇上仅有的首饰店走去。   参与宫廷舞会除却需要礼裙外,贵重的珠宝也是必不可少的点缀,虽然弗兰岛上并不会有足够规制的奢品,但拿来凑合一下还是没什么问题。   “我说,怎么就买了我的,你自己不买件礼服?”罗伊瞥了眼凯因手中那个被精心包装好,全然看不出装了什么的小木箱,好奇地问。   “我的礼服想来早就准备好了。”凯因想着晨时去驻军处时所见到的少校喜出望外的神情,淡淡地提了一句。   “这样。”   知道霍华德家族在帝国的分量后,罗伊对于自己这位副手能够搞到什么样稀奇古怪的事物都不再惊讶,就连一艘双桅民船都能在一日里打点完毕,更何况只是一件礼服?   二人沉默地走了段路,罗伊在犹豫了许久后,才微蹙着眉说:“不是我故意要骗你,是我昨天太兴奋了,所以才漏考虑了一些问题,我看……要不我还是不参与这场舞会了。”   凯因脚步微顿,却出乎罗伊预料的没有生气,只是不解地问:“什么问题?”   “就是我的身份啊,我实在没把握穿条裙子就能瞒过费德罗的眼睛,要知道那老头的敏锐神经就连大船长都佩服不已。”罗伊低声解释,少有地正经。   如果被这位黑暗为名的总督发现了身份,那么那场舞会绝对会立刻变为捉拿,不,杀死一位传奇海盗的血腥战场。   “放心吧。”   知道了船长的担忧,凯因却很是轻松:“别说是总督大人,这世上除了我之外,只怕再没人能知道你的身份。”   “毕竟谁能料想到,罗伊船长会是一位少女呢?” 第27章 里奇·奎克   罗伊像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那扇大门后站立着许多道熟悉的身影,他们都是她航海旅程中难忘的友人或是死敌,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不认得她了,用一种陌生到近乎冷漠的眼神打量着她,就像在审视一件没有温度的稀世珍宝。   除了一位身着军官制服的青年,他那大海般的蔚蓝眼眸中依旧回荡着诸如亲近、温柔之类的情感。   就好像整个世界,只有他还记得她。   “船长?”   耳畔响起熟悉的呼唤声,将罗伊从这阵忽然浮现在眼前的幻梦中惊醒,街巷两侧的嘈杂的叫卖声重新变得响亮而真实。   “你怎么了?”凯因有些担忧地看着罗伊微惘的脸颊,关切地问。   就在刚才他说出那一句话的瞬间,罗伊就像一具失了神的木偶一般,呆呆地伫立在原地许久,直到自己第三次呼唤才反应过来,简直就像是中了海妖的魅惑一样。   “我……我不知道……”   罗伊摸了摸后颈,脑海中关于先前那一幕的记忆迅速模糊,而在她无意识抚摸的地方,一个淡金色的纹路正在迅速黯淡,只呼吸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纹路隐约看像是一串字符,却难以得知具体的内容。   “是不是身体还没恢复?商船上虽说有足够的淡水和食物,但总归都不新鲜。”副手皱着眉回忆埃达商船上的风干肉和硬面包,猜测着问题是不是出在那里。   “不是航海病。”   罗伊坚定地摇了摇头,然后想把先前自己所见的画面复述出来,却发现记忆中仍旧清晰的,就只余下面前这位副手的容颜,以及那双轻轻波动着的蔚蓝眼瞳。   斟酌片刻后,罗伊还是决定不把这奇怪的经历告知对方,心想有可能是因为最近实在遭遇了太多波折,导致自己的精神依旧处在疲惫的状态中,这才会进入那段离奇的幻梦。   “也许只是昨晚没有睡好。”罗伊对副手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那我们抓紧时间,等购置完舞会所需,我就送你回旅店休息。”   看着副手如临大敌的模样,罗伊无谓地摆了摆手,笑着说:“不用紧张,本船长什么风浪没遇到,只是这么点小问题,没什么大碍,接着按你的计划来就是了。”   眼见船长似乎很快就恢复了神采奕奕的状态,凯因也没有再劝说,默然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回到刚才的问题,你说没有人能认出我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罗伊抬眼看着安静下来的副手,奇怪地问。   在她看来,就算自己成了一个,呃,少女,但无论是魅力、气质亦或是魄力都不稍减,以及那对出了名的暗金色瞳孔,只要有心人稍一注意,怎么可能瞒得过去?   “很简单,因为很快整个世界就会知道,海盗传奇罗伊船长,以及暴君号为首的第一舰队,都被卷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中,无一幸存。”凯因瞥了她一眼,语气平静得仿佛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罗伊微怔,然后赞赏地拍了拍凯因的肩膀:“这是你谎报给军方的消息?做得不错啊,隐藏在暗中确实会让我们行事方便很多。”   “不。”   凯因沉默了片刻,语气沉重地说:“这是早晨去驻军处时,从军方的秘密渠道收到的消息,是从……南方群岛传来的。”   罗伊顺着凯因的话语略一思索,很快就明白了这代表着什么,她嘴角微扬,冷笑着说:“原来是里奇那小子干的好事,既然是从南方群岛传来的,那么也就意味着海盗们已经承认这个事实了?”   “是的。”   凯因看着罗伊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担忧:“而且大船长也已经接受了,还将你的领地公开划给了里奇,毕竟你也知道,你那位前副手,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传奇海盗。”   “我当然知道,毕竟他是在我眼皮底下一步步走来的。”罗伊笑容淡去,一向明亮而自信的眼眸微黯,毫无感情地念诵着那位传奇的名字。   “血眼屠夫,里奇·奎克。”   如果说在奥兰帝国眼中,罗伊是有着未熄岩浆般暗金瞳孔的魔鬼,是纵横东海域豪气逼人的枭雄,那么隐藏在她的身后,处理一切阴秽事的里奇,就是被这位船长握着手中最令恐惧的杀人机器。   论正面战斗,里奇绝非金瞳魔鬼的对手,但要是论杀戮的手段与效率,这位罗伊的前副手,当今的人鱼号船长,则要远比她精通得多。   无论是令人退避三舍的毒药,能最大化放血的三尖匕首,还是神奇的驱虫秘术,都让这位瘦弱的少年成为了船员与敌人们最不想得罪的煞星。   而这位过去的得力干将,如今却成为了罗伊东山再起道路上最大的威胁。   “算了,他要就拿去好了,反正等我回去的那一天,会让他乖乖地送回到我手里。”   罗伊面上的黯然神色很快又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轻松的微笑,这位船长好像从来都不会沉浸在阴影中太久。   这或许就是她最大的魅力所在,凯因在心中暗暗地下了结论,不管是在渺无人烟的孤岛,还是在可能为敌的三十余位水手面前,这位船长永远都是那样自信,从容,光彩照人。   解决了罗伊所担心的暴露风险,首饰问题并没有如凯因所想的轻松愉快地解决,而造成这一结果的并不是资金不够或是款式不合心意,而是那位船长对于珠宝过分地留恋。   “凯因,再买一件吧……”   感受着罗伊仿佛幼猫般的撒娇,副手明明知道这是一头猛虎无耻至极的伪装,但还是不得不承认,在这一方面船长却是可以被认为已然登峰造极,一眸一笑间的杀伤力大到让首饰店的客人们都无法移开眼去。   “出航所需的资金已经全部放在船上了,所以现在在用的并不是我们的钱,而是我从弗兰岛驻军处拨出来的公款,专门用来购置舞会所需的坠饰,而不是让你来挥霍的。”   凯因强行将目光从那位性情大变的船长脸上移开,无奈地补充:“多出来的部分依旧要还回去。”   要是我自己的钱,怎么舍得拿来买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罗伊暗暗地想着,面上却依旧楚楚可怜:“就多买一件好不好,你看这戒指和礼服多配啊,我戴上肯定能增加……的成功性的。”   那没有说出声,只用唇语表达的意思自然是伪装,这凯因不用看她都能知道。   “对啊对啊,先生您看这戒指戴在您女伴手上多合适啊,简直就是专门为她量身打造的一般。”首饰店老板用一种夸张的语调拱火,而那些见不得少女苦苦哀求的客人们也纷纷附和。   凯因头痛地看着紧紧攥着戒指不放的船长,压抑着心头的不悦,咬牙切齿地说:“我知道了,买给你就是了。” 第28章 淑女的礼仪与舞蹈课   在结束了那艘双桅民船的交接,舞会礼服与首饰的购置后,这收获颇丰的一日很快就过去了,至少对罗伊而言是这样,但是她却没有料到,在狠狠地敲了副手一笔后,等待她的是怎样的惨剧。   翌日近暮。   “看着我的眼睛,船长,帝国宫廷舞与联邦的粗陋舞步不同,需要保持良好的视线接触,而且按你的话来说,自己经常参与奥兰的贵族舞会,那更不该不清楚这一点。”   罗伊飘忽不定的眼神被副手一句话给带了回来,她恶狠狠地看向那对平静的蔚蓝眼眸,就仿佛要将这张近在咫尺的俊秀脸庞给撕得粉碎:“我知道,你能不能别搂得这么紧。”   面对船长威胁一般的请求,凯因不但充耳不闻,搭在罗伊腰上的手反而更用力了些:“温柔点儿,船长,我希望陪我去参加的舞会的能是一位优雅端庄的淑女,而不是见人就砍的海盗。”   “海盗才不是见人就砍,你们奥兰海军的疯狗才是。”罗伊咬着银牙反击。   事实上她的副手猜得不错,时常混迹于上流宴会的罗伊精通各种交际舞步,哪怕是普诺拉联邦某个偏僻成员国的不知名舞蹈,她都能一步不错地完美演绎,更别说是帝国舞会中最常见的宫廷舞步。   但问题是,她当初是个男人,掌握的都是舞蹈中的男步,而且以前与她一起翩翩起舞的都是养眼而娇弱的贵族小姐,哪里像现在这个气势逼人的冷面军官!   不就是让你多买了枚戒指吗,至于这么为难我?   罗伊抓狂地想着。   他们二人已经在少校特意准备的宽敞房间中整整练了一早上和一下午,为了掌握帝国宫廷舞会中女伴该有的礼仪她已经费尽了心力,可黑心的副手却完全不给她休息的时间,紧接而来的就是帝国宫廷舞的女步辅导。   “再坚持一会儿,还有一小节就结束了,船长你学得很快不是吗?”   看着罗伊想要杀人的目光,知道她的情绪已经到了爆发边缘,凯因才暗笑着收起那副可恶的模样,和声安慰这只即将失控的野猫。   终于,在夕阳彻底消失在海面上的时候,船长结束了自己煎熬而恼火的礼仪与舞蹈课,面色难看地走到暗色的墙边,坐倒在被清洁得一尘不染的木地板上,抓起提前准备好的白面包就往嘴里塞。   在这个过程中,她连看都没有看走近的副手一眼。   凯因在她对面落座,知道船长正在气头上,也没有不长眼地去撩拨她,而是在沉默片刻后,很真诚地道了声谢。   “谢谢,辛苦了。”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副手这么放低姿态,罗伊自然也不好接着生闷气,她转眼看向他,咽下口中的面包,说:“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谈什么谢不谢的,只是以后不要再找我做这种烦人的事,不然我真不保证不会把你揍成一条曼波。”   又船长口头禅式的威胁,凯因就当是罗伊心头火气的宣泄,满不在意地笑了笑。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位海盗船长面前,他总是能够放松下来,而不必如在军中那样紧绷着神经,这也许和她洒脱的性情有关,亦或是她长得太像他那已经前往天国的妹妹,还是说……   凯因没有继续想下去,只是投诸在那张白皙脸颊上的目光柔和了些许,只有真正接触过后你才会发现,刻板印象并不都是正确,军中一直以为的冷血魔鬼,也有这个年纪所应有的青春活力,以及守诺与坚毅的品格。   罗伊并不知道海军在想什么,她将手上剩下的一半面包解决掉,然后斟酌了一会儿,注视着他的眼睛说:“凯因,我承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并愿意尊重它,但是在事关生死的大事上,我还是希望你能对我坦诚一些。”   凯因一怔,然后微微垂落眼帘:“船长你是指哪个方面?”   “你的身份。”   罗伊的眼神无比认真,再没有半分先前的活泼与跳脱:“我昨夜又细细地梳理了一下近来的一切,发现我唯一疏漏了的,就是你的真实身份。”   “事实证明,你的推断很正确,虽然刻板印象确实是一种超乎寻常的伪装优势,但真正让世人都以为我死去的,还是大船长的册封令。”   那样一场盛大的仪式,作为送别传奇海盗的悲歌来说,确实称得上够格。   罗伊想着今日晨时凯因从军方秘密渠道得到的那个消息,不知滋味地想着。   就在昨日暮落,大船长正式宣布了对里奇的册封,并举行了对金瞳魔鬼的追悼仪式,这也就意味着,在南方群岛之内,那个原属于她的温暖小窝彻底易了主。   轻轻摇头将略带酸涩的情绪甩出脑海,罗伊微垂下头,看着逐渐被阴影覆盖的木板地面:“也就是说,这世上或者真的只有你知道我的身份了,此次前来你们奥兰的驻军处,却依旧没有人能够认出我来,也算是一种印证吧。”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我的身份没有暴露,黑鸦会又是怎么盯上我们的,甚至在来到这座城堡前,我每时每刻都能嗅到那群老鼠刺鼻的味道,这已经不只是单纯的重视了。”   感受着罗伊重新投来的目光,凯因脸上并没有半点意外之色,就好像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幕。   因为这本来就是无法被搪塞的致命漏洞。   “是的,船长,我们被黑鸦会盯上,不是因为你的身份暴露,而是因为……我太扎眼了。”凯因看着那双在微弱的月光下依旧熠熠生辉的暗金色瞳孔,轻声回应。   就在话音落下,二人同时安静的短暂瞬间,门外忽地响起一道轻微的声响,窸窸窣窣地,就像有只老鼠爬过。   “那么我亲爱的副手,本船长有荣幸知道你的身份吗?”罗伊轻笑着发问。   “舞会结束之后,我会告诉你一切真相,届时……”   凯因顿了顿,同样微笑起来:“如果船长你不想要我了,那么我在岛上做出的承诺依旧有效。”   “如果我们还能去参加舞会的话。”   这是副手最后低语,在那之后,橡木门无声无息地开了,映入罗伊眼帘的,是一柄映射着月光的银刀。 第29章 执刀的上尉   为了防止海盗的身份被戳穿,在来到城堡前罗伊就将那身海盗样式的打扮连同伊斯克弯刀一起放置在了旅店中,唯一伴身的武器只有那柄黑底银纹短铳,而且还是没有上子弹的。   也就是说,现在的她和手无寸铁没什么两样。   还真是找了个好时机啊。   罗伊注视着那柄寒光四溢的银刀,很快就判断出了它的来历,那是奥兰军方的制式银刀,论锋利程度还要在伊斯客弯刀之上,是极为轻巧方便的杀人利器。   推门而入的不速之客背对着月光,面上蒙着一层漆黑的暗幕,教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模样,但是那未来得及拆下的肩章却暴露了他的身份。   那是一位帝国军官,位列上尉。   能够在军纪严明,要求严苛的奥兰军方做到军官的位置上,哪怕是最最普通的少尉,也需要极强的素质与赤诚的忠心,家世与履历无不被细致入微的考量,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铜墙铁壁,毫无疏漏。   但哪怕在这样的情况下,似乎依旧被某些别有用心的老鼠给渗透了进去。   “乖乖待在这儿,别来给我添乱。”   罗伊轻巧地起身,因为练习站姿与舞步而有些酸软的身体瞬间绷紧,她甚至能感受到鲜血在畅快地流淌,心脏跳得直像鲸鱼皮做的战鼓,一种久违了的兴奋感渐渐弥散开来,将她重新带回了那片满是大炮巨舰的危险海洋上。   对嘛,海盗就该在血与火之间起舞,而不是在满是华丽布帷的殿堂中做一只供人观赏的金丝雀。   罗伊愉悦地想着,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脚尖轻点地面,整个人就像是一支离弦的箭般飞了出去。   自离开孤岛起,自己骗来的便宜副手就开始渐渐展露出他的能力,以至于她这位船长一天到晚除了吃喝玩乐,逗弄寒鸦外无事可做,就连身子骨都仿佛快被这种安逸舒心的生活给泡软了。   可事实证明,像她这样危险的人物,向来都是与刀剑相伴,哪怕不去惹是生非,也总会有人找上门来,虽然对方这次的目标似乎并不是她。   凯因警觉地回头时目光直接就锁定在了那枚映射着月光的肩章上,只是片刻他就已经知道了来者的身份,正打算起身质问时,耳畔却响起了船长不容违抗的命令,而在短暂的心里挣扎后,他最后还是默然地坐在了原地。   不论他如何地不愿相信,难以接受,对方既然已经握着银刀站在了门外,而且还选择的是这个所有士兵包括少校都最为松懈的时机,那么他所代表的势力就已经呼之欲出了。   “黑鸦会。”   凯因冰冷的呢喃在昏暗的房间中回荡开来,为这次意外却又似乎必然会发生的刺杀打下了基调。   没有对话或是威胁,甚至没有风声,一场惊险的搏杀就在那双略带着些担忧的蔚蓝眼眸前拉开帷幕。   几乎没有破绽,这是在第一个照面时罗伊最大的感受。   奥兰帝国的制式军刀在这名上尉手中就仿佛变成了一面塔盾,无论是正面还是侧翼,罗伊都没有找到突破这面坚盾的可乘之机,于是只能压低着身子退回,一面用野兽般的金瞳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你就是小少爷身边那位海盗?”   见罗伊在二人间保留出一段安全距离,上尉重新将银刀放回身侧,语气毫无波澜地问。   “小少爷?”   罗伊故作疑惑地皱了皱眉,然后恍然大悟般说:“哦,你是说凯因?他现在是我的副手。”   与她所预料的一般,在听到副手二字时,任是以上尉从军多年的铁血意志都忍不住微微愣神。   虽然他是黑鸦会安插在这座帝国偏远边疆的暗子,但他再怎么说也在军旅中度过了几十年的时光,知道那位霍华德家的小少爷所代表的意义,同样也知道帝国海军与海盗之间无可缓和的关系。   可是面前这位海盗却说,身为帝国上将,继承了纳伦总督雄狮之名的凯因成为了一名海盗,还是她手下的副手,任是哪位帝国军人听到这样的消息只怕都会震撼出神。   眼前忽地闪过一道反光,上尉想也未想就将银刀横起,挡在身前,他隐约瞥到那位海盗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抽出了腰间的短铳,想必此时已然瞄准了自己的眉心。   身为帝国军人,上尉自然很清楚准将起步的大人物们所配备的精良短铳有多么迅猛的击发速度与精确的设计准度,那远远超乎了海盗们所常用的火绳枪。   但同样的,它的威力却也要比那种原始暴力的造物弱上许多,只要不被直接击中头部与心脏这种重要部位,它很难做到一击毙命。   而这个时代还从未出现过能够紧接着射出两发子弹的夺命火器。   在极短的时间中,上尉就做出了准确的判断,并定下了接下来的计划,只要挡住这发子弹,手无寸铁的海盗再凶戾,也不过是只无牙的老虎。   一秒……两秒……   时间仿佛变慢了无数倍,在清晰可闻的压抑呼吸中缓缓流过,但是直到上尉默数第三声,脑海中预期的枪声却依旧没有响起,而他的心脏也渐渐地抽紧,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危险感。   按照那位海盗冲刺过来时所展现的爆发力与迅捷程度,刺耳的枪声应该早在第一个呼吸结束之前就伴着火光震响了,而在那之后自己只有很短时间来杀死他们,然后赶在士兵们把这座楼阁围得水泄不通之前逃离。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枪声没有响起,为什么一切都逆着他的计划越来越远?   “啪嗒。”   金属枪身落地的声音是那样清脆,以至于根本瞒不过上尉灵敏的耳朵,他同时听见那越发逼近的脚步声,于是松开抓着刀背的左手,想要立刻变换姿态迎敌,却没有想到那只白皙的手掌会来得这么快。   那简直不像是人所能拥有的速度!   那只手自上而下狠狠地劈落在了刀背上,虽然奥兰帝国的制式军刀并不会将刀背开封,但是因为它本就轻薄的关系,原应较钝的刀背却依旧能够轻易地割开人的喉咙。   所以在那手与银刀刀背接触的那一刻,殷红的血珠就簌地渐开,这意味着那只仿佛珍宝般精致的手被深深地切入了。   眼见敌人最重要的右手受损,上尉却根本来不及庆幸或者追击,他只觉一股巨力经由银刀传递到握刀的手上,就像有一柄重锤自天而落,要把他的手与手腕一起砸个粉碎。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响起,银刀应声而落。   上尉握着手腕急退,却全没心思在意额上流下的冷汗,甚至就连痛苦的神情都忘了展露,他只是惊恐地看着那对暗金色的瞳孔,看着那位一步步走来,却全然不在意手掌上那道狰狞刀口的高挑少女。   就像看到了一个魔鬼。 第30章 蝎狮   上尉脸上惊恐的表情只在月光下展露了一瞬,便再次被暗幕所笼罩,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来,伸出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想要捡起那把近在咫尺的银刀。   只是还不待他弯下腰身,罗伊便用那只不住淌血的手握住了他前探的手腕,同时将左手护在了眼前。   “噗”的一声。   刹那之间,一柄漆黑的小匕首穿透手掌,朝着船长的暗金色瞳孔直刺而去,因为匕首的长度不足与受到阻碍的关系,那柄夺命的暗刀最后停在了距离罗伊眼眸半英寸的位置,便再也无力向前。   这段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却成为了天堂与地狱的分界线。   罗伊没有再给上尉反抗的机会,她干净利落地捏碎了握着的手腕,同时一脚狠狠地蹬在他的小腹上,生生将这个壮实的军人给踢出了几米远,重重地摔在阁楼外的坚硬石面上,再也难以爬起。   “大船长曾经和我说过,从那坑洞里爬出来的老鼠都是一群没感情的怪胎,他们绝对不会有类似恐惧与怜悯之类的感情,如果有,那一定是装的。”   罗伊面无表情地拔出刺穿手掌的漆黑匕首,仿佛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痛楚,她走向仍在挣扎,却怎么也无法起身的上尉,落下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丧曲的节拍上,阴森而恐怖。   “没有味道,你是黑鸦会的暗杀者?”   听着那像是敲在心间的脚步,听着那魔鬼犹如梦呓般的探问,上尉终于停止了挣扎,他微微仰起头,能让自己看到那道愈发接近的身影,艰难地喘息了几声:“你到底……是什么人?”   能够与那位如同巍峨大山般的大船长扯上关系的,一定不是普通人,这是被写在黑鸦会执行人准则最前列的警告。   在黑鸦会的创始人看来,南海群岛的大船长如果产生对权力与疆土的欲望的话,那必然是比帝国皇帝还要恐怖的强大统治者。   没有理会上尉的询问,罗伊继续着自己的推测:“不,不对,你不是暗杀者,如果你是那些喜欢将毒物涂满匕首的杀人机器,我早就不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了,更何况,一位杀手又怎么做得好军方暗子的工作呢?”   “我说得对吗,执行人阁下?”   见少女站定在自己身边,再不用艰难地仰头探视,上尉的后脑勺无力地垂落在地面上,面上泛起一抹看不出情绪的淡笑:“猜得很对,看来女士你对我们黑鸦会十分了解啊。”   “当然了,毕竟对你们这些危险的老鼠来说,再多的防备都不为过。”罗伊在上尉身边单膝跪下,俯身看着那张因为痛苦而不停淌落汗珠的苍白脸庞,低声说:“那么,可否请教你的代号?”   黑鸦会虽然只是一个较为松散的组织,但是其中那种阶级分化却与奥兰帝国一般严谨而细致,除却作为佣客的外在盟友外,黑鸦会一共有四个位衔,分别是探子丶暗杀者、执行人、元老。   探子与暗杀者顾名思义,是作为这个庞大组织的眼睛与利刃,监视亦或是除却组织认定的敌人。   而执行人才算是黑鸦会真正的权力阶层,能够获得这一位衔,无一不是在某方面拥有极致能力的人才,直至今日,黑鸦会所拥有的执行人也不过才寥寥八人,而他们都被那位神秘的创始人赐了一个与能力极为像极的代号。   面前这位上尉承认了自己执行人的身份,那么自然也拥有他的代号,所以罗伊很想知道,谋定了今晚的刺杀计划,却不小心栽在自己手里的这位执行人究竟是黑鸦会中的哪位大人。   “蝎狮。”上尉平静地说,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   罗伊闻言,双眼不禁微微眯起,看来对方也很明白今日的局势,既然已经落在了自己手里,那么在这个士兵环绕的堡垒之中,他绝对没有逃出生天的半丝可能。   只是让她料不到的是,面前这位上尉,居然是黑鸦会执行人之中位列第三的蝎狮。   蝎狮是一种神话中的怪物,它同时拥有蝙蝠的隐匿,蝎子的阴毒以及狮子的巨力,极恰当地描述了这位上尉潜伏军中所拥有的耐心,隐忍以及远超寻常军人的战斗力。   能够用那样一只骨裂了的手刺出夺命的匕首,可想而知这位上尉拥有怎样的意志力。   如果不是自己在凯因的身边,这样一位致命的人物确实可以轻松杀死武力欠缺的军官,并在黑暗的掩护下安然而退,但可惜的是……   “我不得不承认,论出手的时机与方式,你确实算到了极致,如果今日在这里的不是我,你的计划或许真的可以称得上完美。”罗伊微垂着头,话语间没有半丝波澜。   “只是我依旧有个疑问,就算是这样完美无缺的计划,按照你们这些执行人的心思谋虑来说,是绝不可能躬身行事的,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惜暴露身份,也要亲自来杀我们?”   “其实很简单,因为组织的暗杀者出手,就必定会惊扰到帝国军方,而我不一样,我……不,莱斯特上尉有绝佳的背叛借口,因为他本身……就是联邦的人。”上尉咳嗽了几声,淡淡地说,就好像话语中的那人并不是他自己。   “原来如此,谢谢你满足我的好奇心。”   罗伊没有再问什么,因为她知道这个人不会再说出任何秘密了,而先前那些话,都只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陈年往事。   过去的弗兰岛有位名为莱斯特的士兵,他是通过联邦动用的无数资源与关系,经过重重检验后,才好不容易潜入帝国军方的密探,本以为能够为联邦回报奥兰的绝密资料,却不料自己竟率先成为了第三方眼中的羔羊。   于是经过一番偷梁换柱后,那位联邦来的密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蝎狮为名的黑鸦会执行人。   在数十年的军旅生涯中,蝎狮成功地坐到了上尉的位置上,成为了黑鸦会在帝国军方中最为致命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没有人知道,在那段漫长的时光中,这位执行人究竟向黑鸦会传递了多少绝密军报,又因此对帝国造成了怎样的打击,也许十几年前在弗兰岛上发生的那场火灾,便是出自于他的手。   想通了这些,罗伊举起手中的匕首,朝着上尉的胸膛直直地刺去,但却因为一道呼唤停在了半途。   “等一等,船长。” 第31章 未婚妻   不知何时,年轻的帝国军官已经走出了楼阁,止步在距离二人不远的地方。   罗伊没有回头,只是那对暗金色的眼瞳中却开始酝酿起阴沉沉的雨云,她用一种极为冷漠的声音说:“怎么,舍不得你这位上尉叔叔?”   通过上尉对于凯因的称呼,罗伊很容易就知道了二人的关系。   既然蝎狮在这弗兰岛的驻军处潜伏了不知多少年,那么自然也陪伴过儿时的凯因,二人间有些感情也是很正常的。   但问题是,这是黑鸦会的人。   无论是南方的海盗,还是帝国与联邦的军人,所有对黑鸦会有所了解的人,无不明白这些家伙的冷血与残忍。   能够为了虚无缥缈的道义屠戮一整座村子的无辜平民,能够为了复仇烧死年仅六岁的小女孩,这样的组织出来的权力阶层,不用猜想也能知道他的手上沾染过怎样的罪孽,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值得一丁点儿同情。   “不。”   凯因的视线沿着地面上的一连串血迹,终于落在了船长依旧淌落着鲜血的手上:“我只是有些担心你的手,如果不赶紧治疗,说不定会留下后遗症,所以请稍微快一些。”   罗伊微微一怔,反倒动作慢了下来,她的嘴角勾起招牌式的微笑:“你就没什么想问他的,或者不认为把他活着交给军方会更有帮助?”   凯因沉默了片刻:“我已经不愿再想起过去的事了,只要他们去死,死了就好。”   “那么永别了,亲爱的蝎狮先生。”   这是上尉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话语,他疲倦地合拢双眼,只留下一道无奈而苦涩的笑。   原来真被蜂蝠说中了,跟随在小少爷身边的,竟然真的是……   罗伊船长。   就在蝎狮魂断的那一刻,在罗伊与凯因目光难及的地方,一只血瞳的黑鸦低鸣了几声,煽动翅膀风一般远去。   “你尽管用力就是,我又不是什么娇滴滴的贵族小姐,不会因为这么点痛就嗷嗷大叫。”   看着副手为自己包扎时小心翼翼的模样,罗伊不满地念叨他。   就在结束了蝎狮的生命后,凯因就带着他的船长闯入了城堡的书房中,将正在美滋滋地品味高档麦子酒的少校惊得愣神了半晌,只到凯因要求他腾出位置来才恍然醒神。   在凯因近乎冷漠的命令与讲述下,少校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大致经过以及严重程度,在气喘吁吁地从医房找来医生后,便又喘着粗气去集合士兵。   不得不说,这位少校虽然年纪大了,体态也丰满了不少,但行事效率依旧极快,只听见几声几乎是吼出来的命令,整座城堡立刻进入了备战状态,隔着书房的木窗都能看到明晃晃的煤油灯以及雪亮的银刀。   至于那位医生,在被凯因冷漠地拒绝后,便只得把消毒与包扎的工具都交给了他,然后心神不宁地站在一旁观看。   但是很快,医生心中的忧虑便全数消失了,因为他发现这位能够随意号令少校大人的青年似乎很懂得怎样处理如此棘手的伤势。   很快,白纱布便遮去了一道道狰狞的伤口。   “看不出来啊,你还会医术?”   罗伊正反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手掌,颇为惊喜地说:“这么一来,船上岂不是不用再招船医了?”   正在收拾医用品的凯因闻言动作一顿,然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只在军事学院里学过外伤的包扎,对于其他方面一概不通,如果船长你不在意食物中毒后卧床不起的话,或许可以这么决定。”   “呃……那,那还是算了。”   想着在海面上食物中毒后的严重性,罗伊讪讪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更何况我是你的副手,不是俘虏,不要什么苦事累事都往我身上码。”   凯因将医疗木箱还给医生,淡淡地说了句“你可以回去了”,就又将目光转回船长脸上,不悦地提醒说。   “知道了知道了。”罗伊满脸都是“我没在听”的表情。   头痛病又快发作了,凯因正打算教教船长什么叫做尊重的时候,刚被医生离开时带上的门又开了。   满头大汗的少校走了进来,四顾了下发现没有位置后,就大刺刺地坐在了书桌上,就连被压在身下的军报都不愿再管了。   “可……可算是忙完了,这一顿跑简直比我过去三年的运动量加起来还要多。”少校拿起开了封的麦子酒猛灌一通,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喘息,疲累地抱怨起来。   “你这是多少年没正经锻炼了……”凯因的思绪被突然闯入的少校打断,皱眉向他望去。   “也就二十来年吧。”少校挺起胸膛,满脸骄傲,似乎用那二十年的懒散换来了帝国今日的强盛。   无力说他的凯因揉了揉太阳穴,将话题从少校的中年危机中转了回来:“这次能够找出黑鸦会在军方的暗子,纯是运气作祟,而且还冒着我身死的风险,才引出这么一条大鱼,要是他们在军方上层还有什么眼线的话……”   “这您尽管放心,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费德罗总督一力清洗军中可能的祸患,已经将黑鸦会的探子杀得干干净净,只有这位名为蝎狮的执行人隐身埋名数十年,再加上联邦那群蠢货的掩护,才能从一次次清洗中逃脱出去。”   一说到正事,少校立刻就严肃起来。   “这样最好,我可不希望十二年前的事重现。”凯因点了点头,略微松了口气。   “哎,你们是不是忘了一件事?”被二人忽略了许久的船长不悦地抱着双臂,将二人的视线转移到自己身上。   “这位女士到底是……”   看着罗伊双手缠着的布带,想起之前检查现场时发现的血迹,少校忽然想起了一个被自己眼中疏漏了的信息,那就是那位与蝎狮生死搏斗的人,到底是谁?   不可能是小少爷,不说凯因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就凭借这位军官从军事学院习得的格斗术,根本就不可能是准备充分的蝎狮的对手,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能用一把没有弹药的短铳,或者干脆说是空手,将武力强大的黑鸦会执行人三把手格杀的,就是面前这位面容精致,仿佛璀璨珠宝般的少女,那么她就绝对不可能单纯是一位小少爷寻来的舞伴。   那么她到底是谁?   被少校危险的目光上下打量,罗伊嘴角抽了抽,露出一个心虚的笑容:“我是……我是……”   “对了!”   罗伊忽地有了主意,指着凯因说:“我是他的未婚妻!” 第32章 凭空冒出的婚约   书房中陡然安静下来。   少校的脑袋被少女笃定的说法给震得嗡嗡作响,他愕然得张着嘴,目光止不住得在这对年轻男女之间跳转。   “小……小少爷?”   少校微颤着的声音传入耳畔,凯因这才反应过来,他狠狠地瞪了船长一眼,压低声音解释:“你想想也不可能,她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好你个负心汉,一回到奥兰就打算撕毁我们的婚约?”   罗伊抢在他说完前打断了他,满脸都写满了幽怨与委屈,她的话语像是连珠炮般一连串地轰了过来:“要不是我救你,你早就因为脱水和受寒死了,哪里还有机会踏上故土?更别说刚才为了保护你,我连这双手都差点废了,结果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看着少女泫然欲泣的模样,凯因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演戏演过了火的船长:“你……你……”   “哎哎哎,好了好了,小少爷你就先别为难这位小姐了。”   少校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用异样的目光看了凯因一眼,然后放缓语气问罗伊:“小姐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得不赞叹罗伊演技的高明,在拥有得天独厚的容貌优势的情况下,哪怕是军方专事伪装的密探在她面前也只能自叹不如。   罗伊没有理会少校的问话,依旧看着凯因,微尖着声质问:“既然你不想认,那好,我问问你,我先前说的话有哪一句是假的?”   这下凯因怔住了,那对湛蓝的眼眸中泛起无可奈何之色,在短暂的思索后,他悲哀地发现,船长虽然是在演戏,但是从她粉唇中蹦出的话语却没一句不是事实。   全由真话构成的谎言是不可能寻得出破绽的,知道自己百口莫辩的凯因阴沉着脸,冷冷开口:“好啊,那你倒是说说,我们那婚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闻言,罗伊眸子中闪过一丝狡黠,就像是只计谋得逞的小狐狸,看着可恶极了。   但是落在少校的眼中,在凯因冷声开口后,少女的目光却是陡然黯淡了许多,所倾注之情感不可谓不真切。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晨日,本,本小姐带着下仆沿着希帕利亚的海滩散心,却差点被某人绊倒,这才发现了满身湿透,昏迷不醒的他。”罗伊极为拗口地自称为本小姐,开始讲述起那个七分真,三分假的故事。   “希帕利亚?”   少校惊讶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然后疑惑地问:“小姐,那不是……普诺拉联邦的海港吗?”   “是的,少校大人。”罗伊微垂着头,发丝遮去了她那双尊贵的暗金色瞳孔,仿佛是在遮掩着与生俱来的原罪。   少校这才恍然惊觉少女拥有一双帝国极为稀少的暗金色瞳孔,在结合了她口中的联邦三大商业巨港之一的希帕利亚之后,他沉默了半晌,这才艰难地发问:“你……不,您是安德森家族的成员?”   如果说奥兰帝国的霍华德家族是从血与火之中诞生的,那么普诺拉联邦的安德森家族便是一手制造了这些血与火的起源。   安德森家族的历史无比久远,早在联邦形成之前,它就已经是执掌希帕利亚巨港的强大家族,它掌握着世上最大的军工产业,拥有远超寻常小国的财富与暴力手段,如今也是整个联邦数一数二的重要成员。   而每一位流淌着安德森家族血脉的子嗣,都拥有着一双美丽的金色瞳孔。   “我是安德森家族的旁系继承人,那几日正好前往主家接受检视……”罗伊将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态展现得惟妙惟肖。   旁系的女子前往主家接受检视,这意味着什么少校再清楚不过,他用那善于想象的脑回路略一思索,就整理出了一个大概的事情经过。   “也就是说,是您救了小少爷,然后又,呃,不忿于主家的安排,这才随着他一起来到了帝国疆土?”   “是的,在我父母眼中,我从来就只是个讨好主家的工具,成日习武,接受礼仪教导,只为了能够入得了安德森少爷的法眼。”短暂的沉默后,罗伊似是已经看开了,微涩的笑了笑。   像安德森这样血脉阶级分明的古老世家中,为了与主家扯上关系,而利用近乎折磨的手段去训练一位少女,或者说未来的新娘,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只是没有想到,当初承诺我离开家园,就与我订婚的霍华德小少爷,也是位和安德森少爷一样无情冷漠的人。”   说到这了,该懂的少校都已经懂了,再多说也许就会露出马脚,罗伊这才一转口风,哀哀地望着眼角不住抽搐的副手。   凯因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船长居然真的编出了这么一个活灵活现的故事,而且最关键的是,少校竟然还真的信了,这个老家伙怎么就这么好骗?   但他所不知道的,其实他也曾是罗伊船长精湛演技的受害者。   “你瞧,这戒指就是他昨日买给我的订婚信物。”罗伊像是展现战利品一样将戴着戒指的左手无名指在少校眼前晃了晃。   看着那枚价值不菲的蓝宝石泪戒,少校彻底落入了船长的圈套,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凯因一眼,然后为自家的小少爷弱弱地辩解:“这个……也许是因为小少爷看到那个黑鸦会的混蛋,想起了过去的事,所以才没有心情谈论这个话题。”   “够了!”   凯因冷着脸起身,将罗伊想要附和出口的拱火之言逼了回去,但令他没想到的事,一向不肯吃亏的船长这次却乖巧地闭上了嘴,配着那微微用力的伤手竟平添了几分柔弱。   见状,少校的眼皮急跳了几下,连忙起身拉过凯因,去到稍远一些的书架旁,压低声音说:“小少爷,霍华德家可从来没有不守诺言,甚至欺凌未婚妻的前例啊。”   “她说的根本就是……”   “那小少爷你老实和我讲,这位小姐到底有没有救过海难后的您?”少校平静地打断了他的“狡辩”。   闻言,凯因面色一黑,却也只能低沉着声说:“有。”   “那刚才是不是她挡在您的面前,格杀了那位黑鸦会杀手?”少校一脸肃穆。   “是。”凯因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个字。   面色复杂地叹了口气,少校重重地拍了拍凯因的肩膀:“虽然我还是觉得在做这样重大的决定之前,先告知给总督大人会比较好,但事已至此,我也就不再多劝您了,只求您稍稍,稍稍顾及一下霍华德家的脸面,不要欺负那位小姐了。”   凯因极度荒谬地看着满脸认真的少校,很想把他的脑袋挖开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二十多年不锻炼就算了,难不成就连脑子都退化了?   “出了黑鸦会这么一档子事,今夜你们就别回小镇了,我叫人去为你们腾个房间出来。”说完,少校就老怀欣慰地推门离去,为这对他眼中的欢喜冤家留下单独说话的空间。   瞥了眼无声合拢的木门,凯因在无言了许久后,转眼望向恢复真面貌,展露出恶劣笑容的海盗。   “这下你满意了?” 第33章 风暴前夕   “满意了。”   罗伊咧开雪白的贝齿,很没有自觉地承认。   凯因出乎意料地并没有生气,只是皱着眉坐到她的身边,问:“这么做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吗?”   虽然莫名其妙地被船长摆了一道,但副手心里其实清楚得很,罗伊是一个对情感吝啬到极点的人物,既然愿意花费那么大的功夫去欺瞒少校,那就一定有她的目的所在。   至于嫁给自己?像这样一个完全没有女性意识,甚至成日将过去欺骗贵族小姐的战绩挂在嘴上的海盗船长,才不可能真的有这种想法。   见自己的想法被戳穿,罗伊面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当然了,我亲爱的副手,本船长这一次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愿意吃这个暗亏。”   想起先前自己伪装出来的可怜样,罗伊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虽然成效极佳,但哪怕无赖似她,却依旧有些接受不了那番表演。   “你也不想想,一位总督举办的舞会,我没有一个正式的身份怎么可能潜入得进去,更何况还得瞒过那只老苍鹰的眼睛,而无论怎么看,未婚妻这个身份都是绝佳的挡箭牌。”   罗伊眼眸中倒映着那枚蓝宝石泪戒,补充了一句:“当然,这顺便也能解除你那位少校叔叔对我的怀疑。”   “可为什么是安德森家族?”凯因看着仿佛全然变了个人的船长,不解地问。   “第一,我的瞳色与安德森家族的子嗣们几乎一样,这可以是极为有力的佐证。”   罗伊掰着手指一条条地罗列:“第二,那个军工世家拥有足够的实力对接霍华德家族,哪怕我只是一位旁系,但是看在安德森这块金子招牌的份上,也不会受到过分的责难。”   “而且,你应该很清楚对于奥兰帝国来说,一位安德森家族的女子远嫁过来会造成怎样的深远影响。”罗伊瞥了陷入沉思的凯因一眼,狡黠地笑了笑。   “是的,如果船长你真的是安德森世家的旁系小姐,而且与我定下了婚约,那无论是联邦还是帝国,都不会有半分异议。”凯因点头认同她的分析。   近几年以来,帝国与联邦这两个大陆上最强大的势力虽然依旧存在着利益的冲突与边界的摩擦,但大体以来保持着足够的和平与尊重,可却缺少更进一步的发展。   此时若是忽然蹦出这么一场结姻,双方都会乐见其成,并全力地推动它顺利进行。   “但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安德森家族揭穿了你的身份,我们会面临怎样的麻烦?”凯因话锋一转,沉声问出自己的疑虑。   “你傻啊,我们不过是寻个借口参加一次舞会,又不是真的要履行婚约……”   罗伊话说到一半,眸子忽地放大了些许,她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凯因,讷讷地说:“凯因,你不会……”   “你想多了。”凯因眼帘微垂,平静回应。   “是嘛,我就说像你这样的正直军官怎么能看上个无恶不作的海盗。”罗伊如释重负地摆了摆手,微笑着说:“不过你最好还是把我当兄弟,要知道在海盗船上男女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知道了,接着说先前的事。”   凯因面不改色地将话题转了回去,没有让船长看出内心的些微复杂情绪:“按照你的想法,就这么进入舞会应该不会有什么岔子,就算帝国要查,以希帕利亚与帝国之间的遥远距离,一来一去就得两个多月,届时我们早就离开了。”   “全中。”   罗伊赞赏地夸他,可面上的赞赏之色却很快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别样的沉重:“但是,你一直都忽略了一点。”   凯因第一次在船长面上看到这样凝重的色彩,于是也压下心头的淡淡心思,正色问她:“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黑鸦会宁愿让一位尊贵的执行人冒险,让组织在奥兰军方中数十年的努力付之一炬,也不愿提前将自己暴露出来?”   罗伊的话语入耳,凯因的瞳孔不禁微微地一缩。   是的,不惜可能会损失一位执行人的代价,也要将他率先杀死在舞会之前,这是为了什么?   就是为了让这场舞会不会出现任何可能的变化。   哪怕凯因·霍华德身边没有亲卫,他照样是一头退去乳臭的雄狮,危险而凶猛。   “他们想杀死费德罗总督,不惜……一切代价。”凯因低声呢喃,他虽然料到了此次舞会凶险异常,却没有想到黑鸦会居然愿意做出这般大的牺牲。   不,蝎狮的死也许只是开始。   就在这时,书房的木窗外响起一阵扑翅声,罗伊起身前去开窗,而在外侧安静等候的正是消失了整整一天的爱尔菲。   寒鸦飞落在船长的肩膀上,伏低身子,尖声报出了一个数字。   “一百三十二,船长。”   凯因默然地看着这一幕,他这才知道原来爱尔菲早早离去是为了什么,恐怕就是去刺探黑鸦会的情报了,只是这个数字到底代表着什么?   “爱尔菲对血腥的气味特别敏感,只要你杀过人,哪怕将身上清洗得再干净,也逃不出它的鼻子,而那些家伙身上的血腥味道,却要比寻常的杀手浓重、阴邃太多。”   罗伊听到这个数字,回身看向凯因,苦笑了一声:“凯因,要不我们还是不淌这趟浑水了,明日晨间随便拉几个人起航,黑鸦会是不会为了追杀我们而放弃大计的。待我夺回人鱼号,再去找他们的麻烦不迟。”   见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船长做此表态,凯因抿紧双唇,沉默了很久后问:“是出什么问题了吗?”   “一百三十二个啊,一百三十二个暗杀者,黑鸦会是下血本了。”   罗伊知道副手并不会因为自己的劝说与可能的危险提前离开,于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出了那个令人震撼的真相。   黑鸦会的暗杀者是整个世界上最擅长杀戮的存在,他们整日与黑暗相伴,用带毒的利刃杀死过不知多少帝国与联邦的大人物。   作为组织最强大的武力,这样精锐的杀手数目不会超过两百,更别提当初在对纳伦总督的刺杀中死去的那些了。   而这一次,居然有一百三十二位暗杀者隐藏在这座逼仄的小岛上,可想而知黑鸦会所下的决心之大。   不说已经见到的两人,以及死去的蝎狮总计三位执行人,想要杀死一位帝国总督,只怕就连黑鸦会仅存的那位神秘元老都来到了弗兰岛上。   这样恐怖的阵势,饶是罗伊都有些头皮发麻。   凯因明白了船长劝说自己的缘由所在,他知道罗伊的决定很正确,除非帝国派遣大量的正规军队护卫,否则在上百名黑鸦会暗杀者的虎视眈眈下,孤身一人的自己根本就帮不上任何忙,但是……   并没有经过太长的思考,凯因就再一次开口:“不,船长,我要留下。”   “哪怕会死得很难看?”罗伊咬牙问。   “是的。”凯因的神情无比坚毅:“帝国军人从不畏惧死亡。”   “可你现在是个海盗啊,真是死脑筋。”   罗伊看似恨得牙痒痒,但到了最后却轻笑出声,话语仿若魔鬼低语:“不过啊,这才是我看上的副手嘛……本船长就勉为其难地陪你这么一次。”   木窗外忽地亮了一刹,紧接而来的是低沉而恐怖的雷鸣,让转眼望去的罗伊想起了踏上魔鬼岛的那一夜。   那片暗沉的天空是那样地相似,也许下一刻就会有一场风暴席卷而来,彻底摧毁整座弗兰岛,以及这座温馨和谐的小镇,但船长不在乎,她只是倚着窗槛,在心中默默地念着。   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凯因。 第34章 总督到来   暴风雨还是来了。   狂风吹得海岛上的椰枣树弯折了身,无数雨丝像是鞭子一样狠命抽打在木窗的玻璃上,像是要将阻隔着温暖与寒冷的边界打碎,让瑟缩在小窝中的人们更真切地感受大自然的伟力。   夜很深了,可城堡依旧灯火通明。   上百名士兵四处奔走巡逻,而更多的人则被安排在了主堡的各个角落,务求将每处可能的威胁都提前扼杀在摇篮中。   只有那间被特意安排的干净房间熄了灯火,静谧无声。   闪电的光华穿透了紧紧拉着的窗帘,透入昏暗的房间中,将一切细微处都照得纤毫毕现,然后很快又如退潮般迅速褪去,只余下浓重的黑暗。   在这样的黑暗中,凯因依旧清醒,那对蔚蓝的眼眸怔然地望着天花板,不时闪过挣扎的神色。   在响亮的雨点敲击声中,一道若有若无的悠长呼吸声传入耳畔,将军官从这种仿佛永无止境的自我斗争中拯救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在床头坐直,望向临近床铺上睡得像只松鼠般香甜的少女,垂落在身侧的双手不禁微微握紧。   到底该如何选择,凯因?   因为暴雨的缘故,阴云密布在弗兰岛上空,将一切可能带来温暖的光线尽数隔绝,而在这样一个压抑的清晨,满载着帝国海军的巨大战舰终于抵达了港口。   少校携带着两百余位士兵分列在通往小镇的道路两侧,身躯笔挺,满脸肃然,等待着那位总督大人大驾光临。   “嗒……嗒……”   首先越过纷繁的雨声,清晰传入少校耳中的,是黑木手杖敲击地面的清脆响声,随后响起的才是靴子踩碎积水的噼啪声,一位佝偻着的身子的瘦削老人就这么出现在了数百双眼睛中。   包括手杖在内,那位老人衣着打扮清一色的漆黑,仿佛要与这片暗沉的雨天融为一体。   他面色冷峻,浑身上下都透着阴森与恐怖,那对碧绿的瞳孔像极了神话中的蛇妖,让被他注视的人不自觉地放缓呼吸,加速心跳,仿若真的被石化了一样。   他就是帝国的黑暗面,被与黑鸦会创始人相提并论的费德罗总督。   哪怕是过去已经有过无数次照面,甚至还担任过这位总督大人的出使行程的近侍,但少校在第一眼看见费德罗时依旧忍不住微微战栗。   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但少校却依旧忘不了这位总督大人对待敌人时的阴狠与毒辣,在见识过种种触及人性底线的黑暗与恐惧后,就算是与他同一阵线的军人们,也很难不对他生出畏怕之情。   费德罗总督走得很慢,用了整整十分钟才走完港口与小镇间的市集小路,来到少校的面前。   直到此时,少校才看清正低头默声为总督打伞的军官的面貌,眼中残留着的恐惧才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亲近与激动,他抬手抚胸,行帝国军礼。   “伊凡见过总督大人,梅里少将。”   那位跟随在费德罗身边的军官名为梅里,是当初纳伦总督的心腹,也是少校自己的领路人,因其出色的战争指挥与深厚的军功,以及纳伦总督倾力的培养与提拔,如今位列帝国少将,是当初那批人中光彩最炽烈的人物。   在见到这位过去的上司时,少校紧绷了整整一夜的心弦几乎是瞬间放松下来,就好像原本压在他身上大山被另一只更为坚实强大的肩膀给接了过去。   听到属下熟悉的声音,梅里抬起头来,笑望着他:“辛苦了,接下来弗兰岛的治安就暂时移交帝国海军。”   “是。”   少校大声应答,本以为此次任务就这么圆满结束了,却没想到一直眼若无物的总督大人将那双碧绿眼瞳转了过来,就这么沉默地看向他的双眼。   暴雨的声响仿佛在这一刻消失了,在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瞳之前,少校只听得到自己愈来愈快的心跳,以及急促如雨点的呼吸。   这段注视实际上只持续了极短暂的片刻,可少校却像是从生死来回间走了一遭,当他醒过神来时,背后的衣衫早就湿透了,而那位总督大人也慢悠悠地走远了,只有那道冷漠的声音还回荡在耳边。   “密报我看了,你做得不错。”   举行舞会的地点被安排在了一位公爵的度假庄园中,那片庄园占据了弗兰岛东面的大片土地,面积比起小镇都不遑多让。   光是在整座庄园中打理田亩,管理家居的仆人人数就有五百人之多,而这些下人日复一日地劳作,不过是为了主人每年最多半个月的居住。   除却留守海港,等待贵人们前来的部分海军,绝大多数士兵都随着那辆前来迎接总督大人的马车一道穿越密林,最后驻扎在了那座巨大的庄园外。   而在费德罗进入庄园后没多久,一向清闲的海港士官开始变得忙碌起来,一艘又一艘装点华美的大船相继停靠在栈桥前,而从那些大船上走下的,都是帝国赫赫有名的大贵族,财倾一方的巨商以及代表皇室的公主与王子。   迎接与护送的过程一直持续了整整半日,港口外的船只来了去,去了来,载来了足足上千人,当然,在这些人中,能够参与到这场象征着权力,财富与地位的舞会中来的,不过寥寥数十人,其余的大都是仆从与护卫。   在与最后一位上岸的卡梅伦王子见过礼后,少校疲倦地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然后对注视着自己的属下们笑了笑:“走吧,伙计们,我们去接这场舞会的主角。”   闻言,士兵们会心地笑了笑,小少爷或者在身份与地位上还及不上那些位高权重的老人,但是他拥有着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优势,那就是年轻。   霍华德家的小少爷实在是太年轻了,但同时他又已经站在了帝国权力的巅峰,放眼整个奥兰帝国,能够在位衔上压他一头的也只剩下那三位总督以及极少数的亲王与公爵。   对于这样一位初露峥嵘,却与纳伦总督一样从未站过队的年轻上将,帝国中的每一方派系都要投注足够的重视与尊敬,所以如果他愿意参与到这样一场舞会中来,就一定会是最夺目耀眼的焦点。   “怎么了,小少爷他们还没准备好吗?”   当少校回到城堡,见到那二十几位被赶出主堡的留守士兵时,却发现在他们之中并没有那对年轻男女,于是有些不解地问。   “少校大人,小少爷是已经准备好了,但他的女伴却已经在房间里缩了整整三个小时。”   托德队长小心翼翼地汇报:“而且……而且应那位小姐的要求,小少爷把我们都赶了出来。”   “我知道了,我去看看,你们就都留在这里等吧。”   少校吩咐完手下,就大步流星入了主堡,在几个转绕后很快就见到了昨日为二人安排的房间,而与托德说的一样,霍德华少爷已经身着纯黑礼服等候在门外了……只是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   “伊丽莎白,还没有好吗,距离舞会就只有半个小时不到了。”   凯因看着少校特意为她准备的古铜怀表,眉头紧皱地向门里喊话。   “好……好了,凯,凯因你进来一下。”   听到船长支支吾吾的呼唤,凯因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对走近的少校点了点头便推门进去,然后将想要观摩一番的他给关在了门外。   少校轻轻地叹了口气,心想果然狮子的领土意识都是很强烈的,虽然昨日满脸的不悦,但很显然小少爷对这位未婚妻依旧护得滴水不漏,只是……   这位小姐的名字竟然也是伊丽莎白啊,真是奇妙的缘分啊。 第35章 游戏规则   金发像是瀑布一样垂落,在洁白礼裙上与金边条纹的映衬下,本就显得尊贵而稀有的发色与瞳色被最大程度的展示,而露在那席白裙之外的少许皮肤更是白得似雪,像是在对少女来自联邦世家一事做出强有力的证明。   这就是凯因进入房间后所见到的景象。   在这一刻,魔鬼仿佛化为了天使,一切都完美得不像真实……除了那张绝美脸颊上的表情。   “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在人前叫我伊丽莎白!”   凯因被船长仿佛天眷般的容颜震得微微失神,直到那声压低了的抱怨在耳边响起,他才反应过来:“不然呢,总不能叫你船长吧?”   “安德森。”   罗伊咬牙切齿地强调:“安德森小姐。”   “好好好,安德森小姐,既然你已经准备好了,那我们就出发吧。”   看着船长脸上一如往常的神情,凯因暗暗苦笑,心想奢望一头危险的老虎能够变为温顺的白兔果然是不现实。   “等……等等。”   罗伊叫住转身欲走的副手,迎着他略带疑惑的眼神,第一次展露出些名为扭捏的神情,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冒出一句:“怎……怎么样?我是说这套衣服,不会露馅吧?”   凯因微微一怔,然后很快明白了船长的意思,再也忍耐不住那种反差带来的冲击,轻笑出声。   他的目光顺着那头金发自上而下细细打量,经过那张面色逐渐难看的脸颊,垂挂在修长脖颈上镶嵌着璀璨珍珠的银项链,再到纤细手指上的蓝宝石泪戒,每一处细节都没有放过,就像是在欣赏一件瑰丽的艺术珍品。   本因为副手的“嘲笑”,罗伊还想要发作一番,可却被他那探究古迹一般的考量目光盯得有些气势不足,微蹙着眉说:“有什么问题就说,不要到了舞会上再出差漏。”   “问题?不,安德森小姐,事实上你的眼光不错,这件礼服简直就像是为你量身定做的。”见罗伊有些失落,凯因连忙收了笑意,认真地称赞。   “真的?”罗伊狐疑地看着他。   “是的,不过如果你的表情能够再温柔一些,那就更完美了。”凯因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船长跟上自己。   罗伊快步走到他的身边,随着他一起走出房间,而少校已经在门外苦大仇深地等了许久,眼见着二人出来,赶忙小跑着出去安排出行的事宜。   “这我知道,但总不必在没人的时候还要保持伪装。”   见四下无人,罗伊伸展了一下因为穿着礼裙而些微受到束缚的身子,语气慵懒得像是只刚睡醒的家猫。   “而等到了外面,我自然有方法让他们对我的身份深信不疑。”   就如少女所说的,出了主堡,她就像是彻底变了个人。   礼貌却不冷淡的微笑,仿佛能够述说出万千情意的温柔眼波,以及寻不出半分差漏的端庄姿态,强势无比的罗伊船长似乎真的变为了来自安德森家族的旁系小姐,那种与生俱来的尊贵感绝非寻常的暴发户贵族所能拥有。   再配上那副天使般的容貌,仿佛量身定做的衣裙与首饰,她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儿,让守候在主堡外的士兵们纷纷失了神。   面色冰冷的铁血军官与雍容华贵的世家小姐,这样的搭配确实无比地吸引眼球。   待得凯因二人上了马车,坐在前室的少校拿着软鞭抽了一下空气,对看呆了的士兵笑骂着:“出发了,还愣在原地做什么,那是小少爷的女人,又不是你们的!”   士兵们哄笑了一阵后就随着马车一道离开了城堡,经过小镇,朝着举办舞会的庄园进发。   托了那位公爵大人的福,从小镇到庄园有着方便行车的宽敞道路,所以行进的马车并不颠簸,安稳而快速,只有打在车厢外壁上的雨点依旧述说着这场旅途所蕴藏的凶险。   借着暴雨与雷声,车内的二人说着悄悄话。   “爱尔菲呢?你一大早就把它放出去了,是去盯着黑鸦会那些暗杀者?”   “怎么可能,这岛上的暗杀者有上百个,哪里盯得过来。”   罗伊瞥了面容平静,可双手却下意识紧握的副手一眼:“况且那些人只是杀人用的工具,你解决得再多也没用,只要能够除掉费德罗,对于黑鸦会而言死再多人都是值得的。”   她说得不错,暗杀者虽然培养起来十分困难,但总是可以补充的,而若是那位象征黑暗的总督倒下,整个奥兰帝国就再没有人能够正面对抗那位黑鸦会的创始人,而这也正是对方的目的所在。   “所以,我让爱尔菲去寻出那几个执行人,然后再顺藤摸瓜,扯出那条最大的鱼来。”   听着罗伊的话,凯因眉头微挑:“你就不担心它遇到危险,或者反而暴露了你的身份?”   一位暗金色瞳孔的少女也许真能骗过黑鸦会的大人物,但若是这位少女带着一只名为爱尔菲的寒鸦,那就绝无可能瞒天过海。   “安心,爱尔菲可没那么愚蠢,黑鸦会那群家伙的乌鸦根本不是它的对手,至于猎鹰,也绝对追不上它的速度。”   罗伊船长从来都是这么自信,无论在做那件事的是她,亦或是她的爱宠。   “好吧,那么如果真的能找出……那条大鱼的位置,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事已至此,凯因只好无奈地相信船长的判断。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罗伊问得理直气壮。   凯因以为她又是想要提条件,眼角微微抽搐了几下,放低姿态说:“那请求船长大人告诉我,可以了吗?”   罗伊这才反应过来他会错了意,不禁笑出声来:“不是,你误会了,不是在要你求我,而是因为告诉你也没用,人家难不成还会等着你带兵上门?”   凯因沉默了一会:“你说得对,告诉我确实没用,但我想要是总督大人能够知道,那一定会派上大用处。”   “那可不行,如果那老家伙知道了,这场游戏就变得更加复杂了。”罗伊摆了摆食指,依旧拒绝。   “他只要做好诱饵的本分就行,而你要做的,就是带领海军拖住那些暗杀者,仅此而已。”   这样一来岂不是会把总督大人陷入巨大的危险之中,那他们此次前来的又有什么意义?   仿佛猜到了副手所想,罗伊微仰身子,让自己能更舒服地靠在真绒靠垫上,享受般微眯起眼:“凯因,你要知道,这场游戏的主角是我,而不是你,更不是你家的总督大人,所有的流程都得按着我的心意来。”   说到这,原本慵懒软糯的声音陡然一变,化作了极北冰川间的凛冽寒风,夹杂着浓郁的警告意味传入凯因耳中。   “如果有人坏了规则,我可是会掀桌子的……哪怕那个人是你。” 第36章 最重要的客人   船长的话语不是威胁,而只是在维护自己的威严。   虽然并不清楚凯因的真实身份,但至少在现在,他还是她的副手,船长大人并不允许自己的属下偏向外人太多。   凯因很快就想清楚了这一层,他知道自己在最近的一系列决策上太过偏向帝国军方,已经惹起了罗伊的不满,但她依旧给出了自己的耐心与帮助,这意味着什么就算是个傻子都瞧得出来。   作为船长,罗伊可以为船员解决麻烦,对抗仇敌,但同样的,她也要求对方能够全心全意地辅佐自己,而不是时时刻刻想着老东家。   在短暂的思虑后,凯因顺着她的意思说:“我知道了,届时需要怎么做,你尽管吩咐。”   见副手总算开了窍,罗伊双眼眯得更细了,声音重新变得慵懒而柔软:“嗯……这才对嘛,哪有船员不把船长放在第一位的呢。”   “至于该怎么做,到了舞会上再见机行事吧。”   说完最后一句话,罗伊像是真地睡着了一般,马车中陷入了安静,唯有击打在厢壁上的雨点依旧扰人。   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赶路后,马车的速度渐渐降了下来,而传入罗伊二人耳畔的交谈声则说明他们已经来到了庄园之外。   “见过少校,请出示您的请柬。”   “好的,辛苦了士兵。”   “应该的,毕竟是总督大人举行的舞会,嗯……请柬没有问题,请进吧。”   随着守门的海军话语落下,马车再次动了起来,但这一次少校的三百名手下却没有再跟随,而是汇入到海军之中,一同驻扎在了庄园外。   “船长?”   “怎……怎么了,到了?”被副手轻轻拍醒,罗伊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呢喃。   “你还真睡着了啊?准备一下吧,我们马上就要下车了。”   副手的声音逐渐清晰,罗伊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伸手掀开一点帷帘,看着那逐渐远去的驻军营地,目光立刻就变得锐利起来:“帝国这次来了多少人?”   “包含贵人们的侍卫,一共是一千七百人左右,其中海军八百人,精锐火枪队两百人,弗兰岛原驻军三百人,剩下的都是雇佣剑客或是世家侍从。”   凯因早在少校那里过目过参与此次舞会的名单,稍加推算,很快就报出了精确的数目。   “人不少,只不过有些可惜,在这样暴雨中,火枪队几乎是废掉了。”   罗伊放下帷帘,面上没有惋惜之色,反而有几分压抑不住的幸灾乐祸。   不管这场风暴里会死多少帝国军人亦或黑鸦会暗杀者,对她而言都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小事。   “船长你能稍稍考虑下我的感受吗?”凯因黑着脸提醒。   “抱歉抱歉。”船长笑眯眯的,显然没有反省的意思。   终于,马车来到了舞会的举办地,那是整个庄园中最为豪奢的建筑,一座帝国宫廷式样的华丽殿堂。   殿堂外是四方水池点缀的精致庭院,水池中还蓄养着许多身价高昂的珍奇鱼类,只是身处如此暴雨之中,那些享受惯了精心照顾的观赏鱼们纷纷沉落在水池的底部,不肯露面在谈笑风生的贵客之前。   除了水池外,庭院中还有许多便于观赏奇鱼与田园风光的圆顶镂空石亭,只是如今并没有哪位贵人有闲心雅致冒雨观赏,而是都早早入了殿堂去面见平时极难见到的费德罗总督。   马车停靠没有多久,就有一位身着黑礼服的年轻管家迎了上来,他挥了挥手,便杂役上前接过战马的缰绳。   年轻管家对少校屈身行礼,面色恭敬:“这次依旧是少校大人代表霍华德家族出席舞会吗?”   因为公爵大人前来弗兰岛时经常举行宴会,而少校便是霍德华家族在帝国南疆的代表,所以这位专事宴请的年轻管家与他并不陌生。   在问完那个原以为没有差离的问题后,他便打趣着说:“这次您的女伴又是小镇上的哪位靓丽小姐?”   少校从前室上下来,脚还没站稳,就被管家的这句话激得一个趔趄,他干笑着瞪了管家一眼:“不不不,这次参加舞会的可不是我,我只是个送人的马车夫。”   闻言,管家面色顿时一凝:“少校大人,当初报备的时候,您可没说不能参加,这换人来……可是有些坏了规矩。”   管家的担忧不无道理,像这种规格的舞会,每一张请柬都是至关珍贵的,如果已经确认了邀请者,那再换人顶替就是在落主人的面子,而此次举办舞会的可不是自家那位心胸豁达的公爵大人啊……   那可是凶名赫赫的费德罗总督!   要是那位动了脾气,可不会管你身后的背景是谁,是真会闹出人命的!   “换人也就算了,您如果能够提前点儿来,我帮您糊弄糊弄,也就是过去了,但您偏偏等客人们都入完场了,再闹这么一出……”   管家面上的为难之色简直堆成了翻涌的海潮,所表达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放心吧,总督大人的脾气再怎么样也落不到你的头上。”少校瞥了管家一眼,从前室取出伞打开,然后小心翼翼地旋开车门。   一位穿着纯黑衣服的银发青年踩着梯子,干净利索地走下马车,然后接过少校手中的伞,然后走到马车的另一侧接他的舞伴。   整个过程安静无声,在那个青年走下马车的那一刻,原本满脸苦瓜色的管家就震惊得张大了嘴,虽然他并不可能知道这位青年在帝国军方的尊贵身份,但他却认出了那枚悬挂在青年胸口的瑰丽徽章。   雄狮紫铜徽章,霍华德家族的象征。   在管家呆滞的注视下,一只白皙精致的手从打开的车门中伸出,落在了青年的手中,就像是精灵下凡,一位绝美的少女轻巧地走下马车,那张天眷般的面容上带着完美的,寻不出丝毫差漏的柔美微笑。   “这……这两位是……”管家好不容易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满眼欣赏之色的少校,喉咙无比干涩。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少校会甘愿做一名代步的马车夫,明白了为什么少校敢在这样重要的舞会上摆谱,最后一个到达,这全是因为这两位尊贵的人儿,如果自己的猜想没有出错的话。   “哦,老伙计,还能是谁呢?”   少校吹了声口哨,对走近的二人伸出手去,骄傲地介绍:“当然是总督大人最重要的客人,霍华德少爷,以及他的女伴……”   “伊丽莎白·安德森,你可以唤我的姓氏。”似乎从未对那个名字有所抵触,罗伊顺口接过少校的话茬,微笑着说。 第37章 真的吗   轻柔宁和的乐音绕过梁柱,抚过五彩斑斓的顶侧方窗,水晶吊灯朦胧的光芒将这座设计精巧到了顶点,相比宫廷建筑都毫不逊色的华丽殿堂映衬得愈发梦幻,而那些游离在殿堂中的,无一不是面带微笑的尊贵人物。   空气中弥散着浓郁的财富味道,一桌桌摆开的宴席上无不是国宴级别的珍物,就连普诺拉联邦年产只有几十瓶的珍品级葡萄酒都码了整整三排,可想而知此次舞会花费之巨。   “费德罗爷爷,距离宴会开始只剩下三分钟了,还有什么贵客没有到吗?”   拿着杯苹果汁的卡梅伦王子乖巧地站在费德罗身旁,好奇地朝紧闭的殿堂大门望去。   这位王子年仅十二岁,是他的兄弟姐妹中年纪最小的,此次参与舞会也是应母亲的要求,想要在总督大人面前留个好印象。   很显然,小王子的问题也是所有参加舞会的贵人们的共同疑问,他们之中地位最低的也是伯爵起步,而位列公爵的更是足有三人,其中一位就是此次舞会场所的提供者,皇帝陛下的远亲,达伦大公。   在这样的排场面前,就算是王子与公主们都得早早地入场,以防止浪费贵人们的时间,如今却有位神秘的客人在舞会开始前三分钟还未入场,这谱子未免摆得太大了。   费德罗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小王子柔顺的栗色短发,声音一如既往地听不出情绪:“是啊,也不知道那小子被什么事给耽搁了,连我的舞会都要迟到。”   这句话一出,场中的人们顿时品味出了些许不一般,就算是达伦大公的眼中都不禁升腾起了浓郁的兴致。   能让这位黑暗总督耐心等候,并说出这样维护的话语来,那仍未入场的客人的身份恐怕就有些尊贵过头了。   而且总督大人称呼他为小子?这说明来者年纪应该不大,而能够入这位老人法眼的年轻人,似乎就只有……   想到某种可能,达伦大公与其他两位公爵交换了一下眼神,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不可思议,因为按道理来说,那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现在弗兰岛上。   终于,在清脆的钟响后,舞会的原定时间到了,而费德罗依旧耐心地等待,于是贵人们也保持着尊重的安静,只是眼中的好奇之色愈发浓郁。   又过了几分钟,一位年轻管家从侧门急跑入殿,对倚靠着雪白梁柱品酒的梅里少将神色匆匆地汇报了些什么后,这位少将的眉毛猛地挑起,他将一种带着惊讶的询问目光投向那位老人。   知道自己要等的人已经到了,费德罗对少将遥遥颔首,那对毒蛇般的碧绿眼眸微微波动着,竟然泛起了仿佛永远不会出现在他这样的人身上的柔软情感。   知道总督大人早就收到那个惊人的消息,梅里这才知道为何在面对那位少校时,老人会说出那样的赞赏之言来,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对这位老人少有的任性表示无奈:“唱名吧。”   管家抹去额上不停淌落的冷汗与雨水,面对着数十位贵人的注视,高声唱出了来客的身份。   “奥兰海军统帅,帝国上将凯因·霍华德阁下驾到!”   厚重的殿门豁然敞开,雨水被风夹杂着吹湿了入殿的红底金纹地毯,而随着风雨一起到来的,是一位执伞的青年,以及亲密地挽着他的臂弯的高挑少女。   殿门很快又重新合拢,将不属于这场盛会的寒风与暴雨隔绝在外,再不能进。   在所有人或了然或震惊的注视下,青年将伞递给一旁激动得浑身颤抖的女仆,然后与少女一道走过光滑的石阶,来到缓缓走近的老人面前,微微屈身行礼:“凯因见过总督大人。”   费德罗干瘦的面皮上扯起一抹有些难看的微笑,看着就像是在狞笑的恶鬼,但参与这场舞会的贵人们都知道,总督大人或者从来不笑,只要笑了,那就是极难得地开怀。   “你父亲出海找了你这么久,肯定想不到你会藏在伊凡那小子的城堡里。”   听着老人干涩的声音,凯因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解释:“费德罗爷爷,我三天前才到的弗兰岛,哪里有什么藏匿一说。”   军官对老人的称呼无比自然亲近,全然不似先前卡梅伦王子强压恐惧的贴近之语,因为他本就是在这位老人的注视下成长至今的,感情的深厚相较于真的爷孙也差之不离。   “嗯,那些事我都听伊凡说了,你不要太放在心上,此次舞会就当是散散心吧,结束的时候与我一道回去就是了。”费德罗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真相,之前不过是小小地耍弄他一下以发泄这两个月来的担忧之情。   “那么这位小姐是?”   费德罗转眼望向一直注视着他的罗伊,颇感兴趣地询问。   感受到那对碧绿眼眸中所存着的探究意味,罗伊眼角快速地抽动了几下,微微垂下眼帘,不想让对方太过注意自己的暗金色瞳孔,恭敬地回应:“禀总督大人,我叫伊丽莎白,是安德森家族的旁系继承人,以及……”   在罗伊说出安德森这个姓氏的时候,殿堂中的人们就变了脸色,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贵人们的面色并没有太多面对帝国敌人的激昂与愤慨,而是多了许多惊喜之色。   他们都是帝国的上层人物,对于帝国与联邦之间的问题无比清楚,此时听到那个姓氏,根本无需多想就能知道这对年轻男女相伴而来所代表的意义。   果不其然,很快贵人们就听到了令他们心满意足的信息。   “霍德华少爷的未婚妻。”   举殿安静,然后很快又响起惊呼与祝贺,哪怕是代表着皇室前来的王子与公主们,都流露出真心的祝贺神情。   虽然不知道这位海军统帅与安德森家的小姐是如何结识的,但所有人都不在意,他们只在乎结果。   整个殿堂都陷入了一种别样的喜悦中,只有费德罗总督依旧平静,他静静地看着说完后微垂下头的少女,看着她那对罕见的暗金色瞳孔,沉默了片刻后问:“真的吗?”   瞬间,一种压抑到极点的氛围弥散开来,令周围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而那位满脸诧异的少将见状,也露出一丝了然神色,默然地将酒杯搁回桌案,不作声色地向总督靠拢。   罗伊眼中恰然地闪过一丝惊慌,但是立刻又化为坚强,她迎着费德罗审视的目光,骄傲地抬起头来:“是的,总督大人,哪怕您并不喜欢我的家族,我依旧会成为他的妻子。”   二人的对视持续了很久,直到罗伊眼眸中的骄傲在老人的逼人气势中褪去,却仍然咬着牙不愿低头,费德罗才缓缓地点了点头,向着她伸出手来:“看来你并不是在撒谎,那么我很高兴能够听到这个消息,安德森小姐。”   看着那只手,罗伊仿佛因为能够与总督大人握手而陷入了难以置信的境地,在副手低声地提醒下才反应过来,怀着激动与颤抖同老人握了握手。   “谢谢您,总督大人。” 第38章 惊变   毫无破绽。   这是罗伊对自己先前的表演给出的评价。   哪怕是在漫长的伪装生涯中,她都没有一次如同先前那般紧张,因为费德罗是当今世界上最可怕的阴谋家,想要在这样一位人物眼前演一出戏码,可远比骗来自家这位副手要辛苦得多。   当然,为了瞒过老人的法眼,罗伊所做的准备同样称得上是万无一失。   就算是长年作战在手上留下的厚茧,她都归结到了安德森旁系这块无懈可击的招牌上,加上数种情绪的自然衔接,这才能够瞒过这位侵淫黑暗数十年的老人。   就如船长所料的那样,在握完手,感受到因为练剑所生出的茧子,费德罗眼中那逼人的精光才徐徐褪去,他转眼望向一言不发的凯因:“这么大的事情,你就不与父亲商量一下?”   凯因面上泛起些无奈,不知是无奈于总督的问话,还是这场荒诞虚假的婚事:“当时实在没有条件联系父亲,更何况……”   他柔和地看向那张白皙柔美的脸颊:“我已经下了决定,那么问与不问结果都不会变化,只是父亲早些知道这个消息,亦或者晚些的区别而已。”   感受着副手别样温柔的眼神,罗伊暗赞他的演技大有进步,倒是老人眼中多了几分欣慰,似乎确定了某些事实。   “哎,是啊,你和纳伦那家伙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要决定了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一番感叹后,总督拄着手杖,回身走向自己的席位:“那么舞会开始吧,都别愣着了。”   宫廷级别的舞会就此拉开序幕,好酒好菜源源不断地呈上筵席,一对又一对穿着靓丽的年轻男女入场起舞,舞姿优美而轻盈,数十位贵人们或敬酒畅饮,或谈笑风生,只是目光时不时地扫过位于席案正中心的三人。   久远未见的总督与军官低声交谈,而安德森家族来的美貌小姐则安静地坐在一旁,一面优雅地用食,柔柔的目光却很少离开凯因的脸庞,看着活像是热恋中全身心投注在伴侣身上的青春期少女。   “哦……蝎狮?”   费德罗听着凯因口中说出的那个代号,依旧慢慢悠悠地品着酒,面上没有什么波澜,就好像那不是一位危险至极的黑鸦会执行人,而只是一只无害的小白兔。   “是的,而且根据我的调查,对方此次委派上岛的,足有一百三十二位暗杀者,他们显然都是冲着您来的,您必须时刻注意自己的安全。”   凯因知道区区一位执行人并不能让老人有所动容,这才抛出了那个更为重磅的消息,语气沉重地提醒。   “好了好了,小家伙,不过就是一百多只老鼠,难不成他们还能在那么多将士的眼皮底下混进来杀我?”   费德罗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这些我知道了,现在就先好好享受舞会吧,你看大王子跳得多好啊。”   在结束一支舞曲后,大王子伊诺克携着舞伴对贵人们示意,并伴着贵人们热烈的掌声退场,而在短暂的冷清后,不知是那位伯爵的提议,众人一致想要看那位帝国最年轻的上将与来自联邦的安德森小姐舞上一曲。   “费德罗爷爷,您就不能……”凯因还没有从众人的注视中反应过来,咬着牙想要再劝老人重视一些,反倒被罗伊的呼唤打断了话语。   “凯因,大家好像想看我们上去跳一支。”   副手微怔,然后皱眉想要以借口推辞,却看到那对暗金色瞳孔中闪烁着的提醒意味,沉默了片刻后说:“好。”   二人起身离席,在众人的目光中牵手入场,在响的轻柔乐音中徐徐旋转起来,无论是舞姿步调还是配合,他们都做到了完美,任凭贵人们看遍舞剧的挑剔目光也寻不出丝毫的缺漏来,就好像这支舞就是为二人量身准备的。   而在乐音与步伐声中,二人隐秘的谈话并没有被任何人发觉。   “怎么了,船长?你闻到那些家伙的味道了?”   “嗯。”   罗伊小巧的鼻子抽动了几下:“没想到你们帝国上层的贵人里居然也藏着位执行人,该说真不愧是黑鸦会呢,还是奥兰的体系太容易渗透?”   凯因抿了抿嘴:“帝国总归不是一艘海盗船,人员搭配无比繁复冗杂,想要在这样一片浑浊的大海中寻出含有最大珍珠的贝壳,那简直不是凡人所能想象的艰难。”   “戚,像我们海盗就不会被这群老鼠潜入进来,因为大船长有专门对付他们的手段,如果他们胆敢违反协议,那么就是与南方群岛为敌。”   见凯因承认帝国的缺漏,罗伊得意洋洋地炫耀起大船长的英明,全然没有敌人环伺的紧张。   “好了好了,我承认是你的大船长比较厉害,那么那位执行人到底是谁?”凯因苦笑着问,此时乐音已经进入尾声,二人旋转的速度开始逐渐放缓。   “我不知道,来参加舞会的那些家伙十个里面有九个用的都是紫罗兰香水,这我怎么可能精确到位。   ”罗伊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厌恶,显然对于嗅觉灵敏的她而言,这种一成不变的贵族香水杀伤力过于的大。   “我们是从左侧下的场,那群人中我没有闻出异样,所以待会我们从右侧回座。”   就在罗伊最后一句话落下,乐音彻底安静下来,军官面色依旧冷然,罗伊则是带着灿烂的笑,二人迎着热烈的掌声行礼示意。   就在二人沿着右侧回座的时候,正巧是替换菜肴的时机,罗伊的眼神仿佛鹰隼般锐利,快速地扫过一张张洋溢着礼貌笑容的脸庞上,直到最后彻底固定在一位慢条斯理擦拭着嘴角的中年男子身上。   那人虽然看着年过五十,但身躯依旧匀称有力,满头灰发更是油光发亮,丝毫没有干枯的前兆,此时见罗伊尖刀般的目光望来,他放下手中的餐布,报以一个和煦的笑。   那笑容很温和,就像那位大人在人们眼中一贯的形象,但是在看到他看似自然,实则别有隐意的手势的时候,罗伊的眼瞳忍不住缩小了些许。   她看懂了对方的意思,因为那是海盗的暗语,意思是……   “很高兴见到你,船长。”   尖厉的破空声响彻殿堂,那价格不菲的水晶吊灯顿时犹如雪花般片片开裂,纷繁而落,殿堂仿佛是在一瞬间化为了黑暗的炼狱。   “你们去通知庄园外的驻军!其余人跟我来!”   尖叫声与水晶碎裂的声音四起,那位少将高昂的喊声回荡在浓重的黑暗中,而伴随那喊声一同响起的,还有数不清的刀剑出鞘,箭矢离弦声。 第39章 突围   黑鸦会的暗杀者!   听到弓弦松动,刀剑入体的声音,罗伊很快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她下意识就要伏低身子匿入黑暗,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搂在了怀里,朝着费德罗的方向小心地移动过去。   “船长,是我。”   刚打算使力挣脱的罗伊听到耳畔的熟悉声音,立刻就减小了动作,她咬着牙抱怨:“你抱着我做什么,要是被那群老鼠发现了,这样会死得更快!”   “没事的,总督大人能控制局势。”凯因没有理会船长的微弱挣扎,带着她一步步走入人流组成的铁壁中。   在视线能够适应黑暗后,罗伊才发现原本应该在庄园外待命的海军有将近百人出现在了殿堂之中,这些都是那位少将大人为以防万一所布置的埋伏。   但是别说这一百人不到的海军,哪怕在这殿堂里有五百名侍卫,那也绝不可能在黑暗的环境里胜过黑鸦会的暗杀者!   果不其然,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那由军人围拢起来的铁壁就险些告破,十几名外围的海军直接被淬了毒的箭矢射穿了喉咙,而有更多的则是死在了惨烈的近身战中。   “别傻了,这么点人根本就不可能挡住。”   罗伊看着这情势,面上的神情逐渐平静下来,她利落地挣开副手的保护,暗金色的眸子在黑暗里熠熠生辉:“凯因,你听好接下来要做的事。”   凯因沉默了片刻,知道自己不可能劝得动船长,只得压低声问:“你说。”   “让这些海军别管其他的贵族,先护着费德罗突围出去,黑鸦会的家伙一旦定下目标,绝对不会浪费哪怕一丝一毫的时间在无关之人身上,在现在的情况下,他们反而是拖累你们脚步的累赘。”   罗伊的语速很快,她的眸子迅速扫过昏暗的殿堂,借着天窗忽明的电光,很快就看清了局势。   原来负责上菜的女仆,照看衣物的侍从,以及那位年轻管家都在水晶灯破碎的那一刻化为了最残酷冷厉的杀手,近乎漠然地收割着措手不及的海军的生命,而四面八方的密道中更是走出了一队队装备精良的弩手与刺客,仿若闻到了血的鲨鱼一般围拢过来。   “记得好好呆在总督大人的身边,那家伙虽然惹人厌,但他的身旁一定会是此时最安全的地方,我可不想因为这种破事损失一位副手。”说着,罗伊开始脱下束缚着自己的礼裙。   洁白的礼裙滑落在鲜血四溢的地面上,出现在这位海盗船长身上的,正是那身干净利落的粗布亚麻短衫,以及收紧的长裤。   听着这话,凯因眉头皱起:“那你呢,你要去哪?”   罗伊没有回答副手的问题,她只是平静地问:“我的弯刀和短铳呢?”   “在马车车厢的座位下面,马车应该就停在殿堂西侧。”凯因下意识地回答,并补充了一句:“短铳只有一发子弹。”   “足够了。”   做完一切准备,罗伊拍了拍凯因的肩膀:“让你的人准备一下,我们正门突围。”   “为什么是……”凯因的话语未完,就被罗伊冷漠的声音给打断了。   “执行命令,副手。”   罗伊见凯因面上依旧带着犹疑,无奈地解释:“如果在海盗船上你还是这个反应,我们的船早就被打成筛子了,刚才我已经找出了那位黑鸦会的执行人,就是你们亲爱的达伦大公,去!”   船长猛地推了一下军官,将他推入海军的包围,自己则朝着正门的方向奔去,迅疾得像是一只猎豹。   知道突围已经开始,凯因收回望向那道背影的目光,推开拥挤的海军,很快来到费德罗身旁,而与罗伊的想法颇为一致的是,这位总督大人下的第一道命令居然也是突围出去,而不是仗着地形等待救援。   “总督大人,请随我从正门突围。”   凯因接过梅里递来的短铳与军刀,蔚蓝的眼眸中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与迟疑,只余下不容违抗的威严与气魄。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海盗船长那位踟蹰难定的副手,而是重新变为了奥兰帝国凛然不可侵犯的雄狮。   “哦,你怎么下的决定?”费德罗没有因为这位后辈的命令而有所不忿,望着他的碧绿眼瞳中尽是欣赏之色。   “达伦大公是黑鸦会的执行人,而这是他的宫殿,想必他之前所提供的应急密道中尽是埋伏,这么看来,正门反而是最有可能的生路。”   他们的动作并没有因为谈话而慢下来,而在听到凯因的命令后,梅里少将就连一丝迟疑都没有,甚至没有想过要请示总督大人,一条条清晰而短促的命令就他的口中不停地传出。   “六队注意后方,三队四队看好侧翼,其余人跟我正面突围!”   而在残存的海军们撞开桌案,推开惊慌失措的贵人们,朝着正门缓慢前行时,一道纤细的身影早就先他们一步冲向厚重的殿门了。   躲开迎面而来箭矢,罗伊用随手捡起的军制银刀格开黑鸦会特制的刺剑,只是一刀便斩开了拦路者的喉咙,而在这之前,已经有不下五名暗杀者死在她的手中了。   这些将帝国海军杀得差点崩溃的专业杀手,在少女面前就仿佛只是堪堪学步的雏儿,这一步的冲击性实在太强,无论是正疲于奔命的贵人们,还是面容坚毅,愿意以死铺路的海军都忍不住向她投来了惊异的目光。   谁都想不到,这位统帅大人的未婚妻,竟然拥有如此强大的实力。   眼见通往正门的道路逐渐宽敞,正在凯因的搀扶下艰难前行的费德罗微微眯起了双眼,像是审视珍宝般打量着少女的背影,碧绿双瞳中终于升腾起了一丝讶异与惊喜。   那不是看到死里逃生希望的喜悦,而是见到亲眼见到帝国死敌出现的兴奋。   原来真的是你……   在初见时就一直横亘在心头的疑惑与怀疑终于释然,费德罗嘴角勾勒起一个极难发现的弧度,就连手杖敲击在地面的声响都有了愉悦的节奏。   在少女的努力下,殿堂的大门轰然而开,而在外面迎接的,是密密麻麻的箭雨。   进入殿堂的暗杀者不过二十几名,更多的都埋伏在了殿堂的各处密道中,而在这庭院中的大概也就只有三十余人。   罗伊一个横扑躲开箭枝,然后在地上一个翻滚,就滚入了庭院的一方池塘中,惊得水下的游鱼惊惶四散,至于那些因为突进速度过快而被射成刺猬的海军,根本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差不多了。   对罗伊而言,她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是帝国海军与黑鸦会暗杀者之间的惨烈拼杀,而暗杀者的主力并没有设置在正门处,赶过来还需要时间,凯因他们应该能够抓住这个机会。   至于她……   确认自己已经避开暗杀者们的眼线,罗伊从池塘的另一侧破水而出,撞开雨幕,朝着殿堂西侧摸索了过去,很快,她就找到了送自己前来的马车,以及那四匹受惊的战马。   “不要怕,是我。”   罗伊低声安抚着,而看到这张熟悉的面容,战马们也停止了跺地打响鼻的威胁,任由她旋开车厢门窜进去。   在座位下的空隙里摸了摸,罗伊找到了离身许久的宝贝弯刀,以及那柄女神绘像短铳,她淌落着雨水的脸颊上顿时浮现出招牌式的微笑。   游戏这才算刚刚开始呢。 第40章 火枪与刀剑   在付出了将近八十名海军生命的代价下,凯因终于带着费德罗破开正门,冲出了满是埋伏的庭院,而此时留在他们身边的,只余下寥寥十几位军人。   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带着伤,以及就连暴雨都无法洗净的鲜血,这支队伍已经接近极限,但是那些反应过来的黑鸦会暗杀者却依旧迅猛凶厉仿若狼群。   从举行舞会的殿堂到庄园的入口足有二十分钟的路程,而在这段漫长的路途中是足有半人高的麦田,没过脚踝的水坑,以及浓郁深邃不见五指的黑暗。   谁也不知道那黑暗中是否还布置着致命的陷阱。   至于那条宽敞的可供马车出入的道路,则是根本没有列入过凯因的思考范围,凭借他们这群伤兵残将,再加上一位脚步不便的老人,根本就不可能甩得掉追兵。   似乎已经到绝境了。   凯因回望暴雨中漆黑可怖的殿堂,看着其中影影绰绰的黑影,默然地想着。   能够依靠百人不到的海军在黑鸦会执行人的阴谋下杀出殿堂,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奇迹,如果不是那位海盗船长如死神般的杀戮收割,他们根本连这一步都抵达不了。   船长……你现在在哪儿?   凯因下意识地想着,然后微微一怔,心情莫名地叹了口气,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竟然开始有些依赖那位少女。   无论是黑鸦会了若指掌地叙述,面对蝎狮时强大到令人绝望的战斗能力,以及先前对自己下令时的冷静自信,仿佛只要有她在身边,不管是怎样的风暴都要敛声。   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凯因将杂乱的思绪抛到脑后,回头望着微微喘着气的老人:“总督大人,您与梅里少将一起进入麦田隐匿,找机会联系庄园外的驻军,我带着剩下的人……走大路。”   梅里少将是这支海军队伍中近战搏杀能力最强的人,因为他曾经就是纳伦总督的近卫长,因此费德罗才会在举行舞会时选择他相随。   凯因的这个决策目的很明确,就是用自己作为诱饵,吸引住暗杀者们的注意力,以此保全老人的生命安全。   黑夜中的稻田仿佛是无光的大海,费德罗成为象征黑暗的总督之前,本就是帝国顶端的密探与杀手,进入这样的田地简直就是如鱼得水。   而梅里少将则可以最大程度地补足老人因为年纪而流失严重的作战能力,所以哪怕黑鸦会预料到了这个局面,早早埋伏了杀手在稻田中等待,也未必能够拿得下这对相辅相成的组合,只是……   无论费德罗与梅里是否能够在阴森的稻田中存活下来,作为诱饵的凯因一行人却几乎是必死的局面。   除非拥有五百名武装完备的陆战军,否则没有人能在黑夜中对抗上百位精通杀戮的暗杀者。   用帝国雄狮的生命换得这位黑暗总督存活下去的机会,如果这个决定摆在帝国上层们的眼中,毫无疑问是两难到极致的抉择,但是在凯因眼中,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选择。   这是父亲对他的教诲,是军人的天性。   “凯因,你真的和你父亲很像,自己下的决定,绝不需要他人的意见,这很好,想当初纳伦就是凭着这样的魄力纵横大洋两域,只是……”   费德罗在寒风中轻轻地咳嗽着,这位统御了帝国阴暗面数十年的总督大人真的已经很老了,老到需要被人搀扶着逃命,但哪怕是在这样的绝境下,他那对蛇妖般妖异鬼魅的碧绿眼瞳依旧闪烁着璀璨的寒光。   “这样会很孤独,会失去很多东西,所以在一些时候,我希望你能够听一听身边人的声音,也许这会让宿命般的结局有所不同,明白了吗,我的小狮子?”   仿佛说教一般,费德罗注视着凯因的眼睛:“这一次,就让我这个老家伙来吧。”   凯因沉默了片刻,说:“我不会让您死的,不然怎么向父亲……怎么向自己交代?”   费德罗欣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只是示意青年放开手,然后拄着拐杖慢悠悠地向前两步,沧桑的眼眸中倒映着一道道越过庭院墙壁的黑影,目光毫无温度,就像是在看着死人。   “就算不收到伊凡的密信,我也做好了陪黑鸦会好好玩一场的打算,我已经很老了,没有几年能活了,如果可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拉着那位仅存的元老一起下地狱,那是最划算不过。”   费德罗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手指轻轻抚摩那枚漆黑无光的宝石戒指,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但是令我意外的是,你居然出现在了这个岛上,还带着一位……”   老人顿了顿,微笑起来:“安德森家的小姐?你们戳破了黑鸦会布置暗幕,给了我最清晰明确的资料,还为这场出人意料的背叛争取了足够的时间,要是这样,我还不能赢下这场战争的话,又怎么有资格和那个家伙并驾齐驱?”   “更何况,黑鸦会在帝国拥有无数眼线,以及深到难以挖掘的暗子,那么帝国……当然也有。”   寒光四溢的刀刃斩破雨丝,将海军们苍白却坚定的面容映照出来。   如同鹰隼般的暗杀者们踏破水坑,最前列的已经接近众人十步以内,只要几个呼吸的时间,帝国最恐怖的老人与最年轻的将星都会化为刀下的亡魂。   但是那段极短的距离,却成了无法逾越的深壑。   炽烈的火光照亮了黑夜,银灰的铅弹撞碎了冷雨,就连轰鸣的雷声都被震耳欲聋的咆哮所压制。   在那阴森恐怖的稻田中陡然站起了一排排的人影,他们不是黑鸦会提前埋伏的杀手,而是帝国陆军最为精锐的火枪队!   重重雨幕阻拦了弹道,呼啸狂风严重降低了射击的精确度,但是在十米以内的范围,这装填着黑火药的热兵器,依旧是足以代行神权,夺走性命的杀人利器。   黑鸦会的利刃终于被击碎了。   冲在最前的十几名暗杀者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就被密集的弹药打成了筛子,无力地软倒下去,血液从每一处弹孔中流出,一直淌到费德罗的靴子下面。   只是一轮齐射,就除掉了过去需要付出成百上千倍代价才能杀死的敌人,可老人脸上却没有任何波动,随着麦子与军服摩擦的窸窣声响,第一列火枪手迅速后撤,取而代之的是蓄势待发的下一列。   黑鸦会的暗杀者在火枪响起的那一瞬就已经做出了反应,除却来不及闪避的十几人,剩下的都四散潜入黑暗,再没有给敌人开火的机会。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等到暗杀者们借着雨幕潜入到火枪队的近处,甚至是直接进入麦田之内,这场战争的结局依旧不会有任何改变,但是在那阴暗的角落,却忽地响起了无数道刀剑相交的声音。   就好像是豺狼磨牙时发出的刺耳动静,而它们饥饿等待了许久的兔子,终于来了。 第41章 那又如何   在激烈的雨声中,刀剑交击与剑锋入体的声音不绝于耳,就好像是一首壮阔激昂的交响乐,只不过奏响乐章的不是琴键,而是一条条逝去的生命。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勾魂夺魄的交响乐终于迎来了尾声。   一道道身披黑衣的身影自不可见的黑暗中无息走出,脚步哪怕是踩入水坑中都不惊起半点水花,足以见得隐匿的能力之高。   而在这些人的手上,清一色拿着雪亮的刺剑。   凯因沉默地看着这些逐渐走近的黑衣人,早在先前火枪鸣响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身前那位瘦削佝偻的老人已经掌控了局面。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帝国居然也拥有了足以匹敌黑鸦会暗杀者的刺客。   似乎是猜到了凯因所想,老人微微偏过头来:“他们是我按照黑鸦会那位元老的残酷手法培养出来的死士,若是在对方有防备的情况下,依旧远不如他们的暗杀者,不过……”   从黑影中走出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竟然汇聚成了一大片阴影,粗略估计该有一百多人。   “有心算无心,加上接近三倍的人数差,却是足够吃下这道大餐。”   闻言,凯因眼瞳中泛起沉重之色:“您的意思是,这里原本该有三百人?”   在之前那场突围战中,在付出了将近八十位海军将士的生命的情况下,他们不过杀死七位暗杀者,就算加上罗伊开路时所杀的那些,也绝不超过十五之数。   再经过先前的火枪队齐射,暗杀者的数目最后应该是百人左右,而按费德罗所言,三倍数目的帝国死士,也就是三百人的队伍,为了吃下这些暗杀者,依旧付出了大半死伤的代价。   面对那群黑鸦会培养出来的怪物,果然不能有半分小觑。   就在凯因凝重地思考时,一位看上去与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区别的黑衣人从那片阴影中走出,站定在费德罗面前三步的位置,微微屈身行礼。   “禀报总督大人,根据清点,此次杀死的暗杀者一共是九十七人。”   闻言,凯因眉头皱起:“不对,总共的数目应该是一百三十二人。”   黑衣人诧异地看了军官一眼,似乎并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知道确切的数目。   “这本来就是他告诉我的。”   费德罗面无表情对属下解释,然后将目光转向军官:“看到了吗,这就是黑鸦会的危险,哪怕在这样的情况下,依旧被他们撤走了四分之一左右的人手。”   “这样一来,那些人……”   凯因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蔚蓝色的眼眸中罕见地多了几分意外,就连语气都开始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是的,他们应该在往据点回撤的路上,而那正是……”费德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别有所指地说:“那位安德森小姐前往的地方。”   经过仔细地排查,在确定这座公爵庄园中再没有一丝一毫黑鸦会的影子,在军人与侍从的保护下,一众惊惶未定的贵人们被接到了毗邻此地的另一座庄园——霍华德家的旧址中。   虽然在那一场地狱般的火焰后,这里就再没有住过人,但是皇帝陛下为了安抚心灰如死的纳伦总督,还是为他按照同样的规制重建以作悼念,并派人进行日常的维护。   而在庄园建成的那一日,纳伦曾经带着还在军事学院进修的凯因回到过这个伤心地,并将作为自己过去的辉煌的上将军服与肩章尽数存放在了此地,从此再不回望。   贵人们被安置在了城堡的住房中,此时或者依旧无法合目,思索着先前那场恐怖的刺杀,或者依旧在恐惧与惊慌所造成的深深疲惫中睡去,而在每一位贵人居所的门外,以及庄园中都有肃然的海军巡逻着。   整座城堡只有书房还亮着灯光,在门外是面色平静沉默等待的梅里少将,来回踱步难以心安的少校以及几名军中最擅长近战搏杀的士兵,而在门内,则仅仅只有两个人。   凯因与总督大人。   看着进入书房以来就一直沉默的青年,费德罗放下手中的热茶:“凯因,你知道在这世上并没有多少事能够瞒过我的眼睛,哪怕一时有所成效,也绝不可能瞒住我一世。”   对于执掌帝国所有密探机构的费德罗而言,这世上他不知道的事情真的很少,哪怕那位少女做了怎样完美的伪装,却依旧在某些地方露出了破绽,而那些破绽,便是她过去早已习以为常的小事。   知道老人所指,凯因抿了抿唇,声音不带一丝情绪:“我自然知道您的厉害,也从不奢求我们的计谋能够骗过您,但……这又如何?”   是的,与对罗伊说过的不一样,哪怕那位凶名赫赫的船长真的是位女人,并且卸下獠牙,披上皮变成温顺的绵羊,却仍然很难骗过老人的眼睛。   但尽管如此,他依旧带着她参加了舞会。   在他眼里,这位船长与帝国间的仇怨远远比不上费德罗的安全,亦或是黑鸦会对帝国的威胁来得重要。   他甚至想靠这件事缓和她与帝国间的矛盾。   可是眼见老人的一道道命令,他却知道自己错了,在费德罗眼中,从来都没有什么轻与重,只要是帝国的敌人,那都是要被清除的目标。   正因此,他才会如此冷漠地对待这位亲近的老人,才会开始试着露出自己的獠牙。   “你是不是想说,她救了你,而且在帝国与黑鸦会的战争中做出了无可否认的功绩?”   费德罗全然不在意青年散发出来的冷意,依旧翻看着一份份送入书房的密报,品着清苦提神的热茶。   凯因垂落在身侧的手渐渐握紧,心也随着老人平淡的问话渐沉渐低:“难道不是吗?”   “天真。”   这是费德罗对于咬着牙问话的青年的评价,他眼中泛起些微失望:“她是谁?她是金瞳罗伊,举世闻名的便是那精巧的伪装,就连我都差点被她迷蒙了双眼,更何况是你?”   凯因沉默了片刻,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他知道那位少女表现在自己眼前的美好确实有部分是虚假的,而他的这种想法在见识过那位船长的恐怖实力后更坚定了许多。   撒娇,柔弱,需要被照顾……这些形容词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一位传奇海盗身上,更别说是冷血无情,擅长玩弄人心的罗伊船长身上,至于孤独……   相信她从来没有在意过这样的感觉。   但是……   凯因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心头的烦躁压下,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但是她救了我,照顾我脱离死神的魔爪,保护我不受蝎狮的伤害,这一切都不是虚假的。”   “甚至是舞会,她同样没有拒绝,那么我有什么资格去怀疑她的动机,去探究她的目的,去质疑她的伪装?”   凯因缓缓坐直身子,就像狮子在护卫领土:“所以,总督大人,那又如何?” 第42章 老人的愿景   听着幼狮在耳边咆哮,费德罗终于从密报上移开了目光,眯着眼看往一向顺从长辈的青年,就像看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位挚友。   那时候的他,似乎也是依靠这么一句话,对抗着皇帝陛下的权威。   只不过,他终究还没有成长到足以掌控所有帝国海军的程度,而自己也不是顾忌友人情谊的皇帝陛下   至于那个少女……更不是什么温顺无害的联邦女奴!   “那又如何?凯因,你别忘了自己走到这一步,帝国为你倾注了怎样的资源,你父亲与陛下又是为你投去了怎样的期望,而你现在竟然想要依靠从他们手中取得的力量,来对抗帝国的意志?”   不给青年反驳的机会,老人用枯瘦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语气无比阴森恐怖:“是的,她救了你,帮了你许多,甚至于蛊惑了你的心,但是你不会不知道曾有多少帝国将士死在她的手中,又有多少帝国战舰沉没在人鱼号的炮火之下!”   “就算传说中的金瞳魔鬼是个女人,但她暴戾冷酷的心性绝不会有半分改变,她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像你母亲一样温顺的兔子,她只会找机会咬断帝国的喉管。”   凯因一时无言,他不是没有想过二人间那道不可调和的裂隙,当然,他也从来没想着逃避那些仇怨,所以他才会尽力地去寻找一个合适的方法来缓和那位船长与帝国间的关系。   他甚至想过将自己作为那道坚实的缓冲带,但是如今看来,似乎确实太过天真了,在像费德罗这样的老人看来,凡是捋过帝国虎须的人,都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   就在房间陷入令人压抑的沉寂中时,门适时地开了,梅里带着一份弗兰岛的详尽地图走了进来。   他将地图摊开在二人之间,指着其中画着血色交叉的地方:“总督,统帅,黑鸦会据点的精确位置已经确定,就在小镇里的一栋民居中。”   “很好。”   费德罗将心神从青年身上收回来,冷声下令:“除了火枪队留守外,命令朝圣号上所有将士包围那座建筑,不准放任何一只老鼠离开,至于解决那些老鼠的活就交给那些人去做的……记得不要留下一个活口。”   少将接令离去,费德罗也没有向凯因解释那些人究竟是谁,只是看着他的双眼,不容违抗地说:“关于那位船长的话题就到此为止,等这件事结束后,你就随我一起回去见你父亲和陛下。”   凯因垂下眼帘,微低着头说:“费德罗爷爷,论军衔,现在的我是弗兰岛上的最高指挥官,不论是怎样的命令,按规矩都得我点头。”   “是啊,但你并打断我不是吗,好孩子?”   费德罗的面色逐渐和缓下来:“况且你不要低估了我们这些老人的力量,你可以试着去命令梅里,看看他是会听你的话,还是继续遵从我的命令。”   见凯因没有回应,费德罗暗自叹了口气,用罕见的柔和语气劝说:“其实你心里也很清楚,这一切不过是场闹剧,等那位船长与黑鸦会的老鼠们一同离开世界,所有的一切都会走回正轨。”   “届时,我会将这次的功绩全都归在你的身上,这样一来,你应该能够如你父亲当年一样统御所有海军,成为帝国军方最强大的一支力量,到那时,你与纳伦一里一外,就能让整个帝国为霍华德家族起舞。”   费德罗仿佛已经见到了那样的愿景,面色泛起一抹微笑,几十年以来,他似乎都没有像今日一样笑得那般多。   “等到我死去,总督的位置想来就会落到你的手中,你想想,一个家族中拥有两位总督,那是怎样的盛景?”   那也许会令皇帝陛下深深不安。   凯因默默地想,却并没有打断老人的叙述,其实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费德罗为他,为霍华德家族安排的道路都是最好的,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错,而走向那样辉煌的局面所需要的代价,仅仅只是一位相识寥寥几月的海盗船长。   仅仅只是一位……   凯因心中不知为何刺痛了一下,孤岛上的一幕幕似乎仍在眼前,二人从相依为命直到如今明明才过去几个月,却仿佛已然度过了极漫长的时光,漫长到难以忘记。   “好了,夜很深了,你应该也累了,去休息吧,有什么需要就让伊凡帮你准备。”   知道军官心中仍有些挣扎,费德罗再次埋头到密报的处理之中,对凯因下了逐客令。   走出书房,在满脸忧虑的少校的带领下,凯因离开了城堡,回到了原属于他父亲的住所。   因为常年受军人风气的浸染,纳伦总督并不喜欢这座皇帝陛下赐造的奢华城堡,而是命人在距离城堡不远的地方加盖了一栋颇为寻常的民居,与妻子和孩子们一起居住其中,只有贵客上门,亦或是处理军情才会移步城堡。   来到饱含着童年的美好,却早已不是旧时原地的住所,凯因并没有选择回到自己的寝房,而是直接推开了父亲房间。   与纳伦的干练作风一样,房间中的布置颇为简朴,仅有床铺桌椅等屈指可数的几件家具,雪白的墙壁上就连一副像样的画作都没有,只挂着纳伦与妻子年轻时的绘像。   除此之外,房间中还有一个衣帽架,上面挂着的是佩戴着上将肩章的深色军服,以及一顶黑底金纹的三角帽。   因为有下仆日日打扫的关系,房间依旧如崭新般一尘不染,凯因走入其中,坐在床边,点燃手旁的煤油灯,然后注视着那张画像出神。   画像中的女子不是那位年轻靓丽,血统尊贵的后母,而是他的亲生母亲,一位因为战争流落到帝国的联邦女奴,而在她的身边,是穿着笔挺军服,拥有着与他一般耀眼银发的纳伦总督。   “小……小少爷,我就在门外,士兵们也都在房子附近驻守,您要是有什么事,唤我一声就好。”   在敞开的门外,少校小心翼翼地提醒,生怕触怒了不知情绪的青年。   说是保护,其实不过是那位老人忧心自己有所行动而做的一手防备罢了,毕竟他不是自家那位武力超绝的船长,而就算他有能力杀出去,也不可能忍心对这些父亲手下的旧人们动手。   “我知道了。”   听着凯因似乎已经平静下来的语气,少校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虽然他不知道总督与小少爷之间有怎样的冲突,但他总归听到了二人激烈的争执,如今看来,似乎一切都还没有到失控的程度。   房门轻轻关合,雨珠依旧急促地击打在窗上,凯因就这么静静地望着那幅画像,煤油灯的火光温馨而稳定,投落在那两张被时光侵染得有些发黄的面容上,也映在凯因平静的面庞上。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父亲?   青年默然地想,原有些闪烁黯淡的眼眸渐渐明亮起来,他知道那个答案早就已经在自己心里了。   因为早在许多年前,纳伦总督就已经给出了他的答案。 第43章 船长大人饶命   暴雨中的小镇很冷清,街道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弗兰岛上安居乐业惯了的居民们,似乎都在这场晦暝暴雨中嗅到了不一般的危险气息,每家每户都将窗门紧紧闭拢,就连煤油灯的光芒都不敢放出窗外,生怕因为这点光明引来茹毛饮血的野兽。   不知过了多久,这片令人压抑的平静被打破了。   在原应只有深邃黑暗与狂风暴雨的街道上,一道脚步声忽地响起,继而变得清晰起来。   那人的步伐踏在积水严重的街道上,踩破一个个没过脚踝的水坑,发出极明显的噼啪声,丝毫没有匿声的意思,就好像在提醒某些人——她来了。   终于,脚步声停止了。   一道身影走出浓重的黑暗,停在一栋弗兰岛上再常见不过的民居前,旋即伸手将阻碍视线的湿漉发丝撩到耳后,露出炽亮的暗金色瞳孔,而在那对眼瞳中,没有丝毫多余的情感,只有近乎漠然的理性与杀意。   来者正是在那场惊险的突围后,从达伦大公的宫殿前悄然消失的罗伊船长。   于马车中寻到了自己的弯刀与短铳后,她就驾着一匹战马横穿了重重密林,在空无一人的驻军处寻到了等候自己良久的寒鸦。   然后在爱尔菲的飞掠指引下,罗伊重回小镇,止步在这座木头为主的房屋前,最终确定了自己要寻找的对象的确切位置。   “里面有多少人?”   罗伊的目光在民居一个个黑洞洞的窗口掠过,低声询问飞落在她肩上的寒鸦。   “报告船长,有四个!”寒鸦抖了抖湿透的羽毛,摆出雄鹰扑杀的预备姿态。   只有四个吗,真不愧是黑鸦会的顶层人物,居然自信到连一个暗杀者都不留在身边,只可惜……   你们不走运,遇到了本船长。   罗伊嘴角扬起一抹冷笑,轻轻地拍了拍肩头的爱尔菲:“去找个地方躲好。”   听着船长的命令,原本威风凛凛的寒鸦顿时蔫了下来,用一种哀求的目光看着罗伊,就像是在说“让我去啄瞎他们吧”。   当初在人鱼号上,最大的规矩就是能者多得,在战斗或是谈判中出力最多的人,就能第一个选择自己的战利品,而寒鸦就曾因为抓瞎了对方狙击手的眼睛获得过一顿独享的大餐,因此也与船员一样将这个理念深记于心。   “好姑娘,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我可不想在被那群白眼狼背叛后再失去你,所以听话,等一切结束后,不会少了你的功劳。”罗伊伸手摸了摸爱尔菲的小脑袋,柔声劝说。   敏锐地捕捉到“功劳”两个字,寒鸦那黑珍珠般的眼珠顿时亮了起来,低头轻轻蹭了蹭自家船长的脸颊后,展翅飞起,很快消失在深沉的雨幕中。   确认寒鸦已经进入它最擅长的领域,罗伊不再迟疑,朝着眼前的民居缓步走去,踏上凹凸的石阶,来到那扇腐蚀严重的木门前。   轻轻地出了口气,船长一手按着弯刀刀柄,另一只手朝着木门推去,想要先看看这扇木门是否结实到需要自己出刀。   对于黑鸦会那群阴损的家伙来说,窗槛暗门之类的地方想来早已经洒满了带毒的钉子,而且在与蝎狮的那场战斗后,自己的行踪便应该已经纳入了他们的重点监视范围。   一来取不了机巧,二来瞒不了行踪,因此罗伊才会以这种光明正大的姿态来到民居外,并打算直接用最暴力的方式破门而入,以此宣告自己的驾临。   在那只白皙手掌探向木门的过程中,罗伊浑身紧绷,做好了出刀亦或是闪避的准备。   但是出乎她意料的是,那扇门并不如常理般坚固,也并没有像传奇小说一样一触即开,然后迎面射来无数毒箭毒针,而是……   自己开了。   罗伊瞳孔微缩,探出的手迅速收回,按在弯刀刀柄上的手则骤然收紧,身体仿若条件反射般微颤起来,在常人所难以想象的力量驱使下,伊斯克弯刀舞出了夺目的银光,自下而上撩向木门后的黑暗。   因为重新取回了最顺手的武器,罗伊这凭着本能斩出的一刀无比的快,甚至比起在殿堂突围时斩出的还要快得多!   “咔!”   只眨眼间,半开的木门便裂开了一道狰然的口子,带着刺耳的惨鸣击打在一旁的石墙上,木屑碎石四散而飞。   但就是这么快的一刀,却没有带起殷红的血液,而只是劈开了一扇木门。   罗伊不知道那扇门是怎么开的,也许是依靠着某种精巧的机关,可她已经来不及思考木门自开的奥秘,因为她如今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的那一刀空了。   在一场相距最多只有三步的近身搏杀战中,攻击落空是无法被接受的致命失误,那意味着你失去了先机,甚至有可能在对方的蓄势一击下身首异处。   所以罗伊第一时间便朝后急退,同时尽最大的可能收刀护住致命部位,在这位长年刀口舔血的船长看来,只要不被一击毙命,哪怕是断手断脚之类的伤势都是可以接受的。   在这个过程中,罗伊的目光就像是鹰隼般射向那道门,想要借着微弱的光明看清来者的打扮。   是谁,难道是独狼?黑鸦会的八位执行人中,除却蝎狮之外,战力最强的便是这位强盗起家的凶悍人物。   “啪。”   就在罗伊思绪飞转的同时,一道轻微的摔落声响起在她的身前,而在那之后,直到她的弯刀成功回防,并警惕了足足六个呼吸的时间,却依旧没有遭受想象中那种疾风骤雨般的攻势。   这让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一场她自作自演的可笑独角戏。   想到这里,船长面无表情地放下弯刀,将视线投落在那摔落在门前不远处的物件上。   那是一截微弯的黑木制品,眼看着像是一根贵重手杖的顶端。   好吧,所有谜题都解开了,为什么那道木门会自己打开,为什么那样迅疾致命的一刀会落了空,一切的起因与罪魁祸首都是这截被斩断的黑木手杖。   也就是说,先前是有人用一根手杖勾着木门的把手开的门,而自己就是被这么荒诞无稽的一幕吓得急退数步,屏息以待……   理清了方才那一幕的来龙去脉,罗伊的脸色难看得简直要滴出水来,堂堂传奇海盗,居然被一根手杖吓得如临大敌,这要是传了到南方群岛去,自己就真的不用混了。   带着一触即燃的怒气,罗伊大步流星地走上台阶,直接走入了民居中,而后才看清了刚才开门之人的面貌。   那是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一头深栗色的利落短发,身上穿着联邦中的世家子弟流行的纯黑燕尾礼服,此时正面色苍白地坐倒在地上,手里握着的正是一根缺了顶端的黑木手杖。   见状,罗伊冷漠地举起手中的刀,想要给这个眼见了自己窘迫模样的家伙一个痛快,好让那个场景永远烂在他的心底。   只是船长并没有想到,一向以无情无畏闻名的黑鸦会执行人却举着那缺了头的手杖挡在面前,紧闭双眼,惊慌地叫唤起来。   “船长大人饶命!” 第44章 伪装中的破绽   拥有优美的波浪形条纹的弯刀停在了半空。   罗伊的眉头飞扬起来,眸子中泛起一种名为不可思议的神色,她看着面前的青年就像是在看着一件从未见识过的稀罕货色:“你……你是在求饶?”   “当然了,都要死了,不,不求饶还能做什么?”   预想之中的剧烈痛楚没有加身,青年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然后很快换上一副谄媚的嘴脸,那附和的模样活像是条摇尾巴的哈巴狗。   “喂,你可是黑鸦会的执行人,这样不觉得掉份儿吗?”   罗伊满脸惊异,要知道除了像自己这样什么都不在乎的无赖,就连那些海盗头子都很在乎自己的脸面与威严,更何况是能够与联邦议员,帝国决策者相提并论的黑鸦会执行人?   “掉份儿?那是什么,有命重要吗?”   青年一脸无所谓地说完,就开始不停地求罗伊将那明晃晃的弯刀离自己娇弱的身子骨远一些。   仿佛找到了同类,罗伊暗金色的瞳孔微微闪烁着,她将弯刀从青年的头顶移开,却没有收入刀鞘,而是垂落在侧,以保证能随时挡下黑暗中可能出现的袭击。   见死神的镰刀离开了脖颈,青年这才深深地出了口气,扶着墙缓缓站起,腿依旧有些发软:“元老果然智谋远虑,让我开门的时候离得远些,不然就真成您的手下亡魂了。”   闻言,罗伊微微眯起了双眼,看来自己的推断果然没有错,为了葬送一位帝国总督,黑鸦会那位仅存的元老居然真的来到了弗兰岛!   “怎么,派你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家伙来面对我,那位元老还奢望着你能活着回去?”罗伊的声音冷飕飕的,激得青年一阵发憷。   “不不不,您误会了,我不是来与您作战的,我是,呃,来带路的,对,来带路的。”青年忙不迭地说着,目光时不时掠过那把泛着寒光的弯刀,生怕哪一刻它就会割断自己的喉咙。   “带路?”   罗伊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微笑着说:“什么意思,你们的元老想买通我?这完全可以,价格什么的都好商量,不过得先给钱。”   终于见识到这位船长无赖的一面,青年怔住了,哪怕是奸滑如他,也绝对不可能在一场强有力的威胁后还能露出如此温柔和善的模样,并谈论……反戈的价格?   “这……这……”   “这什么这,我告诉你,要不是我现在真的很缺钱,才不会和你们这些老鼠交易,错过了这个村可就再没这个店了,你可得好好想清楚。”趁着青年晕乎乎的时候,罗伊趁机添了一把猛火。   “好说好说,黑鸦会的资金正巧也是我在运转,价格什么的等您见了元老再谈?”青年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问。   听青年自承身份,罗伊眼中的光芒顿时亮了许多,看着青年就像看着一座金山:“这么说来,你就是八位执行人中的沙狐?”   沙狐这个代号或许在帝国与联邦军方眼中并不响亮,但如果你是富甲一方的商人,就绝对不会不知道这个名号,因为黑鸦会所拥有的庞大资金链,正是在他的手中一点一点汇聚起来的。   而且作为一名商人,他也是黑鸦会明面上的代理人,经常出席各种重要的商业亦或政治聚会,为人们带去黑鸦会的意志。   只是罗伊没有想到,传闻中有千百种面貌,难以知晓真身的沙狐,竟然会是面前这位贪生怕死的青年。   “是,我就是沙狐,你们海盗中的某些人可不止一次打过我的主意了。”青年话语中的某些人明显地加了重。   船长这才收刀回鞘,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比沙狐还要像是只狐狸:“没想到我带着人鱼号四处追捕的家伙长这模样,嗯,我记住了。”   看着少女面上不怀好意的笑容,青年下意识打了个寒战,有些后悔将自己的身份就这么坦露在这位凶人的面前。   爱尔菲的探查没有出错,这座民居确实是黑鸦会在弗兰岛上的秘密据点,只不过那个据点并不是明面上的这座房屋,而是深藏在地下,必须经由一处藏在木几下,需要极复杂的手段才能打开的机关密道才能到达。   反正在经历了如同迷宫一般的地下回廊,罗伊已经彻底分不清东西南北,只是晕头转向地跟着青年前进。   “也就是说,你们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所以故意等着我送上门来?”   在与青年的交谈中得知了某些秘闻,罗伊皱着眉发问。   “不,原本只是蜂蝠的猜测,直到你与蝎狮的那场谈话后,我们才通过组织培养的黑鸦确定了你的真实身份。”   青年拎着盏马灯走在前面,耐心地为仿佛有无数个问题的船长解答。   “这……这就确定了?你们难道不知道罗伊船长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吗?”罗伊满脸苦恼,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您是想说刻板印象?这很简单,因为除了日日与您待在一起的海盗,所有见过您的敌人都死了,无论是帝国和联邦的军人,亦或是组织的暗杀者,所以想要构造这么一个谎言并不困难。”   青年瞥了一眼她的胸口,继续说:“而且当初的您还没有成年,发育晚些,或者是用布裹着,都可以堂而皇之地伪装成男人,我想以男人的身份参加各式上流宴会,与那些小姐们春风一度,也都是您放出的烟雾弹,不是吗?”   被这么一通极合逻辑无比缜密的推断给堵得哑口无言,罗伊嘴角微微抽搐了几下,心想自己可不是在床上陪那些女人玩儿过家家。   “当然,光是这样还不够,还要加上您这副帝国罕见的样貌,一只迅疾得就连猎鹰都追不上的寒鸦,以及……”   青年咽了一口唾沫,颇为敬畏地说:“您那恐怖的武力。”   “试问能够徒手击败蝎狮,视组织的暗杀者于无物的人物,怎么可能是个籍籍无名之辈,更不可能是所谓的安德森家族旁系继承人。”   罗伊眨了眨眼,有些惊讶于黑鸦会的情报处理能力之快,仅仅是这么短的时间,便已经得知了自己所用的身份,那么舞会上所发生的事应该也……   “等等,你的意思是说……”船长忽地想起了某些事,目光一凝。   “是的,您那看似完美的伪装,因为一些您所认为的理所当然之事而有了破绽。”   青年终于停下了脚步,而呈现在二人眼前的则是一扇神秘的石门,石门上镶嵌着一柄倒三角形状的金属锁,其上有三个锁孔。   黑鸦会的每一处核心据点,都需要至少三位执行人的权限才能打开,但很明显的是,此次组织来到弗兰岛的阵容远远超出了这个规格,以至于青年根本没有插入钥匙,石门就已经轰鸣着打开了。   柔和的光芒从石门后洒出,照亮了马灯所照耀不到的阴暗处,也照亮了罗伊逐渐凝重起来的面颊。   青年站在石门一侧,朝里做了个请的手势,仿佛宣判一般说:“不只是我们黑鸦会,您的身份……想必也已经暴露在了那位阴险毒辣的帝国总督眼中。”   “所以请吧,罗伊船长,元老想要见见您。” 第45章 少年与元老   石门后的空间不大,看着就只是个狭小的房间。   用于照明的水晶吊灯垂下,落在中空的圆木桌中央,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照亮了漆黑的四壁。   圆木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上面摆着一共十一只高脚水晶杯,其中承装着琥珀色的桃红葡萄酒,象征着黑鸦会权能最高的十一位大人物。   这简直就与圣书中所描绘的圆桌骑士们会晤的房间如出一辙。   罗伊踩着水晶吊灯投落的光芒走入房间,目光扫过桌案,见到了除却沙狐之外,谋定这场大事的余下三位存在。   其中有两人正是她曾在小镇的酒馆中见过的商人与奴隶主,而另一位从未有所见闻,身上散发着薰衣草与中苦药混合的淡香的人,想来就是黑鸦会仅存的那位元老大人,只是……   这位元老的年纪似乎太小了一些,甚至可能还没有到十六岁,就只是位衣着成熟的少年而已。   感受着船长投来的饱含着讶异于审视的目光,少年轻轻地抿了口杯中的醇香酒液,面上泛起温和而无害的笑容:“坐吧,罗伊船长。”   虽然少年的语气亲近而柔软,但罗伊依旧感受到了潜藏在那层薄纱之下的深切疏离,那种仿若与生俱来的冰冷与尊贵,让船长意识到对方是与她一样,极善于伪装自己的人物。   罗伊挑选了与那三人相对最远的位置坐下,随手拿起手边的水晶杯摇晃了几下,面上同样展露出春风般和煦的微笑:“你就是黑鸦会最后的元老,真让人料想不到会是这般模样。”   少年眼中流露出几分好奇:“那请问在船长眼中,我原本应该是何种样子?”   “老头儿,老到不能再老的老头儿,像费德罗一样,浑身泛着腐朽与酸涩味道的老家伙。”   语落,罗伊一口饮尽杯中的美酒,然后眼眸微亮,赞道:“威茨默的极品,你们这些黑鸦会的家伙可真会享受。”   威茨默是一个独立于帝国与联邦的小国,拥有大片的肥沃土地,专门种植葡萄,生产酒浆,而在他们生产的酒水中的极品,哪怕是罗伊也只从大船长的酒窖中偷偷品尝过一瓶。   见这位船长全然不在乎酒水中可能存在的剧毒,少年眼底深处的淡漠稍稍消解了一些,他知道这是对方在向自己展露诚意,而要谈判亦或是交易,诚意是最为重要的筹码。   石门在后方隆隆关合,沙狐也来到了圆木桌旁,落座在罗伊身边,为她重新添上酒:“这可是特意为了您开的酒,若不这样,我才不会舍得拿私藏的宝贝来满足他们的馋意。”   听着这位沙狐并不对少年有所尊敬,罗伊大感有趣:“哪怕是你们元老命令,你也不愿意?”   “当然了,哪怕是我想喝,他也会用资金不足推辞。”   少年适时的接过话题:“船长,你对我们黑鸦会的了解只停留在较为浅薄的外层,而事实上,组织内部阶级划分虽然森严,但上下之间的相处并不如联邦与帝国那般明确冷硬。”   “在组织中,每一个人,哪怕是游离在组织外层的佣客,都有着他独一无二,不可或缺的作用,所以无论是谁见了谁,都不必行礼拘节。”   说到这,罗伊似乎从少年的脸上见到了一种别样的光芒。   “毕竟我们都是因为他的号召,为了追求同一个目标而聚集在一起的。”   能够让这位元老如此尊敬的人物,自然就是大名鼎鼎的黑鸦会创始人,那位就连大船长都有所钦佩的传奇人物。   听着少年越说越崇高,就剩为她详细讲述组织的光辉目标与无畏精神了,罗伊赶忙说:“打住打住,元老大人,怎么听着您有种,呃,推销的意思?”   少年微怔,然后苦笑着摇摇头:“我只是在讲述事实,而且你并没有猜错,我让沙狐带你前来见我……”   “确实有招揽你的意思。”   这下轮到罗伊发怔了,待得她回过神来,皱着眉看向少年时,却发现对方的眼眸中并不存有丝毫的玩笑意味。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这位过于年轻的元老拥有一双无比罕见的漆黑眼瞳,看着就像是一个无底的漩涡,仿佛要将人的灵魂都吸入其中。   “你……你在开玩笑?”   罗伊不是在怀疑,而是在质问。   少年似乎早就猜到船长会有这么一问,自然而自信地回答:“我知道你心有疑虑,毕竟在前几日,以至于许久之前,你与组织间便多有摩擦,甚至结有仇怨,但在我眼里,其实这并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   罗伊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面上的笑意渐冷:“虽然我知道黑鸦会的大人物们冷酷无情,但却不会天真到被这么一句话就冲昏头脑,如若真的没有什么,当初那位元老死后,你们又怎会歇斯底里地复仇?”   知道罗伊是在说那场地狱般的大火,也许暗地里还有为那位副手诘问的意思,少年笑容渐敛:“罗伊船长,这两件事的性质并不相同。”   “蝎狮的死只是一个意外,在那场刺杀之前,无论是他,还是组织都不清楚你的身份。”   少年垂落眼帘,语气忽地低沉了许多。   “但艾德文遭遇不测却并不是意外,而是因为一场可耻的背叛,而且那同样也是帝国与组织间矛盾爆发的诱因,所以我们必须要作出反击,以表明自己的态度,不然如何能够震慑帝国,如何能够抚平成员们的愤怒?”   艾德文就是纳伦在军事学院中的恩师的名字,也是黑鸦会那位死在帝国的突袭中的元老。   背叛?   罗伊双眼微眯,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中的核心,她从来没有想过黑鸦会这样深藏阴影的组织中也会出现背叛者,或者说……被人渗透。   “但你们的人死在我手里是事实,元老大人总不会摆出无知者无罪这种理由来搪塞我吧?”   压下心头的疑惑,罗伊面无表情地继续之前的话题。   少年沉默了片刻,轻轻地叹了口气:“难道船长一定要听到我说,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才能接受组织的态度转变?”   以为自己终于撕扯下了对方虚伪的面纱,罗伊心满意足地仰身靠在柔软的椅背上:“这才对嘛,只要不是触及根本利益与原则,对于我这样的海盗来说,哪里有什么盟友与敌人?”   但是出乎她意料的,少年并没有与她料想的一样展现真实的黑暗面,而是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注视着她。   “不,船长,组织对你的态度其实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第46章 创始人的意志   少年的话语让整个密室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许久,罗伊重新坐直身子,暗金色的瞳孔中终于有了认真之色:“什么意思?”   少年将手中的酒杯放下,双手按在桌案上:“实际上,早在很多年前,创始人就提过你的名字,并且让组织尽可能地去接触你,希望能够让你成为黑鸦会在南方群岛的代言人。”   哪怕是早有心理准备,罗伊依旧被整句话震得目光闪烁,心绪波动。   在这位将无赖当作美德,以魅力获取利益,并无比崇尚武力的海盗船长而言,这个世上最强大最值得敬畏的人毫无疑问是统御南方群岛的大船长。   而能够让大船长心生钦佩的黑鸦会创始人,自然也是她心目中数一数二的危险人物,如今乍然得知自己早已被那位盯上,饶是自信如罗伊,也不禁心头一震。   不过好在那人对自己的态度似乎不错?   被少年一席话说得有些迷糊,罗伊看着酒杯中的琥珀色液体,低沉地问:“为什么?”   不是在问任何别的什么,罗伊只想知道,为什么那位创始人会看上自己,要知道许多年前,她或者还在东海域生死搏杀,甚至有可能只是某艘海盗船上吃不饱睡不够的小水手。   那样的她,显然不可能有任何的利用价值。   “为什么……”   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仿佛知晓一切,能够掌控所有的少年迟疑了,他陷入了一场回忆中,仿佛回到了那场与创始人的对话。   那时的他,同样不清楚为何眼界高远的创始人会注意这么位瘦弱的,每天都被呼来喝去的小水手,于是他用与罗伊如出一撤的低沉语气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为什么啊……”   创始人如瀑的墨黑长发披散下来,随着轻柔的海风微微飘荡,在阳光下映射着璀璨的光,她那双神秘的银灰色微微波动,荡漾着少年从未见过的柔软情感。   “其实我也不清楚其中的缘由,但我想这个孩子如果能够健康长大,一定会很像他吧……”   直到最后,创始人也没有给出自己的答案,她只是回忆着故人的样貌,面上带着遗憾而思念的淡笑。   “我并不知道,但我想……创始人应该认识你的父亲。”少年将思绪从回忆中拉回,郑重地说。   父亲?   罗伊沉默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这个原因,黑鸦会的创始人……居然认识自己的父亲?那么她也许知道那个男人是否还活着,如今又在哪里,也许她能……   仿佛永远明亮的暗金色瞳孔忽地一黯,就如同即将熄灭的太阳。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只是稍稍失神,罗伊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回到了一贯的淡然与冷静:“不管你们的创始人是不是真的认识那个混蛋,就算是那个混蛋现在站在我面前,亲口让我加入黑鸦会,那也是在痴心妄想。”   少年显然没想到船长的态度会转变得如此迅疾而激烈,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但很快,他听到了早就在意料之中的问话。   “在我母亲去世后,我就已经是孤身一人,那家伙的死活我不在意,我的未来也不用他来安排,与其在我面前打亲情牌,元老大人不妨还是说说我加入你们黑鸦会的好处,若是给的足够多,本船长说不准就动心了。”   温和的笑容再次回到少年脸上,他轻声给出了自己的条件:“如果你愿意加入我们,那么组织将会全力支持你回到南方群岛,夺回属于您的一切。”   “不够。”罗伊没有丝毫动容,黑鸦会的能量虽然很庞大,但若只是夺回原属于她的东西,她根本就不需要额外的援手。   “再加上执行人的身份,组织的资金链,信息链尽数对你开放,并且创始人给过保证,只要你能承担起对组织的责任,一段时间之后……”   少年没有被罗伊冷漠的驳回打击到,依然不疾不徐地说:“她会亲自授予你元老的职位。”   罗伊眼瞳一凝,见鬼一样看向少年:“你们创始人是不是疯了?”   黑鸦会的倾力相助,全面开放的资金与信息链,再加上……元老之位,这根本就不是在谈条件,而是直接拿无数金币与权力砸在她的头上,企图将她给砸昏过去。   黑鸦会元老如此表态,如果坐在这里的并不是罗伊,而是另外一位传奇海盗,又或者是帝国与联邦某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只怕也会头脑发昏答应下来,毕竟付出与所得实在相差得太大。   拥有了黑鸦会的暗中支持,再加上原有的地位,一明一暗相辅相成,他们或者就能得到与国家机器将抗衡的无边伟力。   那样的诱惑不可谓不大。   只是可惜,哪怕再大的诱惑,终归砸不昏罗伊船长,毕竟她可是亲眼见识过魔鬼始祖,并且活着回来的唯一之人。   早在三年前,她就已经远离了世俗的纷争,转而去寻找魔鬼岛的踪迹,至于在这个过程中来烦扰她的人,无论是帝国海军,亦或是黑鸦会的信客,都无一例外被她丢海里喂了鲨鱼。   如今与那魔鬼有了赌约,不论为了解除诅咒,亦或是觊觎那位始祖的财宝与王座,她都不可能在帝国与黑鸦会的争端中陷得太深。   更何况,黑鸦会还是自己那位副手刻骨铭心的死敌。   “算了吧,元老大人,要是我真接了这个位置,不用别人,大船长就会把我打得鼻青脸肿,打到熟人都认不出来的那种样子。”   罗伊放下酒杯,抱着双臂:“更何况,我今日前来也不是要与你们谈这种事的,只是想让你们的人撤一撤,虽然现在那位总督应该已经脱险了,但被上百名暗杀者时刻盯着,想来也不安全。”   “当然,虽然我不在乎那个死鬼老爹,但既然你们创始人认得他,我也就不为难你们了……”   缓缓站起身来,罗伊将手按在弯刀刀柄,目光扫过面色不一的四人,面上绽开冷酷而无赖的笑:“将十二年前那场火灾的凶手交给我,剩下的人各交一份赎金,这件事儿就这么算了,不然……”   “刀剑无眼啊,黑鸦会的各位大人。” 第47章 罪魁祸首   罗伊船长说翻脸就翻脸,翻脸翻得比书还快。   这是当年东海域上流传甚广的传言,而直到真正面对这位传奇海盗时,黑鸦会大人物们才发现那并不是在夸大说辞。   这位无赖船长的变脸本事简直要比喜怒无常的元老大人还要强大!   “别见血啊,船长大人,你看我们多交些费用,五倍,呃不,十倍,十倍的价钱,能不能把当初的事就这么揭过了?”   见到这样一幕,一旁还在饮酒的沙狐吓得把杯都掉了,名贵的水晶杯摔落在地面上,碎片与琥珀色的酒水撒了一地,他连忙站起身来,边后退边战战兢兢地商量。   他可是见识过面前这头猛虎发威时的本事,那眨眼间劈裂木门,斩断手杖的力量与速度,就连组织里的独狼都要逊色几分。   如果任由这位危险的海盗动手,这密室中哪里还能有活人?   “哦,十倍?这可是你说的。”   罗伊眼眸微亮,就像是见到了一片金币淌成的海洋,上前一步抓住沙狐的领子,目光中尽是凶戾与威胁。   眼见着那像是饿狼一样的眼神,沙狐险些昏厥过去,他忙不迭叫喊起来:“是……是,您能不能先放开我,当初放火的不是我!”   叫喊的同时,沙狐心中忽地升腾起浓郁的悔意,因为似乎这位船长还没有定下赎金的价格,那岂不是可以漫天要价?   就在沙狐哭丧着脸后悔时,有人开口打断了这无稽而可笑的一幕。   “复仇的提案是创始人通过的,而制定计划与实施的人……是我,罗伊船长。”   阴恻恻的笑声从桌子对面传来,船长松开了依旧吓得满面苍白的沙狐,转眼望向那位奴隶主打扮的阴翳青年:“哦?你哪位?”   “山魈。”   代号为山魈的青年撑着圆木桌站起身来,绕着桌沿来到罗伊身前,咧开一口白牙:“船长,我们黑鸦会从来没有交钱保命的习惯,一般都是外人求着我们放过,更何况,复仇是创始人的意志,是整个黑鸦会支持的提案,你要为那个好运活下来的小不点儿出气,可得好好掂量掂量……”   “为了一个死敌,得罪黑鸦会究竟值不值得!”   “死敌?”   罗伊茫然地看着他:“你是说凯因?”   “是啊,就是当今帝国最年轻的上将,第一舰队的统帅大人——凯因·霍华德。”   山魈展开双臂,满脸夸张的神色:“你不会不知道吧,当初第一舰队应命出征,就是为了剿灭人鱼号。”   罗伊皱着眉地看着这个绕着自己走步子的家伙,按在弯刀上的手渐渐放下:“然后呢?”   似乎很是满意船长的表现,山魈微微眯起双眼:“然后?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在你无私的帮助下,哪怕组织压上大半的暗杀者,刺杀费德罗的行动依旧胜算渺茫。”   “谢谢夸奖。”   罗伊的语气毫无波澜,而山魈原以为这位船长心念有改,从而放下了的手,此时已经紧紧地握成了拳。   山魈眼角抽搐了几下:“虽然在这场战争中,你确实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但我并不是在赞美你船长,而是很想问问,你是否知道组织失败的后果?”   “还能有什么后果,损失一批暗杀者,赔偿我一大笔赎金,然后像丧家之犬一样灰溜溜地逃离弗兰岛,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从这密室离开的暗道只有一条。”   罗伊面无表情地述说,似乎那一切与她没有丝毫关联。   “是啊,我们可以撤离,但你呢?”   被船长无谓的态度激怒,山魈咬着牙阴声说:“你莫不会以为,在知道了你的身份后,那位总督会任你离开?”   虽然很讨厌这位执行人的语气,但罗伊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如果费德罗真的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绝不会给自己留半条活路,哪怕自己间接或直接地救过他的性命。   “只要这场刺杀失败,以费德罗那老家伙的心性,绝对会立刻封锁这个据点通往外界的所有出口,而那些如狼似虎的海军,说不定已经接近了小镇外围,照这样下去,我们很快就会成为瓮中之鳖。”   山魈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此时他离那座石门只剩下一米不到的距离,而他徐徐垂落下来的手,已经有一只按在腰间的枪柄上。   执行人的动作很小,小到哪怕是罗伊都没有发觉,她只是本能地觉得场间的氛围有些诡异,无论是反应激烈的山魈,亦或是一言不发的元老,一切似乎都在朝着一种怪诞的方向发展。   “是的,船长。”   而就在罗伊不解时,少年的声音恰时传出,轻轻柔柔仿若摄魂的魔音:“他是背叛者。”   背叛者三个字一出,山魈浑身肌肉骤然紧绷,迅速地拔出紧握着的短铳,直直地指向那对暗金色的瞳孔。   赶紧躲开吧,你这该死的海盗。   山魈漠然地想着,凭借罗伊的反应,无论自己这一手有多么的出乎意料,她应该都能躲闪开去,而只要她闪开了……   不知何时,罗伊已经站在那位少年与山魈之间,只要她下意识地蹲伏闪避,那么短铳里蓄势待发的铅弹就一定能穿越那盏水晶吊灯的间隙,直接打在少年的眉心。   山魈对于自己的计算无比有信心,因为他已经为这一刻耐心又煎熬地谋划等待了十年。   在这十年的准备之后,哪怕是水晶吊灯每一处构造的角度他都了如执掌,这一枪又怎么会有落空的可能?   只是山魈没有想到的是,迎接他的并不是罗伊闪避后的残留的空白,而是一个白皙的拳头。   “砰!”   任凭剧痛与眩晕感遍布脑海,但山魈还是扣动了手中的短铳,只是那伴着四溅鲜血打出的一枪只透过了船长的金色长发,斜斜地打在了水晶吊灯上,惊起一阵火花与沙狐惶恐的尖叫。   知道自己没有射中,山魈丢开短铳,一手捂着断裂的鼻梁,一手狠狠地敲在石门上的某处不起眼的凸起。   黑鸦会的据点进入的要求十分苛刻,但离开却无比方便快捷,一来是以防需要紧急转移,二来也说明能够进入据点的无不是可信的核心人物,而这一设计此时却方便了山魈的逃离。   只是当山魈转过头来时,却见到了另一只拳头。   那拳头比罗伊的要大上一圈,但力量却反而小了不少,但是结结实实打在人的侧脸上依旧杀伤力十足,甚至将山魈打得倒飞开去,重重地撞在了圆木桌上,将满桌的水晶杯与酒水都震倒了去。   “所以说,山魈到底是什么东西?”侧身闪过撞来的山魈,罗伊低声呢喃。   “猴子,一种凶猛好斗的猴子。”   石门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让船长霎时瞪大了眼,满是不可思议地望去。 第48章 真正的背叛者   石门外的人踱着优雅的步子,悠悠然地走入了密室中,尽管水晶吊灯已经被山魈一枪打得熄了大半,但依旧能照亮他的面庞。   那种仿佛深入骨髓的优雅,只有一生都浸染在贵族气息中才培养得出来,所以这位走入黯淡灯光下年近五十的中年男子,当然是一位实实在在的大贵族,是帝国地位最尊崇的几人之一。   他就是罗伊在那场惊变之前见到的执行人,一手策划了刺杀费德罗一事的蝰蛇,同样也是名声赫赫的达伦大公!   达伦对惊讶的罗伊微笑点头,然后将目光投向了微垂着的头,看不清表情的少年:“元老,我来得早了些。”   按照原来的计划,杀死费德罗后,作为举行舞会的殿堂的主人,达伦还要处理很多很多事,要干净利落地将自己摘出去,而他既然提前出现,那自然意味着刺杀失败了。   “活下来多少人?”少年平淡地问。   “连同重伤的,一共三十五人。”达伦的语气逐渐沉重。   一百三十二位暗杀者,不但没能杀死费德罗,反而在对方的埋伏中折损了九十七人,这让这位组织中专门负责培养与命令暗杀者的蝰蛇心都在滴血。   但现在显然不是心疼损失的时候。   “我们必须要赶紧离开,除却死在突围里的那些人,大约有七百位海军在向小镇靠拢,但是更麻烦不是他们,而是……”   达伦顿了顿,眼含深意地望向安静听着的罗伊:“而是一艘已经靠了岸的海盗船,以及将近六十位精通搏杀的海盗。”   “哦?”罗伊挑了下眉,好奇地问:“哪艘船?”   能够让达伦大公称之为麻烦的,想来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而在大洋两域有着威名的海盗船长们,座下战舰的凶名无不响亮。   “虎鲸号。”回忆着探子回报的信息,达伦叹了口气,苦笑着说:“是罗伊船长你的死对头。”   虎鲸号是在东海域上极出名的海盗船,而它出名的原因,就是因为有着一群如虎鲸般凶悍勇猛的精锐战士,一旦被他们拖入到接舷战,哪怕是罗伊统御下的人鱼号都很难占到便宜。   而且因为被抢过一艘商船的缘故,罗伊与那虎鲸号的船长并不怎么对付,当初只要在海上见到了,就免不了一场恶战。   不过在里奇逐渐成长起来后,虎鲸号那位船长就很少再愿意与人鱼号正面冲突了,因为谁也不知道让那屠夫上了船后究竟会在哪里下毒,那个阴险的家伙特喜欢在战斗过程中顺便为敌人的食物和淡水加点料。   “死对头算不上,不过是一群被人鱼号撵着打的家伙罢了。”罗伊撇了撇嘴,强调对方的孱弱。   无视船长赌气般的幼稚行为,达伦接着对少年说:“或许在正面的战斗中这些海盗比不上正规军,但要是论狭小地域的近身搏杀,这五十多人却远要比七百海军危险得多。”   “我知道了。”少年抬起头来,看向满脸不屑的船长:“罗伊船长,你与我们一道走吗?”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若是同路离开,就算罗伊不愿加入黑鸦会,那也会欠下一个大人情,但是还不待她回答,那倒在圆木桌旁的山魈用双手支撑着身体,艰难地坐了起来。   “你们走不了的。”   干涩的声音从已经破了相的青年口中徐徐传出,幽深阴冷仿佛索命的怨魂:“这个据点的每一个出口,都已经布下了重兵,就算带着她,再拼完那三十五个暗杀者,你们也不可能杀得出去。”   罗伊单膝跪地凑近他,疑惑地问:“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元老大人都……指认我是背叛者了,我还能……是哪边的人?”山魈惨笑着,血液夹杂着碎掉的牙齿伴着他的话语从嘴中吐出。   “事实上,在你拔枪指向我之前,我其实并没有识破你的真实身份。”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近,山魈艰难地仰起头,看着如审判官一样直直站在自己身前的前上级,略有些惘然地问:“什么?”   “我说的背叛者,不是你,而是你口中,本来应该成为叛徒的那个人。”   少年漆黑的眼眸倒映着山魈惨白的脸,梦呓般低声说:“凯因·霍华德。”   山魈的眼瞳微缩,他明白自己似乎犯了个天大的错误,先前少年开口,不是为了揭破他的身份,而只是为了替他把话说下去,让他的论述更加有力。   “凯因?”   罗伊微怔,然后不解地问:“他为什么是叛徒?”   山魈忽地尖厉大笑,片刻后骤然收敛,漠然地说:“就算是我出了疏漏,本来你也是要死的,只是没想到这位船长的反应这么快。”   他将目光投向那张绝美的脸颊:“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的?仅凭反应,你绝无可能打出那样一拳。”   这是事实,任何人在面对突入起来的枪口时,第一反应必然是躲闪,而不是朝枪手的脸上来一拳。   “呃,我没发现不对,只是……只是单纯地想打你一拳,因为你的表情实在是太欠揍了。”罗伊摸着鼻子,对自己出拳的理由有些羞愧。   山魈愣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船长的答案竟然会是这个,直到少年再开口,他才有些恍惚地回过神来。   “既然你是奥兰军方的人,那么就好好解释一下,为何在你口中,那位上将会是叛徒?”   山魈有些失魂落魄地垂下头去,十年的潜伏与设计,居然败在了这无稽的一拳上,任谁都难以接受这个结局,但听着少年的问话,他的嘴角却泛起了一抹冷笑。   “叛徒?不,统帅大人怎么会是叛徒,他是帝国未来的希望,是你们黑鸦会的末日,只不过却可怜了你啊……罗伊船长。”   “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罗伊皱着眉质问。   “还需要怎么说明吗?没有统帅大人的号令,七百海军怎么会封锁小镇,那些粗暴无礼的海盗又怎么敢如此光明正大地踏上帝国的领土?所以啊,伊丽莎白小姐,统帅大人背叛的是你,不是帝国!”   说完,不等罗伊继续逼问,山魈一直垂着的手猛地抬起,往嘴里塞了一枚血红的药丸,面上仅存的血色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褪尽了,只余下死寂的苍白。   “喂,你……”罗伊抓起他的领子,伸手一探,却发现他的呼吸已经停了。   松开已经双眼涣散的山魈,罗伊沉默地站起身来,脑海中尽是这位帝国密探死前歇斯底里的低吼。   他说的是真的吗……凯因? 第49章 船长的决意   “他说的并没有错,船长。”   少年注视着已经回归奥兰女神怀抱的山魈,墨瞳中闪烁着别样的光芒:“在如今的弗兰岛上,凯因上将就是帝国军方的最高指挥官,没有他的同意,就算是那位总督,也无权调动军队。”   罗伊此时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她偏头看向少年:“同意?你的意思是,封锁小镇是他的决定?”   听着船长极不信任的语气,少年笑了笑:“不,这当然是费德罗下的命令,并且虎鲸号的到来,想来也是他的手段,那些粗莽无畏的海盗确实是撕裂黑暗与阴谋的利刃。”   罗伊沉默了片刻,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说:“既然如此,这又与他有何关系?”   “船长,你我都不是天真之人,费德罗先用海军封住所有可以离开的出路,再驱使那群海盗前来索命,想要表达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了。”   少年的话语回荡在耳畔,就像是海妖的歌声,想要一步一步地软化船长钢铁般的意志,从那原本无缝的坚壁中生生撕开一道裂隙。   这种手段罗伊同样很喜欢,所以她很清楚少年在做什么,他想要说服自己与他们一道离开,而使用的理由,自然就是他那位副手的背叛。   事实上仔细想想,若是凯因真的背叛了她,罗伊确实没有必要再待在这帝国的南疆,因为那样一来,对方曾经做过的所有承诺,都已经化为了泡影。   “我知道,那老东西是想要赶尽杀绝,毕竟杀红眼的海盗是不会在乎敌人的身份的,而就算他们真的认出了我,只怕还会做得更绝,更遑论是放我一条生路。”   少年转眼看向船长,嘴角泛起一丝满足的笑意:“而在知道结果的情况下,你的那位副手就算没有推波助澜,而只是沉默,那……”   “那同样是背叛。”   罗伊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眸,面无表情地接话。   清脆的掌声在密室中响起,少年温和地笑着:“沉默有时也是一种态度,或许我们的统帅大人有过动摇,但事实证明,最后的他依旧选择了奥兰帝国,以及那位亲近的长辈。”   “我很高兴你能明白这一点,那我们走吧,船长,组织会保证你的安全,至于你那位副手曾经承诺的,我们也能十倍地给你。”   看着渐渐抿紧粉唇的罗伊,少年给出了最重磅的一击:“这是我的承诺,与黑鸦会无关,只要你愿意与我们一道离开,无论最后是否愿意加入组织,我都会将上述的一切亲手奉上。你看这样如何,船长?”   听着少年的承诺,一旁的沙狐与那位沉默至此的商人都震惊地微张开嘴,只有达伦大公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似乎并不赞成元老的决定。   这样的交易,不,这根本算不上交易,而纯乎是天上在掉馅饼,饶是坚定似船长也不禁有些失神,有些意外于少年的决心与魄力。   十倍于凯因的承诺是什么概念?   哪怕对方并不知道自己副手曾经说过的那些话,但仅凭他的姓氏与地位,就能明白那必然无比沉重的一笔财富。   财富,地位,支持……   似乎真的没有拒绝的理由了,就算凯因没有背叛她,在这样的利益差距之前,只怕以前的罗伊会一口答应下来,然后将那位好不容易骗到手的便宜副手忘得一干二净。   她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在黑鸦会的帮助下,再次踏上寻找魔鬼岛的旅程。   他重新取回海军统帅的位衔,在奥兰军方与费德罗总督的帮助下,站到比先前更高更尊崇的位置。   还有比这更好的结果吗?罗伊想不出来,所以只是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少年耐心地等待着,就算石门外有探子来报,已经能够在小镇街头看到那群手持弯刀的海盗,他依旧没有出声催促。   如果能够将这位船长带走,那么此次计划倒也不能算是一败涂地,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那位帝国的密探……   少年暗自思索着,却忽然听到了一道轻轻的叹息,随之而来的就是少女悦耳的声音。   “不了,元老大人。”   少年一怔,好看的细眉终于皱了起来,他看着那张白皙的脸颊,面上尽是不解之色:“怎么,是我给的条件还不够?船长还想要些什么?”   “不,你的条件几乎让人无法拒绝,我很感谢你对我的重视,真的。”   罗伊像是彻底想清了一些事,绝美的脸颊上重新挂上了自信的微笑,只是那微笑中罕见地多了几分真挚:“但是我想,总有些东西会比利益更重要,比如信任,又或是守诺。”   “但是你的副手已经……”少年明白了罗伊的意思,还想要劝些什么,却被船长认真而平静的话语打断。   “我相信他。”   罗伊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那双蔚蓝色的,仿若大海般温柔的眼眸,浮现出了与那位军官相依为命的日子,以及一路走来短暂却……温馨的时光。   于是她轻声解释:“那家伙有时确实很死脑筋,一旦下了决定就连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而且经常止不住地为奥兰军方考虑,可是如果说他会愿意为了费德罗,或是帝国的意志背叛我,我想这并不可能。”   “像他那样刻板的,死守承诺的家伙,要他违背自己的信条,那还不如杀了他。”   见少年脸上的笑容逐渐敛去,罗伊向这位元老给出了自己最后的决意:“所以,我不会走,我要亲自去见他,去看一看你们口中的背叛到底是否为真。”   “如果是真的,你会后悔吗,船长?”少年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着问。   “我想不会。”   罗伊微仰下巴:“如果他是被费德罗那老家伙逼迫得不能发声,甚至于被软禁起来了,我就去把他捞出来,而万一他……真的不长眼选择出卖我,那我会让他知道,背叛本船长究竟是个什么下场。”   想起了当初创始人描述中的,另一位传奇海盗的风姿,少年笑容中的苦涩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释然。   这位少女与创始人口中的那位船长真的很像,那种仿若与生俱来的自信,视狂风巨浪为无物的气魄,再加上天赐般的容颜,确实拥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那么,祝你好运了,罗伊船长。” 第50章 真相   一切似乎都已成定局。   罗伊不愿离开,那么就要与留下断后的三十五位暗杀者一起面对如狼似虎的虎鲸号船员。   原来争锋相对的两方因为那位老人的强大的手段而选择并肩作战,让人不得不感叹世事奇妙。   而出乎了所有人预料的是,选择留下的并不只船长,还有那位一手操持了刺杀一事的蝰蛇,也就是达伦大公。   “此次失利并不是你的问题,你没有必要为此负责。”   眼见着少年劝说这位公爵大人,虽然没有提到关于失败的原因,但站在一旁的罗伊依旧下意识地偏过头去,就连面上的微笑都有些不自然起来。   说起来黑鸦会如此惨败,似乎还真是有大半功劳要落在她的头上。   “你误会了,元老,我只是想陪那些孩子走过最后一程。”   达伦洒然笑着,向少年解释自己的真实心意,那些暗杀者都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日夜相处之间简直比亲人还要了解,此次断后的任务基本可以说是有死无生,而他却并不想就此抛弃他们。   这是理由之一,但绝对不是最重要的那个。   少年默然地想着,漆黑眼眸中泛起淡淡的失落,他很清楚,要想让帝国军方将视线暂时集中在那座民居中,光靠罗伊与剩下的暗杀者是绝对不够的,还需要一位镇得住场的大人物。   而被视作叛徒的公爵大人,黑鸦会执行者中位列第二的蝰蛇,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不只是这样,对吗?”少年微垂着眼帘,问出了潜藏在心底的问题。   “是的,柯蒂斯,还有一些个人的原因,并且我想,罗伊船长也需要一位领路人,不是吗?”达伦伸手轻轻摩挲着少年柔软的发丝,就像在安抚一位子侄。   原来这位少年的真名,叫做柯蒂斯。   罗伊暗暗想着,而在听到达伦口中的领路人时,她顿时记起了先前经过的复杂暗道,如果让她一个人回去,只怕等上面的事都结束了,她还在走迷宫呢,于是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我知道了,那么……永别了,达伦叔叔。”   这是少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眼见着密室的一处墙壁合拢,再看不出丝毫变化过的痕迹,罗伊好奇地问公爵:“先前那个山魈不是说了,所有离开的出口都被封锁了吗,他们就这么出去,不怕正好落入军方的埋伏?”   达伦随手拿起石门旁的马灯,一面示意罗伊跟上自己,一面朝着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密道走去。   “就算那位山魈在组织里潜伏了十年,获取了大量的机密,甚至能够知晓秘密据点的所有的出口,但有些事,却是他永远也接触不到的。”   达伦没有解释得太清楚,所以罗伊只能猜测着说:“也就是说,还有别的出口,是这个意思吗?”   “是啊,聪明的姑娘。”达伦笑了笑,夸赞她说。   达伦的语气很自然,就像是位罗伊熟悉的长辈,而船长虽然并不讨厌这位和善的公爵大人,但听着他话语中的姑娘二字,还是觉得有些扎耳朵。   “公爵大人还是叫我船长吧,或者直接称呼我的姓氏。”   借着马灯的光芒,罗伊看到了达伦大公全白了的鬓角,这与他那富有光泽的灰发并不是同一种色彩,而是由时光留下的难以磨灭的痕迹。   达伦大公并不像自己看到的那么年轻,他或者已经有六七十岁了,只是因为精致的保养与修饰才能保持容光焕发的模样。   “我已经六十七岁了,比费德罗年轻不了多少。”   似乎知道罗伊的注意点,达伦伸手理了理自己的鬓发,向她解释,在这个医学并不发达的时代,六十岁已经是绝大多数人生命的终点,六十七岁的公爵大人很显然已是高寿。   “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您才将将五十岁呢。”   才发觉达伦大公已经算是老人,少女很自然地换上敬词,就像她曾经说的那样,罗伊船长可是位尊老爱幼的好海盗。   一句话将达伦大公哄得笑意更甚,罗伊见时机差不多了,斟酌着问:“对了,公爵大人您说自己留下有些个人理由,我能有幸听一听吗?”   罗伊虽然已经是凶名远扬的传奇海盗,为人处世都拥有远超真实年纪的成熟,但是在面对某些事时,却依旧充斥着初生小猫般的强烈好奇心,一旦不能揭晓真相,就会百爪挠心似的难受。   这也是为何她当初会愿意问那位蝎狮那么多的问题。   “当然了。”   似乎是被罗伊试探般的举动逗乐了,达伦大公笑着点头:“因为你本就是我留下的最大理由。”   “啊?”   罗伊的惊疑声在寂静的暗道中传出很远,直到反应过来自己失态,才压低声音问:“为什么是我?”   “不要着急,船长,等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自然能知道我想告诉你什么。”   达伦微笑着看着惘然的少女,开始了自己的提问:“首先,请问那位山魈是哪边的人?”   罗伊毫不犹豫:“奥兰军方的密探,元老不是这么说的吗,而且他也承认了。”   “没错,那是奥兰帝国的密探,那么他为何要亲自执行对纳伦的复仇,亲眼看着凯因的后母与妹妹葬身火海?”说道这里,达伦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只余下沉重与痛心。   “也许……是为了取得组织的信任,以寻找刺杀元老的机会?”   回忆着先前山魈的举动与言辞,罗伊不怎么确定地回答。   “是的,包括将组织的重要情报透露给帝国军方,这毫无疑问是他的目的,但是你仔细想一想,放眼整个帝国,所有密探的头目是谁?”   罗伊仿佛拨开了迷雾,见到了深邃黑暗中的一丝光亮,她皱着眉呢喃:“帝国所有阴暗力量的头目,都是……”   “费德罗。”   那个名字就像是无垠夜幕中的一道闪电,劈散了混沌的云彩,也将船长的心神带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无数画面忽明忽暗,从她眼前奔流而过。   淡金色的字符再一次闪亮在她的后脖,在柔和的灯光中不住地闪烁着。   山魈是帝国安置在黑鸦会的密探,为了取得组织的信任,他接受了创始人的复仇计划,并一力实施,而在这个过程,一道瘦削佝偻的身影一直站在他的身后,冷漠地驱使着他的一言一行。   在那位老人的示意下,山魈“恰巧”选择了霍华德家的小少爷离开庄园的时间,焚起了那场黑烟弥天的地狱之火,也让当时如日中天的纳伦总督沉沦下来,最后沉心政事,再不管军方的事务。   这不正是为那位年轻的军官扫平了前进路上最大的一重山?   以优越的能力,璀璨的战绩,以及纳伦留下的无比深厚的根基作为铺垫,那位老人的预想成功了,凯因顺理成章地接过了父亲的雄狮威名,上将之衔,并将在不久的未来成为帝国海军首屈一指的最高统帅!   甚至可能在费德罗逝去后,成为帝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总督大人。   而到了那时,拥有两位总督的权能,海军全属的忠心,加上费德罗留下的阴森而强大的黑暗力量,帝国到底会向着哪个方向前进?   公爵大人适时开口,揭开了罗伊难以理清的最后真相。   “他想让帝国变天。” 第51章 带他走吧   “您的意思是,费德罗想让霍华德家族取代奥兰皇族,也就是……让凯因坐上皇帝的宝座?”   罗伊对于政治方面一向不敏感,但达伦大公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哪怕是再迟钝的人都知道他的话语中所蕴含的真义。   “可是这可能吗,不提拥有着皇家血脉的亲王大公们是否同意,就算是帝国军方本身,又怎会愿意成为叛国者手中的利刃?”   短暂思考后,罗伊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在她看来,如果真到了那样的地步,只怕那些信仰坚定的军人们根本就不再会追随纳伦父子的脚步。   “亲王大公?在奥兰帝国的权力顶峰,与皇帝陛下关系最密切的,就是罗伯特与我,但是早在许多年前,罗伯特就已经站在了费德罗的身边,而我……”   公爵大人顿了顿,苦笑着说:“只怕活不过这个雨夜了,至于军方……向来是不需要拥有自己的意志的,只要凯因能够真的走到费德罗预想中那一步,就算是皇帝陛下也再难夺回兵权。”   罗伊沉默了许久,然后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向他:“如果您说的是真的,那你们这位皇帝陛下,似乎确实有些可怜。”   身为这位陛下远亲的罗伯特总督与达伦公爵,一位站在了掌控黑暗的老人身边,一位则是帝国眼中的死敌——黑鸦会的执行人蝰蛇,而原来皇帝最锋利的两把刀,费德罗与纳伦,如今却成为了他皇位最大的威胁者,这样的局面不可谓不凶险。   如果再加上未来成长起来的帝国雄狮,最后的结局可想而知。   “听您的语气,似乎很不愿意见到这一幕?”   似是察觉到什么,船长的语气中多了几分疑惑:“按道理来说,作为黑鸦会的执行人,帝国越乱,您应该越高兴才对。”   “不,不是的,船长。”   公爵叹了口气,面上露出些疲态:“像你们这些组织外的人,其实并不了解黑鸦会存在的真正意义,我问问你,在发现我的真实身份的时候,你心中是否有些许意外?”   “是的,事实上我并不能理解您的选择,黑鸦会执行人的身份虽然尊贵,但对于身为帝国公爵的您而言,应该算不上是诱惑。”   罗伊的话没有讲完,她隐藏在话语背后的意思其实很清楚:为了黑鸦会赐予的些微权力与利益,而放弃本身拥有的尊崇的身份,成为一位组织埋在帝国的暗子,这真的划算吗?   对于船长而言,立场之类的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最为关键的是利益,是付出与所得的多少,也正因此她无论如何也看不懂这位公爵的选择。   “是的,我已经拥有了世上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难以获得的权力与财富,并在这样的环境中享受了大半辈子,所以对我来说,这些都已经像是兑水的朗姆酒一样,淡而无味,毫无吸引力。”   达伦脸庞上仿佛永远存在的温和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肃穆以及……无畏。   “我为何要加入黑鸦会,为什么要放弃触手可及的荣华富贵,转而背负上帝国叛徒的骂名?进入组织的每一个人,都是他们故乡的叛徒吗?”   “不,船长,没有背叛者,有的只是一群为了追寻平衡,从而凑在一起的家伙们罢了。”   罗伊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惘然,就像在问:刺杀费德罗一事就是您亲手推动的,这难道还不算背叛吗?   似是早已猜到船长的疑惑,达伦淡淡地说:“如果费德罗没有为那件事日夜准备,如果我有能力为奥兰的稳定与繁荣扫平一切的阻碍,我就不会成为蝰蛇,更不会为了杀他,不惜将最爱的庄园化为地狱。”   “至于黑鸦会……它从来不是为了对抗某个势力而存在,它只不过是秉持着创始人的理念,为了让世界尽量地平衡而存在。”   做完所有解释,达伦不再开口,而是安静地等待着罗伊理清一切。   许久,船长深深地叹了口气:“搞不懂,我真的搞不懂你们是这些人是怎么想的,权力这种东西,真的值得这样勾心斗角,成千上万的死人吗?”   “权力是毒药,会让人越陷越深。”达伦轻声解释。   “也许吧,反正我们这些海盗就从来没想过要去坐大船长那粗陋的躺椅。”   罗伊耸了耸肩,然后皱着眉问:“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对于凯因来说很不公平,无论是费德罗,又或者是你,你们这些老人似乎从来没有询问过他的意见,我并不觉得他适合……当皇帝。”   “并不需要你觉得,又或者是任何人觉得,他只需要一个正当的名义。”   达伦摇了摇头:“而且你真的以为,组织没有注意过他吗?他原本早就应该死在十二年前那场大火里,而纳伦也应该永远地陷入沉默,而不是为了仅存的孩子重新登上舞台。”   “就算是我也不得不承认,费德罗确实的计谋确实很强大,在山魈的刻意放纵下,让这头牙爪未利的小狮子活了下来,并一步步成为了如今的海军统帅,成为黑鸦会最大的威胁。”   达伦嘴角泛起一个莫名的笑,其实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船长,那就是他与费德罗同样关系亲近,这也是为什么老人会愿意将舞会开办在他的庄园。   只不过那位黑暗总督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位挚友时时刻刻都准备着取他的命。   “并且因为过去的事,那家伙会对黑鸦会怀抱无穷的仇恨,这样一来,费德罗就不用在乎他会愿意与你们接触,而如果不是我的出现,他也不会来到弗兰岛,更不会有人去阻止山魈的那一枪……”   罗伊捏着下巴,分析得头头是道。   “而如果失去元老的权限,那沙狐他们不可能离开得了这个密室,再加上岛上死的孩子们,黑鸦会会遭受有史以来最为沉重的打击,以至于再无力阻挡他的脚步。”   达伦接着补充:“到了那时,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杀死凯因,让这个民众们最能接受的,光辉无限的将星陨落。”   罗伊眼含深意地望着达伦:“不,应该还有别的路可以走,比如告诉他那场火灾的真凶的身份,又或者是告诉纳伦。”   那样一来,凯因或者就会与那位老人反目,而当纳伦知道真相的时候,帝国也许会迎来有史以来最大的动荡,在这样的情况下,费德罗的计划自然算是失败了。   “是啊,那很好,只是会令他们更加痛苦,而帝国也许会因为这场冲突付出太过沉重的代价,所以我不愿意这么做,当然或许也是因为一点私心吧……”   二人在黑暗中走了许久,已经隐约可以听到上方传来的金属碰撞,刀剑入体的轻微声响,这说明他们距离那道暗门已经很近了。   “不过你说对了一点,也许我们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公爵停下脚步,站在离开暗道的台阶前,转眼看着那张白皙的脸颊:“那就是你。”   “我?”罗伊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   达伦大公那双与帝国皇帝一般的灰棕眼瞳荡漾着无比复杂的情绪,而那些如同教堂经文般深奥难以探究的情感,最后尽数化为了一句简单的话。   “带他走吧,罗伊船长。” 第52章 雄狮于雨夜怒吼   “哦,原来您打的是这么个主意。”   直到公爵大人说出那句话,罗伊才明白对方为何要与自己说这么多,又为何愿意用生命为这场大事画上句点。   于是她微笑着问:“您是想做那只替罪羊?”   “是的,既然我的身份暴露,军方自然会怀疑我是当初那场大火的谋划者,因为只有我才有能力把手伸进那重重铁壁,那么,让他们就这么定性,又有什么不好呢?”   达伦在一旁的石壁上一按,在一阵轻微的震动后,通往民居的暗门渐渐地开了,暗杀者与那群凶恶海盗的搏杀声也随之变得清晰起来。   “我会与孩子们一起死在今夜,也会将十二年前开始延续至今的仇恨彻底斩断,让那头小狮子不再为复仇而活,而罗伊船长你需要做的,就是活着见到他,告诉他血仇结束了,然后带着他离开,去海上,去南方群岛,随便去哪里都好……”   罗伊跟在这位老公爵的身后,看着他宽厚的后背,听着他温和的嘱咐,暗金色的瞳孔中终于有了淡淡的敬佩之意。   “只要不是在帝国,在这个充斥着阴谋与战争的国度。”   激烈的雨声重回耳畔,浓郁的血腥味道传入鼻稍,在黑暗的民居中迎接二人的,是一地的尸体,以及六名低首等候的,浑身是血的暗杀者。   达伦站在他们面前,如有慰藉般说:“希望霍德华家的小少爷,能够在离开帝国,远离复仇后,见到这个世界真正美好的一面。”   “我父,幸存的三十五位圣徒,就余下我们六人了。”   一位被黑纱蒙住脸颊,看不住面容的暗杀者轻声汇报,语气不带丝毫情感:“对方一共有五十八人,在先前的战斗中折损四十二人,余下的都在民居外的街道上,想来是在等待援军。”   暗杀者对达伦大公的称谓是教堂信徒们称呼教皇的我父,同时自称为圣徒,在这群沉溺黑暗与死亡的杀手眼中,蝰蛇就是赐予他们生命的上帝,黑鸦会就是世上最神圣的殿堂。   “很好,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达伦目光扫过一个个遮着面貌,却熟悉到仅凭身形就能认出的孩子,微笑着鼓励。   凭借包含了近十名重伤人员的残众,他们依旧守住了民居,并让对方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哪怕是在一旁静听的船长,也不得不承认这些暗杀者的强大与坚毅。   “我说,公爵大人,您说了这么多的美好的画面,又怎么知道凯因是否真的愿意和我走?”   听着身后传来的问话,达伦微微偏过头来,面上是无比自信的笑:“就像你先前与元老说的那样,我相信那个孩子,与费德罗,纳伦,皇帝陛下相信他一样,在这样的时候,凯因上将必然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   “虽然我们称呼他为小狮子,但事实上,他早就有了纳伦年轻时的雄威,毕竟……”   “他可是帝国雄狮啊。”   暴雨没有停歇的意思,随之而来的,是不住轰鸣的雷震,是不时闪过的电光。   霍德华家的旧居一片寂静,无论是那住满贵人,军情进出的城堡,还是承载着军官美好童年的住所,都陷入了一种凝重而压抑的沉默中。   心惊难眠的贵人,眺望木窗的总督,踱步不停的少校,惊惶无措的士兵……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望向那封锁着狮子的牢笼,等待着某种变化的发生。   就好像一定会有一道宿命般的雷霆,将击碎这黎明前的黑暗。   煤油灯的光芒微微跳动着,那张泛黄的画像依旧如十二年前一样,没有丝毫的改变,但那悬挂着纳伦总督上将军服的衣帽架却空了,只余下一顶黑底金纹的三角帽。   伴着一阵轻微的风声,煤油灯的光芒熄灭了。   下一刻,带着雪白手套的手放在了三角帽的边沿,将它从衣帽架上取起,接着盖伏在一头璀璨的银发上。   坚定的脚步声在昏暗的房间中响起,很快就来到了紧闭的木门前。   没有丝毫的犹豫与停留,象征着帝国意志的木门被一只稳定的手推开了。   在点着烛火的走廊中来回踱步,长吁短叹不止的少校恰巧见到了这一幕,他在短暂的呆滞后,立刻就想到了某种可能,瞳孔不禁缩小了些许。   怀抱着某种近乎不可能的期望,少校朝着木门洞开的房间急步走去,一面小心翼翼地呼唤:“小,小少爷?都这么晚了,您……”   话没说完,那道修长的身影就从房中走了出来,而眼见着那人的衣着打扮,少校震惊得再合不拢嘴,哪里还吐得出半个字儿来。   他的目光投落在那件深色的军服上,扫过悬挂在肩头的上将军章,最后停在那张冷峻的面庞上。   看着那熟悉的眉眼,与飘荡在三角帽下的银色发丝,少校仿佛重返青春,再一次见到了那头号令海军,纵横大洋的凛然雄狮。   当少校回过神来时,凯因已经与他擦肩而过,朝着居所外走去了,于是他只得小跑着跟上,同时不安地低问:“小少爷,您怎么穿了老爷的军服,而且这到底是要去……”   凯因停下脚步,转眼望向那张不住淌落冷汗的微胖脸庞,声音冷得就像是极北的寒冰:“伊凡少校,你是安逸得太久,连长官的肩章都看不见了,是吗?”   如果说穿着那件褪色军服时,青年对待这些父亲手下的旧人们温和而念旧,那么当他穿上这件与纳伦一起面对过无数风浪与炮火的军服,挂上与自己身份相契合的上将肩章后,就顿时摇身一变,重新变回了那位骄傲而冷漠的年轻军官。   扑面而来的威压与气势令少校一窒,然后悚然惊醒,面色苍白地立定敬礼:“不敢,统帅大人!”   “那就好,跟上。”   凯因面色微缓,快步行过走廊,推开厚重的橡木门,迎着急促的风雨走出了居所。   眼见这位小少爷推门而出,在居所外站岗的十数名士兵无不一惊,负责看护的托德赶忙上前请示,而看着凯因身上的笔挺的军服,以及跟在他身后满脸肃然,毫无玩笑之意的少校,这位队长眼皮急跳了几下,一丝不苟地行礼问好。   “见过统帅大人!”   凯因目光扫过漆黑一片的庄园,最后落在那座奢华的城堡上:“伊凡听令。”   “属下在!”少校高声回应。   “集合你的下属与火枪队,给我把这座城堡围好,不许放任何人离开,要是出什么差错,拿你是问。”   包围满是贵人的城堡?这是要做什么,造反吗?   少校眼角止不住地抽搐,心头泛起浓浓的苦涩意味,他不知道先前总督对小少爷说了什么,会让青年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可是统帅,城堡里……”   “你只需要执行命令,少校,军方从不在意外人的意志。”   凯因面上冷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淡然与从容,仿佛只要有军队在身边,他就有掌控一切的能力。   “是,除此之外您还有什么吩咐?”   听着那句每一位奥兰军人都铭记在心的诫语,少校横压在心头的那块石头像是遇到了滔天的巨浪,一下被拍碎成无数片,冷却了整整二十年的血液再次有了沸腾的前兆。   是啊,当初在纳伦总督身边时,他们这些人何曾顾虑过他人的脸色?   闻言,凯因微垂眼帘,脑海中浮现出那张熟悉的绝美脸颊:“派人去镇上告诉梅里,不管他用什么手段,把我的人完好无损地送回来。”   “如果少将大人拒不接令?”   少校终于明白了统帅与总督之间冲突的由来,原来就是为了那位安德森家的小姐,只是梅里离去前接的是费德罗的命令,自己就算派人前去,只怕也不一定说得动对方。   凯因从胸口的袋子中取出那枚紫铜雄狮徽章,放到少校伸来的手中,面无表情地说:“见徽章如见人,如果有人拒不接令……”   “军法处置。”   城堡的书房中很安静。   费德罗收回望着漆黑雨幕的视线,将目光重新投回面前的军报上,嘴角露出一丝不明意味的笑意。   哪怕是隔着一段距离,他都能感受到那只雄狮怒吼时的气势。   “总督大人,凯因上将如此行事,您就不打算阻止他?”   将密报递给老人,那位在达伦大公的庄园中向费德罗汇报信息的黑衣人不解地问。   “阻止?乔,你还不明白吗,他早已不是当初那只对我唯命是从的小狮子了,而是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帝国雄狮。”   费德罗将密报放在一旁,饮了一口提神用的热茶,妖异的墨绿眼瞳轻轻波动着,语气既骄傲又无奈:“在他熟悉的领域里,就连纳伦都没法制衡他,我这把老骨头又有能有什么办法?”   “等着吧,很快,他就会来到我的面前了。” 第53章 魔鬼于刀尖起舞   雄狮的怒吼响彻雨夜。   如风暴般的威压随着面目严肃的传令兵朝着弗兰岛的每一处蔓延,而作为这场战争起点与终点的民居内外,却暂时还没有受到庄园之变的影响。   数十位身带伤疤,目光凶恶的海盗们撞破雨幕,汇聚在那栋充斥着死亡味道的建筑之外,就等着船长一声令下,就再一次杀入民居,彻底解决那些棘手的暗杀者。   民居二层正中的房间。   罗伊与达伦大公并肩而立,一起透过木窗的玻璃看着那片黑压压的凶徒。   “包含先前的十六人在内,房外一共有六十二人。”   听着身后斥候的报告,达伦看向跃跃欲试的船长,皱眉问:“你真的要从……这里跳下去?”   “死神的镰刀从天而降,圣书里不就是这么讲的吗?”   罗伊做完最后的检查,用力地拍了拍腰间垂挂的弯刀,微笑着说:“更何况,我和雷克斯可是老朋友了,长久不见,不叙叙旧怎么行?”   独眼雷克斯,虎鲸号的船长,也就是达伦口中的金瞳魔鬼的死对头。   也许是对面前这位船长的武力颇有自信,达伦再没有劝她从民居的侧门偷摸离开,而是笑着摇了摇头,随着那位暗杀者一道走出了房门,只留下一句再寻常不过的道别。   “那么就再见了,亲爱的船长。”   罗伊侧过头来,目送着这位老公爵离开,她深知此一别,就必然是天人永隔,不可能再有相见的可能。   这位大公确实与传闻中的一样,乐观亲善,怪不得会受到奥兰民众的喜爱。   罗伊默然地想着,然后把这些多余的念头尽数压下,将视线转回那群躁动不宁的海盗身上。   看着那些满脸凶厉,身材魁梧的家伙,船长似乎隔着如此远的距离都能闻到他们身上粗劣的烟草味,一种再熟悉不过的感觉油然而生,身子微微颤抖着,奔流着的血液像是在欢呼庆幸。   庆幸着金瞳魔鬼的归来!   罗伊尽可能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频率,而同时五十多位海盗已经开始朝着民居缓步走来,只有那位带着黑色单眼罩,披着血色船长服的虎鲸号船长还站在原地,身边只留了一位副手,八位护卫。   距离海盗行动,到进入民居只过了极短暂的时光,但在罗伊眼中却仿佛经历了足有半个世纪般长久。   直到楼下传来清晰的刀剑碰撞声,罗伊如梦初醒,飞身踏上窗槛,然后用手肘狠厉一击。   “乒!”   哪怕是在激烈的雨声中,玻璃破碎的声响依旧明显。   独眼的海盗船长顺着纷繁落下的碎片望去,第一时间看见了那位踏着房檐一跃而下的矫健身影。   那人金色的长发在暴雨中飞散起舞,而那双暗金色的眼瞳更像是将熄未熄的岩浆,而那种瞳色,曾经深深地印刻在独眼船长的心底深处,因为那象征着他海盗征程以来最为忌惮的对手。   就像被蝎子蛰了一下,独眼海盗下意识就要朝后退去,但是当他看清那位翻滚落地的来者时,才发现那是一位长相绝美的少女。   只是个女人罢了……   独眼船长暗暗嘲笑着自己反应过度,要知道那位大名鼎鼎的罗伊船长可是与帝国的第一舰队一同葬身在了无边的漩涡中,大船长都为此举行过送别的祭礼,那样一个已死之人,难不成还会从地狱再爬回来?   再说了,罗伊船长可是位名副其实的男人。   “解决掉她。”   想明白这一点,独眼船长不再对那位与故人长得极像的少女有兴趣,面无表情地挥手下令,八位守卫中顿时分出了四人,朝着微侧身子冲来的罗伊围去。   站在独眼船长身边的副手这时也看清了罗伊的面貌,心头一动,劝他:“船长,我看着这女人长得不错啊,要不然咱……”   不用猜也能知道副手的那点心思,独眼船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老家伙说了,不能留一个活口,要是事后被发现我们窝藏了这个女人,我还怎么在海上混?”   副手连连应是,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那张精致的脸颊上,但是下一刻,他眼中的贪婪与遗憾尽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震撼与惊恐。   “锵!”   纹着浪纹的弯刀出鞘,众人知觉一道银月闪过,护卫中冲在最先的两人惨叫着后退,而他们握着武器的手已经齐根而段,殷红的血液像是瀑布一样止不住地喷涌出来。   还不待余下两人反应过来,他们的胸前就多了两道狰然的伤痕,甚至隐隐能够看到其中的白骨与内脏,他们的喉咙里发着“咯咯”的声音向后倒去。   只是一个呼吸的功夫,少女就解决了四位前来拦路的护卫,而直到此时,独眼船长身旁四个有说有笑的家伙才反应过来,面色沉重地将副手与船长挡在身后。   “雷克斯!”   眼见着四位得力手下殒命,独眼船长不禁皱起了眉,而听到对方时用稍尖的声音喊出那个名字,他眼中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了,渐渐翻腾起名为荒诞与迷惘的情绪。   独眼船长望着那位微微歪着头的少女,看着她面上从容的微笑,那种熟悉感愈演愈烈,他推开护卫,握着刀柄往前踏了一步,质问声雄浑而有力:“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罗伊甩了甩弯刀,将沾染在上面的血珠甩落在地,然后一步步地朝满脸戒备的海盗们走去。   “谁给你的胆子,来挡本船长的路!”   语落,罗伊纵身跃起,对着独眼船长迎面就是一刀。   这一瞬间雷克斯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海上,那是人鱼号和虎鲸号的第一次相遇,也是他与那位东海域传奇的第一次相遇,而那时仍是位少年,才不过接受船长之位没多久的罗伊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是谁我并不在乎,重要的是谁给你的胆子,来挡本船长的路!”   这一刻,所有真相都明了了,哪怕那真相无比的惊人。   “罗伊!”   雷克斯怒吼着抽出鞘中的银刀,与那劈来的弯刀狠狠地碰撞在一起。   伴着四溅的火星,独眼船长只觉自己被一块巨石正面砸中,开始止不住地朝后退去,将那位惊慌失措的副手撞翻在地,二人就这么在满是积水的街道上走出了急促乐点的节奏。   听着身后急速靠近的脚步声,罗伊将弯刀往前一格,逼退了雷克斯几步,然后反身迎敌。   在船长的怒吼中明白了来者的身份,那几位守卫挥刀时都有些惴惴,自然不可能是这只脱笼猛虎的对手,只几个来回就被打翻在地,哀嚎着不能起身。   “为什么,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解决完四位护卫,罗伊回身招架独眼船长的攻势,暗金色的瞳孔中闪烁着兴奋与暴戾的光芒:“就算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死了,本船长也不会死。”   那位被撞到在地的副手眼见着局势不妙,摸着湿冷的地面爬起身来,想要去民居内报信,却被罗伊反手一枪打倒在地,抽搐几下再没了动静。   “燧发枪?好货。”雷克斯称赞。   收起短铳,罗伊得意洋洋地说:“这可是我好不容易从奥兰军方搞来的,当然是好货。”   独眼船长看不惯她得意的模样:“说起来凶名赫赫的罗伊船长,怎么如今变成了一个娘们?”   “娘们?你才是娘们,你全家都是娘们!不,马上我就会让你变成一个说不了话的死人。”罗伊像只炸毛的猫,恶狠狠地叫嚣。   这两位海盗船长虽然是仇人,但笑骂间却仿佛是再熟悉不过的朋友,只是那种温馨的氛围很快就被暴雨与刀光撕扯成了碎片。   笑着对骂,笑着砍人,从不因危险与绝望而哭丧着脸。   这就是真正的海盗。 第54章 烈火为始,烈火为终   又一次重击。   雷克斯后退了几步,揉了揉被震得有些发酸的手腕,看着依旧精力充沛,像头猛虎般威慑力十足的少女,暗骂了一声怪物。   虽然不知这位传奇海盗为何变成了女人,但在三番四次的兵刃碰撞后,独眼船长已经确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罗伊变弱了,远远没有当初那般强悍,若是在过去,没有手下在旁牵扯,他根本不可能与她僵持这么久。   但问题是,弱化了的怪物依旧是怪物。   如果说过去那位金瞳魔鬼的力气与反应是常人的三倍,那么如今的她也不过是降低到了两倍左右的水准,依旧全方面地碾压了他。   再这样下去,说不准什么时候自己就会被她寻到破绽。   雷克斯咬着牙,扯掉被斩开的半截袖子,想找机会甩脱罗伊,进入到那栋民居中去。   距离自己的人进入民居已经有十几分钟的时间,而里面传来的喊杀与兵刃相交声越来越轻,频率越来越低,想来是自家的搏杀队队员已经掌控了局面,只要能够回到手下们中去,就算罗伊是全盛状态,也不可能拿他怎样。   “哎,你不会是想逃吧?”   眼见独眼船长的目光有些飘忽不定,罗伊面上泛起恶劣的笑容,用出了海盗们最难以接受的激将法。   “你这家伙……”   听到少女的挑衅,雷克斯眼角暴起几根青筋,往前重重地踏了一步。   “来来来,本船长还没过瘾呢,怎么能轻易地放你走?”   见状,罗伊满意地笑了笑,身形一动,就已经踏破积水欺身而近,弯刀破开空气,带着刺耳的风声朝着独眼船长斩去。   雷克斯举刀一挡,但这一次却没有像先前那般防住,只见银光一闪,他手上的银刀被少女直接挑飞出去,远远地摔落在街道一侧。   一击得手,罗伊的眉头反而皱了起来,哪怕独眼船长的体力已经开始消退,但也不可能丝毫反抗没有就被自己缴了械,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每一步都必定有他的目的所在。   果然,借着弃刀吸引罗伊的注意,雷克斯朝民居方向移动了许多,同时伸手取出别在腰间的短铳,直直地指着罗伊的眉心。   “好吧,亲爱的罗伊船长,局面似乎逆转了。”   罗伊“嘁”了一声,用弯刀护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只眼睛望着独眼船长:“喂,船长打架也掏枪,要不要脸啊?”   “脸面?那是什么东西?”   雷克斯像是听到了一个从未听闻的笑话,面色夸张地反问:“你不就是海上最无赖的那一个吗,什么时候开始在意绅士风度了?”   罗伊嘴角一撇,冷笑着说:“那就试试看你这破枪能不能打中我,如果打空了,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雷克斯脚步缓慢地朝民居移去,同时扣着扳机的手渐渐用力:“这就不枉你关心了,永别了,罗伊。”   “咔。”   罗伊的视线穿透厚重的雨幕,准确地捕捉到了扳机被扳动到底的那一刻,在那火药被引燃的前一瞬,她微微侧过身子,用最小的动作幅度完成了近乎不可能的弹道躲避。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她的思维中进行的模拟,真正的结局是……   那柄短铳根本就没有响。   罗伊呆滞地望着丢下短铳,指着自己放声大笑的独眼船长,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笨蛋,不是人人都有燧发枪这种好东西的,这是火绳枪。”   雷克斯一脚将自己的爱枪踢到罗伊面前,然后朝着民居跑去,一边还大声喊叫着:“要是有胆你就跟来!”   “无耻的家伙。”   罗伊咬牙切齿地踹开那杆被雨水浸透的烧过棍,拎着弯刀追了上去。   因为先前心理战的缘故,雷克斯距离那栋民居只余下了短短的十几步距离,他撒腿跑着,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风声,面色阴沉像能够滴出水来。   毫无疑问,他先前的举动把罗伊得罪惨了,要是进入民居后发现自家的人没剩几个,那就和少女说的那样,后果真的会很严重。   但是不待他进入民居,一阵暗沉的轰鸣声传入耳畔,而且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就像是有什么在从地底深处直冲上来。   炸药,数不清的炸药!   独眼船长眼瞳微缩,想也不想就回转身了,一个飞扑,无比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几下,而就在他成功远离民居的下一刻,那声轰鸣直冲云霄,无数木板与玻璃的碎片被火焰携带着从屋顶,窗口以及数道木门中喷涌而出!   罗伊追逐的步伐早就停了,她怔怔地望着被浓重的黑烟所包裹的民居,看着那升腾而起的,就连暴雨都无法浇熄的火焰,仿佛真地见到了凯因口中的那场地狱之火。   在那样剧烈的爆炸中,不论是那位达伦大公,黑鸦会的暗杀者还是雷克斯的精锐手下们,都不可能有半分幸存的理由,或许这就是那位老公爵口中的,结束那段血仇的句点。   因烈火而起的仇恨,也终因烈火而结束。   想着达伦大公和煦的面容,罗伊心中不知为何泛起些许失落来,只是那失落很快就又消失不见,因为场间并不是只剩下她一个活人。   “还想跑?”   将弯刀架在艰难爬起的独眼船长的脖子上,罗伊危险地眯起双眼,声音就像是存活了无数岁月的怨魂般恐怖。   雷克斯的黑胡子抽动了几下:“还能跑去哪里,你爱杀就杀,别扯那一套。”   罗伊露出一个慵懒的笑,还想再羞辱他一番,以报自己被耍弄的仇,但却被激烈雨声外的另一种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四面八方都有,想来刚才的爆炸声已经惊动了驻守在小镇外的七百海军,只怕再有段时间,民居外就会被围得水泄不通。   “该死的,那群家伙明明说好在我解决一切前不会插手的,这是想干嘛,想黑吃黑?”   独眼船长伸手打开颈边的弯刀,自然地就像是赶走一只老鼠,然后朝街道走了几步,看向那些逐渐现出身影的帝国军人们。   “天真,和奥兰军方那群家伙做交易,你还指望他们守信用?”   罗伊也不再乎对方会脱离自己的掌控,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还黑吃黑,人家可是干净得不得了。”   “你懂个……”雷克斯瞥了眼少女手中的弯刀,将那半句脏话悻悻地收了回来:“真是晦气到家,本来以为只是杀几个人,谁知道蹦出来你这么个家伙,这就算了,鬼能想到这房子下面埋了这么多炸药,把老子大半个搏杀队都给埋了!”   听着独眼船长的抱怨,罗伊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你活该,黑鸦会和帝国的浑水是这么好淌的吗?”   “算了,不说这些了,我们得赶紧走了,我记得你的船员好像不要你了,要不要来我船上?”   由于帝国方面的插手,二人间的立场瞬间一致,本来海盗间也有很多招纳敌人为船员的习俗,于是雷克斯就这么一点儿不别扭地转了话题,就好像二人间根本没有过死斗。   “得了吧,去你船上给你做打手?想得美。”罗伊数落了他一句,然后说:“要走赶紧走,待会儿被围了可就出不去了。”   “让你当船长也行啊。”   雷克斯打了个哈哈,问:“怎么,你还打算留下来和这群家伙打一场?一对七百,要是成了,我就帮你好好宣扬一下。”   “我才没疯呢。”   罗伊瞪了这个老对头一眼,伸手推了他一把:“我留下来当然有留下来的理由,你去了海上可别给我到处宣扬,不然把你的舌头给拔了。”   “知道了知道了,算我欠你一次。”   雷克斯敷衍地回了一句,然后四下一看,很快就借着晦暗的天色钻入了一条偏僻巷道中。   燃烧着的民居前就只余下了罗伊一人,她调整着呼吸,静静地等待着海军们的到来。   她要亲眼看一看,那位老公爵的判断到底有没有出错。 第55章 权力顶峰的谈判   海军很快包围了民居,将各处街巷围得水泄不通。   距离民居最近的军人们满脸戒备地注视着那位手持弯刀,衣衫略显凌乱的少女,紧握刀柄与她对峙。   他们上岛以来就一直驻扎在达伦大公的庄园外,未曾进入过殿堂,自然也不知道曾有位冒牌的安德森小姐带着总督一行突围的事迹。   他们接到的命令只有一个,那就是封锁民居周边所有街道,不放任一个活口离开,那么很显然,这位少女也是那位老人的目标之一。   更何况,她的脚边还倒着几具尸体,而那些人正是他们早已眼见的,负责剿灭黑鸦会残党的虎鲸号船员。   能够以一己之力杀死这么多凶恶的海盗,眼前的少女自然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她身上所携带的浓郁的死亡气息,以及神秘莫测的身份,才导致了眼前这场略显荒诞的僵持。   军靴踩破水坑,噼啪作响,像是一记记战鼓打落在海军们的心头,将他们的犹豫与迟疑尽数打成了泡沫。   站立在罗伊身前的军人朝着两侧退去,让开了一条道路,从中行出的是一身戎装,全副武装的梅里少将,而他的身后则是曾与船长有过一面之缘的托德队长。   此时那位队长不住地喘着气,满身热气,面上淌落的分不清是汗还是雨,看着似乎赶了一场急路。   梅里站定在罗伊身前三步的位置,看着她的目光无比复杂,一方面是在殿堂中亲眼见识过她恐怖的无力,另一方面却没有预料到,为了这位安德森家的旁系小姐,统帅大人竟然真地会选择与总督翻脸。   这代表着什么再清楚不过。   深深地叹了口气,梅里用看着“未来的霍华德夫人”的目光打量着罗伊,同时对身旁的军人们挥手示意。   眼见着这一幕,看着自两侧走来,逐渐靠近的军人们,罗伊暗金色的瞳孔中没有什么情绪,似乎并没有因此而产生遗憾或是愤怒,有的只是纯粹的冷漠,她对着梅里缓缓举起了弯刀。   七百海军,正面迎敌她必败无疑,但若只是杀死这位少将后突围出去,凭借她的身手仍有不小的希望。   只是……   船长没有接着想下去,背叛与惩戒什么的,等到她活着离开之后再作打算不迟。   就在罗伊打算放开手脚打一场时,一道温和的话语打断了她的调息,让她陷入了一种微惘的状态中。   “安德森小姐,我们没有恶意。”   看着梅里面上真挚的神情,罗伊皱眉迟疑了片刻后,将举着的弯刀垂落回身侧:“什么意思?”   此时,海军们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只不过并不如船长所想的突然发难,而是继续朝着民居走去,灭火与搜查的命令声一道接着一道。   “我的手下们奉我之命前来收拾残局,而我……”   梅里顿了顿,无奈地瞥了一眼身旁气喘吁吁的托德:“奉小少爷的命令,来将您带回去,还要是完好无损的。”   闻言,罗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收刀入鞘,看向满脸讪笑的托德:“他人呢?”   托德抹了抹脸上的汗珠,忙不迭地解释:“统……统帅大人在与总督谈判,小姐您还是赶紧随我们回去吧,不然小少爷怕是真要把自家庄园给掀了。”   似乎明白了副手正在做什么,罗伊眉头微扬,满脸惊异:“他造反了?”   梅里少将轻咳了一声,严肃地说:“谈判,上将只是在代表军方与总督大人谈判。”   “嚯,这么威风。”   罗伊笑了笑,旋即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不一时,街巷中某处阴影中就传来了一阵扑翅声,浑身漆黑仿佛融于夜幕的寒鸦出现在三人眼中,很快飞近,落在了罗伊横在身前的手臂上。   “走吧,爱尔菲,去看看我的,呃,未婚夫在做什么大事儿。”   书房中的烛光有些暗淡,映照在老人爬满了皱纹与老人斑的脸庞上,与坐在他对面那位年轻气盛,如同狮子般威严的青年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同样的两个人再次相对而坐,只不过此时他们的身份却已不似往昔。   他们不再是亲如爷孙的老人与幼狮,而是象征着奥兰政权与军权顶峰的帝国总督与海军统帅,而此次对话的层面,也终于上升到了二人权力与地位的正面对抗。   “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但当它真正发生,当你真正坐在我的面前,我才发现自己依旧有些恍惚,就好像做了一场永远醒不来的噩梦。”   自青年进入房间起,费德罗就再没有看过一眼密报,而是用一种少有的认真神色看着凯因,他知道这位霍华德家的小少爷成长速度有多么的恐怖,因为那正是在他的一手操纵之下发生的。   他自己,纳伦,罗伯特,军方,甚至是……依旧被瞒在鼓里的皇帝陛下,放眼整个帝国,再没有谁有此殊荣,能被这些人与势力共同保驾护航,而这除却他的手段外,更多的还是因为凯因自己。   他实在太像年轻时候的纳伦了,甚至在军事与谋略上,他要比父亲更加强大,这是天赋,但同样也是努力,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   因为什么?因为仇恨。   费德罗亲手缔造的仇恨,那个葬送了一位军事将才,却培养起另一位真正让他看到希望光芒的完美人物的……地狱之火。   他不知道自己为了走到一步花费了怎样的精力与时光,也不知道在这头小狮子身上投注了何等样的期望,以至于当凯因开始对抗自己,开始试着脱离他的掌控时一时间竟然难以接受。   而且他没有想到的是,青年似乎真的有了这种力量。   看着老人面上流露出的失望,不,更多的是失落,凯因陷入了沉默中,他知道自己的态度会对老人造成怎样的伤害,但是他不得不这么做,如若不然,他也许会后悔一生。   他已经失去过一个精灵般的女孩,不想再失去另一个。   于是他面无表情地打破沉默:“伊丽莎白的死是因为我的弱小,但现在既然我已经拥有了足够的力量,就绝不会让十二年前的惨剧重现。” 第56章 妥协   “她确实很像伊丽莎白。”   这是老人面对凯因表态所说的第一句话,他看着再次沉默下来的年轻军官,沉声说:“但你很清楚,金瞳魔鬼可不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小女孩,就算没有你,她也没可能死在那里,这是用十几位将领,千百位海军战士的性命得出的结论。”   “所以我很不明白,你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你对她的情感又算是什么?”   费德罗注视着那双蔚蓝色的眼眸,想要从中看出自己所求的答案:“怜悯,同情,亲近,爱,还是说……她不过是你用来取代伊丽莎白的替代品?”   总督的问题像是尖刀,破开阴霾直指人心,丝毫不为对面的青年留下遮掩的空间。   “我不知道。”   面对着老人的质问,凯因淡淡地说:“我不知道自己对她到底是种什么感觉,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段与她共度的日子,是我十二年以来度过的最放松的时光,真正的……放松。”   “她与伊丽莎白容貌相像,这确实让我对她多了几分亲切,但我想这并不是我愿意随她出海的真正缘由。”   凯因回忆着在孤岛,在船上,在小镇的种种,面上罕见地流露出些许向往:“我听船长说过很多海上的故事,那是我从未想象过的生活,在这片广袤的大海上,并不如我想的那样,只存在战争,掠夺与贪婪,还有着自由与热爱。”   “而那些,是我从来不曾拥有的,于是我开始怀疑,那场烈火后我所经历的一切,努力想要得到的一切,真的就是我想要的吗?”   望着凯因逐渐明亮起来的眼眸,费德罗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他,那个早消失在血与火的磨砺中的,热爱自然,对世界怀抱善意的霍华德小少爷,于是他轻声问:“那么,答案是?”   “不是。”   青年面上泛起一丝微笑:“我热爱的是拥有生机与活力的一切,而不是充斥着硫磺与硝烟味道的战争,从来都不是。说起来……我的手指似乎有很久都没有触碰过琴弓了。”   凯因这句看似无厘头的话语,却让老人回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岁月,那时黑鸦会与帝国之间还没有势如水火,他也不必整日劳神于阴影中的争斗,可以时常来霍华德家的庄园坐坐,喝喝茶,看看孩子。   霍华德家的小少爷喜欢音乐,梦想是成为一位小提琴手,这是帝国上层中广为流传的趣谈。   这当然只是个不可信的传言。   在贵人们眼中,纳伦总督的孩子自然也会如他的父亲一样,成为执掌海军,威服四海的将军,又怎么可能会想成为卖弄艺术的酸腐人士呢?   只有老人知道,这个传言并不是虚假的,因为他曾经亲眼见过这孩子拉琴的模样,亲眼见识过他演奏时面上存着的光芒,而那位精灵般的小女孩,就是凯因童年时最好的听众。   “是啊,你已经有整整十二年没有碰过那把小提琴了。”   费德罗似乎终于理解了凯因的想法,深深地叹了口气,碧绿的眼瞳中闪烁着极为复杂的神色。   理解是一方面,但是否接受又是一方面,想让这位强大了数十年的总督大人放弃自己追求终身的目标,放弃花费无数心思培养的完美继任人,这显然是件近乎不可能的事。   所以老人转了话锋,语气中的柔软情绪瞬间消失不见,化作了与窗外暴雨一般的凌厉:“可是凯因,就算你真的厌倦了,或者说从未喜欢过这条道路,但既然已经走到了现在,想要再放下,你知道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吗?”   凯因当然知道。   第一舰队覆灭,帝国的海军必然会遭受极为惨重的损失,这他脱不了罪责,而之所以所有人都认为他无罪,不是因为天灾,也不是因为罗伯特的一意孤行,更不是因为他真的无罪,而是因为力量。   因为他自己所拥有的力量,因为他身后站着的人们所代表的力量。   若是他最后选择了跟随罗伊,离开奥兰,那么他身后的人们自然不会再支持他,而他手中曾经握着的惊人权能,也会被帝国所收回,到了那时,舰队覆灭的罪责就会真正压在他的身上。   他也许会成为帝国有史以来第一位被挂上通缉令的上将。   “是的,我知道。”   凯因伸手摘下了肩上的上将军章,将它放在木桌上,然后轻轻推到老人面前:“除此之外,我更知道调用军队,包围满是帝国贵族的城堡意味着什么,所以,我认罪。”   这句话说得很轻松,更像是对过去的释然。   凯因知道自己所担负的罪责,但他更知道的是,在支持自己的人们中,更多的不是因为他的能力,他的家世以及无比灿烂的未来,而是因为……爱。   纳伦爱他,费德罗同样爱他。   正是因为老人对他无比深沉的爱,他才会坐在这里与对方谈判,才会将话题平和地进行到这一步,而对于费德罗来说,也一样是这个道理。   既然如此,强硬到了最后,无非还是服软与妥协,不论是他,还是老人。   用上将的军衔,以及过往岁月的所有功绩与战果抵罪,这样的结果哪怕是摆到任何一位敌视霍华德家族的大人物面前,都不会再引发任何的争议,甚至他们还会下意识地为他开脱。   虽然他们不喜欢霍华德这个新兴的姓氏压过他们,但更不愿意见到帝国雄狮离开军方,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选择题。   看着那枚肩章,费德罗沉默了很久,直到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敲门声,他才如梦初醒:“进来。”   门外的是梅里少将,他只站定在入门一步的位置,正色报告:“总督大人,统帅大人,安德森小姐已经到了。”   “我知道了,让她再稍微等等。”   得到老人的命令,梅里沉默了片刻,然后将目光转向微垂着的头的青年,似乎是在等待他的决定。   这同样是一种表态,在这一刻,军方坚定地站立在了凯因的身后。   “就按总督大人说的做。”   “是,统帅大人。”   待得木门重新合拢,费德罗才将目光从肩章上移开,用一种无可奈何地目光注视着军官:“那么复仇呢?失去了帝国的支持,你怎么与黑鸦会对抗?”   闻言,凯因心头微暖,既然老人将话题从帝国层面转到了他的个人层面,那就说明费德罗已经接受了他的表态,于是他的面色缓和下来,面上的微笑更真切了许多:“这您不用担心,因为我想……”   “金瞳魔鬼同样拥有力量。” 第57章 奥兰人   “看来真如传言中的一样,罗伊船长真是魅力十足啊。”   老人终于笑了,干枯的脸庞上泛起一丝玩味的神色,他看着渐露出些窘迫的青年:“这并没有什么好羞惭的,事实上,她是与你过去见的那些贵族小姐大有不同。”   “她独立而自信,武力,手段,财富与忠心的手下样样不缺,如若不算那无赖的性情,品格上也还过得去。这样一个光辉四溢的人,确实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们能比的,再加上这段时日以来的照料相处,她能俘获你的心我并不意外。”   听着费德罗细致的分析,凯因面色逐渐不自然起来。   老人不知道的是,那位传奇海盗早就失去了原属于她的财富,此时算得上一穷二白,而她的手下……现在应该只有自己外加一只寒鸦。   当然这些都不能说,不然这位长辈肯定会再一次转变想法,全力阻止自己参与这场前途未卜的海盗之旅。   至于俘获自己的心……   “您误会了,我答应跟随她,除却是承诺外,更多的还是为了自己。”凯因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冷漠一些。   老人一眼就看穿了军官刻意装出来的平静,大觉有趣:“如果她肯改过自新,安安分分地做些生意,或者开办一家护卫机构,那说不准算得上是优秀的婚配对象,这样一来你父亲想来更能接受。”   “她?她怎么可能愿意……”   凯因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老人的重点所在,沉着脸说:“我说了,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好好好,我的小狮子说了算。”费德罗扶着桌案站起身来,来到一旁的书架前,将手伸入两本书的空隙间,一番摸索后,竟然取出了一瓶红酒来。   这一幕凯因早已在童年时见惯了。   为了躲避妻子的唠叨,纳伦总是喜欢将爱酒藏在书架后特意构造的空隙中,待得下属尽数离去后,才偷摸着小酌一杯,当然,这位父亲从不躲避儿子的目光,并用“男人间的秘密”来约束他。   虽然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很少,但费德罗很显然就在此列。   眼见着老人带着红酒回来,并开始慢条斯理地开塞,凯因忍不住皱起了眉:“医生早就说过,让你尽量不要喝酒。”   “当然不是我要喝。”   费德罗将红酒倒入杯中,然后将杯子推到了青年面前,然后叫停了下意识要去拿杯子的青年:“也不是给你的。”   感受着凯因微惘的目光,老人摆了摆手,像是在驱赶一只恼人的松鼠:“我们之间就说到这里,去让罗伊船长进来吧,接下来,我要和她谈一谈。”   这下凯因明白了,却并没有立刻起身离开,而是皱着眉问:“谈一谈?您不是已经……”   “已经什么,已经同意你随着她离开了?”   总督缓缓摇了摇头:“不,还没有,想要带你走,光凭你自己的意志是不够的,还要看那位船长的肯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见凯因还想说些什么,费德罗面无表情地打断他:“你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如今要转送到另一个人的手中,我自然要好好地看一看,她是否拥有这个资格,如果她不能让我满意,那么你依旧不能走。”   凯因知道自己受老人的照顾与培养是事实,对方提出这样的要求也合情合理,于是也不再多劝,只是安静地看着那张苍老的脸颊,似是在等一个承诺。   “放心吧,我不会为难她的。”   得到老人的保证,凯因这才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直到那道背影消失在门后,费德罗依旧没有收回目光,那双令人恐惧的碧绿眼瞳中,此时已经全然没有类似冷漠与凶戾的神情,而只余下了淡淡的释然,或者还有一丝歉意。   “什么?那个老……”   感受着凯因略有些不悦的目光,以及走廊中的海军们望来的视线,罗伊讪讪地改了口:“呃,总督大人要见我,他老人家有什么事吗?”   凯因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清楚,同时将她肩头的寒鸦抓下来:“去见了就知道了。”   万般不愿情的船长被副手拾缀着进了书房的门,在警惕地四下打量,确定稍显昏暗的房间内并不存在第三人后,这才大大咧咧地在总督对面落座,拿起那只酒杯摇晃了几下:“总督大人晚好啊。”   费德罗审视着这位船长,目光有如利剑,像是要将她从里到外彻底看透:“我可没有你的好心情。”   听着这别有深意的话语,罗伊的嘴角抽了抽,没有不知趣地再撩拨这位情绪不佳的老人。   在回来的路上,她已经听托德添油加醋地说过一遍凯因的所为,那位队长用一种极为夸张的语调描绘着那位上将如何心理挣扎,又是如何身着上将军服破门而出,迎着暴雨显露威严。   虽然没有理解队长在话语中所隐藏的推波助澜之意,但就这个故事而言,罗伊倒是听得滋滋有味,只是她当时有多么地幸灾乐祸,面前这位总督现在就有多么的不爽,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   任谁被看着长大的孩子摆了一道,心情都不会太好,更何况此时坐在对面的正是引发这件事的导火索。   “这也不能怪我嘛,毕竟是您先打算恩将仇报不是?再说了,凯因的死脑筋,您肯定比我更清楚,您尚且管不了他,更遑论是我?”   在短暂的思虑后,英明的罗伊船长打算先发制人,将自己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再说,可以说是将无赖本色发挥到了极致。   可惜的是,老人并不吃她这一套。   “但是想带他走的是你,这就够了。”   没有理会少女的胡搅蛮缠功夫,费德罗拿起手边的浓茶品了一口,听不出情绪地说:“而且相比于这件事,我更好奇的是你,罗伊船长。”   关于对方呼唤出自己的身份,罗伊并不多少意外,毕竟当时在黑鸦会的据点中,沙狐与少年的分析已经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她惊讶的是对方的前一句话:“我?总督大人为何会对我这样的海盗感兴趣?”   在船长看来,这位强大而恐怖的老人盯上自己,无非就是因为她与帝国间的敌对立场,可是听老人的意思,却似乎并不仅仅是这样。   费德罗眼中倒映着那张白皙的脸颊,倒映着那双黑暗中格外闪亮的暗金色瞳孔,说出了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真相。   “因为我很想知道,身为一个奥兰人,你为何会如此敌视帝国?” 第58章 沉重的选择   “奥兰人?不,总督大人,我想您是误会了,我自记事起,就已经在摇晃的海盗船上了。”   罗伊眨了眨眼,并没有接老人的话茬,只是微笑地解释。   “船长,你能够否认自己在奥兰出生成长的事实,却抹灭不了在帝国土地上生活了十二年所留下的痕迹。”   费德罗轻轻摇了摇头,看着渐渐敛去笑容的罗伊:“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够认出你来吗?”   没有料想到对方会突然提起这个不相干的话题,罗伊沉默了一会儿,问:“因为我徒手杀了蝎狮,又或者是解决了几个黑鸦会的暗杀者?”   “是的,你那惊人的武力确实坚定了我的猜想,但是我最开始怀疑你,却是因为你那双眼睛。”   费德罗注视着那对暗金色的瞳孔,眼眸中泛起些对过往的怀念:“你也许觉得安德森这块招牌万无一失,因为那个世家的人们也拥有与你近似的瞳色,但事实上,你们的瞳色依旧有着些微的差别。”   罗伊将手中的酒杯放回木桌上,然后抱着双臂仰靠在椅背上:“您可别告诉我,仅凭这么点儿差别,就能确认我不是安德森家的人。”   “我不是人种研究学家,当然不能仅凭这一点就断定你的身份,真正的原因是,早在许多年前,我就已经见过你那双眼睛了。”费德罗轻轻摩挲着手上的黑宝石戒指,看着少女的眼神无比复杂。   “哦?我们见过?”罗伊微怔,她很确信自己并没有和这位老人打过交道,甚至在舞会之前,都没有亲眼见过这位总督的画像。   “是的,那时我带着帝国的精锐,追寻着你父亲的脚步来到奥兰的西海岸线,在哪里,我们见到了远去的战舰,也见到了抱着你的女人。”   费德罗回忆着那个景象,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父亲是很了不起的人,在没有把握除掉他之前,帝国并不愿意对他的亲人下手,所以我只是看了看女人怀里的孩子,也就是那时,我记住了你这双眼睛。”   “那您的记忆力还蛮不错的。”罗伊不自觉地忽略了老人对那个死鬼的赞美,笑着附和,就像对方口中的故事与自己毫无关联。   “我的记忆力在年轻时可是帝国出名的好,只是现在老了,在见到你的时候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记错了,不过如今看来,我的推断还是没有出太大的差错。”   费德罗淡淡地接了少女的恭维,然后把话题重新带回去:“那么你仇视帝国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是因为你的父亲吗?”   “和那死鬼没关系,只是您懂得,在老妈过世后,我在奥兰的生活并不怎么样,每天啃着比树皮还硬的黑面包,还饱一顿饥一顿,您让我对奥兰有归属感,那纯属痴人说梦。”   说到这,罗伊的语调重新变得轻松起来,仿佛那段岁月从未在她身上留下过刻骨铭心的伤痛:“不过嘛,我对奥兰也没有什么恨意,毕竟这么大的帝国,总得有人是为生存日夜焦虑的底层,只是你们军方想来海上断我的财路,我不想束手就擒罢了。”   “好了好了,关于我的话题就谈到这里吧,我想总督大人您应该更关心我那位副手的问题,以及……”   罗伊用一种别有深意的目光看着老人:“我在黑鸦会中知道的那些真相。”   闻言,费德罗面上却并没有什么沉重之色,反倒是露出了一抹难看的笑:“哦?你知道了哪些真相?”   “很多。”   提到这个话题,罗伊立刻坐直了身子,就连目光都明亮了许多,在她看来,哪些秘密都可以作为谈判的筹码,为自己尽可能的争取好处。   “比如凯因的真实身份,进入舞会的殿堂前我还没听清那唱名,现在知道了原来他来头比我想象的还大,您看我为你们帝国救了这么个重要人物,是不是得给些辛苦费啊?”   听到罗伊想要借此勒索,费德罗微眯着眼看她:“好啊,只要你劝说他留下,并把过去在海上抢夺的奥兰皇室的财产都还回来,那么帝国可以承诺不再为难你,并给你丰厚的奖励。”   听着一条条吃力不讨好的条件,罗伊讪讪地笑了笑,没有接话,别说她现在有没有那些财产,就算有,入了船长口袋的东西又怎么可能还回去呢?   “那还是算了,再接着说,代号为山魈的黑鸦会执行人,是军方的人吧?”   似乎已经料到了少女会提这一点,费德罗微微颔首:“这样看来,那个孩子还是失败了?”   要是不那么欠揍的话,他或许就成功了。   罗伊暗暗地诽谤了一句,只是表面上依旧带着礼貌的微笑:“是的,他身份败露后服毒自尽了,不过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十二年前的火灾,是他一手造成的,对吗,总督大人?”   费德罗嘴角的笑意终于消失了,他那幽绿的眼瞳微微波动着,像是在酝酿着一阵风暴:“是的,但那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有人告诉我说,当时站在那位密探身后的,可是您啊。”罗伊丝毫不畏惧老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恐怖气息,针锋相对般说。   书房中骤然陷入了安静之中,只有窗外的雨声依旧,扰得人心烦躁生恼。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打破了平静,他恢复了一贯的冷淡,只问了一个字:“谁?”   “达伦大公,黑鸦会八位执行人中的蝰蛇,同样也是一手策划了这场刺杀的幕后主使。”   在听到这个名字后,老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眼瞳中那仿佛要焚尽一切的火焰竟然就这么无声无息的熄了,就好像在这一刻,他明白了很多事。   罗伊没有看出总督异样,她只是像只计谋得逞的小狐狸般眯着眼笑:“总督大人,除此之外,达伦大公还将您的目标尽数告诉了我,就是那种要上绞刑架的念头,您看是不是……”   “封口费”三字还未出口,费德罗就打断了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可理喻?”   “呃……”罗伊好不容易才将那三个字咽下肚去,有些颓然地点了点头,她很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大人物总是喜欢打断别人的话,还经常用的反问。   “是啊,我亲手策划了那场大火,亲眼看着一位位熟悉的管家仆人葬身火海,看着那对母女绝望地哭泣,让纳伦和凯因陷入无尽的哀痛与仇恨中,但……”   费德罗用一种近乎漠然的目光看着船长:“我并不后悔那么做。”   “哪怕凯因可能会恨您一辈子?”罗伊从敲诈失败的低落情绪中恢复过来,眼中多了几分好奇。   “是的,船长,你得明白,生活在仇恨中,那也是活着,总比再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要强。”   总督的语气忽地低沉了许多:“就算我不动手,以黑鸦会的决心与能力,你觉得她们就能活下来?不,那只会让结局更悲惨,而我所做的,只是在那对母女与凯因之间,选择了那头小狮子,仅此而已。”   罗伊这才想起来,就算推动这件事的不是费德罗,那也会有第二个山魈,而最后或许就再没有人能够侥幸的存活下来,如此说来,他的选择确实称得上是果断而正确。   但问题是,那对父子不可能因此原谅他,那么若是他们知晓了真相,事态只会朝着达伦大公曾说的那样发展下去。   “达伦还和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想让你揭露这个事实,然后动摇帝国根基,顺便再让凯因与我反目成仇,好下定决心与你一起离开?”   老人拿过一旁的茶壶,为自己的杯盏倒满茶水,腾腾的热气阻隔在二人之间,让那张苍老的面容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罗伊透过白雾看着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无端地感觉对方在这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以至于就连身上的阴冷与强势气息都淡去了。   就像真地变为了一个普通的老人。 第59章 一切都结束了   “不,虽然我觉得那样挺有趣,但公爵大人却并不赞同我这么做。”   罗伊否认了老人的猜测,回想着与那位和煦的公爵大人一同走过密道时的谈话。   浓雾散去,先前的苍老与疲惫似乎只是假象,总督大人依旧平静而强大,他啜了一口浓茶,语气中带着些微疑惑:“这应该是除却杀死我,或是除掉凯因外,对黑鸦会最有利的方式了,为什么他会反对?”   “不知道您信或者不信,在达伦大公的口中,黑鸦会从来没有想过与世上的任何一方势力为敌,它只是想要维护各方之间的平衡与稳定,而其中的人们也都是因为这个目的而加入的。”   罗伊斟酌着解释,见费德罗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继续说:“所以公爵大人并不是背叛,加入黑鸦会也好,刺杀你与凯因也好,都只是想借用组织的力量,来抵抗你那近乎不可阻挡的前进步伐。”   “他也许只是想……让帝国维持现在的模样。”   费德罗沉默了,听了罗伊一席话,他似乎有些明白了那位老友的想法,也明白了那位负有盛誉的艾德文教授会愿意加入黑鸦会的理由,只是这一切似乎都已经太晚了,晚到难以挽回。   “既然不是背叛帝国,他现在又在哪儿呢?”总督的语气冷漠下来:“不还是随着他们一起离开了?”   听着老人的话语,罗伊罕见地低落了下来,她迎着老人冰冷的目光,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总督大人,公爵他已经……”   看着罗伊的神情,费德罗心中忽地咯噔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白皙的脸颊,声音中竟然带上了点颤抖:“已经什么?”   罗伊沉浸在失落的情绪中,没有察觉到老人的失态:“已经随着那三十五位幸存的暗杀者,一起死在了那栋民居里,死在了一场……大火中。”   总督的表情凝固了,他缓缓地靠在椅背上,用一种苛刻的目光望着罗伊:“这是他的计谋,对不对,那个狡猾的老东西,怎么可能因为这样荒诞的理由死去,他还没有杀死我,他怎么可能愿意去死!”   “他放弃了。”罗伊平静地说。   这句话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老人面色逐渐苍白起来,显然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他用干涩嘶哑的嗓音艰难地问:“为什么?就因为此次黑鸦会损失了大半的暗杀者?”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说自己找到了另一条可以阻止你的道路。”   罗伊眼前浮现出那位老公爵无比自信的笑,嘴角同样多了些笑意:“他说让我带着凯因离开帝国,这样一来你的计划就自然也就进行不下去了。”   拥有朝阳般炙热光辉的帝国雄狮,当然是在推翻了帝国皇权后,民众们所能接受的最完美人选,而这样同样身负荣耀,名声,能力的年轻人,整个帝国都不可能再找出第二个。   而达伦,费德罗也罢,他们将所有的明争暗斗都局限在可控的局面里,都希望在这场隐秘的战争后,帝国能够依旧强盛而伟大,所以失去了凯因,失去了定人心的重要筹码,老人也就只能放手。   “可他就这么确定,凯因会愿意随着你走?”老人淡淡地问,似乎已经从先前的冲击中恢复过来。   “是的,因为他说,既然帝国可能会猜想他就是那场火灾的真凶,那么就让这个猜测变为真实,他将用自己的死亡来结束这场横跨了十二年的仇恨,让凯因能从复仇中真正地走出来。”   “他说,到了最后,凯因上将一定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语落,罗伊结束了她的叙述,静静地注视着陷入沉默的老人,她知道,这一席话就是公爵与自己的计谋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如果老人接受了达伦的决定,那么一切都算是落下了帷幕。   无论是仇恨,野心,还是帝国可能遭受的动荡,一切都会结束。   就在老人消化着船长的话语时,木门被敲响了,在费德罗心神无定的声音中,梅里少将推开了门。   这一次他并没有停留在门侧,而是直步走到了桌前,面色沉重地将一枚徽章放在了桌上。   那枚徽章上带着些焦痕,但是隐约能够看到是一头庄严端坐的猛虎,与霍华德家的紫铜雄狮徽章一样,这很显然也是一枚代表着家族与地位的徽章。   而用猛虎展露家族威严的,在帝国中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加西亚世家,也就是达伦大公所代表的家族。   “总督大人,这是在那栋民居中找到的,在剧烈的爆炸与火灾后,虽然很难分清死者的面貌与身份,但……”   梅里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似乎那个担忧面前的老人接受不了那个结果。   “说。”费德罗示意他说下去。   “我们还是分辨出了……达伦大公的遗体。”   雷声在漆黑的苍穹上炸开,就像炸开在了狭小的书房内,那位一生都行走在阴影中的强大老人颤抖着手拿起那枚徽章,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幽绿的眼瞳中只余下惘然与哀恸。   他终于被打败了,不是被刀剑与枪火,而是被一个人的死。   因为一个许多年前,就已经因理念不合而分道扬镳的故人的死。   在恭敬行礼后,梅里少将带着担忧的神色退出了书房,为书房中二人留出了对话的空间。   “当替罪羊的滋味好受吗?不过你从来都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而且,现在想在意也没有机会了。”   费德罗低沉地笑着,话语中尽是难抑的悲痛:“自小到大都是我在照顾你,可到了最后,却是你在为我洗清罪孽,我何德何能啊,达伦……”   罗伊默然地看着这一幕,她知道老人的眼睛已经经受了无数的风霜,已经干枯得流不出泪来了,但此时哪怕只是笑着说话,她都能感受到那种酸楚与苦涩,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达伦大公的私心是什么。   原来,他与总督大人本就无比亲近。   就在罗伊安静地观看这令人心酸的一幕时,老人缓缓地抬起头来,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和目光注视着她,而他接下来的话语,更是令船长微微瞪大了双眼。   “船长,去告诉凯因,他的复仇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然后……如果他愿意,就带他走吧。” 第60章 青年的心意   “这么说来,您同意凯因随我出海了?”   罗伊好一会而才反应过来,眼中流露出意外的神色,显然没有想到费德罗会真地遵从达伦的决定。   “不同意又能怎样?不说那头倔强的小狮子,就连我那一向软弱的兄弟都不惜以死来对抗我,我还有坚持下去的理由吗?”   费德罗看着那枚沾染了黑灰的徽章,幽绿的眼瞳中充斥着悲凉的情感。   直到现在,船长才明白为何在得知老公爵的死讯时,面前的老人会如此悲痛欲绝,因为二人不仅仅是亲近的好友,更是同来自加西亚家族的亲兄弟。   这个秘密哪怕是在帝国高层,所知道的人也寥寥无几。   看出了少女的惊讶,总督将那枚徽章别在胸口,兴味索然地说:“那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到如今再提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现在还是来谈一谈条件吧,船长。”   迎着老人逐渐平静下来的目光,罗伊眨了眨眼,用一种“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的眼神看着总督:“什么条件?”   费德罗似乎已经从那种浓郁的悲伤中走了出来,再次变得坚毅而强大,在谈及有关帝国的相关事宜时,这些站在权力顶端的老人们都不会有一丝犹疑或是软弱。   “想要从帝国带走一位军官,还是凯因这样年轻的上将,不付出点代价是不可能的。”   “可是您刚才明明说,只要他同意了就行!”船长极无理地指着老人的鼻子,明显不想付出任何代价。   “那只是我的意愿,而不是帝国的。”费德罗嘴角罕见地闪过一抹狡黠的笑,在这短暂的一天中,他经历了惊心的刺杀与沉重的悲痛,似乎终于从栖身一生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可是……”   罗伊的思绪一转,就像只狐狸般眯起了眼:“明明是我救的他,而且还是他自己要跟我走的,你们帝国不给报酬就算了,哪里还有倒收钱的道理。”   在船长眼中,谈条件无非就是财富与权力的交叠,而她一个远离帝国权力阶层的外人,自然没有什么权,那么久只剩下钱了。   知道少女想岔了,费德罗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不,船长,帝国不需要你的金银珠宝,而只是要一个承诺。”   “承诺?”   罗伊微怔,然后略微斟酌了一下,说:“如果不要钱的话,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但是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涉及到我的自由,那就免谈。”   船长的这句话其实非常无赖,因为自由所包含的范围无比广远,要是说得含糊些,在海上随心地劫掠也是一种自由,更不用提各种人身与思想自由了。   闻言,费德罗轻轻地叹了口气,虽然他与少女已经有十八年未曾相见,但是在看过各式样关于她的资料后,他对这位船长的性情与处事方法其实无比的了解,知道在耍无赖这方面,哪怕是十个自己只怕也纠缠不过她。   于是总督选择开门见山:“这么说吧,你要带走凯因可以,但却不能以帝国死敌的身份,就算在一次的刺杀中你护驾有功,但是想要冲刷掉你过去所行之事却依旧不够,但是……”   总督笑了笑,一向冷峻的脸上竟然有了一丝温和:“我可以为你处理好这些,甚至是给你一份在帝国领海上随意通行的文书,但我要你保证,从此往后,再不侵犯帝国商人的财产与生命安全,再不挑衅帝国海军的威严。”   “这不可能,让一个海盗不去抢劫,就相当于让你们这些贵族啃黑面包,大不了……大不了我少抢一成!”   若是遇到不抵抗的商船,不能滥杀,且只能抢夺五成的货物,以此保证不会竭泽而渔,这是被记载在海盗法则中的条令,当然,遵不遵守就是每一位海盗船长的事了。   出乎罗伊预料的是,费德罗竟然真的考虑了一下她的条件,然后伸出了两根手指:“降到两成。”   “你这是敲诈!”罗伊咬牙切齿地说,哪里有人一上来就砍一大半价的?   “不,这是帝国与你的协议,从此往后,我可以保证帝国军方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   听着这话,罗伊黑着脸考虑了一会儿,然后闷闷地说:“行吧,但是不能有更多的附加条件。”   降低到两成虽然损失会有些大,可是这想来也已经是费德罗的底线,不过,等到了海上,抢多抢少还不是她说了算?   想到这里,罗伊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坏笑。   “那就这么定了,通行的文书我会在你们离开前派人送去,不过船长,您可不要打着欺瞒帝国的算盘,届时我们谈判的细节我都会告诉凯因,相信他能监督好你。”   罗伊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正想好好讽刺下老人考虑得周到,却被对方的下一句话给震得有些发昏。   “还有就是,我希望你不要辜负凯因对你的一番心意。”   感受着老人别有深意的目光,罗伊迷糊地问:“心意……他对我有什么心意?”   下一刻,船长忽地懂了,对于在情场中来回打滚的她来说,老人的话语并不难理解,只是她似乎从未往那方面想过。   “不……不会吧,他他他对我有意思?”   很露骨的一句话,费德罗微微皱眉,有些不悦于少女的直接:“按你在各式宴会里的表现,不会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   “但是我问过他啊,那家伙还说我想多了。”   “那孩子从小脸皮就薄。”   “可是……可是……”罗伊可是半天,最后在老人安静的注视下,说出了那个令他陷入惘然的真相:“可是我喜欢女人啊。”   费德罗像是审视一件奇宝般上下打量着少女,回忆着帝国密探们传回的关于这位船长的情报,想着其中描绘的优雅男子的打扮,沉着声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女人?”   “这有什么不……”   罗伊被他盯得有些发毛,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好奇这有什么值得惊讶的,作为海盗中的绅士,对女性具有致命吸引力的金瞳魔鬼,喜欢女人有什么不对吗?   但是很快她就发现了问题所在,因为现在的她……也是个女人。 第61章 阁楼的乐音   书房的门开了。   在梅里少将与海军们的注视下,罗伊从门后走了出来,然后分辨了一下位置,很快来到平静等待的凯因身前。   “成了。”   听着少女的话语,走廊中的海军们面面相觑,都能看出对方脸上的好奇神色。   成了?什么成了,莫不是总督大人应承了二人的婚事?   海军的们的猜测出奇的一致,哪怕是一向理性的梅里,都下意识开始考虑这场婚事可能带来的丰厚利益与深远影响。   当然,那位正在逗弄寒鸦的青年却并不会这么想,他将视线从爱尔菲柔顺的羽毛转移到船长的脸颊:“总督大人同意了?”   “是的,但还有些事要你来考虑,找个清净点儿的地方,我们谈谈。”   凯因很少从船长脸上见到那样认真的神情,在短暂的思索后,他微微点头:“好,随我来。”   在凯因儿时生活的居所顶层,是一层宽敞的阁楼,玻璃窗一直延伸到倾斜的屋顶上,让这个阁楼的采光格外的好,而在阁楼之中,除却一张刻着棋盘,摆着棋子的木桌外,就只有一把被遗弃在角落的小提琴。   因为仆人日夜打扫的缘故,哪怕这层阁楼已经有近十年没有人来过,但木质的地板依旧一尘不染。   在合上木门后,阁楼仿佛就成了一个静谧的世外之所,无论是那些隐藏在黑夜中的血与火,亦或是深刻在人心底深处的阴谋欲望,全都被阻隔在了喧嚣而浮躁的尘世中。   凯因走到阁楼的角落,倚着墙坐下,随手取过那被小主人遗弃忘却了十二年的小提琴,拧动琴轴调起音来:“这里是整个庄园中独属于我与妹妹的空间,没有特殊情况,当我们在这里时,就连父亲与后母都不会进来,所以有什么事的话,可以在这里说。”   “还有……”   凯因抬眼看向罗伊,微皱着眉问:“我的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船长你盯了我一路了。”   在前来阁楼的过程中,罗伊一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注视着他的脸,直到现在也还是这样,青年这才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呃,不不不,并没有,我只是在想一个与总督谈论过的问题。”   罗伊笑着摆了摆手,回身来到窗前,将它用力地推开,感受着雨后的清凉微分,船长流露出了惬意的神情,以及一抹被隐藏得极深的疲惫。   是的,就像是真有神灵在天穹上俯瞰着弗兰岛,在罗伊与费德罗那场对话的尾声,那场突如其来,并持续了一天一夜的暴雨恰然地停了,就好像为这场惊心动魄的刺杀画上了并不完美的句号。   淡淡的星光从夜幕上投落,洒在船长的湿透的衬衣上,凯因这才发现,这位仿佛永远强大的少女,身上多了许多淤青与伤痕,那都是生死搏杀后留下的触目惊心的痕迹。   早已回到船长肩上的爱尔菲抖了抖身上的雨珠,仿佛是刻意为了将水甩到罗伊的脸上,这是它最常用的,用来分散少女注意力与疲惫感的小手段。   不过出乎寒鸦预料的,罗伊只是温和地看着它,全然没有动怒的意思:“想玩就去玩一玩吧。”   得到允许,寒鸦欢快地鸣叫了一声,扑闪着翅膀飞入了初晴的夜幕,霍华德家广阔的庄园,对于它而言就是个天然的乐园。   待得寒鸦化作小黑点没入未收成的农田中,去寻找果腹的夜宵时,罗伊转过身来,倚着窗槛,用一种复杂的眼神地看向自己的副手:“凯因,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凯因手中的动作顿了顿,随后将小提琴横放在身旁,抬眼看向她:“什么?”   “你是不是……是不是……”   船长极凝重的语气成功调动起了凯因的情绪,他那双蔚蓝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张白皙的脸颊,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能够让罗伊如此正色。   但很显然并不是什么大事。   “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啊?”罗伊脸上的沉重色彩尽数消弭,瞬间化作促狭的微笑,海盗船长的恶劣性情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面对着这出其不意的转折,凯因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重新拿起小提琴,边摆弄着边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见副手这次没有否认,而只是有些无奈的反问,罗伊轻轻地叹了口气:“怎么说呢,一方面我也算是情场的老手了,这点儿小心思还是看得出来的,不过能完全确认,还是靠着你那家那位总督的缜密分析。”   “不得不说,他的推断能力确实很强,这才成功地说服了我。”   罗伊微侧着脸,看着璀璨的星空,面上流露的并不是为难,而是淡淡的骄傲:“这其实也没什么,本船长的魅力在海盗里是公认的,莫说是骗骗初入情网的小姑娘,就算是吸引到一些男人也不是什么值得意外的事。”   “当然,那样的家伙不是只敢远远地看我,就是被我打断了鼻梁,哭爹喊娘地满地打滚,这你可要记清楚了哦。”   罗伊示威般举起拳头,但见副手并没有在看自己,兴致顿时大减:“喂,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   “听了,只不过船长你讲了半天的废话,这应该不是你要我考虑的事吧?”凯因将小提琴的后肩托放在左肩上,试着用琴弓奏了一个音符。   “好了我知道了,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那么接下来我们说正事儿。”罗伊抱着双臂,看着逐渐开始演奏的副手。   轻柔的乐音磕磕绊绊,但很快就又进入正轨,哪怕已经有十二年没有碰过小提琴,但是当青年重新来到这片童年时的世外乐园,重新拿起蕴藏着梦想与思念的乐器时,那种生涩仿佛从未存在。   那是一首柔和的曲子,讲述的是一位兄长对远嫁的妹妹的祝福与不舍,也让船长不自禁地想起了魔鬼岛上所看见的,那个似真似幻的画面。   男人在海盗船上招着手,呼唤着孩子的名字,同样送出祝福,同样面带不舍。   于是船长的神情渐渐柔和下来,她看着副手面上泛起的淡淡光辉,声音温柔得仿佛像是在抚慰孩子。   “复仇结束了,我亲爱的副手。” 第62章 离别   柔和的音乐戛然而止。   凯因缓缓抬起头来,湛蓝的眸子中泛起些微惘然:“你说什么,船长?”   “达伦大公,认识吗?”   罗伊并没有解答副手的疑惑,而是微笑着问。   “当然,他是加西亚家族的嫡系继承人,是当今帝国屈指可数的王公,也是……费德罗总督的亲弟弟。”   凯因目光闪烁了一下,如数家珍般罗列出这位公爵的身份与家世,很显然,在知道达伦就是蝰蛇后,青年就将他列为了十二年前纵火的首要怀疑对象,而这,也正是那位老公爵想要看到的结果。   “你猜得没有错,他就是那场火灾的罪魁祸首。”   听着船长的话语,凯因按着琴颈的手指渐渐用力,面上却依旧保持着一贯的冷静:“然后呢,他现在在哪?”   罗伊当然看得出副手压抑着的激烈情绪,能够在得知苦苦追寻多年的真凶身份后,还保持理智与平静,哪怕是船长也不得不赞他一声意志坚定。   “他已经死了,凯因。”   罗伊注视着青年的眼睛,轻声补充:“死在了一场烈火中。”   微凉的夜风自窗外吹入,拂动了少女柔软的金发,星与月的光辉交织在她的侧脸上,配着那抹动人的微笑,凯因仿佛看见了一位天使,也看见了那位精灵般的女孩的影子。   那时的她,同样喜欢倚着窗槛,安静的,微笑的看着自己演奏,并在一曲落幕后献上真挚而热烈的掌声。   伊丽莎白……   凯因微微垂下头去,一种莫名的情绪充斥在他的心头,像是释然,又像是突然到达终点后的淡淡失落。   他不会怀疑少女的话语,因为船长从来不会在正事上开玩笑,既然她说那场祸事的真凶伏诛,那么这就一定是事实。   也就是说,他的复仇真的结束了。   “啪嗒。”   晶莹的水珠摔落在木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罗伊双眼瞪大了些许,惊讶地看着一言不发的青年,就像看到了位于海图之外的传说中的新大陆:“你这是在哭鼻子?”   哭鼻子一词虽然很幼稚,但却是海盗们最常用来嘲笑软弱新人的词汇,毕竟它的杀伤力实在强得可怕。   “没有。”   果不其然,听到了船长的嘲讽,凯因故作镇定地拭去眼角的泪,就像先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你脸上明明……”   “雨水,那是雨水,船长。”   说完,凯因继续自己的演奏,而这一次,自琴弦与琴弓间淌出的乐音,是一首帝国最常见的摇篮曲。   就像是在哄某个不愿合眼的小魂灵安眠。   “好吧,就当它是雨水好了。”   罗伊不在意地笑了笑:“那么,应着总督大人的请求……”   以及那位老公爵的期望。   罗伊暗暗地想,然后说出了需要青年考虑的那个问题:“我最后再问你一次,凯因·霍华德,你愿意成为本船长的副手吗?”   在问出这个问题后,船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认真的神色,她抢在青年回答前提醒:“好好地考虑,我要先通知你的是,在上了我的船后,除非重伤得失去劳动能力,又或者是年岁大到不允许,一般情况下是不能离职的。”   演奏依旧在继续。   凯因似乎并没有要思考的意思,他的嘴角泛起一抹微笑:“船长,我现在已经不是帝国上将了,一穷二白一无所有,还背负着舰队覆灭的罪责,这种情况下,就算你想赶我走,我也不会让你如愿的。”   听着青年像是要当牛皮糖的宣言,罗伊耸了耸肩,有些慵懒的微眯起眼:“这是你说的,以后想反悔了可没门儿了,话说这忙累了一个晚上,在舞会上也没吃多少东西,副手你看是不是……”   “饿了?我去给你准备。”凯因丝毫没有属下的自觉,慢条斯理地像是去为家宠拿饲料。   “镇子里那家旅店的黑胡椒牛排不错。”   “知道了。”   浓重的夜终于过去了,霍华德庄园迎来了第一缕晨曦,惊惶疲累的一夜的贵人们依旧在梦乡之中,但船长与副手却早早地醒了,本打算来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偷溜,却不曾想被人截在了大门口。   庄园的门外并不热闹,只站着三道身影,分别是拄着手杖,远望密林的费德罗,以及守候在老人身后的梅里与少校。   “二位起得很早啊。”总督回过身来,笑望着二人一鸟说,语气颇多调侃。   “您也早啊。”   罗伊面上的尴尬之色一闪即逝,迎着两位军官的视线,她自然地搂过副手的手臂,露出礼貌而优雅的微笑。   看着船长,梅里二人的脸色都带着些古怪,哪怕是未曾亲眼见过那副惨烈景象的少校,都从托德的嘴里听闻了这位安德森小姐的惊人战绩,那副死神般的模样实在难以让人与面前的亲和少女联系起来。   “人老了,睡得自然也就少了,更何况,要是不早些起,哪里还抓得到你们俩?”   见罗伊如此快速地进入角色,老人失笑着摇了摇头,旋即用一种罕见地抱怨语气问:“既然要走,为何不先来见一见我?”   在两位军官听来,老人只不过是与小少爷太久未见,有些舍不得他罢了。   因为在对所有海军的说辞中,凯因这次离去是带着总督的信件去面见这位安德森小姐的父母,在得到他们的同意后就会回到帝都,与纳伦和皇帝陛下共同决议婚礼事宜。   但只有老人知道,这头小狮子是真的要走了,要去那浩瀚无边的大洋远处,而这一别,此生都未必再有相见的机会。   听着老人的抱怨,罗伊嘴角抽搐了几下,连忙用求助的目光望向副手,她总不能说是自己怕总督一夜之间反悔吧?   凯因眨了眨眼,说:“既然要分离,与其告别再伤一次心,不若还是静默无声走得好,更何况,要是让贵人和士兵们知道了,只怕又得耽搁一阵,误了我们的行程。”   这个解释很合理,既说明了他们兀自离开的理由,又照顾到了老人与士兵们的情感,不过很明显的是,费德罗要的并不是这个答案。   “凯因,无论你未来身处何处,我希望你都能牢牢地记住,自己是奥兰人。”总督幽绿色的瞳孔中泛着浓浓的不舍,在失去了那位亲弟弟后,面前这位曾寄予了他无数希望的青年似乎就成了老人心中唯一的慰藉。   “这我自然不会忘,无论是您的照顾,还是帝国的培养,我都会牢记于心。”凯因沉声承诺。   听着这番对话,梅里与少校面色复杂地对视一眼,他们都已经知道小少爷请罪卸任的消息,以为总督这是在劝说凯因莫要对帝国心生不忿,自然也没有什么怀疑。   得到青年的承诺,费德罗注视着那张自小看到大的脸庞,似乎是想将这副面容牢牢记在心里,然后,他微笑起来,就像一位平凡的老人。   “去吧,孩子,去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好好看看……这十二年来,你错过的景色。” 第63章 招募海员   不知是从哪里传出的消息,说弗兰岛港口原本用来摆摊卖菜的市集中来了两个年轻的贵人,此时正在招募海员,只要愿意与他们出一次海,就能获得十五枚奥兰银币的酬金!   十五枚银币是什么概念?   要知道寻常贵族老爷们的跟班,一个月也不过就六枚银币的薪资,而在这个贫瘠的小岛上,勤勤恳恳忙碌的手工艺人们,一年也未必存得下十五枚银币。   出海的报酬就已经足够吸引人了,但还不仅如此,那位自称船长的小姐还保证,此次旅程受帝国与南方群岛的双重保障,安全平稳,并且所需的时间绝对不会超过三个月。   报酬高,时间短,还有安全性的保证,这一下弗兰岛上那些游手好闲,整日腻在酒馆的混混无赖们,亦或是刚来岛上不久的好汉们都疯狂了,纷纷涌向了传言中的地点。   一时间,港口的市集人满为患,甚至就连采购日用品的居民们都被挤得晕头转向,满鼻子都是劣质酒水与烟草的味道,只得找空先逃出这混乱地区再说。   “我就说嘛,对付这些浑身肌肉,满脑子都是烟酒和女人的家伙,只要稍稍夸大利润,减小风险,就能让他们难以思考,趋之若鹜了。”   市集的某一处。   罗伊撑着脑袋,坐在一张劣质的黑木桌后,手边摆着一叠泛黄的契约书,上面原有的名字都被黑线划去,被这位无良的船长加以回收利用。   此时,少女正慵懒地望着站在木桌前划出的分隔线后黑压压的人群,对副手微笑着吹嘘。   望着明显没有睡醒的船长,凯因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轻叹了一口气:“可这根本就是诈骗。”   那传遍全岛的消息自然是罗伊花钱雇人散播出去的,而在那则引发了狂潮的消息中,真实的信息就只有那十五枚银币,其他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准确性。   安全保障?   或许在拥有总督大人给的通行文书的情况下,帝国海军确实不会来找他们的麻烦,但要说南方群岛也给出了承诺,那绝对是天大的笑话。   任何前往南方群岛的商船,除非拥有足以保护自己的武力,否则就该祈祷不要遇到不遵法则的贪婪海盗,不然赔了货是小,赔了命是大。   至于三个月的航程,就算是最富有经验的船长,也很难保证海上航行所需要的确切时间,因为在这片广袤的大洋上,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而那都可能导致航程的延长亦或是无法进行。   因为上述原因,所以凯因才会说罗伊是在诈骗。   “嗨呀,不这样怎么在一天内招满人呢,更何况,我们可是海盗,不需要在意这些小细节。”   说着,罗伊坐直身子,对那些翘首以盼的人们微笑着招手,而很明显地,这样一位美貌的船长更像是在这人所构成的火药桶中丢了一根火柴,瞬间引爆了人们的情绪。   海上的航行是很无聊枯燥的,若是能够有一位养眼的船长,那想来更能消磨时光。   更有甚者开始打起了少女的注意,他们看着这对男女实在是太年轻了,而且完全没有一点凶悍感觉,跟着一同出海说不准能够图到更多。   “好汉们,让我们开始吧,一个个过来应聘,提前说明,这次我们只招三十个人,竞争激烈,所以有什么才能可不要藏着掖着哦,我说的是……那种才能。”   市集中响起一阵哄笑,然后在一段短暂的混乱后,人群中挤出一道壮硕的身影,带着一片阴影做到了木桌之前。   那是个面带疤痕的大汉,脸上的刀痕从右眉一直斜劈到左嘴角,看着很是凶悍。   面对着这么位杀气腾腾的大汉,与副手下意识皱眉的反应不同,罗伊暗金色的瞳孔微亮,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姓名?”   “本·亚当斯。”大汉面无表情的回答。   这个名字在弗兰岛上几乎家喻户晓,因为他是这里最凶悍的恶棍,据说曾经还是位占山为王的强盗,后来为了躲避帝国追捕,才逃到了这座奥兰最偏远的小岛上,寻找可以离开帝国,前往那个海盗乐土的机会。   很显然,这个机会现在就摆在他的面前。   但是原本怀抱莫大希望的他,在看到这对年轻男女时,却不由得深深失望了,要知道在弗兰岛招受海员的船只本来就少,而愿意招收他这样的凶人的更是一个没有。   在听说有人在为前往南方群岛而招收海员时,他原以为会见到两位与自己一般凶恶而狂妄的海盗,却不曾想是这么两位弱不禁风的家伙。   可他万万没想到,面前这位如贵族般绝美而尊贵的少女,在得知他的姓名后,所问出的竟是一个无比直接而露骨的问题。   “你杀过多少人?”   望着和颜悦色的船长,看着那双微微眯起,毫无笑意的暗金色瞳孔,本忽觉一股凉气直冲脑门,那种无视生命的漠然竟让他这样的狠角色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贵人!   本暗暗心惊,能用这种毫不在意的语气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只能说明面前的少女对杀人这件事再熟稔不过,甚至已经到了吃饭喝水般自然的程度,这样的人当然不可能是娇滴滴的贵族小姐。   “记不清了,船长。”   心中重新燃起希望,本老实地交代:“但我想,绝对不会低于五十。”   “不错嘛。”罗伊从手边取过一张契约,递到本面前:“名字会写吗?不会的话按手印也行。”   想要在这些刀尖舔血的家伙中找到识字的人,简直要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而在海盗船上,懂文化会写字的人都是被当作神像供奉起来的。   “不识字,但名字还是会写的。”本嗤嗤地笑了笑,利落地在契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第一个!第一个!”   站在临时搭起的棚子的木架上的寒鸦见到这一幕,仰着脖子高声叫唤起来,向人们宣布了这个消息,同时也让人们心中一紧。   三十个人选,这就少了一个了!   在结束了面试后,本就很自然地站到了船长的手侧,望着那些开始哄闹起来,争夺着下一个面试位置的人们说:“这些人我大多认识,可以给您些参考意见。”   “很上道嘛,等到了亚德里斯,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来我手下做事。”罗伊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那群已经开始动手的家伙,笑着喊道:“下一个!” 第64章 少年   招募进行得很顺利。   短短的一小时,阳光还未来得及展露盛夏的毒辣,三十位人选就已经确定完毕了,此时正由凯因带着前往码头熟悉船只。   那些没有被选上的人们早已失望地离开,临时的棚子下就只余下了罗伊与睡眼惺忪的寒鸦。   将杂乱的契约码齐,船长轻吹了声口哨:“走了,爱尔菲。”   有些困乏的寒鸦被主人的呼唤惊醒,立即警惕地四下张望,在确定没有敌袭后,才扑闪着翅膀落到罗伊的肩头,继续作休酣状。   看来昨晚疯得太过头了。   罗伊看着寒鸦闭拢的双眼,默然地想着。   这短短的三日对于她而言尚且疲累而凶险,更何况是需要处处收集情报的爱尔菲,毕竟现在的她身边就只剩下它一个潜匿好手了。   去船上再好好地犒劳你吧。   罗伊笑了笑,起身朝着港口走去,只是还不等她走出几步,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那是一个脏兮兮的少年,穿着破旧的,满是裂口的粗布衣服,整个人瘦巴巴的像只猴子,加上那一头粗糙的枯黄短发,活脱脱一副乞丐的打扮。   只有那双黑珍珠般的眼睛与众不同,那深沉而幽邃的颜色,让船长下意识想起了那位善于伪装,优雅精致的少年元老。   只是很显然地,除却眼睛外,面前的少年与那位元老根本就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二人所生活的世界也没有半点交集之处。   罗伊并不是怜悯心泛滥到无处可用之人,作为一个靠生杀掠夺过活的海盗,从来都看不起这些有手有脚,却还要乞讨过日的家伙,因此一般情况下,她并不会愿意搭理他们半分。   只是好运的,面前的少年勾起了船长儿时的些许回忆,那时还未上船的她,也与这位少年一样衣衫褴褛,日夜思虑生存。   于是她轻声问:“想要多少?”   “不,我不是来乞讨的,船长。”少年坚定地摇头,眼中带着些希冀。   “哦?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短暂的出神后,罗伊很快猜到了少年所求,别有兴致的问。   而这时,正合眼歇息的寒鸦被二人的对话吵醒,它眨巴着有些朦胧的眼睛,看着拦在船长身前的少年,一瞬间清醒过来,摆出扑杀的姿态,尖锐的叫唤传遍了整个市集。   “叛徒!叛徒!叛徒……”   少年被吓得退了几步,满脸惘然地望着突然尖叫起来的寒鸦,全然不知道对方将他当作了另一个熟悉的存在。   “冷静,冷静,好姑娘,他不是里奇,他只是个……无名小卒。”   罗伊伸手轻抚着寒鸦,暗金色的瞳孔中弥散着一种莫名的情绪,她没有像惊慌的少年解释什么,只是微笑着说:“不好意思啊,小家伙,如果你想要应聘海员的话,已经错过了机会。”   少年显然不是一受惊吓就丧尽勇气的天真孩童,他已经独自在生存的锉刀中翻滚了无数遍,浑身伤痕,但坚强无比。   他急切地说:“不,船长,我不是来应聘海员的,我想……我想跟着你。”   “那就更不行了,你知道我是做活计的吗?”罗伊轻轻摆了摆手指,温和地问。   听到船长的问话,少年迟疑了片刻,然后鼓足勇气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您是海盗,对吗?”   罗伊的细眉微扬,对少年能猜出自己身份的原因颇感兴趣:“你怎么知道?”   “我是猜的,弗兰岛上来的船本来就少,敢开去南方群岛的就更少了,至少在我所见到过的船只中,往南方开的就只有那些挂着黑旗,路过岛外海域的海盗船。”   少年语速很快,像是连珠炮一样打了过来,似乎生怕面前的船长失去耐心:“而且更让我坚定信心的,是本对您的态度,您不知道,那个强盗头子从来不会对谁和颜悦色,更何况是服服帖帖?所以我想,您一定是比他更强更狠的海盗船长。”   抚摸着寒鸦的手渐渐停了,罗伊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故作凶狠地说:“既然知道了,那你怎么还有胆子拦着我,还不赶紧滚开!”   少年被唬得缩了缩脖子,却依旧倔强地站在道路中央:“我想和您出海。”   这倔强的神情,简直就与那时的里奇一模一样。   罗伊摇了摇头,伸手推开少年,继续向前走:“海盗船上不收未成年人。”   少年小跑着跟在船长身边,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可一般都是可以通融的,不是吗?船长,求求你……”   “通融?你知道船上长死得最多的是什么吗?不是搏杀队的队员,而是像你这样的毛头小子。”   罗伊头也不回地向他描述那副凄惨的景象:“水手在海盗船上本就是最低贱的,而在水手中,没成年的黑户更是最容易受欺负的,他们会把自己的活强压到你的身上,逼你做五倍十倍的活,甚至……”   船长顿了顿,但还是用一种近乎阴森的语气说:“他们还会把你当作泄欲的工具,海盗船上因为这些死的孩子数不胜数,你要是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的话,尽可以跟着我上船。”   “在这岛上,你也许很难过活,但是在海盗船上,你说不准会死得无比悲惨。”   走到市集入口,看着凯因与本快步走来,罗伊停下了脚步,转眼看向一旁的少年:“所以,滚回你的小窝去,别跟着我了。”   少年咬着牙不愿走,他知道要是错过这一次,往后可能再难有离开弗兰岛的机会,他发狠般说:“船长,我没有家也没有亲人,也不会怕你说的那种事,如果真有人敢逼迫我,那我就把他的喉咙割开。”   罗伊沉默了注视着少年,片刻后,她缓缓地问:“你杀过人?”   少年似乎被船长近乎漠然的眼神盯得有些畏怯,他微垂着小脑袋:“他们抢我的食物,抢我的钱,还扒光我的衣服,我才……才……”   “很好。”   出乎少年预料的,罗伊并没有继续恐吓或是责骂他,而是毫无情绪地说:“既然你想上船,那让我们来谈谈条件,以及你有什么可以打动我的本事。” 第65章 起航   “出什么事了,船长?”   罗伊与少年的讨价还价还未来得及开始,凯因就已经带着本来到了市集的入口,皱眉看向目光躲闪的少年。   先前爱尔菲的尖厉喊叫不但惊吓到了摆摊的商贩们,同时也传到了距离此处不远的港口,所以副手才会在匆匆安排完海员们后,带着这位有意为船长效劳的强盗头子赶了过来。   与面带惘然的本不同,凯因对船长的过去有一定的了解,知道会被寒鸦称作为叛徒的人,必然只能是人鱼号上的成员,而能令小家伙摆出如此姿态的,只怕就是常出现在罗伊口中的……屠夫里奇。   传奇海盗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他们强大而尊贵,论地位与能量足以与任何陆上的贵族以至于军阀匹敌,是这片大洋上最能够摄人心魂的大人物。   至于他们究竟有多么的危险,看看近在眼前的金瞳魔鬼就知道了。   “安心,只是爱尔菲反应过度了,把这小子错认为是那杀人不眨眼的小混蛋而已。”   罗伊清楚副手在担忧什么,向他敷衍地解释了句,然后继续将心神放在面前的少年身上:“按道上的规矩,对于未成年的水手,我只管吃住,不给月供,如果你接受不了这一点,那我们就没必要继续谈了。”   “我可以,只要……只要管饱,哪怕没有工钱也无所谓。”   见船长真地开始谈起条件,少年那又反对的心思,小脑袋点得像是拨浪鼓似的。   “那好,你有些什么手艺?可别说是杀人,你那细胳膊细腿的,正面作战就连冲锋队里充数的都打不过。”   罗伊微仰着下巴,用一种苛刻的目光打量着少年。   她还有一句话没说,那就是正面作战并不代表一切,早在身子骨成长起来之前,里奇就已经是东海域上恶名远扬的杀手了。   面前的少年与当年的里奇很像,所以或者是出于私心,罗伊并不打算再培养出一位像血眼屠夫那样的家伙出来。   “我会洗衣服,会做饭,还会……还会……”   少年掰着手指列举,而在说完第二项后,他踟蹰了一会儿,才咬着牙说:“还会开锁,不论是怎样的锁我都能开。”   在弗兰岛上并没有特别专业的锁匠,所以少年口中的技巧一定是通过无数次的尝试与实践练出来的,而目的自也不多光彩。   罗伊眼眸微亮:“什么锁都能开?”   少年语气渐弱:“基本上的都能开,船长您要是让我去开什么藏宝箱,那指不定不成……”   “那也足够了,你可以跟着我们上船,但我要提醒你的是,在海盗船上偷东西的人,可是要被砍掉所有手指的。”   罗伊重重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露出“我看好你”的神情,在这一刻,她几乎已经想到了打开大船长的酒窖后,在美酒的海洋中好好的徜徉的美妙生活了。   听到这里,凯因总算是摸清了事情的一些脉络,他看着少年那张灰扑扑的小脸上露出的兴奋之色,伸手将船长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问:“他想跟着出海?”   “不,事实上,他是想跟着本船长,你说巧不巧,当年里奇也是这样随我上船的。”罗伊没有品出凯因的不悦,出神地回顾着自己的过往。   “可是船长,你这是雇佣童工。”   看着副手如临大敌的模样,罗伊这才想起他是位经受了帝国良好的素质教育与军事教育的贵族少爷,想让他接受海盗船上那副充满剥削与阴暗的画面显然是很难的一件事。   不过船长当然有她的办法。   罗伊轻轻地挣开青年的手,同时白了他一眼:“这有什么,我当初上船的时候只有十二岁。”   “你怎么能将他与自己相提并论?”   凯因依旧有些犹疑,在他的幻想中,金瞳魔鬼在十二岁时必然也是与众不同,凶性十足的。   “怎么不能,我当时的体格比他还要差,整日整夜地擦甲板,洗那些不检点的家伙肮脏的衣服,只要能多吃一块黑面包,我连干成倍的活都不在乎,这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   罗伊看着副手的眼神就像在说他“少见多怪”,并且摊开手:“而且我是谁?我可是罗伊船长,跟着我不说吃香喝辣,温饱是一定没问题的,你随我过的这几个月什么时候挨过饿,受过冻?”   就算是那样恶劣的环境,我不还是抱着你挨过去了?   船长没有说这句话,但是表达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于是凯因轻轻地叹了口气:“你确定在船上,他能过得比在这儿好?”   “这谁能保证,或者哪一天我们就成了敌人的俘虏,甚至直接死在了大海上,这都是当海盗必须要做好的心理准备。”   罗伊有些不耐烦了,挥了挥手:“如果你不想带着他,那就自己去和他说,就当我先前的所有承诺全部作废。”   闻言,凯因朝那眼巴巴注视着他们的少年看了一眼,看着他眼中的患得患失,以及握得紧紧的小拳头,无奈地笑了笑。   打破一个人的希望是件无比残忍的事,他早在十二年前就已经感受过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了,自然也不希望将之付诸在他人身上。   于是青年走到少年身前,半跪下来问:“上了海盗船,可就再没有反悔的机会了,你确定自己不会后悔?”   这是那个夜晚,船长问他的问题。   “是的,先生。”少年的回答干脆利落。   “那么,你的名字。”   到了这时,少年眼中的不安与担忧总算是退去了,取而代之的如珍珠般的光亮,他大声说:“丹尼尔·邓肯,先生!”   太阳渐渐攀上最高点,一束束金色光线投落在蔚蓝的海洋上,将平和的海面映得波光粼粼,璀璨生辉,而在这样的海面上,一艘双桅民船离开弗兰岛的港口,向着南方缓缓驶去。   罗伊站在船尾,一手握着船舵,面上一扫慵懒之色,而是挂上了颇具魅力的微笑,她微眯着眼看着无际的海平面,有力的声音顺着海风传遍了甲板。   “先生们,手脚麻利点儿,要是让我看见谁偷懒的话,可是不只是扣工钱就能解决的哦。” 第66章 魔鬼训练   “魔鬼训练?”   船长室中那张被废弃了不知多久,潮湿得都生出白毛的矮木桌旁,正围坐着四人,分别是这艘双桅民船的船长与大副,外加上入伙不久的干瘦少年与强盗头子。   这很显然是一场海盗船上再常见不过的例行会议,能够参加的都是船长的心腹与得力干将。   当然,对于现在的罗伊船长而言,手下就仅有这么三位船员,也不必分什么重要不重要。   在这三人中,副手自不必多说,丹尼尔也在上船后没多久就当着船长的面宣誓效忠,而让罗伊没有想到的,则是本的态度。   这位劫掠杀人为生的强盗头子,在得知了罗伊的真实身份后,居然也不假思索地参与到这位传奇海盗的复兴旅途中来,态度之果决,实在令少女小小地吃了一惊。   在本的口中,这不过是一场利大于弊的赌局,只要船长能够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他自也能飞黄腾达。   “是的,就是魔鬼训练。”   迎着三人情绪各异的目光,罗伊抱着双臂靠在座椅上,微眯着眼回应副手的疑问。   “关于……什么?”   虽然同样是第一次参与这种海盗权力阶层的聚会,但凯因并没有太多的新奇之色,更不如丹尼尔般将兴奋写满小脸,他依旧用那种冷静而理性的语调询问着自己的疑惑。   “战斗,当然是关于战斗。”   罗伊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显然没有想到一向机敏的副手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闻言,凯因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船长,据我所知,每艘海盗船上都有专门负责作战的搏杀队,亦或是火炮手……”   “问题是,我们现在只有四个人,总不能次次打架都让本船长卷着袖子上吧?”   罗伊打断了副手的话,理所当然地说:“更何况,我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骗……培养起来的人被人家的小喽啰一刀给办了。”   对于这件事,船长其实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从上次与那位老对头交手时,对方的副手被自己一枪给崩了这件事中得出的经验与结论。   见副手陷入沉默,罗伊露出胜利的微笑:“那么谁还有问题?”   站在木架上的寒鸦轻车熟路地叫唤起来:“谁有异议!谁有异议!”   坐在船长对面的三人同时举起了手。   罗伊面上的笑容微僵:“那就说,一个个来。”   丹尼尔跃跃欲试地问:“船长,我也可以参加吗?”   船长上下打量着这位少年,嗤笑一声:“不,我的小水手,本船长组织的特训可是很艰苦的,你这小身子骨……还是吃壮实一点儿再说吧。”   丹尼尔被罗伊的话语打击得不轻,蔫蔫地低下头去,坐在他身旁的本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以为和善的微笑:“船长,我想我并不需要什么训练。”   无论是打斗还是搏杀,显然都是这位壮汉的拿手好戏。   略一思索,罗伊轻轻地点了点头:“有理,那你也不用参加了。”   听着船长的宣告,感受着三人投射过来的目光,凯因缓缓放下举着的手,黑着脸问:“所以说,到最后只有我是需要参加特训的?”   “现在看来,似乎是的。”罗伊的微笑稍显促狭。   将船长室中的杂物搬空,再将一个插满了武器的木桶摆进来,一个简易的作战场地就布置完毕了。   “喏,去挑把趁手的兵器,本船长手把手地教你。”   凯因瞥了坏笑着的少女一眼,随手从木桶上抽出一柄泛着寒光的刺剑,这种用于刺杀,体态细长的兵器虽然并不受奥兰军人的青睐,但弗兰岛上的军械库中还存放着数把样品。   是的,这插满木桶的兵器,都是船长大人软磨硬泡,拾缀着他去弗兰岛的驻军处取来的。   凯因将刺剑竖于身前:“船长,无论是作战还是训练,可都不在我们签订的契约里。”   在上了船后,二人就已经根据各方面签署过契约了,其中写满了各式各样的义务与权力,以及过去他们之间所达成的协议,但在这份契约中,显然没有提到需要大副参与战斗这一点。   罗伊满心不忿地狡辩:“我这是为你好,要是哪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你难不成就真坐地等死?”   我看是你闲得发慌,来找我寻乐子。   凯因暗自想着,同时用不容拒绝地语气说:“陪你练可以,但我要报酬。”   “报酬?”   罗伊咬牙切齿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在不知何时开始,青年的行径似乎有向她靠拢的趋势?   “怎么,船长你想压榨免费的苦力?那我恕不奉陪。”   看着少女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副手缓缓放下手中的刺剑,大有你不答应转头就走的趋势。   “哎哎哎,你要报酬也可以,但是先说好,我们的资金可是要留着招人的。”面对着副手坚决的态度,哪怕是船长大人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妥协。   “放心,我不要钱。”凯因嘴角泛起一抹弧度。   闻言,罗伊松了口气,只要不是钱,那什么都好说,但她的轻松心情并没有保持太久,就被对方紧接而来的一句话吓得够呛。   “我要你。”   听到这里,在一旁观战的丹尼尔微微张大了嘴,本则是扶着额头推门而出,再不想在这气氛诡异的船长室内停留片刻。   在海盗船上,听到某些不该听的东西,可是要被割掉耳朵的。   “你……你……”   船长颤抖着手指着副手:“我可不给男人暖床。”   这话说得已经很露骨了,饶是冷静如凯因也不禁微微一怔,然后带着不自然地神色说:“谁要你暖床了。”   “那你要我做什么?”   罗伊的目光中带着几分了然,就好像已经将身前的青年看了个通透。   “没什么,刀剑相交之后,总得有些放松的手段吧,那么不如……一起跳支舞。”   凯因用手中的刺剑舞了一个剑花,面色平静看不出丝毫异样。   二人的对话让丹尼尔觉得自己就像是烛光晚宴中那盏多余的马灯,于是找了个擦甲板的借口,抓起身旁木架上的寒鸦,一溜烟地跑出了船长室。   “可是,帝国宫廷舞的舞步我已经忘完了。”   回忆起那一日练舞时的凄惨遭遇,罗伊眼角抽了抽,如是推辞。   “那我自幼学习的剑技,似乎也忘得一干二净了,船长。”凯因微笑着说,寸步不让。   “算你狠。”罗伊像只仓鼠一样磨了磨牙,然后眼瞳微转,露出格外温柔,却令青年略有些心惊的笑容。   “那就顺着你的意思好了,让我们开始吧,亲爱的副手。” 第67章 致命的部位   “铛!”   刺剑的剑尖与弯刀的刀腹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金属交击声,但很显然地,这迅疾而精准的一刺并没有突破船长的防御,而只是在弯刀上留下一道雪白的擦痕。   “速度不错,准度也不错,就是力度嘛……”   罗伊瞥了眼弯刀与刺剑碰撞的地方,然后对副手摊了摊手,用一种略显失望的表情挖苦:“就连亚德里斯的舞女刺出的剑都要比你有力得多。”   面对船长的奚落,凯因面不改色地说:“长久没有拾起了,退步也在情理之中。”   “没事,我们有得是时间,再来。”   罗伊数落副手的目的得逞,嘴角那抹恶劣的笑渐渐敛去,重新变得认真而专注,她摆出郑重以待的态势,旋即对青年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再攻。   凯因深深地吸了口气,蔚蓝的眼眸中倒映着弯刀荡漾成的银流,耳边的所有杂音都在这一刻消失了,只剩下有力而节富有节奏感的心跳。   从现在开始,站在他对面的不再是一位无法击败的传奇海盗,而是许多年前就已经立在军事学院的木人剑桩,剑桩上的每一处标记都代表着致人死地的要害。   “唰!”   刺剑破开空气,那刺耳的声响像极了潜匿在黑暗中的毒蛇发出的“嘶嘶”声,恐怖而危险。   在那刺剑找准目标,直刺而出的时候,船长就已经动了,她微侧开身子,银亮的细剑就像是巧合般擦着她的手臂划过,只刺破了劣质的布料,却没有带起丝毫的血色。   但是就在少女打算欺身而近,缩小对方兵器的优势时,却惊讶地发现,下一剑已经无声无息地来了。   虽然凭借着本能般的反应举刀格开了那一刺,罗伊却也失去了近身的机会,而在中短距离的作战中,这细长轻巧有如蜂刺的利器就能全面地展现出它的速度优势。   于是紧接而来的便是一连串的清脆鸣响,以及沉稳又不失灵动的进逼步伐。   终于,在防御的过程中,船长还是寻到了副手的破绽,趁着他收剑的短暂时光,一个上撩打飞了那柄刺剑,缴了他的械。   细剑远远的飞开,落在那只插满武器的木桶旁。   “不错嘛。”   罗伊微眯着眼打量着这位前海军军官,就像是在重新认识他。   凯因并没有说谎,只是几次刺击的功夫,他的技巧就迅速地熟练起来,再凭借高速而精准的刺击,确实不缺少杀伤力,但……   “但这还远远不够。”   罗伊微皱着眉走过调节着呼吸的副手,捡起那把刺剑递还给他,像是老师指出错误般皱眉说:“在我看来,你最大的问题其实并不是缺乏力度,而是出在目标的选择上。”   “选择?”   凯因摆弄着刺剑,不解地问:“我选择的都是军校所列出的致命处,按理来说,只要刺中,就足以取人性命。”   “你以为我们海盗都是身子娇弱的贵族老爷吗?”   罗伊白了他一眼,拍平有些皱了的短衫,接着说:“如果你面对的是像本那样的壮汉,只是刺向心脏或是肺,凭借你的力度,可能连他的肌肉都刺不穿。”   “而换做是真正的战斗,面对你先前那样的连续攻击,我绝对不会像刚才一样防御,而是拼着被你刺上两到三剑,直接把你的手给砍下来。”   凯因略微判断了一下,确认船长说的并没有错,如果按他方才选择的进攻方向,在罗伊的敏捷身手面前,两到三次刺击确实很难威胁到她的生命。   无法在对方欺近前结束战斗,那就意味着死亡,这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   “那船长大人有何指教?”   见副手罕见地露出虚心的模样,罗伊嘴角一扬,伸手抓过刺剑的剑身,将它的剑尖指向自己暗金色的瞳孔。   “指教说不上,就当是点儿小提示,既然你的力度不够大,那么不妨刺些更柔软的部位,比如说……眼睛。”   凯因不动声色地将细剑从船长的手中抽出,虽然他知道罗伊的手无比稳定,哪怕自己瞬间用力,也未必能将刺剑送入她的眼睛,但是某种情感作祟,他还是不喜欢这种凶器距离少女的眼眸太近。   似是看出了副手的小心思,罗伊面上的笑容更盛了些:“当然,不只是眼睛,还有耳蜗,脖子,或者是……”   船长没有说出那个最为致命的部位,但凯因还是领会到了她言语间的阴险,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几下:“这岂不是很卑鄙?”   对于受过贵族与绅士教育的人来说,他实在很难想象,在一场战斗中去攻击对方的……那种部位。   “卑鄙?不不不,亲爱的副手,要知道在海盗船上可没有所谓的公平决斗,只要是真刀真枪的打,别说是拿剑去刺某些地方,就算用牙齿去咬断对方的喉管也不失为是一种胜利。”   罗伊慢条斯理地收起了弯刀,轻轻地拍了拍副手的肩膀,就像是在鼓励他生出这些阴暗的想法。   凯因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上前几步,将细剑重新插回木桶:“我尽量……尽量去领悟你说的要点。”   “这样最好,反正去亚德里斯还有一段航路,在这段时间里,我每天都抽些时间陪你练练。”   罗伊大功告成般拍了拍手,动作无比轻松,但面上的神情却格外认真。   凯因知道船长的意思,他们此番前往亚德里斯,可不是去那个海盗乐土度假的,而相当于是一头扎入了敌人的老巢。   如果在那里真的碰巧遇见了人鱼号,那么任凭金瞳魔鬼多么的强大,都不可能分出心神来保护他,因为她要全神贯注地面对另一位传奇海盗,与她过去那些如狼似虎的手下。   “我知道了。”   看着少女踮着脚想要溜出船长室,凯因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船长,你似乎还有些承诺没有兑现,可别急着溜啊。”   罗伊讪笑着转过脸来:“什……什么承诺啊,我最近记性不太好。”   凯因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干脆利落地将手放到了少女的腰间,随后用目光示意船长“别想耍赖”。   知道自己逃不掉,罗伊只好苦着张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别搂这么紧,我陪你跳就是了。” 第68章 船长大人在玩火   “距离我们离开弗兰岛已经有一个月了吧?”   这艘双桅民船虽然基本配置齐全,但并没有专门供人消遣的舞厅,自然也没有一队队演奏歌曲的乐队,所以船长室中除了节奏明快的舞步声外,就只剩下船长与副手的交谈作为陪衬。   听着副手的询问,罗伊满脸不愿地转过头来,看着那双大海般的蔚蓝色眼眸:“三十二天。”   “如果不出太大的偏差的话,再有两个月,我们就能到亚德里斯了,船长你有什么计划吗?”   凯因带着少女轻旋了半圈,感受着自舷窗外吹来的微热海风,语调轻柔地发问。   “计划?没有。”   罗伊垂着眼帘想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又不是去做什么大事,哪里需要那么缜密的计划,随机应变就是。”   闻言,凯因的舞步一顿,但很快又跟上少女的节奏:“可是人鱼号终归不是可以随手拿捏的小鱼小虾,作为其前任船长的你不会不明白这一点,要是我们和他们正面冲突……”   “那又怎样?凯因,你不会怕了吧?”   船长打断了副手的警告,用带着些挑衅的目光撩拨他。   青年并不理会船长的数落,依旧平静地说:“如果人鱼号上的有生力量与帝国军方收集的资料没太大出入的话,恕我直言,论正面作战我们没有半点胜算。”   “嘁,别太迷信军方的判断,要知道,在这东海域上,在有关海盗的这个行业中,哪怕奥兰所有军事学家加起来都未必及得上我。”   罗伊显然对凯因的老东家极为不屑,她顺着青年伸出的手臂贴近,将手轻柔地环上他的脖颈,此时二人身体相依,脸几乎贴在一起。   “海盗不是海军,更不要想他们会遵守某种既定的纪律,想要让这样一群能把头骨当酒杯的凶人乖乖听话,除却对本质性问题的严厉惩罚外,依靠的就是个人的威严与实力。”   “谁最强,谁说的话就是纪律,明白吗,我的副手?”   船长的眼瞳中没有丝毫情绪,而是充斥着老虎般的威势。   少女轻柔的呼吸拂面而来,凯因沉默了片刻,松开搂在她肩头的手,看着这位时而美好如天使,时而恐怖如魔鬼的船长重新远去:“明白,船长大人。”   “如果此行真的能够遇见人鱼号,见到那个小混蛋,那么你应该恭喜我,在东山再起的道路上大大地踏出了一步。”   宫廷舞终了,罗伊停下步伐,白皙的面容上泛起招牌式的微笑:“毕竟我不信,在见到我后,他还有勇气来反抗我。”   “那样的话,血眼屠夫会落得怎样的下场呢?”凯因别有所指的问。   猜透了副手的小心思,罗伊狡黠地笑了笑:“你希望他是怎样的结局呢?”   “一切当然还是得看船长的心意。”副手的回答不可谓不完美。   感受着青年放在自己腰间依旧没有松开的手,罗伊暗金色的瞳孔中闪过一抹促狭之色,她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催促着副手松手,而是再一次贴近过去,修长的手指一根根地攀上他的胸膛。   “如何处置背叛者,我们海盗自然有相应的措施……流放,听说过吗?”   二人的姿势随着罗伊的主动靠近而变得暧昧起来,如果说先前搂颈贴面是帝国宫廷舞的一个步骤,那么这一次则是象征着这位船长的某种态度。   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绝美脸颊,以及那对金瞳中荡漾着的,仿若水波般柔软的情感,凯因下意识地压低声音:“当然,一座无人知晓的孤岛,以及一柄只有一枚子弹的火枪。”   “是的,看在我与他多年的情谊上,我会给他人鱼号上最好的那把枪,把他丢在尽量可以遇到商船的孤岛上,而人鱼号未来大副的位置,当然会是你的,亲爱的。”   这一次,船长的称呼中没有再加上副手二字,其表达的含义自然也大有不同。   少女的手并不安分,在滑过副手的胸膛后,就缓缓地抚上了他线条分明的脸庞,惹得凯因眼角微微抽搐了几下。   “船长,别闹了。”副手的脸色终于因为船长的行为多了几分不自然。   “怎么,难道你不喜欢这样?我还以为……自己主动些,你会更容易接受呢。”   罗伊恰到好处地怔了一下,然后流露出些许歉意,像是在担忧会惹得青年生气。   “你怎么会这么想?”见状,凯因迟疑了片刻,轻叹了口气,苦笑着问。   “还能为什么,总督大人说过,你自小脸皮薄,想让你自己说出这些话,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那还不如本船长亲自来揭开这层纱。”罗伊的脸颊缓缓贴近,二人都能感受到对方有些温热的呼吸。   “你是……认真的?”凯因还是有些犹疑。   “当然了,其实不止是你,早在第一次相遇,于孤岛上相依,再到前往弗兰岛的旅途中,我就发现自己……”   罗伊说到这里,像是有些羞赧地咬了咬下唇,但语气依旧坚定,就像是下了决心般:“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得爱上了你。”   “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吗?就像真的有奥兰女神存在一样,在我遭遇此生最大的变故,迷茫而不知所向时,命运将你送到了我的身边,驱散了我前路的迷雾,也让我不再沉沦在惘然之中,如今想来,这一切依旧如做梦一样不真实。”   “我不敢说我们所经历的铭心刻骨,也不敢说我们在一起会是一个好的选择,但我想说的是,如果你能接受我的感情,那么我绝不会有半分地后悔,所以我们相恋吧,我的爱。”   船长与副手的脸颊靠的愈发地近了,而真如罗伊所预料的,那对蔚蓝的眸子中泛起极为激烈的情绪,那充斥着挣扎,向往,犹豫,以及……   坏笑?   罗伊眨了眨眼,看到了副手面上泛起的坏笑,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自己这一系列的举措到底有哪里出了问题。   看着船长苦思而不得解的模样,凯因面色的笑意更盛了些许:“船长,用《夜莺的低鸣》第三幕卡瑞娜的第二段念词来戏弄我,你就这么觉得我是个见识浅薄的无知之人?”   “呃……”   见捉弄失败,罗伊嘴角抽了抽,挤出一抹尴尬的笑容:“看来你是比要那些大小姐知道得多一点儿,既然已经被你识破了,那就先放开我吧?”   不知何时,凯因的手已经托起了少女的脸颊,同时缓缓低下头来,声音仿若梦呓般缭绕在罗伊的耳畔。   “那可不行,毕竟是你在玩火啊,船长大人。” 第69章 白雾   罗伊船长在戏弄人这件事上从未翻过船,这次当然也一样。   就在罗伊考虑着是否,不,该怎样使用暴力手段脱离副手的怀抱时,船长室的门被人重重地踢开了,随之传来的是丹尼尔还未经过变声期的微尖声音。   “船长,大副,不好了!外面……”   少年喘着粗气跑入船长室,还未来得及擦去额上的汗珠,就被眼前这震人心神的一幕给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只保持着那小嘴大张的模样。   相比于少年的呆滞,他肩上的寒鸦反应更为激烈,它扑闪着翅膀,尖厉叫唤起来:“打他鼻梁!打他鼻梁!”   很显然,小家伙依旧将船长当成过去那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以为她会用有力的拳头打碎任何垂涎她身子的男人的鼻梁。   罗伊本来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她在眼珠微转,想起这位副手脸皮薄的特质后,就缓缓松开了握紧的拳头,只是对着那双大海般的蔚蓝瞳孔挑了挑眉,面上流露出些许揶揄之色。   能够兵不血刃地化解困境,还不用垫付副手的医药费,这怎么想都是笔划算的买卖。   正如船长所想的那样,在听闻门外的动静后,凯因搂着她的手就已经松开许多,此时见少年破门而入,加上寒鸦的尖厉叫唤以及罗伊的眼神示意,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看上去反而像是船长在强迫他似的。   感受着少年投来的夹杂着好奇,惶恐与佩服的目光,罗伊满不在乎地伸了个懒腰:“出什么事了,这么慌张?”   丹尼尔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面色并不好看的大副,以为自己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磕磕巴巴的说:“也……也不是什么大事,要是船长你们忙的话,我们就先下锚停一停……”   “嗨呀,不用怕他,我们亲爱的大副只是有些羞涩而已,走吧,本船长随你去看看。”   罗伊随着丹尼尔一起离开了船长室,听着二人渐远的脚步声,凯因难看的脸色才有所缓和,他神情复杂地摸了摸船长的手停留过的侧脸,幽幽地叹了口气。   似乎……有些可惜。   这艘名为鱼鹰号的双桅帆船布置十分简单,船长室就在甲板的一侧,所以在推开橡木门后,罗伊就来到了甲板之上,而这时,狭小的甲板上已经聚集了二十几位神色不安的水手。   令人寒毛倒竖的轻柔寒风迎面吹来,罗伊只一眼就明白了问题所在,她的视线最远只能抵达鱼鹰号前十米不到的距离,而更远的地方则是充斥着厚重的白雾。   别说是四周,就连上空炽烈的阳光都被这诡异的白雾给遮蔽了去,晦暗与阴冷的氛围在甲板上弥漫开来,惹得人心惴惴。   听到船长稳定而自然的脚步声,那些聚集在甲板围栏附近的水手们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被任命为水手长的本快步走到她的身前,请示说:“船长,这雾来得蹊跷,几分钟前还是大太阳天,现在连半点光都见不着了,就连指南针都失灵了,您看是不是先下锚停留一段时间,等这雾散了再走?”   壮汉说得不无道理,在这可见度不到十米的白雾中航行,遇到礁石之类的障碍时根本就来不及反应,更别说现在他们根本无法分辨方向。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前进,简直就与送死没什么区别。   听着水手长的建议,几名胆小的水手们纷纷出声附和,但就在所有人以为罗伊会赞同这个提议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不,不能停在这。”   本想开口回应的罗伊听到这句话,眉头微扬,将好奇的目光投向发声的人。   那人虽然穿着水手服,但是他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以及像是宝贝般藏在胸袋前的薄本忏悔录无不说明他是一位信仰坚定的圣教信徒。   或者用他的话来说,他是一位传教士。   虽然船长并不知道一位传教士为什么会愿意前往南方群岛那个毫无信仰的混乱之地,但因为他真挚的态度与尚且的条件,她还是放他上了船,只是留了个较深的印象。   此时见这位传教士颤着声开口,罗伊兴致大起,微笑着问他:“教士先生,大家都赞同在此停留一段时间,你为什么不愿意?”   听着船长的反问,传教士以为自己驳了她的脸面,本就颤抖的声音愈发低落:“因为这是……这是奥兰女神的指引。”   甲板上安静了片刻,然后忽地爆出一阵哄笑。   哪怕是在这样凝重的氛围下,传教士对虚无缥缈的奥兰女神的信仰,依旧惹得这群无信者开怀大笑。   在他们看来,什么敬神畏神都是吃饱了没事干,就算你没日没夜地虔诚祈祷,奥兰女神也不会给信徒一枚金币,一块面包,更不用说是指引他们离开这片迷雾了。   罗伊轻轻地压了压手,甲板上的笑声渐止,她注视着传教士苍白却坚毅的脸庞,轻声引导:“接着说。”   传教士被船长鼓励的眼神惊得一怔,旋即咽了口唾沫,声音随着勇气一起强盛起来:“圣书第七十六卷,第三百六十五章,第十小节有述,若于航行途中遭逢诡异白雾,则当鼓足勇气,冲破迷雾,如若不然,或将遭遇阴秽之物,有殒命之危。”   圣书是圣教的立教之本,传说中是第一位教皇大人聆听着奥兰女神的教诲所著,全书共一百零五卷,两千四百余章,内容涵盖无比广远,几乎包括了生活,信仰,商业,航海等所有方面,其繁复程度难以想象。   正因圣书的体量庞大,所以哪怕是圣教内的主教也只需要几下包含教义的前三十二卷,这位传教士能够如此清晰明快地背出第七十六卷的内容,信仰之坚定实在令人咋舌。   听着传教士的有力的宣言,再配以四周浓重不化的白雾,似乎真有那么点儿神谕应验的味道。   于是甲板上残留的窃窃私语声在尽数消失了,水手们都带着些惶然地四下张望,生怕从哪里窜出什么鬼怪,把自己拖下水去。   用清脆的鼓掌声赞颂了传教士的勇气与信仰,又将一众水手的注意力重新吸引到自己身上,罗伊面上微笑依旧,用一种轻松的语调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虽然与圣书中的记载有些出入,不过按海盗间流传的传说来看,我们确实不能在这儿停留太久,不然的话,待得日落星现,我们说不准真会被困在这里一辈子。”   “所以先生们,各就各位,本船长亲自掌舵,我们一鼓作气冲出去。” 第70章 夜幕恩佐   船长并不是在信口开河。   那个海盗间所流传的关于诡异白雾的传说,她不仅在亚德里斯的酒馆中听那些游吟诗人吟唱过,并且还曾亲身参与到追寻白雾源头的航程中去。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的罗伊只是一艘海盗船上的小水手,因工作勤恳与善于交际得到船长的赏识,这才有机会随着船上的核心成员们一同踏上鬼镰号的甲板,随着已是传奇的恩佐船长出海探秘。   以夜幕恩佐领头,在另两位传奇海盗的号召下,那场探秘之行一共吸引了十余位大洋两岸有名有姓的海盗船长,以及近千名擅长各式战斗的精锐成员。   这般豪华的阵容,在有心算无心下,哪怕是夺取联邦守卫森严的希帕利亚巨港都绰绰有余。   但经过一众船长的谋划,为了防止横生枝节,并减少被帝国与联邦发现的可能性,此次动用的船只就只有以鬼镰号为首的三艘海盗船。   特意挑选了一个阳光明媚,风平浪静的日子,众人从南方群岛的达乌亚港口出发,一路沿着无主的卡尼斯岛链北行,在历经了将近两个月的航行后,那阵诡异的白雾终于出现了。   就如同罗伊现在所处的境地一样,当时的三艘海盗船被白雾重重笼罩,无论是阳光,还是鬼镰号携带的以鲸油为燃料的探照灯,都无法穿透雾气,更无法为人们提供哪怕一丝一毫的视野。   但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恩佐船长却依旧从容而自信,他命令水手们收帆减速,并亲自操舵鬼镰号,带着其余两艘海盗船东行西窜,就像鱼儿畅游海洋一样探索着这片不存于海图的诡秘区域。   罗伊承认那位西海域夜幕确实很强大,但很显然的,哪怕恩佐船长再英明神武,他也只是个普通人,而不是像爱德华先祖那样的超凡存在。   所以在当时,年纪尚小的罗伊一直对这位船长能够如明灯般引领众人,避开无数或明或暗的阻碍的缘由耿耿于怀。   于是在密谋了一阵后,她借着黑夜的掩护,凭着敏捷的身手穿越了搏杀队员们组成的警戒线,接近到鬼镰号的驾驶台,眼见了这个秘密的真相。   那是一块形状怪异的吊坠,由月石雕刻而成,呈现着骇人的头骨模样,空洞而深邃的眼孔中流溢着虚渺的淡蓝光芒,为手握着它的船长指引方向。   那也正是后来罗伊用来寻找魔鬼岛的领路之物。   哪怕是到了现在,少女依旧难以忘记当时的一幕幕。   恩佐船长一手执着船舵,一手拿着吊坠,头也不回,用低沉而又悦耳的声音揭破了某只因强烈的好奇心而不愿睡去,此时正躲在船尾伸出的平台上的小野猫的行踪:“这么晚了,怎么还到处乱跑?”   得知真相的罗伊蜷缩在平台上,双手抱着纤细的手臂,被微寒的海风吹得瑟瑟发抖,正打算着寻个时机偷溜回水手休息的区域,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惊得差点跌下海去。   少年抓着船尾的栏杆,偷摸着探出头来,内心还存着一丝侥幸,希望这位船长大人并不是发现了自己,而只是在怜爱的责怪情人。   不过那终究是妄想,一般情况下,海盗船上是绝对不允许出现女人的。   “别探头探脑的了,过来吧。”   恩佐仍然没有回头,却仿佛在后脑勺上生了一只魔眼,可以发现任何窥伺着他的家伙。   当初的罗伊当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发现的,直到经历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与暗杀,她终于成为人鱼号名副其实的船长,获得了传奇海盗的威名后,她才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诡术,而是身为海盗船长强到可怕的直觉。   希冀彻底破灭,罗伊苦着脸翻过围栏,小心翼翼地来到恩佐身后,用一种可怜兮兮的目光注视着船长并不宽阔的后背。   为了防止夜行发出声音,少年此时就连鞋子都没穿,被覆着霜的地面冻得龇牙咧嘴的,看着好不有趣。   在唤出这位鬼头鬼脑的小家伙后,恩佐忽地沉默了,他注视着吊坠眼洞中忽明忽暗的幽蓝光芒,眼中泛起一丝意外之色。   这枚吊坠同样来自某个不可溯源的故事,传说中,它拥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可以洞察人心,带人寻找到他最渴望的事物,当然,每个人穷尽一生都只有一次使用它的机会。   按道理来说,这样的宝物绝对不可能像指南针一样失灵,这也正是这位船长所感到疑惑的地方。   罗伊不知道眼前船长的内心活动,只以为对方先前是在诈唬自己,如今正在考虑如何处置违反船规的自己,内心既是后悔又是害怕。   他所犯的错误往小里说是违反作息,擅闯禁地,往大里说那可是有刺杀船长的嫌疑,是要走跳板喂鲨鱼的!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少年压抑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时,恩佐轻轻地叹了口气,将月石头骨收入怀中,同时放开船舵,微微偏过头来看向他。   就算在白雾笼罩,无比晦暗的环境下,罗伊还是看清了船长的眼睛。   那是一对怎样的瞳孔啊,如紫宝石般瑰丽,如北辰星般耀眼,就如传说中诱人心神的女神魔盒一般,充斥着致命的吸引力。   罗伊呆呆地望着那双眼睛,全然忘却了恐惧与不安,仿佛在见到那深紫色瞳孔的一霎,他就知道了像这样一位强大而富有魅力的船长,根本不会将自己小小的冒犯放在心上。   “偷摸着溜出来就算了,连鞋都不知道穿。”   果然,见到这位还没有成年的小家伙,恩佐船长只是无奈地笑了笑,然后伸手托着罗伊的腰,将他放在了船舵旁的栏杆上,旋即脱下自己的漆黑外衣,轻轻地披在少年身上。   罗伊抓着外衣的领口,朝着围栏的外侧乖巧坐好,然后回过头来,带着些好奇与崇拜看着这位纵横西海域的海盗传奇,抢先开口:“船……船长,我只是有些好奇。”   轻易就猜透了少年的想法,恩佐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微笑着说:“好奇我为什么对这白雾了如指掌?放心吧,我不会怪你的,只是你要记住,有时候过于强烈的好奇心,可是会害人丢了性命的。”   “我明白,下次一定不敢了。”罗伊嘴里这样说着,目光却微微闪烁,完全没有将船长的这句话记在心里。   恩佐当然发现了他的小心思,暗自苦笑了一阵,然后问出了一个让罗伊惊讶得合不拢嘴的问题。   “我记得你,你是伊利亚斯带上船的,你是不是……姓罗伊?” 第71章 维多利亚号   能被恩佐船长认出来的,无不是大洋两域名号响亮的大人物。   因此被对方道破来历与姓氏后,罗伊无比意外,受宠若惊地问:“是的船长,只是您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微湿的海风拂动了恩佐漆黑的长发,他用左手握住缓慢转动的船舵,远眺着鬼镰号前浓重不化的白雾,微笑起来:“凡是来到过鬼镰号的人,我都了如指掌。”   “原来是这样……”   鬼镰号这么大,平时装载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要记住每个人的来历与姓氏,那得需要怎样强大的记忆力啊?   想到这里,少年眼中的崇拜光芒更盛了些,觉得恩佐船长真是所有海盗中最了不起的存在。   当然,这个想法在后来见到大船长后,就被罗伊轻易地抛在了脑后,而成功成为一艘三桅战舰的船长后,她更是认为恩佐当初是在信口开河。   光是记住核心成员的信息就已经够呛了,谁会有那个闲心去记住每一位水手的身份?   恩佐当然不会花心思去了解每一个登上过鬼镰号的人,他只不过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面前的少年而已,因为他深切地知道这小家伙的好奇心有多重,要是让他追本溯源,那怕是一天一夜也解释不清。   所以船长选择了最简单的解决方式,那就是……不解释。   “怎么样,知道了我能够带领鬼镰号穿越迷雾的秘密,你那小小的好奇心满足了没?”恩佐看了满脸景仰的少年一眼,温和地问。   不知为何,罗伊从这位素未谋面的船长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宠溺,他眨巴着眼想了会儿,没找到答案,只以为是这位传奇海盗的脾气本就这么好。   于是少年充分发挥了自己无赖的优势,缠着他说:“不不不,船长,我还想知道更多。”   “怎么,都已经是十四岁的人了,还要人讲故事哄着,才肯去睡觉?”恩佐对少年的态度近乎纵容,要知道这位船长从来以冷酷与可怕著称,哪里会有这样温柔的时候?   只能说罗伊的运气很好,因为某些往事,也因为一点点无伤大雅的误会,这才造就了这场奇妙而有趣的相遇。   看着罗伊脸上讨好般的笑容,恩佐无奈地摇了摇头,微笑着问:“那么说说看,你还想知道什么?”   计谋得逞,罗伊顿时兴奋起来,他期盼地望着船长:“船长,我想知道这一次出海,我们到底在寻找什么?”   有关白雾的传说虽然早已烂大街了,但其版本千奇百怪,根本理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它真正的源头,以及其中所蕴藏的宝藏与辛秘,放眼三艘海盗船,只怕也就十数位船长心知肚明。   这样机密的信息,就算仗着伊利亚斯的喜爱,罗伊也不可能知道分毫,如今有这么个大好的机会,他当然不愿错过。   似是没想到小家伙的胃口这么大,恩佐微微一怔,然后苦笑着说:“还真是个好问题,不过这在我们之间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告诉你也无妨。”   “永恒之船,维多利亚号,听说过没有?”   这两个名词罗伊当然停过,这本就是十几种关于白雾的传说中,最离奇也最吸引他的那一种。   传言在数百年前,爱德华先祖仍存于世的时代,奥兰帝国第三世皇帝曾亲自坐镇帝国海军,与那位海盗之王所统御的庞大舰队在东海域一处展开旷时三天三夜的决战,而他座下的船只,就是维多利亚号。   那场战役炮火喧天,被称作是帝国的幕落之战,强大的海盗之王率领着规模远不如帝国的舰队,却以一种压倒性的优势击碎了那位皇帝重夺海洋的希望,将连同维多利亚号在内的数百艘帝国军舰埋葬在了大海之上,成就了无上的威名。   至此,海盗的黄金时代开启,并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有关那场战役的记录早已被时光埋葬,而关于爱德华先祖战胜帝国舰队的缘由,古研究学者们纷纷给出了自己的见解。   有人认为那是因为那位陛下太过轻敌,导致舰队陷入了海盗之王所设下的陷阱,有人认为是因为帝国内部出现了叛徒,提前将机密泄露给了爱德华船长,这才造就了那样一场盛大的胜利,也有人认为是爱德华船长领军能力非凡……   各式猜想都有道理,且都被寻出了不全面,却足够有力的佐证,唯独有一种猜想,至今都不被任何的学者所承认,而只流传在南方群岛的海盗们中间。   那就是爱德华先祖打开了安妮斯朵拉的魔盒,将灾难与诅咒放归大海,这才一举毁灭了帝国的舰队,并将作为舰队旗舰的维多利亚号永恒地诅咒,将其封锁在无尽的迷雾中,永世不得解脱。   这个猜想太过离奇,甚至已经可以被称作是一个传说,自然没有人会相信,除了……   某些强大而疯狂的人们。   “难……难道说……”   罗伊瞪大双眼,其中满是不可思议之色,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问:“那个传说是真的?”   “海上流传着无数传说,有些是别有用心之人胡诌的谎言,而有些则是迷失在大海上太久没人发现的真相。”   恩佐拍了怕暗袋中的吊坠:“比如这枚由月石铸成的,被施以了强大魔力的头骨,所以恭喜你,小家伙,你猜对了,我们此行的目标,就是那艘陷入永恒的维多利亚号,以及其中萦绕着的,能够使人永生不死的诅咒之力。”   “永生不死……”   罗伊低声呢喃着,忽地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似乎光是说出这四个字,就已经触怒了那些可能存在的神灵。   这也是为什么在寻常的故事中,永生会是诅咒,而不是恩赐。   忽然,少年见到了一束银白的光,那光芒无比清冷,自天空之上徐徐洒落,照亮了面前这位船长的面容,也照亮了那双紫宝石般的眼眸。   这是什么光?   罗伊抬头望去,发现原被白雾笼罩的天空,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缝隙,而在那缝隙之后,隐约可以看见一轮月亮。   一轮银白的满月。   “看啊,孩子,我们就快到了。”   听着船长的提醒,罗伊将视线从满月移回,他顺着船长的目光望去,见到了此生都难以忘却的奇绝景象。   船头前方的白雾逐渐稀薄,开始朝着两面散去,而在白雾的尽头,璀璨的月光化作了指路的明灯,挥洒在那艘比鬼镰号还要伟岸的华丽巨舰上,照亮了那面象征着奥兰帝国的黑底雄鹰旗帜!   罗伊近乎呻吟般念诵着它的名字,面色苍白得像是覆了层霜。   “永恒的……维多利亚号。” 第72章 撞向永恒   “船长?船长!”   恩佐静静地注视着那艘突兀出现的宏伟巨舰,就像是迷失了心神一般,就连鬼镰号即将撞上那艘巨舰都不在意,直到罗伊惊慌的呼唤传入耳畔,他才如梦初醒。   而这时,时刻注意着船舰四周情况的领航员们都已经发现了横亘在前方的维多利亚号,尖锐的示警钟声响彻了每一艘海盗船,沉眠中的水手们瞬间惊醒,以极快的速度涌上甲板,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除却负责架势另外两艘船只的船长,余下十二位海盗船长都来到了鬼镰号的驾驶台上,默不作声地等待着恩佐的抉择。   “罗伊,你怎么在这里,还不快些回自己的岗位?”   就在船长们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坐在船舵前的围栏上,紧张不安地注视着他们的小水手时,人群中忽地响起了一道无比意外的雄浑声音。   一位身躯壮硕,留有浓密的红胡子的男人走出人群,正是恩佐曾提到的那位伊利亚斯船长。   见到自家船长出现,罗伊本就苍白的小脸更白了几分,他用最快的身手从栏杆上转身,跳下,然后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走向男人。   只是少年没有想到,他被一只有力的手按住了脑袋。   恩佐侧过身子,对罗伊说了句“乖乖待着”,然后将目光投向面带好奇的一众船长,微笑着说:“都来见一见,眼不眼熟?”   闻言,船长们面面相觑,然后围拢上来,开始仔细地观察起这少年来,他们时不时摸摸他的金发,或是捏着他的小脸看牙口,疼得小家伙龇牙咧嘴的,偏生又不敢发出抗议的声音,只得用埋怨的目光白了恶劣笑着的恩佐一眼。   “这发色和瞳色,怎么这么眼熟?”   “眉毛也是,细得发淡,简直和那人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会真是他的种吧,可他不是一直吹嘘自己生了个女儿?”   “谁知道,也许这小家伙还没发育,看不出来呗。”   船长们你一句我一句的扯着,不知不觉间竟对这少年生出了许多亲切感来,当然也有人用不怀好意地目光阴恻恻地看他,惹得罗伊有些发毛。   “我知道错了,船长。”   终于,船长们纷纷让开路来,让小水手的真正的主人上来认领,而看着伊利亚斯面色阴沉的模样,罗伊下意识抓着恩佐的衣边,苦着脸求饶。   伊利亚斯黑着脸将他的手从恩佐的衣服上扯下来,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示意他走到众人面前:“是的,这小家伙就是罗伊船长的种。”   驾驶台上安静了片刻。   但很快,船长们放声笑了起来,笑得无比开怀,只有战战兢兢站在这群大人物中间的少年一脸茫然,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自己的姓氏是罗伊,那死鬼的姓氏当然也是罗伊,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还说自家的宝贝女儿不会再做海盗了,这不还是上了红胡子的贼船?”   许久,笑声渐敛,一位与罗伊船长不对眼的独臂船长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幸灾乐祸地大声调侃。   罗伊终于忍不住了,他皱着细眉反驳:“什么女儿,我是男人!”   听着小家伙的叫嚣,独臂船长阴着脸笑了笑,用取代左手的银钩撩了撩本属于夜幕恩佐的漆黑外衣:“你怎么证明,要不要本船长扒了你的裤子给大家看看?”   罗伊被那凶厉的银钩吓得退了几步,面色涨红得像是个熟透了的苹果,却又找不出什么话语来反击,总不能真在这么多大人们面前脱光自证吧?   “好了,罗纳德,砍你手的是罗伊船长,你有本事就去找他报仇,别在这里和小孩子过不去。”   伊利亚斯伸手打开独臂船长的银钩,为自己的小水手解了围,旋即对罗伊说:“既然恩佐船长让你留下,你就待着好了,别到处乱跑再惹乱子。”   “是……”少年蔫蔫地应了声,如今他才知道,自家船长那么爱护自己也不根本不是因为所谓的勤劳与听话,而根本是托了那个男人的福,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告诫完小水手后,红胡子看向那距离鬼镰号只余下百米不到距离的艨艟巨舰,沉声询问:“那么恩佐船长,那就是我们的目标?”   见状,本还在笑语的船长们逐渐安静下来,就连那位吃了瘪的独臂船长都只是不爽地撇了撇嘴,没有再找罗伊的麻烦。   恩佐沉默了片刻,将手伸入怀中,取出了那枚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头骨,看着那眼洞中依旧明灭不定的光芒,情绪莫名地笑了笑:“不,伊利亚斯船长,我想这一次我们要空手而归了。”   “可是维多利亚号不就在前方?”伊利亚斯不解地问。   “不,那只是假象,水晶骷髅无法确定永恒之船的确切位置。”   恩佐望着越来越近的维多利亚号,感受着围拢在驾驶台前的甲板上,水手们殷切而信任的目光,忽地洒然一笑。   “先生们,各就各位,升满帆,我们全速前进!”   “升满帆,全速前进!”   水手们立刻行动了起来,一声声响亮的呼号将船长的命令带到船只的每一个角落。   “可是可是可是……这不就要撞上去了?”罗伊惊声叫唤起来。   “是的,就是要撞上去。”   恩佐一改温和的神情,象征着疯狂与冷酷的色彩逐渐攀上他的面容,他一手牢牢握着船舵,深紫色眼眸中倒映着的巨舰船板迅速放大。   在鬼镰号船员们的眼中,恩佐船长的话就是神谕,哪怕他的命令将会带着船只驶入地狱,他们也只会一丝不苟的照做,这就是被称为夜幕的传奇海盗所拥有的无边魅力。   而在这个过程中,鬼镰号的驾驶台上,除却罗伊在惊声尖叫外,众船长都保持着沉默,以显示对夜幕恩佐的信任与尊重。   所以在其余两艘船只都开始降帆减速,准备下锚停靠时,在前方领路的鬼镰号却升满三帆,在突然兴起的狂风的带动下,驶入了维多利亚号投落的阴影,朝着它一往无前的撞去!   就像是要撞破那没有尽头的永恒。 第73章 真正的宝藏   永恒的诅咒真的被撞破了。   就在鬼镰号宛若一利刃般的撞角刺到维多利亚号厚重的外层甲壳时,那有如深海巨兽般的庞然大物骤然破灭,化作了无数道白雾倾泻而下,淹没了这敢于冒犯安妮斯朵拉的人间之船。   白雾无比湿冷,就好像一阵被搅作一团的雨云,凡是它飘过的地方,无不挂上水珠,结起薄霜。   鬼镰号甲板上的温度骤然下降,仿佛在极短的时间内从盛夏进入了寒冬,水手们身上的单薄衣衫并不足以抵御严寒,他们紧紧地抱着臂膀,冷得牙齿咯咯作响。   好在这样恶劣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   伴随着一道夹杂着疯狂与骄傲的大笑,充斥在鬼镰号甲板上的白雾纷纷流淌起来,自四面八方涌入了大海,就连人们脸上垂挂的水珠,船面凝起的白雾都随着它们的离去而消失无踪。   而原本笼罩在鬼镰号四周的浓重迷雾,也随着维多利亚号的破灭而翻腾淡去,很快就散得一干二净,就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天边依旧挂着那轮满月,银白的月光轻柔洒落,照亮了那镶着八枚红宝石的船舵,也照亮了那位放声笑着的夜幕船长。   听着那熟悉的朗笑,水手们因先前那惊险一幕而未定的心神渐渐沉下,他们高声欢呼起来,向着天空抛掷着头巾与帽子,以及一切可以被抛掷的物品,热烈地赞颂着船长的英明决断。   撞破了仿若城堡一般的诅咒巨舰,那该是怎样一件威风的事啊!   望着散落一地的帽子与杂物,恩佐微笑着拍了怕栏杆,将人们的注意力重新吸引到自己身上:“好了先生们,收拾一下甲板,困的人去休息,不困的人去玩牌,好好享受属于鬼镰号的又一次胜利!”   水手们哄闹着散开了,在极短的时间内,甲板上就重新恢复了平静与整洁,从这一幕就足以看出这些水手执行力之强,而执行命令的效率,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艘海盗船的战斗力。   “真不愧是西海域上最凶狠的一支海盗。”   眼见了鬼镰号的水手们在面对诡异之物时表现出的勇敢,以及在恩佐下令后行动的迅速,一众船长们都不禁流露出赞许与艳羡的神色,就站在船舵附近的红胡子更是喟叹出声。   “不过恩佐船长,虽然我们脱离了白雾的范围,但同时也远离了永恒的诅咒,这可与之前定好的计划大有出入啊。”   见伊利亚斯提出异议,一众船长都下意识地点头,随声附和,想要这位行动的发起人给个解释。   “我原以为水晶骷髅能带着我们找到真正的维多利亚号,但事实证明,就算寻到了永恒之船的所在地,没有受到永生诅咒,或是被那艘船亲自择中的幸运亦或不幸者,都没有登船的荣幸。”   恩佐利落地固定船舵,然后转过身来,举着吊坠向众人展示。   “这就是……传说中能够带人寻找渴求之物的宝物?”独臂船长凑上前来,眼瞳中带着贪婪的色彩。   “是的,但每个人穷尽一生,都只有一次被引导的机会。”   恩佐轻扬手腕,“嗒”地一声抓住吊坠:“但是不好意思,就算我已经没有再使用它的机会,也不打算将它赠予别人。”   闻言,独臂船长讪讪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失去了水晶骷髅的引导,就算我们再调头回去,也不可能找到维多利亚号了,所以我很惋惜地通知各位,我们的行动失败了。”   恩佐目光穿越众人,看着船尾后方逐渐追上来的另外两艘海盗船:“至于这场航行中各位所付出的财力与精力,本船长都会想办法补偿,而补偿的细节,就留到明日再谈好了。”   虽然夜幕恩佐是这场航行的发起人,但凡参与者无不都是因为渴求永生而自愿加入的,而若没有眼前这位男人的带领,别说亲眼见到维多利亚号,哪怕是那诡异的白雾他们都寻不到,所以也谈不上谁有对错。   况且恩佐船长都已经说到了这份上,他们除了时间也没什么损失,自然乐得接受,同时也算是卖他一个面子,日后要是在大洋上起了冲突,说不准能借此再谋些好处。   想到这里,老谋深算的船长们都无谓地笑了起来,装模做样地劝恩佐不要太过自责,然后就乐滋滋地离开了。   没多久,驾驶台上就只余下了夜幕船长,红胡子与罗伊三人。   “有些事确实可遇而不可求,看来我这老家伙这辈子是没那福气了,未来的大洋还是得交到你这样的年轻人手里。”   伊利亚斯苦笑着拍了拍恩佐的肩头,然后对罗伊扬了扬火红的胡须:“把衣服还给恩佐船长,我们也该走了。”   “是,船长。”   在自家船长面前,小家伙可不敢耍什么小性子,连忙脱了外衣,殷切地递给恩佐。   恩佐伸手接过外衣,看了看走到红胡子身旁乖巧站好的少年,旋即将目光投向这位年近七十的老船长:“你打算怎么安置他,现在那些人可都知道了他的身世。”   那些人指的自然是其余的十一位船长,在那些人中,有受过罗伊船长恩惠的,有与那个男人毫无纠葛的,自然也有他离开前未曾解决的死敌。   在鬼镰号上,罗伊船长的敌人们尚不敢对这孩子怎样,但要是离开了他的庇护,那可就难说了。   似是明白恩佐的意思,伊利亚斯笑着说:“他的孩子怎么能永远蜷缩在他人的羽翼下?所以断了这念头吧,我不会把他让给你的。”   红胡子看着面带惘然的罗伊,目光温和地说:“我这把老骨头再怎么说也还存着几分威慑力,只要我还活着,他当然不会有事,至于我走了之后,那就得看他守不守得住人鱼号了。”   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不可能听不出红胡子所表达的意思,于是罗伊惊讶地问:“船长,这算是遗嘱吗,您要把……”   少年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老船长重重地打了一记后脑勺,痛得他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我还没死呢,你小子少咒我。”   伊利亚斯哼了一声,对恩佐点了点头后,就牵着罗伊向旋梯走去。   恩佐无奈地笑了笑,只要红胡子不同意,那么哪怕是他,也绝不可能从对方手里夺走什么。   想到这,船长也就不再纠结,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手中的吊坠。   月石头骨已然完成了它的使命,深邃的眼洞中再没有一丝光芒,只是这一次,它似乎并没有带领持有者寻找到属于他的宝藏。   原来传说中的宝物也有失灵的时候吗……   恩佐默然地想着,就当他打算收起这枚吊坠时,头骨空洞的眼孔中忽地一闪,丝丝缕缕的淡蓝光流竟然再度出现,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强盛起来。   船长瑰丽的眼眸中倒映着璀璨的蓝光,他缓缓地举起头骨,那些光流也随着他的动作而指向了一个方向,指向了……   那个少年。 第74章 再遇诡船   原来你才是我追寻的宝藏。   恩佐注视着月石头骨眼孔中明亮而稳定的光芒,无声地笑了笑。   水晶骷髅先前之所以会迷失方向,并不是因为它寻不到维多利亚号的确切方位,而只是因为感受到了船长内心向往的微妙变化。   夜幕恩佐从来就不在乎什么永生,他只是想要找到……寻回那个男人的方法。   现在,那个答案似乎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   “伊利亚斯,等等。”   听着身后传来的呼唤,红胡子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转过身来,面色严肃地说:“恩佐,很多事我都能依着你,但今天这次不行。”   “你误会了。”   哑光的皮靴踩在船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恩佐来到二人身前,对老船长微笑着说:“放心,不是要抢老爷子你的宝贝,我只是想送他点东西。”   闻言,本还有些紧张,担心两位船长会起冲突的罗伊眸子微亮,立即将先前的疑虑抛到了脑后,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迎着伊利亚斯略感意外的目光,恩佐半跪下来,将手中的那枚闪烁着微光的吊坠在小家伙眼前晃了晃:“想不想要?”   “想。”罗伊连忙点头,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好,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恩佐双手伸到少年的颈后,细心地替他系好,然后拍了怕他的小脑袋,轻声告诫:“小心些,可别让人知道了。”   “嗯。”罗伊乖巧地应声,双手紧紧地握着那枚吊坠,仿佛在说“要宝物没有,要命一条”。   “不过……”   见船长站起身来,罗伊看了看双手间的月石吊坠,然后抬起头来,好奇地问:“您为什么要将它给我呢?”   “因为它能带着你找到你最想要的宝藏,而那说不定……”   恩佐与红胡子对视了一眼,后者似乎也明白了他在打什么主意,二人心有灵犀地笑了起来,然后异口同声地开口。   “就是我们要找的。”   两位船长的笑语仿佛犹在耳边,只是难忘的容颜却早已不在眼前,罗伊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轻轻地叹了口气。   恩佐早就回到了大洋的另一侧,而那位温厚的红胡子船长,更是已经永远地合上了眼,长眠在南方群岛不知名的海边。   至于那枚吊坠?好吧,它现在已经落在了那魔鬼手里,再也不能引领她找到向往的宝藏了。   “该死的魔鬼。”   罗伊恨恨地念叨了声,并下决心一定要赢下与魔鬼的赌局,让那位恶劣的海盗之王输得连裤子都不剩。   “什么魔鬼?”   耳畔忽地响起副手平静的问话,罗伊吓得一个激灵,然后恶狠狠地瞪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的青年一眼:“你走路能不能发出点声音?”   见船长语气不善,凯因有些莫名其妙:“我已经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了,说起来平时离你三步外你就该醒神了,这次想什么想这么入神?”   发现似乎确实是自己错怪了人,船长梗着脖子不肯认错,只是闷着声回答:“想上次进这破雾的事儿。”   说起来也挺神奇,在涉及到生死或是利益的大事上,罗伊船长总是表现得很无赖,但要是落在某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儿上,她却是怎么也不愿弱气三分,把脸面看得比天还重。   深知这一点的副手无奈地摇了摇头,并不将少女的任性放在心上,他看着前方沉声发问:“那么我亲爱的船长,你想出什么脱困之计没有?”   “不需要什么计策,两眼一闭朝前开就是,只要你没有被诅咒选中,那就算是费尽心力刻意去找,也不可能见到那教士口中的阴秽之物。”   恩佐指挥鬼镰号撞破永恒之船的景象历历在目,罗伊对副手无谓地笑了笑,颇有经验地回答。   “可是……”   看着凯因渐渐皱起的眉头,罗伊“啧”了一声,不耐地挥了挥手:“有什么可是的,我说凯因,你不会真信了那教士的胡话,害怕了吧?”   凯因眼角抽搐了几下,然后将手指按在船长的脸颊上,将她的脸转向船头的方向:“船长你还是自己看吧。”   被副手突如其来的冒犯之举惊了一下,当罗伊反应过来时,她已经面朝着鱼鹰号船头的方向了。   听着水手们惊慌的喊叫,眼见着那深切铭刻在记忆深处的震撼景象,罗伊有些惘然地眨了眨眼,一时间竟然忘了找青年算账。   一切都像是许多年前那场相遇的重演。   鱼鹰号前方的浓重白雾渐渐淡去,像是被一把刀从正中切开,朝着两面徐徐散开,在那遮眼的帷幕后,是苍凉月光铸成的舞台,而舞台的中央,正是那艘安静肃穆的宏伟巨舰。   永恒之船,维多利亚号。   “它什么时候出现的?”罗伊僵硬地转过头来,下意识放低声音问副手。   “就在一分钟前,你捏着项链发呆的时候。”凯因看着船长颈上那条镶嵌着璀璨珍珠的银项链,面无表情地说。   那还是当初为了应付舞会,二人用弗兰岛驻军处的拨出来的公款买的。   “这……这样啊。”   罗伊讪讪地笑了笑,旋即苦恼地倒吸了口气:“该死的,我没想到真会遇上这破船,这下怎么办,总不能再撞上去吧,本船长可不是恩佐那个疯子。”   哪怕过了这么久,罗伊在想起当初鬼镰号撞向维多利亚号的景象时,依旧心有余悸,她承认在疯狂这一方面,自己确实远不如西海域那位夜幕船长。   听完船长的自语,凯因仰头望着愈发近了的艨艟巨舰,问:“船长你见过这艘船?”   “当然了,永恒的维多利亚号,本船长不但见过,而且还亲自看着它被鬼镰号撞碎,不过现在可不是给你讲故事的时候……”   没用多少时间,罗伊就恢复了绝对的冷静,她将船舵向左飞转,然后高声发令:“先生们,升起船帆,我们绕过去!”   在船长的命令下,水手们强压下内心的恐惧,迅速行动起来。   鱼鹰号满帆驶入维多利亚号的阴影,并在一阵恰然而来的大风的帮助下,成功地调转船头,擦着巨舰漆黑反光的船壳快速驶过,很快就将这艘毫无生气的诅咒之船甩在了身后。   “嘿,本船长才不撞呢,鬼知道这一次是不是实心的。”   船长觉得自己的决定无比正确,既然维多利亚号不是来找自己的,那躲开不就好了,何必非要甩帅去撞一撞呢。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不是结束,而仅仅是一个开始。   就在所有人松了口气,以为逃过一劫时,鱼鹰号前方的白雾忽然剧烈翻腾起来,那艘原应被他们远远落在身后的巨舰,再一次横亘在了前方。   就像是永远也摆脱不去的梦魇。 第75章 受诅咒者   罗伊船长永不言弃,当然,这是在看得到可能性的情况下。   在经历了总计三次转弯以及一次调头后,罗伊望着第五次出现在鱼鹰号前方的宏伟巨舰,认命般叹了口气。   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船长看向依旧平静的副手,苦笑着说:“看来我们真被盯上了。”   “早在第二次转弯前,我就提醒过你了,船长。”   凯因耸了耸肩,仰头看着那艘悬挂着帝国旗帜的巨舰,蔚蓝的眼瞳中并没有什么沉重之色,反而存着些好奇与向往:“如果真如你所说,停在我们面前的是维多利亚号,那我想,它也许是想要告诉我们什么。”   “又或者是想要我们帮它解除诅咒,能让船上的亡魂们真正安息?”   罗伊抢在副手前说出了他的猜测,然后没好气地白了这位前奥兰军官一眼:“我说凯因,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天真,永恒之船的传说可不是什么童话故事,而是充斥着流血与硝烟,诅咒与阴谋的黑暗过往。”   听着船长毫不留情的数落,凯因脸色一黑,转眼望向少女:“那船长你倒是说说看,维多利亚号为何要拦住我们?”   “这还用问?当然是因为……”   罗伊说到一半忽地沉默了,她回忆着恩佐作出的判断,幽幽地叹了口气。   凡非永生者,亦或是被维多利亚号择中的幸运疑惑不幸者,都没有登船的荣幸,反过来说,一旦永恒之船选定了目标,那你再怎么逃,也不可能摆脱得了它。   罗伊想来不是什么盲目乐观者,不会怀着侥幸的心理,寄希望于不切实际的幻想,在她看来,维多利亚号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因为她曾遭受过魔鬼的诅咒。   爱德华船长打开了安妮斯朵拉的魔盒,释放了足以毁灭帝国舰队的灾难,这才有了永恒的维多利亚号,它被永世不散的白雾笼罩,成为了游离在世界之外的幽魂。   现在,它循着另一位受诅咒者的气息来了,就像是闻到了血的鲨鱼。   “因为什么,船长?”   注意到罗伊的神色并不轻松,凯因明白这一次的险境也许并没有那么容易脱离,于是他正色起来,尽量放缓声音发问。   “因为它是来找我的,来找伟大的罗伊船长。”   罗伊很快就从那种低落的情绪中摆脱出来,绽开一个得意的笑,然后转动船舵,驱动鱼鹰号朝维多利亚号靠拢,并高声命令:“先生们,收帆下锚!”   维多利亚号的阴影笼罩了整艘鱼鹰号,一种混杂着阴森与幽冷的诡异气息在甲板上蔓延开来,使得水手们心头发亮,而回想起之前那位教士的警告,他们更是浑身战栗,只想离这恐怖之物越远越好。   所以理所当然的,没有人行动,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驾驶台上的少女,眼中尽是意外与恐惧,或者还有些不满。   罗伊自然发现了水手们的异样,她固定好船舵,走到围栏之前,轻轻地拍着栏杆,目光缓缓扫过甲板,在每一位水手的脸上都稍稍停留了一会儿。   少女拍击围栏的声音很轻,但在这近乎于死寂的白雾中,却是格外地清晰,一下一下打在水手们的心头。   没有人敢与船长对视,早在一个月前,这位因绝美的容颜而看似毫无威慑力的少女,就已经展露过她的冷酷手段。   要不是大副提了一句,那位擅离职守,不服管教的水手早就被皮鞭给打得人事不省了。   在那场惨厉的鞭刑后,当着剩下二十九位水手的面,船长像是魔鬼般微笑着,说:“这次只是给各位提个醒,所以下手没那么重,但如果还有人明知故犯,那么就自己跳下海去。”   “哦对了,我是不是没有提起过,我不是商人,更不是慈善家,而是一位……海盗。”   回忆着船长最后补充的那句话,那位曾遭受过刑法的水手呼吸急促起来,他对罗伊讨好般笑了笑,大声回应:“是,船长!”随后就小跑着去卸帆了。   看着这一幕,罗伊拍着围栏的手停了,她满意地笑了笑:“我记得你叫威利?”   第一个出列工作的水手动作一顿,很快反应过来:“是的,船长。”   “虽然你上一次确实让我很恼火,但不得不说,这次你做得不错,等到了亚德里斯,找大副多领五枚,不,十枚银币。”罗伊轻描淡写地说着,就好像在她眼里,十枚银币根本就不算什么。   罗伊确实很爱金银,但她也从不会在需要的地方吝啬半分。   威利被船长的话惊得愣住了,直到感受着同僚们投来的艳羡目光,他才明白先前的一切并不是自己的臆想,于是满面红光地感谢:“谢谢船长!”   有了人带头,又知道船长是个大方的人,水手们纷纷地行动起来,鱼鹰号很快就停下了,距离维多利亚号漆黑的船壳就只有十米不到的距离。   “好吧好吧,预算再减十枚银币。”   罗伊低声念叨着,语气颇有些不悦,旋即回身朝着旋梯走去,只不过还不等她离开驾驶台,就被凯因牢牢地抓住了手腕。   “哎呀,我知道要节约经费,但这也是为了之后的航程嘛,大棒敲打之后加根胡萝卜永远都不会有错。”   船长转过脸来,向兼任军需官的副手解释。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船长,我只是想知道,你打算去哪儿?”   凯因并没有因为少女的解释而松手,而是皱着眉头发问,话语中罕见地带了几分肃然。   “去……哪儿?”   罗伊眼珠子微转,装作很自然地说:“当然是去甲板。”   “然后?”青年不依不饶。   被副手认真的眼神打败,船长只好如实说出自己的打算:“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去那破船上看看,只要它不放过我,任凭我们在这白雾中东撞西碰多少次都没有意义。”   “可你怎么就能确定,它找的一定是你?”   凯因的眉头蹙得愈发紧了,虽然潜意识告诉他,既然少女已经这么表态了,那么事实应该就是如此,毕竟在过往的数月中,她的决策从没出过什么差漏。   但内心的情感作祟,他并不愿意让罗伊孤身踏上那条诡船,这才有了这一问。   “怎么确定啊……”   青年的心思当然瞒不过罗伊,她嘴角微扬,将脸凑到副手的耳边,轻声低语仿若梦呓。   “因为本船长是受诅咒者。” 第76章 忠与爱   “诅咒?”   凯因重复了一遍船长的低语,上下打量着站直身子的少女,蔚蓝如海的眼眸中罕见地流露出些许惘然。   在眼见了毁灭舰队的无边漩涡,以及如阴魂般摆脱不去的维多利亚号后,这位坚定地支持无神论的前帝国军官不得不承认,这世上确实存在某些科学无法解释的超然力量,誓如诅咒。   但他从未想过,这位相伴了数月之久的船长大人,身上居然也有着类似的诡异印记。   副手很快从冲击中恢复过来,强行压下杂乱的思绪,用冷静的语气询问:“什么样的诅咒,源头又在哪里,有解除的方法吗?”   在凯因看来,凡是存于世上的事物,就一定有其需要遵守的规律与法则,无论是滔天的风浪,还是铭刻于身的诅咒,都摆脱不了这个定理。   罗伊没有回答青年一连串的追问,只是摆了摆手指,坏笑着说:“秘密。”   “船长。”副手面色微沉,语气很是不满。   罗伊笑容渐敛,和声解释:“并不是什么严重的诅咒,只是……呃,让我的生活有了那么点儿不方便,等解决完亚德里斯的事儿,我自然会着手处理它,至于这诅咒的细节,我们有时间再讨论,好不好?”   听着船长耐心的解释,副手的神色缓和许多。   他知道罗伊的抉择并没有错,无论少女身负的诅咒是什么,现在摆在他们眼前的最大问题都不是它,而是那艘阴魂不散的诡船。   “所以,能不能先放开我?”   在几次无用的尝试后,罗伊无奈地确定,想要从副手的手中抽出手腕,除非把他的手给扯脱臼了,否则就只有好言相劝。   “不能。”   凯因瞥了眼面带讨好之色的船长,淡淡地问:“你真打算登上维多利亚号?”   “不然呢?人家都已经摆出了这态势,我难道还选择的余地?”   罗伊幽怨地白了他一眼,愈发觉得自己是找了位管家,而不是大副,而且你偏生还不能打骂他,毕竟人家是名门正统的少爷,可不是从犄角旮旯里捡回来的小乞丐。   被船长的小眼神刺得有些不自然,凯因在沉默了片刻后,松开了她的手腕:“既然如此,我陪你去。”   “你?你陪我去干嘛,给我拖后腿?”   罗伊瞥了他一眼,然后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在一阵扑翅声后,浑身漆黑的寒鸦落到了船长横在身前的手臂上,轻轻地啄了啄她白皙的手背。   “有爱尔菲就够了,更何况,那破船又不是什么好去处,一个不留意,沾染上了安妮斯朵拉的诅咒,你想回都回不来,到那时,本船长可不会留下来陪你。”   船长的言辞很尖锐,很打击人,但凯因知道,对方不过是在以这种方式警告他,于是轻声反问:“那你呢,如果你被维多利亚号困住怎么办?”   “本船长怎么会被困住。”   罗伊微扬下巴,对副手的担忧嗤之以鼻。   足足过了十几秒,船长都没有听到青年的反驳,而只是从那双蔚蓝眼眸中看出了沉重与真切的担忧,她这才无奈地笑了笑,用不在意的语气说:“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永生被囚禁,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知道船长你不怕,但一个人永生很无趣,不是吗?”副手别有所指地说。   “哦——”   似是看穿了青年的心思,罗伊故作夸张地“哦”了一声,旋即微笑着问:“你是怕我万一回不来了,一个人会寂寞?”   面对少女的调侃,凯因并未如过去那般偏过头去,再分辩一句“你想多了”,而是温和地注视着那张绝美的脸颊:“是的,船长,而且我说过的,你别想甩下我。”   罗伊微微眯起眼,笑得愈发像是只狐狸:“我亲爱的副手,这究竟算是什么?是表达忠心呢,还是……在向往某种伟大的爱情?”   船长总是这么不正经,喜欢破坏气氛。   凯因默然地想,然后认真地说:“都算是吧。”   听着船长与副手的对话,捕捉到有关情与爱的蛛丝马迹,正慢条斯理地梳理羽毛的爱尔菲眨了眨眼,然后低哑地数落二人:“真肉麻,真肉麻。”   “听到没有,凯因,这可太肉麻了。”   罗伊轻轻地敲打了一下寒鸦的脑袋,将它放到肩膀上,在示意副手跟上自己的步伐后,就朝着旋梯走去。   “船长你这算是同意了?”   副手紧随着少女的脚步,二人沿着旋梯走下,很快就来到了靠近维多利亚号的甲板一侧。   “同意什么,同意你随我一起去维多利亚号?别白日做梦了,凯因。”   罗伊转过身来,面上再没有半分玩笑之意:“你并非受诅咒者,不说你能不能登上维多利亚号,就算真让你上去了,那必然也会多出许多难以想象的变数,而本船长,最讨厌局势失控。”   “所以,你的情我领了,但你必须留在鱼鹰号。”   见青年还想说些什么,船长抬手制止了他:“这事儿没得商量,而且让你留下并不只出于这个考虑,你得替我看着船,副手,船长和大副总得有一个要在船上统筹大局,我可不想到时候出来发现船又丢了。”   知道船长一旦下定决心,谁也无法改变,凯因轻轻地叹了口气,点头应承:“我知道了。”   打发了副手,罗伊朝着水手们所在的方向高声呼喊:“水手长!”   “船长。”本从水手中挤了出来,快步来到少女面前,恭声请示。   “我要离开船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一切命令都由大副下达,你负责协助他。”   “是。”   看着眼前这位体型魁梧的壮汉,罗伊沉默了一会儿,冷声问:“如果有人敢鼓动哗变,你怎么处理?”   在海盗船上,船长不在位,有异心的手下夺权篡位是再常见不过的戏码。   “报告船长,如果有人敢心怀不轨,我就把他的头拧三圈,然后一脚踢到海里去!”本大声回应,故意让不远处的水手们能够听清。   果不其然,听着水手长的宣告,水手们乱了一阵,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畏惧的神色。   早在弗兰岛上,本·亚当斯就是威名赫赫的凶徒,而上了这不受帝国法律保护的海盗船,就更没有人敢于他叫板了。   “很好。”   罗伊满意地点了点头,身手利落地跃上船栏,抓起一根摆荡绳,正打算越过漆黑的海面,去往维多利亚号时,身后忽地响起少年微尖的声音。   “船长,那我呢?”   回首看着气喘吁吁的丹尼尔,罗伊笑了笑:“你就上瞭望台负责警戒好了。”   “是,船长!”少年满面红光,难掩兴奋。   目光扫过近前的三位船员,罗伊暗金色的瞳孔中升腾起淡淡的暖意,他们是她落魄后的第一批属下,虽然人数不多,甚至都是第一次当海盗,可却让她仿佛回到了初掌人鱼号的那段时光。   那时,她的身边就只有里奇一人。   “对了,有件事忘了说,如果我三天之内还没有回来……”   罗伊紧了紧摆荡绳,在离开前最后一次回望,笑容无比的洒脱。   “那么你就是船长了,凯因。” 第77章 艾萨克·赫德勒   留下那句话,船长再没有给三人反应的时间。   罗伊抓着摆荡绳纵身一跃,整个人就像是只海燕般轻盈地划过了海面,最后在粗麻绳所能到达的尽头毫不犹豫地松手,借着摆荡的惯性抓住了维多利亚号船壳上突出的木阶。   望着那道在漆黑船壳上迅速上爬的矫健身影,凯因按在船栏上的手渐渐握紧,蔚蓝的眼眸中泛起一丝无奈。   无论船长多么自信,说得多么好听,可在面对这艘诡异巨舰时,她还是做好了遭遇不测的准备。   “大副……船长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不会真的回不来吧?”   明白了船长的意思,丹尼尔初接任务的兴奋感很快就退去了,灰扑扑的小脸上流露些许担忧。   “她会回来的,她当然会回来。”   凯因松开船栏转过身来,微笑着摸了摸少年的小脑袋,重复的话语像是在说服少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毕竟,船长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维多利亚号很庞大,光是攀上船栏,就花费了罗伊将近三分钟的时间。   翻过栏杆,顺利来到甲板上,罗伊一手按在那枚嵌在弯刀刀鞘上的十字架上,同时警惕地环顾四周,防备着随时可能从黑暗中出现的诡异之物。   宽敞的甲板上静悄悄的,除了罗伊可以压低的呼吸声外,再找不出第二种声音,就好像她是这艘巨舰上唯一的客人,或者说……   唯一的活人。   待得视线能够适应黑暗,确定周围并没有冒出所谓的鬼魂或是亡灵,罗伊才稍稍缓解了戒备,她跪俯下来,小心地摸了摸木质的甲板。   很潮湿,但看不到一点儿霉斑。   做出判断,船长重新站直身子,眉头不自禁地蹙了起来。   看来与传说描述的一样,在遭受了安妮斯朵拉的诅咒后,维多利亚号就永远被困在了那一刻,任凭时光流逝,风去雨来,这船上的一切都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斟酌了片刻,罗伊决定先去船长室看看。   快步经过甲板,走上船尾的旋梯,少女就站定在了船长室的门口,她附耳偷听了会儿,在确认其中与甲板上一般死寂后,就毫不犹豫地踢开了柚木门,同时利落地拆下十字架挡在身前。   小巧精致的十字架并没有任何反应,反倒是船长破门时带起的风吹得船长室里的烛火摇曳不宁,在地面与墙面上扯出无数个斑驳的光点。   “哦,看来真是艘死船。”   沉默了片刻,罗伊将十字架按回刀鞘,望着船长室中的景象轻声自语。   维多利亚号是与当初沉没在魔鬼岛外的暴君号同一级别的战舰,船长室的配置自然也不是小小的鱼鹰号可以比拟的,除却垂挂在正墙上的详尽海图外,在靠近木门的一侧竟还有一块摆满了船只模型的推演沙盘。   而在那张海图之前,摆着一张宽敞的胡桃木桌,坐在木桌后的,是身披奥兰海军军服,头戴镶金三角帽的船长,也是在这场战役中负责指挥帝国海军的最高将领。   虽然制式有些变化,但罗伊还是认出了那身军服,因为她曾在凯因身上见到近似的,再配上那枚倒映着烛光的军衔肩章,这位船长毫无疑问是一位身份尊贵的帝国上将。   走过推演沙盘,来到红木桌前,罗伊注视着那位正低头处理军报的上将,伸手轻推了一下他的肩。   “咔啦。”   伴着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上将向后仰倒,无力地靠在了椅背上,而在那只崭新的三角帽下,是已然枯黄的头骨,空洞的眼孔直愣愣地瞪着这位冒犯了它的不速之客。   “是死人,船长。”   低伏在少女肩头的寒鸦见状,低哑着声提醒。   “是啊,是死人,看来安妮斯朵拉的仁慈只限于死物,而没有降临在这些可怜的家伙身上。”   罗伊感慨地说,目光不再停留在那具骸骨上,而是开始扫视起桌面,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带走的物什。   直到现在,她已经大概确定,这艘船上应该再没有什么活人了,而他们既然已经享用不了这些身外之物,那还不如便宜她,让她全部带走得了。   想到可能收获到的百年前的名画与财宝,少女的心情忽地大好,以至于将所谓的诅咒与困境尽数抛到了脑后。   只是很可惜的,上将身前的木桌上并没有什么值钱的宝贝,除了那些羊皮纸写成的军报外,就只有一支再常见不过的羽毛笔,以及一块做工粗劣的铜制怀表。   忽略那只羽毛笔,罗伊拎起那只怀表,看着它外壳上细小的坑洞与划痕,嫌弃地念叨:“这是哪里挖出来的废品,堂堂帝国上将,居然就用这样的东西?真是寒酸。”   轻叹了口气,罗伊不怀希望地打开那只怀表,看着怀表中的照片上那个面容阴翳,蓄着杂乱黑须的男人,暗金色的瞳孔不禁微凝。   她当然不可能认得这个人,但却听闻这张泛黄的半身像上写着的那个名字,以及印刻在男人露出的锁骨上的血色六芒星。   “艾萨克·赫德勒。”   罗伊低声念着那个名字,然后嘴角扬起一抹玩味的笑,偏过脸去问寒鸦:“爱尔菲,记不记得这个人?”   爱尔菲歪着小脑袋,斜眼看着看那张照片,看着那枚刺眼的血色六芒星,尖声叫唤:“叛徒!叛徒!”   “是啊,海盗史上臭名昭著的背叛者,爱德华曾经最信任的副手,艾萨克大副,要不是他出卖了海盗联盟的会议地点,爱德华船长根本不需要带着远少于帝国数目的舰队仓促应战。”   罗伊按着木桌的边沿,绕着它缓缓走过,来到了那位已经化为枯骨的海盗叛徒身旁,眯着眼看着那身军服:“看来在背叛了自己的船长后,大副先生过得很不错,只是可惜……”   “最后还是斗不过那家伙,谁叫那该死的魔鬼手上,有安妮斯朵拉的魔盒呢。”   说到这,罗伊伸手抓着上将的衣领,用力地一扯,本就松散的骷髅应声而碎,上半身摔在了地上,而那军服也随之敞开,露出了雪白的短衫与扭曲了的锁骨。   只是在那平滑的锁骨上,并没有六芒星的部分刻痕。   看着这一幕,罗伊的眼角忽地抽搐了几下,内心涌起一阵寒意。   “原来是个……冒牌货。” 第78章 奢华的宴会   注视了那局支离破碎的骸骨半晌,罗伊苦笑着摇了摇头:“真不愧是爱德华船长所面对的最难缠的敌人,就算是释放了安妮斯朵拉的诅咒,也不见得彻底杀死了艾萨克大副。”   根据南方群岛上的海盗史书所记载,这位心狠手辣的大副曾是教会审判所中的一名死囚,被冷酷的审判牧师用尖刀在左胸以上刻下了一枚永不褪色的猩红六芒星。   那刻痕之深,划破了艾萨克的皮肤,深深地印在了他因拷打而扭曲了的锁骨上。   正因那摆脱不去的印记,在大副越狱离开,跟随爱德华成为凶名远扬的海盗后,才会被称为大洋上的血色六芒星。   可问题是,罗伊眼前这具骸骨的锁骨却无比光滑,丝毫不见有被刀刻过的痕迹!   这意味着什么?   那位海盗的背叛者,爱德华曾经的副手,后又是帝国的舰队指挥官,早已随着维多利亚号一同消亡在了安妮斯朵拉的诅咒中,这是每一位海盗公认的事实,就连严谨无比的史书都是这么写的。   也正因此,绝不会有人想到,坐镇帝国海军旗舰的指挥官,只是一个被拖上来的冒牌货,而不是真正的艾萨克大副。   那么,那位背叛者到底去了哪里,是死在爱德华船长的手里,还是在无数海盗的仇恨中逍遥了一辈子?   在思索了片刻后,罗伊轻轻地甩了甩头,将这些永远不可能知道答案的问题抛开,轻笑着对寒鸦说:“不过艾萨克大副真正的结局如何,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难不成他还能活数百年不成?”   时光是很强大的力量,能够消磨一切的情感与辉煌,如果你不能像传说中的人们那样寻到永生的诅咒,亦或是如爱德华船长般成为非人的存在,那就算你是大名鼎鼎的艾萨克大副,也只有化为尘灰一条路。   想通了这些,罗伊也就不再纠结,将那怀表在手指上转了几圈后“啪”的握住,然后对倒在地上的骷髅挥了挥:“归我了。”   出了船长室,少女越过柚木前的围栏,轻巧地落在甲板上,随后抓着木扶手,用力地拉开分隔上甲板与船舱的沉重木板。   出乎罗伊预料的,在木板下并不是如海盗船内部般晦暗的环境,而是充斥着煤油灯的柔和光芒。   顺着甲板梯走下,就来到了一段干净而整洁的甬道,甬道两旁分布着一个个相距极远的房间,这些环境良好,空间宽敞的房间,想来都是那些上层军官与同行贵族们才能享用的。   走过一盏盏悬吊着的水晶灯,顺着甬道来到船尾部分,映入罗伊眼帘的就是一扇雕刻华丽的大门。   此时那门大敞,璀璨的光芒从门后透出,照得适应了黑暗环境的少女有些睁不开眼来。   风帆时代的舰船,最舒适的地方就是尾部,因为这里摇晃幅度最小,最稳定,所以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这里都会建造用于贵人们放松娱乐的设施。   而很显然,在知道要承载皇帝陛下与观战的贵人们后,就算是作为一艘军舰,设计维多利亚号的工匠依旧为它保留了这一区域,哪怕这可能会影响它的作战能力。   “还真是奢侈啊,这到底是来打仗还是来度假的。”   罗伊好不容易才看清了大门后的景象,不由得轻吸了一口冷气。   到了船尾的部分,再不如先前那样看不到一丝人影,数不清的侍者在大门内外穿行,虽然他们已经化为了骷髅,却依旧端着纯金的托盘,保持着生前的姿势。   只是看着这一幕,就能让人想象到那时人热闹而豪奢的场面。   推倒几具侍从的骨骸,罗伊总算是挤进了大门,来到了这仿若剧院般宽敞的房间中,在这里,有无数铺着白布的桌案,每一张桌案上都摆满了可以称为上古遗产的前代餐具。   有一点很诡异的是,无论是先前见到的侍从们的托盘上,还是这些摆满桌案的餐具上,都见不到哪怕一点食物,又或者是酒水,就好像都被献给了伟大的安妮斯朵拉女士。   不过罗伊并没有太在意这些,她的目光扫过房间,落在了那些正在做乐的人们身上。   贵族们,军官们坐在桌案两侧举杯畅饮,颌骨大张,像是在笑,又像是在享用面前的奢侈的美食。   侍从们,士兵们分列在桌案后,身子站得笔直,随时准备为主人或是长官服务。   在整个房间的正中,一个带有帷幕的舞台高高耸立,足以让每一位贵人看清上面的表演,而在那舞台上,此时正做着一支穿着黑礼服,由骷髅组成的乐队,想来是正在进行一场激昂的演奏。   罗伊从未见过这样的排场,哪怕是她曾经经历的最豪奢的贵族宴会,也比不上眼前的景象,她穿行在桌案之间,目光不时扫过其上的餐具,以及贵族,军官们所佩戴着的饰品,眼眸闪亮得像是天上的星辰。   “发财了!发财了!”   寒鸦扑闪着翅膀,绕着殿堂般的房间快活地飞着,一面兴奋得尖声叫唤。   是的,发财了。   这是罗伊此时心中唯一的想法,她已经见到了自己带领鱼鹰号的船员们搬金送银的景象,甚至开始谋划起这些财宝的用途。   有了如此丰厚的财富,别说是夺回人鱼号,东山再起,她甚至能够组建起一支属于她的舰队,一支强大的,能够与帝国与联邦抗衡的舰队!   到了那时,大洋两域还有谁敢挑战罗伊船长的权威?   罗伊失神般走着,终于来到了房间的尽头,那是最靠近舞台的一侧,但距离舞台也有着数十米的距离,并不会被遮去视线,拥有着整个房间最好的观演视野。   在这里,只摆着一张方正木桌,而桌案前就只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披着深色皮毛大氅,头戴一顶单尖的金冠,在金冠上还镶嵌着三枚鸽蛋大小的血红宝石,他戴满戒指的双手按着桌案,身体做得笔直,哪怕化作枯骨却依旧带着令人凛然的威势。   他毫无疑问就是帝国第三世皇帝,费尔南多·斯蒂芬陛下。 第79章 毕维斯·格林   “哦,老天,斯蒂芬三世的皇冠,这得值多少普诺拉金币啊?”   罗伊看着骸骨头上的那顶单尖金光,下意识吞了口唾沫,强忍着那股不真实的晕眩感,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向它。   只要拿到了这顶失落已久的帝国皇冠,那么奥兰帝国当今那位陛下绝对愿意出大代价购回,毕竟这可是奥兰开国之初流传下来的,所代表的意义不可谓不重大。   但就在船长纤细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顶金冠时,她忽地浑身一激灵,感觉有什么东西抓住了自己的脚踝。   是错觉,一定是错觉,先拿皇冠,先……   脚踝处的冰冷触感无比真切,罗伊深吸了几口气,艰难地将视线从那顶皇冠上移开,有些僵硬地回过头来,朝着身后的地面看去。   这一看罗伊才知道自己的触觉并没有出错,确实有“东西”抓住了自己的脚踝。   那“东西”是个无比瘦弱的人形,皮肤老皱干枯得像是一张死树皮,紧紧地贴在骨头上,抬起的脸上是深深陷落的眼窝,其中暴突着一双充满血丝的棕色眼睛,那干燥得布满裂口的嘴唇不住地开合着,不停发出“嗬嗬”的声响。   忽然见到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生物抓住自己的脚踝,如果在这里站着的是个普通人,只怕早就尖叫着瘫软在地,被吓得魂都不剩了。   但问题是,此时它抓住的,是东海域上最具凶名的魔鬼。   罗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生物,然后一脚踹在那张丑陋到了极致的脸皮上,巨大的力量将那“东西”的双手都扯脱臼了,足足被踢飞了七八米。   这时,发现了异样的寒鸦凶猛地扑下,锋锐的喙直戳向正在挣扎着起身,同时不停呻吟着的家伙的眼睛。   “哦哦哦,你这该死的……畜生,走开……快走开!”   那“东西”用手臂护着眼睛,一边干哑着声骂着,他那身一直延伸到脖子的白色长袍被寒鸦的尖喙戳破,破布一样的人皮更是不堪一击,很快那双手臂上淌满了浓浆一样的血液。   “我的好姑娘可不是什么畜生。”   “锵”的一声,伊斯克弯刀出鞘,银亮的刃面反射着水晶灯的光芒,船长拖着弯刀一步步走进,面上尽是冷漠之色。   似是明白将会发生什么,那“东西”一手挡着眼睛,一手朝着罗伊举起,只是因为手腕脱臼,那只手软绵绵地垂向地面:“不,不,这位女士……这位船长,我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那为什么要突然抓住我的脚踝?”   罗伊并不在乎他的解释,她站定在那枯瘦人形前面,声音冷得像是极北的寒冰。   “我……我实在是太久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了,所以发现你的时候,只能一点点地挪过来,就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我不是有意冒犯您的,所以请求您,别再折磨我了。”   随着那人说得越来越多,他的话语逐渐流畅起来,而且他向罗伊求饶时说的是别折磨他了,而不是别杀他,这让少女心头生出了某种猜测。   “爱尔菲。”   听到船长的呼唤,寒鸦不再攻击这个突然出现的“怪物”,扑闪着翅膀飞落回罗伊的肩头,盯着那人的目光依旧警惕。   用袖子擦去爱宠喙上的血浆,罗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颤抖着放下手臂的家伙,不容置疑地说:“报上你的姓名,在这艘船上的职位。”   那人惊魂未定地看着少女,特别是在看到那双暗金色瞳孔时,眼中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惊恐,只是他掩饰得很好,并没有被船长看出端倪:“毕维斯·格林,我是一位自然学者。”   “学者……真的吗?”罗伊语气中尽是怀疑。   她可不信,一位学者能够从安妮斯朵拉的诅咒中存活下来,并且成为了……如此奇异的存在。   “千真万确,船长,我愿意以我的姓氏起誓,如果我的话语中有一句假话……”   “得了得了,我知道了。”   听着那些酸腐的学者最擅长使用的一套言辞,罗伊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怎么知道我是船长?”   “如果我说是命运,您相信吗?”   看着那对棕色眼瞳中的谄媚神色,罗伊沉默了一会儿,说:“本船长从来不信命运。”   “可如果我说……是爱德华船长的安排呢?”毕维斯看着那对暗金色瞳孔,用试探的语气发问。   这不说还好,一说罗伊的眉毛直接飞扬起来,将手中的弯刀直直地指向他,刀尖距离学者的鼻子就只有不到三厘米的距离。   “你是他派来的?”   明白自己触碰到了眼前少女的雷区,学者浑身颤抖着,忙不迭地解释:“不,不,怎么可能,我只是像您一样,被那混蛋施加了诅咒的可怜人,只是个……倒霉蛋而已,船长。”   闻言,罗伊眨了眨眼,将弯刀利落地收回刀鞘,并向学者伸出手去,面色和善地说:“早说嘛,原来是和我同病相连的家伙啊。”   看着忽然变了性情的船长,毕维斯将手腕放到她的手中,眼中依旧充满了畏惧与惊疑。   将这瘦成皮包骨的学者拉起来,罗伊开始替他接上脱臼的手腕。   听着学者的痛呼,船长心中的警惕降低了些许,就连这样的疼痛都要喊出声的家伙,就算是全盛时期只怕也是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根本谈不上半点威胁可言。   亏她居然还在怀疑某种惊天的可能性,真是想太多。   “好了,学者先生,你的手已经完好如初了,那么说说看,那魔鬼是怎么指引你,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   看着学者疼得满头大汗的模样,罗伊面带微笑地补充:“如果你敢有一丝一毫的隐瞒,或者你的回答并不能令我满意,那我以我的姓氏起誓,我会将你的双手彻底砍断。”   学者面色苍白地看着船长,战战兢兢地向她伸出手来。   “怎么,你宁愿断手,也不肯告诉我任何事?”   见状,罗伊眸子里伸出一抹惊讶,她确实没有料到,这个看着无比惧怕疼痛的学者,会做出如此无畏的抉择,这根本就不符合常理。   “不,不是的,船长。”   听着这话,学者下意识就要将手缩回去,只是缩到一半,他又按奈不住心中的渴望,朝着罗伊再次伸近了些,面上满是讨好之色。   “既然您想听故事,那不妨……先给点儿水喝?” 第80章 魔盒的密钥   看着像渴死鬼一样灌着水的学者,罗伊抱着双臂坐在斯蒂芬三世面前的桌案上,好奇地问:“你到底有多久没喝水了?”   毕维斯用力地抖了抖水袋,发现其中再没有一点剩余,这才不满足地咂了咂嘴,将干瘪的水袋递还给船长:“得有好几百年了吧。”   随着水分的补充,这位几乎没有人样的学者面色红润了些许,就连皮肤都不再如死树皮般枯槁,而是恢复了一点儿活性,由此看来,只要水分与营养足够,他说不定能真能变回原来的模样。   “几百年……”   罗伊微蹙着眉打量着学者,从对方的话语中确认了某个事实:“你的意思是,你已经活了几百年,而且期间没进一点儿淡水?”   “确切地来说,是没有进一点儿食水。”学者摇了摇头,严谨地纠正船长的错误。   “这么说来,你真是传说中的永生者?”罗伊眼眸微亮,像是见到了新大陆。   “不,按照安妮斯朵拉女士留下的典籍来说,我这样的存在应该叫做惧亡人,惧怕死亡的人,很合乎语意不是?”学者依旧摇头。   罗伊眼角抽搐了几下,面色不善地按住腰间的弯刀:“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多废话,不然我很难保证有耐心陪你说下去,而不是把你的舌头扯下来。”   “遵命,船长。”学者悚然立正,像是面对一位军官般简洁地回应。   “那说说看,你是怎么活下来的?”罗伊揉了揉太阳穴,觉得隐隐有些头痛。   “其实我本来也不是很清楚,但是经过了这几百年的探索,以及对船上携带的大量典籍的考究,我发现自己应该是受到了安妮斯朵拉女士的诅咒。”   学者讲了半天,似乎依旧是在说废话。   见船长面色逐渐难看起来,毕维斯赶忙补充:“是真正的诅咒,船长。”   “真正的诅咒……什么意思?”   罗伊微怔,她第一次听说诅咒还有真假,于是不解地询问。   “就如您所眼见的,这艘船上尽是被时光腐朽的骸骨,但事实上,他们并不是遭受了那位女神的诅咒,而只是被魔盒释放的灾难一瞬间吞尽了生命力,只有我,幸运或是不幸地躲了过去。”   学者向船长身旁那位皇帝伸出手来,像是在展示实例。   “那么,安妮斯朵拉女士的诅咒,到底是什么?”   有些理解了学者的解释,罗伊将目光从那位皇帝空洞的眼孔中收回,重新投回到学者身上。   “永生不死,并且永远被囚禁在这艘牢笼般的诡船上,不得解脱,亦不得安宁。”   学者向罗伊走近几步,按着自己的左胸说:“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吗,船长?只要在这船上,我滴水不得入,寸食不得进,整日**枯与饥饿所折磨,头痛欲裂难以入睡,只有那些书,那些书能暂缓我的痛苦。”   “是嘛,可是按道理来讲,以维多利亚号上的人数规模,所储存的食水应该足够你生活好一阵子才是,更何况这艘船航行在时光之外,那些粮食与淡水都不会有变质的可能。”   罗伊微微后仰,显然有些排斥这位似人非人的家伙靠近自己。   “你说得不错,按照我的预估,要是节省一点儿,那些食水够我活上四百年,虽然依旧不足以坚持到现在,但却已经好上太多……”   学者失魂落魄地退了一步,面上带着哀切的笑:“但很显然,安妮斯朵拉女士并不如此仁慈,但凡是这艘船上的食物与淡水,一旦进了我的嘴,那就会腐朽成一堆恶心的尘土。”   “哦,那好像确实有些惨……”   罗伊同情地附和了一句,然后语锋一转:“你的讲述很棒,学者先生,但是我更想知道的一点,是你为什么会被那位女神大人选中,成为维多利亚号上唯一的,呃,惧亡人呢?”   “是因为这个,船长。”   毕维斯从痛苦的回忆中回到现实,在身上摸索了一阵后,将一个小巧的物什展示给少女看。   那是一尊精致的雕像,是用某种带着金属光泽的紫色木料制成的,雕刻的是一位身着长裙,翩翩起舞的女人。   这做工精美的雕像仿佛拥有一种魔力,让人很难移开目光,罗伊凭借着钢铁般的意志,才勉强让自己不去看那尊小雕像:“这是什么?”   “是我家族世代流传的珍宝,在收集了许多资料后,我才发现,这原来是……安妮斯朵拉女士的神像。”   学者轻抚着那尊女神像,目光中充满了向往与倾慕,就像是在抚摸爱人的脸颊:“而且,这还是能将魔盒再度封印的密钥,正是因为它的存在,我才能在那场灾难中幸免于难,只不过没想到,却陷入了另一种更为凄惨的境况。”   许久,学者轻轻地叹了口气,将那尊女神像收入怀中的暗袋,那是最靠近他心脏的位置。   然后他对罗伊说:“没有了密钥的压制,魔盒才会释放出那样毁灭性的力量,以至于到最后彻底失控,就连那位海盗之王,也只能将它埋葬在无人知晓的岛屿深处。”   “我因为女神大人的缘故而活了下来,并且遭受了如此艰苦的磨练,所以我时常在想,这会不会是女士对我的考验,她想让我将这密钥重归原处,这才愿意帮我脱离诅咒,恢复自由。”   “也正因此,我一直在等一个能带我离开的人,现在看来,那个人应该就是你了,船长。”   听完学者的讲述,罗伊沉默了一会儿,旋即从桌案上跳下,微笑着说:“不好意思,我可不是你的女神,这样的诅咒就算是我,也不可能解除得了。”   “不,船长,我已经找到了方法,只要您……”   闻言,毕维斯眼中泛起急切的神色,生怕面前这位船长真会拍拍衣服离开,那样一来,他可没有信心能够有同样的运气,再遇到一位与那魔鬼有纠缠的受诅咒者。   抬手制止了学者的话语,罗伊微眯着眼,嘴角扬起一抹狡黠的弧度:“不不不,学者先生,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就算我真有能力带你离开,可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为什么?”学者喃喃自语,棕色的眼瞳中带着些惘然,似乎并不清楚船长想要表达什么。   看着这一幕,罗伊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对于这些死脑筋的学者,她果然不该抱任何希望,于是只好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考虑。   “好处,学者先生,最重要的是……本船长帮助你,能有什么好处?” 第81章 未知海域的海图   能有什么好处?   毕维斯眨了眨眼,终于明白了船长的意思,他赔笑着说:“哦,这是当然的,船长,毕竟对于你们海盗而言,利益是最有力的盟誓,不是吗?”   很满意学者的悟性,罗伊点了点头:“是的,与其同海盗谈判,不若来一场你我都能满意的交易,那么说说看,你能给我什么?”   学者斟酌了片刻,注视着那对暗金色的瞳孔,试探着问:“既然您遭受了爱德华的诅咒,那您想必需要找寻到他遗骸的所在,来探寻解咒的方法?”   “遗骸?”   闻言,罗伊微怔,但很快就知道学者所指。   一般而言,但凡是遭受诅咒者,没有确切的解咒方法的情况下,最先要做的,就是找到诅咒的源头,在那里等待着你的,可能是无用的嘲笑,但也可能是施咒者临死前留下的指引。   安妮斯朵拉的魔盒是这样,海盗之王的遗骨同样如此,这并不难理解。   “不,学者先生,我知道解咒的方法,所以并不需要去寻找那家伙的骸骨,而只要再见到他一次就好,而且说实话,他那样子……”   罗伊回想着那位端坐于王座之上的强大男人,面上露出些苦恼的神色:“并不像是个死人”   那魔鬼要真死了,她早就独占魔鬼岛上的所有财宝,继承海盗之王的无上威名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但丢了人鱼号,还沦落为了一个少女。   听到船长对那人的描述,学者忽地朝后退了几步,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面色白的像纸一样,棕色的眼瞳中充斥着惊恐与意外。   “爱……爱德华船长……还活着?”   毕维斯的声音微微颤着,罗伊甚至还从中听出了几分压抑在恐惧之下的疯狂与歇斯底里。   船长有些不确定地解释:“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算不算活着,但就那家伙说的话来看,他应该不能离开那座岛,否则的话,我岂不是要找他一辈子?”   虽然少女的解释有些不清不楚,但学者似乎从那碎片般的线索中推断出了什么,嘴角抽动了几下,扯出了一抹难看的笑容,如释重负地低声呢喃:“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就说他会遭报应的,这就是滥用魔盒之力的后果。”   听不明白毕维斯的念叨,罗伊却能从中听出他无边的恨意,于是好奇地问:“你和他有仇?”   学者笑容一僵,哆嗦着爬起身来,看着少女白皙的脸颊,阴沉着声问:“船长,要是你因为一个人而遭受了数百年的苦难,你能不恨他吗?”   想了想那种可能,罗伊颇有同感地点了点头:“那家伙确实可恶,看来我们的观点挺一致的,那么请继续我们的话题吧,学者先生。”   深吸了一口气,毕维斯好不容易才从先前的大起大落中平静下来,他向少女提议:“虽然我不知道爱德华船长的所在,但我能带你前往魔盒的埋藏之地,在那里,你也许能够寻找到一些线索。”   “魔盒的埋藏地?你不是说,那是一个无人所知的岛屿?”   迎着船长不信任的目光,学者点头承认:“按道理来说,确实是这样没错,但我身为被女士选中之人,曾不止一次梦见过那里的景象,甚至……”   按着自己的左胸,感受着那尊女神像所带来的冰冷触感,学者面上逐渐升腾起一种奇异的光彩:“我还能感受到她的指引,所以带上我吧,船长。”   罗伊略一思索,觉得学者所说不似作伪,但仍没有答应下来,而是冷静地询问:“你说你在梦境中见到过那座岛屿,那么说说看,那岛上有些什么,值得本船长前去一探?”   罗伊不是傻子,就算真如学者所说,他能够带着她寻到埋藏着魔盒的岛屿,但其上是否真的存在前往魔鬼岛的线索,却依旧只是个未知数。   所以仅仅是存在线索的可能,这远远不够,她需要的是更为直接的回报,比如金银财宝,又或者是……魔盒本身。   学者面上的光彩渐渐敛没,他回忆着说:“在那座岛屿上,有着一座特意为爱德华船长所建的殿堂,魔盒就被藏在殿堂深处的密室中,而在那里,还存放着一件伴随了他一生的宝物。”   “也就是……未知海域的海图。”   罗伊的眸子微亮,微笑着问:“那么你所说的线索,就是指这幅海图?”   “是的,但我并不确定其上有没有描绘出您想去的那座岛屿。”学者解释着在先前的话语中自己使用也许二字的缘由。   “很好,爱德华船长的神秘海图,这确实对我有一定的吸引力,但仅仅是这样还不够。”   罗伊拍了拍手,清脆的掌声在空旷的房间中徐徐传开,伴着爱尔菲低哑的嘲笑声,船长面无表情地说:“我要全部,先生,无论是海图,还是魔盒。”   学者显然没想到这一茬,他颤抖着手指指着少女:“您……您不能这么贪婪,被封印了的魔盒根本没有任何效用。”   “但它会很值钱,不是吗?”   罗伊面上泛起恶劣的笑容,露出了隐藏许久的狐狸尾巴:“不需要出钱,不需要出船,你只需要带带路,就能解除诅咒,恢复自由,这已经是很划算的买卖了。”   学者面色青白变幻了一阵,才咬着牙说:“不,我不能让出魔盒,那是我此生最后的追求。”   “既然如此,那就是谈不拢咯。”罗伊坏笑着,朝着学者一步步走去,每一步都沉重有力,像是圣钟般敲响在他的心头。   “你,你要做什么!”   毕维斯下意识地朝后退去,面色凶狠地说:“你杀不死我的船长,我可是安妮斯朵拉女士择中的惧亡人,你一定会为自己的恶行而后悔!”   知道学者只是色厉内荏,罗伊笑眯眯地说:“是啊,学者先生,我杀不了你,但这并不是什么坏事,不是吗?”   听着这一句话,学者面无人色地喊叫起来:“你你……你比海盗之王还要无耻,你们这些海盗都该下地狱!”   将毕维斯逼到一张桌案前,罗伊捏着手指,发出清脆的响声:“谢谢夸奖,学者,不,毕维斯先生,现在有两个选择摆在你的面前,一个就是我先前说的那些。”   “另一个呢?”学者发现自己退无可退,只得强压着恐惧问。   “另一个嘛……”   罗伊嘴角的笑意消失了,暗金色的瞳孔像是岩浆般闪烁着恐怖的光彩。   “就是我把你的手脚打断,然后绑在桅杆上,日夜受暴晒雨淋,直到你愿意接受我的条件。” 第82章 龙蛋   毕维斯还是屈服了。   在无赖船长的暴力威胁前,他一个弱不禁风的自然学者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明白了这个真理后,学者整个人都像是蔫了的紫罗兰般,提不起半点精神。   毕维斯随意将一具骸骨扯到地上,抢过他的位置,然后用手撑着下巴,看着正在大呼小叫的船长,有气无力地说:“没用的,船长,别再试了。”   看着手中的银纹钻戒化成一把尘土,从指缝间淌落到地面上,罗伊恶狠狠地瞪了学者一眼:“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在搞鬼?”   从刚才开始,船长尝试着将贵人们身上佩戴着的饰品取下来,可无论是斯蒂芬三世头上的金冠,贵族们颈间的项链,还是纯银的餐具,一到她的手里,就无一例外地化为了一无是处的尘土。   这让幻想着借此富可敌国,组建舰队的少女无比恼火,以至于像个不服输的小女孩一样,将房间中大半的人们身上的一切都扒了个干净。   当然,最后船长获得的,依旧只是洁白的砂砾。   “我要是有这本事,您还能这么威胁我?”   学者苦笑着反问,然后向她解释:“现在的维多利亚号,就是安妮斯朵拉女士的所有物,只要她不愿意,就没有人能享用或是带走任何东西,无论是我渴求的食水,还是您向往财宝。”   “该死的,这些神明和那魔鬼一样烦人。”   知道拿学者出气并不能改变什么,罗伊恨恨地咒骂了一句,然后问他:“这船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带走?”   学者坐直身子,摊了摊手:“我都说了,维多利亚号上的一切……”   见学者忽地顿住了,罗伊双眼微微睁大,带着些期盼注视着他:“有,对不对?”   毕维斯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身来,朝着门外跑去,就连船长的呼喊都置之不理,很快就消失在了甬道尽头的转角。   “这家伙想去干嘛,不会是想逃跑吧?”   船长微蹙着眉望着学者消失的方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判断:“不对,他根本离开不了这艘船,算了,还是在这等等他吧,看他能不能给我们带来些惊喜。”   感受着船长投来的目光,寒鸦灵性地点了点小脑袋,然后凑上前去蹭主人的脸颊,发出舒服的低鸣。   学者并没有让罗伊等太久。   看了看近前桌案上足有半人高,近似椭圆形的物体,又瞅了一眼气喘吁吁,活像被累没了半条命的学者,罗伊疑惑地问:“这……这是什么东西?”   “一……一个蛋,它是当初一个雨夜……被突然……”   学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但还不等他解释完,就听到了一声声清脆的啄击声,他有些惘然地抬眼望去,看到了让他暴跳如雷的一幕。   寒鸦不知何时已经从船长的肩头跳上那物体,正低着头认真而耐心地啄击着它的外壳,似是想要破开蛋壳,享用这从未见过的美食。   “你……你怎么敢!这可是龙蛋,世上最后一个龙蛋!”   被面色涨红,嘶声咆哮的学者吓到了,爱尔菲连忙飞回船长的肩上,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   “好了好了,别这么激动,学者先生,你刚才说它是什么?”   罗伊捂着耳朵,在确认学者不再大喊大叫后,才松开手,看着那个蛋疑声问。   “龙蛋,船长,这可是一枚……巨龙的蛋。”   学者攀在龙蛋上,检查着刚才寒鸦啄过的地方,确定只留下了一些白痕,而没有什么裂纹,这才松了口气,接着解释:“是当初一个暴雨夜,被一个庞然巨影塞入船舱的,所以没有受到灾难与诅咒的影响。”   “龙蛋?”   罗伊惊奇地望着那枚灰黑的,带着些岩石纹路的龙蛋,好奇地问:“可是按照海盗史书中说的,这种邪恶而强大的生物不是早在千年前就灭绝了?”   “是的,我本来也是这样认为的,毕竟就连我的老师,帝国最权威的生物学者都是这么说的,但问题是,在那个雨夜,电光闪烁的那一刻,我亲眼见到了一条真正的巨龙。”   学者眼前闪过些许光影,那是已经经过了数百年,却依旧深刻在他脑海中的画面:“我想,那是也许是最后一条存活于世的巨龙,而且是该是一位母亲……”   “轰隆隆!”   雷霆的震响传遍了漆黑的海面,暴雨如注而下,将大自然的伟力展露无遗,但不管外界的风浪多么的激烈,航行于时光之外的维多利亚号都不受其扰,甚至就连一丝一毫的颤动都没有。   烛光稳定而明亮,照亮了毕维斯苍白却还没有像如今这般干瘦的脸庞,他面前的书桌上摆放着成堆的典籍,而在那些典籍的正中,是那个翩翩起舞的女神像。   一切看上去都无比地安宁。   “你不是说你那时已经饥饿干渴得头昏眼花了吗,怎么还会有安宁的感觉?”船长忍不住打岔。   “这只是一种描述,一种……修辞手法,船长,你要是还想听下去,那就不要打断我。”学者眼角暴起几根青筋,对于少女的打断极为不满。   “好好……你继续说,你继续说。”罗伊讪讪地笑了笑。   “但就在我以为,那一夜也会如平常一样渡过时,笼罩在舷窗外的白雾却被撕开了,被一对染血的,可怖的巨爪撕开。”   一截漆黑的爪子轻而易举地戳碎了玻璃,浓重的血腥味道充斥在学者布置好的书房中,随后很快,这枚质地粗糙的龙蛋被递了进来,滚落在木质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在那之后,一对墨黑的竖瞳隔着悬窗,看了那个缓缓站起,眼带异色的男人一眼,在一声请求般的低吼后,那庞然巨影飞身远去,再一次消失在浓重的白雾中。   “有什么在追它,那时我走到窗边,隔着翻腾的白雾,隐约看见一艘与维多利亚号差不多大小的战舰驶过,并且不停地发出骨骼摩擦的刺耳声响,最后,巨龙与战舰都离开了,只远远传来一声悼亡的晚钟。”   “哦……”   听着学者的描述,罗伊下意识轻吸了一口冷气:“那巨龙还真不走运,居然被那种东西盯上了。”   毕维斯不知道船长口中的“那种东西”是什么,他微低着头,轻轻抚摸着面前的龙蛋:“所以我说,这应该是世上最后一枚龙蛋了,至于它的母亲会选择我的原因,我并不很清楚。”   罗伊用一种少自作多情的目光看着学者:“不,学者先生,我觉得它并不是选择了你。”   被船长的目光激怒,学者不忿地问:“那它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蛋塞给我?”   “因为你是这船上唯一的活人,这个理由够吗?”   不顾学者想要吐血的神情,罗伊大大咧咧地拍了拍龙蛋,然后认真地解释:“至于为什么是维多利亚号,我想,这是因为它受到安妮斯朵拉女士的庇护,而不会受到阴秽之物的侵扰,仅此而已。”   “毕竟那可是……溺亡船长号啊。” 第83章 契约   鱼鹰号上的气氛很低落。   所有人都沉默着,在这片仿佛永无尽头的白雾中,没有人有心情嬉戏打闹,亦或是玩牌消遣。   而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为罗伊的离开。   哪怕是深切畏惧罗伊的水手也不得不承认,这位船长确实拥有一种令人安心的领袖气质,仿佛只要她在,一切凶险都能平安渡过。   因此,在得知船长将离开鱼鹰号,前往那艘阴森的巨舰,并可能永远回不来时,水手们的心情都有些郁郁,甚至对能否活着离开这片迷雾都产生了深切的绝望。   曾遭受过鞭刑,后又得到罗伊赏识的威利靠着桅杆低头坐着,因可能再也见不到船长而心生悲戚。   被船长鼓励过,在人群前勇敢地说出圣书条例教士倚着船栏,不停地在胸口绘着十字,为船长能够平安归来而祈祷。   没有哪一刻,船上的人心能够这么凝聚,所有人都期盼着能够再次见到少女出现在驾驶台上。   就在人们安静而压抑地等待着时,一道呼喊忽地从瞭望台上传来,划破了这片寂静而晦暗的天空。   “大副,我看到船长了!”   那是丹尼尔的声音,其中满是激动与喜悦。   本来倚着旋梯扶手,正闭目养神的凯因立即睁开了眼,他快步来到甲板上,顺着维多利亚号的船栏望去,很快就找到了正不停挥着手的船长。   “凯因,搭跳板!”   船长的喊叫从高耸的巨舰上传来,青年收到命令后,立刻对着水手们高声下令:“先生们,都听到没有,船长需要一块跳板!”   当丹尼尔与少女的声音相继响起时,水手们还沉浸在哀切的氛围中,直到大副的命令声在耳畔炸响,他们才如梦初醒,纷纷跳起身来,朝着大副口中的跳板奔去。   “搭跳板!搭跳板!船长回来了!”   水手们兴奋的呼喊此起彼伏,在甲板上迅速地传开,而看着这一幕,凯因微惘地呢喃:“什么时候……她变得这么受欢迎了?”   “也许只有失而复得,才更能令人珍惜吧。”   本走到青年身边,望着维多利亚号上自信笑着的船长,眼瞳中生出一抹追忆之情,笑着回答。   听着水手长的感慨,凯因重新看向活力十足的少女,同样微笑起来:“也许吧。”   鱼鹰号与维多利亚号的高度相差太大,木跳板只能够到巨舰船壳的三分之一高,于是只能卡在它一个炮门上方的凸起上。   站在维多利亚号上往下望去,见迎接自己的跳板已经搭好,罗伊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将被毕维斯用棉布包得严严实实的龙蛋用麻绳系紧,然后将它小心翼翼地放下去,直到它在跳板上安稳地挺住,才算能松口气。   “真沉。”   罗伊甩了甩有些酸软的手臂,身手迅捷地顺着船壁爬下,没一会儿就落在了跳板上,旋即利索地解开麻绳与棉布,抱起那个半个高的龙蛋,朝着鱼鹰号歪歪斜斜地小跑而去。   水手们都紧握着船栏,为随时有可能失去平衡,从而坠入海中的船长捏着一把汗,同时忍不住提醒她小心。   好在,罗伊还是顺利回到了鱼鹰号的甲板,听着水手们的欢呼声,她有些受宠若惊。   “大家都挺担心你的。”   见状,凯因平静地解释了一句,然后很自然地从船长手中接过龙蛋,却被它的重量带着向下一沉。   “哦哦,小心点儿,凯因,要是让那家伙看见了,估计又得气得跳脚。”罗伊心虚地回头望了望,确认学者确如他自己所说,并不能出离开维多利亚号的船舱,这才放下心来。   在先前处理龙蛋时,她可算见识了那位自然学者对于这种珍贵的研究材料的爱惜,那种近乎疯狂的保护欲,简直敌过了对她的恐惧。   “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凯因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它放到最擅长力气活的水手长怀中,皱着眉发问:“还有,你说的那家伙是谁,难不成维多利亚号上还有活着的人?”   “呃,那船上是有个活人,是个自然学者,他说这东西是龙蛋来着,虽然不知道还孵不孵得出来……”   提到毕维斯,罗伊忽地想起他的要求,于是停止了自己的长篇大论,语锋一转说:“这些等他上了船你再慢慢问他不迟,现在先去拿张契约给我,要正式的那种。”   虽然内心还有许多疑虑,但凯因还是照着她说的,去船长室取契约了,那些本来是抵达亚德里斯后用来招收正式船员时所使用的。   “船长,有新人要上船吗,还是正式的船员?”   早在罗伊走上跳板时,丹尼尔就已经下了瞭望台,趴在栏杆上眼巴巴地等她了,此时听着罗伊对大副下的命令,仰着头好奇问她。   “怎么说呢,这家伙也不能算是正式船员吧,等他还完债,就会自己走了。”罗伊摸了摸少年的小脑袋,厚颜无耻地将那场交易直接说成了学者对她的债务。   “这样。”少年不住地点着头,将船长的话奉为神谕。   在从凯因手中拿到契约后,罗伊留下一句“马上回来”,就再次离开了甲板,登上了维多利亚号。   距离舷梯最近的房间中,换了身完好的长袍的学者正不停地来回踱步,而在他身后的木桌上,爱尔菲黑珍珠般的小眼睛正随着他的身影而转动着。   虽然安妮斯朵拉女士对于维多利亚号上的一切有关生存与财富的事物看得很紧,但却仁慈地没有限制学者使用衣物与棉布之类与尊严相关的日常用品。   轻轻地叹了口气,毕维斯眼含忧虑地看向寒鸦:“你说你家船长会不会食言啊,要是她现在反悔,我可就真的完了。”   “笨蛋!笨蛋!”   寒鸦并没有回答他,只是一味地骂他,显然对于先前他吼自己怀恨在心。   知道问寒鸦不会得到答案,学者苦恼地摇了摇头,而就在他打算说点儿好话讨好小家伙时,门外传来了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   罗伊走入房间,将一纸契约重重地拍在了木桌上,拿起学者早已准备好的羽毛笔,在雇佣人的位置填上了自己的名字,随后将笔朝着学者抬了抬。   “喏,签吧。” 第84章 亚德里斯   学者并没有接船长的笔。   迎着罗伊疑惑的目光,毕维斯低声说:“船长,我已经太久没有写字,就连怎么握笔都忘了,能……能按手印吗?”   对于一名学者而言,忘记怎么写字,显然是件无比丢人的事,因此在学识上骄傲得像是大公鸡的学者才会流露出如此不自然的神情。   罗伊没有多想,把羽毛笔随意丢在桌上:“当然,学者先生,对于连名字都不会写的海盗,我们一向是以手印作为个人保证。”   听着这话,学者苍白的面上泛起一抹赤色,他扯着声音大喊:“我怎么可能和那些家伙一样不识字,船长,你这是侮辱,你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你这么敏感做什么。”罗伊微笑着解释,丝毫没有认错的意思。   学者好不容易才压下不忿,他用力地咬破自己的手指,就像是咬在这位无赖的船长身上似的,而后微颤着手,将覆盖着一层血浆的食指重重地按在契约上。   抬起手指,学者有些紧张地喘息着,带着强烈地不真实感问罗伊:“契约……契约完成了?”   罗伊拎起那张契约看了看,然后卷起来插在腰带上:“完成了,然后还需要什么步骤吗?”   “不,这样就好,这样就结束了。”   学者失神的瞳孔渐渐聚焦,随后涌出难以抑制的渴望,他对着罗伊神经质地笑了笑:“船长,我们走?”   对于被困在这艘诡船上数百年,承受了数百年饥饿,缺水与困乏的学者而言,新鲜的空气,可以入腹的食物,可以解渴的淡水,就是他现在最渴望的东西。   “那行,走吧。”   看着学者强抑着激动,又有些患得患失的神情,罗伊不知为何对他生出了一抹真切的同情,她温和地笑了笑,示意爱尔菲飞上肩头后,就率先离开了房间。   学者紧跟着船长的步伐,内心深处的不安与恐惧在终于登上舷梯的那一刻彻底消散了,他浑身战栗地走上甲板,旋即双腿一软,“通”的一声跪在了木质地面上,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而悲伤,像是在歇斯底里地痛哭,只是那早已干枯的眼睛中怎么也流不出泪来,看着既可笑又可怜。   罗伊没有笑,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毕维斯又哭又笑地发泄,直到他的情绪逐渐稳定,才和声问他:“我倒是没想到,只是一纸契约,就能让你脱离这个永恒的牢笼。”   这么想来,毕维斯所求的真的很少很少。   “不是的,船长。”   学者站起身来,抹了抹并不存在的泪,面上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只是将我从一个囚笼转移到了另一个囚笼罢了,只要安妮斯朵拉女士的诅咒一日不解,我就一日不能离开你的船,否则,就会遭受更为恐怖的惩罚,但是……”   “这已经足够了,所以,请容许我对您献上最真挚的谢意,船长大人。”   毕维斯对少女深深地鞠了一躬,很久都没有起来。   罗伊笑了笑,将他扶起来:“放心吧,既然本船长答应了你,会让你重获自由,那就一定会做到。”   学者的身子无比孱弱,所以罗伊只得从船上抛下一根麻绳,然后让一名水手在跳板上接着他,就算是这样,学者还是差点摔入了海水中。   花了好大一番功夫,罗伊终于带着毕维斯回到了鱼鹰号上,在撤去了跳板后,就下令扬帆起航。   伴着水手们日渐熟练的船歌,鱼鹰号升满船帆,顺着恰好路过的海风,朝着维多利亚号船头所指的方向驶去。   这一次,你总不会再来找我了吧,那么再见了,维多利亚号。   看着逐渐消失在白雾中的宏伟巨舰,罗伊默然地想着,旋即将视线重新投向前方,微笑着朝水手们打招呼:“先生们,是时候离开这迷雾了!”   水手们对于这位船长的态度早在她离开鱼鹰号时悄然转变了许多,后来又见她从那诡船上安然回归,还带回了一枚传说中的龙蛋作为战利品,内心的崇拜已然到达了顶峰,每个人都热情地回应着她,亦或是高呼“船长万岁”。   “其实把他们好好训练一下,会是一批不错的海盗。”   副手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罗伊微侧过脸,看着走近的凯因,微微笑着:“如果他们不介意的话。”   “那行,到时候我去问问,看有多少人愿意留下。”得到船长的允许,凯因满意地点了点头。   “对了,毕维斯那家伙怎么样了?”   罗伊想起被副手带走的学者,提醒了他一句:“可别让他放开了胃吃喝啊,虽然那家伙命硬,但要是病倒了,我们可没有专业的船医替他看诊。”   “放心吧,我会控制他的饮食量,不过他似乎很了解该怎么处理自己的情况,稍微吃喝了点儿就去睡了。”   副手先前已经从船长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了学者的情况,并且似乎对于这位长相丑陋的可怜人并不多少排斥。   “那就好,希望我们的学者先生能早日养好身体,本船长还指望着他给我带路呢。”船长松了口气,微笑着说。   学者的身体与精神都遭受了数百年的摧残,当然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恢复的,不过好消息是,在每日定量的用餐与饮水下,他逐渐有了正常人的模样,不再被水手们视如怪物。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好的消息。   在航行了足足三天三夜后,笼罩在鱼鹰号四周的浓重白雾终于散去了,明媚的阳光像是甘霖一般洒落在甲板上,惹得水手们欢欣鼓舞。   迎着朝阳确定了所在方位后,罗伊还发现了一件很幸运的事,那就是他们虽然在白雾中失去了方向,可在转悠了这么久后,却依旧朝着亚德里斯行进了一段路,这样一来,到最后应该不会超出预估的时间太久。   事实再一次证明,罗伊船长的判断从不出错。   在经历了将近两个月航程后,水手们日思夜想的陆地,罗伊日思夜想的自由国度,终于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出现在了鱼鹰号前方的海平线上。   远远眺望着熟悉海岸线,罗伊对着水手们张开双臂,面上带着恰然自适的微笑,仿佛这片土地仍然属于金瞳魔鬼,而不是那些忘恩负义的背叛者。   “先生们,欢迎来到亚德里斯,来到……海盗的天堂!” 第85章 血性   与一般的海港不同,在亚德里斯,你不需要出示繁复的证件,也不需要在士官处登记姓名身份与货物,而只需要上交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停泊费,就可以抛锚下船,去饱览这座海盗之城的别样风光。   当然,如果你不留下一些看护船只的人手,那么说不定一转眼的功夫,你的爱船就会改名易主,张帆远去,像这样的情况,在充斥着海盗、窃贼与罪犯的亚德里斯比比皆是。   “船长,这是愿意留下的人的名单。”   罗伊一手把着船舵,招呼着水手们做好收帆靠岸的准备,同时微微侧脸,瞥了青年手上的羊皮纸一眼:“一共多少人?”   “除去本,一共十七人。”   凯因看着泛黄纸张上的墨字,将一个个名字报给面前的船长听:“埃尔文·金,罗德尼·凯恩……威利·史密斯,以及那位教会的教士,菲利普·阿诺德。”   听着十七个名字,罗伊眉毛微扬,微笑着说:“前十六个我倒是不意外,毕竟都是在这两个月热心表现的人,只是没想到,我们亲爱的教士先生也愿意留下,怎么,他难不成想用女神的箴言来感化我?”   “我想并不是这个原因。”   凯因收起名单,看着一同站在船头,眺望着热闹而混乱的海港的两道身影:“现在的教士先生,似乎成了毕维斯的学生兼助手。”   “哦,这可真是……难以想象,只希望学者先生不要把我们可怜的菲利普给带到沟里去了。”   罗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然后耸了耸肩,发表了颇为悲观的看法。   毕维斯是谁?   他是数百年前存活至今的自然学者,在他所生活的那个秩序紊乱的黑暗时代,还没有诞生出信奉奥兰女神的教众,更不要说是写满教义的圣书了,所以他根本不可能了解任何有关教会的知识。   除此之外,最最关键的是,如今的学者可是安妮斯朵拉女士的忠实拥趸,而那位象征着诱惑与欲望的女神,向来被教会的主教们视为邪恶的化身。   拜入这样一位信奉女士的“异端”门下,教士的未来不可谓不黑暗,这也是船长对他深切同情的缘由。   在水手们的呼号声中,鱼鹰号缓缓地停靠在一座栈桥前。   “好了先生们,经过三个月左右的航行,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本船长先在这里谢过各位的辛勤与负责。”   固定好船舵,罗伊沿着旋梯走下,来到聚在一起,神情中夹杂着疲惫与兴奋的水手们面前,虚按着左胸,微微一礼。   “航程能顺利结束,都是托您的福啊,船长。”   “是啊,如果没有您,我们哪里能出得了那白雾。”   见状,水手们微微一怔,有些受宠若惊,然后连忙热烈地回应船长,语气中带着真切的尊敬与拥护。   “好了,我也不再与大家客套,既然来了亚德里斯,那不好好享受一番怎么行呢?都上来领薪水吧。”   罗伊直起身子,随手打开了本抬上来的箱子,霎时银光闪烁,晃得水手们有些眼花。   在那沉重的木箱中,装满了铭刻着雄鹰绘像与此代皇帝半身像的帝国银币,在高悬烈阳的照耀下,这些象征着财富的圆子儿反射着令人向往的炫目光芒。   在船长点头示意,大副微笑着招手后,水手们爆发出一阵响亮的欢呼,他们按照登船时的顺序排好队,耐心而有序地等待着轮到自己的那一刻。   报酬的发放很顺利,很快,所有水手都得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报酬。   没有选择留下的人在对罗伊行完礼后就上了岸,而凯因先前报到过名字的十七位水手,则怀揣着满口袋的银币,在船长审视的目光中站得笔直。   “好了,那么选择留下的各位,在你们正式成为本船长的船员前,我还有一些话要对你们说,请竖起耳朵听好,因为那很可能关系到你们的小命。”   罗伊将只余下一半银币的木箱“砰”地闭合,招牌式的微笑逐渐敛没,取而代之的是肃然与认真:“首先,本船长的姓氏是罗伊,你们中也许有人听说过我的一些往事。”   水手们面面相觑后,传出一个不确定的声音:“您难道就是被帝国军方通缉的那位罗伊船长?”   船长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低举着手的教士身上,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不错,我就是奥兰军方口中的金瞳魔鬼,你的教会眼中,该被地狱之火焚烧千百遍的杀人恶魔。”   在罗伊冷冽的声音落下后,甲板上陷入了短暂的安静,水手们的眼中不约而同地流露出震惊与荒诞,以及难以抑制的动摇之色。   虽然这些人中很大一部分是居于弗兰岛上的游手好闲,无赖强横之辈,但在心底深处,他们依旧毫不动摇地认为,自己是属于奥兰帝国的一份子,并为此而感到骄傲。   所以在得知眼前的少女,居然是帝国的死敌时,他们理所当然地生出了些排斥之心,毕竟在军方不遗余力地宣扬下,金瞳魔鬼早就被刻画成了一个不问是非,专门掠夺与击沉帝国船只的冷血枭雄。   看着水手们面露为难之色,罗伊并没有继续讲述有关自己的光荣事迹,亦或是逼迫他们表态站位,而只是安静地等待。   没有多久,威利从水手中挤出来,鼓足勇气问少女:“船长,我想知道,您真如军方所说的那样,对每一艘来自奥兰的船只都无差别的屠杀与击毁吗?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么恕我不能再跟随您的步伐。”   罗伊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片刻,而后扫过每一位水手的面庞,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人有勇气与她对视。   船长在沉默了片刻后,语调微扬:“都抬起头来,一个个的,不是自诩以奥兰为荣吗,怎么连看我的勇气都没有?”   见船长提到自己的家乡,流淌在血管中的某种热血被激发了出来,水手们纷纷抬起头,高昂着下巴看向少女。   “很好,那么告诉我,你们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吗?”   “是的,船长!”水手们异口同声。   “这就是奥兰人的血性吗……”   罗伊调侃般说着,然后看了一言不发的副手一眼,轻声问:“你也想知道吗,凯因?”   凯因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点头,给出了与水手们同样的答案。   “是的,船长。” 第86章 船员   “那如果……我说是呢?”   注视着那双如大海般蔚蓝的眼眸,罗伊微眯着眼,低语般询问。   船长的问话隐隐流露出一丝危险,她似乎很不满意副手的回答,于是选择用更为尖锐的问题去剖析他的内心,看看他曾经那些承诺是否都像人鱼的眼泪一样美丽而短暂。   船长与大副间回荡着的火药味传入了每个人的鼻稍,水手们紧张地放缓了呼吸,本皱着眉打量着这一幕,而更为年幼的丹尼尔,就像是家中的顶梁柱吵架了一般,担忧而心焦地看着二人。   安静很快就被打破了,只不过不是被冲突中的二人,而是被丹尼尔抱在怀里的爱尔菲。   寒鸦似乎很不喜欢这种氛围,于是扯着嗓子对青年叫唤:“演戏!演戏!”   这当然不是明目张胆地让凯因演戏来讨好船长,而是在提醒大副,少女先前的言行都不过是在演戏。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家伙对这位前帝国军官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从初见时咒骂他为“曼巴”,到现在对他毫无保留的告密,这之间到底经历了什么,其实就连凯因自己都不甚清楚。   只有罗伊看得很通透,她知道寒鸦这么做,并不是在真的出卖自己,而只是……   不想让她再孤身一人了,无论是何种意义上的。   “吃里扒外的家伙,下次再告密就拔光你的毛。”   罗伊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寒鸦,吓得少年赶忙捂住了它的嘴,生怕船长一气之下真地将它那身油黑发亮的羽毛扯个干净。   “船长。”   副手的声音传入耳畔,罗伊转回视线,不悦地看着他:“说。”   “如果你真在过去做过那样的事,那我会竭尽所能替你偿还,并监督你不再重蹈覆辙。”   凯因语气无比平静,丝毫看不出半点作伪,或者换句话说,想从他这样被军官世家的肃然家风浸染了近二十年的人口中听到虚妄之言,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听着副手近似于家仆一般的发言,罗伊眨了眨眼,故作自然地摆了摆手:“得了得了,我也不用你来替我还债,你只要记住自己曾经承诺过的事就好,毕竟……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那不一样具体体现在哪里,船长并没有说,但在这三个月的航程中,但凡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罗伊对这位副手有多么地信任与重视。   “好了好了,先生们,不要紧张。”   罗伊拍了拍手,将先前那种略显沉郁的气氛从甲板上驱走,面上重新挂上温和的微笑:“虽然我确实击沉过一些帝国军舰,但那都是他们自己找上门来的,而不是我主动出击所致,至于对奥兰的商船与民船……”   罗伊顿了顿,然后面色变得有些难看:“哦,该死的,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们,本船长是东海域上最好相与的海盗吗?”   水手们面露惘然,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你们军方还真是无耻。”见状,罗伊抬手掩在嘴边,低声对身旁的副手抱怨。   凯因眼角抽了抽,同样压低声音:“首先,我已经不是军方的人了,其次,那也是船长你先……”   “哦哦哦,好的好的,先生们,看来你们对我并不多少了解。”   罗伊若无其事地打断青年,对水手们压了压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并抛出了一个让他们难以否认的问题:“各位,请问你们听说有海盗挑食的吗?”   见水手们摇头,她的笑容更灿烂了些许:“那么我也一样,对于联邦,帝国与那些小公国的商船,人鱼号向来一视同仁,只要你不抵抗,并愿意上交五成的货物,那么就可以安然地离开。”   “这些你们尽可以问我的爱宠。”   很显然没有人会傻到找一只寒鸦取证,哪怕它真的很聪明,所以在斟酌了许久后,水手们一致接受了船长的说辞,脸色都轻松了许多。   “这只是其一,为了让各位更放心些……”   在船长的目光示意下,因被打断话语而脸色难看的副手叹了口气,回身走入了船长室,再次现身时手上已经多了一卷用金边丝带系着的雪白纸卷。   接过青年手中的纸卷,罗伊拉开那条丝带,将它展开,随后朝着水手们走近了几步,让他们能够看清其上的内容与印章。   “都看好了,这是费德罗总督授予的,帝国军方与政客都承认的通行文书,其上还规定了我遭遇帝国商船时,可以掠夺的份额,试问如果我真的视帝国为眼中钉,不放过任何一艘奥兰船只的话,总督大人还会愿意签下自己的姓名吗?”   通行文书一出,再加上船长口中那位鼎鼎有名的老人,水手们再没了怀疑,而先前提出疑问的威利,也为自己的冒犯献上了歉意。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一面之词,如果你们还有疑问,可以问他。”   收好文书,随手抛给凯因,罗伊绕着他走了几步,将人们的视线带到这位大副身上:“他就是帝国海军前任统帅,霍华德家的嫡长子,凯因·霍华德少爷。”   感受着水手们瞬间变了样的目光,凯因轻咳一声,将船长重新推到身前:“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你们的大副,至于船长先前说的那些,我都能替她证明。”   “好吧,看来没有人有异议了,那么接下来我们回到正题。”   消除了水手们心中的疑虑,罗伊敛去笑容,正色说:“既然你们知道了我的身份,那么想来也清楚,跟着我会遇到很多的危险,比如我以前的敌人,又或是类似于维多利亚号那样的诡异之物,所以,如果现在有人想退出的话,可以再上前领五枚银币,然后下船,我不怪你。”   如果现在下船,就可以再领五枚银币,这是罗伊对忠于自己的人的奖励,但凡是留下的人,自然都向她献上了自己的诚意。   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上前。   罗伊再追加了一句:“如果现在不走,以后再想要离开,我可是不会放人的哦。”   依旧没有人动。   “很好。”   感受着水手们坚定的目光,罗伊眼中泛起些许满意:“那么恭喜各位,从今往后……”   “你们就是金瞳魔鬼的船员了。” 第87章 三条规矩   事实证明,当罗伊船长的船员真的一个很正确的选择。   这是在听到高达三十枚银币的月薪时,水手们的第一反应。   这些曾被弗兰岛的居民甚至是自己的家人所看不起的汉子们,哪里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够有一份薪资如此丰厚的工作?   于是水手们情不自禁地傻笑着,他们高呼着“船长万岁”,一面更加卖力地工作。   “大家也很累了,所以如果想的话,可以上岛玩玩,但是记住,鱼鹰号上至少要留十个人值守,至于轮换的顺序与交替的时间,都由你来决定。”   听着船长的嘱咐,本郑重地点了点头:“是,船长。”   交代完所有的事后,罗伊就带着副手上了岸,而为了防止被有心人认出来,这一次她连爱尔菲都没有带着。   走过人流拥挤的栈桥,二人来到了港口后那片开阔的广场上。   与弗兰岛人气寥寥的市场不同,这片足以容纳下数百人的广场无比热闹,充斥着各色样帝国难见的景象。   放眼望去,这有搬运着一箱箱违禁品的凶徒,有醉倒在地上呼呼大睡的海盗,有耍猴舞蛇的异域风情,也有异常激烈的争吵殴斗。   望着这片毫无秩序可言的广场,闻着空气中混杂着烟草,酒精,香水等各种象征欲望与混乱的气味,跟随在少女身旁的凯因下意识地皱起眉头:“这里就没有什么……法令吗?”   躲过迎面飞来的空酒瓶,罗伊饶有兴趣地观赏着那场三十多人参与的斗殴,理所当然地回答:“法令?要什么法令,亚德里斯中到处是走投无路的通缉犯,亦或寻求刺激的暴徒,你指望那种书面的条例能管得住他们?”   “可是……”   注视着一个个头破血流,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凶徒,凯因语气微沉:“这座城里总不只有这样的人吧?”   据他所知,曾被划为金瞳魔鬼领土的亚德里斯,不仅仅是暴徒与恶棍的乐园,同样也是许多无家可归之人的避风港。   在这些人中,有破产的手工业者,有被迫害的少女,也有生来就失去父母的孩子,他们都是通常意义上的弱者。   如果真像船长所说的那样,这里没有任何约束这群暴力分子的法令,那么弱小的人们根本就无法在这里生存,更遑论是扎根生活。   “当然了,如果只靠这群满脑子都是享受与破坏的蠢蛋,亚德里斯早就完蛋了。一个地方要想发展起来,除了流通着的巨额财富外,还需要安分守己,敬业勤恳的生产者们,不然的话,日常需要的粮食,淡水,衣服都从哪来?”   眼见斗殴的其中一方像是丧家犬一般,带着昏迷的弟兄灰溜溜地离开,罗伊满足地舒了口气,对凯因耸了耸肩:“难道靠这些家伙去抢吗?”   罗伊带着副手朝广场的另一侧走去,一面继续说:“亚德里斯没有类似于帝国与联邦的法令,但这并不代表这里没有规矩。”   “但凡是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规矩。”   走过广场,迎面而来的就是一条人气鼎盛的商业街,来自世界各地,风格各异的店面罗列两旁,各式样的珠宝、美食、工艺品被摆在店前的展示台上,晃得人有些眼花。   丰饶角,亚德里斯最繁华的商业区,在这里,你可以买到任何想要的东西,无论是人鱼的眼泪,还是女巫的水晶球……当然,真伪就需要靠你自己去辨别了。   “在亚德里斯,你可以与人起冲突,可以带着人聚众斗殴,这都是被允许的。”   罗伊站定在丰饶角前,对凯因竖起一根手指:“你可以将看得不爽的家伙揍成猪头,打断手脚,甚至是打成瘫痪,但你不能动用武器,也不能闹出人命,这就是我定的第一条规矩。”   青年回想了一下,发现先前动手的那群人似乎确实没有持械,每个人手上最多也就拿个空酒瓶,或是板砖之类游离在杂物与武器之间的物什。   “其次,无论是谁,在没有特殊的情况下,不许欺凌老幼,不许侮辱女人,你想泄欲,在亚德里斯有得是地方,有得是做那生意的人。”罗伊添了根手指。   “最后呢,但凡是向我交过保护费的人,只要他们自己不闹事,我都会保证他们的生命与财产安全。”   说到这里,罗伊收起手指,笑眯眯地说,活像只贪心的狐狸:“当然,看人收费,毕竟罗伊船长是很通情达理的。”   听完船长所立的三条规矩,凯因无奈地摇了摇头,虽然这些规定并不完备,但却对凶徒们有了一定的约束,至少能保证弱者们不被欺辱得太惨。   而这,在遍布着亡命之徒的南方群岛上已经称得上是大善,在其他几位传奇海盗们管辖的地盘,亦或是无主的城市,根本没有人会在意弱者的死活。   或许这也是罗伊被称为海盗中的绅士的缘由。   看来自己当初的判断并没有出错,船长果然与寻常的海盗不同,至少她在劫掠之余,还秉持着应有的底线,以及对弱者的善意。   凯因想着,嘴角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只是不待他稍稍夸奖少女几句,就被她紧接而来的得意之言给说得僵住了。   “嗨呀,我和你说,那群常年在海上杀人放火的家伙根本不懂名声的重要,你看我随随便便立点规矩,不但名利双收,还让亚德里斯的生意翻了好几十翻,在寻常的旺季,我手续费都收得手软,谁还出海啊?”   看着少女眉飞色舞地模样,凯因眼角抽搐了几下,敛去笑容问:“所以船长你是因为这个,才愿意收留并保护那些无处可去的可怜人?”   “不然呢,我吃着空啊,要费心费力地去管他们?”罗伊像看傻子一样瞥了他一眼。   好吧,看来对船长果然不能抱有太高的期望。   凯因暗自苦笑,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反正少女已经那么做了,出发点怎样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那么我亲爱的船长,我们现在去哪儿?”   副手这么一问,反倒把罗伊给问倒了,她捏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否定了好几个选择:“不能暴露身份,那我的庄园肯定回不去了……现在的局势不明了,也不能贸然去那群家伙的住处……”   突然想起了什么,罗伊眼眸微亮,用拳头敲了下另一只手。   “既然如此,我们去女妖之眼。” 第88章 无耻的占有欲   女妖之眼是亚德里斯上最著名的酒馆,不过与其说它是酒馆,不妨说是一座规模极大的酒楼,相比于联邦中那些只有大商人、大政客才能消费得起的豪奢场所都不逞多让。   这座人尽皆知的酒馆位于商业区的正中,坐落在最好最显眼的位置上,而要在寸土寸金的丰饶角拥有此等规模的店铺,不仅仅是拥有财富能够做到的,还得拥有足够的权力。   在这座繁华的城市中,在这片富饶的岛屿上,罗伊船长就是权力的顶峰。   所以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女妖之眼那位拥有一头火红的长发,性情却与发色截然相反的年轻老板娘,与罗伊船长有着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否则那位船长也不会随手将这样一家酒馆送给她打理。   谣言的真假总是难以确定,但这只限于外人。   此时,身为当事人的少女正在向凯因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虽然那群混蛋都不怎么聪明,但在这一件事上,他们猜得没错,女妖之眼的老板娘,塞西莉娅·乔伊斯,是本船长的女人。”   凯因一头雾水地听着船长吹嘘,既不知道女妖之眼是个什么地方,更不明白,身为少女的罗伊是怎样有的女人,难不成……   想到某种可能性,凯因眼角抽了抽,心情忽地有些烦躁。   船长当然不知道副手在想些什么,依旧絮絮不止地说着:“而且女妖之眼当初还不是我的,是我从伊利亚斯船长的一个亲戚手里买下来的,哦,你也许没听过船长的名字,但一定听说过所向无敌的红胡子……”   “船长。”   凯因打断了少女无止境的述说,微皱着眉问:“女妖之眼……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见副手似乎有些不耐烦,罗伊微惘地眨了眨眼,平时青年对她总是有着近乎无底线的耐心,今天怎么像是变了性呢……   “女妖之眼是个酒馆,是海盗与暴徒们最喜欢的地方,有最好的酒,最好的美食,最好的女……”   “又是酒馆?”   再次被打断,罗伊抽了抽了鼻子,不解地问:“你今天是怎么了,这么暴躁?”   凯因微微一怔,才发现自己的语气有些重,面带歉意地说:“抱歉,只是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   以为副手是想起了在弗兰岛的酒馆中遇到的那位男爵,罗伊摇了摇头,满不在意地说:“没事儿,在这里肯定遇不上那样的小白脸。”   不说还好,罗伊这么一提,凯因顿时回忆起当初那令他满心不悦的一幕幕,本已放松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船长你不会还想像上次那样,把自己作为诱饵,去谋取人鱼号的情报吧?”   “呃……”   罗伊眼珠子微转,觉得副手的“提议”很不错,微笑着说:“也不是不可以,喜欢来女妖之眼的多数都是海盗,说不准有人知道人鱼号的去向。”   “不行。”副手的回答斩钉截铁。   罗伊愣了一下,而后不确定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不行。”   青年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回答,然后解释:“我不希望船长你再出卖身体去换取利益。”   “什么出卖不出卖的,我只是小小的引诱一下,毕竟这是我与生俱来的……”   “那也不行。”   看着副手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态度,罗伊面色终于有点不好看起来,冷声问:“什么意思,你这是在命令我?”   “只是请求。”   虽然换了种说法,但凯因依旧寸步不让:“在任何事上,我都能遵从你的意志,但唯独这件事,不行。”   “如果我一定要呢?”罗伊危险地眯起眼,对副手的语气与态度很是不满,对于一位船长来说,没有什么事比属下的质疑与反抗更难以接受。   “既然你不在乎我的意见,那么肯定也不在乎换一位副手。”   听到这里,罗伊终于停下了脚步。   船长沉默了很久,她上下打量着青年,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这是打算……毁约是吗?”   在二人相遇的孤岛上,在共面风雨的弗兰岛上,以及在维多利亚号前,青年做出过许多承诺,表达过坚定不移的态度,所以在这一刻,船长才会这么意外,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不,我曾经说过会跟着你,就一定会信守承诺,但至于是副手,还是一位普通的水手,又有什么区别呢?”   凯因微垂着眼帘,语气不知不觉地柔软了许多,也许是想消除船长的那种猜想。   当然有区别。   没有船长会愿意把一位能力强大的大副贬成水手,哪怕是罗伊也一样,她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可不是为了让他上船埋没自己的。   虽然副手已经摆出了妥协的态势,但罗伊却破天荒地没有继续强硬,而是幽幽地叹了口气:“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这么排斥我那样做,以你的眼界,不会不明白其中潜藏着多么大的利益。”   “也许只是……私心作祟,算了,你别放在心上了,船长,就当我今天是吃了错药。”青年苦笑着说。   “私心……”   罗伊瞥了他一眼,嘴角挑起一抹狡黠的弧度:“依我看啊,是无耻的占有欲吧。”   仿佛被看破了心思,凯因面色不自然地说:“当然也有对你颜面的考虑,毕竟船长所代表的,就是整艘海盗船。”   “好好好,颜面,颜面。”   罗伊像安抚孩子一样哄了几声,反倒让副手更不自在了些。   直到那双蔚蓝的眸子中涌起些许不悦,少女才适时收手,微笑着说:“好了好了,以后不许再用那种语气和我说话,不然我真会罚你的,听到没有?”   “知道了。”   吵完架,照例和好,二人就将先前的冲突给抛到了脑后,继续顺着人来人往的商业街前行,而那家黑红配色,招牌上绘着一双布满血丝的魔眼,并用血色颜料写着“女妖之眼”的豪华酒馆已经出现在了不远的前方。   见少女全然消了气,品着她先前那句话中隐含的意思,凯因试探着问:“船长,既然是下不为例,那这次……”   罗伊白了他一眼,声音很是慵懒。   “这次嘛……就依着你好了。” 第89章 女妖之眼   花费了些功夫,罗伊二人终于来到了酒馆面前。   走下精心雕琢过的灰石台阶,推开厚重的暗红色木门,迎面而来的是六名神色恭谨,面容俊秀美丽的迎接侍从。   他们按男女分站两侧,微低着头,共同低声欢迎:“欢迎来到女妖之眼,尊贵的大人。”   照例拿出十二枚银币,分发到每位仆从的手中,罗伊亲切地笑着,就像是主人在打赏家仆:“给自己添些家用。”   按照女妖之眼的规定,想要进入酒馆,首先就要先付给迎接仆从们每人一枚银币作为入场费,当然,这些钱只是暂时存放在他们手中,最终还是要流入那位老板娘的口袋。   所以以前罗伊前来酒馆时,都会习惯多给一些,当做是犒劳下人的小费,毕竟她也算是女妖之眼的半个主人。   看着手中闪闪发亮的银币,侍从们的语气更真切了许多:“谢谢大人。”   而见此一幕,原本站立在六人身后,衣着暴露神情散漫的女仆们顿时精神起来,在一阵低声的议论后,一位风尘味儿十足,带着浓重的大姐气质的女仆走上前来,微笑着对二人行礼。   “我来为二位带路。”   “不用了,莎拉,我知道怎么走。”   出乎这位在酒馆工作了近十年的女仆的意料,这位明显是生面孔的少女,却用一种极为熟络的语气唤出了她的名字,并表示对这里很是熟稔。   在女仆微惘的注视下,罗伊随手塞给她九枚银币,对一众热情的女仆挥手打完招呼,就带着自家副手朝着接待厅后的甬道走去。   莎拉的目光追随着二人消失在甬道的转角,然后看了眼手中的银币,下意识呢喃:“真是慷慨的大人,只是怎么……总感觉在哪里见过呢?”   那贵族般的精致容颜,阔绰大方的手笔,让莎拉回忆起了那位亚德里斯的前主人,曾风光无限的罗伊船长,只是很快,这个猜想就被她坚决地否定了。   那位自称永远不死的船长,这一次似乎真的回不来了。   想着不久前大船长对金瞳魔鬼的悼念仪式,在血眼屠夫接受亚德里斯后所发生的的一幕幕惨剧,以及老板娘房中不时传来的低泣,莎拉面露黯然,暗暗自嘲刚才的异想天开。   这天底下生得相近的人多了去了,更何况,罗伊船长可是名副其实的真汉子,又怎会与先前的少女扯上关系呢?   “好了姑娘们,大人给了不少,但可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意挥霍了,要存些下来,为以后做打算。”   招呼女仆们走近,按一贯的顺序分发完小费,莎拉郑重地嘱咐。   在女妖之眼工作的风尘女子,除了少部分是为了养家,大多数都是追求快乐与刺激。   那些凶恶的海盗虽然不好伺候,但一向出手大方,而与那些男人一样,到了女仆们手中的金币,总会像流水一样花销在寻欢作乐中。   若是放在以前,这并没有什么,有罗伊船长做靠山,女妖之眼会一直红火下去,她们尽可以在年轻的时候挥霍钱财与青春,到了离开的时候,也能领到一笔足够度过余生的钱财。   但现在不一样了,女妖之眼最大的靠山倒了,而老板娘也一直保持着态度,不愿向着亚德里斯的新主人低头。   而在那位刻意的“照顾”下,酒馆明面上与暗地里的生意都一落千丈,再没有以前的风光。   每一天都有人在酒馆里闹事,每一天都要承受那些混蛋们殴斗所造成的损失,没有人知道老板娘还能坚持多久,但莎拉知道,如果一直都维持现状,那么总有一天,酒馆会撑不下去。   到了那时,她们就不得不寻找后路了。   “是,莎拉姐。”   原因为收到小费而喜形于色的姑娘们,在听到大姐的沉重的告诫后,也纷纷沮丧地低下头去,乖巧地应声。   罗伊不知道自己离开后女仆们的对话,更不知道在她身死的噩耗传遍亚德里斯后,这里发生的巨大变化,她只是耐心地向副手解释着这座豪奢酒馆的规矩与构造。   “入场需要六枚银币,这是在我接收这座酒馆前就有的规矩,不过为了犒劳辛勤的姑娘和小伙子们,我都会多出那么一点儿。”   看着船长轻抚过甬道两侧刻着的风浪与海盗船浮雕,凯因忍不住提醒她:“可是你大方也得看情况啊,船长,那时的你当然不缺钱,但是现在不一样,在付完水手们的薪水后,我们就只剩四百三十二枚银币了,接下来还要招人,还要购置……”   “好了好了,凯因,别担心,我们会有钱的,我这不是来找金主了吗?”罗伊收回抚摸着浮雕的手,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金主……你是指女妖之眼的老板娘?”凯因思衬了一会儿,问。   “是啊,小塞西很有钱,不,是非常有钱,你知道女妖之眼一天入账有多少吗?至少得有三十万银币。”   罗伊望向渐渐出现在甬道两侧的华贵木门,解释:“这些房间都是用来谈生意的,谈那些……皮肉生意。”   “女妖之眼不仅仅是一座酒馆,它还负责替那些刀剑舔血的家伙销赃,帮走私商贩找买家,帮**旺盛的禽兽们找女人,军工、烟草、食盐以及那些能让人疯狂的违禁品,都在它的生意范围内。”   “酒馆的第一层是供大家消遣娱乐的,第二层是迎接像我这样的贵客,再往上则是住所。”   罗伊指了指绘满一丝不挂的女人的天花板,而后又指了指脚下的红底金纹地毯:“至于地下两层,一层用来储存赃物、违禁品与金银,另一层就是用来进行那些不能见人的交易。”   “那可是个‘好地方’。”凯因在最后三个字上可以加重了语气,显然对这些明里暗里的阴秽事不感冒。   “嗨呀,能赚钱的地方就是好地方,管他钱是怎么来的呢。”   轻车熟路地走过满是荷尔蒙味道与悦耳叫喊的甬道,二人掀开挡在前方的丝绸门帘,大体圆形的厅堂映入眼帘。   水晶吊灯,沉色圆木桌,优雅的小提琴乐,垂挂着雪白帷幕的舞台,品着好酒好菜,与女妖之眼上档装饰格格不入的大汉们,以及巧笑嫣然,扭动身姿上酒上菜,亦或坐在男人们之间的火辣女郎。   高贵与低贱交织,优雅与荒淫并存,这就是女妖之眼。 第90章 闹事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船长?”   耳畔传来副手愈发不耐的声音,罗伊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那些露着大片白皙肌肤的舞女身上扯回,轻笑着安抚他:“听着呢听着呢,你刚才说到哪了来着?”   无奈地叹了口气,凯因拿起装着黑朗姆酒的水晶杯灌了一口,却被这种极烈的饮品呛得咳嗽了几声,连着脸庞都涨红了不少。   罗伊伸手抓过青年手里的酒杯,将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然后倒上早已准备好的椰汁,重新推到他的面前:“我就说过你喝不惯的,女妖之眼里没有比这度数更低的酒水了,你还是乖乖喝果汁吧。”   “这种低劣的酒品,怎么会有人视为珍宝?”   注视着高脚杯中摇晃着的透明白色液体,听着船长略带促狭的语气,副手只觉喉咙中的火辣感觉更盛了些许。   “没办法啊,海盗到底比不了帝国海军,对于我们来说,低廉的烈酒就是最好的享受了。”   罗伊拿起一旁的朗姆酒瓶,仰头一次性灌下去半瓶,面色却只是稍稍红润了些:“我们接着聊刚才的话题。”   先前是我一人在唱独角戏吧。   在心中默默地诽谤了一句,凯因用那杯椰汁压了压朗姆酒的冲劲,这才面无表情地开口:“我先前问你的是,我们到底要在这里坐到什么时候?”   自进厅堂以来,副手就感受到了很多道毫不掩饰的目光,当然,更多的是落在桌对面的少女身上。   在这样一个充斥着暴徒与罪犯的地方,罗伊绝美的容貌很容易招来麻烦。   虽然船长已经一再强调,没有人敢在女妖之眼闹事,但是旁人那种饱含着欲望与贪婪的注视,依旧让凯因很不舒服。   “嘛,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总得放松一下的不是?”   见副手依旧保持着那副冷峻的模样,知道像他这样的世家子弟无比排斥这种地方,罗伊幽幽地叹了口气,觉得要将他真正同化为海盗,真是件任重而道远的事儿。   “好了好了,那我们做正事儿。”   见船长收起漫不经心的神情,凯因面色缓和了些许,他双臂撑着桌面,坐直身子:“按船长你先前说的,我们此次是来找那位老板娘的,可是我先前观察四周,却没有找到一个符合你描述的女士。”   一般情况来说,酒馆的老板娘都会坐镇柜台,在人手不足的时候帮一把手,亦或是方便处理一些突发事件,所以青年才会先入为主地认为,她会出现在这满是客人的厅堂中。   但是在环顾一周后,他有些头疼地发现,女妖之眼并不缺少服侍的人员,而在那些维持秩序的壮汉面前,似乎也不会有人不长眼的挑事。   最最重要的是,在整个厅堂中,根本就没有柜台这种东西,自然也不会有端坐其后的红发女郎。   “这是当然,小塞西可是我的女人,怎么能任由那群混蛋饱眼福?”   罗伊后靠在柔软的椅背上,脸颊上尽是理所当然的神色:“所以在没有贵客登门的情况下,她一般都是在自己的房间算账,又或者在地下一层谈生意,哪里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既然如此,我们要怎么找到她,难道上二层?”凯因微皱起眉,斟酌着问。   “别开玩笑了,想上二层,你要么展露自己的地位,当然,是在海盗中的地位,帝国与联邦的官职可没点儿用,要么就真金白银地砸,砸到小塞西愿意见你。”   罗伊摆了摆手指,接着说:“我的死讯已经传遍了亚德里斯,想让把守楼梯的守卫知相信,或是认出我的身份,那是不可能的事,至于砸钱……”   “哦,把我卖了都不够填那姑娘的心。”   “也就是说,我们根本没有见那位老板娘的资格?”凯因脸色一黑,下意识认为船长此行只是为了享受,至于更多的,想必都是日后再论。   猜到副手所想,罗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说得不错,现在地位逆转,我确实没有见她的资格,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没有法子让她现身。”   “而只要能够见到小塞西,她就一定能认出我来。”   听着船长自信满满的表态,凯因眉梢微扬,想不出她能有什么办法可以让那位老板娘现身,于是不解地问:“什么法子?”   “闹事。”   默默地念了念这两个字,凯因的眉头扬得更高了:“闹事?”   “轻点儿轻点儿,你是想让别人都知道吗?”罗伊白了他一眼,抱怨。   知道自己失了态,凯因的眉毛低落下来,同时压低声音问:“可你怎么就确定,她会来处理这样的事?那些护卫可不是摆着让人看的。”   “简单,把他们全部打趴不就行了。”   船长的脑回路永远这么简单粗暴,直接到让副手有些难以接受。   “这……这也算得上是种办法吧。”   凯因有气无力地回了句,然后顺着她的思路问:“那亲爱的船长,我们该怎么引起那些护卫的注意,然后再把他们全都收拾掉呢?”   “这就更简单了,我有几个计划,你看看哪个更可行。”   说到这里,罗伊顿时兴奋起来:“一种是吃霸王餐,我们先点满酒菜,好生享用一番,然后在结账的时候拒不付款,那些守卫肯定会来教训我们,然后借机把事儿闹大。”   你只是想白吃白喝吧?   凯因默然地想着,觉得这真是很掉份儿的事,捂着额头问:“其他的呢?”   “呃,这不好吗,好吧,那我说第二种,就是滋事挑衅,我们随便找一桌看不顺眼的人,把他们先撂倒,这样一来那些守卫……”   知道船长接下来要重复一遍先前的话,凯因抬手打断她,苦笑着说:“我们还有第三种选择吗?”   苦思冥想了许久,罗伊摊了摊手:“我想是没……”   就在少女那个“有”字还未出口,她暗金色的眸子忽地一闪,其中倒映着不远处忽然起身朝二人走来的汉子,面上泛起一抹别有兴致的笑。   “不,看来有人送上门来了。” 第91章 康斯坦丁号   “很高兴见到你,美丽的女士。”   走到罗伊二人近前的大汉故作矜持地微鞠一躬,那礼貌的问好与他脸上纵横扭曲宛若蚯蚓的刀疤给人一种极大的割裂感。   很显然,这是位凶人,还是那种善于用假意的好胁迫别人的笑面虎。   罗伊给面色不善的副手使了个眼色,而后对那大汉露出一个温和而诱人的微笑:“我也是,敢问先生所属海盗船的大名?”   在满是海盗的亚德里斯,你的姓名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属于哪艘海盗船,又在哪艘船上担任着怎样的职位。   听对方询问起自家的船只,大汉微扬起下巴,面上多了几分倨傲:“康斯坦丁号,想必女士听说过这个名字。”   “康斯坦丁号……你说的是所罗门船长的康斯坦丁号?”   少女眼中适时地露出惊诧与意外,面上满是崇拜与不敢置信。   康斯坦丁号,大海的帝王,所罗门·迪格斯船长的座驾,是与人鱼号同样级别的强大战船。   早在罗伊崛起前,黑皇帝所罗门就是东海域上颇具凶名的大人物,是红胡子伊利亚斯的宿敌,而在那位老船长去世后,所罗门船长没少找人鱼号的茬。   过去的亚德里斯就曾是黑皇帝的地盘,在这里,他无止境的收敛金银,放任混乱滋生,把反抗者的尸体堆积如山,赐给野狗与秃鹫饱腹,将这片富饶的岛屿化作真正的人间地狱。   直到那一日,亚德里斯海战发生,康斯坦丁号被人鱼号击败,所罗门船长抛下了数百具属下的尸体,放弃了仍在岛上的爪牙们落荒而逃,堪堪保下了自己的命。   至此,亚德里斯易主。   亚德里斯海战是罗伊展露凶名以来的第一战,而紧接着的就是与奥兰海军的连番交手。   最后,她踩着无数战舰的遗骸,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传奇海盗,也从大船长手里接过了亚德里斯的正式统治权。   从此往后,因船长心有不甘,而时常徘徊在亚德里斯附近的康斯坦丁号再也没有出现过。   所以在听到大汉口中的名字时,罗伊眼中的惊诧与意外并不全是装的。   很满意少女的表现,大汉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是的,女士,就是黑皇帝的战船,大名鼎鼎的康斯坦丁号。”   大汉并没有遮掩的意思,似乎康斯坦丁号的回归是一件极为正常的事,而听到黑皇帝三个字,原本对于大汉对自己感兴趣的目标先出手的人们纷纷扭过头去,似乎不再对那位绝美的少女感兴趣。   “可是据我所知,康斯坦丁号并不被允许靠近亚德里斯。”   脸上的崇拜渐渐退去,罗伊面上泛起真切的担忧:“这里的……统治者不会生气吗?”   “统治者?”   看着少女淡金色长发,以及与那位船长如出一辙的暗金色瞳孔,大汉忽地打了个寒颤,但是想起不久前惊动整个南方群岛的消息,他又恢复了自信与从容。   以为少女只是担忧与康斯坦丁号扯上关系,会引得那位传奇不满,大汉轻笑着解释:“放心吧女士,那个魔鬼早就沉入海底了,现在的亚德里斯是里奇船长的地盘,他与我们船长结成了盟约,不再管控我们入境。”   “原来如此。”   罗伊松了口气,绝美的脸颊上依旧挂着无害的微笑,只是那对岩浆般的眼瞳中逐渐翻涌起狂风与巨浪。   小混蛋,居然敢放以前的死敌进亚德里斯,真有你的……   心头尽是冰冷的杀意,但罗伊却没有表露出哪怕一丝一毫,她好奇地问:“那请问是所罗门船长想请我喝一杯吗?”   “不不不,船长大人事务繁多,哪可能有功夫来这种地方,是我们船上的搏杀队队长,巴泽尔大人。”   大汉的面上露出一丝不自然,觉得面前的少女真是异想天开,黑皇帝怎么可能自降身段,坐在女妖之眼的一层?   虽然不是船长亲自邀请,甚至不是康斯坦丁号上的大副,但搏杀队队长的身份却也足够分量。   在海盗船上,武力是极重的筹码,搏杀队的队员拥有的待遇与地位远高于普通水手,而他们的队长更是除船长与大副外,整艘船上最权力最大的人物。   “哦,不是船长啊……”   罗伊眼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失望,那种神情并不是表演出来的,而是她真的有些遗憾。   如果所罗门敢出现在女妖之眼,出现在她的面前,那么她不会再给他第二次逃脱的机会。   “那不好意思了,先生,康斯坦丁号的搏杀队队长,并没有邀请我喝酒的资格,或者换句话说……”   船长面上露出恶劣的笑容:“他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在大汉反应过来之前,一只白皙的拳头就已经打在了他的鼻梁骨上,因为生理性的剧痛,血液与眼泪几乎是同时飞溅出来,他惨嚎着倒在地上,捂着鼻子不停地打着滚。   大汉的惨嚎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人们下意识地安静下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但是很快又笑着扭过头去,继续饮酒作乐,亦或是指着满地打滚的大汉放声大笑。   在过去的女妖之眼中,这样的情景还是极为罕见的,因为每一个敢在这里动手的人,都会被人鱼号的船员打得人事不省,从此再没有进酒馆享乐的机会。   只是一切在不久前变了味,于是敢在女妖之眼中闹事的人变得越来越多,人们见得多了,自然也就见怪不怪了。   将这个送上门来的“导火索”撂翻,船长微笑着拍了拍手,看向那些面面相觑,而后朝这里走来的护卫,对一旁的副手说:“看吧,就是这么简单。”   罗伊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那些护卫很快就停住了脚步。   大汉来时的桌子周围站起了五个人,其中四人面色阴沉地朝罗伊二人走来,剩下那人则快步走到护卫们面前,冷笑着说了些什么。   听了那人的警告,护卫们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在迟疑了一段时间后,还是退了回去,微垂着头注视脚尖,就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哦……看来女妖之眼似乎出了点儿问题啊。”   罗伊如是说,然后站起身来,把手指捏得清脆作响。 第92章 失效的规矩   “老大,情况有些不对啊。”   在距离那场殴斗不远的圆木桌前,坐着一位生着鹰钩鼻,面容干瘦得像是厉鬼的男人,他用那双斑驳的灰黑眼瞳注视着那位少女的一举一动,嘴角挂着冰冷而狠毒的笑。   他就是康斯坦丁号的搏杀队队长,巴泽尔·柯克。   此时听着手下略感沉重的话语,巴泽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出息的东西,你在怕一个女人?”   怕女人在海盗之间是最为恶毒的嘲笑。   手下的脸色微微涨红,但又不敢反驳队长的话,只得闷着声说:“怎么可能,只是本森他们太不争气了,居然被一个女人收拾了,我这也不是担心您的算盘落空嘛。”   闻言,巴泽尔脸上的阴笑逐渐敛没,看着相继倒地,惨嚎不止的手下们,脸皮抽搐了几下:“真是没用的废物,吉伯特,你再带十个人过去,把那女人的手脚打断,然后给我带过来。”   此次前来女妖之眼,是为了庆祝康斯坦丁号又一次成功的劫掠,每一位船员都分到了足够多的银币,所以在一层的酒馆中,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人来自康斯坦丁号。   而在这近百人中,光是搏杀队的队员就占了大半,也正因此,再加上所罗门船长的威名,女妖之眼的护卫们才不敢来管他们的事。   “那个男人呢?”   被称为吉伯特的矮小汉子瞟了一眼仍坐在座位上,平静地注视着他们的青年,低声询问。   “男人?”   巴泽尔晃了晃脑袋,用看白痴的目光看着他:“你看我像是对男人感兴趣吗?”   “不,当然不。”吉伯特赔笑着说。   巴泽尔满意地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说:“那就干脆利落点……杀了。”   “在女妖之眼杀人,里奇船长会不会不高兴?”吉伯特是搏杀队中数一数二的好手,自然不惮于杀人,只是这到底是金瞳魔鬼留下的遗产,还是要看着点儿那位屠夫的脸色。   “蠢蛋,里奇船长只会感谢我们。”   巴泽尔怪笑了几声,而后语气忽地一沉:“你要是不想干,那我就换人去。”   这样难得的讨好队长的机会,吉伯特自然不愿错过,他讪讪地讨好了几句,而后对身旁的人一招手:“你们几个跟我来。”   “又来了,呃,几个?”   罗伊甩了甩有些发红的手,补了那位想爬起来的男人一脚,微偏着头问副手。   “十一个,而且在这酒馆里,至少还有八十多个他们的人。”   见对方又来了人,凯因站起身来,走到船长身旁,估摸着给出了一个数字,那是他观察出的,向他们投来敌意目光的人数。   “那可真是有够麻烦,等把这些人的心气打没,还得教训那些每种的护卫,不过算了,就当是小塞西留给本船长的考验吧。”   罗伊苦恼地想着,而后甩了甩头,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轻笑着说。   见船长真想把这伙人尽数收拾了,凯因的眼角微微抽搐了几下,提醒:“船长,算上这十个,人家有九十多人。”   虽然金瞳魔鬼确实拥有远超常人的武力,但要赤手空拳地面对这么多人,却依旧是痴心妄想。   “傻瓜,海盗从来都是欺软怕硬的,只要制住他们的头儿,剩下的人自然会服服帖帖。”   罗伊的目光越过那十一人,落在不远处那位生着鹰钩鼻的阴翳男人身上,吹了声口哨,笑着说:“还是位熟人啊。”   感受着少女轻蔑的目光,注视着那双暗金色的瞳孔,巴泽尔瞳孔微缩,强大的直觉告诉他,那个少女似乎并不是什么温顺的羔羊,而是一只危险而强大的猛虎。   是错觉吗?   巴泽尔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立刻否决了这个猜想,在刀尖行走多年所养成的直觉并不会欺骗他。   于是在短暂的沉默后,他扭头对另一位手下说:“你,再带十个人过去,必要的话……可以动刀。”   知道自己的判断出了错,这位搏杀队队长第一时间做出了弥补,在他看来,哪怕那对男女再难处理,二十多位搏杀队队员,在能够动用武器的情况下,却也足够把他们拿下。   等抓住你后,我一定会教你明白什么叫后悔。   巴泽尔阴恻恻地想着,无论少女身后有什么背景,只要落在了他手里,那么就只能落得一个悲惨的结局。   因为如今的亚德里斯,就是血眼屠夫与黑皇帝的国度。   搏杀队队长的反应很快,弥补的措施也很有力,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今日碰到的茬子会这么硬,硬到崩了他的牙都啃不下来。   一拳打在眼前人的腹部,看着吉格斯捂着肚子倒下,像只将死的虾米一样蜷紧身子,罗伊抹了抹额上的汗珠,面色轻松地看着剩下的八人,微笑着说:“还要打?”   一众队员看着少女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这位面容精致,就像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姐的少女,在放手搏杀后,简直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再没有一丝一毫的雍容与优雅,只余下凶狠与强大。   只是几个照面的功夫,先后围来的二十二人就倒了大半,就连搏杀队中最擅长近身格斗的吉伯特副队长,在少女的手里都撑不了几招。   如此恐怖的战果,令剩下的人们都生出了退却之心,就像船长曾经说过的那样,海盗也只是一群欺软怕硬,贪生怕死的普通人罢了。   要不是在陆上活不下去,又或者是贪欲所致,谁愿意干这种朝生暮死的勾当?   “这就怕了,你们到底是怎么当上……”   见面前的人们有退却的趋势,罗伊抱着双臂,正想好生嘲讽他们一番时,身后忽地传来一道清脆的出鞘身,随之而来的就是刀刃凄厉的破空声。   如芒刺背的感觉让船长瞬间寒毛倒立,她第一时间偏转身子,想要用并不知名的肩膀去替代后颈,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就连她都料想未及的一刀。   其实并不是罗伊的反应变慢了,亦或是那人出刀的速度太快,快到船长难以应对,而只是刻板印象所惹的祸。   在罗伊眼中,亚德里斯依旧没什么两样,自己订下的规矩也仍在起效。   在这样先入为主的考虑下,她实在是想不到有人会敢动用武器,再加上那人原本应该已经失去作战能力,两相叠加的情况下,这才让她想入了此般险境。   不过好在,她并不是一个人。   罗伊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变故,挣扎着起身的搏杀队队员自然也想不到,那位一直袖手旁观,看着毫无战斗意愿的青年,会有如此迅疾的反应,与如此狠厉的手段。   一柄雪亮的刺剑“噗”的一声刺入偷袭者的手腕,痛得他再握不住弯刀,只能惨嚎着看向被银剑刺穿的部位。   而此时,反应过来的罗伊狠狠地一鞭腿甩在他的脑袋上,将他踢飞了很远,直到撞在大理石筑成的梁柱上才停下,他的脖子像是完全断了,低垂着头再没了呼吸。   “做得不错,副手。”   罗伊夸了一声青年,然后重新回转头来,看着被鲜血激发了血性,纷纷拔出腰间弯刀的队员们,冷笑着说:“你们居然敢在亚德里斯拔刀,都活腻了是吧?” 第93章 擒贼先擒王   见面前的几人都没有收刀的意思。罗伊的手缓缓搭上了腰间的刀鞘,她朝前迈了一步,危险地眯起双眼:“你们这些混蛋是太久没敢来亚德里斯了,所以不知道这儿的规矩?”   “规矩?”   队员们面面相觑,而后纷纷嗤笑起来,其中一人面带嘲意地摇了摇头:“什么破规矩,在里奇船长掌控亚德里斯后,拳头就是这儿的规矩,天真的小姑娘。”   “拳头……”   罗伊微微歪着头,低声念叨了一遍这两个字,而后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看来亚德里斯已经被那小混蛋整得一团糟了,也不知道自己苦心经营积累下来的名声还剩下多少。   “好吧好吧,既然先生们有兴致,那本船长不奉陪倒显得有些失礼了不是?”   罗伊慢条斯理地抽出弯刀,手指轻轻抚过雪亮的道腹,暗金色的瞳孔就像是一汪古井般,再没有半分情感波动。   看着那柄工艺绝佳,只有最顶尖的工匠才能铸造出的伊斯克弯刀,搏杀队队员们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而在听到少女口中的船长二字时,他们的眼皮更是止不住地急跳起来。   船长?该死的,这女人是一位船长!   船长二字在海盗船上就代表着至高的权能,其所蕴含的威严更是深入每一位海盗的心中,所以在听到少女自报身份后,搏杀队队员们第一时间都生出了浓重的忌惮。   他们下意识回过头去,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自家队长。   罗伊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她的自述很快就在酒馆一层传开了,来自康斯坦丁号的水手与搏杀队队员们眼露忧虑,而那些看戏的人们则是替她叫起好来,为这场好戏肆无忌惮地拱着火。   少女的身份自然也传入了巴泽尔的耳朵。   听着手下的低声汇报,这位浑身带着阴冷气息的队长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木桌,面色冷淡得看不出丝毫情绪。   “一位……船长?拜托,康斯坦丁号的船长是船长,小得可怜的单桅帆船的船长也是船长,你怎么知道她是哪一种?”   看着手下面上的为难之色,巴泽尔冷声数落着他,然后撑着桌子站起身来,而在他起身的同时,他附近那一片区域齐齐站起了一片人,黑压压得就像是浓重的阴云。   轻一脚重一脚地踩着柔软的地毯,巴泽尔跨过几个仍在呼痛的手下,站定在这对年轻男女面前,目光先从凯因平静的脸庞上掠过,旋即停留在罗伊似笑非笑的脸颊上。   “我不能确定你是哪艘船的船长,因此暂时不想冒险。”   巴泽尔摆了摆手,示意手下们收起弯刀:“但是很显然,现在是我的人比较多,我的拳头比较硬,那么不管你来自哪里,手下有多少人,这里还是我说了算。”   “那么现在,我有荣幸请船长喝一杯吗?”   罗伊微笑着看着他:“我已经回应过你的手下,不过他现在似乎并不能转达我的意思,那么我再向你复述一遍。”   “虽然我确实很不喜欢康斯坦丁号,但如果是所罗门想请我喝一杯,那我并不介意与他共桌同饮,顺便在好好回忆一下我们的过往,但是你……”   船长颇为可惜地摇了摇头:“恕我直言,你不配,巴泽尔。”   听着少女丝毫不留情面的话语,一向阴狠冷厉的队长并没有暴跳如雷,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问:“我们见过?或者说,你是船长的……某一位情人?”   也怪不得他这么想,在这片大海上,敢这么数落他,毫不掩饰地展现对康斯坦丁号的敌意的女人,除了传奇海盗中的那个怪物,就只有所罗门船长的旧情人。   如果真是那样,那他这一次倒还真的踢到铁板了,说不准被船长知道了还得受些责罚。   想到这里,巴泽尔忽然有些头疼,正想要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却被迎面而来的拳正中眼眶,直直地撞在了身后那位手下的身上,带着他们乱了一阵。   “该死的,谁是那杂种的情人。”罗伊甩了甩左手,微扬着下巴,冷着声音咒骂。   “你好像惹毛他们了,船长。”   看着摸着地板站起身来,吼叫着拔出刀来的巴泽尔,听着密密麻麻的弯刀出鞘声,凯因眼角抽了抽,觉得很有些头大。   就算除掉先前被罗伊击倒的十四人,眼前还有近四十位精通搏杀的好手,这些人可不是好对付的,光凭他们两个人……   “是他们先惹毛我的,别多想了,把那杂毛解决掉就好。”   打断了副手的思考,罗伊丢下一句“替我看好后面”,就拎着弯刀冲入了人群。   干净利落地砍倒拦在前面的两人,罗伊与巴泽尔终于对上了。   这个看着干瘦的汉子实际上拥有着极强的力量,配合他灵动如猴的身段与阴险下作的怪招,过去没少给人鱼号惹麻烦。   不过那是在结构复杂,人多手乱的甲板战中,如今在一众队员包围而成的狭小空间中,再加上是避无可避,躲无可躲的正面作战,只是几个照面的功夫,巴泽尔就露出了败态。   若不是有忠心的队员为他挡刀,他早就被罗伊劈成两半了。   “该死的,该死的,你们这群混蛋,散开,散开!”   巴泽尔越打越心惊,他的正面作战能力其实并不弱,但在这位船长面前,却孱弱得像是灵猫面前的鸡仔,几乎可以说是毫无还手之力。   队长枯槁的褐色长发披散开来,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只要让他脱离了这片对他不利的区域,去到地形复杂的酒桌间,再配合队员们的合围,他有把握能够收拾掉这个怪物。   但可惜的是,康斯坦丁号的船员们打红了眼,不住地狂吼着,再加上看戏者们不嫌事大的哄闹声,哪里还有人能听得到巴泽尔的命令?   在又一次交击后,巴泽尔手中的银刀被锋锐的伊斯克弯刀劈成了两半,他失魂落魄地朝后躲去,可在人挤人的环境中哪里还有可供躲藏的空间,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刀尖离自己越来越近。   “噗!”   一声闷响,巴泽尔的双眼顿时瞪大,他看着那对暗金色瞳孔,看着其中的漠然与傲意,忽地想起了那个在人们口中已经死去的船长。   无论是武力,容貌还是语气,她都与他一模一样,只有性别,只有性别……   巴泽尔双眼布满血丝,强抑着生命流逝的冰冷,嘶声吼叫:“你……你是罗……”   罗伊用力地一转弯刀,将这位队长的内脏搅得一片落,也让他再也没有力气喊出下一个字。   直到巴泽尔再没了出气,瘫软地倒在地上,罗伊才面无表情地抽出弯刀,而此时,凯因也来到了她的身后,二人背贴着背,刀锋与剑尖直直地对外。   “进步很大嘛,凯因。”罗伊轻笑着说。   船长的笑容很美,只是在队员们看来,那就像是魔鬼在狞笑。   先前在船长突进时,所有来自身后的攻击都是由副手接下,他似乎完全贯彻了少女的教导,每一剑都朝着海盗们最脆弱的部位刺去,用速度与不惜命的气势逼得他们不敢向前。   听着少女的话,凯因同样微笑起来,轻声回应船长的夸赞。   “是你教得好,船长。” 第94章 塞西莉娅·乔伊斯   “怎么,这就是康斯坦丁号的搏杀队?笑话,一个弱不禁风的队长,加一群畏畏缩缩的怂蛋,所罗门怎么养了你们这群的废物?”   眼见一向手段狠辣的队长毙命于少女的弯刀之下,哪怕罗伊用更刻薄的言辞咒骂他们,队员们也没有再上前的勇气。   但尽管如此,康斯坦丁号的搏杀队队员们依旧没有散开。   他们举着银刀围着这对年轻男女,警惕地与他们保持距离,却又不肯放他们离去。   本是来庆祝一场成功的劫掠,可谁想到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一个结局。   引发这件事的源头,在船上有极高地位的巴泽尔船长身死,在场众人再没有谁能够担得起责任与损失,更没有人愿意承受所罗门船长的怒火。   所以他们只能强忍住退意围着这两人,在恐惧与不安中等待着援手亦或是……所罗门船长的到来。   是的,早在冲突开始前,原本坐在巴泽尔一伙人不远处饮酒的某位水手就已经起身出了女妖之眼,想来此时已经通知到要人,正带着仍在亚德里斯的船员们前来了。   罗伊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只不过并不多少在意。   她所想做的正是把事情闹大,然后见到那位老板娘,就这么简单,至于黑皇帝……   好吧,据罗伊对他的了解,这位视人命为草芥,将手下当做消耗品的暴君船长,根本就不会为这样的小事出面,顶多会派那位副手来摆平。   康斯坦丁号的大副?   想起那个曾被里奇碾得到处乱窜,就连鞋子都顾不得捡的可怜虫,船长失笑地摇了摇头,下一刻笑容骤敛,朝着那群色厉内荏的队员走了一步。   就像是一群惊鸟般,队员们哗啦啦地退了一步。   “先生们,本船长没有耐心陪你们玩过家家,接下来我会数三个数,如果在我数完的时候,还有人敢站在我方圆十米之内,那么这些再也看不到明日太阳的倒霉蛋就是下场。”   这是很明显的攻心之计,但却也很有用。   只要有一个人忍不住后退了,那么这个看似严密的包围圈就会像被白蚁蛀空的堤坝一样轰然倒塌。   “一!”   队员们的呼吸急促了许多,情不自禁地瞟了瞟自己的同胞们。   “二!”   已经有人不动声色地向后迈了几步,随着一些人的退却,包围圈顿时破绽百出。   看着这一幕,船长随手将弯刀收归入鞘,抱着双臂轻蔑地笑起来,正打算报出第三个数时候,一道稍尖的,如百灵鸟歌唱般的优美嗓音响起在酒馆中,吸引了包括她在内所有人的目光。   “三,我来替你数。”   在一个难以发现的拐角处忽地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身体高马大的护卫们鱼贯而出,而在这群面色凶悍的男人中间,是一位如星辰般闪耀的少女。   她穿着一袭火红的纱裙,拥有一头同样色彩的明艳长发,那对琥珀般的棕眼睛仿佛有一种别样的魔力,让人耐不住想要探寻潜藏在其中最深处的秘密。   她就是女妖之眼的老板娘,亚德里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冰山美人儿,塞西莉娅·乔伊斯。   “缴了他们的武器。”   在老板娘清冷的命令下,护卫们涌上前来,将康斯坦丁号船员手中的刀刃给夺了过来,而早已失去了凶性的队员们面如死灰,根本没有反抗的意思。   “我们的已经收了,就不用上交了吧?”   在船长的示意下,凯因那柄刺剑早已收入了剑鞘,此时罗伊正微笑着与面前的护卫沟通。   看了看少女人畜无害的温和微笑,再看了看她脚下躺倒一片的大汉,强烈的冲击感令护卫有些晕乎乎的,但最后他还是架不住船长的魅力,随手从地上扯了两把银刀就回去了。   “安德烈,在今天工作结束后来我书房,我需要你的解释。”   负责酒馆一层的护卫长苦着脸说:“乔伊斯小姐,那些人是康斯坦丁号的……”   “那又怎样,就算是所罗门亲自来了,也得给我遵守女妖之眼的规矩,否则就要做好被轰出去的准备。”   塞西莉娅面如冰霜,强大的气势压得护卫长低下头去,再不敢狡辩什么。   “现在,谁给我解释一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教训完手下,老板娘冷着脸,目光扫过畏畏缩缩的康斯坦丁号船员,在满身是血,毫无生息的巴泽尔身上停了停,最后落在温和笑着的罗伊脸上。   某种熟悉感霎时涌上心头,但很快又被老板娘压了下去。   塞西莉娅放缓语气,对着厅堂中的人们问:“有哪位先生能讲一讲来龙去脉吗,如果没有什么差错的话,你今天在女妖之眼的消费就记在我的账上。”   这下原打算坐看好戏的人们都沸腾起来,只要将先前发生的事复述一遍,不但能免去这一顿的餐费,还能小小的讨好一下这位富有的老板娘,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   很快,一位女妖之眼的常客挤过重重护卫,来到老板娘身边,低声将先前的一幕幕说给她听。   在这个过程中,塞西莉娅琥珀色的眼瞳不时望向罗伊二人,如同海面般平静的眸子微微波动着,泛起些许异样的色彩。   那位船长几乎是凭一己之力撂倒了如此多战力凶狠的海盗,最后还在敌人的包围中取了巴泽尔的命,不得不说,这确实令人难以置信。   在塞西莉娅的印象中,能够做到这般壮举的就只有两人,一位是西海域的夜幕船长,另一位就是亚德里斯原来的主人。   只是他已经……   “好了,谢谢你的告知,贾斯汀先生,那就先祝你用餐愉快。”   老板娘向热心的客人致以谢意,而后强抑着内心的酸楚,冷声下令:“把他们都架出去,然后记在黑名单上,但凡是所罗门船长与……这位女士的船员,一律不许再踏进女妖之眼半步。”   “是。”   护卫们沉声应命,开始上前驱逐康斯坦丁号的船员,就连那些并没有闹事的水手都没有放过,任凭他们哭丧着脸求情,也不做任何通融。   不许进女妖之眼,这对于常驻在亚德里斯的海盗们是极为严重的损失,要知道这可不仅仅是少了一家用以做乐的酒馆,更是少了一条贩货的重要渠道,以及那些隐秘信息的主要来源。   康斯坦丁号的船员们最后还是屈从了,带着人事不省的兄弟与十几具尸体灰溜溜地离开。   只是显然有人不愿接受这个结局。   “嘿,嘿,等一等,乔伊斯小姐,我有话要和你说。”   看着不停挥手的罗伊,注视着那张曾让她生出错觉的绝美脸颊,一向不会留情的塞西莉娅蹙了蹙眉,对身旁的护卫说:“带他们过来,我要听听这位船长想说些什么。”   “可是乔伊斯小姐,这样的话……”   这并不符合一贯的规定,若是让外人知道老板娘在这种事上有所偏心,那对女妖之眼的名誉会造成不小的打击,所以护卫很是为难。   “没事。”   塞西莉娅微微摇头,面无表情地解释:“等她说完再轰出去也不迟。” 第95章 坦白   “那么,船长大人到底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呢?”   塞西莉娅靠在一根雪白的梁柱上,指尖极富节奏地轻敲着凸起的浮雕,就像是在演奏乐曲。   听着老板娘冷淡的语气,罗伊面上的微笑柔和了许多,看来小塞西依旧是那个小塞西,永远这样冰冰凉凉的,仿佛对任何人任何事都生不出丝毫兴致。   “想来乔伊斯小姐也已经知道先前那场闹剧的起因和经过了,事起于所罗门那群混蛋手下,我们只是出于自卫才动的手,所以心胸旷达的老板娘能不能……”   余光瞥了眼紧紧围在左右的护卫,罗伊暗呼了一声“麻烦”,又不能明着赶散他们,于是只好扯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一面朝着老板娘不停地眨着左眼。   “如果你是想推卸责任,那就不必浪费口舌,女妖之眼的规矩写得明明白白,无论是哪一方先动的手,只要参与到殴斗中去的,不管有什么理由,一律上黑名单。”   塞西莉娅打断船长的“狡辩”,淡淡地说:“而且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这场殴斗中,船长你是最先动手那个人。”   看着罗伊面上的讪讪之色,老板娘略感不耐地补充了一句:“还有,你左眼眨个不停,是进沙子了吗?如果没有更重要的事了,恕我不能多陪,有桩生意还在等着我敲案呢。”   眼看塞西莉娅有了赶人的意思,罗伊苦恼地轻“嘶”了一声,而后试探着问:“确实有件重要的事,能否,呃,单独谈谈?”   老板娘敲击梁柱的手指一顿,她皱着眉上下打量着船长,就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船长你……是第一次来女妖之眼?”   女妖之眼的老板娘从不单独接客,无论你的来头有多大,这是来过酒馆的人们公认的事实。   “这当然不可能,只是事关重大,这里又人多眼杂,实在不是说事的地儿。”罗伊连忙摆了摆手,赔笑着解释。   塞西莉娅嘴角挑起一抹了然的冷笑,她用一种全然看透了船长的语气说:“你知道我一天要收到多少邀请,那些邀请里又有多少用的是你那个理由吗,船长?”   罗伊笑容一僵,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身为这位老板娘的“前任”,她当然知道有多少人打着先见了面,再把这位冰山女人骗上床的打算。   “很好,那么请吧。”   老板娘满意地点了点头,朝着酒馆的出口伸出手去,所表达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见状,罗伊的眼角抽了抽,深深地叹了口气,而后抬手阻止护卫们“请人”,注视着老板娘琥珀般的眼眸,神情无比认真:“你真的不认得我了,小塞西?”   听到少女对老板娘的称呼,原本想要推搡着她出门的护卫像是摸到了烧着的煤炭般,忙不迭地收回了手。   敢用这样亲昵的语气称呼老板娘的人,可不是他们这些小小的护卫惹得起的。   看着塞西莉娅微怔后陷入沉思,那名护卫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无比庆幸自己的决定,在他看来,老板娘先前的冷漠说不准只是在耍性子,毕竟她当初对待那位船长就是这样,外冷内热。   “请教船长的大名?”   塞西莉娅沉吟了一会儿,语气忽地多了几分波动。   “姓氏的话不太方便透露,但是名字嘛……”   船长微转眼珠,想到了如何坦白身份,又不被这些护卫认出来的绝好方法:“我叫伊丽莎白,我回来了。”   听到这个名字,老板娘的纤弱的身子微微一颤,她的眼眸中倒映着那张无比熟悉的容颜,低声地呢喃:“伊丽莎白,伊丽莎白……你真的是……他?”   “是的,我就是你口中的他。”仿佛胜券在握,罗伊恢复了自信从容的微笑。   “不,这不可能。”   在短暂的失神后,塞西莉娅很快就醒过神来,她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少女:“你是不是里奇船长的人,先前只是在和所罗门的手下做戏给我看,对不对?”   罗伊微微瞪大双眼,摆出无比冤枉的神情:“怎么会,所罗门就算再不在意手下,也不会愿意让他们平白无故地送死啊,小塞西。”   这是实话,黑皇帝虽然将手下视作棋子,可以毫不在意地消耗他们,却不愿意在毫无利益的情况下丢弃他们。   “我知道所罗门在乎利益,可骗到我不就有足够的利益了?所以这不是理由,船长。”   说完这句话,塞伊利亚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放缓语气:“虽然你似乎确实不是和那群混蛋一伙的,但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你都不该在我面前假扮他,这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儿。”   见老板娘语气坚决,就是不肯相信自己的言辞,罗伊头疼地抓了抓长发,想做最后的努力:“我真不是冒牌货。”   “那你怎么解释……这里?”   塞西莉娅的目光在罗伊的胸前停留了片刻,而后补充:“你可能可以骗过别人,但绝对骗不过我,我的……”   老板娘顿了顿,没有脱口而出“爱人”二字,微垂了眼帘接着说:“他可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虽然以前一直不愿承认,但现在既然他已经不在了,自己那种装出来的坚持,本就是用来激他的坚持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这只是个小小的意外,我可以解释的,我只是……”   想到这里,塞西莉娅感觉心头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再也没有陪面前的少女说下去的耐心,冷着声打断船长:“够了。”   看着老板娘微红的眼圈,罗伊的声音渐低,再没有说任何话,她仿佛感受到了对方掩藏在冷漠之下的悲伤与无助。   “肯尼,请二位出去。”   “是,乔伊斯小姐。”负责老板娘安全的护卫长恭声领命,对罗伊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在最后注视了塞西莉娅片刻后,罗伊没有再做任何磨蹭,在护卫长的引领下,带着副手极为干脆地朝着甬道走去。   “乔伊斯小姐,我们还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另一位护卫在一旁低声提醒。   塞西莉娅注视着船长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甬道的转角,却仍然不舍得收回目光,就好像离开的真的是他。   在护卫的又一次提醒下,老板娘总算是清醒过来,很快就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的说:“他们的名字……就不记上黑名单了。”   不知为何,她隐隐有些期待,期待与这位船长的重逢。 第96章 夜袭   “船长,先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凯因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街巷之间并没有站满面色不善的康斯坦丁号船员,他们也没有被有心人跟踪,这才收回心神,对满脸挫败的船长提出自己的质疑。   “我……我有说过什么吗?”   罗伊抬眼看向副手,目光微惘的问他,就好像真地把自己说过的话个忘得一干二净了。   “还要我提醒你吗?是谁说的‘只要能够见到小塞西,她就一定能认出我来’”凯因模仿着船长先前自信满满的语气,惹得少女怒目相视。   看着青年嘴角的坏笑,罗伊知道他是在为朗姆酒的事儿找回面子,闷闷地说:“我承认我是遗漏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导致她最后没能认出我来,这确实是我的失误,这样你总满意了吧?”   “满意了。”   凯因笑着回应,而后有些不解地问:“不过船长,当初在荒岛上,你不是说自己的名字是个秘密吗,怎么那位老板娘却能知道?”   “哦,拜托,那是我在哄她玩儿的时候故意说漏嘴的,哄女人懂不懂,算了,和你这样对女人一窍不通的家伙解释不清楚。”   看着副手皱眉苦思的模样,罗伊摆了摆手,好生数落了他一番,旋即补充:“再说了,小塞西是我的女人,让她知道我的真实名字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么说来,能够知道你的名字,还真算是我的殊荣?”听着船长话里的隐意,凯因罕见地打趣说。   罗伊白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说:“当然了,不过你要是敢到处宣扬的话,我就把你的舌头给拔了。”   “遵命,我一定守口如瓶,亲爱的船长大人。”   “这还差不多。”罗伊正想夸赞一番副手的自觉,却被他紧接而来的一句话说得眼角直跳。   “这样就算是船长你说的哄女人吗?”   瞪了一眼难抑笑容的青年,罗伊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地说:“算是吧。”   眼见少女被撩拨得有炸毛的前兆,副手这才敛去笑意,正色说:“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船长,既然乔伊斯小姐没能认出你来,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回首望了一眼女妖之眼的招牌,凯因的面色逐渐沉重起来。   按照罗伊先前的话来说,那位老板娘应该是如今在岛上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了,如果争取不到她的帮助,那么他们想要了解岛屿的现状,亦或是收集敌人的情报,就会变得无比困难。   毕竟先前的一幕幕都已经表明,这里已经不再是罗伊熟悉的那个亚德里斯了。   “怎么办啊……”   罗伊捏着下巴想了想,忽地想起过去的某些经历,暗金色的瞳孔顿时一亮,她打了个清脆的响指:“简单,既然她不肯相信我的身份,那么我就给她摆些无法辩驳的证据好了。”   “可是,现在说这个似乎已经有些晚了,那位老板娘不见得愿意再见我们一次。”凯因面带疑虑地说。   罗伊坏笑着说:“谁说需要她同意了。”   闻言,凯因眉头微扬,等待着少女的下文,有些好奇在这样的情况下,船长还能有什么办法。   船长附到青年耳边,轻声说:“我们夜袭。”   夜袭是什么,那是一种极为好用的战术,特别是对于海盗而言,借着浓重的夜幕偷袭毫无防备的商船,那是再惬意不过的事了。   但很显然的,从罗伊口中说出的这两个字并不代表某种战术,而是指另一种……较为下作的行为。   那就是夜袭少女的卧室。   “这样不好吧,船长。”   亚德里斯的夜晚并不黑暗,因为它并不像帝国与联邦的城市,存在着密探与骑兵巡夜的制度。   所以哪怕到了极晚的深夜,城中的大街小巷依旧充斥着灯火与人气,丰饶角的店铺更没有打烊的先例,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不夜城。   身为亚德里斯最著名的酒馆,女妖之眼自然也是全天营业的,招牌上的绘画与文字被垂吊着的马灯照得与白日一般清晰,只是这些从酒馆各处透出的灯光却没有找到两道隐藏在犄角旮旯中的黑影。   此时,那两道黑影中的一个发出声音,提出了自己对此次行动的异议。   “有什么不好的,我去找属于我的女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另一道黑影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着,很快就找到了可以踩着往上爬的凸起,然后招呼先前开口的那人:“赶紧跟上,要是你落下了,我可不会再回来给你带路。”   “知道了。”那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顺着另一道黑影找出的方向攀爬,紧随在她的身后。   终于,在避过许多道灯光,躲开护卫们的巡视后,二人来到了女妖之眼三层的一个阳台上,到了这一层,灯光的密集程度顿时大打折扣,许多住客早已经沉入了梦乡。   “小塞西的房间就在上一层,再坚持一下。”   星光洒落在阳台上,照亮了罗伊白皙的脸颊,她轻舒了一口气,对不习惯这种攀爬运动,正擦拭着汗珠的青年说。   听着船长一副惯犯的口吻,凯因忍不住问:“你怎么会对……这条路这么熟?”   “这还用问吗?”   罗伊面上带着毫无廉耻的微笑,压低声音说:“当然是因为本船长经常来啊。”   “哦,天哪。”   正直的前奥兰军官摇头叹息,对于海盗船长的无耻之举极不赞同。   “怎么了,是不是有种幻灭的感觉,我就说吧,在了解了我的本性后,你肯定会改变看法,像你这样的世家少爷怎么会喜欢……”   凯因抬手打断了少女的叙述:“不,以后我会杜绝这样的事情发生。”   见劝说无果,罗伊耸了耸肩:“好吧好吧,那随你喜欢。”   说完,不等副手反应过来,罗伊就顺着阳台外沿轻巧地攀上了四层,在抓着凸起的窗台绕过一小圈后,她爬上一座格外宽敞的阳台上,而面对着阳台的,是一扇帘子紧闭的落地玻璃窗。   试着推了推窗子,罗伊毫不费力地将它拉开了一道小缝,微凉的夜风顺着窗缝吹入,掀起了帘子的一角,露出了那张做工精致的红木床,以及塞西莉娅动人的侧脸。   见状,罗伊面上泛起一抹柔和的微笑。   你还是不习惯自己一人待在封闭的地方啊,小塞西。 第97章 物归原主   落地窗被拉开的声音很轻,衣服与帘子摩擦的声响也很低微,在脸颊上停留了片刻的凉薄月光更是不扰美梦,但尽管如此,塞西莉娅还是被惊醒了。   因为黑暗而悲惨的过去,少女的睡眠总是浅而易断,随时都防备着周围可能逼近的危险,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位女妖之眼的老板娘与罗伊其实很像。   只有在那个男人的怀中,她才能卸下防备,沉沉地眠去,只是在他与帝国舰队共赴海底后,这样的日子就再与她无缘了。   塞西莉娅抽了抽有些发酸的鼻子,修长的睫毛微微颤着,她借着帘子隔绝出的黑暗的掩护,将手缓缓地伸入枕下。   在那里藏着一把带有血槽的匕首,是他留给她的。   听着刻意压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少女握着匕首的手也越来越紧,但她的呼吸依旧绵长而轻柔,并不如寻常少女遭遇夜袭般紧张不安。   不知该悲哀还是庆幸,像这样的事,早在孩童时她就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   轻微的呼吸声传入耳畔,少女甚至能感受到不速之客的温热的鼻息,就在那人的手抚上她的肩头时,塞西莉娅琥珀般的眼眸乍然睁开,在漆黑的房间中微微发亮,就像是只埋伏已久的灵猫。   匕首划破了柔软的枕头,雪白的鹅毛飞扬开来,遮蔽了二人的视野。   没有割开血管的熟悉声响,甚至没能划破对方的皮肤,塞西莉娅感觉自己的右手腕仿佛被一只铁钳牢牢地卡住,不但不能再前进寸许,就连手中的匕首都因为那力道而掉落,无声地落在了床铺上。   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挫败绝望,塞西莉娅的神情仿佛永远那么淡,那么冷。   她的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来者的面容,想确定一切是否就是她猜测的那样,亦或只是又一场噩梦。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从窗外恰然吹来,掀开了帘子,拨开了床边的纱帐,也将那乱飞的鹅毛吹散。   月光投落在坐在床边,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那人身上,照亮了那张就在白日才见过的绝美脸颊。   那张脸上依旧挂着轻佻的笑,暗金色的瞳孔闪烁着戏谑的色彩,一切都与从前的每一次相见无甚区别。   塞西莉娅的细眉微蹙,带着种梦幻般的不真实感,轻声问她:“你到底……是谁?”   “美丽的塞西莉娅·乔伊斯小姐,在你面前的毫无疑问就是东海域上最绅士的海盗,伊丽莎白·罗伊船长。”   从罗伊的手中抽出手腕,塞西莉娅撑着床铺坐起,随手将掉落在旁的匕首放回枕下:“白天的时候我还有些怀疑,现在看来,你确实是我认识的那个混蛋。”   “这么久不见了,我还以为你会对我温柔点儿呢,小塞西。”   罗伊苦笑了一声,手指从少女柔软的发丝间穿过,轻轻地抚着她的脸颊:“看白天的情况,女妖之眼最近似乎遇上麻烦了?”   塞西莉娅打落船长的手:“要不是你装死这么久,大家的日子也不会这么难过。”   很明显,这位老板娘心头的怨气很大,大到盖过了重逢的喜悦。   罗伊讪讪地揉了揉手,就在她打算好生解释一下时,阳台上又传来了一声低沉的落地声。   “谁?”塞西莉娅骤然警惕起来,棕色的眼眸死死地盯着飘动着的帘子。   “别紧张小塞西,只是我的……”   窗帘被拉开了,银白的星光一下洒落进来,照亮了少女不大却装点精致的卧室。   “船长,你就不能……”   好不容易才跟上罗伊的青年还未来得及抱怨,就被一道极为意外与愤怒的微尖嗓音盖了过去。   “男人?你居然敢带别的男人进我的房间?”   “不不不,小塞西你听我解释,他只是我的副手,我只是带着他……”   塞西莉娅并不想听罗伊的解释,她用被子遮住身子,对陷入呆滞的副手冷声说:“出去!”   凯因微惘地眨了眨眼,对罗伊投去询问的目光。   “凯因,你先……先在外面把把风,我和我们的乔伊斯小姐好好解释一下。”   罗伊的眸子中带着些许催促意味,补充说:“对了,记得把帘子和窗子都带上。”   阳台上有什么可把风的,难不成去防第三位夜袭者吗?   这显然不是个好理由,但是留在少女的卧室更令人难堪,所以在斟酌片刻后,凯因无奈地叹了口气,拉上窗帘。   听着落地窗关合的声响,塞西莉娅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许,她放下被子,瞥了满脸讨好之色的船长一眼:“说吧,你的解释。”   闻言,罗伊用简略的语言说明了自己如何因船员背叛流落孤岛,又是如何历经“磨难”重回亚德里斯。   当然,在这段叙述中船长没少添油加醋,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这叫做苦情戏。   “里奇那小混蛋……敢背叛你?”   在听到船员背叛,人鱼号丢下罗伊离开时,塞西莉娅微微瞪大双眼,面上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如果在一切发生之前,有人告诉亚德里斯的人们,血眼屠夫将会背叛罗伊船长,那么别说是这里的居民,就算是最忌惮人鱼号这对船长与大副的敌人们都只会嗤之以鼻。   笑话,如果没有罗伊的培养,大洋两域哪会有人知道里奇这个名字,世上又怎会多出这么个骇人听闻的杀戮传奇?   这对亦师亦友,相辅相成的传奇海盗就像是人鱼号的双翼,缺了谁都会令这艘战舰的威名大打折扣,这是海盗与海军们公认的事实。   只是有时现实就是这么无稽,比瞎编出来的故事还要荒诞。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不过事实就是事实,我也很遗憾。”罗伊点了点头,面上的微笑淡了许多。   “怪不得人鱼号上少了很多熟面孔,在接手了亚德里斯后那小子又如此急于抹除你过去的痕迹……”   塞西莉娅沉吟了片刻,很快就将近几个月来所发生的许多事联系在一起,推断出了整件事的大概。   她对于大事一向聪慧敏感,对于全局的考虑更是无微不至,所以很多时候,罗伊在下决策前都会先来听听她的意见,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所以你这次来找我,就是为了想办法解决你那位前副手?”   罗伊微笑着点头,而后微张双臂:“是的小塞西,我需要你的帮助,毕竟他手里的都是我的东西,而物归原主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不是吗?” 第98章 老约翰   在了解完所有的来龙去脉后,塞西莉娅心中的幽怨消散不少,而在开始制定计划之前,情报交换是必不可少的步骤。   “在小混蛋接手了亚德里斯后,一切都改变了,你立下的规矩自然没有人再放在心上,那些庇护文书也都成了废纸。”   庇护文书是交了保护费的人用来自证的凭据,而它的作废也就意味着对弱者的优待彻底消失,亚德里斯重新变为了那个贪婪与暴力横行的混乱地带。   这些从女妖之眼中发生的冲突就可见一二。   “除了极少数与里奇关系不错的人,其他的商户与居民的日子都很不好过,仅仅是这么几个月的功夫,亚德里斯上就已经发生了许多起……惨案。”   塞西莉娅没有说清那些惨案的具体情况,但罗伊不用猜都能知道,无非是见财起意,见色动情一类的暴行。   “能走的已经走了很多,留下的都是无处可去的人。”塞西莉娅微垂着眼帘,抓着被子的手渐渐握紧。   在这段日子里,亚德里斯真的可以称之为地狱,除了丰饶角与极少数的区域,各处都能看到暴徒无赖们肆无忌惮的作恶。   他们劫掠着手工业者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金银,砸烂不交巨额保护费的店铺,甚至当着大庭广众的面扒光女孩的衣裙……   她虽然是女妖之眼的老板娘,掌控着亚德里斯极为重要的走私经济命脉,但在那位船长一手制造的风暴中,却依旧自保乏力,更遑论是去阻止这些恶行。   “哦,这么看来,大家应该都挺想我的?”   知道船长是在故意分散她的注意力,塞西莉娅白了她一眼:“你就不能正经点儿?”   “是是是,我亲爱的老板娘。”罗伊笑眯眯地回应。   被这么一打岔,老板娘从那种沉重的心情中恢复过来:“除此之外,我还从海上的密线得知,人鱼号的作战风格一反常态,不再像你领导时那样克制,而是每一次行动都赶尽杀绝,不留一个活口。”   “清洗忠于我的拥趸,推翻亚德里斯的规矩,败坏人鱼号的名声,那小混蛋到底在做什么,他是想让所有人都牢牢记住里奇·奎克的凶名吗?”   闻言,罗伊微眯起眼,分析着前副手的所行。   人鱼号的新船长几乎在每一件事上都与她过去的准则背道相驰,除却是想要抹除她存在过的痕迹,并重立人鱼号的威名外,还有一种解释……   罗伊与塞西莉娅对视了一眼,而后微笑地说:“他在害怕。”   是的,用近乎竭泽而渔的手段掠夺金银,以暴戾冷酷的姿态统治亚德里斯,都是血眼屠夫心中的某种不安在作祟。   他害怕金瞳魔鬼死而复生,害怕人鱼号真正的船长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种无法压抑的不安与恐惧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他,只有无底线的杀戮与劫掠才暂时忘却,只有敌人脸上的恐惧与绝望才能冲淡些许。   这种猜测当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罗伊基于对里奇的了解所做的。   那位内敛的少年虽然冠名屠夫,手段狠辣,但却不是好行恶事,滥杀无辜的杀人魔,而对手无寸铁的弱者们心怀着善意,就连当初罗伊制定保护费这里条例时,还是他提出的“看人收费”这一提议。   像这样一个过去只听从船长命令,而绝不多事的少年,会突然兴致大变,如黑皇帝一样视人命如草芥,这显然不是毫无理由的。   “小孩子总喜欢穿上大人的衣服,那会让他们以为自己成为了大人,拥有了不必早睡的特权,那小混蛋也是一个道理。”   罗伊不紧不慢地说着,面上挂着轻松自在的微笑:“他以为穿上船长的衣服,戴上那顶三角帽,多杀些人,破坏点儿规则,再与我过去的死敌联手,就能成为另一个我,但很显然……这是在妄想。”   看着船长自信满满的模样,塞西莉娅微蹙着眉:“你的分析不无道理,但我不止一次和你说过,永远不要自信过头,亦或是轻视敌人,小混蛋的危险程度,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再加上黑皇帝……”   “别担心宝贝儿,都会解决的,无论是叛徒,还是曾经的手下败将。”   罗伊安抚完少女,然后接着说:“我当然不会傻到与他们正面冲突,我只要找到一个机会,回到人鱼号上的机会,一切自然会回归正轨。”   塞西莉娅提醒了他一句:“人鱼号上可已经没有支持你的人了。”   “小塞西,你对我们海盗还是不太了解,对于我们而言,忠心是一种很奢侈的东西,就算是你最信任的人,也很可能因为利益或是暴力而背叛你,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因此,我一般不会给船员太多的信任,所以在人鱼号上,除了我自己以外的成员,都是需要防范的,并不存在我的人与他的人之类的区别。”   罗伊顿了顿,叹息着补充:“当然,其中不包括爱尔菲和里奇,但事实证明,人永远不如动物来得忠心,对这一点我深感悲哀。”   听着船长话语中罕见的低落,塞西莉娅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安慰:“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是的,我知道,所以我上亚德里斯以来,第一时间就来找你了不是吗,宝贝儿。”   罗伊抓着少女柔软的手,含情脉脉地说着,一面朝那张俏脸靠近。   “说正事。”塞西莉娅原本抚摸着船长脸颊的手阻止了她的靠近,另一只手则按着罗伊不老实的爪子,正色说。   “好好好,说正事。”   二人同时松开了对方的手,而后坐回原位。   罗伊伸出了一根手指,说:“我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人鱼号的航线轨迹,或者换句话说,它什么时候才会再次回到亚德里斯。”   知道在关于人鱼号的事情上,船长从来都只愿意自己决断,塞西莉娅轻叹了口气,内心虽然有些忧虑,但还是毫不隐瞒地说:“没有人能知道人鱼号的航线,就算是我,也只能偶尔从来亚德里斯的人们口中听说它的行径,而不能冒着惹怒小混蛋的危险动用暗子。”   很显然,这位手段众多的老板娘在人鱼号上也安插了些人手,只是过去没机会动用,而现在人鱼号出了海,想要联系上那位潜伏之人显然不是容易的事。   想到这里,罗伊眼中流露出些许失望,只是那种低落的情绪很快就被塞西莉娅的下一句话冲淡了去。   “谁?”   “你的前任水手长,老约翰。” 第99章 感情牌   “哦,约翰,亲爱的老约翰,这老家伙居然没被里奇丢去喂鲨鱼,老天真是瞎了眼了。”罗伊微眯着眼,笑得像只狐狸。   虽然船长对老约翰的诅咒很恶毒,但任人都能听出她话语间的惊喜,这位老水手的存活对她而言显然是个极好的消息。   约翰·戴维森,人鱼号的前任水手长,以处事圆滑,心思狡诈出名,传闻过去曾是一位帝国军部的顶尖密探,后不知为何流落到了亚德里斯,成了金瞳罗伊最强大的情报官兼水手长。   他的职责不仅仅是收集外来的情报,还专门负责替船长查探各位船员的小心思,如果谁有了异心,那么罗伊都会第一时间知道,并在证实后采取冷酷手段消除威胁。   所以在人鱼号上,除却船长外,最令水手们敬畏恐惧的不是屠夫里奇,而是这位手掌各式样情报,就连谁每天穿的什么颜色的底裤都一清二楚的老家伙。   谁都不知道老约翰和善的面容下隐藏着怎样的坏心思。   像这样一位以“打小报告”出名的人物,不被恼羞成怒的船员们逼着走跳板,亦或直接用阴暗手段做掉的原因,就是因为他身后站着的罗伊。   因此,在塞西莉娅口中听闻他还活着,甚至成为了沟通人鱼号与亚德里斯的军需官与情报员后,罗伊才会如此意外与惊喜。   “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既然老约翰已经接纳了里奇的好意,那么他就不算是一个可信之人,你在与他相见的时候一定要多留心眼。”塞西莉娅郑重地警告她。   虽然罗伊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这些船员,但在她的观察下,过去的人鱼号上不乏狂热崇拜、支持这位船长的人,可在那些人中绝不会有约翰·戴维森这号人物。   “我知道的,毕竟他活下来的唯一理由,说不定就是掌握了什么关于我的秘密。”   罗伊摆了摆手指,而后微笑着说:“不过这都无所谓,因为老约翰是个聪明人,他从来不会把鸡蛋都投到一个竹筐里,在我与里奇间的胜负没有定下前,他都会是一个坚决的中立派。”   “而这种玩弄人心,欺软怕硬的中立派最害怕什么,就是拳头。”   罗伊收起手指,紧握成拳:“只要我给他的鼻梁来上一拳,他就知道从来没有所谓的忠心,只有见风使舵两边倒,才是正理。”   虽然船长总是很不着调,但凡是她说过的话,基本都得到了印证,所以塞西莉娅只是点了点头,就没有再多嘱咐什么。   “那么宝贝儿,我们的老约翰一般会在什么时候……落单呢?”   像老约翰这样狡猾怕死的家伙,一般而言身边都会带着一帮子护卫,虽然罗伊并不是很在乎那些壮汉,但如果其中有人鱼号上的旧识就有些麻烦了。   “落单……”   塞西莉娅思衬了一会儿,说:“每个星期一的清晨,他都会乔装打扮,顺着暗道来女妖之眼见我,要么是为了说服我投靠里奇,要么就是为了刺探一些情报与线索,关于你,或者是有价值的商船。”   老板娘口中的暗道并不深入地下,而只是一条罕有人知的废弃街巷,那是人鱼号的船员们专属的捷径。   “当然,这都是因为亚德里斯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后,我再也没有给小混蛋和不守规矩的海盗提供过任何线索。”   对于海盗而言,想要在广阔无际的大洋上偶遇一艘商船,那简直是在白日做梦,而这时,充斥着各式人物的酒馆就成了最好的线索来源。   而亚德里斯上最大最好,提供的线索最准确的酒馆,自然只能是女妖之眼。   “做得好宝贝儿,就该这样。”   罗伊夸赞了一句,而后捏着下巴呢喃起来:“现在距离星期一还有两天的工夫,那时间还挺充裕的嘛,可以先为以后做些准备,比如招人……”   说到这,船长沉默了一会儿,用一种猫咪乞怜般的眼神看着老板娘,可怜兮兮地问:“小塞西,女妖之眼最近还有没有……”   “没有。”   塞西莉娅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女妖之眼最近的生意不怎么样,没有闲钱给你挥霍,而且就算有,你也别想。”   听着少女坚决的语气,罗伊顿时苦了脸:“这是为什么?”   “你别忘了,距离你上一次给我带来收益已经是两年前的事儿了,那之后你一直念念叨叨要找什么魔鬼岛,把从亚德里斯收来的金银都消耗得一干二净,后来还用女妖之眼一般的股份从我这儿提了一大笔钱。”   这罗伊当然不会忘,那段日子她与船员们过着入不敷出的日子,最后无奈只好把用女妖之眼的股份从塞西莉娅这儿换了一笔钱,在那笔钱的支撑下,他们才能寻找到那座海图之外的神秘之岛。   “所以,现在的女妖之眼是我一个人的,你一分钱也别想拿走。”塞西莉娅毫不留情地说。   “别这么绝情嘛,宝贝儿,借,算我借的好不好。”罗伊试探着说。   “不行,就算你真拿回了人鱼号,你到时只怕又要去找心心念念的破岛,哪来的钱还债?”老板娘没有松口的意思。   罗伊知道对方说得不错,夺回了人鱼号,不算招人和维护的花销,自己也没有闲心先去掠夺一番,说不准还真还不上这笔钱。   啧,这姑娘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精了?   商议无果,罗伊只好试着打感情牌,她伸手搂过少女的肩头,稍稍靠近她的脸,用温柔的语气哄她:“小塞西,宝贝儿,我的好姑娘,我们间的感情这么能用金钱来衡量呢,对不对?”   塞西莉娅不置可否地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时候我们立过誓言的,不是说无论富贵还是贫穷……”   不说还好,罗伊这一说就勾起了老板娘某些不堪回首的回忆,她白皙的脸颊霎时涨得通红,而后重重地一耳光甩在船长脸上。   塞西莉娅的声音很尖锐,就像是百灵鸟愤怒的啼鸣。   “你还有脸说,那时候我才十七岁!” 第100章 风流债   耳光声清脆而响亮,就算是落地窗都无法彻底隔绝。   于是在阳台上“放风”的副手拉开了玻璃窗,将帘子掀开一角,犹疑着呼唤:“船长?”   罗伊一手捂着有些红的脸颊,一手朝凯因抬起,示意他不要靠近:“没……没事儿,你继续看着外面。”   凯因迟疑了片刻,目光在微低着头的船长与涨红了脸的老板娘身上游移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回身拉拢了窗子。   听着落地窗合拢的轻响,两位少女同时松了口气。   罗伊苦笑着对仍在气头上的老板娘说:“小塞西,打可以,但能不能轻那么一点儿,毕竟……身为船长,在属下面前还是要保有面子的,是不是?”   听着船长稍显卑微的请求,老板娘的面色缓和了些,只是两颊的绯红依旧没有消退。   她拨开罗伊的手,轻柔地抚着船长方才挨打的地方:“还不是你哪壶不开提哪壶,现在知道要面子了,还疼不疼?”   “不过是被自己的女人打了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罗伊借机抓住了塞西莉娅的微凉的小手,有些委屈地说:“而且我也不是在无理取闹啊,那时的我还比你小一岁呢。”   “你还敢提……”   塞西莉娅想从船长手里抽出手来,却发现对方抓得很紧,怎么挣也挣不出来,只好作罢。   她幽怨地白了罗伊一眼,语气却不再如被点燃的火药桶一般暴躁,而是像是寻到了归依的百灵鸟:“你就是个小色狼。”   “对自己的女人好怎么能算是好色呢,而且我对你立的那些誓言可都是真情实感的,不像船上喝的那些朗姆酒,摊开来一大半儿是水。”罗伊振振有词。   “是吗?”   见船长信誓旦旦的点头,塞西莉娅眼中的柔情顿时消弭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嘲意。   她示意船长放开自己,然后慢条斯理地揉了揉被抓得有些红的手:“可是据老约翰过去提供的情报来看,你对每一位上床的大小姐贵夫人们都说过一样的话,不是吗?”   本来被老板娘的眼神激得有些不悦的船长闻言顿时没了脾气,讪讪地笑了笑:“那该死的老东西的话怎么能信呢,他不是经常来劝说你投靠里奇吗,那说不准就是他用来离间我们的下作伎俩。”   “你可能有些误会,罗伊船长,你的那些风流债,早在我们相恋前老约翰就知会过我了。”塞西莉娅不为所动。   “这……这,他怎么有胆子?”船长彻底懵了。   “胆子?需要什么胆子,这只是一场隐秘的交易而已,我用三个金币的筹码就撬开了他的嘴。”老板娘毫不在意地说,在她眼里,三个金币的代价就像是路边黑商卖的假首饰一样廉价。   “那时候的你还没有接手女妖之眼,三个金币就是你一个月的生活费,你怎舍得……”   塞西莉娅打断了船长讷讷的说辞:“用三个金币看清未来的男人,在我看来这很值得。”   罗伊在心底里咬牙切齿地诅咒着那个杀千刀的情报贩子,脸上却堆满了笑:“宝贝儿,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怎么想重要吗?”   塞西莉娅微垂着眼帘:“你总能把话说的比唱的还要好听,面前无论摆了怎样的证据,也总能找出一个说辞来,但……这重要吗?”   罗伊眨了眨眼,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   “不管你的过去怎样,我最后不还是选择了你?我可以不在乎那一切,只要你愿意对我好,心里有我一个位置,这就足够了。”   塞西莉娅撩开挡在眼前的火红发丝,看着笑容渐敛,露出些愧色的船长,语锋忽地一转:“但是你别想用我对你的……爱,在我这里谋求任何好处,更别想用那比沙子还靠不住的誓言来哄骗我。”   “而且,按你现在的情况,我们似乎也维持不了那种状态了。”   闻言,船长微怔,而后不情愿地叫嚷起来:“为什么?”   “小点儿声,你想让全酒馆的人都知道你在我房间里吗?”   塞西莉娅捂着耳朵抱怨,而后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最后停留在船长的胸前:“为什么你自己清楚得很,所以,你能好好解释一下,为什么半年多不见,你就成了个……女人吗?”   罗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有些颓然地叹了口气:“意外,一个小小的意外。”   将自己与魔鬼的赌约讲述了一遍,罗伊对面上尽是荒诞之色的老板娘摊了摊手:“所以,只要我能够再找到那座岛一次,就能变回男人了,而且还可以继承爱德华船长的地位与宝藏,小塞西,到时候我们就可以……”   “好了好了,又是那座破岛。”   塞西莉娅烦躁地抓了抓长发,显然对这位船长不干正事儿,带着人鱼号到处乱窜那段日子有了阴影。   她皱着眉看着罗伊:“先不说你能不能再找到它,你要能够出海吧,就算你能夺回人鱼号,然后呢,你要花费多少日子去寻那座岛,这之间所需的经费,食物和淡水又从哪里来?”   “你不会还指望着女妖之眼能再拿出这样一笔钱吧,那我和莎拉姐她们还活不活了?”   罗伊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以往这些杂务都是由里奇与塞西莉娅处理的,如今他的副手背叛了,女妖之眼生意大不如前,这位老板娘又不肯为她多出半分力,可真真让人心烦。   “所以还是放眼现在吧,船长大人,先把亚德里斯的事处理好,你才有资本去考虑以后。”   见船长毫无头绪的模样,塞西莉娅轻叹了口气,拉开被子从床上起来,毫不顾虑轻薄衣衫下的风情被罗伊看光。   她取下衣帽架上的纱裙,开始整理仪容:“让你的副手进来吧,我为你们去准备个房间。”   待得塞西莉娅走出卧室,罗伊才慢悠悠地来到落地窗前,轻轻地敲了敲窗户,然后对拉开玻璃窗的副手得意地笑了笑。   “搞定。” 第101章 暧昧的卧室   “小塞西,你看我能不能……”   “不能。”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等你什么时候……再上我的床。”   少女们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入耳畔,凯因抱着双臂,倚靠在木门旁绘满了蔷薇纹路的暗灰墙壁上,等待着船长和那位老板娘最后交涉的结束。   至于交涉的内容,似乎是罗伊想留在塞西莉娅的卧室内过夜,但那位冰山美人儿显然不怎么乐意。   终于,卧室里的谈话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   木门无声而开,满脸失落的船长被塞西莉娅推搡着出了房间,而后不待她多说什么,卧室的门就重重的合上了。   “唉,小塞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近人情了。”   罗伊无奈地叹了口气,而后拍了下副手的臂膀,示意他跟上自己:“不过虽然这姑娘经常摆着副冷脸,言辞还锋利得像刀子,但心地还是很善良。”   二人沿着点了蜡烛的走廊走了几分钟,经过三扇紧闭的楠木门,这才见到一个房门微开的房间,这想来就是老板娘为他们准备的那个卧室。   女妖之眼的第四层算上老板娘的住房,总计就只有五个房间,能够入住第四层的贵客无不给酒馆带来过巨额的利润,亦或是与塞西莉娅的关系无比密切亲近。   而如今余下的四个房间中,除却因罗伊二人的前来而临时准备的外,其余的三个房间都没一丝声息,死一般的寂静冷清。   要知道在以往生意红火的时候,女妖之眼第四层从不会有空房,而那些常人难得一见的大商人像是鱼虾一样入住、离去,来得晚了的那些就只能与寻常的住客一起挤在第三层。   从这里也能看出酒馆近来的情况有多不容乐观。   停在未开的木门前,罗伊轻轻甩了甩头,将那些繁杂而沉重的思绪抛到脑后,伸手握住了微凉的把手,对凯因微笑着说:“你别看先前小塞西对我爱答不理的,但从准备的房间上就能看出藏着的小心思。”   “什么小心思?”副手好奇地问。   “还能有什么心思,醋意呗,虽然你是个男人,但并不妨碍她对你产生敌意,毕竟本船长实在是太受欢迎了,过去她可没少吃,呃,男人的醋。”   听着船长侃侃而谈,凯因眉角耷拉下来,很显然在这相处的数月里,他没少见罗伊自吹自擂:“也许是你想多了,船长。”   “怎么会,不是吃醋的话,她怎么可能会选这个房间,要知道这可是第四层里床铺相隔最远的双人间。”   罗伊得意地笑着,而后拉开了房门,柔和的烛光被走廊上的夜风吹动,摇曳着打在她绝美的脸颊上,将那抹自信的笑容照得有些僵硬下来。   “哦,坏姑娘。”   见状,凯因疑惑地上前几步,来到少女的身后,顺着她的视线朝房内看去,这才明白了船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青年的面色同样有些不好看,他赞许地点了点头:“确实是个坏姑娘。”   直到这一刻,二人才明白为何先前塞西莉娅去打点他们的住房时会耗时如此之久,又为何隐约听见了仆人们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原来就是为了……   改造出这么个房间。   卧房内的桌子、木几上摆着许多插着六根白烛的玫瑰金烛台,朦胧的光线在宽敞的房间内逸散开来,而在卧房的正中,并没有罗伊所说的两张相隔很远的绵床,而只有一张足够二人相对而眠的四柱鹅黄大床。   在那张大床上方,是一个方形的暗沉木顶盖,纹着紫罗兰纹路的半透明帘幕从三侧垂落,教外面的人很难看清其中的景象。   不得不说,这房间中的布置无比奢华,哪怕是来自联邦的大商人也说不出一个不好。   但问题是,这房间的每一处都透着毫不掩饰的暧昧气息,适合带着爱人前来观光顺便销货的商人入住,却怎么也不适合一对船长与大副。   要知道,在海盗船上,船长的床铺就是鎏金的王座,不是任何人可以染指的,否则就是在挑衅船长的威严。   “小塞西什么时候这么记仇了,让她打那一下还不够解气吗,难不成我以前在哪还得罪过她?”   罗伊低声念叨着,踩着带上铺着的柔软地毯,缓步走近了卧房,打量着一处处用心良苦的装饰,心想这最为她与老板娘的婚房还差不多。   随手拿起早已摆在桌上的水晶杯,微眯着眼品了一口暗色的红酒,罗伊轻舒了一口气,而后看着一直站在门外,皱眉思索着什么的副手:“进来啊,想什么呢?”   “要不……”   迟疑了片刻,凯因还是没忍住提议:“要不我们还是再去找一下老板娘,再多开一间卧室?”   罗伊晃了晃酒杯,听着酒液游动的悦耳声响:“去也没用,小塞西既然为了报复我费这么大的功夫,那当然不会大发慈悲转变心念,只怕现在她门前已经站好守卫了,就算你去,也只会被老板娘睡了的借口打发回来。”   闻言,凯因的眼角抽搐了几下:“船长你似乎对这样的事儿很有经验?”   “当然了,她的脾气我还不了解?倔起来什么好话都听不进去,但是该死的,她今天这是要干嘛,是想把我卖了吗?”船长忽地想明白了什么,咬牙切齿地说。   既然船长已经这么说了,凯因知道二人再回去也无甚作用,只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脚步像是灌了铅一样走进房内,顺手带上了木门。   “哎哎哎,不是我说,你这什么表情,和我一个房间有这么为难你吗?”罗伊非常看不惯副手的表现,面色难看地放下酒杯,不悦地问他。   早在弗兰岛上,二人就同住过许多次,更别说在那荒岛上,还曾相拥取暖,所以船长很不理解,青年 为什么会这么地抗拒。   凯因其实并不抗拒同房,他只是抗拒同床。   “没有,船长你误会了。”   副手摇了摇头,走到她的面前,拿过另一只酒杯,看着晶莹酒液中倒映着的面容:“我只是……”   “我知道。”   船长打断了他,坏笑着给出自己的猜想。   “只是脸皮薄,对不对,我亲爱的副手?” 第102章 船长的恶意   饮完整整一瓶红酒,有些倦意上涌的罗伊掀开半透明的帘幕,坐到柔软的床铺上,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开始自顾自地脱鞋卸衣。   听着身后传来的少女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凯因依旧站在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杯中的暗红酒液,而在他的手旁,是一个空空如也的酒瓶,以及另一瓶还未打开的名贵红酒。   很显然,他还在考虑是否再开一瓶,以拖延就寝的时间。   “凯因,喝完那杯别喝了,明天还要正事儿要干呢。”   船长酥酥软软的提醒传入青年耳畔,一般而言,除非是困极了,不然这个毫无女性自觉的家伙绝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头疼地用手指敲了敲杯壁,凯因仰头将红酒一饮而尽,而后朝着铺着鹅黄被褥的大床走去,此时船长已经脱得只剩下衬衫与仅有三十英寸的亚麻裤,舒舒服服地缩在被子里了。   副手掀开帘幕,随手将船长枕着的鹅毛厚枕抽了出来,而失去支撑的罗伊自然受了惊吓,睡意顿时消减了许多。   “你做什么啊?”罗伊目光不善地瞪着凯因,就像是只被扰了清梦的小野猫。   “拿个枕头,反正床上还有好些,船长你再取一个就是。”凯因拍平枕头上的褶皱,漫不经心地说。   罗伊从副手的话语中听出了些隐意,她微微瞪大双眼:“你要去哪,别和我说要拿着这枕头去找我的小塞西,不然就算那些守卫不动手,我也会打断你的鼻梁。”   “你怎么会这么想?”   对于船长的离奇的脑回路,凯因无力理解,向少女伸出手,苦笑着说:“我只是想在房间里随便找个地方睡,再给我条被子。”   罗伊抱紧身上的被子,完全没有给出去的意思:“什么叫随便找个地方睡,这房间里又没有第二张床。”   见状,凯因摇了摇头,不再奢望从船长怀里夺走被子,目光在房间内游移着:“虽然没有第二张床,但好在铺着毛皮地毯,睡下也不至于硌得疼。”   “哦……睡地板啊,我说副手,你是不是傻啊,有这么舒服的床不睡,你偏要去睡地板,真是劳心劳力受苦的命儿。”   船长恶劣地嘲笑着青年,但看着副手毫不为动,依旧在桌椅之间寻找一个足够宽敞的休息处,她细眉微蹙,而后忽地明白了什么似的舒展开来。   “原来如此。”   听着船长的低语,凯因重新转过头来,看着罗伊恍然大悟的神情,微微有些不自然地问:“什么原来如此?”   “凯因,你是不是……想避嫌啊?”罗伊的暗金色瞳孔映射着烛火的微光,像是海风吹过海面般轻微波动着。   副手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有些意外于船长措辞的严谨,只是下一刻,他的平静就再也维持不住了。   “你从来没和女人一起睡过?”   罗伊像是发现了找到了什么有趣儿的事,坏笑着问:“副手,你不会还是个处男吧?”   对于海盗而言,哪怕是签了黑合同,还没有成年的小海盗,都已经历经了红尘,去妓院像是回家一样熟练。   而像是凯因这个年纪,如果让别的海盗知道他仍“洁身自好”,那绝对会成为海盗船上永不过时的笑料。   凯因被船长肆无忌惮的猜度激得脸色一黑,哆嗦着手指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事实上,虽然按照帝国的规定,必须要成年之后才能婚嫁,但在上流贵族的圈子里,在那些少爷小姐的交际圈中,谁还没有几个看对眼的情人?   而如凯因一般成年了的贵族子女,为了家族的利益亦或是圈子的扩大,基本都早早有了婚配,只有极少数家风严正,不比依靠联姻手段来强大自己的家族,才不急于安排子女的婚事。   只是无论怎么解释,他似乎都摆脱不了船长口中那个戏谑的身份。   “这有什么好笑的吗?”凯因深吸了口气,故作平淡地问。   “是……是没什么好笑的,毕竟霍华德家族根本就不在乎外来的助力,更何况,冠着帝国雄狮之名,什么样的好女孩找不到,只是看你想不想而已。”   虽然话里说没什么好笑的,但罗伊依旧笑得直眯起眼,就差在床上打滚了,那副模样在青年眼里真真可恶到了极点。   “好了好了,不逗你玩了,真是的,气量这么小。”   见副手已经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般,随时有可能爆炸,罗伊悻悻地敛了笑容,坐起身子朝另一边挪了挪,让出足够一人躺下的位置来,然后拍了拍纹有夜莺花纹的被子:“喏,睡这儿吧。”   本已经到爆发边缘的凯因看着这一幕,面上的不悦渐渐消失,一种荒谬的神情开始占据他的脸庞:“这……这不好吧?”   “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没有一起睡过。”船长仰靠在床屏上,满不在意地朝他耸了耸肩。   “那只是不得已……”想着孤岛上的一幕幕,副手依旧有些迟疑。   “真是的,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的,让你睡就睡好了,除非……你心里有鬼。”是船长很擅长的激将法。   果不其然,凯因眉头微扬:“谁心里有鬼了。”   说完,副手将枕头丢回床上,开始解皮革腰带,全程微低着头,摆出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   看着副手一连串的反应,原本笼罩着罗伊的困意消失无踪,她的心头止不住地涌起某种恶意,她蹑手蹑脚地爬到青年身后,在他准备卸下外衣时伸手穿过他的腰间,抚上了凯因小腹间紧扣的纽扣。   副手浑身一颤,像是化为了石像一般一动不敢动。   “凯因,你就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与本船长真正地云雨一番?”   船长的话里有很明显的调笑意味,经过上一次魔鬼训练后跳舞时的经历,凯因当然不会再上当,只是这一次的情况似乎比那时更“严重”一些。   罗伊的手替凯因解着纽扣,一点一点往上,到最后解开衣襟的最后一颗扣子时,她的脸颊也已经附在了青年的耳边,带着一抹对方看不到的恶劣笑容:“要不要本船长帮帮你……”   “替你结了近二十年的处男生涯?” 第103章 你会后悔吗?   船长在玩火,船长又在玩火,只是这一次再没有人会破门而入,惊得大副触电般远离。   感受着贴在后背的温热娇躯,任凯因再怎样没有男女经验,身体也逐渐变得热了起来,他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抓着船长的手腕,把这只恶意撩拨投喂者的小野猫按在柔软的床铺上。   “船长,你真以为我不敢吗?”   看着一反常态的青年,船长一转恶劣的神态,摆出一副受贵族少爷压迫的可怜少女模样,睫毛微微地颤动着,暗金色的眸子中更是泛起了晶莹的水光。   她微微偏过头去,用一种令人心疼的微颤语气说:“霍华德家的少爷能有什么不敢的呢,只是这实在有违绅士的礼仪……”   说到这,船长顿了顿,语气忽地悲伤了许多:“哦,对了,你现在是一位海盗了,无论是帝国的法则,还是绅士的礼仪,都再也约束不到你了,只是,只是你真的忍心……”   “忍心对我这样一位手无寸铁的柔弱少女行此暴行吗?如果是,那我除了被迫接受外,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船长说的毫无疑问是假话,没有人会认为罗伊船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少女,如果有,那样的人也早已为自己看瞎眼而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不过虽然船长说的尽是假话,但配上那张绝美容颜上楚楚可怜的神情,再加上近无破绽的演技,竟然让明知这是一个骗局的副手无由来地生出了几分愧疚与不忍。   深深地叹了口气,凯因松开了船长微凉的手腕,他将外衣脱下,搁置到床边的衣帽架上,旋即把正咧嘴笑着,毫不为先前的恶劣行为有所反省的罗伊推到床的另一边,而后就翻身进了被子,并没有脱下长裤的意思。   “穿着长裤睡觉不会难受吗?”罗伊枕着双手,看着顶盖下镶嵌着的细碎宝石,在烛光的映衬下,那些五彩缤纷的宝石发出淡淡的荧光,就像是一片绚烂的星空。   “不会。”凯因背对着少女躺下,不耐地回了她两个字,显然还在生气,或者换句话说,沉浸在一种莫名尴尬的气氛中。   “哦,你是不是……”   见船长似乎又想拿自己寻开心,副手有气无力地打断她:“别这么多问题了,不是你说的明天有正事要干吗,怎么还不早些睡了。”   “不是,我是想问,凯因你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什么?”凯因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转过身来,看着微偏着脸看自己的少女。   “你忘记吹灭烛台了。”船长一脸正经地说。   副手撇了下嘴,心想船长口中所有重要的事,果然都是旁人看来细枝末节的小事,他被少女这么一打愣,从先前那种气氛中抽离出来,苦笑着问:“你怎么不去吹?”   “谁后上床谁吹灯,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吗?”   “好好好,知道了。”   待得熄了烛火,房间中陷入了静谧的黑暗,只有不时被风掀起的窗帘会放进来一丝星光。   凯因回到床上,看着微微眯着双眼,呼吸轻柔稳定,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睡着的少女,颇有些喟叹地笑了笑。   船长就是这样,面对着重大事宜的时候总是精神百倍,无论风雨还是伤痛都别想击倒她,但是在无事可做的安逸环境中,她又会被瞌睡虫轻而易举的击败,能够随时随地倒头就睡。   而且在最近罕有的观察中,凯因发现罗伊睡眠的姿态似乎有所改变,不再像一开始初时相见时紧紧地蜷缩成一团,任何一点细小的声响都能惊醒,而是逐渐舒展开来,虽然仍旧警惕,但总归是有了点儿这个年纪少女该有的模样。   这或许也是不错的事儿。   凯因轻轻地合上双眼,如是想着,只是他不清楚的是,只有当他在身旁时,罗伊才会放松下来,而不如警惕的凶兽般随时准备露出獠牙,扑倒靠近的家伙。   用她的话来解释,就是有一头同样警惕的狮子放哨,她或者可以偷一些懒。   微凉的夜风不时拂过垂落在床侧的帘幕,落在二人的脸上,在这种安适的环境中,二人再没有开口,放任着浓重的困意与疲惫。   就在凯因以为,这有些荒唐又有些温馨的一夜,就会这么过去时,本该已经沉入梦乡的船长忽地开口了,也将他从朦胧的困意中拉回了现世。   “凯因,你睡着了吗?”船长的声音没有什么波动,听不出情绪。   “还没,怎么了?”   “我想了想,觉得有些事一直瞒着你,似乎对你很不公平。”没有多久,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她的言语间多了几分郑重。   凯因沉默了片刻,尽量放缓声音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如果你不想告诉我的,可以再缓缓,等到你觉得合适了再说,那也不迟。”   “不,我觉得已经有些晚了。”   被帘幕上的紫罗兰纹路割裂成细碎残片的星光洒在少女的脸上,勾勒出了她嘴角那抹情绪莫名的笑:“因为我没有想到,你会真的……爱上我。”   对于情与爱这个话题,在二人许多次或玩笑或郑重的试探后,已经不再被那层薄薄的纱帘阻隔,而是能够面不改色地放到阳光之下。   船长从来不在意这样的事儿,自也不会因为这种事而感到尴尬,而本脸皮很薄的副手,也在面对着鬼魅般的维多利亚号,面对着可能的生死别离而看清了内心,不再认为这样的事有什么值得羞郝。   凯因默然地听着船长的话,从中听出了过往都不曾有的认真,他借着星光注视着那张绝美的脸颊,安静地等待着少女的下文。   “奥兰海军的统帅大人,亲爱的副手,凯因……”   罗伊轻声念叨着青年的过去与现在,呼唤着他的名字,然后偏过脸来,注视着那双蔚蓝如海的眼眸,仿佛回到了第一次相见时,与这双眼睛对视的那一刻。   “如果我说……我曾经是个男人,并在以后的日子中,有可能再次变回原来的我,那你会不会后悔……”   “曾如此深爱过我?” 第104章 副手的答案   你会后悔吗?   听着船长提到那个从未提及的话题,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后,凯因微蹙起眉头,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少女:“船长,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会说自己曾经是个男人,难道……”   罗伊聆听着副手少有的,关于她身世的问话,耐心地等他说出自己的猜想。   只是那个答案显然不会令船长开心。   “难道你真的去联邦做过那种能够改变性别的手术?”   船长眨了眨眼,而后咂巴了一下嘴,伸手在青年的额上轻敲了一记:“想什么呢,那种手术做完至少得有半年下不了床,本船长才没有那种闲暇时间,再说了,变成女人这种事……怎么可能出现在本船长的意愿里?”   少女的敲击并不重,所以凯因只是下意识闭了一下眼,而后深有其感地说:“十八岁才来初潮,还没有半点女性意识,这似乎是不太正常。”   听青年像剖析战例一样冷静地述说,罗伊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对副手再次提起那个尴尬的“流血日”感到十分不满。   她用一种看异类的眼神打量着那张俊朗的脸盘,不解地问:“你就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意外?”   “意外?当然有,但是那种情绪会影响我的判断,所以不论是在战舰上,还是在生活里,我都会极力抑制它对我的影响。”   凯因笑了笑,靠着床屏坐起身来,轻抚过被子上的夜莺绘图,轻声说:“而且,意外又有什么用,遇到无法改变的事实,人们从来都只有两个选择,逃避或是接受。”   “懦弱的人选择欺骗自己,强大的人选择沉默接受,而我,从来都不属于前者。”   年未至二十而位列上将,前纵海军压制大洋,后又掌局对抗总督,没有钢铁般的意志,强大到惊人的能力绝不可能由此成就。   “是啊,狮子再小都是狮子,更何况你早已长大。”   罗伊也微笑起来,她迎着那双蔚蓝的眼眸,继续解释:“事实上,我确实是被迫的,被一个早该死去的混蛋种下诅咒,这才落得这副模样。”   “而那个混蛋,就是奥兰帝国最痛恨的海盗之王——爱德华船长。”   凯因思索了片刻,而后眼瞳微缩,难以置信地问:“你的意思是,当初人鱼号寻找到的那个孤岛,真的就是传说中的魔鬼岛?”   “是的,副手,那就是魔鬼岛,埋藏着海盗之王无尽宝藏的魔鬼岛。”   罗伊的眼中闪过一抹追忆之色,虽然距离那次与魔鬼的相见仅仅只过了半年左右的时光,但却改变了太多太多,让她下意识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来。   “爱德华船长拥有一种难以想象的伟大力量,在他的面前,别说是我,就算是一整只全副武装的舰队都毫无反抗之力,这你应该感觉得比我更真切。”   闻言,副手的眼瞳中的震撼渐退,取而代之的是象征着仇恨与愤怒的冰冷。   帝国第一舰队,数十只钢铁战舰,近十万名奥兰将士,都消亡在了那令人无力的恐怖力量之下,哪怕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帝国的上将,这样的仇恨也难以消弭。   “我很倒霉,你也一样,而令我们如此倒霉的源头,就是那个该死的混蛋,从这里看来,我们的观点是一致的。”   罗伊的低语拉回了副手的心思,他深深地呼吸了几次,确保自己已经平静下来,这才点了点头:“是的,船长,也许我们该想想怎么讨回这些血债。”   “血债血偿,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只是那得在他履行完诺言后,不过你不用担心,在这场旅途中,我会尽全力找寻能够威胁到他的事物,不论是他力量的来源,还是能够杀死他的兵刃。”   罗伊平静地说着,对于拿到财宝后过河拆桥这件事轻车熟路,而听着船长的承诺,凯因眼眸中的冰冷缓和了许多,他微低下头:“谢谢你,船长。”   “都说了,我们之间用不着谢,何况我与他也有仇怨。”罗伊摇了摇头,伸手去摸青年的脸庞,似是想将那有些坚硬的线条抚得柔和一些。   少女的指尖掠过侧脸,有些微痒,凯因下意识地抓住那只手,并轻轻握在掌心。   船长没有拒绝副手亲近的举动,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说回正题,我因为魔鬼的诅咒成了女人,同样会因为诅咒的消失变回男人,哪怕那位船长不愿履行诺言,我也不能保证,在杀死他后,我还会是现在的模样。”   “那么,如果可以,船长你希望变回男人吗?”凯因轻声问着。   哪怕这个问题的答案是那么明了,那么的残酷,但青年还是如此认真地问了。   感受着那对大海般的眼眸中所蕴含的炙热情感,罗伊罕见地犹豫了。   她当然想变回男人,夺回自己失去的那部分力量,回到那个有酒有肉有女人的过去,回到与塞西莉娅共同生活的时光,这是毫无疑问的答案。   但是现在,面对着相处了半年之久,却仿佛已是知己般熟悉的青年,她犹豫了。   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感觉到,在什么时候,这个青年已经成了她内心的一部分,除了爱尔菲,除了小塞西,那里似乎又多了一个人。   这是为什么?是因为被魔鬼种下诅咒,流落孤岛时对孤独的恐惧所至吗?还是因为那位最信任的大副的背叛,而不想再一个人承受一切?   船长不知道,所以她的回答也一样朦胧。   “我不知道,凯因。”   罗伊柔和地笑着,那笑如此美丽,如此真切,是以往只有塞西莉娅才能享受的温存,而现在,她同样给了面前的青年。   “这个谜底,也许只有在这场旅途的终点才能揭开,到了那时,我相信我心中会有真正的答案。”   说完,少女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问:“在你看来,这样是不是很不负责?”   感受着船长少有的女性气息,凯因微笑着摇头,把掌心中那只微凉的手贴在胸口:“不,不是的,船长,我同样好奇隐藏在旅程尽头的谜底,虽然可能有些私心,但我想……”   “到了那时候,不管你的选择是什么,对于曾如此深爱过你这件事,我都不会后悔。” 第105章 上架感言   嗯……明天就要上架了,虽然不是第一次(雾),但还是有点儿紧张。   其实也想不好有什么想说的,还是先照例感谢追读的各位,无论是从宗主一路陪伴过来的老读者,还是一不小心(笑)点开小说的新读者们,非常前两个月来的支持与喜欢,如果不嫌弃的话,往后也请多多担待~   然后说说这本书,题材是我很喜欢的海盗,最近也一直在追关于海盗的各种小说、电影、美剧之类,美名其曰收集素材。   这个故事的大纲是我用了大概两个月完成的,这之中很感谢群友们提供的人设和背景,其中的很多脉络甚至是剧情,都是我顺着许多人设,或者是灵感爆发确定下来的,所以说……   群号891533085,有没有人加群啊?(群的答案是主角名)   咳,打完广告,再说回故事,对于这个故事的精彩程度,我是很有野心的,而且我可以保证的是,无论这本书的成绩怎么样,绝对绝对会完结,绝对绝对不会少了更新,这大家尽管放心。(有事都会事先说明,比如期末考一类~)   最后是关于上架的事宜,在明天早上十二点存稿就会发出来了,一共十章。(这个月实在是忙,存稿真心很痛苦,当然也是暑假末尾有些懒了,所以别太失望哦、)   因为有点儿赶,所以这十章的节奏自认为并不太好,不过我会尽快把故事推入高潮。   当然~十章确实是不够的,不过幸好接下来有段小假期,我会补偿一些,明天赶五更出来,这也上架也算十五章了?而后节假日其余两天包括周二周三都有加更。   以上差不多就是所有要报告的了,祝大家假期愉快~ 第106章 现状   晨光透过飞扬的窗帘,投入漆黑的房间中,沿着柔软的皮毛地毯,一直延伸到鹅黄色的床铺上。   感受着落在脸上的些微光亮,凯因紧闭的眼帘微颤了几下,随后徐徐睁开,蔚蓝的眸子中看不到丝毫的困意与迷惘。   因为军队规矩与家族风气所染,他总是会在阳光初亮时分醒来,这个习惯哪怕到了现在也没有丝毫改变。   放轻动作坐起身来,副手整理了一下稍有些乱的衬衣,回忆起昨夜与少女的亲近与交谈,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仍在睡梦中的少女。   与这位前任军官不同,自由散漫惯了的船长总是睡到太阳高悬才肯起床,这还是有事务需要她照看的情况。   凯因的视线并没能在少女的脸颊上停留太久,因为有更引人注目的地方。   罗伊穿的本就是布料最劣质,价格最低廉的低领短袖衬衣,而她此时微侧着身子,淡黄衬衣的领口歪斜下来,露出大片白皙的皮肤,以及……   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凯因伸手替少女将领口拉上一截,遮住了那抹外泄的春光。   感受着粗糙的衣料擦过脖子的微痒感觉,罗伊修长的睫毛轻颤了几下,然后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来,看着凯因从衬衣领口边收回的手,想了没多久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于是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慵懒的笑,声音酥酥地问:“好看吗?”   “没看到。”副手不打自招地回答,他拉开帘幕,走到衣帽架前取下外衣披在身上,然后照例拉开了遮光的窗帘,让清晨的阳光洒满整个房间。   罗伊微眯着眼适应光线,打着哈欠坐起身来:“真不诚实。”   凯因无奈地摇了摇头,哪怕到了现在,他依旧很难接受船长这么直白暴露的表达方式,毕竟在帝国,他所遇到的每一位世家大小姐都是矜持有礼的。   “船长你快换好衣服吧,我去买些早餐。”   “知道了知道了,这种小事以后就不用报告了。”罗伊摆了摆手,就像是贵族小姐在打发管家。   亮明了身份后,日用品一类的事物自然不用二人花费分毫,女妖之眼的仆人们早早备好了早点与洗漱用品。   咬了口夹着起司的白面包,罗伊看着满桌的甜点与酒水,惬意地轻舒了口气:“这才是生活嘛,在海上虽然来钱快,但真不是人过的。”   “船长你不是一直说海洋才是海盗的家吗?”   凯因抿了口热气腾腾的黑咖啡,看着塞西莉娅从各渠道收集来的密报,漫不经心地问。   “呃,是吗,不过这也是大船长灌输给我的观点,对我而言,要是不用出海劫掠就有花不完的钱,那谁还在乎那片到处是刀枪火炮,随时可能丢了命的破海。”   罗伊耸了耸肩,往嘴里丢了块嵌着榛子的小蛋糕,含糊不清地问:“情况怎么样?”   “依旧没有人鱼号的消息。”副手摇了摇头,略感失望。   “意料之中。”   罗伊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在不能动用那枚暗子的情况下,小塞西不可能知道人鱼号的去向。   “不过也有意料之外的事。”   凯因的目光在字里行间跳跃着:“一向记仇的所罗门船长似乎并没有心思来找我们的麻烦,康斯坦丁号的船员们找到了在亚德里斯贩卖战利品的大副后,一股脑都回了康斯坦丁号,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动静传来。”   “他们这算是吃了这个暗亏?”副手微皱着眉看向罗伊,显然对此很不理解。   按照海盗们的行事风格,特别是按所罗门船长手下那批肆无忌惮的家伙的习惯,在如今逐渐失去控制的亚德里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家的搏杀队队长白死,更别说是死在庆功的酒宴上。   “暗亏?像所罗门这样的家伙,怎么可能愿意吃亏。”   强大的海盗船长们从来都是有仇必报,绝不留到隔夜,罗伊自己是这样,所罗门·迪格斯当然也是这样。   罗伊冷笑着说:“只是对他而言,现在有更重要的事绊住了脚,仅此而已,在结束了那件事后,他自然会带着人手找上门来,要求女妖之眼提供我们的信息。”   “可是,他怎么确保老板娘会愿意理会他?”凯因不解地问。   “为什么……”   罗伊幽幽地叹了口气:“如果此次行事的不是我,或者是小塞西的某些熟人,那姑娘或许真会把信息拱手奉上,当然,是有代价的,巨额的报酬,或者是……一个人情,这都会让女妖之眼的日子好过不少。”   船长说得不错,对于那位老板娘而言,只要不涉及到自己的利益,所有东西都是可以交易,无论这会不会给人带去灭顶之灾。   “当然,交易归交易,黑名单依旧奏效,这也算是女妖之眼不成文的规矩。”   罗伊吃饱喝足,拿起手帕擦了擦手,微笑着说:“不过既然是本船长做的,当然不用担心小塞西会出卖我们,而且就算所罗门不来找我,在我夺回人鱼号后,也不会轻易地放过他。”   可是你昨天才被那位老板娘摆了一道。   凯因在心中默默地诽谤了一句,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就如船长所说的,既然是敌人,那就不必在意寻仇与否,反正终是要对上的。   “按照老板娘提供的信息来看,离你的前任水手长来女妖之眼游说还有一天的工夫,那么接下来这两天里我们需要准备些什么?”   凯因饮尽白瓷杯中的黑咖啡,将手中的密报理了理,然后将视线投向拿拳头撑着脸颊,正百无聊赖的少女。   “招人。”罗伊不紧不慢地吐出两个字。   “招人?”   凯因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这会不会太急了?”   昨天才在女妖之眼闹过事,隔了一夜就在这儿大摇大摆地招人,这很可能引起某些有心人的注意,而且,在这八字还没一撇的情况下,该用什么名号招人,难不成用鱼鹰号?   “没事儿的,早些开始早些结束,毕竟我们需要的人手不少,而且并没有太多时间耗在这里。”   似乎看穿了副手的担忧,罗伊的语气无比轻松,她微笑着补充:“更何况,只要有钱拿,谁会在乎什么名义呢?”   三十个银币的月供,这还只是水手的,这样的待遇确实足够吸引人,更别说在劫掠后还有分成,光是福利一方面,罗伊给出的筹码就已经远超了一般的大型海盗船。   想到这儿,凯因点了点头,不再提出异议:“那我们需要多少人,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人鱼号上的人不知道还有多少能用的,而要让我的船能够形成战斗力,怎么也得有个五百人……”   没有去看副手骤然难看起来的脸色,罗伊摆弄着手指,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那就先招三百人好了,其中至少得有五十个搏杀好手。” 第107章 盛大的招聘会   “在所有应聘的人里,有手艺的优先,识字儿的可以加薪,哦对了,船医和木匠都得有,当然还有厨子,我可不想再啃黑面包了。”   “嗯……裁缝也来几个,最好再招两三个舵手,这样我们大多数情况下都不需要自己操舵。”   “会刀剑和枪炮保修的可以优先录用,还有炮手和火枪手……”   先是善于近身搏杀的好手,再到船医木匠裁缝舵手,然后是军械师炮手火枪手,每当船长报出一个职位,凯因的脸色就黑一分,而见她越说越起劲,全然没有停的意思,副手终于忍无可忍了:“停!”   罗伊骤然收声,看着面色冷峻的青年,不知道自己又有什么地方惹到了他。   “船长,先不提你说的各种职位,单单是三百个水手,我们都不可能招得齐。”凯因深深地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尽量平和地说。   “怎么会,每月三十个银币的待遇,还有高于别家的分成底金,只要把消息散播出去,别说三百个,就算是三千个都能招满。”船长信誓旦旦地保证。   “可是……”   被少女自信的模样气得噎了一下,凯因头疼地抚着额头,苦笑着说:“关键不是这个,是我们从哪里来这么多的钱招人?除去之前在酒馆消费的,我们就剩下三百枚不到的银币了,这连支付船员们一月的工资都不够。”   哪怕不去管其余的支出,只招三百个水手,再加上鱼鹰号上的十八人,一个月就得近万枚银币,他们从哪里去搞这么一笔巨款?   闻言,罗伊摸了摸下巴,觉得似乎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儿,但很快又摆出一副轻松的姿态:“安心安心,钱的事儿你不用担心,本船长自然有手段搞定,你只需要尽可能地招人就好。”   你真能搞定的话,也不会拖欠我整整三个月的工资。   凯因默然地想着,按照一开始二人的合同,他每个月都有三枚普诺拉金币的薪资,按照比例算起来,就是足足二百多枚帝国银币。   也就是说,现在船长总计欠了他近七百枚银币的薪水。   被副手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虚,罗伊讪讪地笑了笑:“至于你的那份,等我一有钱就发,一有钱就发。”   又是一个毫无界限与效力的承诺。   无奈地叹了口气,凯因站起身来,将一叠密报夹在腰间:“你还是先考虑这些人的薪水吧,我现在去找老板娘谈谈招聘的事儿。”   对于霍华德家族的少爷来说,三个普诺拉金币当然只是很小的数目,就算真如罗伊期盼地那样,招满了三百人,他们一年所需要的薪资也很难入他的眼。   只是现在他已经不是海军统帅,没了那份高昂的军俸,而他的家族也不会愿意支持他的海盗事业,这才会在资金的问题上捉襟见肘。   “加油。”船长鼓励般地招了招手,全然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   招聘会还是举办起来了。   在女妖之眼那位冰山美人的支持下,一只名不见经传的海盗船正在找人的消息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整个亚德里斯,甚至传播到了与亚德里斯相邻的几座岛屿上。   这一日,女妖之眼远不如前的人气再次恢复了火爆。   数不清的海盗、落魄水手、手艺人们挤在酒馆门口,在数十位守卫的目光中,一位位有序地走入大门,并在美貌女郎的引导下前往面试地点。   女妖之眼的第一层今天没有任何客人,自酒馆被转到乔伊斯小姐名下以来,这是它第一次歇业。   要知道女妖之眼就算最近生意不佳,但一层一日的纯收入也能达到数万银币,能够不顾这笔丰厚的收入,为那艘从未有人听说过的海盗船造势,这足以看出老板娘对这才招聘的重视。   所有人都在猜测乔伊斯女士的魄力震惊,都被至少三十银币起步的月供惹得眼红心热,于是不自禁地猜测起那位相当于包下了女妖之眼一整层的人物的身份来。   “会不会是某位传奇海盗?”有人不自信地问。   “你白痴吗,每位传奇海盗都有自己的封地,怎么可能到别处招揽人手?”相伴而来的同伴看傻子一样瞪了他一眼。   “总不能是……那位船长回来了吧?”又有人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见解,说得旁人都生出了些许退意。   如果真是那位船长死而复生,那么无论他回来的目的是什么,都绝对少不了要与亚德里斯的新主人争上一场,而那种场面绝不是他们可以插手的。   到时候别说是月供了,说不准一个月不到连命都丢了。   “嘘,噤声,要真是那位,亚德里斯早就变天了,还轮得到黑皇帝作威作福?你们这么败坏人气,小心入了招聘官的耳朵,直接把你们轰出去。”   满脸胡须的壮汉阴沉着脸骂着,然后补充:“而且如果真是他回来了,那也是好事,都不看看亚德里斯现在成什么样了,再过一段时间,说不准再找不到活计了。”   听着壮汉的话,稍有些混乱的人群安静下来,人们面面相觑,神色复杂。   虽然他们中不乏有些性情恶劣的暴徒,但说实话,他们对亚德里斯也确实有种别样的感情。   除了亚德里斯外,没有一个地方能够被称为海盗的天堂,因为在那些混乱的地方,你随时都有可能因为口角之争暴死街头,哪里能在南方群岛极为有限的秩序中享乐快活?   所以,在眼见了亚德里斯的变化,康斯坦丁号船员们的暴行后,无论是暴徒还是平民,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怀念起过去那段自由而安逸的平静时光,怀念起那个制定了原令他们极为讨厌的规矩的船长。   “如果真是罗伊船长就好了。”   不知是谁提了这么一嘴,没有再避讳那个名字,也不再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   “如果他回来就好了,血眼屠夫和黑皇帝根本管不好亚德里斯。”   “这里不是那个暴君的地盘,罗伊船长的手下败将为什么能回来,里奇船长为什么不管管?”   人们的声音越来越响,传入了某些混在人群中,查探情报的人耳中,看着他们逐渐激愤的情绪,探子们的脸色逐渐阴沉起来。   渐渐的,有一些人离开了人群,沿着丰饶角的街道,朝着港口或是人鱼号船员们的领地走去。   而这一幕尽数落在了倚在酒馆附近,一家卖名贵首饰的店铺前的罗伊眼中。   看着人们对亚德里斯这段时间变化的不满,对自己回归的期望,船长颇有些欣慰地笑了笑,然后她依凭着记忆,朝着港口的方向摸去。   就好像是一头准备好捕猎的猛虎。 第108章 熟人   不得不说,在里奇掌控亚德里斯的这几个月来,康斯坦丁号的船员们实在是松懈了太多。   他们享受着重归领地的**,享用着船长与血眼屠夫结盟所带来的近乎生杀予夺的权力,并放纵地庆祝那位死敌葬身海底,从此大洋东海域上再没有令他们心惊胆战的金瞳罗伊。   在这样的环境影响下,他们视自己为亚德里斯的第二个主人,根本不相信在人鱼号与康斯坦丁号的双重护持下,会有人敢于对抗他们的权威。   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那位巴泽尔队长才会过于托大,惨死在女妖之眼中,而同样因为放松了太久,这些探子才会毫不遮掩地现出行踪,最后成为了某位危险人物的追猎目标。   女妖之眼的招聘会办得如火如荼。   不论是有无主子的海盗们,做走私生意的商人们,还是丰饶角的店主与顾客,亚德里斯上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场盛大的招聘会中。   在这样的热烈的氛围中,另一场黑暗而恐怖的猎杀也正拉开帷幕。   看着面前军火贩子打扮的男人捂着不停渗血的喉咙,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倒下,罗伊将匕首插回腰间的硬皮刀鞘中。   这柄带着血槽的匕首,与塞西莉娅枕下的那只一模一样,是老板娘刻意仿作,贴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的,只不过现在被罗伊连哄带骗搞到了手。   “还剩下一个。”   罗伊轻松地吹了声口哨,将男人的尸体随意地踢入一堆散乱的稻草中。   在猎豹一般的追踪下,她已经解决了四位康斯坦丁号派来的探子,而且找的都是这种逼仄的街道小巷,哪怕事后那位船长发现了不对,派人来寻,只怕也得花费好一番功夫。   亚德里斯自然不可能只有丰饶角一条街。   哪怕这些探子们心思再松懈,也不可能真的沿着热闹的商业街直愣愣走回港口,毕竟他们也不想被女妖之眼无处不在的眼线记下样貌,所以丰饶角两侧结构复杂的居住区就成了最好的掩护。   在过往,他们除却会选择居住区外,还会时刻有所联系,一旦发现有人停了暗号回报,就会立刻如鼠虫般四散分开,以防止全军覆没。   不过现在被权力与酒色迷昏了眼的探子们自然没有耐心去等同僚的暗号,只想着快些交完人物,好去妓院或是酒馆找乐子,毕竟城里不止女妖之眼一家快活地儿。   这样的心理自然成了罗伊趁虚而入的最大破绽,而且这些探子仅剩的谨慎,也阴差阳错地替船长解决了不少麻烦。   如果他们真的神经大条只走大路,她反而不好下手。   “算你们倒霉咯,所罗门的走狗们。”   罗伊冷笑了一声,在一阵穿街过巷后,她成功地找寻到了最后一位探子的踪影。   与其他人不同,这位探子格外地警惕。   他无时无刻不注意着身后的动静,在瞥到面色不善的船长现身时,立刻就撒腿跑了起来。   那探子推倒了几个正挑着木框准备上大集市的市民,很快消失在一条偏僻的巷道中。   避开迎面滚来的青色苹果,罗伊迅捷地跟了上去,同样窜入了那条小巷。   听着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脚步声,罗伊嘴角的笑意越发地冷了。   像这种扰乱听觉的小手段,老约翰不知道要比这人高明多少,但那老家伙尚且骗不了她,更遑论一个小小的探子?   船长的目光像是能够穿越墙壁,牢牢地锁定在那位探子的方位。   在拐过两个弯角,通过一个四向岔路后,罗伊终于凭借强大的体力与速度,将那气喘吁吁地探子堵在了一条死胡同里。   “好了好了,先生,你没跑够,我可是没耐心继续陪你玩下去了。”   相较于探子满脸大汗,不住地喘气,罗伊只是脸颊稍红,鼻息依旧稳定而悠长,丝毫看不出疲累。   她看着这个给自己造成了一点儿小麻烦的家伙,面上满是讥诮之色:“而且,只是跑了这么点儿路就上气不接下气,所罗门是瞎了眼吗,选你这样弱不禁风的家伙当情报员。”   身着淡蓝的长袍,用兜帽盖住面容的探子好不容易才缓过劲儿来,他对着缓步靠近的船长抬起手,刻意哑着嗓子求饶:“别……别,船长大人,我不是康斯坦丁号的人。”   罗伊对他的狡辩嗤之以鼻,在这亚德里斯上,会这么关注女妖之眼的无非就是两方,与她为敌的人鱼号与康斯坦丁号,或是她以往的老朋友们。   这些人都警惕地注视着在岛上享有盛名的乔伊斯小姐。   里奇与所罗门谨防着这个可能威胁到他们统治的不安定因素,或者也担忧着某种惊人之事的发生。   那些因为罗伊的失势而敛没声息的船长们,则担忧己方如今仅剩的助力倒向血眼屠夫与黑皇帝,那么他们的处境将会更加的艰难。   而据罗伊的观察,先前离开现场的,总计有十三人。   在这些人中,有六人明确是人鱼号的水手,她甚至还看到了几张熟面孔,而余下的七人,都是头也不回朝港口方向走的。   在追踪的过程中,少女又从这七人里排除了两个中途停下,走入了她曾经认识的老朋友的据点的人,那么剩下的,就只能是黑皇帝的爪牙。   “笑话,不是康斯坦丁号的人,为什么要跑得那么急?来,让本船长看看,你到底是哪位大人物。”   罗伊危险地眯起双眼,一步一步走近,能够在这几个月的放纵中仍保留这样的警惕,面前的人绝非是一般的水手。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应该就是……”   船长的身体非但没有紧绷,甚至就连一丝地防备动作都没有,她伸手朝着那人的兜帽抓去,想验证一下面前这位一直低着头的家伙,是否就是自己猜想中那条大鱼。   “阿诺德·奥伯特大副。”   罗伊猛地掀开了探子的兜帽,宣判般说出了对方的名字,只是在见到那人的面容后,她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呆滞中。   面前的确是位熟人,但却不是她想象中的康斯坦丁号大副,而是一个她绝对猜不到的家伙。   “真见鬼,怎么是你这家伙?” 第109章 沙狐   “沙狐。”   罗伊缓缓地念出了眼前人的身份,心头涌出一股极不真实的感觉。   感受着船长惊愕中带着点儿恼火的目光,皮肤比一般的女人还要白皙的青年讪讪一笑:“还……还真是巧啊,罗伊船长。”   是的,站在罗伊面前的这位熟人,正是当初在弗兰岛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黑鸦会执行人,执掌着那个秘密组织所有经济命脉的沙狐。   只是如今这位自诩为商人的执行人并没有穿着得体的纯黑燕尾服,更没有拿着根出自名匠之手的华贵手杖,而是换了一套有些寒酸的褪色粗布衣服,再加上披着的劣质长袍,活脱脱像个干偷摸勾当的盗贼。   “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解释清楚你,或者是你身后的组织,让你来亚德里斯的目的,沙狐。”   很快从荒谬感中恢复过来,罗伊将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微眯着眼上前了一步,将青年逼得靠在了身后的砖墙上。   没有重逢的惊喜,更没有温情的叙旧,对于这位曾经站在同一阵线的“伙伴”,少女毫不掩饰自己的警惕与恶意。   罗伊所担忧的并不是沙狐。   哪怕他是一位天赋恐怖的商人,但在少女眼中,也不过是个弱不禁风的家伙,她随时都能像捏死蚂蚁一样捏死他。   船长真正警惕的是黑鸦会,虽然在与费德罗的交锋中,组织毫无疑问地惨败了,但却并不代表它真的那么孱弱。   在见识过暗杀者们仿若艺术般的刺杀手段,那位神秘的元老大人危机关头所展露的从容与轻松后,哪怕是罗伊也不会再如从前那般轻视这个组织。   她不是大船长,不能视这些“老鼠”于无物。   “按照大船长与你们的约定,任何黑鸦会的人都不得踏上南方群岛半步,但凡有一个,那就相当于对所有海盗宣战。”罗伊冷冷地说。   黑鸦会追求均衡的理念很少为人所知,所以不管是在帝国与联邦的眼中,还是南方群岛一众海盗看来,它都是一个只会蛊惑人心,引发混乱的不安分因子,都对其有着很深的敌意。   “不不不,船长,亲爱的船长大人,您可千万别把我的踪迹说出去,不然别说是你们的大船长,就算是元老大人都会把拆了的。”   听到罗伊提起那位大人物与双方订立的誓约,沙狐本就白皙的脸庞愈发苍白,他夸张地摆动着双手,忙不迭地求饶。   闻言,船长眉梢微扬:“这么说来,前来亚德里斯,是你私自下的决定?”   虽然黑鸦会这群家伙的话都不怎么可信,更别说是作为商人,最擅长用小伎俩谋好处的沙狐。   可不知为何,看着青年惶恐的神色,罗伊心中的隐忧淡去了不少。   “是的,船长,只是我个人的事儿,和组织无关。”   沙狐紧张不安地搓着手,生怕少女一言不合拔刀相向。   要知道身为黑鸦会在世间的代理人,他出现在亚德里斯上是非常敏感的一件事,哪怕罗伊如今还没有夺回亚德里斯,她也绝不会愿意组织的力量涉足其中。   “这样最好。”   罗伊松了一口气,松开了握着匕首的手,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沙狐瘦削的肩膀,面上换了一副和善的微笑。   见状,青年如释重负地轻舒出声,却又被船长的下一个问题惊得汗毛倒竖。   “既然是你这样的大人物出行,那怎么也得有护卫吧,组织在亚德里斯安插了几位暗杀者?”   这是陷阱,这绝对是陷阱,而且还是要人命的那种。   沙狐哭丧着脸:“船长,您就别怀疑了,我真是一个人上岸的,而且按照誓约,组织的武力从来不会进入南方群岛,如果真的有,大船长又怎么会坐视不理?”   罗伊知道沙狐说得不错,虽然那家伙懒得要死,成天不是喝酒就是睡觉晒太阳,但如果黑鸦会真地敢撕毁誓约,那么他就会重新变为那个执掌大洋两域无数海盗的无冕之王。   似乎找不出任何破绽来,于是罗伊收回了手,捏了捏因为短时间内的频繁猎杀而有些酸疼的手腕:“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女妖之眼门前,又为什么要和那群家伙一起离开?”   “船长您也知道,我是个商人,虽然一般组织与南方群岛的贸易都有专人负责,但并不妨碍我来查探查探吧。”   见罗伊的敌意彻底消失,沙狐擦了擦额上流下的汗珠,悻悻地解释:“至于离开……酒馆门前到处都是海盗,我看也没进去的机会,这才打算先找个地儿落落脚,和他们一道只是巧合,谁知道……”   偷摸着打量船长的表情,沙狐发现少女听得很认真,并没有什么异色,于是接着说:“谁知道被您给盯上了,您也知道,组织里的人一向警惕,在知道有人跟踪后,我就下意识找了条更复杂的路。”   这么说起来,一切似乎真的像是一场误会。   罗伊摸了摸下巴,分析着沙狐的说辞,片刻后,她的嘴角泛起一抹冷笑:“不对吧,沙狐先生,既然你早就发现被人跟踪了,那绝无可能不知道是我。”   她一来没有做任何伪装,二来第一目标也不是他,按照青年的心性与能力,一定会寻机会观察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没有任何理由认不出她来。   “那么,在知道是我的前提下,你跑什么?”   沙狐轻吸了一口凉气,显然没想到船长会想到这方面,他的嘴角微微抽动几下,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被一个凶神恶煞,杀气腾腾的海盗追杀,是个人都会跑的吧?”   “真的吗?”   船长面色不善地按住弯刀,将它抽出了半截。   看着那段银白的刀刃,沙狐的眼皮急跳起来,想起了一些并不怎么美好的回忆,连忙叫嚷起来:“别,别,船长,我只是害怕你想起那时候的事。”   “那时候的事……”   罗伊眨了眨眼,而后忽地想起了什么,暗金色的瞳孔霎时明亮起来,透出仿若无数金币堆叠在一起时发出的那种光。   船长“锵”地一声将小半截弯刀收回刀鞘,而后露出无比温柔的微笑,替面色煞白的青年拍去衣服上沾染的灰尘:“亲爱的沙狐先生,我先前的举动实在是太粗暴,太失礼了,我在这儿向你致上最真切的歉意。”   被少女一反常态的表现激得有些心慌,沙狐哆嗦着说:“船长您这是……”   “既然已经来了岛上,想必你也知道了亚德里斯的现状,女妖之眼被针对得很惨,所以我现在有点儿缺钱,不,是非常缺钱,所以……”   说道这里,罗伊的面色愈发柔和,只是那种柔情在青年眼中仿佛是海妖的歌声,伊甸园的毒苹果,美好而致命。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欠着的赎金给我呢,沙狐先生?” 第110章 神秘的客人   “赎金?什么赎金?”   看着沙狐死不认账的嘴脸,罗伊的脸色迅速难看起来,她拎着青年的领子,压低声音威胁:“如果你真忘了,那么我会耐心地复述一遍,但如果是假的,那么你会对我有一个全新的认识,沙狐。”   全新的认识是指什么?沙狐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他唯一明白的是,自己如果再继续装下去,那么罗伊船长绝对会翻脸不认人,就像在弗兰岛的密室中所表现的一样。   “好吧好吧,船长大人,别动手,咱有话好好说。”   沙狐小心翼翼地将罗伊的手从领子上拿开,而后苦着脸说:“那么说说看,您想要多少?”   闻言,罗伊顿时眉开眼笑,觉得自己临时的决策真是无比英明,非但解决了康斯坦丁号的探子,还捕到了比想象中更大的鱼。   天哪,这可是沙狐,世上最有钱的大商人之一,无数海盗趋之若鹜的金山,今天居然真的落到了她的手上!   一定要好好宰他一笔!   感受着船长幽幽的目光,沙狐竖起一根手指,忙不迭地补充:“船长,船长!先得说好,无论是我身上,还是随行的船只上,都没有太多的现钱,所以您还是不要……”   狮子大开口几个字还没出口,就被罗伊不耐烦地打断了。   船长摆着手,面上带着狡黠的笑意:“没关系,沙狐先生,就算没带多少钱,也还有你这个人不是?”   沙狐的脸色微变,然后叫嚷起来:“别想那种事,罗伊船长,那绝不可能!如果被组织发现了,我还不如现在就死在你手里!”   精明如他,怎么会猜不到船长所想,这个恶劣的海盗竟然在打黑鸦会存在渥金银行中的存银的主意,真是无耻到了极点!   渥金银行是普诺拉联邦最出名的私人银行,也是当今世界上最富盛名的金银流通媒介,它对于来自于世界各地的财富无所不纳。   在这些财富中,有手工业者的血汗钱,合法商人的收益,也有帝国联邦官员们收受的贿赂,奴隶主们的黑心钱。   因为渥金银行的规模与特殊性,以及其中许多钱财来源的敏感性,哪怕它名义上隶属联邦,却享用着极为夸张的自主权利,基本不受联邦议会的制衡。   也正因此,黑鸦会才会选择将一笔数额惊人的金银存放在渥金银行,而那笔存银的名义保管者,正是那位神秘莫测的创始人。   当然,按照创始人给沙狐的权力来看,他能够操纵组织所有的流动金银,甚至在一些特定情况下,他可以动用这笔象征着黑鸦会最后底蕴的巨额存银。   但用脑子想想也知道,这些特殊状况中并不包括向无赖船长缴纳赎金。   “只是取很小的一部分出来,如果说黑鸦会的底蕴是一片大海,那我要的仅仅只是其中的一滴水。”   罗伊将食指与拇指靠拢,比划出一个很小的空隙,对情绪激动的青年循循善诱。   渥金银行在世界各地都有着分行,在亚德里斯也是一样,只需要提供相应的证明就可以提出钱来,所以船长才对黑鸦会那笔存银如此的热衷,在青年明确拒绝的情况下依旧不肯放弃。   而且她说的也不错,就算她要一百万数额的金币,对于汇聚了无数大人物的黑鸦会而言也不过是笔不起眼的小数目。   “十万,我只要十万金币就好了。”罗伊从没有哪一刻如此地可亲,全然没有海盗的凶恶样,倒像是某位向长辈求取零花钱的乖巧少女。   “不行,这没得商量,别说是十万,哪怕是有一个铜币经我的名下流通到亚德里斯,创始人绝对会教我好看,这风险我可承担不起。”   沙狐坚定地摇头,一副无畏赴死地模样。   抚着额头,罗伊对青年坚石般的决心感到十分头疼,她龇牙咧嘴地说:“好吧,既然你的选择是这样的,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你你……你要做什么?”   发现船长四处张望,像是在搜罗着什么,沙狐面白如纸地问。   “找根绳子把你绑了,然后送到大船长那儿去领钱。”   罗伊走出巷道,随手拎起一根被遗落在街边的麻绳,试了试它的结实度,而后重新走回沙狐面前,面色阴沉得可怕:“你说说,如果大船长抓住了这么个把柄,黑鸦会要付出比十万金币多几倍的代价,才能平息他的怒火?”   那绝不会是几倍,而可能是几十上百倍,更严重的情况,则是南方群岛与黑鸦会和平关系的破裂。   想着那如世界末日一般的景象,沙狐晃了晃身子,差点没腿软坐倒在地上。   似乎很满意青年的反应,罗伊坏笑着紧了紧麻绳,给他一种一言不合就要绑人的危险感觉。   其实她并没有说实话,对于那个慵懒的家伙来说,看见沙狐这样的小家伙,别说是去找黑鸦会的麻烦,只怕挥挥手就放他走了。   一只匍匐着的老狮子不会因为一只小老鼠的冒犯而伸出利爪,它只会在风暴来临时仰天长啸。   “可以了船长,我认栽,我认栽,虽然我现在拿不出这笔钱,但我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然后我们算是两清,好不好?”沙狐深深地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说。   “什么明路?”少女显然不太相信对方的空头支票。   “其实我在先前骗了你,我来岛上的目的不是为了查探行情,而是为了送一位朋友安全地上岛。”   沙狐没有回答船长的问题,而是自顾自说了这么一段话。   罗伊松开了麻绳,任凭它无力地摔落在地,而后耷拉着眼帘问:“你的……朋友?你这样的家伙居然也有朋友?”   “该死的,我为什么不能有朋友?”沙狐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然后无奈的解释:“我和他是在一桩生意中认识的,因为志同道合,所以关系还算不错。”   “所以呢,他能替你还了这债?”   罗伊很自然地将那份赎金归结到了黑鸦会欠自己的债务中。   “是的,而且还不仅如此。”   沙狐摆出神秘兮兮的模样,说出了罗伊从未料想过的可能。   “因为他来亚德里斯的目的……就是为了见你。” 第111章 唐·安德森   “哦?冲着我来的?”   罗伊被沙狐的话勾起了好奇心,也不去追究他先前对自己的隐瞒。   船长抱着双臂,倚靠在巷道的灰白的石墙上,饶有兴趣地问:“到底是哪位有头有脸的人物,能让你屈尊当陪从?”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沙狐也不再遮遮掩掩,他在心里暗暗地为自己开脱,就当是在替那位朋友引荐。   反正都是要见面的,让船长有个准备说不定更能接受。   想到这里,沙狐心头不再有一丝出卖朋友的愧疚,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正色说:“不知道船长还记不记得,您当初在欺瞒那位帝国总督时所用的身份?”   罗伊想了想,问:“你是说……安德森家族的旁系大小姐?”   沙狐用力地拍了一下手,而后指着她说:“对,就是这个身份,现在正主找上门来了。”   正主?   罗伊微微一怔,而后匪夷所思地问:“安德森家族真有个名为伊丽莎白的旁系大小姐?”   “不不不,我指的并不是什么旁系的子嗣,更不是什么大小姐,确切地来说,他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绅士。”   见船长会错了意,沙狐摆了摆手指,而后低声说:“唐,他的姓名是……唐·安德森。”   闻言,罗伊双眼瞪大了些许,仿佛很是了解这个名字,她有些迟疑地问:“唐·安德森,你说的是……”   轻轻地叹了口气,沙狐对于自己这位朋友大到惊人的名气感到一丝艳羡。   你看,就连纵横东海域的罗伊船长都流露出了一丝惊异,这还不能证明什么吗?   就在沙狐等待着少女说出这位安德森家来客的尊贵身份,并准备好点头应允时,却听到了令他差点儿石化的两个字。   “哪位?”   “你……你没有听说过唐?”沙狐用一种比船长更迷惘的眼神看着她,对这个事实感到难以置信。   就连黑鸦会的辛秘都知道不少的罗伊船长,居然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唐·安德森?   这就与你能背出圣书最偏僻处的条例,却不知道它写在封皮处,就连小孩都能倒背如流的奥兰女神名讳一样荒唐。   “他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人物吗?”   罗伊摇了摇头,无法理解沙狐过大的反应。   她耸了耸肩,继续说:“我和安德森家族打的交道不多,并不清楚这个家族里的名人,我只知道他们商船带着大量的军火,是缺武器与弹药时最好的劫掠对象。”   “嘶,难道在您的眼中,一位颇具前景的合作伙伴,不比几艘载满军火的武装船只来得重要?”沙狐简直要抓狂了,这群海盗的脑回路永远与利益挂钩,却又挂不到关键点上。   他们难道只会杀人放火抢劫吗?   “不然呢?”罗伊回应得理所当然。   这位在生意场上智珠在握,能言善辩的大商人,面对着对双赢之类毫无概念的船长彻底失去了耐心。   他无可奈何地说:“好吧,那我们说回正题,虽然您没有听说过唐的名字,但应该明白,像安德森家族这样庞大的家族,总会有许多位继承人。”   “而唐,就是如今安德森家族排在第一顺位的大少爷。”   这下罗伊真的有些吃惊了,她不解地问:“安德森家族的大少爷?他不好好在希帕利亚待着,跑亚德里斯来做什么,而且还是来找我的?”   沙狐面色复杂地点了点头,说到这里,其实就连他都不很明白这位少爷的想法,只是作为交情颇深的朋友,再加上对方也算是黑鸦会的一位佣客,他才愿意陪这位少爷来这到处都是暴徒的混乱之地。   “总之,在组织眼线的帮助下,我判断出了您离开弗兰岛后的去向,而后就应着他的请求,将他送到了亚德里斯,而且好巧不巧,正好碰上了船长你们的招聘会。”   罗伊在离开弗兰岛时并没有刻意地隐藏身份,黑鸦会能够知晓这一点并不困难,再加上那些走私商人与奴隶主中可能存在的佣客之流,沙狐能够确定她的确切位置也不令她多少意外。   只是这个安德森少爷,倒着实令她意外了一把。   “照你的意思来说,这位……大少爷,现在正在女妖之眼外的人群里,难不成他是来应聘的?”   问出这个问题时,自信如船长都觉得有些无稽,人儿堂堂安德森家族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凭什么看得上她的“小作坊”,更别说现在的她基本上一穷二白。   再次出乎少女的意料,沙狐郑重地点了点头,而后抓着船长的双臂将她转了个身:“所以快回去吧,如果唐能顺利加入你的海盗船,那你可就发达了,再也不会缺钱了,船长。”   “哎哎哎,等等等等,我还没问完呢,他为什么要……”   被沙狐推搡着走了几步,罗伊满脸莫名其妙地叫停,她当然知道安德森家的人有钱,这位少爷更有钱,但他为什么愿意不远万里来应聘她的船员,这其中的问题显然不小。   “等见了面,什么都会清楚的,就只怕……”沙狐打断船长的问话,并在这特别令人心痒的两个字前停顿了一下。   “只怕什么?”船长果不其然地转移了注意力。   沙狐语重心长地说:“只怕你那位亲爱的副手,最令联邦忌惮,也最厌恶那个军工家族的前统帅大人,把我们的安德森少爷给轰出来了。”   罗伊怔了怔,而后快速点了点头:“有理。”   女妖之眼的暗红色木门被推开了,镶嵌着紫水晶的黑木手杖敲击着光华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敲击声。   在两侧仆从热切的目光注视下,一位穿着纯黑色礼服,内衬雪白衬衣,面容别样出彩,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阴柔气息的青年踏入了酒馆的大门。   青年从上至下的服饰质地上乘,无不出自联邦有名的能工巧匠,而衣装与首饰的选择,也经过服饰专家的眼,是当下最流行的搭配。   而那作点缀用的紫水晶戒指,与手腕处刻着太阳纹路的赤铜色腕表,打破了这一身礼服过于肃穆的气息,令其增添了几分生机与活力。   对着仆从与女仆们不失礼节地微微鞠躬,青年的脸上带着可亲而礼貌的微笑,那双暗金色的瞳孔荡漾着迷人的光泽,荡漾到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女士们,先生们,各位午好啊。” 第112章 请你出去   这个青年很有魅力。   在上流社会中都位居顶层的衣装首饰,当今世上最流行的服饰搭配,再配上一张精致到无可挑剔的面容,就算是阅人无数的莎拉,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如果再加上温文尔雅的风度,以及面对下人依旧不吝礼节,这位青年绝对出自某个世家,并且那个家族必然不是短时间内崛起的暴发户,而是拥有数百年历史与底蕴的真正贵族。   行完礼后,青年拄着手杖,不紧不慢地走到迎客的仆从们面前,将手伸入黑礼服的暗袋中摸索了片刻,取出了一张极为轻薄的雪白支票。   “非常地不好意思,我出行一般不习惯带现银,最多随身放几张支票,如果贵酒馆不介意的话……”   “当然,尊敬的先生,女妖之眼支持票据支付。”   一位迎客侍女望着那张歉意的脸庞,双眼泛着些莫名的光彩,无比荣幸地回答。   “那最好不过。”   青年微笑着将支票放到侍女手中,而后也不再停留,朝着通往酒馆一层大厅的甬道走去。   “先……先生,请等一等。”   抬手拒绝了女仆们的服务,听着身后侍女的呼唤,青年微微偏过头来:“怎么,印章和签名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是的。”   侍女面色微白地看向手中的支票,视线掠过飘逸流畅的签名与象征着渥金银行的血红印章,最后落在那个令她口干舌燥的数字上,微颤着声说:“这……这数目实在太大了,我们一时找不开来,得需要通知老板娘。”   虽说有一些客人出手大方,会将支付完入场费后的其余部分留给他们做小费,但却绝不会有人忍心用如此巨额的钱财来打赏他们,哪怕是女妖之眼最尊贵的客人们也不会。   毕竟支票上写着的,可是整整十万银币!   听着侍女战战兢兢,却又紧抓着支票,面带挣扎的模样,青年不在意地笑了笑:“不用找零,这笔钱的一半,就当是我送给你们那位美丽的老板娘的见面礼,至于剩下的……”   “见者有份,就分给在场的各位吧。”   说完,青年摆了摆手,慢悠悠地消失在了甬道的转角。   青年一离开,本无比拘谨的人们顿时放松下来,不知为何,虽然那位青年待人很是温和,但却令他们不自禁地生出压力来。   女仆们很快围拢过来,就算是站在岗位上,一般不得离开的仆从们也将好奇地目光投向那位接下支票的侍女。   “那位客人到底给了多少?”   “看他这一身打扮,应该是联邦某位大贵族的孩子,出手应该挺阔绰才是,有没有超过一千银币?”   “怎么可能啊,只是入场费,哪有人会掏一千银币出来。”   女仆们悦耳的声音此起彼伏,就像一群百灵鸟在嬉戏打闹,这样活泼热闹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一声尖叫响起。   酒馆的迎客处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注视着最先挤到侍女身边的小女仆身上。   那是一位少女,看着只有十六七岁,将将摸到了联邦的成年年龄,在最近才被塞西莉娅录用。   此时那少女脸上泛起大片的红晕,她难以置信地捂着小嘴,极不确定的声音从交叠的双手中传出:“十……十万。”   女仆与侍从们面面相觑,尽数陷入了一种呆滞的状态,只有履历最久,曾跟着塞西莉娅见识过许多大场面的莎拉依旧冷静,她伸手从侍女手中接过支票,轻抚着那个令人头晕目眩的数字。   这位女仆长的视线却没有落在那个数字上,而是第一时间看向了那个名字。   “唐·安德森……”   莎拉呢喃着,原本平静的面容上渐渐攀上了浓重的意外:“安德森家族的……大少爷。”   唐·安德森,这个名字对于很多人而言都不陌生。   无论是视安德森家族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帝国上层,本就需要仰仗这个军工世家的联邦议会,还是做各种生意的商人们,无不对此人关注有加。   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安德森家族已经有一半握在了这个年轻的手里,那也就意味着,这位年仅二十多岁的青年,手中已经掌控了整个联邦四分之三的军武生意!   像这样的人,无论出现在哪里,都理所当然会成为焦点。   而在与他年龄相仿的贵族子嗣眼中,这位富有的,慷慨的,英俊的安德森少爷,是最好的结交伙伴,也是最为优秀的婚配对象,他甚至许多次出现在怀春少女的梦中。   当然了,若不是同一层次的人物,也入不了这位少爷的法眼,更遑论是更进一步的发展了。   只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女妖之眼,老板娘的眼线却又没有任何回报呢?   莎拉想不清这一点,也没有如姐妹们一样泛起花痴,或是为将收到的巨额财富而欢呼只是出神地望着幽深的甬道,许久都没有言语。   女妖之眼一层厅堂。   本来就算人气低迷,也该坐满大半座位的大厅今日别样的冷清,只有寥寥数人安静地坐在四处,饮着平时难以品到,如今却免费畅饮的名贵酒品。   这些人都是经历了层层筛选,被凯因定下的未来人鱼号的班底。   在大厅最靠外的圆木桌后,凯因低着头,翻阅着厚厚的资料,在一旁则是一叠正式的契约。   那些资料都是塞西莉娅收集的,这几日聚集在酒馆外的人们的资料,这些资料无比详尽,记载了这些人的出身,过去的职业,以及曾在那位船长手下做过事。   除此之外,资料上还记载着他们的优越战绩亦或是劣迹恶行,所以每一个前来面试的应聘者,在凯因面前都像是被扒光了一般,毫无秘密可言。   轻轻地叹了口气,凯因微感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整整一个上午的工夫,在他面前坐下又离去的应聘者已经有近四十位,但最后符合条件留下的仅仅只有六个人。   其余的人不是与人鱼号和康斯坦丁号有不清不楚的关联,就是底迹不清,曾翻过无可饶恕的恶行,亦或是背叛过前任雇主的家伙,这样的人自然是不能留下的。   以罗伊给出的条件,凯因有资格如此严苛,而不用担忧因为筛减过多,最后人员不足的可能,但问题是按这样的速度招下去,天知道要招到什么时候去。   或许是该找些人来帮帮手,女妖之眼总不能日日歇业。   凯因默然地想着,却发现有一道身影掀开丝绸门帘走了进来,伴着几下手杖与地面清脆的交击声,那人在圆木桌前坐定,随手把手杖搁在了一旁。   “名字。”大副头也不抬地说。   “唐。”   凯因在手头的资料中快速地翻找着,只是找了一遍,却没有见到任何一个名为唐的应聘者,于是下意识地蹙起了眉。   难道是遗漏了?还是说对方用的是化名?   仿佛看透了大副的想法,坐在凯因对面的青年矜持地轻咳了一声:“不好意思啊,我今天才上的岛,来得比较……匆忙,乔伊斯小姐可能并没有收集关于我的情报。”   听着那慢条斯理,全然没有作为应聘者的紧张感的言辞,凯因抬起头来,注视着礼貌微笑着的青年,面色渐渐冷峻起来。   他很不喜欢这家伙的笑容。   在那看似温和的微笑中,似乎夹杂着吞人不眨眼的漠然,仿佛对方将自己当作了高高在上,俯瞰世人的神明。   想到这,凯因决定让那虚伪而可恶的笑容消失。   “既然我没有收到你的信息,那么,请你出去。” 第113章 冲突   果不其然,在听到大副的话后,青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嘴角微微抽搐了几下,却依旧不失风度地保持着微笑:“抱歉,我刚才有些走神,没有听清你说的话,能够再重复一遍吗?”   凯因面无表情地复述:“请你出去。”   这下,青年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微眯着眼,看着没有给他留半点商量余地的面试官:“难道贵船的招聘依据,就是你自己的喜恶?”   对于这样的问题,凯因很显然早有准备:“不,我谨遵着船长的要求,对于每一个应聘者都给以尊重与尽可能的公平。”   “那为什么连我的身份都不过问,就这么急着赶人?”   青年对大副的这套说辞嗤之以鼻,在他看来,那不过是用来应付傻瓜的借口。   “船长说过,我们不收来历不明之人。”   凯因仿佛全然不在意青年表现出来的敌意,哪怕对方的衣着与首饰都表明,他是为实实在在的大人物。   与酒馆迎客处的仆从与女仆不同,虽然凯因对上流社会的奢侈品没有丝毫兴趣,可因为过去不停出席帝国上层的宴会,耳濡目染之下,对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还是有一定的见识。   他看得出来,青年身上的黑礼服出自联邦著名的裁缝大师杰伊之手,光是衣料与莹白如玉的象牙纽扣就已经十分昂贵,更别说那位早已淡出人们视线的老裁缝的人工费了。   而被对方搁置在座椅扶手旁的手杖,更是与费德罗总督所拥有的那根十分相近,在做工与雕琢上甚至更为出色。   光是这两点,就能证明这位青年财力之强大,地位之高昂,要知道想让这类名工巧匠卖面子出手,仅仅有如山般的金银是远远不够的。   不过,就算对方来头很大,背后的势力很强,可那又如何?   对于曾经出任过帝国海军统帅的凯因而言,世俗权力并不是什么值得敬畏的东西,只是一些人为了满足自己欲望所编织的蛛网罢了。   至于船长……好吧,那个敢孤身杀入黑鸦会据点的海盗,自然也敢向世上任何有权有势之辈挥刀。   “来历不明?”   青年仰靠在背椅上,冷笑着说:“你是想要身份证明?简单,我有的是方法来表明自己的身份,要是懒得等的话,你大可现在就派人到……”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除了乔伊斯小姐收集来的情报,我们船长一概不信。”   凯因像是对青年失去了兴趣,重新埋头到桌上的一份份信息中去,打发对方的话语就像是在驱赶一位微不足道的小混混:“安德烈,送客。”   “是,先生。”   当初曾对康斯坦丁号船员的暴行视而不见,从而被罚来当这位面试官的助手,直至这场招聘会结束才能休息的安德烈护卫长恭敬应声,对面色难看的青年向着门帘做了个请的手势。   在眼见老板娘对这对突然出现,并似乎与她早有联系的船长与大副态度的转变,安德烈清楚地明白,自己当初犯下了一个怎样巨大的错误,如今当然要好好表现,来获得这位大副的原谅。   “你……你怎么能,住手,你这样的人也敢碰我?”   青年的反应出奇的大,他愤怒地指着大副,而后冷冷地瞪了安德烈一眼,暗金色的瞳孔中酝酿的乌云令这位护卫长不寒而栗,一时间不敢上前。   “送他出去,要是这位先生不愿意,就给他点儿教训。”   凯因的声音淡淡的,其中的内容却令青年心头一凛:“这是亚德里斯,可不是贵族老爷们的地盘儿。”   知道这位大副真的不惮于对自己动手,青年面上的不忿反倒渐渐收敛了,他的嘴角带起一丝古怪的笑:“贵族老爷……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你不也是位名副其实的世家子弟吗,统帅阁下?”   闻言,凯因缓缓地抬起头来,抬手阻止了安德烈将有的粗鲁动作,目光平静而幽深地望着青年:“看来你很了解我。”   “我不但对你的来历了如指掌,还知道你那位船长的真实身份,身为她的副手,你应该很清楚,这个消息被释放出去的后果。”青年确信自己握住了大副的把柄,浅笑着说。   “是的,我很清楚。”   凯因知道这毫无疑问是威胁,于是将手头的密报放下,撑着圆木桌徐徐站起。   在青年大局在握的从容注视下,大副干脆地拔出了腰间的火铳,将冰冷的枪口按在了对方的额头上。   这柄火铳是他从鱼鹰号的军械库里取的,远不如过去的配枪精密稳定,但却足够将青年的脑门蹦出一个窟窿来。   这一幕震撼了许多人,哪怕是训练有素的护卫长见到这一幕都感到了一丝心颤,更别提同样很会察言观色地护卫们了。   就只是几句话语冲突,这位大副竟然就要翻脸,打算将面前这位明显有着庞大势力的贵人给毙了!   在安德烈的目光示意下,几位护卫哆嗦着离开了大厅,顺着暗门赶紧去通知老板娘。   而另一边正品用着这辈子都没有喝过的美酒的几位水手见状,也纷纷站起身来,面色不善地朝这靠拢,手都按在腰间的弯刀或是火绳枪上。   “我是不是哪里得罪过你?”   青年毫不畏惧那枪口,但也绝不天真到认为对方不敢开枪,所以语气放缓了一些,罕见地有了一丝妥协。   “没有。”凯因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那好,你能把先把枪放下吗,该死的,我是来应聘的,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如果不是知道你们的身份,本少爷会屈尊到这破地方来?”   青年的眼见暴起了几根青筋,咬牙切齿地低吼着:“如果我要对你们不利,会傻到像个白痴一样送上门让你杀?你不是号称战术谋略远超常人,连你那位总督父亲都不及你吗,怎么现在变得和那些鲁莽的混蛋一个样了,你就不能动脑子好好想想?”   “凯因·霍华德上校。”   看着青年眼中的失望,凯因眉头微扬,没想到会从对方口中听到这么一番话。   在短暂的迟疑后,凯因收起了火铳,而那些围拢过来的水手也吹着口哨一哄而散,似乎从没有什么爆发边缘的冲突。   “那么这位……少爷,请说出你的姓名与来历。”凯因坐回椅子上,不咸不淡地问。   从这一刻起,二人的谈话才算正式步入正轨,而令桌旁的安德烈感觉无比荒谬的一点是,他们前一刻还箭弩拔张,像是一点即爆的火药桶,现在却像没事人一样,变得和和气气的。   这两人都不是常人可以理喻的。   安德烈默然地想着,在躬身请示后,朝着手下离开的暗门忙不迭地跑去。   如果到时老板娘来了看到的是这样一副平静的场面,那么自己和那些手下一定会倒大霉!   见凯因收起了敌意,青年轻轻地拍了拍脸,让有些僵硬的脸部肌肉放松下来。   “唐·安德森,安德森家族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我很荣幸能够在这里见到你,帝国雄狮。” 第114章 假想的情敌   “安德森家的大少爷?”   与那些仆从和女仆不同,在听到对方名贵的身份时,凯因并没有流露出半分震惊或是意外,依旧是那副平淡的神情。   他用手指轻敲着桌面,在脑海中搜寻着对那个家族的模糊印象。   安德森家族代表着什么?   好吧,或许这个家族在联邦拥有很高昂的地位,但在他的眼中,那不过就是个攀附在普诺拉军方身上的吸血鬼,联邦海军近来的孱弱有一大半都是拜它所赐。   商人逐利,安德森家族也不例外。   它掌控着联邦军工商业的命脉,随便动动手指,就能让最新式的船舰与火炮价格暴涨,由此形成的天文数字几乎拖垮了联邦军方。   站在凯因过去的立场,自然乐得见到这一幕,但要说他因此会对那个家族有所好感,那绝对是无稽之谈。   凯因敲击桌面的手指一顿,不解地问:“像你这样的贵人,为什么会想着来当一名海盗?”   “为什么?我在家里待腻了,想出来找点儿刺激,这理由够充分吗?”   安德森看着大副微沉的脸色,知道对方并不满意自己的答案,这才耸了耸肩,微笑着说:“我想上船的理由……其实与你差之不离。”   “与我差之不离?这是什么意思?”   凯因眉梢微扬,平静的脸庞上终于多了些讶异。   什么叫与他差不多?对方难不成……   大副明显想歪了,他面上的惊讶很快就消弭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敌意:“不好意思,如果是这样的话,恕我不能接受你的应聘。”   这次凯因所表达的意思很明确,是他不能接受,而不是对方不符合上船的条件。   安德森莫名其妙地看着大副,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方才对方已经摆出了谈判的态势,怎么说着说着又绕回去了?   “你先前不是说过,招收船员的标准不由你的喜恶决定吗?”   安德森面色无比难看,自己对这位大副已经很客气,该妥协就妥协,该谈判就谈判,可对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自己!   真当他是泥捏的吗?   “按道理来说是这样,但如果我提出意见,相信船长也不会留你。”凯因微眯着眼看着对方,言辞针锋相对。   随着二人展露敌意,圆木桌旁的氛围骤然压抑起来,本在旁边靠着梁柱观看的水手们面面相觑,下意识站直了身体,将手伸向腰间的武器。   安德森冷冷地注视着大副的眼睛,暗金色的瞳孔微微波动着,就像是即将爆发的炽烈岩浆。   原本稍有缓和的气氛坠入冰点,酒馆中陷入了一种令人倍感煎熬的死寂中。   这时,向塞西莉娅汇报完毕的安德烈推开暗门,气喘吁吁地跑回大厅,而后就看到了这样一幕紧张的对峙。   护卫长面色惨白地张着嘴,在心里不住地叫起苦来。   这二位如果再闹出点什么事儿,他难不成又得跑去找老板娘?   那样频繁的惊扰乔伊斯小姐,无论二人间的事态怎样落幕,他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两位,两位,有话好好说,动气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安德烈哭丧着脸来到桌旁,低声下气地安抚二人。   虽然护卫长不知道凯因与安德森之间冲突的真正原因,但是他说的并没有错,一味地冲突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事实上,就连当事的二人都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的冲突只是由一个小小的误会——关于大副上船的理由的认知偏差所导致。   凯因上船的理由,不是厌倦了被复仇所控制的生活,也不是想要体验大海上别样的风光,而只是因为那个少女。   所以,他下意识地认为,这位安德森少爷就是冲着船长来的,至于原因……   罗伊的容貌、身份与能力都是再好不过的理由。   安德森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成了对方的假想敌,还是情敌,他只以为凯因是看不惯自己,看不惯他背后的家族,这才没事儿找茬。   “安德森家族似乎从未得罪过你,或者是你的父亲。”   好不容易才找到罗伊船长,为了能够上船,安德森深深地吸了口气,尽量缓和语气。   “是的,那也不是我拒绝你的理由。”   听着安德森的强抑怒火的冷静发言,凯因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   “那是因为什么?”   闻言,安德森眼眸中的寒冷敛去了些许,他似乎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一些别样的意思,也许他们之间存在什么误解。   对于商机无比敏锐的安德森少爷,自然也对人心颇有了解,这才能够精准地捕捉到大副的那丝异样。   也许船长说得不错,自己的占有欲确实太强了些。   凯因回忆着前来女妖之眼时,他与少女的那场争吵,内心涌起些许烦躁:“安德森少爷,你想上船,只要符合条件,那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但你若是冲着船长来的……”   “恕我直言,你并没有什么机会。”   “机会?我要什么机会?”安德森眨了眨眼,没有明白对方的意思。   虽然从沙狐的口中,他已经了解到罗伊船长是位少女,但却怎么也想不到凯因隐喻的那一层。   “好吧好吧,也许我们之间是有些误会,但那并不重要。”   看着说完这句话后,就微垂眼帘陷入沉默的大副,安德森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样好不好,你让我上船,船长给你们发多少月供,我再给你们三倍的补贴,怎样,你们现在不是正缺钱吗?”   听着这话,凯因没有什么反应,按着武器的水手们倒是变了脸色,他们瞪大着眼,其中映射出幽幽的绿光。   三倍的补贴!   如果再加上薪水,那岂不是意味着他们一个月可以领到足足一百二十枚银币!   就算发的是帝国银币,按汇率,那也已经超过一枚普诺拉金币了。   “那个,大副,你看这位……少爷这么有心,要不就让他上了船吧?”一名个子矮小,手臂肌肉却很是粗壮的汉子搓着手,小心翼翼地请求。   “是啊,我看这位少爷是真心想和我们出海。”有人附和。   “要不等船长回来再商量商量?”也有人提议。   凯因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虽然这些水手都是第一次见他,不知他的脾性,但感受着他不耐的眼神,却不自禁地放低了声音,最后全都闭上了嘴。   与得罪大副相比,那三倍的补贴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水手们心疼肉痛地想着,强迫自己接受这个观点。   见状,安德森嘴角抽了抽,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来,很少有人能把他逼得这么狠,但面前这位前奥兰统帅显然就是其中一个。   “还是先把我们间的问题解决了,再谈……”凯因收回目光,语气不容置疑。   只是不待他说完,隔绝酒馆与甬道的丝绸门帘被有力地掀开了,罗伊大步流星地来到桌边,目光落在安德森那对与她相近,却要更深沉些许的暗金色眸子,微笑着说:“谈,什么都可以谈。”   “对了。”   目光在副手与安德森脸上转悠了一圈,罗伊对二人先前的话题颇有兴致。   “你们之间……有什么问题来着?” 第115章 迷雾   从镶嵌在墙壁上的酒柜中取出一瓶名贵的红酒,罗伊带着它与两只银光发亮,似于微开的郁金香状的精致酒杯回到圆木桌前。   船长斜靠着桌沿,将银杯搁置在凯因与安德森面前,而后轻松地拔出了木塞,为他们倒上少许酒液。   “好了,二位,我们能停止这种无意义的沉默吗?”   随时把酒瓶搁在一旁,罗伊抱着双臂,看了看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的副手,又看了看仰靠在椅背上等着他开口的安德森,幽幽地叹了口气。   听着船长的请求,凯因抬起头来,瞥了眼因少女的到来而如释重负的护卫长:“请回避一下。”   待得护卫长得令走远,副手又转眼望向那群目光热切的水手:“回去喝你们的酒。”   以为自己先前的态度已经惹得大副不悦,水手们自然不敢再违逆他的命令,于是勾肩拉背,有说有笑地走开了,只是时不时地将目光投向这里,确切地说,是投向那位金主。   “怎么这么严肃?”   见副手面色不太好看,罗伊面上的微笑渐敛:“你们先前到底说了些什么,据我了解的,这位……唐·安德森少爷不是来应聘的吗?”   闻言,本就意外与自己身份为少女所知的安德森更加惊讶了,他看着船长不解地问:“尊敬的……船长,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与目的,按你的副手说来,我应该不在乔伊斯小姐提供的情报中。”   虽然有些吃惊,但这位大少爷还是心思缜密地掩去了船长的姓氏。   听着安德森的问话,凯因同样将目光投向了罗伊,他也好奇船长这一上午在忙活什么。   感受着二人好奇的目光,船长耸了耸肩:“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自然有我的门路……好吧,既然你们这么感兴趣,那我就说说好了。”   “在我亲爱的副手张罗招聘会时,我就在酒馆不远处的一家首饰店前,观察着这群来应聘的家伙,你们知道的,在这些四面八方聚拢过来的人中,除了奔着各种目的想要上船的家伙,当然也有某些人的眼线。”   “探子?”   凯因与安德森不约而同的开口,很显然,无论是在军旅生涯还是世家事务中,都不会缺少这些老鼠般阴损的家伙。   “对,探子,大约有三四批吧,一部分来自我过去的朋友们,而另一部分嘛……”   罗伊仰头灌了一口红酒,竟把这名贵的酒品喝出了朗姆酒的风情来,她擦拭了一下嘴角,面上的微笑渐冷:“当然是我的前副手和死敌派出来的,其中还有不少熟面孔呢。”   话说到这里,船长接下来的行动就已经呼之欲出了。   “你把他们都解决了?”   凯因微蹙着眉,思考着其中的利与弊:“这样一来不会打草惊蛇吗?”   “安心吧,我当然不会傻到都杀了。”   罗伊摇了摇头,轻轻地拍了拍副手的手臂:“这些探子安逸太久了,大概没想到岛上会有人敢对他们动手,所以我很轻易地就缀住了他们,不过最后我只除掉了康斯坦丁号的船员。”   “这算是一个警告,也算是我抛出的烟雾弹,不动里奇的人,只杀死所罗门的手下,他们就很难把思路往我身上想,而只会认为那是一场再正常不过的寻仇,毕竟,昨天在女妖之眼里的冲突已经落在了很多人眼中。”   “而且不仅仅是这样。”   注视着若有所思的副手,罗伊慵懒地笑了笑:“在如今黑皇帝重归亚德里斯,手握重权的时节,敢与他正面交锋的人很少,以那个小混蛋的警惕与敏感,或者依旧会对我的身份有所怀疑,而这正是我想要的。”   “通过挥之不散的迷雾向他施压,让他怀疑,让他紧张,让他坐立不安做梦都做不安生,然后,他就会露出破绽,他会亲自来亚德里斯确认自己的猜想,到了那时……”   “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凯因微笑着接过话头。   罗伊拍了拍手,清脆的掌声在大厅中徐徐传开,她赞赏地看着副手:“正是如此。”   “啧啧啧,真是好手段,只是船长你怎么确信,那位屠夫会按着你的想法行事?”   看着二人心有灵犀的模样,安德森摇头轻啧了几声,而后给出自己的分析:“照我看来,他说不准会封锁亚德里斯,让手下一寸寸地搜罗过去,或者干脆把这件事全部推给黑皇帝,自己只做一个旁观者。”   这位大少爷的看法不无道理,若是寻常篡权夺位的副手,知晓自己过去的船长可能出现在领地上,自然会选择最为妥帖,也最为安全的做法。   或是高居战舰,驱使手下地毯式追杀,或是驱狼吞虎,将盟友作为试探的石子儿。   “你不了解里奇,所以才会有这种想法。”   罗伊看嗤笑了一声,看着安德森面无表情地说:“黑皇帝不是傻瓜,我给了他这样的一个警告后,按他那谨慎的性子,短时间内绝不会有多余的动作,他会像一条鲨鱼一样静静地等候,一直等到人鱼号表态,亦或是我离开陆地出海的那一刻为止。”   一位海盗船长在什么时候最有力量?不是他人的领地上,更不是在无谓的谈判桌前,而是在自己的海盗船上,在广袤而危险的大洋上。   在海上,康斯坦丁号有着与人鱼号叫板的资格。   “至于小混蛋……无论在亚德里斯上袭击了他盟友的人是谁,只要有可能,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是我,那么他就一定会出面,带着人鱼号与一众忠心耿耿的手下回来。”   “而我需要的,仅仅只是人鱼号靠岸而已。”   罗伊微仰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安德森,没有再多说任何关于人鱼号靠岸之后的安排,因为那就不是身为外人的他能够知晓的了。   “好了,我们的事儿就说到这儿,大少爷不是奇怪我为什么能认出你来吗,其实很简单,在追逐那些探子的过程中,我遇到了你的,呃,某位朋友,在撬开了他的嘴后,你的到来就不再是秘密了。”   安德森暗金色的瞳孔微微缩小,而后他危险地眯起了眼,眸子中透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你,把安东尼奥怎么样了?” 第116章 误会解除   安德森的脸色冷得可怕,显然是会错了船长的意思。   在这位大少爷看来,那位朋友算得上世上数一数二的巨商,再加上他身后站着的势力,就算是自己的父亲面对他也要客客气气,温言而向。   但问题出在,无论是财富、背景还是金银演化而出的影响力,或许对于庞大的世家,甚至是联邦与帝国都有一定的威慑力,却绝对不会碍着一位可怕的海盗船长行凶。   当然,安东尼奥拥有的巨额金银或许能够成为护身符,保证他在交出赎金前还能存活于世,不过,也仅仅只是活着。   “原来他叫安东尼奥啊,这我还是头一次知道。”   看着安德森面色不善的模样,罗伊抽了抽鼻子,不确定地说:“至于他怎么样了?他用这个消息偿还完债务,就朝港口去了,现在应该已经出海了吧?”   债务?   安德森沉默了一会儿,实在是想不出来,以安东尼奥所拥有的财富,怎么会欠一位海盗船长债务?   而且还用自己的信息的作抵押?真见鬼,他是缺钱的人吗?   安德森的嘴角抽了抽,略感不悦地问:“船长你和安东尼奥认识?”   “算是吧,黑鸦会的沙狐嘛,我过去还带着人追捕过他呢,只不过后来出了点儿变故,我阴差阳错地成了他的债主。”   罗伊摊了摊手,面不改色地编着故事,仿佛那位青年真的欠了她好一笔钱:“既然你是和他同来的,那肯定通过黑鸦会了解了我的一些情况,知道我最近很缺钱,所以,我就想让他在亚德里斯的渥金分行提个十万金币,就当是还债。”   听到这儿,安德森大概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安东尼奥是为了护送我到亚德里斯,瞒着组织出海的,要是给了你这十万金币,黑鸦会就绝对会察觉异样。”   事实上,对于他与沙狐而言,十万金币真的不算什么,重要的是这钱取出来后所要面对的严重后果。   “对,就是大少爷想的那样,所以,他把你供了出来,就当是让你替他还债。”   船长笑眯眯地说,她先前还说沙狐是用信息抵换的债务,现在却又换了个说法,将主意打到了这位安德森少爷身上。   对此,安德森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拿起面前的银杯,将其中的酒液一饮而尽,从容地笑着:“这当然没有问题,十万金币,呵呵,区区十万金币……”   “这当然不成问题,但有个前提,是我得能够上船。”   “成交。”罗伊不假思索地说,快到就连安德森都没有反应过来。   “船长。”   听着副手的呼唤,罗伊朝着安德森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手指微颤了几下,最后悻悻地收了回来,转眼看向面无表情的凯因:“怎……怎么了?”   只是片刻,船长就恍然大悟地说:“对对对,问题,所以说,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问题?”   见上船的机会又从手中溜走,安德森眼角抽搐了几下,有些抓狂地说:“你自己问他,我怎么知道问题在哪?”   “凯因?”   感受着船长目光中的询问之意,凯因缓缓坐直身子,语气听不出情绪:“他是冲你来的。”   “冲我来的?”   罗伊眨了眨眼,与安德森一样有些惘然,但是看着那对蔚蓝眸子中别样的敌意,她瞬间明白了什么,有些僵硬地扭过头来,看着安德森问:“呃,那个,大少爷你……也对我有意思?”   安静,圆木桌旁一片安静。   除却一脸别扭的少女外,两位青年都陷入了短暂的呆滞中,凯因是再一次被船长直白的话语刺激到了,而安德森……   “啊?”   安德森上下打量着少女,似乎是想知道对方是哪里来的自信,居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但很快,他就将注意力移到了大副身上:“找船长的话来看,你以为我是来追求她的?”   “不是吗?”凯因沉默了片刻,忽然发觉哪里好像出了问题。   安德森脸皮抽动着,就连握着银白的手微颤不止:“你是从哪里瞧出来的,我似乎从未表现过对船长有那方面的兴趣吧?”   凯因皱着眉头看他:“不是你说的,你想上船的理由与我差不多。”   瞪大了眼,安德森暗金色的瞳孔在船长与副手身上游移了几个来回,而后颇为古怪地笑了笑:“呵呵,呵呵,原来是这样啊。”   被他的笑弄得有些发毛,凯因与罗伊对视了一眼,而后说:“别笑了,既然不是为了这个目的,你为什么要上船?”   到了现在,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这是一场误会,凯因原本淡淡的语气缓和了不少,还多了些许窘迫。   “我原以为你与我一样,都是因为受不了家族,或者说老头子的控制,这才逃出来的呢,谁能想到……”   安德森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语焉不详地揶揄着,好报复对方先前对自己的刻意针对。   “我还以为你们过去有仇呢,原来是个误会啊,那就好办了。”罗伊松了口气,为副手解了围。   船长出了面,安德森也就不再继续调笑大副了,毕竟他还指望着能上船呢:“唉,虽然说吧,船长确实生得不错,在我所见过的美人儿中能排进前三,但很可惜……”   看了眼船长手中的酒瓶,想着她方才喝酒的姿态,安德森迟疑了片刻,还是将手中的银杯搁回了桌上:“我已经与玛西亚·哈里斯小姐有了婚约,所以你们不必有那种担忧。”   哈里斯同样是联邦中的一个贵族世家,主管政务,光是在议会中担任议员的就有六人之多,与这样的家族联姻,安德森家族的影响力又会更上一层楼。   “有了婚约,确定了继承权,你还从家族跑出来,你的父亲就没有什么反应?”凯因平复了下心境,斟酌着问。   他能够心安理得地离开,一方面是因为复仇的落幕,另一方面自然也是因为费德罗总督的默许,有那位老人在,无论是他的父亲还是皇帝陛下,都不会过于的为难他。   但安德森不一样,他是真真切切地溜出来的,简直就像是某些受了气而离家出走的任性大小姐。   “正因如此,我才找上的你们,只有待在一位传奇海盗的船上,老头子才不能把我抓回去,同时也不必太过关心我的安危。”   安德森微笑着说:“当然,我的处境还是比你要好上那么一点儿的,毕竟我家那位不会被愤怒冲昏头脑,我依旧能够随意使用家族的财富。”   凯因并没有对方的暗讽而有任何反应,嘴角扬起一抹莫名的笑:“是啊,我的家族并不会支持我做海盗,但同样的,我也不必在十几二十年后,苦兮兮地回去接收世家的繁杂事务,而到了那时,我或许依旧在海上航行,亦或是寻个安宁的地儿定居下来,而大少爷你嘛……”   “只怕还在劳心劳力地处理家事,为培养下一个继任者而头痛吧。” 第117章 成交   想到大副口中自己未来的生活,安德森颇有魅力的脸庞顿时耷拉下来,全然没了之前的得意。   是的,家族之所以对他的放纵之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因就在这里,他不像是凯因,安德森家族也不是霍华德家族那样的军官世家,总是需要一个能力足够的继任者来发展家族的。   这真像是被诅咒缠绕的锁链,牢牢地拷在了他的脚踝上,那该死的感觉真令人抓狂。   “好了好了,你们俩怎么这么不对付?要吵等到了船上再吵,待会儿还要招聘人手呢。”   罗伊打断了二人的“斗嘴”,将酒瓶随手摆在桌上,然后有些好奇地问安德森:“你先前说要成为传奇海盗的船员,那为什么会刻意选择我?”   按照现在的情况而言,在六位传奇海盗中,她的境况是最差劲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惨不忍睹。   安德森转动着上手上戴着的紫水晶戒指,慢条斯理地说:“传奇海盗不是这么好找的,更不是好相与的,在你们六位中,现今有耐心见我,甚至是接纳我的,就只可能是你。”   海盗船上不养闲人,这是铁律,普通的海盗船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传奇海盗的战舰?   到了那个级别的海战,每多一个累赘都会增加许多不必要的风险,这是每一位船长都不愿意承担的。   至于安德森很有钱?好吧,如果罗伊还坐拥人鱼号与亚德里斯,那她或许也没有耐心陪这位大少爷说下去,而是会与对方口中余下的四人一样,将他扒得干干净净,而后用麻绳一绑,拿去找他的家族换巨额赎金。   不过现在不同往昔,她想要夺回自己的东西,就得联合所有能够联合的力量,虽然如今的安德森是从家族逃出来的,但好歹也是位大少爷不是?   “那你找的时机还真是不错,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能夺回人鱼号,那么你的算盘就怎么也打不转了。”罗伊好意地提醒。   “选择都是有风险的,船长,而我们家族最不怕的就是风险。”   安德森满不在意地笑了笑:“而这一次,我将赌注压在你的身上,就当是一次有趣儿的投资,毕竟……有什么事儿是比与人鱼号交锋更为刺激的呢?”   “那么大少爷你想应聘哪个职位呢?”罗伊从副手手中接过那一叠契约,边翻边问。   像他这样娇贵的人,苦活累活肯定不愿干,领航与操舵应该也不会,战斗什么的就更别想了,那么说来说去,好像没有哪一个职位是适合他的。   不过既然人家愿意出钱,那么他什么活都不干,当个无所事事的雇佣人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安德森却给了船长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船医,船长,我要做船医。”   翻动契约的手微顿,罗伊用一种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我的大少爷,你那娇贵的手真的能拿稳手术刀吗?”   不是船长看不起他,实在是船医这个职位太过重要,不是供人偷闲的,如果一艘海盗船上的船医是个一无所知的新手,或者是瞎混日子的饭桶,那么这艘船的死伤率绝对会达到一个无法接受的程度。   “要不当个会计好不好,算账做生意之类的不正是你们家族擅长的吗?”   听着船长哄孩子似的劝说,安德森面上的微笑僵硬下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后将手伸入礼服内,在几张支票中摸索了一阵,取出一枚玫瑰金的小巧徽章,将它摆到罗伊二人面前。   那枚徽章的做工很精致,其边缘雕刻着荆棘,中心是一只带着桂冠,展翅而飞的信鸽,寓意在荆棘遍布的世界传递善意与和平,那是圣玛尔克医会的身份证明。   圣玛尔克医会是一个遍布在全世界,不受任何势力掌控或影响的医学组织,以救治病患,扶持弱者为己任,能够加入其中的,无不是受人尊敬,心地良善的医生。   而其中能够得到玫瑰金徽章的,更是通过了严苛的医学理论、实践考核,得到医会的承认的名医。   摆弄了一下桌上的徽章,罗伊微惘地问副手:“这是什么?”   安德森家族船长还有点儿印象,但是什么医会组织她是真的没有概念,毕竟像她这样令人恐惧遭人白眼的海盗,医会的医生们是绝不愿意救治的。   “一种……医学证明,说明他在医术上确实有一定造诣。”凯因斟酌着言辞,用少女能够听得懂的话解释。   “呃,就这么一枚徽章,能证明他会医术?”   罗伊还是不相信,安德森家的大少爷会愿意去学习医术,因为在贵族们眼中,屈尊去为人看病是一件很丢人的事儿。   “你老实交代,这不会是你用钱买的,拿来糊弄我的吧?”   听着船长的质疑,安德森少爷气得脸都白了,就算先前凯因因为一些误会而处处针对他,他也没有如此生气过。   “船长,这枚徽章是没法的作假的,而且作假也没有任何意义。”   见状,副手轻咳了一声,然后小声地提醒船长,医会的证明虽然在同行眼中颇为说服力,但在外人看来,却不过是块被压扁的金子,谁都不会归于在意。   “这,这样啊,没想到大少爷也有一颗医者仁心啊,还……还真是令人意外。”   看着安德森面色不好看,罗伊打了个哈哈,把话题给过了,而后在契约中翻找出船医的那张,讪讪地递给对方。   “对了,在进来之前,我似乎还听到你说什么……补贴,这还算数吗?”   那十万金币自不用说,这位大少爷也不像是会出尔反尔的人,但是先前她隐约听到的补贴一事,却是要好生问一问。   “算数。”   安德森接过凯因递来的鹅毛笔,在姓名一栏上写上了飘逸的签名,头也不抬地回答:“按照你给的薪水,我每月再给你的船员发三倍的补贴,不过现在看来,月供那一部分也得我出钱不是?”   竖着耳朵听着这边儿谈话的水手们顿时爆发了一阵欢呼,只是很快被船长不悦的目光给压了下去。   “能有补贴那最好不过,把消息放出去后,来应聘的人一定会翻一番,不,翻好几番,但我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   看着凯因收起那张契约,罗伊用手指了指自己,满怀期待地问:“船员们有补贴,那我呢?”   安德森拿过椅边的手杖,微笑着说:“你缺钱可以找我来取,只要不太过分,我想我还是拿得出来的。”   说完,安德森拄着手杖站起身来,朝着少女伸出另一只手:“那么,成交?”   没等船长做出回应,凯因已经握住了那只白皙得不像是男人所有的手,不轻不重地摆了一下。   知道副手的小心思,罗伊笑了笑,轻轻地拍了一下桌面。   “成交,安德森少爷。” 第118章 奖励   在塞西莉娅的帮助下,开展这场招聘会的船长对人员数目与质量不满,打算再提高三倍船员待遇,以招揽更为凶恶的海盗,更有才学的手艺人的消息,只过了短短半日,就再次如泛滥的洪水一般传遍了亚德里斯,并有着向整个南方群岛扩散的趋势。   光是最普通的水手就有一百二十枚银币的薪资,加上比许多海盗船给得更高的分成比例,这令南方群岛上无雇主的海盗,甚至是一些已经在某位船长手下勤恳工作了许多年的船员都疯狂了。   翌日,数不清的人心红眼热地赶来亚德里斯,将女妖之眼的门口堵得水泄不通,挤破头想要参与到这场招聘会中来。   当然,这些人中也不乏前来打探情报,想看看能不能对这只肥羊下手的家伙,只是在了解了前几日那场冲突的许多细节后,他们的阴暗念头就自然而然地断了。   亲手杀死了康斯坦丁号的搏杀队队长和十几名手下,那位船长却没有受到黑皇帝的报复,这代表着什么他们再清楚不过。   再看女妖之眼的老板娘对这场招聘会如此尽心尽力,不得不让人朝着某些敏感的方向联想。   也许,这位从未有人见过的新船长,就是乔伊斯小姐选定的,用来对抗里奇与所罗门压迫的靠山?   就在被拦在酒馆门外,百无聊赖的人们猜测着那位船长的身份时,女妖之眼紧闭着的大门忽地开了,顿时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从暗红色的木门后走出的,是一个垂头丧气的壮汉,一个瘦小精悍的中年人,以及酒馆的护卫长安德烈。   壮汉与中年人明显是应聘失败的倒霉蛋,人们的目光只在他们的面上停留了片刻,在留下一阵低沉的嘲笑后,就将视线投向了安德烈。   感受着一众暴徒热切的注视,饶是已经见识过许多凶人的护卫长都不禁心有惴惴,他擦拭着额上的冷汗,提起气势大喊:“乔伊斯小姐让我带话给各位!都安静!”   听着安德烈的吼声,广场上的议论声、吵嚷声,数人斗殴所发出的拳头与脸颊碰撞的闷响,以及围观者们热烈的叫好声渐渐低落,很快都消失不见。   回忆着老板娘面色阴沉地述说的话语,安德烈咽了口唾沫,而后鼓足勇气,恶狠狠地大骂:“你们这群该死的混蛋,满脑子都被朗姆酒和女人填满的蠢货,是要把丰饶角挤成猪圈吗?”   毫不掩饰的骂声传遍了街道,海盗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人回骂过去。   他们知道,如果惹得那位老板娘不高兴,那别说是上船了,就连进门的资格都会被剥夺。   见人们没有如自己想象一般闹腾起来,安德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而后大声宣布:“乔伊斯小姐说了,今天的招聘会就到此为止。”   “明天,如果明天还有人不遵守秩序,无论是吵闹插队,打架斗殴,还是扰乱丰饶角别处的生意,都别想踏进女妖之眼一步!”   “现在,都给我滚蛋!”   酒馆一层的大厅相较昨日热闹了许多,此时已经有了四十多个人在饮酒欢闹。   整理了一下今日签订的契约,凯因将一叠厚厚的羊皮纸递给罗伊过目:“今日总计招揽了四十二人,加上昨天的十一人,总计是五十三人。”   “其中,水手三十一人,搏杀队预备队员十三人,木匠、厨师、裁缝各一人,剩下的六人都是他们携带的学徒。”   船长接过那叠羊皮纸,将它们夹在腰间,没有翻看的意思,似乎对于副手的报告与判断百分百的信任。   扫了一眼正举杯畅饮,满脸红光地庆祝着应聘成功的船员们,罗伊的眼中泛起一抹淡淡的怀念。   在过去,刚夺下人鱼号的领导权,准备打造一伙班底时,她和里奇也是在这儿招聘的船员,那时还受了红胡子船长那位亲戚好一番帮衬。   回忆当时坐在圆木桌前,清点着契约,回报着人员分配的瘦削少年,少女轻轻地叹了口气,将突如其来的些许烦躁压下,看向略带疲意的青年,微笑着说:“真棒,来,奖励你一下。”   说着,她朝着凯因伸出手去,似乎是想要揉乱那头整齐的银白短发,就好像主人犒劳爱宠时的抚摸。   副手微微偏过头去,避开了船长的手,显然对少女看似奖励,实则占便宜的恶劣举动很是不满。   “船长你能不能正经点儿?”   看着凯因不悦的神色,罗伊坏笑着收回手:“怎么,你好像很不喜欢这奖励?”   “你说呢?”   “好嘛,换一换你总满意了吧,那要不要……摸摸本船长的头?”说着,少女竟然真的低伏下身子,将脑袋朝着副手靠了靠。   淡金色的长发拂过手背,有些痒,凯因看着少女触手可及的发丝,迟疑了一会儿,缓缓伸出手去。   事实证明,这只是一个玩笑。   就在副手的指尖触碰到发丝的那一刻,罗伊重新站直了身子,恰到好处地避开了他的手。   “让你摸你还真摸啊,也不看看这里有多少人,没大没小的。”   船长开始说这句话时明明板着脸,可越说嘴角的笑意越是按捺不住,在揭开自己秘密的那一晚后,她对副手的捉弄愈发频繁而肆无忌惮。   看着少女计谋得逞的狡黠微笑,凯因垂下眼帘,开始收拾桌上小山一样的资料,似乎不想再理会拿他找乐子的调皮家伙。   “不是吧,这就生气了?”   罗伊用用手肘戳了戳他的手臂,见副手似乎真地不搭理自己了,这才俯下脸去,在他耳边轻笑着说:“好了好了,晚上再说。”   船长的声音很低,那些正在寻欢作乐的船员们自然听不清,可一旁的青年却是想听不见也难。   “啧啧啧,一股子酸味儿。”   安德森仰靠在椅背上,在他面前的桌上同样摆着资料与契约,他满脸嫌弃地摇着头,显然在这两天里没少见这样的景象:“我说,我也忙活一天了,船长是不是也给我点儿奖励?”   今天的招聘效率相较昨日大为提升,除却金银的强大吸引力外,这位大少爷的参与也是重要的一环,在筛选人员方面,这位巨商之子的天赋远比凯因要强得多。   而且对于招聘海盗这种枯燥事儿,安德森似乎拥有一种别样的热情,这也许与从未接触过这种或大大咧咧,或阴险狡诈的家伙们的新奇感有关。   听着船医向自己索要奖励,罗伊站直身来,刚想有所回应,副手的反应却先了她一步。   凯因站起身来,走到船医面前,而后在对方惘然的注视下,用力地揉了揉他那头十分稀有的紫金短发,面无表情地说:“奖励。”   “混蛋,你知道我每天整理发型要花多少时间吗!”   凯因拍了拍手,看着几乎要炸毛的安德森,面色毫无波动。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第119章 老路   平静而安宁的夜很快就过去了。   招聘会依旧火热地开展着,前两日招揽的船员们,除却还需要留下来做考官的安德森,其余的人都上了鱼鹰号,开始熟悉起这艘与船长提供的待遇全然不符,甚至有些寒酸的双桅民船。   不过却也没有人提出质疑,因为为了稳定人心,罗伊已经去亚德里斯的渥金分行提了一大笔现银,提前将这个月的月供与补贴发放了下去。   金银是最好的安定剂,这是每一位船长都深知的道理。   只要船员们能够肆意挥霍、享受,那么海盗船上的秩序就会得到保证,再加上适度的威严与奖赏,人们就会对船长死心塌地,毫无怨言。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云,穿过微凉微湿的空气,照射在女妖之眼那块别具一格的招牌上,也照在那些打着哈欠,显然已经等了许久的应聘者们身上。   酒馆的门口一如昨日般热闹。   不服管教,因为一点点口角就大打出手,喜欢威逼更瘦弱的人替自己让位的海盗们今天无比乖巧,他们排成两个长列,从女妖之眼门口开始,顺着丰饶角一直延伸到港口前的广场。   甚至就连原本混乱的广场都变得有序了许多,毕竟其他船的船员们,亦或是整日惹是生非的暴徒都不想同时得罪这么多的凶人。   “嗒嗒……”   脚步声从港口传来,很快就经过木板栈桥,来到了广场平滑的地面上,变得很是清脆。   正在排队的人们纷纷转过头来,注视着那道沿着队列小跑前进的身影,同时轻声地议论起来。   “这是谁家的雏儿,怎么看着是在往女妖之眼跑,不会是想插队吧?”一位汉子语气微微不满。   “你是不是没脑子,乔伊斯小姐都说了,如果有人不遵守秩序,就再也别想进酒馆,这小不点难不成还能破例?”一旁的干瘦男人阴恻恻地嘲笑他。   “你们还是少议论几句吧,这小家伙就是那位船长的手下,这几天已经来回送信好几次了。”   听着前面的人的好意提醒,本来有些看不对眼的两人顿时收声敛息,他们看着逐渐跑远的瘦小背影,眼中泛起浓浓的嫉妒之色。   该死的,凭什么那么年幼,那么瘦弱的家伙都能上船?   沿着队列跑着的小家伙正是丹尼尔,此时他的怀中正抱着一块儿蓝布包裹着的东西,还时不时动一动,发出几声不满的低鸣。   穿过广场,顺着丰饶角一路小跑,丹尼尔很快就来到了女妖之眼大门前。   把手大门的护卫们对这位少年已经很熟了,不但没有阻拦他,还替他推开了厚重的木门,笑着打趣:“这次船长又让你送什么东西来啊?”   丹尼尔对护卫们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倒是他怀里那块蓝布颤动了几下,传出一道低沉而尖锐的咒骂。   “你才是东西,你全家都是东西!”   在那名护卫见鬼的目光中,少年讪讪地抱紧了蓝布,跑进了酒馆里。   躲过女仆们的调笑与捏脸攻势,经过绘着风浪与船舰的幽长甬道,撞开丝绸门帘,丹尼尔终于来到了大厅中。   他一面微喘着气,一面朝那沿着厅堂边缘螺旋而下的楼梯喊:“船长,我把爱尔菲带来了!”   不等少年尾音落下,他怀里那块蓝布就飞扬而起,飘飘荡荡地落在了地上,而一道迅捷的黑色影子扑闪着翅膀,朝着正倚在扶梯上的少女飞去。   伸出手接下迫不及待的寒鸦,船长轻柔地抚摸着它油光发亮的黑羽,然后挠了挠它的下巴:“好姑娘,有没有想我啊?”   爱尔菲的嗓子里发出舒服的低鸣,轻轻地啄了啄少女的手指:“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我也想你,小家伙。”   罗伊笑着将它放到肩上,任凭寒鸦亲热地蹭着自己的脸颊。   她顺着旋梯走下,来到相距不远的两张圆木桌间,随意地瞥了眼桌上的资料,看着那两名神情拘谨,像宠物犬一样温顺的海盗:“先生们,你们俩过了,去找点儿乐子吧,无论是酒水还是女人,都由本船长买单。”   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两个海盗对视了一眼,利落地按下了自己的手印,而后异口同声地高喊:“谢谢船长!”   看着本来还是陌生人,此时却仿佛一对亲兄弟一般,勾肩搭背地朝入聘的船员走去的海盗们,凯因微蹙着眉看向罗伊:“船长,怎么了?”   刚才那人虽然在过去没什么大污点,但他还需要问一些问题,来确定对方的可靠程度,现在罗伊打断了自己,自然是出了什么要事。   “你那位前水手长到了?”   安德森把那张契约丢给凯因,饶有兴致地问船长。   在成为了罗伊船长的金主后,他自然而然地获得了她的信任,至少表面上来看是这样,所以老约翰的事儿他也知道了个大概。   “不,不过也快了。”   罗伊靠在身后的雪白梁柱上,对丹尼尔吩咐:“去和安德烈说一声,今天的招聘先推后一阵,叫好汉们耐心等一等,对了,别忘了让护卫们分发一些朗姆酒,别渴着先生们了。”   丹尼尔应命离开了大厅,船长微垂了眼帘:“至于我们,就安心地等着大鱼上钩吧,到时候……也好给我们的老约翰一个大大的惊喜。”   究竟会是惊喜还是惊吓,没有人知道。   发觉了船长三人的异样,才通过面试的五位船员对视了一眼,而后默不作声地放下酒杯,围绕在了三人身边。   当海盗最需要学会的就是察言观色,只有讨好了船上的权力人物,你才能活得更滋润,而能够通过大副与船医的考察的,自然都是深谙其理的机灵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终于,厅堂中正对着门帘的一扇暗门开了,发红如火,纱裙同样明艳的塞西莉娅带着几名护卫与一个低垂着脑袋,面相憨厚老实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布德,我安插在老约翰身边的人。”   站定在船长面前,塞西莉娅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身旁的男人,然后接着说:“据他的回报,老约翰这一次依旧选择从老路过来,现在距离酒馆应该只有不到五分钟的路程了。”   所谓的老路,就是通向女妖之眼密门的一条偏僻巷道,哪怕在人鱼号上,也只有极少数核心人物才知道它的存在。   “很好。”   罗伊笑了笑,目光扫过凯因二人和一众船员,语气无比快活。   “先生们,带上家伙,我们有客人要上门了。” 第120章 “惊喜”   老约翰最近一直有些心神不宁。   凭着精明如狐的脑袋瓜,以及近三十年的情报员生涯,这位年纪已近五十的老水手对各式样信息中藏着的不起眼的蛛丝马迹格外敏感。   他只通过笔筒中羽毛笔朝向的细微偏差,以及遗留在桌脚边的半根头发就能抓出溜进船长室的毛贼,但居然无法判断出,一位敢于同所罗门船长叫板,同时被塞西莉娅不留余力支持的船长的身份!   这实在是糟糕透了。   要知道这两个条件可不是被刻意掩藏,或是难以察觉的细小线索,而是能够影响到亚德里斯未来去向的大事,哪怕只是其中一件都足以令人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可现在这两件大事发生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可他却没有丝毫的头绪,这种茫然与隐隐的恐慌感,他已经有好些年月没有感受了。   深深地叹了口气,老约翰将脑海中闪过的一个个名字抛到脑后,奋力地推开一扇沉重的老旧木门,在一阵刺耳的嘎吱声中,木门洞开,其后那个破败的院子映入了老人的眼帘。   算了,不管那人是什么样的来头,此次见到老板娘应该都能得到答案,这样一来,自己也就不必日夜不宁,寝食难安了。   费力地把木门合上,老约翰喘了口粗气,如是想着。   在如今的亚德里斯上,能够瞒着那两位船长的眼,暗自交换信息,为以后做打算的也就只有他和塞西莉娅了。   其实就连他的前任船长,那位老板娘的男人都不知道,在暗地里,他这个老家伙曾与她有过多次的交易,无论是关于他的过去,还是某些更为隐秘的要事。   回忆起那个被埋在记忆深处的名字,老约翰浑身一颤,一种难抑的恐惧从心底涌起,他伸手撑着木门的门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那位在女妖之眼中杀死了巴泽尔,还要求与塞西莉娅密谈的,会不会是……   一阵心绪不宁后,某个恐怖的猜想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不过只是片刻,老约翰就否定了这个可能。   不可能,绝不可能,就连帝国第一舰队都覆灭在了那样的灾难里,那个男人就算再强,也没有希望逃出生天。   老约翰一遍遍地对自己作着心里暗示,他大步走过院落,进入那间已经废弃了许久的木屋,挪开摆放在狭小的待客厅中央的木桌,掀开其下的铁板暗门,顺着绳梯迅速地爬了下去。   在南方群岛,罗伊船长的死已经人尽皆知,但他死去的真正原因,却是许多人心中永远的秘密。   不愿保守那个秘密的人已经被里奇船长抹了脖子,沉入了海底,而其他的人,如果还想活下去,就只能把真相烂在心里。   想着近来几个月的种种,老约翰颇有些喟叹。   他最后还是站在了里奇船长的身旁,替那位屠夫挖出不安分的因子,而后再目睹对方施以屠刀,看着过往同僚们的血洒满甲板,流进亚德里斯的水渠中。   老约翰知道,里奇做的一切都是对的,至少对于他们而言。   要是罗伊是因他们的背叛而死的消息传开来,没有人能够想象事态会往哪方面发展,或者英明武断的大船长依旧会冷眼旁观,但谁也不知道,曾与罗伊有过交情的船长们会有怎样的反应。   好吧,退一万步说,就算人鱼号无惧那些家伙,但他们总得忌惮那片垂挂在西海域的夜幕。   恩佐船长。   随手拿起一盏马灯,将它点燃,接着其微弱的光芒,老约翰朝着密道对面快步走去,而在这个过程中,他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心头愈发沉重。   是的,也许人们会因为忌惮血眼屠夫的凶名,而不敢站出来找人鱼号的麻烦,但夜幕恩佐绝对不会。   失去了金瞳魔鬼的人鱼号,加上远不如前的康斯坦丁号,真的敌得过鬼镰号吗?   老约翰心中没有任何底,里奇或者已经有足够的魄力担任船长,掌控亚德里斯,但相比于恩佐,这孩子还是太嫩了。   大约两分钟的功夫,老约翰走到了密道的尽头,他利落推开近似于天窗的木板门,将压在其上的稻草掀到一旁,这才爬出身来。   在外面的是一条一面封死的小巷子,而巷子的另一头,已经隐约可以看到女妖之眼绚烂的灯光。   关上木板门,把稻草恢复原样,老约翰坐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擦拭着脸上的汗水,然后咧开嘴,露出有些泛黄的牙齿,无声地笑了笑。   不过好在,恩佐船长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真相,以及与他一样,同罗伊船长无比亲近的人们,就如塞西莉娅一样。   这样很好,这样他不用承担任何风险,那个姑娘也会在暗中继续傻傻地帮助他,对,这样就好,只要再过一小段时间……   老约翰没有继续往下想,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朝着小巷尽头走去。   终于,他来到了一扇与灰黑墙壁颜色相近,不仔细瞧根本发现不了的密门前,轻轻地敲了敲。   等了许久,门后都没有动静传来。   怎么回事,一般而言,这扇密门都是有专人把手的,今天怎么会没有人,难道是因为那场招聘会的缘故被抽调走了?   老约翰怔了怔,敏锐的神经很快就捕捉到了些许异样。   不,不对,女妖之眼怎么会缺人,还偏偏是今天,以那位老板娘的心思,在知道自己行程的情况下,绝对不会犯下这种疏漏。   有什么不对,一定有什么不对!   老约翰淡棕色的眼瞳微微缩小,他缓步朝后走去。   他的直觉告诉他,在不确定将要发生什么事的情况下,最好赶紧离开,离这里越远越好。   但是不待老约翰回头狂奔,那扇密门后忽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谁啊?”   那是贝克的声音,负责把手这里的护卫。   应该是先前有事走开了一步,这才回应慢了,对,应该是这样。   老约翰深深地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跳得飞快的心跳,然后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老了,竟然多了这么多不必要的疑虑。   “贝克,是我啊,约翰。”   “哦,老约翰,真是不好意思,刚刚打了个盹儿,这才反应慢了,我这就替你开门,你可千万别告诉乔伊斯小姐。”   重新回到密门前,听着门后传来的机关响动,老约翰笑着说:“放心吧,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这也怪不了你,毕竟这活计实在……”   “无聊得紧”几个字还没说出口,老约翰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老脸上的笑容也在门开的那一刻凝固了,满脸的皱纹微微颤着,就像是一朵枯败发黄的千岁兰。   密门开了,但是站在后面迎接他的不是贝克,而是一张满脸横肉,侧脸还带着叉状疤痕的高大汉子。   他毫无疑问是个海盗,嘴角还带着一抹凶厉的微笑。 第121章 卑劣的叛徒   按照罗伊的要求,那凶恶的海盗对老约翰的右眼眶狠狠地来了一下,而后扭着他干瘦的右臂,在贝克的带领下,将眼冒金星的老水手押入了一间逼仄的密室中。   一道清脆的燧石敲击声后,摆在黑木桌上的煤油灯亮了起来,柔和的光芒透过玻璃罩,散播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砰!”   厚重的铁门被重重的关上了,老约翰用力地眨着眼,努力摆脱掉那种晕眩感,而后开始观察起房间里的一切。   这是一个近似于监牢的地方,阴暗狭小,没有窗户,只有在那扇厚重的铁门上开着一个三英寸宽度的通风口,环境压抑得让他有些艰于呼吸。   真见鬼,这不是帝国制式的拷问室吗?   他从来不知道女妖之眼有这样的地儿,唯一的好消息是,这里似乎并没有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可怖刑具。   将视线从四周的灰白石壁收回来,老约翰看向站在桌前,留下来看守他的老熟人贝克,喉咙干涩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想把我怎样,乔伊斯小姐知道这回事儿吗?”   通过那位海盗,老约翰几乎是立刻联想到了女妖之眼近日举办的无比张扬的招聘会,以及探子回报中那位强大而嚣张的陌生船长。   他下意识地认为,这件事儿是那位船长瞒着老板娘做的决定。   贝克面带歉意地看着这位老伙计:“老约翰,这就是乔伊斯小姐下的命令。”   “你说是那姑娘……”   护卫的回答出乎了老水手的意料,或者说,打破了他内心那抹微渺的希冀,因此他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而是面带惘然地念叨着。   直到感受到贝克目光中的那抹怜悯,老约翰这才像是被挑衅了的老狮子般暴跳如雷,发出歇斯底里又毫无底气的咆哮。   “不,不,这是假的,告诉我贝克,这是假的!”   老约翰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但不待他绕过桌子,就被贝克一手肘打在了脸上,惨嚎着坐回了椅子上。   “老实点儿,约翰,如果你惹出什么乱子来,那倒霉的就是我了。”贝克摇了摇头,眼中的怜悯渐渐消失,他能够在女妖之眼担任护卫,当然不可能是什么善心泛滥的烂好人。   捂着剧痛的鼻梁,眼泪和血液流了一脸的老约翰恶狠狠地盯着贝克,恨不得将这个家伙抽皮扒骨:“我可是人鱼号的船员,我可是里奇船长的人!你敢打我,你居然敢打我!”   贝克揉了揉被震得有些疼的耳朵,轻蔑地笑了笑:“人鱼号?你每次来酒馆都是瞒着里奇船长偷偷地来的,就算我们把你做掉了,只要把你的尸体随便找个地儿一扔,谁能知道是我们下的手?”   “再说了,要是你饱含私心的行径被泄露出去,倒霉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听着贝克的威胁与嘲笑,老约翰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但依旧色厉内荏地大叫着:“你……我与老板娘可是签订了协议的,我要见他,我要问个清楚!塞西莉娅,出来,塞西莉娅·乔伊斯!”   就当贝克被老水手闹得有些心烦,打算再教训教训他时,身后的铁门忽地一震,伴着门框与地面刺耳的摩擦声,先前那位出手殴打过老约翰的海盗推开了们,大步走入了房内。   看着这位凶神恶煞的壮汉,老约翰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停止了毫无意义的叫喊。   贝克是塞西莉娅的人,就算对他动手也不会往死里打,但这个壮汉不一样,老约翰看得出来,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手里有过好几条人命的暴徒,是个视规矩为无物的凶人。   要是惹恼了这样的人,对方可不会在意他的身份。   海盗对老约翰咧开一嘴雪白的牙齿,而后退到了一边,面色恭谨地低垂下头,仿佛全然变了个人,看不出丝毫先前的暴戾。   对于他这样刀尖舔血的家伙来说,谁的话都可以不听,但却不能不尊重有钱,有权,还比他有力的船长,亦或是船长的亲近之人。   “好了好了,我听到了,老约翰。”   清脆悦耳的声音自门后传来,塞西莉娅走入了密室中,脸颊依旧如往常般冷若冰霜,与身上穿着的轻薄而艳丽的纱裙形成巨大的反差。   正是这样的反差,让她本就美丽的容颜更多了几分诱惑。   “乔伊斯小姐,你想打破我们之间的协议吗,如果没了我,哪怕你在人鱼号上安插了眼线,所获得的情报也会大为缩水,你不会愿意见到那一幕的,对不对?”   老约翰擦了擦脸上混杂着血污与泪水的液体,尽力扯出一个笑容,他在第一时间列出了自己能给予对方的帮助,就是希望让这场谈判能对他稍稍有利一些。   但很可惜的是,少女并不打算与他谈判。   “哈里特。”乔伊斯向那位恭敬站着的海盗伸出手去。   “是的,小姐。”哈里特谦卑地笑了笑,伸手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张被折得有些发皱的羊皮纸,放到塞西莉娅的手中。   他是这个清晨刚刚应聘加入罗伊麾下的搏杀队预备队员,也正是那两个被她亲自审过的人之一,而更好运的是,他被船长派遣来协助乔伊斯小姐处理老约翰一事。   这样好的表现机会,他当然要做到尽善尽美,好给这位老板娘,给自己新的船长留下一个好印象。   将那份协议摊开在老约翰面前,塞西莉娅纤细的手指在一行行墨字间划过,最后停留在特别用红墨水书写的醒目文字上。   “看看,老约翰,我们当时签订协议是有前提的,那就是无论境况如何发展,你都保证不会损害罗伊船长的利益。”   说完,老板娘微微眯起眼,看着想要狡辩的老水手,冷笑起来:“我知道,在里奇向你索取忠于罗伊船长的人的情报时,你没有资格拒绝,所以我也不会算这些旧账,但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   “那……那是在哪里?”   老约翰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枯瘦的双手开始止不住地哆嗦,一种莫大的恐慌从他的心底毫无预兆地泛滥开来。   “关键在于,从一开始,你就背叛了罗伊船长,你这个……”   塞西莉亚毫无情绪的声音就像一道雷,劈开了老水手的心防,将那张老脸惊得一片惨白。   “卑劣的叛徒。” 第122章 死而复生的魔鬼   老约翰怔怔地看着老板娘,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他的双手用力地敲打着桌面,满脸涨红地叫嚷:“污蔑,这绝对是污蔑!是哪个混蛋在泼我污水,叫他出来和我对质!”   不能承认,绝对不能承认!   老水手知道,一旦坐实了这个名头,那么不说里奇船长被揭破隐秘后可能的反应,光是面前的女人就不会放任他完好无损的离开。   与塞西莉娅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老约翰清楚地明白在老板娘的绝美容颜下,隐藏着怎样的冷酷与狠辣。   虽然不知道这女人是怎么察觉的这一点,但只要他矢口否认,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聪慧如她也只能束手无策。   难不成你还能把罗伊船长从海底带回来不成?   老约翰发狠的想着,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不忿,仿佛真是被人冤枉惨了的老实家伙。   见老水手摆出一副死不改口的模样,塞西莉娅琥珀般的眼眸愈发冰冷。   就像老约翰了解她一样,少女同样对这个卑劣的,随风而倒的老家伙所知颇深,如今不用猜都清楚他的隐晦心思。   是的,如果没有证据,老约翰又咬定不开口,这事确实很棘手,因为对方有那个时间和她耗,她却拖不起。   用不了多久,人鱼号留在岛上的船员们就会发现情报员的离奇失踪,而后封锁亚德里斯所有出口,进行地毯式的搜查。   不出几天的工夫,女妖之眼这个隐藏颇深的密室就会暴露,而在这段时间里,塞西莉娅并没有把握能够撬开这位前帝国密探的口,哪怕是动用严刑。   不得不说,老约翰的算盘打得很好。   他掐准了老板娘的软肋,只要少女短时间内不想和里奇船长翻脸,那么自然只能放他离开,而后聪明地保守这个秘密。   但就算那样,亚德里斯也已经不安全,他的计划必须再提前一些。   就在老约翰转动着眼珠,思索着离开女妖之眼后的打算时,塞西莉娅清冷的声音再次传入他的耳畔,将他心中那份卑微的希冀打成了泡影。   “你想对质?很好,今天本来就是她想见你,而不是我。”   塞西莉娅的手擦过桌沿,绕着木桌走到了一旁,然后将视线投在了黑洞洞的门口。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而从事数十年密探生涯,对于听音辨人这种技能再熟稔不过的老约翰眼皮止不住地急跳起来。   在那些愈发靠近密室的脚步声中,有一道极为耳熟。   那种轻一脚重一脚,没个正经儿,没有丝毫节奏可言的脚步声,哪怕已经有半年未曾听到,他也第一时间地辨别了出来。   虽然与过去有着极为细微的差别,但不会错的,不会错的……   过去对于自己的辨人的能力有多骄傲,老约翰此时就有多么的绝望,他的呼吸随着那些脚步声的接近而急促起来,他的脸庞一片苍白,再也顾不上擦拭血水泪水与汗水混合成的浓稠浆液。   老约翰的骨骼颤动着,背后的衣衫全湿了,他用一种见鬼般的眼神注视着门口,注视着那些抓住门框的白皙手指,看着那个本该永远沉睡在魔鬼岛,如今却死而复生的……   魔鬼。   “哦,真是有好段日子没见了,老约翰。”   那魔鬼笑着打招呼,仿佛面对着的是最为亲近的朋友。   老约翰瘫软在椅子上,失神地注视着那张脸颊,几近呻吟般低语:“罗伊……船长。”   这一刻,老水手真想给那几个探子狠狠地来一耳光   什么叫从未见过的新船长?什么叫突然出现的美人儿?这群色欲熏心,满脑子都是女人的混蛋,就该被绑在桅杆上晒成人干!   不过,似乎确实有哪里不太一样……   老约翰的目光从罗伊的脸上移到胸口,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而后做出了最后的判断。   虽然好像是发生一些改变,但是这幅容颜,这种气质,面前这位毫无疑问就是人鱼号的前主人——金瞳罗伊。   不用罗伊招呼,那位名为哈里特的海盗就从密室的偏角搬出了一张凳子,恭恭敬敬地摆在了木桌的另一面,而后利落地退到一边。   “很有眼色嘛。”   船长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坐在了老约翰对面。   看着那对暗金色的瞳孔,哈里特讨好似的笑了笑,身体紧绷得像是一张弓,直到罗伊移开目光,他才暗自松了口气。   真见鬼,那老混蛋说什么,这个女人……不,这位船长,竟然就是传说中的金瞳罗伊?   与罗伊一道进入密室的,除却副手与船医外,还有今早刚招聘的几位船员,而在听到老约翰的颤抖的声音后,他们的反应也与哈里特一样大,都惊骇欲绝地交换着眼神。   他们当然不敢相信,可是却不得不相信。   就连人鱼号的前水手长,亚德里斯公认的情报头子都露出了那样的神情,这绝不可能会是一场骗局。   “听说里奇把亚德里斯的临时管理权交给了你,如今还入住了议事厅,日子过得很红火嘛,亲爱的前水手长。”船长慢条斯理地讲述着。   “该死的叛徒。”   站立在罗伊肩头的寒鸦适时地轻唤了一声,声音沙哑而阴森。   听着这对默契的搭档一唱一和,老约翰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经过了如此久的呆滞,他才终于艰难地接受了罗伊船长还活着的事实,并且绞尽脑汁地寻找推脱罪名,存活下去的方法。   老实说,如今的里奇船长很残忍,很恐怖,他用赶尽杀绝的手段建立威名,用鲜血与惨嚎洗去人们虚渺的幻想,甚至与黑皇帝联手,做好了应对一切反叛的准备。   但就算如此,在归来的金瞳魔鬼面前,那些手段却都像是孩童的幼稚把戏,天真而可笑。   只是片刻的功夫,老约翰已经做出了选择,就像罗伊说的那样,像他这样的聪明人,永远都是趋炎附势,随风而摆的,如果不然,来朝着鼻梁来几拳就是。   “船长,这您可真误会我了,您知道的,老约翰这颗心儿,可从来没敢离开过您,就算被里奇……那小混蛋逼迫,我依旧想法设法地收集他的情报,寻找戳破他恐怖统治的契机,这些……这些乔伊斯小姐都可以证明!”   方才摆出一副不畏强权,宁死不从的姿态的老水手,在面对着“死而复生”的前任船长时,却乖巧听话得像是条哈巴狗,就差生出一条殷勤摆动着的尾巴了。   “是这样吗,小塞西?”罗伊微笑着看向老板娘。   在老约翰近乎哀求般的注视下,塞西莉娅微蹙着眉:“虽然他对我隐藏了很多事,但不得不说,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女妖之眼根本撑不到今天,所以……”   “姑且算是吧。” 第123章 做戏   “好吧,看在你对小塞西有所帮助的份儿上,我暂且不翻旧账。”   罗伊用手指轻轻地敲了几下桌面,在老板娘的目光示意下,在一旁站得笔直的贝克快步走出了密室。   不一会儿,贝克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手中多了两瓶浓褐色的酒水,他将酒瓶摆在二人面前,而后利索地打开了瓶盖。   这不是什么好酒,是罗伊事先择定的黑朗姆酒。   哪怕是在所有朗姆酒中,这也是最低劣的一种,简直就像是兑了酒精的糖水,不过却也是海盗们最爱不释手的饮品。   要招待曾经跟了自己许多年的前水手长,怎么能少得了这种铭刻在所有海盗记忆中的烈酒呢?   拿起酒瓶轻轻一碰,罗伊与老约翰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将那两瓶黑朗姆酒尽数灌下了肚。   一次性喝完一整瓶黑朗姆酒,可无论是船长还是老水手,他们的脸上都只多了一抹淡淡的绯红。   惬意地舒了口气,罗伊将空酒瓶重重地敲在了桌面上,微眯着眼看着老约翰:“我既然回来了,那么该是我的东西,我都要拿回来,你会帮我的,对吗?”   “这是当然,这是当然。”老约翰摩挲着酒瓶上凸起的字符,忙不迭地点着头。   “很好,三天,我给你三天的时间,无论是小混蛋,还是人鱼号的情报,你都得巨细无遗的给我。”   船长伸手阻止了老约翰开口:“别讨价还价,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   闻言,老约翰只好苦着脸应下,心头却是暗暗地松了口气,既然罗伊船长给了他这个任务,那么也就是说,他暂时还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   至于三天时间内收集到情报,好吧,关于里奇的隐秘,以及人鱼号的航程规划,早就藏在他办公场所的某一处了。   那是他原本用来与塞西莉娅交易的筹码,如今看来却只能作为重新向罗伊船长献忠的敲门砖了。   “哦,对了,所罗门和康斯但丁号的,我也要。”   就在老约翰暗感轻松时,罗伊又笑眯眯地添了一条。   “船长,这……”   老水手被少女惊得一噎,人鱼号的一举一动基本都掌控在他的视线中,但是所罗门船长的康斯但丁号?要想彻底挖出这个老对手的情报,那可不是三天可以做到的。   “怎么,难不成半年不见,连这么点儿小事都做不好了?”   罗伊看着自己律动着的手指,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但是听着她仿佛毫不在意的话语,老约翰耸然一惊。   “不,不,怎么会,我一定把所罗门那混蛋的裤头都给您扒下来。”   老约翰不停地流着冷汗,虽然心中不住地叫苦,可老脸上却露出了一丝阴损的坏笑。   他知道船长是在故意为难他,但他不能拒绝,甚至不能露出半点不愿意,因为他已经背叛了对方一次,只要再有一丝一毫的异心,那么面前的魔鬼绝对不介意将他挫骨扬灰。   “那就辛苦你了,只不过这一次,可别搞错对象,再来调查我的裤头颜色了,不然我会把你的脑袋拧上三圈。”   罗伊满意地点了点头,在众人怪异的目光下,不以为耻地说。   “公事说完,那我们再来谈谈私事儿。”   看着老水手脸上强自扯出的笑容,罗伊对身后的人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出去。   见状,副手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总觉得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古怪。   可在老板娘的目光催促,和安德森不耐烦地推搡与“别挡着路”的轻语下,他还是和人们一同离开了密室。   随着铁门闭合的闷响,密室中陷入了安静,只有煤油灯中油水燃烧所发出的滋滋声回荡在二人耳畔。   在众人的脚步声彻底听不到后,这样的安静又持续了一分钟,然后老约翰将目光从铁门上的通风口缓缓收回,对着船长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都走了。”   罗伊脸上的微笑不知何时已经敛没不见,她拿起面前的空酒瓶,用它的底部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同时思衬着一些事。   在敲击到第七下的时候,船长停止了动作,淡淡地刮了老水手一眼:“演得不错。”   “都是跟您学的。”老约翰眉开眼笑地附和。   “卑鄙!卑鄙!”   罗伊肩上的寒鸦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了几个来回,而后压低声音叫嚷着,黑珍珠般的小眼珠中倒是没有任何生气的情绪。   它早就看出来了,二人先前的所有言行,都不过是在做戏而已,这场人鱼号上的老搭档间的隐秘谈话,本就不该有别人存在。   船长之所以带着自己的班底,带着塞西莉娅和护卫,都是为了给他们营造一种假象,一种自己与情报官之间存在冲突,以及对接下来计划的大致走向的误导。   老约翰无比了解自己的船长,甚至比里奇还要了解,所以他才能看出罗伊的心意,与她一起演了这么一场逼真的好戏。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儿,当然不能让别人知道。”   罗伊将寒鸦抓到怀里,轻抚着它的小脑袋,微笑着说:“明白没有?”   “是的,船长。”爱尔菲机灵地点了点头。   “好了,你也别贫嘴了,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告诫完爱宠,船长抬眼看着老水手,微仰着下巴询问。   她与这位情报官之间的信息交流,从来不会落笔在纸上,因为那样太容易被泄露,而且罗伊相信,关于里奇的目标与人鱼号的动向,这老家伙早就滚瓜烂熟地记在脑海中了。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距离人鱼号结束劫掠,回到亚德里斯还得有三个月左右的时间,毕竟他们这一次选择的,是联邦议会名下最大的运宝船,珍妮·斯凯特号。”   除却游商们的商船,联邦议会也经常会运送金银财宝到帝国,以换取普诺拉一众公国所缺少的丝绸、海盐与其他的一些特产品,以供贵族与议员们享用,亦或是敛财。   这也就有了许多携带重金,武装强大的运宝船,而在这些名为商船,实则与军方战舰差之不离的运宝船中,珍妮·斯凯特号是是体型最大,作战能力最强的一艘。   “小混蛋的胃口变大了不少嘛,不过三个月……”   罗伊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可没耐心等上三个月,不论用什么方法,反正你寻个名头,把人鱼号和那群混蛋给我骗回来。”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小混蛋认错的样子了。”   注视着船长嘴角扬起的冷笑,老约翰似乎重新看到了那个强大而冷血的男人,哪怕与对方共事了这么多年,可他还是看不清这位船长伪装之下的真实模样。   温和可亲或是冷酷残忍,玩世不恭亦或阴森恐怖,金瞳魔鬼仿佛有着无数种姿态,而从没有人能够看到,在一张张面具之下,掩藏着的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时时刻刻都生活在伪装之下,或许……就连她自己都会对这个问题而感到迷惘吧。   老约翰默然地想着,他微垂下头颅,低顺着眉眼,露出谦卑而顺从的模样。   “遵命,我的船长。” 第124章 无形的铁链   就如老水手回忆的那样,罗伊船长是善变的。   先一刻还是冷酷笑着,想要用无情手段让背叛者付出代价的魔鬼,下一刻她就神色一转,变回了那只狡猾而精明的狐狸,开始盘算起一些用以维护自己利益的小伎俩。   “约翰,老约翰。”   船长笑眯眯地看着老水手,无比亲热地叫着,像极了为得布娃娃而向父母撒娇的小女孩,就差上前挽着他的手臂了。   可听着少女有些酥酥的呼唤,老约翰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老脸上露出一抹惊骇。   要知道,罗伊在人鱼号上很少用这种语气和下属说话,而要是哪一天,你有幸见到了船长这副亲近的、和善的模样,那一定是你在哪里得罪了她,又或者是将被指派去执行一个重要的任务……   一个有去无回、与送死没什么两样的任务。   所以,老约翰宁愿罗伊对自己冷眼相向,咒骂他的卑劣行为,又或者对他采取严厉而残忍的惩罚措施,也不愿面对她刻意摆出的温柔笑容。   “船……船长,您这是……”   老约翰颤着声问,不知道罗伊葫芦里装着什么药。   “虽然这场背叛的主谋是里奇,但如果没有你的支持,他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掌控人鱼号与亚德里斯,所以,我现在并不能确认,你究竟是和他一样厌憎我的领导,还只是受他蛊惑,遭他威胁。”   船长纤细的手指在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她明明在笑,可暗金色的瞳孔中却没有丝毫笑意:“你知道的,老约翰,当一个人被欺骗过后,就很难再相信那个欺诈者了,因此,我需要你献出一点儿小小的诚意,来证明你依旧愿意忠心于我。”   说到这儿,罗伊嘴角的微笑愈发灿烂,就像是意外发现了从未料想的新奇事儿:“哦,该死的,要不是小塞西告诉我,我还真不知道,你这老混蛋居然有个那么漂亮的女儿,真见鬼,那姑娘有哪一点儿像你?”   船长的话好似一道青天霹雳,对着老约翰当头就是一击,震得他有些缓不过神来。   但只是片刻,先前仿佛忠犬一样谄媚的老人猛地站起身来,浑身战栗地指罗伊,淡棕色的眸子中再没有丝毫的惊惶,全都是被某种可能所压倒的恐惧与愤怒。   “你,你们,你们把伊迪丝怎么样了!”   近乎是咆哮,老水手仿佛一头被逼到绝路的老狼,再也顾不上任何利弊、计划或者是后路,如果不是面前这位船长相处数年所产生的敬畏阻扰,只怕他已经冲上去同罗伊拼命了。   “安心,老约翰,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一向怜香惜玉,所以冷静,先坐下。”   看着少女从容的姿态,老约翰知道,自己愤怒也好,绝望也罢,都不可能影响到对方分毫,这才瘫软着身子坐回椅子,心头生出一股浓重的悲哀与无力感。   “要知道,我不是在威胁你什么,这只是一点儿小小的保障,如果对你没有任何约束的话,那么恕我直言,我宁愿一刀结了你的命,也不敢相信你半句鬼话。”   罗伊打了个响指,对老约翰的反应很是满意,而后接着补充:“那姑娘现在很好,我不过是顺道去瞄了她一眼,然后派了些手下去看着她而已。”   “我想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除了我的人,还有好些家伙盯着,呃,伊迪丝小姐呢,不是吗?”   闻言,老约翰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沙哑着嗓子说:“那是里奇船长的人。”   “对,我知道,所以也许你可以把我的船员们看作是……与小混蛋撕破脸后的最后保障。”罗伊竖起一根手指,微笑着说。   “但那也是锁着我的一根铁链,对吗,船长?”   老约翰深深地叹了口气,苦笑着说:“早在回到亚德里斯后,我就计划着要寻个机会,和伊迪丝一起逃离这个鬼地方,然后此生再也不沾染和海盗有关的破事儿,可是没想到……”   “没想到我活过来了。”   罗伊轻柔地摩挲着怀中寒鸦的黑羽,不咸不淡地接过话头:“是不是很失望?”   “谈不上失不失望的,只是不知为什么,心底反倒像是松了口气。”   老约翰摇了摇头,沧桑的双眼中泛起些许疲惫:“老实说,其实您的担忧是对的,就算是刚才答应您的那些事儿,我也根本没打算去做。”   “我不是想再背叛您一次,但也不愿意再被牵扯到这些随时可能丢了老命的祸事中来。”   老水手低垂着头,语气很是低落:“船长,我得有五十多岁了,已经很老了,也厌倦了海上缥缈无定的生活,如果能去个安定的地儿,看着女儿找到心上人,成个幸福的家庭,也算是心满意足,死而无憾。”   “还真是好打算,赚足了后半辈子的钱,然后金盆洗手,安度晚年,这得是多少海盗的梦想,只是按那群混蛋的性子,再多的钱也存不下来。”   听着老约翰对晚年生活的憧憬,以及对于女儿毫不作伪的爱,罗伊细眉微扬,笑着打趣了一句。   她将爱尔菲重新放到肩上,徐徐站起身来,看着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岁的老约翰,沉默了一会儿,和声说:“虽然像你这样的老恶棍就该下地狱,可在下地狱之前,去过过那样的日子也还不错。”   老约翰抬起头来,看着那对炽亮的瞳孔,满是皱纹的脸上已经看不到那些软弱的情绪,就好像先前的一幕幕,都不过是为了博取同情的表演。   “很抱歉让您听到这些,船长,不过请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那样最好。”   罗伊笑了笑,向他承诺:“只要你肯再帮我这一次,那么我保证,伊迪丝小姐会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你面前,你们能与一艘商船一起,去到帝国或是联邦的某个小地方,得到一个顺理成章的身份。”   “谢谢您的宽容与慈悲,我的船长。”   在推开铁门,离开密室前,罗伊微微偏头,轻声说:“约翰·戴维森,你要记住,这并不是一场交易,也不是我想强迫你什么。”   “这……是你欠我的。” 第125章 变与未变   老约翰回去了。   罗伊并不知道这位前水手长当初背叛自己时的想法,但在她看来,只要看住了那个姑娘,他自然不敢有丝毫异心。   在那之后,亚德里斯的议事厅并没有传出任何响动,酒馆外也没有出现前来寻仇的康斯坦丁号船员,就连来自人鱼号的探子们都被撤得一干二净。   除了这些不起眼的变动,一切都仿佛与过去没两样。   门外的队伍依旧冗长,不因应聘者们的成功或失败而变短。   大厅内通过了考察的船员们放声大笑,纵情作乐,而随着船长去过密室,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的几人,也在大副的警告下守口如瓶,不敢妄言。   面试官还是那两位,船长还是当着甩手掌柜,只不过时不时为副手捶捶背,殷勤地犒劳几句。   当然,安德森少爷也有这个待遇,但是负责替他揉肩的就不是罗伊了,而是那位风情万种的女仆长莎拉。   “很好,你通过了,请在契约上签上你的名字。”   凯因将一份舵手的契约递给面前的年轻人,微笑着说。   “谢谢您,大副。”   满脸紧张的年轻人松了口气,真心实意地感谢。   虽然他知道凭自己出色的掌舵能力,有很大的概率能够通过面试,但在看着走出酒馆的失败者们垂头丧气的模样,他还是不自禁地焦虑起来。   要知道,待遇如此丰厚的活计,要是错过了,这辈子说不定都没有机会再遇上一次。   “我们的船上很缺舵手,所以别不自信,好好干。”   凯因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温和地鼓励他。   在这位新舵手离开后,大副瞥了眼一旁的圆木桌,见安德森一脸嫌弃地向面前的汉子询问着什么,知道那场面试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这才轻轻地叹了口气,闲下功夫转开眼去。   女妖之眼一层的厅堂很宽敞,但是凯因凭借常年的军旅生涯养成的锐利眼神,很快就发现了自己想找的目标。   罗伊就在那群丢着纸牌,正进行某种赌博活动的船员们附近,她倚靠在窗槛上,一手拿着瓶黑朗姆酒,听着船员们齐齐的口令,望着窗外逐渐暗红下来的天色,有一口没一口地灌着酒。   微风轻拂着柔软的淡金色长发,通红的残阳将那张绝美的侧脸映得光彩照人,她仿佛成了喧嚣世界中的一道风景,安宁而美好。   不乏有海盗将目光从赌桌上移开,小心翼翼地偷瞄少女,但是他们的注意力都只在她惊心动魄的美丽上,而没有看出她心中的某些忧虑。   凯因看出来了,于是有些担忧地皱起了眉。   他不知道在清晨的那场对话中,船长与老约翰瞒着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是他知道,其实少女并不如她表现的那样,对于夺回人鱼号这件事儿有着十成十的把握。   血眼屠夫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更别说还有黑皇帝在旁虎视眈眈。   这样的局面,哪怕换另一位全盛时期的传奇海盗来都不好处理,更别说是失去了战舰,还被魔鬼变为了女身的罗伊了。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呢,船长?   凯因默然地想着,有些出神地注视着那道身影,以至于一旁的人连喊了他三声都没有反应过来。   “喂,你看够了没有?”   那人就差在大副耳畔咆哮了,不过那声音也足以震得人耳膜发疼。   凯因捂着耳朵转过头来,莫名其妙地看向船医:“干嘛?”   安德森没好气地数落他:“你还问我干嘛,正事不干,自个儿盯着情人看个不停,能看出花儿来啊?”   船医拄着手杖站起身来,把手上那叠契约塞到大副手里:“时间差不多了,今天就到这里,你要是想和你的好船长共处一室,探讨人类情感深处的奥秘的话,就抓紧整理完,本少爷就不陪你了。”   说完,船医哼着联邦某首知名乐曲的咏叹调,朝着通往二层的旋梯走去。   被船医有些隐晦,有些刻薄的话语打击了一番,凯因苦笑着摇了摇头。   大副先让身旁的安德烈去酒馆外通知,而后花了很短的时间将手中的契约过了一遍,在心里有了几个准确的数据后,就起身朝着一众热闹的海盗走去。   “哈里特。”   正沉浸于赌局中,整个身子俯在木桌上,正一眨不眨等着反派的哈里特猛地站直,正气十足地回应:“我在,大副!”   “白天丹尼尔带你去见过了我们的船,等玩得差不多了,就带着船员们回船上去,不许留人在亚德里斯过夜,听到了吗?”   如今的亚德里斯是里奇与所罗门的地盘,虽然罗伊的身份隐藏得很好,但没有人能保证一定不会泄露,特别还是行踪被那位老水手知道的情况下。   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他们要求所有船员在夜晚都回到鱼鹰号,以保证其随时都有抵抗夜袭的战斗力。   知道了罗伊的身份后,哈里特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虽然他对于那艘弱不禁风的小不点很是有些失望,但在面上却没有表露出丝毫:“听到了,大副!”   “很好,你们继续。”   满意地点了点头,凯因穿过海盗们之间的间隙,来到了窗前:“船长。”   副手的声音传入耳畔,打断了罗伊的思绪,她微微一怔,而后转眼看向青年,微笑着问:“怎么了?”   “今天的招聘结束了,上船的人数比前两天加起来都多,一共是六十三人,其中……”   “好了,不用向我报告,你清楚就好,毕竟我也不擅长处理这种事儿。”   船长接过凯因手中的契约,打断了他的汇报,笑着说:“辛苦了,去和我们的大少爷一起用餐吧。”   在老板娘的安排下,船医和他们俩都在酒馆二楼有着专门准备好的豪华套间,并不需要在夜晚重新恢复生意,从而显得颇为吵闹的一层大厅用餐。   “那……你呢?”凯因没有离开,而是不解地问。   一般而言,在结束招聘后,船长都会与他一起回去,而今天却一反常态,显然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   罗伊重新看向窗外,看着逐渐被漆黑夜幕与繁星占据的天空,心不在焉地说:“我还要想些事儿,凯因,我要……一个人好好想想。”   少女的声音很轻,仿佛梦呓:“给我点儿时间,让我想清楚一切,副手。”   一切……你口中的那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船长?   凯因很想这么问,但看着船长微惘的眸子,到最后也只是暗暗地叹了口气,遵从了她的意志。   “我知道了,船长。” 第126章 他爱上我了   “再来一瓶,莎拉,莎拉!”   空酒瓶东翻西倒地摆满了一桌,每一个酒瓶上都刻着朗姆的字样,显然都是那种廉价而烈性的黑朗姆酒。   每天与劫掠、死亡相伴的海盗们很少有不会喝酒的,但就算是大洋两域最会喝酒的好汉,面对着整整一桌的黑朗姆酒,只怕也会晕头转向,人事不醒。   所以理所当然的,趴在满桌酒瓶间的罗伊也醉了,只是潜意识里以为自己还很清醒,此时正手握着只剩拇指宽度的酒水的酒瓶敲击着桌面,呼唤着专门为她上酒的女仆长。   叫嚷了好几声,可依旧没有酒水送上来,船长捂着晕乎乎的脑袋坐起身来,想看看莎拉到底被什么事儿耽搁了。   但当少女转眼望去时,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不是人满为患的厅堂,也不是扭动着腰肢,风情十足地走近的女仆长,而是一片热烈的红。   红得像是斗牛士的布莱卡。   罗伊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而后看见那“布莱卡”逐渐走近,紧接着一声闷响,一瓶满满当当的黑朗姆酒杯按在了圆木桌上仅有的空隙中。   “哦,谢了,小姐。”   罗伊晃晃悠悠地朝酒瓶伸出手去,很快就握住了瓶颈,而后轻轻地一拉。   酒瓶没有动,因为还有一只手按在瓶口,不让船长继续沉浸在这与糖水没什么区别的劣质酒精中。   “呃,请问……有什么事儿吗?”   见状,罗伊涣散的眸子微凝,微笑着抬起头去,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只要能够喝到酒,怎么样的要求都可以接受。   只是当她看清那张清冷的脸颊时,嘴角的笑容微微一僵,而后老老实实地松开了酒瓶,朝着椅背软软一靠:“小……小塞西,怎么了?”   “我一个没看见,你就从莎拉姐那儿弄了这么多酒,怎么,要是我整夜都没有发现的话,你是不是要喝到天亮?”   塞西莉娅从一旁拉了张椅子坐下,面无表情地问。   朝着窗外看了眼,丰饶角上的店铺虽然依旧亮着灯,可那浓重的夜幕却依旧教人辨不出时间。   “有什么大不了,喝点酒而已,不碍事的,宝贝儿。”   罗伊收回目光,微笑着说,她原本白皙的脸颊依旧一片绯红,此时说着,还时不时朝老板娘按着的酒瓶偷瞄。   “喝喝喝,从前就是这样,晚上死命地喝,白天睡得在耳边敲警钟都叫不醒。”   塞西莉娅没好气地念叨着,然后将手中的黑朗姆就塞到船长怀里:“最后一瓶,喝完给我滚回去睡觉,现在不是过去那种安生日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打仗。”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小塞西。”   罗伊打开木塞,嗅闻着浓烈的酒精味儿,陶醉地微眯起眼。   “这一晚上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别和我说是在考虑人鱼号的事儿。”   老板娘注视着那双有些朦胧的暗金色瞳孔,微蹙着眉问。   像罗伊这样的家伙,一旦定下了计划,根本就不会再为它思索忧虑,哪怕那个计划只是一个写了“随机应变”四个字儿的空壳。   能够让她甘心沉溺在酒水中,觉得有所烦扰,下意识想要逃避的,基本都是繁琐又麻烦的情感问题。   就好像两年前的那一夜后,罗伊就在酒馆里喝了整整三天,一面愁眉苦脸地念叨,一面考虑着如何处理和自己的关系。   用她的话来说,一名海盗船长是绝不该有那样多余的情感的。   听着老板娘的问话,船长仰头欲饮的动作一顿,旋即放下酒瓶看向她:“哦,天啊,我怎么把你给忘了,除了战略咨询顾问外,你还是我独一无二的情感顾问呢,小塞西。”   “如果两年前你没有给我那一拳的话,说不定我们就……”   看着老板娘逐渐冰冷下来的面色,罗伊按了按手:“好了好了,那时候是我不太厚道,你别……别捏拳头。”   闻言,塞西莉娅轻轻地叹了口气,松开了桌下握着的拳头。   情感顾问这个名号不是她想要的,是当初被人鱼号那群混蛋哄笑着冠上的。   就因为当初罗伊酗了三天酒后,打算对着酒馆所有人宣布断绝与她的关系,而后被她朝脸上狠狠来了一拳。   当然,那一拳成功改变了船长的想法。   “说说吧。”   从船长手里夺过酒瓶,仰着头灌了一口,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后,老板娘红着脸问。   “哎哎哎,那是……我的酒。”   罗伊的注意力显然不在面前的冰山美人儿上,只是心疼今夜最后一瓶黑朗姆酒少了一口,或者还会少更多。   “到时候补你一瓶,别婆婆妈妈的。”老板娘没有还酒的意思,面带不悦地催促她。   “唉,好吧。”   船长叹了口气,说:“清晨见到老约翰,让我想起了一些很不舒服的事儿。”   “你说那老家伙,不说他突然多出来的女儿,以及与你暗地里的那些交易,就算假设他是受里奇所迫,不得不替他做事,这我也可以不计较,但他怎么能……”   罗伊顿了一下,面上的不正经渐渐敛没,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冷漠,那是她强抑着怒火的表现:“怎么能在我出现后,还打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妄想着能脚底抹油,带着他的宝贝女儿远离是非?”   “这老混蛋难道忘了,是谁把他从死牢里捞出来的,如今他的地位和财富又是谁给的?”   说完,船长沉默了片刻,一把将桌面上的空酒瓶尽数推开,任由他们摔在地上,砸成一地碎片。   “里奇也是一样,还有那些跟着他的家伙,一船的王八蛋。”   塞西莉娅并不因这一幕而有所失措,只是伸出手去,用指尖摸了摸罗伊的脸颊:“不是再有段时间,就能结束这一切了吗,我的船长?”   愤怒也好,冷漠也罢,这些情绪都很少出现在罗伊身上。   老板娘知道,这些摆在明面上的问题,其实都不是症结所在,而只是惹得船长烦恼的诱因。   于是她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少女冷静下来,等待着对方说出真正的烦恼。   “是啊,再等几天,再等几天……”   感受着脸颊上的冰凉触感,罗伊心头的烦躁感渐消,她温柔地注视着老板娘那对琥珀般的眸子,脸颊上终于又有了微笑,只是那笑容里既没有过往的从容,也没有先前的冰冷。   只有一点儿……淡淡的无奈。   “小塞西,真见鬼,他爱上我了,就像我当初爱上你一样。” 第127章 爱与筹码   “这不是件好事儿吗?”   对此,塞西莉娅并不多少意外,她甚至都没有猜,就知道了罗伊口中那个“他”是谁。   那位大副对自家船长的热切关注,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更不用负责与各色人物打交道,对人心的把握极为精准的她了。   而在老板娘看来,像爱情这样热烈的情感,只要不被利刃割碎,那么就会成为世上最牢靠的锁链之一。   不需要任何投入,只需要给人留着一线希望,那么被爱将会是一桩无本万利的好买卖。   知道面前的姑娘在想什么,罗伊轻轻地摇了摇头,有些惆怅地说:“哪有这么简单,小塞西,以那家伙对感情的执拗,是不可能满足于虚无缥缈的希望的。”   雄狮慵懒而强大,无论是对于捕猎,还是对于爱情,它都有着足够的耐心,但是以它的骄傲,却绝不愿意忍受欺骗。   “三天前,我向他坦白了自己的过去,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罗伊酒意上涌,暗金色的瞳孔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她摇晃着身子,淡笑着说:“他说,他会陪着我一直到旅途的终点,诅咒解除的那一刻,而到了那时候,无论我的选择是什么,他都不会后悔爱过我。”   “然后呢?”老板娘适时提问。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似乎以为这是某种约定,真打算照着它就这么走下去,你说可笑不可笑?”   虽然在说那位副手可笑,但船长却敛了笑,轻轻地摇了摇头:“其实我本来想要借着那个机会,把他的念头彻底断了,毕竟对于我们这样的,每一次出海都有可能见不到日出日落的海盗来说,情感真的是非常奢侈的东西。”   “而我从来不希望被这种情感缠上,从而影响自己的判断,这一点……你应该深有感触。”   看着罗伊低垂下眼帘,塞西莉娅轻哼了一声:“别把负心这种事说的这么冠冕堂皇的,我还不了解你吗,你口中所谓的誓言,所谓的情与爱,都不过是用来争取利益的筹码。”   “对,所以我当初对你说过,当情人很好,但要结婚……去他的。”   对于老板娘的数落,船长丝毫不以为耻,她的嘴角勾勒出一抹极富魅力的微笑:“小塞西,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你和我不是同一种人,我们之间也许就没有这么多故事了。”   “少贫嘴了,听你之前的语气,似乎这事儿没这么容易完?”   罗伊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是啊,他问我想不想变回男人的时候,我不知脑袋哪根筋抽了,居然说……不知道,也许是不想见那家伙失望?就像不想见到你哭鼻子一样,真是有够怪的。”   人总是这么复杂。   船长与老板娘明明都是看轻情感,利益为重的人,可在两年前,听到那段割裂的宣言时,塞西莉娅却差点儿流了泪,而被自己的女人打了一拳后,罗伊也鬼使神差地回了心,转了意。   也许……她与凯因之间也是这样?   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罗伊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说,我是不是个很矛盾的家伙?”   “不,这就是人性,船长。”   塞西莉娅又喝了一口酒,感受着直冲上头的热意,她罕见地笑了:“正是因此,我才会这么爱你,我爱你的果决,爱你的强大,爱你或柔和或冷酷的手段,而经过如此久的相处,我从没见你那一次出过错。”   “所以,这一次也不例外。”   “是吗,这种说法我倒是第一次听到。”   罗伊似乎有些受宠若惊,但很快就微张双臂:“其实我并不是没有错过,只是那些错误……在伟大的罗伊船长面前,根本微不足道。”   见老板娘并没有兴趣听她的自吹自擂,船长嘴角撇了撇,眼珠子微微一转,立刻就又换了副面孔:“不过,其实我还是有些疑虑。”   “什么?”塞西莉娅好奇地问。   “宝贝儿,你知道的,情感就像一剂无色无味的毒药,被掺在许多杯美酒,那些美酒是那么的甘醇,教人沉湎其中,流连忘返,但你并不知道,在喝完哪一杯后,你就会突然……毒发身亡。”   这同样是一部歌剧中的独白,只是老板娘自幼在亚德里斯长大,不像凯因一样经受过贵族生活的熏陶,自然没能察觉出它的出处,只是意外于船长突如其来的文采。   她对于这样新奇的说法颇有兴致,于是撑着脸颊,轻声问:“所以……你想表达什么?”   “我并不能确认,我的副手对于我的爱恋,会不会成为那样的毒药,所以,我恳请您,美丽的乔伊斯小姐,今晚,请让我在你的卧房中过夜吧,让我免于……”   将手中还剩半瓶的黑朗姆酒推到船长身前,老板娘站起身来,面上的柔软情感一扫而空,恢复了一贯的清冷。   她用力地揪了一下罗伊的鬓角,留下一句“我就不该浪费时间来听你的鬼话”,而后就转身离开了。   “等等,小塞西。”   听着船长微颤着声的呼唤,老板娘深吸了口气,微微侧过脸来:“还有什么事?”   “你说过,会给我补一瓶的。”   罗伊晃了晃手中的酒瓶,面上尽是讨好的笑。   “去你的。”老板娘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   “哦,女人可真是无情。”   罗伊嘴角抽了抽,而后仰头灌了口酒,然后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向着旋梯走去。   扶着旋梯的扶手,罗伊走过相较厅堂更为清静的二层,走过早已漆黑一片,只听得到几声鼾声的三层,终于来到了自己与副手的卧房前。   爱情……爱情值几个钱啊,没有物质与保障的爱情根本就是地狱。   罗伊在身上摸着开房门的钥匙,想着是否要给凯因一些甜头,好让他那不知期限的承诺更牢靠一点儿,但是当她取出钥匙,打算开房门时,门后传来的动静让她的动作一顿。   竖着耳朵仔细地听了听,她似乎听到了副手在与人冷静地谈判着什么,而与他一起回到房间的寒鸦则不停地尖声叫着。   “白眼狼!白眼狼!”   罗伊翻了个白眼,随手将酒瓶摆在走廊的栏杆上,然后一手按着腰间的弯刀,一手将钥匙轻轻地插入锁孔。   该死的,会被爱尔菲称为白眼狼的,该不会是……   里奇那小混蛋吧? 第128章 你想要我吗?   “啊哈,看看谁来了,小混蛋!”   弯刀闪着寒光出鞘,楠木门被重重地拉开,风流从门口灌入,吹得烛台上的火光摇曳不止,满脸绯红,长发飘扬的罗伊就这么粉墨重彩地登了场。   纹有紫罗兰图样的半透明帘幕同样随风而起,其中的景象在飘忽不定的烛火照耀下清晰地呈现在船长眼前。   褪去外衣,只余下一件利落短衬的凯因正坐在床边,而被他抓在双手间的,正是先前叫唤不停的寒鸦。   什么嘛……原来不是小混蛋啊。   罗伊与一人一鸟对视了片刻,然后有气无力地耷拉下眼帘。   船长收起弯刀,回身取回那半瓶朗姆酒,用力地带上门,摇摇晃晃地坐倒在床边:“我说爱尔菲,能不能别叫得跟警铃似的,我……我还以为是里奇来了呢。”   说着,少女灌了一口酒,有些口齿不清地说:“你们到底在干嘛?”   闻着罗伊身上浓重的酒味,凯因微蹙起眉,下意识放开了手中的寒鸦。   好不容易才从逃出青年的魔爪,寒鸦扑闪了几下翅膀,飞落到紧闭的窗边,望着凯因的小眼珠里尽是警惕与惊惶。   那窗子本就是为了抓捕小家伙而关的,只是现在副手并没有工夫再理会爱尔菲,他扶着船长的手臂,防止她一头栽倒在床铺上,将酒水洒得满床都是,另一只手试着去夺少女手中的酒瓶。   行动出乎意料地顺利,直到酒瓶被夺走半分钟后,罗伊才醒过神来,争着闹着要拿回来:“你,你还给我,那是今晚最后一瓶了。”   “别喝了,你看看都醉成什么样了。”   凯因将罗伊轻轻地靠在床屏上,然后起身将酒瓶放到了船长不远处的木桌上。   眼看抢夺无望,罗伊深深地叹了口气,抬眼看着走近的青年:“所以,你到底在对爱尔菲做什么,它怎么叫得这么……凄惨?”   “没什么,只是在问它一些事。”   凯因坐到鹅黄大床的另一边,低着头开始脱靴。   抓了抓有些散乱的长发,船长微眯着眼睛想了会儿,笑着出声:“哦……原来是在逼供,你是想知道清晨我和老约翰私底下说了什么?啧啧啧,窥窃别人的秘密可不是什么绅士之举哦。”   副手的动作一顿,轻声说:“我只是觉得你们的谈判有些奇怪,无论是条件,还是谈判的语气,都有点儿刻意,就像是……”   “我们当初面对费德罗总督时做的那样。”   罗伊与老约翰知根知底,配合不可谓不好,再配上二人出色的演技,很轻易就能瞒过大多数人。   但在这大多数人中,却不包括见惯了她的表演,对她的脾性与作风颇为了解的近人,一如凯因,又或者是女妖之眼那位老板娘。   被副手揭穿了小心思,罗伊面上却没有半分不自然,她不紧不慢地卸下武器,与青年一般脱衣解带:“看到想瞒过你还是够呛,不过副手,既然你都清楚,有些事儿我不想让你知道,那为什么还要问呢?”   “小塞西同样清楚我心思,但她就很聪明地不会提起。”   凯因沉默了一会儿,回过头来,注视着少女有些单薄的背影:“我有点不安,莫名的不安,船长。”   “没什么可不安的。”   副手饱含担忧的话语传入耳畔,罗伊暗金色的瞳孔微微波动了一下,可无论是手上的动作,还是轻松的语气都没有丝毫改变:“一切都都会按计划来,估计明天老约翰就会有消息来了,到时候还不是你过目?”   “可是……”凯因还想说些什么。   “可是什么,你的好奇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烈了,难不成是被我传染了?”   将外衣朝着衣帽架一丢,罗伊轻巧地爬上床铺,微仰着脸看着副手,嘴角带着戏谑的笑意:“你要是不甘心啊,就自己想办法从爱尔菲嘴里撬出来,从我这,没门儿。”   不得不说,船长被酒意染红的脸颊配上那抹坏笑,诱惑力与杀伤力十足。   仿佛受到了挑衅的狮子,凯因眉毛一扬:“你真以为我问不出来?”   “你要是能问出来,就不会和它拖到现在了,看看外面的天色吧,整整三个小时,你都没有任何建树,还嘴硬不承认自己的失败?”   罗伊恶劣地嘲笑着副手,丝毫不给他留面子,直到凯因脸色难看地转过头去,这才稍稍安抚他一下:“嘛,也别丧气,这也是没法的事儿,谁叫爱尔菲只忠于我呢?”   “别说只是逼问了,你就算把它放在火上烤,我也敢担保,它绝对不会出卖我一个字儿。”   瞥了信誓旦旦的船长一眼,凯因的目光在寒鸦与木桌上点着的烛火间流转了几遍,思索着这一方案的可行性。   本来听船长的话就浑身一颤的爱尔菲,见青年似乎真有把自己往火上放的打算,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别烤我,我都招!别烤我,我……”   才说出那句话没多久,就被爱宠狠狠地打了脸,罗伊拎起一个鹅毛枕,气急败坏地朝它砸去:“蠢鸟,你就这点儿出息!”   船长没用多少力气,那枕头最后只斜斜地落在了窗台下,连根羽毛都没碰到。   被这对活宝这么一闹,横亘在凯因心头的忧虑散了不少,他站起身来,将那枕头重新捡回床上,而后逐一熄灭了烛火。   其实先前除了在对爱尔菲威逼利诱外,他也是抱着等待船长的心思,如今少女醉醺醺的回来了,他自然也没有继续熬下去的打算。   船长说的不错,反正那位老水手长给的情报他都会过目,还要安排针对人鱼号的计划,这事儿怎样也逃不过他的手。   至于少女与老水手的私话,或者是在采取某些不见光的手段,以保证对方遵守诺言?   这么一想,凯因觉得自己真是有些多虑了,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是当他坐回床上,还没来得及掀被躺下时,满是酒气的少女就偷摸着凑了上来。   “我说船长,你都喝成这样了,今天就别闹了。”   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柔软触感,凯因没有丝毫意外或是羞郝,而是像面对着一场再熟悉不过的恶作剧,想要劝说那个喝酒喝得迷迷糊糊的捣蛋鬼早些休息。   罗伊没有回应副手的劝说,而是伸出双臂,搂着他的脖子,将绯红的脸颊凑近那张脸庞。   “凯因,我想了很久,觉得,嗯……爱情这种东西实在不太可靠,但除了一张空头支票外,我现在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给你。”   看着黑暗中少女那双仿佛闪着微光的眼眸,凯因眼中的无奈散去,蔚蓝的瞳孔仿若大海般轻轻波动着:“不,船长,你已经给了我很多。”   “我知道你在指什么,但说实话,那些在我眼中,就仅仅只是一场交易,我救你的命,而你履行承诺,成为我的副手,仅此而已,所以……”   发现少女的情绪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凯因没有开口打断她,说一些看起来很冠冕堂皇的贵族语录,只是安静地聆听着。   “我很抱歉,霍华德少爷。”   罗伊微微笑着:“像我这样的海盗,实在无法理解绅士们的爱情观,在我眼里,其实所有的事都是等价交换,无论是利益,还是情感,只有相互给足筹码,才不会像漏水的船只一样,中途沉没。”   “虽然我们约好的旅程还未开始,我无法兑现任何承诺,但我想,至少可以先给你些,呃,定金?”   船长想了想,找了个自以为恰当的词语,然后无比认真地注视着副手的双眼,仿佛在述说海誓山盟般的誓言,可实际上……   “那么凯因,我亲爱的副手,你……想要我吗?” 第129章 胆小鬼与小醉鬼   凯因懵了好半晌,有些惘然地问:“要……要什么?”   他当然知道罗伊指的是那种事,只是被她突如其来的攻势震得脑袋发昏,根本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像这样装出一副不解的模样。   “要什么?”   罗伊歪了歪脑袋,眸子中流露出些许迷茫。   见状,凯因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气,觉得船长一定是喝醉了,才头脑发昏说了那样一段话,或者就是在装作,这不过又一次的恶作剧。   “哦,你是不懂是吧,也对,你应该没接触过什么女人……”   就在副手如释重负时,船长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仰着脸笑说:“其实很简单,像是情话啊,吻啊,身子啊,你想要哪个,又或者是全要,我都无所谓。”   “你总别和我说,你一个世家子弟,在这方面一无所知吧?”见凯因又一次陷入呆滞,罗伊嘴角一撇,带着些幽怨数落他。   对于世家子弟,不,对于男人而言,这显然是恶劣的挑衅。   深深地吸了口气,凯因将少女环着自己脖子的双手扯开,然后按着她的肩膀把她扶正,皱着眉问:“我当然知道,但是我想问一句,船长你这算是在……发酒疯?”   “我,我没有醉,罗伊船长永远都不会醉,更不会发酒疯。”   如果不是青年扶着,按罗伊那重心不稳的势头,只怕早就一头栽倒在床上了,可就算是这样,少女依旧含糊不清地狡辩着。   “你就是在发酒疯。”   凯因嘴角抽了抽,打算把她轻轻地放倒,但却被少女用力地抓住了手臂,试着动了动,竟然完全动弹不得。   直到现在,副手才想起来,面前的家伙根本就不是什么柔弱的少女,哪怕喝得醉醺醺的,她依旧是能轻易取人性命的凶猛野兽。   想到某种不好的可能,凯因眼皮急跳了几下:“船……船长?”   “凯……凯因,我想了很久才想出这么个法子,你就真的……不想试试?”   在船长那远超常人的力道下,凯因根本没法阻止她靠近,他的手臂被从少女的肩头移到了腰间,而后就这么被罗伊按在了床屏上。   两人的面颊相距不过两英寸,凯因感受着船长温热的鼻息,湛蓝的眼瞳中尽是荒谬之色。   怎……怎么一瞬间就成这样了?   “船长你,你别乱来,你这是强买强卖,是不受帝国法律保护的,我们有话好好说。”   就像在洞窟里的那个清晨,面对船长近乎无赖般地缠上自己,凯因终于慌了,他忙不迭地说着,心底里恳求这位海盗能够及时清醒过来。   寒鸦瞪着小眼珠,在窗槛上歪着脑袋观察这一幕,但却与孤岛上所表现的不同,它没有尖声反对,而只是婉转地低鸣着,为幽静的房间添了些许别样的风情。   那是一首曲子的旋律,名为《魔鬼宝藏》的旋律。   “你不愿意吗?”   让副手松一口气的是,罗伊并没有如寻常故事中那样,被醉意冲昏头脑,做出更近一步的举动,而只是将额头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略显急促的心跳,轻声问。   听着少女有些疲惫的低语,凯因沉默了一会儿,无奈地说:“至少,船长,至少等你酒醒了,我们再好好谈,好吗?”   “会有什么不同吗?”   罗伊低垂着脑袋,让副手看不到自己的神情:“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我是沉醉亦或清醒,你的答案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你总是这样,自以为为我考虑着一切,不肯在谜底揭晓之前逾越分毫,但有没有想过,我是怎样的一种想法?”   寒鸦的鸣唱渐低,船长的声音同样低落下来。   “凯因,我不是那些出身富贵,锦衣玉食,从未见过帝国底层的凄惨现状的天真姑娘,我就是从那一片吃不饱饭,穿不暖衣的深渊里爬出来的,为了活命,我什么卑劣的事情都做过,也从来不相信任何没有实质的誓言……哪怕那些誓言出自我自己的口中。”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喝这么多的酒,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考虑这种事,说起来有些好笑,其实是因为……缺乏安全感?”   罗伊从副手的怀中坐起身来,而到了这一刻,凯因才看清她的神情。   麻木,冷漠,还有一丝丝的畏怯。   或许这才是罗伊船长无数面具之下的真实模样?   “你与其他人不一样,我无法以任何的方式掌控你,也对你那种不求回报的好感到不安,我担心你的爱会流逝,又或者,来不及把谜底揭晓给你看,所以,如果你真的爱我,请表现给我看。”   “拿走什么吧,副手。”   “拿走什么吧!拿走什么吧!”   不知何时,原本逃得远远的寒鸦出现在床边的木柜上,仰着小脑袋低声催促。   “我不知道你是这么想的,船长,我很难想象……”   凯因的嘴唇动了动,却发现在这一刻,所有的言语都是那样的苍白,于是他捧起少女的脸颊,缓缓低下头去。   这才对嘛,爱情也好,交易也罢,利益对等才能令人信服,所以拿去吧副手,无论什么。   罗伊无声地笑着,轻轻地合拢双眼。   卧房中没有烛光,也没有微风,只有清冷的星光透过窗帘的间隙,洒落在半透明的帘子上。接着紫罗兰纹路的些微凸起,映射到顶盖上。   那些细碎的宝石微微发亮,就像是真实星空的映照。   一切都那般的静谧美好,直到……   “啊?”   料想中的深吻并没印在自己的嘴唇上,而只是在额上停留了片刻,就渐渐远去,罗伊微惘地看着那双蔚蓝色的眸子,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就……就这样?”   “这就够了,至少暂时。”凯因微笑着说。   罗伊沉默了片刻,嘴角泛起一抹促狭的笑意,她一推副手的胸口,借着力倒在床上,用手臂遮着眼睛,声音慵懒:“胆小鬼。”   听着少女一接触枕头,很快就轻柔下来的呼吸,凯因轻轻得摇了摇头,替她拉上被子。   “那也总比你这个小醉鬼要好吧,船长大人。” 第130章 船首的人鱼   身旁人的鼻息逐渐平稳、悠长,寒鸦也挂在专门为它准备的鸟架上睡着了,但本该因为醉意上涌而进入梦乡的罗伊却将胳膊朝上移了移,然后徐徐睁开了双眼。   船长先前还睡意朦胧,仿佛笼着曾水雾的眼眸,此时已经彻底清明下来,面上的绯红也在不知不觉间褪去,就好像她今夜从未饮过酒水。   将视线从星空般斑斓的细碎宝石间移开,罗伊看着副手并不宽阔,却格外令人安心的后背,无声地笑了笑,但很快又敛去,暗金色的瞳孔只余下冷静与理性。   她的目光越过凯因,透过窗帘的缝隙,望着那隐约可见的夜幕,很久都没有闭上眼。   希望……你不会后悔,我的副手。   羽翼拍动的声音划破夜幕,却传不到遥远的女妖之眼。   暗沉的夜空中,一道人眼很难看清的漆黑身影迅捷地飞着,它掠过明亮而热闹的丰饶角,越过鼾声如雷的广场,在一艘艘悄无声息的船只间穿梭,最后消失在大海上浓重的夜雾之中。   五天后的清晨,靠近大洋东西两域的分界——普雷斯界线的远海域。   一艘载满了联邦特产红酒的中型商船推开波浪,航行在阳光未明,晨雾弥漫的海面上。   这艘名为黑太子号的双桅横帆船,并不是像鱼鹰号那样的民用船只,而是由一位走私贩花大价钱购置的退伍军舰,其上配备有足足二十四门十八磅加农炮,再加上刻意加厚的外壳,足以应付绝大多数海盗船的进攻。   “埃尔文,情况怎么样?”   叼着一支雪茄的约瑟夫船长爬上旋梯,登上驾驶台,来到正在掌舵的大副身旁,看向手持盾矛的勇士像前方的雾气,轻轻地吐出一口白烟,中气十足地问。   被唤作埃尔文的大副偏过头来,笑着说:“报告船长,风向风速稳定的话,再有几天就能到提兹德了。”   提兹德同样是南方群岛的一个商业港口,是由一群大商人与几位海盗船长谈判合作后所创立的,虽然交易量、贩卖价格与金银流通数目都远不如亚德里斯,但胜在安全稳定。   只要进入了提兹德的近海域,就会有接应的海盗船前来护航,那之后,如果还有不长眼的海盗前来劫掠,就相当于是同提兹德所有的船长为敌。   “很好,距离交易的期限还有两周,看来不会有逾期的风险了。”约瑟夫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颗镶金的大门牙。   看着船长放心的模样,埃尔文有些好奇地问:“只是船长,我们过去不都是在亚德里斯交货的嘛,这次怎么要中途绕道去提兹德,要知道那儿什么都不高,就手续费高得吓人。”   虽然提兹德会有专船护送,但那可不是免费的,而是需要缴纳一笔不菲的保护费,而在提兹德上交易所产生的的利润,都得上交五成给几位维护秩序的船长。   虽说走私生意的利润丰厚,但去掉这五成,再加上那笔保护费,他们赚的利润可是会狠狠地缩一截。   而亚德里斯就没有这样的问题,当初罗伊船长订立交易守则的时候,就规定了只收取半成利润,还是纯利润,所以像黑太子号这样武装强大,不畏劫掠的商船一般都会选择前往那里。   “别再说亚德里斯了,那鬼地方现在已经去不了了。”   约瑟夫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地说:“柯利弗在写给我的信里说,在我们起航一个月后,亚德里斯原来的主人罗伊船长,死在了和海军的交战中,现在那里成了那个屠夫的地盘。”   “原来的那些规矩,包括交易守则全都被推翻了,岛上的海盗们完全失去了约束,肆无忌惮地破坏抢劫,柯利弗还说,要不是跑得快,只怕他早就被人连捅十几刀,横死街头了。”   “怎么会这样,那位新主人难道就不在乎亚德里斯的发展?”听着船长的感叹,大副不解地问。   “发展?”   船长嗤笑了一声,然后压低声音说:“那个屠夫根本就是疯子,别说是乱成一团的亚德里斯,他根本连海盗法则都不遵守,在他成为人鱼号的船长后,但凡在海上遇到他们的商船,都被洗劫一空。”   “这……”埃尔文微怔,像这样竭泽而渔的手段,哪怕在海盗中也是会受到诟病的。   “而且还不止于此,据一个掉进海中没被淹死的幸运儿说,但凡被人鱼号俘虏的船员,不论男女老少,是否反抗与否,最后都会被赶尽杀绝,不留一个活口。”   约瑟夫做了个割喉的手势:“所以亚德里斯不能去了,埃尔文,哪怕要付再多的手续费,那里也不能去了。”   大副咽了口唾沫,用力地点了点头:“真见鬼,真和那家伙的名号一样,简直就是个屠夫,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船长摇了摇头,正当他想说自己也并不清楚时,瞭望台上忽地传来了水手的呼号。   “前方有船来了,船长!”   与埃尔文对视一眼,约瑟夫笑着耸了耸肩,顺着旋梯快步来到甲板上,抬头看着那位负责侦察的水手:“能看清船名吗?”   “雾太浓了,看不清,船长,但他们挂着面没有图纹的黑旗!”   纯黑的旗帜,这是在南方群岛的海域中海盗们最常用的类型,既表明了自己海船的身份,又不会远远就被瞧出确切归属,是黑吃黑的绝佳选择。   不是来接应的船。   约瑟夫微微皱起眉,水手所发现的船只并没有悬挂提兹德公用的虎纹鹦鹉旗帜,那么显然不是来护送他们的海盗船,而可能是路过的劫掠者。   “让水手们各就各位,升提兹德公用旗。”   约瑟夫对在水手发现不明船只后,第一时间跑到面前的水手长吩咐:“还有,打开炮门,动作快!”   虽然他们已经接近了提兹德海域,按理说,只要挂上了公用旗,一般的海盗都不会过于为难,但是海盗毕竟是海盗,是一群能为金银不要命的混蛋,谁也说不准,这一次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很快,绘着虎皮鹦鹉纹路的黑旗被升起,而瞭望台上水手的汇报也让如临大敌的约瑟夫轻轻地松了口气。   “船长,他们换了黑白两色旗,而且朝着右侧转向了,如果没有意外,我们会擦肩而过!”   黑白两色旗在海盗的暗语中代表威慑,也时常用于表达互不侵犯的意思,很显然,在看到提兹德公用旗后,对方并不想惹是生非,成为那座岛屿上所有船长的公敌。   “做得好,先生们,继续保持警惕,但不要显露敌意,我们慢慢地过去。”   约瑟夫轻轻地吸了口雪茄,将烟雾从鼻间喷出,然后微笑着对水手们下指示。   尽管对方已经升起了两色旗帜,但有些穷凶极恶、不择手段的海盗依旧会选择在对方放松警惕的时候发起进攻,他们依旧得提防着些。   不过,以黑太子号的武力,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染指的。   约瑟夫对自己的信心十足,他缓步走到船头,把着扶手,一面透过雾气,眺望着不远处逐渐现出身来的模糊黑影。   随着时间的流逝,雾气逐渐变薄了许多,船长看着那艘规模远超己方的船体轮廓,下意识里取下了嘴中的雪茄,微张着嘴惊叹:“真见鬼,是大型战舰,真不知道是哪位船长的座驾。”   能够拥有这等规模战舰的,整个南方群岛也找不出多少来,而那些人无不是海盗中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不过虽然被实打实地震撼了一把,可约瑟夫的心情却平定了许多,毕竟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不会干生了双色旗后还偷袭这种下作把戏。   终于,那艘大型战舰靠近了黑太子号,虽然在晨雾的遮蔽下,依旧看不清船尾的名字,但是那尊无比精致的船首像却已经清晰地眼帘。   看着那瑰丽得有些不真实的船首像,本还在赞叹的约瑟夫船长面色不知何时变得一片惨白,他的目光追随着那尊船首像,转动的脖颈无比僵硬,就连拿在手上的雪茄都在不经意间坠入了海中。   那尊船首像不知经谁的手而成,栩栩如生,巧夺天工,所描绘的是一名双手合拢于胸前,呈祈祷状的绝美女子。   她上身不着寸缕,肌肤雪白仿若象牙所雕,而下半身则是一条弯曲的鱼尾,其上的每一片鳞都映射着七彩的微光,就像是真实的鱼鳞。   她是一条人鱼,坐在船头向海洋女神祈祷的人鱼。 第131章 密信   约瑟夫船长认出了那艘战舰。   在整片大洋上,只有一艘海盗船拥有如此精美绝伦,仿佛拥有致命魔力般的人鱼船首像,那就是人鱼号。   血眼屠夫的人鱼号!   “埃尔文,右满舵!”   当约瑟夫反应过来时,那艘全身淡灰,仿佛蒙尘珍珠般的战舰已经缓缓驶过,而那一扇扇铭刻着海浪凸纹的炮门已然洞开。   他喊得歇斯底里,宛如一头走到绝境的老狮。   除非是同为传奇的海盗船,亦或是全副武装的军方舰队,否则在茫茫的大海上,没有人能阻挡人鱼号的攻势。   这是金瞳魔鬼用炮火与硝烟书写下来的定理,而如今,这艘恐怖的战舰落到了血眼屠夫的手里,也为它更蒙上一层浓重的猩红帷幕。   在见到那尊人鱼像起,这位手腕强硬的走私商人就被恐惧填满了身心,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字,那就是逃。   听着船长心急如焚的号令,大副立刻明白了情况不对,他竭尽全力地想要将船舵向右满转。   可就在船舵右转了一圈多时,一声模糊的震响自白雾中传来,连同着刺耳的破空声狠狠地灌入了埃尔文的耳中。   那不是天穹降下的雷霆,而是来自现实的火光。   “嗵!”   大副抽搐着倒在了地上,很快就没了响动,他的右侧脸颊开了一个血洞,连同耳朵都被一块儿炸没了。   约瑟夫同样听到了那声审判般的枪声,他高声怒喊:“舵手,舵手,给我补上!”   一名水手跑过甲板,爬上旋梯,很快就接替了已死的大副的岗位,只是不待他将那往回飞转的船舵把住,那致命的枪声又一次响起。   看着那名水手软倒下去,被驾驶台的栏杆遮住了身形,约瑟夫微张着嘴,喉头滚动了几下,再没有机会下达下一个命令。   他只来得及在心头感叹一句——好枪法。   确实是好枪法,隔着遮挡视线的白雾,在至少有六十米的距离下,那位狙击手却像是将火铳的枪口直直顶在了舵手侧脸上,弹无虚发。   在船长的惊叹落下的那一刻,震耳欲聋的炮声响彻在黑太子号上的每一个人耳畔,人们用手紧紧地捂着耳朵,扭曲着脸颊忍受近在咫尺的猛烈炸响。   只短短的片刻,黑太子号的甲板就化为了人间地狱,猩红的血液仿佛溪流般淌开,到处都是断肢残臂,亦或是失去了半边身子,却一时半刻无法死去的水手们。   尖叫与哭嚎充斥在黑太子号上的每一处,只有少数躲藏在下层甲板与储藏室中的船员侥幸无恙,此时他们正胆战心惊地举着短铳与佩刀,死死地盯着头顶或面前的门户。   在先前的那轮炮轰中,黑太子号右舷上布置的十二门火炮都被精准地击毁,而正在为其装填弹药的炮手们都死在了黑火药引发的剧烈爆炸中。   一轮炮击后,人鱼号上没有再响起火炮的轰鸣声,而那先后击毙了两位舵手的枪声,也随着甲板上的哭嚎声的减弱而敛没。   到了最后,幸存的船员们所能听见的,就只有血液摔碎在甲板与楼梯上的滴答声,以及从右舷被轰出的窟窿中传来的海风吹拂声。   一切似乎又变回到往常的宁静。   “好了,先生们,该你们上场了。”   身着深蓝褶皱长袖,将棕色长卷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青年倚在人鱼号的栏杆上,望着浓烟四起的黑太子号轻轻地鼓着掌,面上带着雍容而矜持的微笑,就好像在欣赏一场精彩的歌剧。   他就是卡修·彼得斯,人鱼号过去的主舵者,如今的大副。   满面横肉的搏杀队队员应命上前,借助摆荡绳朝着黑太子号的甲板跃去。   “弗恩。”   余光瞥到一道魁梧的身影站上船栏,卡修转过头去,叫住了对方。   那是一个极其壮硕的汉子,身高接近两米,浑身都是大块的肌肉,而在那具威慑力十足的身躯暴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那是他无数次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的象征。   名为弗恩的大汉愣了下,而后利落地跳下船栏,大步来到大副身前,低着头赔笑:“什么事,大副?”   虽然他是船上新上任的搏杀队队长,凭借强大的武力与凶悍的搏杀方式,在南方群岛也有着不小的威名的,但这小小的名头摆在那位船长面前根本分文不值。   而面前这位看着弱不禁风,甚至有些娘里娘气的大副,则是人鱼号船员们所公认的,船长最为信任的近人。   所以无论他过去多么横,多么狠,在这位面前都得放低架子,不然,那位前任队长的凄惨命运就是下场。   看着凶猛如虎的大汉摆出猫咪一样的温顺姿态,卡修微眯着眼,满意地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提醒你下手轻点儿,温柔点儿,我们的大队长,当然,是对……贵重的货物。”   “明白。”弗恩咧嘴笑了笑,而后踏上船栏,握住一根被甩落回来的摆荡绳,“嗖”地一声飞掠出去。   望着逐渐占据黑太子号甲板的搏杀队队员们,卡修轻轻地拍打着栏杆,心头没有一丝一毫的忧虑。   先前那轮炮击已经清理掉了敌船上绝大多数的有生力量,如今还苟活着的黑太子号船员十不存一,他们面对弗恩带领下的搏杀队,并不可能翻出什么浪花。   这将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只要一会儿,只要短短的几分钟,这场劫掠就会落下帷幕。   大副微笑着想着,却忽地听到了一阵轻微的拍翅声,而那声响一直停留在人鱼号的头顶,就像是只无法摆脱的幽灵。   卡修瞳孔微缩,浑身瞬间紧绷,他猛地抬头望去,夹杂着惊诧与恐惧的怒吼已经到了嘴边,直他凭借优秀的视力看清那道渺小的黑影,奔流的血液与急促的心跳才重新缓和下来。   那是一只游隼,而不是时常出现在大副噩梦中的漆黑寒鸦。   在天空中盘旋了许久,确认这就是自己要找的那艘战舰后,游隼快速地锁定目标,而后飞落下来,停在了卡修的手臂上。   “哦,原来是你啊,好孩子,可真是吓了我一大跳。”   大副轻柔地抚摸着游隼的羽毛,目光从它的羽翼一直往下,最后定格在绑在它脚踝上的那卷信件上。   那份信件的两头都贴着金箔,而系拢处的丝带上还钉着一枚象牙纽扣,纽扣上镶嵌着绿豆大小的红宝石。   卡修观察着那卷信件的外饰,仿佛永远挂在嘴角的微笑不知何时敛没不见,银灰的瞳孔中尽是凝重与意外。   因为那卷信件的外饰代表着,它是来自亚德里斯,由那位情报官亲手书写,亲自封存并寄出的最高机密情报。   这种级别的密信,唯有船长可以开封。 第132章 返航   卡修并没有因那封密信失神太久,他朝着黑太子号的甲板眺望了一眼,确保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后,就回身朝着船长室走去。   与一般的大型战舰不同,人鱼号的船长室就假设在甲板上,正对着桅杆与那尊人鱼船首像,只要推开木门,就能望见正在热火朝天工作的水手们,以及打碎在船头上的雪白浪花。   迎着水手们敬畏的目光,大副走过甲板,停在船长室门前,轻轻地敲响了木门。   “谁?”   沙哑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平淡漠然,没有丝毫的情绪,就仿佛是来自深渊的低语,要将来者的血液尽数冻凝。   哪怕已经不知第几次听到这个声音,可卡修还是不自禁地放轻了呼吸,生怕丁点儿响动就会惊到对方,从而惹来杀身之祸。   这当然只是一种错觉,那位虽然名号屠夫,却从不对忠于自己的人动刀。   深深地吸了口气,大副轻声报告:“是我,船长。”   过了好一段时间,那沙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进来。”   木门被推开了,渐明的晨光洒入船长室,照亮了其中的景致。   船长室很是宽敞,布置却格外简约,除却摆放着地图与各式定位工具的宽木桌外,就只有一张铺着丝绸被子,鹅毛枕码得整整齐齐的大床,以及一个悬挂着衣物的衣帽架。   那个衣帽架上挂着一件白底金纹,双袖漆黑的华丽外衣,以及一只后顶缀着淡蓝羽毛,黑底金边的三角帽。   大床、衣帽,以及宽木桌上的一切,都是那位前任船长的用物,哪怕如今的人鱼号已然换了主人,可这船长室中的布置却依旧保持着原样。   而此时,那张宽木桌后正坐着一位瘦削的少年。   他的身上披着大一号的猩红外衣,内里是与普通水手一般的淡黄亚麻短衬,而他的头上则戴着一顶与身后衣帽架上式样相似,只是少了羽毛外饰,主色变为了深红的三角帽。   三角帽前沿垂下,遮住了少年的面容。   卡修踱着步子走近,来到宽木桌前,朝着桌面上个望去。   船长室中每一扇舷窗都被暗色的帘幕遮挡,很是晦暗,大副借着门外洒入的微光,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看清摆在船长面前的物什。   一只纯银的餐盘,餐盘上是几片嵌着葡萄干与榛子的白面包,以及一小块儿黄油,而船长手中正拿着只银刀,将黄油往面包上添。   在餐盘的一边,是个乘着热水的小盆,其中放着一只木制的大酒杯,但酒杯中的却不是哪一种酒水,而是……他们前些日子从一艘商船上抢来的奶牛挤出的牛奶!   不得不说,这是一顿营养十分丰富的早餐,但它却不该出现在一艘海盗船上,更不该出现在一位海盗船长的面前!   真见鬼,这不是孩子该享用的早点么?   卡修的眼角抽了抽,觉得眼前这一幕所带来的冲击感实在有些强,只是面上却依旧尽力保持着平静,而不敢露出一丝嗤笑。   似乎感受了副手的视线,少年依旧慢条斯理地为面包上黄油,头也不抬地说:“他说的,喝牛奶有助于长高。”   大副当然知道船长口中的“他”是谁,因为他们都曾是那人的手下,只不过……   “出了什么事?”   卡修的思绪被传入耳畔的询问打断,他微微低下头:“有密信,船长。”   船长的动作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将银刀搁在一旁的餐巾上,拿起涂好黄油的白面包往嘴里送。   “船长?”   少年拿着面包的手一顿:“一封密信而已,你自己拆了就是。”   说完,他轻轻地咬了一口面包,同时朝副手摆了摆手手,示意他赶紧滚蛋。   “船长,是亚德里斯来的信。”卡修没离开,声音多了几分无奈。   一再被打断的船长显然被坏了兴致,他轻轻放下手中的面包,缓缓地抬起头来:“卡修,我说过很多次,除非是人鱼号快沉了,否则不要来打扰我用餐。”   少年的面容终于暴露在了微弱的阳光下,那是一张略有些苍白的脸颊,眉眼间甚至还能看到些残余的稚嫩,那是年纪未成时难以抹去的痕迹。   光是看着这张脸,这位船长不但还未成年,顶天也就只有十六岁的样子,唯一令人感觉不同的,就是那双眼睛。   那是一对无比澄澈的血瞳,其中并没有饱含着丰富的情感,只有令人胆寒的冷漠,那种漠然纯粹而单一,仿佛不会因任何事物而有所波动。   这就是血眼屠夫的由来,里奇·奎克最令人惊惧的眼眸。   注视着那对毫无情绪的血眸,虽然一如往常般感到荒谬,但卡修明白,少年确实是生气了。   船长就是这么个充满矛盾的家伙,明明拥有着绝佳的耐心,能够像是孤狼一般,为了咬断猎物的喉管而在冷雨中潜伏一天一夜,可却会因为早餐被打断而心生怨怼,展露恶意。   “您确实这么说过,但问题是,这一次杰伊带来的信,我并没有拆封的资格啊,船长大人。”   见大副将手臂横在身前,站在他肩头的游隼乖巧地一跃而上,将系着信件的脚踝展示给少年看。   “最高级别的机密情报……看来老约翰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啊。”   注视着信件的外饰,里奇沉默了片刻,用手帕擦拭一下手,伸手取下那卷密信,将钉着象牙纽扣的系带解开,然后将密信摊开在桌上。   大副早已点起了一旁的白烛,并把烛台推到船长近前。   借着摇曳的烛火,里奇的目光在一行行墨字间游移,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神情一如先前般平静,血色的瞳孔里没有丝毫的惊诧或意外,只是当手指摩挲过信纸表面时,在某一处稍稍停顿了一下。   从少年的神情上,卡修并不能观察出任何端倪,但他还是在某些细微处察觉了些许异样,一如船长目光与手指的片刻停顿,又或者是对方比往常稍快些的眨眼频率。   就像噩梦重演,一种莫名的不安在大副的心间弥漫开来。   直到船长彻底读完信件,撑着桌面慢慢站起的那一刻,那种不安到达了极限,只是不待他开口发问,里奇沙哑而低沉的嗓音就带着命令炸响在了耳畔。   “卡修,通知所有人立刻回到船上,让水手们各就各位,我们立刻掉头……”   里奇走过宽木桌,在副手的身旁停了片刻,留下两个令他震撼莫名的字眼。   “返航。” 第133章 他回来了   “可是船长,珍妮·斯凯特号怎么办?”   卡修将游隼放到肩上,快步跟在里奇的身后,他的喉头滚动了几下,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正如老约翰对罗伊汇报的那样,人鱼号此次出行的目的,正是联邦有史以来最大,运送的财宝最丰厚的运宝船——珍妮·斯凯特号,而那笔数额惊人的巨款,正是他们准备用来修复亚德里斯所受创伤的经费。   在之前将近半年的时间,他们放任亚德里斯的混乱,与过去的死敌联手,在海洋上无止境地游离,如幽魂般吞噬所有遇见的生命,尽可能地敛集财富,释放恶名,都是在为一个早已葬身海底的魔鬼做准备。   而如今,漫长的时光已然证明,那位船长不可能再回来了,只要能够夺下珍妮·斯凯特号上的财富,他们就能回归过去的生活,可就在这个节点上,里奇却忽然下令返航,这令大副不得不开口询问。   里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径直出了船长室,一直走到人鱼号的船栏边,才扶着栏杆停下。   “珍妮·斯凯特号……”   少年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而后瞥了副手一眼:“让它见鬼去吧,卡修。”   看着那对血色瞳孔中罕见的情感流露,卡修咽了口唾沫,知道船长所下的这个决定并没有讨价还价的可能,只得苦着脸附和:“是,船长,但您看,这艘船已经没有抵抗能力了,只要再有个十几分钟……”   里奇看着已经搭好跳板,开始搬运一桶桶酒水的搏杀队队员们,面无表情地说:“三分钟,我只给你三分钟,让所有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然后,叫每一处的负责人到会议室来。”   说完,少年用力地一推船栏,朝着通往下层甲板的木板门走去。   “船,船长,那这艘船……”   听着船长斩钉截铁的命令,大副在心头暗暗叫苦,如果连黑太子号上的货物都不取走的话,他们此次出海就得倒贴费用了。   里奇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看着副手,直到对方颤着脸皮闭嘴,才哑声说:“不要了,直接把它打沉。”   “是,船长大人。”   脚步声逐渐远去,卡修急促地喘息着,将内心升起的恐惧压下,而后对黑太子号甲板上和正走在跳板上的人们大喊:“所有人,把手里的东西丢了,各就各位!”   “快快快,你们这群混蛋!三分钟,我们只有三分钟的时间!”   听着大副的怒吼,队员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下意识放下了手中沉重的酒桶或是名贵的香料,纷纷朝着跳板跑去。   “把东西放下,回船上去,动作快!”   身躯壮硕得像头熊的弗恩才爬出木板门,就听到了大副急切的号令,赶忙将手里一捧精良的刀剑丢到一旁,对那些还未反应过来的队员大喊。   虽然他心底里很瞧不起那个娘娘腔的大副,但见着卡修那副心惊未定的模样,他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能让这么个视形象如命的家伙不顾风度的大喊大叫,那一定是出大事儿了。   人鱼号上的船员无不训练有素,更别提是负责接舷战的队员们了,所以虽然有些措手不及,但他们还是卡着三分钟的界限回到了船上,并赶往各自岗位。   停息了许久的炮声再次响起,在一连串猛烈的爆炸中,黑太子号发出不堪重复的刺耳绝唱,断成两截沉入了海中。   在卡修的命令下,急促的脚步声回荡在甲板上,水手们开始拉起先前因减速而降下的船帆,舵手则打满船舵,将人鱼号生生拉回头来,朝着来时的方向全速进发。   厚重的木板门被粗暴的打开,负责人鱼号各处的负责人来到二层甲板,涌入到大门洞开的会议室中,而在会议室里那张长桌的尽头,血瞳的少年已经等候多时。   “砰!”   弗恩最后一个进入会议室,他用力地关上大门,做到长木桌一侧的第二顺位,这代表在他之前,还有着两个地位更高的存在。   一般而言,在海盗船上,有实力的人都能得到格外的优待,而搏杀队的大队长,更是仅次于大副的存在,但此刻,却有另一个人坐了本属于他的位置。   那同样是一个青年,只不过不像大副一样阴柔得像个娘们儿,而是生得颇为英气,一双黑瞳锐利得仿若鹰眼。   维克多·瓦伦,人鱼号上的狙击手,早在红胡子时期就已经是名扬东海域的神枪手,先前隔着大雾与超过六十米的距离,两枪解决黑太子上的两位舵手,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除却正在掌舵的副舵手和里奇四人外,此次参与这场紧急会议的还有三人,分别是水手长、炮手长和主舵者,无不是人鱼号上的核心人物。   人员到齐,这些大人们的目光都投向了长桌尽头,一言不发的船长。   此时,少年正把玩着一把锋锐的匕首,刀腹有着多个极深的血槽,这柄做工精良的杀人利器,与罗伊留给女妖之眼老板娘的那把一模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会议室中的氛围凝重得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时,里奇开口了。   沙哑的声音中蕴含着的情绪很淡,淡得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但其中包含的内容却令在场许多人面色一变。   “他回来了。”   除却依旧平静的维克多,以及因没有反应过来而面色微惘的弗恩,其余曾在罗伊手下做过事的四人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甚至在其中还夹杂着些许骇然。   仅仅只是一个人称代词,他们就明白了所有事。   到了此刻,卡修终于明白船长会有先前那般反应的缘由,他的嘴角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微颤着声问:“船长……消息属实吗?”   “老约翰的亲笔信,卡修,我们那位好船长,此时正在亚德里斯等着我们回去呢。”   少年的身子微微前倾,注视着卡修有些惨白的脸庞:“怎么,你怕了?”   闻言,卡修的脸庞上涌起一抹殷红,他敛去笑容,咬着牙说:“怕,怕有什么用,我们当初做这些事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过要回头,他……他回来得正好,他要是回不来了,我们这些日子做的准备岂不都白费了?”   大副阴沉着脸望向舷窗,看着打碎在玻璃上的雪白浪花,仿佛穿越无数的距离,看见了那对永生难忘的暗金色眼眸,看见了那个死而复生的魔鬼。   正如他所说的,他们已经做了许多准备,每一项布置都堪称致命,但当真正要对上那位时,他的心中依旧没有底气,只因为那个人是……   罗伊船长。 第134章 藏骨峡湾   南方群岛周边的海域图被摊开在长桌上,呈现在每一位与会者的眼前。   “老约翰的来信里说,罗伊让他寻个理由,把我们骗回去,然后重新登上人鱼号。”里奇转动着手中的匕首,微垂着眼帘讲述。   听着少年直呼那人的名讳,身为其前手下的几人眼中都流露出些许异色。   虽然如今他们与金瞳魔鬼已然势不两立,但那位船长印刻在他们心间的深邃痕迹却依旧难以抹去。   “还有更多的情报吗,比如他登船后的打算,亦或是在亚德里斯的布置。”   在先前那番发狠般的宣言后,卡修恢复了平静,可面上却没有一贯的矜持微笑,而像是被霜雪冻凝了一般,没有任何表情。   如果说在过去罗伊执掌的人鱼号上,里奇是最锋利的刀,老约翰是最锐利的眼,那么他卡修·彼得斯就是最强的头脑。   “没有计划,也没有布置……”   少年抬眼看了大副一眼,淡淡地说:“什么都没有。”   “他是觉得,只消回到船上,一切又都会随他的意志起舞?这副骄傲自负的作态,还真是和过去没两样。”大副冷笑着说。   “卡修,无论何时,都不要小看他,他既然敢孤身赴会,那么必然有所依凭。”   船长轻轻摇了摇头,瑰丽而恐怖的血瞳在每位与会者的脸庞上扫过。   “他或许认为,只要他活着的消息传回人鱼号,只要他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就一定会有人再次站在他的身后……”   少年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开会以来,就一直微垂着头的维克多身上:“但我希望,他是错的。”   如果换作是会议室中的另外一人,感受着船长毫无情绪的注视,一定无法维持冷静,而是立刻起身表明自己的忠心,但是这位狙击手没有。   他仍然低着脑袋,一言不发。   会议室中一片沉默。   许久,里奇缓缓移回目光,看着海域图上象征亚德里斯的区块,轻声说:“亚德里斯是一定要回的,但回去的时机,靠岸的地点,以及……针对他的计划,都要在老约翰给出详细的情报后拟定。”   “而在此之前,我们得先去见一个人。”   船长“啪”地一声握住匕首把柄,然后重重地戳在海域图上,刀尖深深地没入了长桌中。   众人眼前的这幅海图,用血色的字样标出了许多的地点,那都是些有名或无名的地域,是经由各方面的渠道,亦或是亲身航行亲眼所见后,所标记出的罕有人知的秘地。   而此时,匕首刺着的那一处,用红色的墨水画着一个十字,一旁还绘着一个栩栩如生的骷髅绘像。   骷髅绘像下是一小行字——藏骨峡湾。   少年微微扬起下巴,声音沙哑而阴森。   “所罗门·迪格斯。”   藏骨峡湾因其中无数突出海面,弯曲如骸骨般的石柱而闻名,在那些尖锐的石柱面前,哪怕是海军军舰那样坚硬的船壳都会被洞穿。   而只要被一根石柱刺穿,船只就会像被铁钩勾住的海鱼一般,任凭它再如何挣扎,最后也逃不过葬身海底的结局。   所以虽然藏骨峡湾是人所皆知的,通往南方群岛深处的捷径,但却因它的危险性,与藏身其中专门攻击船只的猎宝者们的传说,这条海路渐渐被废弃,只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只是人们绝对想不到,在这样一个凶险莫名,令人闻风丧胆的峡湾深处,某个被无数藤蔓重重掩盖的入口后,藏着一个规模巨大的港口,而在港口之后,是一座豪奢的宫殿。   宫殿中居住的并不是骇人听闻的猎宝者们,而是比那些宝物猎人更为危险的海盗,也就是……   黑皇帝与他的属下们。   人鱼号上那张海图中所描绘的骷髅绘像,指的并不是这条人所皆知的峡湾,而是藏满了金银珠宝,美酒美食,属于所罗门船长的辉煌殿堂。   在不远的过去,就连里奇都不知道,在距离亚德里斯不过数百海里的藏骨峡湾中,居然有着这么个隐秘的藏宝窟,而从前的死敌能够在他们眼皮底下销声匿迹,全都亏了这秘地。   不过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黑皇帝成了人鱼号最有力的盟友,而金瞳魔鬼却成了他们最大的敌人。   十几个日夜的不休航行后,在夜幕初临,繁星与银月攀上夜空之时,人鱼号终于来到了藏骨峡湾的入口,而在那里,早有载着康斯坦丁号船员的小舟静候。   几艘狭小的帆船上,海盗们手举明亮的火把,为人鱼号指明前方的航路。   身披血色外衣的少年站在船头,遥遥眺望着游动在漆黑峡湾中的火光,沉默而耐心地等待着。   卡修就站在船长的身旁,低声向他报告:“据和那些人交涉的水手说,从这里到达对方的据点,差不多得要三个小时的时间,您要不要……”   “不用了。”   一根根石柱投落的阴影下,大副看不清少年的神情,但想来应该与往常没什么两样,这位年轻的船长脸上很少会有冷淡与漠然之外的情感。   见里奇没有回到船长室的意思,卡修也就不再劝说,安静无言地站立在他的身后,就像一道影子。   过了很久,少年微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给我瓶酒。”   大副微怔,而后招呼来一位水手:“去储藏室取瓶酒来。”   水手敬畏的看了看船长的背影,而后询问卡修:“大副,要哪种酒?”   人鱼号不是一般的海盗船,特别是在里奇接手,进行了许多场收获颇丰的掠夺后,船上的食饮水平更是提升了许多个档次,储藏室中堆满了各式的美食美酒,任凭船员们享用。   卡修看了看少年单薄的背影,迟疑了片刻后,低声吩咐:“拿瓶黑朗姆酒就好。”   很快,酒水就被送到了船长手里。   少年拔出木塞,将它随意地丢入水面,仰头猛灌了几口后,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感受着酒水化作的热流,里奇微有些苍白的脸颊上终于多了几分血色,他擦去嘴角的酒液,眺望着夜幕下,犹如传说中恶魔的利爪般的石柱,澄澈的血眸中多了一丝迷惘。   那或许醉意,又或许是对未知前路的茫然。   “卡修,你说……我们真的能赢吗?” 第135章 背叛的理由   “我们必须要赢。”   大副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上前,来到他的身边,注视着那对微惘的血瞳:“船长,你别忘了,这是我们票决出来的结果,当初人鱼号上六百七十二位船员,有超过五百人举手,同意更换船长。”   “剩下的人中,大半是心怀恐惧的中立者,只有那四十二人,冥顽不灵地反对众意,甚至妄图控制局面,所以他们死了,战死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中。”   里奇静静地听着卡修的叙述,眼眸中的惘然渐渐消退:“是啊,他们只能这么死。”   “我们为什么要背叛,我们哪来的胆子背叛金瞳魔鬼,还是因为走投无路,还不是因为在他眼里,我们都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棋子?”   回忆着那个面上仿佛永远挂着微笑,可内底里比任何人都要无情的男人,大副深深地吸了口气:“那样的日子不是人过的,船员们都厌倦了日复一日,漫无目的的寻找,毕竟我们是海盗,而不是他的奴隶。”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三年,整整三年,在奥兰海军的追杀下,在经费严重匮乏的绝境里,我们把他送到了目的地,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船长。”   “是啊,仁至义尽。”   里奇的眼中再没了茫然,只余下平静与淡然,他又饮了一大口黑朗姆酒,而后将剩下的酒水尽数倒下,最后连同酒瓶一起没入了湍急的水流中。   “敬我们的罗伊船长。”   越来越密集的石柱遮蔽了星空,晦暗的峡湾中只余下摇曳的火光,与人鱼号上极稀少的灯光,四周很静,就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只有船只破开水流的轻微响动。   水手们或倚在桅杆上,或靠着船栏坐倒,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船头,聚集在那道瘦削的背影上,就好像那是一尊教人心宁的神像。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要突然返航,但却知道那些前来引领他们的海盗们来自康斯坦丁号,那么此次航行的目的自然是要去见黑皇帝。   船长说过,只要夺下珍妮·斯凯特号,一切都会回到过去,回到罗伊船长刚接手时,那段最自由,也最快乐的时光。   可为什么却中途返航了,连刚夺下的战利品都弃之不顾,如此火急火燎地赶来盟友的领地?   今天船长大人又为何没有如往常一样待在船长室,而是站在船头,饮起了一向厌恶的酒水?   要打仗了,而且将会是一场惨烈的战争。   这是所有人的第一反应,而心思更为细腻的人,则从近些日子的点滴中推断出了什么,对那个恐怖的猜想惴惴不安。   船员的心思各异,但当他们望向那个少年时,忧虑也好,恐惧也罢,都像是微凉的海风一样拂面即过,再也不知去向。   虽然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但他就仿佛是一座山,能为他们抗下所有的风浪。   终于,满是藤蔓的入口出现在了人鱼号的左前方。   在卡修的命令下,水手们有条不紊地调整帆向,舵手向右旋过船舵,人鱼号擦着尖锐的石柱,撞开密集的藤蔓,在狭小的峡湾中航行了十几分钟后,眼前的景致豁然开朗。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被群山包围的大湖,大湖往西的尽头,就是灯火辉煌的港口,而船体漆黑,其上铭有暗红色纹路的康斯坦丁号,此时正收拢黑帆,安静地停泊在港口边。   这艘曾被描绘为海上帝王的战舰,比起人鱼号还要大上一圈,船体两侧布满了炮门,论火力,它可以称得上是大洋中数一数二的存在,甚至可以与少数巨型战舰相媲美。   几艘帆船四散游开,人鱼号通过它们让出的航路,最后缓缓停靠在港口的另一侧,与康斯坦丁号保持了极远的距离,确保远离对方的有效射程。   虽然他们与黑皇帝已然联手,但是海盗间的情谊是最靠不住的,一句说不拢,这场盟约说不定就会分崩离析。   里奇、卡修,与新晋的搏杀队大队长弗恩先后攀上船栏,走上接好的跳板,离开了人鱼号,而在那栈桥上,早已有许多人在等着了。   站在二十几名凶悍的搏杀队队员身前,微笑着迎接三人的正是康斯坦丁号的大副——阿诺德·奥伯特。   这位穿着礼服,戴着单边水晶眼镜,像是位管家而非海盗的大副对少年微微躬身:“很高兴您的到来,里奇船长,所罗门船长已经在宫殿深处等候多时。”   阿诺德面上的笑容并非伪装,而是真切地为这一幕感到喜悦,对方愿意来到他们的老巢,就代表着这场盟约也许会更进一步,这对于他们回归亚德里斯与未来的发展都是极为有利的。   阿诺德直起身子,对站立在身旁的壮汉吩咐:“艾德蒙,带我们尊贵的客人去见船长。”   “是,大副!”   名为艾德蒙的壮汉正声应是,对身后的几人使了个眼色,就一起带着里奇三人走过栈桥,朝着那座灯火通明的殿堂走去。   “大副,那您呢,不去和船长一起迎客吗?”待得一行人走远,大副身后的一个人出声询问,其余人也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他。   在他们看来,如果要进行某些重要的谈判,阿诺德在场肯定是极有必要的。   “不,那种事船长一个人就够了,我还得待在这里,向客人们展现我们的诚意呢。”   大副笑了笑,对着人鱼号主桅招了招手,就好像在对老朋友打招呼。   在主桅上侧的瞭望台上,一柄漆黑的火铳被握在一双无比稳定的手中,维克多偏着头,微眯着眼,面无表情地瞄准了那个正在不停招手的家伙。   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狙击手不用猜也能知道,一定是那种自认为翩翩有礼的恶心笑容。   真想一枪毙了你啊,阿诺德。   维克多默然地想着,却没有真的扣下扳机,因为双方如今是盟友,而那位大副,则是应着他们的要求前来当人质的。   如果对方敢迈出哪怕一步,那么他手中的枪一定会响,但若是大副遵照约定寸步不离,而船长他们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那么他就得瞄着这该死的混蛋整整一夜。   想到这里,维克多忽然有些想念那个家伙了。   虽然他的脸上也总挂着可恶的微笑,但至少……长得还算养眼。 第136章 所罗门·迪格斯   走过架设在水渠上的桥梁,走过两侧一连串雕刻着精美的女神像的喷泉,里奇一行人终于来到了通往宫殿的雪白台阶前。   “里奇船长,我们就只能送到这了,船长就在台阶尽头的宫殿内。”艾德蒙低垂着头,恭声说。   除了康斯坦丁号上的少数实权人物,若非特殊情况,一般的船员绝不允许踏入宫殿半步。   闻言,少年微微颔首,带着卡修与弗恩拾级而上。   不久的工夫,三人就来到了殿门前的平台上,宫殿的全貌也巨细无遗地映入他们的眼帘。   这是一座尽数由大理石筑成的殿堂,规模与装饰极尽奢华。   光是那扇刻着精美浮雕的石门,就需要花大价钱去请奥兰的雕刻家出手,再通过漫漫海路运送至此,更别说门侧一直延伸出去的侧壁上绘着的,海洋女神抚平风浪,怀抱万灵的绝美壁画了。   建造这座宫殿,铭刻这些缀饰所需要花费的金钱与时间已经无法估量,但毫无疑问的是,那都是在黑皇帝失去对亚德里斯的掌控前,在那些悲惨的人们身上压榨出来的血水。   站在缓缓开启的殿门前,里奇仰头望着门上的浮雕,以及一块块石料拼接的无缝壁垣,似乎看到了被康斯坦丁号俘掠的,来自各地特别是亚德里斯的人们搬动大理石块时挥汗如雨,满身血痕的模样。   “是个好地方,但可惜……住错了人。”少年哑声说。   “会是我们的,船长,都会是我们的,只要能够结束那段梦魇。”   大副俯身到他的耳边,轻声地安抚。   卡修深知在船长的内心深处,饱含着对那位暴君的杀意。   无论是因为曾战死在与康斯坦丁号的战斗中的船员们,还是因为那家伙近日来对亚德里斯的种种所为,那都是包括里奇在内,所有人鱼号船员难以忍受的,但……   还不是翻脸的时候,至少现在不是。   里奇沉默了片刻,松开了袖子下紧握着两柄短刀的手,一言不发地朝着宫殿内走去。   在几位穿着面色恭敬的女仆带领下,三人穿过宽敞辉煌的正殿,走过悬挂着灰木花架的走廊,来到了位于宫殿东侧的庭院中。   这座庭院的规制全是按照奥兰皇家的样式所建,凉亭喷泉奇花异草无一不备,而在那座白石喷泉旁,站着一道笔直的身影。   听着身后渐近的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微笑着看向女仆身后的少年:“真是好久不见了,小船长。”   看着那个一脸浓密的络腮胡,身着笔挺的淡蓝色联邦军官服,枪套中插了足足六柄制式精良的燧发短铳的中年男人,里奇危险地眯起眼:“才三个月而已,你就这么想我吗……”   “所罗门。”   黑皇帝豪放地大笑了几声,挥手遣散了女仆后,就招呼众人跟上他的步伐。   一行人左绕右转,来到了庭院深处一座装点同样精致,但隐在茂密树林间毫不起眼的小屋前,那正是康斯坦丁号实权人物们召开会议的秘地。   推门走入小屋,正中的圆木桌上早已备好了餐点与美酒,纯金烛台上的白烛徐徐燃着,摇曳的火光照亮了周边几个摆满厚书与情报夹的陈旧书架。   “坐。”   所罗门径直走到一个书架前,随手翻找着什么,头也不回地说。   里奇三人落坐在圆木桌一侧,安静而耐心地等待着对方,很显然,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一幕了。   没多久,黑皇帝回身走近,与三人相对而坐,将手中几张墨迹清晰的羊皮纸推到里奇面前:“看看吧,如果不出我所料,你们这么火急火燎地来找我,就是因为这人吧?”   里奇瞥了眼胸有成竹的黑皇帝,将视线投落到面前的羊皮纸上,这些刚写没多久的情报,应该就是所罗门特意教人为他们准备的。   借着明亮的烛火,里奇翻阅着手中的资料,面上的神情虽然没什么变化,可略有闪烁的目光却表明他的心情并不平静。   发生在女妖之眼中的械斗。   突破康斯坦丁号搏杀队队员们的重围,取走巴泽尔性命的神秘少女。   被塞西莉娅驱逐后,第二天又神奇地出现在酒馆中,并得到那位老板娘支持,开展招聘会的船长与大副……   “我的人死了很多,特别是去刺探消息的水手,一个都没有回来,直到我派人去找,你知道他们是在哪儿被发现的吗?”   所罗门为自己倒上些许红酒,而后轻轻地摇晃着那只水晶杯,轻声问。   虽然这位船长依旧带着微笑,可那笑容中却深藏着冰冷与杀意,漆黑的眼瞳中更是酝酿着无边的风暴。   “哪儿?”里奇头也不抬地问。   “丰饶角两侧的居住区,以你对亚德里斯的了解,不会不明白那里的构造有多复杂,但就是在那儿,我的人找到了那些水手的尸体,每个人都被利落地割破了喉咙。”   “小船长,在那样复杂的巷道里,精准地追踪到四人的行踪,并如此漂亮地灭口,没有留下一点儿打斗的痕迹,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少年在墨字间移动的手指一顿:“你说得不错。”   就算这事儿不是一个人做的,而是事先早已埋伏好了人手,但那同样证明,做出这些布置的人,对亚德里斯的构造十分了解。   “在过去与我结下梁子的人不少,但能活下来的却寥寥无几,而其中极为了解亚德里斯,敢毫不犹豫当众做掉巴泽尔的人,就更少了。”   黑皇帝阴声说着,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   “那么小船长,告诉我,她是你的目标吗,以及……”   所罗门注视着里奇移动得越来越慢,最后彻底停在一行墨字下的手指,面无表情地问:“她到底是谁?”   身手利落,武力强大,与黑皇帝有仇怨,受到塞西莉娅无条件地支持……   里奇飞转的思绪缓缓停止,血色的瞳孔死死地盯着那句描绘那人容颜的语句——淡金色的微卷长发,暗金色的瞳孔,出众的姿容。   “船长……”   少年徐徐抬起头来,注视着黑皇帝的黑瞳,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罗伊船长。” 第137章 唯一的胜算   在里奇与所罗门短暂的交涉后,人鱼号与康斯坦丁号的上层齐聚一堂,原本还算宽敞的小屋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里奇船长,情报……属实吗?”   坐在所罗门右侧的阿诺德抬了一下单边水晶镜片,面上的礼貌微笑早已不知去向,他蹙着眉看着正在切一块带血牛排的少年,语气沉重地问。   瞥了眼没有丝毫回答意思的船长,卡修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对着黑皇帝一众摊开手:“没有比这更急迫,更确切的情报了,各位,如果不是老约翰的密信,我们又怎么愿意放弃珍妮·斯凯特号,来找你们这帮混蛋呢?”   “嘿,卡修,你那张嘴还是一如既往的犯贱。”康斯坦丁号那位竹竿般瘦高的水手长咧嘴笑了笑,阴恻恻地说。   舒服地靠在高背椅上,卡修微笑着说:“谢谢夸奖。”   阿诺德抬手制止还想讥讽几句的水手长,问:“如果那位真的回来了,我们确实需要郑重以待,那么,卡修,密信里还说了些什么?”   “罗伊船长想让我们的情报官想个法子,把人鱼号骗回亚德里斯。”卡修不紧不慢地说。   捏着下巴等候了片刻,发现对方再无下文,阿诺德皱起眉头,看着面色慵懒的卡修:“没了?”   “没了。”   卡修耸了耸肩:“在进入藏骨峡湾前,我已经给他回了信,以这儿与亚德里斯之间的距离,相信现在信已经到了他的手里。”   “所以请耐心些,先生们,到不了天亮,具体的情报就会送到峡湾外的专人手里,然后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看着卡修脸上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矜持微笑,瘦高的水手长冷笑了一声:“老约翰,老约翰……卡修,我记得没错的话,那可曾是罗伊船长最忠实的走狗啊。”   “那样的家伙,在见到金瞳魔鬼后,到底会站在谁那边,你真的能够保证吗?”   听着他的话,黑皇帝的手下们目光闪烁,显然对这一点心怀疑虑。   在过去的人鱼号上,有资格站在罗伊身旁的,除了血眼屠夫外,只怕就剩下这个老家伙了,以老约翰的狡诈与精明,谁也不能保证他不会临时倒戈。   “好了好了,兰德尔,友好点儿,现在我们双方可是……亲密的盟友啊。”   所罗门笑了笑,对着人鱼号众人缓缓举杯,而见黑皇帝表态,康斯坦丁号的大人物们纷纷效仿。   除却依旧在慢条斯理对付血牛排的里奇外,人鱼号一行人面面相觑,也在卡修的带领下举杯示意,双方隔着桌案遥遥一碰。   一杯饮尽。   所罗门将水晶杯不轻不重地敲在桌上,微眯着眼看向里奇:“不过,兰德尔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我的小船长,老约翰……”   “真的可信吗?”   晚风穿过微开的木窗,吹得烛火摇曳不止,而在时明时暗的烛火下,是一张崭新的羊皮纸,其上的墨迹还未干透,显然是刚写没多久。   羽毛油光发亮的游隼就站在桌旁的鸟架上,警惕地望着斜靠在书架上,从未见过的陌生身影上,仿佛只要她有所异动,就会尖声惊叫,以告知距此处不远的护卫。   “好了,杰伊,放轻松,她不是敌人。”   老约翰略显浑浊的棕瞳左右跳动,目光在一行行墨字间徐徐扫过,轻声地安抚它。   这间空间狭小,却布置精致,随处都设着羽毛与丝线之类防潜入机关的书房,就是老水手在议事厅的办公场所,而那抱着双臂斜靠在书架上,令得游隼焦虑不安的不速之客,正是罗伊。   “我说,老约翰,这笨鸟是你养的?”   罗伊打量着老水手开口后,逐渐放松下来的游隼,饶有兴致地问。   “是啊,可惜没爱尔菲那么机灵。”   老约翰读完信件,将它推到一旁,从手侧抽出一张空白的羊皮纸,拿起羽毛笔,然后将目光投向少女:“船长,卡修想要关于您的具体情报。”   “卡修?”   罗伊愣了下,似乎并不认识这个人。   “卡修·彼得斯,人鱼号的前主舵者,如今担任里奇船长的副手一职。”   老水手并不意外于船长的反应,对于罗伊而言,人鱼号上除却里奇与他之外,其他人都是随时可以替换的,用卡修的话来说,也就是……   棋子。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说那个娘娘腔。”   听到老约翰口中的主舵者三个字,罗伊这才反应过来,颇为怀念地笑了笑:“我过去就觉得那家伙心思不正,一肚子坏水,不过现在看来,他却是混得不错。”   老水手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船长,现在可不是评判旧船员的时候。”   “也是,反正马上就能见到了。”   罗伊微笑着说:“他要什么来着,我的情报是吧,那你一字儿不落地告诉他就是。”   闻言,老约翰有些迟疑地问:“全部?”   “对,全部,不过得稍稍的夸大一番,比如那艘破船,以及我近来招收的一帮子船员,你都可以描绘得更具威胁性。”船长扬了扬下巴,补充说。   “可这样一来,不是会让他们更为警惕吗?而且从卡修所述的回信地点来看,只怕他们已经和黑皇帝一伙人接上头了。”老约翰不解地问。   “安心,老约翰,只是一枚烟雾弹而已。”   罗伊摆了摆手,从容不迫地说:“你我都明白,无论小混蛋和所罗门的心能不能走到一块儿,但只要人鱼号与康斯坦丁号联合作战,哪怕只是遥遥照应,那也绝非我如今手握的力量可以对抗。”   “所以,傻子才和他们打海战,我需要的,只是将他们的目光尽可能吸引在亚德里斯的主港,这就够了,毕竟……里奇还没蠢到直接炮轰港口。”   如果人鱼号真地做出了那样的事儿,那么不管有什么理由,亚德里斯都彻底完了,就算是原来以这儿为根据地的船长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带人离开。   因为没有人知道,人鱼号那位新船长会不会再次发疯,而下一个倒霉蛋又将会是谁。   “老约翰,你应该知道,我们的胜算到底在哪里。”   感受着少女幽幽的目光,老约翰苦涩地笑了笑,知道自己总归还是逃不过这个苦差事儿:“是的,船长,我们唯一的胜算……”   “就是擒王。” 第138章 疯狂的赌博   “论海战,我如今的船舰远不是人鱼号的对手,但是论搏杀,那群家伙拍马也赶不上我,只要能抓住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时机,让小混蛋不得不独自面对我,那么,我们就能把渺茫的希望,翻转为百分百的胜算。”   罗伊看着开始动笔回信的老水手,轻声地添了一句:“而如何去抓住这个时机,一向是你的长处,老约翰。”   “这简直是一场疯狂的赌博,哪怕是过去,我们都没有面对过如此凶险的情境吧,船长?”老约翰深深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多了些许低沉与沧桑。   “因为我们的对手是里奇。”   船长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那位传奇的名字,她微垂着眼帘,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他太了解你我了,就像我们了解他一样,寻常的手段根本就不会起效。”   “更何况,他如今执掌人鱼号,又与黑皇帝联手,明面上的力量远超于我,在互知底细的情况下,想要扭转局面,就只有出其不意。”   罗伊从书架上起身,转过身来,手指在一只只情报袋的边缘划过:“唯有寻出连他都料想不到的变数,再压上全副身家放手一搏,我才有与他公平对赌的机会。”   听着少女手指划过情报袋的轻微声响,老约翰头也不抬地说:“第三排第七个,人鱼号的资料,第四排第六个,船上重要人员的信息,再往后的第三个则是近半年来的所有航程路线。”   船长顺着老水手的汇报,利落地抽出那三个档案袋,将它们夹在腰间,然后来到老约翰身后那面灰墙前,在左侧那副装饰画后的一个凸起处轻轻一按。   伴着一阵轻微的震动,灰墙上忽地多了一道门的轮廓,它朝后缓缓退了约摸三英寸,而后贴着极薄的内壁无声滑动。   很快,一条通往地下的旋梯出现在少女的面前。   “老约翰,你知道,你就是那个变数。”   在离开前,船长微侧过身,透过他单薄的肩膀,看着他手中那只羽毛笔的笔尖,暗金色的瞳孔仿若是炽燃前的岩浆,威严而恐怖。   她低声说:“过去,我们从未赌输过,所以,我希望你能再随我赌这最后一次……”   “赌我赢,约翰·戴维森。”   羽毛笔没有停下,笔尖依旧在羊皮纸上轻柔地移动着,发出悦耳的沙沙声,而那位正书写着回信的老人面色平静而宁和,深褐色的眼眸中没有丝毫波澜:“当然,我的船长。”   罗伊瞳孔里蕴藏的杀机徐徐消散,她无声地笑了笑:“谢谢,水手长。”   又是一阵轻微的震动后,灰色石壁恢复原状,看不出任何移动过的痕迹。   老约翰依旧安静地写着,就好像对先前那一幕无比熟悉,就好像刚才脱口而出的话语真的就是内心所想。   直到一阵风从窗外吹来,那风格外的大,将只开了一条缝的木窗吹得洞开,边框重重地砸在墙壁上。   桌案上的烛火全都灭了,连同着一声脆响,那根漆黑的羽毛笔应声而断。   老约翰如梦初醒,仿佛溺水得救的人那般急促地喘息着,背上的衣衫尽数湿了,他苍老的脸颊上尽是惊恐与后怕。   在先前那一刻,如果他的表现有哪怕一丝不符合罗伊的预料,那么现在的他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比起对人心的掌控,里奇还远不如罗伊船长啊……   老水手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他默然地想着,目光顺着被吹开的木窗,望着逐渐被乌云遮去光彩的繁星,嘴角扯了几下,露出一个颇为难看的微笑。   “乒!”   纯银的刀叉与瓷盘碰撞着,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那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小屋中,更令人有些心惊。   听着黑皇帝的问话,里奇缓缓地抬起头来,他直起身子,接过卡修递来的餐巾,将嘴角残存的些许血迹擦拭干净。   少年的血瞳扫过康斯坦丁号的大人物们,最后停留在那位竹竿般的水手长身上,声音沙哑地问:“你在怀疑我的人?”   感受着里奇毫无温度的目光,兰德尔张了张嘴,下意识朝黑皇帝望去,面对这位过去如同梦魇一般垂挂在康斯坦丁号头顶的屠夫,他根本没有回话的勇气。   “那你怎么保证,在我们与罗伊作战时,你们不会在背后捅刀子?”   似乎对这个没有胆量回话的懦夫失去了兴趣,里奇将视线移回所罗门脸上,面无表情地问。   这个问题一出,康斯坦丁号的上层人物们面色都难看起来,这场谈判到了这份儿上,似乎已经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   所罗门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他只是微眯着眼,注视着那双血瞳,想从其中看出些什么来。   但很遗憾的是,那双眼睛里没有冷漠,没有威胁,甚至没有失望。   什么都没有。   又没有等到答案,少年的耐心流失殆尽,他撑着桌面起身,微仰下巴,哑声下令:“走。”   闻言,除了黑皇帝外,小屋中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就这么走了?   这意味着什么,是这场谈判彻底失败,还是说人鱼号与康斯坦丁号的盟约到此为止?   没有人知道,但无论是哪种,都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结果。   “等等。”   几乎是同一时间,两道挽留同时响起。   其中之一出自所罗门之口,而另一道则来自满脸荒诞的卡修。   与黑皇帝对视了一眼,卡修矜持地笑了笑,对这位船长做了个请的手势:“您先请,您先请。”   狠狠地刮了这个家伙一眼,所罗门对少年微笑着说:“我为兰德尔先前的冒犯向你道歉,小船长。”   黑皇帝会服软道歉,这已经是破天荒的一幕了,而见到这一幕,哪怕是卡修嘴角的笑意都下意识凝住了。   看着依旧没有坐下意思的船长,知道他心中所想的卡修眼角忍不住抽搐了几下。   这个看似无害,但实际上不愿忍受丝毫冒犯的少年,是在等着所罗门为自己的所为道歉,这不留丝毫情面的做法,显然会令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坐下坐下,船长,给我点儿时间,让我和先生们谈谈,很快就好。”   看着卡修小心翼翼的模样,里奇沉默了许久,才在众人胆战心惊的目光中重新落座,但是却再没有看对面一眼的兴致。   见状,所罗门阴沉的面色缓和了些许,他轻轻地拍了拍手。   “来人,为我们的小船长……换块儿热腾的牛排。” 第139章 作战计划   训练有素的女仆快步入内,很快就将那块冷了的牛排与刀叉调换一新,当少年再次低垂脑袋,开始处理起这夹杂着血丝与名贵香料的美食时,人鱼号与康斯坦丁号实权人们的谈判也开始进入正轨。   “各位都明白,信任是谈判的基础,所以我希望先生们能放下成见,将目光投向我们真正的敌人。”   卡修敲了敲桌面,将所有人的视线引到自己身上:“强大的,冷酷的,魔鬼般恐怖的罗伊船长,那可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在听到青年对那位船长的描述,康斯坦丁号众人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沉重,哪怕是原本对卡修很不感冒的兰德尔都安分下来,露出认真的神情。   看着前船长的威名所产生的效果,卡修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竖起一根手指:“看来先生们都与我一样,对那魔鬼忌讳莫深啊,那么接下来的事儿就简单得多了。”   “首先,大家需要达成一个共识,如果人鱼号重回金瞳魔鬼的掌控,那我们这些所谓的背叛者自然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但康斯坦丁号的日子绝不会好过。”   “先不说先生们又得灰溜溜地滚出亚德里斯,只怕你们在藏骨峡湾中的秘地情报都会为她所知,当然了,你们中有些人可能会认为,峡湾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天然堡垒,但……”   卡修微笑着摇了摇头:“只要那魔鬼切断你们与外界的联系,就算先生们在此处囤积了大量的粮食,又怎么确保手底下的人不会哗变呢?”   黑皇帝所建造的港口中拥有着很完备的娱乐区域,但如果船员们知道食水的来源被死敌切断,自己成了这座看似美好的囚笼中的困兽,只能等待着饥饿缺水而死,又或是被猛烈的炮火撕成碎片,那么想来没人再有兴趣作乐。   终日被绝望所笼罩,就算黑皇帝的威名能够震慑一时,却绝对震慑不了一世,那么叛乱就会成为必然。   “正因如此,先生们如果不想失去手中的权力,不想被船员们绑着做归顺的见面礼,那么我们就不得不联手,而罗伊船长……必须得死。”   目光扫过若有所思的众人,卡修一拍桌面,冷声说:“决策开始,谁有异议?”   没有人说话。   无论是人鱼号一行,还是康斯坦丁号诸人,都用一种阴森的目光注视着桌面,注视着木桌中央那份情报,就仿佛看到了卡修口中那个人。   看着这一幕,所罗门微笑着鼓掌,用极为欣赏的目光看着青年。   许久,黑皇帝的掌声停下了,他微扬下巴:“同意。”   阿诺德也笑着点了点头:“同意。”   康斯坦丁号的船长与大副意见一致,剩下的人自然没有异议,纷纷表态愿意参战。   “很好,为了表示诚意,我先告诉先生们一个绝密的情报。”   卡修朝着黑皇帝一行摊了摊手,嘴角扬起一抹冷酷的笑意:“在当初的人鱼号上,我们通过票决做出了更换船长的决定,而第一个提出这个方案的……”   “就是老约翰。”   “你总是能给我带来些惊喜,卡修。”   闻言,哪怕是所罗门都禁不住眯起了眼,有些诡异地笑了起来。   见鬼,真见鬼,罗伊那家伙到死也不会明白,在她的身后狠狠捅上一刀的,不是里奇,而是约翰·戴维森这老混蛋,这实在是太美妙了。   “既然谈判圆满落幕,而距具体情报到达还有段时间,那么亲爱的所罗门船长,能上菜了吗?”听着刀叉与餐盘的碰撞声,卡修嘴角抽了抽,礼貌地问。   “哦,这真是天大的疏忽。”   所罗门看着专心对付着牛排的里奇,失笑地摇了摇头。   “来人,上菜……用最好的规格。”   雪白桌布铺就的木桌上摆满了精致而奢侈的美食,不管是从帝国图尔岛特产的黄金鱼子酱,还是出自联邦威茨默的极品葡萄酒,无不需要花费大价钱大精力去疏通关系,才可能得到极少的一点儿。   但就算是面对着这样的珍品,桌边的青年却依旧没有用餐的兴致,他只是靠着椅背,安静而耐心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的门开了。   青年微抬眼帘,发现进入房间的并不是前来送菜的女仆,而正是他等候良久的“贵客”时,他才坐直身子,嘴角扬起一抹温和的笑意。   “哟,今晚菜色不错嘛。”   罗伊走到副手身边,拉开张椅子坐下,将夹在腰间的三只情报袋塞到青年手中,目光扫了一圈四周:“还有,安德森那家伙跑哪去了,回卧房了?”   “不,他说要先去熟悉一下工作环境,就随着哈里特一起回鱼鹰号了。”凯因摇了摇头,解释说。   “那我们的大少爷一定会大失所望。”   罗伊替自己满上一杯葡萄酒,轻抿了一口后,微笑着耸了耸肩。   那场盛大的招聘会在昨天就已经正式落幕了,而由于鱼鹰号的空间太狭小,所以如今在船上的只有一百二十多人,剩下都被分散安置在了亚德里斯那些不起眼的小旅店中,负责监视各条要道。   拿着水晶杯起身,罗伊走到窗边,隔着玻璃往下望。   这是老板娘特意为他们准备的,女妖之眼二层中位置最好的套间,从上往下看,就能够饱览丰饶角大半的风光。   看着自己安插在街巷中的搏杀好手,罗伊满足地微眯起眼,虽然她的人手还不足以控制整个亚德里斯,但是控制丰饶角与周边的居住区还是绰绰有余。   “这是?”   听着副手的问话与情报袋开封的轻响,船长头也不回地说:“人鱼号与其上各重要人物的信息,以及近半年以来的航程,你要的作战准备资料。”   罗伊对人鱼号的武装配置与那些旧船员了如指掌,自然不需要这些情报,它们都是为这位前奥兰军官准备的。   目光在一张张巨细无遗的资料间飞速掠过,凯因似乎回到了军队中,准备着将近战役的战前准备:“那么船长,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作战计划了吧?”   罗伊轻拍着窗槛,微侧过脸,淡淡地说:“凯因,作战计划很简单,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   “把我送上人鱼号。” 第140章 风暴的前兆   翻动纸页的声音忽地停了。   凯因看着船长的背影,微蹙着眉头问:“把你送上人鱼号?”   就算不看手中的资料,青年也知道双方舰船的差距有多大。   仅凭鱼鹰号的火力,只怕连人鱼号的船壳都打不破,在这样的境况下,妄图在茫茫大海上击败对方,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在他的眼里,他们如果想要取胜,那就得把战场放在亚德里斯,又或者是满是船舰的港口上,凭借天时地利的优势,用近来招揽的人手来一场实打实的突袭战。   但听着少女的语气,似乎根本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凯因,小混蛋不会傻到主动给我们送近身搏杀的机会,海盗真正的战场永远是大海,只要人鱼号在空旷的海域间,那么他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罗伊回过身来,注视着那双蔚蓝的眼眸,举了举手中的水晶杯:“放弃海洋,就等于是放弃了必胜的机会,面对别人,他或者有可能上陆,但面对我,他绝不愿意承受丝毫的风险。”   “所以,这场战争将会是海战,也只能是海战。”   回忆着刚才掠过的关于人鱼号的资料,凯因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但问题是,人鱼号是足以达到军舰规制的三桅大型战舰,因为追求机动性的缘故,所以削减了火力,但尽管如此,它也配备了整整七十二门十二磅到三十二磅不等的火炮。”   “船长,如果是正面作战,不等我们冲过它的火力网,鱼鹰号就会被打得支离破碎。”   罗伊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轻声说:“是的,一味的莽撞会让我们粉身碎骨,但如果制造一个信息差,那一切都会不一样。”   “他们不知道老约翰是我的人,这就是扭转局面的关键。”   少女轻轻地摇晃着酒杯,抬眼望向凯因:“老约翰之前寄过去的所有密信,其中的情报无一作伪,小混蛋只需联络驻留在亚德里斯的船员,很容易就能证实这一点。”   “副手,你过去身为奥兰海军的统帅,不会不知道,在大量真实的情报中,只需要掺上一点看似无关紧要的修饰,有时就能直接改变一场战争的走势。”   闻言,凯因松开紧皱着的眉,饶有兴致地问:“船长你的意思是……那掺假的情报已经送过去了?”   “是的,就在刚才。”   罗伊走回桌边,坐到青年的身旁,面上挂着从容的微笑:“在那份包含了我们绝大部分资料的情报中,只是稍稍增加了一些鱼鹰号与船员们的威胁,仅此而已。”   “在他们的眼中,鱼鹰号将会成为稍具武力的商船,又或者是退役的小型军舰,但却不是一艘仅有几门火炮的民船,而三百余位船员中,也许会多出不少搏杀好手,又或者是准星不错的狙击手,怎样都无所谓。”   船长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满脸无谓地说:“只要他们错估了鱼鹰号的型号,那么我们就有接近他们的机会,就像挂上联邦旗帜去抢联邦的船,也是同样一个道理。”   “可是靠得太近的话,还是会被发现,哪怕我们成功撑过一轮炮击,船上只怕也剩不下多少有生力量了。”   凯因捏着下巴,迟疑地说:“以鱼鹰号的体型,能够带出海的船员最多就只有一百五十人,在严重减员后,想要靠接舷战取胜的希望并不大。”   “有希望就已经很好了,凯因,而且这场作战的终极目的,就是把我送上人鱼号。”   罗伊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我和你说过,海盗不是海军,并没有那么强的意志,哪怕是人鱼号的船员们也一样,我们没必要彻底除掉那些人,而只要解决一部分……”   皱了皱眉,船长轻轻摇头:“不,只要解决了小混蛋,这场战争就是我们赢了。”   看着青年眉眼间的忧虑,罗伊“啧”了一声,有些不耐地说:“再说了,只要我回到人鱼号上,在那些家伙里,就一定有人会站到我身边,无论是因为所谓的忠心,亦或只是单纯的恐惧。”   “船长,如果一切真的能够按照你的想法来,那或者确实有胜利的机会,但就算胜了,鱼鹰号上的船员只怕也十不存一,伤亡率会……”   罗伊抬手制止了副手的述说,毫不在意地说:“这重要吗?拜托,我们不是海军,没必要在乎什么战损。”   似乎没料到船长会这么说,凯因微微一怔,而后陷入了沉默。   见状,船长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习惯这样的作战方式,但问题是,我们如今只有这样一条路可以走,更何况,他们拿了我们钱,为我们卖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知道,只是我觉得,在这场战争开始前,船员们都有权力知道详情。”   罗伊面无表情地想了会儿,忽地轻笑出声:“知道要拿这么一艘破船去攻打人鱼号,他们只怕早就卷着一个月的工钱跑了,那人鱼号怎么办,我们的作战计划又怎么办?”   “凯因,有时一无所知并不是什么坏事,至少那样不会灭了他们的勇气。”   “但那是欺骗,不是吗?”副手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沉重。   “我知道你很难接受……”   罗伊想劝说些什么,但又想起了些什么,顿了片刻后,语锋一转:“好吧好吧,真拿你没办法,你找个地儿,把船员们召集起来,然后把想说的都说了。”   船长忽然转了性,凯因很是意外:“你同意了?”   罗伊从未如此容易就被说服,继而改变主意。   她今天这样反常的表现,反倒令凯因生出些莫名的疑虑,就好像不论最后那些船员的反应如何,对她而言都没有半分影响。   “是啊是啊,同意了,但是威逼也好,利诱也罢,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至少给我留下一百人,明白没有?”   少女的要求传入耳畔,凯因暂时压下心头的疑虑,微微颔首:“知道了。”   “好了,那些事儿都不急,在人鱼号进入亚德里斯的近海域前,老约翰会送情报过来,我们还是先……”   谈完正事儿,罗伊就将心思投到了满桌的美食上,但是她“用餐”二字还未出口,就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雷鸣打断了。   “轰隆隆……”   哪怕隔着紧闭的玻璃窗,雷声依旧震耳欲聋,而紧随其后的,就是刺目的电光,照得二人的脸庞一片煞白。   罗伊隔着玻璃,看着无星无月,只余下乌云与闪电的夜空,暗金色的瞳孔中没有任何情绪。   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对于大海而言,那就是风暴的前兆。 第141章 现在   木桌上的珍馐没被享用多少,就全被命令着撤掉了,只留下几瓶未开封的桃红葡萄酒。   凯因为了准备明日的船员会议先行离开,宽敞的房间中只余下孤零零的少女,隔着玻璃望着窗外的暴雨,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   “这样真的好吗?”   房间的门无声地开了,轻柔的问话传入耳畔,罗伊回转身来,看着走近的塞西莉娅,微笑着问:“什么?”   来到船长身旁,老板娘拉开一张座椅坐下:“我们彼此心知肚明,就不必再遮掩了吧?”   闻言,罗伊耸了耸肩,注视那张清冷的脸颊,促狭地笑着:“我还以为你能忍住不问呢,怎么,觉得我这么做不厚道?”   “厚道……能从你嘴里听到这两个字儿也真是稀奇。”   老板娘伸手接过罗伊手中的水晶杯,为她重新倒上半杯:“对于我们这样的人而言,只要利益足够,什么脸面名声都可以不要,但正因如此,我才无法理解你的选择。”   取回酒杯,船长注视着荡漾着的酒液,看着其中有些模糊不清的倒影,微笑着问:“看来你都知道了?”   “你和老约翰的一举一动,派出的手下的行踪,包括大部分的往来情报,我都知道,想要推测出你的想法并不难。”   塞西莉娅淡淡的说,仿佛眼前人所有的秘密,在她眼中都不过是往来账单上的一行记录,清晰而明了。   “无论是这些天来对船员们的安排,还是对你那位副手展露的一切,都不过是障眼法,在内心深处,你根本就没想过让他们参与其中……”   说到这儿,老板娘下了定论:“你想自己解决这一切。”   “哦,完全正确,真不愧是我的小塞西,不过宝贝儿,我对你说过很多次了,女孩太聪明的话,是会令男人恐惧的。”   罗伊依旧漫不经心地笑着,仿佛对这一幕再熟悉不过。   在过去,每当自己想要瞒着船员们,做出一个极为冒险的抉择时,塞西莉娅都会适时出现,来替她分析其中的风险,尽可能地完善这个计划。   但是这一次似乎有所不同。   老板娘蹙着眉问:“可是为什么,这并不是最优的方案,或者说得再难听点儿,这简直就是愚蠢到家,这可不是去劫掠一艘宝船,又或者是寻找某个小岛,这是战争,我的船长,要人命的战争。”   “我知道,小塞西,先别着急,你听我……”   塞西莉娅打断罗伊的话,面无表情地说:“这算什么,自负,舍不得船员去死,想要保护你那位副手,还是说你根本没有信任过他们,不管是哪一种原因,我都难以理解。”   沉默了很久,船长才再次开口:“都不是。”   “实际上,我不是没有考虑过你拟定的计划,甚至在先前那一刻,我都还在犹豫,直到这场暴雨开始。”   罗伊看向窗外,看着浓重的雨幕,轻声说:“这场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而只要它不停,大海就会被狂风、巨浪和漩涡所掌控,你知道的,小塞西,在风暴中,人鱼号所向无敌。”   “依靠伪装欺近,依靠人命作墙,鱼鹰号也很难接近得了人鱼号,更何况还有康斯坦丁号在旁虎视眈眈,所以相对而言,借助老约翰的帮助,我孤身登船的胜算反而更大,而凯因他们……”   罗伊顿了顿,而后若无其事地说:“做个诱饵就好,安心地待在亚德里斯的港口,牵扯里奇和所罗门的目光,这就够了,足够了。”   见状,塞西莉娅冷笑着说:“你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还想着来说服我,船长,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说完,老板娘站起身来,朝着门外走去,一面说:“先前的计划本就是依你的意思,拿来糊弄人的,真要重拟,我会有更安全高效的方案。”   来到门前,塞西莉娅停下脚步,微偏过头:“就算你坚持,所谓的诱饵也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哪怕最后被人鱼号和康斯坦丁号击毁,它也可以为你争取宝贵的时间。”   “怜悯这种情绪不该属于你,船长,想要赢,想要夺回一切,我们就要不择手段,哪怕那会死很多人。”   罗伊仍然望着窗外,没有任何反应。   “你再好好想想吧。”   没有得到回应,塞西莉娅暗自叹气,转回目光后,还是忍不住补了一句。   可正当她推门而出,打算就此离开时,船长的声音忽地响起。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儿,小塞西。”   罗伊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也没有下文。   可老板娘却听懂了,她琥珀般的眼眸微黯,留下一句“随你乐意”,就重重地关上了门。   雨水顺着狂风砸在窗上,噼啪作响,罗伊看着不断淌落的水流,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那场雨,看到了雨中蜷缩成一团,衣衫破烂,面容清瘦的小乞丐,看到了他朝自己伸手。   看到了那双瑰丽的血色眼眸。   血瞳微微波动着,少年安静地注视着窗子,望着突如其来的暴雨出神。   他面前的餐盘早已空无一物,他嘴角残存的血迹也被擦净,耳边嘈杂而激烈的谈判声仿佛被那阵猛烈的雨幕隔开,变得模糊而虚渺。   “好吧好吧,虽说一艘双桅的退役军舰并没有多大的威胁,但近来投入那魔鬼麾下的人却都是实打实的好手,如果被他们缀上,可能真会发生些意外。”   卡修按了按双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然后看着黑皇帝:“所以,所罗门船长,康斯坦丁号需要做的,就是负责拦截那艘舰船,以及所有可能为她出战的战舰,没问题吧?”   所罗门微微颔首:“当然,卡修,但问题是,你们真的能够确保,罗伊会选择孤身上船,而不是其他更具威胁性的手段?”   “当然,虽然还不清楚她的具体计划,但按她对老约翰的要求来看,这是再确定不过的事实,毕竟她想要赢,就只能依靠奇袭,一场……超乎想象的奇袭。”   卡修微笑着摊开手:“只有杀死里奇船长,人心才可能倒向她那一边,而很可惜的是,我们并不打算给她这样的机会。”   “我们会在一个她料想不到的时间,出现在理所应当的地方,我们会将人鱼号化作孤岛,修建起她最后的坟墓。”青年笑容渐敛,语气阴森得仿佛怨魂低语。   “但愿一切如你所言,卡修。”   黑皇帝放下刀叉,用餐巾将手擦拭干净:“那么,你们决定什么时候出发,去接你们那位亲爱的前船长呢?”   “这就得由船长发话了。”   就仿佛从未露出过那般冰冷的神情,卡修微微笑着,将视线投向里奇:“您的意思呢,船长?”   耳畔的呼唤越来越清晰,直至最后仿若一把尖刀,直直地刺入少年的回忆,将那一幕幕划得支离破碎。   “船长?”   里奇终于从过去抽离出来,他看向身侧的副手:“说到哪了?”   “所罗门船长在问您,我们何时动身前往亚德里斯。”   少年缓缓移过目光,望向那张留着浓密络腮胡,光是看就令人不寒而栗的凶恶脸庞,微仰下巴,哑声开口。   “现在。” 第142章 黑猫老店   夜晚终于过去了,但在浓重乌云的笼罩下,白日里的亚德里斯依旧昏暗一片,就连丰饶角大街上都罕见人影。   海盗们窝在酒馆中饮酒作乐,商人们待在旅店中盘算收获,就连手脚不净的窃贼都不愿在这样的天气中在外游荡。   可却有一伙人聚集在港口东面的沙滩上,站在临时搭建的雨棚下,身躯笔直,肃然无声。   在错落有致的雨棚下,一共站着三百余人,这些都是在弗兰岛至亚德里斯旅途中留下的,以及在那场盛大的招募会中加入鱼鹰号的船员们。   此时,凯因正站在所有船员身前,等待着水手长清点人数。   在不远处的一株金合欢树下,罗伊正倚着树干抱着双臂,与肩头的寒鸦一同望着那面。   “报告大副,除了有命在身的十二人,包括我在内,一共三百零五人,无一缺席。”   时间随着雨声缓缓流淌,十数分钟后,本带着名单快步走回,向凯因汇报情况。   “很好。”   凯因对水手长微微颔首,示意他站到自己身后,而后望着穿着各异的船员们:“先生们,既然人到齐了,那么我宣布,会议正式开始。”   闻言,船员们纷纷将视线投向青年,看着大副严肃的模样,这群平日里无法无天的海盗们格外的乖巧安静。   这些人的学识水平高低不一,绝大多数甚至不识字儿,但是能够通过凯因与安德森的严苛筛选的,自然都是心思敏锐的机灵人,可没有人会蠢到在这样的情境下逾规越矩。   “首先,我想告诉各位的,是船长的真实身份。”   凯因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凶悍或坚毅的脸庞:“虽然在你们之中,有一部分人已经知道了,其他人都有着自己的猜测,但我想,绝大多数人应该都不知道,享受着这份远超大洋两域所有海盗船的待遇的你们,到底是在为谁卖命。”   听着大副不疾不徐的讲述,除却少数人,大部分的船员都下意识与旁人对望一眼,面上流露出好奇的神色。   “罗伊,罗伊船长,亚德里斯的旧主,大名鼎鼎的金瞳魔鬼。”   大副的宣告掷地有声,甚至盖过了暴雨,压灭了雷鸣,震得船员们短暂沉默后哗然而起,惊呼之声不绝于耳。   他们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毕竟在世上,敢于得罪黑皇帝,能教女妖之眼的冰山美人破例相助,还在如今混乱而危险的亚德里斯如此肆无忌惮招人的,本就寥寥无几。   而罗伊船长,则是那些人中最有可能的,也最受期望的人选。   但当这个猜测化为事实,摆在船员们面前时,那种强大的冲击力依旧令他们震撼不已。   在短暂的惊愕过后,名为惊喜的情绪很快传遍人群,人们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那株金合欢树,投向那个正朝着他们微笑的少女,热烈地议论起来。   他们思念的罗伊船长原来并没有死,并且还回到了亚德里斯。   虽然不知为何变成了女人,好吧,也许她过去只是伪装得太好,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金瞳魔鬼的归来是否意味着里奇船长短暂统治的结束,是否意味着黑皇帝又该滚出这里,是否意味着亚德里斯将会回到过去?   船员们的想法很乐观,他们期盼着权力的更迭,期盼着里奇船长交还人鱼号后,甚至已经想见了未来他们的威风与惬意。   但却也有一部分人皱起了眉,面色渐渐沉重起来,他们有的知道更多,有的却猜到了些什么。   罗伊船长回归,可却没有任何风声传出,对于议事厅那面更是不走漏丝毫风声,不久前还派出人手控制丰饶角一带,这一切可都非常耐人寻味。   “安静!”   随着本的高声呼号,雨棚中的议论声逐渐低落,最后彻底安静下来。   “很抱歉打断先生们的憧憬,但我还是得说,现如今的亚德里斯彻底落入了血眼屠夫的掌控,就算船长回来了,这也是难以逆转的现实。”   凯因平静地说着,看着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的船员们:“此时此刻,不论是人鱼号上的船员们,还是过去忠于罗伊船长的屠夫,都是我们的敌人,是我们将要面对的高山。”   “想要夺回人鱼号,想要夺回亚德里斯,战争避无可避!”   说到这里,大副的声音忽地低沉了许多:“希望先生们都能做好心理准备。”   看着重归安静的船员们,听着大副有力的演讲,罗伊微笑着说:“我就说吧,他很适合这样的事儿,说到最后,说不准还真能给他凑出一百人来。”   “痴心妄想!痴心妄想!”寒鸦低声叫唤着。   “好吧,说实话真的很难,毕竟像这样同送死没什么两样的差事儿,要我也不愿意去做,但……好歹不是全无希望。”   青年的演讲进入正轨,他开始描述起罗伊船长所遭遇的背叛,描述起这段日子来她为了回到亚德里斯做的努力,以及血眼屠夫犯下的种种恶行。   在他铿锵有力的讲述下,原本面带忧色的船员们都不自禁地沉浸在那些故事里,沉浸在那种对背叛者与暴君的愤怒之中,暂时将可能遭遇的危险尽数抛到了脑后。   凯因,希望到了最后,你不要怪我。   注视着无比认真,就仿佛在对军队做战前动员的副手,罗伊柔和地笑了笑,默然想着,她对凯因身后百无聊赖的船医招了招手,然后转身朝着城里走去。   走过仍然热火朝天的广场,罗伊在丰饶角一侧结构复杂的街巷中穿行了一段时间,最后在一间店面破旧的酒馆前停下了步子。   酒馆招牌上歪歪斜斜地写着“老店”两个字儿,旁边还画着只笔画简陋的黑猫。   这就是传说中的黑猫老店,亚德里斯中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们的密会之地。   只是在这半年以来,血眼屠夫毫不留情地杀死了许多怀疑罗伊之死真相的反对者后,许多寒了心的船长们纷纷离开,让这本就冷清的酒馆更没了生息。   站在酒馆暗黄发霉的木门前,罗伊深深地吸了口气,旋即用力地踢了踢门。   “来了来了,到底是谁啊,要是把老子的店门踢坏了,可有你好看的!”   听着那苍老的,熟悉的,夹杂着咳声的咒骂,船长暗自松了口气,面上绽开温和的笑颜。   “戴蒙德船长,是我!” 第143章 不速之客   伴着刺耳的“吱呀”声,朽蚀严重的木门开了。   戴着顶干瘪的三角帽,发须花白的戴蒙德船长出现在门后,他用那双沧桑的淡绿眼眸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女:“怎么,你认得本船长?”   雪狮子戴蒙德,亚德里斯上地位数一数二的掌权者。   他是议事厅的二号人物,同时也是黑猫老店与船长盟约的创始人,他与他的战舰狮心号负责着岛屿近海域的安全与秩序,在岛上的重要性仅次于里奇与人鱼号。   当然,他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伊利亚斯船长的故友。   在罗伊执掌亚德里斯后,雪狮子才入驻此处,成为金瞳魔鬼身后最强大的支持者。   这也是罗伊先前担忧再也见不到这位老人的原因,不过现在看来,手握权柄与力量的戴蒙德船长,似乎并没有受到那场血祸的影响。   见戴蒙德没有认出自己,罗伊微微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可还不待她话语出口,雪狮子就挥了挥手,面色不耐地下了逐客令:“不管你是怎么认识我的,都赶紧走吧,我最近没有心情考虑什么生意,也没精力去管岛上的破事儿。”   说着,老船长就想关上门,但在关门前,他又特意嘱咐说:“虽然你好像很能打,还招许多好手,但我劝你还是早点离开亚德里斯,这儿最近可不安生,你要想对付所罗门,现在不是好时机。”   很显然,虽然雪狮子并无闲心去管理岛上的秩序,但对于亚德里斯中发生的种种却了如指掌,这才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闻言,少女微微一怔,直到木门快合上才反应过来,连忙伸手按住门扉:“哎哎哎,我还没说话呢你就赶人?”   虽然年逾五十,但雪狮子的体魄依然强健,所以哪怕罗伊使上了五成力,木门仍然无法向内移动分毫。   “想喝酒请另觅他处,我的老店不接陌生来客。”   听着木门后传来的声音,罗伊眼角抽了抽,开始往木门上加力,一面咬牙切齿地说:“什么陌生来客,我是船长盟约的成员,你无权赶我离开!”   “滥用权力!滥用权力!”少女肩头的寒鸦也尖声叫唤起来。   黑猫老店虽然是雪狮子的私产,但其影响力主要来自聚集于此,商讨各式大事的海盗船长们,所以,但凡是经过盟约创始人与成员们同意,成为其中一员的船长,都可以随时前来老店,享用店中的珍藏美酒。   听着一人一鸟的喊话,木门终于开了。   没收住力的罗伊趔趄了几步,差点一头磕在柜台旁的梁柱上,而寒鸦也受惊着扑闪翅膀,飞落在柜台桌面上。   直到这时,老船长才看到这位随着罗伊一同前来的小客人,他雪白的胡子抖动了几下,朝着寒鸦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掌:“你是……爱尔菲?”   虽然戴蒙德的手掌很粗糙,他的抚摸并不多少舒服,但寒鸦却没有躲避,而是乖巧地舒展羽毛,微眯着眼低唤:“船长好!船长好!”   听着寒鸦熟悉的问好,雪狮子缓缓转过脸来,看着浑身都湿透了的少女,淡绿的眼眸中泛起些微惘然:“那你是谁?”   “还能是谁,当然是伊利亚斯船长最优秀的继承人,比他还要伟大的罗伊船长。”罗伊耸了耸肩,笑眯眯地说,活像在长辈面前耍宝的孩子。   老船长微蹙着眉走近,目光在少女的脸颊上停留了片刻,而后又转到胸前,来回流转了一次。   “真是你小子?可你不是……”   忽地想起许多年前,在鬼镰号上所见的那一幕,戴蒙德眨了眨眼,没有继续问下去,他快步走到门边,朝外警惕地扫视了几眼,然后重重地关上了木门。   “跟我来。”   暴雨打在栈桥上,发出激烈“噼啪”声响,正在装货卸货的水手们满脸满身都是雨水,可还是强撑着眼皮干活。   一位身形瘦弱的水手似乎用些承受不住肩头的重压,将那桶沉重的蔗糖放到栈桥一边,为往来的同伴让开道路。   偷瞧了一眼水手长,见他正对一位砸坏货物的船员喋喋不休,水手这才松了口气,喘着粗气直起腰来,用力地擦去面上的水流,趁着这难得的偷闲机会,他朝着海面上望去。   在狂风与暴雨的冲击下,原本平静而包容的大海变得无比狰狞,风浪仿若闻到了血腥的鲨鱼,一波波击打在船壳与堤岸上,溅起足有数人高的雪白浪花。   真是该死的天气,在岛边风浪已经这么大了,要是出了海,只怕还会更吓人。   水手默默地咒骂着这场暴雨,同时默默地祈祷着,希望这天能在他们出海前放晴。   瞥见水手长已经开始重新巡视工作情况,水手连忙弯身扛起木桶,沿着栈桥继续前行,可就在他向前走了没几步,余光中却忽地多了些什么。   他下意识朝向前眺望的海面瞧了一眼,而后惊得愣住了。   在那波涛汹涌的漆黑海面上,一条独木舟正上下飘荡着,在船桨的推动下缓缓驶向港口,还不时有人将其中的雨水泼出船外。   “你在发什么呆!”   在水手长的喝骂下,水手悚然惊醒,再没有勇气朝着大海偷看一眼,他低着头快步上前,重新回到搬运货物的队伍中。   不知过了多久,独木舟终于来到了岸边,有两人从其中走了下来,衣衫都毫无意外地湿透了。   管理港口的海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着两人迎面就是一顿臭骂:“你们懂不懂规矩,不知道在靠岸时要在栈桥停靠,然后上交停泊费吗?”   带着只漆黑底色,绘着雪白条纹三角帽,一身船长打扮的男人手握着瓶半混着雨水的朗姆酒,与身旁那壮硕的哈大汉对望了一眼,恶劣地笑了笑:“规矩,亚德里斯现在居然还有规矩这种东西,你信吗,劳伦特?”   “不,船长。”劳伦特摇了摇头,同样笑着说。   “你,你们……”   海盗眼皮跳了跳,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就好像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位船长,他下意识退了一步,色厉内荏地说:“你们是想要挑衅里奇船长的权威吗?”   “哦,不,当然不,我们只是两个安分守己的商人而已,这位大人可别乱泼脏水,不然……”   船长仰头灌了口酒水,然后上前几步,用帽檐顶住海盗的额头,微笑着说:“说不定哪一天你就会无故失踪,杳无音讯,也许几天,也许几月后,人们才会发现,沙滩上忽然多了一具被砍烂脸的尸体。”   震耳欲聋的雷鸣后,闪电划破雨空,带来了短暂的光明。   在那一瞬间,海盗看清了这位船长的面容,他浑身都开始哆嗦起来,呼吸变得无比急促,所有的平静与理性都因恐惧而消散。   “懂了吗?”   船长将一个放着银币的小袋塞入海盗的口袋,然后用力地拍了几下,语气阴森无比。   见那海盗魂不守舍地点头后,那位船长与手下快活地大笑了几声,晃晃悠悠地走远,最后消失在港口混乱的人群中。 第144章 权与利的盛会   “以上就是船长定下的计划,而为了执行这次艰难的任务,我们至少需要一百人,自告奋勇者,出列。”   沙滩另一侧的小变故并没有影响到鱼鹰号的船员会议,说完罗伊口中那个堪称疯狂的计划后,凯因沉默了片刻,淡淡地说。   雨棚下一片寂静,船员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上前。   虽然罗伊船长死离逃生,卷土重来的故事非常震人心魄,背叛者与暴君的所为更令他们愤怒不已,但在听完那个简直与送死没什么两样的计划后,无论是激动还是不忿,都像是被这场暴雨给浇灭了,再无一丝温度。   难道说这些海盗不想成为人鱼号的船员,不想将亚德里斯变回过去的模样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没有人不想。   只要给他们一艘双桅的战舰,只要希望再大一点点,为了胜利后将拥有的荣华富贵,他们都愿意迎着人鱼号的炮火提刀而上,但……   他们只有一艘民船,要用这样的船将罗伊船长送上人鱼号,那根本就是在拿他们的命去填一个无底洞。   就算金瞳魔鬼如传说中一样恐怖,真的能够夺下人鱼号,夺下其上的人心,但参与到这场任务中去的船员又能有几个活下来?   他们是海盗,在力所能及,或是利益足够的情况下,他们会心甘情愿地参战,但如果是去送死,好吧,他们可不是好糊弄的傻子。   感受着大副平淡的目光,除却少数人,船员们纷纷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生怕在他在失望至极的情况下,会直接点人强制参加。   但其实凯因并没有多少失望,他对这一幕早有预料,他依旧静静地等待着,等待打破僵局之人的出现。   而在船员中,已经有人猜到了他的想法。   哈里特抱着双臂,倚在雨棚的木支架上,与大副一样扫视着周围的人,他看着少数几个眼熟的,要钱不要命的凶徒眼中跃跃欲试的目光,在短暂的思索后,赶在另一人出列之前举起了手。   “大副,我自愿参加!”   人群让出一条道路,哈里特缓缓走出,对那几个后悔不迭的家伙得意地笑了笑。   这场船员会议虽然是在挑选决死队,但同样也是一场充斥着权力与金钱味道的盛会,而那个凯因等候着的,打破平静的第一人,就能分到最大的一块蛋糕。   早在会议开始之前,哈里特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在先前凯因演讲时,他并没有如大部分一样激动愤慨,而是注视大副身后那些人,看着船医、水手长,以及那个满脸崇拜的少年。   那些位置是属于谁的,当然是罗伊船长的亲信,心腹,人鱼号未来的掌权人。   而现在,他哈里特也要一个位置。   凯因看着这个走出队列的男人,面无表情地问:“你确定吗?”   “是的,大副。”哈里特咧嘴笑着,没有丝毫反悔的意思。   闻言,凯因微微颔首,问他:“哈里特·墨菲,我记得不错的话,你是搏杀队的一员?”   “是的。”哈里特眼中闪烁着凶戾而兴奋的光芒,似乎已经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很好。”   凯因微笑着说:“那么你以后就是搏杀队大队长了,站到我身后去。”   雨棚下一片哗然,船员们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而那些被哈里特抢了先的凶徒们,则是面色难看地咒骂了一句。   该死的,如果罗伊船长真的能赢,而哈里特有幸能够活着见到那一刻的话,那他就是人鱼号的搏杀队大队长了?   哪怕是刚上海盗船的新人都知道,这个职位意味着多大的权力,在亚德里斯又会有怎样的影响力。   仅仅只是第一个出列,哈里特就得到了他们这些人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地位,哪怕那现在只是个承诺,那也足够令人眼红心痒到嫉妒。   “不好意思,先生们,我好像忘了说些事儿,那就是参与这次任务的人,薪水与补贴翻三倍,在每次分享战利品时,按照出列的顺序有优先选择权,在人鱼号与亚德里斯享受一定的特权,当然,分红的比例也会提升。”   凯因不疾不徐地说着,一些按奈不住性子的人已经快步走出了雨棚,站在暴雨中穿着粗气望着他,而水手长则走上前去,按照他们的顺序记录名字。   “还有就是,这次任务虽然凶险,但按照风暴所限制的视野,我有把握将风险降到最低,所以……”   大副从容地微笑着,淡声说:“其实活下来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语落,凯因不再开口,微垂着眼帘等待结果,他已经将自己能做的都做了,至于能不能凑齐一百人,那就得看这番话的效果了。   如果最后人数不够,说不准还能借此让船长改变主意。   大副默默地想着,约摸十数分钟后,雨棚下再没有人出列,但却不是因为担忧生命危险,而是因为……   人满了。   鱼鹰号所能容纳的人数大约是一百二十人,所以当出列的船员到达这个数目时,本就开口阻止更多的人上前了。   “大副,一共是一百二十人,五十四位搏杀队队员全体参加,而……”   迟疑了片刻,本若无其事地补了一句:“从弗兰岛跟随我们出海的十七人都在列,位次靠前。”   知道水手长是想提拔一下这些同样来自奥兰的水手,凯因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待会你就带着这些人先上船,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几条命令,你替我安排下去。”   “是,大副。”本恭声回应,再次退到他的身后。   在凯因的示意下,这一百二十名参与者都回到了雨棚中,然后他回身来到一张小桌前,在丹尼尔提着的马灯的照明下,弯下身子开始写留下之人在亚德里斯的安排。   事实上,无论是监视老约翰的女儿,还是在丰饶角各处安插人手,以便在需要时实现完美的控制,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至于船长……   凯因无奈地笑了笑,罗伊除却提供情报外,对这些事完全不闻不问,她的目光从来就没有落在亚德里斯,而是在那片波涛汹涌的大海上。   写完命令,凯因直起身子,将羊皮纸递给本,然后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对如此多的海盗演讲,还要从各方面勾起他们的欲望,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儿,也不知道过去少女是如何管理手下的。   默然地想着,青年微笑着移过目光,朝着不远处那株金合欢树望去,那之后,他的笑容却渐渐消失了。   本该倚在树下,对他招手以示鼓励的船长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在暗中安排着什么。   凯因心头的忧虑又加深一分,浓重得仿佛天边乌云,任凭怎么自我暗示也说服不了自己,最后,他幽幽地下了个决定。   等到船长回来,或许真的得好好谈谈了。 第145章 船长会议   “杰弗里船长,你认得的,这位是刚加入盟约不久的休伯特,破浪号的船长。”   黑猫老店今天只有两位客人,而此时,戴蒙德正向少女引见二人。   罗伊来到酒馆中央的议事桌前,随手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对微蹙着眉的杰弗里点了点头,而后对着另一位眼生的,正大口抽着雪茄的青年微笑着说:“西海域赫然有名的破浪号船长,休伯特·弗格斯?很荣幸见到你。”   休伯特将雪茄从干燥的唇边拿开,缓缓吐出一口白烟,饶有兴致地问:“真见鬼,年轻的,有为的,美丽的小姐,你也是盟约的成员?可我怎么从未听戴维德船长提起过?”   “她可不仅仅是成员那么简单,还是盟约的公证人,如果没有她,这份盟约根本不可能通过,更遑论是在亚德里斯拥有如此大的影响力。”戴维德在罗伊身侧坐下,解释。   听到老船长口中的“公证人”三字,一言不发打量着少女的杰弗里眉头一扬,他的目光在停在罗伊肩头,正慢条斯理梳理羽毛的寒鸦上停留了片刻,而后又转回她那绝美的脸颊上。   “罗伊船长?”   听着杰弗里难以置信的呼唤,休伯特夹着雪茄的手指颤了颤,星星点点的烟灰洒落在桌案上,他惊讶地看向戴维德,似乎是想向老船长征求答案。   “是的,杰弗里,是她,我们的罗伊船长回来了。”   雪狮子微微颔首,然后看着微笑着的少女,问:“那么说说看,你需要我们做些什么,你来找我这把老骨头,总不会是来叙旧的吧?”   罗伊眨了眨眼,嘴角的笑容微敛,有些不解地问:“难道不该先召集所有船长吗?”   酒馆中安静了下来,三位船长沉默着交换眼神,最后戴维德轻轻地叹了口气,怅然地说:“盟约……就只剩下我们四人了。”   “怎么可能……”   少女的目光扫过三人的面容,看着他们黯然的神情,下意识蹙起眉头:“就算修船长死在了小混蛋手里,那也还有六人才对。”   不算自己和新加入的休伯特船长,过去参与盟约的一共有五人,这些船长无一例外都是她坚定的支持者,而修船长更是对她的死因最为质疑的那位,所以才会被血眼屠夫干脆利落地杀死。   “罗伊,不仅仅是修,还有所有追随他的人,他们都死在了那场血祸里。”   老船长注视着少女暗金色的瞳孔,十分愧疚地说:“以及那些你留在亚德里斯,最忠心于你的船员们,也都在葬身在了那个暴雨夜,我很抱歉,孩子,那屠夫的动作实在太快,快到我反应过来时,一切都已成定局。”   “而从那之后,伽勒船长和弗朗西斯船长就退出了盟约,带着各自的人离开了亚德里斯。”   说完,戴维德沉默了很久,才又劝说她:“你要怪就怪我吧,不要责怪他们,毕竟身为船长,我们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还要考虑所有船员的身家性命。”   “不,我怎么会责怪您呢,这一切都因我而起,如果有罪责,那也该由我一力承担。”罗伊摇了摇头,淡声说。   闻言,老船长紧皱着眉头,疑惑地问:“你与里奇之间,或者说,你与那些船员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戴维德船长,这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背叛罢了。”   罗伊耸了耸肩,靠在椅背上,摆出一副慵懒的姿态:“也许小混蛋想取代我的地位,也许那群家伙对我不满已久,但这些都没有所谓,我从不在意背叛者的理由……”   想了想,少女转了语锋:“好吧,至少对于里奇的理由,我还是有些兴趣的,可毫无疑问的是,背叛我的人都将付出代价,他们会品尝到自己种下的恶果,而我,则会取回属于我的一切。”   “当然,这需要各位一点小小的帮助。”   看着少女漫不经心的模样,休伯特与杰弗里对视了一眼,而后笑着说:“有意思,我从西海域过来,就是为了看看恩佐船长经常提到的你是什么模样,如今看来,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我很好奇,你到底想怎么对付人鱼号,不管是我的破浪号,还是戴维德船长的狮心号,在茫茫大海上,都很难是那艘战舰的对手,又或者说,你希望我们三人联手,替你……”   “等等,先生。”   杰弗里打断了休伯特的话,他坐直身子,为难地看着罗伊:“恕我直言,罗伊船长,我留下更多是因为欠着戴维德船长的人情,我愿意为他解决一些麻烦,与他的船员联手以保护他的安全,但却不包括与人鱼号作战。”   “安心,杰弗里船长,那些叛徒是我的猎物,你们无须插手,而我希望得到的帮助,不过是些没有风险的容易事儿。”罗伊微笑着安抚他。   杰弗里目光闪烁了片刻,缓缓地点头,一言不发地缩回了椅子中。   见无人再有异议,罗伊满意地笑了笑:“我要你们做的很简单,就是在我与里奇交锋时,请先生与你们的手下协助我的船员接管整个亚德里斯,封锁议事厅所有出口,并控制住每一位与里奇有关联的人,以戴维德船长的手段与信息渠道,我相信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是的,听着就是件无趣的事儿,能有什么难度?”   休伯特吐出一口烟雾,说:“不过罗伊船长,这似乎和你先前说的有所出入,控制血眼屠夫的亲信,怎么看都不可能毫无风险。”   “哦,那请问休伯特船长,这事儿哪一处有风险?”   “问题不在这事儿,而在于你。”   休伯特用燃烧着的雪茄指了指少女,轻笑着说:“如果这场战争结束后,回来的不是你,而是里奇船长,那么他可不会对我们的所作所为轻言罢休。”   “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   罗伊同样在笑,她微眯着眼,暗金色的瞳孔透出危险的光芒:“休伯特船长,你不了解我,所以才会问出这个问题,但无论是戴维德船长,还是杰弗里船长,他们都很清楚一点……”   “那就是我一定会赢。” 第146章 急报   少女的话语无比嚣张狂妄。   可哪怕是先前出言反对的杰弗里船长,这一次也选择了沉默,仿佛那并不是自骄自傲的宣言,而就是事实本身。   目光在面色平静的戴维德与杰弗里脸上流转片刻,休伯特惊叹般“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微笑着,对罗伊做了个请的手势,表示自己再无异议。   “既然我们意见一致,那么戴维德船长,可以开始决议了吗?”   见状,罗伊看向发须花白的老船长,轻声问。   虽然她是船长协议的公证人,也是赋予这份协议强大效益的源头,但说到底,它的创始人依旧是雪狮子,所以在一般情况下,一切的决议都必须由他见证,并宣布开始。   “那好,先生们,我宣布罗伊船长提出的议程进入决议阶段,赞同者超过半数则通过,反之则否决,提议者本身不计入票数,现在……”   戴维德轻拍了一下桌面:“决议开始,我赞同这项议程,下一位,杰弗里船长。”   杰弗里面无表情地思索了片刻,目光在戴维德苍老的脸庞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就算议程不通过,我想您也不会愿意置身事外,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选择呢?”   “更何况,亚德里斯确实需要一位足够英明的主人,而不是为了自己的统治,不惜与暴君联手的屠夫,所以……”   杰弗里轻拍桌面:“赞同。”   不等老船长叫到自己的名字,休伯特扬了扬手中的雪茄,微笑着说:“虽然我的决定似乎已经不重要了,但我想,如果要留在这座岛上,还是对这儿未来的新主人表个态为好,罗伊船长,我同意。”   “三票赞同,零票反对,议程通过。”   雪狮子为这场议程下了定论,对二人点了点头:“希望在这场会议结束后,先生们能够尽快安排下去,那么,罗伊船长,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正事就这么多,接下来,我觉得我们不妨开几瓶好酒,聊些感兴趣的话题,也当是增进了解,毕竟,休伯特船长不就是冲着我来的吗?我也正巧想知道恩佐最近……”   对于最后的结果很是满意,罗伊微眯着眼笑着,虽然话头落在休伯特身上,可目光却从未自老船长脸庞上移开。   很显然,她这句话的重点就只有“好酒”两个字儿。   只是不待罗伊说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语,罗伊缓缓地移过目光,手下意识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按照从戴维德那儿得知的消息来看,如今船长盟约只余下四位成员,除却他们之外,知道这座酒馆位置的人寥寥无几,只有在场各位船长的心腹,曾身为盟约一员的船长们,以及……   里奇。   想到这儿,罗伊站起身来,朝着木门走去。   在这一刻,她心中的警意提到了顶点,她做好一切准备,无论是来自门外的伏击,亦或是来自身后的背叛。   “孩子。”   雪狮子的呼唤从身后传来,令少女的步伐一顿,她看向这位亲近的长辈,面无表情地问:“什么?”   “放轻松,就算你没有来,我的人手也时刻注意着海岸线与议事厅,只要那些人有任何异动,我的副手都会第一时间回报给我。”   老船长撑着桌面站起,在少女警惕的注视下走过,来到那扇随时可能迎面倒下的腐朽木门前,朝着把手伸出手去:“你没必要总是这么紧张,对每一人都怀抱敌意。”   罗伊一眨不眨地盯着渐开的门缝,听着身后二人发出的轻微声响,淡淡地说:“我觉得我做得还不够好,如果当初能够再警惕一些,那些混蛋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得手。”   木门与门框的缝隙越来越大,听着那逐渐清晰的激烈雨声,少女握着刀柄的手愈发地紧了。   “但你所遭受的背叛,或许正是因为你对船员们,甚至是对亲自培养起来的副手缺乏信任与沟通,如果你能做到伊利亚斯的一半,那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   终于,门开了。   就如戴维德说的那样,与狂风暴雨一同灌入酒馆的并非暴烈的伏杀,而只是一封信。   门外站着的是狮心号的大副,他的浑身都被雨水打湿,额前的发丝上还带着几滴水珠,但他从怀中掏出的那封信件上,却并没有太多水渍。   大副急促地喘息着,目光中满是凝重的色彩:“船长,来自西面岸线的急报。”   眼见着这一幕,罗伊松开了刀柄,暗金色的眸子微微波动着,似乎对老船长先前那番告诫有所感悟。   但听着狮心号大副急切的报告,少女很快将心头微有些复杂的情绪压下,她注视着戴维德的背影,听着老船长手中的老茧擦过信封的声响,微微蹙起眉头。   西面岸线……   根据塞西莉娅提供的情报来看,人鱼号此次劫掠联邦珍宝船所走的航路,就是朝着西面进发,而雪狮子将人手安插在亚德里斯往西的海岸线上,所为的不就是侦察它的动向吗。   难不成……   还不待罗伊想出个所以然,戴维德已经读完了那份急报,将他随手搁置在柜台的桌面上,而后转身看向少女,面色阴沉得仿佛身后的雨幕。   “我安排在萨法索的人手见到了人鱼号的踪迹。”   萨法索是亚德里斯往西,坐落在另一座岛屿上的港口,那里到此处仅有不到两百海里的距离。   “也就是说,不出意外的话,深夜时分,它就会抵达亚德里斯,而从你特意修建的的专用港口到这儿不过半小时的路程,孩子,我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尽快做好迎战的准备吧。”   听着老船长的分析,罗伊陷入了沉默,哪怕是她也未曾料到,人鱼号的回归会如此地突然与迅疾,仿若追命的鬼魅。   许久,少女对老船长微微颔首,然后看向因这个消息而起身的两位船长:“先生们,这儿的一切就依托你们了,如果戴维德船长的预估没出错,那么请在入夜时分夺下亚德里斯的控制权。”   “而我,将会赶赴一场盛大的宴会。” 第147章 我想先和你谈谈   帘幕被重重地掀开,伴着急促的脚步声与雨珠砸碎于地的声响,两道身影快步走入女妖之眼一层厅堂,同时也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酒馆中无人不认得那两人,走在前面的正是近些日子在亚德里斯掀起狂澜的神秘船长,而紧随在她身后的,更令人们肃然起敬。   那是雪狮子戴维德,亚德里斯名副其实的守护者。   虽然这位老船长没有亲自出面阻止屠夫的暴行,但所有人都知道,若不是他与狮心号的存在,若不是他沉默却强势地抵御着里奇船长的凶威,这座岛屿早就化为了地狱,化为了黑皇帝之流的乐土。   不约而同的,酒馆中的人们纷纷起身,无论前一刻他们在做什么,此时都脱下帽子与头巾,将它们或是手掌按在左胸,面上带着真切的敬意。   “见过戴维德船长。”   “戴维德船长午好。”   一声声呼唤先后不一地响起,而看着这一幕,少女身后的老船长温和地笑了笑,同样摘帽回礼:“各位午好,虽然很抱歉打扰各位用餐,但我不得不向先生们宣布一件事。”   “从现在开始,直到我们发布消息为止,女妖之眼暂时停止迎客,请各位见谅。”   酒客们面面相觑,戴维德船长在女妖之眼确实拥有两成的股份,但是歇不歇业这种事,总归还是得老板娘说了才算。   可尽管如此,酒客们还是带上重新带上帽子与头巾,取回自己的随手物品,毫无怨言地朝出口走去。   在他们心中,雪狮子名誉所产生的效力甚至远比那位绝美的老板娘要来的强大。   老船长都这么请求了,他们自然不会违逆他的意思。   感受着其余护卫投来的目光,安德烈脸皮抽动了几下,看着起身离开的酒客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很快,从旋梯上传来的百灵鸟歌唱般美妙的声音让他松了口气。   “谢谢先生们的理解,那么女妖之眼一层即日起暂时歇业。”   发红如火,面冷若霜的塞西莉娅沿着旋梯走下,向酒客们宣布这个消息。   没多久,原本无比热闹的厅堂冷清下来,女仆们在察言观色片刻后也安静地离开,为亚德里斯的大人物们让出交流的空间。   到了最后,厅内就只剩下了一桌客人。   正翻阅着船员们传来的消息的青年微蹙着眉抬头,而担任其护卫一职位的哈里特则像一杆铁枪般站在他的身后。   在老板娘的示意下,安德烈带着护卫们分散而开,前去把守女妖之眼的所有出入口,余下五人聚于一桌。   看着有些受宠若惊地落座的哈里特,戴维德向罗伊投去询问的目光,而回答他心中所惑的,却是少女身旁的青年。   “介绍一下,哈里特·墨菲,我们如今的搏杀队大队长。”   闻言,罗伊满不在意地笑了笑,似乎对那个重要职位的变动毫不在意,她朝着凯因抬手,向老船长引荐:“凯因·霍华德,我现在的副手,曾经的帝国雄狮。”   听到那个称谓,从未得知青年真实身份的塞西莉娅眉梢微扬,而雪狮子则眯着眼深深地注视着他:“帝国雄狮?也就是……纳伦的儿子?”   “是的,不过他现在已经不是奥兰皇帝的人了,而是我的人。”罗伊抢在副手回答前解释。   在过去,帝国军方与海盗们之间的关系算不得好,特别是在纳伦总督还担任着海军统帅的那段时间,曾有过彻底清洗东海域所有海盗的意图。   虽然那个意图最后被许多位船长联手粉碎,帝国也不再妄想剿灭海域内活动的海盗,但其中因硝烟与流血而结下的仇怨却并不容易消散。   “这样嘛,那可真是有趣。”   听着罗伊话语中隐隐的维护之意,戴维德沉默了片刻,苦笑着摇了摇头:“如果纳伦和罗伊知道,他们这对宿敌的儿女如今竟勠力同心,不知道心里会作何感想。”   老船长这句话中的罗伊指的自然不是少女,而是另一位消失已久的故人,而那“勠力同心”四字,更是被他刻意加重了语气。   “切,我管那死鬼怎么看,倒是纳伦总督那儿可能……”   罗伊撇了撇嘴,话说到一半,忽地惊醒过来,面色难看地说:“现,现在可不是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我们能不能先把视线放在当下的要事上?”   少女的反应有些欲盖弥彰,但不得不说,她的话语很有效地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   罗伊对眼带笑意的老船长扬了扬下巴:“戴维德船长,与红胡子齐名的雪狮子,如今亚德里斯的防卫官,也是站在我身后最强的支持者。”   雪狮子这个名号在奥兰军部流传甚广,凯因自然有所耳闻,他的目光闪烁着,别有所指地看向少女。   “不不不,凯因,就算戴维德船长和他的船员们同意,狮心号也不能作为此次作战的主力,里奇与所罗门对它的样式与规制早已烂熟于心,如果它在这种时候出海,他们绝不介意消除一个未来可能的大威胁。”   听着罗伊的分析,凯因略一思忖,微微颔首,表示理解。   狮心号虽然远强于鱼鹰号,但是失去了伪装的薄纱,想要靠近人鱼号,就必将面临其与康斯坦丁号的共同火力,那样一来,他们的胜算反而更为渺茫。   “那么,驱离酒客,召开这么紧急的会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副手抛开借船的念头,平静地问。   “我让你做的那些布置,都安排得怎样了?”罗伊没有回答副手的问题,而是自顾自问。   “大约有十五人时刻看守着老约翰的女儿,其余的人手都已经在议事厅附近整装待发,只要一声令下,随时都能动手。”   说到这,凯因迟疑片刻,皱眉说:“可仅仅是这些人手,想要将议事厅附近所有可以离开的通道,以及老约翰所提供的密道全部封锁住,难度太大。”   “没事,只要安排下去就好,人手的问题我已经解决了,戴维德船长在内,总计三位船长,近八百人会参与进来,你负责一下情报的交接和人员的安排,我们在入夜时分就动手。”   罗伊摆了摆手,将这么个重担子甩到青年身上。   “入夜?怎么突然这么着急,按老约翰提供的情报来看,距人鱼号回归应该还有……”   “还有一天时间。”   罗伊十指在面前交叉,认真地说:“也就是明天的午时,人鱼号就会临近亚德里斯,而那时,就是我们正式展开计划的时机。”   少女话语落下,戴维德缓缓点头:“是的,所以我们要在那之前,干脆利落地消除所有隐患,无论是议事厅,亦或是那老家伙的女儿。”   听着二人一唱一和地述说,塞西莉娅琥珀般的眸子微微波动着,但直到最后她都保持着绝对的安静,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察觉。   “明白了。”   虽然有些意外,但凯因并没有在讶异中沉浸太久,他点了点头后,沉声说:“稍后,我会与戴维德船长商讨其中的细节,不过在此之前……”   “我想先和你谈谈,船长。” 第148章 好戏开场   “谈谈?谈什么,哦不,副手,无论你想谈什么,现在都不是时候,我们必须争分夺秒,尽一切能尽之力,才能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有一线希望。”   罗伊想了片刻,颇为干脆地摇了摇头,而后缓缓起身。   “解开我心中的疑惑,让我无后顾之忧地作战,难道就不是可尽之力吗,除此之外……”   见少女没有多说的意思,凯因同样起身,伸手拦住她的去路,眸子一片平静:“你要去哪,船长?”   注视着那对仿若能够洞察人心的蔚蓝眼瞳,罗伊面色毫无波澜,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去找老约翰,为了获取更为精确的情报,以及了解对方的打算,我得查阅他与人鱼号在入夜之前的所有通信。”   “等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就会回来找你,到时,你想谈什么我都奉陪,好吗?”   罗伊将白皙的手掌搭在青年的手臂上,毫不用力地往下压,不是在强迫他让路,而只是恳切地请求。   自然而然的,凯因的手臂徐徐垂落了下去。   他微垂着眼帘,安静了很久,才轻声回应:“好。”   见状,罗伊柔和地笑了笑,将手放在他的肩头,用手指轻敲了几下:“那么……晚上见。”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船长暗金色的瞳孔泛起些许迟疑,但那种情绪很快又如暴雨中的落叶,被狂风吹拂得无影无踪。   罗伊再次拍了拍他的臂膀,说了句“振作点”,旋即不再犹豫,与副手擦肩而过,朝着通往老路的暗门走去。   凯因微侧过身,看着船长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知为何想起了弗兰岛上的那场惊变,在那个漆黑的,充斥着尖叫与血腥味道的殿堂中,二人也像这样分别,踏上截然不同,却一般凶险的路途。   但是这次,这次的擦肩而过,似乎有些不同。   那扇像是镶嵌在墙壁上,毫不起眼的灰白暗门悄然关闭,就像合上了天国的大门,将生与死,苦与乐,以及漫天风雨与祥和港湾尽数割裂开来,仿佛这次别离后……   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凯因忽地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心悸,让他不由自主地迈动脚步,朝着那扇暗门走出了一步。   可却没有第二步,因为他身后响起了一道苍老却浑厚的呼唤。   “孩子。”   青年有些僵硬地回过头来,有些失神地看着白发苍苍的老船长。   “虽然我很厌憎你的父亲,厌憎你身上流淌着的血脉,但既然她如此难得地给了你信任,那么,我希望你也给她同样的回报,无论你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这都是最基本的,不是吗?”   戴维德面无表情地说,他用手指轻轻地敲击桌面:“不管你心里有什么疑虑,不管你有多担心她,至少现在,坐下,做完我们该做的事。”   沉默了一会儿,凯因深吸一口气,脸庞上彷徨之情一扫而空,当他坐回桌前时,蔚蓝如海的眼眸中只余下冷静与理性:“那我们立刻开始,戴维德船长。”   见状,塞西莉娅提裙起身:“我去给你们取些酒水。”   冗长的暗道中,只有火把在安静地燃烧着。   罗伊快步走过,一面检查着身上的装备,就像她每一次作战前做的那样,这种措施虽然繁琐,却能有效降低作战时的风险。   她肩头的寒鸦安静地看着这一幕,直到船长抽出那柄装饰华美的,曾是那位年轻军官所配的短铳,并微有些怔然地看着它后,才低声提议。   “告诉他真相,船长。”   “不,好姑娘,如果让他知道了,那么我们的计划一定会泡汤。”   闻言,罗伊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开始摆弄起那柄构造精密的燧发枪:“何况,这本就是我们与人鱼号之间的私事,在这件事上,哪怕是他,也只能算是个外人。”   见船长下了决意,寒鸦乖巧地闭上了嘴,可黑珍珠般的小眼珠却依旧闪烁个不停。   很显然,它并不完全赞同少女的看法。   确定短铳并无被黑火药堵塞,船长将它重新插回腰间的枪鞘,而在做完这最后的检查后,沉重的铁门已经出现在她的身前。   用力推开铁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狭小的房间,负责监视密门的贝克见到少女到来,一言不发地操作起机关。   随着灰黑密门缓缓开启,原本朦胧的雨声逐渐清晰起来,罗伊嗅闻着新鲜而潮湿的空气,满足地笑了笑。   而在走出这扇密门,去执行她真正的计划前,船长最后回望了一眼那条看不到尽头的密道,她的目光仿佛穿越了黑暗与坚壁,看见了正在与雪狮子安排夺权事宜的青年。   不知过了多久,船长收回目光,对贝克微微颔首,然后头也不回地踏入了雨幕。   “嘭。”   一声轻响,木门关合。   狭小而精致的书房中一片晦暗,就只有桌案上点着一根白烛,火光在灌入窗户的狂风中摇曳不息,明灭不定。   很罕见的,一般整日都在处理情报的老约翰,今日却垂着双手,靠在柔软的高背椅上,就连看都没有看面前的密信一眼。   在先前探子的汇报下,他很容易就知晓了雪狮子的行踪,同时也猜出了他进入女妖之眼的目的所在。   此次人鱼号出海,是为了夺下武装强大的珍妮·斯凯特号,所以在带上大量的军械火药的同时,也带走了驻扎岛上的绝大部分人手。   在如今的亚德里斯,雪狮子与狮心号的船员毫无疑问是最强的力量。   那位老船长走入女妖之眼,当然是为了给塞西莉娅撑腰,而这也就意味着,这头一直匍匐敛息的老狮,终于开始正面对抗里奇船长。   说不准再有些功夫,议事厅就会被重重围困,而其中的人们,也将成为生死掌于他手的俘虏。   这是留在岛上的船员们最大的忧虑,而先前在汇报情况时,那位探子也适时地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希望老约翰能够出面,带着血眼屠夫的意志与对方谈谈。   这些刀尖舔血的海盗们,虽然并不知道罗伊船长的归来,也不知道人鱼号的提前返航,但他们对于危险的嗅觉却是无比灵敏。   如果不是老约翰压着,说不定此时早就有人借着密道先行离开,去往船长设置的秘地通风报信了。   谈谈?   默念着这两个字,老约翰苦笑着摇了摇头,议事厅的人员配置,各处出口与密道就是经他之手流露出去的,这些船员命运早就已经被审判的银枪钉在了十字架上,注定没有逃离的希望。   至于他自己……   老约翰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坐直身子,目光扫过桌上的密信,呼吸变得急促了许多,深褐色的瞳孔中尽是凝重。   按照这份才到不就的密信所言,人鱼号将会在深夜时分抵达亚德里斯。   人鱼号并没有刻意地隐藏踪迹,自然瞒不过雪狮子的眼线,而老船长知道了此事,与他一同进入酒馆的少女自然也知道了。   既然如此,那么好戏……   身后薄墙忽地响起几道极难察觉的敲击声,老水手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沙哑:“没有其他人在,船长。”   感受着那阵轻微的震动,听着清脆而有力的脚步声,老约翰的呼吸逐渐平稳,眼中的凝重色彩急速消退着,只片刻就变回一贯怀揣着些忧虑的模样。   只是在他的眼底深处,有一抹无人可见,深入骨髓的冰冷。   终于到了开场的时候。 第149章 思绪似雨,炮鸣如雷   暴雨没有止歇的意思。   虽然天穹被乌云笼罩,让人分不清时间,可垂挂在大理石梁柱上,“滴答”走着的青铜钟却依旧将时针挪过了“六”,正朝着下一个数字做最后的努力。   夜幕降临,再有不到十分钟,就是与雪狮子约定动手的时间。   一切都将按计划进行,一切都已被安排妥当,命运的利剑已经垂挂在那些叛徒的头顶,只待一道命令,就会无情地落下。   可回忆着这份堪称完美的计划,倚靠在窗槛,望着漆黑夜空的青年心头的不安却愈发的浓郁。   很快,大戏的帷幕就将拉开。   不管对方有无反抗,在极短的时间内,亚德里斯就会落入他们的手里,待得后顾尽除,就是时候扬帆起航,寻找绝佳的时机,与人鱼号来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战。   这就是少女的安排,仿佛是一部精彩绝伦的剧本,而身为其中主角的船长与大副,她与他,也被无数舞者拱卫着,被天际边传来的歌声推动着前往风暴的中心。   但……似乎还少了些什么。   这场戏剧的另一位主角,本该与他齐肩而立,见证这盛大开幕的船长,如今却毫无音讯,不知所踪。   将父亲的教诲抛到脑后,凯因像喝朗姆酒一样,仰头灌了口红酒,默然地思索着。   明明早在半小时前,议事厅与外界的通信就已经被截断,船长的目的已经达到,可为何她却没有现身,她到底去了哪里,到底……   无数的疑问充斥在脑海间,凯因思绪飞转,分析着近几日与罗伊罕有的关于这场战争的对话,可就当他似乎捕捉到一些什么时,身后突兀的报告声打断了他的思考。   “大副,时间到了。”   偏过头来,看着站得笔直的哈里特,看着他脸上不住滑落的雨珠,大副微微一怔,就好像见到了过去那位不苟言笑的副官,而岛屿上四处埋伏的人手,则是一位位坚毅的奥兰军人。   这一刻,他掌控着足以倾覆亚德里斯的力量,掌控着这座城中每个人的命运,那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却也是……   沉重的枷锁。   凯因忽地懂了,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连成了完整的一串。   在这些日子里,罗伊近乎把所有的职责、权力都交给了他,无论是那场热火朝天的招聘会,还是这次热火朝天的夺权战,以及被呈现在他眼前,数不尽的名单、情报与资料。   他着手安排着所有事,竭心尽力地处理着岛上的一切,可对于同人鱼号作战的核心战略,罗伊却只给了他一个极模糊的说法。   “凯因,作战计划很简单,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   “把我送上人鱼号。”   就好像只是一种敷衍,也许在少女心中早就有了一份详尽的作战计划,而那份计划的执行者中,却偏偏没有他。   “大副?”   凯因轻轻地出了口气,稍缓心间的烦闷,对哈里特沉声下令:“通知所有人,动手。”   “是!”哈里特朗声受令,大步走出了厅堂,消失在摇曳不止的门帘后。   下完命令,青年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看向平静依旧的丰饶角,蔚蓝的眼眸中荡漾着些莫名的色彩。   不多时,远方忽地响起了火炮的咆哮,仿若狼群对月长啸的开端,那之后,密集的炮声响彻了亚德里斯每一道街巷。   距离女妖之眼不远的议事厅,虽说是处理岛上政务的地点,但实际上却像是一座小型的城堡,其中塞满了军械与火药,在厚实壁垒的顶部,更有着数十门重炮,炮击范围足以笼罩整个亚德里斯。   那是为了防止叛乱而存在的堡垒,但在如今的情况下,反而成了身居其中的人们天然的牢笼。   岛屿上瞬间陷入了混乱。   丰饶角中店铺的灯光迅速熄灭,惜命的海盗们朝着港口涌去,不怕死的暴徒则在寻机趁火打劫。   炮声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那之后,女妖之眼的窗外就只余下纷杂的人影,以及越发激烈的雨声。   “你在担心她吗?”   脚步声在空荡的酒馆中响起,清冷悦耳的声音远远传入大副的耳畔。   凯因转过身来,看着逐渐走近的老板娘,微涩地笑了笑:“担心?我都不知道自己该为何而担心。”   来到青年身旁,塞西莉娅眺望着那座高大建筑上亮起的火光,以及升腾而起,仿佛与乌云相接的浓烟,轻声说:“有时候,一无所知并不是什么坏事。”   这是当初在谈论那个疯狂的计划时,船长曾经说过的话。   凯因沉默了片刻,也给出了同样的答案:“但那是欺骗,不是吗。”   “那我问你,你会因为她的欺骗而不满,从而生怨吗?”   老板娘收回目光,直勾勾地注视着那对大海般的眸子。   “不,我只是有些……担心她。”   闻言,塞西莉娅极为罕见地笑了,面上的冰霜将化未化,美不胜收。   “这就是所谓的感情吗,罗伊船长最抗拒的,令人软弱亦或强大的矛盾之物,甚至就连帝国雄狮都为之倾心,迷茫,不得不说,这实在是种危险的东西。”   撩开遮掩的火红发丝,塞西莉娅面上的微笑转瞬即逝,就仿佛从未存在过,她轻声说:“那一夜,她醉得摸不着方向的那一夜,她对我提起过你,还说过一番话,你想听听吗?”   “是的,乔伊斯小姐。”凯因的回答没有半分迟疑。   “她很苦恼,为你那炽烈的……爱意而苦恼,她说情感就像一剂无色无味的毒药,被掺在许多杯美酒里……”老板娘低语般述说着,但不待她凭借惊人的记忆力重复完那一段话,就被青年接过了话头。   “那些美酒是那么的甘醇,教人沉湎其中,流连忘返,但你并不知道,在喝完哪一杯后,你就会突然……毒发身亡,《黑莲与酒》第二幕,阿比盖尔小姐的独白。”   青年看着酒瓶中寥寥无几的酒液,抿了抿唇,问:“然后呢,她还说了什么?”   塞西莉娅先是一怔,但很快醒过神来:“她不确信你是否会是那杯致命的毒酒。”   少女同样注视着那只酒瓶:“当然,看来她最后的决定是饮下这杯酒,一如过往般坦然地饮尽,但我想,那应该是基于利益的对等交换,不是吗?”   “那是她安全感的由来,可也是一层不起眼,却难以打破的壁垒,就连我都不知道,在那之后隐藏着的是怎样的过去与伤痛。”   老板娘抬眼看着凯因蔚蓝的眼眸:“那么,如果有这么一个机会,能让你有望击碎那层坚壁……”   “你愿意不惜代价地去把握它吗,大副先生?” 第150章 改变与责任   “她变了许多。”   没有给青年回答的机会,塞西莉娅微垂着眼帘,自顾自地说着:“这种变化也许来自诅咒,也许来自船员们的背叛,又或者……来自于你,但无论是什么原因,你都要为此而负责。”   “负责?”凯因低语般重复。   “是的,负责,为她的情感、安危、追求,一切的一切负责。”   老板娘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我们的罗伊船长依旧强大、自信,但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她了,变为女人未必会削弱她的心志,但绝对会对她的身体有所影响,而更重要的,是她不再无情。”   “而这,也可能成为令她坠入深渊的致命缺陷。”   抬眼看着大副微微波动的眼眸,塞西莉娅冷声说:“若是以往,她必然不会选择那样冒险的作战方式,不会用骗小孩子一样的理由来说服我,说服自己,她会把你们这群家伙全给推进火坑,以求自己能够多一分胜算。”   “但她没有这么做,所以我第一次,第一次觉得她会输,而如果你真是帝国雄狮,你真的……如她所说那般爱她,我觉得你有责任改变这一切,有责任带着她回来,无法推脱的责任。”   “同时,这或许也是唯一的机会,能让她打开心扉,从无人知晓的过去走出来,而你需要做的,就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去到她的身边,与她并肩作战,仅此而已。”   少女最后留下了一句质问般的话语:“那么告诉我,你愿意吗?”   从过去走出来……   品味着这句话,凯因似乎回望到了自己十数年来的过去,看到了那个沉浸在仇恨与悲痛中的少年,以及那道身影,那个拨开阴云,将他带出那段黑暗的少女。   忽地,青年笑了笑:“当然,因为这是我的责任,不是吗?”   罗伊曾为他斩断了过去,现如今,轮到他去做同样的事,自然不会有任何推脱为难。   听着凯因的回答,塞西莉娅面上的寒冷褪去了不少,在短暂的沉默后,她开始冷静地述说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人鱼号回来的时刻不是明天午时,虽然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但我想,距离它的到来,应该已经临近了。”   “罗伊船长真正的计划,是让被刻意夸大了威胁的你们,将对方的视线吸引在亚德里斯港口,而她……”   凯因缓缓将酒瓶搁在窗槛上,眉头随着老板娘的述说而紧蹙,伴随少女最后一句话语的落下,他蔚蓝的眸子骤然缩小,其中尽是出难以置信的色彩。   “将会孤身登上人鱼号。”   雨水顺着繁盛的枝叶流落,在树影密集的丛林中,两道身影正不紧不慢地行进着,朝着亚德里斯西面那处海滩进发。   二人自然是本该在议事厅那间书房中等待来信的罗伊与老约翰。   当然,选择这样缓慢的前进速度,并不是真的有多悠闲,而只是因为老水手年纪渐大,体力退步严重,只能维持这样的速度。   “要不是亚德里斯离那个港口不远,时间又足够充裕的话,我一定不会带上你这拖油瓶。”   看着扶着树干喘息的老约翰,罗伊停下脚步,倚靠在另一株榕树上,满脸不耐地抱怨:“再说了,你跟来做什么,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再有些时间,我的人就能救出你的女儿,你们一老一小要想离开,这场暴雨是最好的掩护。”   用力地抹去面上的雨水,老约翰喘着粗气,看着有些不悦的少女,苦笑着说:“如果我不来,您怎么能够知道船员们的哨位,换岗的时间间隔,以及里奇船长的确切位置?”   伸手摸了摸湿漉漉的寒鸦,船长理所当然地说:“除却伊利亚斯船长,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人鱼号,所以,我一定会找出法子来,但……那绝不是拿你这条老命去犯险。”   瞥了眼老水手面上的惊诧,罗伊微笑着问:“怎么,很意外?”   “是的,很意外,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老约翰轻轻摇了摇头,颇为感慨地说:“若是我的感觉没有出错,这半年来,您似乎真的改变了不少。”   “改变嘛……也许吧,我想,在见到你的女儿后,我开始有些了解你的想法,了解他们的想法了,但是……”   听着船长语气复杂的解释,看着她眼中那抹淡淡的悔意,老约翰嘴唇微微哆嗦着,深褐色的眼眸中不知何时多了几分挣扎。   但很快,他眼中的挣扎就又化为了无奈。   “我还是得说,该死的,老约翰,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有个女儿,还是位与你没半点相似,如此美丽可人的姑娘?真见鬼,如果我能……”   老约翰脸皮抽了抽:“好了好了,船长,我们该继续赶路了。”   少女摸了摸鼻子,而后绽开一个恶劣的笑:“真希望在这场战争结束后,我能有荣幸认识一下你的女儿。”   伴着寒鸦低哑的笑声,罗伊逐渐走远,而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老约翰感受到了一种名为孤独的情感——深切的孤独。   他说的并没有错。   虽然从前那个无比强大的男人,与眼前性格差劲的少女确实是同一人,但他们之间,真的有了很大的变化。   那是一种能够动摇人心的变化,只可惜它来得太晚,晚到一切已来不及挽救。   深深地叹了口气,老约翰压下繁杂的思绪,快步跟了上去。   不多时,前方的树影逐渐稀疏,潮声也愈发的清晰,在绕过一株拦路的粗壮槐树后,二人的视野豁然开朗。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广阔的沙滩,其上搭建着几座简易的仓库与住房,而在人工岸堤与海洋的交汇处,则架设着许多座以供装运与卸货的宽敞栈桥。   此时,那些住所的窗内一片漆黑,因为本该值守其中的人员全都被老约翰寻机调回了亚德里斯。   罗伊上前几步,目光穿过屋舍,越过栈桥,落在那片狂暴的大海上。   暴雨倾泻在漆黑的海面上,掀动起惊涛骇浪,而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一艘以绝美的,赋有魔力的人鱼雕塑为船首像的战舰迎风破浪,于风暴中现身,来赶赴这场……   宿命的对决。 第151章 告诉他真相   “一个人,这简直是在发疯。”   凯因阴沉着脸,不住地来回踱步。   一旁,塞西莉娅抱着双臂,目光随着他的身影而移动:“如果封锁议事厅的人员中没有人见过他们,那么说明他们在行动前就已经离开,亦或是刻意隐瞒了一条密道,但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不是干着急能够解决的。”   就在刚才,顺利夺下议事厅的消息已经由哈里特传回,但不出所料地,在那位老水手办公的书房中,并没有发现罗伊二人的踪影。   “我已经让哈里特派人去找了,但如果真如你所言,那在亚德里斯的所有寻找都必然是徒劳的,她甚至没有给我留下一丝一毫的线索,请你告诉我,乔伊斯小姐,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还能做些什么?”   闻言,青年停下步子,缓缓转过脸来,注视着老板娘:“或许你该更早些告诉我,而不是到了这种时候,还妄图亡羊补牢。”   听着大副略微急促的呼吸,以及带着隐刺的话语,老板娘面色没有半分改变:“提前告知你,然后呢,你觉得你是能劝服她,阻止她,还是在与她大吵一架后不欢而散,最后让她的计划受到影响甚至落空?”   “没有用的,大副先生,就算我猜得到她现在的位置,就算你能赶在她登上人鱼号之前截住她,都没有任何意义。”   凯因沉默了很久,按着身旁的圆木桌,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塞西莉娅说得不错,按照罗伊好强的性情,按照她那定下目标就绝不动摇的行事风格,不管是事先撞破,还是临时阻截,都只能引来争吵和分歧,一如以往二人针锋相对时那般。   大副拉开木椅坐下,脸庞上终于多了些疲倦与颓然:“那么,我们到底该怎么做?”   “等待,耐心而又安静的等待”   老板娘走向酒柜,取出一瓶葡萄酒,而后来到木桌旁,将它轻轻摆在凯因面前:“等待她在最后一刻回心转意,告诉我们人鱼号入港的确切时机与方位,而那时,就是你扬帆起航的时候。”   “回心转意……她真的会吗?”   轻轻地摩挲着酒瓶上的凸起字符,凯因轻声呢喃。   这是他成为海军统帅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某些事彻底脱离他的掌控,这令他很不安,又很无力,就与许多年前,眼睁睁看着那场地狱之火逐渐吞噬整座庄园时的感觉一般无二。   “我相信她会,但就算她没有这么做,我们也还有位小帮手,不是吗?”   塞西莉娅的嘴角微扬,绝美的脸颊上罕见地多了抹狡黠。   凯因挑了挑眉:“你是说……爱尔菲?”   老板娘微微颔首,但还不待她继续说些什么,厅堂的门帘就被粗暴地掀开了,满脸阴郁的哈里特快步走入,来到二人面前:“大副,出问题了。”   “什么?”凯因下意识蹙起眉头。   “那个关押着的女人不见了,屋子里只留下了一条坍塌的密道,至少短时间内,我们无法追寻到密道的去向。”   哈里特口中的女人自然指的就是那位老水手的女儿,而如今她悄然失踪,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听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坏消息,凯因与塞西莉娅对视一眼:“被提前劫走了?”   “不……”   老板娘脸上的笑容早在哈里特走近时就没了影,她的语气很是沉重:“或许更糟。”   大海上到处都是疯狗浪与漩涡,以及接通海面与天际的海龙卷,一道道璀璨明华的电光顺着风与水而下,震雷如野兽般咆哮,就仿佛是圣书中记载的那场无边灾难,要连同所有船只与岛屿一并吞没。   在这场风暴的中心,一道庞大的黑影正无声地航行着。   狂风,暴雨,巨浪亦或漩涡,这些能撼动船只,令经验丰富的船长们都深感棘手的自然伟力,在那艘战舰面前似乎全然失去了破坏力,甚至成为了它前行的助力,让它能够达到一种匪夷所思的航速。   那艘战舰驶过海龙卷的边缘,撞破迎面而来的巨浪,毫不动摇地穿过漩涡,终于,它临近了陆地,临近了那片洁白的海岸。   电光一闪而逝,照亮了那艘战舰船头的人鱼像,也照亮了雕刻在它船尾的优雅字符。   “人鱼号”。   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罗伊微眯着眼望着那艘战舰,暗金色的瞳孔微微荡漾着,面上尽是陶醉之色:“终于来了……我的珍宝。”   “那我就先行上船了,船长,在确定了所有事后,我会回来向您报告,但在那之前,希望您有足够的耐心。”   老水手的声音传入耳畔,少女轻轻地点了点头,目送着那道苍老的背影没入暗沉的雨幕,消失在不远处的屋舍缝隙间。   “这是陷阱,船长。”   待得老约翰的身影再也见不到了,船长肩头的寒鸦才俯低身子,冰冷地提醒。   “我知道,好姑娘,我都知道。”   罗伊满不在意地笑了笑:“这老家伙的演戏功底确实不赖,也不枉他曾是奥兰帝国最隐蔽,最敏锐的暗眼,不过妄图欺瞒本船长,我想他还是太低估我了。”   “但不得不说,如果没有他,我还真的很难登上人鱼号,从这方面来看,他也不是毫无用处,待得我结束这场闹剧,我会给他选一个好地方的,选一座十年也未必会有船只通过的孤岛。”   船长漠然地笑着:“想想看,爱尔菲,与他最心爱的女儿一起,在一座渺无人烟的孤岛,或者饿死,或者给她女儿一枪后,再孤独悔恨到死,这难道不是最令人绝望的惩罚吗?”   “罪有应得!罪有应得!”寒鸦微尖着声叫唤。   “你知道的爱尔菲,我这人一向讲理,我已经给过他机会了,可该死的,这老白眼狼比我还不要脸,所以,他罪有应得咯。”   罗伊咕哝了几声,而后看着安静下来的小家伙,轻声说:“好了,你该走了,好姑娘,在一切结束之前,可千万别被熟人抓到了。”   “好的,船长。”   爱尔菲的小眼珠闪烁了几下,正要扑翅飞走,却被少女一把抓在了手中。   “你也是只小白眼狼,老实说,你这一走,是不是直接就飞回亚德里斯通风报信去了?”   寒鸦眨了眨眼,却少见地没被罗伊不怀好意的目光盯得求饶,而是恳求般轻唤:“告诉他真相,船长。”   看着小家伙可怜兮兮的模样,想着或许还被瞒在鼓里,着手为明天那场并不存在的战争做准备的副手,船长沉默下来,她眺望着那艘被自己视为珍宝的战舰,抓着寒鸦的双手渐松。   “但那是欺骗,不是吗?”   罗伊轻轻地叹了口气,将那位前军官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   许久之后,少女将寒鸦轻轻地抛飞到半空,迎着冰冷的雨点,开怀肆意地笑着,美得仿若盛开的蔷薇。   “真见鬼,那就去告诉他,爱尔菲,告诉他真相!” 第152章 独眼船长   漆黑的身影掠过树梢,穿梭在湿漉漉的枝叶间。   经过十数分钟的全速飞掠,在越过一段交叉繁复的枝杈后,寒鸦终于飞出了密林,来到了港口后的巨大广场上空。   此时的广场上无比拥挤嘈杂,为了远离危险的炮火,人们丰饶角、居住区、私有庄园争先恐后地涌向港口。   商人们与水手们早已回到了船上,这些或谈生意或行乐的人们,从没有哪一刻如此地怀念船只,怀念海洋,而那些定居在岛屿上的人们则按各自的交际圈围成一团又一团,面上尽是惶恐不安。   雪狮子亲自率兵攻打议事厅,这已经不是船长间的冲突了,而是上升到了亚德里斯两个派系间的血战。   老船长如此行事,必然是为了让血眼屠夫给出答案,给出罗伊船长葬身海底的真正答案!   人们都不是傻子,特别是生活在这座自由之城中的海盗们,以及整日与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凶徒相处的住民们,他们或许不识字,但对于财富、硝烟与诡计的直觉却相当敏锐。   击毁无数帝国战舰,令奥兰军方束手无策的金瞳魔鬼,如此简单干脆地死在了那场灾难中,忠于她的人也如此恰巧地共赴地狱,而曾面对帝国第一舰队追击的人鱼号的外壳上,甚至连半点被炮击的痕迹都没有。   种种流言与猜测早已传遍岛屿,只是碍于里奇船长的血腥镇压,才没有人再敢提起。   如今,戴维德船长揭开了那层暗幕,要让真相暴露在所有人眼前,而里奇船长又会采取怎样的手段,以湮灭这波浪潮,没有人知道答案,但毫无疑问,这会令已然伤痕累累的亚德里斯雪上加霜。   寒鸦的目光扫过广场,确认并没有自己要找的人,这才继续振翅,朝着混乱的丰饶角飞去。   但只飞行了片刻,爱尔菲就收拢羽翼,落在了一处屋檐上,夜幕下闪亮着的小眼睛穿越人群,落在两道行迹诡异的人影上。   那是一个戴着三角帽,穿着血色外衣的男人,以及一个满面凶色,一看就是位搏杀好手的壮汉,在如今所有人都在往外跑的节点上,他们二人拨开人群,有说有笑地朝着丰饶角深处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涌来的人潮终于稀疏起来,很快,原本摩肩擦踵的丰饶角就只剩下了前行的二人。   又行进了一段距离,二人停下了脚步,倚靠在一家木具店前,船长仰头灌了口酒,骂骂咧咧地说:“真见鬼,那个什么,呃,叫什么眼珠的酒馆真的在这条街道上,你确定你没有搞错?”   劳伦特脸色难看地说:“船长,那叫女妖之眼,另外我是您的护卫,可不是导游,往常船上的弟兄们谁敢来亚德里斯,更别说是罗伊船长的情人开的酒馆,那不是纯粹来找死的吗?”   恼火地挠了挠三角帽,船长深深地叹了口气:“真是作孽,我怎么会想来找她呢,那家伙上次差点把我的脑袋砍下来!”   说着,船长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着,似乎想从深沉的雨幕中找到些线索。   可当他的视线掠过前方某处屋檐时,却被一只正安静注视着他,仿佛死神派来的信使般阴森的寒鸦吸引了注意力。   “哦。”   船长惊叹般笑了笑,对着爱尔菲招了招手:“来,过来,乖孩子。”   在确定了这位船长的身份后,寒鸦扑闪翅翼,轻巧地飞落在他的肩头,看着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庞,冷声低语:“你欠船长一条命!”   “是的,我欠她一条命,这不是来还了吗?”   船长摊了摊手,笑着说:“那么带路吧,我的小导游。”   青铜钟依旧慢吞吞地走动着,它时针不疾不徐地指向了“十一”。   将水晶杯放回桌上,凯因又一次将视线投向钟表,在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不知多少次这么做了。   距离那场夺权战结束已经过去了将近四个小时,如今亚德里斯虽然依旧充斥着惊恐与混乱,但他已经安排了人手去各处安抚,并公布罗伊船长归来的消息,相信在午夜之前,局势就能够得到控制。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少女那边依旧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轻轻地叹了口气,凯因收回目光,握着酒杯的手渐紧,虽然塞西莉娅说过,让他心怀希望,耐心地等待,但随着时光的流逝,他心头的忧虑却如潮水般升起,怎么也压不下去。   一切都好像那场祸事的重演,他就像局外之人,任凭如何努力也无法挽救局势,他无法想象,自己如果再经历一次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到底能否压抑住内心疯狂的恨意。   那恨意就像怨魂,本已经被星光与琴声交织中的那场对话抚平,此时却又再度爬起,在他耳边一遍一遍地低语,一遍又一遍……   “冷静,大副先生,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冷静,这是罗伊船长曾经对我的教诲。”   白皙的手拿起酒瓶,为水晶杯重新倒上半杯葡萄酒,老板娘清冷的声音响起在凯因耳畔,浇熄了他心头因烦躁而生的火焰。   凯因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微微荡漾的酒水,刚想回答些什么,却听到了自门帘后传来的,愈发清晰的脚步声。   他本有些涣散的瞳孔骤然凝实,仿佛鹰隼般,直勾勾地盯着掀开的门帘,盯着那两个从未见过的,浑身滴落着雨珠的来客。   如今女妖之眼歇业,大门处更是有重重护卫把守,在如此情境下,能够如此轻易进入厅堂的,除了那三位船长,以及他与三人的心腹外,就只能是与罗伊船长有关的人物!   凯因目光微动,蔚蓝的眼眸徐徐亮起,他见到了那只正随时处于警惕状态的寒鸦,见到了自己等候良久的信客。   迈着粗犷的步伐,船长来到桌前,一掀外衣坐下。   他将手中的饮尽了的空瓶用力砸在桌面上,仅剩的右眼在大副与老板娘之间游移了几次,而后豪迈地笑了笑:“看来两位等得很是急切啊,那么美丽的女士,英俊的先生,你们要的消息,本船长给你们带来了,另外,自我介绍一下。”   “我是独眼船长,虎鲸号的主人……”   独眼船长按着自己的左胸,身子微微前倾,淡灰的眸子凶光闪烁,就像是狡猾而凶厉的苍狼。   “雷克斯·瓦伦。” 第153章 末路前的醒悟   “告诉我,爱尔菲,她现在在哪?”   虽然已经从老板娘口中知道了船长的真正计划,但当寒鸦将罗伊与老约翰重逢直至奔赴盛宴的过程简述一遍后,凯因却依旧心头一紧,他撑着木桌缓缓起身,就像是一头苏醒的雄狮。   寒鸦轻盈地飞到大副的肩头,黑珍珠般的眼珠熠熠生辉:“亚德里斯西岸线港口,现在也许已经上了人鱼号,大副。”   青年转眼望向塞西莉娅:“亚德里斯岸线上,还有一个港口?”   “是的,那是罗伊船长为人鱼号特意建造的。”   老板娘微微颔首,在短暂的沉吟后,她琥珀般的眸子渐亮,斩钉截铁地说:“从港口出发,沿着可见的岛线,西行三海里左右,就能看到那个港口了,你必须要快,大副先生,如果让人鱼号启程,那一切就都晚了。”   沉默片刻后,凯因面色冷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语落,青年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厅堂,只余下被用力掀开的门帘惊惶般舞动着。   “那么,雷克斯船长,你的打算呢,总不会是赖在我这儿喝一晚上的酒吧?”将视线从重新落下的门帘上收回,塞西莉娅转眼看向兴致颇高的独眼船长,语气清冷地问。   “哦,当然不是,美丽的女士,这么有趣儿的事儿,我当然要来插一脚,但在那之前,能否向你讨要一瓶朗姆酒?最廉价的那种就行。”雷克斯咧嘴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请求。   “五枚铜币。”老板娘面无表情地说。   “呃,这个,不好意思女士,在上岸前,我们用仅存的银币交了停泊费,您知道的,在这个岛屿易主之后……”   “该死的。”   头疼地捂着额头,塞西莉娅显然没有耐心听独眼船长找借口,她回身去酒柜取了一瓶黑朗姆酒,将它重重地拍在雷克斯面前,然后盯着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庞:“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滚到大海上去。”   “遵命,女士。”   独眼船长大笑着拿过酒瓶,随手将木塞丢回桌上,而后起身与护卫一同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厅堂。   “每班守卫一共十五人,所在位置与过去相同,每三个小时,他们会换一次岗,这会产生五分钟左右的间隙,而从我下船时,偷听到的那些守卫的交谈来看,距离下一次换岗应该还有不到二十分钟的样子。”   “至于哨兵兼狙击手,每根桅杆上的瞭望台上都有一位,一共三人,相信您知道该如何找寻他们视野的死角。”   罗伊听着老约翰的汇报,眼中没有什么情绪,直到见他微颤着手伸入怀中,那宛如将熄岩浆般的瞳孔才亮起些许,其中生出些警惕与杀意。   老水手体力耗尽般喘着气,就好像全然没有感受到船长越来越冷的目光,他低头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才摸出一块老旧生锈了的怀表。   接过老约翰小心翼翼递来的怀表,少女打开它的盖子,看着那三根转动着的银针:“这不是你当宝藏着的老古董吗,怎么,临走之前想给我留点纪念?”   那块怀表的外壁已经锈蚀严重,距离它被制造出来也有了数十个年头,但它毕竟是老水手从帝国带来的,出自奥兰名匠之手的瑰宝,所以它那些隐藏在表面之下的精密机械依旧如新,能够正常地运转。   在过去,这位密探头子将这块怀表视为珍宝,从不示人,任何敢于打这块怀表主意的家伙,最后都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在那时,罗伊本以为这是因为这块怀表价值不菲,如传说中那样能够卖出数千金币的高昂价格,所以这只老秃鹫才会如此凶恶地护食,但当真正打开它的时候,她却知道自己猜错了。   在怀表的表盖上,贴着一张泛黄了的旧照片,那是一个怀抱着婴儿的年轻女人的绘像。   不用猜,罗伊也知道这女人是他的妻子,而她怀中的婴儿,正是她数日前亲眼见过的那位姑娘,这饱含着时光与美好的绘像,才是老水手真正的珍宝。   而现在,他将这份珍宝赠予了她。   “这能为您提供确切的时间,船长。”   说完,老约翰哆嗦着嘴唇,似乎在进行某种艰难的心里挣扎。   船长合拢怀表,冷眼看着不住颤抖的老人。   按照老水手的汇报以及怀表上走过的时间来看,距离下一次守卫换岗只余下十六分钟左右,如果要借着那段空隙潜入,现在就是她出发的最好,也是最后的时机。   雨水混着冷汗从老人额上滑落,不知过了多久,就当罗伊流露出些许不耐,打算开口询问里奇的下落时,他终于开口了:“我赌您,我……我赌您。”   仿佛下了决意,老约翰深褐色的眼眸中再没有半点迟疑与为难,像是要把压在心中的真相与恐惧一齐倾泻出来,他快速地说:“请原谅我,我的船长,我背叛了您,我把您的一切计划都告诉里奇船长,此时此刻,在人鱼号上等着您的,只是一个卑劣的陷阱。”   “他们都在等着您上船,在那些深邃的阴影中,足足埋伏了一百一十三位搏杀好手,在瞭望台上,维克多和另外两名火枪手,以及他们各自身边的六柄火枪都在静候您的驾临。”   “但您一定要相信我,我泄露您的情报的同时,也绝没有隐瞒任何来自人鱼号的信息,所有的一切都按照您与里奇船长的意志进行着,只是你们各自都……都不知情。”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老约翰急促地喘息着,注视着靴子前被雨珠击打得波动不止的水坑,惶恐不安地等待着少女的回应。   “两头下注,确实是你这老家伙的风格,继续说。”   听着船长毫不意外的淡然语气,老水手面色微白:“并不是我想要背叛您,我的女儿看似自由,但实际上被控制得很死,现在只怕,只怕已经被人暗中带走了,您的人根本来不及救她。”   战战兢兢地偷瞄了罗伊一眼,见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老约翰微微松了口气:“另外,您要我做的假情报已经报上去了,康斯坦丁号虽然埋伏在离这儿不远的海峡中,但在双方定下的协议中,黑皇帝他们的任务是负责拦截一艘武装精良的双桅战舰,而不是民船。”   “虽然可能还是会被察觉,但应该能够起到一定的伪装作用,只要您能够在短时间内夺下人鱼号的控制权,甚至可以配合您如今的船员前后围攻康斯坦丁号,一举除掉那群该死的败类。”   “听起来不错。”船长挑了下眉,话语依旧淡淡的,对老水手最后时刻的选择没有任何的表态。   因为他还没有说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里奇的确切位置。   “船长室,里奇船长在船长室,而出奇的是,在那房间附近并没有任何伏兵,所有的人都被埋伏在了甲板四周,他似乎是将自己作为了带毒的诱饵。”   虽说船长室附近没有伏兵,但实际上,人鱼号的船长室就正对着甲板,只要稍有异动,只需要三分钟不到的功夫,那群凶恶的海盗就会将门堵得水泄不通。   因此,只要紧闭舷窗,只要血眼屠夫能够拖住少女三分钟,船长室就会成为那个钉死魔鬼的十字架。   不过……三分钟?   罗伊漠然地笑了笑:“这有什么出奇的,小混蛋长大了,想在除掉我之前,来场单独的会面,或是向我证明些什么,或是与我一对一打上一场,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   “但恕我直言,三分钟太长,长到足够我杀他五次,所以……”   闪电照亮了船长白皙的脸颊,映得那对暗金瞳孔炽烈闪亮,她轻轻地笑着,拍了拍老水手的肩膀,然后朝着人鱼号走去,只留下在暴雨中战栗的老人,以及一句冰冷的话语。   “恭喜你选对了边,约翰·戴维森。” 第154章 完美的潜入   少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雨幕中。   老约翰呆滞地站在原地,面上的神情无比谦卑,他就像是成了一具雕塑,任凭汗与雨淌满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自一场噩梦中醒来,老人颤巍巍地退后几步,倚靠在一株老槐树上,擦着它那粗糙的树干坐倒在地   老水手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就像是要把内心所有的恐惧化作云雾吐出,而在渐渐平复下心跳后,他那苍老干裂的嘴唇微微颤了颤,而后咧开嘴,开始无声地笑,无声地狂笑。   他赢了。   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后,以高明至极的布局,以卑劣至极的伪装,他终于成功地瞒过了船长的眼睛,并在对人性的把控上,唯一一次赢了那个恐怖而冷酷的魔鬼。   而这场胜利带给他的,是那个梦魇的消逝,是与女儿远走高飞,追寻安乐生活的希望。   “我很抱歉,船长,但这都是为了我自己,如果您站在我的位置上,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我推入火海吧。”   老水手撑着树干起身,远眺着漆黑的船影,自我开脱般念个不停:“如果您知道了真相,知道是我提起的那个票决,那您一定不会放过我的,一定不会遵守那个诺言,您最恨背叛者了,不是吗?”   “所以原谅我,原谅我船长,原谅我这只没心没肺又胆小的老白眼狼,谁叫您从来都将我当作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谁叫您从来不知改变……”   老人的话语被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打断,他突然住了嘴。   老水手眼前忽地浮现出许多年前的景象,浮现出了与罗伊重逢后的一幕幕,最后所有画面都定格在她风雨中依旧威慑力十足,却格外纤弱孤独的背影上。   她真的不知改变吗?   哪怕老约翰在心头不停地说服自己,说服自己那个少女只是换了副模样,心底依旧是块冷漠难化的坚冰,但到了最后,他依旧失败了。   如果罗伊船长没有改变,那么此时朝着人鱼号进发的,一定不会是孤身一人。   如果她没有变,在他彻底失去利用价值时,就会被对方一刀砍下头颅,而不是有命在这嘲笑她的失败,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不,不是我赢了,而是她……选择了信任我。   老约翰默然地想着,满是皱纹的面容上尽是荒谬之色。   信任,他居然从船长身上感受到了信任,这就好比世上真的存在丰饶角那样的宝物一样无稽,但问题是,他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   船长真的不知道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吗,她真的打算在一切结束后杀死自己吗,她真的……   不适合重新成为人鱼号的主人吗?   老约翰用尽全力摇着脑袋,想把所有杂乱的思绪赶出脑海,他失神落魄地后退着,嘴里不住地念叨:“太迟了,已经太迟了,已经……”   老水手忽地停住了步伐。   泛黄的牙齿紧咬在一起,像是走到绝境的野兽,老约翰喘着粗气,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与勇气,他扯碎了心头犹豫铸成的锁链,发了疯一样朝前跑去。   朝着人鱼号跑去。   狂暴的海浪打在人鱼号的船壳上,溅起一片雪白浪花。   在其右侧船舷接近船尾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罗伊正攀附着炮门的外沿与船壳上凸起的木阶迅捷地上爬,这场该死的风暴,如今却成了她最好的掩护。   终于,船长抓住了甲板的外沿,一手从长裤口袋中摸出那只青铜怀表,看着秒针行动的轨迹。   当银针恰好转过三圈,将分针送到了“九”上,甲板上响起了先后不一的脚步声,而那正是老约翰所说的守卫们换岗的时机。   重新将怀表塞入口袋,罗伊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在那些脚步声深入下层甲板,逐渐变得沉闷,直至最后彻底消失不见的刹那,她猛地一跃,翻过船栏,将身体完全隐蔽在一段旋梯下。   那是三个瞭望台共有的死角之一。   将脸稍稍探出黑暗,迎着冷冽的寒雨,罗伊遥遥望着瞭望台。   借着闪电赋予的短暂光亮,她看清了那三名哨兵,他们中的两人此时似乎正在摆动火铳,以防止其中的火药被打湿。   而位于主桅杆上的那位哨兵则全然不同,他甚至没有站着,而是倚靠着桅杆安静地坐着,低垂着脑袋像是在小酣。   对于一位哨兵而言,这显然是莫大的失职,但另外两人却全然没有要提醒他的意思,或者说,没有提醒他的胆子。   因为他是维克多·瓦伦,人鱼号的神枪手。   怀念的微笑一闪即逝,少女重新恢复了漠然的模样,她抓住闪电炽光对那两位哨兵造成的视觉影响,无声无息地绕过旋梯,来到看似空无一人的甲板上。   在这个过程中,她的绝大多数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位神枪手身上,随时警惕着他可能投来的目光。   至于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搏杀队队员,凭借着她的身手,当然不可能暴露在他们的有限的视野中。   看似漫长,实则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船长贴着墙走过了船长室的侧壁。   在这个过程中,她还分神偷瞄了一眼舷窗,不过却无功而返,无论是哪一扇玻璃窗都被厚厚的黑幕盖着,遮蔽了其中所有的光影。   看来想知道其中的布置,就只能直接进去看了。   罗伊轻轻地出了口气,一个轻盈的翻滚,从侧墙直接来到了船长室的木门前,她半跪着,将它缓慢而轻柔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门后没有半点光芒,但黑暗通常意味着危险。   甲板的木板门下传来了脚步声,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木板门被重重地打开。   接岗的守卫们纷纷走上甲板,去往自己的位置,而他们粗暴的行径也吸引了正调试着火铳的哨兵的注意力。   在这个过程中,罗伊已经将木门打开到足够自己进入的程度,旋即侧身没入了那片浓重的黑暗。   在守卫们走过船长室前时,那扇木门早已合拢如初。   准确无误的情报,对于船体构造的绝对了解,以及对时间的精确把控,这才造就了这么一场堪称完美的潜入。   但就在一切仿佛已尘埃落定时,高耸的瞭望台上,一直闭目养神的维克多缓缓地睁开了眼。   他隔着深沉的雨幕,朝船长室看了一眼,目光锐利如隼。 第155章 船如孤岛,眸似血火   船长室中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在厚实中空的木墙阻隔下,无论是猛兽咆哮般的浪潮,还是震耳欲聋的雷鸣,都化为了轻微而安适的低闷沉鸣。   罗伊缓缓起身,紧贴着侧墙移动,心头还未生出怀念与感慨的色彩,就已经被警意所充斥。   无声无息间,船长的手已经按在了弯刀刀柄上,暗金色的眸子于黑暗中闪耀,仿佛于黑夜荒野间捕猎的猛虎。   凭借着那场完美的潜入,谁都可以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但唯独一人不会——那个就像亲人一般,无比了解她的少年。   在成功进入船长室的刹那,少女立刻浑身紧绷,进入了作战状态,这场属于二人的战斗,在这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压低呼吸声,罗伊将外界传来的,经由木墙削弱后格外助眠的轻微鸣响过滤掉,全身心地听房内的细微响动,以期望能够寻出少年的位置。   这样的做法显然是徒劳的。   别说是靴子与木质地板的摩擦声,亦或是衣角拂过桌案墙壁的轻响,罗伊听了足足两分钟时间,就连刻意放轻的呼吸声都没有听出来。   里奇是天生的刺客,匿于阴影的杀手,他的屏息能力格外强大,最长可以保持近六分钟。   很显然的,少年如今已经进入了蛰伏状态,而要想通过呼吸来判断他的方位,罗伊至少还得静候五分钟左右。   要对付一名刺客,若能事先判断出他的位置,自然将占有极大的优势。   但问题在于,在人鱼号上每拖延一分一秒,罗伊所承受的风险都将提高一分,而且据老约翰的情报,她的敌人们应该早已知晓了她的到来,如果船长室中的异样持续太久,外面的人说不定会直接破门而入。   所以她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哪怕拼着露出破绽,遭受偷袭的风险,她也必须尽早找出里奇那小混蛋的具体方位。   一念至此,罗伊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搜索起房间的每一处。   这期间,她虽然可以放低了脚步声,但在这寂静的环境中却依旧清楚明晰,就好像在刻意泄露自己的位置。   这是一种邀请,邀请对方共面死亡,又或者放下前仇,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他们是谁,他们曾是并肩而立,令东海域闻风丧胆的传奇,他们亲如手足,知根知底,所以没什么不能谈的。   只要把筹码摆到明面上,只要双方都能满意,那么就算是那场背叛都能一笑而过,他们依旧可以是那对默契无双的船长与大副……   才怪。   如果小混蛋现身,那么不用多说,先一拳过去,把他鼻梁骨打断,然后再把他揍得半死不活,那之后有话谈话,有情叙情,谈不拢就割断他的喉咙,如果谈得拢嘛……那就再看。   罗伊默然地想着,她已经绕过了满是航海用具的桌案,却依旧没有寻到少年的踪迹,现在他唯一可能存在的容身之处,就只余下了那张铺着丝绸被子,摆着鹅毛枕的柔软大床。   可那是她的床!潜伏就不能找个好点儿的位置吗,真是个十足的小混蛋。   想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鲜血洒满床铺的景象,哪怕是在如此凶险的情境中,罗伊依旧忍不住面色一黑,不悦地暗自诽谤。   终于,船长来到了久违的床铺之前,朝着摊开的丝绸被子缓缓伸出手去,轻轻抓住它的一角,而后猛地掀开。   同时,她迅捷地后跃,银白弯刀已被抽出了一小截,只待血眼屠夫暴起出手,它就将利落地出鞘,斩出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的雪白弯月。   一秒,两秒……足足过了十秒。   丝绸被子飘动着挂在床头,那张大床上并没有躺着少女料想中的瘦削身影。   见此出乎意料的一幕,罗伊眼瞳中泛起一抹惘然,但很快又消失而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意外之色。   在登上人鱼号,进入船长室以来,少女从未想过这个可能。   她从未想过里奇不在此处,她从未想过老约翰末路前的那番醒悟,居然依旧是在做戏,做一场卑劣至极的戏码。   就如她曾说过的,在大量真实的情报中,只需要掺上一点看似无关紧要的修饰,有时就能直接改变一场战争的走势。   她把一切都算到极致,却独独没有算到,她的敌人,那个狡猾而又机灵的老家伙,同样十分精通这一点。   直到如今,船长才恍然醒悟,自始至终,老约翰都不是她的人,面对着她的请求、威胁,他的内心或许就连一丝一毫的动摇都没有,而这场她亲手铺下的大网,从来都不是针对里奇的……   而是针对她自己的。   一阵突如其来的震动,将罗伊从思绪中惊醒。   听着船长室外传来的,风帆垂落后与狂风交织所发出的猎猎声响,感受着船锚破水而出所引发的颤动,她根本不需要掀开遮蔽舷窗的黑幕,朝外探望,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人鱼号起航了,于风暴中扬帆。   那本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景象,可如今却奏响了魔鬼挽歌的序幕。   “只要船只到了大海上,它就将成为一座孤岛,对于船长与船员们是这样,对于隐藏在船上暗处的敌人,也同样如此。”   这曾是船长对那个少年说过的话,现在看来,他对她的教诲牢记于心,并已经能够自如地运用。   真是成长了不少啊,这半年对你也是一种煎熬吧,里奇。   罗伊将刀刃收回鞘中,轻笑着摇了摇头,她取下身旁衣帽架上那件白底金纹的华丽外衣,一丝不苟地穿好,捋平褶皱衣袖上的褶皱,然后拿下那顶黑底金边的船长帽,缓步绕过桌沿,来到桌案前。   将船长帽放在桌上,罗伊用火石点燃烛台上的白烛,摇曳的烛光照亮了桌面。   还真是一点没变啊。   罗伊随手提了提一只系得极紧的小袋,看着这只从未被打开,甚至就连位置都与她离开前一模一样的神秘袋子,她淡笑着摇了摇头,将它别在腰带上。   目光继续扫过桌面,少女很快就看到了那张正对着自己的羊皮纸,以及纸上那一行优美的文字。   欢迎回家,船长大人——里奇·奎克。   轻轻拿起三角帽,将它按在腰间,罗伊面上带着柔和的笑,低语般说:“谢谢,小家伙。”   “嘭!”   木门被粗暴地踢开,风雨仿佛压抑许久的野兽,疯狂地涌入船长室,倾洒在木质地板上,吹灭了白烛的火光,也拂动了那件华美外衣的衣角。   踢开了门的是个面上足有四道疤痕的海盗,是位在生死间摸爬滚打了许多次的凶恶暴徒,但在木门洞开,一闪即逝的闪电光华照亮那道背影之时,这位刀口舔血的恶徒却像是被毒蛇是咬了一口般,惊惶地急退了数步。   在那个海盗的身后,是黑压压的人群,他们个个腰佩弯刀,前方数排还配备了十数把火铳,黑漆漆的枪口正直直地对着船长室中那人。   在人群的尽头,站立着人鱼号的大人物们,而被这些实权人物簇拥在中心的,则是一位少年。   少年身上的衣衫猩红如血,头戴的三角帽猩红如血,他的眼眸同样似血,在暴雨夜中闪烁着微光。   就仿佛在那眼瞳深处,正燃着一场血火,要焚尽一切过往与未来。 第156章 追寻命运   亚德里斯海港。   在凯因令人宣告了血眼屠夫背叛的真相,以及罗伊船长归来的消息后,原本乱糟糟的,充斥着混乱与恐惧的广场渐渐安静下来,在鱼鹰号船员们的引导下,黑压压的人群缓缓分开,让出了一条供人通行的大道。   在一双双逐渐泛起希冀光芒的眼眸的注视下,凯因带着哈里特一行穿越广场,来到了早已被清空的栈桥上。   大副攀着旋梯登上甲板,迎着水手们的视线,冷冷地号令:“本!”   水手长小跑着来到他面前:“我在,大副。”   “传我命令,起锚升帆,沿西面岸线全速进发。”   凯因下完命令,转眼望向紧随自身后的哈里特:“让队员们随时待命,短则十几分钟,长则数小时内,我们就会与人鱼号正面交锋。”   “是,大副!”哈里特恭声应是,立刻朝着通往下层甲板的木板门跑去。   暴雨冲刷着甲板,在水手长有力的呼号下,水手们顶着风雨拉起船锚,升满船帆,在一阵剧烈的晃动后,鱼鹰号沿着西面岸线逐渐提速,很快就消失在会聚于此的无数双眼睛前。   “你们说,他们真的会赢吗?”   由手下推开人群,戴维德与另外两位船长走到栈桥上,遥望着鱼鹰号离去的方向,杰弗里面带忧色地问。   现在他们的人手已经控制了整座岛屿,也正式登上了罗伊船长的战船,这也意味着,如果最后活着归来的是里奇船长,那么亚德里斯必将面临一场无可避免的浩劫。   “就算不相信这头小狮子,你也得相信罗伊,她从来没有令我们失望过。”   老船长早已将罗伊船长那位新副手的信息告知了二人,此时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那倒也是,屠夫怎么可能是魔鬼的对手。”   杰弗里笑了笑,眼角余光瞥见走远的休伯特,喊住他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不好意思,两位,我从来没有把一切赌在别人身上的习惯,我要带着船员们回破浪号了,如果出什么万一,是逃是战,我都有足够的筹码。”   休伯特将手中的雪茄掷到地上,用力地踩灭,面上带着从容的微笑。   “随他去吧,恩佐是个疯子,他的崇拜者自然也是个疯子。”   望着休伯特逐渐远去的背影,雪狮子对杰弗里笑着说,而后将视线投到漆黑无光的海面上,不再言语,耐心而安静地等待结局。   巨浪拍打着鱼鹰号的船壳,将这艘小巧而脆弱的民船冲击得剧烈摇晃,不住地发出尖锐的嘎吱声,仿佛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   听着这样刺耳的噪音,安德森简直要疯了。   船医咬牙切齿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大副,抓狂般问:“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一声,好让我先下船躲躲?本少爷可不是那群亡命之徒,不想和你们这群疯子一起死在人鱼号的炮火下!”   在先前鱼鹰号起航时,安德森正窝在下甲板特意为他准备的单独住房中捣鼓着医药品,却被一阵剧烈的震动晃得差点一头撞在药架上,怀着满腔怒气的他来到甲板上要个解释,却被告知对人鱼号的战争已经开始。   得知这个消息后,船医先是目瞪口呆了片刻,而后撒腿跑到船尾,却只看到了黑漆漆的大海,哪还有港口的半点影子?   所以他此时正对凯因咆哮着,以抒发被捆上贼船的不忿。   “既然是战争,那么肯定会有伤员,你可别忘了,安德森大少爷,你上船时索要的职位可是船医,而不是只管吃喝玩乐的闲人。”   凯因对着面色难看的船医轻声说:“当然了,你是金主,如果船长知道了,也会愿意给你些优待,如果你现在想下船……”   “你会送我回亚德里斯?”安德森眉毛微扬,语气好转了不少。   “不,我希望你自己跳下去,然后游回亚德里斯,而我不会计较你临阵脱逃的罪责。”   说完,凯因推开安德森,走到船头上,对正远眺瞭望的丹尼尔高声问:“哨兵,有没有看到港口?”   少年放下三节式单筒望远镜,用同样高昂的语气回应:“报告大副,发现港口,就在前方八十米左右,但是没有发现有船只的迹象!”   距离离开港口已经有近二十分钟,按照塞西莉娅给的信息看,鱼鹰号应该已经要接近人鱼号停泊的那个港口了。   听到丹尼尔的回报,知道前方就是那个港口,凯因略微松了口气,但听到没有发现船只踪影,他的心又陡然提了起来。   看来人鱼号已经起航了,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确定对方的……   “有港口,那先让我下船。”   船医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打断了大副的思绪,他眼角抽了抽,转身瞪着安德森那张微白的脸庞,笃定地说:“你妄想。”   被那对蔚蓝眼眸中翻涌着的狂澜惊了一下,看着少见露出漠然神态的青年,安德森手指僵硬地动了动,将抬起来的手缓缓放下,哭丧着脸说:“你是不是疯了啊,拿这么艘破船去攻打人鱼号,这不是送死吗,另外,船长在哪里,她会同意你这样的做法?”   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凯因轻声说:“她同不同意都无所谓了,因为她就在人鱼号上,如果她有什么意外,那么我们就等着解散吧。”   说完,凯因转过目光,仰头对丹尼尔发令:“时刻关注海面,如果发现战舰的踪影,立刻汇报!”   “是!”丹尼尔重新拿起望远镜,朝着狂暴的海面望去。   暴雨与巨浪还在继续,闪电与雷鸣亦未停止,水手们踩过甲板的沉闷声响纷繁而扰人,船医而在耳畔喋喋不休的询问,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凯因却突然感觉周遭安静了下来。   一切声音都渐渐远去,他怔然地望着翻涌的海面,却只听得到自己越来越响的呼吸与心跳。   他的眼前闪过与船长渡过的一幕幕,无法思考这场追寻所可能遭遇的无功而返的可能,无法思考自己也许会再次失去一位天使,无法思考……   “西北方向,人鱼号!”寒鸦尖锐的鸣叫仿若一道震雷,响起在大副心头,将他带回了纷杂的现实。   看了眼落在他肩头,浑身湿透的寒鸦,凯因立刻抬头望向丹尼尔,而在得到寒鸦的报告后,少年只用了不到十秒的功夫,就找寻到了那艘无视风暴与漩涡,正朝着不知名的远方航行的战舰。   “西北方向,一海里左右,人鱼号!”   接过走近的水手长递来的望远镜,凯因很快就看见了那艘圣洁而威严的战舰,他放下望远镜,对着甲板上的所有人高声下令,仿佛雄狮于那场雨夜的怒吼的再现。   “所有人,各就各位,准备作战!”   鱼鹰号顺着人鱼号走过的航线破浪而行,朝着对方一往无前地驶去,仿佛在撞向深渊,又仿佛……   追寻着命运。 第157章 神迹   凯因望着前方没有丝毫接近,反而愈发遥远的人鱼号,握着船栏的手渐紧,蔚蓝的眼眸中充斥着荒谬与无稽的色彩。   在清空了船舱后,凭借鱼鹰号轻盈的结构,以及人力划桨的设计,它的速度并不会弱于一般的三桅战舰太多,甚至在面对逆风向的暴雨时占有优势,但问题是……   人鱼号实在是太快了。   凯因从未见识过有如此一艘舰船,能够在风暴中横行无阻,拥有如此恐怖的航行速度,哪怕是当初率军围猎人鱼号时,他也从未见过对方展露这般诡异奇绝的能力。   “我说大副先生,在开战之前,你能不能先做好准备工作?”   被凯因凶了一顿,又因为船长不在时,大副所拥有的等同船长的权力,船医一直把火气闷在心头,直到看了这一幕许久,他才冷声开口:“与这样堪称传奇的战舰作战,你需要了解的并不只是它结构,武装与人员配置,还有那种超乎想象的非凡力量。”   走到凯因身旁,迎着他的微惘的目光,安德森语气沉重地说:“传说人鱼号受到海洋女神的庇佑,那尊人鱼船首像就是天工所成,具有驱风避浪的神威,所以南方群岛才流传着一句话,那就是……”   “没有人能在风暴中击败人鱼号。”   深深地叹了口气,船医转眼看向凯因,那对尊贵的暗金眼眸从未有哪一刻如此的凝重:“因为根本没有船只能够跟上一艘能无视狂风巨浪的怪物,鱼鹰号不行,别的任何船都不行。”   见大副依旧沉默不语,安德森下了最后的定论:“除非这场雨突然停了,又或者人鱼号上出了什么大变故,导致它的航行能力受损,不然再有一段时间,我们就连它的船尾都看不到了。”   “也并非全无希望。”   二人身后忽地响起了一道声音,大副与船医回过头来,看到了身着白色长袍,将全身包得严严实实的学者,而自他的身边,那位曾信仰圣教与奥兰女神的传教士正满脸崇拜地望着他。   “毕维斯?”   凯因眉毛微扬,很是意外。   在亚德里斯招募人手,掌控全局的这段时间,他实实在在地忘了这号人物,直到回到鱼鹰号上,见到这位穿着奥兰古式学袍的青年,他才骤然想起这位身负诅咒的惧亡人。   经历了长久的修养,原本皮肤干瘪,形似厉鬼的毕维斯·格林,已经变回了他原本的模样,这位生命永恒的学者拥有一张颇为秀气的脸颊,容貌比之安德森都不逞多让。   再加上他海洋般浩瀚的学识,温文尔雅的谈吐,也怪不得他能随斯蒂芬三世一同出海,见证奥兰帝国与海盗之王的决死一战。   想着他那玄乎其玄的身世,大副心头忽地一动:“难道你有方法,可以让我们追上人鱼号?”   “我想是的。”学者礼貌地微笑。   “可是为什么?据我所知,你可是在船长的威逼之下上船的,你应该没有理由帮助我们。”凯因似是想起了什么,微蹙着眉问。   按照罗伊的说法,她与学者之间达成的所谓协议,完全就是一堆流氓条款,所有的好处都被少女揽下,而毕维斯却只能充当一位指路的向导,在诅咒解除之前,都只能被困在这艘船上。   明白大副所想,毕维斯轻轻地摇了摇头,微笑着说:“你误会了,大副先生,船长将我救出那个生不如死的囚笼,我已经感激不尽,在这样的恩情面前,那些小小的冲突,都不过是无谓的砂砾。”   “再说了,我与这艘船,与船长大人被命运的锁链牢牢捆缚,在结束那场旅途之前,我们的一切休戚与共,如今她身陷险境,我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坠入地狱。”   学者上前几步,来到船头的船栏前,远望着乘风破浪的人鱼号,喃喃自语般说:“海洋女神的庇佑,那可不是寻常的力量可以破除的,哪怕只求做到隔绝,那也是登天一样的难事。”   “不过,我们无须对抗大海的意志,只需遵从,然后……”   毕维斯将手深入怀中,取出了那尊翩翩起舞的女神像。   在那一刹那,凯因三人的目光都仿佛受到魔力的牵引,被深深地吸引在了那张动人心魄的脸颊,直到学者用双手温柔地捧着它,隔绝了三人的视线,他们这才如梦初醒般回到现实。   将女神像抵在胸口,学者吟唱般念着:“乞求安妮斯朵拉女士降下福泽。”   足足过了三分钟,暴雨依旧倾盆而下,巨浪仍然阻挡着鱼鹰号的前行,一切都仿佛毫无改变,大副与船医的眼中都泛起一丝失望,只有传教士目光狂热地望着保持着祈祷模样,满面虔诚的毕维斯。   “我真是受够了,你们想卖弄无聊的信仰也好,坚持无谓地追寻也罢,我都没心思奉陪,就先回房间了。”   安德森无奈地叹了口气,回身想要回到下层甲板,但还不待他走出几步,船身忽地一阵剧烈晃动,让他差点一头撞在桅杆上。   好不容易才扶着桅杆站稳,还来不及咒骂几声,船医就听到了靠在船栏上远望的水手们传来的惊呼,那种目瞪口呆的模样,简直就像见到了神迹。   安德森眉梢微扬,快步回到惊讶的大副身旁,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前方,这一望,他的眼瞳顿时紧缩,嘴唇微微张大,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虽然这位安德森家族的大少爷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但如果有人对他说,此时展露在他面前的就是神灵赐下的恩泽,那么相信他也只能哑口以对。   因为那根本不是科学可以解释的现象。   漆黑而狂暴的海面向两侧缓缓分离,露出一条带着如星空般银光的道路,如果仔细看去,在那海水之下照明着的,是数之不尽的荧光海鱼,它们摆动着尾鳍,为受女士祝福者带路。   在这条光路面前,无论是巨浪、漩涡,甚至就连海龙卷都像是被一把刀从中切断,无声地泯灭。   在安妮斯朵拉女士的伟力开路之下,鱼鹰号之前再无阻碍,速度陡然提高了一截,有了追上人鱼号的希望。   唯非凡可以对抗非凡,而女士的恩赐,毫无疑问是真正的神迹。 第158章 虎鲸号   “船长,发现情况!”   距离人鱼号出行港口不远的一处海峡,仿若黑幕的康斯坦丁号正隐匿在石壁投落的阴影中。   这时,负责瞭望的哨兵顺着桅杆滑下,迅速来到驾驶台上,对有一口没一口抿着酒的所罗门急切地报告自己的发现。   “说。”黑皇帝摇晃着酒杯,望着血色的酒水,头也不抬地下令。   “正北方向发现人鱼号的踪迹,它正朝着里奇船长与我们约定好的方向航行,而且它的后方还有一艘双桅帆船紧紧跟随。”   听着哨兵的汇报,所罗门淡淡地问:“是情报中所说的那艘战船吗?”   “呃,这倒不是,只是一艘武装简陋的民船,甲板上只有八门小口径的火炮。”哨兵迟疑了片刻,如实说。   黑皇帝轻轻地叹了口气,目光冰冷地斜睨着他:“既然不是我们的目标,这么一惊一乍地做什么,回你的岗位上去。”   被所罗门恐怖的眼神惊得退了半步,哨兵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说:“可……可是船长,那艘民船目标明确地追逐着人鱼号,而且它们之间的距离正在缩短。”   “什么?”   这下,所罗门眉梢高高地扬了起来,能够在风暴中追上人鱼号的船只,他可从未有所耳闻,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古怪。   黑皇帝大步来到船头,随手把名贵的酒杯连同酒液抛入海面,而后接过阿诺德递来的单筒望远镜,将水晶镜片搁置在眼前,朝着哨兵所指的大概方向看去。   风暴中的海洋可见度非常的低,可任凭如此,黑皇帝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两艘前后追逐中的船只。   因为在它们之间,连接着一条星河般璀璨的光路,在那条光路上,一切阻碍都无声而碎。   哪怕所罗门横行大洋数十年,可自见到如此奇诡的景象时,他握着望远镜的手还是忍不住一颤,低声骂了句:“真见鬼,那是什么东西?”   将视线从光路移到那艘民船,将视距拉近,目光锁定在那位身着深蓝外衣的银发青年身上,而借着频繁的电光,黑皇帝看清了停靠在青年肩头的寒鸦的确切模样。   “爱尔菲……”   缓缓放下望远镜,所罗门嘴角泛起一抹冷笑,眼瞳中闪烁着暴虐的色彩,那是这位暴君感到自己的威严受损,疑惑遭到欺骗时的一贯反应。   将望远镜塞回副手手中,黑皇帝满面阴沉地回过身来,对注视着他的手下愤怒地呼号:“先生们,我们被卑劣的小人骗了,那艘追逐着人鱼号的民船,就是罗伊的追随者们,现在,让我们起锚升帆,把他们葬入海底。”   一阵怒吼后,水手们手脚麻利地拉起船锚,升起阴森的黑帆。   随着一阵轻颤与低鸣,庞然巨物般的康斯坦丁号缓缓驶出海峡,暴露在明华的电光下,朝着那条绵延的光路缓缓驶去。   “那艘民船的速度可真可怕,竟然比人鱼号还要快,不过我们占有地利,如果不出意外,应该能顺利地截住他们。”   观察完情况后,阿诺德将三节望远镜收拢,对所罗门微笑着说,面色很是从容。   不过他的自信并没有保持太久。   震人心魄的炮声在康斯坦丁号后方响起,还未来得及彻底回转的战舰右舷顿时绽开了炽烈的火光,虽然船壳并没有被击碎,但巨大的冲击力还是教甲板上所有人脚步不稳,更有数人直接坠入了深渊般的海面中。   “敌袭!”   “船员落水!”   听着水手们此起彼伏的吼叫,所罗门抬眼望向瞭望台,对哨兵怒吼:“哨兵,报告情况!”   “报告船长,发现船只,就在我们右后侧!”   闻言,所罗门来到船尾,微眯着眼望向哨兵报告的方向,在一阵猛烈的疯狗浪后,隔着飞溅的水花,他终于看清了袭击者的模样。   那是一艘三桅战舰,体型与武装明显不如康斯坦丁号,但却在速度与灵巧上却甩了海上帝王不知几条街。   并且在那艘战舰的船首部位,除却四门大口径火炮外,还装有尖锐的撞角,那布满倒刺的撞角不时探出水面,就像是海洋霸主在展露利齿。   此时那艘战舰正朝着他们一往无前地驶来,全然没有减速的意思,显然就是要直接用那撞角洞穿康斯坦丁号的底舱!   就在黑皇帝微眯着眼观察着那艘有几分眼熟的战舰时,瞭望台上再次响起了哨兵的呼喊声,只不过这一次,他的语气中带上了些许颤抖与惊惶。   “黑底白纹骷髅旗,虎鲸号,船长,是虎鲸号!”   一拳重重地打在船栏上,所罗门回头对阿诺德高声说:“命令下去,打开右舷所有炮门,左满舵,准备迎战!”   大副面上礼貌的微笑早已在听到“虎鲸号”三个字时凝固了,他的脸皮止不住地抽动着:“船长,那人鱼号那边怎么办?”   “只不过是一艘民船而已,怎么会是人鱼号的对手,何况他们两败俱伤,甚至两败惧亡,不正是我们想看到的结果吗?”   所罗门冷声说:“再说了,我们也顾不了他们,如果你不想和虎鲸号那群疯子白刃相接,那就赶紧把命令传达下去!”   “那落水的船员……”   “我管他们的死活。”黑皇帝眼瞳中闪烁着恐怖的神光,将副手未说完的话生生堵了回去。   “我知道了。”   深深地吸了口气,阿诺德朝着驾驶台奔去,向舵手与水手们传达完命令后,就去往底舱通知炮手与搏杀队队员们了。   在高效的执行力下,康斯坦丁号强行调转方向,将右舷对准了急速靠近的虎鲸号,船壳上的炮门齐刷刷地打开,黑洞洞的炮口同时探出船舱,硝烟与火药顿时充斥在海面之上。   黑皇帝缓步来到右侧船栏,眺望着前方,瞳孔中的虎鲸号迅速地放大。   按照这个趋势下去,康斯坦丁号最多可以打出一轮齐射,就会被那利齿般的撞见刺入船壳。   “所罗门!”   一道呼喊夹杂着大笑传入耳畔,所罗门立刻抬眼望去,在一道恰时的电光照明下,他看见了站立在虎鲸号桅杆横木上的那道身影。   迎着疾风骤雨,独眼船长仰头灌了一口黑朗姆酒,豪迈而张狂的笑着,血色大氅于狂风间起舞。   死死地注视着这位老熟人,黑皇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他的名字。   “雷克斯·瓦伦。” 第159章 金瞳魔鬼   隔着黑压压的人群,里奇注视着那个背对着风雨与枪口的少女。   他那对澄澈的血眸中荡漾着极为复杂的情绪,一如思念与崇敬,亦或压抑与畏惧,但无论是怎样的情绪,都在下一刻泯灭而去,只余下冷漠与疏离。   平静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无论是身处绝境的魔鬼,还是等待着魔鬼启唇的屠夫,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无言的沉默。   没有询问,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一声呼唤,什么都没有,就好像二人之间根本就是无话可说的陌生人。   最终,少年厌倦了。   他回过身,朝着空荡荡的船头走去,靴子踩破雨水,落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本容易被忽略的脚步声,在这片只存着雨声与雷鸣的天地间,却格外清晰有力,一下一下,仿佛在人们心头敲响丧钟。   “先生们,解决她,解决所罗门,然后我们去掠夺联邦最大的珍宝船。”   在行走了一会儿后,少年的步子一顿,微偏过头来,沙哑地命令。   船长的意思很明确,明确到甲板上的每个人都能不思而得。   杀死魔鬼,除掉黑皇帝,就是斩断他们的过去,而那艘满载珍宝的珍妮·斯凯特号,就是他们与亚德里斯的未来。   这是里奇的承诺,也是对他那位前船长的无情宣判。   可尽管他如此说了,那几位手持火铳的海盗却依旧微颤着不敢开枪,就像是害怕惊动那头沉寂的猛虎。   里奇船长能服众,有威信,敢与黑皇帝联手,有魄力,而在这场联手过后,决意下手彻底除掉康斯坦丁号,则将野心与狠辣展现到了极致,但……   这些足够优秀的领袖特质,放在金瞳魔鬼面前,似乎都差了点气候。   当然,如今在甲板上的都是血眼屠夫的死忠,绝不可能在这个紧要关头叛变。   那些有可能临阵反戈的家伙都被没收武器,关在下层甲板,由他们的人牢牢地看管着,更别说他们连罗伊船长还活着的消息都不知道,就更不可能惹出什么乱子了。   那个魔鬼如今真的只是孤身一人了,似乎真的已经无逃出生天的可能了。   一念至此,站立在火枪队最前方的海盗咬紧牙关,手指按在扳机上,正当他打算出其不意地开火时,船长室中忽地传出了一道失去磁性,变得稍尖,却依旧如过去一般轻佻而从容的嗓音。   那个熟悉的声音勾起了海盗内心最深处的恐惧的敬畏,别说是扣下扳机,他差点连火铳都拿不稳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其他熟悉罗伊船长的人也是同样的反应,甚至就连某些大人物都微微有些失态。   “小混蛋,你是不是忘了船规?”   开口了,金瞳魔鬼终于开口了,等候这一刻良久的少年缓缓转身,血色的瞳孔中寒光乍现。   “什么?”   微哑的声音穿透风雨与人群,传入罗伊耳畔,她微微笑着,心想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啊。   过去里奇在走神漏过她的话语时,都会这样淡淡地发问,哪怕那一句话是无关紧要的吹嘘,他都要认认真真地听完,只因为那是她说的,是他的船长大人说的。   一切似乎都全无改变,只是……终归有些不同,因为那一句话后面,本该跟着更为亲近的称呼。   什么,船长大人?   怀念地回忆着少年亲昵的呼唤,少女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船长帽缓缓按在头上,帽檐压弯金发,发丝如瀑布般轻颤。   暗金色瞳孔中的繁复情绪尽数敛没,取而代之的是野兽捕猎时那种绝对的冷静与理性,罗伊微侧过身子,目光越过甲板,落在那道瘦削的身影上,微笑着反问:“里奇,没有船长的号令,擅自起舵者的下场是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   里奇面无表情地回应:“当然,这是所有海盗船统一的禁令,但凡违抗禁令者……”   “杀无赦。”   过去的船长与大副异口同声地念着,那惊人的默契似乎并没有因为心境的叛离与时光的流逝而减弱半分。   少女的眼瞳中仿佛有岩浆在流淌,盛放着炽烈的光与热,在那种逼人的目光与二人吟唱般的念诵下,原属罗伊手下的队员们呼吸逐渐急促,眼眸中纷纷流露出退却的意味。   这百余人的庞大队伍中有大半生了退意,这对于士气显然是无比伦比的打击,站立在人群中的搏杀队大队长——弗恩当然不能眼见着这样的情绪蔓延。   这个壮硕如熊的汉子咆哮着下令:“还愣着干什么,开火!”   早在弗恩的声音响起,罗伊就利落地解下了腰带上的小袋,将其上系着的细绳一把扯开,而后朝着距离船长室极近的人们抛去。   袋口打开,仿佛砂砾般的漆黑物质倾泻而出,在浓重雨幕的掩护下,向着紧握火铳的人们扑头盖脸地洒下,就像是下了又一场雨。   眼见着这一幕,在清晰地看清那些砂砾的模样后,弗恩的眼皮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怒吼着警示:“别开枪!别……”   可惜已经晚了。   第一列的海盗们好不容易在他的咆哮声中鼓起勇气,哪里还收得住扣动扳机的手指?   火铳的枪口绽开了灿烂的光火,银灰的铅弹喷涌而出,直直地射向少女,但在这些夺命利器接近她之前,先与满天飞扬的漆黑砂砾来了个亲密的碰撞。   先是震耳欲聋的轰鸣,而后是尖锐的耳鸣,距离船长室较近的二十余位海盗捂着双耳倒地,惨嚎着打着滚,在他们双手捂着的地方,殷红的鲜血正不住地流淌。   最为凄惨的还是那一列海盗,他们还来不及反应,酒杯扑面而来火焰吞噬,全身都被灼烧得血肉模糊,而后更是被爆炸所产生的恐怖冲击力击得横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后方的队员身上。   火光像是一层帷幕,掩盖了船长室内的景象,而在那场爆炸发生的远处,站于一处的人鱼号大人物们神情震撼地注视着这一幕。   哪怕是早已搜查过船长室的卡修都没有想到,在那张桌案上安静地摆着,像是一个护身符般无害的小袋中,装的竟然是极度危险的黑火药!   把这种随时可能毁掉整个房间,埋葬其中所有生命的危险品放在面前,还能镇定自若地规划航线,下达命令,那个魔鬼的意志究竟有多么的强大?   “她……她死了吗?”   才接手老约翰的职务没几个月,对于罗伊船长所知甚少的水手长咽了口唾沫,有些艰难地问。   在他看来,不管那位少女是怎样强大的人物,她也终归只是个人,在那般密集的火铳射击下,不该有人能够幸存。   不待沉默着的前船员们回答,水手长要的答案就已经来了。   伴着一道凄厉的风声,一张满是弹孔的木桌撞破渐散的火焰,斜斜地砸在了地上,各式样的航海用具散落于地,砸得支离破碎。   紧接着,一道身影从昏暗的船长室中冲出,踩着斜倒在地上的木桌桌沿一跃而起,仿若雨燕般轻盈地落在地上,而后毫不犹豫地朝着混乱一片的人群,不,准确的说,是朝着人群后方面无表情的少年杀去。   魔鬼的金瞳于电光中闪亮,而她手中握着的,象征着审判与死亡的弯刀,也已经伴随着雷鸣出鞘。   誓要斩断一切过往与宿命。 第160章 谁是你的人   少女于暴雨中起舞,仿若是只轻盈的夜莺。   她在海盗的围杀中闪转腾挪,将银白的弯刀当做绘笔,殷红的鲜血作为染料,于风雨间画下狰然恐怖,又华美动人的绘卷。   不过只是三分钟,短短的三分钟。   倒在罗伊身后的暴徒数目已经超过二十,但这位传奇海盗除了喘息稍重,身上多了几道浅浅的血痕外,爆发力与体力似乎毫无受损,每一个动作依旧如猛虎般势不可挡。   照这样的趋势下去,用不了十分钟,除了那个魔鬼,甲板上将再没有能够站立的人。   面对着如此凶猛的攻势,感受着那对金瞳中的冷酷与兴奋,海盗们下意识地朝后退去,眼中充斥着惊惧与敬畏。   但很快,这些人又咬紧了牙,提着弯刀逼了上去。   在他们站上这片甲板,拿着弯刀与火铳同罗伊对峙的时候,哪怕是身为恶劣而无耻的海盗,双方之间也已经没有了回转的余地。   如果不能杀死这个魔鬼,别说是那些美好的愿景,他们之中甚至不会有人能见到暴风雨后的太阳。   罗伊船长再强大,她也是个人,就算他们每人只是在她的身上开一条小口子,她也终有鲜血流尽的那一刻。   想着这一点,暴徒们纷纷怒吼着为自己壮胆,不要命地朝少女涌去,宛如一道道铁壁,不断缩小着她的活动空间。   遭受了海盗们歇斯底里的猛攻,罗伊前进的趋势终于被减缓了。   眼见着这一幕,卡修冷冷地笑了笑,他一把推开面色苍白的水手长,朝着不远处沉默驻足的少年走去。   从刚才开始,里奇的目光就再没有离开过少女,但随着少女的前进,倒在地上或惨嚎,或已断了呼吸的船员的增加,他血色瞳孔中的寒光却渐渐敛没,最后只余下平静与释然。   他甚至放开了紧握着的剑柄,就像再不担忧对方会来到自己面前。   “她撑不了太久。”   听着副手饱含嘲意的话语,少年依旧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罗伊。   “虽然不知道我们亲爱的船长经历了什么,竟会变成一个女人,但不得不说,相较过去,她实在变弱了太多。”   站定在里奇身旁,卡修朝愈发混乱的战场投去目光,面上又挂上了那抹矜持的微笑:“想来她自己也知道,故而不惜用最耗费体力的方式杀人,妄图杀溃队员们的士气,但她又哪里知道,我们在离开那座岛的时候,就已经没了退路。”   “她不死,我们就得死,所以没有人会后退,没有人会投降,而她……”   大副微微眯着眼,看着少女的目光就像在看着死人:“只能像困兽一样,不停地向前,杀着杀不完的人,却没有丝毫喘息的余地,因为她一停下,命运之枪就会把她钉死在十字架上。”   抬头看了眼主桅杆上的瞭望台,卡修做了谢幕语:“就像圣书里写的那样。”   “卡修,我说过,你还不够了解她。”   里奇开口了,用那微哑的嗓音低语:“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前,没有人能判决金瞳魔鬼的死刑,过去他被整整两百名联邦军人围困在威斯加,那时的你,也认为她必死无疑,可最后呢?”   被勾起些许回忆,青年的面色阴沉了些许,他反驳说:“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了,船长,那时的她还是我们的领袖,是人鱼号所有人的信仰,而您也坚定不移地站在她的身边,若非如此,她孤身一人怎么可能……”   说到这里,卡修忽地住了嘴,他看着面无表情的少年,脸色愈发难看:“您的意思是,她不是一个人?”   这位人鱼号的前舵手,如今的大副并不迟钝,恰恰相反,他机敏得可怕。   过去因为罗伊对他的不看重,他一直没有空间发挥,直到他站在里奇身后,成了血眼屠夫最坚定的支持者,他那种精于阴谋,长于诡计的天赋才得到完美的展现。   一手造就了这场埋葬魔鬼的绝密围杀,将船行海上即为孤岛的理念发挥到极致的人,从来都不是里奇,而是他卡修·彼得斯。   “与当初一样,要杀死罗伊,问题从来都不在于她,而在于愿意支持她的人身上。”   少年微偏过头,注视着目光闪烁,正在飞速思索的卡修:“个人武力再强都会有极限所在,但是复杂的人心,有时却能爆发出无与伦比的能量,就像我说过的,无论何时,都不要小看她,她既然敢孤身赴会,那么必然有所依凭。”   “但会是谁?那些关在下层甲板的水手,那艘跟在人鱼号后边的民船,还是……他?”   卡修的目光又一次投向隐藏在阴影中的那位神枪手,片刻后,他收回视线,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不,都不可能。”   “那群水手的武器都被收缴,还有三十名武装精良的搏杀队队员看管,就算他们知道了此时发生的事儿,就算他们想要临阵倒戈,那也只是有心无力。”   大副冷着脸,语速极快地说:“而那艘诡异的民船,照哨兵的报告来看,想要追上我们至少还得要个二十分钟,等她的人到,一切早已结束,至于维克多……”   卡修不屑地笑了笑:“我早就有所安排,如果他真敢把枪口对准我们,那么其余两位狙击手会第一时间消除他的威胁,像他那样的不安定分子,早就该清出人鱼号的名单了。”   “因此,我实在是无法想象,有谁能够改变这样一个死局,您说呢,船长大人?”   一切都在按照他的想法进行,一切都被他掌于手中,哪怕是血眼屠夫,在这场对弈中也只是他的一枚棋子,在这样的情况下,青年不觉得那位魔鬼还有翻盘的希望。   这就是人鱼号过去的大人物们联手所造成的结果,在卡修看来,里奇只有一点说得很对,那就是人心拥有庞大的力量。   如今金瞳罗伊众叛亲离,人心失散,那么自然再难构成威胁。   闻言,里奇重新陷入沉默,他将目光移到看不到尽头的海面上,微有些苍白的脸颊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船长,你的信心究竟从何而来,或者换句话说,在我们之中……   到底谁是你的人? 第161章 变数   人鱼号上还有一个变数。   那是一个早该离开战舰,甚至是亚德里斯的老人。   无论是深陷重围的罗伊,还是构划杀局的卡修都没有料到,那个一心只想远离纷争,带着女儿去过平静日子的老水手,竟然会在最后一刻折返。   人鱼号启程的前一刻。   阴森的海面翻腾着巨浪,在战舰远离港口的另一侧,一道身影忽地破水而出,用尽全力抓住了珍珠灰船壳上凸起的木阶,然后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仿佛差点就要溺水而亡。   老约翰用力地甩着脸,将脸上流淌的水珠甩开,而后艰难地睁开有些朦胧的双眼,仰头朝上看去。   曾经那个体魄强健,能够依靠潜泳轻松接近停泊敌舰的帝国密探已经老了,老到只是游了数十米,就已经精疲力竭。   “哗啦啦!”   不远处忽地传来一阵破水声。   正倚着船壳略作休息的老约翰转眼望去,发现沉木制成的船锚在粗壮铁链的牵引下缓缓浮出水面,而与此同时,甲板上的起帆声也穿越风雨,落在了他的耳畔。   人鱼号将要起航,针对那位船长的卑劣诡计也将上演,如果不快些,他将彻底错过这场大戏。   一念至此,老约翰不再等待,他咬紧牙关,攀着船壳一点点向上。   在这期间,汹涌而来的巨浪与战舰离港的震颤都差点让他坠回海面,中途回望了一眼已有数百米远的港口,老约翰嘴角动了动,扯出一抹难看的苦笑。   如果现在落入狂暴的海中,别说是他这把老骨头,就算是位身强体壮,精于游泳的年轻人,怕是也只能葬身海底。   过了好些时间,老水手才终于攀到自己的目的地。   那是一扇再寻常不过的炮门,但是本该严密贴合的底部,却有一条极难发现的裂隙,但就算有着这条裂隙,为了打开这扇炮门,老约翰还是费了很大的功夫。   待得炮门开启到足够一人进入的程度,老约翰带着冷风与雨水翻入其中。   虽然体力已经见底,但老人却不顾上喘息,用极短暂的时间分辨完方向后,就顺着晦暗的甬道,朝着水手们休息的区域狂奔而去。   卡修绝对在下层甲板布置了看守,且必然是精神紧绷,感知敏锐的好手。   在打开那扇炮门开启,风雨连同雷鸣灌入其中后,他的到来就已经被发现了,所以他只能同那些人抢时间,抢在他们杀死自己之前,把罗伊船长归来的消息散布到水手中去。   散布到那些隐忍了整整半年的人耳中去。   凭借着对人鱼号结构的了解,老水手在各种逼仄角落,难以发现的转角躲过了数波脚步匆匆的看守,通过舷梯来到了水手居住的三层甲板。   耐心地等候了几分钟,借着对看守换班时间的精准把控,老约翰沿着唯一一位留守者的视线死角,猫着腰进了水手长居住的房间。   这个靠近水手居住区域,原本属于他的小空间,如今已经换了主人,只不过那个愚蠢的,只会用威信压伏人的家伙,此时正在上甲板等候着那场对魔鬼的围杀的开始。   没有看被扔得到处都是的卷宗一眼,老约翰小心翼翼地打开舷窗,猛烈的海风霎时灌了进来,吹得桌面与书架上的纸卷、档案疯狂地飞舞,噼噼啪啪地打在墙壁与木门上。   赶在那位看守推开房门前,老约翰爬出了舷窗,横爬过船壳,来到另一扇悬窗前,而后用力地敲打起玻璃。   沉闷的敲击声惊醒了靠墙睡着的水手,他用力地揉了揉眼,转头朝舷窗望去,却差点没被那张电光照亮的,淌满了雨水与汗水的苍白老脸吓得怪叫起来。   但在看清那张脸后,水手连忙捂住了嘴,从吊床上翻身下来,给这位前水手长开了窗。   舷窗被用力地合上了,一些同样被惊醒的水手迷迷糊糊地看了过来。   还不待开窗的人询问些什么,老约翰已经推开了他,快步来到了铜制的警钟前,用力地拉动了绳摆。   刺耳的钟声响彻四周,深谙人鱼号上的严肃纪律,甚至已经将其当做本能的水手们猛地惊醒,迅速地从吊床上跳下,很快,将近三百人都站在了老约翰身前。   他们看着老人的目光中尽是惘然,并不知道他突然出现,又召集起他们的原因,而事实上,老约翰已经没有命令他们的资格了。   “船长回来了……”   视线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孔,老水手喘息着大喊:“罗伊船长回来了,她现在就在甲板上!”   “就在那些背叛者的重围中,我们得赶紧上去,我们得帮助她夺回人鱼号的领导权,这样你们才能摆脱那个新开的蠢蛋头子,才能夺回属于你们的权利,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老约翰的语速非常快,他的深褐色的瞳孔快速闪烁着:“快,快,都动起来,找到所有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再晚就来不及了!”   警钟的摇晃渐渐的停了,尖锐的钟声很快敛没,而与之一同消失的,是老约翰急切的叫喊声。   老人哆嗦着嘴唇,看着一个个毫无动作的水手,许久后才颤声说:“怎么了,你们怎么了,你们难道不想回到以前吗?想想罗伊船长在的时候过的日子,再想想你们现在……”   “老约翰,大家都想回到那时。”   一个瘦削的水手开口打断了他。   这位其貌不扬的青年,实际上是这群水手中威望最高的人,因为他是被淘汰下来的搏杀队副队长——兰斯·比勒,过去罗伊最坚定的拥趸之一。   除却与那位前任大队长一同反抗,最后化为深海中不起眼的泡沫的队员,剩下一部分仍旧心向罗伊的搏杀队成员都苟且地活了下来。   他们忍气吞声,被剥夺战功与职位,成为最下贱的水手,吃最低贱的食物,却要一个人干三四人的活,这就是这位副队长面黄肌瘦的原因,这就是他们换取性命所付出的代价。   “如果罗伊船长真的回来了,我们或许还能提起些余力,同那些看守搏杀一番,但问题是……”   兰斯面无表情地看着老水手,轻声说:“我们不敢信你任何一句话,在那一天之后,我们就不敢信了。”   “因为你才是那场背叛的起因,约翰·戴维森。” 第162章 转机   “你口口声声说,背叛罗伊船长会有更美好的未来,然后利用水手们对你的支持,展开了那场票决,当然,你成功了,许多大人物都站在了你身边,而其中最令人意外,也最具力量的正是里奇船长。”   兰斯淡淡地说:“从那以后,你尽心尽力地为那个屠夫服务,替他找出所有可能的,所谓的不安定因素,并将它们尽数掐灭,而在这个过程中,你成功地得到了新船长的认可,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你获得了够你享用一辈子的财富,成功远离这片浑浊的污水,远离了这些烦人又恶心的权力斗争,但直到最后,你所说的美好未来,似乎依旧那么遥不可及,甚至令我们的生活更加艰难。”   青年上前几步,注视着老水手那对微颤着的浑浊眼眸:“你就是一只鬣狗,跟着猛兽吃些残羹,把所有相信你的人推入火坑,罗伊船长如此,我们如此,水手们更是如此。”   “你觉得我们该怎么相信你,你又怎么能保证,这不是又一次的忠诚检验?”   听着兰斯的话语,水手们面面相觑,脸上都流露出赞许的神色,只是那赞许之中还残留着些许挣扎。   约翰·戴维森,这个老家伙在实权人物们眼中阴森而恐怖,他拥有者猎犬一样灵敏的鼻子,随时搜寻着他们的隐私与秘密,一旦与他发生冲突,他就会将一切呈给金瞳魔鬼,以作报复。   但是,在水手们眼中,他却实实在在是位好水手长,他为他们争取权利,用手中握着的情报庇护他们不受欺凌,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他振臂高呼时,几乎所有水手都会站在他的那边。   可在回到亚德里斯后,一切似乎都变了。   为了自己的目标,为了能与女儿远离纷争,他不惜出卖他们的利益,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人,从那时开始,他就已经不受他们的信任了。   “不,兰斯,你要相信我,你们都要相信我,如果不是为了弥补些什么,我大可远走高飞,何必要冒生命危险回来?”   看着依旧不为所动的水手们,老约翰喉咙干涩地说:“快,我们的时间不多,如果等看守们换岗完毕,我们就很难再冲出去了,而船长大人也就……”   “嘭!”   休息区域的木门被用力的踹开,那位先检查完水手长的房间,后又听到尖锐警鸣的看守面色阴沉地走了进来,他环顾了一遍站立着的水手,很快就将目光锁定在了老水手身上。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老约翰的呼吸愈发急促,他快速地解释:“是的,兰斯,是的,我又一次背叛了船长,将她骗到了人鱼号上,此时她正孤身一人面对着里奇与逾百名搏杀队队员,我本已经完成答应屠夫的事,我本该离开,但我最后……”   满脸凶厉的看守一拳砸在老水手的脑袋上,将他打翻在地,在他的肚子上狠狠地踢了一脚,然后朝着他的脸一脚一脚踹去。   老约翰惨嚎着,用双手护着脸,但很快,他的惨叫声就低了下去,红肿的双臂无力地垂落,最终就连鼻梁都被踢碎了,满是皱纹的脸上尽是血污。   “我说是哪个混蛋偷溜进来,原来是你这老杂种啊,怎么,打算在战时动摇人心,好夺回自己的位置?”   见老人几乎没了动静,看守咧嘴冷笑着:“你也不看看自己是哪根葱,里奇船长肯放你离开,就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居然还敢腆着脸回来。”   在看见老约翰的那一刻起,看守就已经明白了一切,所以他很聪明地朝老水手身上泼着脏水,好转移人们的注意力。   反正只要把这老东西打得说不出话,那么所有的污蔑不都是事实了吗?   “真是个忘恩负义的老白眼狼,不过这也好,你这老家伙知道的不少,要是把我们的机密泄露出去,只怕会给人鱼号带来些麻烦,今天我解决了你,就当为我们除掉一个后患。”说着,看守的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刀柄。   “德纳,外面在打仗?”兰斯忽地开口。   看守缓缓抽出弯刀,头也不回地说:“当然了,我们出航没多久,就遇到了一艘想黑吃黑的海盗船,这时候船长正在指挥作战。”   “为什么不让弟兄们搭把手,搏杀队那群家伙操作的火炮可打不准。”   看守的额上淌下些许冷汗,但语气却依旧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艘双桅战舰,不需要用到火炮,这时候弗恩大队长应该已经上了他们的甲板,估计很快就可以结束战斗。”   “是吗,那看来是我多虑了,不过老约翰刚才说……”   听着兰斯的口气,看守的心陡然提了起来,就连手中举着的刀都开始有些颤抖:“怎么,兰斯副队长觉得这老家伙的话可信?”   仿佛是被看守刻意拉近关系的称呼叫得怔了一下,兰斯沉默很久,才淡淡地说:“不,我看他说的没一句是实话,如果不是他,这半年来也不会死这么多的战友,你动手利落点。”   闻言,看守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嘴角掀起一抹冷笑,将弯刀对准正不断张合着嘴巴,却只能吐出些血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老约翰的后颈,正当他打算挥刀而下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枪响打断了他的动作。   因为隔得有些远,枪声略显沉闷,有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但下一刻,猛烈的爆炸声响彻人鱼号,哪怕隔着三层甲板,那巨响也清晰可闻。   “是黑火药的爆炸声,不过为什么会在甲板上,那些火铳的目标又是谁?”兰斯眼眸忽地一凝,其中像是有风暴在逐渐汇聚。   “罗……罗伊……船长……”   老约翰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传入了看守与青年的耳中。   见势不妙的看守猛地挥刀砍下,但还不待刀锋斩落老约翰的头颅,兰斯已经像猛兽般扑了上去,与看守扭打在了一团。   因为猝不及防,看守手中的弯刀被甩飞出去,擦着兰斯的身体飞落到不远处。   或许在过往,在兰斯身强体壮的时候,这位看守不过是个可以随意解决的家伙,但如今被饥饿与劳累日夜摧残,无论是他的力量还是体力都大为减弱,几个来回的功夫,他反被看守压在了地上,死死地扼住了喉咙。   感受着脖颈出传来的阵阵窒息感,兰斯用力抵着看守的双臂,让对方没那么容易扭断自己的脖子,但在看守怒吼的发力下,那对铁钳般的双手依旧在缓缓合拢。   就在兰斯因窒息而视线模糊时,看守的怒吼戛然而止。   弯刀从看守的身后刺入,在他的胸前探出,一举洞穿了他的心脏,鲜血不停地从他胸口喷涌而出,溅了兰斯一身。   在抽搐了几下后,看守彻底不动了。   动手的水手蹬着他的后背,将弯刀拔出,一脚将他的尸体踢开,然后把兰斯从地上拉起。   一阵脚步声后,一双黑亮的靴子停在了老约翰血红的视线前,他艰难地抬起眼来,看到满身是血的青年朝他伸出了手。   “起来,老约翰,我们还有事儿要做呢。” 第163章 命运之轮,滚滚而动   弯刀画出优美的弧线,利落地抹过眼前人的咽喉。   粲然血花一闪即逝,伴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原本满面煞气的凶徒软到在地,成为少女前行路上的垫脚石。   罗伊急促地喘息着,目光快速扫过战场,看着那些眼中充斥着惊恐之色,却依旧不要命涌来的海盗,咬牙切齿地低骂:“疯子。”   其实卡修猜得不错,她之所以会采取最快也最耗费体力的正面搏杀,所为就是要以暴烈的姿态震慑人心,从而达到杀溃对方士气的目的。   在罗伊看来,海盗们都是些贪图财富,趋生怕死的家伙,只要对他们展现出足够的威慑力,只要杀得他们心惊胆战,那么这场合围自然不攻而破。   但眼前的一幕显然出乎了她的意料。   这些搏杀队队员不知受了什么蛊惑,每个人都怀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就连一个突破口都没有给她留下。   这样一来,她的算盘自然全盘落空,被迫陷入了无比凶险的境地。   感受着高处投来的数道目光,罗伊咬紧银牙,朝着前方人头攒动,看不到尽头的海盗们冲去。   只有隐藏在人群之间,她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开那柄命运之枪。   “快结束了。”   注视着少女愈发凝滞的身形,卡修倚靠着首斜桅,抱着双臂,轻描淡写地笑着,就好像在欣赏着一场悲剧的盛大落幕。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可少年所警惕的那些变化并没有到来。   通往甲板的木板门没有掀起,那艘诡异的民船依旧缀在人鱼号后方,主桅杆瞭望台上的神枪手时刻寻找了魔鬼的破绽,哪怕少女已经数次遭遇生死一线的惊险时刻,他也没有临阵倒戈的意思。   罗伊船长的体力已经开始急剧消退,再有几分钟,不,马上她就会陷入力竭之中,成为海盗们的刀下亡魂。   一切都是这么的完美,完美得不像真实,而像是出自他卡修之手的凄美悲剧。   想着,卡修嘴角的矜持微笑愈发灿烂,到了最后甚至带上了些疯狂。   他无比享受这种复仇般的**,他要让少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后悔,后悔那样不看重,甚至仅仅因为穿着与姿态就嘲笑打压他!   终于,他看到了自己渴望的那一幕,整场悲剧的高潮。   罗伊前行的步伐停止了,在勉强格开迎面而来的数把弯刀后,那群海盗忽地向两面散去,中间流出一条可供人经过的道路,仿佛圣书所记载的,夹在无数魔鬼雕像中央的炼狱之路。   在那条炼狱之路上,站着人鱼号如今的搏杀队队长,壮硕得仿佛是头棕熊般的弗恩。   这个身近两米的壮汉冷酷地笑着,高举那柄比其他海盗都要大一圈的弯刀,对着少女当头站下,那凄厉刺耳的破风声展露着他无与伦比的力量,就仿若要将魔鬼从中一刀两断!   “锵!”   罗伊只来得及横刀一格,就被那股巨力斩得后退数步,撑着刀背的白皙手掌都迸裂出一道深深的裂口,殷红的鲜血染红了小半截手臂。   但是顾不得那撕裂般的痛楚,罗伊竭尽全力偏过头去,而就在她有所动作的一刹那,炽亮的火光从首斜桅上亮起,银灰色的铅弹带着浓重的硝烟味道,惊险地擦着少女的额间掠过。   在溅起一朵细小的血花后,殷红的血流沿着脸颊流落,淌过罗伊的左眼,让她有些酸涩得难以睁开。   时间仿佛变慢了,周遭的一切都渐渐凝滞,罗伊感觉自己的视线逐渐模糊起来,胸口发闷,就连呼吸也变得无比沉重。   少女用力地擦了擦酸痛的左眼,眼前的景象仿佛是一个漩涡,在不断地扭曲,变换着。   就像是时光回流,她看见了自己的过去,看见自己一步一步从威名赫赫的传奇海盗变回那个懦弱的孩子。   这算什么,算是临死前的回忆吗?   罗伊嘴角泛起一抹苦笑,她知道自己已经到达极限了,以一敌百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就算变回男人,重新回到全盛时期,她也不可能将这些人全都杀完。   只是如果还是原来的自己,应该有希望冲到里奇面前吧……   少女默然地想着,看着眼前闪过的火海,遍体鳞伤,抱着母亲遗体奄奄一息的自己,然后再往回,她重新见到了温柔笑着的母亲,见到了自己与母亲一起,搬到那个牧场主庄园中的一幕幕。   这回忆还真是长啊,身子偏又像是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不过就算能动,应该也躲不开第二枪了吧,毕竟那是来自神枪手先生的裁决啊……   罗伊的眸子渐渐暗淡下去,她失神地望着前方,身体摇晃着,随时可能倒下。   “永别了,亲爱的船长大人。”   不知何时,卡修脸上的笑容尽数消失,只余下平静与肃穆。   到了这一刻,哪怕他再怎么厌憎对方,也下意识地将她称作为船长,为金瞳魔鬼的离世献上自己的敬意。   所有海盗都这样想着,等着,等待着那柄命运之枪从天而降,彻底贯穿少女的心脏。   只有少年不一样。   紧盯着少女那对瑰丽而尊贵的瞳孔,看着那已然黯淡的黑暗中,无声无息燃着的火光,里奇的血瞳中的警意忽地大涨,他前踏一步,仰头对着隐于阴影的维克哑声怒吼:“维克多,你还在等什么?”   不,这不是回忆。   罗伊所见的画面没有停留在记事的那一刻,而是继续往前,就仿佛被命运之轮裹挟着停不住地往前!   她看到了母亲与……那个死鬼的别离,那声呼唤似乎近在耳边,然后画面变换,越过那艘死鬼站着的华美战舰,越过无边的海面,穿越漆黑的雷云与角崖,去到了一片全然未知的海域。   在那里,她看到了庞大的,泛着淡蓝光泽的幽灵舰队,看到了那个不起眼的小岛,看到了……岛屿的主人。   那人端坐在王座上,合拢双眼像在小酣。   但就在罗伊目光落在他身上的下一刻,他骤然睁开了眼,冲着她恶劣地笑着,暗金色的瞳孔中仿佛有岩浆在奔流!   漆黑的暴雨夜中,已然黯淡了的眼眸又一次亮起,并随着时间的流淌愈发炽烈,而那隐在少女后颈上的淡金色纹路更是熠熠生辉!   与此同时,象征着裁决的枪声也终于响起。 第164章 人心   枪声就像是警钟,重重地敲响在少女心头。   眼眸中的迷雾与朦胧霎时散尽,她的身体瞬间紧绷,但却没有任何的动作,因为她知道,在失去了先机的情况下,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开维克多的取命一枪。   虽然罗伊先前见到了那个该死的魔鬼,虽然她被夺走的力量正奇迹般注入身体,但就如卡修与队员们想的那样,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以她的心脏被贯穿为终点。   如果那一枪真的是对着她开的话。   炽烈的火光于主桅杆上一闪而逝,夺命的铅弹划破风雨,带着尖锐的破空声,没入了不知名的黑暗中。   “噗。”   像是羊皮纸被洞穿时发出的声音。   正半跪在尾桅杆的瞭望台上,举枪瞄准着罗伊的脑袋,打算扣动扳机了结一切的狙击手浑身一颤,手中紧握着的火铳缓缓滑落,从高台一直坠到甲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没有挣扎,也没有惨叫,狙击手横倒在瞭望台上,再没了声息。   那原本用来钉死金瞳魔鬼的一枪,那横穿狂风与暴雨,精准得令人惊艳的一枪,干脆利落地打碎了那位狙击手的心脏。   只是两三秒,还不待众人有所反应,又是一道枪声响彻人鱼号上空。   另一位刚射击完,正拿起身边另一把火铳的狙击手动作一顿,然后朝后倒落,重重地砸在坚硬的甲板上。   直到这时,一头雾水的海盗们才陡然惊醒,纷纷发出愤怒而惊恐的咆哮。   “背叛者,有背叛者!”   “维克多背叛了我们!”   看着逐渐混乱起来的队员们,弗恩高声怒吼:“镇静,都给我镇静!去十个人解决他,其余人……”   还不待大队长结束自己的号令,一阵有力的脚步声忽地响起,并急速向他靠近,当他转眼看去时,势如猛虎的少女已经近在咫尺。   罗伊高高跃起,一刀朝着他的面门劈落。   无论是队员还是弗恩自己,都下意识以为少女已然力竭,所以没有刻意关注她的动静,因此当大队长反应过来时,就只来得及横刀作挡。   于是情势骤然扭转。   “铛!”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交击声,超乎想象的庞大力量由刀背传来,差点震得弗恩手腕脱臼,这位凶猛的汉子狂吼着后退,将十数个海盗撞得人仰马翻,令本就纷乱的人群愈发混乱。   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弗恩还来不及喘息与思考,抬眼就看到了那对漠然的金瞳,紧接着就是雪亮的刀光。   手中的弯刀被远远斩飞,弗恩的右臂上也多了一道见骨的刀痕,鲜血如喷泉般奔涌而出,剧烈的痛楚令这个凶悍的男人都忍不住惨嚎出声。   可哪怕是在这样的情境下,这位大队长依旧没有后退一步,因为他知道后退就是死!   弗恩野兽般吼叫着,他张开双臂,朝着身前的少女猛地抱去,想利用体魄与力量将她的浑身骨骼尽数压碎。   见状,罗伊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她不退反进,直直窜入壮汉的怀中,将银亮的弯刀送入他的小腹,而后迅速用双臂架住他合围的臂膀。   弗恩没有想到少女会如此选择,他的原意也不过是逼退对方,好借着队员们的掩护重整旗鼓罢了。   直到感受到小腹处的凉意与撕心裂肺的痛楚,他才明白面前的少女究竟有多果断,才明白金瞳魔鬼为何会有如此恐怖的威慑力。   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感受着血液喷流所带来的虚弱感,弗恩的眼中没有半点对死亡临近的恐惧,这个杀人如麻,视生死于无物的暴徒用力地合拢双臂,想要在离世前将这位传奇海盗一同带走。   与壮汉的臂膀相比,罗伊暴露在袖子外的白皙手臂就像是两截干树枝,仿佛轻轻一掰就会断成两半。   可就是这对看似纤弱的前臂,却顶住了弗恩临死前的爆发,任凭他如何吼叫,如何用力,臂膀都无法向里靠拢哪怕一丝一毫。   这一幕震撼了所有队员,荒谬与恐惧缓缓攀上他们的脸庞,从弗恩吼声渐低,到最后彻底没了声息,仿若历史久远的石像一般轰然倒塌为止,都没有人敢于上前一步。   海盗们见鬼般注视着从尸体上拔出弯刀,直起身子的少女,怎么也想不明白,先前她明明已经精疲力竭,又为何还能拥有如此恐怖的力量与身手,竟然在几个回合内就了结了大队长的性命。   至此,罗伊的目标似乎达成了。   她视线所及,海盗们就惊慌失措地后退,一退再退,直到退到面如死灰的大人物们身前,被卡修暴怒的喝止才堪堪停下。   “一群蠢货!这就被吓破胆了?”   用力地推开人群,卡修面色阴沉地踱步而出,远远地望向微笑着的罗伊,语气冰冷而阴森:“船长,你还没赢呢。”   “是嘛,可我看你的手下似乎都不敢和我打了,至于你嘛……卡修,装硬骨头前手能不能不要抖啊,这可是你的老毛病了。”少女微仰着下巴,恶劣地戳穿青年的伪装。   深深地吸了口气,卡修压下心头的恐惧,冷声说:“我承认,我确实在逞强,但你不也一样吗,我发抖是因为我怕你,是的,这艘船上的人都怕你,这没什么可遮掩的,但你呢?”   “杀了我们二十多位弟兄,又和弗恩大打一场,船长,你还能留下多少体力,你还能杀多少人?”   面对着卡修的质问,罗伊微微眯起双眼,没有开口反驳。   “说到底,你就只是孤零零的一人,当然,亲爱的神枪手先生还有三把火铳,三发弹药,但这远远不够,因为我们还有七十多人,里奇船长也还没出过手,所以,你拿什么赢?”   听着大副的话语,海盗们面面相觑,心中的畏惧消减了不少,甚至有些人已经大着胆子朝前踏了一步,握紧了手中寒光四溢的弯刀。   “你没有胜算,罗伊船长,你失去了人心,而在人鱼号这座孤岛上,得人心者得一切。”   听着青年嘶哑的,有些歇斯底里的念白,罗伊耸了耸肩:“卡修,你可能不知道,我多了个新的副手。”   卡修微皱着眉,不明白少女此时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我与他说,只要我回到人鱼号,就一定会有人站在我这边,而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你看维克多不就选择了我吗?”   知道这是对自己关于人心的论述的反驳,青年嗤笑了一声:“就一个,就一个昏了头脑的家伙而已,船长,如果你认为自己没有失去人心,那么请问,为什么你那条忠犬会背叛你,你的人现在又在哪里?”   仿佛是在回应大副的叫嚣,少女身后不远处的木板门忽地一震,而后被人重重推开。   偏过头去,看着艰难地爬上甲板,一瘸一拐来到自己身边的老人,罗伊的眉梢高高扬起,罕见地流露出意外的神色。   而见到那个老人,卡修面上带着嘲意的笑渐渐凝固,他的脸皮不自然地抽搐起来,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你怎么会在这里……老约翰!” 第165章 我与他的事   “我还以为你丢下我了呢。”   在初时的惊讶后,看看登上甲板的兰斯一众,再看看老约翰鼻梁断裂,满脸是血的惨样,罗伊很快就猜到了船舱中发生了些什么,于是她耸了耸肩,微笑着说。   “我……我已经丢下过您一次了,但事实证明,少了您的人鱼号与亚德里斯,与过往相比简直是像堕入了地狱。”   老约翰的声音很嘶哑,他艰难地说:“无论是残暴的统治,还是无止境的杀戮,那都不是我想要看到的结果,但……但当我醒悟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晚到无法改变,晚到我没有胆量再去改变。”   “哪怕您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心所想的,也只是赶紧带着女儿逃离这里,逃得越远越好。”   老约翰急促地喘息了几声:“直到看到您消失在雨幕里,看着您独自赶赴这场没有丝毫希望的战争,我才陡然惊醒,我发现原来自始至终,我所拥有的一切——权力,财富乃至于勇气,都是您给我的。”   “而最后的最后,您给了我信任,让我看到了……您的改变,看到了您不再如过去那样冷酷无情,所以我回来了,为了您,为孩子们,也为了我自己。”   在这位老水手的口中,人鱼号上的所有水手,都仿佛是他自己的孩子。   听着这声称呼,沉默地站立在二人身后的水手们面面相觑,脸上流露出饱含着落寞与怀念的复杂神色。   “听听,听听!多么伟大,多么无私啊,老约翰!”   在一道震雷过后,卡修的尖锐的声音忽地响起,回荡在甲板上所有人的耳朵里。   青年面色扭曲地上前一步:“你这个卑劣无耻,两面三刀的家伙,你这个蛊惑人心,最后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家伙,怎么有脸说这种话,如果不是你,那场叛变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是啊,因为那一次次不知所谓的远航,我们所有人都精疲力竭,所有人都在心中不满着,埋怨着,但真正将这些负面情绪化作仇恨的,就是你啊,约翰·戴维森。”   “你甚至有能力劝服里奇船长,有胆量把魔鬼绑上审判的十字架,但到了现在,你又临时倒戈,想把我们送上绞索,你到底是哪边的人,你那老得生锈的脑袋到底在想什么?”   卡修微微眯起眼,瞳孔中映射着寒光与杀意:“你觉得靠那帮半吊子水手就能扭转局势,你觉得罗伊船长赢了就可以揭过一切,放你和女儿一起离开,去过那安生日子,你怎么越活越天真了啊,老东西。”   用力地咳嗽了几声,咳得遮在嘴前的手上尽是鲜血,老约翰刚想说些什么,却被罗伊抬手拦了下来。   “如果我赢了,我的前水手长当然可以有一个幸福的晚年,卡修,这事儿我还是能说了算的。”   罗伊摊开手,微笑着说:“至于什么临阵倒戈两面三刀……拜托,我们都不是单纯的小孩子,也不是忠于国家机器的傀儡,我们可是海盗。”   “卑劣的,狡猾的,英勇的,自由的海盗,在我们之间,背叛与忠诚总是相伴而行,谁强大,谁能带给船员们更好的生活,船员们就支持谁,反之,他们就发动叛乱,将那人从高位上扯下来,你看,我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看着一言不发的大副,少女张扬地笑着,迎着风雨展开双臂,就好像是神明在迎接信徒的朝拜:“所以我宣布,凡是手上没有沾染我的支持者们的血液的人,只要现在放下武器,那么在这场战争结束后,你们都会好好的活下去。”   “等到了那时,你们想走,我不拦,你们想继续替我卖命,我欢迎之至。”   这场战争的胜负明明还未定,可罗伊却已经像胜利者一般列出了条件,提前宽恕了罪责不重之人。   少女肆意而嚣张的模样,仿佛拥有着某种魔力,非但没有令她的敌人们感觉厌憎,反而让他们深信不疑,就好像但凡是她所说的,都是堂堂正正,毫无遮掩的真话。   这就是金瞳魔鬼所拥有的动人而致命的魅力。   “哐当。”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后,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一把弯刀被扔在了地上,紧接着,一把接着一把,金属与木板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卡修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去,看着那些丢下弯刀,埋头朝着两侧走去,不敢与他有任何对视的海盗们,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些什么,可直到最后,他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那七十多人的队伍骤然减员大半,只余下曾动过手的,无法逃脱审判的二十多人,除他们之外,就连那些忠于里奇的队员都在这一刻选择了冷眼旁观。   因为在他们看来,到了这样的地步,说不定那位少年也会改变想法,重新回到他的船长身边,毕竟以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只要谈开了,什么问题都可以揭过。   但是出乎许多人预料的,也让惊慌失措的搏杀队队员与人鱼号大人物们心中大定的是,少年依然安静地站立着,站立在他们的身后,站立在金瞳魔鬼的对立面。   “那么接下来,问题就很好解决了。”   并不意外与少年的选择,罗伊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她仍然注视着卡修与他身旁的人们,自信而从容地笑着。   闻言,一直站在罗伊侧后方的兰斯拖着弯刀上前,朝着那些人走去,而在短暂的迟疑后,水手们也纷纷跟上了他的步伐。   对方只剩下了二十多人,而他们这边有近三百人。   就算他们都因劳累与饥饿而身体虚弱,甚至绝大部分人的搏杀技巧还差的一塌糊涂,但要对上少于自己十数倍的敌人,优势依旧是压倒性的。   但就在兰斯将要走过罗伊身边时,却被她伸手拦了下来。   而几乎是同时,一道枪响划破雨夜,兰斯身前仅一步之遥的木板上忽然多了个小洞。   那是来自神枪手的,毫不留情的一枪。   这突如其来的一枪令兰斯的瞳孔微微缩小,也成功阻止了水手们前进的步伐,而那些知道维克多的存在的人,则面带惊愕地望向了主桅杆上的那片黑暗,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兰斯,虽然我很高兴能再见到你,但却不想这场相见如此短暂,所以,再等等,耐心地等等。”   罗伊笑了笑,她瞥了眼主桅杆,暗骂了一声“死板”,然后上前几步,对着满脸警惕的人们摆了摆手:“都呆站着做什么,让开啊。”   “什么?”卡修微蹙起眉,面上满是荒谬之色。   “卡修,我觉得呢,做人还是要有些自知之明的,你不会觉得,凭你,老约翰,又或者是那群拿着权力,却只会趋炎附势的蠢货,是掀起背叛的主谋,掌控战争的幕后者,是有资格与我对弈的……敌人吧?”   轻轻地摇了摇头,罗伊怜悯地看着面色苍白的青年,冷笑着说:“没有他,你有勇气背叛我?得了吧,我的前舵手。”   “这场战争本就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也只能由我们二人来结束,你说是吧,小混蛋?”   “是的,船长大人。”   沙哑的声音远远传来,人群渐分,为面无表情的少年让开道路。   至此,人鱼号的船长与大副在时隔半年,经历无数变故后,终于横隔风雨遥相而对。 第166章 船长死斗   “维克多就像是一架天平,永远不会成为权力斗争中的帮凶,而只会默默地看着,等待真正能够带领人鱼号走得更远的领袖出现,而这,也是伊利亚斯船长将重任托付于他的缘由。”   打量着少年那身有模有样的船长打扮,罗伊并不如往常那样失笑地摇头,打趣他稍显幼稚的行径,而是郑重地说:“他经历了许多次人鱼号上的权力更迭,目送红胡子登上船长宝座,也见证了我们与阿尔杰农的争锋,而这一次,他是否会再次担起这个责任,一切都取决于你。”   “小混蛋,里奇……”   船长注视着那对毫无波动的血眸,轻声问:“里奇船长,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阿尔杰农是红胡子的副手,也是罗伊与里奇共同面对过的最棘手的敌人之一。   此时她提起这个名字,不是想要用过往并肩作战的情谊胁迫什么,挽回什么,而只是在提醒少年,一旦走上那条路就再也无法回头,只能不死不休。   “是的,罗伊船长。”   少年的回答就像是在沉重的门扉上推了一把,将那扇铭刻着宿命般纹路的大门重重合上,再不留回转的余地。   闻言,罗伊微笑起来,她的眼中没有失落,而尽是欣慰与赞赏,或者还有一抹淡淡的骄傲。   她为少年敢于面对自己,敢于说出那句话而骄傲。   从这一刻起,血眼屠夫身上再没了金瞳魔鬼的印记,他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人鱼号的船长,成为了独当一面的传奇。   “那么老规矩,人鱼号的至高权力,船员们的生死命运,都交付各自的领袖,而决出胜者的方式是……”   说着,罗伊面上的笑容渐渐敛没,她将沾染着血迹的袖子卷好,暗金色的瞳孔中只余下漠然与冷酷:“船长死斗。”   与此同时,里奇同样一丝不苟地卷好袖子,然后缓缓抽出短剑,帽檐下的血瞳平静无波:“同意。”   这一霎起,海风似乎又大了不少,吹得人们的衣袍猎猎作响。   整艘人鱼号都像是被施了魔咒,除却雨水击打在甲板上的,犹如战鼓般急促的“噼啪”声外,就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心神都汇聚在两位船长身上,所有人的命运都交付各自选择的那一人,他们注视着亮出刀锋,绕着甲板中央的空旷地带缓步绕圈的二人,仿佛连如何呼吸都忘记了,只能听到心脏在一下一下地有力跳动。   “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拖着雪亮的弯刀,罗伊警惕地观察着少年的一举一动,直到二人间的距离只余下十数米,战斗随时可能一触即发,她才微眯起眼,略有些不悦地问他。   沉默了片刻,里奇沙哑地问:“你需要休息一下吗,船长大人?”   少女微微一怔,而后很快反应过来,知道对方指的是她如今满身是伤,体力将尽的虚弱状态,以这样的身体进行船长死斗,很显然是极为不利的选择。   而如今,面对着罗伊的问话,少年却给出了她这样一个选择,这样一个可能把卡修争取来的所有优势尽数葬送,甚至将他与他的支持者们推入绝境的选择。   要知道,此时那艘满载着凶悍暴徒的民船距离人鱼号已经很近了,如果让那些人登上甲板,那么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船长死斗,一切都会在巨大的实力差距前迅速结束。   当然,一直深陷血战的罗伊并不知道鱼鹰号的情况,不知道自己那位副手距离她不过百米不到的距离,但就算她知道,只怕所做的选择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毕竟就像她说的,这是她与他之间的事儿,哪怕是凯因也只能当个外人。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不过算了,都已经过去了,至于休息……”   罗伊摇了摇头,眼眸中映射着粲然的电光:“如果我真那么做了,那么你所做的一切不都没了意义?更何况,里奇,我的骄傲不允许我在这种时候后退,哪怕只是一步。”   他所做的一切?   自始至终,他都只是站在卡修身后,充当那尊震慑人心的神像而已,他什么都没有做……   却又什么都做了。   里奇无声地笑了笑,笑容很浅,很快就被雨水遮去了,教人看不分明。   “那就开始吧,罗伊。”   依旧是微哑的嗓音,依旧自然亲近仿佛亲人,可就在这句话与落下,那两双眼眸直直相对的那一刻,这场生死搏杀之前,似乎永远不会停下的对话戛然而止。   黑靴踏破积水,衣角卷动冷雨,弯刀与交叉的短剑在暴雨夜中第一次交响和鸣!   可与任何一次战斗都不同,这对最为默契的战友与敌人,仿佛随时都能猜出对方的下一步行动,于是这就不像一场死斗,而像是两人在跳一支优雅而危险的舞蹈。   弯刀与短剑划破风雨的痕迹,少年忽而纵跃的身影,船长回转身体的角度,一切的一切都是被丝线牵引着,走着命中注定的路途,而那路途的尽头,只余下空虚与悲哀。   没有热血的怒吼,没有轻佻的嘲笑,只有喘息声,脚步声,刀刃碰撞声逐一而起,节奏轻快仿佛舞曲,可气氛又凝重得像肃穆的交响乐。   短剑惊险地划过罗伊的脖颈,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她用尽全力横腕打在少年的虎口,任凭锋锐的剑刃没入手背,不惜以废掉一只手的代价打落那柄短剑,而后斜举弯刀,挡下紧随而来的另一道剑锋。   因为左手近乎碎裂,里奇本就有微白的面色愈发苍白,可那潮水般涌来的剧痛丝毫却没有影响他极端暴烈的进攻。   短剑与弯刀狠狠地碰撞在一起,随后擦着刀刃急速而上。   刺耳的声音传入二人的耳畔,璀璨的火光一闪而逝,若此时还不放手,那么罗伊右手除却拇指外的四根手指定然会被削除,而少年的手臂更有可能被弯刀的刀刃直接斩断!   但像是心有灵犀,近在咫尺的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松开了武器,弯刀与短剑交缠着飞远,直到砸在甲板上才骤然分离,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几乎是同时,二人腰间的匕首脱鞘而出,毫不留情地朝对方刺去。   至此,战斗从刀刃战变为了野兽撕咬般的原始搏杀,淡金色的长发瀑布般倾洒在血色的外衣上,匕首划破衣料的声音不时响起,血花于冷雨中转瞬即逝。   不知在对方的身体上留下了多少伤口,那两柄拥有着狰然血槽,式样全然一样的匕首斜斜地滑远,不知去了那个不起眼的角落。   “咚!”   被扯着长发在船栏上重重地来了一下,强抑着失血过多的虚弱感与头部受击的晕眩感,罗伊握紧此时唯一能动的右拳,咬紧银牙,一拳打在了被她压在身下的少年的小腹上。   抓住里奇因重击而短暂停滞的片刻,船长终于挣脱了他的撕扯,剧颤着爬起身来,对着他的胸口使尽全力跺了下去。   “咔嚓。”   这道清脆的,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就仿佛是交响曲结束前指挥棒那记有力的划落,终于为这场疯狂而不惜代价的战斗画下了句点。 第167章 遵命,船长大人   “现在可以好好谈谈了吧?你这混蛋到底哪根筋抽了,啊,为什么要和我作对,为什么要为了那群家伙和我翻脸,你到底清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到底还记不记得我是怎么把你从伊尔鲁文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捞出来的?”   喘息着退开一步,罗伊看着仰靠在船栏上,伤得就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的少年,看着他因痛楚而苍白的脸颊,以及依旧淡淡的目光,她不知为何心头一抽,紧接着难以抑制地愤怒起来。   少女的质问声回荡在冷雨中,传入了所有人的耳畔。   罗伊的敌人,少年的支持者们,明明每个人在心中都有答案,但他们此时却只是面如死灰地沉默,一言不发地沉默。   面对着那个满身是伤,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少女,明知道这时也许只需一拳头就能打得她再也站不起来,明知道这时是金瞳魔鬼有史以来最虚弱的时刻,是拼死搏杀的最后机会,可……   他们中已经没有人敢上前了。   战争结束了,里奇船长输了,他们也输了,命运已经划定,那么那个问题的究竟是什么,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只有两个人不这么想,处于风暴中心的两人。   “记得,罗伊哥哥。”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沙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罗伊原本炽亮的眼眸不知何时黯淡下去,后颈上的淡金色纹路也偃旗息鼓般隐没,这一刻,她身上所有的光辉都散了。   杀戮与冷酷造就的凶名,容貌与处世勾画的魅力,善意与怜悯赚得的名声,以及财富,以及力量,成为海盗以来,所得到的一切一切,似乎都因为里奇的这一声呼唤散了。   她仿佛变回了那个少年,重新回到了那间狭窄逼仄的牢房,看见了那具腐烂的尸体,以及围拢在尸体前,嘎吱嘎吱啃食着腐肉的老鼠。   那真是灰暗而久远的过去,罗伊甚至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那间牢房中逃出来的了,她只记得自己在暴雨、急促的脚步声与凶恶的犬吠声中一直跑,不停地跑,直到一头栽倒在麦田里昏迷不醒。   那之后,他被一家人所救,过了一段算是安宁的日子。   但因为害怕追缉,亦或是连累这些善良的人,他再次踏上逃亡的旅途,沿着偏僻的山路前进,不知走了多少久,他才混在一辆满载稻草的马车通过帝国设下的关口,进入了奥兰最混乱的地方。   与南方群岛的海盗们有着走私生意,到处都是罪犯与暴徒的港口城市,伊尔鲁文。   在那里,背负罪责的少年与衣衫褴褛的小乞丐相遇,共同造就了金瞳魔鬼与血眼屠夫的传奇。   “我是你的一把匕首,一把锋利的,可以切开任何仇人喉咙的匕首,可无论它有多么的锋利,是用何等样的材料锻成,又被投入了多少的财富,它终归只是一件物品。”   回忆霎时而断,罗伊看向那对澄澈的血眸,感受着其中翻涌着的情感,她淡粉的双唇微颤了几下,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你重视我,你珍爱我,你对我的一切好我都感受得到,我知道自己是不同的,与……”   少年忽地咳嗽起来,鲜血从他的嘴角缓缓溢出。   胸骨断了大半,被匕首刺出的伤口不停地淌着血,冰冷的雨滴倾洒在身上,里奇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伊尔鲁文的寒冬,那个饥饿的,衣不蔽体的人们最难熬的寒冬。   用力地抿了抿渐渐泛白的嘴唇,压制住身体的冷颤,少年继续开口,只是声音越来越虚弱:“与船上的任何人不同,别说是那群懦弱的,只会被您操纵于股掌之间的家伙,就算是老约翰,他也不配与我相提并论。”   “是的,他们怎么配和你比,没有人配和你比。”感受着生命气息愈发薄弱的少年,罗伊微垂着脑袋,低语般说。   “但就算这样,我也只是一件……与众不同的物品,也许有着些纪念意义,但……在失去效用,或者给与你威胁感的时候,依旧可能被随意抛弃。”   随着时间的流逝,少年的话语变得断断续续,每说完一句话都需要喘息良久。   “也许我的决意,就是在发现这一切……无法改变时立下的,终于,在你前往那座孤岛的时候,我看到了机会……”   里奇的瞳孔渐渐涣散,声音也变得越来越轻:“我看到了船员们的深切的疲倦,爆发前的……麻木,以及恐惧,那时的人鱼号已经陷入了崩溃的边缘,就算你真的回来了,也不过是将……这次叛变提前引爆。”   “所以,所以我想,我能不能站出来,试着去改变这一切,试着去成为……你,于是就发生了这一切,而事实证明,我距离成功就差那临门一步。”   说到这里,不知有什么力量支撑着里奇破损不堪的身体,让他重新焕发了一些生命力,让那双被迷雾笼罩的眼眸再次明亮凝实:“立威,抹去你的痕迹,彻底除掉所罗门的计划,重建亚德里斯的准备,一切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下,但……”   “你回来了,所以我失败了,理所应当,无可怨怼。”   听着少年看似激动,实则依旧淡凉如秋雨的讲述,罗伊轻轻地摇了摇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小混蛋,其实你有很多次机会杀我,但你为什么不去把握?你知道的,要想成为我,你必须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你匕首上的毒药呢,本该安放在船长室的毒虫呢,你明知维克多会将局势拖入僵局,明知放走老约翰会有变数,明知……”   船长突然住了口,半晌后,才有些艰难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指什么,毒药和毒虫,维克多,老约翰还是那些仍旧活着的,内心坚定地支持你的人们?说到底,那些都不是我失败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软弱,恐惧与不忍。”   “我了解你,知道我无论杀死了谁,对你而言都不算什么,他们只是工具,是随手可弃的棋子,只是在明面上,你没有将这一切展露出来,于是他们至死拥护你,至死都在保护一个冷酷的魔鬼。”   说完这一切,里奇忽地失了力气,他疲倦地合眼:“这就是……你的魅力啊,船长大人,他们为之倾倒,我也同样如此。”   “只有……直面你,我才能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勇气斩断过去,有没有勇气成为……你,那么,我……做到了吗,罗伊?”   “是的,里奇,你做到了,如果累了就睡吧,在梦里朝地狱走,我们会在那儿重逢,然后,记得别再背叛我了。”少女充满倦意的声音飘飘荡荡,像是一片失去活力的落叶。   似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少年的嘴角终于泛起了浅浅的笑,在迎接永眠前的短暂间隙,他似乎留下了一句话,又似乎没有。   “遵命,船长大人。” 第168章 永远不会,伊丽莎白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里奇沉沉睡去。   他的嘴角挂着满足的浅笑,就像在做了一个甜美的梦,只是那个梦永远都没有尽头。   罗伊目睹了这一切,在少年彻底没了声息的那一刻,她的心头忽地有某种东西碎了,被那堵坚壁阻隔了不知多少年,被她压抑不知多少年的情感汹涌而出,仿佛漩涡一般,将她整个人吞噬了下去。   少女跌跌撞撞地后退着,无力地撞在船栏上,她抬起手来,看着满是鲜血的手掌,感受着身体的虚弱,与孑然一身的孤独感,委屈得几乎想要大哭。   就像是……她又失去了仅有的一切。   风雨声,脚步声,船员们的怒吼声都逐渐远去,罗伊惘然地转过脸来,怔怔看着乱成一片的甲板,似乎全然忘怀了自己的身份与目的,又或者说,她已经不在意了。   不在意紧握弯刀,面孔扭曲地朝自己冲来的卡修,不在意被恐惧逼疯,要把自己一同葬于这个黑夜的搏杀队队员们,甚至不在意那些心忧着自己,拼上性命也要保护她的人们。   因为反应不及,又或者是那已被下达了死刑令的人于绝望中爆发,所以哪怕兰斯与水手们已经向着罗伊靠拢,可怎样看也来不及护住彻底放弃抵抗的船长。   “咚咚咚!”   一阵金属与木头的碰撞声后,十数根带着麻绳的铁钩紧紧地勾住了人鱼号的船栏。   紧接着,海盗们攀附着绳子登上战舰的甲板,在短暂地判断了局势后,就在哈里特的号令下朝着失神的罗伊涌去。   可一切似乎都已经来不及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出手,冲在最先的卡修距离少女只余下不到十米的距离,再有几个呼吸的工夫,那柄雪亮的弯刀就将刺破她的心脏,将魔鬼提前送上与屠夫重逢的旅途。   “嘭!”   璀璨的火光于枪口盛开,但却并不是出现在主桅杆的瞭望台上。   先前在这对船长与大副对谈时,心情沉重的神枪手放下了手中的火铳,安静而耐心地等待一切的落幕,   所以在那位总是挂着矜持微笑,就连弯刀都没摸过的青年抢过身旁海盗的佩刀,发了疯一样冲出时,就算是维克多都已经来不及反应。   那么这一枪究竟是谁开的?   顺着铅弹在风雨中破开的轨迹倒移,经过那柄漆黑的,纹路粗劣的短铳,在那条瞄准线的尽头,是一双除却冷静之外别无情感的蔚蓝眼眸!   铅弹从卡修的后背没入,准确地击穿了他的心脏。   在难以置信地看了被洞穿的胸口一眼后,这场杀局的真正主谋终于不甘地闭上了双眼,横倒在地,至死都紧握着弯刀。   仿佛在这一枪后,凯因才恢复了生机,心跳快得像是击鼓。   他急促地呼吸着,顾不上有一丝一毫地后怕,随手掷开火铳,朝着失魂落魄的少女奔去。   直到这一刻,看到喧闹的人群中孤零零站着的船长,凯因才明白老板娘所说的,“她最需要的时候”究竟是何时。   不是被阴谋构陷,落入绝境的时候,不是被敌人围困,深陷血战的时候,而是……失去所有,孤独无助的时候。   在这一刻,她需要有人告诉她,她仍旧拥有着什么。   眼前忽地一闪。   罗伊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拥住了,那人并不算宽阔的后背无法彻底阻绝风雨,可他的怀抱却是那样的温暖,要将她从那狂暴的,沉浮不定的风浪中拉回来,要把她重新带回现世。   眼前的朦胧渐渐散了,船长看清了正滴落着雨珠的银白发丝,看清了熟悉的面容,以及那对温柔平静得像是晴日海洋般的眼眸,然后,她笑了笑,伸出唯一能动的右手去抚摸那张脸庞。   凯因从未看到过少女脸上出现这样的笑,怀着淡淡的悲哀与委屈,仿佛受了伤的小兽那样小心翼翼的笑。   “你来了啊。”   听着那疲倦的声音,副手轻声回应:“是的,船长。”   “来得正好,我刚好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罗伊轻抚着副手的脸,将渐凝的血迹抹得到处倒是,看着那张变得脏兮兮的脸庞,她脸上那抹心酸的笑容中终于多了几分他熟悉的狡黠。   “凯因,你说……你会是我饮下的又一杯毒酒吗?”   “不。”   青年轻轻地摇了摇头,面上因急切与不安所凝成的冷峻,在见到船长的第一刻就柔和了下来。   此时,他温和地微笑着:“永远不会,伊丽莎白。”   虽然早已知道副手的答案,可听着那个名字,罗伊暗金色的眼瞳还是微微波动起来,其中酝酿着某种极为强烈的情绪。   微微歪着脑袋,在短暂的沉默后,船长的手划过了凯因的侧脸,勾住了他的后颈,而后在副手惊愕的注视下,猛地吻了上去。   与其说是吻,那也许更像野兽的撕咬,像急骤的狂风,没有半点儿人们印象中关乎情与爱的温柔,只有狂野,奔放,占有……一切该出现在一位海盗身上的情感。   在混乱一片的甲板上,在仿佛永无止歇的风暴中,二人忘情的吻着,全然不顾将近的刀剑与意外的目光,一直到嘴唇流溢出鲜血,他们仍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人鱼号上的情势很快得到了控制。   在哈里特的带领下,体力正盛的搏杀队队员们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二十余位作困兽之斗的海盗,而未参与这亡命之战,满脸死灰的敌人则被五花大绑,控制了起来。   “很好,那么大副在……”   哈里特转眼看向罗伊所在的地方,在呆滞了片刻后,对着同样呆滞的队员们怒吼:“都在看什么,还不赶紧把这群家伙押下去,押到,呃,押到哪去?”   “底舱有关押犯人的铁牢,押到那里去。”   兰斯站在这位大队长身旁,目不转睛地眺望着海面,就好像能从那儿看到美丽的人鱼。   “见鬼,真是见鬼,看那模样是一点问题没有,我还是等所有事都解决了再上去吧。”   架设在人鱼号与鱼鹰号之间的跳板上,迎着本与丹尼尔不解的目光,船医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朝着鱼鹰号一步一摇地走回。   在将医药箱递给本,而后小心地爬下,回到民船甲板上后,安德森还是忍不住回望了那人鱼号一眼,虽然视线被船壳阻挡,但他似乎还是能看到那令他无言的一幕。   “真是难以想象,他们到底哪来的兴致?” 第169章 交给我吧   良久,双唇渐分。   瞥了眼不知何时停落在旁侧船栏上,正歪着脑袋瞪视着自己和副手的寒鸦,罗伊轻咳了一声,抹去唇上的点点血迹:“好了,说正事儿,虽然我让爱尔菲去通知你了,可你究竟是怎么带着那艘破船追上人鱼号的?”   船长深知人鱼号在风暴中拥有怎样的速度,所以在冷静下来后,她的第一个关注点就投诸于此。   这并不是什么小事,如果真的有人寻到了破除海洋女神庇佑的方法,那就相当于是抓住了人鱼号的命脉,而若是这个方法被有心人得知,那么所会带来的危险将无法想象。   “是神迹。”   仿佛猜到了船长的担忧,凯因解释说:“在毕维斯的祈祷下,安妮斯朵拉女士降下了神迹,她为我们开辟了一条通往人鱼号的航路,在那条航路上,无论是风暴、巨浪还是漩涡,一切阻碍都消失不见。”   “安妮斯朵拉……”   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罗伊的目光微微闪烁:“看来学者先生的本事远超我的想象,不过既然已经签订契约,他也逃不到哪儿去,等一切结束后再找他谈谈好了。”   “在那之前,我们还有一个麻烦要解决。”   从副手的怀中脱离,罗伊背靠着船栏,抱着双臂,面上再没有半丝多余的情绪,重又变回那个自信强大的海盗船长:“凯因,在追逐人鱼号的时候,你们有没有发现康斯坦丁号的踪迹?”   这是另一个让少女感到疑惑的地方,在老约翰的口中,她得知所罗门的目标正是鱼鹰号。   哪怕有着情报的误导,但若真如凯因所说,那个象征灾祸与命运的女神降下了神迹,那动静绝对不会小,根本不可能瞒过老奸巨猾的黑皇帝。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们还能顺利靠近人鱼号,而在身后甚至看不到前来追击的康斯坦丁号?   “在我们追逐着人鱼号的途中,见到过到一艘三桅的巨型战舰,想必那就是你口中的康斯坦丁号。”   凯因朝着船尾瞥了一眼:“它藏身在一处海湾中,那是个天然的埋伏地,而在我们接近那里时,它曾想要封锁我们前进的路线,如果不是有另一艘海盗船半路杀出,拦住了它,鱼鹰号说不定真的会被截住。”   “另一艘海盗船?”罗伊眉头一挑。   “是的,在亚德里斯,我见到了独眼船长雷克斯·瓦恩,不出意外的话,那艘替我们挡住黑皇帝一行的海盗船,应该就是虎鲸号。”   曾在奥兰军方担任高职,凯因对于这些凶名远扬的海盗船长与他们的战舰都有过了解,所以很轻易说出了雷克斯战船的名字。   “雷克斯?”   这下,罗伊的眉梢扬得更高了,她下意识朝主桅杆望了眼,然后收回目光,悻悻地说:“这家伙来凑什么热闹?”   “来还救命之恩!”寒鸦恰时地提醒。   “得了得了,爱尔菲,你还真信他的鬼话,我看他就是放心不下自己的种,生怕维克多被我一刀剁了。”   罗伊耸了耸肩,知道人鱼号上的神枪手——维克多·瓦伦是独眼船长的儿子这个秘密的人很少,除却这对父子俩,整艘人鱼号上也就只有她和里奇,以及早已故去的伊利亚斯船长知晓。   “不过嘛,终归是来帮我的,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轰成渣子。”   罗伊叹了口气,直起身子来,朝驾驶台走去,边说:“那家伙在弗兰岛损失了最精锐的一批手下,如今虎鲸号相较康斯坦丁号人手定然严重不足,想要依靠接舷战取胜简直是痴人说梦,如果我们再不……”   才走出没几步,少女忽地眼前一黑,要不是凯因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只怕她已经当着所有人的眼睛栽倒在地了。   “船长,你的身体已经吃不消了,依我看……”   到了这时,凯因才陡然发觉,少女的伤势已经严重到了如此地步,若不早些处理,别说是作战了,只怕就连生命都会不保。   “不,不,副手,别担心,不过是流了些血罢了,相较以往我所受过的伤来说,这根本就不算什么。”罗伊对他摇了摇头,微笑着解释。   可才说完这句话,船长的眼前又是一阵阵的模糊,她用力地摇了摇头,才暂时驱散那种难受的感觉。   “这次就交给我吧,船长。”   回忆着先前一场场生死之战中,因自己身体素质下滑而面临的种种凶险,罗伊不自禁地抿紧了唇。   其实早在那座孤岛上醒来时,她就已经发现了身体的变化,知道自己的实力因为变为女人消退了不少,但因为自尊与骄傲的缘故,她一直都装作满不在意,觉得凭借着剩下的力量依旧足够威慑众敌。   从孤岛一步步走来,她利落而漂亮地击败许多敌人。   不管是轻取蝎狮与黑鸦会的暗杀者,暴烈地击败雷克斯与手下,还是在海盗的重围中取走巴泽尔的性命,每一次成功都令罗伊的想法愈发坚定,让她觉得自己与过去的金瞳魔鬼无甚不同。   直到回到人鱼号,在敌人的围杀中陷入绝境,在与里奇的搏杀中数次接近死亡,直到现在甚至就连站着都成了件难事,她终于承认了,接受了这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就这一次,好吗?”   感受着副手请求般的,但却又不容置疑的目光,船长深深地叹了口气,继而洒脱地笑了笑:“好啊,就让我看看,帝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上将大人,究竟有多么厉害吧。”   闻言,凯因终于松了口气,同样笑着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在扶着少女回船长室休息后,凯因走出房间,将木门轻轻合拢,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回甲板,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人鱼号原属还有多少能战斗的?”   水手们渐渐分开,让出了一条路,老约翰缓步来到青年身前,面上的伤势已经被简单地处理过了。   这位老水手身体站得笔直:“报告大副,除去伤员,水手二百七十一人,原属搏杀队队员十四人,随时听候差遣!”   “哈里特?”凯因的视线落在大队长身上。   “报告大副,包括我在内,搏杀队总计五十三人,无一伤亡!”   “很好,那么传我命令……”   凯因微微颔首,蔚蓝眼眸中一片冷冽:“鱼鹰号全员登上人鱼号,然后斩断钩锁,搏杀队全体隐匿,没有命令不得妄动,所有水手各就各位,降下前帆减速,炮门全开!”   寒鸦展翅而起,朝着鱼鹰号飞掠而去。   搏杀队队员在兰斯的安排下分散开去,很快就消失在各处不起眼的角落。   人鱼号原属船员各回岗位,沉重的风帆被拉下,人鱼号两舷炮门尽数洞开,一尊尊青铜炮的炮口伸出炮门。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但就在鱼鹰号的人员转移进入尾声时,丹尼尔跑到凯因面前,抹去流入眼中的雨珠,仰着脸说:“大副,还有一个人不接受转移,他说要见船长,还要……   “还要一份全新的契约。” 第170章 燃尽的契约   烛光稳定的燃烧着,照亮了狭小而静谧的房间。   房间正中的木桌上摆着一叠叠散乱的羊皮纸,纸上写满了潦草的文字,写着许多对于航海间所遇的生物的观察笔记。   而在所有的羊皮纸中央,躺着那枚仿若开裂的岩浆岩一般的龙蛋,此时它正以一种近乎微不可察的幅度有节奏地颤动着,如果你仔细去听,甚至还能隔着那层厚重的蛋壳听到轻微的心跳声。   那都是生命力欲将蓬勃而发的前兆。   将耳朵从龙蛋上移开,毕维斯轻舒了一口气,面上泛起温和的笑容:“别着急,小家伙,在里面再多待会,把这场风暴给躲过去。”   就在学者对着龙蛋中的小生命自言自语时,房间的门被一只有力的手推开,所带起的风吹得羊皮纸猎猎作响。   “我说过很多次了,船长,开门的时候请……”   看着数张羊皮纸飞起拍打在龙蛋上,毕维斯的眼角剧烈地抽动着,他面色难看地抬起头来,看着逐渐走近的青年,到了嘴边的话忽地一转:“怎么是你,大副先生?”   看着学者面色不善的模样,凯因沉默了片刻:“船长受了很重的伤,现在在休息,我把你要的契约带来了。”   闻言,毕维斯眉微蹙:“哦?那么契约上的名字……”   “放心吧,是船长的。”   大副将手中的契约放到桌上,推到学者身前:“还请学者先生动作快一些,我们马上就要进入战争状态了。”   目光扫过雇佣人一栏上签着的“伊丽莎白·罗伊”,毕维斯才算松了口气,他的面色缓和下来:“幸好你没有填自己的名字,否则还要麻烦你跑一趟腿。”   像这样与诅咒有所牵扯的契约,唯有受诅咒者亲自给出的证明才会产生效果。   没有去管那张契约,学者费力地抱起龙蛋,然后绕过桌沿,小心翼翼地塞到大副怀里:“去人鱼号上寻个温暖的地方,给它垫点棉花安置好,记得要轻拿轻放。”   “那你呢?”   听着毕维斯驱使仆人一样的话语,凯因倒没什么反应,毕竟在这数月以来的接触中,他已经知道对方将这枚龙蛋看得比自己的命都要重要。   “在收拾完资料,签完契约后,我会尽快赶来。”   见学者开始在两侧的书架中翻找什么,大副轻轻地摇了摇头,抱着那枚沉重的龙蛋出了房间。   传入耳畔的脚步声愈发低微与模糊,直到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至此,毕维斯停下了自己漫无目的地翻找,他回头瞥了眼虚掩着的木门,在确定那位青年已经离开船舱后,才缓步回到桌案前。   伸手拿过笔筒中的羽毛笔,毕维斯开始在契约上签名,笔尖与羊皮纸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就好像沙子从沙漏上端流过,带走漫长时光的所发出的声音。   终于,学者完成了最后一笔。   他随手将羽毛笔摔在桌上,看着那个毫不细腻,全无文艺气息,反而粗犷狂野到了极点的签名,微微眯起眼,伸手不自禁地抚过胸口,最后停留在左侧的锁骨上。   不知过了多久,毕维斯才从某种回忆中脱离出来,他心情复杂地笑了笑,带着那张契约快步来到紧闭的舷窗前,用力推开玻璃窗,然后迎着狂暴的海风,将那张契约递了出去。   顺着海风吹拂的方向,契约翻腾起舞,但很快,像是有一种诡异的魔力降临在那张纸上,炽烈的金色火焰瞬间吞噬了它,就连倾洒其上的雨珠都无法扑灭那火。   不过片刻的工夫,契约被烧成了点点火光,很快被浓重的风雨吞没,消失在漆黑的大海上。   转移工作终于完成了。   在告知了毕维斯龙蛋的位置后,拿着叠资料的自然学者立刻赶了过去,很快就消失在沉重的木板门下,那火急火燎的模样,就好像生怕自己一不留意,龙蛋就会成为某只凶禽的腹中美食。   不过那只凶禽此时可没空管那枚龙蛋。   寒鸦振动着翅膀穿越暴雨,飞落在大副肩头:“发现目标,在东南方向!”   “做得好。”   凯因轻轻地拍了下小家伙的脑袋,而后转眼望向主桅杆上的瞭望台:“狙击手,注意东南方向,发现敌船踪迹第一时间回报!”   藏身于阴影中的维克多拾起身旁的望远镜,透过水晶镜片朝着东南方向望去,锐利如鹰的眼眸中罕见地出现了平静之外的情感。   在先前那段整备中,爱尔菲曾飞到他的面前,告知了他关于独眼船长与虎鲸号的消息,而在听到那个男人的名字的那一刻,哪怕冷淡如维克多都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   雷克斯·瓦伦,一个恶劣的海盗,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一个实实在在的混蛋。   早在十数年前,他就已经与那家伙分道扬镳,甚至在人鱼号与虎鲸号交战时,他都不止一次将枪口对准对方。   可在听到那个男人带着战船参与到这场与他无关的战争中来,听到他以帮助罗伊船长的名号带着受损严重的班底与黑皇帝交战,他的心中的某根弦却依旧被拨动了。   视线在海面上快速地跃动着,维克多一刻不止停寻找着那两艘战舰的踪迹。   是期盼着康斯坦丁号独自现身,那个混蛋葬身海底,还是期盼虎鲸号得胜归来,看到那个男人站在桅杆横木上洋洋得意,嚣张地大笑?   这一刻,就连神枪手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内心深处究竟想要看到怎样的画面。   不知过了多久,就连握着望远镜的手心都冒出了些冷汗,维克多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目标。   那是一个不好也不坏的结果,因为扬着黑底白纹骷髅旗的虎鲸号与海上堡垒一般的康斯坦丁号同时现身了。   那两艘战舰上都升腾着黑烟,虎鲸号受损得更为严重,船身上满是破洞,就连首斜桅都被炮弹削去了一半,此时正在侧向脱离康斯坦丁号的炮击范围,转而朝着人鱼号驶来。   看着虎鲸号破破烂烂的模样,维克多心头一紧,对所有人高声示警。   “发现目标,东南方向两海里左右,虎鲸号与康斯坦丁号!” 第171章 计划开始   “本,让左舷的炮手们做好准备,收到我的命令就立刻开炮。”   站立在船尾,注视着距离人鱼号只剩下五百米不到距离的两艘战舰,凯因对身旁的水手长下令。   此时此刻,来自鱼鹰号的船员们已经接手了一切,原属人鱼号的水手们的命令权也尽数交付到了本的手中。   “大副,你是想击沉鱼鹰号?”本皱着眉问。   不管是先前转移鱼鹰号的人员,还是让对准那艘双桅民船的火炮蓄势待发,一切都是在为击沉它做准备。   凯因微眯着眼,望着远处不断亮起的炮火:“是的,我要让黑皇帝以为船长输了,那样一来,康斯坦丁号就会减弱对我们的警惕,从而达到先发制人的目的。”   闻言,本忍不住提醒他:“可是仅凭这样,只怕很难消除对方的疑心,毕竟能够成为船长,在东海域上咬下一块肉来的,必然不是好应付的角色。”   这位水手长本身也曾是奥兰境内的一位暴徒头目,他深知要成为领袖,还要开创一番事业,光有手腕和能力是不够的,还要有足够聪明的头脑,以及比最狡猾的野兽更加谨慎的行事方式。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我也没天真到靠一步就想奠定胜局,这只不过是我计划中的一环。”   凯因没有回头,他淡淡地说:“而你在这个计划中的职责,就只是把我的命令传达下去,仅此而已。”   “是,我这就去通知他们。”   听着青年的解释,本这才想起对方过往的身份,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于是恭敬地应声,就欲转身离开。   “还有……”   凯因叫住了水手长,微偏过头:“把那些尸体都丢到海里去,丢到人鱼号和鱼鹰号之间的海面上。”   抛下尸体,让它们漂浮在海面上,自然是为了让这场伪装更加逼真。   “大副,那……那位少年呢?”   在与老约翰交接的时候,本简略地了解人鱼号上发生过的一切,知道那位倚靠着船栏,仿佛安详睡去的少年与船长有着别样的羁联,所以在斟酌了片刻后,如是发问。   凯因知道水手长口中的少年就是罗伊的前任副手,血眼屠夫里奇·奎克,而他的死,也正是压垮少女心防的最后一根稻草。   因此在短暂的沉默后,大副轻声说:“不,将他安置到不会遭受炮火波及的地方,究竟怎么处置他的遗体,该由船长说了算。”   “明白了。”本领命而去。   听着渐远的脚步声,凯因转回脸,继续望向逐渐拉开距离的虎鲸号与康斯坦丁号,心念却飘到了别处。   也许对船长而言,里奇的死所带来的打击,就像伊丽莎白永远离开自己时一样吧?   默然地想着,心头更坚定了陪伴少女的意愿,凯因深深地吸了口气,握着船栏的双手缓缓握紧,注视着那艘号称“海上帝王”的巨舰,蔚蓝的眼眸中仿佛有风暴在汇聚。   康斯坦丁号的火力无比强大,远超寻常的战舰,哪怕是放眼奥兰海军,能够在阵地战中胜过它的,也就只有朝圣号那样超越三桅规制的艨艟巨舰。   而除了火力外,康斯坦丁号的防御也强得可怕,哪怕在经历了虎鲸号的撞角冲击,火炮洗礼后,它的船壳也不过是多了些无关紧要的裂口,距离被洞穿至少还要两到三轮的炮击。   面对这样堡垒般攻防兼备的战舰,就算虎鲸号与人鱼号能够达成一致,对它形成两面夹击的态势,可想要凭借炮击战获胜怕也够呛。   最好的方式,就是抓住它过于笨重的弱势,在它回转的时候,直接以猛烈的炮击瘫痪它的行动力,再从它的船首与船尾登船,依靠如今相当于三艘船只所拥有的人数优势进行接舷战。   依凭伪装,让黑皇帝认为人鱼号上那场宿命之战的胜者是里奇,然后趁着它追逐虎鲸号转弯的时机,完成围击,并取得炮击的先决优势,这就是凯因的计划。   但这份计划并不如看着那般容易实现。   如何完全地取信于所罗门,如何知会雷克斯真相,让虎鲸号配合人鱼号形成围击之势,而不因为信息不通造成误伤甚至更严重的后果,这些都是需要考虑,甚至可以说是几乎难以解决的问题。   “大副先生,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冷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凯因回过身来,看着背负着火铳走近的维克多,平静地说:“万事俱备,待得虎鲸号和康斯坦丁号再靠近一些,我就下令击沉鱼鹰号,开始我们的计划,现在唯一的问题是……”   “你真的能够保证,你能在知会雷克斯船长的同时,不引起黑皇帝的怀疑吗?”   “当然,我能让所罗门对此更深信不疑。”   得到想要的答案,这位神枪手头也不回地朝主桅杆走去,只留下一句冷漠的话语。   注视着维克多的背影,直到他攀着桅杆向上,消失在瞭望台那片黑暗中,凯因才收回目光,朝着甲板中央走去。   实际上,就算没有虎鲸号的帮助,依凭人鱼号在风暴中的恐怖速度,凯因也有把握拿下这场战争的胜利,只是那样付出的代价可能会很大。   可就在先前他制定战略的时候,那位狙击手面无表情地来到他的身边,给了他另一个选择,也就是如今正在进行的这个计划。   而维克多的保证,就是先前凯因再次确认时所问的问题。   “四百米!”   维克多冰冷的声音从瞭望台传来,凯因沉默地等候着,而本也已经传达完命令,此时正站立在他身边待命。   “三百米!”   凯因依旧在等待,只是垂落在身体两侧的手渐渐握紧。   “两百米!”   当狙击手第三次汇报虎鲸号与人鱼号之间的距离时,大副的眼眸终于亮了起来,他高声下令:“开火!”   “开火!”   在本的怒吼声中,在水手们此起彼伏地传递下,这个命令很快就传遍了整艘战舰。   人鱼号左舷的火炮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第一轮炮击,爆炸所产生的火光吞噬了斩断钩锁后,被风浪推得逐渐远去的鱼鹰号。   “咔!”   在一声刺耳的断裂声后,双桅民船从中断成两截,破损的木板与浮起的尸体交织着,构成了一副地狱般的惨烈图景。 第172章 夺旗   “船长,那艘双桅民船被击毁了!”   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劳伦特喘着粗气来到雷克斯身后,语气沉重地汇报。   这位独眼船长新提拔的副手,敢于在死人堆里睡觉的凶厉海盗,此时脸色惨白,面上满是悲壮之色,仿佛是只穷途末路的野兽。   导致这一切的缘由,除却他右肩上绑紧了绷带,却依旧不住淌血的伤口外,只怕也与方才看到的惨烈景象有关。   不得不说,罗伊对局势的判断非常准确。   在弗兰岛一役后,雷克斯失去了大半的精锐手下,虽然回到南方群岛时也尝试过补充队员,可那些身强体壮,搏杀经验丰富的好手又哪里是这么好找的?所以此如今的虎鲸号严重缺乏战斗人员。   先前虽然凭借出其不意的优势,打了康斯坦丁号一个措手不及,甚至成功接近到足以登船的距离,可因为人手的缺乏,他们根本不可能冲过黑皇帝麾下的火枪队密集的弹雨。   当然,雷克斯也并没有蠢到把全副身家压到一场必败的战局中去,毕竟此次虎鲸号的任务只是拖住对方,从而为罗伊与她的船员们争取时间。   因此,趁着康斯坦丁号被撞角的冲击带得偏转过去,炮击的精确度大为降低的时机,虎鲸号一击即离,与对方重新拉开距离,并在康斯坦丁号的侧舷上狠狠地轰击了一轮。   不过就算如此,在那艘巨舰猛烈的反击下,虎鲸号还是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不幸中的万幸是阵亡人员不多,更多都是如劳伦特一样受了些不致命的伤。   雷克斯的作战方针很明确,就是在放任鱼鹰号通过后,追逐人鱼号的航线,最终将康斯坦丁号拖入到以一敌二的战局中去。   虽说过去与金瞳魔鬼有过大大小小的冲突,他也曾对那个恶劣嚣张的家伙恨得牙痒痒,可就算如今罗伊成了个女人,雷克斯也对她怪物般的作战能力有着绝对的信心。   更何况,在那艘船上还有着另一个与他理念不合,却令他深感骄傲的人存在,他坚信到了最紧急的境况,那人一定会作出自己的抉择。   所以自始至终,独眼船长都没有担忧过人鱼号的情况,直到劳伦特给他带来了这样一个消息。   转过身来,用仅存的右眼看了看劳伦特,见他脸色难看不似玩笑,雷克斯用力地将穿了个孔的朗姆酒瓶抛入大海,大步走向船头。   来到船头,雷克斯紧握栏杆,看着熊熊燃烧着的鱼鹰号,以及无数破碎木板间漂浮着的尸体,他的右眼不自禁地眯了起来。   “船长,如果罗伊船长真的输了,那我们就得立刻转向离开,否则就是在自寻死路。”   紧随在船长身旁的劳伦特远眺着逐渐偏转方向,将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他们的人鱼号,急切地提议。   虎鲸号此时的状况不容乐观,应付康斯坦丁号的追击都已捉襟见肘,更别说是再加一艘传奇级别的战舰了。   “跑?我们能跑哪去?”   雷克斯嗤笑了一声,话语间依旧没有太多的凝重:“就算是完好无损的虎鲸号,也不可能在风暴中甩开人鱼号,更别说是首斜桅被打断,速度大为受损的如今了。”   “说得在理,那我们该怎么做,请船长下令吧!”   感受着独眼船长依旧凶恶,全无身陷绝境般的颓然,劳伦特精神忽地一振,他咧开嘴笑了笑,大声地请示。   虎鲸号船员从来不畏惧艰险,哪怕摆在面前的是深不见底的黑渊,他也相信雷克斯能够带着他们杀出一片光明。   “别着急,副手,再耐心地等等,罗伊不是那么容易死的,如果这一切只是她刻意的伪装,那么就一定会想办法通知我们,而如果……”   雷克斯沉默了片刻,独眼中亮起嗜血的凶光:“如果她真的输了,那么我们就直接一头撞上去,要不死在里奇的手里,要不就拿下人鱼号,再凭它反攻那个暴君!”   同一时间,康斯坦丁号。   “您觉得是谁赢了呢,船长?”   哪怕航行于海上,却依旧礼服笔挺的阿诺德抬了下水晶眼镜,对着燃烧着的折断龙骨伸出手去,微笑着问。   “最常见,也最实用的欺骗方式,这场游戏是越来越好玩儿了,真想知道雷克斯现在是什么样的想法。”   所罗门笑着摇了摇头,目光阴翳地说:“我当然希望我们的小船长能成为最后的胜者,可他的对手到底是金瞳罗伊,所以我也不能确定究竟是谁赢了,不过揭开答案的方式其实很简单。”   黑皇帝笑容渐敛:“让哨兵盯紧点,看那只杂毛鸟是不是还活着,如果不见它的踪迹,并且在没有交流的情况下,人鱼号开炮了,那么局面就依旧掌控在我们手里。”   “如若不然,我们就得掉头走了,如今虎鲸号机动性大为受损,只要把战场拉远,它就不可能参战的了。”   “我倒不信,在一对一的情况下,内耗严重的人鱼号能把我们怎么样。”   听着所罗门的结语,阿诺德笑着说:“是啊,我们大可远航,毕竟论物资与军火,在大洋上航行了这么久的人鱼号怎么也无法与我们相比,不过那是最坏的情况,船长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人鱼号真的开火了,我们到底该怎么做?”   “我知道你在考虑什么,阿诺德,不过我想,在翻脸之前最好还是先把虎鲸号处理了,等到小船长与雷克斯两败俱伤,那才是我们最好的出手时机。”黑皇帝轻声回答。   阿诺德刚想附和几句,却突然被一道隐约的枪声打断了,他立刻转眼望去,很快就寻到了枪声所向。   因为它的目标实在是太明显了。   铅弹在风雨中飞掠的轨迹难以捕捉,但它的去向却无比明晰,随着一声布帛被撕裂的响声,悬挂在虎鲸号主桅杆顶端的骷髅旗帜上忽地多了个极显眼的破洞。   那个破洞精准地贯穿了旗帜与木杆的连接处,直接打断了大半的旗绳,那在东海域上引得商人与海盗们惊恐不已的骷髅旗骤然失了威风,病恹恹般垂落下来,被海风吹得狂乱地舞动。   这算得上是夺旗,是海盗之间最严重的警告与威胁,又或者说……   象征着时隔许多年后,父子之间久违的重逢。 第173章 中计   “枪击,是枪击,找好隐蔽物,准备迎接人鱼号的炮火!”   在枪响的那一瞬间,劳伦特的心就凉了半截,他怒吼着示警,旋即迅速匿身到连接船栏的木壁后,身子紧紧地贴了上去。   人鱼号上的狙击手开火了,这就意味着罗伊船长失败了,意味着虎鲸号将会迎着这艘传奇战舰的炮火一往无前。   不多时,虎鲨号甲板上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了,除却必须坚守岗位的部分水手与舵手外,所有人都找到了躲避处。   一双双眼睛在阴影中闪烁,注视着那个仍站在风雨中的男人,等待着他下达命令。   但令船员们有些不安的是,一向果决的独眼船长,如今却像是失了魂,怔然地伫立着,望着那破布一般惨不忍睹的骷髅旗帜。   “船长?”   见雷克斯独自站在空空如也的甲板正中,站立狙击手绝佳的狙杀地点上,随时有可能被铅弹洞穿脑袋,劳伦特咬紧牙关,跑到船长身边,想带着他去安全的地方,可却被对方抬手阻止了。   电光照亮了雷克斯满是雨水的脸庞,那张本该无比凶厉的面容,如今却充斥着耐心与柔和,就仿佛在等待着某种命运般的重逢。   自成为大副以来,劳伦特从未见过船长流露过这样的神情,这个男人一向强硬霸道,面对刀山火海,他能大笑着跃入其中,面对柔情蜜意,他也不曾有半点留恋。   所以在如此强烈的反差下,哪怕是劳伦特也忍不住微微出神,短暂地忘却了自己前来的目的。   而就在大副失神的片刻,下一道枪声划破风雨,响彻在夜空之下。   那一枪彻底打断了残存的旗绳,失去了束缚的骷髅旗帜翻飞飘远,虎鲸号精神意志的象征,就这么被风暴无情地吞噬了,这同时也令所有船员的心头一沉。   虎鲸号的旗帜只被打落过一次,那是在与人鱼号的一场大战中。   在那场战役中,罗伊船长与成长起来的里奇一举击溃了雷克斯领衔的搏杀队,而虎鲸号的旗帜也如今日一般,被那位神秘的神枪手两枪击落,彻底宣告了虎鲸号的失败。   如今,双方之间再次为敌,他们的骷髅旗又一次被击落,一切都像是那场战役的重演,只是那次他们活下来了,这一次还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吗?   爽朗的大笑忽地传遍了虎鲸号的甲板,将所有船员心头的惴惴一扫而空,他们望着直面风雨与战舰,开怀笑着的船长,匿在阴影中的身子逐渐站直,似乎再也不害怕可能遭受铅弹与炮火。   “舵手,左满舵!”   听着雷克斯中气十足的呼喊,舵手用尽浑身解数,将船舵往左转去,同时,虎鲸号也开始朝右偏转,在距离人鱼号只余下数十米的时候成功转过弯来,将已破损不堪的左舷对准了黑洞洞的炮口。   “先生们,远离左舷,我们全速前进!”独眼船长嚣张地大笑着,那种意气风发的劲头简直连风雨都要盖过。   “听到没有,把帆都拉紧,全速前进!”   劳伦特仿佛明白了什么,他高声地催促水手们,自己则奔到右侧船栏,朝后望去:“船长,康斯坦丁号距离我们只有不到百米!”   “别管他们,保持速度……”   雷克斯还未下完令,人鱼号的炮火就已经来了,不过因为虎鲸号的提前转弯,又或者说人鱼号炮手们过于“迟钝”,这一轮炮击几乎全落在了战舰左舷接近尾部的位置。   火光与黑烟交织着升起,虎鲸号再度受创,在剧烈的震动中,战舰的航速大幅度减缓,如果再受到一两次相同程度的炮击,它可能将彻底丧失行动能力,甚至直接沉入海中。   “不要慌张,保持速度,准备继续右转!”   雷克斯的声音响彻耳畔,此时此刻,哪怕是最迟钝的船员,也知道先前那一幕意味着什么,炮手们飞跑着向下层甲板涌去,只余下三十人不到的搏杀队队员们则握紧了腰间的弯刀。   如此惊险的一幕同样落在了康斯坦丁号众人的眼中。   “哦,就差了一点儿,真是可惜。”   看着几近报废的虎鲸号,阿诺德惋惜地摇了摇头,然后对所罗门微笑着说:“船长,看来海洋女神听见了我们的祈祷,将人鱼号化为了那个魔鬼的葬身之地。”   “阿诺德,你觉得罗伊真的会输吗?”黑皇帝微微眯起眼,语气中忽地多了几分怅然。   那个相较他而言,不过是个孩子的海盗船长,却依靠着他那位老对头——红胡子伊利亚斯留下的伟大遗产,成功地击败了康斯坦丁号,将自己一行彻底赶出了亚德里斯。   想到这里,就算是所罗门都不得不承认,罗伊确实是位天资卓绝的船长,论起成长的速度与后来获得的荣誉、地位、财富,甚至能够跨越十数年的时光,对标西海域的夜幕船长。   可就是这么强大的一个人,令他全身心地投入,视之为死敌的存在,最后却死在了一场叛乱中,一场在海盗之间最常见的,平平无奇的叛乱中。   虽然构成这场叛乱的主谋都是一等一的大人物,但就算这样,当得知他们真的杀死了那个魔鬼时,所罗门的心中依旧满是不真实感。   “船长,罗伊终归不是真的魔鬼,如果这群叛徒中有哪怕一个站在她身边,那么她都有机会能赢,可惜的是,就连老约翰那条忠犬都弃她而去了,那么她的死就已经成为了必然。”   阿诺德轻笑着说:“至于那艘民船……恕我直言,虽然拥有那般诡异的速度,但相较与人鱼号,依旧不堪一击。”   “你说得不错,虽然没有亲手杀死罗伊让我有些遗憾,但我们如今还是先关注关注虎鲸号上那群丧家之犬吧。”   黑皇帝冷笑着说:“现在人鱼号上必然还乱做一团,能够转向开炮已是极限,想要追上虎鲸号只怕还要费好一番功夫,也罢,就给他们做个顺水人情,顺便争取一下信任好了,舵手听令,左满舵,我们去把雷克斯的破船打沉!”   船员们齐齐地怒吼,在先前轻而易举地击退虎鲸号,已经让他们知道了对方人员不足的缺陷,而如今听船长的语气,人鱼号上的战斗已经落幕,大势已经倾向他们,自然无比兴奋与狂热。   击毁虎鲸号,让那些只知道提到冲锋的疯子葬身海底,必然能让康斯坦丁号的凶名更胜以往!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水手们的动作更加卖力,而康斯坦丁号也与虎鲸号一般,在距离人鱼号数十米处右转,正在转向的船头上炮门齐开,一尊尊重炮被推了出来。   康斯坦丁号体型庞大,所以转向所需的时间的颇久,此时黑皇帝与大副正站立在船头,朝着不远处的人鱼号望去。   看见正向他们挥舞着手的老约翰,阿诺德微微一笑,朝着左舷走出几步,来到船栏前。   正当他想装作热情地回应,好让对方放松警惕时,嘴角带着的虚伪笑容忽地一僵,瞳孔更是止不住地紧缩。   在那片淌落着雨珠的水晶片上,除却老约翰外,还映射出了另一道身影。   那人缓步走出旋梯投落的阴影,来到了为电光照亮的风雨中,最后安静地站在了老约翰身旁。   但那个人并不是里奇,卡修,或者任何一个阿诺德认识的人,那是一位全然陌生的青年,而在他的肩头站立着,不断梳理自己凌乱羽毛的黑影,正是罗伊船长的爱宠——寒鸦爱尔菲。   你是……谁?   在火铳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耳畔之时,在生命终结前,活力还未离开躯壳的最后一刻,不住回荡在阿诺德脑海中的,就只有这三个字。 第174章 康斯坦丁号的末路   “嗵!”   阿诺德摇摇晃晃地后退几步,旋即仰倒在了甲板上,泊泊鲜血从他额上的血洞中淌落下来,浸红了他至死不愿闭上的双眼。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   这位翩翩有礼而又狡诈如狐的阴狠人物,前一刻还在矜持地微笑着,下一刻就已经化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在康斯坦丁号的船员们眼中,他们的大副身上仿佛有着一种能够避开死亡的奇诡魔力,他甚至能够凭着并不矫健的身手,和及格线以下的作战能力从血眼屠夫的手中逃出生天。   可如今,那种魔力似乎被一枪击碎了。   在如此突兀的转折,如此强大的冲击之前,康斯坦丁号的船员们都陷入了短暂的呆滞中。   只有所罗门,只有这位于大洋之上横行了数十年的暴君瞬间醒过神来,他毫不犹豫地回身,在下一发枪响之前攀上旋梯,一头撞入船长室中。   做完这一切,确保自己已经脱离了那位狙击手的视野后,黑皇帝才有工夫回转身来,对着逐渐混乱起来的甲板怒吼:“调整帆向,把转向的速度提上去,动作快!”   当枪声响起,阿诺德仰面倒下,所罗门就知道自己中计了,知道人鱼号先前那轮看似迟钝的炮击,实则是故意为之,为的就是引他们上钩!   虽然不清楚人鱼号如今的情况,但毫无疑问的是,它已经是康斯坦丁号的敌人了!   在如此紧急的关头,黑皇帝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加速转向。   只要能够抢在炮火洞穿己方防御之前转过弯来,将人鱼号与虎鲸号拖入阵地战中,依凭康斯坦丁号在左舷与船头的强大火力,他们的胜算依旧不小。   不得不说,黑皇帝的反应非常快,决策更是果断凌厉到了极点,若是水手们能够迅速执行,那么这场绝妙的配合与演出,反而会令人鱼号丧失在风暴间的绝对主动权,让战争走向更为艰难的另一面。   但问题是,在得知人鱼号成为敌人的一霎,这位视人命如草芥,全然不在意手下的安危的冷血暴君,第一反应是逃避枪火,躲入船长室中,而非即刻唤醒沉浸于震撼中的船员们。   而这极短暂的时刻,却令他彻底丧失了对局面的掌控。   当水手们反应过来,朝着黑幕般的船帆急奔而去时,震耳欲聋的炮声已经临近,彻底淹没了黑皇帝的咆哮声。   位于巨舰的船头两侧,人鱼号与虎鲸号成掎角之势,将炮火倾泻在康斯坦丁号的船头上,那黑红相间的坚硬船壳在密集的爆炸中开裂,逐渐出现一个个狭小的破洞。   “嘭!”   枪口绽开火光,康斯坦丁号驾驶台上的舵手应声而倒,船舵如失控的野兽般回转,巨舰的转向速度骤然减缓,直至最后彻底停滞。   将用完的火铳搁在一旁,维克多拾起另一把上好弹药的火铳,将枪口缓缓对准了康斯坦丁号洞开着的船长室,确保自己能够在所罗门探出身来时,将他一枪毙命。   阿诺德死了,现在该你了。   神枪手默然想着,无论是长时间举枪的所产生的汗水,还是顺着脸颊不断淌落的冷雨,都不能让他的眼睛合拢半分。   自跟随伊利亚斯船长以来,黑皇帝与他的副手就是人鱼号的死敌,如今阿诺德已死,那个冷酷的暴君自然没必要再活着。   剧烈的震动自船身起,很快就传到了船长室。   所罗门扶着门框,看着逐渐停滞下来的康斯坦丁号,看着在爆炸与枪火中节节败退的火枪队,抱头哭喊的水手,只觉得一阵晕眩感直冲头顶,呼吸都因硝烟与血腥的味道而变得困难起来。   终于,康斯坦丁号船头的船壳被击穿了,炮弹呼啸着打入深邃的孔洞中,击毁了十数架火炮,摧毁了军械库的墙壁,最后引爆了其中码放着的巨量黑火药。   火光裹挟着黑烟滚滚而起,所有位于船头的船员都瞬间被爆炸与大火吞噬,就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凯因面色平静地望着这一幕,耐心地等待着连环的爆炸平息,等待着熊熊烈火为暴雨所减弱。   不知过了多久,火焰终被风暴泯灭,康斯坦丁号的甲板有一大半都被烧成了黑炭般,数不清的焦黑尸体四处横躺着。   “准备登船。”   直到此刻,青年才淡淡地下令。   在本的呼号下,人鱼号缓缓转向,继而朝着巨舰的船头驶去,而见此情势,虎鲸号也同样调转船头靠拢了过来。   经历了一场灾难般的爆炸后,康斯坦丁号上原本密集如雨的枪火骤减,只余下了零星的几声。   望着逐渐靠近船头的两艘巨舰,幸存下来的搏杀队队员们抽出弯刀,握刀的手不住地颤抖着。   而人数众多的水手们,在见到船长室的门被紧紧关闭后,大多数都颓然地蜷缩在了角落,默默祈祷着对方能够接受自己的投降,只有极少部分面带绝望地接过武器,打算誓死护卫船舰。   虎鲸号已经半废了,上面的人基本都添了彩,威胁必然不会很大,至于人鱼号,在罗伊与里奇两方势力的决战之后,又能残存下多少人手?   想到这里,打算拼杀到底的康斯坦丁号船员们心头陡然生出一股子戾气,哆嗦着的身子也逐渐平静下来,他们喘着粗气朝船头奔去,想要斩断勾上船栏的铁钩,拦截那些还未登上甲板的敌人。   不过他们的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因为登上船舰的人比他们想象的多得多,特别是从人鱼号跃上甲板的,都是些身强体壮,完好无损的凶恶的海盗。   他们甚至看到了数张熟悉的脸庞,那都是在南方群岛凶名颇盛的暴徒,一帮把杀人当做乐趣,不在乎性命的,彻头彻尾的凶人!   接舷战一触即发,刀剑交击间,康斯坦丁号的船员们节节败退。   检查了一下手中的华美枪械,看着这柄刻着女神绘像,在奥兰帝国中都象征着极高地位的短铳,凯因不自禁想起了与船长分别时的那场对话。   那时,少女坐在床沿,叫住正欲离开的他,并把短铳递了过来。   “喏,拿去。”   看着副手不解的神色,船长咧嘴笑了笑,解释:“我特意留着这发子弹,没有用在小混蛋身上,也没有用在任何其他的叛徒身上,它是专门为所罗门准备的。”   “既然我参加不了接下来的战斗,那么就如你说的,副手,交给你了,用这发子弹,用你最顺手的配枪,去把那个暴君彻底送入地狱。”   少女的声音仿佛仍回荡在耳畔,在强行把那句破坏氛围的“不过只是借你的哦”抛出脑海后,大副深深地吸了口气,将短铳收回枪鞘,然后利落地爬上船栏,抓住一根落回来的摆荡绳。   正当他打算越过海面,去直面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暴君时,一道冷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叫停了他的动作。   “等等。”   凯因回过头来,映入眼帘的是面无表情的狙击手。   维克多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轻轻地摇了摇头,似是在说“她的身边总是不缺像你这样的人”,旋即转身朝着木板门走去,只留下一道毫无波动的,仿若命令般的话语。   “那家伙在船长室。” 第175章 来自地狱的低语   康斯坦丁号上的形势被控制住了。   负隅顽抗的海盗被分割开来,或被逼入舰楼间的死角,或倚靠着船栏色厉内荏,举刀相向,更有绝望者直接翻越了栏杆,消失在狂暴的海洋中。   摆荡绳带着一道人影临近,在接应者们的注视中,凯因松开绳摆,抓住巨舰甲板边缘的木梯,顺势攀上船栏,旋即在一只有力的大手的帮助下,顺利来到了甲板上。   “在杀了一批人后,大部分水手都投降了,如今还不放弃抵抗的,就只剩下三十七人。”   满面血污,神情恐怖的独眼船长环顾着甲板,看着抱着头蹲在地上的水手们:“船舱已经搜遍了,还活着的人都被赶到了甲板上,意图凭借地势反抗的家伙们全咽了气,但直到现在,我们都没有寻到所罗门的踪迹。”   “船舱中没有,甲板上没有,驾驶台上也没有,那么他的藏身之处就只剩下舰楼了,等我们解决完这些家伙,立刻就……”   “船长室。”   凯因打断了雷克斯的话语,迎着对方投来的视线,他平静地说:“他就在船长室里,我会亲自去结束他的生命,而在这期间,甲板上的一切事务都靠你指挥了,雷克斯船长。”   闻言,雷克斯微微一怔,然后沉声说:“虽然那家伙确实有些老了,体力有所消退,但以他的狡诈与善变,却依旧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你确定要……独自面对他?”   哪怕不用猜,独眼船长也知道这必然是罗伊的安排,为的是要在这大势将定的时刻,给自己这位于海盗们而言全然陌生的新副手立威的机会。   但问题是,黑皇帝可不是只落网的兔子,哪怕他被捕兽夹夹断了腿,也仍是危险的苍狼。   拿这样的凶名赫赫的海盗船长立威,雷克斯不知是面前的青年真有这样的本事,还是罗伊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提前开始分发所罗门的庞大遗产。   “是的,雷克斯船长。”凯因淡淡地回应。   雷克斯能够想到的事,他自然也能想到,而且对少女的意图有着更深层次的了解。   在被罗伊救下,并答应成为她的副手的半年里,他虽然在名义上已经脱离了奥兰军方,成为了一位海盗,但实际上,他的行事作风与决策方式却仍与当初那位军官一般无二。   在过去,他的身边随时都有心甘情愿为他而死的军人们,身后更有着家族与大人物们的支持。   那时的他可以轻描淡写地指挥数十艘战舰作战,可以眼看着敌人一个个倒下,雪白的手套上却不沾染丝毫血迹。   可现在不行了。   如今的他是金瞳魔鬼的副手,虽然依旧身居高位手握重权,更掌控着一批相较于军人更为凶狠的战士,但……   人鱼号终归不是军舰。   想要成为这艘传奇般的海盗船上的二号人物,光靠罗伊的支持,以及出色的战略目光与指挥能力是不够的,他必须要给自己染上一层血,一层让海盗们闻之变色的血腥气。   他要褪去海军的风气,经历洗练成为真正的海盗,要当众立威,让船员们从心底里接受他,敬畏他,那么杀死所罗门,让黑皇帝的凶名彻底成为过去,就是最好的机会。   一念至此,凯因不再多言,他迈动步伐走过人群,在一道道目光注视下,朝着高耸的舰楼走去。   望着踏上旋梯,逐渐靠近船长室的青年,雷克斯沉默了许久后,失笑般摇了摇头,觉得罗伊的这位新大副与她相差甚远,可就是这股子骄傲与自信,却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将视线从重新投回甲板,看着那些紧盯着敌人严阵以待的船员,雷克斯大笑着下令:“先生们,动手,让我们结束这一切!”   房间中所有的舷窗都被帘幕遮挡,不放入丝毫光亮,只余下浓重的,死寂般的晦暗。   原本装饰华美的船长室,此时却是一片狼藉。   暗红色的木桌横翻在地,航海用具四处散落,随着巨舰的摇晃轻微地挪动着,木墙上那些出自名家之手的挂画都被用刀刃切得破碎不堪,全然失去了价值。   而除此之外,名贵的酒水,详尽的海图,推演沙盘,以至于被褥,鹅毛枕与衣物都被砍烂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舒尽发泄者心头之气。   当凯因推开木门,带着风雨与电光走入船长室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个景象,而那个造成了这一切的人,正拿着块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弯刀。   “好吧好吧,让我们看看,最后来取我性命的,是亲爱的小船长,还是死而复生的金瞳魔鬼呢?”   从语气上听,所罗门似乎全然没有因为自己的失利而愤怒,他将沾满酒水的手帕随手丢开,然后提着弯刀转过身来。   在二人视线相交的时候,房间内忽地安静了一霎。   “哦……从未见过的生面孔,请问你是哪位?”   打量着面色冷峻,明显不是寻常的搏杀队队员的青年,黑皇帝眉梢微扬,在短暂的诧异后,他如黑渊般深邃的瞳孔中突然腾起了某种火焰,他缓缓收刀入鞘,微笑着上前。   “站住。”   望着走近的所罗门,凯因伸手握住了剑柄,语气不带丝毫情感。   “好的先生,放轻松,请放轻松,我已经输了,只是个……威胁不大的失败者而已。”   黑皇帝抬手安抚青年的情绪,笑着说:“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就是罗伊船长的新副手,而她派你来的目的,就是拿我的命来立威,来巩固你在那些愚人心里的地位,对不对?”   “愚人?”   凯因绕着所罗门缓缓踱步,目光一直锁定在他的喉咙上,只要他敢有丝毫异动,那么他手中的刺剑就会干脆利落地刺穿他的咽喉。   “难道不是吗,那群永远都被蒙在鼓里,只知道遵从命令的家伙,难道不愚蠢吗?整艘海盗船上,真正决定一切的,其实就只是船长一人而已。”   所罗门随着青年的步伐而转身,面上带着诡异的笑:“只要船长一声令下,哪怕是送死,他们也得硬着头皮上,只要船长心有不满,惹到他的人就会无声的消失,在船长的利益面前,没有人是不能被牺牲的。”   “每一位船长的心中都是这样的想法,区别只在于,他们是否愿意将这真实的一面展现在船员们面前,我不愿虚伪地表演,所以被冠为暴君,而有些人就不一样了。”   说到这里,黑皇帝突兀地上前了一步。   伴着一声轻响,雪亮的刺剑出鞘,剑尖直指所罗门的咽喉,若不是凯因对力道的控制极为精妙,此时的黑皇帝就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青年的声音依旧冷冽。   所罗门又向前凑近了一些,丝毫不管逐渐出现血珠的喉咙,他看着那双泛起些微惘然的蔚蓝眼眸,声音阴森得像是地狱爬回的幽鬼。   “我是想说,与其成为被人操控于手的棋子,何不试着去成为真正的掌权者呢,人鱼号未来的……”   “船长大人?” 第176章 女巫   “什么意思?”   刺剑依然抵着所罗门的喉咙,凯因只需将其前送半一英寸,就能刺破他的大动脉,眼看着这位暴君流血身亡,从而树立起自己的威望,彻底坐稳人鱼号大副的位置。   但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动。   听着青年的问话,看着那对波动着的蔚蓝眼眸,所罗门嘴角的笑意愈发浓郁,他的声音低哑阴沉,好似夜鸦的低鸣:“你我合作,我送你登上人鱼号的船长之位,我依旧指挥康斯坦丁号,但一切都以你的命令为主,如何?”   凯因的目光忽地闪烁了一下,但霎时又恢复了冷漠:“我看你是失心疯了,不说我能不能信你,光是如今的情势,你想拿什么翻盘?”   黑皇帝精准地捕捉到了青年的那丝动摇,他摊着手,笑着摇头,任由刺剑在喉咙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不,不,大副先生,只要你肯站到我这边,那么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而我……有十成的把握替你赢下一切。”   “不但如此,我还将向你向上我的宫殿,我的财宝,以及我赤诚的忠心,当然,这一切都不是空口承诺,我们可以签订契约,签订那种……无法违背的契约。”   说到这里,所罗门的声音忽地低了下去,在晦暗的房间中飘飘荡荡,诡异得令人不寒而栗。   注视着黑皇帝突然暗沉了许多,变得犹如深邃漩涡般的眼眸,凯因的瞳孔微微缩小,在短暂的诧异后,冷冷地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哦,别害怕,孩子,我只是和女巫有过些交易,一位真正的……女巫。”   所罗门因激动而有些狰狞的面容在提到这两个字时瞬间平静下来,他带着一丝憧憬,一丝柔和但又畏怯的神色说:“那真是位尊贵的,诱人的,令人敬畏的女士啊,如果你知道我的故事,见过她哪怕只是一面,想来也会有与我同样的想法。”   “大副先生,趁着还有时间,你想听个故事吗?”   甲板上的战斗还在继续,怒吼与惨嚎不时传入船长室,距离一切结束的那一刻还得有上一番工夫。   沉默,死一般地沉默。   在回忆结束后,黑皇帝的面上重又恢复了笑容,只是那抹笑不再疯狂,而是变得神秘而自信,而凯因则恰恰相反,他微蹙着眉像是陷入了思索。   他回忆着所罗门先前的话语,最后将所有注意力尽数投注在了这位船长对那位女巫的称谓上。   女士。   一个再常见不过的称谓,却同样是一个拥有致命吸引力的词汇。   它曾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毕维斯口中,作为对执掌灾厄的女神——安妮斯朵拉的尊称,而就在不久之前,凯因曾亲眼目睹了那位神明抚平风暴的伟大神迹。   难道他口中的女士,就是……那位神明?   凯因默然地想着,在经历了如此多的奇诡事件,见证了超越自然常理的一幕幕后,他承认世上或许真的存在神明,却并不知道他们以怎样的形式存在,又藏身于怎样的秘地。   直到听到了黑皇帝这样的一番话,他才开始思考这个本离自己无比遥远,如今却似乎触手可及的问题。   因为罗伊曾告诉他,她接下来的目标,是要去追寻那个埋藏着魔盒的无名岛屿。   而那个魔盒,正是安妮斯朵拉的杰作!   终于,在所罗门的满意的目光中,凯因收回刺剑,甩去剑尖上的血珠,而后将其缓缓纳入剑鞘:“那位女巫……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就如她善变的内心一样,随时都可能改变,或者下一刻,就连她的面孔都会全然不同,那不是你我该窥探的秘密,而就算知道了,也不过是千百种可能之一,那毫无意义可言。”   所罗门摇了摇头,缓步走到船长室尽头的舷窗前,用力地扯开帘幕,顿时电光闪起,将他的脸庞照得一片煞白。   “二十年前,我曾被敌人刺穿心脏,抛入狂暴的海中,那时我的意识迅速模糊,浑身都像是坠入冰川般寒冷,然后就那么昏死了过去。”   黑皇帝眼中泛起浓浓的怀念,这位暴君此时全无了戾气,如果你能看到他的脸,甚至能够从中看到名为平和的情绪。   “按常理而言,我不会有任何幸存的可能,但事实是,我重又醒了过来,那是一片无名的岛屿,而当我检查自己的身体时,却发现所有的伤势都恢复了,甚至比起以往更加的强健。”   “就像冥冥中有着指引,就像一场宿命的相遇,我穿越了稀疏的丛林,来到了那座简陋的木屋前,在那里,我见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东西,一些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事物,而她就站在它们之间。”   “她告诉我,是她将我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她赐予我新的生命,并将赋予我一个使命,如果我愿意接受,并最终带回她梦寐以求之物,她就……”   顿了顿,在迟疑了片刻后,黑皇帝像是下了决意,他的声音再次变得冰冷,其中带着浓浓的嘲意:“就会赐予我永生,就连西海域那片夜幕都渴求不已的永生,但她又说,我不是唯一被选中的人,还有别的船长同样在为她寻找。”   仿佛有一道电光闪起,刺破了昏暗的夜,一切都被一条清晰的丝线串连在了一起。   凯因眼眸中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了,他看着那道背影,心头升腾起无边的警意。   那位神明真的存在,而她的目标应该就是那个魔盒!   大副怎么也想不到,在自己前来杀死黑皇帝的立威之夜,竟然得知了这么一个秘密,他的目光微微闪烁着,右手已经悄然放在了枪柄上,但声音却依旧没有丝毫的波澜:“永生?”   “是的,永生,我不知道她的怎样的存在,她称自己为女巫,而我就这么相信了,因为她的声音,她的容貌,她那双漩涡般的暗紫眼眸,都好像有着别样的魔力,一种……无法拒绝的吸引力。”   所罗门不知道凯因所想,也不知道他的动作,仍然自顾自地说着:“自然而然的,我同意了,那之后一切都像安排好的一样,我得到了康斯坦丁号,成为了这艘海上帝王的船长,然后占据了亚德里斯,与红胡子成为宿敌……那真是精彩万分的二十年。”   “这二十年里,我几乎忘了,不,是强逼着自己忘了这事儿,因为恐惧,对未知的恐惧,直到今夜,我彻底的输了,我再次被逼到了通往地狱的悬崖前,因此,我想起了这一切。”   “所以我想,如果你肯放我一命,如果我能再次找到她,再次得到她的帮助,那么……”   黑皇帝缓缓转过身来,微笑着说:“我想罗伊船长也不算什么了,到时我们联手,人鱼号与康斯坦丁号联手,足以在东海域以至于大洋横行无阻,然后,我们去找……”   所罗门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凯因的回应已经提前来了。   那是一道清脆的枪鸣,以及一枚夺命的铅弹。 第177章 真正的海盗   不知是青年有意为之,还是黑皇帝的反应太快,那枚铅弹最终并没能击碎他的心脏,而是打在了稍偏下的位置,鲜血正从所罗门捂着伤口的指缝间汩汩而下,很快就染红了那件淡蓝色的联邦军官服。   伴着轻微的摩擦声,火铳被收回腰间,刺剑重又出鞘。   凯因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一剑刺穿他正在拔枪的那只手的手腕,而后一膝顶在他的小腹上,令这位俯视他人惯了的暴君无力地跪倒在地。   丝毫不在意对方的野兽咆哮般的痛呼,凯因猛地将银剑从黑皇帝的手腕中抽出,霎时血花绽开,溅在了他雪白的袖口上。   “不……不,你还没听完我的条件,大副先生,你还……”   眼见着银亮的剑锋直朝自己的喉咙刺来,所罗门再顾不得胸口的枪伤与左手的剧痛,他用尽全力握着冰凉的剑身,可却依旧阻止不了它稳定前进的趋势。   “我想我们没什么条件可以谈的,我为什么要摆着触手可及的利益不要,要冒着大风险背叛罗伊船长,去相信你口中那些虚无缥缈的承诺呢?”   听着大副漠然的话语,黑皇帝眼瞳中非但没有显露绝望,反而升腾起一丝希冀:“利益……当然有,更真切的,足以让你改变想法的利益。”   与青年那对毫无情绪的蔚蓝眼眸对视着,所罗门嘶声说着:“金钱,权力,能够证明我所言非虚,能……破开环绕着那座岛屿诅咒与迷雾的,如星空般灿烂的猫眼石,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些吗?”   感受着剑身上传来的力道渐弱,这位濒死的船长笑了笑,鲜血染红了他的牙齿,让这个笑看起来别样的恐怖。   “我知道,你动摇过,你渴望着那个位置,只要你留我一命,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了,而你所有的欲望也都将实现……大副先生。”   刺剑全然停了,凯因居高临下地看着所罗门:“猫眼石?”   “是的,女巫的猫眼石,没有这件信物,就算你能找到那座岛屿的确切位置,也会在迷雾与诅咒中迷失方向,最后一头撞毁在暗礁上。”   黑皇帝缓缓松开了握着剑身的手,看都不看距离自己的喉咙只余下不到半英尺的剑尖,他轻声说:“我的宫殿地下有个藏宝室,在进入门扉后,顺着右侧墙壁走到尽头,挖开那些金币,挖开那些沙土,你会找到一个破旧的盒子,那石头就在盒子里。”   目光微微闪烁,凯因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诚意,合作……最重要的就是诚意。”   所罗门感受因失血而产生的阵阵寒冷,虚弱地喘息着,低声乞求:“放过我,帮我处理……处理好伤口,你就可以离开,去找那枚石头,只要见到它,你就会相信我说的一切。”   “那你呢,我怎么向他们解释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状况?”   似乎被说动了,青年的剑尖渐低,有些为难地问。   “你只要离开船长室,像个胜利者一样走出去,说我被你刺伤,情急之下……翻越舷窗坠入海面,没有人会……怀疑的,那群愚人……怎么敢怀疑你的话?”   所罗门的声音越来越低,话语变得断断续续:“然后,带着康斯坦丁号回去,这段……时间,我会一直待在船上的隐秘处,你只需要借机……给我送些食水就好,这不是什么难事。”   “等到你相信了我,我们再谈接下来的事,现在,快,快帮我……”   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黑皇帝回光返照般嘶吼起来,他朝着青年伸出颤抖的手,眼中满是求生的欲望,但下一刻,其中饱含着的希冀,野心,以及藏在最深处的冷酷,都化为了难以置信之色。   “噗。”   剑锋刺破人体的声音回荡在船长室中,那柄自黑皇帝的咽喉滑落的银剑并没有垂落至地,而是在不知不觉间擦过了他的胸口,并在他伸手求救的时候干脆利落地刺入了他的心脏。   “谢谢你的诚意,但不好意思,我既然已经知道了所有事,那为什么还要留着你呢?”   注视着那双眼瞳中翻腾着的怨毒意味,凯因略微压低身子,将剑尖推入得更深了些:“至于你说的动摇……虽然我的演技骗不过船长,但应付一下别人还算不错,毕竟我在军官学院的老师都觉得我很有做密探的潜质。”   黑皇帝的眼眸终于彻底黯淡了下去,他抬着的手垂落下去,重重地砸在了地板上。   在确认这位暴君再无呼吸后,凯因抽出了刺剑,顿时还有些温热的血液贱了他一身,就连脸上都沾染了不少,在电光的照耀下,他看起来全然就是位不在意杀戮的,真正的海盗。   缓缓站直身体,将满是鲜血的银剑收回剑鞘,凯因摸了摸脸上的粘稠血液,对着至死也不愿合拢双眼的黑皇帝,像是宣告胜利般轻声说:“永别了,黑皇帝,我会替你找到那座岛的,只不过是为了船长,而不是那位女巫。”   说完,他抽了抽嘴角,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恶劣笑容。   不过很快,他嘴角的弧度就消失了。   重又变回平静淡然的模样,凯因轻轻地叹了口气,拍了拍有些僵硬的双颊,觉得这样的表情果然还是出现在船长脸上正常点,自己还是学不会这种自信从容,却又充满恶意的笑容。   不过,总算是有所进步,像是个名副其实的海盗了。   默然地想着,大副扯起黑皇帝的手腕,拖着他走出船长室,回到了雨幕中。   冷雨打在他的脸庞上,冲刷着那些血色的印记,凯因拖着冰冷的尸体走下旋梯,来到甲板上,而后朝着空旷的甲板中央走去。   甲板上的战斗依旧在继续,黑皇帝的残党抵抗得格外顽强,哪怕到了现在,依旧有十数人在拼死抵抗,甚至用不要命的架势暂时逼退了围着自己的海盗们。   忽地响起了一声惊呼。   本该直视甲板的俘虏们好奇地抬头看去,但在看到那引起惊呼的景象后,浑身都忍不住战栗起来,如坠冰窖。   就连正在作战的人们都暂时分开,朝着众人瞩目的方向望去,然后见到了令他们此生难忘的一幕。   “嗵。”   用力地将黑皇帝的尸体丢在甲板上,凯因站立在风雨中,浑身被雨水浸湿,被血水染红,但那双蔚蓝的眼瞳却依旧平静冷漠,就仿佛他杀死的并不是一位凶名能止婴儿夜啼的暴君,而只是一匹微不足道的豺狼。   一阵金属与木板的碰撞声后,原先誓死不降的人们手中再无刀剑。   凯因冰冷的目光扫过处,敌人无不嘴唇发白,颤抖着蹲下身去,而后顺从地抱住了脑袋。   宛若信仰般的船长的毙命,彻底击碎了他们的抵抗之心。   人鱼号与虎鲸号的队员们看了看倒在地上黑皇帝,再望向凯因的目光就变得不一样了,哪怕是那些早已习惯与死神照面的凶人,眼中也不自禁地泛起了些敬佩,以及……   畏惧。   哈里特同样咽了口唾沫,但在瞥了几眼被威慑得难以出声的队员们之后,他突然醒悟过来,用力地高举拳头,用干涩的喉咙吼出了响亮的欢呼声。   骤然,康斯坦丁号甲板上一片沸腾,人们无不庆祝起胜利,也为人鱼号未来的大副送上最衷心的祝贺。 第178章 昏睡的少女   “俘虏已经安置完毕,康斯坦丁号上有价值的东西也都搬空了,接下来怎么办,就听你这位威风凛凛的大副开口了。”   听着雷克斯的话语,看着站立在身前,用敬畏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船员们,凯因微扬下巴:“那么先生们,我们回人鱼号。”   一阵应声后,船员们麻利地爬上一块块跳板,朝着人鱼号进发。   直到最后一位船员上了船,凯因才轻出了口气,转眼看向一旁欣赏地打量自己的独眼船长:“你呢,怎么不回虎鲸号?”   “有劳伦特在,虎鲸号不会有问题,我想去人鱼号见个人。”   雷克斯笑着耸耸肩,一向凶厉的面孔上居然浮现出些微不自然,那是一种长久未见故人所产生的怯生之意。   以为他想见的是罗伊,凯因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二人踏上船舰之间唯一未撤去的跳板,在众人热切的目光中回到了人鱼号的甲板上。   只有一人的眼神不一样。   维克多拨开人群走上前来,目光一如既往地冷淡。   还不待凯因说些什么,独眼船长就笑呵呵地走上前去,在大副意外的目光中一把揽住了维克多的肩膀,然后对众人挥了挥手:“你们接着办正事,啊,接着办正事,我……我们俩叙叙旧,叙叙旧。”   说着,也不顾神枪手的反应,雷克斯就揽着他朝甲板另一面走去。   出人意料的是,原本无比介意他人靠近,更不用说是身体接触的维克多,从始至终都没有显露出厌恶与排斥的神情,甚至在雷克斯小心翼翼地,有些讨好般的问候下,还时不时回上一两句。   “他俩什么关系?”   羽翼带起的微风扑面而来,凯因望着那两个全然不同,甚至可以说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感受着他们间莫名的和谐与风雨都压不下去的淡淡温馨,轻声问肩头的寒鸦。   “父子,父子。”   寒鸦微歪着脑袋,同样注视着那两人,小眼珠瞪大了些许,就好像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奇怪,以前还是看不对眼的冤家。”   听着小家伙疑惑的自语,大副忽地明白了许多事,一如维克多信心的由来,亦或是是虎鲸号与人鱼号间的那场绝妙配合,这一切如此顺理成章发生的原因,应该都是源于这段关系,源于父子间血浓于水的亲情。   想到这里,凯因忽地响起了一张冷肃的面容,想起了那个意志强大仿若钢铁的男人,如今奥兰帝国最有权势的大人物之一——纳伦·霍华德,也就是他的父亲。   距离离开弗兰岛已经有半年了,父亲应该也已经从费德罗爷爷口中得知了自己还活着的消息,只是不知道他是否会对自己的决定失望透顶,又是否能够……接受伊丽莎白的身份。   “大副,大副?”   哈里特的声音将凯因从思索中惊醒,他偏转头去,看着满脸恭敬的大队长问:“怎么了?”   “所有钩锁和跳板都撤完了,随时都可以扬帆起航,只是还有一个问题,我们该怎么处理康斯坦丁号?”   闻言,凯因重新将目光投到随着波浪逐渐飘远的巨舰上。   这艘被称作海上帝王的伟岸战舰,此时却凄惨无比,除了被炸出巨大窟窿的船头,被火焰烧得一片漆黑的船壳外,那些黑洞洞的炮门中更是见不到一尊火炮的影子,尽数都被搬上了人鱼号与虎鲸号。   这样一艘半报废的战舰,如何带回亚德里斯首先是个问题,再其次要在海洋上进行探索与搜寻,带着这么艘显眼的而又笨重的大家伙显然不是什么好选择。   当然,其实康斯坦丁号依旧有着很大的利用价值,如果将它修复完好,那么作为亚德里斯的桥头堡,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坚不可摧。   但是,自黑皇帝口中得知那些辛秘,知晓这艘战舰可能与那位女巫有所联系后,凯因想也未想就放弃了这种选择,并打算彻底摧毁康斯坦丁号。   在他看来,如果那个女巫真是如自己猜测的那样,是安妮斯朵拉的真身亦或化身,那么这艘巨舰说不准与维多利亚号一样,会带来某种诅咒或是不详。   “打沉它。”   一念至此,凯因不再犹豫,冷冷地下令。   在此起彼伏的号令声中,人鱼号与虎鲸号在康斯坦丁号的两侧同时开炮,数轮炮击后,这艘坚硬得仿若堡垒的巨舰终于传来了不堪重负的断折声。   巨舰的主龙骨断裂,舰楼崩塌,整艘船在剧烈的爆炸与起火中斜翻,最终化为了海面上的漆黑残骸。   黑皇帝与康斯坦丁号,在这一刻彻底成为了历史。   虽然已经提前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但在亲眼目睹己方击败了这般巨舰,葬送了暴君所罗门的生命与传奇后,船员们依旧忍不住振臂欢呼,为了这场伟大的胜利,也为了自己无比美好的前景。   叛徒与敌人相继倒下,罗伊船长凯旋归来,而他们,也将成为人鱼号新的班底。   感受着船员们按捺不住的激动与喜悦,凯因欣慰地笑了笑,而后对身旁的本说:“注意别让大家疯过头了,想要庆祝,等回了亚德里斯不迟。”   知道大副此时内心所向,水手长罕见地微笑起来,回答:“好的,大副你去做该做的事吧。”   被本看穿了心思,凯因轻咳了一声,面上却也没有什么不自然,他轻轻颔首,就经过船员们让出的道路,朝着船长室快步走去。   望着大副有些急切的步伐,船员们都忍不住揶揄地笑笑,倒是原属于人鱼号的人们面面相觑,眼中都带着些古怪的色彩。   推开船长室的木门,凯因快步走入其中,而后回身将木门轻轻地合拢,把风雨尽数关在了门外。   房间中的舷窗都被厚厚的帘幕遮挡,那张桌案也被铅弹打成了蜂窝,原本燃着的烛台也与其一并飞入了暴雨中,被雨水浇熄了光明,因此船长室中一片晦暗,凯因适应了好一会儿才能勉强视物。   “船长,所罗门已经死了,康斯坦丁号也被击沉,我们此时正……”   而当大副一面汇报着情况,一面来到那张奇迹般完好无损的大床前时,他才看见了紧闭着双眼,面无血色,正急促地喘息着的少女,以及她紧攥着的,被鲜血浸透的丝绸被子。   这一刻,胜利所带来的的喜悦,归家般的安宁与温馨都骤然泯灭,只余下一道嘶哑的,心碎般的焦急呼唤。   “船长!” 第179章 褪衣   “别喊了,这时候哪怕你在她耳边敲鼓她都不会有反应的。”   床侧的黑暗中忽地传出一道不悦的声音,直到现在,大副才发现船长室中除了他与船长外,还有别的人存在。   听着那熟悉的,带着微讽意味的语气,凯因转过脸去,看见船医正抱着双臂坐在木椅上,满脸烦躁地看着自己。   安德森暗金色的眼瞳带着浓重的疲意,显然刚才被他急切的呼唤所惊醒,此时正一肚子火气。   还不待凯因询问情况,船医打了个哈欠,抱怨的话像是连珠炮一样打了过来:“我说你俩就算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一定要那么大的雨里亲热,也能不能先关注一下对方的身体状况,弄得我以为她还生龙活虎呢,结果一进门差点看到一只死猫。”   “还有,如果需要医治,请早些告诉我,不要等到我睡着了,再叫人来砸我的门,把我从床上粗暴地拖下来,本少爷的生活作息可是很规范的,要是被你们颠倒了……”   看着微垂着脑袋,面带自责的大副,船医的声音渐低,眉头更是皱了起来:“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她伤得有多重。”   “我还以为……”   “好了好了,别说了,看你那样子我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安德森深深地叹了口气,拍拍了有些凌乱的丝绸睡衣,他被架着过来时根本没来得及穿衣服:“她身上一共二十三处刀伤,一处枪伤,碰伤擦伤我根本懒得去数,不过庆幸的是,那枪好像没打中,只擦破了一点皮。”   “在我赶到的时候,她就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昏过去了,说起来也奇怪,按照常理来说,流这么多血她早就撑不住了,如今却只是失去意识,倒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船医捏着下巴,看着罗伊苍白的脸颊,目光冷漠的像是在剖析一只从未见过的生物,当将心思放到医学上时,这位玩世不恭的大少爷就像全然变了个人,满脑子只剩下各种理念与试验。   “就像是只怪物。”   这是安德森给出的最后结论,他耸了耸肩,撑着膝盖站起身来,面上重又挂上那副礼貌却又疏离的微笑:“既然你回来了,那么我就不用再守夜了,也省得碍着你们俩。”   看着步伐轻快朝门外走去的船医,凯因瞥了眼地上的医药箱,问:“你的东西不带走吗。”   “哦,东西,什么东西?”   安德森原地转了个圈,看了看那只医药箱,又看了看凯因,微笑中忽地多了抹促狭:“不好意思啊,大副,为了防止你这头护食的狮子发疯,我并没有脱船长的衣服,只是给她简单的消毒止血,隔着那衣服的破口包扎了一下,所以……”   “你今晚还有得忙呢。”   说完,船医也不管大副有什么反应,哼着欢快地曲调就出了船长室。   将视线从合拢的木门上个收回,凯因有些莫名地叹了口气,他拉过船医用来摆放烛台的木柜,将白烛点燃,然后拿起医药箱摆在床上,自己则坐在少女身侧。   将少女紧攥着的,满是血迹的丝绸被子拉开,少女身上穿着的破破烂烂的船长服就映入了眼帘,凯因将侧翻在枕头上的三角帽搁在衣帽架上,就开始着手拆卸船医绑好的纱布。   知道这些临时包扎的纱布最终都要拆下,所以安德森并没有绑得很紧,大副没花多少力气就拆卸干净了。   接下来就是脱衣服了。   凯因在床呆坐了许久,也没能下得了手。   此时此刻,他忽地想起了刚脱离那座孤岛,坐着联邦商船的前往弗兰岛的途中发生了那件事,虽然情境不同,但那时他也在意外中将少女看了个光,当然,那不是他有意为之……   胡思乱想被寒鸦的轻唤打断,看着轻蹭着罗伊脸颊,不停低声叫着“船长”的小家伙,大副无奈地摇了摇头:“没事的爱尔菲,过些时间她自然会醒的。”   闻言,寒鸦抬头看着他,好半天才蹦出一句:“给她包扎。”   “是啊,得快些处理她的伤口。”   凯因苦笑着说,终于下定决心朝着罗伊伸出手去,将被鲜血浸湿,牢牢贴在她身上的船长服尽可能轻柔地褪下。   少女原来白皙晶莹仿若初雪的肌肤,此时却青一片紫一片,到处都是受到重击所造成的瘀伤,那些仍泛着殷红色彩的刀痕更是触目惊心,特别是她左手上那道伤痕,虽然已经愈合了些许,但依旧隐约能够看到白骨。   更不用说那些被短匕刺出的伤口了,血槽所带出的痕迹,光是看着就让人浑身发冷。   这样一具残破不堪的身体,全然没有那种朦胧的吸引力,而只给人带来一种挥之不去的悲壮与心酸。   面对着潮水般涌来的敌人,数之不清的弯刀与火铳,以及虎视眈眈的血眼屠夫,在那段短暂的时光中,罗伊近乎是凭着一己之力对抗着整艘人鱼号的意志,那样的凶险而绝望的处境,哪怕到了现在,依旧让凯因深深地后怕。   抿紧了唇,大副打开医药箱,开始包扎那些伤口。   船医对伤口的处理很到位,到了现在,凯因所需要做的就仅仅只是更换纱布,更为细致地包扎,这并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但想要做好,却也需要格外的耐性与细心。   晦暗的船长室中只余下纱布擦过皮肤的轻微响动,以及被不小心触动伤口时,少女无意识的痛哼。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最终又归于平静,只余下逐渐舒缓下来的呼吸声,以及雨珠打在舷窗上传来的令人格外安心的低微雨声。   漆黑的夜终于过去了。   急骤的暴雨在黎明时分悄然结束,朝阳自重归平和静谧遥远海面徐徐升起,撒下一片金色的光辉,将海面映射得波光粼粼。   两艘战舰在特意为人鱼号所建造的港口停歇了数小时,直到天光渐明,才缓缓起航,朝着亚德里斯驶去。   与此同时,一缕阳光透过了大副在结束对船长的包扎后,拉开帘幕眺望海面时所留下的细小缝隙,投落在狼藉的大床上,也越过淡金的长发,悄然攀上了那张白皙的脸颊。   似是被光线所扰,少女修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第180章 规定饮食   就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当罗伊徐徐睁开眼时,暗金色的眼眸上还笼着层朦胧的水雾,只是伴随着她的清醒,那种柔软怯弱的情感很快就消失无踪,只余下慵懒与困倦。   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罗伊撑着床铺坐起身来,刚靠在床屏上,就被木料传来的冰冷触感激得一颤。   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少女惊讶地发现自己身上非但一丝不挂,还缠满了雪白的纱带,看上去简直像是古老传说描绘的木乃伊。   眨巴了几下眼,一头雾水的船长四下扫视,看见了依着自己酣睡的寒鸦,以及俯在床沿,满脸倦意的副手。   想了半天依旧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在斟酌片刻后,罗伊悄悄地伸出手去,用力地揉了揉那头在光线照耀下格外刺眼的银发。   凯因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惊醒,他猛地睁开眼来,蔚蓝眼瞳中尽是警惕之色,但在看到正咧嘴笑着的船长后,他的心头的警意尽数消失不见,紧绷的身体也缓缓放松下来。   “你什么时候醒的,船长?”副手撑着床沿起身,坐在床边问。   “就刚才,不过真是令人意外啊,你平常起床至少比我早两个钟,今天怎么睡得不省人事的?”   罗伊丝毫不在意青年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这种自觉,轻轻地抚着依旧在睡梦中的寒鸦的脸颊。   “说来话长,我先给你找件衣服来。”   船长可以没有自觉,但凯因却不愿意如此无礼地直视一位少女的身体,他揉了揉有些昏沉的脑袋,起身离开了船长室。   没一会儿,副手就带着一身完好的水手服回来了,另一只手上还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白面包与熏肉,还有小半杯水。   将托盘搁置在木柜上,凯因把水手服递给罗伊,然后拉过木椅,朝着船长室的门坐下:“委屈一下,船上没备什么好衣服。”   “委屈什么,我平时就穿这样的衣服。”   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换衣声,凯因平静地解释:“亚麻粗布的材质太过粗糙,有可能影响到你伤口的恢复,说不定还会留下疤痕,等回亚德里斯就要换掉。”   “啧,麻烦,我的身体我还不知道,过去又不是没受过比这更重的伤,还不是照样穿和船员们一样的衣服。”少女的话语中带上了些不耐。   “现在不一样了,你终归……”   凯因轻叹了口气,想劝说些什么,却被船长紧接而来的话语噎得说不出话来。   “终归什么,终归变成了女人?拜托,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就是你没必要这么装模作样地背对着我,如果我猜得不错,我身上的纱布都是你换的,那加上这次,你都看光我两次了,也该习惯了吧。”   被这毫不遮掩的话语呛得轻咳了一声,副手面色不自然地说:“这不是习不习惯的问题,我所接受的教育不允许我……”   顿了顿,发现自己差点被少女带偏了题,凯因眼角抽了抽,转过身来看着换衣完毕的船长,郑重地说:“船长,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了,无论是身体状况还是体力,都受到了不小的影响,如果错估了自己的实力,很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危险。”   “知道了知道了,这些不用你说。”   副手很明显踩到了雷区,罗伊脸色一黑,但却也没有反驳,只是悻悻地挪上前去,将那个托盘拿到自己身前,埋头吃起早饭来。   以为少女依旧没当回事,凯因深深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船长,你知不知道你昨天失血过多昏过去了,要不是发现得早,船医来得及时,你可能就再也醒不来了。”   船长瞥了他一眼,知道自己不作出回应的话,他肯定又要说个没完,这才蔫蔫地说:“我都说我知道了,这次也算是受够了教训,以后会注意的,你就别念念叨叨了。”   见少女把熏肉夹在面包中,然后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就好像是咬在他身上一样,凯因苦笑着说:“这样最好,还有就是,我希望你以后在制定计划的时候,可以和我商量一下,我……尽量尊重你的决定,行吗?”   缓缓放下送到嘴边的面包,罗伊安静地想了一会儿,最后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见状,凯因才算彻底松了口气:“那你先吃,我去找船医。”   “找他干嘛,你还不如再给我拿些水来,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特别渴。”   将那半杯水灌完,罗伊不满足地晃了晃水杯,说:“不,还是给我拿几瓶朗姆酒来吧,我觉得自己能喝完一整桶。”   “失血过多不能喝太多水,而且安德森还说……”   凯因轻轻地摇了摇头,可还不待他对少女解释完,木门就被用力地推开了。   温暖的海风与久违的阳光一并涌入了船长室,与之一道而来的,还有穿着纯黑礼服,全身上下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船医。   安德森接着副手的话继续说:“我还说你在恢复健康之前都不许喝酒,饮食要保证清淡,要丰富营养,所以船长,你想喝朗姆酒……”   船医迈步来到床前,微笑着说:“那是在做梦。”   将手中的羊皮纸递给凯因,安德森揉了揉带着浓重黑眼圈的眼睛,疲惫地说:“这是我为她规定的饮食,半个月,不,一个月内都得严格按照这上面的比例与配置给她上餐。”   微微张开嘴,罗伊看了看一脸不容置疑的船医,以及认真地看着羊皮纸上的内容的副手,三下五除二把手中的半个自制三明治塞入嘴中,然后一把夺过那份饮食规定,快速地扫视了一遍。   看着羊皮纸上写着的,大半连尝试都没有尝试过的蔬菜,以及用红色墨水重点标注的“严禁饮酒”字样,少女艰难地咽下食物,脸色难看说:“这根本就是要我的命,这些……这些是人吃的东西?凯因,你说说看,哪里有海盗一日三餐喝牛奶的,我又不是孩子!”   “病人就是孩子,要乖乖听医生的话。”船医笑眯眯地说。   看着咬牙切齿的,正四处寻找着武器,打算一刀做了他的少女,安德森眼皮剧烈地跳动了几下,急声说:“停停停,我可不想被你一刀劈了,我只是给个建议,一个小小的建议,具体采不采纳,当然还是得看大副先生的意思,毕竟接下来都是他来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闻言,罗伊才得逞般笑了笑,舒舒服服地靠回床屏上:“我根本就没什么事儿,恢复个几天就又生龙活虎了,没必要弄得这么麻烦,你说是吧,副手?”   在船长看来,虽然凯因让自己重视自己身体的变化,但肯定不会在这些无关紧要的方面大动干戈。   不过这一次她终归是要失望了。   凯因取回罗伊手中的羊皮纸,并将它卷好放入怀中:“不,我觉得船医的建议很有道理,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看好你的饮食,船长。”   “你……你们……”   罗伊颤着手指指着他们,想说他们的联合简直卑劣至极,无耻到家。   可还不待少女把不悦付诸于口,船身忽地一震,伴随着一串轻快的脚步声,丹尼尔跑到了船长室门前,满脸洋溢着喜悦。   “船长,大副,我们到亚德里斯了!” 第181章 凯旋   借着放松的借口,船医带着丹尼尔飞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而伴随着木门“砰”的一声合拢,船长室中就只余下罗伊与凯因二人。   听着水手们隐约的欢呼声,见少女依旧如火药桶一般,处于一点就着的状态,凯因斟酌了会儿言辞,轻声说:“那船长你继续休息,我先去露个面,以防发生不必要的误会。”   在离开亚德里斯前,戴维德船长带头拿下了议事厅,此时那座堡垒式建筑的高墙上必然架满了重炮,炮口直指港口,随时准备对到来的敌人发动进攻。   除此之外,三位船长的座驾说不定也已经悄然出海,打算配合地利优势,在亚德里斯的近海域与人鱼号和康斯坦丁号来一场盛大的决战,亦或随时见机离开,永不回来。   所以在如今少女身体虚弱的情况下,副手觉得自己有必要露个脸,在消除人们的敌意与忧虑的同时,宣布罗伊船长得胜归来的消息。   罗伊用手指轻轻敲击着纯银托盘的边沿,丝毫没有理会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的意思。   轻轻地叹了口气,凯因站起就打算先行离开,但还不等他走出几步,身后忽地响起衣料与床铺轻微的摩擦声,同时也传来了寒鸦初醒时迷迷糊糊的嘀咕:“到家了?”   “是啊,到家了。”   听着罗伊漫不经心的回应,青年回过身来,见到了坐在床边,正低头按上靴子搭扣的少女,以及轻巧地飞起,落在她肩头啄起一缕淡金发丝的爱尔菲。   “船长,你……”   按好扣子,罗伊轻轻地蹬了蹬地,而后站起身来,抬手阻止了凯因的劝说:“这种出风头的机会,我是不会让给你的,更何况,我才是亚德里斯真正的主人,只有见到我安然无恙,强大依旧,人们才能真正安心。”   目光追随着少女的身影,看着她逐渐轻快起来的步伐,凯因依旧有些放心不下:“身体真的不要紧吗,要不要我扶着你?”   来到副手身边,船长拍了拍他的肩:“凯因,我觉得你真的是越来越像我老妈了,她还在世的时候,也是这么唠叨我的,不过呢,你得记住,我真不是个瓷娃娃。”   看着少女苍白脸颊上那抹熟悉的微笑,凯因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些天确实有些紧张过头了,我以后尽量改。”   “尽量改的意思就等于是没说。”   罗伊低声嘟囔了一句,而后朝着船长室外走去:“跟上。”   一把推开木门,灿烂的阳光迎面而来,令长时间处于昏暗环境的船长不自禁地眯起眼来,好一会儿才彻底适应。   “船长,你……不生气了?”紧随在身后的副手小心翼翼地问。   虽说二人间的冲突就好似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忘得更快,但按常理来说,要结束这场小小的“战争”,通常都需要一方先偃旗息鼓,这才算是告一段落。   但如今,少女显然不可能心甘情愿地接受那份饮食规定,而他更不可能无视她的健康状况,纵容她放肆地吃喝,而既然没有人让步,二人理应还处于“开战”的状态才对。   白了青年一眼,罗伊继续微笑着对热情的船员们挥手问好,一面压低声音说:“生气有什么用,我嘴上说得再凶,可你和船医,一个是我的……”   顿了顿,船长朝凯因抛了个“自己领会”的眼神,接着说:“还有一个是人鱼号的金主,我还能真把你们怎么样不成?所以我懒得和你们吵,但坚决不接受你们的胁迫。”   “绝不接受!”寒鸦嘲笑般低鸣。   说完,罗伊不再理会脸色渐黑的副手,快步来到了左舷的船栏前,对着那艘缓缓靠过来的战舰挥手示意,面上带着肆意的笑:“嗨,休伯特船长,现在相信我的话了没有?”   人鱼号不远处,休伯特笔直地站在破浪号的甲板上,徐徐吐出一口白雾,而后对笼罩在阳光下,光彩四溢的少女扬起手中的雪茄,微笑着点了点头。   心满意足地收回目光,罗伊回身对着水手们下令:“先生们,动作利索点儿,我们准备入港了。”   人鱼号、虎鲸号与破浪号擦肩而过,缓缓驶入了因为商船们的离去而显得极为空旷的港口,并落锚停泊。   很快,一艘艘载满人员的小舟被放下,朝着浅色的沙滩驶去。   原本罕有人烟,最多只有几顶狂欢用的帐篷,以及数堆篝火烧剩下的黑炭的沙滩上,此时却站满了人,那些都是亚德里斯的住民,以及以这座自由之城为据点的海盗们。   注视着踩着那艘最靠前的小舟船头,嘴角扬着礼貌的微笑,仿佛与半年前丝毫没有变化的罗伊船长,所有人的眼中都像是笼着一层光,其中蕴藏着看到黑夜将末,黎明将至景象的激动与希冀。   不过人们还是发现了这位船长身上的一些变化,但与未来的美好前景相比,这点差距是全然可以忽略的。   毕竟谁会在乎一位海盗,特别是如金瞳罗伊这般传奇的海盗的性别呢,那与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终于,第一艘木舟靠岸了。   罗伊踩在松软的沙滩上,面上带着标志性的微笑,肩头停着标志性的寒鸦,只不过侧后方站着的却再不是那个冷漠的屠夫,而换做了面色平静,却同样威势凛然的青年。   走近人群,对着白发苍苍的老船长,与他身边难得在女妖之眼外的地方见到的老板娘温和地笑了笑,朝亚德里斯的大人物们点头示意后,罗伊走过他们让开的道路,来到了无数道热切的目光之前。   站立在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前方,感受着那种沉甸甸的期盼与责任,少女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明明只是半年的时光,却让她有了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各位,好久不见啊。”   罗伊笑眯眯地对人们招了招手,在他们宣泄因血眼屠夫的残酷统治而压抑了半年之久的情感后,轻轻地压手示意,而人们也很快安静下来。   “我,罗伊,伟大的罗伊船长在此宣布,从今日起,亚德里斯重新归于我的掌控,一切被破坏的规矩都将重立,一切受无赖之苦的民众都将得到补偿与保护……”   说到这里,船长的语锋忽地一转,暗金色的瞳孔中更是寒光乍现:“而所有的背叛者,欺软怕硬的孬种,趁火打劫的恶徒,都将受到最严厉的责罚!”   面对着这冷酷的宣判,人们的情绪非但没有受到打击,反而愈发的热烈。   他们纷纷将自己的帽子、头巾抛飞到空中,然后高举双手,用尽浑身力气欢呼,有的人眼中甚至泛起了晶莹的泪光。   笼罩在这座自由之都,海盗天堂之上的漆黑暗幕,到这一刻,终于彻底告破。 第182章 安妮斯朵拉女士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重建损毁的建筑,统计蒙受损失的居民,遣散普通的俘虏,而那些叛徒与死敌,该流放的流放,该处决的处决。   除此之外,还有对船长盟约的扩充,对议事厅权力的重新分化,向外宣布罗伊船长归来的消息,以重立信誉恢复商路……   明明有数不清的事要做,可在登岛后的大半日里,罗伊除了添了件轻薄的丝绸内衬,被副手监督着吃了几餐船医规定的饮食,并为此与他又大吵了一架外,就只是在女妖之眼热闹的厅堂中坐着发呆。   在凯因按照功劳与自己的考察,雷厉风行地提了一批实权人物,并将所有的任务与责任分配下去之后,船长忽地发现她无事可做了,或者说,自己插手任何事都只能添乱。   当然,少女并不会因此产生任何的空落感,反而无比乐得当这个甩手掌柜。   除了对追逐目标的确定,以及必要时与敌人正面作战外,只负责吃喝享乐,而把那些繁杂事务一股脑地推给手下。   这本来就是罗伊过去在人鱼号上的真实写照,只不过如今有人主动揽过了活,而不需要她去威逼利诱罢了。   只是在寒鸦的口中,粗略听闻了自己昏迷后所发生的一切后,罗伊心中就多好些问题想要询问副手,可此时他却偏生代表着她前去与数位闻讯而来的船长会面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得知了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争,却对其中的种种细节一概不知,这令一向好奇心旺盛的少女心痒难耐,好似猫爪挠心。   捏了捏水晶杯,感受着手心传来的冰凉触感,罗伊幽幽地叹了口气,把其中正晃悠着的半杯水一口饮尽,而后站起身来,朝着门帘走去。   “我们去哪儿,船长?”   听到动静,原本站在窗槛上,观察着各色行人的寒鸦转过头来,扑闪着翅膀落回她的肩头,轻声发问。   “回人鱼号去,随便抓个搏杀队的队员问问事儿,顺便再去和毕维斯那家伙谈谈。”   正说着,罗伊就来到了门帘前,正当她打算伸手去推时,它却被人先行掀开了。   迎面而来的就是那对大海般平静的蔚蓝眼眸。   微微一怔后,看着像是掐好时间等着自己的青年,罗伊想起了不久前摆放在她面前的那份难以下口的“营养餐”,以及那场无人退让的大吵,她心头的求知欲顿时像被浇了一盆冷水给浇熄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摆着一张冷脸,罗伊从副手的脸庞上移开视线,微侧着身子就要从他身旁走过。   同样有些惊讶的凯因反应过来,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船长,你要去哪儿?”   用力地挣开青年的手,罗伊头也不回的朝甬道走去:“不用你管。”   看了看自己被甩开的手,凯因无奈地苦笑了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在迎接侍从与女仆们的注视下走出女妖之眼,二人沿着重归热闹的丰饶角,朝着港口的方向走去。   感受着初入夜的微凉海风,看着少女依旧苍白的侧脸,副手数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想到在船长室时对方对自己“如母亲般的关怀”的讽刺,以及她此时明显还在气头上的表现,最后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说。   目光在二人间游离了片刻,爱尔菲似乎对这样的景象已经见怪不怪了,它装模作样地轻咳了一声,仿佛指示般说:“副手先生,船长想知道作战的详情。”   闻言,罗伊的嘴角撇了撇,却并没有责骂它,也没有解释更多。   见状,凯因瞬间就明白了,他强抑着笑意,用刻意正经的声音说:“最近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没想到忘了向你汇报情况,这是我的失职。”   见副手示弱,少女也就踩着这个台阶下来,她淡淡地问:“你要安排的事确实很多,这可以理解,那么说说看,同康斯坦丁号作战的具体情况如何?”   谈起正事,凯因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与黑皇帝的那场对谈,想起了那个可能给人鱼号带来威胁的女巫,脸色渐渐冷峻起来。   副手先向少女述说了自己与维克多针对康斯坦丁号的计划,当他说到神枪手两枪击落虎鲸号的旗帜时,罗伊微微有些动容,显然是想起了久远之前与那位独眼船长的激烈交锋。   而当凯因说到那艘伟岸巨舰一头撞入陷阱,在人鱼号与虎鲸号的双重火力下几尽报废时,哪怕是身经百战的金瞳魔鬼,面上都不禁流露出了欣赏的神色,对副手与维克多的大胆计划赞叹不已。   “说是分道扬镳,反目成仇,可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还不是放不下对方?”   说到这里,罗伊的语气忽地低沉了许多:“虽然以雷克斯的脾性,想让他安心地陪在儿子身边确实不怎么现实,可再怎么说,他也算是个有担当的父亲,不像我那个死鬼老爹。”   “如果他还没有死,如果……我能见他一面就好了。”   听着少女有些低落的话语,凯因暗暗叹了口气,可当他想说些什么安慰她时,却被她的下一句话噎得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那样我就能把他的船打沉,然后狠狠地揍他一顿,让他知道抛下妻儿独自潇洒的代价是什么,如果他真的活着,还是祈祷自己不要遇到我吧。”   罗伊把手指关节按得清脆作响,脸色阴沉地念叨。   船长的父亲是谁?那可是带着一众海盗船长,击碎了自己的父亲——纳伦总督彻底掌控东海域的愿景的男人。   提起这么了不起的人物,同时作为那位船长的亲生孩子,罗伊不说没有丝毫的崇拜之意,反而咬牙切齿地想要狠揍他一顿,她的思维果然不能以常理去推断。   一念至此,凯因也就不再纠结,他转了语锋,将少女的注意力从各种意义上的“父子情深”中转移出来:“在那之后,船员们登上了康斯坦丁号,很快压制了幸存的敌人,然后我就遵照你的意思去找了所罗门。”   果不其然,罗伊的注意力被这个名字吸引了,她转眼看向青年,话语中多了抹关切:“怎么样,战斗还算顺利吗?”   论海战,黑皇帝是个值得尊重的对手,但要提起近身作战,那么除了那六柄制式精良的燧发枪外,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威胁可言。   当然,那是对罗伊自己而言。   而凯因的体能虽然足以压制那位年老的船长,可搏杀经验实在太少,正面对上老奸巨猾的所罗门很难不吃亏,所以她才会有此一问。   “作战出奇的顺利,或者换句话说,所罗门根本就没有多少和我动手的意愿,他只是一味地劝我,想说服我取你而代之,去成为人鱼号的新船长。”   听着凯因的回答,罗伊望着渐近的广场,轻笑着说:“这老狐狸果然没那么容易死心,竟然打起你的主意来了,可就算他真的成功了又怎样,只凭着你们二人,根本……”   少女的话语忽地一顿。   面上的笑意渐敛,罗伊微眯着眼,暗金色的瞳孔中寒光四溢:“真见鬼,这老家伙到底还藏着怎样的底牌?”   “女巫,一位货真价实的女巫,那是他藏得很深的一个秘密,而就所罗门对她的描述来看,我觉得那位女巫也许有着更为恐怖的身份,她很有可能就是……”   凯因下意识地压低声音,仿佛担忧自己说的话顺着海风,传入那位从未见过的神秘女士耳中。   “安妮斯朵拉女士。” 第183章 背叛神明之人   “安妮斯朵拉……怎么感觉什么事儿都能扯上她,凯因,你确定自己的判断没有出错吗?”   罗伊撇了撇嘴,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是厌烦。   哪怕是再美丽的人儿,也抵不住你日夜不停地看,更何况只是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甚至像是霉运般缠着自己的名字呢?   “几乎可以断定。”   副手回忆着黑皇帝述说的那个故事,冷静地分析:“如果所罗门所言为真,那么他口中的女巫所施展的巫术,确实可以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神迹。”   “她挽救了心脏被刺穿的所罗门,并对他做出承诺,说如果他能够带回自己梦寐以求的事物,那么就将赋予他永恒的生命,而她所求之物,就藏在一座未知的岛屿上。”   听着凯因的分析,罗伊渐渐停下脚步,微蹙着眉思索起来。   此时二人已经来到了人群熙攘的广场上,周遭满是赤着上身,挥汗如雨的海盗与水手们,他们划拳拼酒,为亚德里斯的光复尽情狂欢。   “如果一切真如你猜测的那样,那么被施以巫术,不,应该说是赋予神赐的人,岂不就成了毕维斯那样的惧亡人?”   罗伊的眼眸微微闪烁着,接着副手的猜想,语速极快地往下推:“至于她梦寐以求的事物,应该就是被埋藏在纱琴岛的魔盒,我曾听大船长说过,那魔盒中所隐藏的厄运与灾祸,正是安妮斯朵拉被夺走的绝大部分力量。”   闻言,凯因眉梢微扬,有些讶异地说:“夺走?可帝国古史流传下来的说法是,这只魔盒本就是女士的杰作,她赋予了它释放灾难,足以瞬间摧毁一支庞大舰队的伟力,却也能随时随地收回力量。”   “既然如此,又怎么会有被夺走一说?更何况,什么样的人有胆子,有能力盗取甚至是抢走一位神明的力量?这根本就……”   说到这里,副手蔚蓝的眸子忽地一凝,他想起了古史对那场奥兰舰队与海盗舰队之间的战争的记载,也回忆起了自己率领的帝国第一舰队所遭遇的那场无边灾难。   打开安妮斯朵拉的魔盒,轻而易举地将帝国伟业付之一炬,与施展伟力,让暴君号在内的数十艘战舰葬入海底的,都是同一个人——那就是海盗之王,真正的魔鬼……   爱德华船长。   “是的,就是那个该死的魔鬼。”   因青年忽然失声而看向他的少女,仿佛看穿了他的所念所想,轻声说:“我们海盗中所流传的故事,与奥兰古学家们凭着想象与猜测写下的文字大不一样。”   “在我们的传说中,魔盒确实是女士的造物,其中蕴藏的力量也确实来自于她的恩赐,而她创造魔盒的目的,是为了一桩交易,那桩交易的内容已经不得而知,但交易双方的身份却有着确切的记载。”   至此,哪怕少女不再多说,凯因也已经能够猜出大半来,他微蹙着眉,眼中依旧存着些难以置信之色:“照你的意思,那场交易的参与者,就是爱德华与安妮斯朵拉?”   这实在太过惊人了,要知道数百年前的爱德华船长可不是什么魔鬼,而只是个凡人,但身为凡人的他却能够说动神明与他交易,非但利用女士的力量将帝国舰队一举击溃,甚至还……   夺走了她的力量!   “不错,在击败了帝国后,那个魔鬼不知用了怎样的手段,竟然对魔盒施展了非凡的诅咒,将它与其中蕴藏的伟力一并封禁,然后深藏在一座就连安妮斯朵拉都寻不到的孤岛上,也就是学者所说的纱琴岛。”   罗伊深深地吸了口气,分析到这里,她甚至已经确信黑皇帝口中的那个女巫就是传说中的安妮斯朵拉女士了,因为这一切实在是太过巧合,巧合得就像是难以摆脱的命运。   少女虽然对圣教宣扬的宿命论嗤之以鼻,但却并不全然否决命运的存在,在她看来,那些躲不过的事就是命运,而按自己想法做出选择,将它们尽数踩在脚底,就是斩断命运的过程。   她与安妮斯朵拉之间的纠缠,早在许多年前,与恩佐一同撞破永恒时就已经开始,到后来见到魔鬼,身负诅咒,再到与维多利亚号的重逢,与惧亡人毕维斯的相遇,所有的一切都在将她逐渐推向那位女士。   到如今,黑皇帝的话仿佛锋锐的银剑,将那阻隔在她与女士之间的朦胧帷幕一剑洞穿。   “既然所罗门提到了女士,那他还说了什么线索吗?”少女轻声发问,话语中听不出丝毫的慌张。   如果安妮斯朵拉需要依靠黑皇帝这样的人来为她寻找纱琴岛,那么她肯定有着无法出面的理由,而最大的可能,就是她在被海盗之王的背叛中遭受了重创,甚至是被种下了如同学者一样的恐怖诅咒。   若真是如此,那罗伊根本就不必在乎那位女士是否存在,又是否早已知晓自己的目标。   “他说在那座岛屿外笼罩着诅咒与迷雾,若是没有信物,那么就难以找到岛屿,又或者在接近纱琴岛之前就触礁沉没。”   看着少女微亮的眼眸,凯因微微一笑:“当然,在他离开世界之前,我已经从他口中得知了那信物是什么,以及它的所在。”   “然后你再一剑刺穿了他的喉咙,又或者是心脏,对不对?”少女眯着眼,微笑着问。   “是的,船长,谨遵你的教诲。”凯因按着自己的胸口,稍倾下身子,凑近少女的脸颊。   “不错嘛,你越来越像是个真正的海盗了,只是可千万别像小混蛋那样,最后连我都抛在了脑后。”注视着渐近的英俊脸庞,罗伊梦呓般低语。   “我之所以成为海盗,都是因为你,也只是因为你,而不是财富、名誉以及别的任何事物,你知道的伊丽莎白,那些东西于我而言根本就唾手可得。”   青年的眼眸中浮现出大海般的温柔,二人的脸颊愈来愈近,甚至能够感受到对方温热的鼻息。   “很好。”   面对副手的表态,船长只轻声回了这么一句,然后伸手抚上他的脸庞,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第184章 最后一程   一对相拥而吻的男女在狂欢的人群中并不起眼,所以尽管不停有人在他们四周经过,却没有人认出他们就是亚德里斯的新主人。   狂欢还在继续,酒水被泼得满天都是,像雨一般倾洒而下,为参与这场不分贵贱,只图欢乐的宴会的客人们染上浓郁的酒精气味。   不知过了多久,船长与副手缓缓分开。   轻舔嘴唇上沾染的朗姆酒液,罗伊眼中的柔软情感消失不见,嘴边又挂上了那极富魅力,却又令人觉得欠揍至极的从容微笑。   前一刻她还是渴望爱与关怀的少女,后一刻就又变回了冷酷逐利的海盗船长,这种转变看似突兀,可在罗伊身上却显得那么的自然合理。   拭去脸颊上残存的酒水,船长摊了摊手,满不在意地说:“算是一点儿小奖励,就当做是给听话孩子的糖果吧。”   凯因轻声问:“能得到糖果的,应该只有我吧,船长?”   “不得不说,凯因你的独占欲有时强得令我都有些不适,毕竟我过去可是位博爱的绅士。”   罗伊微扬下巴,示意副手跟上,边朝着港口走去边说:“不过嘛,谁叫我着了那个魔鬼的道,着了……你的道呢,那就只能收收心咯,所以凯因,是的,这份糖果独一无二,独属于你。”   “我记得当初费尽心思想要让我当副手的,可是船长你啊,这怎么又说得像是我在诱骗不经世事的少女似的?”   凯因失笑地摇了摇头,而后注视着越来越近的栈桥,以及停泊在栈桥外不远处的灰白战舰,语气同样恢复了平静:“船长,我们现在是要去找毕维斯?”   在得知罗伊口中的那个传说后,女巫即是安妮斯朵拉的趋势已经很明显了,而那最后余下的不确定因素,只需找那位女士的狂热信徒确认一下,就能得到答案。   “没错,那家伙对我隐瞒了不少事儿,如果他不肯对我坦诚相待的话,那么我也只能遗憾的宣布这场交易到此为止了。”   罗伊嘴角的笑容渐冷,她漠然地说:“不管我们的学者先生有怎样的隐藏身份,不管他的来头究竟有多大,但想利用本船长,我就一定会让他付出惨重的代价。”   这是实话,她罗伊连那魔鬼都没打算放过,更何况只是个永生不死,但却毫无战斗能力的惧亡人?   闻言,凯因轻咳了一声,说:“事实上,或许就连学者先生都不知道女士的存在,不然的话,他为何要向女士祈祷神迹,帮助身为竞争对手的我们?”   罗伊前往纱琴岛的目标真正目标虽然并不是那只魔盒,而是爱德华船长留下的描绘着未知海域的神秘海图,但既然有机会得到那只拥有强大力量的魔盒,她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而在得到魔盒之后,是用它去征服未知海域,还是将这诡异危险的事物交予大船长保管,那都是可行的选择,但在这些选择中,却独独不存在将她交还给安妮斯朵拉。   那个被封印了数百年的神明,心中究竟积攒了多少怒火与怨意,又会不会将海盗之王的继承者们视为敌人,在得到力量后驱使风暴淹没整座南方群岛,这些都是无法知晓的秘密。   所以罗伊宁愿那只魔盒永沉海底,也不希望它回到女士的手中,或者有机会的话……   她甚至想直接杀死女士,以绝后患。   当然,这样的心思她深藏在心底,对凯因都没有说过,失去大部分力量的神明依旧是神明,想要杀死她必将遭受无边的凶险,恐怖的诅咒,而青年必然不会支持她去冒这样的险。   其实罗伊自己也知道这件事很不现实,既然女士能够应着毕维斯的祈祷,抚平人鱼号前路的风浪与漩涡,那自然也能让风暴更为猛烈,猛烈到足以击碎海洋女神对它的庇佑。   不过……也不是全无希望。   想起在人鱼号上,自己几近力竭陷入绝境之时所见到的景象,以及与那位端坐王座的海盗之王遥隔千万海里,穿越无数时光的对视,罗伊确信那个魔鬼在自己身上所立下的,绝不仅仅是戏弄般的诅咒,还潜藏着更为深邃的隐秘。   “船长?”   青年的呼唤逐渐清晰,罗伊眨了眨眼,从思索中抽离出来,发现二人已经来到了栈桥之前,而在那栈桥上,本正带着几位水手围着一具木棺,看样子是在等待着自己与副手的到来。   见状,原本停在少女肩头,听着二人对那陌生的神明的探讨,无聊到简直要睡着的寒鸦骤然来了精神,它扑闪着翅膀飞起,很快就落在了那具并不宽大的木棺上,轻啄木棺中央的十字架。   “这是……”   走过水手们让出的道路,罗伊来到木棺前,伸手轻抚棺沿,不解地问站立在棺后,正闭目祷告的传教士。   传教士缓缓睁开双眼,面色肃穆地回答:“躺在棺中的人,名为里奇·奎克,船长,我已为他做过祷告,愿他解除死亡的枷锁,灵魂前往天乡,若能够葬在教堂,最好还是……”   “好了,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说了。”   罗伊摆了摆手,示意传教士先行退下,而后看向副手:“这都是你安排的?”   “是,我回酒馆,本也是要带你来此。”   凯因注视着少女暗金色的瞳孔,解释:“我想……他对你而言应该有着特殊的意义,所以没有让船员把他的尸体丢入海中,等到了亚德里斯,就让木匠给他造了一副棺木,至于是否入葬,葬在何方,全都由你来决定。”   听着副手略显低沉的话,罗伊轻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地拍了拍木棺的盖子:“弄得这么正经干嘛,不过就是死了个人而已。”   “我们海盗追逐生时的潇洒,向来不在意死后的归宿,就连伊利亚斯船长临走前,也不过就是让我随意找处地儿把他埋了,说是厌倦了海上居无定所的生活,哪在意过什么棺木。”   “更何况,里奇也好,我也好,我们都是注定要进地狱,要去把那儿搅得天翻地覆的人,谁愿意去那天乡?所以记住,凯因,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想来陪我的话,可别走错路,去了无趣的天堂。”   “我知道了。”见少女并没有什么悲伤之色,凯因暗自松了口气,轻声应道。   “当然了,殉情这种肉麻的事儿最好还是算了,我宁愿你轰轰烈烈的死,也不要哭哭啼啼地来找我,不然我可是会赶你走的。”   罗伊笑了笑,而后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既然你都安排好了,那么就先把小混蛋留给我的麻烦处理一下,再去见毕维斯好了,先生们!”   拍了拍手,船长对水手们下令:“抬着它跟上我,我们送里奇船长最后一程。”   “里奇船长,里奇船长!”   在被抬起的棺木上,寒鸦居高临下地轻唤,只是声音不再尖锐,而是带着些微的失落。 第185章 凋零与新生   海浪拂过雪白的沙滩,发出轻微的哗哗声,与夏夜的虫鸣交织在一起,就像在演奏一支引导灵魂远行的安魂曲。   沿着亚德里斯往东的海岸线一直走,在穿越一片怪石嶙峋的海湾后,就会来到一片罕有人至,无比静谧的沙滩。   沙滩上遍布着各式样的海螺与贝壳,而在它们之间,还存着星星点点的,映射着微光的不知名细石,一眼望去就像是天上那片星空的倒影。   顺着这片美丽如画的沙滩朝大海望去,除却波光粼粼的平静海面外,还能够看到两座相对而立,直耸而上的淡红礁石,在清冷的月光下,它们宛如蒙上了层朦胧的银纱,华丽而梦幻。   “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等到了黎明,朝阳升起,一缕缕晨曦从海面的尽头洒过来,会把入目所及的大海都染成金色。”   迎着大海舒展双臂,罗伊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微凉海风,轻笑着问身旁的副手,面上尽是归家般的轻松。   凯因的视线穿过礁石间的宽敞缝隙,眺望着洒满星光,漫无边际的海面,轻轻地点了点头:“确实是个好地方,一个安眠的好地方。”   “是啊,毕竟是为伊利亚斯船长挑的墓地,虽然他什么都没要求,但把这么位……”   罗伊顿了顿,然后自然地说:“像亲生父亲一般的长辈的尸骨随处乱丢,哪怕是我也会有点儿过意不去。”   说完,少女对副手丢了个“跟上”的眼神,朝着沙滩的另一面走去,很快,他们就来到了一艘狭小的,雕刻着精美纹路的木舟前。   在木舟的旁侧立着块石碑,石碑上没有写碑文,甚至就连姓名都没有,只歪歪斜斜地刻着两柄弯刀,一对胡须。   半跪在石碑前,罗伊轻抚着石碑前的砂砾,轻声呼唤:“伊利亚斯船长,别来无恙啊。”   红胡子伊利亚斯,海盗中少有的,强大而令人发自内心尊敬的船长。   他曾驾驭着人鱼号击败过无数敌人,立下赫赫声威,也用这艘战舰拯救过数以万计的无辜者与奴隶,是大洋上名副其实的英豪。   这么一位称得上伟大的人物,到最后却只留下了一艘心爱的小舟,以及一块无名的墓碑,只被铭记在被当做亲生孩子抚养照顾的罗伊心中。   这就是海盗命运之末的悲哀,却也是一种自由自在,肆意潇洒的浪漫。   木棺被小心地放在沙滩上,本与水手们安静地站立在大副身后,与他一同望着变了个人似的船长。   包括凯因在内,他们从未见过罗伊流露那种孩子见到亲人时,毫无防备的亲近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罗伊结束了对那段短暂而美好的时光的缅怀。   她站起身来,拍去膝盖沾着的砂砾,旋即转过身来,对水手们下令:“把木棺搬到船上去。”   水手们面面相觑,眼中都流露出不解的神色,却也没有多问什么,着手开始搬运木棺。   “怎么,很惊讶?”   看着凯因眼眸中泛起的些微惘然,少女微笑着问。   凯因点了点头:“我还以为,你打算把里奇也一道埋在这片沙滩,但看这样子,你是打算送他出海?”   “是啊,毕竟小混蛋和老船长可大不一样,伊利亚斯船长之所以想要回到陆地,是因为他已经航行太久,久到厌倦了这片充斥着宝藏与危险的大海,但是里奇不同。”   注视着被安置到小舟中的棺木,罗伊面上的笑容柔和了些许:“满打满算,小混蛋跟着我出海也不过六年的时光,这六年里,他一直沉默地站在我身后,从未独自规划过航路,选择过目标,就算有,也依旧只是为了对抗我。”   “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身上终于抹去了我的痕迹,成了位名副其实的船长,可尽管如此,他却没机会带着自己的船只远航,所以我想,他应该依然渴望海洋,渴望有朝一日能够扬帆远航。”   结束搬运的水手们从木船旁撤开,罗伊带着副手来到它的船尾,在水手们的注视下将它推入海洋。   “那么我就送他一程,送他到大海上去。”   登上木舟,划动船桨,小船渐渐远离沙滩,在穿越了两块礁石的间隙后,终于来到了泛着微光的大海上。   见离岸的距离差不多了,罗伊拍了拍棺沿,轻声说:“里奇,本船长用伊利亚斯船长最心爱的小船送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从今往后,我们之间的恩与情,仇与怨一笔勾销,其他的……等到了地狱再说。”   语落,伴着一阵轻微的摇晃,与水花拍击木棺的声响,载着少年的“小船”逐渐远去,朝着无边无际,精彩万分的大海扬帆起航。   目送着木棺远去,直到它彻底消失在视野中,罗伊才坐回船中,枕着双臂倚靠船头躺倒,显然没了再搭手的意思。   虽然少女什么也没说,可那模样已经把心思表露得再一清二楚,凯因轻叹口气,拿起船桨朝着海岸划去,小船经过所留下的涟漪在海面上徐徐散开,很快又被海浪抚平,不留下丝毫痕迹。   煤油灯安静而稳定的燃烧着,点亮了书卷散落满地,摆放着许多书架的房间。   房间的正中是一张宽敞的木桌,毕维斯就站在木桌前,双手撑着桌面,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微微颤动着的龙蛋。   忽地,他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猛地直起身来,快步来到舷窗前,望着无由来暗沉了许多的海面,目光剧烈地闪动着。   他的视线直直地望着东方,沿着海岸线一路眺望,而后徐徐向北,向北……就好像穿越了不知多少距离,望见了那片诡异的白雾。   与笼罩着维多利亚号的那片一般无二!   在这一刻,学者的眼眸闪动变幻,仿佛化作了一面镜子,映照出了远方海域正在发生的景象。   在距离亚德里斯不远处的海域上,朦胧的白雾席卷而来,将海面连同星光一并吞下,灰白的雾气浓郁得像是水流,淌过平静的海面,无声无息地抚上了一具顺着洋流,孤零零漂流着的木棺。   木棺上刻着的圣洁的十字架,在白雾的笼罩下逐渐扭曲,变得支离破碎,与此同时,肃穆的歌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时远时近,时重时轻,虚渺得不知到底从何而来。   终于,白雾朝着两侧分开。   一艘通体漆黑,船身上垂落着獠牙般的尖厉木刺,洞开的炮门中探出锈迹斑斑的青铜铸炮,好似穿越了无尽时光的阴森战舰缓缓驶出,最后静静地停在那具木棺前。   就仿佛已经等候它……等候他良久。   “咔嚓!”   清脆的裂响传入耳畔,将学者从那幅恐怖却又极具邪恶美感的画面中惊醒过来。   他一连退了许多步,在距离木桌仅剩半英尺的地方停下,同时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就像差点溺死在深邃的海底。   有些僵硬地扭转头来,看着岩石般粗糙的蛋壳上出现的细微纹路,毕维斯失神的眼瞳渐渐聚焦,嘴角抽动了几下,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欢迎……欢迎来到这个世界,孩子。” 第186章 幼龙   “嘭!”   木门被重重地推开,带起的微风拂过桌案,吹得散乱的纸卷沙沙作响。   “学者先生,不,毕维斯·格林,我想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伴着有力的脚步声,罗伊带着副手走入了房间,对神情激动,面上却还残存着些未消惊恐的学者淡淡地说。   “好的,船长大人,如果我猜得不错,我们心中的忧虑应该全然相同,但在谈论那些问题之前,请再等等,等我们见证完这场生命的奇迹。”   出乎船长意料的,学者并没有展现出什么“计划败露”的惊慌之色,也没有义正言辞,十分排斥地拒绝透露隐秘,而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在这期间,他甚至没有抬头看过二人一眼,他眼中只有那个颤抖得越来越剧烈的龙蛋。   “哦?奇迹,什么奇迹?”   闻言,罗伊眨了眨眼,暗金色的瞳孔中泛起些许兴致。   她上前几步,来到木桌前,微歪着头看那个不断有裂纹出现的龙蛋:“这是……要出生了?”   “是的,在离开维多利亚号的同时,环绕在它身上的时光锁链脱落,它的生命进程开始恢复,从那时起,我就尽量将它存放在温暖的区域,期待着它有朝一日能够破壳而出。”   学者轻柔地抚摩着粗糙的蛋壳,就好像在抚摸自己的孩子:“据未证实,也永远无法证实的古历记载,一个龙蛋从诞下到出生,需要经历漫长时光的孵化,也许几年,又或者数十年。”   “我原以为要等待它的降生,怎么也得有十年的时光,但如今看来,当初被它的母亲塞入维多利亚号时,它就已经经受过时光的洗礼了,这才能在短短的数月后破壳而生。”   罗伊安静地听着毕维斯的讲述,不时抬眼观察他的表情,看着他全身心投入的模样,以及眼中怎么也按捺不住的喜悦与期盼,细眉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终于,伴着一声清脆的裂响,岩石质地的灰黑蛋壳出现了一圈不规则的圆形裂纹。   那裂纹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清晰,最后彻底破裂,与此同时,那一片蛋壳也从龙蛋上脱落,被一对乳白色的小角顶开,“啪”的一声落在了桌面上。   一对还不算锋利的爪子探出破洞,抓着边缘的两侧,稍一用力,整个龙蛋从中一分为二,朝着两边倒落。   直到这时,从龙蛋中诞生的幼小生物才映入三人的眼帘。   说是幼小,可那生物的体魄却已经不亚于初成年的狞猫,配上那身坚硬的,铠甲般的鳞片,只怕能够轻易捕杀体型较小的猎食者。   “这家伙真的是龙?怎么和神话生物绘卷里的完全不一样?”   伸手拨弄了一下幼龙的覆着层岩石般角质的翅膀,罗伊看着这个与自己想象中的龙类全然不同的生物,有些怀疑地说。   在她的想象中,巨龙都拥有着蝙蝠般的膜翼,顺着头部两侧向后延伸的利角,毒蛇一般细密而瑰丽的鳞片,以及一对威严的竖瞳,无论是在童话中,还是英雄小说里,巨龙大多都是这副模样。   可面前的生物……不是与她的想象有几分出入,而是可以说是全然相异,没有半分相似。   它生着一对朝前弯曲的,看着像是掰正了的绵羊角一般的圆角,混身覆盖着岩石质地的漆黑角质,角质上存着些未长成的倒刺,眼中则是一对紫宝石般的圆润眼瞳,丝毫没有蛇类的特征。   当罗伊打量着这只“异类”时,幼龙也收拢翅膀,斜倪着眼望着她,眼中尽是警惕与威胁。   “巨龙也与其他的物种一样,有着不同的分支,它或许就是其中的一类变种,这没什么可惊讶的。”   学者低声解释,看着幼龙就像是在观赏一件珍宝:“放松,放松孩子,我们不是你的敌人。”   注视着对自己缓缓伸出手来的毕维斯,幼龙不但没有顺着他的想法得到安抚,反而像是遭受了什么威胁般,身体骤然紧绷,前爪用力地砸在桌面上,龇牙咧嘴地低吼。   那对与人类一般灵动的紫色眼眸中泛着厌憎与恐惧,就像是在他的身上闻到了某种恐怖的气味。   “哦,哦,天哪,该死的,明明是我孵化出你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猛地缩回手,学者脸色难看的低骂,但没一会儿,他脸上的不悦就尽数化为了无奈:“好吧好吧,我曾看古籍中写到过,龙类对于诅咒与魔力格外的敏感,那对于它们而言就是流淌在血脉深处的禁忌。”   “还有这种说法?可我看它好像并不怎么在意我的触碰啊。”   说着,罗伊又用手指戳了戳幼龙的翅膀,可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依旧只是凶狠地盯着毕维斯。   “不,船长,诅咒之间也存在着区别,我虽然离开了维多利亚号,却仍旧无法摆脱魔盒降下的厄运与不祥,这或许就是它不让我接近的原因。”   似乎是察觉学者确实没有恶意,又或者是刚出生正饥肠辘辘,在学者丧气的解释时,幼龙就将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自顾自地埋下头去,“咔嚓咔嚓”地啃食起龙蛋的碎片。   见状,船长肩头的寒鸦也落在了桌上,瞧瞧幼龙,再瞧瞧裂成许多片的龙蛋,也俯下身子啄食起来。   可没一会儿,它就将嘴里的碎屑吐了个干净,微尖着声叫唤起来:“不能吃,不能吃!蠢蛋,蠢蛋!”   不去管桌上两只小家伙,从先前幼龙对学者流露出敌意时,罗伊的视线就再没有离开过毕维斯,她注视着那张微白的,确实有如精通学问的自然学者般的脸颊,微眯起眼,轻笑着问:“真的吗,学者先生?”   “这我也说不清,毕竟这种生物本该早已灭绝,别说是在这个时代,就算是退回数百年前,回到那个帝国自然学术的黄金时代,也没人能够解释得清龙类的生活习惯,亦或是好恶。”   仿佛全然没听出船长话语中的试探,毕维斯轻轻摇头,而后深深地叹了口气:“看来在彻底消除女士的诅咒之前,这小家伙是不会让我靠近的,既然如此,为了能够尽早研究它的各种习性,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开始寻找纱琴岛的航程吧。”   “您觉得呢,船长大人?” 第187章 破碎的信任   “正合我意。”   听着学者的建议,罗伊微笑着说:“我这次前来见你,就是为了和你商量航程相关的事宜。”   毕维斯捏着下巴,思衬片刻后问:“听船长大人的语气,是已经有了大概的安排?”   “一个月,一个月后,亚德里斯的事务都将安排妥当,我的伤势也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而那就是我们启程前往纱琴岛的时机。”   罗伊注视着学者平静的眼眸,面上的笑容逐渐敛没,冷冷地补充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意外……”   听到这两个字,学者的目光闪烁起来,眼眸泛起浓重的恐惧色彩:“是的,意外,今晚确实出了些意外,我没有想到,时隔数百年,它……它们竟然又一次出现了。”   看着学者不似作伪的惊恐神情,罗伊微蹙起眉,不解地问:“它们?它们是谁?”   闻言,毕维斯陷入了短暂的呆滞,而后颤着声问:“难道您没有感觉到它们的临近?刚才,就在刚才,它们离这儿只有不到十海里,要是它们真的来了,不仅仅是这艘船,整座岛屿都不会留下一个活人。”   “有这么夸张嘛,凭着亚德里斯的城防,再加上人鱼号为首的战舰,就算是正规的海军舰队都攻不进来。”   听到这里,罗伊耸了耸肩,觉得他有些言过其实:“再说了,身为惧亡人,你自己就是个永生不死的怪物,有必要害怕成这样吗?”   “那是因为您不了解那些家伙,船长。”   学者轻摇着头,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此时的他已经彻底恢复了冷静。   “它们可不是人,而是与你我一样身负诅咒,却又握有审判般权柄的……真正的怪物。”   说到这里,毕维斯朝着舷窗看了一眼。   在他的眼中,那面灯光照耀下仿佛镜子般的玻璃上,原本映照出的属于他的面容正在缓缓扭曲变换,到了最后,竟然成了一张毫无血色,全然不似活人的苍白脸颊。   如果不管那诡异的肤色,那张脸看着不过是位十五六岁的少女,一位精致得像是精心雕琢的玩偶的少女。   流苏般的白色发丝从她的额上垂落,遮去了大半张脸颊,也几乎全然遮住了她的眼睛,但隔着轻轻摇曳着的发丝,依旧能够隐约看到一抹令人心悸的,翻腾血海般的猩红。   她的唇是淡粉的,是这张脸颊上唯一正常的色彩,可就当毕维斯静静地注视着她时,那对唇却忽地颤了颤,而后扬起了一抹冷酷的笑,在微微咧开的双唇间,尖锐的獠牙陡然惊现!   强行将视线从舷窗上移开,毕维斯浑身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呼吸也变得无比急促。   直到哆嗦着取出怀中的女神像,注视着那道翩翩起舞的绝美身影,学者的呼吸才又平缓下来。   他的目光闪动着,一面思绪飞转,一面低声呢喃:“不会错,不会错的,它们已经发现我了,它们知道我就在这里,可为什么,为什么不来抓我,不来……夺回你?”   “哦,数百年了,难道它们依旧没有寻到纱琴岛的所在,最后仍然得依靠我,也就是我还有利用的价值,对吗?”   “你还是这么聪明啊,安妮斯朵拉。”   仿佛变了个人,过往无比崇敬女士,对她怀抱着近乎狂热信仰的毕维斯,如今却直呼那位神明的名讳,而且随着他的话语落下,他眼中再也没有失措的神色,取而代之的尽是从容与自信。   安静地看完学者一惊一乍的表演,直到听到女士的名字,罗伊的眼眸才微微亮起:“所以请问,学者先生你理清楚一切了吗,是否能为我们解释一下,它们是谁,安妮斯朵拉女士……又是否真的存在于世?”   将女神像收回怀中,毕维斯深吸一口气,转眼看向罗伊:“船长,你听说过死寂号的传说吗?”   “死寂号……”   沉吟了一会儿,在搜罗了所有记忆后,罗伊确信自己并没有听闻过关于这艘船的故事,甚至就连这个名字她都闻所未闻。   罗伊摇了摇头:“不,我想没有,我从未在大船长与其他人口中听过这个名字,也没有在海盗史书上见过有关它的任何描述。”   “或者说这才是正常的。”   学者苦笑着说:“虽然不知道您是从何处得知了什么秘密,竟然会问出女士是否存世的问题,但如今看来,您对女士与那些隐藏在世界暗处的阴秽事物,仍处于一知半解,甚至只是怀疑的状态,对吗?”   与凯因对视了一眼,罗伊坦然承认:“不错,我们才得知这些事没多久,就在一天前,我的副手前去康斯坦丁号终结黑皇帝的生命时,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位女巫的存在。”   “她拥有着非凡的力量,能够让人起死回生,正是她救活了本来绝无可能生还的所罗门,并与他达成了一个秘密协议,而协议的内容……”   船长的声音愈发漠然:“就是让黑皇帝去寻找一座孤岛,在那座孤岛上,存在着她梦寐以求的事物,只要把那东西带回来给她,她就愿意赐予所罗门永恒的生命。”   房间中忽地安静了下来,罗伊沉默地注视着毕维斯,目光仿佛利剑,要刺透笼在他身上的朦胧帷幕。   不知过了多久,毕维斯的声音才幽幽响起:“魔盒,她的目标是魔盒,而那位女巫……毫无疑问就是安妮斯朵拉女士。”   “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位死在大副先生手里的所罗门船长,应该就是应女士的请求,于茫茫大海寻找纱琴岛的最后一位船长,若非如此,死寂号绝无理由现身。”   学者轻声说:“毕竟那些船长不是惧亡人,他们会受时光的侵蚀,病痛的折磨,随时都有可能死在危险的大海上。”   “按照你的意思,除了黑皇帝外,还曾有别的船长替那位神明卖命?”罗伊挑了下眉。   “是的,所罗门也曾说过,他不是唯一被选中的人。”   回答少女的不是毕维斯,而是一直沉默地站在她身旁的凯因。   白了青年一眼,罗伊低声嘀咕了句“不早说”,而后看向学者,微笑着说:“所罗门与其他船长也好,女士与死寂号也罢,那都不我们现在该考虑的事,我们需要考虑的,是如何挽救我们之间几近破裂的信任。”   “我的副手说,想要真正靠近纱琴岛,需要依靠一枚信物,而若是没有那信物,就会迷失在迷雾与诅咒中,最终葬身海底,关于这个问题……”   少女的手不知何时按在了刀鞘上,她微扬起下巴,目光冰冷得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你怎么解释,毕维斯·格林?” 第188章 鬼船   “信物?你是指……女士的猫眼石?”   感受着船长毫不掩饰的敌意,学者的眼皮急跳了几下,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哭笑不得地摇了摇退:“不,船长,你们被骗了,那位所罗门船长也被骗了。”   闻言,罗伊眨了眨眼,惘然地问:“什么意思?”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信物,更没有破除诅咒的神力,那只是拉弥亚之眼的仿造品。”   毕维斯对愈发一头雾水的船长解释:“蛇女的眼珠,女巫的水晶球,女先知预知未来的媒介……拉弥亚之眼有无数种称呼与传说,但归根结底,它不过是女士用来观察世界的眼睛。”   “或许您并不知道,在被那个海盗之王背叛后,除却被切断了与魔盒的感应,失去了封存在其中的力量外,女士还遭受了更为强大的封印,从此被永世禁足在世界尽头的孤岛上,不得离开半步。”   学者在房间中缓缓踱步,幼龙啃食蛋壳的清脆声响与寒鸦的抱怨交织在一起,将那种似将凝滞的沉郁感冲淡了不少。   “因此,她需要一双眼睛,来帮助她看到孤岛之外的景象,帮助她观察……或者更确切地说,监视那些被她选中的人,这才有了那些仿品,以及那个谎言。”   “她无时无刻不注视着他们,若是他们背叛了契约,那么死寂号就会收割他们的生命与灵魂,而若是他们因故而终,那么死寂号则会来收回这些监视之眼。”   摊了摊手,学者微笑着说:“这样的猫眼石一共只有三枚,如果你们知道其中一枚的位置,亦或是已经得到了它,那么请不要犹豫,干脆利落地碾碎它,这就相当于是掐灭了女士的一只眼睛。”   “真的?”少女依旧有些怀疑,手却已经从刀柄上缓缓移开了。   “绝无虚言,船长,就像我曾对大副先生说的那样,在那场旅途结束之前,我与您,以及人鱼号的命运紧紧相连,休戚相关,特别是在死寂号已经现身的情况下,我更没有理由来欺骗您。”   毕维斯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不找到那座岛屿,我的诅咒就永远无法解开,更别说是逃过死寂号的追杀了,我虽然身为惧亡人,可谁又知道,女士有没有赐予它们终结永生的权柄?”   听着毕维斯真切的述说,罗伊抱着双臂想了想,然后轻轻颔首,同意了他的说法。   少女面上绽开微笑,语气自然得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正如你所想,我们确实知道一枚猫眼石的方位,它被埋藏在地下深处的藏宝室中,事实上,黑皇帝并不真的愚蠢,我想这些年来,他根本就没有带上过那石头。”   “过些日子,我会亲自去挖出那石头,然后把它踩碎,但在那之前,我还有些问题要问你。”   学者转过身去整理桌上散乱的资料,说:“船长你问吧,在我们的交易协定中,为您解惑也是我的职责之一。”   “那么首先,我有些好奇你说的那枚,呃,什么之眼来着?”   感受着船长的求助的目光,凯因轻咳一声,补全说:“拉弥亚之眼,传说中受神灵诅咒而化为蛇妖的女人所拥有的眼睛,能够变换成无数种模样,拥有预知未来在内的万种能力。”   “对对对,这个什么拉弥亚之眼,真的有传说描绘的那种能力吗?如果有的话,我建议我们现在立刻分道扬镳。”   罗伊连连点头,望着学者的背影提议。   “怎么可能呢,船长,事实上世上根本没有能够预知未来的东西,更没有能够预知未来的人,若非如此,女士就不可能被爱德华那个狡猾的家伙欺骗,从而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学者将一张羊皮纸从幼龙脚下抽出,惹得对方恼怒而视后,苦笑着解释:“那颗水晶球的能力,除了通过仿品看到外界的景象外,就只有对握有猫眼石的人传递信息,仅此而已。”   “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一个失去力量,禁足孤岛的神明根本不足为惧,而据你所说,那些为她卖命的船长也死得差不多了,那么如今唯一的问题,就是依旧在大洋上活动的死寂号。”   罗伊对寒鸦招了招手,小家伙就乖巧地飞回了她的肩头,低沉地鸣叫:“该死的鬼船,该死的鬼船!”   轻轻敲了下爱尔菲的小脑袋,少女轻笑着说:“是啊,又是该死的鬼船,本船长怎么就和这些家伙扯不干净关系呢。”   听着船长漫不经心的话语,毕维斯的手微微一抖,差点把纸卷又撒了一地,他将整理好的资料塞回书架,同时好奇地问:“您还遇到过……别的鬼船?”   鬼船是南方群岛的海盗们黑话中,对于那些超越自然常理的非凡战舰的统称,由此说来,其实人鱼号也算得上是赫赫有名的鬼船之一。   “当然咯,身为海盗,总会碰上些莫名其妙的怪事,你还记得你当初见到巨龙的那个夜晚,所见到的那艘巨舰吗?”   罗伊俯下身子,用手指挠了挠吃饱了的幼龙的下巴,而这小家伙似乎也与寒鸦一样,十分享受这种抚摸方式,不但微眯起了眼,还发出几声舒服的低吼。   “是的,那种诡异阴森的感觉,至今仍刻在我的脑海深处,难以抹去。”   毕维斯转过身来,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称呼它为……溺亡船长号。”   “不错,一个海盗都该铭记于心的船名,按照史书中记载的,那是由一艘因塞壬的歌声而撞毁在礁石上的沉船,受到浓重怨念的浸染所化的不祥之物,那群水鬼攀附在船身上,最后成了猎杀一切传说生物的鬼船,而所谓传说生物……”   罗伊注视着眼前的幼龙,忽地轻叹口气:“自然也包括巨龙。”   “您的意思是,您曾与这样的存在有过照面?”学者眼中流露出震撼之色,就好像在问“碰上那样的家伙,你怎么还活着”。   猜到了学者所想,船长微笑着说:“是啊,按道理来说,那船只会游荡在诅咒海里,魔鬼岛所在的诅咒海……我并不知道那片海域的确切位置,却与这艘船有过一次碰面。”   “也许是有什么生物离开了诅咒海,又或者是那位引导鬼船的船长发了疯,总之我见过它一次,还让船员向它开了火。”   “结果呢?”毕维斯屏息凝神地等待着船长的回答。   “结果?没有结果,它追了人鱼号一段时间,不幸的是,那时海上风暴正盛,没几个小时我们就把它甩没影了。”   罗伊嘴角的笑容愈发恶劣,仿佛是只计谋得逞的狐狸:“我没有炫耀的意思,真的,我只想告诉你,学者先生,人鱼号同样是传说中的战舰,我们并不需要忌惮什么鬼船,那么……”   “说说看吧,那死寂号到底什么来头。” 第189章 死寂号   “关于死寂号的故事,得追溯到数百年前,奥兰帝国中的一个古老世家——冯·卡斯坦因家族。”   学者走回木桌后,拉开椅子坐下,煤油灯的光芒将他的脸庞照耀得光暗分明。   从房间的角落中搬出两张蒙尘的木椅,凯因刚想俯身拂去灰尘,船长就已经满不在意地坐了上去,摆出一副认真听故事的模样。   像这种带着奇幻色彩的传说故事,她总是怀抱着强烈的兴趣。   而那只忽然失去爱抚的幼龙,在迟疑了片刻后,也从桌面上一跃而下,窜入了少女的怀里,舒舒服服地盘了起来。   见状,凯因无奈地摇了摇头,随意地拍了拍灰后,也落座下去,同时对毕维斯说:“我知道这个家族,按照帝国历史上的记载,那位曼弗雷德·冯·卡斯坦因公爵是个实实在在的巫术疯子。”   因为出生于军官世家,受着近乎严苛的全方面教育,凯因对于帝国古史上的发生的许多叛乱与奇诡事件都有所涉猎,其中也包含了那位研习巫术,进行骇人听闻的人体试验的渴血公爵。   “是的,那位公爵就是一切的起因,也是造就死寂号恐怖传说的根源所在。”   毕维斯十指交叉撑在脸前,眼瞳中映射着火光,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我的老师曾说过,曼弗雷德是位天才,他拥有远超常人的生物学识,更在自然学上有着非同寻常的造诣,如果能够顺着学者的路走下去,就一定能成为比他更伟大的自然学大师。”   “但可惜,他走错了路,因为渴求永生,那位公爵秘密进行了许多惨绝人寰的仪式与试验,可最后非但没有成功,还把自己与家人都变成了那种渴求血液的邪恶怪物,也就是所谓的贪血者。”   “贪血者?就是那种与吸血鬼差不多的东西?”   听到一个生僻的称谓,罗伊的眼眸微亮,饶有兴致地问。   “吸血鬼是编造出来的生物,无论是神话传说,还是诡异事件的记载中,都不存在这种趋暗畏光,有着奇幻魔力的生物。”   学者轻轻摇头,解释:“事实上,贪血者除了需要血液来维持生命外,与各种故事中千奇百怪的吸血鬼都不一样,它们并不畏惧阳光,无法将他人同化,身体更非刀枪不入,只是体魄远强于常人。”   用看着怪物的目光打量了一番罗伊,毕维斯有些感叹地说:“说起来,不论那种离奇的进食需要,冯·卡斯坦因家的怪物都与您差不多,我至今都无法理解,您身上为何会拥有如此恐怖的力量。”   看了看自己白皙的手掌,罗伊耸了耸肩:“不知道,或许是遗传我那死鬼老爹的也说不定。”   闻言,毕维斯的目光忽地闪烁了一下,在罗伊微惘的目光中,他缓缓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是啊,这也许就说得通了,那家伙同样是个怪物。”   说完,不待少女发问,学者自然地转了话题:“总之,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那位公爵,连同他在内,再加上他的妻子与六位子嗣,世上一共就诞生了这么八位贪血者,不过他们基本都死在了帝国的围剿中。”   “基本?”   凯因微蹙眉头,打断他说:“可据记载,在罪行暴露后,冯·卡斯坦因一家搭乘塔兰霍夫号逃往联邦,却因消息泄露遭到帝国海军追杀,最后一头撞入了死寂大三角,经过确认无一幸还。”   “经过确认?怎么确认的,谁确认的?帝国海军根本就没有进入死寂大三角,他们只是凭着刻板印象,觉得但凡进入那个亡魂坟场的人都必死无疑,仅此而已。”   学者不带丝毫情绪地说:“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毕竟谁也不想进那鬼地方,而且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冯·卡斯坦因一家也确实没有生还的道理。”   “结果却有人活了下来。”   听到这里,罗伊似乎已经明白了一切:“又或者说,依靠安妮斯朵拉女士的力量,其中的某些人,亦或是某一人起死回生,从地狱重新爬了回来。”   “是的,那就是曼弗雷德公爵最小的女儿,当今世上唯一活着的贪血者——薇薇安·冯·卡斯坦因。”   学者放下双手,手指轻敲了几下桌面,补充:“也就是从海底重新浮起的塔兰霍夫号……或者说死寂号的船长。”   “哦,真是精彩的故事,既然船长是个怪物,那么船员呢,那又是些什么东西?”船长拍了拍手,微笑着询问。   “就是被塔兰霍夫号关押着的,本被用于试验的奴隶们化作的水鬼,这就是我所了解的,关于死寂号的一切。”学者轻声回答。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所有答案,罗伊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对毕维斯点了点头,而后就抱着睡眼惺忪的幼龙站起身来:“很感谢你提供的信息,学者先生,我会想办法对付死寂号的,至于这小家伙……”   “就由您照顾吧,反正它也不愿意接近我,我会整理一份关于它的饮食规定,到时让人给您送去。”   听着罗伊话语间隐含的意思,学者微低下头,毫不犹豫地说。   他很清楚这位船长的脾性,在那场并不公平的交易中,她近乎剥夺了一切原该属于他的利益,甚至是他本有之物,这个龙蛋,不,这条幼龙自然也是交易条件之一。   “饮食规定,饮食规定,又是饮食规定……”   罗伊的脸色忽地难看了些许,她转身朝着门外走去,而听着她的碎碎念,跟在她身后的凯因面上也流露出一丝不自然。   走出房间,在凯因合拢木门前,罗伊微偏过头,望着依旧低着头的学者,轻笑着问:“对了,我突然想起还有个问题没问你。”   “毕维斯,虽然你出身奥兰,还受着皇帝的青睐,有殊荣与贵人们一同乘坐维多利亚号出海,但我想,这般大的丑闻,如若不是帝国的核心人物,又或者亲身经历,你应该没道理知道得这么清楚啊。”   “除此之外,还有女士的水晶球,她对那些船长的谎言……这所有的一切,你究竟是怎么了解的,能为我解答一下吗,学者先生?”   看着一言不发,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的学者,罗伊嘴角的笑容渐冷,在留下了一句漠然的话语后,木门被重重地合上。   “放聪明些,毕维斯·格林。” 第190章 无法磨灭的印记   离开了学者的房间,罗伊二人回到了船长室中。   轻轻合拢木门,凯因坐到床边,看着仰倒在床满脸倦意的少女,回想着先前她对学者的那句警告,轻声问:“你觉得毕维斯这个人不可信?”   船长随手拉过一只鹅毛枕垫着,懒洋洋地反问:“你觉得他可信吗?”   闻言,副手回想着与这位学者共事的一幕幕,微蹙着眉说:“虽然在信仰与学术问题上,他有时会显得很极端,可相处了这么久,我却也没感觉出他有什么异心,毕竟在面对我们时,他自始至终都是有问必答,无所隐瞒。”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更加怀疑他。”   罗伊用前臂遮去双眼,语气慵懒地说:“与我合作,可以说是出于不得已的苦衷,放弃利益,可以归于我的暴力威胁,而对我们透露自己的所知所闻,则可以说是畏惧死寂号的追杀,如此一来,每一环都可以得到完美的解释。”   “可问题是,世上从不存在绝对的完美,凡事物必有其瑕疵,除非……有某些被我们忽略了的信息,化为迷雾,遮去了那些丑陋的缺陷,就比如说……”   少女将手臂移开些许,露出半只左眼,暗金色的眼眸毫无波澜地注视着天花板。   “他到底是谁?”   听到这儿,凯因眉梢微扬:“你的意思是,他虚报了身份?”   “总算开窍了啊,凯因,不过说实话这也怪不了你,虽然你曾在奥兰受过正规的军事教导,其中应该也包含甄别间谍的训练,可那都是用来对付敌国密探的手段,而非用在海盗身上。”   少女炫耀般笑了笑:“面对那些老奸巨猾,毫无底线的无赖,你还是缺了不少经验,所以才会察觉不出,毕维斯那家伙身上带着的……怎样也无法磨灭的海盗印记。”   “毕维斯是……海盗?”   听着凯因无比意外的问话,罗伊将双手枕在脑后,看着那对浮现出惘然色彩的蔚蓝眼眸,淡笑着说:“虽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否真如我所想,但这一点应该不会出错,那种审时度势,随时变脸的无赖行径,完全就是海盗的作风嘛。”   “难道你相信一位自然学者,特别是那种对学识有着狂热追求的刻板家伙,会同时拥有圆滑得教人挑不出任何刺儿来的处事方式,并且还对帝国的丑闻,传说的真相了解得如此细致?”   “不,不可能的。”   罗伊轻轻摇头,转眼望着为了争夺枕边的位置,而无声对峙着的幼龙与寒鸦,眸子微微闪烁:“除非,毕维斯就是他。”   “他?”   凯因愈发一头雾水,觉得自己和船长的思维似乎并不在一条线上。   “不过现在考虑这些也没有意义,就像我们的学者先生自己说的,至少在追寻纱琴岛的旅程结束前,他和我们还是一边儿的。”   罗伊伸手将幼龙与寒鸦抓起,放到大床的内侧,而后转过身去,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如果他没有说大话的话……”   “船,船长?”   看着背对着自己,自说自话的少女,凯因这才从浆糊般的思绪中挣脱出来,伸出手去想要推一推她,让她解释清楚话语中的那个“他”究竟是说的是谁。   可当他的手落在罗伊的肩上时,对方悠长而平缓的呼吸声就响了起来,似乎已经进入了梦乡。   直到这一刻,副手才骤然想起,面前的少女并不是过去那个怪物般的金瞳魔鬼,而只是个失血过多,仍处于恢复期的虚弱病人。   在支撑着走完那么长的路途,亲自将那尊木棺推入大海,并与毕维斯进行了如此漫长的交谈后,她就已经疲惫不堪了,此时如此快地入睡更是说明她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在这样的状况下,强行唤醒她自然是很不妥当的。   快点好起来吧,船长。   轻轻的叹了口气,在吹熄了新换来的木桌上的烛台后,凯因也卸去衣衫,横躺在了大床上,注视着罗伊轻微起伏的身子,默然地想着。   一夜无话。   翌日,当晨光透过玻璃窗照入房间,扰醒了睡梦中的船长后,她似乎就全然忘了昨晚自己说过的话,重又投入到惬意而悠闲的生活中去,甚至在留下句“反正也用不着我”后,就独自缩溜回城外的庄园里去了。   时光的齿轮缓缓转动,无论是身体的恢复,还是亚德里斯事务的进程,一切都按罗伊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不知是不是副手的祈福起了作用,在船医看来本该需要一个月时间的精心调养,身体状况才会逐渐好转的少女,实际只花了一周左右的时间,就又变得生龙活虎了。   在通过了种种苛刻的检查后,脸色难看的船医才不得不宣布,他们的船长,不,这个怪物一样的女人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以后不必再使用那份令她与副手成日吵架的营养菜单。   走过庄园的大门,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绿茵,在牧草上悠哉进食的绵羊,以及绕着正被挤奶的奶牛嬉笑打闹的孩童们。   罗伊为自己修建的庄园非常广阔,可其中真正花费了人气与物力的,其实就只是一栋寻常大小,木制为主的二层建筑,看着就与奥兰帝国较为贫瘠的西部地区的风俗民居一般无二。   除了这座平平无奇,内部装点格外精致的木屋外,庄园中的绝大部分区域都是开放的牧区,对畜牧养家的牧人与天**闹的孩童们全天候开放,只要你不做什么太过火的事儿,这片牧区的资源都任由取用。   按照少女的话来说,当站在居所的二层,透过落地窗看到洒满阳光的牧区,以及辛勤劳作的牧人们时,她就能想起过去与母亲一同在牧场干活时的经历,那能让她的心境少有的完全放松下来。   走过柔软的草地,凯因站定在居所的门前,对身后的二人说:“你们稍等,我去知会一下船长。”   说完,青年推开房门,同时高声呼唤:“船长,有客人。”   可就在凯因的话语落下没多久,扑闪着翅膀,不住叫唤着“救命”的寒鸦,与学会飞行没多久,在空中摇摇晃晃地飞着,随时都有可能坠落在地的幼龙就一先一后冲出,朝着他直直地撞了过来。 第191章 一路顺风   凯因微偏过身子,避开寒鸦的撞击,然后伸出手去,接住了呈下落趋势的幼龙,却差点被它日渐沉重的身躯带得失去平衡。   这条被船长以神话中的绝望之龙——尼德霍格命名的小家伙,正如学者所预料的那样,食量大得惊人,每日至少要吃掉三人份的鲜肉才算满足。   而相对应的,它的体重也在这短短的十数日翻了几番,可体长却不见多少增长。   “你俩别闹了。”   深深地吸了口气,青年将幼龙放到光洁的木质地板上,同时沉声告诫。   “别闹了!别闹了!”   刚冲出门外的寒鸦飞转回来,落在凯因的肩头,对着幼龙居高临下地叫唤,语气中带着些幸灾乐祸。   不知是与爱尔菲一样个体特殊,还是龙类的智商都不低,幼龙自出生就拥有着人类孩童般的智慧,虽然不会说话,但却能基本理解人类的言语。   于是在低吼几声以示威胁后,幼龙就蔫蔫地走远了,找了个阴暗的角落蜷缩起身子,目光警惕地望着凯因肩头的寒鸦。   “你也是,没事少去啄人家的脑袋。”   凯因把肩上的寒鸦抓下来,看着它那对亮晶晶的,满是无辜之色的小眼珠,训了几句后就把它抛飞了出去。   重获自由的寒鸦飞落到会客厅的鸟架上,开始梳理自己因先前的追逐而变得有些凌乱的羽毛。   “客人,什么客人?”   与此同时,一道慵懒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凯因循着声音来到会客厅,看着满地散落的书籍,以及靠在高背椅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一本歌剧剧本的少女,无奈地叹了口气:“船长,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把书丢得到处都是,收拾起来很麻烦的。”   “哦,不好意思啊,我突然发现自己有些记不清这部歌剧的一些片段了,所以拿出来重温一下,却没想到它藏得这么深,这才翻得有些乱,看来又得辛苦你了。”从船长的话里听不出丝毫知错就改的自觉。   看了看罗伊手中厚厚的剧本,以及剧本上烫金了的《黑莲与酒》字样,凯因无奈地摇了摇头,知道她实际上并不如表现的那般热爱歌舞剧。   船长并不愿意花费时间去了解每个故事的精神内核,更别说去感受作家在书写这部剧本时所倾注的情感,她只是单纯地去背下一些浪漫而富有情调的独白,以增加自己对未经世事的少女的吸引力,仅此而已。   想通了这一点,凯因轻叹了口气,俯下身子开始收拾房间,同时说:“老约翰和他的女儿正在门外,打算来向你辞行。”   “哦?”   闻言,少女“啪”的合拢书本,不顾副手微微抽动的眼角,将这本价值不菲的珍本随手丢到地上,惬意地微眯起眼:“我还以为这老家伙早就偷摸着溜了呢,没想到还是有些良心的嘛,爱尔菲,去让他们进来。”   寒鸦扑闪着翅膀前去报信,没一会儿就带着两位客人回来了。   “好久不见,伊迪丝小姐,今天的你也一如既往的美丽。”   目光越过老水手,罗伊对他身后穿着身淡黄连衣裙的少女招了招手,笑眯眯地说。   好奇地望着这位只隔着街巷有过一面之缘的海盗船长,少女提着裙摆微微欠身,怯怯地回应:“谢谢您的夸奖,罗伊船长。”   这位看着只有十五六岁,面上还存有些许青涩,可姿容却已经出落得极为动人,甚至比起女妖之眼那位冰山美人也毫不逊色的少女,就是老约翰的亲生女儿,伊迪丝·戴维森。   在那个被风暴掀开一切帷幕的雨夜,这位少女曾被里奇的手下簇拥着从密道离开,前往老约翰计划中的脱身之地——亚德里斯北方不远处的一条可供出海的暗河。   可惜的是,数名忠于屠夫的船员苦等了一夜,也没有等来老约翰,而是等来了哈里特为首的,人鱼号凶神恶煞的新队员们。   最后的结局自然不言而喻。   在得知了里奇船长战败,全无战斗之心的船员们在抵抗了一阵后,就乖乖地放下武器,选择回来接受原船长的审判。   当然,因为这些人只是无关紧要的人物,身上的罪责又算不得重,罗伊也就只是挥挥手放逐了他们而已。   “嗨呀,这么晚才认识你真是我的遗憾,伊迪丝小姐,要不你劝劝你老爹,让他安心留在亚德里斯得了,这样一来,我不但可以照料你们的生活,保证你们的安全,我们还能更深入地了解彼此,岂不是一举两得?”   见状,罗伊笑得更灿烂了,就像用糖果诱惑孩子般说:“再说亚德里斯有什么不好的,你在这儿生活了这么多年,想来也已经习惯了不是,如果不喜欢城里那些吵闹的海盗和无赖,那我叫人给你们在城外修一座庄园,规格就按我的来,怎么样?”   显然没有遭遇过这样的情境,听着罗伊热情洋溢的劝说,伊迪丝紧张地捏着裙子,虽然想要直接开口拒绝,却又怕触怒了对方。   这位船长虽然生得很好看,看着也很好亲近,可到底还是位杀人不眨眼的海盗。   早在年幼的时候,父亲就已经给她讲过许多关于金瞳魔鬼的故事,其中不乏有这位船长魅力十足的一面,可却也没少说他冷酷漠然的事迹。   而出于某一方面的考虑,父亲更多时候都是告诫她不要接近罗伊,甚至是不要去相信这位船长的任何鬼话。   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老约翰把女儿挡在了身后,苦笑着说:“船长,你就别打我女儿的主意了,她一个月前才满十五岁。”   被老水手皱纹深邃的脸庞遮去了视线,罗伊撇了撇嘴,流露出不满的神色。   就在老约翰喉咙干涩,想要说些什么缓解氛围时,船长又忽地轻笑出声:“得了得了,开个玩笑而已,谁叫你这老家伙这么久才来见我,我都以为你已经撒腿开溜,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闻言,老约翰松了口气,同样笑了起来:“总归要来道声别,如果不是您,我和伊迪丝恐怕早就没了命。”   “过去的事儿就别提了,你也替我解决了不少的麻烦,就当是抵消了,怎么样,老约翰,选好去处没有,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我可以让安德森替你安排。”罗伊轻声问。   与凯因不同,虽说用那种荒唐的理由逃离了家族,可船医依旧受着安德森家族的支持与保护,只要写封信回去,在联邦替二人寻个安宁的去处还是很轻松的事儿。   “不劳船长费心了,虽说受了帝国军方不少窝囊气,可我终归还是个奥兰人,此行选择的目的地,也算是奥兰最偏僻的角落,想来不会再触到那群家伙的霉头。”   老约翰摇了摇头,说出了个令罗伊与凯因同时一怔的地名:“我打算和伊迪丝去弗兰岛。”   与抱着一堆书站起身来的副手对视一眼,罗伊笑了笑,说:“那确实是个安度余生的好地方,那么老约翰,伊迪丝小姐……”   “一路顺风。” 第192章 人鱼号的新篇章   “除了老约翰和伊迪丝小姐,还有一个人要走。”   站立在居所门前,目送着老约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庄园大门后,凯因微偏过头,注视着少女被阳光照得光彩熠熠的侧脸,轻声汇报。   “谁?”   罗伊皱着眉转过头来,有些意外。   回忆着那个不苟言笑的狙击手背着行囊,站在自己身前的景象,副手回答:“维克多,他说他已经完成了伊利亚斯船长托付给他的使命,如今的人鱼号已经不再需要一个像他这样的监视者,所以他要离开了,还说你不必去送他。”   眨了眨眼,罗伊似乎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直到感受到副手关切的目光,才“嘁”了一声,无谓地说:“他爱去哪去哪,我才懒得管他,至于去送,拜托,那家伙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虽然少女的话语听着丝毫不在意,可她不满的语气却是怎么也隐藏不住。   说完后,罗伊眸子微闪,故作自然地问:“他要去哪儿,有没有告诉你往后的落脚点?别是上了他爹的贼船。”   见船长的反应与维克多预料的全无出入,凯因喟叹般摇了摇头,觉得那位神枪手确实很了解她的性子,于是微笑着解释:“普罗维斯登,他要去普罗维斯登,说是想在大船长的手下找份活计,悠闲度日。”   普罗维斯登位于南方群岛的中心,亦是海盗势力名副其实的政治核心。   因为大船长就居住在那里,而帝国、联邦,甚至是黑鸦会之流隐于暗处的势力,想要和南方群岛达成协定,就一定绕不过那个男人。   “真没追求,待在那个无所事事的家伙身边,总有一天连骨头都会软了,身为海盗……又怎能向往安定,追求悠闲的生活呢。”   从副手口中听到了普罗维登斯与大船长,罗伊眸子中的不满渐渐消散,旋即轻叹了口气。   像她这样强势的领袖,自然接受不了自己手中的好枪落在别的船长,甚至是敌人手里,但如果那人是大船长,那另当别论。   在少女看来,自己尚且都是拱卫大船长的群星之一,那么维克多若是想从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退场,跟随那位就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   想通了这一点,船长有些怅然地望向遥远的天际:“走吧走吧,都走吧,就把我一个留在过去,孤零零地留在人鱼号上。”   继少年陷入永眠后,老水手带着女儿远行,维克多也卸下火铳,选择了一条与她的追求截然相反的道路,至此,她初统御人鱼号时最得力的三位干将尽数离开了。   如同红胡子寿终时一般,人鱼号上的故事又翻过了一页。   罗伊船长虽然依旧伫立在战舰船头,可身后站着的,却不再是与她一同构画传说,创造辉煌的人们,就仿佛一个时代的结束……   可那同样意味着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船长,我想你并不孤独。”   转眼看着副手认真的神情,罗伊嘴角微扬:“是啊,我有你,有爱尔菲,以及很多很多人……有离别就会有邂逅,我与许多人分离,却又与更多的人相遇,这或许就是我像碎玻璃一样恼人的命运中,最大的幸运。”   “那么我亲爱的副手,亚德里斯的事务都处理得怎么样了?”   就如少女身体奇迹般的恢复速度一样,凯因对亚德里斯的种种安排,也出乎意料的顺利,只花费十数日就提前落下了帷幕。   “报告船长大人,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那人鱼号和船员们呢?”罗伊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问。   “船上的所有武装都已检查完毕,并备好了足够支撑三个月的食水,至于船员们,都在昨日结束例假回到船上,只要船长你一声令下,人鱼号随时可以起锚出发。”   “很好。”   舒展了一下身子,罗伊微笑着说:“在岛上待了这么些日子,我的身子骨都快松了,果然还是大海适合我啊。”   “凯因,传令下去,让先生们都做好准备,当我站上人鱼号的甲板,就是我们启程出航的时机。”   “是,船长。”   没有去问是否太过急切,也没有问是否要和在意她的人告别,青年毫不拖泥带水地应下,然后迈步走下屋前的阶梯,踏着牧草远去。   他的衣袍在微风中轻柔地舞动,不经意间流露出凛然威势。   那种威势并不如海军上将般冷厉肃然,而是如真正的离群之狮一般,慵懒而威严。   看来杀死所罗门后,你也变了不少啊。   罗伊微眯着眼注视着凯因的背影,许久后欣慰地笑了笑,而后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没一会儿,寒鸦就从屋内飞出,高扬着小脑袋落在少女的肩头,俯视牧场就像在环顾自己的领地。   挂上那抹标致性的微笑,在幼龙迅捷地跑到自己身旁后,罗伊重重地合上居所的木门:“那么小家伙们,我们也该出发了。”   “扬帆起航!扬帆起航!”   伴着爱尔菲尖锐激昂的叫唤声,雪白的船帆被张开拉紧,随后,一面漆黑底色,绘着人鱼图样的旗帜高高升起,宣告着人鱼号真正主人的归来。   一阵轻微的震动,铁锚被收起,人鱼号珍珠白的船身在平静的海面上推开层层波浪,在聚满港口的人们的注视下缓缓前行,朝着西方远去。   望着站立在船头,对着自己咧嘴笑着,正用力挥手的船长,站立于栈桥最前的塞西莉娅面色清冷如故,目送着那道人影愈来愈远。   直到人鱼号转过岸礁,再也看不见那位船长的英姿,她才在身前十指交叉合拢双手,默默地为对方祈福,就如过往的每一次分别。   “可千万别死了啊,你这个混蛋。”   收回望向亚德里斯的视线,罗伊握着船栏,手指富有节奏地轻敲着。   在她身旁的不远处,尼德霍格正盘着身子,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紫宝石般的眼眸中尽是新奇与兴奋。   听着愈发靠近的,熟悉的脚步声,船长头也不回地问:“毕维斯怎么说?”   “他只是让我们朝着北方进发,至于具体的细节,要亲自与你商讨。”凯因站定在船长身侧,与她一般望向前方。   “嘿,真是个不实诚的家伙,看来不去问他,他永远不会主动开口。”   罗伊摇了摇头,冷笑着说:“不过罢了,让我们的学者先生先耐心地等等吧,在前往纱琴岛之前,我还有件事儿想去确定一下。”   “凯因,通知舵手,我们朝着埋骨峡湾前进。” 第193章 所罗门的宝藏   火光安静的燃烧着,照亮了一路往下,仿佛永无止境的台阶。   这就是隐藏在黑皇帝的宏伟殿堂深处,通往那存放着康斯坦丁号数十年征战所得财富的藏宝室的密道。   打开这条密道的暗门藏得极为隐秘,位于宫殿三十六根大理石柱其一的右侧,更需要通过一系列繁复的机关才能打开。   除却康斯坦丁号的几位大人物们,外人甚至是他们的船员都不知晓这座暗门的位置,更逞论是打开它的方式了。   因此,若是没有深谙机关解法的帮手,就算这最后的堡垒沦陷,它后来的主人也别想取走自己的宝藏,这就是所罗门的考虑。   不过好在,黑皇帝的得力干将们并未全军覆没。   那场发生在风暴中的战争无比惨烈,康斯坦丁号的船员们在人鱼号与虎鲸号的炮火夹击下死伤惨重,参战的搏杀队与火枪队,以及那些观战的大人物们几乎都横尸甲板,无一幸存。   在凯因解决了所罗门后,所有人,包括雷克斯船长都认为统御这艘海上帝王的主人们已经尽数伏诛。   可为了以防万一,青年还是下达命令,让哈里特一众在搜刮战利品时,再将舰楼仔仔细细地搜查一遍,一处也不许落下。   最后的结果,就是一位队员在某处高层住房中,发现了藏匿于床底,恐惧得近乎发狂的康斯坦丁号水手长——兰德尔。   无所幸免的,这位过去凶戾狠辣的瘦高汉子,最后也成了人鱼号铁牢中的一位囚犯。   但这反倒救了他一命。   在从底舱的舷窗朝外望,目睹了那艘雄伟巨舰燃烧着沉没后,这位水手长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泯灭了。   为求活命,水手长向罗伊献上了自己的忠诚,而他所给出的投诚状,就是攻陷港口的方案,以及隐藏在宫殿地底的藏宝室中,那足以令人眼花缭乱的巨量财宝。   此时走在队伍前方,举着马灯替罗伊等人带路的,正是兰德尔。   “我说,还要走多久啊。”   听着罗伊有些不耐的问话,兰德尔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大概还有十分钟左右的路程,为了防止叛徒将此处的秘密透露,并将财宝尽数运走,所罗门船长,不,那老家伙特意将通道设计得极长,还在各处安设了陷阱。”   虽然通过帮助人鱼号夺下堡垒,以及打开这扇密门得到了罗伊的宽恕,但他终归曾是金瞳魔鬼死对头的手下,所以对于她是否真的愿意不计前嫌,他的心中依旧有些惴惴。   “陷阱?”   闻言,罗伊的瞳孔微凝,开始警惕地打量四周看似平平无奇的石壁,生怕哪里窜出几支毒箭来。   “放心吧船长,十几天前我就带人来过了,各种机关陷阱都已排除,不过这倒是辛苦了兰德尔,毕竟我们并不知道它们的位置与触动方式。”凯因轻声解释。   对于这座港口的攻坚战,早在他们回到亚德里斯的第三日就已经开始。   不过虽然这座港口的防御工事布置极为严谨,依凭地势更是易守难攻,可在兰德尔派出鹰隼,朝港口守卫们送去了黑皇帝战死的亲笔信后,这场攻坚战就草草地落下了帷幕。   全副武装驶入这片大湖的人鱼号,与前来助战的破浪号,别说是用上兰德尔提供的关于堡垒弱点的情报,甚至连抵抗都没有受到半分,就成功夺下了这片地区,并接收了近千名归降者。   这些人小部分是负责保卫港口的守卫,大部分则是生活于此的住民,或者换句话说,是被黑皇帝以卑劣手段俘掠而来的奴隶们。   “是嘛,没看出来你竟然是诚心投我啊?”   罗伊望着汉子瘦削的背影,调侃说:“我还以为你们这帮子人都是黑皇帝的死忠呢,过去如果不是你们拼死保护,那老家伙哪能从我手里活下来。”   兰德尔的眼皮急跳了几下,干涩着嗓子说:“罗伊船长,这不是形势摧人吗,过去之所以替那暴君卖命,也是出于不得已的苦衷……”   “哦,什么苦衷,说来听听?”   见兰德尔被少女噎得说不出话来,凯因轻叹口气,替他解围:“船长,看在他帮了不少忙的份上,就别再难他了。”   “那是你不知道,过去他可没少给我找麻烦”   罗伊恶劣地笑了笑,而后淡淡地说:“不过兰德尔,既然你愿意替我卖命,那么过往的事儿都可以一笔勾销,但如果让我知道你存有哪怕一丝异心,那么你,以及你家人的下场都会无比凄惨,听明白了吗?”   “当然,船长大人。”   少女漠然的话语传入耳畔,可兰德尔非但没有因此惶恐,反而安心了不少,立刻恭敬地应声。   这些常年处在所罗门的高压统治下的家伙,就像是狼群中的成年公狼,在头狼拥有足够威慑力与统治力的情况下,他们会乖巧地献媚献忠,乃至于勇猛地作战。   但如果你给予他们过多的甜头,他们非但不会感激,反而可能在关键时刻反咬你一口。   可虽说如此,只要给予这样的家伙一定的敲打与警告,他们却会成为不错的刀刃。   少女的话音落下,甬道中重又恢复平静,只余下纷繁的脚步声。   又走了一段时间,兰德尔终于在一扇石门前停下了脚步,并为罗伊让开了道路:“船长,我们到了。”   在海盗船上,唯有船长拥有分发战利品的资格,那是掌控船只的财富,拥有至高权力的象征。   如今所罗门的宝藏近在眼前,那么能够推开石门,第一个迈入其藏宝室的,自然就只能是人鱼号的船长大人。   罗伊上前一步,打量着那扇足有她两人高,绘着骷髅头纹样的灰白石门,轻笑着说:“所罗门的宝藏啊,那是多少海盗梦寐以求的东西,那老家伙应该到死也不会想到,积累了终身的财富,最后竟然会便宜了本船长吧?”   说完,船长再不拖沓,伸手推开了沉重的石门。   经过石门后,视野陡然开阔,映入罗伊眼帘的,并不是她料想中的密室,而是一个天然的石洞。   洞窟顶部垂落着不少钟乳石,滴滴答答地往下滴露水珠,若是定下心来仔细去听,还能隐约听到流水声,这说明在这洞窟的某一处,还可能存在连通着外界的暗河。   但这一切都不是少女第一时间注意的,她只是望着堆得如小山般高的金币,以及洒落满地的各式珠宝怔然出神,就连前来的真正目的都暂时抛在了脑后。   许久,她才低声感叹了一句。   “值了。” 第194章 监视之眼   所罗门的财产无比丰厚,这是生活在东海域的海盗们的共识,只是却极少有人能够亲眼得见。   所以当藏宝室的大门洞开,堆积如山的金币与珍宝映入眼帘时,哪怕是早有心理准备的罗伊,也依旧被小小地震撼了一把。   曾执掌亚德里斯,压榨剥削其上住民十数年,并依靠康斯坦丁号的帮助,在东海域横行无阻,大肆掠夺的黑皇帝,所遗留下来的财产甚至已经超越了一些小型的国家,称得上是当之无愧的富可敌国。   驱散了梦幻般的朦胧感,罗伊带着满目金光的海盗们走入洞窟,来到无数珠宝堆成的小山前。   直到这一刻,透过成堆金币之间的缝隙,人们才看到在这座小山后,还码放着五彩斑斓的宝石,做工精致的烛台与餐具,以及交叠摆着的挂画。   而这些,包括摆在他们面前的金币与珠宝,不过只占据了这个天然洞窟的一小部分空间,是所罗门留下的宝藏的冰山一角。   深深地吸了口气,罗伊咬牙切齿地低语:“这老家伙到底抢了多少艘珍宝船,居然这么有钱,怪不得在帝国和联邦的通缉榜上,他的位置排得比本船长都高。”   船长的声音很轻,只有离他最近的凯因隐约听清了她的嘀咕。   用乔伊斯小姐的话来说,船长你不但没有存款,人鱼号更是入不敷出,照这样看,这片大海上绝大多数海盗船长都比你有钱吧?   凯因默然地想着,而后轻咳了一声,提醒:“船长,我们还有正事要做。”   “对,正事,正事……你不提我都快忘了。”   罗伊的注意力被副手的话语扯了回来,她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珠宝上移开,而后对笔直站在在凯因身后的哈里特说:“大队长,让会计把这儿的东西都清点一下,然后都搬到人鱼号上去,在我同意分发战利品前,别让我发现少了哪怕一枚金币。”   “是,船长!”   哈里特恭声应是,然后回身开始安排。   在大队长的号令下,数位船员绕过金山,从后搬出些暗红色的古朴桌椅,方便会计记录战利品的信息。   可还不待会计有所动作,衣着华贵,身上的饰品相较满地珠宝都毫不逊色的船医拄着手杖上前,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当仁不让地坐在了桌前。   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示意会计将纸笔放在桌上,安德森用一种矜持中带着骄傲的神色对哈里特说:“算账什么的交给他做没问题,可像鉴定宝物,估量它们所蕴含的价值,可能还是本少爷来比较合适,你说呢?”   “可真像只翘着尾羽的大公鸡。”   看着这一幕,罗伊捏着下巴思索了片刻,对船医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在见到哈里特点头应承,一切开始进入正轨后,船长才满意地笑了笑,旋即带着凯因回到石门前,开始沿着右侧的墙壁,或者说洞壁前行,同时问他:“你确定没有记错方位?”   “进门后,沿着右侧墙壁走到尽头,挖开金币和沙土,就能找到那个盒子,这是所罗门临死前告诉我的,应该不会有错。”   伸手轻抚湿润的洞壁,凯因望着石壁上刻着的古怪的文字,以及原始而粗狂的波浪符号,轻声说:“看来这个洞窟并不仅仅是藏宝室那么简单,还可能曾是某种古老文明的遗迹。”   “也许是信仰女士的古人类?谁知道呢。”罗伊耸了耸肩,毫不在意地瞎猜。   “说起来,既然所罗门拥有如此庞大的财富,那么船长你呢,是不是也在哪个隐秘的地方,藏着自己的那份宝藏?毕竟这好像是海盗船长们共同的爱好。”   似是想起了什么,凯因语锋一转,好奇地问她。   “呃,宝藏啊……”   罗伊挠了挠脸颊,有些心虚地说:“有啊,当然有,我的宝藏就藏在……就藏在……”   “啪”地拍了下手,船长忽然变得底气十足:“我的宝藏就藏在诅咒海深处的魔鬼岛上,那可是能与普诺拉联邦匹敌的财富,在我的宝藏面前,所罗门这点东西根本微不足道。”   听着船长一本正经的语气,青年轻叹口气,有些失望地说:“那就是没有了。”   罗伊撇了撇嘴,狡辩:“你不知道,我刚接手亚德里斯的时候,那地方就是个不毛之地,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得有大半都花在重建上了,所以真要说的话,亚德里斯就是我财产。”   “生活在岛上的人们……才是我真正的宝藏。”   随着二人愈发深入洞窟,船员们的动静也愈发渺远,直至最后彻底消失不见,只余下二人的脚步声,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以及越来越清晰的水流声。   终于,船长与副手走到了洞窟的尽头。   凯因将从兰德尔手中取来的马灯前探,呈现在二人眼前的,是一堆杂乱洒落的金币,而在金币的尽头,则是一条湍急的暗河。   暗河出乎意料的宽阔,仅凭马灯的光芒根本探不明其全貌,更别说是照亮岸对面的景象了。   “这洞窟看来有些问题,不过算了,这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   罗伊微蹙着眉望着对岸深邃的黑暗,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俯下身子开始拨开那些金币。   听着对岸隐约传来的回声,罗伊发现这座洞窟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空旷,只是在黑暗中根本摸不清暗河的规模,而且所罗门开辟的密道也无法容纳哪怕最小的船只通过,因此渡河根本就是不切实际的妄想。   更何况,相比那片黑暗中隐藏的事物,近在眼前的宝物显然更为重要。   在拨开金币堆,抚去一层在洞窟中显得格格不入的浅沙,一个精致小巧的石盒映入了罗伊的眼帘。   “居然真的有啊。”   罗伊将石盒小心翼翼地取出,而后站起身来,将它放到副手举起的马灯前,开始打量起它的构造。   事实证明,这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石盒,并没有被女士赋予魔力,更不用指望所罗门为了逃避那份契约,能在其上设下什么封印。   打开石盒,那枚圆润的猫眼石正静静地躺在中央。   在它那仿佛能够吞没光线的漆黑色泽之间,是一条星河般璀璨的环状银链,自银链为始,星星点点的银碎发散开来,在明亮与熄灭之间无尽反复,像极了星空中闪烁不息的明亮光点。   这就是女士创造的拉弥亚之眼的仿品,也是她用以观察世界,监视契约者的眼睛。 第195章 烛光中的身影   将平平无奇的石盒随手丢进暗河,罗伊捏着那枚猫眼石呈到眼前,合拢只眼认真观察。   这枚珠子与寻常的猫眼石大不相同,除却那些无序闪烁着的碎银外,那条环状的银链居然像是真的河流一般,绕着珠子的一条中心线缓缓流动着,而随着它的流动,数不尽的光点也改变着各自的方位。   “虽然这石头是女士创造的,算是……人工制品?可估计就连世上最厉害的鉴定师也看不出这一点吧,如果能把它放到珠宝市场上,一定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观察了良久后,罗伊低低地叹了口气,话语中带着几分犹豫。   “毕竟是神明之物,还可能带来不详与危险,照我看,还是按毕维斯的提议,把它销毁比较好,至于钱……”   注视着少女守财奴般紧握着猫眼石,凯因苦笑着说:“先有了船医这个金主,后又得到了所罗门的宝藏,你应该不会再有缺钱的时候了。”   “嘛,话是这么说,可谁又嫌钱多呢?”   船长注视着那枚猫眼石,又思索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将它拿远:“不过你说得对,这东西很危险,说不准此时此刻,女士就透过它,正悄无声息地观察着我们呢,所以还是……”   “毁掉好了。”   罗伊缓缓松开手,猫眼石从她的手心脱离,朝着地面直直地落去。   可还不待它下坠几英寸,船长就又手疾眼快地接住了它,再次把它呈到了脸前,眉头不自禁地蹙了起来。   本以为此行的目的已然达成,打算转身离开的青年,见状停下了步伐,不解地问:“怎么了,船长?”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它在脱离我手的瞬间,似乎熄灭了片刻。”罗伊想了半天,给出了这么个形容。   “熄灭?”   “对,就是熄灭。”   罗伊一眨不眨地观察着那枚猫眼石:“所有的光点,包括那条银链,在刚才全都消失不见了,就好像……就好像有人在眨眼。”   说着,船长的瞳孔忽地一凝,因为就在她那个比喻落下的一瞬,猫眼石中的所有光芒尽数消失不见,只余下一片空洞的黑暗,奔流翻腾着,宛如无光海面一般的黑暗。   “又来了,看到了吗,副手?”少女刻意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躲避谁的耳目。   “不,它一直维持着明亮,船长,你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看了看那枚璀璨的宝珠,凯因眼眸中泛起些许担忧,劝她:“这也是失血过多的症状之一,我就说你的身体哪能恢复得这么快,还是再让船医……”   “嘘。”   船长在粉唇前竖起食指:“别说话。”   在那片翻涌着的黑暗中,罗伊似乎真的听到了浪潮拍打礁石的声音,听到了一段断断续续的,美妙而渺远的歌声,那歌声与潮声交织着,仿若海妖的低唱,要将人溺死在那无光的大海上。   暗金色的瞳孔伴着马灯的光芒闪动,时而明亮,时而黯淡,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中渐渐泛起挣扎的色彩,清醒与迷离,警惕与向往,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纷繁而复杂。   “船长?”   似乎发现少女的异样,凯因伸出手去,想要遮去她望向猫眼石的视线,可下一刻却被少女捏住了手腕。   “我没事。”   船长的声音有些疲惫,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苏醒。   罗伊缓缓放开青年的手腕,揉着太阳穴,轻笑着说:“看来毕维斯还是低估了这颗破石头,低估了你的力量啊,尊敬的……”   少女眼瞳中的光彩渐熄,后颈上的淡金字符一闪即逝,甚至教人怀疑它是否真的亮起过。   “安妮斯朵拉女士。”   猫眼石中浓郁的黑暗静滞了片刻,旋即仿若雾气弥散,朝着两侧迅速分离,最后只余下一点朦胧的烛光。   透过那烛光,罗伊隐约看到了一个不大的房间,悬挂或是摆放在各处,从未见过,不知作用的珍奇物品,以及站立在烛光中央,看不真切面容与形体的模糊身影。   直到这一刻,一切迷雾尽散。   那枚猫眼石中的景象同样呈现在了凯因眼中,除此之外,他还听到了那支不知名歌曲的尾声,以及愈发清晰而真切的潮声。   这就是……安妮斯朵拉女士?   虽然知道并没有作用,可在听清船长对那人的称呼后,副手还是下意识握住了剑柄,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在一位神明面前留存身为人类的尊严。   与如临大敌的凯因不同,船长依旧礼貌地微笑着,只是那笑容中罕见地展露了赤果果的敌意:“不得不承认,女士,你的歌声很诱人,同时也很可怕,但想要让本船长沉沦其中,好像还缺了点火候。”   烛光仍然安静的燃烧着,其中的人似乎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见对方不吃自己这一套,少女有些无趣,她将握着宝珠的手缓缓翻转:“见也见了,试探也试探了,下次遇上你的时候,我会更加的小心,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   随着罗伊的动作,猫眼石脱离她的手心,渐要朝着地面坠去。   “那么恕我失礼,女士,我们该说再见了,毕竟本船长可是很忙的。”   在猫眼石彻底坠下少女的手掌前,里面终于传来了声音,那是一道似有若无的叹息,以及紧接而来的轻柔呼唤。   “伊丽莎白·罗伊船长。”   与副手对视一眼,罗伊嘴角露出一抹计谋得逞的狡黠,然后放平手掌,让猫眼石重又滚回手心。   注视着随着烛光一同摇曳的身影,船长微笑着说:“竟然被一位神明记住了名字,真不知道我是该骄傲,还是该寝食难安呢?”   “被化身魔鬼的他暗中盯着,你也未曾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更何况只是被我知道个名字呢,小船长?”   猫眼石中的声音柔和而动人,虽然只是在平淡的述说,却比这世上最顶尖的歌唱家唱出的歌声美妙不知多少倍。   隔着无数海里,仅凭一枚猫眼石传音,就能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如此魅力,罗伊很难想象,若是能够目睹女士的美貌,聆听她的声音,这世上究竟有谁能够拒绝她的请求?   好吧,至少伟大的罗伊船长不会接受。   “小……小船长?”   眨了眨眼,罗伊面上带着一丝困扰,对副手说:“凯因,我很小吗?不吧,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本船长都不小才是啊。”   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看见少女恶劣的笑容,凯因才明白了她的意思,无奈地摇了摇头:“船长,请正经点儿,现在可不像是开这种玩笑的时候。”   “好好好,正经点儿正经点儿。”   船长耸了耸肩,将猫眼石抬到眼前,问话中全无要合作的意思:“那么尊敬的女士,虽然很不想问,但你到底……”   “想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第196章 无人知晓的过去   “得到?不,罗伊船长,我从不善于索取,而你也没有无谓付出的习惯,契约也好,交易也罢,一场双方都能满意的代价交换,想来更能获得你的欢心与支持。”   烛火微微闪烁,女士柔美的声音跨越空间,清晰地传入二人的耳畔。   “交易……看来女士你确实很了解我,像我们这样的海盗,从来都是无利不起早。”   看着自己律动的手指,罗伊面上的不正经之色稍减:“好吧,说实话我还是蛮有兴趣听听你的条件的,那么说说看,安妮斯朵拉女士,你想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又能够为此付出些什么,如果条件足够优渥,我想我会考虑的。”   “我想要的东西,船长你心中应该早有答案,至于报酬……”   烛火停滞了片刻,罗伊只觉有道目光正透过火焰,直直地注视着自己的双眼,仿佛能够看到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欲望。   “我能赐予你力量,强大到足以满足你心中渴望的力量。”   听到女士的条件,罗伊嘴角的微笑一僵,眼眸更是泛起些寒光,就仿佛是被触动了内心最深处的痛楚,正处于暴怒边缘的凶兽。   “不,你什么也给不了我,因为如今你自身难保。”   感受到少女骤然盛起的怒火,猫眼石的另一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而后传来的话语愈发柔软:“我看到了你的过去,明白你的一切的恐惧与痛苦,我可以向你保证……”   话音还未落下,猫眼石忽地失去了支撑,从那只白皙的手掌上滚落而下,摔在了洞窟凹凸不平的地面上。   “乒!”   下一刻,漆黑的靴子重重地踏在了那枚宝珠上,将它干脆利落地踩成一地碎屑。   怔怔地望着从靴子下溅开的晶莹碎屑,罗伊的耳边似乎依旧回荡着那道柔美的声音,不停地重复着“过去”与“力量”两个词汇,而且正愈来愈响,简直要泯灭一切其余的声音。   到了最后,她感觉自己又像是漂浮在那片漆黑的海里,听不到声响,也无法动弹,只能任由冰冷的海水将自己淹没,淹没……   “船长……”   奇迹般的,似乎有声音突破了海面。   “船长?”   副手的呼唤由远及近,像是一道震雷炸响在耳畔,将罗伊从暗沉一片的回忆中抽离出来,她平缓下有些急促的呼吸,勉强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刚才没吓到你吧?”   见少女终于醒过神来,凯因暗暗地松了口气,可见她此时面色苍白,眼瞳中更是残存着未消的惶然,有些担忧地说:“我没事,倒是船长你,刚才到底听到了什么?”   虽然自己也能听到女士的声音,可想着先前罗伊极为突兀的情绪变化,青年下意识就以为那位神明瞒着自己,单独对她说了些什么。   “我听到的不比你更多,只是她的话让我回忆起一些不舒服的情景,所以……啧,其实也没什么,你就当我和她的谈判破裂了就是,反正我一开始也没想着答应。”   猜到了副手所想,罗伊叹了口气,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既然目的达到了,那我们就先回去吧。”   说着少女就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一面嘀咕:“而且这洞窟里的东西也太多了,不可能带着满地乱跑,总归还是得回亚德里斯一趟……”   注视着全然恢复活力的船长,凯因驻足思索了许久,想起当初在女妖之眼等待罗伊回归时,塞西莉娅曾对自己说过的那番话。   “同时,这或许也是唯一的机会,能让她打开心扉,从无人知晓的过去走出来……”   无人知晓的……过去吗?   “喂,发什么呆呢,要是我在这黑不溜秋的地方摔了,你可是要负责的。”   听着罗伊的呼唤,凯因回过神来,快步来到她的身边,用手中的马灯照亮并不平坦的前路。   “所以说船长,你成为海盗之前,到底还经历过些什么?”   罗伊脚步微顿,瞥了副手一眼:“成为海盗前的过往?那可是我的秘密,对此就连小混蛋都一无所知,你又为什么想知道?”   “也许是因为好奇?”副手面不改色地反问。   “好奇……”   继续前行,罗伊微垂着眼帘想了想:“好吧,或许这确实算是个理由,要是我有想知道的事儿,想尽法子也得撬开那人的嘴,不过……我的过去真没什么好说的,你要是想听故事,我可以给你讲讲我连续击毁奥兰十七艘军舰,成为名扬四海的传奇海盗的全过程。”   听着船长的提议,凯因的面色忽地难看了许多,他闷闷地说:“那还是算了。”   见他一脸不高兴的模样,少女坏笑着说:“别啊,那才是我人生最精彩的一段时光,刚接过红胡子的遗产没多久,初出茅庐的金瞳魔鬼与血眼屠夫大战帝国海军,这可比一个穷酸小子为活命奔波的故事有意思得多。”   “不用了。”青年转开脸去,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费口舌。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任凭船长怎么撩拨,青年都只回一个淡淡的“不”字,到后来甚至就连话都不应了,只一味沉默地走着。   “哎呀,这就生气了?这可不像位绅士应有的气度啊。”   见副手依旧不理会自己,罗伊眼底深处那抹抗拒才缓缓消散,她轻声说:“好了好了,不和你闹了,也不知道小塞西给你吹了什么枕边风,想着来问连我自己都不愿想起来的糟心回忆。”   本想反驳船长说自己与老板娘同床共枕的诽谤,可听到最后,凯因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无论是反驳,亦或是解释。   知道副手这一次的沉默有别于前,听着逐渐清晰的,船医高昂的估价声,罗伊伸手拉住凯因的衣袖,看着他被火光照得明暗不定的脸庞,低声问:“你真的想知道?”   凯因微微一怔,旋即很快反应过来,点了点头,认真地说:“是的,船长。”   “那就告诉你好了。”   似乎并未想到少女会答应得如此轻松,青年有些恍惚地问:“真的?”   船长脸上又一次浮现出了那种恶劣的,令人忍不住想去扯她脸颊的笑容:“当然是假的。”   “船长……”   “好了,说认真的,既然你想知道,告诉你也不是不可以。”   轻扬下巴,示意青年跟上,罗伊绕过金币堆成的小山,走入明亮的火光中。   对着投来视线的海盗们微笑着颔首,少女用只有身旁的青年可以听到的声音,给出了自己从未给过他人的承诺。   “再给我些时间,凯因,等我准备好……准备好面对那一切的时候,你会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知道我过去的人。” 第197章 新船长   所罗门遗产的数目实在超乎想象。   尽管有安德森这么个鉴宝专家在,海盗们的热情又无比高涨,可对宝藏的清点与搬运却依旧是个繁重而漫长的活计,绝非短时间内可以结束。   而在这个过程中,罗伊只是倚在潮湿的洞壁上,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坑坑洼洼的地面,像是对这座金币与珠宝堆成的小山全然失去了兴趣。   她思考着凯因提出的问题,并尝试与那段割裂得太久,久到连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都被时光冲淡了的回忆接触,尝试着再次接受它……   也接受过去的自己。   可无论是船长,亦或是安静注视着她的副手,似乎都已经把此行的目标——那枚被踩得粉碎的猫眼石抛在了脑后,从而忽略了一个颇为严重的问题。   一位不知是否被惹恼了的,恐怖的神明。   “咔!”   散发着微光,晶莹剔透的水晶球轻微地一震,细密的漆黑裂纹迅速攀上球体,将原本无比清晰的画面染得模糊不清,四分五裂。   终于,伴着清脆的裂响,水晶球中的画面彻底消失不见,而那些裂纹也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淡去,最后恢复成完好无损的模样。   白皙纤细的手指轻拂过水晶球,仿佛太阳熄灭了,那枚晶莹球体霎时失去光彩,古朴黯淡得就像成为了一枚毫无价值可言的石球。   就如罗伊透过猫眼石看到的那样,在这个并不宽敞的房间中,烛光微微摇曳着,将那些珍奇物什的影子打在木墙上,也照亮了那件不知由何种野兽的皮毛制成,样式与古往今来一切服饰大相径庭的薄裙。   似乎全然没有被先前的事惹恼,站立在木桌前的年轻女人将水晶球拿起,摆放到一旁镶着各色宝石的银台上,然后随手取过银台旁的书籍,开始一页一页的翻动,动作耐心而轻柔。   狭小的房间中一片静谧,除却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就只余下一阵阵低沉的,令人安心的潮声。   不知过了多久,平静才被尖锐的开门声打破。   黑亮的靴子踩在吱呀作响的木板上,发出沉闷有力的脚步声,   头戴夜幕般漆黑的三角帽,身披掺杂着深蓝与猩红色彩,镶嵌着铜制护肩的大氅,面色惨白仿若幽鬼的少女缓步走入小屋。   在她的身后,跟着浑身嵌满海草与寄生生物,面孔腐烂枯骨外露,只能依稀看出人形的诡异生物,他们每走一步,成片的海水就从身体的破洞中漏出,滴滴答答落在旧木地板上。   少女止步在女人身后数米处,目光穿越披落下来的雪白发丝,在那枚毫无光彩的水晶球上停留了片刻,而后用微哑却不刺耳的声音问:“她没有接受条件吗,女士?”   没有回答少女的问题,女士平静地问:“我曾说过吗,薇薇安?我从来都猜不透那个欺诈者的心思。”   沉默了片刻,被称作薇薇安的少女撩开遮目的发丝,露出那对令人心悸的血瞳:“是的,女士,您曾这么说过。”   “那么,就与我看不穿他一样,我同样也看不穿那位船长,明明是深藏于心的欲望,可她却避之如蛇蝎,更因此燃起那样猛烈的怒火,简直像是要把一切都撕成碎片。”   女士的目光在古老的文字间穿梭,同时全无颓丧地承认:“所以我失败了,失败的匪夷所思,却又那么理所当然。”   “我们不能指望那些家伙,那些卑劣的海盗能够理解您的苦心,如果您不介意,我现在就可以带着死寂号出发,将那位身负罪人之血的船长,以及她所有的拥趸深埋大海,并将……”   迟疑了一会儿,薇薇安才微低头颅,继续提议:“并将那个同样背叛了您的罪人带回您的面前。”   “背叛,多么令人心碎的字眼。”   女士轻叹了口气,将书籍轻轻合拢,转眼看着少女苍白的脸颊:“但至少这一次,你的看法并不见得正确,好姑娘,吾爱可能会畏惧我,逃避我,但他绝不会成为第二个背叛我的人。”   “因此,不要惊动他们,至少在他们寻出封印之地前,耐心而安静地跟着他们,并与他们保持足够的距离。”   闻言,少女虽然并不满意这个结果,却还是微躬身子,顺从地应下:“是,我与死寂号的船员们谨遵您的意志,女士。”   得到了保证,女士重又转过身去,伸手轻抚桌面,其上就突兀地出现了一只水晶杯,以及一瓶裹着骷髅木壳的酒瓶。   深红的酒液落在水晶杯中,发出悦耳动听的声响,同时响起的,是女士柔和的告诫:“记住,薇薇安,那位名为伊丽莎白·罗伊的船长并不好对付,哪怕驾驭着死寂号,又身负我的恩赐,你也需要郑重以待。”   听到这里,少女直起身子,冷冷地说:“血脉源头的辉煌与后世没多少关系,说到底,那位船长只是与所罗门一样的凡人,而一个凡人再强大……也只能成为死寂号的猎物。”   轻抿一口酒液,女士沉默了许久,才和声说:“她不一样,除了体内流淌着的血脉,她还身负诅咒……”   “爱德华的诅咒。”   那个名字像是存在着魔力,在女士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一阵寒风从门外汹涌而入,吹得烛光闪动不已,随时都可能因此而熄灭。   见状,女士的手指越过桌面,轻点在烛火的末端,顿时,呼啸而来的寒风止歇了,而烛火依旧摇曳放光。   “就像我沉默地注视着你,他也同样注视着那位船长,这是一场公平的赌局,所有的筹码都被摆上了赌桌,呈现在他与我之间。”   薇薇安目光闪烁了片刻,内心的波动终究因为那个名字而止歇,她低声承诺:“我会牢记您的告诫,那么,恕我们暂离,前去追寻人鱼号的航线。”   “这还不够。”   正当少女打算带着船员离开时,女士的声音再一次响起,阻止了她的动作。   “您说什么,女士?”薇薇安的血瞳中浮现出些微惘然。   女士将水晶杯搁置在桌案上,看着房间尽头的垂落的深色门帘,微笑着说:“在启程离开,直面罗伊船长之前,你们还需要一位帮手,一位曾与她同生共死,亲如手足的……”   “新船长。”   门帘被掀开了,一道瘦削的身影从门后徐徐走出。   那是一位头戴血色三角帽,身披猩红船长服的少年,他的脸色微有些苍白,瞳孔是与少女一般无二的血眸。   “嗨。”   少年用微哑的声音,对这群怪物面无表情地问好。 第198章 航线   “报告船长,所有财宝都已卸运完毕。”   清点所罗门的宝藏足足花费了一天一夜,当人鱼号满载着财宝返回亚德里斯西面的独立港口时,已经到了翌日的清晨。   罗伊打着哈欠转过脸来,看着眼带血丝,精神却格外饱满的大队长,微笑着说:“做得不错,照爱尔菲的速度,现在应该已经抵达女妖之眼了,除却我们自己那一份外,让船员们把其余的珠宝和金币都搬到仓库备好,等着和小塞西的人交接。”   如此庞大的财宝,罗伊只给人鱼号留下了一部分,当作对船员们的奖励与航行的额外开支。   至于绝大多数,则将交到那位老板娘手中,再经由女妖之眼运作,用以发展亚德里斯的经济,支持船长盟约与议事厅的开销。   “是,船长!”哈里特高声回应,矫健地爬下了甲板。   听着那像打了鸡血一样的回应,站在船长身边的凯因摇了摇头:“他的眼里简直闪着金光。”   “做海盗这样危险的行当,图的不就是财富、美酒、女人吗,若非有这些像信念一样支撑着,谁会愿意日夜把脖子搁在刀尖上。”   罗伊耸了耸肩,灌了口当做是早餐饮品的朗姆酒。   虽然这位前海军上将在杀死了黑皇帝后,在气质与理念方面有了很大的改变,但却依旧很难理解海盗们对这些珠光闪闪的俗物近乎狂热的追求。   “说的也是。”   凯因思索了片刻,在少女的诧异的目光中拿过酒瓶,仰头狠灌了一口。   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后,青年抹去嘴角的酒液,对岛上忙碌着的海盗们平举酒瓶,微眯着眼说:“那就敬财富、美酒……”   顿了顿,凯因平静地注视着船长:“和女人。”   嘴角抽了抽,罗伊夺回那瓶属于自己的朗姆酒:“发什么酒疯,不喝别浪费,我的储备可不多了。”   在海盗船上,对每人份的食物、淡水,以及最最重要的朗姆酒,都有着近乎严苛的规定,因为这些都是海盗们离开陆地的这段时间,生命最根本的保障。   因此,哪怕是船长,也没有权力从别的船员手里抢酒喝。   “大不了我的那份都给你,反正我也吃不消喝。”   凯因笑了笑,而后看向逐渐聚集起来的海盗们:“好像搬运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就该分发战利品了。”   瞥了眼身旁的少女,发现她依旧自顾自地喝着酒,完全没有要动身的意思,凯因无奈地摇了摇头,朝着搭在船壳上的舷梯走去。   目送着青年离开甲板,罗伊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喃喃自语:“你的那份早就被我喝完了,看来这次航行最好还是沿着海岸走,我可不想在出海的三天后就没酒喝。”   “看来船长的心情不错啊?”   身后忽地响起热情的招呼声。   听着渐近的脚步声,罗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连自己的表情都没有看见,就能说出这般话语的人,除了那个死板客套,喜欢说场面话的学者,只怕整艘船都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罗伊转身靠在船栏上,看了看欢脱地跑到自己身边,亲热地蹭着裤脚的幼龙后,将目光投向毕维斯与紧随在他身后的教士:“我的心情好不好不知道,你的日子倒是过得有滋有味啊。”   不知花费了多少功夫,对幼龙表示友好,为它准备合胃口的食物,甚至于近乎谄媚地陪它玩耍,原先根本连碰都不让他碰一下的小家伙,才极为勉强地接受了学者的好意,愿意担当他的观察对象。   这也是少女说他的生活过得不错的缘由,仅从毕维斯那张容光焕发的脸庞,就能看出他的身心该有多么的愉悦。   想到自己在所罗门的藏宝室中,差点被女士的魔力扰得神魂颠倒,再对比这家伙足不离船的惬意生活,罗伊的脸色就愈发的阴沉了,简直像是将要落雨的浓重乌云。   见势不对,毕维斯轻咳了一声,对面色不善的少女赔笑着说:“与那枚猫眼石相关的经过,我已经从大副先生那基本了解,这绝对是个误会,船长,在数百年前,女士刚被抽离力量的那段时间,根本不可能通过这样的残次品影响外界,所以……”   “所以这根本就是你的认知失误导致的危险,这次就算了,如果还有下一次,那么我就不得不怀疑你的立场了,毕维斯。”   罗伊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自辩,然后淡淡地问:“好了,废话少说,你来找我,是想谈谈纱琴岛的事?”   “是的,船长,在观察尼德霍格生活习性的空隙,我在海图上绘了一条大致的航线,想来给您过目一下。”   见少女无意追究,毕维斯抹了抹额上并不存在的冷汗,示意教士把手里的海图递给船长。   听到“海图”一词,罗伊眉梢微扬,饶有兴致地接了过来,微笑着说:“好在你没忘正事儿,不然我就得减少你的研究时间了,来吧,让我看看纱琴岛究竟……”   可在看到海图的一瞬间,船长嘴角的笑容就僵住了,她抬眼看着学者,双眼弯成危险的弧度:“你耍我啊?”   在那份囊括了现今所有已知海域的海图上,一条粗大的黑线由亚德里斯开始,直直朝北延伸,经过帝国的疆土,最后落在北方的一处空白海域。   若只是如此倒还算了,问题是这条黑线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航线,它不避不让地盖过了大片的陆地与岛屿,如果说真有哪一艘船可以经由这条航线抵达终点,那一定是飞天遁地潜水无所不能的传说鬼船。   可惜的是,人鱼号虽然也号称鬼船,却并没有那样的伟力。   与其说这是学者闲时绘制的,不如说是他在交付任务前,随意在海图上挑了两个点,笔直连起来的粗劣制品。   “不,船长,我能确保终点的位置无误,至于详细的航线,还是得由您与大副先生商量决定,我毕竟不懂得航海,也不了解如今帝国的现状。”   看着毕维斯满脸惊惶,不似做伪的神色,罗伊压下心头的不忿,问:“那就是说,纱琴岛就在图上的位置,就在……帝国北方?”   深吸了口气,学者小心翼翼地说:“不,这不是纱琴岛的位置,船长,这是……”   劲风扑面而来,打断了他的述说,那是少女忍无可忍的拳头。 第199章 灯塔与旧事   “阿刻罗俄斯灯塔?”   罗伊微蹙着眉,看着捂着只眼睛,正不停吸着冷气的学者,不耐地说:“别装了,这点小伤你眨眼的功夫就能恢复,还不赶紧解释解释,这破灯塔又是个什么来头?”   见苦肉计没有起效,毕维斯有些尴尬地拿开手掌,而那原本青紫一片的眼圈早已消肿。   “阿刻罗俄斯灯塔坐落在安纳利亚冰原上,通体用无法融化的坚冰所筑,是诞生于风雪的伟大造物,一直安静地守望着北方,为迷途的冰原族群指引道路,趋避危险。”   学者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当然,这只是流传在极北那些鸟不生蛋的冰原的说法,可实际上,那座灯塔并不如那些族群的古老传说描绘的,是由仁慈的神明驱使冰雪所筑,而是出于某些……凡人之手。”   船长俯身抱起一直扯动她裤脚的幼龙,满脸怀疑地看着毕维斯:“又来了又来了,整天神神叨叨的,我才没兴趣知道那个灯塔是谁造的,我只想知道,这破灯塔到底和我们的目标有什么关系。”   “不不不,那些建造者可大有来头,无论是同纱琴岛,还是与您都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学者深深地看了眼少女的瞳孔,看着那尊贵而威严的色彩,微有些心悸地说:“决定在安纳利亚冰原上就地取材,建造那样一座灯塔的,正是您口中那该死的魔鬼——爱德华船长。”   翻了个白眼,罗伊蔫蔫地说:“怎么又是他,就和那个阴魂不散的神明一样,我这辈子是摆脱不了他们了是吧?”   虽然话是这么说,可罗伊明白,之所以自己的目标与这两位扯不开联系,是因为这本就是爱德华与安妮斯朵拉惹出来的事儿。   无论是魔盒,围绕着它产生的欺诈与背叛,埋藏着它的纱琴岛,亦或是这座追寻封印之地的旅途中,似乎无可避免的阿刻罗俄斯灯塔,它们的起因都是那场秘密的交易,那场……   魔鬼与神明的交易。   既然如此,如果说是爱德华与其船员建造的灯塔,似乎就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那魔鬼造这灯塔的目的是什么?”   想清楚了这些,罗伊也就不再抱怨,低下头逗弄幼龙,同时平静地发问。   “作为路标,指引后人找到纱琴岛,找到那个魔盒的路标。”   学者来到船栏前,眺望着雪白的沙滩,与在沙滩上挥洒汗水,挑选珠宝的海盗们,眼中泛起一抹追忆之色:“爱德华船长欺骗了女士,盗取她的力量为己所用,自然不可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就如女士身陷封印,无法离开那座孤岛一般,那位海盗之王,以及所有支持他的人们,都遭受了这世界上最为恶毒的诅咒,化身成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被困在诅咒海的深处,永世不得解脱。”   闻言,罗伊沉默了许久,轻声问:“那岂不是比你还要惨?”   “是的,那是真是……比死亡还要恐怖的折磨。”   在少女无法看见的一面,毕维斯笑了笑,笑容中带着淡淡的怨毒与快慰。   片刻后,学者继续讲述:“正因如此,在那诅咒彻底爆发之前,他建造了这座灯塔,为的就是有人能够再次找到那个魔盒,然后……”   “然后破解他与船员身上的诅咒?”船长抢先问。   “不,船长大人,女士对他们所下的,饱含厌憎的诅咒是无法解除的,如果真的有解开诅咒的方法,也只能是死亡。”   顿了顿,毕维斯补充说:“真正的死亡,只有那样,那魔鬼才能获得彻底的解脱。”   所以说,爱德华在我身上设下诅咒,并与我立下那个赌局,说不定就是为了让我找到能够真正杀死他的方法?   结合学者提供的信息,罗伊陷入了沉思,直到有人拍打她的肩膀,才骤然惊醒。   抬眼望去,看着毕维斯心惊胆战地收回手掌,少女失笑地摇摇头:“我有这么可怕吗?”   “不,并没有。”学者讪讪地笑笑,言不由衷。   见状,船长撇了撇嘴,问:“如果真如你所说,就算找到了纱琴岛,得到了那个魔盒,也无法解除诅咒的话,那该死的魔鬼为什么要费心费力造这么座灯塔,还没留下关于它的任何线索?”   “线索……我想是有的,也许正安静地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等待着幸运者的发掘。”   学者捏动着手指,解释:“但既然我知道那座灯塔的存在,您自然也没必要去追寻他留下的痕迹,至于说目的,我猜他也许是想要彻底解除女士对这个世界的威胁。”   罗伊不解地问:“解除女士的威胁,这又是个什么说法?”   “虽然对女士有些不敬,但事实上,她的存在本就是一个异类,哪怕是在数百年前,几乎所有的神明也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只留下了那些奇迹般的造物,亦或是指引人类前行的知识与古籍。”   毕维斯叹了口气,面上带着不只是庆幸还是遗憾的笑容,说:“如同海盗们憧憬的海洋女神,圣教信仰的奥兰女神,以及联邦那些小公国,与未受到统治地域的民族们信仰的各异神明,都是如此。”   “但只有女士,伟大的安妮斯朵拉女士留了下来,她注视着人类文明的兴盛与衰落,也见证了海盗们的黄金时代的到来,这原本没有什么,哪怕她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但如果只是一味沉默地观察,那么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说到这,学者脸上的笑容苦涩了许多。   “可她越界了,插手了凡人的事务,而这也令碰巧得知此事的爱德华船长深感不安,于是在普罗维斯登的一场密会后,当时最伟大的海盗船长们一致同意……封印安妮斯朵拉女士。”   碰巧……   罗伊微垂下眼帘,目光闪烁着。   听到这里,她已经基本推断出了这个传说,不,这段凡人与神明之间波澜壮阔的史诗的来龙去脉。   她选择相信毕维斯的大部分讲述,却唯独不信“碰巧”这两个字,如果让她来选择,或许称之为“命运”会更为妥当。   “但爱德华船长,以及那些海盗船长们,最后失败了,对吗?”   学者的脸色不知何时恢复了平静,他微微颔首:“是的,他们几乎就要成功了,可却被一个人背叛……”   “艾萨克大副,海盗中最卑劣的叛徒。”   罗伊打断了毕维斯的讲述,而在说出这个名字时,她的目光一直牢牢地锁定在学者的脸庞上。   可自始至终,学者的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轻声说:“是啊,艾萨克·赫德勒统帅,海盗的叛徒,却也是帝国的英雄,因为他的存在,爱德华船长的计划在最后一刻败露,使女士免于被封印的结局。”   没能发现丝毫异样的罗伊收回目光,轻抚着幼龙的脑袋:“所以那魔鬼指望后来者找到魔盒,替他完成未完的目标?还真是个会差遣人的家伙。”   毕维斯远望着蔚蓝的天空,语气逐渐深沉。:“是的,正如船长您猜的那样,只要能够寻到纱琴岛,用身为密钥的女神像打开魔盒,并将同为至关重要信物的它归位,那么封印就会被完善,而安妮斯朵拉女士……”   “也将彻底失去非凡的权柄。” 第200章 纱琴岛的真相   热火朝天的战利品分发很快就告一段落。   望着朝人鱼号走来的海盗们,毕维斯的面色逐渐归于平静:“安妮斯朵拉女士与死寂号,之所以寻遍大洋都找不到纱琴岛,是因为这座岛屿其实根本就不在大海上。”   “不在……大海上?”罗伊低声重复着这句话。   “是的,它深藏在海底,随着时光流逝而迁移,星月变幻而挪位,它的位置每时每刻都不一样,所以哪怕是最为精通航海,了解传说的船长,也不可能接近得了那座孤岛。”   毕维斯从船长手里接过满不高兴的幼龙,轻声说:“唯有前往阿刻罗俄斯灯塔,点燃位于灯塔之顶的火盆,令其光芒刺破永夜,纱琴岛才会真正现身,并坐落于灯塔之光指引的终点。”   “这就是关于纱琴岛的真相,希望船长您与船员们早做准备,至于是否要将一切告知他们,这就由您自己决定了。”   这是学者留下的最后一段话,说完后,他就带着教士转身离开了。   真是个怪人啊,毕维斯,你究竟是女士的信徒,还是巴不得她下地狱的死敌呢?   罗伊目送着学者的身影消失在木板门下,默然地想着。   “通知本他们,船长室开会。”   仰头灌完最后一口朗姆酒,船长很没公德心地将酒瓶朝后一抛,旋即对走近的副手轻声下令。   看着哼着轻快曲调朝船长室走去的少女,凯因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然后开始通知人鱼号的每一位核心人物。   “会议开始!”   随着木门无声合拢,以及不知何时飞掠回来,站在凯因肩头的寒鸦的高声宣布,会议正式开始。   此次参与会议的一共有八人。   除却船长与副手外,余下六人分别是本、丹尼尔、安德森、哈里特,在人鱼号权力重组后接过炮手长职位的兰斯,以及名为亚力士·贾尔斯,于那场风暴中担任鱼鹰号与人鱼号的操舵者,展露了非凡的掌舵能力的主舵手。   将学者绘制过的那张海图铺展在桌面上,罗伊的目光扫过围拢在木桌前的人们,微笑着说:“因为只是通知些事儿,算不上正式的会议,所以此次在船长室举行,委屈各位稍微站会儿。”   见众人纷纷摇头,并不在意,罗伊将目光投回海图上,手指沿着那条粗大的黑线缓缓上移,最终停留在奥兰疆域以北的那片空白处。   “那么说正事,我刚才得知消息,我们此次航程的目的地已经确定,是一座坐落于安纳利亚冰原的建筑,全名为阿刻罗俄斯灯塔。”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眼中都流露出惘然的神色。   “船长。”   丹尼尔举手提问:“我们的目标不是埋藏在纱琴岛上的宝藏吗,那为何不直接前往那座岛屿?”   “或者说,是因为无法直接到达?”   船医捏着下巴猜测:“像这种传说中的岛屿,如果真能轻易抵达的话,上面的宝藏只怕早就被搜罗一空了,哪还有我们的份儿?”   “安德森说得不错,没有人知道纱琴岛的确切方位,就连我也一样,因为据传说描绘,它不但深埋海底,方位还会随时变换,根本无从确定。”   罗伊把从学者口中听到的真相,推给了那些星空般繁复而神秘的传说。   “只有点亮这座灯塔,纱琴岛才会真正现世,到了那时,我们只要寻着灯塔光芒照耀的方向,就能找到那座孤岛。”   等众人消化了这些惊人的信息,少女将手指移回象征亚德里斯的轮廓,而后缓缓上移,经由广袤的大洋,最后停在奥兰帝国的某处海关。   “也就是说,我们此行需要一路北上,通过帝国的海关,经由奥兰的中央运河 ——洛伊斯运河转而向西,并沿着其西方海岸线上行,再由海恩斯堡垒监视下的大裂谷进入极北海域。”   船长的手指经由那条蜿蜒曲折的运河向西,然后顺着奥兰与联邦正对的西部边界向上,在通过一段被血色骷髅标识笼罩的裂隙,才进入宽阔的,没有被纳入帝国统治的冰海区域。   “最后,在这片冰海中航行半个月的时间,抵达安纳利亚冰原,据我粗略的推算,总航程需要至少半年的时间,而这应该也是安全性最高,所需时间最短的航线。”   说完,罗伊轻拍桌面:“好了,这就是我的大致计划,如果有什么疑问或是意见,现在就说吧,等到真正起航就不会再改变了。”   听着船长的航线规划,哈里特、兰斯、亚力士,甚至是船医都流露出荒谬的神色来,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船长,恕我直言,我并不觉得帝国会愿意放任一艘海盗船经过国境,特别是像我们这样高挂在通缉榜上的家伙。”   兰斯紧皱着眉头,下意识看了眼大副,在回到人鱼号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知道了这位青年真正的身份。   “虽然大副以前在帝国身居高位,可如今到底也成了海盗,在这方面只怕说不上什么话。”   炮手长的判断并没有错。   因为第一舰队的覆灭,凯因身上背负了极重的罪责,若是他肯面见那位皇帝陛下,述清真相,在费德罗总督与军方的全力担保下,或许还能免于审判,凭借威望与功绩保有上将之位。   可如今,他选择离开帝国,成为金瞳魔鬼的副手,那么这一切自然不可能发生,甚至他的身份若是暴露,说不准还会被纳伦总督的政敌抓到把柄,并借此发难。   狡黠地笑了笑,罗伊一旁新立的书架上翻找了一阵,然后将一份系着金边丝带的雪白纸卷丢在桌上。   “兰斯,看看这是什么。”   听着船长话语中的得意劲儿,兰斯伸手拿过纸卷,解开丝带,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展开。   目光在字里行间掠过,兰斯眼中的情绪不停地变换着,这位就算面对满地的鲜血与死人都不会有所动容的战士,此时面上却尽是惊愕与不解,他讷讷地说:“帝国……这是疯了?”   给击沉了十七艘帝国战舰,更是间接导致帝国第一舰队覆灭的恶劣海盗发放通行文书,如果不是那位老人疯了,那么就是在这之间存在着某种极为隐秘,不可告人的利益交换。   这也许是一场就连帝国皇帝都不知道的交易。   “嗨呀,利益至上,利益至上嘛,无论是海盗船长,还是总督大人,都需要权衡利弊,从而作出某些符合双方利益的妥协。”   从呆滞的兰斯手中抽回纸卷,罗伊咧嘴笑着,目光落在一言不发的副手身上,心想有这么只吉祥物在,奥兰军方再如何看不惯自己,也只能对人鱼号放纵几分。   毕竟要是这头小狮子出了什么事,那位老人或许真的会疯狂到把整个帝国掀翻。   “那么还有人有疑问吗?”   等了一会儿,见众人都没有再发言的意思,罗伊这才微笑着定案:“那么在港口再停留一日,等到补充完所需的物资后,我们就立即起航,朝着安纳利亚冰原进发。”   “现在,解散。” 第201章 弗兰洛特堡垒   皎洁的圆月悬在天际,洒落银白的光华,将暗沉的大海照耀得一片幽蓝。   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珍珠白的船壳推开波浪,顺着月光照亮的方向缓缓驶去,在那华美战舰前方一海里处,宏伟的堡垒被笼罩夜幕中,安静无声地伫立着。   那就是弗兰洛特堡垒,把守大洋通往帝国内部的关口,通往洛伊斯运河的最后防线。   在结束了一日的整备后,人鱼号从亚德里斯正式起航,花费了两个月有余的航程,才终于越过以弗兰岛为界限的帝国南疆,进入奥兰统治的海域,并在十数个日夜后的夜晚,来到了这座堡垒之前。   伴着水手们低沉的吆喝,白帆被收拢起来,沉重的铁锚被抛入海中,战舰的速度渐缓,最后停在距离堡垒不到五百米的海面上。   “第一次来奥兰帝国的内陆,还真是期待啊。”   人鱼号的船头,身着一袭饰以珍珠纽扣,通体简约的雪白色高领长裙,戴着白金流苏项链与淡蓝宝石银戒的少女正握着船栏,遥望着那座黑夜中仿佛蛰伏巨兽的弗兰洛特堡垒,眼带憧憬地说。   少女的身后的青年则穿着身漆黑的礼服,颇为别扭地支着根黑木手杖,不解地问:“船长你不就是奥兰人,过去还有传言说你出没于大大小小的贵族舞会,怎么会是第一次来内陆?”   站立在船头,打扮得像是出游贵族的,自然就是人鱼号的船长与大副。   为了掩人耳目,罗伊和凯因在船医的帮助下,乔装打扮,成功化身为普诺拉联邦上层贵族的少爷与小姐,借着成年历练的由头,随着联邦的一艘运宝船前来奥兰帝国交易财宝。   而为了配合二人的伪装,人鱼号上的海盗们也改头换面,穿上了联邦流行的淡蓝水手服,与先前穿着粗劣的亚麻短衬时相比较,他们的精神气质陡然提升了一大截,仿佛真地洗去了戾气,成了辛勤正经的劳作者。   除此之外,在奥兰军方眼中赫然有名的人鱼号也被改造了一番。   最为显眼的人鱼像被他们以“防止信仰冲突”为理由,用灰布蒙住捆紧。   所有的炮门都紧紧地闭着,灰白的船壳更有大半被蓝白相间的布料覆盖,洒上渔网,以显示这艘“珍宝船”的主人对奥兰帝国毫无敌意。   再借着安德森随手取出的身份证明,以及有着费德罗总督亲笔签名的通行证,一切似乎都找不出破绽来了。   除了并不喜欢这身打扮,相比于贵族少爷,面色冷峻得像是位管家的大副。   “啧,演得啊,凯因,既然伪装了身份,那当然得尽心尽力的表演啊,待会儿来人来查船的时候,你可千万别出岔子。”   船长脸上天真烂漫的神情瞬间消失,她撇了撇嘴角,认真地告诫副手。   “是是是,我知道了,伊莎贝拉小姐。”   凯因扯了扯有些紧的礼服,无奈地叹了口气。   为了省钱,他身上的行头全都是那位安德森大少爷的,虽然他们两人的身高相仿,可相较于那位瘦削阴柔的青年,曾身为奥兰军人的他体魄更为强健,这身礼服自然就有些显小了。   “这才对嘛,那么卡尔少爷,爱尔菲和尼德霍格藏好了没有?”   罗伊满意地笑了笑,转眼看向悬挂着黑底雄鹰旗帜,正朝着他们徐徐靠近的奥兰军舰,轻声发问。   为了防止身份被认出来,安德森家的旁系小姐这个身份自然不能再用,她随意借了另一个联邦世家的姓氏,并将名字改为伊莎贝拉,而凯因则换名为卡尔。   凯因回头望了眼主桅杆:“爱尔菲他们在主桅杆顶端的横木上,想来军人们不会有闲心爬那么高去检查。”   在那飘扬着的,象征着联邦商会的蓝底白蔷薇旗帜下,尼德霍格正匍匐在横木上,眯着眼睛小酣。   在这近三个月的时间中,幼龙的体型有了极为明显的增长,此时看着已然像是只半大的雄虎,而寒鸦就站在它的背脊上,不时轻啄它的脑袋。   “很好,那么准备应付检查吧。”   在堡垒上的哨兵探查到人鱼号的踪迹没多久,名为“巡游者”的中型军舰就从港口驶出,朝着这艘打扮与寻常的联邦商船无甚两样,可体型却大得惊人的战舰快速靠近。   “我的老天,不是说珍妮·斯凯特的目的地是圣玛尔港吗,怎么会到我们这儿来?”   望着愈发靠近,压迫力也愈发强大的人鱼号,身为巡游者的船长,驻守弗兰洛特堡垒主官的亚尔曼上校轻吸一口冷气,有些恼火地说:“还有,像这种规模的大家伙,不是一般都会有大型军舰监督的吗,它到底是怎么过帝国的海防线的?”   “上校,这似乎并不是珍妮·斯凯特号,那艘船已经在几天前抵达圣玛尔港了。”   听到副官的提醒,亚尔曼微微一怔,旋即眼瞳微凝,与对方对视了一眼后,转身对军人们冷声下令:“准备登船,做好最坏的打算。”   终于,巡游号停在了人鱼号左舷,亚尔曼带着全副武装的士兵攀上从上方垂落的旋梯,来到了战舰的甲板上。   令军人们松一口气的是,迎面而来的并不是持枪握刀的联邦军人,也不是凶神恶煞的海盗,而是一群看起来极为忠厚可靠的水手们,他们身着联邦式样的水手服,面上带着和善的笑。   迎接军人们的三十余位水手,都是罗伊精心挑选的,长相较为朴实的一帮子人,站在他们身前领头的,正是看起来正是身披船长服,看着“英勇”而“正直”的兰斯船长。   “您好,想来您就是亚尔曼上校了。”   兰斯满脸微笑地伸出手去,与这位颇具奥兰军人铁意风格的上校握了握手:“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白蔷薇号的船长查尔斯·诺特,全权负责此行的航程规划。”   听着这个全然陌生的名字,感受着对方的热情与真挚,亚尔曼微蹙着眉试探:“从没听过您的名号啊,查尔斯船长,您是第一次来帝国做生意?”   “是啊,不瞒您说,我一直是约克家族的私家海员,此次担任白蔷薇号的船长,也是应家族的请求,带着本家的大小姐前来见见世面。”   兰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而在说到“大小姐”这个称呼时,他的眼角更是微不可察地抽了抽。   “哦?竟然是约克家族的来客,那么我能有幸见见你们的大小姐吗?”   正如罗伊预料的,在听到这个姓氏后,亚尔曼眼中的戒备之色渐退,他的目光扫过甲板,最后停留在那位逐渐走进的,光彩夺目得简直令星空都黯然失色的少女身上。   少女站定在目光微有些迷离的军人们面前,提着裙摆行礼,声音清脆得像歌唱的百灵鸟。   “伊莎贝拉·约克,见过诸位大人。” 第202章 第二份文书   “我们此行目的地是艾尔维特,我曾听父亲说过,那是奥兰帝国最繁荣的贸易之都,光论金银珠宝的流通数目,甚至能够超越希帕利亚巨港,哪怕放眼整个世界,它也绝对算得上是最发达的商业城市。”   少女倚着船栏,微侧过脸望着幽蓝的海面,于是她的眼眸仿佛也映出了幽幽的色彩,荡漾着令人动容的无暇与天真。   在围着罗伊,听她讲述对帝国繁荣之城的向往的士兵们眼中,这位约克家族的大小姐,真就如那面旗帜上绘着的白蔷薇一般,富有初成少女的纯洁与探知欲的同时,又兼具着古老贵族之女的幽静、优雅与从容。   她简直就是一枚完美的,绽放着瑰丽光芒的珍珠,只应该永远被严密保护起来,而不令她触碰尘世的险恶,从而使这枚珠宝蒙尘。   此时此刻,哪怕是历经风尘,身心都已被打磨得如铁般坚毅的亚尔曼上校,内心的想法也与手下们无甚不同,甚至有些担忧起她是否会受艾尔维特那些狡诈如狐的巨商的蒙骗。   为此,他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笔直地立在一旁,正用无比“宠溺”的目光注视着罗伊的兰斯身上。   似是猜到了上校所想,兰斯凑近他,笑着压低声音:“像经商,以及与那些精明得要死的商人们讨价还价,当然不用大小姐出面,虽然说是前来主持大局,但实际上老爷就是放她出来透透气,散散心。”   恍然大悟般点点头,亚尔曼笑着说:“说得也是,不论艾尔维特,光是洛伊斯运河沿途的风景,也足够约克小姐大饱眼福了,不得不说,查尔斯船长选择航线的眼光还是非常不错啊。”   作为帝国的贸易中心,通往艾尔维特的水路自然层出不穷。   若是论航程与效率,经由洛伊斯运河的航线不但不是最优的选择,反而极为拖沓,但若是论沿途的人文与风光,那么这条航线绝对是最佳的观光线路。   “过奖过奖,因为家族与帝国的贸易往来一直很频繁,所以我才会如此了解各条航路,说起来也没少受帝国军方的帮助啊。”   兰斯谦虚地回应上校的夸奖,说完,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大笑起来。   这两个从未见过面,甚至论真实身份还是死敌的男人,此时却像是久别重逢的故友般,热情而自然地攀谈着,全然忘却了怔然出神的士兵,与微惘着转过脸来的少女。   终于,士兵们对人鱼号的检查告一段落。   “报告上校,所有货物都符合帝国通行守则,并没有存在任何的违禁品。”   军械与朗姆酒之类容易引发误会的东西,早已被船员们搬运到了隐秘的底舱中,没有熟知人鱼号构造的人带路,士兵们自然不可能发现丝毫异样。   听着下属的汇报,亚尔曼微微颔首,正了正衣领后,对兰斯说:“我就知道不会有什么问题,不然这么大艘船也过不了帝国的海防线,那么查尔斯船长,能出示一下你们的通行证明吗?”   但凡前来帝国经商的商人,都必须要在奥兰设立于联邦的外交处交付资料,开办通行证明,约克家族自然也不例外。   “我知道通行证明在哪儿,这就去取来给您过目。”   似乎才找到插话的机会,罗伊微笑着请示,并在上校点头示意后,通过士兵们让开的道路,提着裙摆小跑着前往船长室。   从少女的背影上收回目光,亚尔曼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帝国与联邦间的和平能够长久地维持就好了,这样的话,我也能卸任回家,去见见与约克小姐差不多大的女儿。”   “是啊,谁不向往和平呢?”兰斯同样喟叹般说。   对于海盗而言,和平就意味着有更多的商船,更多可劫掠的财宝与货物,所以在说这句话时,他全然是真心实意,而没有半点表演与伪装。   “对了,查尔斯船长,那位一直站在船头的先生,身份也应该不一般吧?”   忽地想起了什么,亚尔曼将视线投向船头,看着那个穿着华贵礼服,气质与水手们格格不入的青年,颇有些好奇地问。   按照先前与约克小姐并肩而立来看,那个青年的身世想来也大有来头。   兰斯望着青年的背影,脸色霎时郑重了几分:“是的,那是雪莱家族的大少爷,卡尔·雪莱,对外人一向冷漠,还望上校大人多多担待。”   雪莱……   听着这个姓氏,亚尔曼瞳孔微颤,他猜到了那位青年身世非凡,却不曾想大到了这般地步。   雪莱家族是米斯特尔帝国的王室,而米斯特尔帝国,则是普诺拉联邦最为核心的成员国之一。   而按那个帝国在联邦所拥有的地位与权力来看,雪莱家族的嫡系大少爷,论尊贵程度简直能够对标奥兰帝国的大王子!   “当然,王室的人们总是难以相处的。”   亚尔曼自嘲般笑了笑,在他注视着那位“王子”的背影没多久后,伴着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一份被保存得极为完好的纸卷被呈到了他的面前。   “辛苦约克小姐了。”   上校接过纸卷,拉开系带,并展开细细地通读一遍后,脸色再次有了不同:“费德罗总督亲自签署的通行文书,这还真是少见啊,我记得那位大人只在十数年前替友人签署过一份。”   “费德罗爷爷的挚友,正是我的父亲。”   罗伊微笑着解释,那位黑暗总督唯一签署的通关文书,正是落在了当今的约克家主手中,而正因如此,船医才会让她借用这个家族的名义。   至于雪莱王家的王子……那只是拿来唬人的罢了。   “没有问题,那么检查到此结束,等到天亮之后,你们就可以入关了。”   重新收拢,递还文书,上校如释重负地说:“先前我还好一番紧张,现在看来却是杞人忧天了,那么约克小姐,查尔斯船长,再会了,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随时来堡垒做客,就说是我的朋友。”   在留下一段热情的告别言辞后,亚尔曼带着下属回到了巡游者上,并下令朝着堡垒缓缓驶去。   “好了,辛苦大家了,都散了吧。”   在上校的命令声中,士兵们三三两两地结对散去。   到了最后,就只余下亚尔曼与副官二人仍站立在船尾,注视着愈来愈远的人鱼号,以及那个站立在战舰船头,已然看不清面容的青年。   “你怎么不去休息?”   亚尔曼的声音颇有些疲惫,似乎是因为年岁渐长,身体就连偶尔的一次深夜任务都有些吃不住了。   “那份文书有问题,对吗?”   副官没有回答长官的命令,而是语气凝重地发问。   在刚才检查那份文书的时候,上校的手分明颤抖了一瞬,旁人可能看不出来,但身为担任亚尔曼近十年副官的他,又怎么可能漏过这个细节。   要知道,这个能令他如此敬佩的长官,双手从来都是稳如铁钳,而能令亚尔曼都惊讶到颤抖的,只怕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是啊,约克家主确实拥有一份文书,但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东西了,不可能那么的新,除非……”   亚尔曼顿了顿,眼瞳中翻涌起些许恐惧:“那是第二份,就在不久之前,费德罗总督赐予金瞳魔鬼的第二份文书!”   在经历了短暂的震惊后,副官很快冷静下来:“那我们该怎么做,将他们先行拦在堡垒外,再等待援军?”   “不,既然费德罗大人赐予了那个魔鬼文书,那这就代表了他的意志,同时还有纳伦总督的意志,你可别忘了,帝国雄狮还在那上面呢。”   上校急促地喘息了几声,在沉默了许久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平静以至于有些漠然地说:“先放他们过去,然后……”   “立刻通知罗伯特总督。” 第203章 罗伯特·亚历克斯   夜已经很深,可那座富丽堂皇的宅邸中却依旧轻歌曼舞,觥筹交错。   下仆打扮的人低着头穿过满是贵客的庭院,走过挂满了珍世绘画的走廊,最后停在了铺陈着猩红地毯的台阶前。   一个披着深色大衣的男人就站在台阶之上,在他所立的后方,是敞开的大门,是五光十色的上流世界,而在他眺望的前方,则是一片只有两三个星点的寂寥夜空。   这个与灿烂而残忍的人世格格不入的男人,就是罗伯特·亚历克斯,奥兰帝国三位总督之一。   似是沉浸在那段优雅婉转的乐章中,总督远望星空怔然出神,就连下仆的到来都没有察觉。   那位仆人打扮的人也只是安静而耐心地等待着,并没有出声打断大人的沉思,甚至就连抬头看他一眼的动作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乐曲到了尾声,在一段渐低的长音后,厅堂中的乐声彻底沉寂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热烈的掌声,与贵族和军官们逐渐盛起的笑语。   似是被那杂乱与热闹惊醒过来,罗伯特深深地叹了口气,将目光从无际的夜空收回,对台阶下的仆人轻声发问:“庭院中的客人们都怎么样了。”   直到这时,那位仆人才缓缓抬起了头,厅堂中的灯光拖在地毯上,一直延伸到他那双毒蛇般渗人的深紫眼眸中:“报告总督大人,客人们对舞会很是满意。”   “那就好,虽然他们的官衔地位都不高,可到底是前来支持我的人,还是不能失了宾主之谊。”   总督满意地点头,并对仆人挥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可那位仆人却像是视而不见般,依旧一言不发地站立在原地。   见状,罗伯特微蹙着眉说:“不是说了,今夜不提那些烦心事。”   “是的,大人,但据我收到的密信来看,此事或许并不会扰您兴致,而会成为比您今夜收获的支持与友谊更为美味的盛宴。”   仆人抽了抽嘴角,咧开一个颇为阴森的微笑。   注视着仆人眼眸中泛起的惊喜与疯狂,总督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说:“既然连你都这么说,看来确实是颇为不错的好消息,那么说说看,是什么能让我们的墓蝠这么兴奋?”   墓蝠是一种携带着致命的神经毒素的蝙蝠,最善于藏身在黑夜中,伺机给与猎物致命的一吻,这是一种极为阴森恐怖的动物,却也可以被赋予别样的意义,比如说,作为赐予同样阴森恐怖,善于隐匿的人的代号。   而在这个世界上,同时满足使用动物作为代号,以及能够接近帝国总督两个条件的,就只有……   黑鸦会的执行人。   得到罗伯特的允许,墓蝠笑着问:“大人还记得费德罗总督赠予的那两份通行文书吗?”   总督微微颔首,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当然,一份在十七年前被赠予弗朗西斯·约克,而另一份,则落到了……金瞳罗伊的手里。”   在提到那位传奇海盗的名字时,男人那对平静似水的眼眸微微波动着,就像是回忆起了一些旧事。   “那么如今,那第二份文书已经出现,就在亚尔曼上校坐镇的弗兰洛特堡垒之外,明天清晨,那艘所谓的由约克家族全权负责的珍宝船,就将经由洛伊斯运河前往艾尔维特。”   听着墓蝠的汇报,罗伯特若有所思地说:“也就是说,那艘珍宝船就是传说中击毁了帝国十七艘军舰的人鱼号,而罗伊船长与我们的小狮子,就在那艘船上?”   “应该不会有错,依照南方传来的消息,亚德里斯重新归于罗伊船长的掌控,那么,人鱼号也理应回到了她的手中。”   说完,墓蝠就沉默下来,等待着总督做出他的判断。   “目标是艾尔维特,她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深入帝国内陆呢……不,这或许只是个障眼法,但既然对外宣称如此,那么不管是真是假,她总得经过那座城市,而这也算得上是个绝佳的机会。”   微风拂动了衣角,男人的目光快速闪烁着,其中翻腾着冷酷而残忍的色彩。   许久,他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重新变得冷静而理性:“墓蝠,虽然你跟了我很久,但你终归是黑鸦会的人,而我的目标有悖于你们的理念,在这样的情况下,你真有把握调动组织的力量?”   墓蝠冷笑着说:“大人,组织是组织,我是我,这是两码事,至于调动力量……在蝰蛇死在弗兰岛后,黑鸦会最为隐秘的利刃就交到了我的手里,在您的帮助下,这短短的半年中,我手下就多了三百名对我唯命是从的暗杀者。”   “这些人虽然比不上蝰蛇精心培养的那一批,但用来做您的刀,替您解决一些拦路的阻碍,应该还是绰绰有余。”   闻言,罗伯特微笑着问:“难道你就不怕那位创始人问你的责?”   “有您在,就算我背叛了组织,她又能拿我怎么样呢,何况按您的性子,此次计划动用这些暗杀者的可能性也不大,毕竟一把匕首,只有藏在暗处才更致命,不是吗?”   墓蝠看着男人的目光中尽是狂热,似乎在他的面前,就连那位可称伟大的创始人都得黯然失色。   “是啊,不到万不已,还是把这些力量藏得深些为好,有朝一日,他们会有大用的。”   总督微眯着眼眺望天际,面无表情地说:“那盘踞在王座上的老家伙才真正棘手,至于他手底下的势力,我自然会用正当的,能够令所有人都哑口无言的理由拔除掉”   “墓蝠,通知沿途的黑鸦会探子,时刻掌握那艘船的行踪,然后,再告诉亚尔曼,一切通报按照规矩来,务必将那艘船带着费德罗的文书通过关隘的消息……”   罗伯特看向低头听令的仆人,冷声说:“传到纳伦的耳朵里。”   语落,总督转身走进了厅堂中,华丽的大门重重地合拢,只余下仆人保持着谦卑的姿态立与黑夜中。   他微低身子,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   “是,大人。” 第204章 只相爱,不相杀   一切都顺利得出人意料。   就如亚尔曼承诺过的那样,当翌日的朝阳攀上天际,人鱼号就缓慢而平稳地驶过了弗兰洛特堡垒坚守下的关隘,正式驶入了洛伊斯运河。   在这条宽阔的蔚蓝大河上,大大小小的商船往来不绝,各色旗帜与风帆在晨风中飘扬,数不清的水手在还不算毒辣的阳光下吆喝着干活,如果不能在晌午之前做完活计,那么等到烈阳高悬就有他们受的了。   依旧穿着雪白长裙的罗伊罕见地起了早,此时正撑在船栏上,目光迷离地望着沿途的风景。   她看着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风帆,比亚德里斯还要繁荣的港口,以及港口上衣着光鲜亮丽,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水手们搬运货物的上等居民们,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过去。   那时候的她,也像是那些夹杂在水手中发育不良的小不点们,扛着比自己身子还要大的货物,受着上层人们的嘲笑与指指点点。   不过她并不讨厌这些家伙,相反的,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她那时的日子才能稍微好过些。   这些上流社会的人们,特别是初成的少女与年长的贵妇人,总是对弱者怀抱着近乎无止境的怜悯,运气好的时候,罗伊能够从这些好心人手中得到一两块柔软的白面包,甚至是一些零碎的钱财。   想到这里,船长颇为感慨地笑了笑,对走到身旁的青年说:“十二岁的时候,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每天累死累活地搬货,为的仅仅是一点硬得和木板一样的黑面包,虽然填不饱肚子,却能保证自己活下去。”   顺着少女的视线望去,凯因看着那些汗水浸透了短衬的水手们,轻声说:“很难想象。”   他确实很难想象,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竟然就要为了生存来做这些繁重的体力活,哪怕是在亚德里斯的港口上,年纪最小的海盗也是十五岁的半大小子了。   “是啊,很难想象,别说是你一个贵族子弟,只怕是平民的孩子,也不会有那样的概念。”   罗伊耸了耸肩,微笑着说:“但没办法啊,那时候小混蛋还小,我带着他和商船的船长签了协议,在他能够做活前,我一个干两份活来养活我们,这或许就是为什么我的力气会这么大的原因?”   看了看副手紧蹙的眉,少女似乎明白他的所想,轻声说:“不要觉得那位船长很黑心,就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如果没有他,我和小混蛋只怕根本逃不离不了伊尔鲁文,在那座罪恶之城中,弱者连生存的权力都会被剥夺。”   “伊尔鲁文……”   凯因重复着这座城市的名字,对于那座混乱的城市,他并非没有印象,那座罪恶之城的形成,可以说全然是奥兰刻意放任的结果。   只有这样,走投无路的罪犯才不会绝望地四处破坏,而会像是扑向火光的飞蛾一样,一股脑地朝着伊尔鲁文涌去。   也只有这样,真正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们,才能更为方便地进行走私与销赃,以牟取数十倍,以至于成百倍的暴利。   正因如此,哪怕军方一而再地要求解除那座城市的自治权力,派遣军队将所有穷凶极恶的暴徒缉拿归案,可最后却总是受到巨大的阻力,并因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不了了之。   “那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左右,然后,在一次出海进货的过程中,我们所在的商船遭遇了海盗的袭击,所有人都被赶出船舱,被命令着抱头蹲在甲板上。”   船长的讲述打断了凯因的思绪,他看着她脸上绽开的笑容,也温和地笑了起来:“那艘海盗船,就是伊利亚斯船长领导的人鱼号,对吗?”   “是啊,现在想想还真是好运,没想到会这么巧地遇上……那个死鬼的熟人。”   说到这里,罗伊的眸子黯淡了些许,不过很快又像是阳光下的宝石般,变得熠熠生辉:“我还记得那时我被拎着胳膊站起来,送到伊利亚斯船长面前,看着那张红胡子茂盛得和森林似的老脸,心里怕得要死,差点没哭出声来。”   “可谁知道,伊利亚斯船长就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大笑着说:‘船长先生,这就是我们要的宝物,那么后会有期!’,说完也不顾我的挣扎,就把我扛在肩上走了,要不是里奇急得大叫,只怕就被落在那里了。”   说着,罗伊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清脆而悦耳,令附近的水手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船长心情怎么会这么好。   “到了人鱼号上的那一夜,伊利亚斯船长举办了宴会,庆祝终于把我从茫茫大海捞到了他的船上,水手们放声唱着船歌,满盘的腌肉,面包,以及那时的我从未见过的食物摆满了餐桌。”   罗伊朝着波光荡漾的水面一挥手:“而红胡子就这么一挥手,像是把所有的财宝都交给了我,之后说的那句话,我至今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我带着你们去寻找真正的宝藏?”凯因不确定地猜测。   “不是。”   罗伊瞥了青年一眼,说:“他说的是‘尽管吃吧,小家伙们,以后再也不用饿肚子了!’,在那时的我眼里,这可比寻宝还要浪漫、豪迈得多。”   看着副手有些僵硬的神色,少女转过脸去,看着经由那座港口后,铺满了小半片山野的桔梗,叹息着说:“所以说嘛,实际上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如果没有那个魔鬼的话,我们说不定还是在大海上交战的死敌呢。”   “说起来,相较于如今的状况,那样的关系也蛮浪漫的,不是吗?就像我那死鬼老爹和你父亲一样,史上最伟大的罗伊船长与他的宿敌——帝国雄狮凯因,也将在大海上展开惊心动魄的角逐。”   对着朝阳生出手去,用手指将它分割成几片,罗伊轻声念着词儿,就像一段史诗的盛大开篇。   “然后像故事里讲的一样相爱相杀?”   趁着船长没注意,凯因伸手拦住她的腰肢,在她微微瞪大的眼眸的注视下,对着站立在山野中,好奇望着人鱼号的孩子们微笑着挥手示意。   “不过既然一切已经发生了,伟大的罗伊船长也变成了少女,那么相杀就算了吧,我们只相爱,你觉得怎么样,船长?”   “真见鬼,你这是在调戏我吗?”   船长很煞风景地说,到最后却也学他一样,对着那些孩子们挥手。   “不过……随你吧。” 第205章 拦路的军舰   正如那位总督所说的,虽然罗伊的目的地未必是艾尔维特,但既然她将它抛出作为混淆有心人视线的烟幕弹,那么这座贸易之都就势必会被绘在人鱼号的航线上。   在经历了近二十日的航行后,当夕阳西沉,火烧云伴着流霞散满天际,沿岸的翠绿山野终于开始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颇具艺术气息的宫殿,小而精致的广场,尖塔耸立的纯白教堂,以及一眼望不到边的华美居所。   这座走在世界最前端,美丽繁华得不似人间的雄城,就是奥兰帝国集人文、商业与艺术于一体,除却帝都之外的绝对核心——艾尔维特。   在这里,各地难见的博物馆随处坐落,宫殿与教堂建筑仿若城墙般拱卫在四周,碧蓝的城中河四通八达,承载着一艘又一艘观光用的小舟,更有数之不清的商人、教士与艺术家汇聚城中,描绘着艾尔维特的璀璨篇章。   “艾尔维特啊……我曾经来过这儿,为了参与一位侯爵召开的文学沙龙,一方面为了收集一些情报,另一方面嘛,也是想看看那位侯爵家的大小姐,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貌若天使。”   站立在船头,罗伊望着前方出现在视野中的巨大港口,语气颇有些怀念。   闻言,凯因微笑着问:“结果呢,你一睹芳容没有?”   “那当然了,我不但见到了侯爵的千金,证实了传言非虚,还和她有过一个……”   罗伊微偏过头,对副手绽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美妙的夜晚。”   看着少女不以为耻,反而很是骄傲的模样,凯因无奈地摇了摇头:“船长你欠的风流债还真是不少,只希望我们在艾尔维特停留的这段时间,不要撞见你那位旧情人,不然又是好一番麻烦。”   秉着做戏要做全套的理念,罗伊决定让人鱼号在艾尔维特的港口停留数日,寻找渠道售卖一些珠宝的同时,也补充一下食水,以及最最重要的酒品。   要知道这座贸易之都,可是汇聚了世界各地最著名的美酒,简直称得上是酒客的天堂。   “放心好了,我们这次又不上岸,不会有遇到她的可能。”   船长胸有成竹地笑着,然后补充说:“至于贩货选酒之类,全都交给船医就好,我看他对这种事儿挺热心的。”   青年轻叹口气:“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正当船长与大副商讨着如何度过留在艾尔维特的这段时光,并尽可能减少被那位侯爵之女发现的可能性时,瞭望台上忽地传来丹尼尔急切的示警声。   “船长,大副,有艘军舰正在朝我们接近!”   听着少年的警告,甲板上的水手们面面相觑,都下意识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不知是运气太好,还是奥兰帝国对于海防线与关隘的检索能力太过自信,认为不会有敌人能够通过海路混入内陆,在这近二十天的航程中,海盗们看遍了规格不一,式样各异的商船,却独独没见过一艘军舰。   所以在听闻有战舰正在靠近人鱼号时,海盗们的第一反应是意外,而后就是本能的恐惧与敌意,特别是搏杀队的队员们,已经开始询问哈里特是否该去底舱取出武器。   听着急促的脚步声,罗伊转过身来,对面色冷肃的哈里特压了压手。   “放轻松,大队长,告诉先生们,我们现在可不是在海盗船上,而是在拥有着总督亲笔签名的通行文书,前来奥兰做正经生意的白蔷薇号上,军舰又怎么可能是来找我们的呢?”   “您的意思是,它可能只是恰巧路过?”   哈里特眉头紧皱,忧虑地说:“船长,依我看还是以防万一,先把武器和火炮都搬出来,这样就算身份暴露,我们也有机会杀出重围。”   在抵达艾尔维特后,洛伊斯运河的航程就已经过了大半,如果全速前进,顶多再有十天的工夫,人鱼号就能够驶出奥兰西面的出海口,重新回到广袤而自由的大海上。   “拜托,难不成你想在奥兰的领地上和帝国军方开战?”   被船长白了一眼,哈里特想了想那样可能造成的后果,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这确实是很愚蠢的做法,但也总比被对方先发制人,却无力还击要来得好。”   “前提是对方真的是冲我们来的。”   罗伊满不在意地笑了笑,而后命令大队长:“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我们不能指望好运次次都站在我们这边,让队员们去把家伙取出来,先码放在炮舱,万一有什么不对,也方便藏回去……或者动手。”   “是,船长!”   在哈里特快步离去后,本就推开聚在一起的水手们,来到了罗伊身前,并把一个单筒望远镜递到了她的手里。   展开望远镜,透过水晶片,罗伊总算是看到了丹尼尔口中的军舰模样。   那是一艘军方制式的三位大型战舰,论规格与火力,相较于人鱼号也毫不逊色。   “该死的,原来是这么艘大家伙,怪不得丹尼尔会这么着急。”   罗伊的视线越过军舰厚重的船壳与随时可以开启的炮门,来到它的甲板上,看了看那些全副武装,站立得笔直的军人们,再看到瞭望台上正在调试火铳的狙击手,语气中的轻佻顿时少了许多。   像这样级别的主战军舰,就算是帝国也不会拥有太多,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它们一般都被布置在与联邦和南方群岛的海域接壤的边界上,而不会如此突兀的出现在内陆。   罗伊继续观察着迎面驶来的军舰,同时冷声下令:“本,传令下去,让水手们开始拆卸渔网,把那些破布都给我扯掉,再通知兰斯,让火炮手把火炮都调校就位,我要它们随时都能开火。”   “明白了,船长。”   从水手长的背影上收回目光,凯因看着少女的侧脸,沉声问:“对方的目标真的是我们?”   “不清楚,但看样子只能是了。”   听着船长凝重的声音,副手微蹙起眉:“能知道那艘船的船名吗?或者船长的模样也行。”   “从这个角度看不到左舷船尾,应该是对方刻意挡住的,至于船长的模样……”   说到这里,船长的声音忽地断了。   直到凯因第三次呼唤她时,少女才如梦初醒。   罗伊缓缓放下望远镜,眉头微蹙,暗金色的瞳孔中满是惊讶,似乎在那渐近军舰的甲板上,看到了某个令她无比意外的人。   “怎么样,能说出那位船长的大致外貌吗?我或许会有印象。”   副手轻声询问,作为奥兰帝国的前任海军统帅,他与很多高阶军官都有过会面,只要罗伊能说出对方的外貌特征,那么他就能判断来者的身份、立场甚至是目的,以提前做好应对的准备。   “我认得那位船长。”   罗伊并没有回答凯因的问题,而是用一种为难的目光看着他,在沉默了许久后,她才不自然地笑了笑,有些艰难地说出了那位不速之客的身份:“那艘军舰的船长,似乎是……”   “纳伦总督。” 第206章 纳伦·霍华德   船员们忧心的战争没有发生,军舰迎着落日余晖缓缓驶来,最后停在了人鱼号的右舷。   连通两船船栏的跳板被第一时间搭起,军人们迅捷地登上人鱼号的甲板,沿着船栏分散而立,他们身躯挺得笔直,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将肃然的军风展现得淋漓尽致。   哪怕是在尚武成风,铁意浸体的奥兰,能够拥有这般军纪的队伍也并不多,可在身为上一任海军统帅,帝国雄狮的纳伦总督手下,这样的纪律却只是每一位军人都该谨守的基本法则。   在两艘战舰前后的水域,所有的商船都停止了航行,人们远远地望着这奇特的一幕,怀揣着不安与好奇,猜测着接下来可能的事态发展。   因为罗伊事先的要求,与严阵以待的军人们所给与的压力,海盗们都乖巧地保持着安静。   所以当军人的脚步声停止后,整艘人鱼号都静悄悄的,只能听到水波拍打船壳的轻吟,与人们稍显压抑的呼吸声。   “嗵。”   忽地,一道沉闷的声响打破了平静,那是靴子踩在跳板上的声响。   在那以后,有力而沉稳的脚步声响起,一声又一声,愈发清晰,愈来愈近,就好似踏在了每个人的心间,而随着那人的临近,军人们都微低下头,以示真挚的敬意。   终于,那人来到了人鱼号的甲板上。   那是一个铁一般的男人,红暖的光线照耀在他的脸庞上,却难以将那些坚硬得仿佛刀刻般的线条柔化分毫。   他头戴着深蓝的三角帽,身披着深蓝的外衣,外衣的每个扣子都扣得极为妥帖,只在领口露出一小节雪白的衬领。   银色的发丝被梳理得一丝不苟,沿着帽檐挂在耳后,那对与凯因看不出分别的,宛如大海般的蔚蓝眸子中,却并没有丝毫的温柔与宁和,而只有风催不倒的大山般的坚毅。   他就是纳伦·霍华德,奥兰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总督,同时也是凯因的亲生父亲。   走过船员们让出的道路,迎着总督看不出喜怒的目光,凯因面色平静地走到他的身前,沉默片刻后,轻声呼唤:“父亲。”   在上一次的分离后,不知过了多长的时光,不知过了多少次生死离别般的寻找与思念,这对书写了奥兰海军当世辉煌的父子,终于在这一声呼唤中,再次于国土重逢。   纳伦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青年,眼眸中翻涌着极为强烈而复杂的情绪。   不知是对他死里逃生的庆幸,对重逢的喜悦与感动,还是对这个被自己视为今世唯一的孩子离开军方,去追逐另一种自由的失望与愤怒。   可到了最后,他眼中所有的情绪却又平复下去,只化作了一段淡淡的话语:“离开军队才一年不到的时间,见到我就连怎么行礼都忘了?”   听着父亲有些沙哑的问话,青年眨了眨眼,在对方略感惊讶的目光中,微笑着说:“那是因为我已经不是军方的人了,您也一样。”   注视着凯因嘴角的笑容,纳伦似是有些恍惚,许久才回过神来,淡笑着说:“看来你的日子确实过得不错,就连忘了这么久的贫嘴都捡回来了,听费德罗说,你不是去当海盗了吗,这又是身什么打扮?”   在说出海盗一词时,总督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似乎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孩子选择的道路,也不在意自己的下属们听到这个身份后会有何反应,一切都随意得像是在聊家常。   而事实上,这也确实就是正在发生的事。   看了眼身上的黑礼服,凯因有些不自然地解释:“要从帝国借路,当然得有所伪装,不然就算我在,只怕军方也不会愿意让我们进入内陆。”   “不但如此,还会把你连同这船上的所有人押到牢里,等候陛下的亲自发落。”   纳伦摇了摇头,冷冷地说:“你把担子一撂,费德罗又不知发了什么疯,偏生要隐姓退位,包括陛下在内,政界,军方,乃至于看你不顺眼的贵族们,所以的压力一下子全压在了我的肩上。”   闻言,凯因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保持着沉默。   “不过好在,陛下依旧重视我这头老狮子,不管那些家伙使什么伎俩,只要陛下不疑我,只要军方依旧站在我身后,那么他们就都只是些跳梁小丑。”   似是猜到了青年的反应,纳伦揉了揉太阳穴,如铁般坚毅的面容上现出几分疲惫:“我不指望你给我减轻什么负担,但希望你不要像小时候一样,尽给我惹乱子,像这次光明正大通过帝国关隘,就是个很愚蠢的决定。”   听到这里,凯因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微蹙着眉问:“对了父亲,说起来,您到底是怎么知道我的行踪的,我们的伪装……”   “伪装?”   纳伦冷哼一声:“用一份崭新的通关文书,来装作十几年前的老东西,你觉得这称得上是伪装?”   青年微微一怔,苦笑着说:“就算这样,应该也没多少人知道费德罗爷爷把第二份文书赠给了谁吧?亚尔曼他们就更不可能了解了。”   “你说得不错,费德罗只把你的事告诉了我、陛下,以及罗伯特三人,但你要明白,在一个国家的权力顶峰,每个人的心思都可能随时间而改变,你永远不会知道罗伯特会在什么时候成为我们的敌人,也不会知道……”   总督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环顾了一遍甲板:“你就打算和我一直站在这里说下去?先到了艾尔维特再说,你们的目标不就是那儿吗?”   很快,一名军人回到了军舰上,在传达完总督的命令后,架在船栏上的跳板被撤去,抛下的铁锚也被重新升起。   在调转完方向后,两艘战舰并排前行,朝着已经不远的艾尔维特港口驶去。   桌案上的烛台被点起,明亮的烛光照亮了船长室,纳伦落座在木桌前,四下打量着这个宽敞而舒适的房间,许久后才满意地点点头:“这就是你的办公场所?”   还不待凯因解释,木桌右手侧忽地传来尖锐的叫唤:“这是船长的房间!这是船长的房间!”   伴着一道破空声,一只浑身布满漆黑角质,半大老虎大小的幼龙窜上了书桌,对着纳伦龇牙咧嘴,发出威胁般的低吼。   “尼德霍格,这是我和船长的客人。”   幼龙被拎着腰从桌上拿开,而在听懂了大副的意思后,它的低吼就变为了微尖的低吟,就像是小兽在撒娇。   打量了一番那从未见过的生物,总督又转眼看了看闭上了嘴,偏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寒鸦,然后将目光移回凯因身上:“照它的意思说,这并不是你的房间?”   “也……也可以算是。”大副把幼龙放到地上,有些含糊其辞地回答。   注视着青年有些闪躲的目光,纳伦面上泛起些若有所思的神色,他用手指轻敲了下桌面,沉声说:“费德罗说,手刃了那场大火的罪魁祸首,替你解开心结,令你决意离开的,都是那位赫赫有名的罗伊船长,既然如此,你就不打算……”   “带她来见见我?” 第207章 相见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人鱼号的医疗室中,船医对罗伊抬起手,义正言辞地说:“让我替你去当替死鬼,去挡那头连我家老爷子都头疼的老狮子,船长你想都不要想。”   “哎呀,凡事都好商量嘛,船医,安德森,大少爷,这不过是去见个面,谈谈他儿子日后在船上的待遇之类,又不是让你去和他打仗。”   少女脸上挂着副极罕见的可怜神色,用夸张的语气说:“更何况,除了发色不同,你和过去的我简直一模一样,同样的英俊、尊贵、翩翩有礼……”   “停停停,你这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夸自己?”   安德森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说:“你也知道我们发色不一样,这么大的破绽,你觉得能瞒得过纳伦的眼睛?更何况,虽然对方是帝国总督,但你好歹也是五位传奇海盗之一,有必要这么慌张?”   “总督什么的我当然不在乎,如果他不是凯因的父亲,我拿刀劈了他都不会眨一下眼。”   仿佛被这句话伤到了自尊,少女像是被猜到了尾巴的猫一样,炸毛般叫嚣,但很快她的气势就又回落下来:“但问题他就是啊,我把他唯一的儿子从帝国军方拐跑了,现在还好意思给他摆脸色不成?”   说完,罗伊双手在面前合十,恳求船医:“我实在没办法,所以才来找你帮忙,想让你替我去应付一下他,等把这尊神送走了,我……我给你多点儿权力,成不成?”   听到这儿,船医似乎现在才终于明白,能让船长这么为难的,原来是她和大副间那层暧昧而朦胧的关系。   想着大副当初对自己不客气的模样,以及在传达那份饮食规定时,自己所遭遇的“生命威胁”,船医微微一笑,很是客气地说:“不好意思船长 ,我来这艘船上是为了体验生活,没兴趣管那些没品味的粗人,更没兴趣替你处理未来的家庭关系。”   “所以现在,请你立刻离开医疗室,我还得替一些患上坏血病的船员规划饮食和疗程呢,可没工夫花在别的地方。”   说着,安德森抓着船长的肩把她扭了个方向,而后朝着门口推去。   “权力不行的话,等到时候取得爱德华的宝藏后,我分你一成总行了吧,我知道你不缺钱,但那一成说不准比你家族的所有财富加起来还要多……”船长忙不迭地提议。   “不用了,再多的钱我活着的时候也花不完。”船医笑眯眯地拒绝。   “那宝物,传说中的宝物总行了吧,那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你们贵族世家不就喜欢这种东西吗?收藏了之后还可以编做是流传下来的,来让你的家族的底蕴更加深厚……”   抓着门框,罗伊再也不肯被推向前一点,任凭船医如何使力,她也像是座大山般巍然不动。   见自己在做无用功,安德森无可奈何地松了手,气喘吁吁地说:“不需要,安德森家族的历史已经足够古老,船长你就认栽吧,这浑水我是绝对不会趟的。”   “啧,再商量商量,我连假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只需要……”   船长转过身来,摆出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走”的架势,可还不待她用无赖劲儿把船医折服,身后的木门就极突兀地打开了。   有些僵硬地转过头来,看着副手阴沉的脸色,罗伊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讪讪的笑容:“凯……凯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还有,你现在不该和总督大人待在一块儿吗?父子重逢该有很多话要说啊。”   “我们已经谈完了,现在他想见见你。”   也不顾少女的抗拒,副手抓着她的手腕就往外拖:“至于我怎么找到你的……除了底舱之外,我已经把你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个遍,要不是丹尼尔说你朝医疗室走了,我怕是还在继续往下找呢。”   “真是个小叛徒。”   看着医疗室的门被船医重重地合上,罗伊垂头丧气地被带着走,有气无力地说:“我有什么好见的,不就一普普通通的海盗吗,我看还是算了吧,免得到时候又因为理念不合起冲突。”   瞥了船长一眼,凯因沉默片刻后说:“我想他并不是想和你谈公事。”   “那谈什么,谈私事儿?拜托,我们间能有什么私事儿可谈的,难不成他还想把你捞回去?可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儿啊……”   船长做贼心虚般的碎碎念并没有把她从这场突如其来的相见中拯救出来,在被凯因拖着离开船舱,来到船长室的木门前后,她才终于认了命。   将手从副手手中抽出来,罗伊拍了拍有些起皱的白裙,苦兮兮地问:“纳伦总督就在里面?”   凯因微微颔首:“是,因为找你的缘故,父亲已经等了好些时间了。”   那还是期盼总督大人不要有太大的火气吧……   罗伊撇了撇嘴,默然地想着,而后不情不愿地伸手推门。   随着木门的开启,温暖的烛光透过门缝落到少女白皙的脸颊上,而在这个过程中,她面上的不悦与烦躁仿佛冰遇暖阳般尽数消融,取而代之的是礼貌而优雅的微笑,就像变成了一位真正的名门贵族之女。   船长室中,男人正颇为放松地倚靠在椅背上,轻抚着重新跳回桌上的幼龙的小脑袋,不时对站立在肩头的寒鸦轻声询问几句。   他脸庞上那斧凿般的坚硬线条,仿佛被温馨的烛光照耀得柔软了许多,就与那张悬挂在弗兰岛上,霍华德家庄园中已然泛黄的旧照片一样。   在那张照片中,年轻英俊的男人与所爱的女人并肩而立,笑容中洋溢着名为幸福的情感。   只是当那个女人因病早逝,视为珍宝的一切又葬于火海,就再没有人能够在纳伦的脸上看到相近的情感,只余下贵族与军人们印象中的坚毅与威严。   可如今,也许是因为罪魁祸首的伏诛,见到此生唯一的寄托走出复仇的阴影,亦或是为了面见那个对孩子有着别样意义的少女,这位总督大人又再次变回了那个与孩子立下“男人间的秘密”的父亲,变回了那个喜欢小提琴,喜欢典雅歌剧的温和军官。   “所以说,凯因在船员们之间很有威信?”纳伦轻声询问着寒鸦,嘴角带着欣慰的笑。   “是的,大副杀死了黑皇帝,是真正的男人。”寒鸦张开羽翼,笃定地说。   “正因如此,他成为了一位名副其实的海盗,只是依旧保留着过去从军时的正直与坚持。”   少女清脆的声音传入耳畔,听着停在近前的脚步声,总督转过眼来,看到了正提着裙摆行礼的少女。   “伊丽莎白·罗伊,有幸见过纳伦总督。”   打量着这位与传闻中大不相同的海盗船长,看着她柔软的金色长发,极为罕见的暗金色瞳孔,以及如天使般的绝美容颜,哪怕是身心如铁的纳伦,也不禁有些恍惚。   就如凯因第一次见到罗伊时一样,纳伦仿佛也看到了那个精灵般的少女,在逃离那场地狱之火后,健康幸福地成长为人的情景。   真像啊……   纳伦出神地想着,许久才醒过神来,温和地问:“你就是杰拉德的孩子,也就是……”   “凯因的未婚妻?” 第208章 订婚   杰拉德·罗伊,此一世代最著名的海盗船长,曾在广袤的大海上击败过包括纳伦·霍华德在内的许多强大对手,留下了无数惊心动魄的传奇事迹,论起在海盗中的威望与地位,甚至能够与大船长相提并论。   可就是这么一位赫赫有名,令帝国军方都感到无比棘手的人物,却在留下一对母子与部分财富后,彻底在大洋之上销声匿迹。   直至如今,杰拉德船长与他的座驾无惧号已经失踪了整整十八年的时光。   而在这段时间里,无论是他的敌人,亦或过去的盟友与追随者,为了各种目的,将整片已知海域都翻了个遍,最后却依旧没有寻到关于他的半分线索。   于是所有人都下了定论,认为杰拉德船长已经通过了传说中雷霆拦路的风暴角,进入到那有史以来从未有任何信息记载的未知海域。   也就是诅咒海。   “怎么说呢,按照血缘关系来说,我确实是那个死……呃,杰拉德船长的孩子,但是在心底深处,我并不承认他是我的父亲。”   听着总督的询问,罗伊嘴角的微笑一僵,旋即平静地说:“至于婚约这码事,只是当初我用来隐瞒身份的手段,同样的,前往安德森家族征得同意也只是个障眼法,总督大人难道没有听费德罗总督提起吗?”   “哦,是这样吗?”   听着少女寻不出破绽的言辞,纳伦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带着淡淡的微笑,他用手指轻抚着寒鸦的下巴:“费德罗当然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但他也说过,凯因对你简直像着了魔一样,而对于他热烈的情感,你似乎也并不排斥啊,船长。”   总督的话语很轻柔,却像是一记重锤敲在本就有些做贼心虚的少女心头,令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精彩起来。   对我着了魔?热烈的情感?这是什么该死的描述。   罗伊眼角不住地抽动着,她简直可以想象出那个精明如狐的老人在讲述二人间发生的故事时,明明摆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可话语却尽是添油加醋,不嫌事儿大的拱火之言的情景。   偷偷用余光观察了一下副手,罗伊发现这家伙并不如往常遭受撩拨时那般,张牙舞爪地维护自己的自尊,而只是微垂着眼帘,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看来就算是狮子,在面对父亲的时候同样会收起爪牙,偃旗息鼓,指望他替自己解围是没可能了。   在心底暗暗地诽谤了几句,少女的面色很快恢复正常,然后绽开一抹不服输的微笑:“您知道的,对于海盗,特别是像我这样的船长而言,把控人心,并使其产生最大的利益,是很重要的一门功课。”   “如果能够仅凭一种暧昧的关系,就收获一位得力的下属,并从帝国身上获取足够的利益,那么何乐而不为呢?”   听着船长颇具攻击性的话语,凯因快速地眨了眨眼。   他知道少女一向强势,不愿吃亏,一旦被激起些情绪展开反击时,可不会管对方的身份与来历,照这样下去,情况说不准会演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可问题在于,对话的双方一边是自己的父亲,一边是船长大人,加之谈论的话题过于直白,他根本就找不到插话的机会。   就在大副有些忧虑地想着缓和气氛的办法时,这场没有坚船利炮,却硝烟味十足的争锋却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落下帷幕。   “暧昧?你指的是同床共枕,还是当着所有人面,在暴雨中相拥而吻?”   将目光从寒鸦身上移回桌前,看着同时陷入呆滞的二人,纳伦带着从容的笑:“对于我这位……大副的亲生父亲,你的爱宠似乎有说不完的秘密要和我分享啊,罗伊小姐。”   狠狠地瞪了正在扮无辜的爱尔菲一眼,船长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说……说是同床共枕,可实际上我们也没做什么,而相吻什么的……”   “罗伊船长,你并不需要向我解释什么。”   轻轻地摇了摇头,总督打断了少女苍白无力的解释,温和地说:“我此次之所以拦住你们的船,一方面,是想看看凯因是否真如费德罗所言的那样,完好无损的同时,也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追寻的目标,另一方面,则是想见见你,对你表示一些感谢。”   “感谢?”   感受着纳伦柔和的目光,少女有些惘然地重复着这个词汇。   过去在参与某场盛大的晚宴时,她曾目睹过这位总督的风姿,在那种非正式的,用来放松身心的场合中,他却依旧像是在战场上一样,面色冷肃,言语间虽然收敛了锋芒,却依旧教人下意识地压低呼吸。   在罗伊眼中,这个男人确实很强大,那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强大,而是一种钢铁般坚不可摧的意志的外现。   可如今,在这个仿佛从来没有情绪波动的男人眼中,她感受到了真挚的谢意,以及那种莫名的……温柔,就好像将自己视如己出般的情感,这令罗伊很是意外,甚至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是的,感谢,感谢你救下我的孩子,并带着他走出那段阴影,感谢你结束引发了那场大火的罪魁祸首,为伊丽莎白,她的母亲,以及更多无辜的人们报仇雪恨……不仅仅是凯因,这些同样令我深怀感激。”   闻言,少女暗金色的瞳孔微微波动着,似乎明白了面前的男人会用那种目光看待自己的原因。   除了感激之外,也许更多的,是将自己看作那个前往天国的女孩的延续?   这种感觉有点儿怪异,但她却出乎意料的并不反感,就好像……极为突兀的多了个亲人。   见少女沉默,总督感慨地笑了笑:“虽然说是放下,可当我从费德罗口中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却还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所以说什么也想见见你。”   摇了摇头,罗伊轻声说:“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所以总督大人也可以将那件事当做一场交易,没必要对我有多余的感激,不过……作为交易的一部分,我暂时还不会,也没法将凯因还给您。”   “这是自然,就算我想,这小子怕也不愿意回来。”   纳伦笑容微敛,认真地说:“见也见完了,谢也谢完了,那么过去的事儿就先让它告一段落,而既然从你的爱宠口中得知,你与凯因二人算得上两情相悦,我也恰巧有段空闲的时光,那么不妨……”   “在艾尔维特,先把婚约订立了?” 第209章 自由与责任   订立……婚约?   在听到总督的提议时,罗伊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寻找借口推辞,而是微微有些恍惚。   其实说到底,婚约也不过是契约的一种,是对对方的承诺,是二人间情感的证明,可同样也是一种限制自由的约束。   那不同于罗伊签订过的成百上千次的招揽契约,而具有更为私密的,别样重要的意义。   签订了婚约,意味着她将与凯因结为未婚夫妻,从而需要承担起对身旁的青年,对面前的总督,以至于对整个霍华德家族的责任。   这样沉甸甸的责任与负责人鱼号上下的事务全然不同,在自由惯了的船长看来,这简直与在她身上缠上锁链,刻上永远无法消除的印记一般无二。   一般情况下,少女会尽一切努力趋避这样的事发生,她会远离甚至是逃离可能  为她带来束缚的人,毕竟身为一名海盗,相较于财富、美酒与女人,自由同样有着很重要的意义。   因为那是他们仅有的尊严与骄傲。   烛火静静地燃烧着,船长室在总督的那句问话后就陷入了安静。   罗伊微垂着眼帘,像是在犹豫,却更像是沉浸在茫然中无法自拔,而纳伦则耐心而沉默地注视着她,仿佛无论她说出怎样的答案,他都不会意外,更不会因此而对她有所改观。   “父亲,依我看,订婚到底不是……”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凯因忍不住开口,想要打破这种稍显压抑的沉寂时,船长终于开口了。   “让我再考虑一个晚上。”   少女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丝毫情绪,而在说完这句话后,她重又恢复了金瞳魔鬼的从容与强势,对着总督微笑着说:“等到了明天,无论愿不愿意,我都会给您……”   罗伊转眼看向青年:“也给你一个确切的答复,现在,让我一个待会儿,爱尔菲,送客。”   “送客!送客!”   听出了少女的认真,寒鸦扑闪着翅膀飞回鸟架,对着凯因与纳伦高声叫唤,就仿佛在这一刻,它的眼中再没有什么大副,亦或是大副的父亲,而只余下船长大人一人。   “我很期待你的答案。”   总督撑着桌面起身,对罗伊微笑着颔首,而后丝毫不拖泥带水的朝着门外走去。   待得推开船长室木门,走回到日落后的夜空下,走回到外人眼中的时候,这个男人身上的所有柔情霎时消失不见,只余下雄狮般不可撩拨的威严。   “所有人,立刻回船。”   此时,人鱼号与军舰已经通过了商船们可以让开的道路,相并驶入了艾尔维特的港口,停靠在了距离栈桥不远的水域上。   而随着总督的命令声,军人们迅速行动起来,在人鱼号船员们像是送走不祥般的热情帮助下,经由搭起的跳板,很快就尽数回到了军舰上。   “你也一起去。”   将副手推搡着出了船长室,罗伊对着仍旧站立在船栏前,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的纳伦扬了扬下巴。   感受着凯因不解的目光,船长撇了撇嘴,不耐地说:“愣着做什么,又不是在赶你走,等此次一别,你再想回到奥兰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还不趁着这个机会,同你父亲好好地聚一聚,至于我们……”   顿了顿,罗伊倚着门框,轻声说:“往后还有的是时间呢,可至少在今夜,你的身份更应该是霍华德家的少爷,是纳伦总督的儿子,而不仅仅是我的副手。”   “同时,也当做是给你我一个冷静的空间,让我好好理一理,好好想一想这段时间以来所发生的一切……以及更久以后的未来。”   说完,少女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就与二人初见时,她做完那场幼稚的恶作剧后的表情一模一样:“还不快去,我的霍华德少爷?”   “我知道了,那么明天见,船长。”   目送着副手的背影远去,注视着他与总督一同踏上跳板,消失在不远处军舰的船栏后,罗伊才收回视线,将木门合拢,而后哼着小曲坐回到床上,面上没有尽是惬意的神色,而没有丝毫为难与挣扎。   “船长,你不要他了?”   见状,寒鸦从鸟架上飞下,落到她的身侧,仰着头问,声音低低的,仿佛很是失落。   它已经见过太多次这样的场面,见过船长与那些依依不舍的少女们立下承诺,而后在留下一封信件,几件珠宝后不辞而别的情形,而这一次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甚至没有给那位相依了大半年的军官留下半点“分别礼”。   见寒鸦飞到床上,幼龙也利落地一跃,在船长的另一侧找个位置盘好,紫宝石般的眼眸亮闪闪地望着她,像是在好奇寒鸦的忧伤从何而来。   “是啊,我不要他了,我打算把他丢回到他父亲身边,然后趁着夜色全速起航,把他们都甩得远远的,把那要命的婚约也甩得远远的,想要束缚住本船长,那只能说是痴心妄想。”   罗伊笑眯眯地说,而听着她丝毫没有愧疚之意的话语,寒鸦的神情愈发难过,低声念叨:“我会想他的。”   幼龙也发出低沉的“嗯”声,对此表示认同。   脱完衣服,吹熄烛火,罗伊仰躺在床上,借着床边舷窗外投来的星光,观察着自己修长白皙的手指,许久后才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上辈子到底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儿,被那死鬼丢下也罢了,被……”   暗金色的瞳孔忽地颤了颤,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少女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说:“像只流浪猫一样,带着另一只小猫挣扎求生也算了,到最后还要被它反咬了一口,而现在,不但被魔鬼变成了女人,还得考虑婚嫁的问题,这到底是怎样灰暗的人生啊……”   悲伤地等了半天,等到烛火熄灭,幼龙都进入了梦乡,船长却依旧没有离开船长室,去命令船员们起锚离港的意思,还在这儿不咸不淡地抱怨自己的过往与未来,爱尔菲才惊觉自己被骗了。   它低声抱怨:“船长是骗子,船长是骗子。”   “是啊,我本来就是个骗子,骗人的钱财,骗人的信任,如今还骗了人的感情,就像伊利亚斯船长说的,小时候就已经这么古灵精怪,长大了一定会变成个不折不扣的无赖。”   “而作为无赖,我当然可以毫无心理压力地骗人,但关键是……”   罗伊轻轻合拢双眼,梦呓般说:“他不一样啊。”   爱尔菲歪着小脑袋,注视着船长柔和的脸庞:“船长要嫁人了?”   “只是订婚。”   “嫁人?”   “闭嘴,笨鸟。” 第210章 同意   经过艾尔维特的港口,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由洁白的大理石铺就,小而精致的广场。   在广场的中央,竖立着正放飞白鸽的奥兰女神像,而她身旁则是一个宽阔的许愿池,清澈的池水中满是亮闪闪的金币与银币。   朝阳从正对城市大道的远处缓缓升起,淡金色的光芒被艾尔维特最大最恢宏的教堂的尖顶分割,先是照亮了城市两侧的华丽宫殿,肃穆教堂,再随着太阳的上行,由外而内,落在市区、河流,一直铺洒到广场之上。   纯白的女神像在阳光中璀璨夺目,而原本应该在广场上随处可见,四下寻觅食物的白鸽,今日却早早地飞起,落在了广场周围的建筑上,好奇地望着聚集在广场中的热闹人潮。   早在光芒划破夜空,这座广场上就已经人满为患了。   那些都是在昨晚得知珍宝船抵达,前来交易货物,购置珍宝的人们,他们的衣着大多光鲜亮丽,身旁也都跟随着大批的仆从,显然不是地位高昂的贵族,就是家境殷实的大商人。   而在这些人中,也有着少部分人衣着朴素,不思打扮,甚至还留着一脸杂乱的胡须,他们则是一心扑倒在艺术上,很少在意世俗繁务的艺术家们。   贵族,商人、艺术家,以及前来围观的上层民众,他们将本就不大的广场挤得水泄不通,都翘首望着港口的方向。   在那里,维护秩序的军人早已列队站好,身着联邦水手服的水手们正搬运着一个又一个沉重的木箱,其中承载着的,尽是历史久远,亦或出自当世大艺术家之手,价值连城以至无法估价的宝物。   “船长,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光是卖出这一小部分宝藏所能换来的金币,就足以装满三艘人鱼号这样的船了。”   身着黑礼服的船医拄着手杖,来到罗伊身旁,与她一同遥望着广场上的盛景,面上带着傲然的笑:“看看那些家伙,堂堂贵族,巨商,甚至是艺术家,竟然因为一些宝物,就像蝗虫一样扎成了堆。”   “不得不说,就算这座城市的经济水准在整个世界名列前茅,但要论起品味、眼光,与对财富的气度,这些人远不及希帕利亚家世最寒酸的贵族万一。”   听着安德森对那些贵人们刻薄的数落,船长耸了耸肩,笑着说:“多出来的金币就都存到渥金银行去好了,至于这些人……到底是我们的金主,待会儿去交涉的时候,你可千万收着点儿性子,我的大少爷。”   “安心吧船长,对于这种人,只有在气势和眼界上彻底压倒他们,才能打灭他们的傲气,让他们乖乖的掏钱,而那,一向是我的拿手好戏。”   船医微微屈身,优雅地转着手,对少女行了个联邦古老的绅士礼,而后就迈着轻快的步子,朝着下船的舷梯走去。   苦笑着摇了摇头,罗伊继续观察起广场上的一幕幕,眸子微微有些迷离,明显心思并不在那场将会带来巨额财富的交易盛会上。   忽地,一阵扑翅声由远及近,打断了她的思绪。   少女抬头望去,漆黑的寒鸦扑闪着翅膀,轻盈地飞落下来,最后停在了她身前的船栏上。   “怎么样,爱尔菲?”   伸手抚着小家伙柔顺的羽毛,罗伊的语气中尽是好奇。   今日船长同样起了早,并在那艘军舰来人前,提前让寒鸦给那对父子报了信,作为自己对于昨夜总督提出的问题的答案。   寒鸦送去的信息很明确,同时极富海盗风格。   那仅仅只是简单的连个字——“同意”。   就如同在海盗船上召开例行会议时,人们对某一决策的所展露的态度,对于所谓婚约,所谓必须慎重考虑的人生大事,船长就仿佛只是考虑是否需要靠岸补给朗姆酒一般,很随意地给出了答案。   而现在,她很想知道面对自己如此直白的回应,那个等待了这个答案整整一夜,甚至是更久的青年,会作出怎样的答复。   寒鸦啄了啄船长的手指,轻声回应:“同意。”   微微一怔,罗伊轻笑着说:“他真是越来越像海盗了,不,应该说,他已经彻底成为我们的一员了,我也许应该为此骄傲?那么爱尔菲,他还说了什么,或者说,总督大人有什么话想带给我吗?”   闻言,寒鸦歪了歪脑袋,而后摆直身子,做出一副冷肃的模样。   “奥列格,带一队人去把守港口,维护广场的秩序。”   “亚伯,派人通知其他商船,女神像周边百米内暂时被帝国征用,任何人不得于其中买卖货物。”   早在听到寒鸦的第一句话,罗伊就知道必定出自那位总督大人之口,而直到听到这里,她才苦笑着问:“这算不算是公权私用啊?”   寒鸦摆了摆小脑袋,模仿纳伦那种淡淡的语气:“怎么,帝国向来对珍宝船有所优待,如今我们不过是在执行国律,有谁能够挑出刺儿来?”   “好了好了,别有样学样了,你知道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些。”   船长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而后轻拍了下寒鸦的小脑袋,示意它说些有用的。   “凯因,订婚的地点就选在桑德威纳大教堂,正好达尼尔主教这几日在艾尔维特巡视教务,我们可以请他作为见证,至于礼服和婚纱,无论是买成货,还是去定制,全都由你们俩自己决定。”   “最后,尽量在三天内完成,我还得赶回帝都向陛下述职。”   寒鸦用一种平静,听着却格外温馨的语气把总督的决定复述了一遍,而后小眼睛一闪一闪地注视着少女,仿佛是在等待奖励。   “三天,这么急迫啊……”   轻轻地叹了口气,罗伊用手指抚着寒鸦的下巴,一面看着副手搭乘着小舟,在军人们的拱卫下,缓缓朝着人鱼号划来。   很快,凯因就翻过船栏来到了甲板上,扫视一圈,确定了船长的位置后,快步来到她的身前。   青年的神情依旧如过往一样平静,只是脸庞上淡淡的黑眼圈表明,在那格外漫长的黑夜中,他并没有休息得很好。   可尽管如此,凯因的精神依旧很高昂,他看了看正在享受船长的轻抚的寒鸦后,将视线转到少女身上:“爱尔菲……都说了?”   “都说了,就像每次向你告密的时候一样。”   “那我们……”   罗伊瞥了眼欲言又止的副手:“怎么扭扭捏捏的,这可不像我们的霍华德少爷啊,过去你对我该不客气的时候,可没少拿话刺我啊。”   轻咳一声,青年微笑着说:“那我有那个荣幸,邀请伊丽莎白小姐,前去艾尔维特的裁缝铺订制一件……婚纱吗?”   “装模做样的。”   船长白了副手一眼,而后微侧过脸,任由轻风拂乱发丝。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本船长就勉为其难……陪你去一次好了。” 第211章 黑鸦会来客   在广场人满为患,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面红耳赤地报价,以争夺心仪的财宝时,扮做寻常商人的船长与副手就已经离开人鱼号,搭上了候在港口的一辆不起眼的四轮马车,绕道朝着艾尔维特的繁华区进发。   艾尔维特的建筑主色都偏鹅黄,屋顶则呈红色,在渐强的阳光下格外惹眼,桃红色的百叶窗后薄纱轻舞,让人偶尔能瞥见其中无比精致的设计与装点。   “同奥兰的西部相比,这里简直称得上是天堂。”   撩开车帘,观察着宽敞道路上往来的各色行人,看着这些衣装得体,或举着遮阳伞朝着广场方向走去,或在街边站立谈笑的人们,罗伊似是回忆起了儿时的时光,很是感慨地说。   虽然同样生活在当今国力最强的奥兰帝国,可这些生活在艾尔维特,成日受着高雅音乐熏陶,与艺术沙龙相伴的住民,同西部那些睁开眼就需要干繁重的农活,时刻都得心系生活的人们简直活在两个世界。   “船长你很喜欢这儿?”   副手的问话传入耳畔,罗伊放下车帘,对他笑着摇摇头:“我承认这里的一切很美好,在这儿生活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你得知道,凯因,这种生活不适合我,也不可能属于我,我是注定无家的海鱼。”   注视着那对蔚蓝的眼眸,船长轻声地说:“我不会让自己困在渔网里,哪怕那张网的名字是婚约,哪怕执网的人是你……我想了一夜,最后还是决定和你坦白地说,如果……”   说到这时,少女面上绽开一抹肆意的笑,仿佛神话中美丽而不可捉摸的人鱼:“你真的想要把我连同海水一并捧在手里,那么也要做好某一刻我会跳回海中,化为一堆泡沫的心理准备。”   在提到这件事时,罗伊其实撒了一个小谎,那就是她对于这份婚约,或者说这段感情的态度,其实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有了决定,而不是经由那安然入眠,无梦无虑的一夜所定。   看着船长不经意的神情间流露的坚持与认真,凯因轻轻地摇头:“我从来不指望,也不想把你困在手心,船长,只要在你需要的时候,我能在你的身边,这就够了……”   “足够了。”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过大道,最后停留在一间小巧而复古的裁缝店前。   在裁缝店学徒的迎接下,罗伊二人走入店中,在出示了霍华德家族的家徽后,那位一向傲气,喜欢用鼻子看人的老板态度顿时大变,不但从里间迎了出来,神色更是亲热得像见到了自家的孩子。   “巴特先生是帝国闻名的裁缝大师,过去曾替我的家族效劳,只是在发生了那些事后,父亲就遣散了包括他在内的大部分家仆。”   这是霍华德少爷对于这一幕的解释。   因为只有三天不到的时间,所以订制全新的婚纱与礼服是不可能了,只能在现有的款式上进行修改。   不过二人的要求,以及在调整过程中可能遇到的难题,对于一位裁缝大师而言根本不过是小菜一碟,因此在说明了对款式的意向,量清尺寸,并确定成品将会在在两日之内送到人鱼号后,订制所需服饰的环节就成功的告一段落。   离开裁缝店,罗伊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我还以为多麻烦呢,结果到最后连一个小时都不用。”   “反正现在时间也还早,我们要不先在城内逛逛,顺便再去见识一下桑德威纳大教堂,也好有个心里准备?”副手如是提议。   顺着宽敞的城市大道望去,远望着那座圣洁而肃穆的纯白教堂,罗伊想了想后,说:“也好。”   这座外人眼中无比新奇的贸易之都,罗伊其实早在数年前就已经来过了,城中的标志性建筑,休闲惬意的观景河,甚至是建立在城市边沿的开放式宫殿,她都已经尽数饱览。   只是听着副手语气中罕见的期待,船长还是决定故地重游一次,就当是给与这位情况特殊的下属一点儿额外的福利。   一直到夕阳染红天边重云,映照得艾尔维特大片的红色屋顶深红似火,那辆车轮轧过艾尔维特大小街道,曾在各个摆放着形色各异艺术品的博物馆,极富象征意义的古老宫殿,以及那座纯白教堂门口停留过的马车才缓缓地驶回港口。   推开车门,青年先行下车,而后再牵着少女的手,将她带回这片邻近水域,充斥着水手们辛勤劳作所留下汗水的味道的地方。   目光掠过依旧热闹的广场,罗伊眺望着静静停泊在不远处的人鱼号,眼中的倦意渐退,微笑着说:“相较于奥兰的土地,还是甲板更能令我安心。”   “或许是在大海上漂泊得太久了,一下子习惯不了内陆的生活节奏,这种情况在常年驻守海防线的将士们身上也很常见,只要有足够的时间熟悉环境,还是能够重新适应的。”   听着副手的安慰,罗伊将手从他手中抽出,微笑着说:“又或许是当海盗太久,再也融不进这种平静的生活了,好了凯因,时间也不早了,你先回船上去吧。”   闻言,副手微微一怔,下意识地问:“那船长你呢?”   “我?我想去看看船医干得怎么样了。”   看着凯因微微蹙起的眉头,罗伊仰着脸解释:“你也知道的,这儿不比亚德里斯,那些贵人之中说不准就有认识你的人,所以为了以防万一,就只能先委屈一下你了。”   “真的?”   听着船长很是自然的说辞,副手一脸怀疑地问,在过去,她可没少用这副姿态骗过他,然后瞒着他去做那些危险的事儿。   “真的,我骗你做什么,大不了你到时候问船医就是。”   见青年依旧有些迟疑,罗伊“啧”了一声:“好了,我就只是去船医那儿看一眼,保证用不了一刻钟就回你眼前,这总成了吧,你的掌控欲真是莫名其妙地强。”   得到了船长的保证,在见她真是朝广场走去,在人群间穿梭着接近那尊女神像,凯因才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向停泊在栈桥边的小舟,觉得自己对少女的掌控欲是不是真的过于强大了,以至于连一刻都不愿与她分离。   回身远眺,在确定自己已经脱离了凯因的视线后,少女这才停下步伐。   她微垂着眼帘,在周围浓重的香水味中细细嗅闻,分辨着那缕如同鬼魅般,跟随了自己与凯因整整一日,经过精心调配而与帝国流行的紫罗兰香水微有分别的气味。   那是独属于黑鸦会执行人的味道。   那位执行人的目标显然就是自己,而对方之所以悄无声息跟随这么久而不露面,只怕也是对凯因的存在有所顾虑。   果不其然,在与副手分别后,那缕味道仿若利刃般,刺破了那些贵族所用的香水香料,钻入了罗伊的鼻梢,并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愈发清晰浓郁。   眼眸微移,船长的视线扫过近前的每一个人的脸庞,就连那些挂着汗珠,满脸谄媚的下仆都不放过。   终于,在视线经过一位贵族后,罗伊看到了一个打扮得与寻常仆从并无两样的人,只是他似乎与主人失散了,此时正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请贵人与他们的仆人们让路,从而缩短着与她之间的距离。   似是感受到了少女的目光,那位下仆的脚步一顿,旋即缓缓抬起头来。   在那人披散的发丝下,是一副平凡而谦卑的脸孔,以及一对没有任何情绪,却仿若毒蛇般渗人的深紫眼眸。 第212章 总督来信   “很荣幸见到您,罗伊船长。”   在与那位贵族低声下气地交涉过后,下仆终于穿越了茫茫人群,来到了罗伊身前,并对她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得像是在问候自家主人。   “你是黑鸦会的哪位?”   少女抱着双臂,上下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   “墓蝠,于黑鸦会的执行人中位列第四。”   在成功接近了船长后,墓蝠的头就重新低落回去,将那对阴森的深紫眼眸遮蔽在发丝之后,似是不想因那种在圣教神话中象征着不详的瞳色而触怒船长,又或者……   是想要遮掩那种逐渐按捺不住的疯狂与激动。   “墓蝠……没听说过,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吗,或者说,组织又想对我打什么主意?”   抬手阻止墓蝠回答,罗伊又补充说:“我可以听听组织的请求,但我们先说好,如果又是想让我加入黑鸦会,那么你就不必多费口舌了,而如果是想求我替你们做些事儿,那么……”   “我是要收报酬的,听明白了吗?”   见墓蝠一言不发,船长叹了口气:“不说话?那我就当你……”   “船长大人。”   下仆忽地开口,打断了她的自语,他将手伸入那件有些旧了的亚麻布衣,摸索了一阵后,取出了一个烫着金边的雪白信封,并将它递到罗伊的面前。   接过信封,船长微眯起眼翻看着它,发现在它的前后两面并没有署名,也没有写上收信人,甚至就连官方或是私人的印章都没有盖。   这很明显是一封密信,只是不知道出自谁的手笔。   在少女观察信封,好奇来信者身份的同时,墓蝠低声解释:“事实上,我此次前来见您,并不是出于组织的意志,而是因为另一位大人的要求,应那位……”   “总督大人的命令而来。”   下仆的声音低沉沙哑,可落到罗伊的耳中时,却仿佛化作了骇人震雷,掀起了无边风浪,几乎要将她此刻的平静与从容全部击碎。   总督大人……   按照从凯因口中得知的消息,费德罗已经于不久前卸任,如今的奥兰帝国只余下两位总督,而纳伦与自己共处一城,又与黑鸦会之间存有仇隙,显然没必要,也不可能使动一位执行人前来送信。   既然如此,写下这封信的人的身份,自然已经呼之欲出,那就是另一位帝国总督……   罗伯特·亚历克斯。   暗金色的眼瞳剧烈地颤了颤,捏着信封的手指霎时用力,将那份密封得极为妥帖的信件捏得弯曲起皱,船长有些僵硬地抬起头,将目光从信封移到墓蝠的身上,声音中透着股令人心寒的杀意:“你……这是在找死?”   听着少女毫不掩饰的威胁,墓蝠的头低得更下了些。   哪怕疯狂如他,在感受到这位传奇般的海盗船长散发的恨意与敌意时,却依旧有些呼吸困难,就仿佛是在荒野之上,被一只暴怒的猛虎死死地盯着。   他知道,就算此时身在帝国的疆土之上,又当着如此多贵人的面,可只要他的应对有半分不妥,眼前的凶兽绝对不惮于砸碎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   “我哪有胆子挑衅您的威严,船长大人?我也不过只是个奉命行事的下人罢了,为了我这样的家伙,担上暴露身份的风险,怎么想都不会划算。”   冷汗浸湿了衣背,墓蝠语速极快地补充:“更何况,您还需要我为您传话呢,不是吗。”   听着下仆的示弱,以及有理有据的分析,罗伊眼瞳中闪烁着的恐怖光彩渐敛,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她似乎恢复了平静,将那份有些皱了的信封轻描淡写地抚平。   “那么请抓紧时间,把他的意思表述清楚,我可没太多的工夫陪你浪费。”   闻言,墓蝠暗自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说:“大人的意思都已经写在了这封信里,他对我下的命令,就是不管发生了怎样的变故,都要把它完好无损地送到您的手上……在您孤身一人时。”   “孤身一人……”   重复着这个词,罗伊冷笑着说:“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年纪大了,脑子也生锈了,难不成还指望我这枚……弃子,再去替他做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在说到“弃子”一词时,船长简直有些咬牙切齿。   深深地呼吸了几次,罗伊再次将情绪控制住,面无表情地说:“信我会看的,我想看看你的主子在打些什么主意,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接受他的任何条件,也不会对他有任何的妥协。”   “替我转告他,我会阻止他的一切阴谋,毁掉他的所有愿景,然后,再亲手把他送下地狱。”   夕阳逐渐低沉,罗伊注视着下仆渐被黑暗笼罩的脸颊,低语般宣誓,然后淡淡地说:“现在,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船长话音落下,墓蝠却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看着他微抬起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少女似乎猜到了些什么,沉默片刻后,轻声问:“除了这封信,他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大人说……”   墓蝠抬起脸来,那对诡异的紫瞳中闪烁着莫名的光彩,仿佛就连他都为那个男人的这句话语而震撼。   “我为你感到骄傲,伊丽莎白。”   那个男人富有磁性,拥有着别样吸引力的嗓音似乎重又回荡在耳畔。   罗伊有些怔然地站着,看着那封被夜幕漆上一层黑衣的信封,像是又见到了那人的面貌,以及那对温柔的,总是带着鼓励色彩的银灰眼眸。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似是想把少女彻底淹没。   他的呼唤,他的夸赞,他的安慰,各式样引人入胜的故事,以及最后那道冰冷无情的宣判,那个男人的声音不断出现在她的耳畔,冲击着她的心神,以至于当墓蝠躬身行礼,转身离去时,她都没有任何的反应。   我为你感到骄傲。   最后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余下这么一句有些温馨,却又荒诞得令人不知如何回应的话语。   眨了眨眼,罗伊默然地将信件塞入怀中,而后轻轻拍了拍脸颊,眼瞳中的所有情绪都泯灭而去,面上重又挂上招牌式的微笑。   不顾那些贵族异样的目光,以及仆人们不满地问话,船长推开人群,来到一张安置在许愿池旁,周围还摆着几只开口的,满是财宝的木箱的木桌前,双手撑着桌案,对一脸见鬼模样的船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那么收获怎么样,我的大少爷?” 第213章 不成文的规定   就如船长承诺的那样,约摸半刻钟的工夫,她就回到了人鱼号上,身边还带着一脸意犹未尽的船医。   “我说船长,你想回来就回来,为什么非得把我一块儿拖回来?要知道夜晚可是贵族们欲望最强烈的时刻,无论是购买欲,还是……如果能利用好这段时间,我们的收获至少能翻一番。”   安德森絮絮不止地抱怨很远就传到了凯因耳中,他挑了下眉,朝着刚爬上甲板的二人走去。   当大副来到二人身边时,罗伊正抬起手,示意船医闭嘴:“好了好了,别念了,从广场开始你就不停地说,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了,叫你回来当然是有比赚钱更重要的事儿。”   “哦?”   船医用头一次认识少女的目光打量着她,满脸怀疑地说:“这倒是新鲜了,在船长你的眼里,还能有比金币更重要的东西?照我看,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吧?”   仿佛被识破了心思,罗伊嘴角抽了抽,义正言辞地说:“本……本船长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都是为了正事。”   “什么正事?”   耳畔忽地响起副手的询问声,吓得做贼心虚的少女一个哆嗦。   快速地眨了眨眼,罗伊深吸一口气后,转眼看着副手说:“从今天起,你暂时搬出船长室,直到订婚结束的这段时间,你都睡在……安德森的房间里。”   “为什么?”   副手与船医的问话几乎是同一时间响起。   凯因只是有些疑惑少女的决定,语气依旧平静,只是多了几分不解。   安德森则像是爆发了的火山一样,用完全不能理解的语调质问:“拜托,船长你得搞清楚,我的房间只是个单人间,床也只够一个人睡,可不比船长室的床宽敞,你让这么个……”   瞥了眼面色冷淡的大副,船医眼皮跳动了几下,收回了蹦到嘴边的诋毁之言:“血气方刚的男人住进我的房间,那让我睡到哪里去,我先声明,我可是很排斥和同性亲密接触的!”   说到这里,安德森仿佛忽地明白了什么,微眯起眼,用一种令人发毛的目光审视着满脸不自然的少女。   “哦……船长大人你该不会是想以此为借口,把我逼下船吧,你可别忘了,船员们的每月的薪水,以及此次出航的大半经费,可都是来自……”   “嗨呀,大少爷你在瞎想些什么啊,冷静,冷静,你想想也知道,我怎么可能舍得把你这么位金主赶走啊,要赶也得等到从你身上榨出最后一枚金币的时候……”船长讪讪地笑着,把这事儿越描越黑。   “你!”船医颤着手指着她的鼻子。   “好了,都消停点儿。”   凯因冷着脸打断二人的胡闹,见二人都噤声后,才对少女问:“到底出什么事儿了,这么突然地让我搬走,总得有个理由才是。”   “那是因为我们海盗,特别是海盗船长很少结婚,一来做这刀尖舔血的勾当,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深埋海中,永远也回不来了,这样的风险最后都得落到对方甚至是孩子的身上,我和母亲的经历就是最好的例子。”   罗伊的眉梢低落了些许,语气低低地说:“二来呢,结了婚,有了家人,就会有所牵挂,会令我们在指挥作战,或是拼死搏杀的时候有所顾虑,这种顾虑有时就会成为最致命的弱点。”   听着船长的讲述,副手陷入了沉默,直到很久后,才轻声问:“所以……您其实并不想结婚?”   “不。”   轻轻摇了摇头,罗伊微仰着脸,望着夜空上逐渐现出身来的星点,嘴角绽开一抹微笑。   “你觉得我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会被这种事儿牵扯哪怕一丁点儿的心思?对我来说,结婚与否其实并没有什么所谓,如果哪一天我命丧大海,那也是你自己倒霉,摊上了我这样的妻子,可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将目光投回副手身上,少女摊了摊手:“当然,我先说好,如果不能确保安定,我这辈子是不会要孩子的,我可不想我的后代继续……”   “我说,如果要谈情说爱,能不能别在我在场的时候进行,你们的对话真的很腻歪啊。”   忍无可忍的船医打断了船长的述说,他脸色铁青的说:“先不说你们只是订个婚,船长你既然对结婚没什么抵触,那为什么要把将在两日后成为你未婚夫的男人赶出房间,还是赶到我的房间来?”   律动着手指,罗伊摆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其实我们海盗也并不是一定不能结婚,只是大多成婚的人都会离开海盗船与大海,回陆上过安生日子了,而至于那些想要继续留下的,则必须在结婚前的几日,与未婚妻保持距离,以防被那种热烈的情感冲昏头脑。”   “你们也知道的,海盗嘛,哪里有什么订婚与结婚的观念分别,所以为了以身作则,替船员们做个榜样,我们就在订婚前后稍稍疏远一些,就这么两天,好不好?”   看着罗伊似乎有些不情愿,但又不得不遵从那不成文规定的为难神色,凯因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那我知道了,有这样的规矩,船长你该早些和我说的。”   “我也是才想起来,我说怎么近来几日船员们看我的目光都怪怪的,后来才醒悟到还有这么一层问题。”   见副手理解了,船长颇为“欣慰”地舒了口气,伸手轻拍他的肩头:“那就委屈你和船医住个两天。”   “什么叫委屈他啊,这明明是委屈我好吗?以我的身份,什么时候需要和别人同居?”船医不悦地念叨。   “我也是考虑了很久,觉得以你们的关系来说,住在一起相对而言不那么尴尬,所以也只能委屈委屈我们的大少爷了。”   罗伊双手合十摆在脸前,赔笑着说。   “这还差不多。”   在听闻了那个古怪的规矩,以及得到船长恳求般的表态后,安德森的气才算是消了不少,他抱着双臂,斜睨着大副:“不过就我们的关系来说,住同一间房才不正常,算了,看在你们这么为难的份上,这两天我就把房间让给你吧,我自己住医疗室。”   在离开甲板,随着一条条警告着他“借住须知”的船医一道,前去熟悉自己这两天的住房前,凯因最后回望了一眼罗伊。   看着她仿佛解决了一个大难题般,如释重负的神情,青年蔚蓝眼眸中的那丝猜疑才算彻底烟消云散。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在自己刚收回视线时,船长脸上就露出了一个胜利般的,极为恶劣的笑容。 第214章 心念   海盗的不成文规定是胡诌的,哄骗凯因暂时搬离船长室,也不过是为了更方便地查看那位总督大人的来信,不让自己过大的情绪波动影响他的同时,也暂时不希望他知道那段支离破碎的过往。   点亮白烛,在摇曳火光的照耀下,罗伊打开信封,取出了柔软洁白的信纸,她轻轻抚摩纸面上飘逸而熟悉的字迹,眼眸微微波动着,就像平静的水面被落叶扰动,从而荡漾开繁复难明的情绪。   这封信很长,写了许多页,可却只在第一页的开头有着简单的寒暄,之后很快就进入了正题。   亚德里斯的变故,人鱼号的易主,以及费德罗赠予的第二份通行文书,那位总督简要地解释了自己会得知这一切的缘由,除却利用黑鸦会遍布帝国的探子外,他还得到了从军方情报部门传来的绝密消息。   目光在“军方”一词上停留了很久,罗伊捏着信纸的手不自禁地用力。   按照奥兰帝国严苛的权力分化,每一位总督都拥有巨大的政治权力,但哪怕他们拥有着特权,可以拥有一批精锐军人担当亲卫,但却绝不被允许拥有一丝一毫的军权,哪怕是与军方的暧昧关系都会被视作对至高王权的挑衅。   这是因为当今的王家——亚历克斯家族,就是由于深受上代王家的信任,同时拥有着庞大的政权与军权,才能借着内忧外患齐齐爆发的关头,将斯蒂芬家族从王座驱赶而下。   正因如此,亚历克斯一世在上任的第一天,就颁布了军政分治的国法,严禁贵族与官员,特别是象征着帝国权力顶峰的总督与军方接触,从而在军人中培养出独属于自己的一派势力。   当然,奥兰也极少从顶级军官中提拔人员,担任总督一职,据帝国史书记载,将近三百年以来,就只有纳伦一人因为封无可封的军功与荣耀,加之与当世皇帝的亲近关系,才破例晋升为帝国总督。   但尽管如此,纳伦在接过总督位衔的同时,就决意与军方割裂,除却保留了一艘三桅军舰与其上的军人作为护卫力量外,再与军方无半点联系。   可如今,帝国的另一位总督大人,那位老皇帝的远亲——罗伯特·亚历克斯,竟然在写给一位海盗船长的密信中,直言不讳地坦白了自己与军方的紧密联系,甚至于还与帝国的眼中钉黑鸦会有着不明不白的关系。   这到底代表着什么,曾与达伦大公,费德罗总督有过交流的罗伊再清楚不过,但她更清楚一点……   那就是对方将这些称得上绝密的消息写在信中,以一种满不在意地口吻告诉自己,这代表着怎样的信任与肯定,就仿佛依旧把她当做最为亲近的那个人。   就与六年前一样。   抿了抿唇,少女将心头淡淡的燥意压下,继续往下读。   在这个过程中,趴在床上的幼龙,以及停在它脑袋上的寒鸦都罕见地保持着安静,它们都感觉到了船长此刻的认真与内心的煎熬。   “你知道吗,孩子,当我站在帝都的大道上,回望那座辉煌的宫殿时,内心竟有种悲凉的感觉,除却我们那位皇帝陛下,我放眼看去,在王族的血脉中,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希望。”   “王子们狂妄自大,昏庸无能,就仿佛被我的先祖推下王座的斯蒂芬十三世一样,终将会把亚历克斯家族,乃至整个帝国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为了家族的存续,为了帝国荣光永恒不灭,也许就只有让家族退位,至少我是这么想的,而就像是受到了奥兰女神的庇佑,在立下此念的数年间,我遇到了一位志同道合的盟友,他就是费德罗·加西亚。”   “在他的指引下,我看到那颗能够引导帝国未来的新星,那是一只充满了复仇欲望的小狮子,也就是凯因·霍华德。”   “我从未见过这样优秀的年轻人,他的光芒简直要盖过他的父亲,而就在他大败联邦海军,接过帝国雄狮的威名与上将位衔时,我同意了费德罗的计划,成为了站在他身后最大的助力。”   “如果能够手不染血,如果能够在这样的违逆大事中,不出现在陛下与子侄们的面前,也许就是我最大的追求与慰藉了,这就是我的考虑。”   “可事实证明,依靠外人终归不是解决之法,因为你无法真正读懂人心,永远也不知道,何时你最亲密的盟友就会背叛你,这本是我教给你的第一课,可到了最后,我却也因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读到“第一课”的时候,船长的眼眸骤然凝实,其中翻腾着恐怖的火光,她把信纸捏得吱呀作响,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我不得不承认,你的现身,以及在弗兰岛那场大事中的所为,出乎了我的意料,以至于在费德罗放弃他的理念,在我们的小狮子卸任离开时,会令我如此的猝不及防,甚至于将我过去所有的努力付之一炬。”   “可我知道,这不能怪你,霍华德少爷,又或者是其他的任何人,这只能怪我没有谨遵自己定下的信条,因此,我得感谢你,替我上了这么生动,却又痛彻心扉的一课。”   “不再对他人抱有任何的希冀后,我似乎又找回了过去的感觉,找回了当初自行其是,独自解决一切阻碍的感觉,于是我开始新的准备,为达目的,我可以动用隐藏了许多年的力量,我可以不择手段。”   “但在失去了费德罗的帮助,甚至还被他摆了一道后,我发现我所面对的阻力实在太大,在陛下的身旁,站着的那个名为纳伦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了一堵坚壁,隔绝了我能接近陛下的一切途径,或许是因为陛下也感受到了我的心意?”   “所以我决意除掉他,除掉他的拥趸,家族,以及一切盟友,可问题是,他的孩子如今与你关系莫逆,而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与他之间也将建立起一种家人般的关系,这令我很为难。”   “我一方面为你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却又因你而困扰,这真是很久都没有过的感觉了,孩子,也正因此,我考虑了许久,才寻到一个你我都接受的方案,而这也是我给你写这封信的缘由所在。”   “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心。”   这是那个男人以长辈的口吻写下的最后一句话,再往后,他的字迹陡然凌厉起来,就仿佛变回了那个令民众敬畏恐惧,令敌人夜不能寐的冷血总督。   细细读完接下来的每一句话,罗伊缓缓放下信件,微垂着眼帘,似是被那人的话语打动。   许久之后,船长才淡淡地笑了笑,然后轻轻吹灭烛火,陷入黑暗的船长室中只余下了她听不出情绪的低语。   “你还是这么擅长说服人……罗伯特叔叔。” 第215章 怀疑   那位总督的密信掀起了巨大的风浪,只不过它所引起的波涛只打在了船长的心头,而没有影响到她周围的一切,以及那场渐近的订婚仪式。   在接下来的两天中,少女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忧虑,亦或是难抑的仇恨,一如往常般乐观自信。   罗伊带着副手满城市地跑,走遍艾尔维特那些不出名,却格外精致与有趣儿的酒馆与店铺,看遍围绕着城市边沿那些华丽宫殿的绚烂花海。   她就像是从小生活在这里,总能经由一条条隐秘的道路,发现深埋在繁华之下的平凡与惊喜。   她指着那些有着奇特名字的店铺介绍,享受着被紫色海洋般的薰衣草包围的感觉,在这个过程中,少女的脸上从未缺少笑容。   那种微笑有别于海盗船长恶意、放肆的情感释放,而真如一位重回故地,拾起儿时快乐的少女般,毫不作伪的真情流露。   看着船长面上的笑容,感受着她放下所有担子,全身心投入到游玩中的放松,凯因除却同样惬意之外,心头也泛起了些许心疼与忧虑。   因为船长的行径实在有些反常,仿佛彻底放下了过去,放下了那段在大海上凶险而精彩的历程,任由过往曾被压在心底的一切情感爆发出来。   这像是一种报复性地发泄,又像是……   用这段极难得的轻松时光,在向他弥补着些什么。   时间在笑语间悄然而逝。   当夜幕再度降临,距离约定好的订婚之日就只余下短暂的一夜,而那位巴特先生为二人改造的婚纱与礼服,也在入夜时分被一位学徒送上了人鱼号。   一切都如此的平静自然,可就是这种顺利,却令凯因生出了淡淡的不安。   自离开船长室起,他就觉得自己与船长之间忽地多了一层雾气,那朦胧的雾气将她的心灵重重笼罩,不透出一丝可乘的缝隙。   怀着这样的心情,在与罗伊提了声后,大副独自回到军舰上,推开船长室的木门,来到了正埋头处理政务的纳伦身前。   “我是怎么知道你们的行踪的?我不是说过了,你们那份通关文书太新,根本就瞒不过我们这些知道内情的人。”   听着青年有些突兀的问话,总督的目光依旧在一份份文件间跳跃,同时微笑着问:“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难不成你觉得,我已经老到老眼昏花,就连军方通报中那‘崭新’一词都能看错?”   珍宝船进入内陆算不得小事,一般戍守入海口的军官在检查完船只与货物的合法性,并放其入关后,还会将消息通报给军方上层,再经由军方上报给帝国的顶级权力阶层。   对珍宝船有所知情,除却是权力的象征外,同时也能让某些有所意向的大人物们提前做好购置宝物,或是攥取利益的准备。   而作为帝国如今仅剩的两位总督之一,纳伦会知道人鱼号的行踪并不是什么值得意外的事儿。   “崭新……”   闻言,凯因微蹙着眉,沉声说:“为什么偏生要提起通行文书的新旧程度?我过去收到珍宝船的消息时,戍守的军官们可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一点。”   听到这里,总督的动作一顿。   他缓缓抬起头来,注视着面色阴晴不定的青年:“你怀疑这是某种有意的提醒?要知道费德罗过去赠予约克家主通行文书时,在帝国引发了怎样的震动。”   十数年前,那时的凯因不过是初记事的孩子,而纳伦也还出任着海军统帅的职位。   那算得上是奥兰海军最强盛的时候,同时压制着南方群岛与联邦的海上势力,随时都有为了扩大疆土而发动战争的可能。   正因如此,帝国与联邦当时的关系极为紧张,而最为联邦民众恐惧的黑暗总督费德罗,却在那样的情况下,为自己的友人弗朗西斯·约克签下了一份通行文书,以表达自己对约克家族的善意。   这在当时引发了极大的震动,不但在联邦是这样,在帝国内部也同样如此。   “因为这个原因,上层军官们对那份通行文书印象深刻,如今突然出现一份有着费德罗署名的文书,可却新的像才签订没多久,这会引起一些怀疑也是说得过去的。”   听着总督的分析,凯因沉默了片刻后,平静地说:“也仅仅只是说得过去而已。”   感受着孩子带着些试探的目光,纳伦轻敲桌面,语气平淡无波:“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事实上,早在卸任上将职位起,我就与军方再无瓜葛了,哪怕陛下暗允过我,让我将过往追随我的人们握在手中,权当是隐在暗中的力量,可我最后也没从命。”   “在我看来,军人是军人,政客是政客,二者从来不能混为一谈,也不能有丝毫的纠缠。”   总督蔚蓝的眸子倒映着青年的脸庞,他正色地说:“我曾告诫过你,军方是帝国的利刃,它的存在就是为了维护奥兰的利益与荣耀,而不该带有丝毫的个人意志。”   “可如果让政界中那股勾心斗角的邪风涌入军队中,那么这一切势必会被推翻,那些为了利益与权力可以不择手段的家伙,绝对不惮于将军方这把刀挥向帝国的功臣,甚至是陛下。”   “所以,我拒绝了陛下不经意间的提议,不管那到底是一种试探,还是陛下的真心所向,我都不会接受,因为我不能违背自己的原则,不能违背自己教给孩子的信条。”   语落,船长室中陷入了一段长久的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凯因轻声说:“我明白了,也就是说,亚尔曼上校并不是您的人。”   直到这一刻,纳伦的眉头才逐渐皱起,他缓缓坐直身子:“怎么,你怀疑有人朝军方探手了?”   “是的。”凯因微微颔首。   总督并没有觉得青年的怀疑荒唐无稽,从而直截地打灭他的想法,而是别样认真地询问:“理由呢?还是说近来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引起你怀疑的事?”   想着船长性情的变化,凯因目光微闪,摇头否定:“不,一切都很顺利,我只是突然想起了那份文书引发的种种,这才有了一些猜测。”   沉默了片刻,纳伦淡淡地说:“看来大半年来的海盗生涯,并没有减弱你的敏锐与警觉,这很好,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下去,那么现在,把你的猜想说出来,让我听听,那到底是不是值得我们警惕的问题。”   凯因轻出了口气,开始讲述自己的猜测:“假定通报中的‘崭新’一词是有意而为,那么意味着亚尔曼上校同样知道关于第二份文书的秘密,而照您所说的,费德罗爷爷只把真相告诉了三个人。”   “我,罗伯特,以及陛下。”总督补充说。   “在这三人中,您说自己已经与军方割裂,那么亚尔曼上校自然不可能追随着您,至于陛下,他的意志就是军方的意志,根本无需在军人间培养亲信,更没道理用这样隐秘的方式暗示我们的到来。”   凯因的声音渐冷:“如果陛下想,人鱼号早在接近艾尔维特之前就被军方控制了,我和船长也该被押送前往帝都,以接受帝国法律的审判,可事实上,因为您的存在,以陛下的英明,并不会做这种可能损害自己力量的事。”   费德罗的谋逆大计本就是个深藏暗中的秘密。   除却已逝的达伦大公,沉寂无言的黑鸦会高层,将此事深埋心底的罗伊,以及用密信向船长表明了立场与意志的罗伯特总督外,世上再无他人知晓。   因此,在明面上,费德罗与纳伦就是站在皇帝身旁最强大的支持力量,而如今老人退位,霍华德家这头老狮子就显得更为重要了。   老皇帝不会看不清帝国如今变幻莫测的局势,自然不可能在这样的关头对人鱼号动手,从而惹得身为亲信的纳伦疏远,甚至是敌视自己。   纳伦若有所思地问:“也就是说,你怀疑亚尔曼是罗伯特的人,使用暗语也是为了通知……”   忽地一顿,在与青年短暂的目光相接后,总督缓声说:“不对,他完全可以不在军方通报中做手笔,如果亚尔曼真是罗伯特在军方的暗子,那么他们之间必然会有足够隐秘的传信通道”   纳伦线条分明的脸庞被烛光照亮,那对蔚蓝的眼眸中更是泛着令人心悸的寒光,就仿佛一头敛没了懒散,展露出利爪尖牙的雄狮,它低沉的咆哮徐徐传开,回荡在空旷的船长室中。   “这么说来……这手笔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啊。” 第216章 夜语   “但是……他的目的呢?”   片刻后,纳伦重归平静,将最关键的问题抛给了面前的青年:“如果这一切都是罗伯特所为,那么将你们的行踪以这样隐晦的方式告知于我,究竟对他有什么好处?”   若是凯因的推断正确,那么罗伯特与军方勾结,图谋必然不会小。   而如果对方的目标一开始就是自己,那么最好的做法就是在人鱼号进入帝国内陆的那一刻,直接将所有真相公之于众。   身为堂堂总督之子,帝国军方的荣耀,凯因非但因指挥不当,致使第一舰队全军覆没,还在畏罪潜逃的同时,与高挂在帝国通缉榜上,令奥兰民众畏惧不已的海盗头子——金瞳罗伊勾结在了一起。   这些事实一旦被揭露出来,再稍加修饰,那么绝对能够成为帝国近代以来最大的丑闻,在掀起令他都难以应对的风浪的同时,成为政敌们将他从总督之位上推翻的最强利器。   在这样的诋毁之前,别说是军方,就连陛下都难以维护霍华德家的清誉。   到了那时,他最好的结局,就是卸任总督之位,远离帝都与政治的中心,而最坏的结局,就是必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与他的未婚妻一起被送上帝国法庭,甚至是刑场。   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见凯因陷入沉默,总督耐心地等待着,可直到最后,他也只等来了青年的一句“不知道”。   “信息实在太少,有关罗伯特这个人,我对他的了解并不多,接触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但我想,如果您能写封信给费德罗爷爷,说不定我们……”   抬手打断青年的提议,纳伦轻轻地摇了摇头,面上并没有太多的失望:“这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想,我不能仅仅为此,就再把那位老朋友拖回这摊污水中来,更不能因此动摇帝国上层本就难以维持的平衡。”   “何况,罗伯特这个人虽然暴戾妄为,但总归身怀亚历克斯家族的血脉,算得上是陛下的亲人,更是对帝国忠心耿耿,所以我真的想象不出,他究竟有什么理由,需要将我从这个位置上赶下去。”   听着父亲的讲述,青年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也许……是我想的太多了。”   “敢于质疑权威,这很好,但一切说辞在明示之前,都得建立在证据之上,否则,那就与成天游于街头巷尾,无所事事之人口中的毁谤无甚区别了。”   总督缓缓低下头去,重新将心神投入到政务中,一面淡声告诫:“特别是站在我们的位置上,话语能够对很多人,很多事产生影响时,就得时刻谨言慎行,这一点你要牢记在心。”   “好了,罗伯特这个人我会多留心的,你可能真的有点儿累了,早些休息吧,明天清晨的那场仪式对你而言意义重大,可别到时候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扫了人家女孩儿的兴。”   “是。”   应承下来后,凯因离开了船长室,在结束了那场有些沉重的对话后,压在头顶的夜幕也已经无比深沉。   下了军舰,乘着小舟回到人鱼号近前,青年攀着船壳上凸起的阶梯矫健地上爬。   在接近船栏时,一只白皙的手忽地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凯因朝上望去,看见了正咧嘴笑着的船长,在微弱的星光下,他很难分辨她脸颊上那隐约的红晕是否真的存在。   被罗伊拉着回到甲板上,就近观察之下,副手才发现她脸上确实泛着微红的色彩,只是那显然不是因为害羞所致,而仅仅是因为她手上那瓶已经被喝了大半的朗姆酒,以及被随意摆放在脚边的一排空酒瓶。   不知何时,罗伊身上已经换回那身利落的短衬与长裤,如果再戴上三角帽,披上船长服,那凯因就得担忧她会不会被艾尔维特附近的驻军追缉了。   “船长,你怎么喝这么多酒,而且这身衣服……”   听着副手的询问,以及他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少女轻易就猜出了他的忧虑。   她摆了摆手,满不在意地说:“没事儿,夜都这么深了,不会有人注意到我这身打扮的,至于酒嘛……”   转了转眼眸,罗伊自然地说:“自从进入奥兰统治的海域以来,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喝酒了,实在忍不住,就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喝一点儿。”   瞥了眼甲板上东倒西歪的空酒瓶,凯因轻叹口气:“这叫喝一点儿?再说了,你这样随处乱丢,到时候还得水手们来给你收拾,我不都已经说了很多遍了,喝完了就……”   “喝完了就摆回仓库的特定位置,我知道了,这不是还没喝完吗?”   眼见副手又要絮絮叨叨地说教,罗伊不耐地打断,然后低声嘀咕起来:“要不是你说什么不要把空酒瓶丢到河里去,哪里会这么麻烦,我们当海盗的,就该放荡无羁,不拘小节。”   见状,凯因无奈地摇摇头,盯着少女的脸颊看了半天,看得她都有些心虚起来后,才轻声问:“船长,说实话吧,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   嘴角抽了抽,罗伊偏过头去,望着幽暗的运河,以及停泊在港口中,像是陷入梦乡般安静的船只,轻声解释:“不是都说了,太久没喝酒了,偷偷喝几瓶解解馋……”   “真的。”少女最后补充。   青年没有回应她的“狡辩”,而甲板上的守卫也正巧前去换岗了,所以周围上静悄悄的,只听得到二人轻微的呼吸。   见副手不理自己,罗伊撇了撇嘴,觉得有些百无聊赖,就举起酒瓶,想把其中余下的酒液喝完,却没想到在酒水流淌声响起时,身旁的呼吸声陡然临近,到最后,她的耳畔都能感受到对方有些温热的气息。   感受着环在腰间的有力臂膀,船长快速地眨了眨眼,好半晌才故作恼火地说:“你……你突然干什么啊,知不知道我差点被酒洒了一脸,还让不让人喝酒了?赶紧放开。”   “不放。”青年的回应斩钉截铁。   “哈?”罗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不告诉我理由,我就不放手。”   凯因微垂着眼帘,在少女耳畔低语:“船长,要是我今夜不回来,你是不是打算喝上一整晚?这段时间以来,你的表现实在太不像过往的你了,给我的感觉,就与……你把我丢在亚德里斯,孤身前往人鱼号时一样。”   听着副手饱含担忧的言语,罗伊的眼眸微微波动着,几乎就要将深埋心底的秘密和盘托出。   可到了最后,她也只是轻笑几声,安慰般说:“瞎想什么呢,这几日本船长只是给你些特殊的优待,往后可就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再说明天清晨就是订婚仪式,我当然不可能喝上一整晚,要不然到时你想叫都叫不醒我。”   “还有,之所以喝酒,也是因为有点儿紧张,毕竟从没想过……像我这样的人,居然有朝一日会需要穿着婚纱,去同别人举行这么正式,呃,或者说尴尬的仪式。”   “真的吗?”似是接受了少女的说辞,凯因的声音平静了许多。   微微挣了挣,让副手害怕自己逃离般的搂抱放松了些,罗伊仰头饮尽那瓶朗姆酒,而后满足地舒了口气,微笑着说出一句就连自己都骗不过,可却令人格外安心的话语。   “当然是真的,本船长从不骗人。” 第217章 桑德威纳大教堂   清脆的钟声敲破了晨雾,唤醒了正在沉睡中的艾尔维特。   朝阳徐徐上攀,把清亮的光芒洒落在钟声作响的桑德威纳大教堂,将它那仿若披挂着冰雪的洁白外壁映照得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而就在这个夜幕初消,万物苏醒的时分,两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在军人们的簇拥中,缓缓驶入教堂前的宽阔广场,并在几位早已等候良久的教士的带领下,停靠在了广场的外侧。   伴着渐低的钟声,第一辆马车的门被利落的推开。   换了身寻常的礼服,面色却冷肃如常的纳伦总督从中走出,对站立得最前的教士低声询问:“没有让达尼尔主教久等吧?”   教士微笑着摇头:“主教大人正巧梳洗、祈祷完毕不久,此刻应该刚刚抵达正厅。”   总督微微颔首:“那就好,我们先进去吧。”   看着教士们面上的不解,纳伦罕见地笑了笑,解释:“放心吧,他们对这里并不陌生,只是还需要一点儿时间准备,我也正好先去见见久违的老朋友。”   在奥兰帝国,圣教的地位超然而独立,在教区中,教令的效力甚至要超过奥兰的法律。   在此等前提下,执掌教务的教皇与他麾下的十六位主教,则拥有着足以与帝国顶峰的大人物们相抗衡的权力,甚至还能在极端情况下驱使数目庞大,武装精良的圣十字军来维护教会的安全,帝国的稳定。   而达尼尔·贝特,正是十六位主教之一,同时也是纳伦自幼到大的友人。   二人虽然因为政务与教务的关系难以见面,可每几个月却必然要通信一次,以维系那段儿时的情谊。   “是,总督大人。”   在得知了缘由,并好奇地望了眼仍旧紧闭着门的马车后,教士轻声应承,旋即带着纳伦与其余的教士们离开广场,走上刻着教文的阶梯,朝着已然洞开的淡褐色木门走去。   因为在圣教的教令中,非特殊情况,不允许军方的人进入教区,所以与总督同来的军人们也被留在了广场上,安静地拱卫在马车旁。   “这……这也未免太紧了。”   被刻意压低的声音在马车中回荡,与之一同传来的是纱裙摩挲衬衣的轻微声响。   “都说了早些起早些起,结果船长你非得赖床,这下好了,换了的一路的衣服都没换好。”   注视着才拉紧、系好束腰,此刻正把婚纱往身上套,脸颊上满是惶急神色的船长,副手无奈地叹了口气。   “该死的,你把船长室的门敲得震天响的时候,外面连半点儿光都没有,你如果提前说明白我们得摸黑赶早,我昨晚就不喝这么多酒了。”   被束腰挤得有些难受,罗伊的声音都变得尖细了不少,她从下往上套好婚纱,然后背过手去,开始系上绑带,同时像是连珠炮般抱怨着青年的不是。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还是我来吧,船长。”   见少女好一番折腾,都没绑上几根绑带,凯因苦笑着上前,将她忙乱中系错位的两根绑带解开,旋即替她逐一系好。   “还有,我实在是不明白,船长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在裙子里穿衬衣和长裤,这样能不紧得慌才怪。”   将暴露在纱裙外的裤脚遮好,罗伊撇了撇嘴,说:“拜托,穿着这种东西怎么战斗?本船长又不真的是名门贵族的大小姐,而是奥兰帝国榜上有名的通缉犯,可随时都得准备开溜的。”   “再说了,光穿裙子……总感觉有点儿漏风。”   深深地叹了口气,凯因将目光投向那只承装着订婚所需物品的木箱,看到了木箱中那双白底金边的高跟礼鞋,可还不待他说些什么,船长义正言辞的拒绝就已经忙不迭的响起。   “这礼鞋就算了,和高跷似的,我估计穿上它后连走路都难,就更别说做别的事儿了。”   “好吧,可是船长,在婚纱里穿衬衣长裤就算了,不穿礼鞋也算了,你能不能不要在腿上绑匕首?”   一看瞧破少女正偷摸着做的事儿,副手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强调:“毕竟我们是去订婚,而不是打仗,再说了,在教区中携带武器可是极为不敬的行为,甚至可能会被圣十字军当做危险人物缉拿起来。”   被识破了小心思的罗伊动作一僵,仰脸望着青年,露出一个讪讪的笑:“没事儿的,我保证藏得很隐蔽,那些满脑子都是教义的家伙,总不能掀我的裙子来检查吧?”   “再怎么说也不行。”凯因冷着脸说。   见副手态度坚决,少女这才将那对带着狰然血槽的匕首重新解下,随手丢在一旁,而后直起身来,有些颓然地说:“好吧好吧,今天到底是特殊的日子,本船长就顺着你一次。”   做完了所有准备,凯因将装有订婚戒指的盒子收入怀中的暗袋,旋即牵着罗伊的手下了马车,在军人们的注视下,朝着那座高耸入云的洁白教堂走去。   在惊起一群正在觅食的白鸽后,二人穿过了教堂前的广场,沿着大理石筑成的光洁台阶拾级而上。   经过穿着肃穆盔甲的圣十字军守卫的检查后,他们走入教堂正门,正式进入了桑德威纳大教堂。   走过一根根雕刻着神话故事绘像的大理石梁柱,在经过中心凉廊后,映入二人眼帘的,就是空旷而幽静的大厅。   穹顶上镂空着繁复而美丽的空隙,其中嵌着画着彩绘的玻璃天窗,阳光经由其投下,映射出一条条五彩斑斓的光线。   顺着朴素的,排列整齐的木质长椅向前望去,在大厅的尽头,是一面巨大的拱形落地窗,落地窗后是潺潺流动的溪流,是漫山遍野的鸢尾花,在微风的吹拂下簌簌而动。   怡人的阳光从落地窗投入,照亮了大厅与窗前专供牧师演讲的讲台,也照亮了站立在讲台近旁,正微笑着说着话的两个男人。   他们正是先行抵达的纳伦总督,以及穿着漆黑长袍,佩戴着白金色十字项链与深色冠冕,手握牧羊人权杖的达尼尔主教。   察觉到罗伊二人的到来,这两位长辈才停止了闲叙,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到这对年轻男女的身上。   注视着走到近前的青年,面色温和,性子仿佛与总督截然相反的达尼尔微笑着说:“真是好久不见了,凯因,没想到那个喜欢四处疯闹的小家伙,已经成长得这么有模有样了。”   “谢谢您的赞美,达尼尔叔叔。”对于多年前有过数面之缘的主教,凯因的语气却并没有多少疏离。   又打量了一番低头不语,正四下乱瞄的少女,主教轻轻点了点头,说:“既然人都齐了,那么我们也不浪费时间……”   “这就开始订婚仪式吧。” 第218章 帝国重犯   “两位恩爱的新人,我们于庄严神圣的圣堂中相会,在奥兰女神的注视下,为你们举行订婚仪式。”   达尼尔主教站立在讲台前,正为立于他左右两侧的青年与少女进行宣召。   他温厚平和的声音仿佛和煦的春风,拂过罗伊二人的耳畔,抚平了这初入殿堂的年轻男女心头的燥意与紧张。   “婚姻并非小事,它事关你们二人此生的幸福,绝不可轻忽草率,而应当郑重、谨慎地考虑,所以在仪式开始之前,我需要先征求在场所有人的意见。”   主教温和的目光落在右侧微低着头,似乎有些出神的少女身上:“那么伊丽莎白小姐,你是否已经准备好与身前的男士订立婚约?”   如梦初醒,罗伊快速地眨了眨眼,然后抬眼看向安静注视着自己的副手。   看着那对蕴藏着深沉的情感,像是大海般温柔的蔚蓝眼眸,船长将繁复的思绪压下,轻声说:“是的,主教大人。”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落在身披婚纱的少女身上,将那初雪一般的纱裙,与她柔软微卷的淡金发丝映照得如此刺眼,以至于她白皙的脸颊上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彩,美丽得像是神话中弹奏竖琴的天使。   而在当她粉唇轻启,说出自己的回答时,凯因只觉得笼在他心头整整三个日夜的阴影与忧虑,都在此刻烟消云散。   就仿佛无论是他们的相遇相知,一同经历的惊涛骇浪,亦或此刻正在缔结的婚约,以及将来的婚礼,一切都早已被命运之笔划定,无需再多言语,再多烦忧。   在主教的询问下,青年的回答并无不同,而那位孤身坐在观礼席上的总督,也在主教的目光投来时,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么,我宣布订婚仪式正式开始,愿奥兰女神祝福你们。”   在合拢双眼,默声祈祷了片刻后,达尼尔重新睁开双眼,结束了仪式前的宣召与祷告。   在主教宣布完后,罗伊二人清唱了一遍《恭行婚礼歌》。   少女清脆的嗓音与青年低沉的歌声交织在一起,将仪式烘托得更为圣洁与肃穆,只是在歌曲开始后没一会儿,船长的声音就陡然弱了不少,变得有些含糊不清。   若不是大厅格外幽静,只怕根本没有人能听出她到底在唱些什么。   圣教流传下来的《恭行婚礼歌》并不复杂,反而极为清爽简单,朗朗上口,罗伊只是在与副手通过中心凉廊时,随着他的节奏哼唱了几遍,就全然记下了,所以此时她的情况显然不是忘词所致。   看着少女极不自然的面色,以及两颊上因尴尬而泛起的红晕,凯因的嘴角禁不住泛起些笑意,可这却让对方的声音更低了,摆出一副咬牙切的模样,像是要在他肩头狠狠地来上一口。   合唱环节很快就结束了。   当最后一个歌词落下时,罗伊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觉得这短短的几分钟,简直比当初在人鱼号上被围攻时还要难熬。   见状,主教微微颔首,开始对二人的劝勉:“在奥兰女神的面前,我希望你们能够记住,爱与忠实是建立欢乐与永恒的基石,并永远信守许下的庄重誓言,最后,祝你们的生活永远幸福、和睦。”   “现在,开始缔结婚约。”   听着主教的宣布,凯因的面色平静如旧,而罗伊的眸子却微微闪烁着,垂落身侧的双手下意识地攥紧,就像已经预料到了某些事的临近。   算算时间……也该来了。   默然地想着,罗伊的心神微有些恍惚,甚至忽略了主教的对凯因的询问,以及他那不假思索的回答。   “伊丽莎白·罗伊小姐,你愿意成为凯因·霍华德先生的妻子,作为爱人和伴侣生活在一起,并爱他、尊重他吗?愿意与他平等、共同分享快乐、痛苦、胜利、幸福吗?”   主教的询问像是一道震雷响彻在船长的耳畔,令她暗金色的瞳孔微缩,全身霎时紧绷起来。   片刻后,罗伊又重新放松下来,她微垂着眼帘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我……”   少女的话音才刚刚响起,就被中心凉廊传来的异响打断了。   急促的脚步声迅速临近,打破了大厅的幽静,似要将这空旷圣洁的圣地带回凡尘俗世之中。   一群身着军服,全副武装的军人涌入了教堂,并在进入大厅时迅速分成两列,占据了每一排长椅后的有利射击位置。   在所有人都就位后,他们齐齐举起手中的火铳,将漆黑的枪口对准了陷入沉默的少女。   大厅重归安静,只余下军人们刻意压低的呼吸声,以及从中心凉廊传来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不久,一位佩戴着少将军章,面色冷肃的中年男人出现在大厅入口。   在男人的身后跟随六名高阶军官,其中军衔最低的也位列中校,他们无不是负责艾尔维特及周边地区地方安全的最高指挥官。   分辨了一下目标的位置,中年男人朝罗伊挥了挥手。   得到示意,位于最后方待命的十数位军人快速收起火铳,按着腰间的刀柄向前逼来,将讲台近前的四人严密包围起来。   最后,排列在前往讲台的道路上,以及围拢在四人周边的军人们让开了一条通道,让面无表情的少将带着一众军官通过。   当少将站定在罗伊与副手身前时,整个过程只经过了不到五分钟。   转过身来,少将对扶着长椅椅背,缓缓站起身来的纳伦总督躬身行礼,而后将视线投向面不改色的达尼尔主教。   沉默片刻后,少将并不多少情愿地低垂下头:“请恕我为闯入教区,打断您的仪式,打破圣地的清净与冒犯女神大人的罪责,替军方向主教大人请罪。”   奥兰军方与圣教之间的往来并不多,每一位在军中出任军官的军人,都必须是坚定的无神论者。   因为皇帝陛下要保证,这些维护帝国安危的中流砥柱,都要在心中建立起王权至上,神权旁落的理念,由此才能避免久远历史中那些教会威胁到王室统治,帝国根基的情况的发生。   正因此,军人们,特别是位列将衔的大人物们,对于教会与神权向来不怎么在意,当然也对向主教与站在他身后的教皇低头极为排斥。   但今日情况特殊,为了保证某项秘密命令的顺利执行,少将才不得不如此表态,以减少与圣教发生冲突的可能性。   密集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身披盔甲的圣十字军由外涌入,将大厅与周边区域尽数控制起来。   一旦这些军人有逾越的举动,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亵渎圣地者缉拿起来,送入教会的审判所中,并由冷酷的审判牧师刻上罪印,进行审判。   闻言,达尼尔正色说:“帝国与圣教有过条令,若非特殊情况,军人不得踏足教区,那么加文少将,请出示你的通行令,并说明来意。”   从一位上校手中接过一张羊皮纸,加文将这份带着象征着皇帝意志的血色印章,墨字清晰的手令双手呈给主教,而后将目光投向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少女,声音漠然地给出了宣判。   “奉皇帝陛下的旨意,我将以海盗罪、谋杀罪、毁坏财产罪等一系列罪名,逮捕帝国重犯——伊丽莎白·罗伊,并将她押送前往圣卡洛伊……”   “接受陛下的亲自审判!” 第219章 证人   “很抱歉,长官,我并不明白您的意思,除了此次外,我还从未来到过帝国内陆,又怎么可能犯下如此多的罪行?所以我想……”   面对着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罗伊面上非但没有丝毫的惊慌与敌意,甚至还对身前的军官们绽开一个从容的微笑。   “也许是您与先生们认错人了。”   似是早已猜到少女的应对,加文冷声说:“推脱罪名是每一个罪犯的拿手好戏,但既然陛下委派我们前来缉拿你,自然有着能够分辨你身份的证据。”   “在这些抹不去的印记前,任凭罗伊船长你善于伪装,身份万千,也逃不出帝国的法网。”   听着少将掷地有声的发言,船长的笑容中多了抹淡淡的嘲意,用一种饶有兴致的口吻问:“那么本小姐就洗耳恭听了,还请长官罗列一下,您究竟有怎样的证据,可以将一位清白的联邦公民……”   “屈打成帝国重犯?”   见少女不见棺材不落泪,更是用话语中的隐刺挑衅自己权威的可恶模样,加文反而愈发冷静了。   他直视着那对暗金色的瞳孔,感受着少女藏在微笑后的冷酷与漠然,这才明白过来,那些隐在暗中的秘密协议,似乎早在成立之前,就已经被她狠狠地踩在了脚下。   这位少女,或者说性情恶劣的海盗船长,根本就没想过要接受那位大人的条件。   想到这儿,少将的眼瞳中泛起一抹寒光。   那位大人说过,若是罗伊船长愿意配合,那么接下来的一系列计划都能水到渠成,那些激烈的,可能令帝国陷入动荡的冲突也许就能避免,而这也是他最愿意见到的局面。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不惜对金瞳魔鬼作出妥协与让步,可这却并不意味着,他会将一切希望都放在她的身上。   如若罗伊船长不愿合作,那么他自然也有更为直接与残酷的手段。   拍了拍手,加文淡淡地说:“带证人上来。”   得到命令,一位军人转身离去,通过同僚与圣十字军之间的间隙,快步消失在大厅入口。   当军人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入口时,他的身旁多了一位光彩夺目的青年。   青年看着只有二十七八岁的模样,栗色的发丝随意地垂在耳鬓,淡褐色的眼眸中满是傲意与慵懒,哪怕被带着来到加文的身前,那种我行我素的作风也没有丝毫的收敛。   他虽然同样身着军服,肩头还佩戴着上校的军章,可浑身上下透露出来的轻佻与放肆,却与在场的每一位军人格格不入。   这很显然是被家族与某些大人物扶持上位的贵族子弟。   看着站定在近前,目光越过自己,直直看向罗伊的青年,少将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却并没有出口斥责,而是向少女淡淡地介绍。   “伯尼·威廉姆斯上校,原莫顿监狱的监狱长,也是我们此次带来的证人,不知船长对他可还有印象?”   “不,长官,我想我并没有见过这位先生。”   罗伊摇了摇头,平静地回答,只是她垂落在身侧,捏着裙边的双手愈发用力,就连指节都隐隐有些发白。   见状,加文冷哼一声,对身旁的青年复述了一遍少女的说辞,然后面无表情地说:“那么请指证吧,伯尼上校。”   “好的,长官。”   伯尼注视着少女的脸颊,面上的好奇之色渐敛,取而代之的是对过往时光的怀念,以及野兽看到猎物般的兴奋与残忍。   “据我所知,罗伊船长你可并不是什么联邦公民,而是于帝国西部边疆,一座名为洛里顿的小镇中诞生,并在其中生活了整整八年时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奥兰人。”   听着青年刀锋般锐利的言辞,船长嘴角的笑容终于冷了下来,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对方,似乎是很想听听他的下文。   “你的姓名是伊丽莎白·罗伊,父亲是杰拉德·罗伊船长,母亲是威尔逊家族的长女——艾芙琳·威尔逊。”   威尔逊家族是奥兰的一个贵族世家,哪怕是在如今,身为家主的威尔逊侯爵也是帝国政局中的重要成员。   “因为与你的父亲相爱,艾芙琳小姐离开了家族,随着他来到远离政治争斗的西部,并在洛里顿定居,最后在十年前,因为某种原因病逝,只留下了年仅八岁的你。”   上校刻意在“某种原因”上加重了语气,但令他有些失望的是,少女像是全然忘了那段黑暗的过去,仍然只是安静地听着。   并不气馁,伯尼微眯起眼,冷笑着说:“看来船长并不想回忆那段时光啊,不过没关系,在押送你前往帝都的时候,我会一点一点让你想起来的,但是现在,更为重要的是,怎么让你承认自己的身份。”   “在你纵火烧死那位牧场主后,就被送入了洛里顿的监牢中,可也许是因为一场暴动,又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你成功逃了出来,后来又一次落入法网,这才被扭送到我掌管的莫顿监狱。”   听着青年别有所指的话语,船长微垂下眼帘,轻声说:“我想无论是长官,总督大人,亦或是主教大人,都没空听你慢慢讲故事,所以,如果有什么证据的话,请你干脆些亮出来,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   上校的目光扫过在场诸人,在面色冷肃的纳伦总督身上顿了顿,面上的轻佻这才消散了不少。   “有道理,那么请罗伊船长褪下衣裙,我这就为各位大人指证。”   听到这里,一直沉默的副手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愤怒,可当他正打算上前一步说些什么时,却被少女伸手拦了下来。   对凯因轻轻摇了摇头,船长漠然地看着伯尼:“上校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寻不出证据,就要辱我的颜面?”   感受着总督目光中的寒意,看见主教面上的不悦,上校目光闪烁了片刻后,认真地解释:“各位大人不要误会,指认帝国重犯的证据,就在她的左侧锁骨下方,在那里……”   “有我亲手烫上的烙印。” 第220章 闹剧   在话语落下的那一刻,上校在罗伊的眼中看到了汇聚的乌云,看到了翻腾燃起的岩浆,那种恐怖的光彩下蕴积着何等刻骨铭心的情感,那种名为仇恨、愤怒……以及恐惧的情感。   虽然那一切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只是幻觉。   可伯尼却知道,那种恨不得把自己挫骨扬灰的冲动,确实存在于面前的少女体内,哪怕它隐藏得那么深,那么隐蔽。   原来这个女人……真的是他。   上校深深地呼吸着,心跳快得如同鼓点,这一刻起,他终于对自己接受的命令有了实质般的感觉。   那位大人想要他控制住的,并不是过往那个经受了拷问与折磨,奄奄一息缩在角落的瘦弱少年,而是一只凶戾可怖的怪物,是当今世上最强大,最具传奇色彩的海盗船长之一。   金瞳罗伊。   回忆着那位船长成就传奇时,在帝国军方身上留下的浓墨重彩的一笔,以及在奥兰的大人物们口中,那冷酷漠然,以暴行为乐的形象,都像是狂风巨浪般冲击着上校的心神,甚至令他有些后悔接受了那个命令。   “帮她回忆起过去的惨景,勾出她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从内而外彻底地激怒她,然后……”   “让所有人看看,她真实的模样。”   那位大人的轻描淡写的话语回荡在耳畔,上校这时才明白,这听起来简单的任务,其中蕴藏着多么巨大的风险。   惹怒了金瞳魔鬼,不说在场的别人,自己绝对没有幸存的道理!   想明白这一点,上校浑身都有些僵硬,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许多。   因此当少女向他伸出手来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远离对方,可还不待他后退几步,就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抓住了手臂,在如何努力也无法再移动分毫。   “伯尼上校,作为最重要的证人,你这是打算去哪儿?”   看着那对毫无情绪的眼眸,听着加文少将冷漠的声音,伯尼咽了口唾沫,强制自己冷静下来。   罗伊船长当然恐怖,可在上校的心里,那位大人更是不能违逆的存在。   自十年前的那场对谈起,他就成了对方的心腹之一。   从那以后,他从一位没有继承权,占着监狱长位置,成日混吃等死的贵族子弟摇身一变,不但成了年仅二十八岁的上校大人,还管辖着西部大片的疆域,无论名声还是权力,都压得同辈人抬不起头来。   可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位大人的赏识。   如果让对方知道因为自己的恐惧与无能,导致他谋划已久的大计失败,那么下场绝对会比死在这儿更加凄惨。   强抑着恐惧,上校冷着脸问:“你……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借你的佩刀用一下。”   船长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眼见了对方先前那不堪的模样,罗伊才明白现在已经与过去截然不同,无论是身份还是别的什么,她都无须在意面前的家伙。   在加文的目光催促下,上校迟疑了很久,才将腰间的银刀抽出,小心翼翼地递到罗伊的手中,并警告她:“虽然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最好别动那些歪心思,这儿至少有六十把枪正瞄着你的脑袋。”   无视青年的威胁,少女将军刀的刀刃靠近左侧锁骨,并在一众军人紧张的注视下,轻轻地一划。   伴着衣料开裂的轻微声响,纯白的纱裙与淡黄衬衣同时破开了一个小口,暴露出一片白皙的肌肤。   大厅一片沉寂。   近前的军人们有些呆滞地注视着那片肌肤,放在腰间佩刀上的手下意识地松开,少将与随他而来的军官们则紧蹙眉,纷纷朝微张着嘴,神情有些惘然的青年望去。   因为在少女初雪般晶莹的肌肤上,上校先前信誓旦旦指出的位置上,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烙印……什么都没有。   看着这一幕,默然站立在船长身旁的副手面上并无惊讶的色彩。   无论是在离开孤岛的商船上,弗兰岛上阳光洒入的酒馆房间中,亦或是人鱼号一役后,替罗伊褪衣包扎的过程中,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少女的身上有什么象征着罪恶的烙印。   就算有,那也已经被时光冲淡,以至于再难看见。   但事实并不如此,只有罗伊自己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一事。   那枚饱含着屈辱、背叛与痛苦的烙印,在与海盗之王的相遇,以及那场黑甜美梦后,就随着身体的神奇变化而消失不见了。   不仅仅是那枚烙印,过往被审讯所留下的鞭痕,战斗时留下的刀痕与枪伤,以及成长以来的所有苦痛的痕迹,都像是被那位魔鬼先生施了咒语,在那暖融融的梦乡中化为乌有。   自那之后,她的名字成为了真实,而一切……似乎也变得全然不同。   出乎意料的结局让这短短的时间中所发生的惊变,化为了一场盛大的闹剧,每一位参与者脸上都带着迷惘的神色,而作为发起者的加里少将,脸色更是难看得像是能滴出水来。   “似乎……并没有你所说的证据啊,上校大人。”   将银刀递还给怔然的伯尼,罗伊理了理衣衫,尽量用纱裙遮住那抹白皙,同时轻声提醒。   “不,怎么可能,是我亲手把那个烙印烫在你的身上,我亲眼看着……”   似是接受不了这样的落差,亦或是恐惧于没能完成任务,将会迎来的严酷惩罚,上校丢开手中银刀,指着少女的鼻子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   但忽然,他又冷静下来,注视着那张陌生的,与记忆中那个脸上沾着灰泥的少年极难重合在一起的脸颊,微哑着声说:“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用什么障眼法,或者就是巫术,一定是这样……”   “罗伊船长你不是见过许多存在于传说中的事物吗,那一定也有女巫,她替你抹去了那个烙印,对不对,你以为这就能骗过我?”   女巫?你是指安妮斯朵拉女士?好吧,她可不会对我那么好心。   罗伊默然地想着,眼带厌恶地注视着那张凑得越来越近的脸,正考虑着是否该阻止这位上校恼羞成怒的胡闹时,那惹人厌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因为有一只有力的拳头狠狠地打在了他的鼻梁上。 第221章 变故   一声闷哼,上校捂着鼻子倒在地上,殷红的血液从指缝间不住地淌落,染深了那件干净的军服。   “呃,你突然打他做什么?”   看了看坐倒的伯尼,罗伊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看向缓缓收拳的副手,语气中满是惊异。   身为奥兰前任海军统帅,凯因的意志与心态一向强大。   无论是迎面而来的风雨,亦或是老奸巨猾的对手,都很难打破他冷静理性的状态,更逞论惹得他如此冲动的动手?   只有当事情涉及到她的时候,他的态度才会变得无比柔软,亦或是格外的强硬。   船长明白这一点,也明白其中的缘由,可她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会选择在这时候动手。   要知道此时他们可还在奥兰军人们的包围中,这般行径只可能加剧冲突,而对化解局面毫无帮助。   “他太聒噪了,我觉得有些扰耳。”   凯因的语气淡淡的,目光冰冷地扫过围在近前的军人,最后落在面色阴晴不定的加里少将身上。   “我很难想象,军方竟然会纵容这样的败类,走到上校的高度上,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在守护帝国安危,维系奥兰荣耀的第一线,在从无数军人里挑选出来的精英中,还有很多像这样的人?”   面对着这个似乎有辱军方颜面的问题,少将沉默不语,他身后的军官们也都一言不发,似是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因为事实就摆在眼前,而说出这些话的人的身份,他们在接受任务前就已经铭记于心。   这位年纪比伯尼还要年轻的青年,以及那位自始至终默然无言的总督,就是帝国近百年,甚至数代以来最为璀璨的将星,他们曾立下的军功,与身负的荣耀,刺目到令任何一位军官都黯然失色。   可讽刺的是,霍华德家族的家主与少爷,前后两代奥兰上将,帝国雄狮……如今却被军人们重重围困。   在那位大人给出的证据面前,在金瞳罗伊的名号面前,军方的大人物们同意了此次的计划。   他们认可那位总督推出的证人,也认可加里少将出动军方力量,缉拿帝国重犯伊丽莎白·罗伊的提案,可也有一条命令,在那些位高权重的老人们的指示下,写在了计划书的首列。   “无论结果如何,保证纳伦·霍华德与凯因·霍华德的安全,并在行动过程中,不得辱没严正军风。”   “加里少将,可别在军方的骄傲面前,败了名头啊。”   回忆着计划书首列的那行文字,以及那位坐于首席,面容和煦的老人平淡的话语,少将的面色更阴沉了许多,对于这位本就作风不正的上校的不忿愈发盛起,只是碍于当着如此多人的面,不好发作。   从地上挣扎着起身,伯尼在脸上重重一抹,将血迹抹得四处都是,他身子站得笔直,眼中的恼意被迅速压下,沙哑着嗓子说:“先前确实是我的失态,我向霍华德少爷与……这位小姐致歉,可我保证,这与军方没有任何关联。”   “我……我只是对将帝国重犯逮捕归案一事过于急切,希望能够得到你们的谅解。”   听着这位上校的表态,他身后的少将脸色总算是缓和了些许,而凯因先前之所动手,除却因为对方对船长咄咄逼人的态势外,也与他的不良作风有很大的关系。   如今对方摆出这样的诚恳态度,还想将军方从这件事儿中摘出去,哪怕副手对他再有多少不满,暂时也不好表现出来。   于是凯因只是冷着脸点点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误会,看来只是一场小小的误会。”   见局势似乎重新回到控制,罗伊暗自松了口气,照这样下去,只要自己处理得当,那个男人的算盘自然会全盘落空。   “长官您应该很清楚,烧红的烙铁烫出来的印记,基本上是无法消除的,除非把那块皮肤给削掉,但很明显,我并没有刻意这么做,用来掩藏一些……本就不存在的罪名。”   微笑重新回到少女的脸颊上,她对加里少将轻声解释着,似乎真是位被栽赃的无辜少女。   而听着她的解释,军人们面面相觑,觉得好像确是此理。   “至于身份,我们虽然借用的是约克家族的名义,但实际上,我确实不是那个家族的人。”   见解释有效,罗伊继续一本正经地瞎诌:“我的真名是伊丽莎白·安德森,来自于希帕利亚巨港的安德森家族,所有的证明都被我放在白蔷薇号上,我可以取来给您和各位大人过目。”   “而且就算奥兰想要去家族求证,我也可以留在艾尔维特,与长官一起等待回音,可若是最后证明,我确是清白的,那么希望奥兰军方,以及怀疑我身份的大人们,能够给我,给我的家族一个说辞,并弥补这几日来我们损失的所有利益。”   “长官,您意下如何?”   船长的表现落在不明真相的军人们眼中,简直就是大家小姐的典范,在礼貌地表示自己愿意配合军方调查,征询少将意见的同时,又不失了古老世家的子弟的骄傲、从容,以及铭刻在骨子中的强硬。   你要证明,我给,你想求证,我也配合,但如果最后一切都证明你们是错的,那么你们,包括奥兰军方在内,就得赔礼道歉!   这可不是什么单方面的示弱,一旦有所差池,最后丢的可是军方高层那些老人们的面子,这可不是谁都能担得起的罪责。   所以罗伊真正的目的,其实就是借此逼得对方服软,双方各退一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知道加里少将,伯尼上校,甚至是更多隐藏在军人之中的暗子们,知道自己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可问题在于……   他们拿不出证据。   唯一可以证明自己与十年前那个少年有关的印记,也被那个魔鬼轻描淡写地抹去,可她却能借着船医的帮助,轻而易举地证明,在安德森家族中的确存在这么一位旁系继承人。   因此,这已经成了一个死局。   哪怕罗伊深知那个男人的强大,也想象不出他还能有什么手段,可以扭转这样无望的局面。   可事实证明,她还是低估了他的冷酷。   显然加里也明白当前局面的棘手,他沉吟许久后,示意神色颓然的上校退开,然后注视着微笑着的少女,似是打算说些场面话。   “既然是误会,那么……”   可就在少将开口没多久,一道猛烈的枪声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于第三排长椅前轰然响起!   就仿佛是那个男人对她无情的轻笑。 第222章 乱局   漆黑的铅弹来得猝不及防。   可如果说整个教堂大厅中,还有谁能够在那突如其来的危险前作出反应,那么就只有无数次触碰过生与死之间那条界线,感受过硝烟掠过鼻尖所带来的呛人气味的罗伊船长。   火光亮起的那一霎,少女仿佛感知到威胁的猛兽般,眼瞳本能地微缩,浑身都在战栗中紧绷。   在极端短暂的时刻中,任何躲闪都没有意义,任何思考都来不及进行,也正因此,船长只做了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她朝着副手微微偏过了脸。   就是这么个看似有些无助的反应,却令那枚像是害怕误伤加里少将,从而有些偏斜的铅弹,擦着少女的左侧脸颊极为惊险地掠过。   一声轻响。   殷红的血花绽开,罗伊侧脸上多了一条细细的血痕,血珠沿着面颊淌下,低落在纯白的婚纱上,为其染上了一层凄美的绯色。   直到那枚铅弹打在木质的讲台上,发出一声闷响后,时间才像是重新恢复了流动。   反应过来的副手将船长护在了怀中,总督面无表情地望向枪声传来的方向,眼神恐怖得像是要择人而噬的狮子。   无数柄钢剑霎时出鞘,在渐强的阳光下映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控制着大厅所有出入口,身披甲胄的圣十字军举起盾牌,将剑锋对准了军人们,迈着沉重而压迫力十足的步伐缓缓前行。   本还有些惘然的军人们在感受到威胁后,也纷纷改变目标,将手中的火铳指向了逐渐靠近的圣十字军,仿佛只要对方再前进些,这些热兵器就会吐出烈焰,向神明的信徒展示人类致命武器的危险与强大。   整个大厅顿时一片混乱。   这种情形下,只要一个处理不当,军方与圣教间的矛盾就会一发不可收拾,而那意味着什么,在场的大人物们再清楚不过。   “都把武器放下!”   加里几乎是咆哮着下的令。   听着少校盛怒的号令,军人们毫不拖泥带水地放下火铳,而那些靠近开枪者的军人们更是与其保持了一定距离,让那位正不住颤抖着的罪魁祸首更清晰地暴露在长官们眼中。   “暂且止步,骑士们。”   在主教平静地示意下,已经进入作战状态的圣十字军们缓缓停下步伐,而当他们前进的趋势完全停止时,最前方的骑士距离军人们只剩下不到五米的距离,只要一个迈步,对方就将进入剑锋的杀伤范围。   听着身后的动静消失,加里缓缓转过身来,他的目光扫过一个个身处重围之中,却依旧面容坚毅,平静肃立着的军人们,心头的熊熊怒火才算是消弭了些许。   最后,少将的目光落在那个正战栗着的军人身上。   他微眯着眼,打量着这个很得自己赏识,各方面都极为优秀的下属,神情却生疏得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许久,他淡淡地下令:“拿下他。”   “少校大人,是火铳走火了,不是我……”   见少校根本不给自己分辩的机会,军人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难看,他颤着手横举枪支,想要解释些什么。   可还不待他说完,身旁的同僚就已经上前夺下他的武器,押着他的手臂,将他按得蹲伏在了地上。   冷眼看完这一幕,罗伊轻轻挣脱凯因的臂弯,对他投去一个“没事”的目光,然后将视线转向脸皮微微抽动的伯尼上校,暗金色的瞳孔暗沉得仿佛暴风雨前夜的天幕。   “不,不是我,那个家伙根本就不是我的下属,我和他也没有任何的联系,这是阴谋,这绝对是别有用心者的阴谋!”   感受着船长漠然的目光,上校咬着牙低吼,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也只有这样……   才能压抑住他心头的恐惧。   是的,此事他确实没有参与,甚至可以说毫不知情,但在心底深处他却明白,这必然是那位大人的手笔。   在那个男人的意志下,一道枪声划破了教堂的平静,令少女差些身死的同时,也将他推到了一个极为凶险的境地。   如果罗伊真的死在了那一枪下,那么加里少将,随着他一同前来的军官与属下们自然难逃其咎。   因为他们的失职,军方需要同时面对圣教、霍华德家族以至于皇帝陛下的盛怒。   这对军方而言,绝对是史无前例的危机。   而更大的可能是,在承担枪杀无辜少女,扰乱圣地清净,破坏帝国内部稳定的诸多罪名前,军方,或者说那位和煦的老人,会直接将此次进入桑德威纳大教堂的所有军人送上军事法庭,以求不被各方借机开刀。   在这样的局面下,军方可能会看在这些军人们的军功,以及平白无故当了替罪羊的份上,只削除他们的职位,而不需接受更严重的刑罚,甚至像加里少将这样的高阶军官,或许只需降级就可脱罪。   可他不一样,因为他是那位大人的人。   面对如此恶劣,且动机明显的谋杀事件,不说他能否扯得清关系,也不说他能否撑过霍华德父子的怒火,军方只要调查了他的履历与过去,查出那些将他送上上校之位的虚假军功,那么他就彻底地完了。   而如果在这些作伪的手笔中,被军方查出了任何有关那位大人的蛛丝马迹,那么也许在被送往军事法庭前,他就会因某种急性疾病暴毙身亡。   一念至此,伯尼再也无法保持强装的冷静,他哆嗦着看着罗伊,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你知道的,这与我无关,对不对,你死了对我一点儿好处也没有,我们……我们都是……”   说到这儿,上校忽地住了嘴,因为他在少女冰冷的眼眸中,看到了警告的色彩,就好像她在无声地说两个字——“闭嘴”。   船长当然知道这家伙在想些什么,他无非就是在想,自己与他都是那人的棋子,都险些因先前的那枚铅弹而被放弃,甚至是丧命,如今当然也算是患难与共,可……   谁和你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罗伊默然地想着,而后对着面色沉重地转过身来,想要先对她做些解释的少校和声说:“我知道这件事与您无关,与在场的其他人无关,也与奥兰军方没有任何的牵扯,所以您只需要向主教大人与圣教解释清楚就好。”   闻言,少将沉默了许久后,说:“谢谢你的理解。”   在道完谢后,加里就不再言语,而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少女用这番说辞将他与下属,甚至是整个军方轻巧地从将近的风浪中摘了出去,那么自然也有着她的条件。   可令他没想到,令其余所有人也都没想到的是,最后从少女的口中说出的,竟然是那样一番话语。   “在结束了一切后,我愿意和你们走,接受审讯和检查,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第223章 落幕   那一枪不是要夺走自己的性命,而仅仅只是一个警告。   这是那声枪响后,罗伊心中唯一的想法。   相较于伯尼上校、加里少将,甚至是费德罗,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上她更了解那个男人。   她知道隐藏在他那暴戾冲动的面容下,是怎样深沉如海的心思,在追求想要的事物时,又是如何的不择手段。   可一般而言,只要事有可图,他就暂时不会揭开冷酷残忍的真面目,而只是像猫戏老鼠一般,一点一点把猎物逼上他选定的道路。   因此,在局面变得愈发棘手,甚至有些不可控制时,那位军人开了火。   不是为了要将一切拖入混乱,又或者是引发圣教与军方的冲突,甚至是整个奥兰帝国的动乱,而只是为了给她一个警告。   一切依旧在他的掌控之中。   枪响击碎了将要成功的幻想,罗伊仿佛被重新带回了那场磅礴的雨中,回到了那个男人的身前。   她眼看着他将一整盒珍贵的珠宝与首饰,像是毫无价值的石头一般倒在地上,然后是那个不起眼的盒子……最后是她。   “带下去吧,他已经没有价值了。”   那个男人冷淡、陌生的口吻,直到现在她还记忆犹新,刻骨难忘。   所以现在的我还有价值,这就是那一枪没有朝着我的眉心开火,而只是瞄准了侧脸的原因。   对吗,罗伯特叔叔?   罗伊轻轻拭去脸颊上的血珠,目光快速扫过近前的军官,围拢在旁的军人,以及远处那些收起火铳,看似已经没有威胁的军人们,默然无言地想着。   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自己,也不是身旁的副手,而是正在观礼席上的总督大人。   如今那一枪将她从虚幻的胜利中惊醒过来,那么下一枪,或者说下一次刺杀能够对她奏效的可能性几乎就不存在了。   可在孤身一人,既不知道敌人位于何处,也不清楚在这些军人、军官,甚至是圣十字军中,有多少为那个男人效忠的死士的情况下,罗伊并不能保证,她一定能够护得住纳伦总督。   因此,她只能暂且妥协,同时以这种方式,消除令局面变得更为麻烦与危险的可能。   “可以吗,伯尼上校?”   听着少女别有所指的问话,感受着四周投来的情绪各异的目光,上校的眼皮急促地跳了跳,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小……小姐你问我做什么,这当然得看少将大人的意思。”   闻言,船长才看向若有所思的加里上将,轻声问:“那么您的意思呢,长官?”   从先前的种种行径来看,罗伊虽然不能确定面前的少将与那位总督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关系,但毫无疑问的是,动用军方力量,以图缉拿自己的提案能够通过,绝对少不了二人的“精诚合作”。   既然如此,伯尼这个不自知的家伙,以及加里少将,就是那个男人此次计划最重要的执行者,而他们的意志,自然也应该凌驾于那种毫无底线,用以在局面失控时使用的最终手段之上。   正因此,她才会如此光明正大地征求二人的意见,为的就是把自己的态度展露给隐于暗中的杀手们看。   加里明白少女忽然转变心意的原因,所以看着她的目光格外复杂。   那种裹挟着家国之义的冷漠与仇视,因为刚才发生的一幕幕而有所缓和,除此之外,其中更多了许多挣扎,与对那蔑视军方、圣教以至于整个奥兰帝国的一枪毫不掩饰的愤怒。   就连对于支持那位大人一事,他原本坚定不移的决心,也因此产生了些许动摇。   “那就……按小姐你说的做吧,如果最后证明你真的清白无罪,那么我加里·克莱夫,就算赌上前程与性命,也会保证你安全无虞。”   说完,少将看向主教,沉声说:“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无论是突兀闯入教区,还是扰了女神大人的清净,我都会亲自对教皇大人解释,并向圣教请罪,所有的罪责,都由我一力承担。”   听着加里的振振有词的发言,哪怕是面色沉凝的军人们,也禁不住流露出崇敬之色。   虽说少女愿意既往不咎,可在教区,特别是一位主教大人面前闹出这样大的祸事,他们虽然身为属下,但多多少少也要承担责任。   但如今少将大人既然这么说了,那么就相当于对圣教,也对他们所有人作出了保证,也展露了身为一名帝国军官的负责与担当。   眼见着这一幕,哪怕是心情不佳的凯因,与神情冷肃的纳伦,也不自禁地微微有些动容,毕竟他们过去也是军人中的一份子,对这样的情形难免有所触动。   “至于那个无视军法,无视帝国法令,无视圣教教令的败类,我会以谋杀未遂的罪名,亲自将他送上军事法庭。”   说到这里,少将的目光陡然寒冷了许多。   这样的罪名哪怕扣在寻常公民头上都是重罪,更别说是在军纪严明的军人身上了,若那名军人真以此罪被送上军事法庭,那么等待他的必将是遥遥无期的监狱生涯,更严重些甚至会被判以死刑。   “不,少将大人,我想按情按理,这位渎神者都该交由我教的审判所来裁决,而不是任由他犯下罪行后,安然地离开教区。”达尼尔主教轻轻摇头,语气不容置疑。   将一位军人交由圣教处置,这当然是极损军方颜面的事,可以如今的局面,想要给圣教一个交代,这似乎是怎样都推脱不了的要求。   于是在片刻的沉默后,加里最后漠然地看了一眼那位军人,旋即对主教微微颔首:“既然如此,就按您的意思来办吧。”   落到那些审判牧师的手里,那个军人的结局绝对要比被送入军事监狱更为凄惨。   想到这一点,少女也算是满意了些。   而当少将询问她能否出发时,罗伊轻轻地点了点头,说:“我没有问题,但还请长官与诸位大人们,可以容许我在与爱人分离前,再与他单独说些话。”   “只要……一会儿就好。” 第224章 未完的答案   少女的请求被接受了。   在上将的命令下,大部分士兵退出了大厅,只有他自己,与上校在内的数位军官依旧站立在入口处。   总督与主教虽然就在他们身前几步之遥,却只是安静地望着讲台前的男女,不时低语几句,丝毫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这次怎么耐性这么好?照你以往的性子,在我说出愿意和他们走的时候,你就该打断我了。”   伸手抚着副手的脸庞,罗伊缓缓凑上前去,直到能够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才逐渐停下动作,她注视着那对近在咫尺的蔚蓝眼眸,刻意压低的声音中带着笑意。   轻握住侧脸上船长的手,凯因微垂下眼帘,听不出情绪地说:“你一旦做出决定,就连十匹马都拉不回头,既然如此,我再如何阻止又有什么意义呢?”   “偶尔也是有用的嘛,像你占有欲发作的时候,又或者摆着张冷脸,要求我照船医的饮食规定用餐的时候,我可都是依着你的啊。”   见青年不接话,少女微笑着补充:“不过有些大事儿,还是得由我说了算,毕竟我才是人鱼号的船长。”   “可你的决定事关船员们的切身利益,他们也该有知情权,而不是成日被蒙在鼓里,像是……被随意驱使的棋子一样。”   听着凯因罕见的质疑,罗伊的笑容微敛,面上的促狭神色也随之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极淡的失落:“凯因,就连你也认为我是那群人口中冷酷漠然,自私自利的魔鬼吗?”   沉默了很久,副手低下头,用额头贴着少女的前额,轻声说:“不,我只是觉得,哪怕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得到了你一次又一次的承诺,我似乎仍然无法深入你的内心,所以……稍微有些挫败。”   听着青年话语间的些微辛酸,船长却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般,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这很好笑吗?”青年无奈地问。   “作为最接近我心中那座孤岛的你,却在我面前哭诉自己永远摸不到它的边儿,这难道不好笑吗?”   “我可没有……”   凯因怔了怔,而后有些不自然地反驳,可不等他将“哭诉”两个字说出口,少女的声音就再次于耳畔响起。   “好了,别像个孩子一样,扯着无谓的话题狡辩,我们现在的时间不多,所以我接下来说的话,你都必须要牢牢记住。”   船长的转变很突兀,教人有些猝不及防,可与她相处了如此之久,凯因却也逐渐习惯了她瞬息万变的“面貌”,于是只是轻应了一声,而后默然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我曾与你说过,有时不知道全部真相并非坏事,至少那能让船员们免于压抑与恐慌。”   “因此,哪怕在平时,我也只会将信息选择性地告诉他们,就像他们虽然知道人鱼号此次的目的地是纱琴岛,知道有关阿刻罗俄斯灯塔的秘密,可却不知道女士与死寂号的存在。”   罗伊的语速很快,在说完这段话后,她顿了顿,语气中多了几分自嘲:“我承认,过去我确实只把船员当做工具,可在经历旧船员的背叛,与……小混蛋的离去后,我就尝试着去信任身边的人,哪怕这并不容易。”   “而这一次之所以要瞒着大家,甚至瞒着你,是因为这件事根本就与人鱼号无关,这是我自己的事,是我与那个让我背负了十年铭心苦痛,让我做梦也摆脱不了那段黑暗过往的家伙的……”   “私仇。”   念出这两个字时,船长的声音很平静,但在那平静之下,却隐藏令人动容的惊涛骇浪。   “我本想自己解决与他之间的事儿,可问题在于,他此次的目标并不是我,而是纳伦总督,甚至是奥兰的那位老皇帝。”   闻言,凯因目光微凝:“父亲和……陛下?”   “是的,三天前,我就收到了他的密信,虽然我并不知道,他是如何猜到我们将在桑德威纳大教堂订婚,但他用信誓旦旦的口吻说,在仪式进行到一半时,将会有军人闯入教堂,以逮捕帝国重犯的名义缉拿我。”   “到了那时,他希望我随着他们离开,并中途寻机逃离,以证实金瞳魔鬼的身份,也让霍华德家族坐实与我勾结的罪名,以此逼迫总督大人退位,他还向我承诺,在一切落幕后,会保全你与总督大人的安全,以及霍华德家族的存续。”   听到这里,副手基本已经理清了来龙去脉,他冷静地说:“船长,你口中的他……应该就是罗伯特总督吧?”   听着青年口中的名字,罗伊并不多少惊讶,只是微笑着说:“正中靶心。”   虽然早有猜测,可在一切证实的时候,凯因依旧觉得有些恍惚。   同为帝国权力的顶峰,那位总督却想要对父亲不利,以打破奥兰顶层本就极难维持的平衡,除此之外,他还在军方培养出了属于自己的势力。   这样一个同时掌握着政权,武力,并拥有着无人知晓的野心的男人,究竟会将帝国带往何方?   “我明白你的忧虑,但放心,我不会顺着他的心思行事,相反,无论是我和他之间的仇怨,亦或是他的野心与追求,我都会以自己的方式去结束它们……”   “以一位海盗的方式。”   “所以,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要照看好我们的船,要时刻注意总督大人的安全,这不是轻松的活计,但我相信你能做好,另外,在船长室里,在我床上的枕头下,我还给你留了一封信。”   “那里有你想知道,可我却难以说出口的……所有真相。”   就像是谢幕语,在说完这句话后,罗伊对着青年的唇吻了上去,只是这一次的相吻并不浪漫,只更添了别离的愁绪。   二人的唇一触即离。   在外人眼中,这对年轻男女只不过亲密地说了些情话,用相吻表露了自己的心意,却不知道在那短暂的时光中,少女已经将最重要,也最隐秘的情报透露了出去,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对副手最后点了点头,罗伊朝着大厅入口走去。   她在主教与总督身前停下脚步,对二人提裙行礼,在得到他们的颔首示意后,才走过他们让出的道路,来到上将与一众军官面前。   在即将离开大厅时,罗伊脚步微顿,侧过身来,视线穿越一众军官与两位大人物,遥遥落在微低着头,似是沉浸在她先前话语中,又像是为离别与那黑暗的真相而心情沉重的凯因身上。   “凯因。”   少女悦耳的声音在空旷而幽静的大厅中回荡,越过无数长椅,最后落在了凯因的耳畔。   见副手投来目光,罗伊嘴角微扬,摆出对方最熟悉的恶劣笑容,也给出了自己因订婚仪式中断而未完的那个答案。   “我愿意。” 第225章 取而代之   随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入口处,订婚仪式所残留的温馨与暖意,都仿佛被落地窗外渐大的薰风吹散了,只留下令人难安的燥意,以及一场足以掀翻整座艾尔维特的风暴降临之前,最后的宁静。   军官们都随着罗伊一道离开了,此时来自于军方,还留在大厅中的,就只余下加里上将一人,他默然不语地注视着总督与主教,似乎在等待着某些事的发生。   从紧握着拳的凯因身上收回视线,纳伦接过主教手中印着血色印章的通行令,然后转过身来,缓步来到上将身前。   感受着总督颇具震慑力的目光,上将下意识微低下头:“总督大人,陛下的手谕……”   虽然话未说完,但他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白。   无论是圣教,亦或是帝国总督,都没有扣押皇帝手谕的权力,除此之外,在任务中遗失手谕同样是重罪,所以于情于理,纳伦都该将那份通行令交还予他。   “这份手谕暂时先由我来保管,若是陛下问罪,你就说是我纳伦不顾禁令,强行扣押了下来。”   总督的声音淡淡的,面上更没什么表情,可就是这么一句称得上违逆大罪的宣言,非但没能让加里内心轻松多少,反而让他的额间都沁出了冷汗。   纳伦的目光仿佛有着某种魔力,轻而易举就看穿了上将的某种心思,他将手中的羊皮纸慢条斯理地卷起,语气颇为冷淡:“加里,看在你成为上将,接管艾尔维特的管辖权之前,你我没少共过事的份上,我劝你几句。”   “身为军人,有些事是不能做的,伪装陛下手谕,带兵擅闯教区,不由分说地带走还未被证实罪名之人,如果事情败露,这其中的任何一条都足以把你送上绞架。”   加里目光闪动了一阵,才平静地反问:“总督大人,你觉得在帝国谁有胆量,又或是说有能力仿制陛下的印章?再说若是没有陛下亲自点头,军部又怎么会通过这个计划?”   “至于带走罪名未实之人,您刚才也在场,应该知道这是那位小姐自己的决定,等到审讯结束,若她真是清白无罪之身,我自然会亲自送她回到那艘珍宝船上。”   听着上将义正言辞的话语,总督沉默了很久,才缓声说:“这份手谕是不是伪造的,等我写信请示陛下后就能知道,至于谁有那种胆量和本事,我想至少你没有。”   语落,纳伦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许久都没有再说话。   直到加里有些耐受不住那种压力,想寻机请退时,总督才淡淡地说:“能伪造陛下的手谕,同时瞒着他推动这样一个计划,放眼如今的奥兰不过两人可以做到,一位是奥斯顿元帅,而另一位……”   “就是罗伯特·亚历克斯。”   闻言,上将的呼吸陡然急促了些,虽然他隐藏得很好,可却瞒不过总督的眼睛。   “究竟是老元帅受人蛊惑,还是罗伯特心怀异念,这我会亲自调查清楚。”   纳伦将卷好的羊皮纸收入怀中,注视着明显有些乱了心神的上将,冷声警告:“但是你,我希望你就算不在意自己的前途,也该为属下的未来考虑清楚,要知道一旦陷入这种事里,可不是那么好收场的,加里……”   “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上校最终还是没能拿回那份文书。   在经受了总督的警告后,加里面色阴晴不定地走出教堂,并带着等候在广场上的军人们,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了教区。   而主教也因为要处置那位渎神者,以及更为麻烦的事态先行离开,空旷的大厅就只余下了纳伦父子二人。   渐近的脚步声将凯因从思绪中抽离出来,他抬眼看着来到近前的总督,低声呼唤:“父亲。”   “怎么样,我们的罗伊船长给你留了些什么话?你可别告诉我,刚才你们真就在谈情说爱。”   看着青年面色依旧平静,纳伦的心情也轻松了些许,他随意地落坐在第一排长椅上,仰着头询问。   在总督的示意下,凯因坐在了他身旁,将方才少女告知他的信息简略地述说了一遍。   “果真是罗伯特,看来无论是我,费德罗还是陛下,都没能看清他的真面貌啊。”   得知了那位总督的意图,纳伦微皱着眉分析:“如果一切真的照他的意愿进行,那么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依凭我那些政敌的诘难、军方的表态、民众的意愿,还真有可能逼迫陛下妥协,从而使我卸任总督之位。”   “那样一来,在费德罗隐退的前提下,我再被迫退位,陛下身旁的支持力量将会大受打击,而帝国也将在数年,甚至是十数年间只存有一位总督。”   说到这里,纳伦语气低沉地下了定论:“一位掌握庞大政权,在军队中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足以在各方面与陛下分庭抗礼的总督。”   “可这有什么意义?罗伯特虽说只是陛下的远亲,但身上到底也流淌着亚历克斯家族的血脉,是当今王室的一员。”   凯因不解地说:“就算真能逼您退位,他所拥有的权力与影响力,以及对于亚历克斯家族的帮助,也绝不会超过与您联手的当下,既然如此,他的所为岂不是在自断王室一臂?”   虽说如今纳伦已经从海军统帅的位置上退下来,但因为他封无可封的军功与荣耀,在军方依旧有着巨大的影响力,而在民众口中,他更被冠以帝国英雄的名号,所受的拥戴前无古人。   在名气与权力最鼎盛的时分,纳伦确实有着威胁王室的力量,可在那之后的数年,他急流勇退,一方面是因为那场悲剧的打击所致,但其中也不无消除老皇帝忧虑的意思。   这样一尊金光闪闪的雕像,一位忠心不二的臣子的存在,绝对要比罗伯特独揽大权的作用大得多。   正因明白自己的重要性,以及陛下对自己付诸的信任,纳伦才会一眼看破那张虚假的手谕,并将做出这一系列手笔的幕后之人的身份定在帝国元帅与罗伯特之间。   但尽管如此,总督却依旧难以回答青年的问题,因为他实在想象不出,到底是怎样的原因,竟会让那个男人不惜削弱家族的实力,也要不择手段地针对于他。   因为凯因的问题,大厅陷入了短暂的安静中。   这对对政治与军事格外敏感,同样都曾在军方担任高位的父子,终于在如此长远的时光后,再一次并肩而坐,共同面对迎面而来的风雨。   不知过了多久,凯因像是想到了某种可能,眼眸忽地一凝,而与此同时,总督无比凝重的话语也徐徐响起。   “除非……他是想取而代之,自己坐上王位。”   说完,纳伦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对脸色有些难看的青年说:“你现在立刻回人鱼号上去,有那些海盗在,至少你的安全能够得到保证。”   “那您呢?”凯因撑着椅背起身,轻声问。   “我?”   总督意味莫名地笑了笑,在留下一句喟叹般的话语后,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我去写信给陛下……和费德罗。” 第226章 反击   桑德威纳大教堂的风波结束了,可一种无比压抑的氛围,却在教堂大门紧闭的那一刻笼罩了整座艾尔维特。   奥兰军方已于教堂中逮捕了疑似金瞳罗伊的少女,此时正将之送往城外的堡垒接受审讯。   经过刻意扭曲的消息不知从何流出,很快就传遍了街头巷尾,而更有隐晦的传言称,那艘停靠在港口上的珍宝船,就是传说中击毁奥兰无数战舰,令各国游商闻风丧胆的海盗船——人鱼号。   流言仿若乌云一般弥漫在这座贸易之城上空,令得城中的住民们人心惶惶,甚至已经有人开始要求驻军先行控制那艘珍宝船,以保证他们的人身与财产安全。   在真相落定前,这样的提案当然不会得到通过。   而在那些汇聚于港口前广场上的大人物们眼中,这样不知来历,没有证据的传言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如果人鱼号真能越过帝国的海防线,穿越弗兰洛特堡垒,再来到深处内陆的艾尔维特,那么奥兰早就被敌国的战舰打得千疮百孔了。   更何况,照那个流言的意思,难不成帝国海军都是吃干饭的?   因此,秉持着这样的想法,商人、贵族与艺术家们依旧一股脑地投身在欣赏、购置,以至于竞价古时代的珍宝中,而没有如先前围观的群众般,因恐惧与忧虑而远离港口。   广场上的交易一切如常,可这样的情况却仅仅持续了极短暂的时光。   当面容冷肃的大副推开人群,来到船医面前,对他低语几句后,这位对勾心斗角的阴秽事同样敏感的大少爷,立刻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并果断地做出了决策。   在船医的示意下,围绕许愿池的所有木桌尽数停止了竞价。   船员们利落地将摆放在桌案上的珠宝首饰收纳起来,并重重地合上了木箱,而后在贵人们不解又不舍的目光中搬着箱子朝港口运去。   “各位大人,交易会暂时中止,我有一些事要宣布。”   安德森的声音适时响起,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在这几日的交易以来,贵人们很轻易就能看出是这位穿着得体,衣装与首饰甚至比在场的人们都要高档的青年主导着交易会。   他矜持雍容的微笑,离开时的古老礼节,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贵气都在提醒人们,他绝非只是个商人,而必然出自一个底蕴深厚的贵族世家,而这也是贵人们对那段谣言嗤之以鼻的重要原因之一。   哪怕是盛名在外的人鱼号,也依旧只是一艘海盗船,其上又怎么可能会有出自大贵族的子弟?   其实有这样的想法也怪不了他们,对帝国海军的信任,对船医尊贵身份的认可,以及种种隐在暗中,根本无从知晓的信息,都致使着他们远离真相。   感受着一道道热切的目光,安德森面上却没有浮现出往常一般的矜持微笑,而是颇为的冷淡,隐隐展露出身为安德森家族继承人的威势:“正如诸位所知,白蔷薇号是来自联邦的运宝船,之所以能够来到艾尔维特,是因为我手持正规的通行文书。”   “可那份通行文书实际上并不属于我的家族,所以在通过弗兰洛特堡垒时,白蔷薇号使用的是约克家族的名义,而非我的本家,可没想到,这却成了某些人冠冕堂皇的借口。”   “那么这位……少爷,你究竟来自联邦哪个大家族呢?”   站立在船医所在的木桌前,曾与他在竞价的间歇有过数次友好地谈话的泰德伯爵好奇地问。   “安德森,我的姓氏是安德森。”   面对着神色有些微变化的大人物们,船医平静地说:“我是当今安德森家族的家主——詹姆士·安德森的嫡子,唐·安德森,此次随船前来奥兰帝国,一方面是为了保证交易能够顺利进行,而另一方面……”   “则是替堂妹完成成人礼。”   闻言,贵人们面上都泛起若有所思的神色。   以一场成功的远航交易作为成人礼,这在经商成风的普诺拉联邦并不罕见。   但哪怕是放在安德森家族身上,以一艘珍宝船作为商船,以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与古画作为筹码,用以完成一位少女的成年礼,这也是非常惊人的一件事。   再加之声名赫赫的安德森大少爷亲自作陪,由此并不难看出,安德森家族,那位家主,以及眼前的大少爷对那位少女的重视,甚至称之为视若珍宝也不为过。   一念至此,再想到不久前教堂中传出的传闻,贵人们心中顿时有了个大概的猜测,而接下来船医的话语也正好印证了他们的猜想。   “各位大人可能不清楚,除却成人礼外,我那位堂妹此次前来,也是为了完成与爱人的订婚。”   说到这里,安德森忍不住瞥了眼身旁的大副,见他并没有什么反应,才接着说:“她的心上人是位奥兰人,而与我的父亲关系莫逆的达尼尔主教也正巧在艾尔维特,因此他们才决定在桑德威纳大教堂举行订婚仪式。”   “可却没想到,仪式被突然闯入教堂的军人们打断,他们口口声声将我的堂妹称为帝国重犯,认定她是那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海盗船长,并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强行带走了她。”   在说到那位海盗船长的“恶行”时,船医面不改色,话语间更是义正言辞。   “因为什么?就因为她同金瞳罗伊一样,生着对暗金色的瞳孔,发色也是近似的淡金,就能将一位无辜的少女,将我安德森家的旁系继承人打成帝国重犯,这就是奥兰帝国的待客之道?”   安德森的声音很冷,语气更是无比强硬,真真像极了一位因堂妹遭受的不公待遇而怒火攻心的兄长。   事实上,船医的这番讲述中存有很多的漏洞,无论是那份崭新的通行文书的来历,还是詹姆士家主与达尼尔主教那莫须有的情谊,可在他看似强抑情绪,有模有样的质问下,不知内情的贵人们都不禁有些动容。   “因此,在她被释放之前,交易会无限期的中止,在这个过程中,我,我的家族,甚至是联邦,都会向帝国表明态度,在要求奥兰军方早日还予我的堂妹清白与自由的同时,还必须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以及对参与者的严厉惩处。”   “而若是让我得知,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堂妹受了哪怕一丝一毫的委屈,亦或是伤害,那么……”   安德森笑了笑,那笑容明明很温和,却令在场的贵人们都不禁生出了些许寒意。   “奥兰帝国就是我的敌人了。” 第227章 失踪的寒鸦   船医的威胁并没有被压下来,而是犹如另一场飓风,席卷了艾尔维特以至于整个帝国,以一种先发制人的态势,打了奥兰军方一个措手不及。   交易会的停止牵扯到了贵人的利益,被带走的少女更有可能成为引动帝国与联邦,至少与安德森家族之间的冲突的导火索。   事实上,无论安德森家族拥有怎样的武力与财力,相较于奥兰这般恐怖的国家机器依旧不过是沧海一粟。   如果是在战争时期,别说是唐的威胁,哪怕是詹姆士亲自发话,奥兰军方的上层人物们都大可以一笑而过。   可问题是,现在是帝国与联邦都在尽力维护和平,这也是双方共同的利益抉择,那么在这样的关头上,此般恶性事件可能引发的信任危机,以及安德森少爷的表态所代表的能量,都不是任何一人能够随意承担的。   面对着贵人们的压力,面对着得知了“真相”,替那位“无辜”少女打抱不平的民众们的情愿,原先得到过某种指示,从而装作一无所知的艾尔维特议事会顿时陷入了极其为难的境地。   特别是当议事厅的最高长官,科尔伯爵打开办公房间的门,见到纳伦总督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孔时,才明白这次的风波究竟有多么的巨大,又具有怎样恐怖的毁灭性。   奥兰帝国要变天了。   这是伯爵大人眼看着总督走入办公房间,端坐在木桌后,沉着脸写那封将会呈交给皇帝陛下的书信时,心中最后的想法。   原本热闹的广场一片冷清,围拢在议事厅前的人潮渐渐散去,艾尔维特的大街小巷都再难见到人影,每一栋民居桃红的百叶窗后都被纱帘掩盖,就像是畏惧那场将近的风暴。   划破黑夜,照耀着整座城市的阳光不知何时暗淡下去,铺天盖地的浓云蕴积在大教堂后那片绚烂的鸢尾花花海上空,正如同一片深沉的暗幕,朝着艾尔维特缓缓压来。   暴风雨似乎真的要来了。   随着一道道命令的下达,驻守在港口与广场上的军人,与搬运卸货的船员们都回到了各自的船上。   靴子踩过甲板,传出一声又一声沉重的闷响。   在心怀忧虑,压抑对那群带走船长的军人们满腔怒火的船员们的注视下,凯因穿越人群,停在船长室的木门前。   但就在他打算推开木门时,身后却传来了一道冷厉的问话。   “大副,我们就只能在这里等着?”   偏过头来,凯因注视着面无表情,可却如火药桶一般随时都可能爆发的兰斯,淡淡地问:“那你想怎么样,带着搏杀队把船长抢回来,还是直接放弃伪装,打开炮门推出火炮,在奥兰的内陆同帝国开战?”   听着大副的问话,兰斯紧握着拳,沉默了很久后说:“人鱼号已经失去过她一次了。”   “可这绝不会是第二次。”   转过身来,大副的目光掠过每一位船员的面庞,沉声说:“随着那些军人离开是船长自己的决定,虽然有妥协的成分在内,却也是想要借此接近一个人,去结束一段过往……一段私仇。”   “我尊重她的选择,也希望你们能够对她抱有足够的信任,我们的船长……金瞳罗伊从不是需要呵护,一触即碎的玻璃,而是一柄能够刺穿每一个敌人心脏的利刃。”   “同时,我们也不会只束手旁观,不久前船医已经以安德森家族的名义,向帝国军方给出自己的态度,或者说威胁,再加上艾尔维特的贵人与民众们的诘问与压力,想来很快就会得到回应。”   “当然,能够造成这个局面,最关键的一点是,对方找不出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船长的身份,这对我们很有利。”   听到这里,船员们的面色都和缓了许多,觉得事态似乎还没有发展到最差的那一步。   若是罗伊坐实了那一条条罪名,那么最先受到打击的必然不是别人,而是被识破了伪装的人鱼号。   见船员们的情绪平复下来,凯因接着说:“除此之外,我的父亲此时正在议事厅中,写信向陛下证实那份通行令的真伪,只要能够得到陛下的答复,揭穿那些家伙的阴谋,那么他们自然会付出惨痛的代价,届时船长也就能安然回来了。”   “但艾尔维特距离帝都太过遥远,信件的来回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所以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必须要耐心、同时警惕地盯着船长将会前往的驻军处,若是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意外,或者最后证明所有方法都不起效用,那么……”   顿了顿,回忆着罗伊离去前同自己的耳语,青年微垂下眼帘,冷声说:“我们就用海盗的方式来结束一切。”   甲板上陷入了安静,但很快就被兰斯有力的回应打破。   “是,大副。”   就像一枚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炮手长的回应激起了船员们或低沉,或猛烈的表态,但直到最后,都没有一人再有异议。   “在有下一道命令之前,所有人都保持平时的状态,别让军方的探子看出端倪,现在,解散。”   说完,凯因回身推开了船长室的门,闷热的空气与晦暗的光线争先恐后地涌入其中,可里面却再没有传来少女慵懒的问话……   亦或是寒鸦微尖的欢迎声。   蹙了蹙眉,青年走入房间,轻轻合拢木门,然后来到那张大床前,伸手掀开了鼓起的丝绸被子,却只见到了闭目沉睡的幼龙,而不见爱尔菲的身影。   拿开一旁的鹅毛枕,在确定其下确实安静地躺着一个信封后,凯因微松了口气,而此时,幼龙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龇牙咧嘴地低吼着,下意识摆出进攻的姿态。   在确认来者的身份后,幼龙才又恢复了平静,懒洋洋地舒展着身子。   “尼德霍格,爱尔菲呢?我记得我和船长早上走的时候,它并没有离开房间。”   坐在床边,大副拆着信封,一面低声问。   眨了眨眼,幼龙很快就明白了青年的意思,爬到那扇靠着大床内侧,被厚厚的帘幕盖着的舷窗下,对它低吼了几声。   见状,凯因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他朝里靠了靠,伸手掀开正微微飘动着的帘幕。   迎面而来的是燥热的轻风,以及水波打在船壳上清晰的声响。   舷窗开着,那么罗伊船长最得力的搭档,自然也已经展翅远飞,去与她共面避无可避的命运。 第228章 拦路的军人   扑翅声由远及近,寒鸦迅捷地掠过天空,黑珍珠般的眼睛牢牢地锁定在被军人拱卫着,缓慢行驶在旷野间的马车上。   艾尔维特邻近西部,四面都是空旷的原野,而维护城市治安的驻军地,就位于其北方不远处。   离开艾尔维特的北面城门,沿着平坦的石路前行,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那座灰白堡垒的轮廓就已经进入了军人们的视野。   在晦暗天幕的映衬下,那坚不可摧的军事杰作就仿佛一座神像般,肃穆地伫立在原野之上。   “报告长官,再有十分钟左右,我们就可以回到普拉克堡垒。”   骑着一匹黑色骏马的副官跟随在马车旁,对着推开车窗,掀起车帘的加里少将低声汇报。   因为将罗伊从教堂带走意味着计划的圆满成功,所以那些接受军令,跟随加里少将前来艾尔维特的军官,早在离开城门不就后带着各自的下属离开了。   如今伴在马车周围的,除却少将的亲兵外,就只余下伯尼少校一人。   “很好,保持速度。”   对副官微微颔首,加里关合车窗,放下窗帘,将那纷繁的步履声隔绝在马车的车厢外。   然后他转过眼来,看向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少女:“不用紧张,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你很快就会被送回那艘珍宝船上”   不出意外……   默念了一遍这四个字,罗伊暗暗地叹了口气。   从教堂初见,到离开城市,前往堡垒的这段短暂时光中,她对这位少将的立场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那就是他虽然心向罗伯特,但内里依旧秉持着军人的正直,与对国家的忠心,不屑于为达目的而诬陷无辜,也不愿因此事令奥兰深陷风波。   这从伯尼的指证失败后,少将对自己的态度转变,他对教堂中那场变故的处理方式,以及对这场闹剧最后结局的预期中都可见一斑。   由此看来,他不见得是罗伯特总督的狂热支持者,而更可能是被那人颇具感染力的说辞所折服,从而成了他的又一枚棋子。   正因如此,他也许根本就不知道这场行动所代表的意义,不知道此时此刻所直面的危险,更不可能知道,为了让一切按自己的心思进行,那个男人能够无情无耻到什么地步。   那人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进入那座堡垒,因为那会将此事的主动权交到军方手上,反而会令事情变得更加麻烦。   所以意外一定会发生,也许就在下一刻。   就在罗伊默然想着的同时,一直很稳定的车身忽地一震。   加里掀起帘子,推开车窗,看着拉动缰绳令战马止步的副官,皱着眉问:“怎么停下了,出什么事了?”   “报告长官,有人拦路,好像是……另一队军人。”   副官的眉关同样紧蹙,他留下一句“我去问问情况”,就驱使战马缓步前行,朝着前方列队而立,拦住去路的军人们走去。   没一会儿,副官回到车窗旁向加里报告:“长官,是尼卡加的驻军,按道理来说,应该算是伯尼上校的下属,可是……”   “可是什么?”   看着副官欲言又止的模样,少将沉着脸问:“尼卡加的驻军不在自己的驻地待着,反而来我们的管辖区拦路,这是想做什么?”   “还有,伯尼上校究竟知不知道,如果没有调动令,私自调离驻地的军力可是严重的违法行径,是会被扭送军事法庭的。”   尼卡加是位于奥兰西部的一座大型城市,是帝国牧业、农业及相关贸易的核心重地,虽然经济并不如艾尔维特发达,但论及重要性与战略意义,甚至更在这座贸易之都之上。   私自调用这般重要的地域的驻军,更被说是远调到距离尼卡加至少有半个月路程的艾尔维特,这样恶劣的情况一旦被军方那些大人物得知,一个危害帝国安全的重罪名头是绝对逃不了的。   闻言,副官的面色有些古怪,他解释说:“长官,拦路的不过十几个人,带领他们的人称是来保护上校安全的亲卫,但问题在于……上校貌似并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听到对方只有十数人,并且是伯尼的亲卫,加里的面色缓和不少,可很快就又因为副官的最后一句话而难看了起来,他冷声问:“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清楚,长官,此时上校正在和他们交涉,我看那些军人似乎也都一头雾水的模样。”   副官摇了摇头,接着说:“另外,那个领头的人,我们在那场舞会上见过,似乎是那位的家仆,他说想要见一见您,以及……”   看了眼正望着自己的罗伊,副官犹豫片刻后说:“这位小姐。”   听到“舞会”一词,少将的目光忽地一凝,在沉思许久后,他才仿佛下定决心,将视线移回少女身上。   见状,罗伊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这似乎是一次无可拒绝的邀请,对吗?”   “不,你可以回绝,而我将维护你选择的权力。”   少女话语中的暗讽仿佛刺痛了加里心中的某一处,方才所下的决心更因自己的坚守而有所动摇,于是在沉默了一会儿后,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不得不承认,除了某些败类,奥兰军人确实值得尊敬,毕竟我的爱人原本也是你们中的一员,无论是在他的身上,还是你的身上,我都能够感受到一种令人心安的特质。”   罗伊轻叹了口气,语气颇为感慨。   但很快,她面上就又漾起了微笑:“有你们的守护,当个奥兰人或许也是件幸福的事,可惜的是,那幸福终归不属于我,少将大人,我很感谢您对我的尊重,也衷心地希望,您能够在这场风暴中站对位置。”   说了这么一番令加里有些莫名的话语,少女最后对他轻轻点了点头,而后在副官翻下马背,礼貌地打开车门后,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了马车,朝着那群拦路的军人走去……   朝着那位微低着头,一身朴素打扮的下仆走去。 第229章 无根的浮萍   伴着少女的脚步声,军人们朝两侧缓缓分开,让出一条供她经过的道路。   在那道路的尽头,一直低垂着脑袋,对伯尼上将的询问不理不睬的下仆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抬眼望向渐近的罗伊,深紫的眼眸中泛起些许期待,就仿佛毒蛇在对猎物吞吐着信子。   当期许之人终于来到身前时,下仆微躬身子,谦卑而恭敬地呼唤:“我一直期盼着您的到来,小姐。”   罗伊眉梢微扬,有些意外于墓蝠对自己的称呼,但很快就又平静下来,淡声问他:“你怎么会在这儿?”   听着二人对话,一旁的上校下意识张了张嘴,似乎无比意外于二人的相识。   面对船长的询问,墓蝠并未回答,而是目光微移,落到了走下马车,正朝他们走来的加里少将身上。   待得少将与副官走近,下仆才徐徐开口:“从现在起,这位小姐的事宜将由伯尼上校处理,而她接受审判的目的地,也将由圣卡洛伊改换为尼卡加,并即刻出发。”   闻言,加里瞥了一眼下仆身后的军人与战马,以及他们围着的那辆马车,眉头不自禁地皱了皱:“按照军方确定的计划方针,此次行动由我全权负责,哪怕是军衔在我之上的人都没有插手的权力,你却要我将一切转交他处理?”   感受着少将转来的目光,伯尼干咳了一声,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我……我也没接收到上级的通知啊,少将大人。”   “我本就是为了传达大人们的意思才来的。”   听着少将的问话,墓蝠对身后的军人伸手示意,很快,一份卷好的文书就被送到了他的手中,然后被递给了面前的少将。   扯开淡金的系带,展开文书,加里的目光在字里行间快速跃动,而随着阅读,他的脸色愈发的沉重,直到看到卷末那个颇具力道的签名,他的眼瞳中闪烁不止的光彩才渐渐凝实。   在一段长久的沉默后,少将重新系好文书,将它递到伯尼的手中,旋即死死地盯着下仆,缓声问:“这到底是谁的意思?”   感受着加里言语中所蕴藏的隐怒与力量,墓蝠像是不敢与他对视般低下头去:“是元帅大人的意思,长官。”   听着下仆话语中的称谓,近前的军人们都忍不住流露出震惊的神情,可少将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面色依旧冷肃如铁:“我希望你没有骗我,军方的威严可不容撩拨。”   “您可以亲自向元帅大人求证。”   说着,墓蝠抬起头来,隔着发丝注视着少将,眼中没有任何情绪:“但在此之前,您必须确保文书中的军令能够落实下去,要不然元帅大人追责下来,您与上校可都承担不起。”   眼角抽了抽,少将强抑着怒气,寒声说:“可我们并没有证据证明,这位小姐就是罗伊船长,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是帝国法庭还是军方本身,都没有审判她的资格。”   “她究竟是不是帝国重犯,上校自然会审讯清楚,如果她确实无罪,我想上校也不会为难她,不是吗?”   墓蝠微偏着头,看了眼脸色同样难看的伯尼,而后对少将说:“当然了,我不过是位传信的人,至于是否服从命令,如何交接军务,都得由长官您说了算,但我希望……”   “您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与立场。”   少将的身份是军人,而身为奥兰军人,服从军令是刻在骨子里的天性。   在不明内情的军人们看来,这不过是下仆善意的提醒,可在落在加里的耳中,这番话却有多了浓重警告的意味。   对方想要警醒他的并不只是军人的身份,还有在那场将近的风暴中,他所身处的位置。   可无论是墓蝠,还是那位大人都不知道的是,在伯尼的指证失败,教堂的枪声响起,以及一路以来的沉思后,加里对于自己的选择已经产生了些许动摇。   而下仆的警告,更像是钟声般敲响在他的心头,让他明白了少女离开马车前,那番话语所代表的真正含义。   她是想让他看清楚自己的内心,也看清楚站立浓雾尽头的那个男人真正的面貌。   少将的沉默令场面陷入了僵局,这令许多人意外的同时,也嗅到了某种危险的味道。   但很快,压抑的沉寂就被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打破了。   “我愿意服从帝国的安排。”   一直冷眼旁观的罗伊忽地开口,她感受着少将意外的目光,微笑着说:“这毕竟是元帅大人的意思,我想要是违抗了,您与下属们都不会太好过吧,既然这位……”   看着面色如常的墓蝠,罗伊别有所指地说:“先生都如此保证了,那么我想伯尼上校也会遵从才是。”   “可是……”   加里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少女打断了:“我明白您的忧虑,但我不希望因为我的原因,令您与下属,以及更多的人遭受无妄之灾,只要您能好好考虑我先前的请求,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看着那对暗金色瞳孔中的冷静,加里暗自叹了口气,考虑良久,最后还是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走吧,上校大人。”   不再给下仆多说的机会,罗伊对仍有些惘然的伯尼丢下句,就朝着那辆马车抬步走去。   待得车门闭合,伯尼对少将讪讪地点了点头,旋即骑上战马,带领着下属随着马车一道转向离开。   墓蝠在深深地注视了加里片刻后,也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在晦暗的天光下,在那座雄伟堡垒默然地注视下,身怀嫌疑的少女因为某些人的意志,转而朝着更为空旷,也更为寂寥的西部进发,就仿若无根的浮萍,在命运的驱使下随波逐流。   这一幕令军人们都生出了些感慨与同情,而少将则一直站立在原地,目送着伯尼一众的背影消失在远方。   “长官,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直到隆隆雷鸣响起,副官的问话传入耳畔,加里才像是如梦初醒,他收回远眺的视线,望着那座伫立在前方不远处的堡垒,面容上显露出身为军人的坚毅:“你带着士兵们先回普拉克堡垒。”   “那您呢?”   跟随着少将走回马车旁,眼见着他翻身上马,拉紧缰绳,副官有些不解地询问。   “我?”   加里情绪复杂地笑了笑,在留下一句有些黯然话语后,驾驭着战马朝着来时的方向急奔而去。   “我去见纳伦总督。” 第230章 镣铐与钥匙   “我说,这样的镣铐真的有用吗?”   罗伊观察着手上那对由纤细的铁链连接,绘着鸦羽纹路的银白镣铐,在确定它的作用只是将自己双手的活动范围限制在身前之后,才苦笑着问下仆。   自被上校的人接手已经有小半天的时间,此时马车正停留在艾尔维特西面,距其不远的一座荒败小镇的酒馆门前,众人打算在这儿歇息一夜。   酒馆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下来,积压到极限的雨云仿佛溃破的堤岸,再拦不住雨水的倾泻,于是伴着一声声雷鸣,暴雨倾盆而下,砸得这座有些年头的老木屋微微震颤,像是随时都有可能被压垮。   “这对镣铐是组织采用特质合金铸造,内部还有极为复杂的机关结构,若是没有专门的钥匙,哪怕世上最优秀的锁匠前来,也破解不了它的奥秘,所以船长您无须担忧它的效力。”   墓蝠耐心地替少女解释:“并且它的象征意义会更大,一旦戴上它,无论您逃往何处,如何伪装,身份都会被一眼识破,至于锁链的长度……”   深紫的眼眸微微闪烁,下仆注视着罗伊的脸颊,别有所指地说:“您毕竟不是真正的罪犯,这一点无论是你我,还是远在别处的大人心中都很清楚,因此,为了不妨碍您的日常生活,我特意将其调长了些。”   “哦,这样啊。”   船长瞧了眼在不远处围着桌案四散而坐,饮酒用餐,可目光却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的伯尼与军人们,凑近到墓蝠身前,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问:“你这是场面话,对吧?”   “这就要靠船长您自己理解了。”   下仆的回答颇具深意,但罗伊却像是确定了某些事,继续追问:“钥匙在谁身上?”   “这个答案,也得靠船长您自己去寻找。”   墓蝠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罗伊却分明感受到了他难抑的期待,似乎很想看看,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究竟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啧,还真是狠啊。”   罗伊与下仆拉开距离,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条阴险诡秘的毒蛇。   用一对基本不影响自己作战能力的镣铐锁住自己,再暗示她解开镣铐的钥匙就隐藏在酒馆中的某人身上,那么其中隐含着的意思就再清楚不过了。   想要重获自由,她就必须获得那把钥匙,但以这些军人对自己的警惕程度,想要寻出钥匙的所在,再不惊动任何人地偷盗出来,难度大得近乎不可能完成。   当然,她还有另一种方法可以得到钥匙。   那就是杀光所有人,再逐一翻找他们的尸体,而这也正是墓蝠,或者说那位总督想要见到的情景。   虽然对那人的残忍冷酷有着极深的了解,但眼看着他如此随意地牺牲伯尼,牺牲这样一枚倾注了不知多少心力,才成功扶持上军方高位的棋子,少女的心头还是生出了些许寒意,以及深深的反感。   看出了船长所想,下仆轻声说:“船长您或许误会了什么,伯尼上校虽然能力一般,可无论是他如今在军方中的地位,管辖着的城市,还是手握着的军力,在大人心中都有着很重的分量。”   “什么意思,你这是在警告我不要动他?”   罗伊挑了下眉,饶有兴趣地问:“也就是说,我可以先排除一个错误答案了?”   “您又误会了,对于大人而言,没有人是不能被放弃的,而只在于他的牺牲是否值得。”   墓蝠缓缓摇头,微哑着声说:“如果您愿意回到大人身边,那么为了弥补您的过去所遭受的苦痛……”   “大人自然不会再过问伯尼上校的死活。”   闻言,罗伊眼角抽了抽,压低声音问:“是你在开玩笑,还是那家伙疯了,他指望拿一个不起眼的家伙的命,来换取我的原谅,好让我留在他身边,死心塌地地为他卖命?”   “不,不需要您做任何事,您的自由也不会被限制,大人所求的,就只是您的谅解而已。”   听着下仆的解释,船长微垂下眼帘,低声问:“你觉得我还会相信这种鬼话?”   “相信与否,又如何去做,选择的权力在您自己的手中,但我还是想说,大人对您是不同的,与任何人不同。”   墓蝠注视着少女微微波动着的眼眸,语气罕见地有些感慨:“自我替他做事的许多年以来,只有您的名字能让他有所触动,也只有您,才能让大人一而再地让步,相较于我,相信您对这一切的感受会更加的深切。”   虽然不愿承认,但罗伊知道对方说得其实并没有错。   凭借罗伯特手握的力量,以及拥有的情报,无论是血腥的谋杀,公然的栽赃,还是直接将隐在阴影下的隐秘公之于众,他有着数不清的方法,能够更简单直接地达到目的。   可在这无数种方法中,却绝不会包括那封语气诚恳的密信。   见罗伊沉默,下仆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微微躬身,恭敬地说:“这就是大人要我转告您的一切,那么祝您好运了,罗伊船长,我与大人都会等着您的好消息。”   说完,墓蝠离开了酒馆,走入那愈发深沉的雨幕中。   注视着下仆的身影消失在重新关合的木门后,船长本有些沉凝的神色顿时放松下来,就好像先前的沉默与思考全是装出来唬人的一般。   她拍了拍脸颊,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念叨了一句“去你的”,然后穿越军人们所坐的桌案,来到那张只坐着伯尼一人的木桌前,随手拉过张椅子坐下,面上泛起和煦的微笑。   “上校大人,我有荣幸与你谈谈吗?”   少女的笑容非但没有令伯尼如沐春风,反而让他狠狠地打了个激灵,他心虚般看了看木门,确认墓蝠确实已经离开后,才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当……当然。”   目光掠过被上校按在手下的那封信,罗伊对酒馆的老板高声呼喊:“老板,来点酒!”   满脸憨厚的中年男人闻声跑到木桌旁,他看着少女身上做工精致的婚纱,与手腕上戴着的镣铐,眼皮急促地跳了跳,下意识朝她对面的军官投去询问的目光。   在得到伯尼的颔首示意后,老板才对有些不耐的船长赔笑着说:“小姐要什么酒?”   见状,罗伊才露出些满意之色,她用手指敲了几下桌面后,嘴角绽开一抹玩味的笑容:“那就来几瓶……”   “黑朗姆酒吧。” 第231章 代价   “恕我直言,小姐,我实在是想不到我们之间有什么可谈的。”   看着一口口灌着黑朗姆酒的少女,感受着铺面而来的劣质酒精味道,以及与那精致的打扮格格不入的豪放姿态,伯尼的喉头禁不住滚动了几下,有些干涩地说。   “我倒是觉得我们之间的话题多得很,哪怕说上一夜也说不完。”   罗伊将喝空的酒瓶敲在桌上,长长得舒了口气,而后慵懒得靠在了椅背上,注视着心神不定的上校,微笑着说:“比如说,对于十年前你对我所做的种种,我们该如何算清那笔账。”   咽了口唾沫,上校咧了咧嘴,露出个难看的笑容:“小姐你也知道,当初的我不过是不起眼的小人物,面对总督大人的命令,我哪里有违抗的资格?所以你要算账,怎么也不该算到我的头上啊。”   “哦?命令?我看是你拒绝不了他的奖赏,才做得那么卖力吧?”   船长微眯着眼,轻轻地摩挲着酒瓶上凸起的字符,语气中夹杂着些许冷意:“凭借着当初的表态,你好处也拿了,总督的船也上了,怎么到了翻旧账的时候,却尽想着推脱?”   “我与总督大人的关系其实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紧密,我替他做事,做他的棋子,他给我支持,扶持我上位,说到底都是明码交易。”   伯尼拿起面前的红酒,为自己倒上些许,倒酒时手微微有些颤抖:“而既然是交易,那么当然会有结束的时候,你说我上了他的船,可若是那艘船即将沉没,又或者船上再没有我的位置,那么我当然会毫不犹豫地跳离。”   闻言,罗伊眨了眨眼,好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从这位看似没有丝毫主见,从上到下将纨绔这个词汇演绎得淋漓尽致的家伙口中,听出这么一番理性甚至于有些冷漠的话来。   “不得不说,你的觉悟挺不错,这样一来我也省得麻烦。”   罗伊满意地点点头,将空酒瓶推到一边,而后撑着桌面坐直身子,直视着上校的眼睛:“那么我就直说了,哪怕你过去确实只是奉命行事……”   停顿了片刻,她叹了口气:“虽然我很确定,那家伙不会闲得无聊再来折磨一只已经被利用完的可怜虫,但就当我相信你的话好了。”   “可就算真如你所说的那样,是他一手造成了我在莫顿监狱中的惨况,那么你,以及那群狱卒,就是一群盘旋在我头顶,一见有利可图,就迫不及待伸出鸟喙的秃鹫。”   “无论是逼供时留下的鞭痕,还是定罪时烫下的印记,都象征着我曾遭受的刻骨难忘的痛苦与耻辱。”   注视着自己白皙的手背,船长语气忽地有些感慨:“虽然它们都已经消失不见,可却不意味着我会忘记那段时光。”   说到这里,罗伊语锋一转,透过指缝注视着脸色惨白的伯尼:“上校先生,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是怎么逃出那座铁牢的?”   听着少女的问话,伯尼像是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嘴唇微微有些哆嗦,手已经不自觉地放在了腰间的短铳上。   “我杀了一位狱卒。”   见上校一言不发,罗伊微笑着说:“我现在还记得,那家伙揍过我十六次,是所有狱卒里动手次数最多,下手也最狠的那一个,所以当他解开我的镣铐,打算把我从牢房拖去行刑场的时候,我找到机会杀了他。”   随着少女的讲述,上校的呼吸愈发急促,尽管已经过了十年的时光,他依旧忘不了见到那个狱卒时的惨像。   他无法想象,一个饱受折磨,年仅八岁的孩子,究竟是哪里来的力气,能够杀死一个膀大腰粗的成年汉子,又是凭借着怎样的意志,能撑着伤痕累累的身子逃出那暗不见光的地牢。   “究竟是仇恨,还是求生的欲望,当时我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已经记不真切了,但我还记得的是,我用那家伙的血,在地上写了两个字,内容我至今记忆犹新。”   似是猜出了伯尼所想,罗伊轻声解释,然后在一段短暂的沉默后,她笑了笑:“代价,那两个字就是代价。”   “凡事都有代价,那或许是好的,是你能心甘情愿接受的,却也有可能让你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你说可不可笑,那位令我犯下罪行,身陷监牢的牧场主没有教会我这一点,反倒是罗伯特叔叔教会了我,是他亲手掐灭了我的幻想,也是他让我知道了那部名为《黑莲与酒》的歌剧,明白了信任一个人可能付出的……惨痛代价。”   沉闷的雷鸣透过紧闭的木窗,不断传入狭小的酒馆内,原本有些吵嚷的军人们终于发现了些不对劲,他们的目光落在伯尼二人身上,渐渐安静下来的同时,开始起身朝二人靠近。   罗伊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军人们的动静,低语般询问:“那么你该付出怎样的代价呢,上校先生?”   余光瞥见属下围拢过来,上校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装镇定地问:“在小姐看来,我该付出些什么?”   “那就得看上校大人的诚意了。”   当军人们靠近到桌旁,能够清晰地听到二人的对话时,罗伊很自然地改了称呼,她摆出一副无谓的态势,笑得却像一只狐狸。   目光闪烁了片刻,伯尼轻轻摆了摆手:“你们都去休息吧。”   “可是大人的安全……”一名军人有些迟疑地说。   “我与这位来自联邦大家族的小姐说说话,能有什么危险?”   听着上校的反问,军人们面面相觑,心想他们接到的命令明明是押送一位极度危险的帝国重犯,怎么到长官的口中就成了联邦的贵族小姐?   虽然军人们心有疑虑,但既然伯尼下了令,他们这些下属自然也只能接受。   军靴踩在旧木阶梯上,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没多少功夫,酒馆的一楼就只余下了罗伊二人,就连那位老板都识相的回了房。   “明智的选择。”   罗伊打了个响指,夸赞了声后,重新恢复那副懒洋洋的模样。   她靠着椅背,不疾不徐地说:“那么首先,我们交换一下手中的情报,请问亲爱的上校先生……”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 第232章 生路   “莫顿监狱。”   没有任何的犹豫,伯尼说出了终点的名称,然后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又补充说:“大人的来信中要求我将你带到那儿,而在这个过程中,这个消息会经由一些更为隐秘的……通道,落到霍华德少爷与纳伦总督耳中。”   虽说早有猜测,可当听到马车驶向的确实是那个地狱般的监牢后,罗伊的眼瞳依旧不自禁地缩了缩,血液都仿佛在一刹那彻底凝固。   但下一刻,汹涌的怒火化为岩浆,冲破了阴暗无光的冰层,少女浑身霎时紧绷,暗金色的瞳孔在煤油灯的映照下熠熠生辉,绽放出猛兽般的骇人光泽。   许久,船长才重新放松下来。   她打开一瓶黑朗姆酒,仰起头狠灌了几口,在急促地喘息几声后,内心燃起的火焰才被彻底浇熄。   “你该庆幸,上校先生,如果在某一天走下马车,映入我眼帘的是那个鬼地方,那么我一定会杀了你……本船长说到做到。”   感受着酒水有些齁人的甜味儿,罗伊缓了片刻,面无表情地说。   船长的宣告,或者说威胁令场间的气氛陷入了冰点,除却依旧激烈的雷声雨声,狭小的酒馆中再没有别的声音。   在长久的安静后,伯尼像是为了打破僵局,故作轻松地品了口酒,旋即不自然地笑着说:“那看来我是选对了?”   “也许吧。”   罗伊淡淡地回了句,而后注视了眼前的男人很久,才有些不解地问:“我很好奇,伯尼上校,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像你这样的人应该很珍视自己的生命,既然如此,又为什么偏要蹚这趟浑水。”   在十年前,伯尼不过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却已经担任了莫顿监狱的监狱长职位,这显然不是依靠他自己的能力,毕竟从各方面看,他都不像是擅长管理罪犯,精通刑具的那种人。   甚至在当年替她烫上印章时,青年浑身抖得比她还厉害。   既然如此,这就只能用家世来解释,而从上校的纨绔作风看来,罗伊很容易就能得出结论——他来自一个并不显赫,却也至少没有破落的贵族世家。   那么照理来说,像他这种从小在温室中长大的贵族子弟,理应是没有胆子参与到谋逆大事中来的。   “不是我想蹚,是当我回过神来时,已经没有台阶再给我下了。”   听着少女的问话,上校苦涩地说:“当总督大人的密信被呈到我眼前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拒绝的勇气,先前我虽然说想要背离他的意志,可事实上,现在的我连面对他的胆量都没有,更逞论是背叛他。”   “所以……其实你根本就没打算和我合作?”   听到这,罗伊眉梢微扬,语气颇有些不满。   “是的,我只是想保住自己的命,顺便看看能不能再靠着你,向总督大人展现一下自己的价值。”   船长的问话似乎彻底引发了青年心中的恐惧与不安,让他像面对救命稻草般,将苦衷与打算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说完后,他仿佛被抽离了所有力气,像个空洞的木偶般靠在椅背上,等待着命运最后的审判。   “为什么?”   可等了很久,他也没等到这位海盗船长的翻脸,甚至连一些激烈的言辞都没有,有的只是听不出情绪的问话。   “什么?”伯尼有些惘然地反问。   “我是说,你为什么又改了想法,决定告诉我这些?”   听着少女有些不耐的话语,上校沉默了一会儿,解释:“你说见到那个监狱时,你就一定会杀了我,那我想,你的反应也许就是大人期待看到的,又或者说,正是他一手策划的。”   “既然如此,我不就已经被放弃了吗?”   闻言,罗伊轻“咦”了一声,有些意外地说:“能够考虑到这里,你的头脑确实不错,可平时怎么完全看不出来啊?”   看着上校的脸皮微微抽动的模样,船长恶作剧得逞般坏笑着:“你猜得不错,上校先生,你被放弃了,被完完全全的放弃了,无论这场阴谋能否成功,你的命运都已经被注定,那就是成为一个可悲的牺牲品。”   “先前那个打扮得和仆人一样的家伙,是罗伯特的心腹,他之所以给我戴上镣铐,再把钥匙藏在你与下属之中,为的就是让我杀了你们所有人。”   注视着青年木然的神情,罗伊压低声音问:“除此之外,你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吗?”   “什么?”伯尼的声音有些沙哑。   “为了能让我回心转意,那位一力扶持你的总督大人,愿意把你的命运交到我的手里,不再过问你的生死。”   如同魔鬼的低语,船长将对方所处的绝望境地描绘得巨细无遗:“另外,正如你所说,他把我送到莫顿监狱,是为了让我发疯,但就算我克制住了冲动,你就以为自己逃过了一劫?”   “不,他同样还在逼我们的霍华德少爷发疯,逼我的船员们发疯,逼他们撕下伪装,用最直接而暴力的手段来救我。”   “当然,纳伦总督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孩子一头扎入火海,所以在我那位副手发疯之前,他会动用最强硬的手段反击,而你……理所应当会成为他怒火下的第一个牺牲品。”   拍了下手,将上校从各种恐怖的光景中惊醒过来,船长微笑着说:“所以啊,你看起来似乎已经没有出路了,上校先生。”   听着这句话,伯尼非但没有流露出绝望的神色,反而目光剧烈闪烁起来,他注视着少女白皙的脸颊,微哑着声音说:“罗伊船长你和我说这么多,应该不仅仅是为了报复我而已,对吧?”   “不错,我所说的一切,都建立在形势已经无可挽回的前提下,可实际上,你确实还有一条出路,而那也是你……唯一的生路。”   对上校抬了抬手,罗伊敛没笑容,平静地说:“至于是否能够把握住它,就得看上校先生如何抉择了。”   抿了抿唇,上校沉声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一切照旧。”   船长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而后对青年扬了扬下巴,嘴角泛起一丝漠然的笑意:“你只需要告诉我一件事,那就是……”   “罗伯特现在在哪儿?” 第233章 信纸   少女的话音落下,伯尼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可听着罗伊话语中夹杂着的危险之意,想着那件一旦发生,就将在帝国掀起巨浪的大事,上校的眼眸依旧忍不住缩了缩,其中尽是难以置信的色彩。   但很快,青年重新冷静下来,他将手边的信纸推到船长面前,压低声说:“总督大人的来信从来不会署名,也不会有地址之类可能令他暴露的信息,在执行任务前,我也没有与他会面,所以我并不知道他的确切位置。”   “不知道确切的位置,也就是说……你知道他的大致方位?”   罗伊的目光落在信纸上,在字里行间飞掠着,很快就将这封简短的密信读了个通透。   密信的大部分内容与上校先前的讲述并无出入,无非是对于将自己送往诺顿堡垒,与后续计划更为详细的讲述,在提出各种要求时,用的都是不容推辞的命令口吻。   而余下的部分,自然是那个男人最为擅长的笼络人心的手段,先用温和的言辞安抚青年的恐慌的情绪,再承诺会将他从风波中摘离出去,最后还许下了极为丰厚的奖赏。   虽然对那个男人颇多恨意,但罗伊不得不承认,在对人心的掌控上,哪怕是自己也远不如对方。   船长有些感慨地笑了笑,可那笑容很快就敛没而去,取而代之的是若有所思的神色。   在信件的最后一行,她看到了一句意味莫名的话语。   “我很期待能够亲眼目睹那一幕。”   那一幕指的是什么?是自己被重新送入诺顿监狱,还是在前往监狱的途中逃离,又或者说……   “亲眼目睹你被旧景勾起回忆,暴起杀死我的那一幕。”   猜到了少女所想,伯尼极为笃定地说。   被青年打断了思绪,罗伊微蹙着眉看向他,不解地问:“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原先我并不明白这句话的真义,本以为他只是想目睹你再次落入监牢,后来看着你被上了镣铐,还摆出那副杀气腾腾的模样,又以为他指的是你会为了钥匙而杀死我们所有人,再借着暴雨逃离的景象。”   上校注视着船长暗金色的瞳孔,回忆着先前其中忽地腾起的,令人心悸的杀意,沉声说:“可第二种猜测在经历了与你的初步交谈后,很快就被我推倒了,因为看起来……你似乎并不打算杀了我。”   “那也许是你的错觉。”船长耸了耸肩。   “好吧,至少在利用完我之前,你并不会动我。”   伯尼轻叹口气,继续述说自己的判断:“而且,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你一开始应该也没打算在途中动手,一方面是为了不合大人的心意,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霍华德少爷,或是纳伦总督争取应对的时间,对吗?”   微微瞪大了眼,罗伊用微有些惊异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青年,片刻后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不过看你那怕我怕得要死的模样,居然还能考虑到这一点,真是令我深感意外。”   伯尼眼角抽了抽,咬着牙说:“我是游手好闲,不求上进,但这不代表我是满脑浆糊的蠢蛋。”   “好好好,别激动别激动,你继续说。”   见对方被戳到痛处,罗伊抬手压了压,讪讪地笑了笑。   上校深吸了口气,说:“你先前听到诺顿监狱时的反应与威胁,以及后来的一连串分析,都令我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并在你询问我大人的方位时,有了另一个猜想。”   “既然我都能猜出你的一些打算,那么大人自然也能猜到,所以说是临时改换终点,但说不准,一开始他为你设定的目的地,就是诺顿监狱,所求正如你先前所说的,为了逼疯你,又或者是霍华德少爷。”   听到这里,罗伊眸子忽地闪了闪,她抚过信纸上的最后一句话语,轻声问:“你的意思是,他所处的位置距离诺顿监狱不远?”   “依旧只是猜测,但我想,如果大人所写的‘亲眼目睹’并不是虚指,那么位于临近诺顿监狱的小镇亦或庄园,应该就是最大的可能。”   说到这儿,伯尼注视着少女,询问:“那么小姐……罗伊船长,照你对那儿的熟悉程度,与对他的了解,能否推断出可能的地点?”   可能的地点……   罗伊微眯着眼,回想着与那人相处的时光。   他们一起走过的路途,见过的风景,停留过的住所,都在少女的眼前一一掠过,最后所有的画面重归黑暗。   在那黑暗中,忽地响起大门打开的声响,随后盛起的是璀璨的光芒。   典雅的音乐仿佛指路的信标,引领着光芒照亮大厅,照亮正优雅而矜持地起舞的贵人们,随后顺着猩红的地毯流溢而开,照亮了长廊、庭院,以至于整座富丽堂皇的宅邸。   在那宅邸的大门前,身披深色大衣的男人牵着瘦削的孩子,一同遥望着灿烂的星空。   回忆至此定格,罗伊的眼眸微微波动着,许久才从那一幕中抽离出来。   “洛里顿,在距离那座小镇不远,临近洛伊斯运河的地方,有一座属于他的宅邸,他应该就在那儿。”   明明是猜测,可少女却说得斩钉截铁,她的目光重新落回信纸,停留在最后那句话语上,很久都没有移开。   火烛在船长室中安静地燃烧着,在它的旁侧是一张洁白的信纸。   烛光微微摇曳,照亮了信纸上精致的花体字,那字符流畅美观得不像是出自一位海盗之手。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现在是不是很惊讶?”   不用念出这句话,凯因也能够想象到船长那种饱含着促狭意味的口吻。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承认自己在展开信纸时,确实被这优美的笔迹惊艳到了,以至于怀疑这是不是船医代笔的。   毕竟在一起经历的这段时光中,他除却见过罗伊在契约上的签字,就没有再见过她握过笔。   “其实没什么好惊讶的,从我记事起,我母亲就开始教导我读书写字,哪怕白天玩得再疯再累,晚上也逃不过这一关,而为了避免这种苦恼事儿,我曾做过很多努力,不过理所应当的都失败了。”   读到这儿,副手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但也正因此,我练得一手好字儿,一手能够迷得贵族小姐们爱不释手,反复欣赏的好字儿。”   想着船长写这句话时的得意劲儿,凯因嘴角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好了,不和你扯了,凯因,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过去吗?我都已经写了下来,顺便再恭喜你,将会成为得知伟大的罗伊船长崛起前,那段辛酸可怜的黑历史的第一人。”   “另外,不准告密。” 第234章 过往   “就如你在教堂中听到的那样,我出生于奥兰西部一座名为洛里顿的小镇,并在那里生活了整整八年的时光。”   “在那里,我的母亲替小镇中的一位牧场主做事,赚些微薄的工钱来养活我们母子俩,也正因此,我们被允许居住在牧场角落的一座木屋中,那座木屋很小,却给了我一个足够温馨的童年。”   “每日醒来,我推开窗,就能看到广阔的牧场,成群的绵羊,与几头懒散的奶牛,在那个时候,我脑海中根本就没有辛苦的概念,每个夜晚合眼前,期待的都是明日的朝阳,因为那又意味着我将会有大段自由而欢乐的时光。”   “但那同样也意味着母亲一日忙碌的开始,可哪怕到了能够帮把手的年纪,她也从不让我接触那些繁重的农活,反而趁着做活的间隙,与深夜的空闲时光,教我读书写字,教我做人的道理,还给我讲那个死鬼老爹的故事。”   “说实话,在那个变故发生之前,我对父亲确实有些崇拜,因为他称得上是一位伟大的船长,并且在长大一些后,母亲还告诉我,他其实还为我们留下了一盒珠宝。”   “那是足够我们挥霍一生的财富,只是因为各种原因,母亲从不愿意贩卖那些珠宝。”   “或许在她看来,那象征着父亲对她的爱意,也是她能够感受到父亲气息的最后媒介。”   “我本以为生活会一直这么下去,直到我长大成人,能够扛起养家的负担,到那时,母亲就不必这么辛劳,我们也许还能离开这座偏僻的小镇,去更为繁华的城市生活。”   “可不幸总是来得那么突然。”   读到这儿,凯因捏着信纸的手忽地用力了些,仿佛是在替故事中的母子感到紧张。   “常年累月的农活终究还是让母亲病倒了,但在偏僻的西部,先不说能不能找到称职的医生,哪怕是镇中那个完全没有经受过系统教育,也没有任何证明的庸医,请他来看病所需要的花费,对我们而言也是一个天文数字。”   “于是母亲让我去找牧场主,希望他能够看在自己的辛劳,与孩子还小的份上,先预支一些工钱看病。”   “但在我好不容易见到他后,得到的答复却是明确的拒绝,那时我的感觉就像天塌了一般,在恐惧与无措中,我说出了那盒珠宝的秘密。”   “虽然还小,但我很清楚财富对大人们的诱惑力,可我却不知道,当财富多到一定程度时,会将一位体面的老绅士化作可怖的魔鬼。”   “可无论如何,那时我也已经别无选择,我说自己愿意将那盒珠宝交给他,只求他能够替母亲找一位医生,来治好她的病。”   “结果,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他非但没有请来医生,反而直接派人将我们赶出了牧场。”   “你知道吗,那时候甚至还下着大雨,我眼睁睁地看着那群家仆冲入木屋,把虚弱得连走路都困难的母亲架出了牧场,我们就相拥着站在牧场外,隔着栅栏看着他们把木屋翻了个遍。”   “当然,最后他们什么没有找到,因为母亲藏的位置很隐秘,她将那个盒子埋在了木屋旁的水井边。”   “一无所获的牧场主很生气,可因为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最后也只是派人将我们赶得更远了些,还诬陷我与母亲偷盗了属于他的财物,因此才会做出这样的事儿来。”   “那位牧场主在当地有很高的威望,他说的话自然也就成了所谓的真相,没有人愿意收留我与母亲,一方面是担心我们偷盗财物,另一方面则是害怕因此惹怒那位牧场主。”   “自然而然的,因为得不到医治,再加上经受了那场大雨,母亲的病情恶化得很快,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避雨的旧篷子,可在相拥着睡了一晚,第二天睁开眼的时候,我已经感受不到她的温度了。”   写到这里时,船长的笔迹并没有什么变化,似乎描绘的那个故事与自己并无关联。   可只有十分熟悉少女的凯因明白,她习惯于将所有的情绪收拢在心底,习惯在黑夜中独自品尝那种难言的苦涩,正因此,她寻常表现出来的不是轻佻无谓,就是令人感觉无比疏远的漠然。   “我不记得我哭了多久,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将母亲葬下的,我只知道那时的我心里满是仇恨,所以我趁着夜色潜进牧场,对牧场主的住所放了一把火,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一直跑到牧场后方的一处山坡上。”   “我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火焰吞噬那座房子,继而蔓延到整座牧场,那火是那么的旺盛,就连大雨都浇不灭,那些仍在睡梦中的人,自然也没有幸存的道理。”   “等到天亮,我回镇上打听了一下消息,在得知牧场主葬身火海后,我并没有什么复仇的**,而是有些茫然,为自己的所为,也为那没有希望的未来。”   “因此,当有人向当地的法庭提供了线索,士兵们前来抓捕我的时候,我根本就不想逃,或许在那时的我看来,被当做谋杀犯绞死,也是一种可以接受的结局吧。”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被关押在小镇的监狱中,等待着行刑那一刻的到来,但直到最后,我也没有等到审判的落实,而是等到了一个人的到来。”   “他就是罗伯特总督。”   看到这个名字,凯因的眉头忍不住蹙了起来,而见到他面色沉凝的模样,趴在一旁的幼龙发出了一声疑问般的低吼。   “不,没什么。”   青年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目光掠过那个名字,继续读接下来的内容。   罗伊留给他的与其说是一封信,倒不如说是一本简略的自传,不过只包括了那段不算长,却格外黑暗的过往。   “那时的我对总督这个身份没什么概念,只知道他是比牧场主厉害很多的大人物,因为一向喜欢板着脸的镇长大人,跟在他身旁的时候都得摆出一副讨好的神色,那些谄媚的话语哪怕隔着很远我都能听得到。”   “总督大人带着小镇上有名有望的贵人们,来到我的牢房前,问我:‘你是不是姓罗伊?’,在我点头后,他就让人打开监牢的铁门,也不顾我身上又脏又破的衣服,直接把我从地上抱了起来。”   “‘我知道你的苦衷,也已经查清了真相’,他这样对我说。”   “那之后,他抱着我离开了监狱,然后转身面对那些贵人,将牧场主因贪婪所做的一切都说了出来,而看着那些人附和连连,点头点得像敲鼓的模样,我感觉就像做梦一样不真实。”   “那时我真的以为,他是来替已故的母亲洗清冤屈,也将我从那场漆黑无光的噩梦中拯救出来的。”   “可却没想到,那不过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 第235章 结局   “镣铐被打开,罪责被卸去,在罗伯特总督的帮助下,真相传遍了洛里顿小镇,自此,我不再是那个因偷窃而被赶出牧场,又因此生恨谋杀了庄园主的罪人。”   “那段时光中,总督大人待我极好,他为我提供最好的吃住,教导我识字习礼,并时刻将我带在身边,哪怕是进行极重要的会面时也绝不落下,他对待我就像对待真正的亲人一般。”   “但除了母亲所教导的,那些有关诚信、坚强的道理外,他还用许多引人入胜的故事,教会了我更多孩子不该明白的道理,一如地位与力量的重要性,又或者人心深处所蕴藏的黑暗与残忍。”   “而他教会我的最重要的一课,是用《黑莲与酒》中那段有关信任与毒酒的独白,以及对我态度的截然转变,让我明白了将信任交予错误之人,究竟会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的光景,那时下着雨,一场与我和母亲被赶出牧场时同样磅礴的大雨,那天罕见的没有来客人,我坐在属于他的宅邸中,那铺垫着猩红地毯的台阶顶端,望着雨幕出神。”   “然后他来了,在听到他的脚步声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起身,因为他不喜欢我坐在地面上,可这一次,他只说了句‘没关系’后,就这么坐在了我的身旁,当时我意外极了,却也只以为是他今日心情好的缘故。”   “在坐下后,他开始我一些问题,那些问题很杂很乱,包含了我在牧场中的生活,母亲对我讲过的故事,以及那些故事中所隐含的道理,听起来就像是在关心我的童年经历。”   “他想听,我当然一股脑地讲了出来,而在我所讲的内容中,他对我父亲的那些传奇故事尤为感兴趣。”   “因此,哪怕那时的我对那个在母亲口中无所不能,可实际上却是个抛下妻子与孩子的混蛋很是抵触,可最后也将母亲提到过的,有关他的所有故事全都说出了出来,当然,也包括了他留下来的那个盒子的秘密。”   “在听到那个盒子的消息时,他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问我是不是不小心把它弄丢了。”   “虽然那时我对他没有丝毫的戒心,却对与那个盒子有关的一切无比敏感,所以在听到他的问话时,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那个时候,我以为他只是单纯地好奇那个盒子的去向,又或者是想要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因此并没有隐瞒它的所在,我告诉他,盒子仍被埋在牧场中的水井旁,如果他想要,我可以去取来给他。”   “可事实上,罗伯特总督并不缺钱,光是那座府邸,与其中那些藏品的价值,就远远超越了那些珠宝。”   “而正如我所想的那样,他摇了摇头,说那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东西,理应属于我,他只是出于好奇,想见识一下杰拉德船长究竟留下了怎样的珍宝。”   “出于信任,我并没有怀疑他的用心,我带着他回到了那座已经被废弃了的牧场前,独自进去挖出了那个盒子,而后回到了他的身前。”   “但当我将盒子递给他时,心中忽地有些不安,因为那个盒子已经带给我太多的悲伤与不幸。”   “如果不是知道安妮斯朵拉女士的魔盒深藏在纱琴岛上,说不准直到现在,我还以为那个盒子就是神话故事中释放灾厄与诅咒的魔盒呢。”   故事有些突兀地中断,映入凯因眼帘的是船长带着些自嘲的字句,就仿佛是夜幕临近前最后的光亮,想要在被黑暗彻底吞噬前,令心情压抑的青年能够轻松些许。   但就像黑夜总会来临,故事也终将会有一个结局。   “虽说那个盒子确实不是女士的魔盒,但不幸的是,我的担忧依旧还是应验了。”   “他接过了盒子,而后当着我与卫兵们的面打开了它,在翻看了一阵后,他似乎并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于是他终于失去了兴趣,无论是对杰拉德船长留下的宝物,又或者是我。”   “在那之后,他就变了,变成了一个令我全然陌生的人。”   “他将那些珠宝倒在积着水坑的地面上,再是那个盒子,最后是我心中仅存的希冀。”   “‘带下去吧,他已经没有价值了’,他这样说着,然后再没有看我一眼,从那以后,罪人与窃贼的身份重新被安在我的身上,而为了减少麻烦,我被押送到了距离洛里顿小镇不远,却享有更高自主权的诺顿监狱。”   “也许是因为他教过我的那些道理,又或者是为了对抗他的意志,我并没有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行,也因此,我在那鬼地方吃了不少苦头。”   “不过你也知道,一旦进了监狱这种地方,很多事就身不由己了,虽然我一直死不松口,但那监狱长最后还是给我烫上了烙印,也将对我的处刑提上了日程。”   读到这儿,副手蔚蓝的眼眸中尽是冷意。   在教堂的变故发生后,他知道了那位监狱长是谁,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胆大妄为到不经帝国法庭的审判,就敢私自定下罪责与刑期。   他明白这样的事很难阻止,在暗地里更是比比皆是,可当得知时却依旧按捺不住心中燃起的怒火。   “可是仅凭这样的计俩,就想把伟大的罗伊船长送入地狱,不得不说,他们还是太过异想天开了。”   青年的愤怒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在那段令他难以自抑的话语后,紧接而来的就是船长极破坏氛围的自吹自擂。   “好吧,虽然当时的我还不是船长,但经历了那么多,却也不是个只会哭泣的孩子了,在行刑的那一日,我杀了那个时常对我拳脚相加的狱卒,然后凭借高超的潜行技术轻松地溜出了地牢。”   少女的话语中满是骄傲,甚至让人觉得那一切的发生都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在如今的罗伊船长的字典中,似乎根本就没有“不可能”三个字。   但凯因明白,一个遭受过严刑逼供,身体虚弱的孩子,想要逃离一座看守森严的监牢,其过程必然无比艰难、凶险,以至于绝望。   只是凭借难以想象的意志,那个孩子最后还是成功了,而这,也是谱写金瞳魔鬼传奇的开端。   “在士兵们的追缉下,我不知道逃了多久,最后逃到了伊尔鲁文,而那之后的故事,我都已经告诉过你,就不再浪费笔墨复述。”   “那么凯因,这就是你想知道的,我那不为人知的过往,同时,我向你保证,等到一切落下帷幕,我会立刻回到你的身边,届时,我们再来完成那场未完的订婚。”   “爱你的伊丽莎白·罗伊。” 第236章 票决   就在凯因读完信件,将它收起的过程中,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船长室外突兀地响起。   “进来。”   听着那有别于常时的敲门声,大副的心头忽地泛起些不好的预感,他将收好的信件推到一旁,旋即朝着木门沉声发令。   木门开了,夹杂着雨水的狂风霎时涌入进来,扑灭了火烛,令本就晦暗的房间彻底陷入了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借着一闪即逝的电光,凯因看清了来者的模样。   那是人鱼号如今的炮手长兰斯,只不过此时的他浑身都被雨水浸湿,正急促地喘息着,眼瞳中更是映射着难以抑制的寒光。   “出什么事了?”   见炮手长如此模样,凯因忍不住皱了皱眉,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郁。   “大副,纳伦总督先前派人来传信,说船长并没有被送往艾尔维特北面的那座堡垒,而是被人中途带走了。”   闻言,大副按着桌面缓缓起身,面无表情地问:“被带走了?什么意思,加里少将难不成忘了自己的承诺?”   听着青年的问话,兰斯有些沉重地说:“据总督的意思,带来这个消息的人……就是那位少将。”   在对船员们的解释中,凯因虽然没有说出教堂中那场惊变的所有细节,却并没有隐瞒加里的身份,以及他曾许下过的承诺。   若非有这个承诺安抚着船员们的情绪,大副还用自己的信誉替那位军官做着担保,只怕海盗们早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打算不顾一切地进行援救了。   只是如今情况突然改变,那个承诺失去了应有的效力,人鱼号上的人们自然再难保持平静,这从兰斯的反应就能窥得一二。   炮手长的汇报显然出乎了凯因的意料,他沉默了片刻,问:“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情报吗?”   “传话的军人说,在押送的过程中,少将一行被另一队军人拦下,而在他们手中,持有一份出自军方上层之手的军令,其要求就是将船长的事宜全权交由他们负责。”   说到这儿,兰斯咬着牙说:“除了这些,军令还要求将船长接受审判的地点从圣卡洛伊改换为尼卡加,并即刻启程,可问题在于,凭着这份军令,那群混蛋就敢无视审讯的过程,强行带走船长,那么谁又能保证……”   “他们的目的地一定就是尼卡加?”   感受着兰斯话语中的寒意,凯因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我们甚至不能确定那份军令的真假,在如今的局势下,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深明奥兰军方内部情况的大副很清楚,在一场行动确立开始,到完成它的整个执行阶段,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其主要负责人并不会有所变动。   更何况,由加里这样资历深厚的少将出面,已经足够展露军方的态度,并确保行动的顺利进行。   如此情形之下,凯因实在想象不出有什么理由,需要半途改变此次行动的负责人,但他很清楚的一点是,能够让一位少将低头,那份军令中所蕴藏的能量必然无比庞大。   哪怕是奥兰现任几位上将,甚至是过去担任海军统帅的自己,都不见得能够用一道军令就让一位少将服软。   事实上,要想这一幕出现,如今就只有三种猜测。   其一,是在一场紧急的军事会议后,超过半数的军方上层通过了这一决议。   但这种情况出现的可能性并不大,不说紧急会议所代表的意义,那些老人也根本不可能因为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汇聚一堂。   其二,就是那位坐于首席的老元帅亲自开口,如此一来,别说是加里少将,就算自己仍在军方,怕也难以违逆对方的意志。   凯因虽然过去与那位老人有过交流,觉得对方不像是会参与到这种事中来的人,可他也不能保证,在经过数年的时光后,愈发迟暮的老人心思仍旧如前,所以这种可能并不能轻易忽略。   而在见证了教堂之中,父亲对加里的警告,并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陛下手谕真实性的怀疑后,第三种猜测的可能性反而最大。   那就是那份军令根本就是伪造的,名义上借着元帅大人的名头,可实际上却是出自罗伯特总督之手。   无论后两种猜测中的哪一种为真,短时间内都无法证实,现在最需要做的,除却安抚船员们的情绪外,就是前去面见父亲,共同商讨接下来的对策。   一念至此,凯因不再多想,在深吸了一口气后,询问兰斯:“既然那份军令将执行权交给那些拦路的军人,那么你知不知道,他们的长官是谁?”   兰斯思索了一会儿,有些不确定地说:“好像是一个叫做……伯尼的上校。”   听到这个名字,凯因微微一怔,旋即双拳不自禁地握紧,心中更是升腾起难抑的怒火。   他几乎是立刻就回忆起少女的描述中,那个无视帝国法律,不经审判就想将一个孩子送上绞架的监狱长。   而接下来负责船长事宜的,竟然就是这个曾令她痛苦无助的混蛋。   当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的时候,青年的镇定终于被打破了。   没有任何的犹豫,他绕过桌案,急步走出船长室,一头扎入了深沉的雨幕中。   在这个过程中,凯因的面色冷得可怕,呼吸更是随着脚步声愈发沉重,直到雨珠打在他的身上,那种夹杂着寒冷与疼痛的真切感觉,才将他从那仿佛要燃尽一切的怒火中带回现实。   而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船员们都已经聚集在了甲板上,不知在暴雨中等待了他多久。   不时亮起的电光,照亮了一张张坚毅的脸庞,感受着众人毫无畏怯的目光,凯因明白他们已经做好了面对最坏情况的心理准备。   同时,他的余光也瞥见了翻越船栏,来到甲板上的纳伦总督。   青年明白父亲此时前来的原因,他是担忧自己被那突如其来的消息冲昏了头脑,从而做出那些有心人乐得见到的疯狂之举。   想着父亲的用意,想着在离别时,少女对自己的耳语,凯因感觉原本一片燥热的血液逐渐冷却,紧握着拳也渐渐松开。   在沉默了许久后,他对船员们淡淡地说:“我还是那句话,我们要相信船长。”   除了依旧激烈的雨声,甲板上一片寂静。   总督止步在船员们不远处,默然地望着他。   而海盗们听到这句话后,虽然并未流露出意外之色,可神情都或多或少有些低落,甚至隐隐有些不满,但尽管如此,却也没有人开口质疑青年的决定。   在人鱼号上,当船长不在时,大副的命令就代表着她的意志。   “但是……”   就在船员们认为此事已经落下帷幕,他们所能做的就只有安静而煎熬的等待时,大副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他的语气不再平淡,而是变得无比强势,不容丝毫违抗。   “我们不能就这么一味的等待,我们应该在不影响船长计划的前提下,做一些力所能及,以防万一的准备,可这毕竟与船长的意志有所背离,所以我宣布……”   “现在开始票决。” 第237章 总督的决意   在罗伊船长接手人鱼号以来,大大小小的会议数之不清,可真正通过全体船员的票决所定下的事项,就只有那场风暴之中的背叛。   那场票决之后,人鱼号调转船头,全速驶离魔鬼岛,将罗伊孤身一人留在了孤岛之上,留在了无数军舰的包围之中。   如今,同样是暴雨之夜,是船长离开战舰的时分,而人鱼号的第二场全员票决即将开始。   一切都仿佛是过去的重演,可一切却又与过往截然不同,因为这一次,他们将要决定的不再是把船长独自抛下,而是要竭尽所能,去把她找回来。   “先前传来的消息,想来大家都已经有所耳闻,在被押往城外的堡垒时,船长被人凭借一份难辨真假的军令强行带走,如今杳无音讯,不明去向。”   漆黑的靴子踩碎雨水,有力的宣讲盖过雷鸣。   凯因走过船员们让出的道路,来到了众人的中心,目光扫过一张张淌落着雨水的脸庞:“这代表事态已经脱离那位少将先生的掌控,那么他的承诺,自然也在交出船长的那一刻失去了效力。”   “而既然军方率先打破了协议,那么我们就绝不能再次指望对方能有所表态,因为等到他们的回应姗姗而来,一切早已经来不及挽回,因此我的想法是,我们稍作休整,然后立刻起锚离港,顺着洛伊斯运河继续西行。”   “凭着水路的速度,哪怕对方先行半日,并日夜不息地赶路,其行程最终也必将被我们超越,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沿岸收集情报,只要确定了他们的去向,那么不管出了什么变故,我们都有应对的机会。”   “如此一来,无论是船长遭遇危险,还是需要我们的帮助,人鱼号都能及时赶到。”   说到这里,大副停顿了片刻,给船员们消化信息的时间,然后沉声说:“可正如我先前所说,哪怕我们心系船长的安危,想要提前做些准备,可这依旧有悖于她留下的命令,因此,我们需要通过全员票决,来决定这项提案是否能被通过。”   “那么所有人听令,同意提案者举手示意,反对者维持原状,开始票决!”   青年的话音落下,船员们没有任何的犹豫,一只只手齐刷刷的举起,哪怕只是目测,也能确定已经超过了半数。   “本,清点票数。”   可尽管如此,大副依旧平静地下了令,在海盗之中,全员票决是极为严肃的过程,绝不允许有任何的轻率与差错。   水手长高声应“是”,在船员之间穿行一阵后,回到凯因身前,沉声汇报:“报告大副,票数清点完毕,总计六百三十五票,赞成票六百三十五,反对票零!”   “很好,先生们稍作准备,然后我们起锚出发。”   在一道道恭声回应后,船员们放下手,迅速地回到各自的岗位上。   没多久功夫,风帆被相继升起,沉重的铁锚也伴着铁链与木板摩擦的声响被缓缓拉出了水面。   确定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凯因这才将心思收拢,缓步来到一直沉默地看完票决全程的纳伦总督身前,低声呼唤:“父亲。”   总督微微颔首,环顾着热火朝天的甲板,颇有些感慨地说:“那只寒鸦说得不错,你在他们之中确实很有威信,这样看来,我担心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亦或是船上的局势,倒是有些杞人忧天了。”   说到这儿,纳伦有些欣慰地笑了笑:“只要是与大海扯上边的事儿,你总能做得很好,而且相较于海军,海盗的身份似乎更令你如鱼得水,这或许也与你小时候爱闹的性子有关。”   轻咳了一声,凯因有些不自然地说:“小时候的事儿就别提了,现在更紧要的,是如何改变对我们不利的局势。”   “改变?为何要改变?”   总督轻轻摇头,说:“加里已经与我坦白,无论是教堂中的行动,还是不久前那些人带走罗伊,这背后都有着罗伯特的影子,而我想,这些行径的目的无非就是为了激怒你,从而影响到我的决断。”   “只要我们失去了平静,那么无论对方能否证明罗伊身上的罪行,霍华德家族与金瞳魔鬼的勾结都将成为定局,并在极短的时间内传遍整个奥兰,要知道诬陷可远比洗脱污名要来的轻松容易。”   虽然知道父亲的推测不错,但大副还是忍不住说:“可这场风暴到底是冲着您来的,不论是船长,我,亦或是更多的人,都不过是罗伯特用来构陷您的棋子,在这样的情况的下,一味的退让并不是足够好的决策。”   凯因知道父亲并不可能真的没有应对,那封被送往圣卡洛伊的信件,就是能够一举制胜的决定性手段。   而在加里少将回心转意的如今,依凭军舰与艾尔维特的驻军,能够最大限度保证总督的安全。   虽说教堂中的那一枪至今历历在目,但在已有准备的情况下,罗伯特的死士再想要接近纳伦,甚至是威胁到他的生命,可能性就已经非常的低了。   因此,现在的局势看似尽在罗伯特之手,实则却已经隐隐偏向了纳伦。   只需等到陛下见到那封信件,证实手谕为假,那么在陛下、圣教,以及需要考虑抽身脱离的军方的支持下,罗伯特自然再无威胁,甚至还要为伪造手谕一事付出惨重的代价。   可问题在于,距离那封信件呈到陛下面前,到圣卡洛伊的回应传来,至少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中,纳伦总督同样没有办法反制罗伯特,而为达目的,对方也必将更加不择手段。   “只要我不表态,罗伯特就没有任何方法能够影响到我。”   猜到了凯因的担忧,总督淡淡地说:“至于玉石俱焚……从我手底下练出来的兵,可比那些只敢藏在阴影里的家伙要可靠得多,所以现在唯一的问题不在我,也不在你,而在那位船长身上。”   “我能够大致猜到她的打算,可如果我真的一直缩在艾尔维特,躲在重重保护之中,大部分危险反而要落到她的身上,而冷眼看着一位少女,还是我孩子的心上人来替我挡刀,可从来不是霍华德家族的作风。”   “而且你们都已经有了各自的打算,我又怎么可能躲在你们的身后?”   电光在天际一闪即逝,照亮了总督面上刀刻般的线条,而伴着轰鸣的雷声,他原本平淡的话语,也变得如同雄狮的长啸般威严而强势。   “加西亚家族的庄园就位于奥兰西部,距离这里不过十日不到的路途,不出意外的话,只要两天的工夫,我就能收到费德罗的回信,而待得他的人抵达艾尔维特之日……”   “就是反击开始之时。” 第238章 伏击   在那场父子间的对谈后,纳伦总督回到了军舰上,而人鱼号也在晦暗的天光下起锚出发,很快就消失在浓重的夜幕之中。   暴雨中的昼夜难以辨别,直到教堂的晚钟第三次敲响,笼在艾尔维特上空的厚重乌云才终于散去。   火红的云霞弥漫在天际,当入夜前最后的夕阳消逝,这雨后天晴的短暂绝景再次被黑暗取代,而在比无光的夜空更为浓郁的阴影下,许多披着黑衣的人影影影绰绰,如同潮水般涌入了艾尔维特。   卫兵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不速之客。   因为他们根本没有选择从城们进入,而是通过各种称不上入口墙垣、残洞,亦或是地道,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越过警戒线,并在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极高效地控制了这座贸易之城的各处要道。   在那之后,一辆很不起眼的灰黑马车借着黑夜的掩护,悄然接近了艾尔维特的西城门,并在对卫兵出示了通行证明后,极为低调地驶入了城内。   不多久,那辆马车来到了港口之上,停在了邻近军舰的岸边。   马车车门缓缓打开,一位身着黑衣,面无表情的男人从中走下,来到早已等候良久的纳伦与军人们身前。   “乔·诺顿,见过总督大人。”   男人对总督躬身行礼,而后低声汇报:“我奉费德罗大人之令,前来保护您的安全。”   “三百位刺客已在先前潜入艾尔维特,并控制住了所有要道,此时正在排除一切可能对您造成威胁的因素。”   如果凯因仍在此处,那么他必定能够认出这个男人的身份。   他就是当初带领着一众刺客,收割了黑鸦会暗杀者们的生命,深受费德罗信任与器重的黑衣人首领。   如今费德罗退下总督之位,自然不再管理帝国的黑暗面,他将这些尽数交予了这位名为乔的得力下属。   虽然已经成为了奥兰暗中力量的统御者,成为了帝国顶尖的权力者之一,但在通过秘密渠道接收到费德罗的密信后,正在周边地区处理事务的乔依旧毫不犹豫带领下属来到了艾尔维特,并因为老人意志,坚定不移地站在了纳伦总督身后。   “除此之外,从艾尔维特到尼卡加沿途的所有密探都已经行动起来,相信要不了多少时间,就能确定那辆承载着罗伊船长的马车的位置。”   “很好。”   总督微微颔首,问:“对于这件事,费德罗有什么看法?”   乔抬眼看着纳伦,沉声说:“照费德罗大人的意思,您最好待在军舰上,什么都不去做,在我们接管艾尔维特的情况下,您的安全能够得到绝对的保证,任凭罗伯特有何种手段,也不可能影响得了大势。”   “但他应该知道,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老友不抱希望的劝说仿佛穿越了时光与空间,响起在纳伦的耳畔,于是他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这对挚友之间虽然相差了二十岁,并在寻常很少有机会相见,可对彼此的了解却远胜过一般的友人,甚至称得上是心有灵犀。   因此在收到纳伦的信件时,那位老人第一时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并在给出这个基本不可能起效的建议的同时,还为他准备了另一个更为危险,也更为符合他心意的选择。   “是的,正因如此,大人还为您准备了另一条路。”   身为费德罗的心腹,乔自然知道那位老人与面前的总督关系莫逆,所以并不意外于他的反应,他平静地说出了那个答案:“费德罗大人诚邀您前往加西亚家族的庄园一叙,回顾过往的同时,顺便探讨接下来的对策。”   听着“顺便”一词,总督失笑般摇了摇头,知道这必然是对方的原话,但很快,他面上的笑意就又敛没而去,重新恢复冷肃的神色。   “正合我意。”   在对下属吩咐了几句后,临岸的军人们回到了军舰上,而纳伦也与乔一同登上了马车。   几经辗转后,这辆才进入城市不久的马车,就又顺着来时的路,经由艾尔维特的西部城门驶入了深沉的夜幕之中。   而在得到命令后,同来的刺客也毫不拖泥带水地跟上了马车,只在城市角落的阴影中留下了许多具冰冷的尸体,位于港口附近的眼线更是被清除得一干二净,以在短时间内掩盖总督离开的真相。   浓重的夜雾弥漫在杳无人迹的荒野上,使得士兵与战马的视野受到了极大的阻碍,因此马车行进的速度并不算快。   “两天的工夫,才走出了这么点儿路,看来要到洛里顿至少还得半个月的行程,可真是有够受的。”   往水晶杯里倒了些红酒,罗伊摇晃着酒杯,微眯着眼抱怨,显然对于上校与其下属的效率极为不满。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照总督大人的意思,我们需要尽可能地避开耳目繁多的城镇,这就需要东转西折地绕远路,再加上前两日的暴雨耽搁了不少时间,能够有这样的速度已经很不错了。”   伯尼饮了口红酒,而后掀开车帘朝外望了望,眼中不自禁地泛起些忧虑。   “好吧好吧,本船长勉强接受你的解释,但你能不能快些找出那把钥匙的所在?再深入西部一些我就得找机会开溜了,我可不想在那时候还带着这副破镣铐。”   看着上校那副发愁的模样,罗伊微微蹙了蹙眉,忍不住提醒他:“还有,你既然已经决定跳下罗伯特的船,那还考虑这么多做什么?”   “正是因为要背叛大人,所以才需要更为慎重。”   伯尼轻叹了口气,将车帘放下,转眼看着少女,解释说:“我当然可以凭着长官的身份要到钥匙,可问题在于要如何打消士兵们的怀疑。”   “如果他们真心向我,这个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但若是这些人中有大人的人,难么问题反而会变得更加棘手。”   上校沉着脸分析:“要是被大人提前发现异样,我们计划必然没有实现的可能,所以无论是取得钥匙,解开你的镣铐,还是在你离开后,尽可能拖延事态暴露的时间,这都需要经过缜密的考虑。”   “听着可真是麻烦。”   罗伊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液,舒舒服服地靠在车壁上:“那么就祝你一切顺利,上校先生。”   见船长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伯尼脸色一黑,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马车突如其来的剧震给打断了。   桌面上的酒瓶倾倒,滚落到木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玻璃碎片与猩红酒液顿时四散溅起。   与此同时,车外紧接着响起战马慌乱的嘶鸣,火铳猛烈的开火声,以及刀剑凌乱的碰撞声。   这一切无不揭示着黑夜中正在进行的血腥交锋,或者说……   杀戮。 第239章 劫车   “不是我的人。”   面对上校询问般的目光,罗伊轻轻摇了摇头,语速极快地说:“在离开前,我向我的大副明确表达过自己的态度,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人鱼号现在应该还停留在艾尔维特的港口,所以那不可能是我的人。”   闻言,伯尼目光剧烈地闪烁着,咬着牙说:“那么按你的意思……他们是总督大人的人?”   “这不失为一种可能,但我想以他的耐性,哪怕得知了我们的计划,也不会这么心急地动手才是。”   船长掀开些车帘,透过玻璃窗看了眼外面的情况。   此时军人们正拱卫在车旁,摆出火铳齐射的阵列,而在更远处那片缥缈的夜雾中,一道道人影不时闪过,身手迅捷如同鬼魅。   在先前那轮交锋中,军人们凭借一轮齐射暂时逼退了伏击者,但在猝不及防之下依旧损失了数人。   这对于本就不到二十人的队伍来说已经算得上是重创,但相比于牺牲人数,更令人感到绝望的是,在发现敌袭后,他们第一时间整队齐射,却没能留下哪怕一名敌人。   在密集的铅弹下,可躲避的空间并不大,虽然那些伏击者的反应极快,动作更是迅疾得可怕,但仍然有数人中弹。   可问题在于,没有一发铅弹造成了足以致命的伤势,因此只是在留下了些许血迹后,伏击者们重新没入了夜雾之中,寻找着再度进攻的机会。   在这个过程中,这些伏击者就连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发出,任凭身负枪伤,也只是默然无声的后退,似乎根本就感受不到伤痛。   放下车帘,罗伊暗叹了口气,只是稍微辨别了下局势,她就知道这些军人们撑不了多久了。   这场伏击显然预谋已久。   不过是瞥见了那些伏击者遭受枪击后,有序利落地退入夜雾的一幕,船长就能够确定,他们必然是训练有素,专为杀人而生的刺客。   在身处荒野,四周又有雾气作为天然掩护的情况下,火铳的威胁被极大的削弱。   再加上军人的数目有限,能够顾及一个方向已是难事,而要在这些有备而来,不明数目,还随时可能从各面发起突袭的刺客的进攻下保全马车,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不管这些家伙的身份与来历,他们的目的无非就只有两个,劫下马车,亦或是杀死我们所有人,所以上校先生,我们该做好逃离的准备了。”   听着少女不明情绪的话语,看着她拿起锋利的酒瓶碎片,开始将那件染了些许尘土的婚纱从前割开,上校脸皮忍不住抽了抽,语气因恐惧而有些歇斯底里。   “逃?怎么逃?如果对方就是冲我们而来的,那现在离开这些士兵,不就是急着去送死?”   罗伊的动作微顿,她冷冷地瞥了伯尼一眼:“留在这儿照样是死路一条,趁着对方还没有注意到我们,借着军马逃离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另外,你与其在这吼我,不如赶在你的下属全军覆没之前,赶紧把那钥匙找出来,没了这副镣铐,我们的生存机率还能大上不少。”   船长的话语就像是一盆冷水从头浇下,令这位看似嚣张跋扈,心思缜密,实则根本没有见识过血腥与黑暗的贵族少爷霎时惊醒过来。   听着车外传来的第二轮枪声,伯尼咽了口唾沫,对少女艰难地点了点头,而后哆嗦着去开车门。   见状,罗伊摇了摇头,将那件婚纱彻底划破,旋即把玻璃碎片随手丢开,正打算将纱裙从身上褪下时,余光忽地瞥见了一道黑影。   上校在前往打开车门的过程中,肩头不小心擦到了车帘,也正因此,船长才能透过车帘摆动时露出的间隙,发现那道从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黑影。   “别开门!”   罗伊一把将纱裙从身上扯下,恢复了那身利落的打扮,然后毫不犹豫地推翻桌案,伸手朝着青年抓去。   只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当少女的示警响起,并有所动作时,车门已经被朝外推开。   伯尼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可还不待他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一柄雪亮的银刀已经刺入了他的胸膛。   “噗。”   一声闷响,上校的瞳孔陡然缩小,那柄银刀精准地刺穿了他的心脏,并在他的身后穿出了一截猩红的刀刃。   “哦……”   注视着青年逐渐晦暗的眼眸,看着那张令她无比厌恶的脸颊上残存的惊恐与绝望,罗伊自证清白般将双手抬在身前,低声感叹了一句:“这可不是我的意思啊,上校先生。”   随着刀刃离开上校的身体,温热的血液溅起,洒得车厢内到处都是,他软软地倾倒下来,最后倒在了船长的脚边,瞪圆的眼睛表达了心中的难以置信,他直到死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结局。   听着身后传来的箭矢入体声与惨叫声,知道马车另一侧的战局也即将落下帷幕,罗伊非但没有暴起发难,以寻求突围的机会,反而缓缓坐回了原处,微眯着眼打量那人。   对方直直地往车门而来,目标很显然就是自己,那么想来也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她杀死了身前的人,能够骑马突围的希望也十分渺茫。   除此之外,令少女做出这个选择的,还有另一个原因。   那就是在杀死了伯尼后,对方非但没有第一时间对她动手,反而缓缓收起了银刀,然后将一无所有的双手抬起在身前。   这个动作算得上是海盗之间的一个暗语,代表着示弱投降,又或是表示自己并无恶意。   以如今的局势来看,对方的意思很显然是后者,并且在罗伊眼中,身前的人身上并没有丝毫海盗的气息,但却摆出了南方群岛最为常见的友好姿态,明显就是为了安抚自己而刻意学习的。   通过此间种种,船长能够确定的是,这场伏击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但对方并没有想杀她的意思,而其余的一切都像是谜团一般,任凭她思绪飞转,也无法判断这些人代表着何种立场。   既然如此,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安静地等待,以防引发某些不好的误会。   不多时,马车外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又一阵短暂的等待后,密集却低微的脚步声迅速朝着车门接近。   站在门外,面貌被阴影笼罩的人朝着旁侧伸出手去,在接过了什么东西后,低身钻入了车厢中。   直到对方足够接近,罗伊才借着倒在地上的煤油灯发出的微弱光芒,看清了来者的模样。   那是一个蓄着胡子的中年男人,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那头深栗色的长发则代表着他极有可能来自于联邦。   迎着罗伊审视般的目光,男人抬起右手,在他戴着钻戒的无名指上,一柄形状奇异的钥匙正微微晃荡着。 第240章 黑鸦   “咔嚓。”   伴着一道低微的声响,镣铐从少女手腕上脱落,被中年男人接在手中。   他将镣铐整理好后,朝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很高兴见到你,罗伊船长,那么请先下车,车厢里需要做些清理工作。”   说完,男人率先转身下了马车。   注视着他的背影,回忆着先前对方解开镣铐时,那轻车熟路的手法,船长挑了下眉,心中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   从车厢中走出,罗伊确定了下方向,来到站立在马车后的男人身旁。   她顺着他的目光一同望向那些正着手清理现场的刺客们,沉默了片刻,问:“你们是哪边的人?”   捋了捋胡子,中年男人微笑着说:“船长希望我们哪边的人?”   听着他的反问,罗伊耸了耸肩:“哪边都好,只要不是罗伯特的人,我想我们都有得谈。”   “那么如你所愿,我们并不是那位总督的手下。”   闻言,少女眼中的警惕稍减,虽然她从不是会被一言哄骗的人,但眼前这个男人似乎有着某种奇异的魅力,光是与他说说话,就能够令人的心境宁和下来。   于是船长面上同样绽开微笑,她好奇地问:“那么您又是黑鸦会中的哪位呢?”   从劫下马车后,刺客们第一时间就寻出钥匙来看,他们对组织的镣铐与自己的处境极为了解,在那之后,中年男人轻而易举的触动开关,打开了那个极为隐蔽的锁孔,更是证实了这一点。   如此一来,对方来自黑鸦会这一点并不难猜。   而之所以要问先前那个问题,主要在于见过了墓蝠后,她明白黑鸦会内部其实并非铁板一块,也存在着这种愿意为了追随之人,而抛下组织信条,背弃组织利益的狂热者。   因此在进行深入的接触前,她必须先确定这些人到底代表何方而来。   “黑鸦,这是我在组织中的代号。”   男人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传入耳畔,罗伊眼瞳微凝,转过脸来注视着他的脸庞,白皙的脸颊上满是怀疑的色彩。   “怎么,你不相信?”   感受着少女灼热的目光,男人将目光从暗杀者们身上收回,对她笑了笑,似乎早就习惯了这一幕。   “是很难相信,像您这样一位和蔼的绅士,居然就是传说中那位令联邦议员们无比头疼,甚至于恐惧的……雪莱家主。”   黑鸦会的黑鸦,这是一个极具传奇色彩的代号。   它代表着的那个男人,是组织位列首位的执行人,是联邦议会的荣誉议会长,同样也是米斯特尔帝国的王室之主。   他的每一个名头都尊贵无比,光芒万丈,其代表着的无不是滔天的权势,而当它们堆叠在一起时,哪怕是帝国总督在他的面前都只能黯然失色。   所以罗伊实在想象不出,身为世上最尊贵的人物之一,将“权力至上”作为信念奉行,哪怕面对奥兰帝国压倒性的海上力量,依旧没有丝毫妥协之意的雪莱家主,竟然会是这样一副可亲的模样。   “人们总是喜欢将想象无止境的放大,并将其作为真相大肆宣扬,因此事实总是会被歪曲。”   黑鸦满不在意地解释:“在那些议员的眼中,我是奉行强权的暴君,其实就同在奥兰民众的眼中,你是播撒恐怖的魔鬼没什么区别,都是某些家伙刻意抹黑的结果。”   瞥了眼他腰间的佩刀,罗伊不可置否地撇了撇嘴:“您的身份在各方高层之间不是什么秘密,在大船长的口中,您所做的那些惊世骇俗的大事儿,大部分都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如此说来,您被当成暴君也并非纯是诬陷。”   “而且雪莱先生,作为联邦各国军事、经济与政治统合的绝对推行者,无论是从对权力的追求,还是对奥兰帝国所怀有的敌意来看,您都不像是愿意接受组织理念的人啊。”   船长好奇地问:“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还会加入黑鸦会呢?”   “是,统合联邦,以获得对抗奥兰的力量,这确实是我的追求之一,可你怎么能够确定,那不是我所进行的又一个游戏呢?”   看着少女惘然眨眼的模样,黑鸦微笑着说:“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权力与财富唾手可得,如果不给自己立些目标,那么这一生都会消沉在享受之中。”   “正因如此,我才会想要挑战奥兰帝国,挑战那个已经霸占了世界之巅的王座数十年的老家伙,而过往的种种告诉我,也只有这个目标,才能令我稍稍兴奋一点儿。”   “可问题在于,如今,或者说十几年前,我找到了比这更有意思,也更重要的事儿,那远比什么权力,什么统合更吸引我,所以理所当然的,那些东西都被我抛在了脑后,我也加入了黑鸦会。”   听到这里,罗伊有些咋舌地说:“那么您说的更吸引您的事儿……就是寻求各方之间的平衡?”   “不,确切的说,是追求一位女士。”   黑鸦摆了摆手指,意味深长地说,而在说完这句话后,一位暗杀者快步来到了二人的身旁。   “大人,尸体与血迹全都清理完毕了。”   黑鸦微微颔首,下令:“让孩子们把衣服换好,我们准备启程。”   在黑鸦与暗杀者说话的时候,船长还沉浸在他先前的话语中,可不管她如何苦思冥想,都想不出加入黑鸦会和追求女士之间的半点关联。   “罗伊船长,我们该上车了。”   被男人的呼唤惊醒,罗伊这才反应过来,不管对方是因何加入的黑鸦会,这都与她没什么关系,更重要的是,对方救下自己究竟有着怎样的目的。   “等一等,雪莱先生,我还不知道组织到底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想通过救我来笼络人心?”   没等男人开口,船长先发制人地说:“我先说好,被这些人带走是我自己的决定,事实上,组织如此突兀地插手进来,非但没有帮上我什么忙,反而严重地破坏了我的计划,甚至会给我带来很大的麻烦,这些我都需要合理的解释。”   “好的好的,等我们上了马车再说。”   看着一边摆着手,一边朝车门走去的黑鸦,罗伊微微张了张嘴,不知道对方到底哪来的信心,觉得自己一定会接受黑鸦会的安排。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黑鸦把着车门,对少女微笑着说:“如果你不愿上车的话,那么接下来的路程你就得徒步走完了,而且食宿可都得自己考虑。”   说完,他直接进入了车厢,没有给船长丝毫讨价还价的空间。   罗伊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好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想不到,这世上竟然还能找出比她还无赖的人来。   看着那些伪装成奥兰军人,拱卫在马车旁的暗杀者,听着马鞭抽打空气的声音,见这群人真的有抛下自己的意思,罗伊不爽地磨了磨牙,而后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在一阵扑翅声后,浑身漆黑的寒鸦从天而降,落在了她的肩头,用略显尖锐的嗓音叫唤:“船长!”   “爱尔菲,大船长说得不错,我们最好少和黑鸦会的这伙人接触。”   虽然话是这么说,可少女还是在寒鸦奇怪的目光中,朝着开始前行的马车追去。 第241章 谈判   “组织内部出了问题,虽然它藏匿得很隐蔽,但世上没有不透风墙,在黑鸦会的面前更加没有,所以在花费了很大的功夫后,我们抽丝剥茧,最终找到了问题的根源所在”   在“军人”们的护卫下,马车再一次启程。   它的车厢内一片整洁,铺着白布的桌案上放着琥铂色的葡萄酒,以及一盏安静燃烧着的油灯,除却坐在桌案对面的人换了一位,一切似乎都与遭遇伏击前没什么两样。   罗伊啜饮了一小口酒水,忍不住露出陶醉的神色,可在听完黑鸦的讲述后,她强行将自己从美酒的诱惑中抽离出来,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语。   “等等等等,黑鸦会内部出了问题,和我这个外人有什么关系?本船长可是很忙的,没工夫去管你们的家事儿。”   正在桌上啄食一颗苹果的寒鸦抬起头来,附和地叫唤:“没工夫!没工夫!”   “既然我们找上了你,那这事儿当然也和船长你脱不了关系,你总不想在做正事时,被组织从背后捅一刀吧?”   黑鸦丝毫不在意少女的反应,依旧不疾不徐地说:“想想在面对罗伯特的时候,从那座宅邸的各处突然涌出数百名来自组织的暗杀者,那将会是怎样一幅光景。”   闻言,船长眼角抽了抽,咬牙切齿地说:“您别告诉我黑鸦会的暗杀者全都叛了。”   “当然没有。”   听着黑鸦风轻云淡的回答,罗伊还来不及松口气,就被他的下句话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也不过叛了三百个吧。”   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罗伊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三……三百个?黑鸦会的暗杀者不是连两百人都不到吗,更别说还在弗兰岛上折损了大半,如今怎么跟进了货似的,又蹦出三百个来了?”   黑鸦无谓地摆摆手,解释:“那些都是为了快速补充组织的作战力量,仓促培养出来的劣质品,糊弄一下不懂行的还行,要是放在过去,根本就不配成为组织的利刃。”   “劣质品?”船长皱着眉重复着这个词。   “是的,劣质品。”   黑鸦微微颔首:“这就好比刺客与杀手的区别,我手底下还有蝰蛇留下的六十位暗杀者,他们都经受了长年的严酷训练,意志,反应与体魄都超乎常人,也就是在面对像你这样的怪物时会有些棘手。”   对“怪物”一词不很感冒,罗伊靠在车壁上,说:“达伦大公培养出来的暗杀者确实是精锐中的精锐,面对少数我还能周旋,但若是超过二十位,在有所准备的情况下,我也只能掉头就跑。”   “这些孩子被蝰蛇视如己出,费尽心力地培养,并在无数次于生死边徘徊后,最后幸存下来的人,才拥有了堪称恐怖的素质,也才配被称作是黑鸦会的暗杀者,刺客中的刺客。”   替自己满上半杯酒,男人有些轻蔑地摇了摇头:“至于那些被当做工具制造出来的家伙,不过是些唯命是从的杀手罢了,与奥兰那些拙劣的模仿品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听到这儿,船长才算明白过来,说:“好吧,那么照您的意思,造成黑鸦会内部问题的根源就是墓蝠,而在他的手中,至少掌控着三百位……劣质的暗杀者,以及数量不明的信息渠道,是吗?”   “可以这么说。”   黑鸦品了口酒水,微笑着说:“这就是你在直面罗伯特时,所需要面对的来自于组织的阻力,那么现在,船长你还觉得组织的问题与你无关吗?”   听着这句问话,少女气不打一处来:“黑鸦会管不住自己的人,这难道还得算到我的头上?”   “不,当然不,我们也想自己解决问题,但缺乏足够的力量,因此才想要得到船长你的帮助。”   看着船长满脸不信的样子,男人苦笑着说:“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这就是事实所在。”   “如果那个叛徒身处联邦的土地,我有至少一百种方法来清除掉他,可现在他位于奥兰的疆域,我能够动用的力量非常有限,再加上事涉那位总督,又让这件事变得更加难以处理。”   “仅凭余下的六十位暗杀者,我们并没有办法在重重阻力之下,把墓蝠那个时刻警惕的家伙给解决掉,所以在经过组织内部的紧急会议后,我们打算将筹码压在你与……”   顿了顿,黑鸦有些意味莫名地叹了口气:“霍华德父子身上,同时,我们也与待在圣卡洛伊的那个老家伙有过谈判。”   眨了眨眼,罗伊半晌才消化完对方的这番话,然后乍然提高了语调:“你们这是疯了?”   在少女看来,组织的行径着实无法理喻。   寻求与自己的合作也就罢了,为了除掉背叛者,愿意为曾有血海深仇的纳伦父子提供帮助也能理解,但是去同帝国的老皇帝谈判,这简直就是在自取灭亡。   要知道那位老皇帝向来视黑鸦会为眼中钉,恨不得将这可能影响亚历克斯家族统治的不安定因素连根拔起,又怎会愿意与组织心平气和地谈判?   “罗伊船长,你要知道在权力的顶峰,从来都没有永远的仇恨一说,甚至就连各式样的情感,有时都得为利益让路。”   黑鸦颇为感慨地说完,又笑着补充了一句:“当然,我算是个例外。”   “这么说来,你们谈成了?”   罗伊蹙着眉想了会儿,感觉极不真实地问。   “如果没有谈成,我又怎么会出面呢?正因为需要一位分量足够的人前来表态,我才会在时隔十几年后,再一次踏上帝国的疆土。”   黑鸦微笑着注视着少女:“所以事实上,前来救下你,并配合你接下来的计划,不仅仅是黑鸦会的意思,同样也是那个老家伙的意思。”   目光闪烁了片刻,罗伊淡声说:“好吧,我可以相信您的话,接受这个事实,但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   黑鸦对少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她尽管说。   见状,船长缓声问:“那就是奥兰皇帝为什么会愿意与黑鸦会谈判。”   这是最为关键的问题,因为若是那位皇帝不允许,组织的人根本就接近不了他,这样一来别说是合作了,就连谈判都不可能进行得了。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那位老人放下成见,愿意同黑鸦会的来客一叙?   猜到了少女所想,黑鸦轻轻地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那个老家伙从来就不愿意与组织多说什么,这一次之所以变了性子,是因为同他谈判的根本就不是组织,而是……”   “创始人。” 第242章 王宫   圣卡洛伊,世界政治的中心。   早在伪装成珍宝船的人鱼号经由关隘,正式进入帝国内陆的消息顺着各条渠道传开的时候,一辆通体漆黑,车身上纹有落雨般暗金鸦羽纹路,做工无比精致的马车也借着晨雾,缓缓驶入了这座雄伟的帝都。   在马车经过通往王室宫殿的大道时,街道上没有任何一辆其他的马车,也看不到来往的行人。   导致这一幕的原因,除却时间仍早,住民和贵人们还沉浸在昨夜的欢愉未曾醒来外,也与肃然伫立在大道两侧,一直延伸到王宫大门处的皇家卫兵脱不了关系。   在这辆华丽的马车驶入圣卡洛伊的那一刻,护卫王宫的卫队,维护治安的骑士,驻守城外的士兵,以及隐在暗中的帝国刺客,全数进入了最高级的警戒状态,正尽全力清除着城内可能存在的危险因素。   这当然不是为了保护身处王宫,被严密守卫着的皇帝陛下,而是为了防止有人烦扰,亦或是威胁到马车中的那位贵客。   整座帝都都静悄悄的,车轮碾过地面的声响格外清晰。   马车被掀开了一角的车帘后,是少年青涩的脸颊,在他漆黑的眼眸中,荡漾着极为复杂的情绪,好奇、陌生,或者还有些微的畏怯。   “你自幼流落在外,对出生之地的记忆已经十分遥远,会对这座城市感到疏离也在情理之中。”   听着身侧传来的声音,少年才算是回过神来。   他放下车帘,看向那位身着淡紫色纱裙,黑发如瀑披落,看着与寻常的贵族女子无甚区别的女人,轻声说:“事实上,我对这儿并没有任何记忆,所感觉到的并非疏离,而是全然的陌生,我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回到这里。”   女人微笑着说:“可你依旧时刻准备着回到这里,不是吗?”   沉默了片刻,少年轻轻点头:“就像您说过的那样,出生尊贵的人在享有与生俱来的财富与权力的同时,也背负着沉重的责任,而我所经受的一切教导与培养,甚至是组织元老的职位,都不过是在为接过那份责任提前所做的准备。”   闻言,女人嘴角的笑意微敛,她银灰的眼眸闪过淡淡的心疼:“我是这么说过,可问题在于,你不但失去了本属于你的一切,如今还要背负起不该由你背负的职责,而这都是因为我的决定,你会因此而恨我吗?”   “不,永远都不。”   少年平静地说:“我是失去了所有,可是因为您的照顾,我活了下来,并重新拥有了更多,所以在我看来,相较于居住在王宫中的那些人,您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亲人。”   “而且就算不是您的意思,就算我内心深处再不愿意,只怕最后还是会回到这里,因为有的人在逃避,有的人难负重任,还有的人甚至想毁掉一切,那么……总该有人来让他改变心意。”   听着少年口中的那个“他”,女人伸手抚了抚他柔软的发丝:“你已经准备好见他了吗?”   “我毫无准备,或者说,永远也不可能准备好,但我想,也许在见到他的那一刻,一切又都会顺理成章。”   这是在马车驶入王宫前,车厢中最后的话语。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驶过了王宫的大门,在绕着宽阔的蔚蓝湖泊行驶了一段时间后,洁白大理石雕成的亚历克斯一世的石像出现在了前方,而在它身后不远处,象征着帝国的黑底雄鹰旗帜正高高飘扬。   马车并未停在连绵的雄伟宫殿正门前,而是顺着围绕着宫殿,穿越绿茵,宛如雪白丝绸一般的车道,继续朝着王宫北侧进发,并在经过一大片分布着湖泊、小岛与凉亭的园林后,于朝阳初现的时分驶入了王室成员们生活的区域。   穿行在一栋栋富丽堂皇的宅邸之间,迎着一道道或审视,或不安的目光,马车最终缓缓停在了皇帝的居所前。   车门被等候已久的管家恭敬地打开,女人牵着少年的手走下马车,并在管家的带领下,进入了这座号称帝国的绝对禁地,居住着如今世上最有权力的存在的宅邸之中。   走过铺着华贵红毯,每隔几步就有水晶灯垂落在头顶,两侧的淡金墙壁上还悬挂着历代皇帝绘像的走廊,三人总算来到了皇帝陛下的书房前。   “陛下就在书房中。”   说完这句话,管家再次对二人躬身行礼,旋即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去。   松开少年的手,对他投去一个稍等的目光后,女人并没有敲门,而是仿佛故地重游般自然地推门而入,将少年一人留在门外。   这是一个布置极为朴质的房间,如果说有什么能够体现出皇家的华贵,那么就只有排列在两侧的书架,其上摆满了价值连城的珍品,又或者是极具研究价值的古籍。   微凉的晨风从敞开的玻璃窗外吹入,令黑咖啡的味道弥散在房间的每个角落,背着渐亮的天光,一位发丝与胡须皆白的老人正品着苦涩的咖啡,读着一本书页已经有些泛黄的旧书。   他已经很老了,面上遍布着深刻的皱纹,可那树木的年轮般象征着年岁的沧桑痕迹,非但没有令这位铁腕著称的老人的面容有所缓和,反而愈发显得冷肃而强硬。   而除却那杯咖啡,未燃的纯银烛台,以及极具历史气息的旧书外,桌上还静静地躺着一顶皇冠,在天光下显得有些灰暗,似乎是被时光所蚀刻,又像是映照着老人生命的终末。   女人并没有打扰老人的阅读。   她缓步来到书架旁,修长的手指拂过一本本书籍,最后停留在了一本与那些古籍,亦或是出自名家之手,代表着艺术与战术顶峰的著作格格不入的书籍上。   那是一本来自于联邦的童话,讲述的是最普通的王子与公主的故事。   伸手抽出那本童话,女人倚靠在书架上,默然地翻阅着。   许久,老人似是终于读完了自己想读的那一节。   他将那本旧书轻轻合拢,看着已经凉了的黑咖啡,就像看着已经无法挽回的时光,干枯的眼眸微微颤动着,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开口打破了书房中本不该维持如此之久的平静。   “你已经……有多久没有回来了?” 第243章 主因   “我记不清了。”   女人的语气毫无波澜,那平淡疏离的模样,与其说是真的记不清晰,倒不如说是不想忆起。   对她的答案并不意外,老人伸手取过那顶光泽暗淡的皇冠,轻抚着它坑坑洼洼的表面,就像是在拭去并不存在的灰尘,也拭去二人间因难明的误会,长久的分离所造成的隔阂。   “所以……你这是打算回来了吗,回到我的身边?”   老人干枯的眼瞳倒映着那灰暗的光,荡漾起极为罕见的愧疚,甚至就连言语之间,都多了几分小心的试探。   时光如同流沙,当它在指尖不断地流逝,一切也随之不断地变化。   哪怕是世上最为强势的男人,也在十数年时光的洗礼之下,在掌中的砂砾即将流逝的终末,有了潜移默化的改变,那也许是对过往的淡淡悔意,又或者……是对亲情的渴望。   但相对的,总也有一些情感并不会被时间冲淡,一如刻骨铭心的仇恨,亦或难以忘怀的伤悲。   于是女人的回答似乎早已被命运注定:“不,我想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   抿紧微颤着的嘴唇,老人缓缓戴上皇冠,当那顶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冠冕无声地落在他的头顶时,他身上所有的柔软情感都在那一刻消逝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身为帝国之主的威严。   “那么你又是为了什么前来见我,黑鸦会的创始人?”   本杰明·亚历克斯,奥兰的皇帝陛下,帝国近三百年来最英明,最伟大的人物面无表情地发问。   “为什么?”   创始人合拢手中的童话,就仿佛将这场对话重新带回了冰冷残酷的现实之中:“为了这个看似强大,实则已经千疮百孔,败落不堪的帝国,为了那些生活在这里,与奥兰的辉煌与衰弱息息相关的民众,同样也为了……”   “已经走在悬崖边缘的亚历克斯家族。”   闻言,皇帝沉默了片刻,冷漠地说:“在与南方群岛的战争结束后,帝国以史无前例的速度恢复与强盛。”   “特别是在与联邦签订协议,和平共处的这些年来,无论是军事、经济、人文亦或宗教,都已经能够与奥兰开国以来的黄金时代相提并论。”   数百近千年前,史蒂芬一世凭着超凡的军事才能,强大的人格魅力,以及任人唯贤的治理方式,带领部属在城邦林立的乱世中崛起,一举统一东部大陆,建立了那个时代最为庞大的帝国。   在史蒂芬一世去世后,他的长子继位,成为了奥兰第二代皇帝。   他一反父亲以陆地为主的方针,大力发展海洋实力,在其余的城邦与帝国还在为寸地寸土争斗不休时,率先建立了规模空前的海军,并在数十年间依靠坚船利炮获得了大海的主导权。   在那段时光中,奥兰通过海战与掠夺,以极为恐怖的速度汇聚财富,扩充国库,令得本因大兴军备而有些薄弱的经济实力,一举飞跃到了世界之巅。   因为奥兰的所作所为,大量商船破产,那些或畏惧罪责,或已经身无分文,走投无路的商人与水手们,纷纷成为同样靠劫掠为生的海盗。   为了逃避奥兰海军的围剿,同时向这个帝国展开复仇,海盗们聚集在了偶然发现的南方群岛,这也正是自由而混乱的“海盗之国”的由来。   同样是在那个时代,感受到奥兰帝国巨大威胁的西部大陆诸国,为了自保而联合起来,成立了普诺拉联邦。   到史蒂芬三世接手帝国时,奥兰的繁荣已经到达了顶点,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世界霸主。   自他的统治开始,直到帝国最强的舰队被海盗之王与他的拥趸们击败为止,这段时间就是奥兰帝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   如今,帝国虽然又一次败于杰拉德船长与海盗们之手,却没有如数百年前一般没落,甚至因为内忧外患而改换了王朝,而是凭着本杰明的治理,三位能力出众的总督的辅佐,以及凯因、梅里等一众将星的崛起,再度变得无比强大。   “论武力,哪怕是第一舰队全军覆没的当下,放眼整个世界,帝国依旧寻不出对手,而论经济,除了普诺拉联邦,世上再没有第二个能与帝国抗衡的存在。”   皇帝直视着女人银灰的眼瞳,缓声问:“所以我很好奇,为什么在你口中,奥兰竟会与破落二字扯上关系?”   “因为你。”   似是不想与对方对视,创始人微侧过脸,将那本童话放回原来的位置,一面平静地说:“如果说你是奥兰强大的很大一部分原因,那么你的离去,也终将成为帝国败落的全部理由。”   听完这番话,皇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的话语并不难懂,特别是对于深明隐情的他而言。   他倾尽一生,亲手铸造了奥兰帝国的辉煌,可当年岁将近之时,环顾身侧,却无一人有能力担起重任,将这份辉煌传承下去。   创始人说的其实不全正确。   因为老皇帝的逝去,或许不会令奥兰帝国败落,甚至可能更为强盛,但毫无疑问的是,失去了支柱,却又无人能够站出来的亚历克斯家族,一定会陷入极为困难的境地。   甚至可能与史蒂芬家族一般,落得个王权旁落,惨遭清洗的结局。   从这方面来看,创始人的观点却又全无错误,因为对于皇帝而言,亚历克斯家族的衰落,以至于王朝的更迭,与奥兰帝国的败落并无两样。   等待了许久,见老人依默然不言,创始人转眼看向他,继续说:“帝国就像是一座无坚不摧的堡垒,任凭外敌侵袭,天灾人祸都不能令其动摇分毫,但若是内部出了问题,就会如同被白蚁蛀空的堤岸一般,不攻自破。”   “对于这一点,父皇您身处局中,相信会比我更为清楚。”   语落,她不再言语,静静地等候着老人的回应。   听着女人话语中的隐意,以及对自己的称呼,任凭皇帝冷面如铁,也不禁微有动容。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打破了沉默。   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一口饮尽早已冷了的黑咖啡,感受着那种醒人心神的苦涩味道,原先冷漠的语气缓和下来:“那么说说看,格罗瑞娅,在你看来,致使帝国病入膏肓的主因……”   “到底出在谁的身上?” 第244章 王室的隐秘   “罗伯特?”   皇帝语气微沉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似乎并没有想到,对方口中会令帝国将倾的罪魁祸首,竟会是这位同样身怀亚历克斯家族血脉的远亲。   “费德罗确实提醒过我,罗伯特对于权力的野心很大,甚至对我坐的这把椅子怀有觊觎之心,可……”   忆起费德罗交还总督徽章时,与自己的那场对谈,想着他话语间对自己的不满、仇恨,所采取的复仇之举,后来之所以放弃的缘由,以及对于罗伯特的一些看法,本杰明的语气愈发低沉。   “要说他会因此对帝国不利,又或是威胁到家族的统治,我倒并不怎么相信,因为说到底,他也是王室的人。”   听着皇帝口中另一位同样见证了帝国的失败与复兴,如今已然年岁无多的老人,格罗瑞娅沉默了片刻后,颇为冷淡地说:“在这个人情寡淡,死气沉沉的家中,就算是亲兄弟有时都不能信任,更何况只是一位远亲?”   知道对方同样因过去那场惨剧而与费德罗一般,对家族,也对自己抱有极深的怨意,于是老人淡声说:“你误会了,在那件事后,对于家族和睦一事我已不抱希望,而我先前那句话的意思是……”   “哪怕罗伯特最后真地戴上了王冠,这于家族本身,于奥兰帝国以至无数的民众而言,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皇帝语落,书房中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看来您确实变了许多,可为什么呢?”   注视着老人平静的面容,创始人银灰的眼眸微微波动着,有些情绪莫名地质问:“是您对尤利塞斯失望了吗?是您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从而心生忏悔?还是说根本就是因为……”   “格罗瑞娅。”皇帝出声打断。   “懦弱。”   创始人终究还是说出了那个词,那个从不该被冠于一位铸造了帝国璀璨时代,深受奥兰民众爱戴的英明君主身上的贬毁,却又是与面前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如此贴切的描绘。   “难道不是吗?罗伯特身上怀有那稀薄的血脉,因此你就能容忍他成为奥兰的新任皇帝,说服自己这并不是王权旁落的理由?”   “不,您骗不过我,更骗不过自己,为了让所谓的英名流传万古,您变得畏手畏脚,您无比希望有人能够接过这个摊子,在使奥兰昌盛依旧的同时,让亚历克斯家族得以苟延残喘下去……哪怕只是攀附着一位远亲的威名。”   说到这儿,创始人面上显露出一丝失望:“父皇,难道您不觉得……”   “够了,格罗瑞娅。”   老人第二次打断她时的语气有些低落,他微低着头,心理挣扎了许久,才缓声说:“你说得都没有错,只是事到如今,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闻言,创始人终是停止了质问。   她看着以往从不会出现在老人身上的落寞与示弱,微垂下眼帘,缓步来到桌案旁,拾起那本写着《帝国史书》四字的旧书,不经意般说:“可这终归只是您的一厢情愿。”   “什么意思?”皇帝缓缓抬起头来。   “在我看来,无论将帝国带领到怎样的高度,无论创立了怎样辉煌的功绩,可在您的眼中,当帝国与家族被摆在一起时,永远都是家族为先。”   “为了家族的名誉与存续,您可以不择手段,十六年前是这样,如今想来依旧如此。”   创始人翻开旧书的第一眼,注视着那黑底雄鹰绘像,轻声说:“但罗伯特与您恰然相反,他虽然是一位权力者,却出乎意料的更为理想主义,如果让他在帝国的辉煌与家族的利益之间做选择,我想他甚至不会看后者一眼。”   “您说得对,如今我们并无选择,因为王室中并没有人能够接过守成的重任,所以罗伯特才会入得了您的眼,您觉得他能肩负您的意志,背负家族前行,可若是我说……”   “当他接过冠冕之际,就是亚历克斯家族的统治走入历史的那一刻,您还会觉得这算得上是一种选择吗?”   本杰明看着创始人柔软的发丝拂过脸颊,看着那对看不出情绪的澄澈眼眸,沉默许久后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这句问话中并没有太多的难以置信,因此听起来并不像是询问,反而像是一句感慨。   其实对方所说的,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   在十六年前那场卑劣的谋杀之后,他与那位远亲有过一次对谈,也正是在那场无人知晓的谈话中,他明白了在对方的心里,奥兰的稳定与强大远比家族的脸面与一位王子的生死要来得重要。   “陛下,我希望您能将真相公之于世,将主谋绳之以法,哪怕亚历克斯家族会因此承受巨大的压力,但也只有这样,才能够令帝国与联邦之间信任的裂隙不至于过大,也才能安抚下惶惶人心。”   这是罗伯特对他的劝语。   若是放在如今看,这一切自然无比正确,只可惜十六年前,他虽然年逾五十,但身体依然强健,自信能够掌控局势,自然不会因为他人的看法与劝说,就改变自己的心意。   于是真相被改写,那场谋杀成了一次意外,而身为主谋的尤利塞斯王子也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甚至还成为了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事实证明,皇帝对自己与当时局势的看法并没有出错。   虽然经那一事,费德罗与他的关系渐渐疏远,身为当时唯一一位公主的格洛瑞娅独自离开了帝都,并建立了如今能量庞大的黑鸦会,可帝国内部依旧稳定,局面也仍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但到了现在,一切似乎都改变了。   “父皇,您要知道,黑鸦会的强大从不在于武力、亦或是经济,那都不过是组织的附庸,它的力量来源于人,当然,我不是在说身为创始人的我,组织的元老,又或者是任何一位执行人,而是那些最不受您的重视,却无处不在的视线。”   “所以您知道的,我都知道,而您不知道的,我也有所耳闻。”   创始人重新合上那本旧书,抬眼注视着皇帝的眼眸,平静地说:“正因为知道这些,所以我才会回来见您……劝您。”   “十六年前,您并不在意我的态度,但我想……”   “如今应该会有不同。” 第245章 虚伪的戏码   “既然你会来到我的身前,那么也就意味着,你找到了能够让我,以及亚历克斯家族选择的第二条道路,又或者说……”   听出了创始人话语中的隐意,老人的目光从她的脸颊上移开,转到了书房紧闭着的木门上:“是除却罗伯特之外,第二个能够接过王位的人,对吗,格罗瑞娅?”   闻言,创始人眼中并没有什么意外之色。   在那些密探鹰隼般的目光下,有两位来客算不得什么秘密,想来早在马车驶入王宫之前,这个消息就已经被传到了老人的耳中。   而在得知了这个消息,并与她对谈了一番后,一向洞察人心的皇帝陛下若是还猜不出她的心思,那才令人惊讶。   “是的,那是一个曾被你抛弃的孩子。”   创始人并没有打开木门的意思,她依旧只是看着老人那对如夜幕般深邃的漆黑眼瞳,语气很是平淡。   见状,老人的眼瞳微微闪烁,他后靠在椅背上,沉声说:“可如今却要他来挽救亚历克斯家族的命运,世事的变幻总是令人捉摸不透,那么创始人,说说条件吧,你如何才愿意将他托付于我?”   “揭露十六年前,那场导致皇兄与赫芙拉公主殿下逝世的意外的真相,并让罪魁祸首血债血偿,我想这是我的底线,也是能让那个孩子接受你这位……祖父的唯一可能。”   听着对方渐冷的话语,皇帝把着扶手的双手握紧了些许,但很快又放松下来,他淡声问:“他叫什么名字?”   在创始人提出条件后,老人只是经过了片刻,就将注意力转到了正在木门外静候着的少年身上。   这自然不是什么转移话题的话术,而只是于他来说,那个条件甚至根本称不上是条件。   为了王室的脸面,他可以不顾那位亲生孩子,与来自联邦的核心成员国——米斯特尔帝国的赫芙拉公主的死讯,利用强权压下事实,歪曲真相,那么自然也能为了家族统治的延续,而随意牺牲那位曾被他全力维护的尤利塞斯王子。   毕竟这位帝国之主虽然年老,有了对亲情的一丝渴望,但说到底仍是一位漠然无情的强权主义者,作为在世界权力的顶峰待了数十年的人,又怎么可能被柔软的情感绊住脚步?   “柯蒂斯,他的名字,是柯蒂斯·亚历克斯。”   在这个名字传入耳畔的一霎,老人眼前似乎闪过了那个婴儿的睡颜,以及那对夫妇幸福的神情,他微微摇了摇头,将这些回忆压下,有些疲惫地说:“那么圣卡洛伊的问题结束了,接下来,我们来谈一谈关于罗伯特的问题。”   抬手打断了老人的继续述说,格罗瑞娅微偏过头,注视着木门,说:“这个问题不该由我们来谈,而应该由你和他来谈。”   说着,她走到木门之前,握着纯银的把手将它缓缓打开。   门后,穿着特制的黑礼服的少年微仰起头,在见到创始人颔首示意后,才缓步走入书房,并将视线投向皇帝同样神秘深邃的眼眸。   在那双漆黑的瞳孔中,少年看到了慈和、心疼、内疚等种种情绪,那种毫不掩饰的复杂情感,都是老人对他释放的善意。   他毫不怀疑,皇帝会将真相公之于世,会当着无数人的面将害死他父母的幕后黑手送上处刑台,并在往后的日子中对他无比的好,展露出想要补偿他所受的苦难,并渴望亲情的和煦模样,以及无条件支持他的坚定态度。   就像是圣书中所说的赎罪。   可通过创始人对这位皇帝的描述,柯蒂斯却清楚的明白,老人所做的决定,与之后将付诸的行动,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为了他,更不是为了早已深埋于地的那对年轻男女,而不过是为了家族的统治,帝国的未来。   虽然心中很清楚这一点,可少年的面上却没有表露出分毫,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老人释放的善意,并在对方的温和地注视下恭敬地行礼,呼唤的语气更是亲近而自然。   “柯蒂斯见过祖父。”   这注定将是一场看似真切,实则无比虚伪的戏码,或许会一直持续到老人离开这个世界为止。   这就是王室。   奥兰西部,空旷的原野上。   马车依旧在伪装成帝国军人的暗杀者们的拱卫下,平缓地朝着西面前行。   “也就是说,创始人给了老皇帝两个选择,分别是罗伯特和黑鸦会仅存的那位元老,而他最后选择了那位叫,叫……”   见少女捏着下巴,半天也回忆不起来少年的名字,黑鸦忍不住提醒说:“柯蒂斯。”   “对对对,叫柯蒂斯的少年。”   罗伊右手握拳敲了下左手手掌,脸上还残存着些惊异:“不过我实在是没想到,那家伙竟然是奥兰的一位王子,创始人的真实身份还是老皇帝的亲女儿——格罗瑞娅公主,真算是长见识了。”   “说实话,要不是亚历克斯家族出的那些破事儿,黑鸦会就不会成立,我也就不会遇到亲爱的格罗瑞娅,这么说来,于情于理,我都希望奥兰能多出几次这样的事儿。”   黑鸦耸了耸肩,对微张着嘴的船长微笑着说。   船长一脸见鬼的模样:“所以说,你口中那个正在追求的女士……就是创始人?”   “是啊,不然罗伊船长觉得,这世上还有谁能勾走我的心,除我之外,又还有谁能够配得上那位美丽而尊贵的女士呢?”   看着黑鸦得意洋洋的模样,少女撇了撇嘴,泼冷水般说:“可看样子,您似乎还没有追到手啊,雪莱先生。”   似是被戳到了痛处,黑鸦的面色一僵,黑着脸说:“这就用不着船长你多管了,反正现在情况就是这样,无论是按创始人的,还是那老家伙的意思,王室会尽全力替你挡住来自军方的压力……”   “等等等等,军方的压力?”   罗伊略感惘然地问:“这是什么意思?那群老家伙难不成还敢违逆皇帝的意志?”   黑鸦别具深意地说:“诸位上将当然不敢,可要是那位坐在首席的老元帅动了心思,那可就不好说了。”   仰靠在车厢上,罗伊眼角抽了抽,问:“也就是说,那份把我带走的军令,还真是那位元帅的手笔?”   “谁知道呢?老家伙们的心思总是很难揣度。”   黑鸦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意味莫名地笑了笑:“除去军方外,政界的那些家伙也会被控制住,而与此同时,黑鸦会将会对你开放所有权限,并替你创造出一条去到罗伯特面前的捷径,而船长你所需要做的……”   “就是用你自己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第246章 变换的局势   渐亮的晨光从车帘微开的缝隙洒入,照亮了在正俯在桌案上酣睡的少女的侧颜。   在经历了颇为惊心的劫车一事,并为知会她各种隐秘与真相,被黑鸦拉着“畅谈”到了深夜,再加上马车上本就恶劣的睡眠环境,船长的这一觉睡得无比深沉而疲惫,甚至就连眼圈下都多了抹淡淡的黑影。   “吱呀。”   马车的门不知何时开了,同时带起些微声响,虽然这道声响很轻,但罗伊依旧如同被扰动的兔子般,霎时睁开了眼,暗金色的瞳孔中满是警惕之色,而看不到半丝初醒的朦胧。   在确定了来客的身份后,船长眼中的警惕才渐渐散去,她坐直身子,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语气慵懒地说:“能够吃到您亲手准备的早点,还真是令我感到万分荣幸啊,雪莱先生。”   “从你的语气中可听不出有半点儿受宠若惊。”   黑鸦弯身走入车厢,随手带上车门,然后将托盘放在桌案上,坐在了少女对面,微笑着说:“还有,我早起可不是专门为你准备早点去的,你又不是格罗瑞娅,哪能有这种殊荣。”   “好了好了,我知道您对创始人一往情深,但总没必要日夜挂在嘴边吧?”   无奈地叹了口气,罗伊撕下一小块白面包塞到嘴里,一面含糊不清地问:“那您这是去收集情报了?”   “当然,其中不乏一些令我都感到意外的消息。”   说完,黑鸦笑而不语,明着摆出一副卖关子的模样来,似乎听不到对方的追问亦或是附和,就绝不会往下讲。   不得不说,这位联邦无名实权的主人虽然已经年逾四十,可性子依旧如同位纨绔般嚣张而恶劣。   见此情状,罗伊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装模做样地问:“那到底是怎样惊人的消息,竟会令我们大名鼎鼎的首席执行人——黑鸦都感到意外呢?”   得到了想要的应对,黑鸦满意地点点头,说:“据探子回报,人鱼号于昨夜离开了艾尔维特的港口,如今正沿着洛伊斯运河朝西面进发。”   “啊?”   听到人鱼号三字,船长的动作一顿,她缓缓放下已经送到嘴边的朗姆酒,眉头禁不住地皱了起来,有些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你说……人鱼号离开了艾尔维特?”   见对方点头,罗伊将手中的木杯敲在桌面上,不悦地抱怨:“我都那么和他说了,怎么还是耐不住性子呢,真是不让人省心。”   “毕竟自己的心上人被人突兀地带走,还要被一位曾令她饱受痛苦的家伙,押送到遥远而贫瘠的西部,我想在知道消息后,是个男人都会按捺不住怒火,从而做出些应对吧?”   似乎对少女与那位青年之间的种种极为了解,黑鸦的言语间颇多调侃之意。   然后,他抿了口杯中的朗姆酒,在露出一丝明显不习惯的神情后,接着补充:“不过在我看来,他已经足够冷静了,若是格罗瑞娅身陷这样的处境,那么我也许很难压抑住自己让一些人付出代价的冲动。”   撑着下巴,罗伊晃荡着杯中的酒水,淡淡地说:“那我估计到了那时,创始人的心情应该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在计划一而再地受到影响的情况下。”   “他在担心,船长。”   见船长的心情因此事而变得有些烦躁,正啄着一片白面包的寒鸦抬起头来,低低地叫唤。   闻言,罗伊的面色缓和下来,她轻敲了下爱尔菲的小脑袋,轻声说:“我知道。”   “船长,照我看来,人鱼号或许只是在追寻我们的踪迹,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他们并不会有更进一步的动作,这在如今的局面下,或许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黑鸦将木杯放回桌上,不动声色地将它推远了些,微笑着说:“毕竟如今指望不了奥兰军方的协助,而组织的力量一旦暴露,威胁性也会大大降低,那么有这么一支随时可以动用,并且足够强大的力量,对我们的计划会有很大的帮助。”   听出了对方话语中的隐意,罗伊微眯起眼,轻抚着寒鸦柔顺的羽毛,同时发问:“您的意思是……奥兰那位老皇帝同意人鱼号在帝国内陆开火?”   “如果不伤及无辜的话。”   黑鸦压低声补充,而后有些莫名地笑了笑:“不过就算有这个前提,那老家伙也是看在创始人和元老的份上,才能压下把你抓到圣卡洛伊接受审判的冲动,并给出了一些不触及他底线的条件。”   “条件?”   船长抬眼看向他:“可您昨夜并没有提到这些。”   “因为那根本就不重要,无非是些过往仇怨一笔勾销的场面话,再加一个可有可无的封爵,可代价却是你那位情人得重返军方,并在新帝继位后辅佐他,我想船长你总不会愿意接受这样不对等的交换吧?”   注视着黑鸦脸上愈发古怪的笑容,罗伊微微垂落眼帘:“我第一次觉得您的话有些不可信,毕竟奥兰的皇帝陛下虽然年老,可也不会愚钝到给出这样毫无可能被我接受的条件,不过有一点您说得很对,那就是……”   “这些根本就不重要。”   对黑鸦扬了扬下巴,船长淡声说:“我需要给我的副手写封信,在尽量不提及黑鸦会的情况下,告诉他如今的情况,那么您准备的纸笔呢?”   黑鸦笑了笑,伸手推开车窗,接过早有准备的属下手中的信纸与笔墨,将其全数摆上桌案,并推到了少女的身前。   将托盘推开,罗伊拿起鹅毛笔,埋头在信纸上书写,而在沙沙声间,黑鸦开始继续他的述说。   “除了人鱼号的消息之外,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情报,是关于纳伦总督的。”   “组织在艾尔维特的探子,曾见到一辆漆黑的马车在昨夜入城,朝着港口而去,并在一段短暂的时间后,重新驶离了城市。”   “在那段时间中,组织在艾尔维特中的视线被压制得非常厉害,那应该是帝国刺客们的手笔,再结合纳伦总督在三天前寄出的信件,基本可以确定,这与本该已经退出政治舞台的费德罗有关。”   听到这里,船长停止了书写,她目光闪烁了片刻后,看着他问:“纳伦总督随着那辆马车出了城?”   “应当不会有错。”黑鸦缓声说。   “去向呢?”   黑鸦看向车窗外的广阔原野,回答:“大致是与我们一般西行,因为那些刺客的存在,暗杀者们无法追踪,可如果让我来推测,那么那辆马车的目的地……”   “应该就是加西亚家族的庄园。” 第247章 有你的信,先生   “离开如今对于自己而言最为安全的艾尔维特,前往至少有十日路途的加西亚家族的庄园,总督大人这个选择可并不明智。”   写完信,也听完了相关的细节,罗伊将信纸卷好,从衬衣上随手扯下一根布带系紧,并绑在了寒鸦的腿上,同时摇了摇头,深深地叹息着说。   在平坦广阔的荒野上行驶十日,其中蕴藏着的风险不言而喻。   任凭隐蔽性做得再好,纳伦总督离开艾尔维特一事,想要瞒过拥趸万千的罗伯特的可能性依旧很小。   而若是那个男人下定决意要动手,那么在如今军方态度不明,对方手中还掌握着足足三百位暗杀者的情况下,就算有帝国刺客的保护,纳伦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看出了少女的担忧,黑鸦宽慰说:“你所能想到的,那位总督同样也能想到,他不会不明白此行的风险,更何况当前局势如同迷雾,莫说是罗伯特,就连我都看不通透一些问题,如此情形之下,他会下决心动手的可能性并不大。”   “而明智与否,有时也与看问题的角度,以及所想达成的目的有关,不是吗,船长?”   闻言,船长若有所思地说:“也就是说,总督大人前往加西亚家族的庄园,有可能就是做给罗伯特看的,为的是吸引他的一部分注意力,以掩护我们执行计划,可问题在于……”   眨了眨眼,罗伊眼眸中泛起些惘然之色,极为不解地自语:“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的计划,又怎么会知道该如何配合我呢?”   “虽然我一向不喜欢奥兰帝国,更不喜欢奥兰人,但不得不说,你那位情人,以及他的父亲,这对先后出任过帝国海军统帅的父子,确实是很了不起的人。”   回想起在帝国与联邦进入和平时代前,那段针锋相对的峥嵘时光中,霍华德这个姓氏给联邦议会所带来的庞大压力,黑鸦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   “能够通过蛛丝马迹就推断出联邦海军的大致动向,这样思维强大的人物,能结合各方情报猜出你的计划,并不令我感到意外,真正令我想象不到的是,那个从不令帝国舰队露出破绽的男人,如今竟会采取如此冒险的行动。”   “如果我的判断不出错的话,那么纳伦的目的,只怕不仅仅是吸引对方的注意力,而是早就做好了散播血腥气味,成为吸引那些鲨鱼蜂拥而至的诱饵的准备,而到了那时,罗伯特或许就只有孤身一人了。”   听到这里,罗伊的目光微凝,沉默了许久,才幽幽地说:“可这也冒险了,凯因不该由着总督大人自陷险境,又或者说……”   船长苦笑着说:“他也不知道自己父亲的打算,就如同我不知道他的打算一样,这一老一小两只狮子,真是从来没有自甘被动的时候。”   “你不也是吗,罗伊船长?”黑鸦微笑着提醒。   微微一怔,少女嘴角的苦涩意味渐散,取而代之的肆意的笑容:“你说得对,雪莱先生,或许这就是我和他们很合得来的原因之一。”   微低下头,注视着整装待发的寒鸦,罗伊轻轻地抚了抚它的小脑袋,低声说:“他们的速度应该比我们快上不少,所以你在见到洛伊斯运河后,沿着它一直向西寻找,应该很快就能发现人鱼号的踪迹。”   “把信送到他的手里,再替我向船员们问声好,就说……本船长很好,让他们别一天到晚杞人忧天,到时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或者搞坏了我的船,我可是要问责的,都记住了吗?”   听着船长的问话,爱尔菲点点头:“记住了,船长。”   拉开车帘,罗伊用力地推开车窗,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燥热空气,暗金色的眼眸中泛起些思念,对大海上湿润的海风,也对人鱼号摇晃不止的甲板。   海盗的归宿终就是大海。   “去吧。”   罗伊做出放飞的动作,可寒鸦却依旧稳稳地停在她白皙的小臂上,眨巴着黑珍珠般的眼睛看着她,似乎很是不舍。   “放心吧,为了让人鱼号锁定到我们的踪迹,我们接下来会特意经过一个小镇,到时你再回我的身边来。”   得到了船长的保证,寒鸦这才满足地低鸣了几声,而后展翅飞出了车厢,很快就消失在蔚蓝无云的天际。   珍珠白的船壳推开水流,人鱼号顺着碧蓝的运河缓缓前行。   在逐渐毒辣的阳光的照耀中,以及仍旧毫无船长音讯的情况下,船员们的状态都有些蔫蔫的,就仿佛了打了霜的兰花。   “报告大副,前方一英里左右有座小镇。”   站立在人鱼号的船头,凯因转过身来,接过本递来的地图,看着运河前端那个名为弗伦斯迈的小镇,说:“让先生们回到岗位上去,准备在小镇前的郊野边下锚停靠。”   “是,大副。”   取回地图,本回头高声呼号,原有些无精打采的水手迅速地行动起来,开始收拢风帆,并准备放下船锚。   见状,凯因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波光粼粼的水面,与其一般蔚蓝的眼眸中露出些疲意。   自昨夜起,他们已经无休地行驶了大半日的功夫,期间经过了三座城市,五座小镇,并于其中收集情报,寻找可能见过那辆马车的人,可到最后全都一无所获,根本就没有与船长有关的半点消息。   要知道艾尔维特身为奥兰偏西部地域的商业中心,其周围的城镇密度与人流量都算不错,但要是继续西行,正式进入广袤而贫瘠的西部,那么很可能需要数日的航行,才能见到一座稍有人烟的小镇。   到了那时,获得所需情报的难度会愈发增大,追寻到那辆马车的踪迹的可能性也会愈发渺茫。   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如此急切地前行,以求在靠近艾尔维特的区域确定少女所在的方位,可就现在看来,这样的希望正在逐渐破灭。   按道理来说,船长前行的速度远不如人鱼号,之所以寻不到线索也可能是由于这一点,如果前方的小镇依旧没有搜罗到任何情报,那么暂留数日或许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默然地想着,凯因看着逐渐出现在前方的建筑轮廓,刚回过身来,想要下令停靠,却陡然听到了一阵扑翅声,以及船员们纷乱的惊呼声。   当他顺着扑翅的声响,再次回头看向船头的栏杆时,一道漆黑的身影已经站立其上,此时正微歪着头看他。   “有你的信,先生。”   寒鸦如是低唤。 第248章 马车的行踪   信件并不长。   在开头那段小小的抱怨后,少女简述了与他分离的这段时间以来,所发生的种种变故,以及如今各方的走向,局势的变化,并说明为了让人鱼号确定马车的位置,他们即将会经过一座城镇的打算。   “本船长很好!别杞人忧天!”   寒鸦的微尖的叫唤回荡在甲板上空,它正向船员们传达着罗伊的问候。   而隔了数天未见,对爱尔菲颇有些想念的幼龙,也扑动着愈发有力的翅膀,追着它的尾羽,与它一同绕着人鱼号的主桅杆转圈。   “要是出了差错,弄坏了船,拿你们是问!”   寒鸦不停地重复着这两句话,幼龙则像是替它助威般长啸着,虽然吼声依旧有些稚嫩,却也已经颇具威势。   瞥了眼那对不安生的活宝,再看看船员们仰头望着他们,听得无比认真,就连一个字都不想错过的模样,凯因失笑般摇了摇头,这三日来有些沉郁的心情也终于轻松了些。   再次将目光投向手中的信件,看着有关父亲的那部分文字,大副面上的笑容渐渐敛没,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担忧。   罗伊在信中并未提及与黑鸦会有关的只言片语,只说是有不明身份的一行人劫下了马车,取代那些军人继续护送她前行,向她传达了来自于圣卡洛伊的意志的同时,也告诉了一些她关于纳伦总督的消息。   船长的话里行间充斥着误导的意味,因此青年很轻易就将组织中人的身份猜错成了帝国刺客。   在凯因看来,如若这是费德罗提前就做好的安排,那么陛下会对罗伯特有所警惕,并在他出手后第一时间作出应对,或许也并不那么难以解释。   船长接受了陛下的旨意,并由曾听命于费德罗的帝国刺客护送,这毋庸置疑是好事,而且好巧不巧的是,他们一行选择经过的城镇,正是前方那座名为弗伦斯迈的小镇。   这也意味着,或许再有段短暂的时光,人鱼号就能确定那辆马车的行踪,并在往后的日子中一路追寻。   如此一来,他们起锚离港所为的目的就能顺利达成了。   可这封信中也不全是好消息。   因为除却船长的安全得到了保证外,信中还说,纳伦总督于昨夜乘着马车离开了艾尔维特,如今正朝着西面进发。   虽然少女并未在信中写下黑鸦的猜测,但依凭近日来父亲的所为,以及那场人鱼号离港前的对谈,凯因很容易就猜出,他此行的终点应当就是加西亚家族的庄园,为的是去见那位年老的挚友,以对罗伯特展开反击。   这意味着那头老狮子终于不再收敛爪牙,却也同样意味着巨大而未知的危险。   轻轻地叹了口气,凯因暂且压下心头的隐忧,他回过身来,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顿时,回荡在甲板上空的叫唤声消失不见。   寒鸦扑闪着翅膀飞落,停在了青年的肩头,而幼龙则落在了他的腿边,仰头与向下望来的爱尔菲对视,本被两个小家伙吸引着注意力的海盗们也纷纷转过头来,将视线集中在他的身上。   “先生们,我收到了船长的来信,她说她所乘坐的马车于昨夜遭到了劫持,不过不用担心,劫车的人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所以换句话说,如今她不但安全得到了保证,同时也恢复了自由之身。”   听着大副的讲述,海盗们终是松了口气,面上本还残存着的忧虑更是一扫而空。   “除此之外,船长还说,为了让我们追踪到她的方位,她所乘坐的马车将会经过前方那座小镇,所以现在,我们需要立刻下锚停靠,然后派出一些人手前往小镇周围盯着,并在见到马车的踪影后,分出些人回来报告,剩下的人继续追随。”   目光扫过船员们的脸庞,凯因沉声说:“这之后,为了不跟丢马车,我们会保持这个状态很长一段时间,当然,是在人员轮换的情况下,这就是我们接下来的安排,都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大副!”   听着船员们精神十足的回应,凯因满意地点点头,对站在最前列的本说:“安排下去。”   “是。”   在水手长的命令下,水手们收帆下锚,将人鱼号停泊在了距离小镇不远的郊野旁,随后一行十数人的队伍划着小舟靠岸,迅速消失在了那简陋而稀疏的建筑群之间。   一切事务都结束后,水手们聚在船栏边,哪怕迎着炽烈的阳光,也没有去下层甲板,亦或是寻个阴凉处歇息的打算,就连凯因自己都站立在船头,扶着栏杆,默然地眺望着小镇的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直到太阳西落,晚霞染红天际,前往小镇查探的人都换了好几拨,可众人翘首以盼的消息却依旧没有传来,每一个回到甲板上的水手都只是有些失落地摇头。   就当凯因不知第几次看向瞪大双眼,摆出一副无辜模样的寒鸦,实在忍不住想问些什么的时候,丹尼尔有些激动的报告声从瞭望台上传来,如同一颗石子打在水面上,令得甲板上有些低迷的气氛霎时热闹起来。   “大副,有人回来了,就只有三人!”   闻言,凯因目光微凝,握着船栏的手不自禁地握紧。   派往小镇查探的人手足有十六人,每一次换岗都是换回半数,也就是八人,而这一次丹尼尔只见到了三人,是否意味着他们已经发现了船长的方位,并依照计划跟了上去?   答案显然不是依靠猜测能够得出的。   因此当那三人气喘吁吁地爬上甲板时,大副推开人群,快步来到他们的身前,语气稍显急切地问:“情况如何,怎么就回来了你们三个?”   站在最前的船员深吸了一口气,对青年说:“大副,我们见到那辆马车了,威利他们正远远地跟着。”   骤然得到这个消息,凯因却并没有失去方寸,而是愈发冷静地询问:“能够确定船长就在马车里吗?”   “他们一行在小镇中停留了些时间,应该是在采购食水,那时我们就在不远的地方观望,看到马车的车帘拉开了一些,而坐在车厢里的……”   仿佛至今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船员咽了口唾沫,激动地说:“正是船长大人。”   “很好。”   凯因轻舒口气,对围拢在旁的船员们高声说:“都听到了吧,先生们,现在都给我动起来,起锚降帆,全速前进,这一次……”   “我们不会再弄丢她了。” 第249章 重逢   看着水晶镜片中逐渐远去,深入渺无人烟的荒野的马车,凯因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对肩头的寒鸦扬了扬下巴:“去吧。”   得到青年的示意,寒鸦扇动羽翼,朝着马车离开的方向飞掠而去。   本徘徊在大副腿边的幼龙见状,也扑动起翅膀,想要追随着寒鸦一同离去,只不过还不等它飞上天空,就被青年伸手抱了回来。   “你太显眼了,会惹出乱子的。”   闻言,幼龙转过头来,用可怜兮兮的目光看他,甚至还发出了撒娇般的低吼,只是这本来屡试屡爽的手段,在现在的情境下却失去了效力。   见大副并没有改变想法的打算,幼龙蔫蔫地垂下了小脑袋,它从青年的臂膀中挣脱出来,飞越船头,并伴着尖锐的破空声,一头扎入了清凉的河水中。   对此凯因早已见怪不怪,在这段百无聊赖的时光中,下水捕鱼成了这小家伙少有的消遣。   如此一来,追寻船长的行踪算是告一段落,短时间内应当也不会再有意外发生,只是不知道……父亲那边会遇到什么难题。   默然地想着,凯因转过目光,沿着船影稀疏的洛伊斯运河向前望去,蔚蓝的眼眸微微波动着,泛起些许隐忧。   在补充了足够的食水后,由“伯尼上校”押送着的马车继续西行,这之后,一切都像是顺应着那个男人的计划一般,再没有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发生。   一晃就是十日的时光。   罗伊所搭乘的马车依旧平缓地行驶在荒野之上,无论是距离明面上的目标,还是她计划中脱离队伍的地点,都还有一段不算长也不算短的时间。   可另一辆搭乘着同样对这场风雨影响甚大的人物的马车,却在第十日的夕阳落下,夜幕降临的那一刻,抵达了它此行的终点。   加西亚家族的庄园。   庄园的构造与加西亚家族在弗兰岛上的那座极为相近,穿过庄园的大门,分列两侧的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稻田,只不过那象征着丰收的黄金色彩,如今尽数被深沉的夜幕所遮挡,只余下充斥着未知与危险的黑暗。   没有人知道在那黑暗中,是否隐藏着全副武装的火枪队,亦或是形如鬼魅的帝国刺客。   马车缓缓驶过静谧的稻田,驶过布置精致的庭院,最后停在了一座帝国宫廷样式的殿堂前,而早在客人抵达之前,殿堂的大门就已经洞开,明亮的灯光沿着台阶洒落,一直投射到漆黑的马车上。   在阶前等候已久的年轻管家快步来到马车旁,礼貌地打开车门,旋即低着头退让到一旁。   乔率先走下马车,隔着台阶对殿堂门前的老人微微躬身,在得到他的颔首示意后,回身走出了庭院,前去庄园外安排手下,布置防线,他必须确保在这段时势动荡的时光中,两位大人的安全不会受到威胁。   在乔离开的同时,纳伦总督也弯身下了马车,他的面上虽然不多疲意,可仍旧染了些风尘。   大步走上阶梯,走过列队在侧的下仆,纳伦来到面带微笑的老人面前,二人低语了几句后,就走入了殿堂中,厚重的大门也在随后合拢,将除却他们之外的所有人关在了门外。   “如今就你一人住在这儿?”   二人走过空旷却寂寥的正厅,沿着点有烛火的回廊缓缓前进。   听着挚友关切的询问,费德罗轻轻点了点头,说:“我到底不是达伦那小子,不喜欢热闹,就算没人陪着也不会寂寞,所以就让子侄们搬回圣卡洛伊了。”   听着那个熟悉的名字,眼前仿佛闪过了那位公爵和煦的笑脸,纳伦轻叹口气,却并没有说什么“节哀”之类的安慰话,而是苦笑着问:“如今你算是当回了加西亚家族的家主?”   “是啊,有人撒手不管,我就只能拿回来了。”   明白总督的意思,老人同样叹息着说:“你说可笑不可笑,我与家族断清联系,并决意不娶妻生子,为的是让陛下安心,让我那数不清的死敌抓不到把柄,也不为家族的继承大事添乱子。”   “可事到最后,我那个一向风流成性的弟弟,竟然也没有留下任何子嗣,还为了那档子破事儿赔上了命,把这一堆烂摊子全砸回到我的身上,简直就是存心给我找不痛快。”   发了一通抱怨,费德罗用手杖轻敲了两下地面,接着说:“既然都成了这样,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就只能在子侄中寻个合适的人选,但果不其然的,那些家伙都被达伦带得只会贪图享受,想要他们接手家族事务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不过好在,他们虽然自己成日玩乐,但对孩子的管教还算严苛,所以在他们的下一代中,依旧有一些不错的苗子。”   “我也打算在这事儿之后,把那些孩子接到这儿来,好好地培养挑选,选出加西亚家族未来的新家主,也希望能够在他们的身上,见到凯因那小子的影子,当然,前提是……”   走过回廊,停步在一扇木门前,老人转眼看着纳伦,碧绿的眼瞳中翻涌着过往执掌帝国黑暗力量时的漠然与冷酷。   “我们能够在这场风暴中活下来。”   推开木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稍显狭窄的书房,除却一张木桌,容人通过以及足够两人落座的空间外,其余满是摆满了档案袋的书架。   那些深浅不一的纸袋中所装着的,是近几十年以来,帝国密探们于世界各处获得的情报,而坐在这些情报之间,就仿佛掌握了世上绝大多数的秘密。   木门合拢,二人落坐在桌案两侧。   目光穿越稳定的烛火,见纳伦正在环顾书架,老人轻声提醒:“老位置。”   听着这话,总督眉头微扬,他起身来到右侧的书架前,拿下面前的一些档案袋,将手探入其后的空隙,摸索了片刻,竟然真的摸到几个冰凉的酒瓶。   取出一瓶酒,将档案袋归位,纳伦坐回桌前,好奇地问:“这是你回到这儿后特意改造的?”   接过总督递来的红酒,费德罗慢条斯理地开塞,为下仆早已备好的两只水晶杯倒上些猩红地酒液,微笑着说:“这书房藏酒的伎俩,其实并不是我的想法,而是过往达伦为了躲避我的眼目而弄出来的,只不过最后依旧被我发现了而已。”   “后来,我见你也有和他一样的难处,就给你支了这一招。”   将酒瓶搁置到一边,老人拿起酒杯与总督轻轻一碰:“那么在开始谈论那些烦心事之前,让我们先来一杯吧,以庆祝……”   “帝国雄狮与毒蛇的重逢。” 第250章 一切惨剧的源头   杯酒饮尽,闲叙落幕,二人关于将近风暴的对谈正式开始,只是这场谈话的开篇并非直指身为此事之源的罗伯特,而是转向了那场被王室隐瞒了整整十六年的惨剧。   “十六年前,你还出任着海军统帅之位,坐镇于多弗伦以西的海防线,直面着联邦舰队的威胁,身为军人远离政界的同时,也与圣卡洛伊的联系颇少,因此有些事情你并不知道。”   将空酒杯移置一旁,费德罗语气低沉地说:“但尽管如此,你也应该听说过一件事,用流传在外的说法来解释,那是一场意外,导致了王室继承人变换,也间接掀起了弗伦多海战的意外。”   听到老人口中的那场海战,纳伦目光禁不住一凝,哪怕他已经卸下了上将的位衔如此之久,可却依旧忘却不了那场无比惨烈的战争。   正如老人所说,十六年前,他率领着舰队背靠帝国西部的中心——弗伦多巨港,把守着与联邦海域接壤的西面海防线。   当时帝国与联邦的战争已经停歇了数年之久,因为停战协议的签订,政治方面的合作,以及经济的往来,双方越来越离不开对方。   正因如此,在当时的所有人看来,战争似乎已经没有爆发的理由,而和平,也终将成为这引领世界的两尊庞然大物的唯一选择。   为了印证这一点,那一年的春末,在无数人的见证下,奥兰王室的卡洛斯王子与联邦雪莱家族的赫芙拉公主结为夫妻,以象征双方之间的情谊,与对维护和平的坚定态度。   那对年轻男女的结合,是奥兰与普诺拉有史以来第一次联姻,意义非凡的同时,也令许多民众看到了和平的希望,放下了心中的成见。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的话,也许和平早在十六年前就已经降临,而不是在经历了一场场残酷的战争后,才在数年之前翩翩而来。   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好景仅仅只维持了一年不到的时间。   在严冬降临之际,一个平平无奇的黑夜,联邦舰队撕破了停战协议,借着夜幕与大雪的掩护,对帝国的海防线发起了突袭。   那场战争来得如此之快,联邦的态度又是如此之决绝,以至于当纳伦反应过来,整军迎战时,海防线已经被撕开了一个裂口。   数以百计的联邦军舰蜂拥而至,压得备战不足的奥兰海军节节败退,一直退到了弗伦多巨港之前,才勉强建立起防线,抵住了对方的攻势。   那场海战持续了整整五天,凭借着充足的补给,纳伦逐渐夺回了主导权,最后于第五日的凌晨成功击退了联邦舰队,夺下了一场他执掌海军以来罕有的惨胜。   那场战争后来就被称为弗伦多海战,也是帝国与联邦再一次陷入战火的开端。   而在那场战争结束的数日后,纳伦才收到圣卡洛伊寄来的急报,得知了引发这场海战的“原因”——一场导致了卡洛斯王子与赫芙拉公主永眠的意外,在奥兰王室的解释中,那是一场无法预料的海难。   “那并不是意外。”   老人的话语打断了纳伦的回忆,他皱起眉头,缓声问:“什么意思?”   “卡洛斯王子与赫芙拉公主在当时确实有一场巡游,而他们本该搭载的舰船,也恰巧在不久之后触礁沉没,可问题在于,他们遭遇不测的地点,是在前往圣卡洛伊近旁的运河的中途。”   注视着总督微微闪烁的眼瞳,费德罗不明情绪地说:“所以他们根本就不是死于海难,那也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为了夺取王位的继承权,精心策划,卑劣透顶的谋杀。”   “而这,也是一切惨剧的源头。”   看着老人碧绿眼眸中的复杂情绪,总督沉默了很久,才有些艰难地开口:“继续说吧,告诉我所有的一切。”   “那场谋杀所带来的影响非比寻常,而之后王室欲盖弥彰的说辞,更是令帝国与联邦之间再度决裂,引发了以弗伦多海战为开端的一系列战争,也将你与凯因,以及更多的人牵扯进了这场风暴。”   轻轻地叹了口气,老人淡声说:“但在这件事中,最令人寒心的,却并不是真相本身,而是陛下的态度。”   “若不是他为了王室的颜面,又或者是自己统治的时光中不染污点,从而强压事实,一力袒护罪魁祸首的话,或许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自嘲般笑了笑,费德罗冷声说:“当然,现在我也算是看透了他,只怕在当时的他眼中,这场谋杀所会带来的牺牲与动荡根本就不值一提。”   “因为那时他英武未减,身旁有我与罗伯特,在奥兰边界又有无往不胜的帝国雄狮,他当然可以不在乎,而事实证明,他并没有错,至少在对奥兰将会取胜这一点的判断上。”   “帝国终究是赢了,可在外人看来愈发强盛的帝国,在内部却早已腐朽不堪,人心涣散。”   说到这里,一向以冷酷著称的老人脸上泛起了些许悲戚,他微哑着声问:“你还记得黑鸦会吗?”   蔚蓝的眼眸微缩,纳伦垂落在桌案下的双拳骤然紧握,久久都没有松开。   虽说已经放下,虽说那位少女已经手刃了造成那场地狱烈火的罪魁祸首,可说到底,在总督的内心深处依旧存着挥之不去的悲伤,就仿佛是一座无温的冰山,只不过如今它的大部分都被沉没在了海面之下,不再被忆起。   不知过了多久,总督才重新放松下来,他微微颔首:“当然。”   “因为陛下的所作所为,令当时失去皇兄,已然无比悲痛的格洛瑞娅公主万念俱灰,她这才下定决意离开了圣卡洛伊,并一手缔造了黑鸦会,为了宣扬平衡信条的同时,也为了揭开当年之事的真相。”   听到这儿,纳伦已经对黑鸦会成立,以及往后之事的来龙去脉有了大概的了解,于是他抬起手来,阻止了老人的继续述说:“无论黑鸦会的来历如何,目的又是什么,都已经与我无关了,我也不想再与他们有任何的牵扯。”   看着挚友愈发苍老的面容,纳伦眼中闪过些许失落,他沉声问:“现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在这十六年中……”   “你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第251章 回忆   “政客,阴谋家,叛乱者,亦或只是为近人的逝去而悲伤,竭尽思虑替他复仇的老家伙,这每一种身份我都经历过,体味过,但到了最后,所留下的依然不过是痛苦,以及更多的悲剧。”   从怀中取出那枚染着些焦痕,有猛虎庄严端坐的加西亚家族的家徽,老人轻轻摩挲着它的表面,眼眸中漾起深深的落寞与悲凉,他淡淡地开口,无谓地讲述,就好像那段故事中的主角并不是他,而是只是一个陌生人。   “同格洛瑞娅那个小姑娘一样,在得知卡洛斯遭人谋杀,可陛下却丝毫不在意他的死讯,不在意外人的提议,甚至于自己的女儿的感受,并将此事认定为意外时,我深感心寒,并决意从此不再站在他的身旁。”   “自那时起,我远离了圣卡洛伊,哪怕面对着陛下的召见,也以事务紧急为由推脱,我以为只要不再回到那个地方,不再回忆起过往的一切,就能让心中的仇恨淡去,就能说服自己放下这些。”   渐渐攥紧那枚徽章,老人的语气中终于有了一丝愤怒:“可你很清楚,仇恨就像一条毒蛇,它会在你即将淡忘那一切时,将毒牙利落地刺入你的心脏,以提醒你那些罪恶决不能被轻易遗忘。”   “每当在情报中看到那个卑劣无耻的谋杀者的名字时,我就压抑不住内心想要把他粉身碎骨冲动,可我的心中依旧怀着一丝丝的希冀,盼望着陛下能够看在一个个离他而去的人的份上醒悟过来,并为此作出补救。”   微颤着手将徽章放到桌上,费德罗碧绿的眼瞳中涌起阴森可怖的光彩,他轻蔑地笑了笑,语气中满是嘲意地说:“可到了最后,他非但没有惩戒那个罪人,反而将他立为王储,这就像是在我们这些不满的人,以及联邦的脸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他用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宣告着一件事,那就是这个帝国的一切都归属与他,所有的事都得由他说了算。”   “哪怕他的决定会让奥兰陷入纷争,让民众们期盼了不知多久的和平愿景化为泡影,也让无数人的努力付诸东流,以至于无谓的牺牲,也不容任何人置疑分毫,更遑论是改变。”   看着纳伦若有所思的模样,老人淡声说:“你也见过卡洛斯,知道那个孩子对我与很多人,以及奥兰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而现在坐在王储之位上的那个家伙,又是多么的无能。”   “如果任由他掌权,那么帝国会陷入怎样黑暗的境地根本就不用多想,所以我决意要将他从那里拖下来,并送他到该去的地方去。”   那位罪魁祸首该去的地方,无疑是地狱。   明白这一点,总督沉思了片刻后,说:“可陛下不会同意。”   “那就连同他一起推翻。”   老人的声音低沉得仿佛魔鬼低语,他冷冷地说:“一个注定会将奥兰带向衰亡的败类,一个为了所谓英名昏了脑袋的皇帝,你说……他们还有什么必要坐在那些位置上?”   闻言,纳伦算是明白了什么,他沉声问:“也就是说,在之后的十六年里,你都在为了推翻陛下而做着准备,那么在你眼中,我算是什么,凯因又算是什么,都只是你用来对抗陛下的棋子吗?”   听着挚友有些失望的问话,老人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说:“不,你们是希望,是带领帝国远离黑暗的灯光。”   “你简直是疯了。”   到了这一刻,总督才算知道了对方的真正目的,以及在自己,以及他的孩子身上所投注的沉重期盼,其话语所带来的冲击力,让他都禁不住怔然了许久,最后也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   “也许吧……”   仿佛终于将藏在心底的话语尽数说出,老人冷峻的面色缓和下来,他轻声说:“我曾立誓不留子嗣,卡洛斯在我眼里就是自己的孩子,在得知再也不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我也许就已经深陷在情感漩涡之中,难以自拔。”   “我一度想同那些人玉石俱焚,哪怕最终会失败,哪怕最终会令这个投注了无数心血的国家陷入混乱也在所不惜,可我最后却没有那么做,这都是因为遇到了你,纳伦。”   轻叹了口气,老人微笑着说:“在你的身上,我见到了足以取代陛下的光辉,就如同数百年前,亚历克斯一世从史蒂芬家族手中取走了奥兰的正统一般。”   “所以我要安排好一切,保证最后帝国转交到你的手中时,依旧强盛而繁荣,而不是一副七零八落的烂摊子。”   “但你应该也知道,我不会愿意坐那个位置。”纳伦神色复杂地说。   “是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所以我又将目光投在了凯因身上,用教导卡洛斯的方法教导他,事实证明,那个孩子不但继承了你在军事上的才能,在政事上也极有天赋。”   “那时我就知道,他就是正确的选择。”   似乎早已猜到这一点,总督面上并没有什么意外之色,他平静地问:“你曾走到过哪一步?”   并没有直接回答纳伦的问题,费德罗眼中闪起一丝怀念,说:“推翻陛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光凭我自己根本就有心无力,不过好在,在这条路上,我遇到了不少志同道合的人,罗伯特就是其中之一。”   “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由格洛瑞娅一手缔造的黑鸦会,却并没有站在我们这边,反而给我们带来了不少麻烦,可尽管如此,我依旧可以说,在弗兰岛那件事发生之前,我已经可以眼见王座的辉彩,走到了陛下的身前。”   “可世事总是难料,就在我打算将一切付诸行动的时候,凯因所在的第一舰队失去了踪影,他也了无音讯,而在后来,我虽然重又见到了他,可在他的身旁,却多了个无赖的海盗。”   老人忍不住感慨:“弗兰岛上发生了太多的事,以至于我最终改变了想法,但真正令我心甘情愿放下一切的,是在回圣卡洛伊卸任的途中,在某种刻意的安排下,与格洛瑞娅的相见。”   “在与她的对话中,我得知了一个秘密,那就是十六年前,在王宫中无故失踪的那个婴儿,仍存活于世,而他就是……”   “卡洛斯的孩子。” 第252章 胜负如同迷雾   “她向我作出承诺,将会替那个孩子夺回原属于他父亲的一切,会让尤利塞斯那个败类血债血偿,但请求我能否不再寻求推翻亚历克斯家族统治的道路,将这十六年来未完的重任交付于她……交付于那个孩子。”   听着老人释然的语气,纳伦缓声问:“也就是说,你接受了她的请求?”   “是啊,因为弗兰岛一事,我本就已经生出了退位之心,后又知道了这个秘密,自然而然就应承了下来,随后就回到了圣卡洛伊,当着陛下的面卸了总督之位,并告诉了他那些身怀异心之人的情报。”   费德罗淡笑着说:“虽然这有过河拆桥的嫌疑,可你也知道,世上本就没有永恒的同盟,对帝国已然老朽,人心不一的统治阶层而言更是如此。”   “既然卡洛斯的孩子要上位,那么我当然要把帝国的隐患尽数拔除,这就是我当时所想。”   听到这儿,总督面色一沉,他极为恼火地说:“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陛下不愿意相信你,又或者不愿意宽恕你这十六年来的所作所为,你会落得一个怎样的下场?”   “这重要吗?”老人沉默片刻后,微哑着声问。   知道了这些年来对方背负着怎样深沉的悲伤,也知道了在失去卡洛斯后,再次失去这世上唯一可以称之为亲人的兄弟,对老人究竟是怎样的打击,纳伦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总督缓缓坐直身子,他将双手按在桌面上,注视着老人看不出情绪的眼瞳,一字一顿地说:“这很重要,费德罗。”   轻叹口气,老人微笑着说:“放眼整个帝国,如今会对我说这句话的,或许就只有你和凯因了,不过安心吧,虽然我活着已经无甚追求,但既然得知了卡洛斯的孩子仍然活着,那么自然要亲眼看着他坐上王位,才算能够瞑目。”   “虽说陛下心思难测,可事实上,在前去见他之前,我就已经猜到了他的选择。”   “这之间的理由很复杂,或许是他念着旧情,或许是有对你反应的顾虑,又或者……他依旧在摆在他面前的数条道路之间犹豫,但不论怎么说,他终归没有对我下手。”   看着纳伦的面色缓和了些许,费德罗微眯起眼,说:“不过这也称不上是谅解,充其量只能算作是妥协,为了奥兰、王室以及更多不得不考虑的问题而妥协。”   微微颔首,总督算是接受了老人的解释,他旋即问:“你在与陛下的对谈中,提到过那个孩子吗?”   “没有,在我看来,那是王族的家事,也是陛下在十六年前那般选择后,必须要咽下的苦果。”   老人摇了摇头,解释说:“因为不知道这个秘密,所以当他得知了罗伯特的目的后,势必会陷入更为激烈的心理斗争之中。”   “像他那样的强势的人,根本就不可能放下自己的尊严,又哪里能够容忍王权旁落的结局……哪怕是落在那位远亲的手中。”   “所以在见到那个孩子之前,他都会为蒙受困扰,深陷痛苦,这也算是我赠予他最后的复仇吧。”   注视着挚友蹙起的眉头,老人猜到了他的想法,微笑着说:“但到了如今,他们应该已经相见,那么我想,陛下一定会作出正确的选择,哪怕这个选择迟了整整十六年。”   “那么罗伯特呢?”   得到了老人的保证,纳伦却并没有轻松多少,他沉声说:“哪怕你不再坚持这条道路,他似乎也并没有收手的意思。”   提到了现今直面的敌人,费德罗面上的笑容渐渐敛没,他淡声说:“罗伯特是一个野心家,但若要说他对王位有多少渴望,那倒也并不见得,他反抗陛下的理由其实与我有些相近,都有将尤利塞斯拉下王储之位的意思。”   “但他所选择的方式却与我大为不同,他逼迫你退位,为的是清除陛下最大的助力,以谋求与陛下分庭抗礼的资格,那之后,若是陛下依旧不愿废储,那么他自然……”   “等等。”   总督打断了老人的话语,他皱着眉说:“可照你的意思,陛下最终会选择卡洛斯的孩子承接王位,那么尤利塞斯被废就将成为注定的结局,如此一来,只要让罗伯特知道此事,他还能有什么违逆的理由?”   “已经来不及了。”   费德罗语气平淡地说:“纳伦,无论是在身份、立场,亦或是心性上,罗伯特都与你我相差甚远。”   “他身为王室远亲,竟想要除掉陛下的亲信,削弱王室的支持力量,无论他是否真的对王位无所图谋,可在陛下与更多人的眼中,这与为篡权夺位所做的准备并无区别。”   “这般情境下,想要和平收场就只有一种解决方法,那就是罗伯特自愿放弃总督之位,交出手中一切可能威胁到王室统治的力量,从此成为一个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可却不染政事的无为贵族。”   “但你很清楚,像权力这种东西,我们可以因为更重要的理由而放弃,可罗伯特却绝不可能愿意,他是最为坚定的强权主义者,面对任何令他不顺的阻碍,都只会想着将它踏平,而非妥协。”   看着身前稳定的烛火,老人颇有些感慨地说:“从这一点说来,他与陛下其实很像,像他这样的人,就算表现得再像一只温顺的兔子,也很难不让人感到威胁与恐惧。”   “陛下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所以在自己离世之前,要保证王室的统治不可动摇,就绝不会放任罗伯特继续手握大权,更别说是他已经展露峥嵘,随时可能染指王权的如今。”   听完,纳伦若有所思地问:“那么……罗伯特终将会成为新帝继位的牺牲品,对吗?”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深深地叹了口气,费德罗移转目光,望着玻璃窗外的天空,在那广袤无际的漆黑夜幕之上,见不到哪怕一颗星星,他语气沉重地说:“就算没了我,现在汇聚在他身边的力量依旧强大,强大到足以遮去奥兰的半边天光,因此在这场风暴真正结束之前……”   “胜负之分依旧如同迷雾。” 第253章 奥斯顿·桑切斯   “谁给了罗伯特这样的力量?”   听着老人凝重的语气,纳伦面色禁不住一沉。   要知道如今的他依旧身处总督之位,费德罗又借着卸任之机,带领着帝国的暗中力量退出了谋逆大事,甚至还反刺了那些人一刀,让陛下对他们生出了戒心。   如此一来,他们想要占得先机就已经很难了。   可在这样的情况下,胜负的天平竟然仍没有倒向己方,这就足以说明罗伯特身旁那人所蕴含的能量。   那绝非那些政客所能拥有,甚至就连军方数位上将所代表的分量,在这场可能令帝国变天的风暴中也显得有些苍白无力,现今唯一有能力撼动陛下这株大树的,就只有……   “奥斯顿·桑切斯。”   当老人平静地说那个名字后,总督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他想也未想就沉声否定:“不,这绝不可能。”   奥斯顿·桑切斯,奥兰帝国海陆两军总元帅。   那个老人简直就是一座丰碑,其上刻着奥兰数十年的兴衰起伏,更铭记难以计量的辉煌军功。   若是说在此代的奥兰皇帝,是将帝国再次带入黄金时代的领路人,那么这位老元帅无疑就是他手中破开重浪与黑夜的明灯,同样配得上伟大的赞辞。   他在帝国拥有超然的地位,更是无数军人崇拜的榜样,甚至就连纳伦自己,都对那位老元帅敬仰不已。   因此,哪怕是从挚友的口中听到的这个消息,可总督依旧难以相信,那个待后辈慈和耐心,时刻将帝国利益放在首位,本身更与陛下是至交的老人,竟然会参与到这样的事情中来。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纳伦。”   费德罗的话语依旧平淡,仿佛早已见惯了这样的改变:“是人就会改变,无论是令其改变的是时光、恐惧、诱惑,还是更为高尚的追求,你我如此,陛下如此,奥斯顿自然也是如此。”   “可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闻言,纳伦清醒了过来,只不过眼瞳中依旧残存着些许难以置信:“为什么元帅会和陛下背道而驰,为什么在沉默了这么多年后,他偏要在现在站出来,站在罗伯特的身后,这不是与他曾说过的话自相矛盾吗?”   “军方是帝国的利剑,不该拥有自己的思想,否则,它第一个指向的,必然是自己的主人。”   回忆着在被授予上将军衔时,那位老人对自己的教诲,总督的双拳渐渐握紧,他语气低沉地说:“他是老糊涂了吗,觉得该由自己握住军方这把剑,来劈向陛下与更多为帝国呕心沥血之人?”   “没有人知道奥斯顿是怎么想的,也没有人能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费德罗摇了摇头,淡声说:“我们现在唯一知道的,就只是他的立场,以及军方的立场。”   若是那位老元帅表态了,那么军方上层绝大部分人都会毫不犹豫地追随,哪怕他下达的命令是要攻下圣卡洛伊,而那少部分反对,亦或是保持中立的人,都会在那滚滚洪流之下化为齑粉。   老皇帝本为了保证帝国安全的军政分离策略,如今却反而成为了替亚历克斯家族掘下的坟墓。   “军队的立场从不由个人决定。”   纳伦冷冷地说,他蔚蓝的眼瞳中仿佛积蓄起了乌云,随时都可能在那片大海之上掀起无边风暴。   “可如今奥斯顿已经把剑握在了手里。”   老人注视着总督阴沉的脸色,认真地劝说:“纳伦,你很清楚,如果军方真的倒向了罗伯特,那么无论什么正统,什么道理,都会如泡影一般,被坚船利炮所击碎,所以我们决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听懂了老人的意思,纳伦目光微微闪烁,他缓缓靠在椅背上,紧握地拳头也渐渐松开:“你的意思是……让我重揽旧部?”   “虽然第一舰队的覆灭,对于海军而言是沉重的打击,但这却并不意味着,霍华德家族在军中再无依靠。”   费德罗直直地看着挚友的双眼,缓声说:“也许在许多年前,你与凯因没有出现的时候,奥斯顿在军方确实拥有着绝对的掌控力。”   “但随着他不再亲赴前线,你们父子又率领舰队征战数十载,令前后两任海军统帅,帝国雄狮的威名传遍大海,这一切已然不同,我相信只要你愿意发出声音,那么海军……”   “不,费德罗,我不会这么做。”   纳伦打断了老人的述说,他微垂眼帘,沉声说:“如果我真的重揽旧部,哪怕陛下看在如今的局势下不予追究,但终归也是坏了奥兰的规矩,坏了我自己的规矩,更别况,我做不到让军人们因为我的意志,而与同僚们自相残杀。”   语落,书房中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闻言,老人面上泛起一丝苦笑,却没有任何失望与意外的神色,仿佛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他轻叹了口气,说:“你坚持身为军人的原则,但别人可就不一定了。”   “我知道。”   知道老人话意所指,纳伦微微颔首:“可还有另一种解决的方法,一种……能够让这场风暴提前落幕的方法。”   回忆起对方来信的内容,费德罗轻轻摇头:“可你也知道,那意味怎样的风险,你我所可能遭受的威胁倒也无谓,但若是那姑娘最后失败了呢,那之后的高昂代价,可都得由帝国来承担。”   “你就这么放心她吗?”   听着挚友的问话,纳伦冷肃的脸色缓和下来,面上泛起这场对谈开始以来的第一抹微笑:“不说她是我孩子未来的妻子,就凭她的真实身份,在帝国中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合适的破局者了。”   “是啊,有谁能比一个无赖的海盗更能胡闹呢?”   费德罗喟叹般笑了笑:“那姑娘可不会管敌对的人身份有多尊贵,也从不遵循所谓的规则与礼仪,如果真如你所说,她与罗伯特有难解的仇怨,那么机会合适的话,我想她会干脆利落地抹了他的喉咙。”   仿佛关于这场风暴的对谈到此为止,老人拿起红酒,为两只水晶杯各倒上了半杯,而后将酒瓶放回一旁,朝着总督缓缓举起酒杯。   “那么,就让我们替罗伊船长分担一些阻力,并为她能够手刃仇敌,提前送上祝贺吧。”   纳伦微扬眉梢,显然对费德罗如此轻易地接受自己的说辞而意外。   但很快,他同样举杯,与对方轻轻一碰,那清脆的碰撞声,就仿佛古钟被敲响,所奏起的名为凯旋的旋律。 第254章 总督的心意   河水轻柔的流淌声遥遥传来,传入了那座富丽堂皇的宅邸之中,可这一次,其中却没了通明的灯火,典雅的乐曲,以及举杯共饮的各界精英,只余下别样的静谧与寂寥。   在宅邸的大门前,老管家佝偻着身子,举着马灯照亮前方小片的黑暗,好让宅邸的主人看清即将现身的来客。   脚步声远远地响起,回荡在寂静的夜幕下。   而随着它愈发的接近,愈发的清晰,栽种在道路两旁的桐树下的阴影也随之扭曲变幻,似乎在那漆黑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隐藏着某种可怖的幽魂。   终于,脚步声停止了,下仆打扮的人现身在灯光前,朝着正望着无星夜空出神的男人低下头去,躬身行礼。   “大人。”   听着那有些嘶哑的呼唤,罗伯特收回目光,看着下仆淡淡地问:“怎么样,事情都办妥了吗?”   “是的,大人。”   墓蝠微抬起头,露出发丝中那对渗人的紫瞳:“伯尼上校正押送着马车沿计划定下的路线前行,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三四日的行程,他们就会抵达莫顿监狱,而据探子们的回报来看,罗伊船长也很配合的没有逃离。”   “很好。”   男人微微颔首,接着问:“对于此事,圣卡洛伊有什么动静吗?”   “似乎并没有,大人。”   黑鸦微哑着声回应,而后补充:“但在不久之前,我收到了一封来自海勒伯爵的信件,来信中说,在近一个月以前,曾有一辆马车驶入了王宫,看卫兵们的警戒程度,那必然是王室的贵客。”   闻言,罗伯特挑了下眉,问:“那辆马车有什么问题吗?”   有马车驶入王宫是常事,有贵客请见皇帝,亦或是拜访王子与公主们也不令人多少意外,可既然墓蝠如此郑重地提了出来,那么那辆马车,或者说,其中的客人必然存有问题。   “伯爵大人说,他亲眼见到在那辆马车的车身上,纹有暗金色的鸦羽纹路,而那正是组织的标志性徽记,因此他怀疑坐着那辆马车前来的,就是组织中人。”   听到这儿,男人终于提起了兴致,问他:“那么……你的回答呢?”   “是的,那确实是组织的马车。”   下仆的目光剧烈地闪烁起来,其中映射着些许意外的色彩。   哪怕已经过了许多时日,可当他回想起那封来信中对那辆马车的描绘时,却依旧按捺不住心头的震撼之情。   “可您也知道,组织被帝国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核心成员一旦被发现下场都不会太好,这样的情况下,又有谁会如此不知趣地打造这样一辆马车,以图宣扬自己的身份呢?”   语落,墓蝠陷入了长久的安静中。   听着下仆的反问,罗伯特微眯起眼,似乎已经猜到了某种可能,可他依旧沉默而耐心地等待着对方最后的答案。   “创始人,只能是创始人。”   不知过了多久,下仆才缓缓开口,语气中再无过往的疯狂与无羁,而变得无比的凝重。   因为那三个简单字眼,代表着的却是一个可称伟大的人物。   黑鸦会的创始人。   “如果真是她,那就说得通了。”   而更令墓蝠感到惊讶的,是男人颇为平淡的反应,以及那亲切而熟悉的口吻,就似乎那位无比神秘的创始人,在他的眼中却并没有什么秘密。   于是下仆忍不住询问:“大人,您认识创始人?”   “算是吧,毕竟……我也算是参与到那件事之中的人。”   罗伯特眼中泛起一丝怀念,但很快就又化为了漠然:“不用在意她,虽然我并不清楚她是怎样想的,会如此反对我们的大计,但她改变不了什么,所有命运早在十六年前就已经注定了。”   虽然并不知道总督所指,可墓蝠依旧恭声应是,旋即继续汇报:“除了海勒伯爵的来信外,我还从身居艾尔维特的探子们口中,得知了另一个更为重要的情报,那就是帝国刺客曾潜入城市,清除了我们绝大部分的眼线,所为的……”   “就是将纳伦总督隐蔽地送出城外。”   听着下仆的话语,罗伯特沉默了片刻,问:“然后呢,他们的目的地是哪儿?”   “因为有帝国刺客相随,再加上路线极为偏僻,所以我们的人一开始并不能确定他们的具体行踪,只能知道那辆载着纳伦总督的马车,一直在朝着西面行进。”   “不过好在,在一座名为科伦特的城市中,组织的探子见到了那辆与情报描述一致的马车,并眼见着它驶入位于城市以南的庄园中,而那座庄园正是加西亚家族的财产。”   顿了顿,墓蝠抬眼望向总督,低语般说:“现如今,它的主人应该就是费德罗·加西亚。”   听到那个名字,罗伯特沉默了许久,淡淡地说:“看来我那位老朋友虽然卸下了总督之位,也狠狠地摆了我一道,可却依旧不愿置身事外啊……不过这也好,既然纳伦出了艾尔维特,那么拿下此局的方法就简单得多了。”   “墓蝠,去查明那座庄园的防备力量。”   得到命令,下仆却并没有立即离去,而是有些迟疑地问:“大人,您是想对他们动手?可我们的计划……”   “计划当然会照常进行。”   罗伯特淡声说:“可若是最后的结果并不能令我如愿,那么自然需要动用一切手段来抹除阻碍。”   明白了总督的心意,仿佛已经能够眼见庄园化身火海,猩红的血液染红稻田的景象,墓蝠深紫色的眼瞳中翻涌起疯狂与兴奋的神色,他深深地弯下身子,恭敬而谦卑地说:“我明白了,大人。”   “等等。”   叫住直起身后,立刻准备转身离去的下仆,罗伯特的目光缓缓扫过桐树投落的阴影:“带上他们,若是形势有变,亦或有机可乘,哪怕没有得到我的命令,你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动手。”   “虽然一位现任总督,与一位公爵的身死是最坏的结果……可也总比一无所获要好得多。” 第255章 暴雨夜   夏日的天气总是瞬息万变。   前一刻还是干燥晴朗的星夜,下一刻乌云就已经吞噬了所有的星光,伴着闪电与震雷的纷迭而至,一场暴雨倾盆而落。   雨点打在车厢的外壁上,发出激烈而急促的声响,就仿佛某种催促。   战马踏过逐渐泥泞的荒野,在“士兵”们的拱卫下,朝着那座在夜雾中若隐若现的小镇轮廓前行。   那座小镇就是洛里顿。   经过了十数日的跋涉,在这个天色骤变的暴雨夜,罗伊一行终于接近了这座旅途前最后的小镇,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再有几个时辰的工夫,莫顿监狱厚重的高墙也将映入众人的眼帘。   车窗微微开着,于是风雨掀起帘幕,毫不客气地钻入车厢中,扰得油灯的灯火摇曳不息,随时都有可能黯淡熄灭。   “根据前去探路的暗杀者的回报,罗伯特确实就在你所说的那座宅邸中,而那些拥护墓蝠的背叛者,也潜伏在宅邸周边的密林中,因此他并没有机会深入地查探宅邸的警戒线与防备力量。”   见少女正将先前借着暴雨与迷雾遮蔽外人眼目,托船员送来的弯刀别在腰上,黑鸦不疾不徐地讲述着近日来所获得的情报。   “哦?你派出的人居然没被那些人发现,看来你所说的素质差距是切实存在的嘛。”   拿起桌上那柄火铳,罗伊轻轻擦拭着它的表面,注视着那风与云之间的女神绘像,像是忆起了一些不错的往事儿,嘴角勾勒起一抹微笑。   “组织真正的精锐怎么能与那些残次品一言而喻?”   黑鸦耸了耸肩,继续说:“那些家伙虽然各方面都不怎么行,可胜在人多,如果一直这么潜着不挪窝,再配合宅邸本身的防备力量,我们只怕就真有些束手无策了,不过嘛……”   检查完手中的短铳,罗伊将它放入枪鞘,而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打断男人为卖关子而特意拖长的话音,问:“不过什么?”   “不过那些家伙在三天前放弃了潜伏,离开宅邸周边的区域,撤得一个都不剩了,如果不出所料的话,他们的目的地应该就是加西亚家族的庄园,目标理所应当的就是纳伦与费德罗。”   看着少女渐渐蹙起的眉头,黑鸦恶劣地笑了笑:“这对我们的计划而言可是绝对的好事,可你似乎并不怎么高兴啊,船长。”   白了这个性情糟糕的家伙一眼,罗伊拍了拍腰间的弯刀与短铳,淡淡地问:“不论奥兰出多大的乱子,死多少人,对您而言都是好事吧,雪莱先生?”   “那可未必,像我亲爱的格罗瑞娅,和那位侄儿就……”   不等黑鸦说完,船长已经推开了车门,走入了暴雨之中。   马车也在此时缓缓停下。   罗伊回过头来,看着推开车窗面露微笑的男人,不耐地说:“知道您与创始人关系匪浅,您的侄儿更将成为帝国未来的皇帝,但能不能不要老把他们俩挂在嘴边,您说不厌,我的耳朵都快听出茧来了。”   “那么雪莱先生,组织的人都就位了吗?”   听到少女隔着雨幕的问话,黑鸦微微颔首,微笑着说:“既然墓蝠的人撤离了那片密林,那我们当然不能让它就这么空着,舞台与观众都已经准备就绪,如今就只等着我们的主角盛大登场了。”   “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几句,罗伊船长,虽然现如今局势似乎在向着我们倾倒,可却依旧不能掉以轻心。”   “罗伯特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站在他身后的老家伙就连我都感到无比棘手,谁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奥兰军方这头装睡的猛虎就会乍然睁眼,暴起伤人,到了那时,一切的优势与胜算都会化为空谈。”   透过雨幕,黑鸦似乎看到了那样的景象,他眯着眼望向宅邸的方向,语气淡漠地说:“这么说来,我们的时间并不多,所以快些送他去地狱吧,船长……越快越好。”   “知道了。”   在留下这句话后,少女就转身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那之后,在那遮人眼目的夜雾中,隐隐还能听到一道稍显尖锐的口哨声。   “人鱼号就位了吗?”   撞破雨幕,罗伊朝着记忆中那宅邸坐落的方向急奔而去。   前去查探完情况归来的寒鸦也顺着口哨声,飞落回她的肩头,迎着扑面而来的风雨叫唤:“是的,船长!”   “很好。”   因为下车的位置距离洛里顿已然很近,所以没用多久工夫,罗伊就绕着小镇的边沿,来到了一座山坡上,而那片偏南方向的密林也已经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放眼望去,桐树的枝叶层层叠叠,全然遮蔽了其下的景象,只显露出暗沉一片,看着就像是无光的大海,哪怕是不时亮起的电光,也只能照亮海面般的树冠,而无法驱散更深处的阴影。   而在那密林的深处,那宅邸漆黑的轮廓却是那么的清晰。   眺望着那座宅邸,罗伊却并没有即刻前往,而是缓缓转过身来,朝着山坡下望去。   望着那座早已荒废的牧场,她暗金色的眼瞳中泛起深深的怀念,以及些许感伤。   那就是承载了她的整个童年,也将她的生活带入了无边黑暗的地方,其中深埋的仇恨与罪恶都已经被一场大火烧了干净,就只余下这荒凉的景象。   “爱尔菲,你知道吗,那就是我过去的家,而我的母亲,如今就葬在这座小镇外的荒郊中,已经有整整十年了。”   少女轻声述说着,话语中蕴藏寒鸦从未在她身上感受过的悲伤,数不清的雨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却不清楚其中是否夹杂着几滴泪水。   寒鸦凑近她的脸庞,用小脑袋轻轻蹭着船长的眼睑,似是替她拭去那不知是否存在的泪珠,而为了缓解那种它并不喜欢的氛围,它嘲笑般轻声低唤:“哭鼻子,哭鼻子。”   轻敲了下爱尔菲的脑袋,示意它不用这么安慰自己,罗伊用力地搓了搓脸颊,拉不下脸般反驳:“本船长才不会哭鼻子,我正要去找那让我不爽的家伙算账呢,到时候……”   “就该他哭了。” 第256章 请见   在放完狠话后,罗伊收拢了纷繁的情绪,继续朝着那座宅邸进发。   而就在她下了山坡,走入桐树林没多久,伴着黑鸦阴森的低鸣,一道浑身笼在黑衣中,不仔细分辨根本察觉不出的人影,从一旁的树荫中悄然现身,来到了少女的身侧。   伸手接住自树梢上飞落的黑鸦,黑衣人按着胸口,微低下身行礼:“罗伊船长。”   他很显然就是组织刻意留在密林外围,等待着她前来的暗杀者。   “情况如何?”   对他微微颔首,罗伊朝着密林深处走去,同时对直起身子,跟上自己的黑衣人询问。   “一切正常。”   黑衣人对停留在手上的黑鸦做了几个手势,示意它将少女前来的消息传达给其余人后,将它轻轻放飞,一面恭声回答:“那位总督在这三日中不曾出行,没有接见任何客人,同时也未曾察觉到我们的到来。”   拨开拦路的灌木丛,船长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问:“你们侦察过宅邸中的情况没有?”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我们只粗略地查探了一下情况。”   黑衣人低声汇报:“根据巡逻与居住情况分析,守卫这座宅邸的军人至少有三百二十人,每一轮巡逻的人数都在八十人左右。”   “其中大部分都分布在主宅,只有小部分会经过庭院与外墙,而安置在位于主宅后方的居所旁的军人,预估不会超过十五人,也就是说,在休息时分,总督身旁的防备力量反而较为薄弱。”   说到这,黑衣人顿了顿,而后沉声补充:“可问题在于,总督的住所位于整座宅邸的最后方,被主宅与两侧的驻军地呈三角之势拱卫,凭借我们如今的力量,想要正面突破根本就不可能做到。”   “住宅后的围墙则建立在陡峭的崖壁上,崖壁下方就是洛伊斯运河,算得上是一道天然的防线,因此想从后方接近基本不可能。”   说着,二人面前的桐树逐渐稀疏,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宽敞的大道。   那条道路由灰白的大理石铺就而成,自宅邸开始,顺着整齐排列两侧的桐树延伸而出,一直没入层叠的树影中再看不见。   那显然是一条连接到密林外,方便马车通行的车道。   曾经与罗伯特一同搭乘过马车出行的罗伊更是清楚,这条车道会途径洛里顿,而它的终点,则正是那座身为她过往噩梦的可怖监狱。   就算黑衣人不说,船长也对这座府邸的构造一清二楚,这其中原因说起来有些讽刺,那是那个男人第一次带她来到这里时,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而带着她参观了各处的建筑。   正因如此,罗伊同样明白想要接近罗伯特有多么的困难,哪怕忠于墓蝠的暗杀者们已然尽数撤走,这似乎也是个无法达成的目标。   撩开那缕遮掩的湿漉发丝,船长注视着那虽然已有近十年未见,可却依旧映在脑海深处的淡灰铁门,眼眸中泛起极为复杂的情绪,也许有对那段光景的怀念,有对那个男人的失望,以及些微相见前的紧张。   似乎到了这一刻,她忽地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对方。   直到身旁的黑衣人数次低唤,罗伊才回过神来,轻声问:“对于这样的情况,你们有什么计划吗?”   沉默了片刻,黑衣人回答:“卡好军人换岗的时机,翻越东侧外墙进入宅邸内部,然后借着雨夜的掩护,迅速清除在宅邸外部与庭院中巡逻的人。”   “那之后,我们会强行突入主宅与位于两侧的驻军处,不惜一切代价制造混乱,为您争取接近目标的机会。”   闻言,罗伊轻轻地摇了摇头,语气颇有些无奈:“你们这些人怎么总想着用命开路,在弗兰岛上是这样,到了这里还是这样,若真按你们的计划行事,不说我能不能解决罗伯特,只怕黑鸦会仅存的力量也会尽数葬身于此。”   “只要能够达成创始人的目标,再大的牺牲也是值得的。”   听着对方不带情绪的解释,船长耸了耸肩:“好吧好吧,真是难以理解你们的想法,不过我记得没错的话,雪莱先生曾说过,在这段时间中,我将会获得组织的全部权限,其中应该也包括对你们的指挥权吧?”   “是的。”黑衣人毫不犹豫地回应。   “那么我宣布……”   得到满意的答案,罗伊对黑衣人抬了下手,微笑着说:“你们的任务结束了,现在都回去吧。”   身为黑鸦会的暗杀者,黑衣人的心理素质自然极为强大,哪怕被刀刃刺穿心脏,只怕他也不会有所变色。   可当在听到少女的这句话时,已经做好迎接各种有死无生的命令的他,却禁不住有些怔然出神,在反应过来后,语气中更是罕见地多了几分迟疑:“您的意思是,让我们撤离此处?”   罗伊理所当然地问:“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不,并没有。”   黑衣人立刻摇了摇头,但依旧忍不住问:“只是我们离开后,您又该如何接近那位总督呢?”   身为组织的利刃,暗杀者一向以冷酷漠然闻名,哪怕面对着创始人,他们也只会表现出纯粹的尊敬,而那个能够让他们的情感有所波动的人,也已经在弗兰岛上的那场烈火中化为了灰烬。   因此黑衣人并不是在关心少女,而只是在经过对局势的分析后,担忧对方并不能实现组织的目标。   明白对方的意思,可罗伊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   在她看来,黑鸦会的暗杀者们虽然精于刺杀之道,可思维方式却出奇的简单,简单得甚至有些像孩子。   因此当他们察觉到事态即将脱离控制,言辞与反应变得有些激烈也在情理之中。   “我自然会有我的办法,世上很多事情都未必需要借助刀刃,而只需要一点儿小小的智慧。”   罗伊故作深沉地眨了眨眼,在对黑衣人最后点了下头后,竟然就这么直接地走出了阴影,来到了那条宽敞的大道上,然后在把守大门的两位士兵的警告声中摊开双手,以表示自己并无恶意。   见船长已经在士兵们的示意下交出了武器,黑衣人在伫立了片刻后,回身没入了漆黑的密林中。   而迎着两位士兵怀疑的目光,船长面上绽开一个颇具魅力的微笑,极为礼貌地说:“正如二位先生所见,我真的没有恶意,这些武器也只是用来防身的,毕竟你们也知道,在奥兰西部,特别是人烟稀少的荒野上并不安全。”   “而我之所以会出现在这儿,就是受总督大人的邀请而来,只不过在漫长的旅途中,那封邀请信被我不小心遗失了,所以能不能劳烦二位,替我向总督通报一声,就说……”   “伊丽莎白·罗伊请见。” 第257章 老管家   通报并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   当前去报告的士兵回来时,他眼中的怀疑与警惕之色早已消弭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恭敬与歉意,而随他一道而来的,是身着漆黑礼服,佝偻着身子的老管家。   淡灰的铁门缓缓打开,老管家来到少女的身侧,举起一柄黑伞替她遮去纷繁的雨珠,和声说:“请随我来吧,小姐,大人让我来接您回家。”   老人口中的“回家”二字,勾起了船长有些久远的回忆,那是她第一次来到这座宅邸时发生的事。   那同样是个雨夜,撑伞的也同样是这位老人,只不过那时的她因为身子虚弱,连行走都是难事,所以一直被那个男人抱在怀里。   从阴暗的监狱,到简朴的市长厅,再到这座豪奢的宅邸,对方似乎全不在乎她身上所沾染的尘埃与血污,就这么抱了她一路。   而当这座灰黑铁门打开的那一刻,那个男人对她说:“以后就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   他有力的臂膀所带来的可靠感,与那句话对她心灵的触动,罗伊至今记忆犹新,只不过那本该无比温馨的回忆,却因她后来所遭受的背叛与痛苦而褪去了颜色,只余下讽刺而冰冷的灰白。   于是她只是轻笑着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随着老管家走过宅邸的大门,走在丝毫不会积水的平坦大道上,少女眺望着道路旁那一眼望不到边的整齐草坪,颇有些怀念地说:“真是一点儿都没有变啊。”   “这十年来,主人一直将府邸的一切维持着原状,您曾居住的房间,以及用餐时的布置都没有任何的改变。”   闻言,老管家温和地笑了笑:“虽然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您与主人之间也产生了一些误会,但我想,在心底深处,主人依旧期盼着您能回来,回到他的身边。”   “毕竟,您是他第一个真正当做自己孩子对待的人,在我服侍主人以来,从未见他对谁付出过如此多的情感,哪怕是对身为子侄辈的王子与公主们,也未曾有过。”   听着老管家认真的讲述,罗伊不自禁的想起在被带离艾尔维特后,因暴雨夜而在一座荒败小镇的酒馆中落脚时,墓蝠也曾说过近似的话,他甚至还说,那一切都是那个男人为了获取她的谅解所做。   船长本身就对黑鸦会没有太多好感,之所以愿意同对方合作,也不过是因为目标恰巧一致,从而互相利用罢了。   对那些对她饱含善意,一直明里暗里抛橄榄枝的家伙她尚且不愿全信,更何况是墓蝠这种为了外人而判离组织的家伙?   因此那个家伙的话她从来都是当笑话听,可面前的老管家却不同。   据罗伊过往对他的了解,他自年轻时起就为罗伯特的父亲服务,之后就一直在操持着罗伯特的生活起居,一生都埋头在各式的琐事与社交中,对政界的勾心斗角从无耳闻。   除此之外,他待人宽厚温和,可对于礼仪与各种细节却严谨到了近乎刻板的地步,哪怕是主人犯了错误,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指正,在这一点上,哪怕是罗伯特都只得顺着他。   要说这样一个宽以待人,严于律己,秉承着绅士礼仪的老人,会违背自己的信条说谎,罗伊倒也不怎么相信。   如此说来,那个男人或许真的还记得她,不过……也仅仅只是记得而已吧?   罗伊默然地想着,而后问:“在这十年里,罗伯特叔叔对您提起过我吗?”   “没有,小姐。”   老管家摇了摇头,但很快又补充:“但主人曾有很长时间都深陷自责,他在用餐时会不时看您坐过的位置,闲暇时也会在您的房间中读读书,这或许也能代表许多吧。”   “是嘛……”   罗伊意味莫名地叹了口气,似是内心有所挣扎。   听着少女的叹息,老管家轻声说:“在得知您回来的消息时,主人很意外,可也无比惊喜,甚至在吩咐我前来接您时,他的嘴角还带着笑,要知道在您离开后,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那般欣然的笑了。”   “所以在待会儿见面后,我希望您与主人好好谈谈,再怎么大的误会,总也该有解决的方法。”   听着老人语重心长的话语,船长微垂下眼帘,说:“如果真是误会就好了……管家爷爷,听起来您似乎并不知道当初发生过的事。”   若是别人当着她的面说这么一番话,罗伊就算不翻脸,只怕也会冷笑以对,可对这位相较于十年前精神矍铄,如今已然垂垂老矣的老管家,她却怎么也摆不出脸色来。   如果说罗伯特当初待自己的好是为了某种目的,那么这位老管家对自己的照顾却全不求回报,而只是真心为主人能够有所寄托而高兴,为她能够恢复健康而尽心。   对这样一位老人,她就算不心怀感恩,也至少不会恩将仇报。   “身为下人,我确实不清楚那段往事,或许主人当初真的做得过了火,可终归……终归……”   少女忽地冷淡下来的话语显然令老人有些猝不及防,可就在他斟酌着言辞,有些不知该如何和缓气氛时,却被船长释然般的话语所打断。   “不知道是好事,管家爷爷,如果您知道了,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您了。”   罗伊微笑着说:“总之呢,过程虽然可能会有些坎坷,但我和罗伯特叔叔的问题总能解决的,等把我送到地方后,您就先去休息吧,我们说不准得谈……或者吵上一整晚。”   离我们越远越好……   少女暗自想着,她虽然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儿必然会令得老人无比悲伤,可她却也不会因为他而放弃自己的计划,放下那段仇恨,所以就只能期盼老人能够远离将近风暴的中心,从而幸存下来。   这或许也算是她能够退让的底线吧。   以为少女真的想通了什么,老管家松了口气,他看着出现在前方的华丽喷泉,以及暴雨中愈显深幽的庭院,微笑着说:“我已经让人备好了热水,您可以先在主宅洗浴一番,也算冲一冲长途跋涉的疲劳,而后再换身得体的衣服去主人,您觉得怎么样?”   罗伊仰望着那座先前在小山坡上眺望时还漆黑一片,如今却已然灯火通明的华美建筑,沉默了片刻后,同样微笑着答应下来。   “好啊。” 第258章 将近的终点   雨珠“噼噼啪啪”地打在玻璃窗上,木质橱柜上的烛台燃着暖光,狭小却精致的浴室中充斥着迷蒙的热气,紫罗兰的幽香,不时还能从雕刻有蔷薇纹路的铜制浴池中听到轻微的水声。   淡金的长发顺着浴池边沿垂下,一直垂落到清澈的水面上,伴着紫罗兰的花瓣一道绽开,就仿佛是另一朵更为绚烂的花朵。   少女的额头轻触着近旁的拱形窗,双眼合拢,就像是在骤急雨声的安抚,与温热清水的包裹下沉沉睡去。   如果单单是这样,那这应该称得上是一幅颇具朦胧感,极为静美的画面,只是漂浮在少女身旁,才安生了没多久的小家伙,显然没有维持这种氛围的自觉。   “哗啦啦”的一阵响,水珠随着黑羽的颤动四散溅开,不少都打在了船长的脸颊上,还将那头轻柔飘散着的发丝扰成了一片乱麻。   深深地叹了口气,罗伊睁开眼来,看着浑身湿漉漉的寒鸦,没好气地问:“我不是给你准备了个盆吗,你怎么偏生要和我挤一块儿?”   闻言,爱尔菲微歪着小脑袋,摆出一副没听懂的模样。   “跟了我这么久,别的没学多少,演戏和耍无赖倒是学得有模有样,要不是你不是公的,我非得把你的毛拔光了去。”   少女瞥了瞥嘴,而后舒坦地出了口气:“不过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了,别说是在人鱼号上,就算是在亚德里斯,也很难找出这么多的紫罗兰来供我洗浴。”   “是啊,是啊。”   寒鸦装模作样地附和了几句,而后又开始搅得水花飞溅。   抬起手来,挡去小家伙扰起的水珠,船长面上本就没多少的不悦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放松与怀念:“罗伯特这一招还是蛮管用的,以往我浑身泡得暖洋洋之后,一心就想着去睡了,哪还能提起别的心思?”   “或者在他看来,这种安排能够让我更多地想起他的好,想起在这儿的优裕生活,这么一来,就算我仍心怀不忿,却也能被抚平不少,甚至于能够心平气和地去见他,说到底……”   托起些许清水,注视着其中旋转着的细小花瓣,罗伊轻笑着说:“他还把我当做是孩子,那个给些甜头就能对他死心塌地的孩子,可他不知道的是,那个我早就被他亲手扼死在了监牢里。”   “那么……也是时候让他见见如今的我了。”   拍了拍爱尔菲,罗伊站起身来,离开浴池,用挂在木橱上的浴巾拭干身体,再简单地擦了擦发丝,就换上了让管家特意准备的雪白短衬与长裤。   会意的寒鸦甩干身上的水珠,扇动翅膀飞回少女的肩头,注视着镜中的她,低声叫唤:“看起来不错,船长。”   “是啊,还不错。”   拍了拍衣衫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罗伊满意地笑了笑,旋即推开木门,离开了浴室。   浴室外是一条长廊,头顶的水晶吊灯洒落明华的光彩,两侧站满了着装得体,时刻准备着为她服务的仆人,而一眼望去,那一路陶瓷铺就的地板更是光洁得能够映出明晰的景象。   对投来目光的仆人们微笑着点点头,船长从他们之间穿过,走过连通浴室的侧厅,再经过刻有各式浮雕的回廊,最后回到了主宅的正门前,而老管家就耐心地等候在那儿。   看着走近的少女,老管家微笑着说:“这次可比以前要快得多了,小姐。”   “小时候毕竟爱闹,有时玩累了,还会望着窗外出神,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   听着老人提起过往,罗伊苦笑着解释,而后望着台阶下依然备好的马车,轻声说:“再说了,都这么晚了,罗伯特叔叔还在等着与我相见,我总不好再像以前一般任性。”   “既然都已经经历了这么多,那总得明白孰轻孰重,不是吗?”   听着少女别具含义的话语,老管家苍老的眼眸黯淡了些许。   他为少女撑开伞,与她一同走下台阶,同时温和地说:“我想在主人的眼中,您依旧还是个孩子,不必这么严苛地要求自己,这样一来,待会儿相见的时候也能少些生疏。”   “我知道了,您就别操心了。”   听着老人语重心长的话语,知道他依旧放心不下二人的相见,罗伊无奈地摇了摇头,安抚了一句。   看着二人来到近前,候在马车旁的仆人礼貌地打开了车门。   见状,罗伊走出黑伞,上前几步来到车门旁,背着手转过身来,任凭雨珠落在仍有些湿漉的发丝上。   “好了,就送到这儿吧,管家爷爷。”   少女微笑着说:“时间不早了,您也该去休息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后您就得操劳两个人的生活了,会更辛苦的,若不注重身体可不行。”   船长一向善于表演,甚至就连那位处理帝国暗中事务,不知看透过多少人心思的老人都差点被她蒙混过关,就更别说身前这位本就对她颇具善意的老管家了。   更何况,她伪装的对象,还是过往那个乖巧贴心的自己,自然更是不露分毫破绽。   听着少女关心的言语,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驻足在原地,没有再跟上前来的意思。   弯身上了马车,隔着车窗对老人最后挥了挥手,罗伊才倚靠在车厢内壁上,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看来我哄长辈还是很有一手的,除了一些……老不正经的家伙。”   船长对寒鸦炫耀般笑了笑,但随后就被它毫不留情地拆了台:“那是欺骗,那是欺骗!”   轻敲了下小家伙的脑袋,罗伊理直气壮地狡辩:“你懂什么,这叫善意的谎言。”   随着车门无声地关闭,马鞭抽打空气的响声从前方传来,马车开始缓缓前行,很快就是驶出了主宅前的庭院,消失在了院墙之后。   车窗外的光景一再变换。   由庭院淡红的砖墙,到被夜色染黑的大湖,再到总督住所前辽阔的花海,这些深藏在少女记忆中的景象被一幕幕地唤醒,而那个男人已然有些模糊了的身影,似乎也随着这一切而渐渐清晰起来。   当柔和的灯光透过暗沉的雨幕,洒落在车窗外的地面上,马车前行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而罗伊也知道,这场跨越了整整十年时光,跨越了纷繁光景的旅途……   终于临近了它的终点。 第259章 相逢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车门被一位佩戴着少校军章的军官打开,他一手握着柄黑伞,面无表情地挡在下车的道路前,就仿佛是一座铁墙。   上下打量着这位深夜而至的少女,军官的眼瞳中尽是警惕与冰冷,他实在是想不清楚,为何总督大人偏生要接见这么一位“遗失了请柬”的不速之客,更别说还是个危险而冷血的海盗。   但回忆起总督先前那通不容置疑的言辞,在目光微微闪烁后,军官深吸口气,让开到一侧,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欢迎你的到来,小姐,总督大人已经等候你许久了。”   对这位毫不掩饰敌意的军人微微颔首,罗伊走下了马车,转眼望向灯光传来的源头。   那是一座通体鹅黄的高大建筑,在暴雨中看不清屋顶的色彩,但罗伊却知道,若是在阳光明媚的晴天,那该呈现出与天空相近的蔚蓝。   而除却寻常的斜顶外,其上还存有许多与城堡近似的棱锥,那是一个个可供远眺的小阁楼,在那里,你能望见碧蓝澄澈的大湖,五彩斑斓的花海,以及静谧流淌的洛伊斯运河,那都是她儿时怎样都看不厌的风景。   此外,建筑上所开的每一面窗上,都画有栩栩如生的彩绘,它们在暗沉的雨夜中将灯光分割成许多块碎片,折射出无数种色彩,远远望去就仿若是一道道横跨雨幕的彩虹。   这座出自帝国顶级艺术家与建筑家之手的杰作,就是那个男人所拥有的庞大权能与惊人财富的最有力象征。   此时,那座建筑的大门正为她静静地敞开。   在通往大门的道路两侧,十数位全副武装的军人列队而立,像是在迎接她的到来,又像是某种无声的警告。   “请。”   见少校抬手示意,罗伊面色平静地朝前走去。   二人从军人们之间穿过,走上铺着猩红长毯的台阶。   一直来到居所的大门前,少将才缓缓停下脚步,在收拢了手中的黑伞后,伸手拦下了少女。   “我知道你的身份。”   少校注视着船长的脸颊,却并没有因为她的容貌而有丝毫的客气。   他压低声音警告:“同时也知道你有多危险,若不是总督执意要见你,我一定会命令属下,在你进入宅邸之前就击毙你。”   “虽然我并不知道你与总督之间的关系,但我警告你,最好在面见大人的时候保持应有的礼节与尊重,而若是让我察觉你有丝毫异动,那么不管大人怎么想,我都会第一时间消除威胁,明白了吗?”   若是在寻常时分,遭受到这样的威胁,船长不说直接动手,怎么也得冷言反刺几句。   可如今,在即将见到那个男人的前夕,她却只是微垂下眼帘,恭顺地应声:“是的,先生。”   闻言,少校对她最后点了下头,放下手走到一侧。   迎着柔和的灯光,罗伊缓步走入了居所中,身后的大门也在她进入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冰凉的夜风,骤急的雨声,也似乎将一切的世俗纷争与勾心斗角都关了门外。   抬眼望去,熟悉的景象映入少女的眼帘。   数不清的水晶吊灯洒落暖光,在大厅的尽头,分列两侧的旋梯绕着雕纹的大理石柱盘旋而上,接通到更上层的平台,而在那平台之下,是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拱形落地窗。   落地窗前摆着张铺着白布的小圆桌,其上燃着一个烛台,看着像是特意为用餐准备的桌子,可依照奥兰贵族的习惯,餐宴向来有着专门的餐室,而不会如此随意地在迎客的大厅举行。   因此不管怎么看,在华丽大气的正厅中,这张就连规格都不对的圆桌,显得是那么的扎眼,那么的格格不入。   但望着那张圆桌,罗伊的面上却泛起了复杂的神色,那种夹杂着感慨,讽刺以及压抑不住的怀念的神情。   就如那位老管家所说的,那个男人依旧保持着以往用餐时的布置。   而正是因为她不习惯稍显狭小,气氛严肃的餐室,更喜欢在空旷的正厅中,透过落地窗观赏静美的河流,罗伯特才会罕见地不顾老管家的反对,将用餐地点改换至此,并免去了一系列对于孩子而言太过繁复的用餐礼仪。   那或者确实称得上是疼爱,而将其保留了整整十年,也许也能表现出他内心的愧疚与悔意,但……   对于罗伊而言,对于那一切已然成为过去的事而言,这都已经毫无意义,甚至于更像是在自我感动。   想到这里,船长终于将视线投落在那位背对着圆桌,伫立在落地窗之前的男人身上,眼眸中的纷繁情绪随之散去,只余下清水般的平淡。   她缓步向前,来到圆桌旁,很自然在地坐在了外侧的木椅上。   目光扫过桌面,她的眉梢禁不住地上扬。   因为在那桌面上,除了对一位顶级贵族而言过于朴素的榛果面包与葡萄酒外,还摆着一柄收拢在刀鞘中的弯刀,而那正是她先前交给守门士兵的那柄。   这样一柄危险的武器出现在餐桌之上,显然不符常理,可落在少女的眼中,虽有些令她意外,却又是那么的合情合理。   因为这是一种表态,代表着男人对她毫不掩饰的信任。   就在罗伊注视着那柄弯刀时,自她入门以来一直毫无动作,默然无声的男人忽地开了口。   他的嗓音依旧那么富有磁性,有着一种别样的吸引力,而当询问的对象是她时,其中又多了些极难从他口中听到的温和与亲近。   “怎么样,还习惯吗?”   听着对方的问话,罗伊沉默了片刻,问:“你是指什么,见到的人,沐浴的环境,还是即将与你共进晚餐这件事?”   少女微尖悦耳的声音传入耳畔,感受着她语气中的些微生疏,男人徐徐转过身来。   他看着那张有些陌生,却如同小时候一般精致好看的俏脸,面上泛起柔和的笑容,而他一向漠然的眼瞳中,也分明存着难掩的思念,以及浓浓的歉意。   “这一切,孩子。” 第260章 误导   “还不错。”   罗伊想了一会儿,给出了一个折中的答案。   她从嵌着榛果的白面包上撕下一小块,喂给肩头的寒鸦,一面补充说:“至少到现在为止。”   “那就好。”   总督缓步来到圆桌前,将手中握着的那柄短铳放到桌上,而后看着它说:“这枪不错,论质地和工艺,整个帝国只怕都寻不出十把来,它们都出自顶级的皇家工匠之手,特意为战功赫赫的将星所铸。”   “而若是我猜得不错,它原来的主人应该就是霍华德家的小狮子,也就是差些成为你未婚夫的……凯因·霍华德。”   说到这儿,罗伯特顿了顿,而后怀着些歉意看向少女:“我很抱歉打断你们的订婚,孩子,但这也是出于不得已,如果让你们完成了仪式,我若再想用你的身份做文章,那么那个孩子也会身陷乱局之中。”   “我保证,等到这些事都落下帷幕,我会补偿你们一场更为隆重的订婚仪式,希望你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说完,总督将短铳与弯刀一并推到少女身前,而后迎着她略有些意外的目光,微笑着说:“无论是杀戮的利器,还是定情的信物,我想它们对你而言都意义不凡,所以放心吧,我不会再拿走你心爱的东西了。”   杀戮的利器倒是称得上,至于定情的信物……好吧,那柄短铳确切来说是个战利品,或者说搭救的报酬。   罗伊暗暗地纠正,却没有说出口来。   当寒鸦将那小块白面包啄食完后,她伸手取回了自己的武器,并将它们重新挂在了腰间,然后抬眼看向安静地看完这一切的总督,轻声说:“我有些饿了,罗伯特叔叔。”   没有对他口中的补偿的回应,也没有因他归还武器而有所触动,少女就只说了这么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语。   可在听出话语中的隐意,听到她对自己的称呼后,罗伯特面上的笑意却愈发的温和。   他知道,对方这算是接受了他的歉意,真正愿意与他共进晚餐,就如同以前一般。   拍了拍手,唤过一位立于梁柱前的仆人,总督低声吩咐:“开始上菜吧,菜色同往常一样就好,花样不用太过繁复。”   “是,大人。”   待得仆人传达完意思,站立在两侧的大理石梁柱前的仆从们迅速地动身起来,去为这场具有别样意义的晚宴做准备。   “稍微再等等就好。”   罗伯特并没有立刻落座,而是替那瓶葡萄酒开了盖,并亲手为罗伊面前的水晶杯倒上三分之一后,才坐在仆人拉开的木椅上,开始替自己倒酒,同时饶有兴致地问:“说起来,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罗伊轻抿了一口酒液,回答。“当然是用您最希望看到的方法。”   闻言,总督并不多少惊讶,他将酒瓶放到旁侧,拿起水晶杯微微地晃了晃,注视着那琥珀色的酒液问:“那么十数日前,人鱼号离港……也是你为此提前做下的准备?”   既然少女是照着自己的安排行事,那么不用多问,包括伯尼上校在内,所有押送她前往莫顿监狱的人自然已经全军覆没。   这么一来,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如若罗伊真是安德森家族的旁系小姐,那么先不说她是否真的有能力杀死十数位荷枪实弹的军人,光是她所代表的立场,就注定她不会做任何可能加剧联邦与帝国之间的矛盾的举动。   而在舆论与局势都逐渐倒向她的情况下,只要继续保持沉默,配合调查,她以及她身后的家族就能借此获得最大的利益。   可现在,她偏偏逃离了押送,还杀死了所有护送者,这就意味着她根本不在意帝国与联邦所处的境地,也不在意家族是否会因此受到牵连,那么就只余下一种可能。   她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联邦贵族小姐,而就是那个令帝国军方恨之入骨,令奥兰民众畏惧不已的海盗船长,而她之所以会这么做,不过是担忧会被识破身份,从而经受帝国法律的审判罢了。   在这样的恶性事件的刺激下,在十数军人的性命化作的证据之前,任何为少女所做的辩解都会显得苍白无力,而霍华德家族私通帝国重犯的罪名,自然也会被坐实。   到了真相被公之于众的时候,纳伦在这些时日中所做的一切,也理所应当地会被认为是对罗伊船长的袒护,以及对她所犯下的种种罪行的掩盖。   这样一个为了保护近人而不顾奥兰利益的人,就算过往立下过多么辉煌的军功,也不再适合继续手握重权,待在帝国总督的位置上了。   罗伯特很清楚这些,他也知道少女同样明白。   因此,在罗伊刻意的误导之下,他错以为人鱼号之所以顺着洛伊斯运河西行,是为了在一切爆发之前,先行离开奥兰帝国的疆域,以防止被重重围困,再难逃脱。   在听到总督提到人鱼号时,罗伊的目光难以察觉地闪动了一下,可对方紧接而来的话语,却打消了她的某种疑虑,甚至于恰巧符合了她的心意。   于是在短暂的沉默后,船长微微颔首:“是的,您也知道我的身份过于敏感,一旦暴露,必然会牵连到船员们,所以我让他们驾驭人鱼号先行离开帝国,免于危险的同时,也能让我更无后顾之忧。”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凭借水路远快于陆路的速度,我想人鱼号应该已经接近,或是抵达西面的入海口,虽然以如今的情况来看,他们也许很难被同意放行,但我想……”   罗伊故作迟疑地停顿了下,而后用不自信地语气问:“罗伯特叔叔您会有办法的,是吗?”   “当然,孩子。”   听着少女的问话,罗伯特更坚信自己的猜测,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因为你明智的选择与果断的决策,我们拥有的时间还算宽裕,待得用完餐点,我就命人连夜启程,前去疏通关系,让关隘为你的船放行。”   总督话音初落,托着纯银餐盘的仆人已经来到了近旁,为二人各上了一小盘乌黑发亮的鱼子酱,而后微低着头退开。   “先把那些烦心事都放一边吧。”   罗伯特对罗伊抬了下手,示意她可以开始用餐,而后和声问:“相比于那些,现在我对另一个问题更为好奇,孩子,那就是究竟发生了什么……”   “竟然让你变成了一位少女?” 第261章 正题   “什么?”   有些惘然地眨了眨眼,罗伊的语气很是讶异,似乎并没有想到在这场具有别样意义的共餐开始时,会从对方口中听到这么个无足轻重,甚至于有些儿戏的问题。   “在得知你是位少女的人中,绝大多数人认为,你是凭着高超的伪装技艺,才能女扮男装如此多年不被发现。”   “而假扮成年轻绅士出入各式宴会,与一位位世家小姐交杯共饮,共度良宵,也是为了加深人们对你男士身份的印象,以求在某些时机,能够借着这刻板印象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罗伯特切下一块儿榛果面包,用银勺搁上一些鱼子酱,用一种颇为轻松的语气说:“在军方和政界的知情人,以至于费德罗的口中,这种论调都是主流,可当这些推论传入我耳中的时候,我却只觉得可笑。”   “因为我知道,那都是些外人的谬想天开,我的小家伙明明是个开朗活泼的男孩,又岂有女扮男装的说法?”   看了眼被提起“光辉过去”后面露悻悻的少女,总督微笑着说,而后将那小块面包送入了口中。   “这本来就够丢人的了,您就别再取笑我了。”   罗伊苦笑了声,如法炮制了一小块面包,送到微瞪大眼,一副好奇模样的寒鸦嘴边,一面解释:“至于为什么会变成了女人,您也知道,当海盗总会遇上些糟心事儿,不是被军舰追击,就是碰上些传说中的诡异事物。”   “就在大半年前,我被前任船员背叛,丢在了个孤岛上,而且祸不单行的是,我还遭受一个难以破解的诅咒,万幸它并不要命,而只是把我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听到少女口中的时间,罗伯特动作微顿,似是回忆起了一些什么,许久后才叹息着说:“我从各处大致了解了你的经历,这段时间以来,你过得很辛苦吧?”   “自从离开了您的身边,我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也没所谓什么辛不辛苦。”   感受到对方的关心,船长微垂下眼帘,听不出情绪地说,就像是个向长辈发脾气的孩子。   少女话音落下,圆桌之间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当总督沉思了片刻,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时,一道出人意料的微尖低唤却提前想起,打破了二人间稍显沉凝的氛围。   “吃不下了,吃不下了。”   罗伊将第三块面包从偏过小脑袋的寒鸦面前拿开,放回到餐盘中,有些疑惑地问:“今天的胃口怎么这么小?”   “不过算了,既然吃饱了,那接下来我用餐的时候,你可别再摆出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了。”   听着船长的话语,爱尔菲乖巧地应了一声,而后小眼珠不安分地环顾着宽敞的大厅,看那模样,似乎是在经历了如此之久的枯燥旅程后,再按捺不住爱闹的天性。   被肩头的寒鸦时不时的动作扰烦了,少女有些不耐地说:“好了好了,你也闷了一天了,自己找个地儿玩去吧。”   得到允许,寒鸦欢快地鸣叫了一身,飞离船长的肩头,在空旷开阔的大厅顶上盘旋起来。   “这样不要紧吧,罗伯特叔叔?”   寒鸦的表现化解了二人间的别扭,正合了罗伯特的心意,因此当他听见少女重归亲近的语气时,微笑着点了点头,问:“这小家伙就是传闻中你那只颇具灵慧的寒鸦?”   “您就听那帮人胡说吧,这只笨鸟除了会说些人话,看点脸色,就再没别的本事了,不过嘛,您也不能指望一只从花鸟市场廉价淘来的宠物能有多能干,对吧?”   见总督饶有兴致地望着盘旋在头顶的寒鸦,罗伊耸了耸肩,颇为无奈地解释。   转了几圈后,爱尔菲似乎厌倦了这灯光亮得有些晃眼的大厅,它扑闪翅膀飞落下来,停在落地窗上小窗的窗槛上,轻轻地啄了啄玻璃,转头对近旁的仆人叫唤:“开窗,开窗!”   “这笨鸟可能是被卖它的人关怕了,跟着我之后就一直很排斥封闭的环境,就算在足够它疯闹的大厅也是一样,您不用理会它,它闹腾累了自然就回来了。”   感受着仆人请示般的目光,听着少女有些挂不住面子的话语,总督不在意地笑了笑,而后对仆人微微颔首。   小窗被向外推开了条缝隙,原本微不可闻的雨声顿时清晰了许多,而就像是受到了冷风与雨声的呼唤,寒鸦急不可耐地飞了出去,消失在骤急的雨幕中。   收回视线,罗伯特转眼看向有些不解的少女,温和地解释:“鸟类总是向往天空,这没什么,就像长大了的孩子,羽翼丰满之后,也不会愿意躲在的大人的庇护下,又或者是被束缚自由。”   听出了总督的意思,罗伊心情异样地抿了抿唇后,轻声说:“我很高兴您能理解。”   白面包与鱼子酱很快就被享用完了,仆人紧接着为二人送上了色泽鲜艳的蔬菜汤。   抬眼看了眼正用银勺拌着汤水,有些心不在焉的少女,总督的眼瞳中泛起些微挣扎之色,在沉默了许久后,他仿佛才下定了决心,缓声说:“孩子,我觉得有些事,我还是得向你解释清楚。”   听着男人有些沉重的语气,船长知道这场对谈终于要进入正题,她目光闪烁了片刻后,将盛着红汤的银勺搁在碗边,坐直身子看向对方,问:“哪些事?”   “在你将那装满珠宝的盒子递给我后,直到我们如今的重逢,这之间所发生的一切。”   在听到对方提起那个盒子时,罗伊暗金色的眼眸忽地一凝,旋即就仿若翻腾爆发的岩浆一般,迸射出难抑的火光,就像是要将身前的男人给尽数吞噬,化为灰烬。   那样猛烈的情感波动,一直持续到少女合拢眼眸,才算是告一段落。   在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后,罗伊重新睁开双眼,先前充斥其中的愤怒与厌憎尽数敛没,只余下深沉的疲惫与悲伤。   她对罗伯特勉强地笑了笑,情绪难明地说:“罗伯特叔叔,我还以为……”   “您再也不会提起那些事儿了呢。” 第262章 解释   “但它们总归化为一个结,深藏在你的心中,横亘在我们之间,若是不将它解开,那么又谈何理解,谈何……原谅。”   总督缓声说着,而在说出最后的那个词时,他似是放下了那副悬于面上的虚伪面具,就连语气都变得释然了许多。   他承认了过去自己的所为,也愿意将它视为自己少有的错误,并为此给与少女最为真挚的歉意与补偿。   罗伯特的情绪流露并不是在作假,而是真正蕴藏着对自己的情感,那或许是对亲情的渴望,又或许是漠然寂寥地走到尽头后,对那无孔不入的空虚与孤独的寄托。   这一点罗伊并不否认,她也不否认在男人真情流露之时,她的心中也生出过怜悯与同情,甚至有过原谅对方的冲动。   可当那些黑暗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出,令她重又体会到身处监牢时的无助与绝望后,她心间那一丝柔软也随之消失无踪,只余下一道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淡漠而讽刺的轻笑。   “是啊,心结。”   轻叹口气,罗伊注视着男人的脸庞,淡声说:“罗伯特叔叔,我承认自己对于您的抛弃难以忘怀,对您那句冷漠的宣判更是记忆犹新。”   “在这十年中,那一幕幕不断地在我的噩梦中重演,扰得我心神不宁,同时也时刻提醒着我,我一路走来所为的究竟是什么……”   “力量。”   少女轻声说:“您曾用那些故事教会了我一个道理,那就是无论是武力、权力,亦或财富,任何一种形式的力量,都只有紧紧握在自己的手中,才是永远不会背叛自己,也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   “您在我的心中立起了这样的理念,并在这段童话般的旅途的末尾,对我展现了您所拥有的力量,更不惜用冰冷的欺骗与背叛,来让这种理念真正深入我的内心。”   直视着罗伯特那深邃的墨瞳,罗伊忽地微笑起来,说:“于是对力量的渴望成了埋在我心底最深处的欲望,成了支撑我逃离莫顿监狱,去到伊尔鲁文的强大信念。”   说到这里,少女敛没笑容,认真地说:“从这一方面看来,我确实应该感谢您,正因您在我心中播下的种子,以及那让我日夜难忘的仇恨,才造就了我对力量的不懈追求,造就了……”   “如今的我。”   轻轻地倚靠在椅背上,船长望着若有所思的总督,低声说:“所以,其实我并不想来见你,罗伯特叔叔,你对我的好也罢,对我的背叛也罢,经过这漫长的十年,我已经懒得再去追究。”   “我因你所失去的,因你而获得的,就当是两清了,这就是我的想法,因此在经过奥兰的国土时,我也许偶尔会想起您,却并绝不会有与您相见的念头。”   “我不想上演那些寻仇的无聊戏码,可也更没有与您重归于好的想法。”   罗伊微垂下眼帘,语气中多了些许烦躁:“但我没想到的是,哪怕已经作为一枚弃子,被您随手丢到了监牢中,您却还是不愿对我放手。”   “说实话,在收到那封信的时候,我真的很愤怒,恨不得打断那个送信的家伙全身的骨头,但最后我忍住了,因为您托他带的那句话,也因为我想看看信中究竟写了些什么。”   “看完信后,我想,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啊,您还是这么擅长笼络人心,写得就像自己还是那位疼爱我的叔叔,就像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真是如此吗?”   “不,您与我一样清楚,这不可能。”   船长摇了摇头,语气很是深沉,旋即淡淡地说:“罗伯特叔叔,您不会不知道,奥兰王室是否真的后继无人,帝国的未来又是否会走向没落,我根本就不在乎。”   “此外,我也不想再和您有任何的交集,所以我尽自己的努力,想要让一切能够和平收场,同时也想要借用教堂一事向您展露自己的态度,告诉您我并不想参与进来。”   “可那道枪声终归是响了,也算是击碎了我最后的一点妄想,对您能够理解我的妄想。”   说完,少女坐起身来,舀了一勺已经凉了的蔬菜汤,送入嘴中,品味着那种熟悉的味道,她怀念地说:“还是一样的味道啊,虽然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见少女转了语锋,一直默然不语的罗伯特才终于出声询问:“你说完了?”   眨了眨眼,罗伊叹息着说:“接下来的一切您不都知道了吗?我被押送着前往尼卡加,顺着您的意思解决了那些家伙,逃了出来,而后就马不停蹄地来见您了。”   “而之所以会来,我想……或许也确实想听听您的解释吧,这下我说完,该您了。”   闻言,总督的面色缓和了些许,说:“把你拖入这场风暴的确是我的问题,我也保证会给你补偿,孩子,也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听着男人的开篇辞,罗伊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而后将那汤推到一侧,对一旁仆人扬了扬下巴。   在得到罗伯特的颔首示意后,仆人上前撤下了蔬菜汤,而后没多久,一盘由明虾、鲜贝、鳕鱼肉与一些蔬菜做馅的酥盒被端了出来,摆在了罗伊的面前。   见少女拿起一个小巧的酥盒放入嘴中,旋即露出心满意足的神色后,罗伯特才缓缓开了口:“事实上,我之所以会做那些事,所为的目的正如你先前所说,是为了教会你关于力量的道理,并给予你追求力量的动力。”   “伊丽莎白,身为杰拉德的孩子,你不可能一生都在我的保护下度过,就算我想留下你,只怕在长大一些后,你也不会愿意留下。”   “我能很容易地从你身上感受到对新奇事物的好奇心,以及对未知领域强烈的探索欲,正因这样的特质存在,你未来的道路显而易见,或是成为一位对学识有无限热情的学者,又或者……成为一位勇敢的探险家。”   说到这儿,罗伯特不自禁地笑了笑:“但从你的表现来看,指望你能安安生生钻研学术,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所以你终会走上后一条路。”   “而在失去了亲情的牵扰,并因母亲的悲剧而对帝国日渐疏远的情况下,再加之受到你父亲一个个传奇故事的影响,你势必会想追寻他的脚步,去波澜壮阔的大海看看,也去满是海盗的南方群岛看看。”   总督的语气愈发地温和,注视着少女的眼神也变得无比柔软,就仿佛是在看着自己的孩子:“也许……你还想试着去寻找自己的父亲,想去问问他,将你与母亲留下的原因。”   “我说得对吗,孩子?” 第263章 质问   罗伯特说的并没有错。   事实上,早在生活于牧场中时,罗伊就已经被母亲口中一个个光怪陆离的冒险故事深深吸引,并因此对那片广阔而神秘的大海充满了向往。   虽然故事中那个传奇般的男人,因少女所经历的种种惨剧,而在她的心中褪去了光辉与美好,只余下被抛弃后的厌憎与不解,可这却并没有消减她对大海的憧憬,反而更成为了驱使她去拥抱它的动力。   而她之所以仍想要前往大海,其中的缘由,其实就与总督所言一般无二。   她要去亲眼看看那些故事中的光景是否切实存在,那片大海又是否真的具有如此巨大的魅力,能够让一个男人宁愿抛下妻儿,也要重返其中,而这之后……   她会去追寻他的足迹,她会去试着找到他,并亲口质问他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错,我是有过这样的打算。”   听着总督的问话,船长暗金色的眼瞳微有些黯淡,似乎又回忆起了与母亲相依为命时的一幕幕,以及在失去她后,那仿佛要彻底吞没自己的黑暗漩涡。   “那么,经历了这么多,你也该知道,在那片看似纯净蔚蓝的海上,究竟存有怎样深沉的黑暗,那是走私商贩的乐土,是海盗们无止境索取的宝库。”   注视着少女眼中淡淡的失落,罗伯特温和地说:“在这样的情况下,放任从未亲历过那种环境,只在故事中了解过大海的冰山一角的你投身其中,无异于眼睁睁看着羊入狼群,最后被啃噬得什么都不剩。”   “因此,我想了很久,才决定以你口中的珠宝盒为契机,让你深切地体会到被背叛,被抛弃的感觉,让你明白,哪怕是曾对你无比疼爱的人,也有可能会在某一天化为那杯致命的毒酒。”   “这样一来,你就会对接近自己的人保持最大的警惕,并吝于给出自己的信任,而在监牢中体会过孤独,无助与绝望后,你才会真正明白力量……属于自己的力量是有多么地重要。”   说到这里,总督一向清明的眼瞳变得有些迷离,他似乎穿越了时光与空间,眼见了那个孩子在绝境中苦苦挣扎,在日复一日的饥饿与疲惫的折磨下前行。   不知多少的时日后,她终于见到了那座名为伊尔鲁文的城市,见到了那邻近大海,象征着混乱与自由的港口,而后毫不犹豫地投身其中。   “在我看来,唯有这样,你才能在波谲云诡的大海上尽可能地保全自己,才能在一次又一次惊奇而凶险的探寻中存活下来……才能有与我再次相见的可能。”   “而事实证明,你最后成功了,这也能从某种意义上证明,我的安排有其可取之处。”   深深叹了口气,男人用饱含歉意与宠溺的目光看着少女,语气低沉了许多:“可后来,我却发现……这段旅途对你而言实在太过困难与艰险,以至于你承受了太多本不该在这个年纪遭遇的黑暗与苦痛。”   “而你所经历的一切,也化为了诘责的自语,在这十年间不断地叩击着我的心灵,我曾看着你在我身边所留下的种种痕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我真的错了吗?”   闻言,罗伊的眼眸微微波动着,她注视着微颤着嘴唇的男人,注视着他已然发白的鬓角,低声问:“那么您的答案呢?”   没有立刻回答少女的问话,总督缓声说:“本来我并不认为自己错了,虽然心疼你所遭遇的一切,但我觉得,那都是你走向强大的必经之路,而这也是我曾走过的路。”   “但直到与你相见,看着你有些陌生却又无比熟悉的面容,听着你勉强自己呼唤我,再到你的质问,你永不见我的打算,我才切身感受到一种真切的,难以弥补的空落。”   “那是我过往从未有过的感觉,我本以为对我而言没有人是不能放弃的,可在体味到那种感觉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你对我究竟有多么地重要。”   “你与我身边的任何人不同,往后也不会再有人能够取代你在我心中的位置,你是我真正倾注了情感,真正视作自己孩子的唯一之人。”   “所以……”   罗伯特忽地笑了笑,笑容中带着名为释然的情绪:“我错了,错得很彻底,错得无可挽救,但我依旧希望,能够尽我所能为此弥补些什么。”   “孩子,这就是我的答案,也是我能够给你的解释。”   听完对方的结语,船长沉默了很久,才迎着他带着些期盼的目光,微笑着说:“罗伯特叔叔,我不得不承认,您的解释很动人,很有说服力,但……”   “恕我不能接受。”   少女有些冷淡的话语,仿佛将圆桌间的温馨与和睦尽数击碎,只余下了同落地窗外一般的疾风骤雨。   同时,那也击碎了男人心间的某种渴望,他似乎全然没有预料到,当自己述说完这些年来的心路历程,表露完对对方的深沉情感后,所得到竟是这么一个结果。   这样突兀的冲击,令心念如寒铁般坚硬冰冷的罗伯特都陷入了怔然,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总督终于被清晰而急促的雨声带回了现实,他眼中的柔软色彩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不解。   他缓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您教过我的,信任是杯毒酒,不能轻饮,哪怕将它递过来的过往最亲近的人之一。”   罗伊的笑容渐淡:“更何况,这些都是您的一面之词,我根本无处取证,又如何确定其真假?”   “而就算再退一步,哪怕这些真如您所说的,是您为了我能够成长起来而安排的磨难,那您有没有想过,万一我……万一那个年仅八岁的孩子没能撑过去呢?”   “万一他死在了狱卒的拳脚下,万一他没能逃出那座看守严密的监狱,万一他没有经受好心人的救助,在抵达伊尔鲁文之前,就饿死在了途中。”   船长直视着总督漆黑的眼瞳,冷冷地说:“更不用说在到达那座满是暴徒的城市后,在前往大海后,因年龄而遭受的种种不公与危险了。”   “在这场同死神赛跑的旅途中,有太多个万一,有太多种可能,会令那个一无所有的孩子直抵悲剧的终点,而真正实现您期许的可能,却渺茫虚无得如同泡影,这些……”   “您真的想过吗,罗伯特叔叔?” 第264章 酥皮与馅料   “你觉得我说的都是假话,觉得我在做下安排后,就真的罔顾你的死活,一点都不考虑这些?”   听着少女的质问,罗伯特就像被捋了虎须的老虎,但却依旧压抑着自己的怒意,语气深沉地问她。   “孩子,你至今还以为,当初的你是凭着自己的力量逃出的莫顿监狱吗?而那些追缉你的士兵,又真的是被你诡秘的行踪所迷惑,从而追去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闻言,罗伊禁不住微眯起眼,问:“什么意思?”   “不,都不是。”   总督双手按着桌案,身子微微前倾,直视着那对暗金的眼眸,沉声说:“无论是那个狱卒在你的处刑日醉酒,莫顿监狱的罪犯们突然掀起暴动,还是之后士兵们所带的恶犬嗅觉失灵,这都不是偶然,而是我刻意的安排。”   “哪怕是在你逃亡的途中,那户唯一愿意接受你的人家,也是在收到了我的信件,以及足够的钱财后,才肯放任一位逃犯入门,才肯对你抱有如此的热情。”   “再加上你偷摸着进入伊尔鲁文,而没有受到恶棍的逼迫,索要所谓的‘通行费用’一事,以及那位愿意依照你的方案,同时接受两位未成年的船工的船长,这一切的一切,你真的以为……”   “都是因为自己的幸运吗,孩子?”   说完,看着眼眸不住闪动的少女,罗伯特缓缓靠回椅背,有些疲倦地合拢双眼:“我一直都在看着你,看着你受苦,看着你悲伤,看着你无助,看着你……一点一点地坚强起来。”   “这之间,我有过不忍,有过后悔,甚至有过将你带回身边的冲动,但到了最后,我依旧只是安静地看着,目送你登上那艘商船,目送你一头扎入大海,从此再无音讯。”   伴着总督的话音落下,一道炽烈的电光忽地亮起,透过落地窗将圆桌近前的一切照得纤毫毕现,也将二人的面孔照得一片雪白,而后,仿佛是要映照他的话语,震雷隆隆响起,久久不息。   那一句句振聋发聩的话语,一个个深藏于心的真相,就像是一柄木桨,轻轻地划在罗伊心间那片寂静无波的漆黑海面上,掀起了层层涟漪。   她有些失神地望着显出疲意的总督,感觉过往竖立起的一些不可动摇的观念在无声地崩塌,那种埋藏在心底,背负了整整十年的痛苦与仇恨,到了现在,似乎都变成一个笑话。   “所以……原谅我吧,孩子,我真的无比希望,你能够回到我的身边。”   男人重新睁开眼来,注视着怔然出神的少女,轻轻摇了摇头,一面语速极快地补充:“不,不用一直待在我的身边,只要你愿意谅解我,我保证绝不伤害你与你身边的人,这一切都会快速而平静地落下帷幕,而在那之后……”   “无论你想要去哪里,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会全力的,无条件的支持你,好吗,孩子?”   罗伯特似乎倾尽了一切隐秘,付诸了所有的情感,以至于他的神情,他的语气,他这情真意切的劝说与恳求,都显得是那么的动人,那么的具有说服力,就好像……   他真的在乎她一样。   又是一道闪电,照亮了那个重新落回窗槛上的黑影,也将少女从那美妙的幻觉,那黑甜的梦境中唤醒过来。   没有人发现她后颈上一闪即逝的淡金纹路,而就连总督也没有看出,在那炽亮的电光下,那对将熄岩浆般的眼瞳曾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只是一瞬间,罗伊重归平静,她眼眸中的各式情绪都随之敛没,而在瞥见那道回归的黑影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总督的身上,嘴角绽开一抹极为动人,却又无比疏离的微笑。   望着少女毫无波澜的眼神,看着她嘴角那抹微讽的笑容,总督下意识地皱起眉来,不解地问:“你还是不愿相信我说的话,不愿相信我曾为你做过那么多,付出过那么多?”   “不,我相信您,罗伯特叔叔。”   船长轻轻地叹了口气,将一个酥盒放到眼前,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后,说:“我相信您为我做过这些事,也相信您真的对我倾注过如此多的情感,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同我手中的酥盒一样,哪怕其中所用的馅料再贵重,再美味,入口之前都不可能感觉得到。”   将酥盒放回餐盘,罗伊抬起眼来,注视着面色阴晴不定的男人,淡声说:“情感是如此,付出也是如此。”   “您默默为我安排好这一切,默默地承受着自责在内的,汹涌澎湃的情感,我本该为此而感动流泪,为此放下恨意与厌憎,同您和解,甚至是来一次温馨的拥抱,可……为什么我没有呢?”   “也许您很不理解吧?”   问完,罗伊耸了耸肩,轻声说出了缘由所在。   “因为我真的没有那样的感觉,就如我先前所说,您的情感与付出就如同深藏在酥皮下的馅料,藏得太深太深,以至于我根本感受不到,那么又谈何感动与理解?”   “放眼这整件事,您从未征求过我的意见,从未在意过我的感受,就仿佛是高高在上的神明,手指微动间就要定下我的命运,而这,与其说是为了我好,却更像是在自我感动。”   “在我眼中,您所做的这一切,为我带来的只有痛苦,以及数不清的噩梦之夜,所以我无法原谅你……永远也不能。”   听完少女的话语,罗伯特沉声问她:“你对我难道就只有仇恨吗,伊丽莎白?”   “你不要忘了,是谁将你从洛里顿的地牢中抱出,是谁为你与母亲洗清罪名,让你能够远离绞架与死亡,又是谁带给了你真正的新生?”   “都是您。”   船长的语气柔软了些:“我同样不会忘记这一切,不会忘记您对我的好,但我们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罗伯特叔叔,这一点在您丢下那些珠宝,与那个盒子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也就是说,不论我会作出怎样的解释,又拥有着怎样的苦衷,在来见我之前,你就没有同我和解的打算?”   与少女恰然相反,在听到她柔和下来的语气后,总督的面色归于漠然,话语更是如同寒雪般冷冽。   “是的。”罗伊低语般说,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又像是在给自己最后的答案。   “既然如此……”   心中最后的温度也因这回答而冷却了,罗伯特自嘲般笑了笑,而后坐直身子,语气中再听不出半分温和,半分亲近。   “你还回来做什么?” 第265章 第二个选择   “我回来自然有回来的理由,为了问您一些事,为了告诉您一些真相,又或者……再劝劝您。”   挑破了那层薄纱后,罗伊似乎从容了许多,她望着面色冷漠,不怒自威的总督,微笑着说:“只是不知道,您是否还有耐心听下去。”   沉默了片刻,罗伯特重又拿起面前的水晶杯,轻抿了一口葡萄酒后,淡淡地回应:“说说看。”   得到允许,罗伊的笑容愈发灿烂,她缓缓靠在椅背上,露出慵懒而自信的神采。   那般模样,与先前那位言辞激烈,却依旧称得上乖巧守礼的少女相比,简直就像是全然换了个人。   “首先呢,我确实逃离了关押,这才有前来见您的机会,但究竟是如何逃离的,其中的细节,却与您所猜想的,所安排的有些出入。”   船长轻声说:“事实上,前来见您的打算,我早在离开艾尔维特之初就已经做好了,可仅凭我自己,根本无从得知您的所在,就更别说是定下路线,制定计划了。”   “不过好在,就在我为此苦恼的时候,有个人跳了出来,非但将您真正的安排和盘托出,还借着您寄来的信件,推断出了您的大致方位。”   听到“信件”二字,罗伯特目光骤然一凝。   片刻后,他的眼中翻腾起难抑的怒火,就连握着水晶杯的手,都因过于用力而有些发白,甚至隐隐现出了几根青筋。   “是的,正如您所想,那个人就是伯尼上校。”   知道总督已经猜出了那个人的身份,罗伊轻笑着说:“在与他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我不得不承认,虽然他看着像是个一无是处的纨绔,但实际上还是蛮有用的。”   “他为人机警,能够嗅出危险的味道,察觉出局势的变换,因此,在很快发现自己已经被您抛弃之后,他就向我坦白了一切,为了求得宽恕,也为了在这场风暴中存活下来。”   “除此之外,他还拥有细致的观察能力,只凭着您信中最后的那句话,就确定了您一定在距离终点不远的地方,如此一来,再凭着我对您的了解,就不难猜到您位于此处了。”   听完,总督冷冷地问:“所以说,就是他解开了你的镣铐,并在距离这儿不远的地方释放了你?”   “不不不,这虽然确实是我一开始的打算,但后发生了些意外,导致我的计划彻底破产了。”   罗伊赶忙摆了摆手,解释:“就在十几天前,马车途经一处荒野的时候,一伙蛮不讲理的刺客,趁着大雨的掩护袭击了队伍,劫下了马车。”   说到这儿,少女面上露出一丝遗憾:“护送的军人们为了保护我而全军覆没,颇为可惜的是,伯尼上校也死在了刺客的刀下,没能见到风暴后的彩虹。”   闻言,罗伯特皱眉问:“他们又是什么人?”   “对别人而言,那些人的身份说不定很陌生,但我想您一定了解过……黑鸦会这个组织。”   手下的墓蝠就是组织的执行人,而黑鸦会无比神秘的创始人,更是久远之前的一位故人,因此,对于这个隐匿极深的组织,总督自然了解颇深。   所以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罗伯特的面色顿时凝重了许多。   见状,罗伊摊了摊手:“果然,看来您也知道那些老鼠的存在,不过在厌憎他们的这一点上,我与您的立场是一致,可……”   “您也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我手上还戴着镣铐,面对那群如狼似虎的暴徒,我也就只能低头屈服,被迫与他们合作。”   听着少女有些委屈的语气,以及言语间对那个组织毫不作伪的抵触,总督的脸色缓和了些,他沉声问:“那些人……想同你合作什么?”   “他们告诉了我现如今的局势,表示会保证我的安全,并将我送到原定的目的地,但作为交换,我必须配合他们的暗杀者行动,以求,以求……”   看着少女小心翼翼的模样,罗伯特挑了下眉,用满不在意地语气说:“你说就是,我不会这么容易误会什么。”   像是松了口气,罗伊继续说:“以求结束您的生命。”   虽然早已猜到了什么,但在听到船长的答案时,总督的脸色依旧难看了许多,他冷声问:“一年不到的时间,连续刺杀两位帝国总督,它们这是想翻天吗?”   “不,罗伯特叔叔,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   听着少女颇具深意的话语,总督目光微微闪烁,问:“什么意思?”   罗伊语气沉重地说:“因为照我得到的消息来看,这不仅仅是黑鸦会的意愿,而是得到了……创始人与奥兰皇帝的一致同意。”   似乎就连这个一向沉稳的男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震撼到了,就如同少女第一次在黑鸦口中听闻那些隐秘时,所产生的反应一般。   在短暂的怔然后,罗伯特回过神来,语气中仍残存着些许意外与怀疑:“你确定对方的话可信?”   “是的,罗伯特叔叔,能让那位代号‘黑鸦’的大人物踏上奥兰的国土,并专程前来与我谈判,也就只有创始人能够做到了,而我想……创始人总是不会骗我的。”   若是一位不明内情的外人听到少女这么一番话,定然会一头雾水,摸不着方向。   可当话语落到总督的耳畔,他却瞬间明白了一切。   因为无论是黑鸦的身份,其与创始人的关系,还是那位公主殿下孤身离开圣卡洛伊后,与杰拉德船长的爱恨情仇,那对罗伯特而言都称不上是秘密。   只是他依旧有一点想不明白。   在如今的世上,除却自己外,那位端坐在王座之上的老人,根本就寻不出第二个既能够维持奥兰的辉煌盛景,又能让他尽可能接受的传位人选来。   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位老人却如此突然,如此决绝地下了旨意,要将他的逐渐盛起的火光掐灭在风暴来临之前,这究竟是因为什么,又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皇帝陛下有了第二个选择,有了一个能够让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你的选择。”   悦耳的话音适时响起,打断了总督的思绪,他抬眼看向微笑着的少女,沉默了许久后,问:“他是谁?是我们那个对政务一窍不通的尤利塞斯王子,还是久远未归的格洛瑞娅公主殿下?”   “不,不可能是他们。”   还未等到罗伊的答案,罗伯特就缓缓地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猜测,而后缓缓开口:“那么告诉我,孩子,他的姓名,他的身份,以及你所知道的……”   “有关他的一切。” 第266章 最后的劝说   “他的名字是柯蒂斯·亚历克斯,看上去嘛,就是个十六岁都不到的少年,但无论是他的身份,还是交谈时的姿态,却又很难让人把他当做是个孩子。”   眼中泛起些许回忆之色,罗伊似乎又想起了与那位少年相见之时,对方优雅从容的谈吐,以及那对与面前的男人极为相似的,神秘而深邃的漆黑眼瞳,语气颇有些感慨。   “他是黑鸦会仅存的元老,奥兰王室流落在外的王子,体内流淌着亚历克斯家族正统血脉的同时,也被皇帝陛下与创始人一致认为是帝国唯一的未来。”   随着少女话语的递进,那位少年身上笼着的神秘纱幕被重重揭开,罗伯特的面色也愈发的沉凝,就仿若是暴雨前的云雾,暗沉得可怕。   直到罗伊的讲述结束,总督也依旧保持着沉默,就似乎仍沉浸在那个震撼人心的消息中,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许久,男人才像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微眯起眼,冷冷地笑了笑:“我说呢,格罗瑞娅明明无法原谅那个老家伙,可为什么这十六年来,却依旧明里暗里维护着他的统治,原来是还藏着这么深一手。”   “卡洛斯的孩子……真是个天大的惊喜啊。”   “有了这样一个筹码,那老家伙自然会全力地支持她,而如此一来,无论是她的复仇大计,还是帝国的至高王权,于她而言,不都成了手到擒来之物。”   饮尽杯中的酒液,罗伯特将水晶杯放回圆桌,注视着少女微有些惘然的眼眸,说:“不过想把我当做是新时代的垫脚石,他们或许还是太天真了些,天真得就像那些战局未胜,而提前瓜分战果的傻瓜。”   “既然局势已经成了这样,那么我不得不问你一句,孩子,如今的你究竟是以什么立场来见我的,是真正忧心于我,来提醒我这些危险,还是为那些人当喉舌,又或者说……”   “是来取您的性命。”   被少女打断了话语,总督的眼瞳禁不住微缩,但很快,他紧绷起来的身体又迅速地放松下来,因为对于这个可能,对方只是失笑般摇了摇头。   “您觉得可能吗,罗伯特叔叔?”   说完,罗伊轻叹口气,补充说:“那些人的打算确是如此,甚至他们一开始就以为,我会前来见您,就是为了了却十年前的恩怨,可您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似乎是为了加强说服力,船长抱着双臂,微歪着头说:“就好比先前,在这座宅邸之外,隐匿着足有六十位暗杀者,按照您对组织的了解应该很清楚,那可都是真正的杀人利器。”   罗伯特曾听墓蝠提起过,如今汇聚在他们手下的刺客,与过往那些蝰蛇十年,甚至数十年培养出来的暗杀者相较,各方面都差得天遥地远。   可就算如此,那些人也称得上是最精锐的杀手,在各项素质上,都足以压制在弗兰岛上初次现身的帝国刺客,而这,更揭示了组织真正的暗杀者的恐怖之处。   此时,听到那些危险至极的家伙曾出现在宅邸之外,曾距离自己如此之近,总督微蹙起眉,缓声问:“那么现在呢,他们是否已经来到我的住所之外?”   “您误会了,事实上,就算他们真的想来,按照您如今的防卫布置,他们也很难来到您的面前,更何况,哪怕他们真的突破了军人们的警戒线,我想……”   顿了顿,罗伊面上露出一丝狡黠,试探着问:“您也还有更为隐秘的布置,不是吗?”   似是因少女对自己的了解而感到欣慰,男人微笑着颔首,旋即微仰下巴,示意她接着说。   “在我接触到那些暗杀者后,知道了他们接受的命令,就是不惜代价地为我开路,好掩护我接近您,杀死您,从而达到创始人的目的。”   “可问题在于,我只是想见您一面,也并不想因为他们而惊扰到您,所以最后……我把他们都赶走了。”   看着少女理所当然的模样,罗伯特对于她口中的“赶走”一词颇有兴趣,饶有兴致地问:“凭借一己之力,驱离六十位暗杀者,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孩子,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再简单不过。”   罗伊打了个响指,坐直身来,微笑着说:“在行动之前,我骗取了那个代称为‘黑鸦’的家伙的信任,再凭借着创始人对我的,呃,偏爱,顺利取得了黑鸦会的所有权限,当然,仅限在这个暴雨之夜。”   “凭着那些权限,我自然也拥有了指挥暗杀者的权力,于是我挥挥手,就让他们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了,之后就如您所安排的,在主宅泡了个热水澡后,我就换上衣服来见您了。”   听着少女有些俏皮的话语,罗伯特嘴角的笑意反倒淡了些,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轻声问:“哪怕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你却依旧没有想过与我和解吗?”   闻言,船长面上的轻松之色稍减,微微现出些失落,她有些艰难地说:“我……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些,只是以如今的局势,以我们现在所在的立场看来,这似乎太过不切实际。”   看着总督微有些动容的面色,罗伊终于结束了所有的铺垫,开始了自己实现真正目的之前,那场最后的劝说:“罗伯特叔叔,以如今的局面来看,您与皇帝之间已然没了缓和的余地,势必要将整个奥兰都带入这场风暴之中。”   “而身为皇帝最忠诚的拥趸,纳伦总督……我未来最亲近的人之一,也绝无置身事外的可能。”   “若是一切真按您所想的发展,那么这件事说不定还能和平收场,我也无需为此烦恼不休,但事态一变再变,到了如今,这样的可能早已化为泡影,美好而虚假。”   微垂眼帘,不去看总督变换的神色,少女低声说:“虽说我与创始人之间可能有那么些关系,但您很清楚,这对于解决此事毫无帮助,而至于奥兰的皇帝陛下,我更是没有过半分接触。”   “因此,事到最后,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前来劝您。”   说到这,罗伊的语气愈发低落,甚至带上了些许颤抖。   尽管她知道成功的希望极为渺茫,却依旧忍不住为此而紧张,因为这算是最后的机会,能够摘下这个男人所有的面具,能够看清楚他的真心。   “所以放手吧,罗伯特叔叔,无论是执念,野心,还是过往您抱着我时,曾说过的那些宏伟蓝图,都放下吧,就当做是为了您所处的国度,为了您的家族,就当做是……”   “为了我。” 第267章 到此为止   伴着少女话音落下,圆桌间陷入了长久的沉寂,唯有骤急的雨声愈发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总督终于从那段劝语中收回心神。   他用一种充满着疑惑,失望,以及些许陌生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遍罗伊,而后淡淡地问:“用家国的名号,与同我之间的感情来裹挟我,让我放下所有抵抗,向那些不顾大局,自私透顶的家伙摇尾乞怜……”   “伊丽莎白,这就是你来见我的真正目的吗?”   听着男人冷淡的话语,罗伊心头动荡不止的情绪都渐渐冷却了下来。   她其实很清楚,这场劝说在还未开始之前,就已经注定失败了,因为在这个男人的眼中,那所谓要倾尽一生去追求的目标,远比所有的情感,一切的事物都要重要。   “不,不是这样的。”   可尽管如此,船长却依旧有些不甘,她语气极为诚恳地说:“罗伯特叔叔,只要您愿意让步,哪怕只是暂且放下成见与刀刃,我也愿意尽我所能去说服对方,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等到这场风暴停歇,我保证会放下对您所有的不满与偏见,真心实意地回到您的……”   “够了,伊丽莎白。”   似乎再没有耐心听少女这么说下去,罗伯特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丝毫不留余地的说:“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劝告,所谓的唯一方法,那么就别再白费力气了,到此为止吧。”   “罗伯特叔叔……”   看着罗伊略有些失神的模样,听着那不住颤抖的声音,男人的面上再没有半分动容。   他就像是全然变了个人,变得如此的冷酷,如此的强硬,再看不出半分温和长辈的影子。   “如果这是他们的意思,那么听好了,我罗伯特·亚厉克斯,绝不会放弃任何东西,不管是威胁,还是刺杀,我都会在这里静静地等着,等着看他们可笑的失败。”   “而如果……”   顿了顿,总督微眯起眼,语气变得低沉了许多:“这是你的意思,那么孩子,我不得不问你一句,在历经了这漫长而艰辛的十年后,你怎么依旧如此的天真?”   “让我放下手中的力量,多么可笑的提议,难道你已经将我过去教会你的东西都抛在了脑后,将当初所经历的痛苦与磨难都遗忘在了心底?”   罗伯特的语调渐高,言辞也变得激烈起来,但就在说出“心底”二字,质问的气势达到顶峰时,他却忽地收了势。   微微前倾身子,男人直视着少女剧烈闪动的眼瞳,柔声说:“但这也不能怪你,只能怪那些人的花言巧语,蒙蔽了你的双眼,因此才会让你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可是孩子,你要知道,就算我真的愿意为了你放下手中的一切,愿意回归清闲的生活,最后却也不可能逃过那个老家伙的毒手。”   “你不了解隐藏在王室光辉下的阴影,也不了解那个端坐王位之上,看似公正英明的老家伙,内底里有多么的不堪。”   “于他而言,只要是违逆了自己的人,无论亲疏远近,目的如何,最终的下场都不过是在耗尽了价值后,被随手丢弃,赶尽杀绝。”   说到这里,罗伯特坐直身子,轻叹口气后,颇为感慨地说:“在这一点上,哪怕是我也自认不如,至少我做不到在得知了至亲的死讯后,还能那样面不改色地歪曲事实,袒护凶手。”   “而这,只是为了保住王室的颜面,保证在他统治的时期中不留污点,仅此而已。”   见少女沉默不语,总督淡淡的说:“就这么一个人,你觉得在已然决裂的如今,他会愿意放下颜面,与我谈判,甚至是和解吗?”   不待少女回答,男人就轻轻地摇了摇头:“这绝无可能。”   “孩子,你或许可能知道一些内情,觉得他既然能够宽恕费德罗,让其安然度过余生,那么也该看在身为远亲的份上宽恕我。”   “但恰恰相反,正因我的体内同样流淌着亚历克斯家族的血脉,他才更不会愿意放过我,因为这血脉才是王权永固最大的威胁,也因为我……太像过去的他。”   “所以为了那个孩子的统治,为了防止王权旁落,那老家伙就算这次不除掉我,在离世之前,也必然会想方设法消除我对王室的威胁。”   “而死人,一向是最安全的。”   听着总督的结语,罗伊眼瞳中的光彩终归黯淡了下去,变得再无波动,最后只余下平静与些微释然。   察觉到了少女的细微变化,感受着她那种真正放下了什么一般的无谓情绪,罗伯特的眉头下意识地蹙起,语气也变得冷淡了许多:“就算知道了这些,你还是坚持自己那天真的想法?”   “不,罗伯特叔叔。”   船长恢复了那种不正经的模样,微笑着说:“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天真,从一开始就知道,但天真的地方,不是这个提议本身,而是在想要说服您这件事上。”   闻言,总督沉默了片刻,冷冷地问:“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以您的理解能力,应该不需要我多做解释。”   在看清了对方的本性,彻底的失望之后,罗伊的言辞也变得锋利起来,就仿佛是一柄又一柄的尖锐的刻刀,开始一点一点地敲碎那层围拢在他身周的厚重壁垒。   “您先前说了那么多,说到底依旧不过是围绕着两个字展开,那就是‘力量’。”   “您不愿放弃力量,因为那代表了太多的东西,您的尊严,您的追求,以及您庞大的野心,而在它们面前,任何的情感,与高尚的目标都要让开道路。”   “您可以为此与家族决裂,为此逼迫一位有能的总督退位,甚至不惜采取最为暴烈,最为冷酷的手段,而理所当然的,您也可以轻易地放弃我,就如十年前一样。”   “既然如此,您与那位皇帝陛下又有什么不同呢?”   看着总督有些难看的脸色,罗伊平静地补充:“您不必为此辩驳,因为自这场对谈开始,直到现在,我至少确定了一件事。”   “那就是您真的没有丝毫的改变,就同我过去认识的那个男人一样,依旧是那么的强大,那么的了解人心,那么的雄心勃勃,当然,也同样的自负、虚伪、令人厌憎。”   “我不知道,您究竟为自己戴上了几副面具,在那心向四海的野心家,温柔和蔼的长辈,以及残酷暴虐的刽子手等无数种身份之间,又是否还能找回真正的自己。”   “我曾那么想了解其中的真相,那么想接近您的本心,可事到如今,我真的累了,也不再想知道了。”   在总督漠然地注视下,船长推开木椅,站起身来,低声说:“那就如您所说的,都到此为止了,罗伯特叔叔。”   “同时,也希望您能看在我如此配合,并将那些重要的情报尽数告知的份上,不要再来纠缠我,再来烦扰我的生活,就当是我们两清了,就当是……”   “从未有过我这个孩子。” 第268章 说吧   没有回应,男人依旧漠然无言地注视着她,仿佛并没有听到那诀别的话语。   又耐心地等候了片刻,见总督仍没有开口的意思,罗伊轻叹口气,微低下头行了个告别礼,而后绕过木椅,朝着居所的大门走去,再不发一言。   正厅很宽敞,通往大门的道路自然也就更长。   可实际上,就算少女的步调不快,去到门前,离开厅堂所需的时间也不过一分钟不到。   但就是这短短的数十秒,对于关系复杂难解的二人而言,却格外的漫长,因为那愈发遥远的距离,那被刻意调慢了般的钟摆声,所代表的,就是这十年间变幻纷繁的光景。   注视着少女渐远的背影,罗伯特像是重又看到了那个孩子瘦弱的身影,听到了他那一声声亲近的呼唤,而那呼唤声,被耳畔骤急的雨声一扰,变得愈发模糊,愈发遥远。   就仿若重新回到了十年前的雨天。   只不过在那时,他觉得二人也许还有相见的机会,而若真的能够重逢,那些误会自然会因他的解释,因真相的揭露而烟消云散,而这个过往无比乖巧听话的孩子……   自然将成为他更有力的臂助。   为此,他在能够掌控的领域中,做好了几近完美的安排,而少女明白的道理,获得的成长,以及这十年来的历程,更是对此最无可辩驳的证据。   在命运的眷顾下,那个孩子活了下了,并如自己所希冀的,成为了一位纵横东海域,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海盗传奇,就同他那个了不起的父亲一样。   那之后,一切都仿佛顺着他的意志前行,在久远的漂泊后,那个孩子终于回到了诞生之地,更为他那个谋划已久的大计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帮助。   而正如过往所想,他在做好逼迫纳伦退位的布置后,也同时着手安排了二人的相见,那或许是在少女中途逃离后的“偶遇”,又或者,是在她经历了莫顿监狱前的祸事后,绝境中的又一次伸手相助。   只是想法很美好,现实却总是充斥着意外,这些计划最后都没能派上用处。   不过好在,哪怕这之间发生了许多的变化,但少女最后还是来到了他的面前,那么在他看来,接下来所发生的,自然也该顺着自己的期盼前行。   可到了现在,这一切似乎都成了他的一厢情愿,成了一个再可笑不过的妄想。   他自以为安排好了一切,但却独独没有预想到人心的变化,没有想到,面前的少女早已与过去的那个孩子截然不同,哪怕在听完了他的讲述后,也根本没有谅解他的意思。   想到这里,总督缓缓握紧了拳头,眼神也变得深邃而恐怖,仿若一个无底的漩涡,眼看着少女愈发接近大门,他终于忍不住沉声发话。   “站住。”   闻言,罗伊眼中全无意外之意,脚下更是没有半点停顿,她依然直直地走向大门,可浑身却渐渐紧绷了起来,似乎在防备着某些事,又似乎……   就在等着它发生。   当船长距离大门只余下数米的距离,可仍没有表现出任何要停下来的意思时,一道枪声划破了厅堂的宁静,于那落地窗之上的平台上毫无预兆地响起!   铅弹打在地面上,划擦带起了一小片火星,而那射击的位置,与罗伊的靴子之间就仅仅只有三英寸不到的距离。   能够遥隔着如此远的空间,打出这么饱含警告意味的一枪,绝非一般人能够做到,在船长的回忆中,或许只有那位数月前离船的神枪手可以百分百地实现。   可真是位好手啊。   就在罗伊默然地想着时,她的身前大门后骤然响起一阵局促的脚步声,而后很快轰然而开,面冷若霜的少校大步走入,而跟随在他身后的,是十数位手持火铳的军人。   留下四人拦在门前,其余的军人迅速朝两侧分开,并在就位后,齐刷刷地将手中的火铳对准了少女。   “看来你似乎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啊,小姐。”   站定在罗伊身前,少校危险地眯起眼,语气中夹杂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或许吧。”   船长低语般说着,手肘微微前曲,纤细的手指更是不住地颤动起来,其中蕴藏着难以想象的力量,似乎只要身前的人展露出丝毫的威胁,她就会在刹那间抽出弯刀,斩断他的喉咙。   感受着对方的意图,军官的双眼眯得更紧了些,似乎并没有想到,在被如此多的火铳瞄准着的情况下,对方竟然还敢摆出这样威胁性的姿态。   场间的气氛霎时凝固了,却又随时都有可能被刀光与枪火所打破,而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时,一道淡漠的命令远远传来,直接打灭这种危险的可能。   “泰德少校,退开。”   男人的话音传入耳畔,少校目光快速地闪烁起来,片刻后又恢复了平静,就连其中的杀意都收敛了些许。   用警告的眼神深深地看了一眼少女,军官恭敬地应了声“是,总督大人”后,就走到了旁侧,只是依然时刻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所以,我说过让你站住了,孩子。”   回过身来,罗伊顺着那听不出情绪的话音望去,看着撑着圆桌缓缓站起的总督,轻声问:“罗伯特叔叔,您终于忍不住想要摘下那虚伪的面具了吗?”   “你误会了,我也不想让局面演变成这样。”   总督用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而后将它随意地丢在桌上,抬眼看向面无表情的少女:“但这不就是你想见到的吗?孩子,在你的身上,我可感受不到半分惊讶。”   绕过圆桌,罗伯特上前几步,缓声说:“用言语与行动逼迫我说出那句话,然后再用那丝毫不停的脚步,将局面一步步走成你想要的模样,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   “至于理由……”   男人微眯起眼,淡淡地问:“我想,是应该还有些话想对我说吧?那些藏在心底,压抑了整整一夜的话。”   “那么孩子,现在时机已到……”   “说吧。” 第269章 所为何来   “您就这么确定吗,罗伯特叔叔?”   见总督点破了自己的心思,罗伊的面上反倒多了一抹微笑,她轻声问:“又或者说,其实不管我是否有这样的念头,您也一定会叫住我?”   “是因为舍不得在我身上投下的沉没成本,是被我揭开面具,戳穿谎言后的恼羞成怒,还是说……您早就预见了这样的情境,并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要放我走?”   朝着罗伯特走近几步,看着他那不置可否的神情,船长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不管是哪种原因,我都对您非常地失望,失望透顶。”   闻言,男人似乎也不再打算同少女继续做戏下去,他冷冷地笑了笑,微讽地反问:“孩子,这明明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局面,此时怎么却又怪罪起我来了?”   “更何况,能够寻到这么一个宣泄恨意与愤怒的机会,不是正合你意吗?”   “算是吧。”   罗伊微微颔首以示同意,紧接着颇为不解地问:“可我不明白的是,您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机会?这个……我并不真正想要的机会。”   “我不相信您会看不出我的试探,而您明明也有机会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可到了最后,您为什么还是选择了打碎我们之间那层已然裂纹满布的薄冰?”   “难道,您就这么想将那些丑陋的,惹人耻笑的真相暴露在天光之下吗?”   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总督无声地笑了笑:“阻止?孩子,自进门以来,你没有半点要与我和解的意思,就连我说的那些事实,在你的眼中,只怕也就是些可笑的谎言吧?”   “哪怕我已经告诉了你真相,给出了歉意,并愿意尽我所能地去补偿你,可你却从未想过要与我重归于好,那时你可给过我阻止的机会?”   “到后来,你更是以我对你的感情作为要挟,通过寥寥数语,就想让我放弃手握的力量,放弃投注一生的追求。”   “你明明知道这不可能,却还是那么做了,那时你可又给过我阻止的机会?”   罗伯特的语气渐强,就仿若是迎面而来的风暴,要将少女如漂泊的孤筏般打沉到海底。   “都没有。”   到了最后,男人的声音又低落下去,诛心般说:“既然如此,这一幕不是早在我们重逢之初就已经注定了吗,那么孩子,你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呢?”   “您说得不错。”   面对着如此诘问,其中所用的还都是确凿的事实,如若是心志一般的人,只怕早就被问得哑口无言,甚至面露愧色了,可少女却只是恶劣地微笑着,坦诚地承认了。   “在这些方面,我确实没有给过您丝毫的机会,但您却不能否认,阻止的方法切实存在。”   说到这里,罗伊深深地叹了口气:“罗伯特叔叔,以您的谨慎与多疑,在彻底明白我心念的如今,想来也已经将我先前所说的话尽数视为了谎言,可我要告诉您……”   “除却一些有意无意的误导,那之中就只有一句假话。”   听着这句话,总督的眉梢禁不住地扬起,有些意外的同时,又对那句假话生出了些许兴致。   可令男人有些失望的是,船长并没有立刻点明哪句话为假,而是继续自顾自地说:“除此之外,无论是我告诉您的情报,对您表达的情感,那在您看来荒唐无稽的劝说,还是最后的请求,都再真切不过。”   语落,罗伊朝着若有所思的男人抬步走去,像是要再清楚地看看他的脸庞,近距离述说一下自己的想法,可还不待她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了少校漠然的警告。   “小姐,你若是再往前几步,我就开枪了。”   瞥了眼抽出短铳,缓缓指向自己的军官,船长眼角抽了抽,摊开双手说:“别这么紧张嘛,我没恶意的,至少现在。”   “再说了,总督大人身旁的防备力量可是坚如壁垒,仅凭我一个柔弱的少女,又哪能有丝毫的可乘之机。”   望着落地窗上方的平台上站起的一位位军人,看着那些拱卫在罗伯特身旁,哪怕在听到枪声时,依旧面无表情低头伫立着的仆人们,罗伊的面上竟多了些委屈与无奈。   只是那种本该令人心疼的神情,出现在那张绝美的脸颊上时,却只令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可恶,就仿佛是在用这种示弱的姿态讽刺着什么似的。   将心神再次投落到一言不发的男人身上,少女收敛起那种不正经的神情,认真地说:“所以啊,我真的是为您好,才希望您能够放下这些身外之物,做回一个清闲贵族,那样一来,说不准我们以后还有相见的机会。”   “甚至再过几十年,当您垂垂老矣之时,我可能也就真正放下了那些过往,愿意来陪伴您,照顾您度过最后的时光,就像真正的孩子那样。”   看着总督面上的些微不耐,罗伊轻咳一声,有些讪讪地转了语锋:“当然,那都已经不可能了,对吧,至于我先前所说的那个机会嘛……”   “其实您本可以不开口的,那样一来,我就能当做您默认了我的请求,当是我们间的事和平解决了,因为那至少能证明,您对我还是有些感情的,是真正爱过我的。”   “不过可惜,现在看来……”   “够了。”   见船长似乎又想将话题无止境地带偏出去,罗伯特终于忍无可忍,他冷冷地打断:“我已经听够了你的抱怨,孩子,不如我们来谈一谈,你先前说的那句假话,到底是哪一句。”   “如此一来,我说不定还有心情再陪你多聊一会儿,否则的话……”   “砰。”   模仿了一下枪响的声音,罗伊轻笑着说:“我的脑袋就会开了花,对不对,罗伯特叔叔,不,现在应该称您为总督大人了,因为我想,您应该不会再想认我这个孩子了吧?”   见男人的面色愈发阴沉,简直就像是笼上了一层厚重的乌云,船长赶忙按了按手,赔笑着说:“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我这就告诉您那句假话是什么。”   没有人看到,在少女按着手的同时,左手做了个极难发觉的手势。   而这,正是做给停留在罗伯特身后,那落地窗的小窗上的寒鸦看的,她之所以朝前走这么几步,为的就是让小家伙能够看得更清楚些。   余光瞥见停留在窗槛边的黑影消失不见,罗伊暗暗地松了口气,面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些。   她注视着脸色稍有些缓和的总督,用毫无威胁意味的语气说:“我唯一骗了您的,就是我此次前来的真正目的。”   “我确实是为了来见您一面,可却不是为了来听您的解释,更不是为了做那全无可能成功的劝告,而是为了……”   “取您的性命。” 第270章 鸦鸣如晚钟敲响   厅堂中一片寂静。   没有人想到,在如今的局势下,少女竟然还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在这番与那轻快语气格格不入的宣言前,哪怕沉稳如总督,都不禁怔然了片刻,即使是在回过神来后,他依旧有些不确信地问:“你说什么?”   罗伊微笑着解释:“简单来说呢,我就是来刺杀您的,总督大人。”   闻言,男人这才如梦初醒,他冷冷地问:“你确定自己不是在说笑吗,孩子?”   船长微歪着头说:“总督大人,我已经成年了,我想……我总能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了吧?”   接连受到挑衅,罗伯特深深地吸了口气,压抑下满心的怒火与杀意,面无表情地问:“你这是想激怒我吗,孩子?这在你如今的处境下,可是非常危险而不智的。”   “不,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罢了。”   罗伊摊开双手,满脸无奈地说:“您先前不是想知道,我口中那句假话是什么吗,现在我已经告诉您了,只是为何看起来,您并不多少满意呢?”   抬起手制止男人的开口,船长面上的无奈色彩迅速敛没,取而代之的微讽的轻笑:“我知道您想问什么,想劝什么,您也许还想着,就算断了情意,你我之间也还有合作的可能……”   “凭着你手握的力量,凭着你自以为抓住的,能令我投鼠忌器的把柄。”   称谓忽地一变,罗伊的话语也随之变得凌厉而强硬,她冷冷地笑了笑:“但我告诉你,那绝不可能。”   “既然谈判已经失败,那么不管你怎么想,本船长可从没有放过仇人的习惯。”   被击碎了最后的念想,也被消磨了最后的耐心,总督气极反笑,他用一种轻蔑而从容的语气,缓缓地问:“那么我想问一问,在这深陷重围的绝境之下,你能凭什么来杀我……”   “凭你自己吗,伊丽莎白?”   “全中。”   船长打了个响指,微笑着回答。   而后,在无数警惕目光的注视下,少女将左手背到身后,右手优雅地摆动一圈后,置于左胸之前,旋即微微屈身,行了一个标准的绅士礼。   “就凭这世上最伟大的……”   礼毕,罗伊微扬起头,暗金的眼瞳熠熠生辉,轻声的吟诵仿若魔鬼低语。   “伊丽莎白·罗伊船长。”   而就像是在回应金瞳魔鬼的低吟,粲然的电光于下一刻亮起,透过落地窗,将正厅内的一切照得惨白如雪,纤毫毕现。   在那轰然响起的雷鸣,与愈发骤急的雨声之中,尖锐的鸦鸣划破天际,久久不散,就仿佛是一记又一记的晚钟,敲响在场间每一人的心中。   就在鸦鸣响起不久,无数道闷沉有力的轰鸣随之而起,紧接着就是一道道迅速接近,凄厉而可怖的破空声!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的快,一切都来得那么的猝不及防,以致于当那位少校最先反应过来时,却根本没有示警的机会,也再来不及扣下手中的扳机。   漆黑的炮弹在夜幕的掩护下,轻而易举地摧毁了居所后那不堪一击的矮墙,而后如同急促的雨点般,倾泻在这座可以称之为艺术品的建筑上。   鹅黄的墙壁一座座地倒下,湛蓝的屋顶整面整面地坍塌,整座建筑都剧烈地震颤起来,仿佛下一刻就会倾倒而下,连同所有的美好与奢华一并埋葬。   虽然同样有炮弹飞入,但因为大理石梁柱的支撑,以及结构的抗压性,正厅并未在这一轮炮火中化为乌有,依旧保持着相对的完整。   一颗颗炮弹击碎了落地窗,带着碎裂锋锐的玻璃片四散飞落,随后在厅堂各处掀起剧烈的爆炸。   不知有多少盏水晶吊灯被剧震扰灭,甚至被震断了连接处,直直地坠落而下,原本将正厅照得亮如白昼的暖光尽数暗淡,到最后,整个厅堂彻底陷入了浓重的黑暗。   混乱则在黑暗中肆无忌惮地蔓延。   玻璃碎裂的锐响,风雨灌入的呼啸,被炮弹击中,或是爆炸波及的士兵们的惨嚎,军官心急如焚的咆哮,以及凌乱不堪的枪声,所有的声音混于一处,令人根本无法判断情形。   “嘭!”   身后忽地传来一阵巨响,在坚持了如此之久后,落地窗上的平台终于支持不住,坍塌坠落了下来。   那一个个特意挑选出的,枪法如神的军人,有的坠伤,更有甚者直接被埋葬在了砖石之下,再无声息。   沉重地呼吸着,罗伯特强自镇定下来,分辨着身周的情况,同时一步步地后退,直到撞翻了那落满碎石的圆桌,才勉强止住了脚步。   在短暂的观察后,他看清了冒着被落石砸中的风险,朝自己迅速靠近过来的几位仆人,总算是微微松了口气,看来这些墓蝠留下的,用以保护自己安全的暗杀者,并未在方才的爆炸中全数丧命。   可就在总督安心下来没多久,他忽地想起了那个少女,想起了炮火轰鸣前,那对曾如猛虎般直视着自己的暗金色眼瞳,才平复了些的心跳又加快了不少。   她在哪里?是已经借着混乱逃离了吗,还是说依然在这厅堂内,隐于黑暗之中寻觅着机会,又或者说……   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身前?   无数种思绪掠过脑海,罗伯特在震动不已的环境中艰难地站直身子,目光扫过一片混乱的厅堂,借着水晶吊灯坠落所引起的明火,以及爆炸产生的短暂光亮寻找着少女的身影。   可不论怎么找,他都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以为对方先前所言不过是恐吓,如今已然凭着炮火的掩护逃离了此处,男人的目光微微闪烁着,心中有些失望的同时,也像是落下了一块巨石。   或许不愿承认,又或许连总督自己都没有想到,先前罗伊躬身行礼,报出身份的那一幕,竟对他产生了如此强大的冲击力,也让他真正明白了金瞳魔鬼所代表的意义。   罗伯特平复着呼吸,一面思索着以如今的局面,这场将会席卷整个帝国的风暴,究竟该如何开始,又该如何收场。   可还不待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如同先前大戏开幕时一般,又是一道闪电撕裂雨夜,照亮了厅堂中的惨烈景象,同时也彻底击碎了他心中的平静与庆幸。   在那烈火盛起,血迹斑斑的大门前,发丝稍乱,面上染着些血色的少女正安静地伫立着,在她的身旁,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罗伯特甚至认出了那被她踩在脚下,正颤着手想要拔出胸口的弯刀的人,就是曾威胁过她的那位少校。   仿佛听到了刀刃刺破皮肤时,那令人牙酸的声响,总督眼睁睁地看完了少女拔出弯刀,而后将它利落地刺入军官的喉咙,彻底结束了他生命的那一幕。   眼瞳下意识地一缩,总督的脸色都惨白了些许,因为在解决完了少校后,少女缓缓地转过头来,将那不带丝毫情绪的目光投落在了他的身上。   然后,她抽出腰间的短铳,遥遥地指向了他。   没有所谓的谈判,更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在罗伯特嘴唇颤动,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那柄曾被他称作是为将星所铸的短铳的枪口,骤然绽开了绝美的火光。   那是无声的宣言,更是对斩断过去的决心。 第271章 利刃如审判降下   “哦,打偏了。”   看着总督肩头绽开的血花,罗伊眼角抽了抽,有些悻悻地收起了短铳。   虽然身为一位海盗船长,在船员们的好说歹说下,随身配备着短铳,可这玩意儿她实在不常使用,用的时候大多也是靠感觉,自然要求不了什么精度。   在她看来,这种会口吐烈焰,击发夺命圆珠的“小怪物”,因其准度有限,对环境要求严苛,再加上一枪一填弹的限制,在刀光剑影的搏杀中作用实在不大。   当然,这也只是针对体魄有如怪物的她而言。   拍了拍枪鞘,船长暗暗抱怨了声“不好用”后,就提着染血的弯刀,朝着负伤的罗伯特奔去。   少女前行的速度非常快。   她矫健地翻越碎石与残垣,如瀑的金发也随之起落纷飞,那轻盈灵动的模样,再伴上如潮而退的电光,就仿佛是只迎雷声啼鸣,逆风雨翱翔的海燕。   船长奔跑得再快,终究也追不上光芒逃逸的速度,因此在短暂的间隙后,她重又被阴影笼罩,消失在了总督的视线之中,可他那种如芒刺背的感觉,确实怎么也挥之不去。   “杀了她……”   感受着肩上传来的火辣辣的痛处,感受着血液流逝时带来的阵阵寒冷,罗伯特终于回忆起了那已经有数十年没有体味过的,死亡临近的恐怖。   听着总督的低语,仆人们面面相觑,似乎在踟蹰究竟是听命而去,还是继续拱卫在他的身旁,以最大限度地保护他的安全。   见状,男人的眼角暴起了几根青筋,对着他们低吼:“都没有听到吗,给我去杀了她!”   见总督心意已决,仆人们最后还是动起身来,没入了那铺面而来的阴影中。   虽然因为服侍在旁的缘由,为了隐蔽性,这些暗杀者们只佩戴了匕首与短剑,可在那足够锋锐的剑刃上都淬有见血封喉的剧毒,因此危险性同样极高。   再加之能够被墓蝠留下,用以保护罗伯特的切身安全的,都是那一批暗杀者之中最善于近身搏杀的好手,所以哪怕因先前的炮火减员了数人,依旧对罗伊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不过……也只是麻烦而已。   雪亮的刀光一闪即逝,带起了一只紧握着匕首的手臂,血液止不住地喷涌而出,在黑暗中下了一场小小的血雨。   “噗”的一声,没有给那暗杀者退后休整,卷土重来的机会,罗伊凭着恐怖的速度,与对方擦肩而过,与此同时,也在他的喉咙上开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豁口,就差没把脑袋整个砍下来了。   船长刚解决完一人,还没来得及分辨形势,右前方忽地响起了利刃划破空气的锐响。   这一刀来得太快太隐秘,以至于当罗伊反应过来时,已经能够感受到那打在面上,近在咫尺的气流,此时若再想扭转身位躲避,已然成了不可能。   除此之外,身后与左侧也同时响起了脚步声,那不是因为暗杀者们的素养不够,对隐蔽性的控制不够到位,而是因为已经找准了最好的时机,要牺牲一切来追求速度。   在这样的情况下,别说是暴露身形,哪怕前面是正对着自己的弯刀,他们也只会如飞蛾趋火般扑上来。   只要能够用匕首划破少女的皮肤,哪怕只是造成一道细不可察的伤口,那也足以奠定胜局。   可惜的是,以罗伊对黑鸦会这些老鼠的了解,又怎可能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来不及转身,来不及抬刀,但罗伊一直空着的左手,却早已擦着那具倒下的尸体,对着那柄朝着她脸颊刺来的匕首直直地迎了上去,而后死死地扼住了那人手腕!   经此一举,匕首前进的速度顿时大为削减,可依旧缓慢地接近着少女的眼眸。   暗金的瞳孔中倒映着刀刃的寒光,却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颤动,因为当刀尖距离少女的眼眸只余下不到一英寸之时,无论那位暗杀者如何使力,都再难让它前进分毫。   至于扭动手腕,更是想都不要想。   凭着对力量与精确程度的绝对自信,船长将这样一个再明显不过的破绽,生生扭转成了对眼前这位暗杀者的绝对反制,以及吸引另外两只老鼠现身的甜美饵料。   拎着那只手腕,罗伊将那人拉得失去平衡朝她倒来,而后狠狠地一膝盖顶在了他的胸口上!   “咔嚓。”   听着那细微的骨裂声,少女像是丢沙袋一样,将那人软下来的身体丢向了后方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而后举刀朝另一个暴露身形,并已经接近自己的暗杀者斩落。   匕首与短剑在面对着弯刀时,最大的优势就是灵巧与速度,在出其不意之下,或许还有一丝成事的机会。   可一旦在靠近之前暴露了行踪,那么在无可弥补的距离劣势下,它们的作用就几近于无了。   所以毫不意外的,那人的手臂也被罗伊砍了下来,并在被弯刀刺穿心脏后,再没了声息。   失去了同伴的帮助与掩护,只余下一人的暗杀者自然不足以再构成威胁,没一会儿工夫,在一阵令人心悸的刀刃刺入喉咙的声响后,阴影中的战斗终于落下了帷幕。   伴着那压迫力十足的脚步声,少女微有些急促的喘息声也愈发地清晰,终于,在逐渐蔓延的火光的照耀下,罗伊现身在不知何时绕过圆桌,顶着暴雨,顺着断壁艰难移动着的总督身前。   近旁已然碎裂的落地窗不时传来电光,将船长的脸颊映衬得更为白皙。   只是那本与真正血统高贵,姿容绝世的世家小姐相比也不逞多让的精致脸颊上,此时却有许多连雨水都冲刷不净的血迹。   那对将熄岩浆般的暗金眼瞳中,更是映射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神光,在那漠然的目光中,你根本无从寻到任何与情绪有关的波动。   “等等,孩子……”   再顾不得捂着肩上那血流不止的伤口,面色惨白的罗伯特颤抖着抬起手来,虚弱地呼唤着少女,试图暂阻她靠近的脚步,又或是想唤起深藏在她心底的挣扎与情感。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在罗伊的内心,对于他最后的那一点复杂情感,也在那道阻止她离开的枪声响起的那一刻,化为了烟云,飘散而去,再无半分留恋。   “不,不……”   看着男人眼瞳中的恐惧,听着他嘶哑的求饶声,船长站定在他的身前,而后再不顾他的任何反应,毫不犹豫地一刀刺入了他的身体,而那低沉的声响……   就像是对他一切罪恶的审判。 第272章 如鸟而坠   弯刀被抽出,殷红的血液飞散开来,溅了少女一身。   不知是偶然还是刻意而为,这一刀与先前那打偏了的一枪一般,都没有立刻结束这个男人的生命。   这是很罕见的一幕。   要知道,一旦被金瞳魔鬼寻到机会近身,那么除非是能够与她势均力敌,甚至是压她一头的搏杀者,其余的人都很难接住几招,更遑论是保住性命了。   捂着中刀的腹部,总督朝后退去,可没几步就被断壁阻断了道路。   鲜血不断从他的指缝流溢而出,罗伯特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空了,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倚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坐倒,漆黑的眼瞳也因失血而变得涣散迷蒙。   如此看来,虽然那一枪一刀并未立即断绝他的生机,可却也没有留给他太多的时间。   “惊讶吗,绝望吗?”   少女清脆的声音徐徐回荡开来,在纷繁一片的雨声、人声、燃烧声中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的幽然。   “总督大人,这就是在你丢下那个盒子时,我所感受到的感觉,那种被背叛,被像毫无价值的东西一样丢弃,就连好不容易拾起的希望,都被尽数碾碎的感觉。”   罗伊后退了几步,望着生命将逝的男人,语气中并没有什么复杂的情感,有的只是淡淡的感慨。   她借着雨水,简单地冲洗了一下弯刀上的血迹,而后将它收回刀鞘,一面淡声说:“现在,我将这些感受都还归于你,你是否也能明白……”   “我究竟为何不愿原谅你?”   少女的问话将总督从那场不真实的幻梦中唤醒,他原本涣散的眼眸微凝,颤抖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可到了最后,也不过只换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出了些凝结发黑的血块。   “你或许依旧不能理解,为何自己会败在我的手中,会败得这么的惨。”   “你或许还觉得,这都是因为那些老谋深算的大人物们联起手来,才造就了这么一个局,一个连你都没能看破的死局。”   “不,不是这样的。”   船长轻轻地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说:“你之所以会落得这样的结局,不是因为那些大人物们,不是因为帝国的暗中力量,更不是因为黑鸦会,当然……也不是因为我。”   “而只是因为你的自负。”   感受着总督眼瞳中升腾的怒火,罗伊低语般问:“难道不是吗?”   “如果不是因为自负,你怎会如此随意地将我拖进来,以为凭着一封信,就能让一位传奇海盗配合你的计划,就能让本船长心甘情愿当你的棋子?”   “如果不是因为自负,你又怎么会觉得,你那虚伪的谎言不会被揭破,你那隐藏在善意下的自私与无情又能瞒天过海,你就那么笃定,我还会如同十年前那个孩子一样好骗?”   说到这里,罗伊冷笑了一声,接着将对方暗地里所做的勾当尽数罗列了出来。   “在桑德威纳大教堂,你的死士开了一枪,为的就是逼迫我妥协,而在先前,你说这其中有着不得已的苦衷,但说白了,那不过还是为了你自己。”   “为了自己的意志不被违逆,你提前准备了那一枪,可我比所有人都清楚,那可能确实是你对我的警告,可却绝不会是你最后的手段。”   “如若我没有顺着你的心意行事,那么不但纳伦总督的生命会受到威胁,我也同样会被你顺手除掉,因为你不需要一枚不听话,还可能会为此展开复仇的棋子。”   听到这里,男人的呼吸愈发沉重,可眼中那恐怖的火光却弱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漠然。   因为少女所言确是事实,也因为走到了如今这一步,二人都已经没有再伪装的必要。   见状,罗伊面上并没有什么失望之色,仿佛对此早有预料,她依旧平淡地讲述着。   “在离开艾尔维特后,你派人用军令将我强行带走,说是要送往尼卡加接受审讯,中途还通过那个仆人……”   顿了顿,船长微讽地说:“不,应该说是黑鸦会的墓蝠大人之口,希望能够得到我的谅解,为此,你还愿意放弃伯尼上校,并将他的生死交予我来处置,这是多么大的诚意与让步啊。”   “如果一切真是这样,我或许还会对你有所改观,但可惜,我从他的口中得知了一个消息,那就是我被押往的终点,并非所谓的尼卡加,而是莫顿监狱。”   轻叹口气,罗伊淡淡地说:“你知道,在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多么的愤怒,又感觉是多么的可笑吗?但最可笑的是,我竟然真以为你有过为我着想的心思,哪怕只是一点。”   “再到我们重逢前后,温情的伎俩,恐吓的手段,还真是花样迭出啊。”   船长耸了耸肩,不解地说:“哪怕到了现在,我还是有些想不通,我到底是怎么忍住的,那像吃了坏柑橘一样的恶心感,居然和你对演了这么久的虚伪戏码。”   “最后提一句啊,总督大人,如果能在地狱里相见,那么就不要再用黑鸦会的老鼠当仆人了,也不要再在餐桌上空‘洒满’黑火药的气味,因为……”   少女恶劣地笑了笑:“那实在有些败坏胃口,如果不是这样,我想,我还是能等到享用完牛排后再同您翻脸的。”   “嘭!”   枪声忽地响起。   下一刻,银灰的铅弹颇为惊险地划过少女的肩头,穿越飞散的发丝,在她侧前方的墙壁上留下了一个漆黑的弹痕。   “哦……真险。”   侧过身来,罗伊有些僵硬地转头望去,发现在那被火光照亮的大门前,已经汇聚了不少军人,而方才那位开枪的军官,只是看他那身打扮,地位也应该远高于先前那位少校。   而除此之外,她隐约还能看到在那大门外,军人的身影影影绰绰,正如潮水一般向厅堂内涌来。   这家伙果然在居所附近设了埋伏,看这规模,如果自己真是应着那些暗杀者接到的命令行事,哪怕在他们的掩护下成功突破到了这里,只怕也会被无数柄火铳一瞬间打成马蜂窝。   暗暗赞叹自己决断英明,船长最后望了一眼面无血色,已然有些意识模糊的罗伯特,在留下一句“那么永别了,总督大人”后,就转身冲入了暴雨中。   穿过破碎不堪的落地窗,罗伊来到已然被轰出许多缺口的矮墙前,她顺着陡峭的崖壁朝下望去,却只看到了几颗坠落的石子,以及深不见底的黑暗。   看着那仿佛张开了巨口,就等着她跳入的浓重黑暗,船长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在心底默默地祈祷了一番后,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旋即转过身来,对那带着士兵冲来的军官微笑着挥了挥手,就仿佛是在进行礼貌的告别。   然后,在军官微微放大的瞳孔中,少女张开双臂仰倒下去,就这么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她直直地坠向了湍急的河流,就仿佛是追逐自由的飞鸟。 第273章 做得好   哪怕是再平和的河流,在狂风与暴雨的扰动下,也会变得极为狂暴,那震雷般的水流声,更是身处居所之内,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更别说,自崖壁而下,到那湍急的水面,至少有着二十米的距离,就算是在风平浪静的时节,从这样的高度坠下也极有可能落得个非死即伤的下场,更遑论是在这么一个暴雨之夜。   因此,在目睹了少女如飞鸟般坠落崖顶的士兵们眼中,她这全然就是走投无路的亡命之举,根本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   可在眼见了少女的微笑,以及那告别般的举动后,军官却怎么也无法安下心来。   要知道,在他的眼皮底下,发生了这般惊变,还致使总督大人负伤濒死,这对于接受了秘密任务,前来负责罗伯特的安全的他而言,是无可推卸的失职。   想要减轻罪责,唯一的办法,就是将那个刺客逮捕归案,绳之以法,就算不能也至少要留下她的性命。   若是因为自己掉以轻心,从而放任罪魁祸首逍遥离去,那么面对着生还的总督,与那位坐于首席的老人的怒火,他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那根本就不言而喻。   一念至此,军官的呼吸顿时急促了许多,就连额上都淌落了些许冷汗。   在简单的抉择后,他呼号着下令,让一部分士兵前去救治总督,扑灭渐大的火势,自己则带着余下的人继续前行,追寻着少女离开时的路线,一路追到了崖壁之前。   朝下望去,并没有看到悬挂在突出岩石上,用于攀下的绳索,军官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以为对方坠崖的举动,真是被迫的搏命之举,军官正打算回去下达命令,让士兵们沿着河流两岸搜寻,以防止出现意外时,前方不远处忽地响起了一阵扑翅声。   那声音是那么的有力,以至于穿透深沉的雨幕,传入士兵的耳中时,依旧无比的清晰稳定。   那扑翅声绝非寻常鹰隼能够拥有,因为哪怕是元帅亲手养大的那只海雕,在翱翔时也发不出这样的声音来。   就在士兵们面露惘然,不明白在那暴雨中扑翅的究竟是何物时,一道闪电划破夜幕,为他们揭晓了答案。   在距离崖顶十数米的半空,一只浑身覆盖着岩石般的漆黑角质,生着根本不似羽翼的厚重翅膀,头生双角,眼瞳中映射着神秘而深邃的紫光的“怪物”,就这么悬停在暴雨中,漠然地注视着他们。   而这“怪物”不多少粗壮,却看着格外有力的利爪所抓着的,正是先前坠崖而下的少女的手腕。   借着电光的映照,罗伊也发现了一众军人,她对他们炫耀般笑了笑,而后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食指与中指相并,于额前侧方朝前挥出,就好像是在说“不必远送”。   在一声示威般的怒吼后,幼龙掉转身子,带着船长朝着对岸飞去。   见状,军官才如梦初醒,咆哮着让士兵们开火。   可此时,幼龙又已经飞出了十数米,再加上恶劣天气的影响,铅弹纷纷偏离了方向,朝下坠去,没有一颗能够来到他们身边。   看着这一幕,军官脸色难看地抬起手来,阻止了士兵们的下一轮开火。   他微眯起眼,望着在雨中若隐若现的黑影,似乎是想确定对方的大致落脚点,好派人前去追击。   可当又一道闪电亮起,电光如潮水般掠过漆黑的河面,照亮了对岸的情形时,军官的眼瞳却开始不住地震颤起来,面上满是震撼的色彩,甚至还能看出一些难掩的惊恐。   先前炮火声响起时,军官带着士兵前来支援,感到无比的意外,意外于竟有人能够在帝国内陆使用火炮,而且听那声音,看那破坏力,还是满足奥兰军方制式标准的“绝对违禁品”。   在他想来,对方可能就是军方的人,又或者说,是得到了军方大人物武装支持的刺客,他们在正对着居所的对岸摆下了至少十数门火炮,以图谋对总督大人展开刺杀。   再结合近日来得到的情报,他甚至以为这是罗伯特大人的目标,那位曾身为海军统帅,帝国雄狮的霍华德家主的手笔,毕竟那位大人虽然离开了军方,却依旧受着帝国海军无条件地拥护。   可在电光亮起,笼罩在河流上的黑暗尽褪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景象,却将军官先前的猜想尽数击碎,只给他留下了满心的震撼难宁。   因为在靠近对岸的水面上,一艘华美的战舰正静静地停泊着,在那珍珠白的船壳上,数不清的炮门洞开,一个个漆黑深邃的炮口从中探出,就这么直直地瞄准了居所的方向。   而在那收拢了船帆的主桅杆顶部,一面纯黑的旗帜正迎着风雨肆意飘扬。   海盗船,帝国内陆怎么会出现海盗船!   在心中疯狂的咆哮着,军官有些僵硬地转过头来,朝着船头的方向望去。   虽然因为天色与角度的原因,他无法看清刻在船壳上的船名,可却能清晰地看到,那揭下了神秘面纱后,于暴雨中无声祈祷的绝美人鱼像。   “人鱼号……”   如同呻吟般的低语,成为了这位军官生前最后的话语,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战舰灰白的船壳骤然亮起,就连电光褪去,重新围拢过来的暗幕都被生生撕开了裂口。   紧随而来的,是密集而凄厉的破空声,只一瞬间的工夫,崖顶就被炮火彻底吞噬了。   更多的炮弹落在已然破烂不堪的建筑上,将那些仍在负隅顽抗,摇摇欲坠的墙壁与梁柱尽数击碎打断。   本还能支撑一会儿的大厅,也在炮火的轰鸣声中塌陷了大半,才冲入大门不久,或正前往救助总督,或在火急火燎扑灭明火的士兵们,更是在那再度袭来的冲击与爆炸中损失惨重,以至于不得不撤出了厅堂。   伴着一阵巨响,大理石梁柱终于到达了极限,悲鸣着倒塌而下,与那盛起的火焰一起,彻底阻断了军人们救援的道路。   冰冷的雨珠透过残缺的天花板,打在气息微弱的男人面上,暂时唤回了他模糊不清的意识。   罗伯特艰难地抬起眼来,看着这花费了不知多少财力与人力筑成的,仿若艺术品一般的建筑一点点地倒塌,就仿佛是在看着自己的野心,以及那无比辉煌的蓝图一步步走向毁灭。   十年前,他亲手毁掉了那个孩子的一切,如今,她用同样冷酷的手段,抹灭了他所有的希望,以及那付诸一生所追求的愿景。   这就是你的复仇吗,孩子?   眼前所有的光影都在变换扭曲着,无数画面闪过,最后停留在了那个暴雨倾盆的街道,定格在男孩递来那个他自己无比珍重的珠宝盒时,那对满是期待与亲近色彩的眼眸上。   在生命将熄之时,男人疲惫地合上了双眼,嘴角却忽地动了动,泛起一个情绪复杂的微笑。   那笑容是那么的冷,可却也蕴藏着似于释然、放松与亲近之流,哪怕在这数十年间,也从未真正在他身上出现过的情感。   “做得好。”   微不可闻的话音回荡开来,很快就又被纷繁的雨声,与建筑倒塌的巨响所掩盖,以至于让人再难分辨,是否真的存在过这么一句话。   下一刻,整座建筑彻底坍塌,将一切罪恶与美好一并埋葬。   只余下静谧而永恒的黑暗。 第274章 远远没有   或许是因为体型太小,体力不足以支撑如此长距离的带人飞行,在跨越了大半条河流,距离人鱼号只余下不到三十米时,尼德霍格的飞行路线开始歪歪扭扭,就连身子都不住地摇晃起来。   “诶诶诶,不,不是吧。”   随着幼龙的摇晃,船长整个人都在半空中摆动着,那种随时都有可能坠落,被湍急的乱流吞噬的可能,令她忍不住惊呼出声。   听着船长的惊呼,幼龙也有些惊惶地叫唤了一声,开始更加用力地挥动翅膀,加快前行的速度,似乎真的快要支持不住,想在体力耗尽前,将少女送回人鱼号的甲板上。   可幼龙传递出的信号,以及之后的反应,非但没有让罗伊松了一口气,反而令她的面色变得愈发苍白。   先前在发现那些士兵后,为了避免被他们开火所击发的,下坠的铅弹命中,她让小家伙抬升了些高度,所以此时她与水面之间的距离非但没有缩短,反而愈发遥远了。   就算人鱼号的甲板到水面的高度,要比寻常的商船高许多,可顶天也就再抹消二十余米的距离。   要知道,从近四十米的半空坠入河流中,凭着罗伊怪物般的体制,以及一些减小冲击力的技巧,或许还有些微生还的可能。   但若是从二十米高的地方直直地砸在甲板上,那……   在这该死的时刻,船长忽地回想起了一段往事,那是红胡子还健在时的事情了。   当时,因为与康斯坦丁号的一次交战,导致主桅上的一根帆索断裂,于是伊利亚斯船长派了一位水手前去修复。   只是不知那倒霉蛋是手滑了,还是昨夜喝的酒没有醒完,还不等他攀到主桅杆一半的高度,就那么“嗖”地一声坠了下来,在甲板上砸出了一声闷响。   当其他人反应过来,前去查看时,那家伙就那么满面是血地横躺着,早就没有了进气。   眼前浮现出那个坠亡者的惨像,罗伊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她伸出另一只手抓住幼龙的爪子,在暴雨中高声呼喊:“降低高度,尼德霍格!”   幼龙被船长的力道一带,险些失去了重心,它朝下猛地一沉,差点就撞上了迎面而来的横木。   好在小家伙反应及时,它用尽全力朝上抬升,这才险之又险地避免了“龙坠人亡”的惨烈结局。   只不过,船长的惊叫就不是它能避免得了的了。   少女的尖叫声在甲板上空回荡开来,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与此同时,停留在横木上的寒鸦也发现了她们的踪迹,以及那岌岌可危的处境,它振翅飞落,在幼龙与船长身旁焦急地盘旋着,一面替尼德霍格鼓劲:“撑住!撑住!”   语言的力量可以撼动人心,却终归抬不起幼龙愈发沉重的翅翼。   在一段极为勉强地下降后,尼德霍格终于精疲力竭,同少女一起朝下坠去,哪怕爱尔菲使尽全力扯着船长的衣袖,也丝毫派不上用处。   伴着罗伊被拖长的惨叫声,一人一龙一鸟飞速地落下,并在半空完成了分离,分别“掉”向了不同的方向,或者说……   只有船长一人在真的往下掉。   “嗵!”   一声闷响。   众目睽睽之下,少女将双手护在身前,总算是安全地落了地……虽然过程并不怎么顺利。   没有听到清脆的骨裂声,也没有感受到预想之中的剧痛,罗伊只觉得自己像是落在了一个“软垫”上,只不过这个“软垫”非但有着温度,还被暴雨淋得湿漉漉的……   不,与其说是个“软垫”,到不如说更像是个人。   一念至此,罗伊霎时睁开双眼,旋即在快速地眨了眨眼后,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挡在身前的双臂。   映入少女眼帘的,并不是她以为的,被自己撞得半死,口吐白沫的某一位水手的脸颊,而是那张如往常一般平淡的面容,以及一对大海般蔚蓝的,充斥着冷静与理性的眼眸。   在短暂地对视后,船长讪讪地笑了笑:“疼……疼不疼?”   “不疼。”   听着对方毫无波澜的话语,罗伊在松了口气的同时,看着那张被雨珠打得多了些冷意的脸庞,心头泛起了一种颇为怪异的感觉,就好像在那初遇的孤岛上,看着他缓缓睁开眼来时一样。   事实上,她并不很喜欢那种冷漠而疏离的军官气质,所以她决意要打破青年的平静,顺便给他来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这才有了那举枪而对的一幕,只是似乎并没有奏效。   对此,当时的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可现如今,感受着心头泛起的熟悉感觉,她又一次生出了些“坏心”。   “真的?”   被少女用力地压了压肋骨,看着她饱含“恶意”的目光,凯因虽然并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可却非常理智地选择了“屈服”:“如果船长你再用力些的话,我说不定真会断几根肋骨。”   听着那丝毫不似求饶的示弱,看着副手面上的无奈之色,船长恶劣地笑了笑,刚想发表些胜利宣言时,却感觉甲板上的氛围有些怪怪的。   没有说话声,没有脚步声,更别提是填弹开火的声音了。   环顾了一圈甲板,虽然周遭一片漆黑,可借着逐渐适应黑暗的视力,罗伊还是看清了围拢在四周,注视着他们的船员们,甚至还看清了近前几人眼中那浓郁的促狭意味,以及强忍着不上扬的嘴角。   “都看什么看,给我继续开火!”   见状,罗伊撇了撇嘴,冷声下令。   听着船长命令声中的不悦,以及那若有似无的危险味道,船员们的眼皮剧烈地跳了跳,赶忙作鸟兽散,火急火燎地跑回自己的岗位,开始装填炮弹,重新调整弹道。   “开火!”   不多时,伴着兰斯有力的呼号声,数十个黑洞洞的炮口骤然喷吐出火光与硝烟,那已经坍塌成废墟的建筑又一次被猛烈的炮火所笼罩。   罗伊站起身来,顺手将青年拉起,然后来到船栏边,接过炮手长递来的望远镜,朝炮火亮起的方向望去。   在确认那座建筑被彻底摧毁,此时正被熊熊烈火所笼罩,而那个男人,也绝无可能再有生还的机会后,她才缓缓放下望远镜,将它递还给兰斯,并对他轻轻摇了摇头,打消了他再次命令炮手装填弹药的念头。   “先生们,起锚升帆,我们掉头折返!”   虽然已经有大半月的时间没有听到船长的声音,没有接受过她的命令,可在她话音初落的瞬间,船员们都毫不犹豫地动起身来,执行的效率更是高得可怕,前些日子那压抑的氛围,似乎都因她的归来而消散无踪。   “都结束了吗?”   伸手逗弄了下飞回她肩头的寒鸦,罗伊回过身来,看了看开口发问的副手,以及围拢过来的得力助手们,微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微偏过头,顺着无光的河流,朝东面望去。   “不,还远远没有。” 第275章 皇帝的车驾   三日的时光转瞬即逝。   仿佛印证着船长口中的“远远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并没有要结束的意思,甚至就连厚重的雨云,都随着夏风朝着东面蔓延着,覆盖了奥兰西部,沿洛伊斯运河一带的小半区域。   这之中自然也包括重城科伦特。   这座毗邻洛伊斯运河,同时拥有极为发达的陆路交通的城市,因作为艾尔维特与西部许多商贸口岸,以及商业城镇的连接枢纽,一年四季都人气鼎盛,这从那出入城门,来往不息的车流中就能看出一二。   在这些马车的外壁上,大多都镶嵌着各个商会、贵族世家的徽章。   除此之外,它们不但外观华美,还往往成群结队地前行,运送着某位巨商,亦或是大贵族的货物,更有甚者,近旁还跟随着一队队面容冷肃,全副武装的奥兰军人。   那眼花缭乱的架势,只是看着,就能让人感受到车上的货物所代表的价值与分量,以及马车身后之人所拥有的权势与和地位。   一般而言,遇到这般隆重的车队,寻常商人,甚至是当地的一些小贵族,都会让车夫驱车避开,为其让行。   而当两支车队相遇时,谁先让道,则就成了领头马车车壁上,那镶嵌着的徽章的较量,因为其代表着的,正是各个商会与世家的强大底蕴。   此时,一辆黑底金纹,外壁上镶嵌着白银盾徽,由一队军人护送着的马车,正迎着暴雨,不疾不徐地驶出科伦特的城门,在它的身后,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冗长车队。   纯银所制的盾徽,是当今陛下赐予一个公爵家族的荣誉徽章,象征着那位仍在世的老公爵无可否认的功绩,与高不可攀的地位。   正因如此,哪怕因为暴雨与车流的缘故,城门拥挤不堪,这队马车在离开城市时,也没有受到太大的阻碍。   可这种情势,却在它们离开城门没多久时被打破了。   宽敞的道路上,许多马车汇于一处,甚至还有一些车队,也因为更前方的拥堵而停下了车轮。   如此一来,那辆华贵马车自然也被迫止步。   “怎么回事?”   车帘被拉开了些许,一位面容稍显青涩的少年探出头来,朝着前方的乱象望去,语气很有些不耐。   他名为斯诺·哈伯德,是那位老公爵唯一的孙子,也是未来公爵世家的继承人,此行是借着家族行商车队出行之机,前来开阔眼界,方便未来接手家族的事务。   这一路以来,但凡看到自己所乘的马车上的家徽,遇到的马车无不顺从地让开道路。   因此,看到前路被阻,少年的心情些微有些烦躁,所生出的第一个念头,自然也是派军人上前,即刻去开出一条路来。   “哈维上尉,又要麻烦你了。”   听到斯诺的请求,跟随在车窗边的年轻军官微微颔首,驾驭着战马踱步而前,很快就来到了那些拦路的马车之后。   正当上尉想要就近找人,询问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前方的马车却很快让开了道路,毫无怨言地靠向了车道两侧。   那之后,不论是车夫,护送者,还是端坐在车厢中的贵人,都纷纷来到了道路旁,恭敬地低垂下头,像是迎接着谁的到来。   看着那些人中数位明显地位不凡的贵族,哈维的眼皮急速地跳动而来几下,他拉紧缰绳,停下了战马,而后顺着马车与人们让开的道路,朝前望去。   在那一霎间空旷下的道路的尽头,在那灰蒙蒙的雨幕中,一辆同样黑底,可纹路却隐约呈白色的马车正缓缓驶来。   它的后方没有车队跟随,旁侧也没有士兵护卫,甚至就连一位跟随的仆人都看不到,就这么孤零零地行驶在雨中,看着很是寂寥,就仿佛从这盛夏时节,提前驶入了寒秋。   难道是哪位大人亲自出行?   上尉默默地想着,能够做到这样的排场,看来其中所坐的人物,比起此行护送的车队所代表的那位老公爵,只怕也不遑多让。   而不带仆人出门这种习惯,在奥兰的上层贵族中也并不怎么少见。   一念至此,上尉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度驱使战马上前,想要去见识下来者的身份,顺便看看有没有请示对方让道的可能。   马车相行让道,这对于寻常的贵族而言,说不准只是礼节性的展现,但对于那位老公爵之流的顶级贵族来说,可就意味着太多了,那既是所握有的权力的碰撞,更可能成为政治场上的一套说辞。   若是迎面而来的,是与老公爵不对付的政敌,那么就算地位不相对等,哈维也不能让自己护送的车队让路。   毕竟,身为那位老公爵的绝对心腹,他又怎么可能做有辱那位大人颜面之事?   由此看来,虽然奥兰明面规定了政客与军方绝不能有染,但暗地里,政界中真正走到顶峰的人物,却或多或少都在军方中埋着棋子,亦或是有着支持者,只是不如罗伯特那么夸张罢了。   马车与战马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到最后,哪怕隔着纷繁的雨幕,上尉也已经能够看清那位车夫的模样。   而就在看到车夫着装的那一刻,他的眼瞳骤然一缩,握着缰绳的手下意识地捏紧,就连虎口都因用力而有些发白。   因为那位马夫并非寻常的仆人,也不是身着礼服的管家,而是与他一般的奥兰军人,那件与他所着的暗红色军服截然不同的深色衣装,则象征着对方并非出自陆军,而是来自当今声名赫赫的帝国海军。   在那人的肩头,是一枚有些刺目的少将军徽。   看看那枚军徽,再看看那位浑身被雨水淋湿,看面容与自己年岁相仿的青年,哈维只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   不到三十岁而为将官,还是来自军衔晋升最为苛刻的海军,这样的存在,放眼奥兰近百年历史,也不过就出了三人而已。   同样出任过海军统帅,上将之位的霍华德父子,以及接过纳伦总督留下的势力,被称作海军未来的少将梅里。   将那年轻的面容,与少将的军衔一对,面前之人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可最令上尉震撼的,还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竟然没有携带任何的亲兵,还甘愿作为驾驭马车的车夫!   既然如此,车厢中的人物又该是怎样的华贵?   一念至此,上尉再没有任何试探之意,更别提什么争强之心,他赶在对方开口之前,就一言不发地下了战马,牵着它来到道路旁侧。   在低头行礼前,哈维忍不住望了眼那辆马车的侧壁,在那徽章上的图案映入眼帘的那一霎,他立刻低下头去,再无半点探究之心,只听得到自己愈发沉重的呼吸声,以及无比急促的心跳。   在那徽章之上,一只纯白的雄鹰正展翅欲飞,而在它眼瞳的位置,则镶嵌着一枚漆黑无光的钻石,象征着王室正统成员所拥有的深邃墨瞳。   可要知道,哪怕是王室成员,在出行时,也没有资格使用镶嵌有帝国国徽的车驾,更别提拥有那枚在帝国与联邦都极少产出的,纯度与价值高得吓人的漆黑钻石了。   自古至今,这样代表着帝国威严的车驾,都只属于一个人。   那就是奥兰历代的皇帝陛下。 第276章 携王戒而至,如陛下亲临   原本纷杂一片的街道,因为皇帝车驾的到来而陷入寂静,只余下纷繁淅沥的雨声。   面对着如此尊贵的车驾,在历经了迷惘、震撼与意外等种种情绪后,拦在它前方的车与人尽数分离,为它让出了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这哈伯德家族的车队。   因出生尊贵,与深受老公爵疼爱的缘故,斯诺少爷极少对人让步,更别提是行礼了。   可在看到哈维上尉的反应,看清那迎面而来的马车上的徽章时,哪怕骄傲自矜如这位小少爷,也果断地放弃了那些“身外物”,成为了站在茫茫雨幕中,低垂着头的迎接者中的一员。   直到那辆马车驶入了城门,就连车轮声都再听不到为止,在场的众人才敢抬起头来,眼眸中依旧残存着些微震撼之色。   特别是那些来自帝都,位高权重的贵人们,眼中更是涌现出惊惧的色彩,因为相比于平凡的民众,与偏远地区的大小贵族们,他们更加接近那位站立与帝国之巅的老人,更明白一些真情。   要知道,那位深居王宫的老人,自十六年前的一场祸事后,就再没有离开过圣卡洛伊半步。   可如今,他却离开了帝都,驱驾亲临科伦特,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又意味着些什么?   没有人知道答案,但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所发生的,必然是极为了不得的大事,也许将会影响当今政局,甚至是世界大势。   “哈维上尉,请立刻派人折返,将陛下亲临科伦特的消息,用最快的速度回报给爷爷。”   有些艰难地收回眼神,斯诺对回到身旁的军官语速极快地说,语气中存着压抑不住的紧张与焦虑。   “是。”   上尉先是恭声应下,而后下意识地压低语气,试探着问:“小少爷,那马车中坐着的……真是当今的皇帝陛下?”   虽然身为尉官,常日里更是驻守在距离圣卡洛伊不远的堡垒中,可哈维却从未有幸能够得见陛下,没有机会目睹这位开创了又一个黄金时代,被称作是数百年来最英明贤达之君的风采。   因此,在问出这个问题时,他的眼中不自禁地泛起浓重的好奇,以及难掩的向往之情。   “除了陛下,谁还能乘那车驾?”   轻易地看出了上尉的想法,少年冷冷地说:“别怪我没警告过你,上尉,去捋陛下的虎须是找死的行径,他若不想见人,那别说是你了,哪怕是爷爷也没胆子往上凑。”   “所以,收起你的歪心思,赶紧把传信之事安排下去,我们准备继续动身了。”   受了个不留情面的警告,哈维目送着少年登上马车,而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最后望了眼城门,一直等到斯诺有些不耐地催促,上尉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断了前去觐见的念头,开始安排起对方吩咐的事宜。   伴着那尊贵车驾的离去,城门处恢复了正常的秩序,就仿佛被投落了一颗石子儿的水面,在泛起短暂的涟漪后,重又归于平静。   只是终有些人静不下心来。   由于暴雨与临近夜晚的原因,科伦特的街道上罕见人影,特别当那镶嵌着雄鹰徽章的车驾在城市中央的十字大道,转而向北后,就连那些来来往往的马车都再见不着了。   因为在那北面街道的尽头,是一座取代了城墙,宏伟壮观的军事堡垒。   那既是为了维护身为至关重要的枢纽城市——科伦特的秩序与安全,而特意建在城内的防事,同时也因其稳固性,以及便于收集、传达情报的优势,被设为了帝国西部的最高指挥中心,全权统筹西部的一切军事行动。   但最为重要的,并不在于它的地位,与存在理由,而在于那个罕有人知的,近几日才抵达此处的大人物。   奥斯顿·桑切斯。   在驶过了一段寂寥冗长的街道后,那座连绵高耸,灯光如昼的堡垒,终于出现在了马车前方。   此时,堡垒厚重的大门洞开着,两列身姿笔挺的军人由门侧起,一直排列到了百米开外。   挥动马鞭,梅里驾驭着马车经过军人们组成的礼仪队列,缓缓地停在了大门前方,而后利落地翻身下马,回身前去打开车门,丝毫没有理会那位站立在雨中,面容苍老的军官的意思。   哪怕对方是一位名副其实的上将。   见状,那位老人的双眼忍不住微眯而起,其中泛起些不满与愠怒,虽说海陆两军互不统属,可他到底军高一职,就算因为那车中的贵人,对方有所凭借,但也不该如此落他的脸面。   可想着身后建筑中的那位大人物,上将眼瞳中的各式情绪迅速敛没,取而代之的是极难察觉的惘然,以及深切的惶恐。   元帅大人驾临科伦特的军事中心,这个消息哪怕是在军方中,也称得上是绝对的机密,除却数的过来的那几人,根本就不可能再有人知道了。   但如今,这辆代表着帝国至高权柄的车驾,就这么毫无征兆的来了,甚至于在它进入科伦特的城门之前,军方的情报网络都像是彻底失灵了一般,没有任何密报传回。   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快到让身为上将的老人都心神不宁,快到好像那阵乌云瞬息间压顶,压得人难以喘息。   车门无声地开了。   注视着那走下马车之人,上将苍老的眼瞳微微放大,满是皱纹的面容上流露出难抑的震惊。   不是震惊于皇帝亲临成为事实,而是震惊于那个走下马车的人……   根本就不是陛下!   “你……你……”   微颤着手指着那人,老人似是想要质疑些什么,可却被梅里冷冷地打断了。   年轻的军官撑开黑伞,替身旁的少年挡去雨水,同时冷冷地说:“柯蒂斯王子殿下携王戒而来,如同陛下亲临,你们见陛下而不礼……”   “是要反吗?”   青年漠然的声音回荡开来,令本就沉闷的氛围愈发地压抑。   将目光投落在少年右手的无名指上,看着那枚边框呈暗金色,四周由殷血般的红宝石填充,中间则嵌着十字形的瑰紫色宝石的华贵戒指,老人的嘴唇禁不住地颤动起来。   那是象征着皇帝身份的王戒,同样也是奥兰历代的君王加冕之戒!   它明明应该在皇帝陛下的手上待着,此时却出现在了面前这个全然陌生的少年手中,这非但如青年所言,如同陛下亲自到来,却也象征着另一重更为深邃,更为惊人的隐意。   那就是奥兰如今的王储之位,已然在不知不觉间易主,而这位他从未见过的少年,距那辉煌的王座只一步之遥!   一念至此,再没有任何抵触,任何言语,老人单膝下跪,微低下头,沉声问候:“上将威尔斯,见过陛下。”   见此情状,位列两侧的军人尽数单膝而跪,那整齐划一的问候如雷而鸣,如潮而啸,简直要压灭那激烈的雨声。   “见过陛下!” 第277章 老元帅   堡垒顶层,一个狭小却格外静谧的房间中。   一位穿着件深灰大衣,面容慈和的老人正躺在一把摇椅上,摇椅近旁是一个小巧精致的壁炉,木柴在火焰中“噼啪”作响,听着让人忍不住放松下来。   老人的手侧是一张矮桌,矮桌上摆着一杯热茶,以及一份份杂乱的文书。   他时不时拿起茶杯,轻抿一口后放回,而后拾过一份文书,用沧桑却依旧明净的眼瞳看上半天,读得很吃力,却格外的仔细。   顺着摇椅往外看去,是一面占据了整面墙壁的落地窗。   窗外是暗沉的天空,无数水珠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窗内那格外大的鸟架上,站着一只雄武的海雕,浑身的羽毛呈深棕色,此时正合拢双眼,像是在休酣。   炉火、雨声、老人,与酣睡的海雕。   这一切构成了这平静宁和的一幕,让人觉得是如此的和谐与平凡,就像是在一户寻常的人家,一位家翁正进行着睡前的阅读一般。   可问题在于,老人所读的,并不是什么休闲的报纸,也非陶冶情操的著作,而是一份份沉重冷肃的军报。   而在读到一些令人压抑的消息时,他之所以面色如常,放松依旧,是因为他已经读过无数次近似的情报,身陷过更为复杂而困难的局面,因为他已经身处军方数十年,将一生都献给了这个国家。   因为他是奥兰帝国当今唯一的元帅,奥斯顿·桑切斯。   读着才送到手中没多久的军报中所写的,描绘着那辆尊贵的车驾驶入科伦特时的景象的字样,老人微笑着摇了摇头。   就仿佛这令无数人,甚至是威尔斯上将这样的大人物都紧张不已的消息,于他而言,就只是一段茶余饭后的轻松趣闻。   而就在元帅将羊皮纸放回矮桌上的那一刻,房门外不远处忽地传来了一道脚步声,并徐徐地靠近。   不多时,礼貌而清脆的敲门声响起。   前一刻还在休酣的海雕,在远远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就已经苏醒过来,警惕地看向木门,而在老人说出那句“请进”,门扉缓缓打开之时,它更是摆出了凶狠的战斗姿态。   “放轻松,伊莎,是我们的小客人。”   听到老人温和的安抚,海雕才算放松下来,敛去了敌意。   房门轻合,将长廊中的冷风关在了门外。   少年走入房中,神情自然得就好似回到了家中,他先来到海雕的身前,伸手抚了抚它柔顺的羽毛,轻声地打招呼:“好久不见,伊莎。”   听着那亲近的呼唤,海雕微歪过头,有些惘然地注视着这个“陌生”的客人,似乎并不明白,为何对方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已经好些年了,我尚且都感到有些生疏,伊莎不认得那个全然变了样的小家伙,也是在情理之中。”   闻言,少年轻轻地叹了口气,再次拍了拍海雕的羽翼后,回过身来,将视线投在老人苍老的面容上:“是啊,有好些年没见了,奥斯顿爷爷。”   如果说卡洛斯王子与赫芙拉公主的孩子仍存于世,是个罕有人知的秘密,那么在知晓这个秘密的寥寥数人中,必然有着这位老人的影子。   早在这位小王子年满六岁的时候,创始人就已经带着他同元帅大人有过会面,甚至与他进行了一场隐秘的谈判。   没有人知道二人谈了些什么,但想必最后的结果并不令人欢愉。   因为若是老人能够做些什么,亦或只是承诺些什么,想必被军方视为眼中钉的黑鸦会就不会,也没有必要出现在世界上了。   将一张木椅搬到壁炉旁,柯蒂斯与老人相对而坐,将双手伸到熊熊燃着的火焰旁暖了暖,面上露出一个微怯的笑容:“这些年来,您还好吗?”   “还算不错吧,军方中后继有人,日子过得自然也悠闲了点,这才总算又多活了些年岁。”   元帅微微颔首,然后注视着少年戴着的那枚戒指,眼眸徐徐波动着,颇有些感慨地说:“看来我们的小公主成功了啊,若非如此,想来陛下也不会将王戒交由你手,我还以为……”   停顿了很久,老人像是明白了什么,释然般地笑了笑:“以为本杰明不会放下他的尊严,如今看来,只要是人都会改变,哪怕他曾是那么的了不起,那么的一意孤行。”   “那么您呢?”   听到这里,少年忍不住开口询问:“十年前,姑姑曾希望您能够帮助她,帮助我夺回王位,您明明拒绝得那么果断,明明那么坚不可摇地站在祖父的身旁,可为何到了现在,您反而成了他最大的敌人?”   “这也是时光所带来的变化吗?”   “不,我从没有改变,孩子。”   听着少年的质问,元帅的眼中泛起些怀念,他轻摇着摇椅子,语气温和得就像是在给孩子讲故事:“当年小公主带着你来见我之时,正是帝国与联邦战争最为关键的节点,无论是在大海,还是陆地,只要是帝国与联邦相邻的前线,每时每刻都有将士倒下。”   “我承认,那时帝国内陆防备力量空虚,圣卡洛伊的城防更是如同虚设,那确实如小公主所言,是最好的夺位之机,而让本杰明让位给你,或许也能够平息联邦的愤怒,能让和平提前到来。”   “她的说辞,她所有提议的出发点,都无比的美好,无比的动人,可当那脆弱的薄纱掀起,我所看到的,却只是一个孩子的天真,稚嫩,以及那怎么也掩盖不去的复仇之心。”   “那时的她并不明白,帝国的荣光为何被我,以及更多的老人视为信仰,不明白军不可挟君,不明白在那样的节骨眼上推翻她的父亲,所会引发的种种后果,甚至可能带来的,令奥兰陷落的动荡与黑暗。”   “更何况,让年方六岁的你坐上王位,不过只是个空谈,就算推翻了陛下,手刃了那个谋害兄长的仇人,可格罗瑞娅如何说服其他王子,说服民众,以定一个不明世事的孩子为正统?”   元帅轻叹口气,低声说:“这一切,她都不曾想过,就算想过,或许也被心头的愤怒与仇恨所吞没,如此……”   “我又怎么能答应她呢?” 第278章 看一场大戏   老人的话音落下,少年像是陷入沉思,许久都没有说话。   房间中恢复了安静,只有轻微的木柴燃烧声,与急促的雨声回荡其中,冲淡了老人那番话语所带来的沉重。   “不过,在又经历了十年的时光,与那些志同道合之人一起,走过了最为艰难的一段路,并创立了那个名为黑鸦会的组织之后,我们的小公主真正的长大了,明白了流血与阴谋并非解决问题的最优途径。”   “这才有了如今的局面,不是吗?”   元帅欣慰的话语打破了房间中的平静,也将柯蒂斯从纷繁的思绪中带回到了现实。   想着这十数年来,创始人所行之路的改变,以及对自己的种种教诲,少年轻轻地点了点头:“是啊,姑姑确实变了很多,无论是对祖父的态度,还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在她的努力,与组织的帮助下,我们尽可能消除了将会造成帝国内乱的不安定因素,这才能够争取到时间,让我和姑姑前去觐见祖父,去说服他站在我们这一边,而这之后……”   “我才有足够的力量去改变现状。”   说到这里,少年的称谓中只余下了自己,他注视着老人沧桑的眼眸,诚声地请求:“一直到此刻,许多问题都已经迎刃而解,我已经能够眼见黎明的曙光,所以我恳请您……”   “让这一切结束吧。”   感受着少年的决心,以及话语中的隐意,老人微笑着问:“除了本杰明外,想来你已经说服了很多人,那么这一次,你是打算来说服我了吗?”   缓缓坐直身子,柯蒂斯正色说:“是的,奥斯顿爷爷。”   闻言,元帅失笑般摇了摇头,轻声说:“但是孩子,你应该明白,如果不能深入到一件事的内核,深入到一个人的真心,那么再动听的劝语,再美好的展望,都不过是一场空谈。”   “格罗瑞娅有她的仇恨,有她的选择,我自然也是一样。”   没有给少年再开口的机会,老人用手指轻敲着摇椅的扶手,眼中泛起些许悲伤与追忆,他淡声说:“我先前曾说过,我从未有所改变,可所作所为在你们的眼中,却又是那么的矛盾,这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从不将对这个国家的情感,寄托到某一人的身上,无论是陛下,又或者是你,十年前,我拒绝格罗瑞娅为的是奥兰,现如今,我站在当前的立场上也是为了奥兰,我从未动摇,又谈何改变。”   “我不否认本杰明对帝国的功绩,因为那是我亲眼之所见,亲身之经历,可也不会因此而淡忘他的罪责,因为一场闹剧,一场再可笑不过的闹剧,以及他自己的颜面,他竟然不惜再度将帝国推入战争的火海。”   “奥兰军人从不畏惧死亡。”   在说到这句话时,老人体内的血液仿佛也热了起来,他坐直身来,有些僵硬的身体因愤怒而不住地颤抖着:“但却绝不能因为一己之私,一人之罪而牺牲,而枉死!”   语落,奥斯顿的语气忽地低落下来,其中蕴藏着压抑不住的悲伤与失望:“经历了漫长的战争,帝国又一次获得了胜利,奥兰的孩子们又一次护卫了国土与荣光,可本杰明呢?”   “他非但不为因此战死去的人们而感到痛心,反而把将士们用命夺来的胜利,当做是自己的功绩。”   “从那一刻起,我才惊觉,那个一心要让帝国再次伟大,将奥兰的一切看得比命都要重要的老友……变了,变成了这样一个自私透顶,贪图虚名之人,而这,才是我改变立场的真正原因。”   “同格罗瑞娅不同,我非但不能原谅他,更无法说服自己,让这样一个人继续坐在王位之上,让他继续来决定帝国前进的方向与未来。”   “在你们的眼中,我是听信了罗伯特的谗言,才会站到他的身后,可事实上,他只不过我实现目标的一种方式罢了,就算没了他,我也并不会改变自己的选择,而在知道这些之后……”   “你还想说服我吗,孩子?”   沉默了片刻,柯蒂斯站起身来,来到落地窗前,望着那漆黑无光的夜空,沉声说:“当然了,奥斯顿爷爷,您很清楚罗伯特叔叔的为人,他虽然心向奥兰,可却是个实实在在的野心家。”   “他心不在帝国的疆土,而在联邦,在南方群岛,在那无数迷雾笼罩的未知之地,他想将世界的版图尽纳国土,而这,必定会打破来之不易的和平,会将奥兰再次拖入战火。”   “无论是对帝国的发展,民众的渴求,与当世的局势来说,这都绝非幸事,也正因此,他并非是最好的选择。”   “既然如此……”   转过身来,少年漆黑的眼瞳中映射出老人的面容:“您为何不能选择我呢?”   “你?”   并不因小王子的话语而有所意外,老人摇了摇头:“孩子,且不说你的存在,更稳固了本杰明的决心与统治,就论你身后站着的那些人,就让我很难将你作为一个选择。”   “陛下、黑鸦会的创始人,雪莱家族的家主,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世间权柄的顶峰,都代表着身后无比庞大的势力,而你,将被他们一同扶上奥兰的王座,所以我很难确定,在成为帝国之主后,你究竟会心向何方。”   就如同少年知晓元帅的行踪一般,老人信口说出的话语,所讲述的无不是世间顶级的机密,当对垒的力量真正触碰到权力的顶峰时,不管是黑鸦会,还是帝国军方所做的许多保密措施,都如同白纸一般脆弱。   如此一来,许多秘密自然也不再是秘密。   “我将成为奥兰的皇帝,为此,无论是组织,联邦,亦或是帝国已然腐朽的旧势力,都将会被我割舍。”   这就是小王子对元帅那直入人心的质问的回答。   背过手去,柯蒂斯再次望向落地窗外的景象,就像是在看着自己的江山,看着需要自己付诸一生去守护,去引导的子民们。   “我会告诉您一切的,我的心意,我的谋划,以及奥兰真正的未来,而在这之前,我希望您能保有足够的耐心,因为我此次前来,除却是为了劝说您之外,还有着另一个目的。”   少年声音平淡,语气从容,那负手而立的背影,虽还有些纤弱,却似乎已经能够承载起奥兰头顶的这片天。   “那就是邀您一同……看一场大戏。” 第279章 私仇   少年口中的那场大戏,究竟指的是什么,很快就被门外那道急促的脚步,以及明显有些心神不宁的敲门声所揭晓。   在得到元帅的同意后,威尔斯上将快步走入,将手中那份已然展开的军报搁置在了那方矮桌上,然后抬眼朝背对着自己的少年望去,脸色简直要比那窗外的雨幕更加阴沉。   随手拾过那份军报,看着印在文书左上方的,以展现其最高保密等级的刻章,奥斯顿花白的眉梢微微扬起,随后他淡淡地下令:“你先退下吧,威尔斯。”   “是,元帅大人。”   虽然很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面对着元帅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目光,上将在深深地吸了口气后,还是恭敬地应声请退。   木门轻合,房间中又只余下了少年与老人。   目光缓缓掠过字里行间,元帅很快就看完了那份并不长的军报。   在这整个过程中,老人面上的神情并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如秋水般寡淡,就仿佛那天塌了般的消息,于他而言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将军报放回矮桌,元帅拿过那杯有些凉了的茶水,轻轻地抿了口,感受着那沁入心扉般的清苦,平静地说:“孩子,如果这就是你所说的大戏,那不得不说,它实在缺了些新意。”   “不论是刺杀,阴谋,还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下,公然的谋害,这些在我所度过的岁月间不断地发生,发生在我熟悉的好友身上,我的亲人身上,甚至是我自己的身上。”   “但没有哪一次,我被这些隐藏在阴影下的手段击败,更没有哪一次,我曾为此退缩半步。”   “本杰明也好,我也好,还是那些或故去,或健在的老人们也好,我们无不是从血光与烈火中一路走来,无所退缩。”   “我希望你能谨记这一点。”   听着老人的结语,柯蒂斯转过身来,轻声解释:“我当然明白,奥斯顿爷爷,对于您与祖父一般,经受过时光凿刻,血火洗礼的老人们,我向来抱有着最大的敬意。”   “敬意?”   听到这个词,老人似乎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他失笑般摇了摇头,沧桑而澄澈的眼眸中第一次泛起些漠然的色彩:“用超过二十门军方制式级别的火炮,在奥兰的疆域上,公然谋害一位帝国总督,这就是你对我们的敬意?”   “让我来猜一猜,你们究竟是怎么瞒过军方的视线,将这么多的‘违禁品’运送到帝国内陆的……”   “是军舰,对吗?”   元帅缓缓坐直身子,直视着少年漆黑深邃的眼瞳,面无表情地说:“是奥兰海军用来应对外敌,宣扬国威的军舰,可现如今,那些原应挥向帝国外敌的利刃,却毫不留情地落在了对奥兰呕心沥血之人的身上。”   “而这,就是你所谓的……敬意?”   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压力,柯蒂斯眼瞳微凝,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若不是罗伯特叔叔的种种行径,先行逾越了帝国百年来的规矩,并彻底撕毁了与家族和解的可能,我们也不会被迫行此险棋。”   “更何况,他之所以能够拥有与祖父决裂的底气,拥有足以倾覆帝国的能量,不都是因为有您站在他的身后吗?”   “无论是桑德威纳大教堂中发生的事,那道截停了马车的军令,又或者……是如今正汇聚在加西亚家族的庄园外,打算对帝国往昔与现今的功臣行刺杀之事的军人们,这不都是您的手笔吗?”   闻言,元帅微眯着眼注视着少年,沉默了许久后,淡淡地说:“可问题在于,我什么都没有做。”   “那是因为您根本就不需要做任何事。”   少年平复了一下呼吸,接着老人的话继续说:“您只要像如今一样,坐在温暖的炉火边,读读军报,饮饮苦茶,自有人会替您去淌那冷雨,挡那污名,去实现那并不光鲜的目标。”   “罗伯特是这样,支持您的老人们是这样,那些将您视为信仰,不惜为您挥洒热血,身败名裂的军人们也是这样。”   “他们按着您的意志前行,将所有罪责都背负在自己身上,为了让您的清誉不遭损害,甚至于自行伪造了您的字迹。”   “正因他们的存在,您才能当着我的面,说自己并没有改变,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做,这确实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可……”   “您真的说服得了自己吗?”   少年缓步向前,来到元帅的近旁,然后把着摇椅的扶手,半跪在他的身边,就仿佛是服侍长辈的孩子。   又一次开口时,他话语中的冷意尽数敛没,只余下亲近与柔和的情感:“如若任由接下来的一切发生,那么您该将自己的信条,将自己曾说过的那些话放于何处?”   “如若您真的枉顾军人们的生命与名誉,任凭他们为自己的意志而牺牲,那么到了最后,您与祖父又有什么不同呢?”   看着元帅微微闪动着的眼瞳,柯蒂斯知道自己的话语对老人有所触动,于是面上绽开一个怯怯的微笑:“奥斯顿爷爷,虽然已经十年未见,但我依旧将您当做那位可亲可敬的老师,您教导我的道理,哪怕至今我也不曾忘却。”   “而这场邀您一起观赏的戏码,也并没有蕴藏着任何威胁的意味,我甚至可以告诉您,那位前去刺杀罗伯特叔叔的人,以及您口中的那艘战舰,都与帝国没有丝毫的瓜葛。”   “那不过是一场私仇罢了。”   “私仇?”   听到这里,饶是元帅也被勾起了一丝兴趣。   见状,柯蒂斯站起身来,坐回老人对面的木椅上,稍稍前倾身子,任由火光将自己青涩的脸颊映衬得更加柔和:“是的,或许您不知道,当今南方群岛的海盗传奇之一,被称作金瞳魔鬼的罗伊船长,在幼年时,曾在罗伯特叔叔身边生活过一段时间。”   “而因为各式样复杂的原因,罗伊船长后来遭到了抛弃,甚至是构陷,正因此,她对罗伯特叔叔本就存着恨意与不满,再加之进入帝国内陆以来,被一次又一次地逼迫与利用,这才导致了这场悲剧的发生。”   “既然如此,这又与王室有何关系呢?” 第280章 新风与暴雨   对于帝国皇帝,老元帅,以及很多位列权力顶峰的大人物来说,许多事他们可以做,却只能借着别人之手,而不能亲自站到台前,一如柯蒂斯携王戒而至,又或是加里少将在内,那些军人们所做的一切。   如此,才不会破坏最为重要的平衡,将事情推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而同样的,这些大人物们在交锋时,时常不会真的撕破脸皮,刀剑相向,因为他们要考虑的东西实在太多。   哪怕是曾一心想要奥兰变天的费德罗,亦或是已然采取手段的罗伯特,他们的最终目的,都不过是老皇帝坐着的那个王座,可却不是他的性命,此中蕴藏的意义就截然不同。   因此,在得到罗伯特身死的消息时,一向和煦,不因大事而有所变色的元帅,才会展露出如此强硬的态度,这是对对方破坏规矩,无视大局的愤怒,也是最为深切的警惕。   这时,小王子戳破了老人所默许的,隐在暗中的那些事,为的并不是表露出自己,或是皇帝陛下的态度,与对方对抗,而是为了以此为筹码,用点明对方的用意的方式,来获得真正谈判的机会。   此后,再借着私仇之名,将那场大戏的责任从王室身上卸下,以此表明己方并没有真正决裂的意思,并给老人递去了一个合适的台阶。   这算得上是绝佳的话术与谈判方式,若是少年面对的是别人,哪怕是纳伦总督这样的大人物,或许也已经能够接近成功,但可惜的是……   他面对的是奥兰的元勋,历经过无数阴谋与战火的老元帅。   “所以说,那位船长的复仇之举,不经意间影响到了帝国的局势,也有意无意地……减少了我的一个选择?”   在得到足够令自己满意的解释后,老人归于宁和,没有再借此给对方施压。   因为这位小王子说得其实不错,自己将要做的那些事同样已经出格,只不过相较于对方所选的海盗船长,他选择的代行人,是那位王室的远亲,个中区别仅此而已。   “是的,这是一个谁都预想不到的意外,奥斯顿爷爷,对于罗伯特叔叔过世一事,我同样悲伤而震惊,只是逝者已逝,帝国不可能因为一人之死而停下前进的车轮,您说对吗?”   少年诚声问着,面上带着真挚的恳求之意,只他口中的那些情绪是否为真,那就不得而知了。   就如同在圣卡洛伊的王宫中,他与那位老皇帝之间表演的戏码无比虚伪丑恶,可却也因为种种原因,不可或缺。   “帝国的车轮理当滚滚而前,这是毋庸置疑的事,但问题在于,就算失去了罗伯特,我也还有很多的选择。”   元帅淡声说着,除却那位王室远亲,王室中的那些王子们,甚至是公主外嫁的王公贵族,只要他想,无不可以成为王位的有力竞争者。   听着老人从容的话语,感受着对方无谓的心意,少年非但没有感到失望,嘴角的微笑反而愈发的温暖,看着就像是好不容易才得到长辈欢心的孩子。   若是旁人听着元帅的话语,必然觉得成事的机会渺茫,但柯蒂斯却知道并非如此。   因为只要奥斯顿表达出了意愿,可能将自己的选择放在他的身上,那么哪怕那机会如泡影般梦幻,不可捉摸,那也已经足够了。   接下来,能否真正把握住这个机会,就再于帝国的局势,窗外的风雨无关,与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们无关了。   而只在于他自己。   “帝国看似强盛,可实际内部已然老朽不堪,一触即碎,就如同她此时所面对的情境一样。”   站起身来,少年来到房间正中,背对着窗外的漆黑雨幕,面对着“噼啪”作响的炉火,与安静倾听的老人,平静而自然地说出了自己的开辞词,就仿佛是在做一场演讲,只对一个人的演讲。   “时光培养出了奥兰了不起的孩子们,将她带入了又一个黄金时代,筑起了无比辉煌的外象,可却也在不经意间,侵蚀、改变了人心,在看似坚不可摧的帝国中留下了无数空洞,造就了她致命的弱点。”   “但我会改变这一切,将阴影中的污秽,与已然陈旧的气息尽数洗涤,尽我所能地去为帝国找到一条崭新的,正确的道路。”   听到这里,老人的目光微微闪动了几下,沧桑的眼眸中泛起些许怀念,就仿佛从身前的少年身上,看到了他父亲的影子。   当年的卡洛斯王子,似乎也怀抱着同样的向往,想要怯除奥兰埋藏得极深的病根,想要带领着她走向更为美好的未来,为此,他不惜与旧贵族与王公们决裂,并因此而死在了他们的手中。   在老人看来,那个所谓谋害王储,懦弱自私的尤利塞斯王子,只是那些旧贵族与王公们借来的刀,只是一个可悲可怜……却又足够可恶的傀儡。   而如今,虽然他已然长久未回圣卡洛伊,但既然少年能够安然来到他的身前,就意味着那里的一切已经全然不同。   “那么孩子,你打算怎么做呢?”   老人适时地发问,令少年短暂的演讲能够真正的展开。   并没有立刻回答老人的问题,柯蒂斯微笑着背过双手,身上却并没有先前展露出的大气与贵意,而只是多了几分属于这个年纪的调皮活泼。   “就如同空气中漂浮着的那些尘埃,当有大风吹过,他们的排列就会全然不同,而若是下了一场暴雨,那它们就会被全然洗净,不留分毫。”   “现如今,新风已至,暴雨将临,一切腐朽的,污浊的事物都将迎来毁灭,而想要达到这个目的,所需要面对的阻力很大,若是不能快刀斩落,那么甚至可能会动摇帝国的根基。”   “因此,为达目标,我需要联合一切助力,无论是政界,军方,帝国的暗中力量,亦或是黑鸦会,南方群岛与联邦,我会借着我所拥有的力量,洗净漂浮在奥兰的国土之上,无处不在的尘埃。”   “不论是旧时代的伟大遗物,根深蒂固的非法买卖,政界与军方的难断纠连,还是藏匿在阴影中的贪人败类,我都会一一拔除,哪怕这个过程再如何艰辛,哪怕这场风雨再如何漫长,我想我们终归能走到尽头,去到新生般明媚的阳光下。”   “此后,我会断绝与黑鸦会和联邦的一切联系,姑姑会离开帝都,再不踏足,组织会成为监视我的那双眼,而联邦,则重又成为政治与经济层面上的盟友与对手。”   “奥斯顿爷爷,这就是我的打算。”   听着少年的结语,看着他面上的从容与自信,还有那极难察觉的些微紧张,老人沉默了片刻,忽地笑了笑:“你是不是还少说一点,等着我来给你补全?”   经过新风与暴雨,空气中尘埃尽退,迎着那澄澈的阳光,新苗与幼树自会茁壮而长,而那些虽然高大,却已然空洞的老树……   也就该倒下了。   直到这一刻,元帅才明白,原来小王子此行前来,并非希望得到他的爱护与相助,而只是来恳请自己,为朝气蓬勃的后人们让开道路,一如少年自己,又或者是陪他而来的海军少将。   见柯蒂斯微笑着颔首,老人和声说:“没想到到了最后,我还是猜错了你的来意,不过……你说也不无道理。”   “帝国的未来,终归是属于同你一样的年轻人的,奥兰想要真正地走入新的时代,并在更久的以后立足,这一切都需要依凭你们的努力,就同数十年前,我与本杰明,以及更多的人所做的那样。”   “如今的帝国已经不比往昔,像是纳伦、梅里,以及更多优秀的孩子都已经走上了世界的舞台,并释放出属于他们的光彩。”   “既然如此,我们这些老人,似乎真的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了,只是孩子,我依然有所顾虑,我相信你的言语,你的展望能够打动很多人,说服很多人,可你真的确信……”   “自己能够说服他吗?”   迎着奥斯顿因欣赏而逐渐慈和的目光,少年并没有再解释什么,而是将手伸入怀中,取出了一封密封妥帖,印有王室刻章的信封。   然后,他缓步来到老人近前,将那封信轻轻放在了矮桌上。   那封信明明如此的轻薄,可在少年在放下它的时候,却是那么的郑重,就仿佛这才是他此次前来最大的依凭。   就仿佛在这信封之中,承载着奥兰的一切过往。   “奥斯顿爷爷,这是……祖父写给您的亲笔信。” 第281章 紫金徽章   致歉,罪己,退位。   这就是那封信的所有内容,没有什么复杂的表述,字句简单而直截。   面对着功勋无数的老元帅,面对着数十年来志同道合的老友,那位远在天边的老人,似乎终于愿意放下过强的自尊,平淡而谈。   就仿佛许多年前,那两位怀抱着大志的青年,初见时的谈话一般,就连大意的方向都无甚区别,无非是奥兰的荣光,帝国的未来。   许久,老人放下了那封信。   在信纸落到矮桌上的整个过程中,他的手不停地轻颤着,那不是因为年岁所致,而是因为难以自抑的复杂情绪。   二人之间的理念相悖也好,因冲突而引发的风暴也好,那看似无比严重,要将帝国拖入万劫不复境地的局势,实则都不过是为了奥兰能够走出小王子口中的那片泥沼。   如今,那位故友与对手已然放手,帝国的新生已有初景,那么他还有什么必要继续坚持,去行那些令他自己都痛心不已的事?   “来。”   元帅对少年伸出手,柯蒂斯墨瞳最深处的担忧之色终于尽散,他微低下头,以方便承受老人慈爱而轻柔的抚摸。   这一幕其实在王宫中也发生过。   在他说完自己的展望,安排,与应对罗伯特所为的对策后,老皇帝也曾慈爱地让他靠近,轻柔地抚过他的脑袋。   那之后,皇帝写下了这封信。   事实上,小王子很清楚,两位老人那深沉的爱意,并不是对他,而是对他们倾尽一生守护,打造的辉煌帝国。   为此,他们可以爱他,也可以漠然地看着很多人送命,可以掀起这场风暴,自也可以毫不在意地放下手中的一切。   相较于那位已经葬身在人鱼号炮火中的野心家,奥兰皇帝与元帅,同样称得上是高尚的理想主义者,同时有配得上理想的能力,以及一生似一日的牺牲与付出。   这或许就是人们口中的伟大。   “去推开窗,孩子。”   听着老人的请求,少年快步来到落地窗边,推开了其上的小窗。   顿时,些微斜斜的雨点落在他的脸上,冷风吹得炉火微摇,急骤的雨声也变得愈发清晰。   当他拭去脸颊上的雨珠,退至一侧,回身望去时候,老人已经在摇椅上坐直了身子。   奥斯顿将手伸入深灰大衣的内袋中,摸索了一阵后,取出了一枚紫金色泽的徽章。   那样式不属于奥兰军方任何层级的军徽,不带有任何的职权,而只是象征着荣耀,身为帝国元帅的无上荣耀。   感受着老人目光的示意,鸟架上的海雕轻鸣了一声,旋即跳到木质的地板上,几下蹦跳到他的身旁。   将代表着元帅的徽章置于矮桌上,奥斯顿轻抚着接近半人高的海雕,轻声地嘱咐:“伊莎,把这枚徽章带到那些孩子的面前去,让他们知道我的选择,自己又该如何做。”   得到命令,海雕前探脑袋,小心翼翼地叼起了那枚徽章,而后再次望向面色归于平静的老人,似乎明白这小小的事物中,蕴藏着的那些抹之不去的辉煌,以及陈旧却并未褪色的过往。   “都过去了,去吧。”   奥斯顿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于是海雕领命而去,钻出那个于它而言稍显狭小的窗子,展翅消失在了暗沉的雨夜中。   科伦特的城南,与那座堡垒相对坐落的庄园外,那些起伏不定的郊野中,浓郁如阴影般的人影正伫立其上,可却没有任何的声音传出。   因为站在那儿的,是帝国陆军最为精锐的尖刀,与黑鸦会沉默而致命的利刃。   “上校大人还未定下决意吗,要知道能够等来这场暴雨,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事情,若是错过了,那谁也不知道下一次机会何时会来,又或者说……”   “还有没有下一次机会。”   若是寻常的晴夜,哪怕郊野的山丘层层叠叠,更有绿茵树丛遮挡,但也绝容不下如此多的人隐匿,只怕一眼就会被警惕的帝国刺客所发现。   只有借着深沉的雨帘,以及乌云蔽日,无星月光辉的夜幕,军方才能推进到距离加西亚的庄园如此近处,与昨日才抵达的黑鸦会一众会合。   虽然洛里顿与科伦特间的距离不如与艾尔维特间的远,但饶是如此,再加上日夜不息地全速赶路,墓蝠与暗杀者们还是花费了整整三日的时光,才来到这座庄园之外。   而在他们到达后不久,这场暴雨就来了,就仿佛天意在助他们一样。   在简单地查探过后,墓蝠确认借着雨帘与夜幕的遮挡,外加上身后这近千位奥兰陆军绝对精锐的协助,足够将庄园攻下,以达成大人的目的。   直到现在,这位忙于赶路,设计刺杀的下仆,还不知道那位总督的居所已然化为废墟,而那个男人,也已经伴着他的野心,彻底被埋葬在了雨夜之中。   站立在所有军人之前的,是面容年轻,看着不过只三十岁出头,却已然位列上校之位的弗林,而他,也正是老元帅口中,那些光彩耀目的孩子中的一位。   要知道,他的军衔可不是如伯尼那个纨绔一样,凭着家中的权势,身后的贵人所得,而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搏杀回来的。   正因在那场帝国与联邦的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他才能够得到元帅的赏识,接任老人手下最为精锐的一支军队,虽然仍是上校之位,可距离那晋升将职已然不多远。   如果说梅里是海军的未来,那么弗林,也必然会在不远的将来,成为陆军最为耀眼的那颗将星。   望着走到自己身前的下仆,青年淡声说:“这个夜还长着,暴雨更是一时半会不会止歇,你何必这么着急?”   此时的弗林与下属们都没有身着军服,而是尽数笼罩在深灰色的衣袍中,很难分辨出是军人,更别说是被识破来处了。   于弗林而言,虽然现身此处,以图刺杀庄园中那两位大人物,是元帅之令,可在心底里,他依旧不愿真的走到那一步。   因为那两人同样对帝国居功至伟,甚至与军方关系莫逆,一位是带领帝国海军击败了联邦的前任海军统帅,而另一位,则是曾经的军方之眼,如今的帝国暗面的创立者。   听着年轻军官口中的冷意与疏离,墓蝠微眯起那渗人的深紫眼瞳,低语般提醒说:“上校大人,你要明白,此时你们的指挥权应该属于总督大人,属于我,这是元帅大人亲口应承的事,你若违背,那岂不是与他的意志相悖?”   “更何况,战机稍纵即逝这个道理,你比我更懂,再等下去只会徒增变故,所以,请让你的属下们做好准备,我们该开始了。”   语落,墓蝠回身而去,伴着几声尖锐的鸦鸣,隐在树影中的暗杀者们开始缓缓前行。   望着如潮水般潜向庄园的黑影,弗林眼中闪过一抹冷意,但驻足原地片刻后,他还是挥了下手,带着军人们跟了上去。   恰在此时,匿于树木繁密枝叶间的血眸黑鸦们忽地惊叫了几声,然后响起了一阵仓皇的扑翅声,像是在躲避着什么。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雄壮的黑影自天际而来,掠过树梢,掀起一阵强风,那是一只威武的海雕。   哪怕身处雨夜,望着那熟悉的黑影,还是有不少军人认出了它的身份,那正是元帅的爱宠伊莎。   此时,海雕在军人们上空盘旋了一阵,而后一个小巧的事物自天空而落,不偏不倚地坠在了弗兰靴前,那堆杂乱的树叶与草丛之间。   闪电忽现,雷声随即而响。   炽白的电光透过茂密的枝叶,照亮了郊野一瞬,也替弗林,以及近前的军人们揭露了那小巧事物的真容。   那是一枚紫金色的徽章。 第282章 偏移的枪口   那徽章对军人们来说很熟悉,虽然它时常潜藏在那无光的暗袋里,可却是每一个奥兰人参军之前必须要知道的常识。   弗林眼眸震颤着,其中仿佛还残存着未褪的电光,满是意外与震撼,但在片刻之后,种种情绪尽数敛没,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平静与释然。   眼见了这一幕的军人们同样惊讶,可他们情绪的转变,却与自己的长官近乎一样。   无论是弗林,还是他近旁的军人们,都在片刻间就理解了元帅大人的意思,理解了这枚徽章会从天而落的缘由。   因为他们本就是老元帅的亲兵,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孩子。   那枚蕴藏着老人一生荣耀,蕴藏着奥兰军方无上功勋的徽章,自天际落下,直至坠入落叶与尘土之间,也意味着那一切过往都烟消云散,意味着那位操持了帝国军务数十年的老人……   走下了高台。   于是它不再有价值,于是他的意志不再需要被执行。   因此,现在军人们的指挥权,不再握在那位下仆的手里,而是重新回到了弗林上校的手中。   那么面对着军方的眼中钉,想要取帝国元勋之命的黑鸦会暗杀者们,他们该如何做,自然不用再多言语。   没有因那徽章而止步,弗林在深深地吸了口气后,压下心头的繁复情绪,压下那淡淡的不舍与悲伤,抬步踩过徽章,朝前走去。   无数双黑靴也随之而动,无数次地踩过紫金色的徽章,将它踩得愈发陷入深灰的泥地,踩得渐被污泥染去光泽,就仿佛那位老人为了帝国的辉煌,后辈的成长而愈发佝偻的身姿。   在弗林的带领下,军人们来到郊野的尽头,那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坡。   那就是那位黑鸦会执行人计划好的,军人们提供火力支援,压制隐于夜色中的帝国刺客的高点。   墓蝠就站立在山坡下不远处的一株槐树下。   他看着如一片浓郁的阴云般,悄然朝庄园笼去的暗杀者们,毒蛇般渗人的深紫眼眸中闪过些许疯狂与兴奋,就像是已经看到庄园被火光与血海吞没的景象,看到那两个可能会对大人造成威胁之人的身死。   在确定一切已然就绪后,下仆回转身来,朝着山坡之上望去。   站立在山坡最前方的是弗林,他安静无声地伫立在暴雨中,居高临下所带来的锐意与压迫感,竟然令墓蝠冰冷的心都忍不住微微悸动,随即而来的,是一种无比强烈的不安。   不过好在,那种不安很快就被军官接下来的动作抹去了。   弗林望着那位仰视着自己的下仆,对着他微微颔首,而后抬手做了个军方的手势。   得到长官的命令,青年身后的军人们无声地上前,分列在他的两侧,布好火枪队最为常用的阵列,然后取下背负着的火枪,检查枪膛、保险,装填弹药,很快就做好了开火的准备。   见状,墓蝠也微微颔首,以回应那位军官的示意,只是隔着如此大雨,他虽然能够看到弗林点头的动作,却无法看清那位年轻军官眼中,不再掩饰的厌憎,与冰冷漠然的杀意。   收回目光,下仆重新望向黑压压的暗杀者们,那最前列的几人已经身手矫健地翻过了庄园的外墙,隐没在了静谧的稻田中。   但很明显的是,这般毫不掩饰的潜入,并不可能瞒过帝国刺客们的眼睛。   不多时,借着闪烁的电光,墓蝠已经能够看到稻田中亮起的刀光,甚至隔着雨幕,也能隐约听到金属清脆的交击声,嗅到那令他浑身都舒畅起来的血腥味道。   那率先进入稻田的暗杀者们不过是死神之镰的先锋,是必然要牺牲的棋子,他们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探明帝国刺客的大致方位,制造混乱,以图令其不得不暴露出身形。   为此,理应无所不用其极。   果不其然,星星点点的火光在稻田中闪起,很快就伴着浓烟蔓延开来,那些暗杀者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或许是挥洒了些易燃品,竟然在无边的暴雨中引发数场小型的火灾。   为了阻止火势的蔓延,影影绰绰的帝国刺客现出身来,开始扑灭明火,只是他们对此并没有什么准备,因此效率十分低下,而暴露出的身形,当然也就成了最为明显的目标。   本来隐藏在墙后,等待着时机的暗杀者们,在嗅闻到烟气之后,就仿佛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纷纷攀过外墙,对那些分布在庄园防线外侧的帝国刺客展开了杀戮。   不知有多少帝国刺客在挽救火势的过程中,倒在淬毒的冷箭下,又或是死在了以少对多的搏杀战中,他们淌出的血液染红了稻田,可却又很快被雨水冲淡,再不可见。   弗林一直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幕,直到暗杀者们全数进入了庄园,而在那稻田的深处,刺客们的主力开始现身后,他才缓缓举起了左手。   随着他的手抬至鬓间的高度,两侧的军人们也整齐划一地举起了火铳,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那片稻田。   终于,黑鸦会的暗杀者们与刺客的主力碰撞在了一起,稻田各处都能听见刀剑交击,利刃入体的声音。   这就是开火的最佳时机,能够尽可能地杀伤那因遭到暗算,人数逐渐不占优势的帝国刺客主力。   而之所以选择等到交战至今,是因为在墓蝠看来,只要能够最大程度地消减掉那些“仿制品”的人数,那么胜利的天平自然会缓缓倒向他们,而在这个过程中,己方究竟会死多少人都无所谓。   黑鸦会为达目的,从不在意所谓的战损比。   可在两方开始全面交锋后,下仆依旧没能听到山坡上响起枪声,于是心生疑虑,转头望去。   看到军人们都已经准备完毕,随时都有开火的可能,墓蝠才微微地松了口气,可就在下一刻,他那才放松没多久的心神又陡然提了起来,以至于那对向来漠然的眼瞳都微微放大了些。   他并没有看到那位军官的手朝下摆的细微幅度,但他看见了那些枪口在调整角度时,齐齐向下偏了些距离,而后再没有变化。   因为恰巧捕捉到了军人们的动作,下仆才能判断出,那些枪口所瞄准的方向已然改变,它们向下偏移的距离,或许就连一英寸都不到,但遥隔数十米,所瞄准的对象却已经变了。   于是一切截然不同。 第283章 欢迎来到终点,孩子   枪声并不纷繁扰耳。   因为在余光瞥见弗林张开的手掌骤然握拢的瞬间,位于最前列的军人们几乎同时扣动了扳机,所以划破这暴雨夜的,就只有一道枪声。   此后,射击完毕的军人们放下火铳,朝后有序地退去,下一排的军人则穿过了他们留下的空隙,来到前方,取代了他们原先的位置。   紧接着,枪声再响。   枪声,雨声,脚步声,以及衣袍擦过的轻响。   一切都是那么的富有节奏感,就仿佛是圣卡洛伊的皇家大剧院中,那最为出彩的乐队所奏的鸣奏曲。   只是这支乐队的指挥者,面容冷肃的弗林上校,在握拢拳头,揭开这场奏乐的序幕后,就背过了双手,成为了一位单纯的看客。   较于山坡上那和谐的枪鸣,肃杀与宁和交织的奇异氛围,在庄园里那些或被火光照亮,或漆黑不见五指的稻田中,则显得颇为的混乱而热闹,顺着那些飞掠的铅弹而去,就像是从高雅的殿堂到了个盛大的化装舞会。   无数朵血花盛开,数不清的暗杀者倒下。   落空的铅弹则溅起了水花与泥土,遮挡了暗杀者们的视线,令他们原先坚定推进的步伐慢了下来,直至最后彻底停滞,再难向前分毫。   这就是令墓蝠惊诧难宁的缘由所在。   在计划的最关键时刻,这些本应坚定地站立在罗伯特的身旁,站立在他的身旁的盟友,却极为突兀地临阵倒戈。   于是这场针对帝国刺客,针对那两位大人物的杀局,转而成为了埋葬暗杀者们的坟墓。   墓蝠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虽然掌握着属于组织的信息渠道,可因为这连日的赶路,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以及即刻开始的刺杀行动,他还是错过了一些事。   在洛里顿近旁的那座宅邸中发生的事,在科伦特的堡垒中发生的事,以及更多创始人并不想让他知道的事。   因此,这位狡猾如鼠,阴险如蝠的执行人,才会暴露在天光之下,才会将这个针对他的杀局视作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在山坡上的火光绽开的那一刻,下仆就已经知道大势已去。   不仅仅是他一手谋划的刺杀行动,还有那位大人的野心,追求,以及那些宏伟辉煌的蓝图,都如同土崩瓦解的高塔,如同转瞬即逝的泡影,再也没有半分实现的可能。   因为那些铅弹轨迹的变化,意味着老元帅已经改变了立场,那位他们身后最坚实的壁垒,如今却成了一道令人恐怖绝望的暗幕。   当帝国皇帝与老元帅再次站在一起,就没有人再能够改变什么,哪怕他是黑鸦会的墓蝠,哪怕是那个男人是强大的罗伯特·亚历克斯。   一念至此,墓蝠压抑下急促的呼吸,与那飞快的心跳,趁着军人们朝稻田开火的时机,隐入了槐树的阴影下,而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这场大戏中,就如同他过往嗅到危险时那样。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一次是否还有以前那样的好运。   枪火依旧在鸣响,暗杀者的数量在急剧减少。   在听到枪声的那一刻,看到敌人的身上溅起血花的那一刻,帝国刺客瞬息间就了解了局势,开始在军人们的火力压制下,收割这些“老鼠”的性命,并将他们一步一步朝外逼退。   时隔大半年的时光,因为那场暗中的风暴而反目为敌的军方与帝国暗部,终于再一次携起手来,有了一致的目标。   在国家机器面前,别说只是这三百人不到的,黑鸦口中的“劣质品”,哪怕是将他们换做三百位真正的暗杀者,只怕也回天无力。   这些“老鼠”的败局已定,再翻不起半点水花。   墓蝠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他只知道自己离开了那片郊野,钻入了一片密林之中,并在其中辗转绕路,很快就连自己都分不清方向。   可他不敢停下来,因为一对对血色的眼眸在那黑暗间隐现,正毫无情绪地注视着他。   那些如同跗骨之蛆般跟着他的,本应是他最了解熟悉的黑鸦会信客——血眸黑鸦,可现如今,他手中所握有的武力都已经烟消云散,更没有对这些家伙下达任何的指令,那么它们当然不是来为他传信的,而是……   为了锁定他的踪迹。   在先前的那一刻,他虽然震撼无言,可思绪却依旧在飞转,到现如今,哪怕没有确切的事实依据,他也已经想清楚了很多事情。   那就是他存在的意义,组织将利刃交到他手中的目的,以及那些人之所以会对他的种种行径坐视不理的原因,这一切说到底,都不过是因为一个人的存在,那就是……   创始人。   她需要他的存在,于是他就存在。   从被赐予权力那时起,直到现在失去一切,这之间所发生的种种,也都是她一手造成的,所为的不是现今,更不是这一刻,而是奥兰帝国的未来,是暴风雨后的新生之阳。   想到这里,墓蝠的身体愈发冰冷,他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回荡在他的耳边,直到遮去了所有的声响。   这时,忽地有一句话在他的耳畔响起,那是罗伯特曾对他的问话。   “难道你就不怕那位创始人问你的责?”   他那时的回答很直接,很轻蔑,但现在看来,却仿佛化成了一道充满嘲意的笑声,就这么一直在他耳边回响,回响……   雨声渐大,墓蝠回到了真实的世界,但令他感觉毛骨悚然的是,那虚无般的笑声却并未消失,反而愈发的清晰。   前方有光传来,照亮了下仆惨白的面容。   那是一辆马车,光芒正是从车窗中传出,而那道嘲弄般的轻笑,也正来自于其中。   马车的车门缓缓打开,从中走出一位深栗色头发,蓄着胡子的中年男人。   他的面色很是和煦,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些莫名的笑意,可就是那样一番无害的模样,却让墓蝠顿时手脚冰凉。   “黑……黑……黑鸦大人。”   听着墓蝠的呻吟般的低唤,黑鸦朝他张开了双臂,仿佛想要拥抱一下他,给他些温暖……人世间最后的温暖。   “欢迎来到终点,孩子。” 第284章 我投降   暴雨依旧在下,夜幕仍很暗沉。   在科伦特中酣眠着的人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在离他们极近的地方,曾发生过怎样的大事,死过多少的人。   枪声被雷震与雨声所遮挡,哪怕是最靠近庄园的城区,也听不到这些惊魂夺魄的“乐音”。   稻田中才蔓延开些的明火,因没有后续易燃物的支持,很快就被暴雨扑灭,升起的浓烟灌入夜幕,混杂一处,全然分辨不出。   至于那些“老鼠”死后所留下的,横七竖八的尸体,则在帝国刺客与军人们的配合下,被掩埋在了距离庄园不远的那个密林中。   若是在过往,他们肯定会采取更为卫生保险的火葬,可因为暴雨一时半会没有停止的意思,又没有准备什么易燃物,点火不便,而近旁的森林恰巧人迹罕至,最适用来处理尸体,就搬至那处掩埋了。   而在这个过程中,一位军人又有特别的发现。   因为刺杀者足有数百人,光是密林的外围,必然埋不下如此多的尸体。   所以在得到同僚们的提醒后,那位军人朝着更深处行进,可就在路过一株格外粗壮的老树时,却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染了一身的泥土。   当他抬眼望去时,却惊诧地发现,那并非什么横生的树干,亦或是荆棘与矮灌木,而是一个人伸出来的腿。   那人一身下仆的打扮,就那么低垂着头,倚着老树而坐,浑身都被雨水浸透,看着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在一番仔细地查探后,军人发现在那人的喉咙处,被锐物切开了一个破口,其中却没有丝毫血水流出,想来是早已经流尽了。   在就地掩埋了尸体后,军人就回去通知了长官。   收到报告赶来的弗林,看了看那人已无血色的脸颊,与他那对残存着惶恐与绝望色彩,再无半点恐怖之感的深紫眼眸,很快就确认了,他就是那位代表着罗伯特而来,在黑鸦会中代号墓蝠的执行人。   当满天的蛛网结起,身处其中的虫豸又哪里有逃脱的可能呢?   默然地想完,青年看向跟随而来的下属,轻声吩咐:“把他也一块埋了。”   然后,弗林转身朝着密林外走去,似乎并不在意下仆会横尸在此的缘由,也不在意究竟是谁下的杀手。   因为在这场暴雨后,这些都不再重要了。   就像是映衬着军官所思,这场持续数日,绵延了运河小半片流域的暴雨,终于在翌日的清晨偃旗息鼓。   清透的朝阳从渐散的雨云后探出头来,照得满地湿意成雾,而雾气最为浓郁的地方,自然是湿意最重的洛伊斯运河。   当阳光穿越浓雾,投向河面之时,栩栩如生的人鱼像恰时现身,在它的照耀下愈发的美丽动人。   经过了近两日的全速航行,人鱼号从那座已经化为废墟的居所旁,来到了邻近科伦特的流域,可却并没有驶入这座枢纽城市的专属港口,而是停在了西南面的郊野旁。   这之后,一艘艘小木舟被放了下来。   在罗伊的带领下,包括凯因、哈里特在内,再加上大半搏杀队队员,一行三十余人朝着岸边靠近。   登陆后,船长微偏过头,向着来到近旁的凯因投去目光。   “朝这边走。”   在大副的带领下,众人穿越郊野,来到了那片弗林与军人们曾立足过的小山坡上,在这里,他们能够将那座庄园的大半区域收入眼底。   接过哈里特递来的望远镜,罗伊透过水晶镜片,朝着庄园望去,她看着那被踩倒了一大片,又被烧焦了一大片的稻田,禁不住轻“啧”了一声,放下望远镜后又摇了摇头。   见状,凯因顿时紧张起来:“怎么样?”   将望远镜递还回去,罗伊面上流露出些忧色,语调颇有些沉重:“我们似乎来晚了,看那稻田被破坏的程度,应该已经发生过战斗,而且还是很惨烈的一仗,只是不知道谁赢谁输。”   闻言,青年微蹙起眉,他虽然极信任庄园中的那位老人,觉得对方的安排不会出错,可在赶来的途中,却也从船长口中听说了那些不速之客的身份,那可是近三百位黑鸦会暗杀者。   虽然他们被船长极力贬低,可听她的描述,却依旧有着等同,甚至超越帝国刺客的水准。   再加上少女提到的,那座宅邸中所埋伏着的军人们,想着这可能是那位老元帅的手笔,副手的心情愈发沉郁,而当从哈里特口中听到,在那庄园中,有近千位军人正行色匆匆地走出时,他更是下意识握紧了双拳。   可到了最后,他也没有失去理智。   “那我们立刻折返?”   深深地吸了口气,凯因平复下心中的忧虑与不宁,转眼看向少女,很是冷静地问她。   在他看来,既然无法确定那场战斗的胜负,庄园中又有着近千位军人把守,那么冒然地靠近,非但不会对局势有任何帮助,反而可能会陷入巨大的危险,如此还不若调头撤离,等回到人鱼号上再做考虑。   “就这么回去,你甘心吗?”   罗伊微仰起头,注视着副手格外冷肃的脸庞,看着那对从未像如今这般颤动过的蔚蓝眼眸,低声地问他。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众人早已明了。   在那庄园中的,是他们这位大副的亲生父亲,以及如亲祖父般待他的老人,如今他们生死不知,他又怎可能真的如表面上这般平静。   “可是……”   打断凯因依旧有些迟疑的话语,少女轻声说:“依照我们赶路的速度,罗伯特身死的消息也许还没有传到这里,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在那些人眼中,我就仍是他的近人。”   按常理来说,这个推断成立的可能性很大。   可罗伊不知道的是,在奥兰军方最高层之间的传信效率,甚至要比黑鸦会都要高得多,更别说事涉那位元帅,所用的必然是最为绝密而高效的通信渠道。   但身为曾经的海军统帅,凯因却很明白这点。   因此,在沉默了片刻后,他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不能再让你冒险了,一旦他们已经知悉这个消息,那么你这一去必然没有生还的可能。”   听着副手担忧的话语,罗伊知道他仍对自己刺杀罗伯特时,那不顾危险的请见耿耿于怀,于是撇了撇嘴,有些不耐地说:“我又不是只有那一种办法,我还可以潜入嘛。”   潜入……船长你真的会这种东西吗?   凯因的眼角忍不住抽了抽,暗暗地腹谤了一句,依旧不容置疑地否定了她的提议。   眼看两人就要陷入争执,一直观察着庄园的哈里特放下望远镜,急声说:“船长,大副,那些军人分出了一部分,这时正向着我们这边来!”   如今暴雨已歇,虽然还有雾气遮掩,小山坡距离庄园也有一段距离,可这数十人一站,却仍然很容易暴露。   更别说,弗林上校就曾带着人伫立于此,更是险些对庄园中的两位大人物带来威胁,在那位军官口中了解了这里的进攻优势后,帝国刺客们自然对此处颇存有警惕,严加看管。   所以罗伊一行人的踪迹,其实早就被他们发现了,而那些军人的调动,以及之所以迟迟不接近此处,都是为了断掉他们的去路,保证能够杀死,或者说活捉这些突然现身的不明人物。   这么一来,撤离当然成了空想。   当海盗们反应过来,打算立刻折返时,实则已然陷入了重围。   看着围拢过来的军人们,以及那一柄柄直指自己的火铳,海盗们的脸色都很苍白,很难看。   除了他们的船长和大副。   “啪嗒。”   就在海盗们想着该如何脱身,或者如何拼死搏杀时,忽地有轻响从身前传来,那是火铳与弯刀被丢在地上的声音。   当他们转过眼来,纷纷将视线投向丢下武器之人时,却吃惊地发现,那正是他们“伟大”而“英勇”的船长大人。   摊开双手,少女面上是礼貌而富有魅力的微笑,可说出来的话语,却并非面对罗伯特宅邸前的卫兵时,所进行的解释,与给出的请求。   因为当她看到那立于所有军人最前方,面色冷冽的军官时,就联想起了自己与副手初见的时候,对方那不讨喜的态度与行事风格,明白那种对付政客的方法,并不适用在这些忠心过头的军官身上。   因此,她的回答就只有简单明了的三个字。   “我投降。”   听着这话,她身后的海盗们面面相觑,而后不约而同地将武器卸下,丢在了身前的地上。   “啪嗒啪嗒……”   碰撞声不绝于耳,就好像又下起了雨。 第285章 新生的开始   海盗们的武器堆成了山。   对于他们如此干脆利落地投了降,饶是心志坚定,秉着活捉他们的目的而来的军人们,都禁不住怔然了许久。   不过,这之中并没有包括弗林上校。   看着少女动人的容颜,如瀑的金发,以及那标志性的暗金色瞳孔,弗林几乎是立刻就分辨出了她的身份,因为她的名气实在太大,特别是在军方之中……虽然不是什么好名气。   再加之与罗伯特的大计有染,描绘着少女外貌的文字,与那些过目不忘的密探简单绘制的画像,被一起送到了众多参与者的手中,而作为这个计划中最为关键的人物之一,弗林自然也收到了。   “罗伊船长?”   听到军官陈述句般的问话,罗伊面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没有想到,只是一个照面,自己的身份就被识破了,这虽然减少了许多麻烦与误会,可却也同样意味着巨大的凶险。   若对方真如凯因所担忧的那样,是他们的敌人,并且已经知道了罗伯特身死的消息,那么他们一行三十余人只怕就凶多吉少了。   人鱼号的搏杀队当然强大,罗伊自己更是如同怪物般恐怖,但那也是在面对着数目相近,可应对范围之内的敌人的时候。   在没有人鱼号炮火支援的情况下,以三十余人对近千名军人,那根本就毫无胜算。   年轻军官并不知道船长的心思。   见她的脸色忽地有些难看,弗林还以为自己如此直呼名讳,在海盗中是极为不尊重的行径,于是赶忙转了目光,看向她身旁若有所思的青年,低声请示:“那么您就是……凯因·霍华德少爷?”   如果说得知罗伊的身份,令军官身后的军人们陡然一惊,那么在听到长官如此恭敬,甚至于有些敬仰地说出这位青年的名字时,他们禁不住微张开嘴,手中的火铳更是不知不觉地指向了地面。   对军人们来说,那些地位威隆的大人物,深得陛下欢心的政客们,都不值得多少尊重,但在面对着同样有过军旅,立下过赫然战功的人时,他们这会发自真心地尊敬与爱护。   因为那是他们现在或曾经的同僚,更是投身战场时,最为光辉的追寻方向与精神支柱,如同历代以来的战场英雄,如同将毕生心血尽数投入军务,付诸帝国的老元帅,自然也包括……   前后两任帝国雄狮。   “收队。”   在凯因微微颔首,承认身份后,弗林深深地吸了口气,对属下们发布命令。   很快,那些分布在郊野四周的军人们都汇聚到了他的身后,收起武器,正色挺立,并在弗林的带领下,对那位被罗伊推到他们身前的青年,行了奥兰军礼。   “啧啧啧,可真是威风啊。”   听着身后少女毫不真心的夸赞,副手暗暗苦笑,知道这位自由自在惯了的海盗船长,必然看不惯军方一板一眼的作风。   望着那些军人们眼中的崇敬与向往,看着那一身身与海军衣装不同,却同样令人显得精神而坚定的陆军军服,凯因眼中泛起些怀念与亲近,回了那个已经许久未做,却一生都不会忘却的军礼。   礼毕,军人们簇拥着罗伊与凯因朝着庄园走去。   至于那些见到奥兰军人,就浑身不自在的海盗们,在得到船长的同意后,就取回各自的武器,先行回人鱼号了,离开的样子颇有些仓皇。   “也就是说,元帅在最后一刻改变了想法?”   听着弗林对昨夜之事地复述,特别是在听到那枚从天而落的紫金徽章后,饶是以凯因的镇定,都忍不住微微变色,因为相较于听得云里雾里的船长,他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说皇帝的王座是奥兰的权力之巅,那么元帅之位,就是军方之中那尊至高无上的王座,它原本应该与“终身制”的王权一般,伴随着那位老人走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   可就在昨夜,老元帅弃置了那枚代表着荣耀与过往的徽章,从那个位置上走了下来,这哪怕放眼奥兰的整个历史,都是极罕见的事。   “是的,据昨夜传入庄园的军报看,似乎是一位王子带着王戒,赶赴科伦特与元帅大人进行了一场对话,那之后,他就改变了心念,并在黎明时分,宣布卸任元帅之位。”   说到这件事时,弗林的语气低落了几分,虽然元帅最后改变选择,令他心间的巨石落了下来,可老人从那高处走下,却依旧令他,以及无数的军人感觉到深沉的悲伤,以及些许茫然。   因为那意味着,一直在他们身后,温和地照耀着他们,为他们照亮前路的太阳落下了,往后的路就得靠他们自己走,自己去开辟了。   回忆着那位老人慈和的面容,哪怕知道他曾是这场风暴中,自己一方所面对的最强大的敌人,可凯因心头却依旧生不出什么厌憎,而是同身旁,以及更多的军人一般,流露出些微伤感。   弗林继续述说着在黎明初现,到现如今这段短暂的时光中,所发生的那些足以改变整个帝国面貌的大事。   “元帅退位后,陆军四位,海军三位,总计七位上将与他一同退了下来,除却寥寥无几,需要照看着军方与帝国发展,由元帅亲自指定留下的人之外,许多的军方老人都离开了。”   那七位上将最年轻的也已经年逾五十,最老的一位甚至是与元帅大人同时代的老人,他们选择在此刻退位,除却是老元帅的意思外,只怕也是真的想为后生晚辈留出前行的道路,磨砺的空间。   因为元帅的亲赴科伦特的原因,四位陆军上将,以及更多的陆军将级军官,都随着他来到了城中的军事堡垒,为的就是遵循他的意志,为这位军方的信仰不惜与皇权相背。   而海军的一众将领的退位之事,实则早已有过安排,只是确认一切已然落幕,不需要他们再痛心而坚定地对抗老元帅的意志后,就通过梅里的述说,与那封相随而来的信件公之于天下。   于是一切虽然看起来巧合,却又是那么的合情合理。   而军方的改变,只是奥兰新生,帝国换面的……   开始。 第286章 你得陪在我身边   帝国的新阳才初绽光芒,想要驱散那蕴积了数十年,甚至是数百年的阴云,自然需要更多的时间与努力。   只不过在罗伊看来,这些都是那位小王子,与他的支持者们才需要考虑的事,同她根本就没有半分相干。   虽然她也算是奥兰人,但那也只是名义上的而已,在心底深处,她对这个国家并没有太深的归属感,或者说……   一点儿都没有。   因此,在与纳伦总督与费德罗照过面后,少女就在仆人的带领下,去了个宽敞安适的房间休息,补充这些时日来缺失的睡眠的同时,也给凯因三人留出了谈论家国大事的空间。   一入房间,合上木门,罗伊就一头扎在了绵软的大床上。   那强抑了数日的疲惫冲上心头,垂落的眼帘就像是被丢入海中的船锚,怎么也拉不回来,支撑不住。   又过了片刻的工夫,房中响起了轻微而绵长的呼吸声,这意味着少女已然进入梦乡。   这也是她近十年以来,睡得最为放松,最为香甜的一觉,因为那伴随了她无数个夜晚,令她心神难宁,深切恐惧的梦魇……   终于结束了。   这一眠,不知过了多久。   当罗伊昏沉沉地醒来时,透过窗帘的缝隙,一直洒落到床上的清亮光线,已经暗沉了许多,并被添上了一抹红暖的色彩,虽然其中多了几分暮意,却让人感觉格外的温馨。   那是温暖的夕阳。   只是这抹红暖并没有落在少女的脸畔,而是被一道身影挡住了,那人安静无言地坐在床畔,借着那洒入房中的光线读着本书。   “你们谈完了?”   坐起身子,船长揉了揉眼,而后又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神情慵懒地问坐在旁侧的人,似乎并不意外他会不敲门就“闯”进房间。   他们的关系已经足够亲密,如果没有意外,他们已经是未婚夫妻,哪里还需要在意进房间敲不敲门这种事。   “是啊,谈完了。”   听到少女的问话,凯因合拢手中的书,将它搁置在床边的矮柜上,而后转眼看向她,微笑着说:“听父亲和费德罗爷爷说,那个新立的王储很不错,奥兰的未来也很不错,我也算是可以放心,继续我们的航行了。”   “就算你不放心,也别想就这么下船,这可是你答应过我的事。”   闻言,罗伊却有些不悦。   她挪动身子,坐到青年身侧,伸手从矮柜上拿过那本书,发现是一本小提琴琴谱,禁不住笑了笑:“这么喜欢演奏,那在离开奥兰之前,去给你定制把小提琴好了,以后也好奏给我听。”   “好啊。”   副手没有拒绝,他站起身来,来到窗前,拉开闭着的窗帘,暗沉的房间顿时明亮起来,洒入的光芒却并不多少刺眼,仿佛是一阵阵暗红的水波,在空气中缓缓地荡漾着。   窗外是金黄的稻田,顺着稻田远望向天,这是火烧般的丛云,这一幕很美,也很宁静,让船长微微有些出神,似乎在那逐渐暗沉下去的暮色中,看到了自己成长以来的过往,以及一个个离散了的人们。   先是里奇,与那些背叛了自己的船员们,后是老约翰、小塞西、维克多,以及很多支持自己,喜欢自己的人们,到了如今,则是那个令她无比厌憎,却又无比渴望得到他真正的疼爱的罗伯特叔叔。   他们之中有些人死了,有些人走了,再无相见的可能,还有些人,或者只是暂时的别离,但这茫茫大海变幻莫测,凶险至极,谁又知道在哪一刻,自己就会永远地合拢双眼,再不复醒?   想到这里,罗伊忽地有些伤感,她站起身来,来到副手的身侧,与他一道眺望着稻田与火烧云,用微有些委屈的语气说:“我已经经历了太多的别离,以后也还会遇到,但至少……”   “你得陪在我身边。”   感受到少女有些低落的情绪,青年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她轻轻揽入怀里。   这一刻,她似乎不再是那位无坚不摧的海盗船长,而只是一个畏惧孤独,想要远离寂寞的孩子。   船长的过去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有很多的答案,因为在她成长的历程中,她经历了太多太多的变故与曲折,落在外人的眼里,那些不过是呈于话语,呈于书页上的故事,更为这位海盗船长的崛起笼上了一层浓重的传奇色彩。   可当凯因从她的口中,她书写的文字中,她所流露的情感中,逐渐翻开那埋藏在她心底的书籍,真正知晓了那些答案时,所能感受到的并非震撼、意外,亦或是敬佩与向往,而只有深切的心疼。   从那个牧场中的孩子,到监狱中的重犯,受尽风霜的逃亡者,再到商船上的黑工,名不见经传的海盗,最后历经风雨,成为真正的传奇,在那光鲜亮丽的表面之下,她究竟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   可从那孤岛初遇,一路相伴而来,他却从没在罗伊身上感受到过,那沉重不公的命运所带来的郁郁,而只有乐观与自信,只有那充斥着恶劣意味,却别具人格魅力的微笑。   罗伊船长永远自信,罗伊船长从不失败……   船员之间总是流传着这样的话,而在南方群岛,甚至是奥兰与联邦,也有着近似的传闻,那就是金瞳魔鬼不败的传说。   可在进入那些故事,揭开那些算不上“伪装”的纱幕后,凯因终归如那位女妖之眼的老板娘所期望的那样,推倒了那些无形的壁障,逐渐走入了少女的内心,直到现在,他总算可以说……   他成功了。   虽然航行才刚刚开始,最后的答案仍未揭晓,但至少现在,他可以像这样抱着少女,可以替她挡下一些风雨,让她不再如过往一般苦。   不再是一个人。   房门被突兀地敲响。   外面传来女仆恭敬的声音,问他们是否已经准备好了,两位长辈等着他们一道享用晚宴,已经等了很长时间。   罗伊从副手的怀里钻出,用不解地眼神看着他。   凯因也像是如梦初醒,想起自己就是来叫船长起床的,只是看着她的睡颜,没舍得唤醒她,看琴谱又太投入,到最后竟全然忘了这码事。   看着青年略显窘迫的神色,船长忍不住轻笑出声,无奈地摇了摇头后,她伸手自然地搭在他的臂弯,就像是当初在弗兰岛上,二人参加舞会,现身在费德罗与一众贵人们身前时那样。   “走吧。” 第287章 何时完婚?   简单却并不粗陋的菜色被一样样送入餐室,摆到围着长桌而坐的四人面前,无论是上菜的礼仪,还是用餐的氛围,都与寻常的贵族家庭没有什么区别,稍显刻板与无趣。   罗伊自然对此很不习惯。   只是想着身侧三人的身份,少女并未像过往一般我行我素,亦或是无理取闹,而只是安静乖巧地低着头,不时往嘴里送些吃食,看这就像是披上了羊皮的灰狼,又或者称之为“淑女”会更贴切。   不用多想,这肯定是装的。   别说是极为了解他的凯因,与曾经见识过她那恶劣脾性的费德罗了,哪怕是相见没有多久,甚至因为种种变故,来不及与她有太多交流的纳伦总督,都一致如此认为。   身为一个海盗,更是能够当上船长,能够服众的海盗,自然不可能与那些世家小姐一样知礼守礼,而更习惯用刀枪与拳头说话。   如今之所以会如此表现,甚至面对着长辈投来的目光,还报以亲近的微笑,那必然是心里有鬼。   罗伊心里确实有只鬼。   只是,它并没有撩拨船长的心弦,在她耳边叨念什么亏心事,反而不停地催促着仆人上菜,好早些结束这场令她如坐针毡的晚宴。   这种如芒刺背的感觉,则是来自于那位不时微眯起眼,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打量着她的老人。   曾经的那位总督大人,费德罗,如今已经成为了一位闲散的大公,不再过问政事,而是打理起加西亚家族的事务。   因为老人过去日理万机,掌控过帝国的情报网络,更是谋划过阴影下的各式大事,所以无论是眼光还是手段,他都要远超寻常的世家家主,包括传承在内的各种决断,或者会令那些人头疼焦虑,可却丝毫难不倒他。   这就诞生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在快刀斩乱麻般解决了家事后,老人就有些无所事事,说得再明白点,那就是无聊。   船长并不知道老人的安排,与这段时间来的经历,但她能够清楚地捕捉到,费德罗在见到她时,眼眸中泛起的那抹情绪。   那种情绪不难解读,就像老猫见着小老鼠,从而拾起了些难得的兴致。   罗伊会察觉出老人的心思,颇会察言观色是其一,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那种猫遇老鼠的情绪,她已经在很多地方感受到过了,一如大船长,一如红胡子,又比如……那个魔鬼。   不管是怎样强大,甚至是伟大的人,都会有无聊的时候,而感到了无聊,自然就得找乐子,这是适用在任何人身上的道理。   大船长无聊了,会把她当做一只小狗训练,去日夜嗅闻各式香料的味道,以分辨出黑鸦会那些“老鼠”的身份。   红胡子无聊了,会把她丢到海里学游泳,一面浮在她身边看她时不时呛水,一面大声地笑着,说什么身为海盗,却是只旱鸭子是很丢人的事,于是最后她学会了游泳,如今水性不错。   至于那个魔鬼……不说也罢。   想着那位海盗先祖比自己还恶劣的性情,罗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想再去深想。   而这些,都是她“不堪入目”的过去,都是那些老家伙无聊无趣时,拿她当乐子的铁证。   费德罗算是凯因的长辈,是纳伦的挚友,必然在意霍华德家的家事,而更严重的问题在于,大半年前,在弗兰岛上相见时,她并没有对他表现出什么尊敬,反而可以说很是失礼。   如今他觉得无聊了,会拿自己找怎样的乐子?   罗伊想都不敢想。   正因如此,她才会装出这副模样,为的就是示弱,好让老人不去在意过往的不愉快,以图蒙混过关,不过……   既然上了餐桌,又哪里有逃得过去的说法?   “我听说……你们二人在艾尔维特订了婚?”   费德罗的声音响起的刹那,船长手中握着的刀叉都忍不住颤了颤,差点摔在纯白的桌布上。   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发现老人碧绿的眼瞳就那么直直地望着自己,罗伊心头最后一丝侥幸也消散殆尽。   还是来了……   暗暗地叹息一声,少女把刀叉搁到一旁,拿起餐巾轻轻地擦了擦嘴,面上摆出亲近的神色,应声回答:“是的,费德罗爷爷,只不过还没来得及交换订婚戒指,就被打断了,按道理说还算不上完成。”   船长学着凯因一般称呼老人,自然就把关系拉近了许多。   听着船长对自己的称谓,感受着身前的少女,与当初那位不讲理的海盗之间的天大差距,费德罗眼中闪过一抹笑意,不过也多少有些满意,接着问:“既然没有完成,那就该补上才是。”   知道老人的意思,感受着纳伦投来的目光,罗伊面色平静如常,并没有被识破了小心思的尴尬,就连半分不自然都没有。   她看了眼身侧依旧在饮酒的青年,微笑着说:“这是当然了,我们会在离开奥兰之前完成订婚的仪式,毕竟,这是我对凯因的承诺,也是对纳伦伯父的。”   “只是……我们之间已经有过一次足够郑重的仪式了,接下来的部分,就让我们自己完成吧,更何况,如今风暴止歇,奥兰初定,想来伯父您会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家事到底不比国事,对不对?”   感受着少女请示般的目光,纳伦面色温和地点了点头,以示同意。   他已经出席过那场仪式,见证过二人间的感情,自然不需要再多表示,而且少女说的也确实不错,现在大事结束,局势还未稳定,作为帝国现今唯一的总督,他当然有数不尽的事情要去处理。   就像那位小王子的信件,在晨时就送到了。   柯蒂斯并没有对这位祖父的臂助有所隐瞒。   关于他能说服元帅的缘由,皇帝将会在不久后退位的消息,以及他的展望与布置,都在信件中简略地说明了,而在信的最后,他恳请纳伦能够回帝都观礼,至于观什么礼……   自然是加冕大礼。   在看了信件的内容,了解了大概的来龙去脉后,凯因才会说,纳伦与费德罗觉得那位小王子不错,他当然也一样,所以可以放下心来离开。   余光瞥见费德罗也微微颔首,面露满意之色,罗伊还以为自己这算是糊弄过去了,暗自松了口气。   她没有说,她将会采取的,完成订婚仪式的方法,就只是让船上那位教士见证一下,换换戒指就算成了。   觉得自己的应对简直完美,船长又忍不住有些得意,只是她的得意劲还没有持续多久,就被老人泼凉水般的问话给浇灭了。   费德罗手指敲了敲握着的水晶杯,令其中的酒液微微荡漾,他和声问:“按你说的做,订婚就算是解决了,那么你们有没有想过……”   “到底何时完婚呢?” 第288章 约定   一般而言,在订完婚后,都会定下完婚的时间,这个时间有长有短,但一般不会超过一年。   订婚的意义其实并不复杂。   它有点类似于自然界中,雄狮对自己的领地宣布主权,象征意义更大,而实际意义,就是给男女双方一些准备的时间,同时让两人,以及各自的父母相见,商讨一下各式细节。   因此,在奥兰帝国中订婚的人们,无论是贵族后裔,亦或是寻常人家,都会在三个月至半年间完婚,这样一来,准备时间自然充足,也不会因为时间过长而淡了热情与爱意。   至于过长时间的那些订婚,也许是孩子未出生,又或者幼时就订下的,政治意味更重的婚约,也可能是因为某些不得已的原因,短时间内无法安定下来,完成婚礼。   在罗伊看来,自己要寻找魔鬼岛的踪迹,其间遇到的风浪与危险数不胜数,还有漫长而不知尽头的航程要进行,并没有时间与精力完婚,亦或是处理婚后事务,自然该属于上述的后者。   更何况,她与凯因有过约定,在真正见到那个魔鬼,能够破除诅咒之前,她都不会给出明确的答案,毕竟……   罗伊最了解自己,也最了解变化的人心。   就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当选择真正摆在她身前时,她是否会改变主意,既然如此,又如何去给出答案?   凯因同样明白这一点,自然会遵守约定。   可问题在于,同桌用餐的两位长辈并不知道此事,而罗伊二人也不想让他们知道,因为这样太过儿戏,显得对终生大事太过轻佻,必然会遭到他们的不喜,甚至是反对。   所以在费德罗眼中,这两个孩子根本就没什么需要准备的。   从这段时间传来的情报来看,他们什么都不缺,特别是钱财与珠宝,人鱼号在艾尔维特开展的那场交易盛会,就是明证。   再说了,在拥有的财富上,霍华德家族虽说比不上诸多贵族世家,但作为立有不世功勋的军官家族,又怎可能需要为婚礼所需的金银劳心费神?   好在罗伊没有听到老人的心声,否则必然会好好地卖一波惨,让这两位不缺钱的长辈为航程出资赞助些。   毕竟谁都不会嫌钱多,更别说是一向爱财的船长了。   除去各项准备外,长辈相见自然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环,如今少女已经见过了凯因的两位长辈,而她的亲人……   如今仍有可能在世的,就只有杰拉德·罗伊船长。   只是他如今毫无音讯,不明生死,再加上少女根本不认他这个父亲,那么自然就算是揭过。   如此看来,费德罗觉得二人既然不需要准备的时间,彼此相爱,也不需要再多审视对方,那么就连订婚之举都有些多余,趁着纳伦还有些时间,直接把婚礼办了就是。   感受着老人话语中颇为直接的示意,少女的眼角剧烈地抽了抽,就连青年都把送到唇边的水晶杯放下,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   方桌间一片安静。   咽了口唾沫,发现总督陷入思索,似乎同样在考虑老人话语间的意思,船长赶忙苦笑着说:“这个……婚礼当然是会办的,但是时间嘛,真的确定不下来,不瞒您说,实际上我们经过奥兰,真的就只是过路而已,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迎着老人询问的目光,凯因轻咳一声,微微颔首:“伊丽莎白说的不错,我们选择进入帝国内陆,沿着洛伊斯运河航行,就是因为这条航线耗时最短,只是没想到被牵扯进了这件大事里。”   “是啊是啊。”   罗伊连连点头,附和着说:“如今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我们也得加快步伐,不能再多停留了。”   少女的言下之意就是,如果两位长辈真的下定决意,要立刻安排他们的婚事,那么人鱼号今晚就得启程了。   听出了罗伊的意思,老人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碧绿的眼瞳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停留了许久,像是要看出些什么来,又像是已经知道了她的心思。   “真的吗?”   这是费德罗与少女初见时,曾问过她的话,只是时转境迁,如今这句话所蕴藏着的情绪,与代表的含义已然不同。   “当……当然是真的。”   船长的回应声弱弱的,仿佛很是心虚。   她被老人带着些笑意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憷,知道自己先前的反应,与回答都太过“激烈”,再加之那些压抑不住的小动作,小神态,必然已经被老人识破,只好悻悻地低下头去,继续用餐。   好在这场晚宴已经接近尾声,仆人们端着一盘盘色彩纷繁,装点精致的果盘进入餐室,替换了罗伊四人面前已经用得差不多的布丁。   看着船长像只兔子般享用果盘,不再说话,副手明白她的意思,知道接下来这些个问题都得落在他的头上,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不过这也是应该的,毕竟是他对少女一往情深,面前的又都是他的长辈,当然不该由她来处理这些问题。   不过老人明显也不是真想要让二人即刻完婚,他的这些问题,一方面是真的关心二人,另一方面,也正如罗伊所想,是因为太过无聊,再加上一些“报复”心作祟,才会问出。   只是罗伊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碰上的,总是这么些不正经的长辈,还时常喜欢拿自己寻乐子,这或许就是自己行事太过无赖的报应?   见少女蔫蔫地低下头,老人眼中闪过一抹满意之色,当他将视线望向青年的时候,语意已经变得委婉了许多。   他说了许多关心的话语,并出乎罗伊预料的,让凯因好好地对待她,不要太在意身份与别的问题,如果真遇到了,他与纳伦自会处理。   费德罗虽然已经从总督之位上退了下来,但没有人会认为他真的失了势,失了力量,这从那些对他唯命是从的帝国刺客就能看出一二。   纳伦就更不必说,在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会是帝国唯一的总督,是新任皇帝之下的第一人。   有他们在,很多问题也就成不了问题了。 第289章 向往   难熬的晚宴终于结束了。   纳伦总督并没有如少女所想,再留下几日,而是在用完晚宴后,就与三人道了别,在帝国刺客的护送下连夜出发,想来是要赶回艾尔维特的军舰上,而后再顺水路返回帝都。   这个男人就如世间流传的,奥兰子民们敬仰的那样,对于帝国的一切都饱含热爱,对这个生他养他的祖国忠心不二。   更为难得的是,他时刻秉持着自己的信条,无论面对怎样的风雨与险境,都不曾动摇,未有改变,这样的一个人,理应会得到皇帝与王室的信任,也理应会成为很多人的眼中钉。   只是想来,在小王子继位后,这样的情况会有所改善,而他,也将继续为帝国的事业发光发热,就像老元帅所期望的那样。   与纳伦总督不同,罗伊二人留了下来,而且与少女所说的,航程的急迫相悖,他们会在庄园中借住一段不短的日子。   说起来是为了放松下心神,实则是要等人鱼号将余下的珠宝交易完,并重新补充航行所需的食水,这必然需要一段时日。   至于那些在那个暴雨夜中消耗掉的弹药,作为帝国的绝对违禁品,必然是购置不到的,会由帝国海军专程送来,这也算是那位小王子,与他身后的人们对罗伊一行的道谢。   当然,这些理由是一方面,陪陪老人自然也是一方面。   虽说对费德罗为难自己多有腹谤,但看着他孤零零地待在这么座大庄园里,饶是以罗伊看来,也难免寂寞得可怜。   今晚是一个难得的晴夜。   群星在挂在夜幕上闪烁不息,明亮的星光洒落在稻田中,金黄的稻穗随着夜风轻摆,就像是一片金色的海,而那低微的,令人心宁的“沙沙”声,则是这片海轻柔的潮声。   在这片海里,有许多座小木屋。   那本是做农活的仆人们的住所,只不过当达伦大公离世后,很多人都被遣散离开了,如今都成了空房,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人入住。   而就在其中一间小木屋上,那铺就着柔软稻草的屋顶上,两道人影正安静地躺着,遥遥望着并不暗沉的星空。   在那夜空上,不时有阴影掠过,遮去洒落在二人脸畔的星光,还能隐约听到些快活的叫声。   那是得到了允许,被船员送到庄园中的寒鸦与幼龙。   它们肆意地飞掠着,时而盘旋在二人的头顶,时而在稻田与积水组成的乐园中捉着迷藏,寻着可口的美餐。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轻轻地舒了口气,面上满是惬意与放松,似乎对这样的环境很熟悉,也很怀念。   “小时候如果睡不着,我就会趁母亲不注意,偷摸着溜上房顶,数着星星来助眠,不过若是第二天睡得太沉,没有在她醒来之前回到床上,那肯定就免不了挨顿教训。”   你在房顶上睡觉,既危险,又容易受凉,当然会被骂。   闻言,凯因默然地想着,但他很快注意到,当船长提起自己的童年时,语气中再没有柔弱,亦或是隐藏得极深的伤感,只存着些单纯的怀念,以及全然的释然与放松。   这或许是因为她彻底走出了那段过往,故而可以足够平静地回转身去,坦然地去品味、观赏。   说完这句话后,罗伊忽地又叹了口气:“只可惜……老妈已经不在了,那个死鬼也不知影踪,听说也是去了诅咒海,去寻找那个魔鬼所在的孤岛,既然如此,纱琴岛上的海图或许会有帮助。”   “只是不知道,爱德华船长所留下的那张海图上,究竟有没有关于他的一些线索,不然的话,我岂不是要和恩佐一样,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上,毫无头绪地找他一辈子?”   虽说少女从未展露过对亲情的渴望与向往,甚至就连找到杰拉德船长的目的,都是为了狠揍他一顿。   但要说在见识了老约翰父女,雷克斯与维克多,以及副手与纳伦总督之间的感情和羁联后,她的内心没有丝毫波动,那必然也是假的。   特别是当那位曾在她心中取代了父亲的位置,让她感受到亲情温暖的罗伯特总督,背叛了她,并死在她手中之后,这种对亲情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变得愈发强烈了。   强烈到她恨不得立刻见到那个男人,并质问他这么多年来的真相,强烈到她希望……自己对他的厌憎与不满只是一个误会。   哪怕得到的只是一个借口。   那样一来,虽然她依然会揍他一顿,也依然不会原谅他,但终归也算是在广阔无际的世界上,有了个牵挂。   感受到船长的复杂情绪,青年坐起身来,借着明晰的星光,注视着她白皙的脸颊,轻声说:“我们会找到他的,只要你去找,就一定能找到,谁让你是罗伊船长呢?”   知道副手是在安慰自己,可少女却像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她坐起身来,眼底深处那抹惘然消失无踪,面上绽开自信从容的微笑:“是啊,谁让我是……伟大的罗伊船长呢?”   “我这招人‘喜欢’的体质,不停地将各式样的家伙吸引过来,像什么受诅咒者、惧亡人、贪血者,甚至是鬼船和神明,疯了一样向我身上扑,怎么甩都甩不干净。”   说到这里,罗伊瞥了青年一眼,意思很清楚,那就是在这些家伙之间,偶尔还是有正常人的,就比如说某位海军统帅。   见少女将自己与那些家伙摆于一处,青年忍不住挑了挑眉,有些不悦,但看着她愈发盛起的笑意,就知道这又是在耍弄自己,就像她过去无数次做的那样,也就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这样说来,那个死鬼也许就会在哪一刻,自己撞到我的枪口上来,那样也省了我去找他的工夫。”   看着青年不怎么高兴的神色,船长咧嘴笑了笑,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就像是在摸一只发脾气的大狮子。   伴着一声响亮的哨音,天空上的两道黑影快速接近。   寒鸦落回少女的肩头,幼龙则是扑到了青年的怀中,那愈发长大的身子,差些将他带下了屋顶,幸亏船长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   “该让我们的安德森大少爷加快些速度了,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快些离开帝国内陆,回到那片大海上去。”   二人下了屋顶,来到通往庄园的大道上。   罗伊遥望着绚烂依旧的星空,微眯起眼,像是只在谋算着什么的小狐狸:“无论是对那座灯塔,那座岛,还是那艘一直徘徊在阴影里的船,我都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它们了,当然……”   “要先把帝国内的事都处理好。” 第290章 两个人的远行   罗伊是奥兰人,可心不在帝国。   如今风暴已歇,她在奥兰中的近人——罗伯特身死,纳伦则会成为新任皇帝的心腹,王室在世间的代行人,未来一片坦途,所以按理来说,她已经不需要忧心任何事,又谈何处理?   可实际上,虽然与她关系最近的,确实是那两位总督,可在她的心中,依然有一些人值得她去关心,去回报。   星月现而再隐,烈阳落而复起,一晃就过了半个月。   在这段时光中,人鱼号停靠在科伦特的港口,重新开始了珠宝古物的交易。   船医理所应当地占了一个席位,成日向那些蜂拥而来的贵人们介绍宝物,定好价格,还经常用尖酸刻薄的话语,气得不少想要还价的人转身就走,说得许多自认为见多识广的鉴宝家抬不起头。   至于他当初在艾尔维特的广场上宣告过的话?   好吧,时隔大半个月的功夫,没有人还记在心上,就算是一些有心人,见着交易会再次拉开,就也以为那场闹剧所引发的问题,已经在帝国与安德森家族的谈判之下,成功地解决了。   他们其实猜得不错,只是安德森家族并没有出面,和解的途径是一封封送到船医面前的信件,而他从未拆开看过,基本都是收到就丢,又或者让船员拿去当废纸烧了。   一来二去,被“拒收”了十几封信后,就再也没有人前来送信了。   在那之后,交易会重新开始。   当然,这些对帝国极不尊重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在人们的眼前,而只是发生在人鱼号上。   因此,落在许多贵人、仆从,与看热闹的民众眼里,这就是一场帝国与安德森家族之间,再真诚不过的协商。   只有船医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公关手段,就是用来表演给那些“愚人”看的。   他不需要拆开信封,就能将其中写着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猜个大概,或者再过分点,他怀疑里面装的根本就是张白纸。   而且他不用想也知道,这绝对是那个少女的恶作剧,她最擅长的就是拿船员找乐子,特别是“熟人”。   你们俩溜出去享乐,把所有事都推我的身上,这也就算了,居然还拿我来寻开心,真是一对恶劣透顶的无耻“夫妇”。   暗暗腹谤着,安德森的面色也随着心情的不悦,而愈发刻薄了许多。   他伸出手去,打掉一只正向面前的紫宝石探来的手,对那个脸色悻悻的鉴宝人冷声呵斥:“不买就别摸。”   听到船医话语中的不悦,两个站在不远处的海盗顿时转头望来。   感受着那两道凶恶的目光,鉴宝人脸色一白,赶忙低声道歉,而后朝其他的木桌走去,心想先前许多人也摸了,怎么偏生就自己被打了,难道是地位不够高?还是说……   鉴宝人胡思乱想着,以为自己哪里得罪了对方,却不知道,他不过是恰巧撞到了安德森的气头上,太过倒霉罢了。   港口前所堆积的木箱已经少了许多,敞开的数个中珠宝也已经能够见底,想来这场交易会很快就会结束了。   人鱼号的物资,与海军军舰送来的弹药也都已经到位,如果说距离起航还差些什么,那就只有如今不知影踪的船长与大副了。   一周前,他们二人离开了加西亚家族的庄园,甚至没有通知人鱼号,只让费德罗对前来寻人的船员带了句“耐心等着”,就再无下文。   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又是去做什么了。   平坦空旷的车道上,一辆漆黑的马车正缓缓前行。   罗伊二人就坐在车厢,这场旅途过了将近一周,距离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在车道的尽头,是那座名为洛里顿的小镇。   可问题在于,如若二人的目标就是那里,他们所选择的这条车道,非但不是行程最短的,反而耗时极长。   它从科伦特起,沿着西面通过港口城市伊尔鲁文,再朝北弯折,经过一系列的城镇,最后才转向西南,直至抵达洛里顿,这之间有着太多不必要的路途,会浪费很多的时间。   罗伊二人并非不知道这一点。   他们之所以会选择这条路线,实际上是因为,他们想要前往的不仅仅是洛里顿,还有伊尔鲁文,以及中途一个不知名的农庄。   “这些长辈的心思真是难以揣度,本来是想多陪陪他,他居然还嫌我们烦,用辆马车就把我们打发了。”   少女的抱怨声又一次回荡在车厢中,寒鸦也附和般叫唤了几声“就是”。   听着他们一唱一和地抨击老人,凯因无奈地笑了笑:“或许费德罗爷爷是不想因为自己耽搁了我们的行程。”   实际上,二人本来打算在庄园中多待上一段时间,待得人鱼号上的一切都筹备完毕,再通过水路更为快捷地前往目的地,如此就不必忍受漫长的车程,船员们来报告事务时,也不会寻不到人。   但罗伊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庄园里待了一周后,他们居然被老人赶了出来,用的理由还是没时间再照顾二人了。   因为有许多辆马车在那日抵达,送来了数位流淌着加西亚家族血脉的孩子。   那些孩子最小的六岁,最大的也不过九岁,都稚气未脱,可却又颇为的守礼,各有长处。   想着那一个个出色的小家伙们,罗伊知道老人是要为加西亚家族培养,并择选出下一任的家主,需要花费许多精力与时间,确实没工夫再管他俩,可就这么被扫地出门,还是让她颇为郁闷。   说得就像你这几天管过我们一样。   想到这里,少女愈发不高兴了。   见状,副手只好继续苦笑着安抚。   他怀中的幼龙不时抬头看一看二人,与那极喜欢拱火的爱尔菲,仿佛在想,像这样的小事有什么好在意的,还不如趁着这样的闲暇时光,再多睡一会儿。   车厢中的交谈声很快就轻了下来。   因为随着车夫的号令,战马渐渐止步,他们此行的一个目的地到了。   在马车的前方,那交错的道路旁,是一座很不起眼的小农庄,时不时还能从中听到孩子的欢笑声。 第291章 记仇也记好   发现有客前来,小农庄里的欢笑与劳作声渐渐敛没。   很快,农庄的大门开了,一对穿着朴素,面容可亲的中年夫妇迎了出来,跟着他们一道来的,是一个年不过六岁的小女孩,此时正从母亲身后探出头来,好奇而紧张地看着从马车上走下的两人。   寒鸦与幼龙没有离开车厢。   在寻常人眼里,尼德霍格是从未眼见过的怪物,生得恐怖而威严。   哪怕是见多识广的费德罗,在初次见到这个小家伙时,也惊叹了许久,才接受它的存在,就更不要说面前的夫妇与孩子了,所以为了不惊扰到主人家,它当然不能露面。   至于爱尔菲……   则是被幼龙抱在了怀里,被留下来“陪伴”它,以消解寂寞。   看着来到近前的年轻男女,中年夫妇显得很紧张。   虽然他们只是极普通的农户,没有与贵人们打过交道,但在送孩子前往尼卡加的学院学习时,还是见到过不少贵族子弟,感受过他们的身上的贵意,见识过他们的作风。   面前这对年轻男女的穿着并不华贵,只是两件极寻常的短衬,甚至还比不上他们为孩子准备的柔软衣料,但无论是从二人的面容、神情,还是表现出来的气质,都绝对称不上普通。   特别是在看到那辆漆黑如墨的马车,以及拉车的四匹强健战马后,曾参加过奥兰陆军的男主人更笃定了这个猜想。   能用战马拉车的,不是军方中人,就是权势滔天的大人物,就连那些坐拥如山金银的巨商都没这样的资格。   因为农庄所处的位置的关系,不时会有过路的人前来借住。   但那都是在行路不便的雨天,又或者是暮色将近的时分,如今天光正盛,马车就停在了农庄之前,明显就不是那个意思,而是目标明确的拜访。   在短短的时间里,男人想了很多,看着那些战马,思绪更是飘远,回到了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一夜本平平无奇,但农庄外却来了位不速之客。   那是位军衔不高的军官,但在夫妇的眼中,那已经是分量很足的大人物,男主人过去更是帝国陆军的一员,对他自然是恭敬、优待有加。   与他们想的不同,那位军官并不是来过夜的,而只是与他们说了件事,留下封信后,就推门离开了。   军官所说的事,与信中所写的是同一件,只是那张信纸上的内容更为详尽,还附加了丰厚的许诺。   他们要夫妇接纳一个可能会途径此处的孩子,并保证他不被沿路寻来的士兵发现,因为他是一个犯有谋杀罪与纵火罪的重犯。   许诺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关于接受与否,夫妇二人很是纠结,甚至为此吵过几架,砸过些东西,闹得很不安宁。   他们一方面畏惧可能会被那个孩子连累,一方面又颇为需要那笔钱,因为自己的孩子到了读书上学的年纪,他们对他期望很重,想让他走出农庄,去接受更好的教育,追寻更好的生活。   这种心理挣扎持续了很长时间,一直到后来的一个雨夜。   他们发现了那个昏倒在农庄外,身体状况很差的孩子,于是想起了那位军官,以及那封信。   可那时二人却再没有迟疑,亦或是争吵,不约而同地选择将那个孩子带回屋中藏好。   这或许是因为对信中的许诺太过渴望,又或者,是见着这个孩子的可怜模样,不忍再见他受苦。   当然,也可能两者都有,因为没有人知道那个真正的答案。   总之,他们收留了那个孩子,才刚将他藏好,气势汹汹的士兵就已经带着凶恶的猎犬找上了门。   虽然不知道那些猎犬为何会那般暴躁不安,不知在面对士兵的质问时,他们的反应明明那么心虚而惶恐,可对方为何却没有半点的怀疑,但他们忧心的事总归是没有发生。   士兵与猎犬走了。   那个孩子后来也走了。   夫妇二人也得到了那份许诺,并用那些金银将大儿子送到了尼卡加就读。   在接下来的时光中,他们照顾孩子的学业,又有了女儿,很忙碌,可日子却越过越好,期间也再没有人前来,询问那位在他们家中借助过的孩子的事情,一切都无比的平静。   如今,他们的大儿子已经成为了一位正直的奥兰军人,还当上了军官,比父亲更加的出色,是他们一家的骄傲,女儿也一日日的长大,现今成日与新养的小黄狗在农庄中嬉戏玩耍……   夫妇的回忆在此戛然而止,因为少女开口了。   “好些年没见了,没有打扰到你们吧,叔叔阿姨?”   用力地眨了眨眼,看着少女那头淡金的长发,男主人忽地想起了当初那个孩子湿漉漉的,乱得和杂草般的短发,虽然二者各方面相差甚远,可颜色却很是相近,再加上那对好看的暗金色眼瞳……   尽管很难把这个少女和十年前的那个孩子联系在一起,可男人还是有些不确信地问:“你,你是那个……”   “对对对,我就是当初那个在你们家里借住……”   不等罗伊说完,她与凯因就被夫妇二人面色紧张地拉进了农庄。   此后,男人四处张望了一番,确认没有什么士兵的踪迹,才微微松了口气,将大门重重地合上了。   船长当然知道他们在担忧什么。   虽说当年二人从未对她说过什么,可从他们的眼神里,她还是能够察觉出些许不对,如今知道了罗伯特曾派人来过此处,让二人接纳自己,那么他们会知道些真相也不足为奇。   简单地一番解释后,夫妇二人总算如释重负。   “这么说,其实你并没有犯什么罪?”   听着男主人明显放松下来的语气,罗伊微笑着点点头。   虽然她当初那般行径确实有错,可在罗伯特还了她与母亲清白后,那些事也就算是过去了,后来被他强加于身的“罪名”,自然要另当别论。   当然了,如今这一切都已经随着那位总督之死,而被埋葬在了最深的夜色里,除了她之外,再没有人会忆起。   想到这里,罗伊的心里生出些感慨,只是很快就又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最真诚的感激之情。   虽说这一家子愿意接纳、照顾她,可能与罗伯特的安排有关,但他们对她的善意与帮助,却是不容否定的。   罗伊船长很记仇,相反……也很记好。 第292章 报答   虽说当初相遇相处时,罗伊与这一家人之间的关系有些复杂,甚至可以说有一部分的利益纠葛,可总也存着些亲近之感。   更何况,人本就是念情念旧的,十年的时光仿佛老酒,消除的误会更似蜜糖,重逢的双方倒真像成了一家人。   小农庄中的住房里不时传来少女的欢笑,与夫妇的嘘寒问暖,而随着暮色的迁移,夜幕的降临,柔和的灯光亮起,饭菜与酒水的香味传出很远,就仿佛是人与人之间难断的羁联。   从男主人的口中,罗伊知道了他们这些年来的生活,知道了当初那个比自己稍大的孩子,如今已经成了一位陆军军官,负责奥兰西部边界的边防,统御着足足数百位军人。   提到自家大儿子的时候,男人满脸的骄傲,船长也一脸的认真与敬仰,看是真把那位曾照顾过自己的男孩当成了亲兄弟。   可酒过三巡,当男人的脸庞有些发红,眼神有些迷离的时候,他的情绪忽地低落了许多。   在长时间的沉默后,他与妻子对视了一眼,将关于那封信的所有经过都告诉了少女,并让她别太过感激自己一家的所为,因为那都与信中的许诺有所关联。   说完之后,他才像是释然般舒了口气。   少女听着那些往事,同时微笑着点着头,没有说任何话,也并没有将它放在心上,知情是一方面,可那不在意也是真情流露,并非伪装。   论迹不论心,这本就是船长的处事原则。   为此,她为亚德里斯的人们报以善意,也为此,哪怕知道了真情,她也不会原谅罗伯特的所为,就是这个道理。   在替夫妇二人解开心结后,罗伊也简单地说了说自己的经历。   当然,她隐去了其中大部分的苦涩与艰险,只说自己是在大海上“做生意”,后与副手相识,相爱,到如今已是谈婚论嫁,听起来与海盗生活全然扯不上关系,反倒像是一个圆满的爱情故事。   可饶是如此,听着那些不足少女经历之万一的苦事,夫妇二人还是流露出不忍的神色,感慨之间很是心疼。   到了最后,晚宴结束,罗伊二人并没有应着夫妇的好意,留下过夜,而是以有着重要的生意要做,没法耽搁的借口推托,在他们一家的相送下离开了农庄,乘上马车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直到再看不见马车,夫妇二人才收回视线,眼中存着些不舍,只是心头的情绪很快就被一阵犬吠声扰乱了。   他们带着女儿赶到住所旁的小片空地前,发现自家的小黄狗正对着槐树下的黑暗吠叫着。   马灯的光芒驱散了黑暗,在夫妇二人紧张的视线中,一个看着有些陈旧的木箱映入眼帘,看着就与传说中那些装有宝物的箱子很是相似。   还不待夫妇二人理清思路,小女孩就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跑到安静下来的小黄狗旁边,在那木箱前蹲了下来,并掀开了箱盖。   没有金光四溢,也没有银光乍现,更没有那纷繁晃眼的珠宝,在旧木箱的底部只静静地躺着两张纸。   一封信,以及一张印有渥金银行徽记的支票,上面写着的平平无奇的数字,却比任何的金银珠宝都要刺目。   这自然不是埋藏在农庄之中,被小黄狗好运挖出的宝藏,而是有人刻意留在这里的。   怀揣着些许不安,男主人将木箱搬回了屋中,并拆开了其中的那封信,而与他和妻子的猜测一般,这些都那位少女留下的。   看完少女优美动人的字迹,感受着其中那种真切的情感,女人自然早已红了眼圈,哪怕是当兵数十年,坚强惯了的男人也禁不住鼻子微酸,有些喜悦,更多的却是感动。   虽说大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有所建树,每月都会寄来自己报酬的大半,已足够支撑起一家的生活,与妹妹教育的费用,可这张支票,与其中所蕴含的巨大财富,依然会令他们的生活改善不少。   有了这笔钱,大儿子就不用再寄钱过来,不用在那艰苦的边疆过得那么拮据,女儿未来的学校也可以再择,甚至他们一家都可以搬去尼卡加,去陪着她成长,去照顾她的生活……   不管夫妇俩对这笔钱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打算,但有一点是不会错的,那就是他们今夜很开心,很幸福。   对罗伊来说,这就足够了。   “对了,你怎么没把支票和信给他们?”   收回回望的视线,凯因放下车帘,总觉得忘了些什么事儿,细细回想了一番之后,才骤然惊觉,他们似乎还没有送出那份带来的礼物,于是满眼不解地望向了少女。   “我已经给他们了。”   罗伊轻抚着凑上前来的寒鸦,微低着头,回答的语气很是自然。   闻言,副手面上泛起些怀疑,但很快又消失不见,他很清楚少女有多么爱财,同样也很清楚她有多么的记好。   那些用来报答恩人的钱款,她是绝对不会染指的。   不过……其他时候可就不一定了。   想到这里,凯因饶有兴致的问:“你把它们藏在哪儿了?”   “没藏,就让人塞在个旧木箱里,放在屋子旁边了,我还特意嘱咐过他,要让那只小黄狗看见,好提醒叔叔阿姨他们。”   罗伊没有说得太清楚,不过副手已经基本上了解了。   此次远行除却他们俩,以及寒鸦与幼龙外,随行的就只有那位车夫,那么做这事儿的也只能是他。   至于时机,想来是他们被送出农庄的时候。   那时,早有准备的车夫潜了进去,将木箱放在了木屋旁,最后,再赶在他们上车之前折回。   这整体过程听起来简单,实则不然。   毕竟木屋离小农庄的大门不远,车夫不但要送入木箱,更快地折返,还要不引起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注意,这就很难做到了,而哪怕其中错了一环,这个暖心的布置,只怕就会变成一场乌龙。   不过,凯因在猜到真相后,却也不怎么惊讶。   因为费德罗派来给二人当车夫的,是一位帝国刺客。   那对寻常人来说,或许是极难完成的事,可又怎么难得倒精于潜伏,身手矫健的帝国刺客呢?   但他还是有些地方没想通。   “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一圈子,直接给他们不好吗?”   听着副手的问话,罗伊白了他一眼:“笨蛋,直接给他们会接受吗?”   为什么不会?   副手暗暗地想着,却没有问出声来。   他知道自己在为人处世这些方面,较之船长差得确实很多,因此只是安静地等着她的解释。   “面子啊,男人都在意颜面,更何况还是位军人,因为当初没把信的事情告诉我,他们都那么不好受了,你直接塞给他们这么大一笔钱,说是报答,你觉得他们肯收吗?”   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凯因,少女絮絮地说了一大串,而后继续解释:“就算他们真的愿意收下,但心里肯定也不怎么好受,还不如就这么朝那一丢,再留封真情实感的信,这样他们必然好接受得多。”   “再说了,这么一来,他们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毕竟我们已经跑得没影子了,他们想还也没法还。”   说完,罗伊轻轻地摸了摸寒鸦的小脑袋,说了句“做得好”,想来就是它在这段时间里通知的车夫,至于她们一人一鸟是怎么“暗中勾结”的,或许……是靠默契?   “是靠海盗的暗语。”   仿佛猜到了副手的疑惑,少女咧着嘴笑了笑,很是得意。 第293章 旅途的终点   虽然在亲手杀死了所罗门船长后,凯因在船员们,甚至是船长的眼中,都已经成为了一位真正的海盗,行事之时也愈发的杀伐果断,无谓颜面。   可尽管如此,青年对许多海盗习以为常的事物,却依旧有些难以接受,又或者说,不甚清楚。   这之中,当然有海盗们对金钱、女色与朗姆酒的狂热向往,也包括了那些看似简单粗陋,实则好些复杂的道内黑话。   看来得找时间好好恶补一下这些暗语了,否则的话,说不定哪一次又会被这俩家伙合伙起来蒙骗。   默然地想着,凯因轻轻地叹了口气,将直愣愣望着自己的幼龙抱到腿上,而后用一种不经意的语气说:“说起来船长,那张支票是费德罗爷爷自己,以及代父亲给我们的蜜月经费,虽说确实有你的一半,可剩下的……”   听到这话,罗伊面上的得意之色顿时敛没,取而代之的是松鼠般的机警,似乎是在担心眼前的家伙会偷走自己收集来过冬的食物一般,极为警惕地试探:“你这话什么意思?”   凯因的话是什么意思,船长自然不可能不懂,只是看这情况,明显是要她把他那份钱还回去,而她打心底里不愿意,当然就只能装作不明白了。   同时,她也希望用这样的姿态,让青年放弃这个不可能的想法,不过看来似乎并没有起效。   “那到底不是一笔小钱,算起来,甚至可能有人鱼号此行交易总额的四分之一,船长你总不好就这么‘私吞’了吧?”   人鱼号此行带着的宝物虽然只是所罗门财宝的一部分,但其中的价值依旧难以估量,甚至可能比得上一座大型城市数年的税收,再加上贵人们争相竞拍,所获得的金币,到最后必然会堆满船舱,无法计量。   可饶是如此,那张支票所代表的价值,依旧能占交易会收益的四分之一,由此就不难想象,其上的数额是多么庞大了。   听到“私吞”二字,少女的眉梢扬了起来:“私吞?你搞清楚没有,当初我们谈的时候你也是同意的!”   “话是这样说,可我后来一想,这是船长你来报恩,怎么能用别人的钱,所以为了你能心安理得,我还是决定要回来,如此一来,那张支票上写着的数额,就全是你的心意了,对不对?”   虽然很想反驳,但这样听下来,罗伊似乎觉得也是这么个理,气势骤然降了许多。   可就算是这样,想要从罗伊船长手里“夺食”,那也是天方夜谭。   过往为了数千枚金币,她可以带着人鱼号隐蔽数月,劫掠有联邦战舰护航的商船,如今这么大的数额,想让她还出来,那还不如要了她的命。   在心里暗暗发狠,船长面上却没有丝毫的狠色,而是微微垂落眼帘,看着颇为柔弱,很是委屈。   她说话时的语气更是低落得让人心疼:“你说得对,确实是这个道理,但我们已经订婚了……虽说还没全然完成,但总归也是一家人了不是,你的我的,真有必要分得那么清楚吗?”   少女的情绪再真切不过,那可怜的小模样,更是令人生出不忍之心,若是不了解她的人,说不准还真会相信。   可凯因不会。   他知道她是在演戏,流露的情绪或许是真的,但也绝不是因为他表露的态度,而是那些可能会从腰包里流出去的金银。   但实际上,青年也不是真要让她还钱,而只是看不惯她那得意的模样,小小地教训她一下,顺便为自己被像个傻子一样瞒在鼓里,出出气,仅此而已。   因此,在见船长示弱后,凯因当然也就“摊牌”了:“好了好了,看把你着急的,我们之间当然不用分得那么清。”   听着这话,罗伊抬起眼帘,微微瞪大双眼,见到副手脸上淡淡的笑意,才知道自己是被耍了,于是咬牙切齿地扑了上去,想要让他知道,戏耍船长大人将会付出怎样“惨重”的代价。   车厢里顿时闹腾一片,寒鸦的助威声,幼龙欢快的低吼,以及二人假得不能再假的“打斗”声此起彼伏,很久都没有停歇。   在这打打闹闹,轻松愉快的日子中,时光流逝的速度都仿佛加快了。   马蹄声与车轮碾过车道的声音交相而起,罕有停息,直到数日之后,洛里顿简朴的建筑映入眼帘,才算是安静下来。   车门打开,罗伊二人先后下了车。   这之后,马车继续启程,带着幼龙与寒鸦前往那个定好的港口城市,等待人鱼号的前来。   在这场旅途接近末尾之时,船长才在副手的提醒下,想起了自己那一伙忠心耿耿的船员,这才在途经的一个小镇中,寻了家驿站,给他们寄了封信件。   那封信很敷衍,只写明了他们二人此行的终点,也就是马车正在前往的,那座并不出名的港口城市。   “伊尔鲁文那位船长退休了,已经回了联邦,到时让我们的安德森大少爷写封信回家,派人去找找他,若是过得不错就好,而要是有需要,也多少照拂照拂。”   “小农庄里的那户人家收到那笔钱,今后的吃穿用度,各式花费肯定是不用担心了,再加上那位哥哥在军中有些地位,想来也不用我再操心什么。”   “只是那位管家爷爷……”   罗伊轻轻地叹了口气,站定在小镇有些寂寥的街道上,神色微有些失落,却并没有多少后悔。   她带着副手走这一趟,为的就是报答那些曾照顾、帮助过自己的人们,虽然他们都与罗伯特有所关联,但总归都对她有着不轻的恩情。   那位打理罗伯特生活的老管家也一样,只是她的所为终归对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这是无可避免,也无可弥补的。   从小看着长大的人因自己而死,罗伊自然不会奢求那位深陷悲痛的老管家能够理解,亦或是原谅自己,她也不会再出现在对方的面前,再去刺激他一次。   她只希望能让他过得好一些,能让他亲近的人幸福一些,那样说不准,能冲淡些他心中的悲伤。   “我们不是看过暗部送来的情报了吗,那位老爷爷虽然悲伤,但最后还是安全回到了故乡,在那里有等着他的家人和孩子们,而且,你也已经拜托费德罗爷爷照顾他们了。”   “这已经是我们能做的一切了,就别再自责了。”   听着副手低声的安慰,少女轻叹口气,有些勉强地笑了笑:“是啊,我们也只能做到这里了,只希望管家爷爷能想开些吧。”   说完,罗伊调整了一下情绪,带着副手在仿佛与十年前无甚变化的小镇中逛了逛。   二人在少女熟悉的景色,与那座破落的牧场前驻足了些许时光,而后在一家花店中购了三支白菊,就此离开了小镇。   他们来到了距离小镇不远,临近那条平静的运河的郊野间,在经过一片稀疏的树林后,最后止步在一堆微微隆起的小土坡前。   那小土坡上落着些绿叶,旁侧是纷繁扰眼,肆意绽放的野花,而在它前方的尽头,是一块粗糙的板石,石面上存着数道用碎石刻出的,歪歪扭扭却格外显眼的白线。   那是一个名字,以及一道饱含悲伤与爱意的呼唤。   “艾芙琳·威尔逊,我亲爱的母亲。” 第294章 告别的意义   艾芙琳·威尔逊,威尔逊世家的长女,因自己所追寻的爱情遭到家人的反对,同时想要远离纷扰的政局,最后选择与自己的所爱——杰拉德船长离开故土,远走高飞。   他们在大海之间悠游,在南方群岛生活,一晃就是十数年的时间,那是段安宁而幸福的日子。   可这一切,在艾芙琳怀上孩子后,就忽地改变了。   因为那个孩子,以及某种不得已的原因,本已经很少将热情与向往投诸大海的杰拉德船长,决意要再次起航,驶向无人知晓的远方。   那时,艾芙琳由于身孕,已无法再长时间承受航海生活,自然也就无法跟他同去,只能孤零零地留下。   可她并未责怪丈夫,仍如十数年前那个独立自强的少女一般,支持他再次投身到茫茫无际的海洋中去,只是……她有一个请求。   她厌倦了在南方群岛上的生活,厌倦了那些毫无品味,成日饮酒高歌,放浪不羁的海盗们,想要回到怀念的故土,同时,也是想将自己肚中的孩子,诞在那片更加繁荣,更为文明的土地上。   不说其他,至少,他该是个奥兰人。   杰拉德同意了她的请求。   借助一些故友的帮助,他成功地将她送到了位于奥兰西部,一座名为洛里顿的小镇,而自己则因为身份敏感,不想为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故而没有同行,只是托人照顾。   直到真正出海,踏上旅途的那一天。   不知杰拉德船长采取了怎样的伪装,竟带着自己的战舰跨越了奥兰的海防线,来到邻近洛里顿的港口城市前,而收到了信件的艾芙琳,则带着诞下不久的孩子,来到港口前送他。   于是就有了伊丽莎白·罗伊这个名字,有了那个男人迎着阳光,挥手道别的画面。   这一切船长当然无法眼见,都出自于母亲曾讲过的那些故事,而现在,这成了她留存下来的,关于母亲,以及那个死鬼少有的回忆。   蹲下身子,将那三束白菊放到小土坡上,罗伊伸手摩挲着板石粗糙的表面,手指轻轻抚过那个名字,那句呼唤。   板石没有因为她的抚摸而有半分颤动,因为它深入土壤,被埋得很实,没有人能够想象,当初那个已然身心俱疲,意识恍惚的孩子,究竟是怎么安葬的母亲,又怎么埋下的这块石碑。   “老妈,我也要出海了。”   罗伊轻声说着,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孩子临走前的撒娇,希望能够得到母亲的回应。   但理所应当的,没有回应。   船长的面上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有淡淡的怀念。   那些该流的泪早已干枯,该深入心底的痛,也已经随着时光的流淌,变得有些淡,有些模糊。   她是来告别的,就像那个死鬼一样。   罗伊船长已经出海太多次,这一次却依旧不同,甚至让她有些郑重。   时隔如此多年,她终于结束了成长与磨练,成为了大海上赫然有名,震慑四方的海盗传奇。   可她深切地明白,这并不是结束,而只是另一个开始。   三年前,她凭着恩佐船长送给自己的水晶骷髅,成功跨越了虚无而不可能的界限,真正踏上了魔鬼岛,见到了海盗始祖爱德华船长。   那之后,电闪雷鸣,诅咒加身,她与魔鬼立下赌局,被逐出了无名之地,重新回到了现世。   至此,一切终于拉开帷幕。   各式样的诅咒,受诅咒者,以至于神明纷繁现世,出现在她的身边,亦或是对立面。   还有关于那个死鬼的消息。   过往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想寻到爱德华船长的藏宝地,把那无尽的财宝尽数纳入囊中,当然也包括那个象征着海盗之王冠冕的三角帽。   可一路至今,随着对故事的了解,对真相的揭晓,她渐渐明白了很多事。   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爱德华船长与安妮斯朵拉女士之间的往事,以及那场遥隔数百年之久,再次落到这片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落到……   她身上的对弈。   罗伊知道魔鬼的心思,女士的想法,同样,也知道在那时光长河的阴影中,发生过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既然如此,她又怎可能猜不到,那个抛下她与母亲远去的死鬼,就是前去赶赴二者的弈局,去了结那数百年未解的过往?   只是,她依旧有很多事想不清。   比如为何一定是他。   比如他为何去得如此之急,甚至等不到自己长大成人,就抛下了妻儿,决然地远行,又或者……   他为什么没有回来。   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   她或许有些猜想,但没有证据,也算不得是解答,那么就只好不去多想,只要追寻着他的足迹,再走一遍就好。   去看看他看过的风景,去体味他历经的旧事,而所有的答案,都在这场旅途的终点,静静地等候着她。   这同样也是告别的意义。   她要与那个死鬼……她要与父亲走上同一条路了,临行之前,当然要来探望一下母亲,要来与对方告别,因为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没有机会回来,就像那个没有回来的男人一样。   凯因就站在一旁,安静地注视着少女,哪怕她在说完那句话后,已经保持着沉默,保持这个姿势太久,就像石雕。   不知过了多久,船长站起身来,活动了下稍微有些僵硬的筋骨,把站得有些远的副手拉到石碑前,挽着他的手臂,睫毛弯得像月牙,笑眯眯地说:“老妈,这是我认定的人,就像你认定父亲一样。”   “虽然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但如果真要嫁人,应该不会有别人了。”   “当然,您不用担心,在解决完所有问题,彻底安定下来之前,我们绝对不会有孩子,这样一来,他……或者说他们,就不用再吃一遍我吃过的苦了。”   少女话语中的意思,凯因再清楚不过。   其中蕴藏着承诺、约定,以及责任,但也不缺毫不掩饰的爱意,要知道,那在少女的身上很罕见。   离开郊野后,罗伊二人就朝着那座计划中的港口城市行去。   因为它与洛里顿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所以哪怕没有车驾代步,他们也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   “所以……这就算是见过家长了?”   只是在见到那座城市的轮廓时,凯因还是没能忍住心中的疑惑,看向少女轻声发问。   闻言,罗伊瞥了他一眼,理直气壮地反问:“不然呢,难不成你觉得那死鬼有资格过问我的事情?”   语落,船长沉默了片刻,旋即撩开一缕遮眼的发丝,望向城市大道的尽头,看着那些隐约可见的白帆船影,暗金色的眼瞳微微波动着,到最后,还是低语般补充了一句。   “如果他肯认错的话,我再考虑吧。” 第295章 既是往事,不再重要   潮起潮落,日出日归,很快又过了三日。   罗伊二人自然也在那座称得上繁荣的城市中游玩了三日,看海景,逛商业街,酒馆饮酒,各式样的活动不一而足。   直到第四日的凌晨,伴着船帆在海风中的“猎猎”声响,与船头破开波浪,溅起的如雪浪沫,人鱼号华美的船影出现在了城市的港口,引起了无数人的围观与惊呼。   船长与副手就站立港口栈桥的末端,遥遥望着人鱼号放下小木舟,小木舟缓缓地靠近,感受着微咸的海风拂面,神情都很是放松。   虽然没有想到,途径奥兰会遇上这么大的麻烦事,但到了今日,一切总算是尘埃落地,有了个还算圆满的结果。   那么当然该离开了。   很多人在看着人鱼号,同样也有很多人在看着那对男女,因为看那架势,这艘极具声名的珍宝船就是来接他们的。   是的,在这段时日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艘“白蔷薇号”的故事已经传遍了奥兰。   那两场先后在艾尔维特与科伦特举行的盛大的交易会,那场发生在桑德纳威大教堂的误会,以及被修饰了很多,或者说与真相完全背离的,少女有礼而配合的自证,到最后误会解除,安德森家族与帝国军方出面解释。   这一连串的事件,自然成为了奥兰民众口中津津乐道的故事,甚至在联邦都流传甚广。   当然,最多被人提起的,自然是那场未完的订婚仪式,与那对历经坎坷,最后走到一起的男女。   也就是此时站在栈桥上的二人。   在世人的眼中,他们分别是久远未归的霍华德小少爷,以及安德森家族的旁系继承人,伊丽莎白小姐,他们的相爱,订婚,以及在“不久”的将来的完婚,象征着很多的事情。   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帝国与联邦的友谊。   无论是霍华德家族与安德森世家,还是帝国与联邦的上层,对二人的身份与他们的结合,都没有给出任何的质疑与反对,反而顺势为之推波助澜,使他们获得了无数民众与贵人们的支持。   哪怕是现在,看着那两道背影,人们的眼中都带着喜悦与祝福。   因为他们之间的爱情的美好,也因为可以预见的,联邦与帝国之间将会长达十年,甚至数十年的和平。   来之不易的和平。   罗伊当然知道那些幕后之人在想些什么。   就如大半年前,弗兰岛上听闻了她伪装的身份的王公贵族们一样,那些最上层的权力者们,不可能看不出此事之中蕴藏着的利益,甚至因为眼界更为广远,他们根本就不在意少女身份的真伪。   只要能成事,什么都可以利用。   这种想法很明智,却也无比可怕,不过,既然没有什么坏处,船长自然也懒得去管。   有很多人在看着少女。   他们的眼中或带着善意,或有些憧憬,当然,也有人的眼中,存着些隐得极深的嫉羡,因为她的容颜、身份,亦或未来将拥有的生活。   不过说到底,这都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不然想来眼神与对她的看法都会大为不同。   就如同那两人一般。   在一栋邻近港口,外观寻常的建筑二楼,有两人正相并站立在窗前,远远望着栈桥尽头的少女,眼中都存着些怀念与感慨。   “她马上就要离开帝国了,此去为何你最是清楚,说不定就和她父亲一样,再没有回来的可能,尽管如此……你还是不打算去见见她吗?”   如果罗伊能够见到那两人,一定能认出来,那位此时开口的中年男人,正是当初见过,并与她有过一场隐秘谈判的黑鸦会执行人之首——黑鸦,也就是联邦雪莱家族的家主。   只是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的真名,是巴塞洛缪·雪莱。   “我劝不回她,就像劝不回杰拉德一样,既然如此,又有什么相见的必要呢,看过就好。”   女人的声音淡淡的,就像一瓢秋水,可她望着罗伊侧脸的漆黑眼眸中,却翻覆着热烈的情感。   那是借人思人,是对往事的怀念,当然也有极为真切的疼爱,也许是缘于爱屋及乌。   她是黑鸦会的创始人,也是帝国前任皇帝本杰明的亲女儿,格罗瑞娅·亚历克斯。   不久前新皇初定,政局虽乱却清,她本该留在圣卡洛伊,动用组织的力量,替那位小皇帝扫平前路,荡清阻碍,可如今却出现在了远离帝都的边境海港,为的只是来看看这个少女。   由此看来,在她的心中,这是比帝国政局更重要的事。   “劝不动是一回事,相见却是另一回事。”   黑鸦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在轻叹了口气后,依旧微笑着劝说:“如果知道你就在不远处,我想那孩子必然很想见你,因为她心中那些疑问,放眼世间,就只有你能够解答。”   “不,我给不了她想要的答案。”   创始人远望着少女,注视着那张在晨光中颇为耀眼的侧脸,沉默了片刻后,淡声说:“在这场航行中会遭遇什么,诅咒的终末又是怎样的结局,这些问题就连杰拉德自己都没有答案,我又怎么会有?”   “但总可以说些往事。”   知道对方心意已决,黑鸦也只好苦笑着摇了摇头,再劝说了一句,可到最后,却不曾想得到了一个从未想过的回答。   “你都说了是往事,当然也就不重要了。”   已然见过少女,创世人满足地叹了口气,而后目光落在男人有些凌乱,却仍然别具魅力的脸庞上,语气很是释然。   黑鸦怔然地望着女人,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她过往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也从没奢望过能从她的口中听到这句话,因为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了解她的深情,她的念旧,知道她永远也不可能忘记那个人。   可现在,她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说了。   往事不再重要,那么那些思念,那些遗憾,与怎样都消弭不去的情感,当然也就不再重要。   这不是不存在,更不是遗忘,而只是接受。   她接受了那个男人不会回来的事实,接受如此多年的思念与情感已经足矣,也终于……   接受了他。 第296章 再起航   向来眼界广远,遇大事而面不改色的巴塞洛缪·雪莱,这位撑起了黑鸦会天空的另一道支柱,联邦无名实权的雪莱家主,皇帝陛下,在听到女人的这句话时,去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因为地位与手握的权力,黑鸦很少有得不到的东西,自然更不会求而不得这种情感。   直到他与她的初见,这种情况才发生了改变。   那时,黑鸦才陡然发现,原来世上不是所有事都容易得像做游戏,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对他百顺百依,再无主见,原来……   世间还有着这般瑰宝。   从那时起,他开始义无反顾地追求她,甚至将那些所谓的宏图伟业都抛在了脑后。   他时刻陪伴在她的身边,照顾她的生活,给她需要的助力,可到最后却有些气馁地发现,她那种蕴藏着爱慕之意的目光,总是不会他的身上,而是一直伴在那人左右。   那个人就是杰拉德·罗伊船长,近代以来最伟大的海盗船长,最了不起的探险家,当他还驾驶着战舰,航行在大海上的时候,所绽放的光芒就连自己都比之不过。   他击败了奥兰海军,劫掠过联邦最大的珍宝船,与从未有人眼见的鬼船与怪物战斗,从无人生还的死寂大三角归来……   那一个个辉煌的战果,难以抹去的事迹,都将他映衬着像是一个神话,一个真正的传说。   因此,他自然有数之不尽的爱慕者,就连孤身远离帝都,誓要做那一件件大事,自强独立的奥兰公主,格罗瑞娅,也不过是那茫茫人海中一朵不起眼的浪花。   对此,黑鸦并没有太多的不甘,因为创始人对那人的爱,起始于一场偶遇,就如他坠入爱河的缘由一样。   只不过,杰拉德比他更早地遇到了她,在她最需要支持地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也正因此,她仰慕、深爱着那人,而一直与他保持着距离。   哪怕已经成为挚友,他也能感受到二人间那道切实存在的渊壑。   这是无法逆转,也无法改变的事。   巴塞洛缪明白这一点,却从未因此而放弃,亦或是一蹶不振,他依旧尽自己所能,做着支持她的事,并小心地保持着距离,让她不至生烦,也不打扰她的生活。   这些事一做就是十数年。   尽管明白创始人的心意,知道就算那人成婚,就算那人一去不返,他也不会有什么机会,但他依旧没有丢下她离开,因为这些事似乎都已经成了习惯,成了他的一个精神依托。   所以,当他听到对方释然的话语时,才会如此震惊,才会半晌难以醒过神来。   直到海风轻拂脸庞,海鸥的鸣叫远远传来,黑鸦才像是回到了现世,揉了揉耳朵后,有些不确定地问:“你认真的?”   没有回答男人的问题,创始人再度望向远处的罗伊,淡淡地说:“不管是对于奥兰王室,还是雪莱家族,应该都不会喜欢再多出个孩子,来扯出那些烦心事,当然……”   “我也不喜欢。”   这是什么意思,就算是傻子都该听懂了。   黑鸦心头的震撼似乎仍未尽褪,他面上带着罕见的紧张,有些无所适从地捏着手指,微笑着说:“你不喜欢,那就不要了。”   哪怕是在这种情形下,这位曾在情场如鱼得水的男人也没忘记该注意的事儿,话语中根本不提什么奥兰,不说什么家族,而只是将重点放在她喜欢与否上。   他确实很高兴,却不会被此冲昏头脑,当然,他也不会认为这是这位公主殿下对他的施舍,因为他们都不是那样的人。   对他们而言,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不管是家国大事,坊间小事,还是情事。   她既然表露态度,放下了那段过往,那自然不会骗人,更不会回头去把它拾回来。   望着那艘缓缓靠近栈桥,最后彻底停在罗伊二人身前的小木舟,创始人就像是重又看到了那艘缓缓靠岸的华美战舰。   那个男人站在战舰上挥手,却不是对她,而是对他的真爱所归,对那个仍在襁褓的孩子。   你早就该放下了,格罗瑞娅。   创始人默然地想着,而后轻轻地笑了笑,像是在告别那位友人,也告别过往的自己。   然后,她转身离开窗前,向着下楼的旋梯走去,对紧步跟着的黑鸦很是自然的“吩咐”:“我不想留在奥兰,也不会停在联邦,这些景都看厌了,那些事也做腻了,以后就由你来安排”   “那不如……去环游世界?”   男人乐滋滋的问话渐轻,很快就消失在走廊的转角,这座常年寂寥的居所再一次陷入了安静,不知又要多少年才会被打破。   波浪轻推着船身,令那艘小木舟轻微地摇晃,晃得那来接人的海盗昏昏欲睡,看着就像是个放大了的摇篮。   凯因先行上了小木舟,正准备回身接着罗伊时,却发现她依然驻足在栈桥上,回身望着离港口不远的某栋建筑。   遥望着那栋建筑,看着其上某个玻璃窗后空空如也的景象,船长的眉头下意识地蹙起。   在先前那一刻,她忽地感受到了一道目光,源头就是她此时望着的那扇窗户。   罗伊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对那道目光那么敏感,因为在港口周边,有太多的人在注视着她,不时传来交谈声,亦或是诚挚的祝愿。   她唯一知道的是,那人似乎与汇聚在港口周边的人们都不同,对自己有着别样的意义,或者说,存着深切的情感。   可当她转身回望时,却并没有发现那人的身影,而只透过玻璃窗,看到了空落落的走廊,于是她的心情也变得空落落的,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某些极为重要的事情。   “船长,你在看什么?”   听到副手关切的问话,罗伊眨了眨眼,醒过神来,而后转过身,在他的接应下离开栈桥,坐到那艘小木舟里,无谓地说:“没什么,只是感觉刚才有谁在看我,但没有找到。”   见少女并不在意这事儿,青年就也没有多问,对那快要支撑不住眼皮的海盗吩咐了声。   得到大副的命令,海盗顿时精神了许多,划动木浆,带动小木舟朝不远处的人鱼号划去。   不多时,三人回到了船上,小木舟也被收了回来。   伴着水声与风声,铁锚破水而起,白帆满帆而落,珍珠白的船壳推开波浪,人鱼号调转船头,向着远方驶去,渐渐成为了模糊不清的船影,到最后再不可见。 第297章 火大的船医   人鱼号,船长室。   披上那件白底金纹的船长服,戴上象征着船长权威的三角帽,当罗伊转过身来时,就已经从那些民众幻想中的世家小姐摇身一变,重又化作了大海上最传奇的海盗之一。   金瞳魔鬼。   看着少女的装束,船长室中的两人并没有什么反应。   一人的面色依旧平淡如水,另一人则还是一脸不忿,那对同样神秘深邃的暗金眼瞳中简直要喷出火来。   如往常般冷静的人是凯因,而那个满心怒火,瞳色尊贵之人,自然就是安德森。   至于船医为什么会如此火大,不是缘于少女要求他写信回家,去照拂一下那位已然退休的船长,因为那对他而言不过是件小事,过往也收到过很多近似的请求。   当然,那些请求者的态度不会像眼前的少女一样恶劣,理所当然得像是在驱使仆人。   许多日前,那如雪花般送到他面前的十数封“求和信”,被船医视作是这对无耻“夫妇”的恶作剧,或许与他此时的不悦有所关联,但也没道理让他对少女如此的不客气。   真正的理由,是罗伊对凯因说的一句话,或者说当着船医的面,安排下去的一件事——补全在桑德纳威大教堂未完的订婚仪式,也就是交换婚戒那一环。   在少女的安排下,交换婚戒的仪式将会在三日后举行,由那位教士先生负责主持,一众海盗见证。   之所以会如此急迫,是因为奥兰的西面海防线,距离他们离开的那座港口城市并不远,不像从南方群岛进入帝国海域后,还需要半个多月的航行才能抵达弗兰洛特堡垒,而只有将近一周的航程。   罗伊二人曾经答应过纳伦与费德罗两位长辈,将会在奥兰境内完成订婚,只是没说一定会在内陆,毕竟内海也算帝国疆域不是?   于是时间就定得很近。   对于此事,副手没有什么意见,也没有想起少女过去曾用过的某个借口,很自然地应承下来。   船医一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因为这事儿跟他没什么关系,他也一点儿不关心这对男女间的感情问题。   可就在他想转身离开,去书写那封信件的时候,脑海中忽地一个闪念,想起了一些事情,故而止住脚步,有了对船长怒目而视的一幕。   罗伊转过身,被船医的神色唬了一跳,旋即很快反应过来,恶狠狠地瞪了回去:“干嘛,想造反啊?”   感受着那野性十足的目光,安德森的气势骤然弱了许多,但还是没好气地问:“你先前说打算当着船员们的面完成订婚?”   闻言,船长眨了眨眼,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反问:“不然?”   “可我分明记得,你当初明明很抗拒让船员们观礼,后来在那个教堂里举行仪式的时候,更是一个人都没让去。”   听着安德森的质问,罗伊似乎也想起了些什么,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强词夺理地说:“我……我改心意了不行啊?”   “哦,原来是船长大人改了心意啊。”   船医微眯起眼,对愈发心虚的少女发问:“那我确实没法说什么,但你能不能解释一下,在那个晚上,你把这个家伙赶到我房里的时候,用的那个所谓的不成文的规矩……”   “我怎么问遍了整艘船都没人知道呢?”   听着安德森不疾不徐的问话,凯因也想了起来,将视线投向船长。   过往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事儿,可如今听船医的口气,似乎那规定是莫须有的,而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又被少女用不了解的“海盗文化”给摆了一道。   或者说,这根本就是哄骗。   想到这里,副手心中对于了解海盗各式习俗,与多种暗语的计划的紧迫性又提高了不少。   至于船长赶他出房的原因,凯因倒是并不在意,因为他已经大概知悉了,罗伊那时是在瞒着他,读那封罗伯特总督所写的密信。   感受着二人的目光,船长知道这事儿已经瞒不住了,那恶狠狠的神态顿时化作了悻悻,低声说:“这个嘛……是我一时半会想不出办法,胡诌出来的,以当时的情形来看,也是迫不得已嘛。”   船医既然提了出来,当然不会接受少女如此“苍白”的解释,特别是她那毫不愧疚的态度。   他脸色难看地说:“你知不知道那晚上我在医疗室里睡得有多难过,还有,这家伙完全没有遵守我的要求,把我的房间弄得一团糟!”   听到这话,罗伊忍不住看了副手一眼,心想怎么会呢,他的睡相一直很好。   猜到了船长的疑惑,凯因的面色流露出些许无奈。   她不知道船医的那些要求有多苛刻,那些对细枝末节的规定,简直要比军中的各项规矩还要“森严”。   换个形容词,那就是麻烦。   他做不到,落在安德森眼里自然就算是违反了“约定”,第二天还被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船长不知道这些,而且也没有半分理亏之感。   她自觉受了船医好一番盘问,已经足够,现在觉得他有些扰耳,自然没打算再让他“闹”下去,不耐地打断:“好了好了,你就当自己执行了一个重要的任务,立了大功,别再吵了。”   “你……你……”   被这么敷衍,船医的眼角抽搐了几下,伸手指着少女的脸颊,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看着那近在咫尺的手指,罗伊挑了下眉,神态凶极了:“怎么着,你是船长我是船长?”   说完,她还威胁般磨了磨牙,就像是只随时准备发起攻击的野兽,要把那根手指给咬下来。   见状,安德森心头微微一颤,赶忙收回了手。   他知道这个少女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而且全然不讲道理,说不准惹急了真会张口咬上来。   在心里说服自己不同无赖一般见识,船医留下句“我说不过你”,就气呼呼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眼见了这一幕,凯因轻轻地摇了摇头,而后看着少女得意洋洋的模样,心中忽地生出一种冲动,伸出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似乎是想试试她是不是真的会咬下来。   不过到最后,他只得到了船长的一个白眼,以及不悦的驱离。   “去去去,逗猫呢?” 第298章 玻恩大裂谷   订婚仪式在三日后准时举行。   这天,所有人都起了早,在甲板上围了个大圈。   大圈的中央是三位主要参与者,罗伊与凯因,以及主持仪式的教士。   虽然那位教士在毕维斯上船后就跟随了他,开始信奉起女士,看着似乎有走入“歪道”的嫌疑,但既然没有被圣教发现,革除教籍,那么依然算是教会的一员,主持个订婚仪式不成问题。   没有隆重的开幕辞,也没有繁复的仪式过程,那些早已在桑德纳威大教堂中尽数完成,因此,教士只需要问最后那两个问题就好。   青年的回答依然如旧,很快就轮到了少女。   “伊丽莎白·罗伊小姐,你愿意成为凯因·霍华德先生的妻子,作为爱人和伴侣生活在一起,并爱他、尊重他吗?愿意与他平等、共同分享快乐、痛苦、胜利、幸福吗?”   这一刻,原先还稍有嘈杂的甲板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着船长,屏息等待着她的答案。   虽然已经猜到了少女的答案,可猜想落实之前总归只是猜想,只有当她的答案如法庭上的锤声落下,那才算是真正敲定。   与船员们不同,凯因早在少女离开教堂之前,就已经得到了她的答案。   可那般仓促的回答,紧接而来又是离别,自然与如今在众人见证下的情况不同。   因此,在注视着那对眼波微漾的暗金眼眸时,凯因心头也禁不住生出了些莫名的紧张。   朝阳的光芒很是清透,给人些许冷意,可当它透过淡薄的晨雾,落在甲板上时,却有多了几分朦胧,几分梦幻。   晨曦落在少女的脸颊上,驱离笼在她面上的薄雾,令她的容颜清晰的同时,更多了许多光辉与暖意。   “我愿意。”   过去已经给出过答案,罗伊自然不必多想,只是把那简单明了的三个字又重复了一遍。   这个意义重大,关乎二人未来的问题,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了,平淡得令人有些反应不及,细品却更觉温馨。   直到二人开始交换婚戒,众人才相继醒过神来。   他们面上带着祝福之意,可眼中却蕴存着别样的情绪,欣喜、平静,亦或是更为复杂的情绪。   最欣喜的自然是丹尼尔。   这位被船长破格带上船的少年,对于二人的亲近之感更胜他人,眼见着这一幕,就像见着了真正的亲人有喜,哪里能掩藏得住喜悦?   那些出身奥兰,自弗兰岛启程,后一路相随的船员们,因为那种颇为强烈的归属感,与对船长和大副的崇拜与敬爱,自然也很高兴。   情绪复杂,甚至有些别扭的,大多是兰斯那样,很早之前就待在人鱼号上,替罗伊船长效力的人们。   他们与船长一起的时间更长,一同度过的风雨更多,理所当然地更了解她,只不过……   一直印刻在他们脑海深处的,依然还是那位英俊不羁,同时又恐怖无情的金瞳魔鬼,而且还是个男人,因此眼见着自家船长大人与大副交换婚戒,总觉得有种扭不过来的古怪感。   至于那两个从始至终都很平静的人,一个是早就猜到二人关系,甚至还觉得进展慢得出奇的水手长本,另一个是对昨日之事有隙在心,想了一夜还是没全消气的船医。   不过,总得来说,对这场订婚,海盗们是乐见其成的。   伴着寒鸦与幼龙欢快的叫声,与海盗们热烈的掌声,订婚仪式很顺利地落下帷幕,待得夜色攀上天幕,人鱼号上甚至还极为罕见地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庆祝晚会。   要知道像这样的盛会,在红胡子故去后,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出现在人鱼号上了,其中有罗伊不想见景思故的原因,但更多的还是因为她懒得办。   一场大醉后,人鱼号的航程仍在继续。   数日后,罗伊一行来到了奥兰的西部海防线。   得到过通知,奥兰海军并没有为难人鱼号,甚至就连通行文书都没有检查,就放它通过了警戒线。   十数艘负责把守边界的军舰得到消息,都汇聚了过来,目送这艘过往被帝国海军视为死敌的战舰远去,他们知道,到如今,以及更遥远的以后,双方之间的关系只怕会变得更为复杂。   非敌,却也永远成不了盟友。   就在人鱼号的船影已经化为一个小点,随时都有可能消失在海天一线时,诸多军舰朝两侧分开,一艘宏伟的巨舰从它们的后方缓缓现身,最后停在了警戒线之前。   那是帝国海军的绝对主力,与被魔鬼摧毁的暴君号同一层级,船名为朝圣号的艨艟巨舰。   这种航海历史上罕见的瑰宝,哪怕放眼整个奥兰旧史,也寥寥无几,绝不超过五艘,在它们恐怖的火力,与令人绝望的坚硬船壳之前,任何的诡计与灵巧都全无奏效的可能。   正因如此,不管是数百年前的海盗始祖,还是数十年前的杰拉德船长,能够带领南方群岛的海盗们,正面击败奥兰帝国都是难以想象,甚至可以被载入史诗的不世伟业。   那之中必然有着难以理清的对弈,无法抹去的个人光辉,以及足令风云变幻的诅咒与魔力。   大海孕育了无数生命与神话,海盗自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这次,朝圣号显然不是来作战的。   军靴踩过甲板,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位年轻的军官走过下属们让开的道路,来到朝圣号的船头,朝着那晨光中的小点遥遥望去。   片刻后,他立正身姿,对那渐要消失的船影行了一个军礼,仿佛是在为谁送行。   年轻军官是梅里,不久前才回到朝圣号上。   在得知人鱼号将要离境的消息后,他立刻就驱船赶了过来,却没想到还是晚了些,就只能如此对那位远去的军方骄傲表以敬意。   朝阳终于彻底升起,耀眼的光芒照在久久未动的梅里身上,也照在了那枚崭新的军徽上,映射出夺目的光辉。   那是象征着海军上将之位的军徽。   人鱼号离开了奥兰,却并未立即按着既定规划,前去寻找传说中的阿刻罗俄斯灯塔,而是花费了半个月的航程,先去了一趟联邦,再次补充了“急需”的朗姆酒,并将船医写的那封信寄回他的家族后,才调头离开。   沿着联邦东面岸线向北航行了十数日,伴着丹尼尔惊奇的呼喊,一个大体呈青灰色,山体高耸如云,巍峨壮观,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的大裂谷,终于出现在了前方不远处的海域。   那就是通往极北海域的大门——玻恩大裂谷。 第299章 海面下的死寂   玻恩大裂谷旁,是一座荒芜的岛屿,其上坐落着奥兰最坚不可摧的要塞,海恩斯堡垒。   它在数百年前就已经存在,用于抵挡,震慑遥遥相对的联邦陆军。   事实上,裂谷之前的这段海路,就是帝国与联邦边界的交接线,两侧岸堤相距最近之处,分离不过三十米远。   正因如此,放眼久远的历史,这里也是双方最激烈的交锋地之一,两侧的土壤不知多少次被鲜血染红,又不知有多少位英勇的陆军将士,被葬于其下,合目永眠。   这种景象,哪怕是十数年前,也依然不停地在发生。   直至战争停歇,奥兰与普诺拉订立和平盟约,真正的和平到来,此处才终于恢复了安宁。   那之后,联邦推倒了立于对岸的堡垒,撤回了重军。   与此同时,帝国方面也收回了大部分的军力,只留下一小部分用于维护堡垒周边的治安,并敞开了海恩斯堡垒的大门,迎来数位联邦军官,以及相同数目的普诺拉陆军。   从此开始,海恩斯堡垒成为了把守玻恩大裂谷的关口,由帝国与联邦共同管理。   这自然是极令人吃惊的大事,存着非凡的意义,也在后来双方更进一步的和谈,与对舆论的导向中发挥了极大的积极作用,并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成为了战争发生的缓冲带。   毕竟,都共用一个关口了,那些心怀不轨,提议战争的人,自然绕不过这个棘手的问题。   人鱼号船头。   罗伊倚在船栏上,望着那座远比弗兰洛特堡垒更为恢宏,简直可以被称作一座巨城的要塞,以及要塞墙壁上数之不清的火炮洞口,暗金的眼眸中生出些淡淡的感慨。   她知道这条海路。   因为这是帝国与联邦唯一没有设置警戒线的航路,特别是在前端,只要不靠近遥隔两侧的疆域,那么甚至见不到一艘巡逻的军舰,当然也不会有人来找你的麻烦。   所以,当需要进入帝国与联邦内陆,查探消息时,人鱼号都会来到此处,将船长与大副通过小船运至边境近处,他们再经由潜游进入,几乎没有过失手的时候。   除了当初里奇对卡修说过的,二人被联邦不知从何渠道知道行踪,后被两百名军人围困在威斯加的那一次。   自那以后,人鱼号就再没来过此处。   罗伊既然知晓这条海路,自然也对海恩斯堡垒有所了解。   这般巍峨坚固的防御工事,哪怕是被称作海上堡垒的风帆战舰,也很难占到什么便宜。   说到底,木质的船壳再坚硬,也不可能硬得过城墙,能承载的火炮再多,也多不过要塞,如此又能有什么胜算?   因此,她从没带着船如此靠近过这座要塞,也不曾目睹过它如巨兽般伟岸的雄姿,如今一见,自然有些莫名的情绪。   相较于真正的国家机器,或者说……文明,海盗真的要落后许多,至少南方群岛再过数百年,也不可能筑起这样奇迹般的建筑,拥有朝圣号那般强大的杀人利器。   罗伊默然地想着,心头忽地多了些忧虑。   她不知道,当这些文明真正团结起来,要将横亘在南方,宛如凶兽般的威胁荡平时,南方群岛真的能够抵挡得住吗?   如今可再没有爱德华船长……与那个死鬼般的人了。   寒鸦站在她的肩头,同样远望着那座要塞,小眼珠不停地闪动着,显得很是不安。   甲板上的海盗们同样如此,对军舰与堡垒的恐惧,深深地刻在他们的心底,就算是再伟大的船长,也不可能解决得了这个问题。   那是野蛮对于文明天然的畏惧。   人鱼号向着海恩斯堡垒缓缓驶去,堡垒投落的阴影遮蔽了天空,笼罩了整艘战舰,令得甲板上的氛围愈发的沉重压抑。   很快,堡垒方面就来了人。   因为前来此处的船只向来很少,外加上海恩斯堡垒无惧战舰的威胁,所以它的周边并没有大型军舰停靠,前来的也不过是一艘小型的双桅风帆舰。   各式样的手续,与通行的证明都没有任何问题。   因为海恩斯堡垒同属于联邦,安德森家族的证明自然有效,再加上那份费德罗给予的通行文书,人鱼号很轻易地就被放行过去。   直到驶入玻恩大裂谷,那座要塞的宏伟身形被青灰的山壁遮挡,再看不见,船上的人们才算是松了口气。   当凯因处理完所有事情,来到船长身边时,却发现她正微蹙着眉,颇为罕见地有些忧虑。   “怎么了?”   副手关切的询问传入耳畔,罗伊才从关乎野蛮与文明的问题中醒过神来,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微笑着说:“没事,胡思乱想呢。”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海盗既然能存在数百年而不灭,自然有其道理,在这段时光中,奥兰甚至是联邦都没少打过南方群岛的主意,可到最后不都折戟沉沙而归。   再说了,真要开战,也还有大船长在呢,怕什么。   一念至此,船长不再多想,顺着裂谷的崖壁往前望去。   渐强的风流吹动她的发丝与衣袍,拂过那张依旧淡然,却多了几分冷冽的面容,呼啸之间,就像是在迎接着她的到来。   迎接着那场魔鬼与神明之间对弈的开始。   人鱼号不停前行,最终消失在层叠探出,遮人眼目的山壁之间,哪怕后来者用精度再高的望远镜探望,也再难见到船影。   可同样的……那艘船上的人们,也再发现不了后方的动静。   裂谷中的风流忽地变大,原本平静的海面像是煮沸了的热汤一般,冒出无数雪白的泡沫,变得动荡不止,可当那变化来到顶点之时,海面却又诡异地恢复了宁静。   短暂的宁静。   忽然,一根被海水腐蚀得破烂不堪,色泽灰暗的木柱探出了水面,带起大片水浪,其上系着一面破烂不堪,绘着阴森骷髅的旗帜,只是那骷髅看着并非寻常人骨,还带着一对尖利的獠牙。   紧接着,水浪继续变大,一根完整的横木探出水面,其下紧紧绑着的,是一面破损严重,满是漏洞,仿若夜色般深沉的帆布。   至此,其真形已然显露,竟然是一根桅杆!   伴着海水分开、溅落的轰鸣,一艘通体暗沉,仿若由枯木构成的战舰破水而出,在它的身上,垂落着无数根尖厉的木刺,看着就像一根根渗人的尖牙,而在那些尖牙之下,炮门尽数洞开,探出一门门锈迹斑斑的青铜铸炮。   大量的水流与鱼虾从炮门与炮口倾泻而出,没过多久,本还有半截船身沉在水下的战舰彻底浮在了海面之上。   伴着风声与帆声,暗幕般的船帆齐齐而落,战舰顺着裂谷缓缓前行,逐渐被不知从何而来的诡异白雾彻底笼罩,模糊了身形,就仿佛是进入隐蔽,准备狩猎的猎人。   将要去猎杀那只人鱼。 第300章 但愿如此   “嗒……嗒……”   靴子踩在吱呀作响的甲板上,随着它的起落,水珠顺着猩红的大衣,仿若雨水般滴落在地,发出密集的“滴答”声。   血眸的少年走过未干的甲板,跨过不停怕打着鱼尾,渐要喘不上气的海鱼,来到了这艘阴森战舰的船头。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前方,仿佛能够透过那些遮眼的山石,远远望见那只正在游向末路的人鱼,重又看到了那人。   我从地狱回来了,船长大人。   里奇默然地想着,血瞳中没有丝毫情绪,直到感受到领口上传来的重量,以及那回荡在耳边的清脆交击声,才目光一凝,缓缓朝下望去。   在他船长服的领口上,有只巴掌大的深灰螃蟹,它用有力的钳子紧紧地夹着衣料,一面伸出另一只钳子,想要去夹少年微有些苍白的脸庞。   少年与灰蟹“无言”地对视了片刻。   不知是感受到了眼前人的可怕,还是被邻近北海的冰冷空气冻僵了,灰蟹渐渐没了动作,就连夹着衣服的夹子都松了不少,在冷风不住地晃荡着,随时都有摔落的可能。   对这一幕很是满意,里奇将灰蟹从领口扯了下来,随手丢给右侧不远处那个被海草爬满了半张脸的怪物,微哑着声说:“收着,晚上吃螃蟹。”   那怪物伸出已成枯骨的手,死死地抓住那只灰蟹,毫不在意它的钳子在骨头上留下白痕。   它面上的海草渐分,露出一只发黄腐烂的眼球,眼球中倒映着少年瘦削的身影,还存着毫不掩饰的暴戾与杀意,似乎是在质问他有什么权力命令自己,又或者……   无比想要立刻将他撕成碎片。   这个叫做朗费罗·肯恩的家伙,是这艘船上除却那位少女模样,实际岁数不明的贪血者外,唯一拥有名字的“人”,而其余的怪物,一般都会被统称为“水鬼”。   在这种情况下,拥有名字,自然意味着他有过人之处,以及拥有着极高的地位。   同行的这段日子以来,里奇并未看出朗费罗的过人之处是什么,只知道在自己登上死寂号,成为船长前的数百年中,它就已经是薇薇安的副手了,全权负责船上的一切事务。   而那曾为船长的少女,则只负责决定航行的方向与目标。   除此之外,里奇还知道包括朗费罗在内,所有的水鬼,都对薇薇安有着近乎狂热的敬意与支持,也正因此,它们自然看不惯夺走了船长之位的他,无时无刻不想把他送入地狱。   面对着这怪物渗人的目光,少年并未有半分怯意,甚至就连神情都没有改变丝毫,只是一味的漠然。   他与朗费罗的视线相交,片刻后,淡声问:“别忘了现在谁是船长,你这种态度,是想滚下船去吗?”   死寂号不是寻常的海盗船,自然也没有离职一说,那么对这些水鬼而言,被驱逐就意味着死亡,彻底而永恒的死亡。   受到威胁,怪物呼吸渐重,沉默地往前走了一步。   见状,里奇微眯起眼,似乎若对方接下来还是这般模样,他真会毫不犹豫地动用某种隐秘的权柄,让它真正的失去生机,魂飞魄散。   发现了少年与朗费罗的对峙,原在四周做活的水鬼们都无声地围拢了过来,甲板上的氛围陡然凝重起来。   可就当火药桶将要一触即发的关头,一道缓慢,却格外优雅的脚步声自不远处响起,落入了每个“人”的耳畔。   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朗费罗扭动了几下颈骨,发出一连串“咔啦”声,留下一声冷哼,抓着那只灰蟹转身就走,看方向,应该是要前往下层甲板,去把它搁到“厨房”里。   如果那个只有一只破铁锅的小房间算厨房的话。   伴着朗费罗的离开,水鬼们纷纷散去,少年周边很快又恢复了空旷,就仿佛刚才那场紧张的对峙从没有发生过一样。   里奇重又转向船头的方向,面上没有什么胜利后的得意,因为这样的事,几乎每天都会发生。   在他看来,这些浑身破破烂烂的水鬼,简直要比他以前手下最笨的海盗还要蠢上无数倍,换句话说,它们似乎根本就没有智力这种东西。   “那艘船在帝国逗留的时间,比你预想的可久了太多。”   听着在身后停息的脚步声,以及那“人”同样微哑,却更显森然的话音,少年沉默了片刻,说:“我也没想到,她能在那破地方待这么久。”   “她在做什么,与此行有关的准备?”   “不。”   里奇漠然的眼瞳中泛起些回忆之色,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想她只是在处理一些……无聊而又无趣的问题。”   比如仇恨,又或者是恩情。   他没听罗伊说过她的过去,却在她酒醉后的只言片语中,听闻过那有些残缺却仍旧触目惊心的惨像,以及惨像中的些微温暖。   若是寻常人,听到这样的回答,必然会生出些兴致,再不济也会问个几句,直到被少年回绝,才会失去兴趣。   可他身后的“人”没有,在听到人鱼号在帝国中的停留与此行无关后,她就不再关注那些无聊而无趣的事情,而是话锋一转,问他:“听说你和她的感情很好,后来为何叛了?”   听到那平淡的问话,里奇缓缓转过身来,注视着那张毫无血色,却又别具美感,仿佛与最纯洁的珍珠同色的脸颊,淡声反问:“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因为我要杀她,而你在我的船上。”   这两件事似乎毫无关联,但少年却听懂了她的意思。   他安静了一会儿后,冷冷地说:“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就算以前有,死在她手里过后,也就没有了,如果不是看透了这一点,女士又怎么会选中我,信任我?”   听到女士二字,薇薇安雪白发丝下的血瞳波动了几下,这世上只怕也只有那位能让她的情绪有所变化了。   死寂号的船头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注视着那对与自己一般猩红,却对生命更加冷漠的眸子,少女开口打破了平静,她不为所动地说:“我不相信你,这数百年来,我已经见识过你们海盗太多卑劣的事迹,其中每件事都证明了,你们随时都有可能发起背叛。”   “背叛你最亲爱的船长,背叛将你从地狱带回的女士,背叛……你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听着对方对海盗的看法,里奇微侧过脸,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而狭长的水晶瓶,欣赏着瓶中那只不时煽动羽翼的斑斓小虫,满不在意地说:“你说得不错,对我们海盗而言,背叛不过是家常便饭,只看那好处有多大。”   “女士承诺过我,只要我为她带回那个盒子,我就能重新掌控人鱼号,对那些家伙生杀予夺,这是一桩不错的买卖,所以,至少在得到人鱼号之前,我不会反悔。”   虽然对罗伊的了解,都是通过女士给予的情报,与这位死寂号新任船长的口述,但薇薇安很清楚的一点是,以那位船长的性情,绝不会愿意交出人鱼号的领导权,更遑论是向这位少年卑躬屈膝。   那么里奇想要得到那艘船,就只有一个办法——杀了她,并杀尽那些支持她的人。   看着在水晶瓶中来回爬动的小虫,薇薇安的眼中生出一抹极淡的厌憎,旋即深深地看了少年一眼,留下了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   “但愿如此。”   语落,她回身朝船长室走去。   与此同时,垂落在死寂号前方,遮挡视野的山石渐渐分开,已经能够透过白雾,隐约看到人鱼号渺小的船影。   “下沉。”   少女的话音有些轻,令人听不分明,但那些水鬼纷繁的脚步声却很是清晰。   在一阵轻微的尖响后,船身微微晃动,随后传来了急促的水流声。   “唉……”   知道那水流声是海水涌入底舱,没过下层甲板的声响,里奇收起了那只水晶瓶,颇为深沉地叹了口气,露出厌倦的神色。   不是对于在人鱼号上的过往的喟叹,更不是失望于薇薇安对自己的怀疑与警惕,他只是有些不喜欢成日浸在海水里的感觉,还有就是……晚上又吃不上螃蟹了。 第301章 永夜与歌   玻恩大裂谷很是狭长,但终归不能与大陆相比。   因此,哪怕人鱼号为了防止触礁,放缓了速度,也只用了一天不到的工夫,就见到了山壁夹缝后的天光,视野更是在穿越裂缝后豁然开朗。   大海还是一般模样,蔚蓝无际,波涛不明,可落在人鱼号上的人们眼中,却还是有些不同。   相较于南方群岛与帝国、联邦间的海域,这片海域太过孤清空旷,特别是当人鱼号两侧覆有雪层,仿佛披着银衣的山壁与陆地退去,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了许多。   在稍显黯淡的天光下,在那视线所能及的尽头,那片暗沉有如夜幕的云海映衬下,极北海域并不如人们刻板印象中的大海,平和包容与狂暴可怖交织,而只有一种感觉。   那就是死气沉沉,不见生机。   船长室中烛火摇曳,发出的暖光驱散了些寒意。   寒鸦站在鸟架上,紧缩着身子,一言不发,看着有些畏冷。   就算是平常颇为爱闹的幼龙,这时也蜷着身子,缩在大床上厚厚的被子中,以此来抵抗寒冷,仿佛进入冬眠一般的状态。   罗伊端坐在木桌后,借着烛光,认真地用量具测量着海图,不时用鹅毛笔蘸些或黑或红的墨汁,绘上些记号与路线。   没有寒鸦的叫唤,幼龙的吵闹,船长室中很安静,就只有量尺擦过海图,笔尖轻描纸面的轻微声响,很适合专注地作业。   不知过了多久,罗伊终于放下了笔尺,无声地松了口气。   经过这段时间的忙活,她确定了安纳利亚冰原的确切方位,并定下一条暂时的,安全性较高的路线。   至于航线的最终确定,当然还要等一个人前来。   那就是已有好一段时间没有离开房间,也未曾见人的学者,毕维斯·格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才是此行的源头。   当然,其实学者已经给出过那条航线,航线的尽头,自然就是那座冰筑的灯塔,只是……   想起毕维斯给自己的那份海图上,那条跨越陆地与冰川的粗大黑线,罗伊的脸色也禁不住一黑。   要知道,在涵盖了大陆与海洋的地图上,随便一个点就可能是一座巨城,更何况是一条粗线?那条粗线末端涂抹的区域,只怕左右得有数百,甚至是上千海里,哪里能够定下位置来。   就在少女想着这些问题时,船长室的门轻轻地开了。   裹挟着寒意的海风钻入还算保暖的房间,吹得只穿了单薄衣衫的罗伊一个激灵,而后她眼眸微亮,朝着寒风来处望去。   只是片刻,少女眼中的光亮,就尽数化为了失望与不满。   因为走近房间的,只有前去知会的凯因一人,哪里有那个身穿雪白长袍,弱不禁风的家伙的影子。   “怎么,他不肯来?”   虽说罗伊先前是让凯因去通知毕维斯,可说白了,就是让副手去把学者给逮过来。   如今见不着人,她想当然地以为是学者抗了令,顿时感觉身为船长的威严有损,语气很不客气。   来到木桌前,凯因微蹙着眉,似乎仍对学者的某些话语感到不解:“也不是不肯,照他的话说,是现在还为时过早,他帮不上任何忙,过来自然也没什么意义,还不如趁这时间多看会儿书。”   听着副手的回报,罗伊就算没有同去,也已经能想象出学者那种心不在焉的语气,那家伙在埋头读书,又或者是做研究的时候,哪怕有把刀子搁在他脖子上也不会理会。   这或许就是爱知识更胜过生命?   船长胡思乱想完后,同样微皱起眉,问:“他这是什么意思,给张敷衍我的海图就算了,现在让他过来指认那灯塔具体的方位也不来,难不成他根本不知道确切的位置,就这么框了我大半年?”   “似乎不像。”   凯因摇了摇头,否认了船长的猜测,补充说:“他说他知道阿刻罗俄斯灯塔的所在,但无法将它标明在海图上,更无法替人鱼号指认方向,只有临近那片冰原,他才能真正确定。”   罗伊让副手去带人,是带着问题一同去的,现如今虽然人没带回来,但看起来至少带回了答案。   想到这里,少女的脸色缓和了些,拿起面前的海图递给副手,说:“既然如此,那就先按我绘出的路线行进吧,大概需要半个月的航行,与我开始时预估的差不多。”   接过海图,凯因大致地看了看,没看出什么问题,就把它卷拢起来,转身打算离开。   然而就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青年的脚步一顿,偏过身来,说:“对了,毕维斯还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什么?”   “请倾听永夜下的歌声,那才是引路的信标。”   闻言,罗伊眨了眨眼,不解地问:“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安纳利亚冰原虽然地处极北海域,气温极低,终年为冰雪所覆盖,可距离真正的北极还很遥远,甚至相对来说更接近帝国的北疆,根本就没有什么永昼永夜之说。   再说了,如果阿刻罗俄斯灯塔真的位于存在永夜的地带,那人鱼号就根本不会有这场航行,毕竟罗伊可不想被冻成冰棍。   至于歌声,那就更不可能存在了。   因为在近百年前,奥兰与联邦的探险家们已经确定,原本生活在安纳利亚冰原上的冰原族群已经灭亡,那里已经成了一片真正意义上的死地,如此,又怎么可能会有歌声传出呢?   除非有鬼。   这也是凯因无法理解的一点,他先前蹙着的眉,眼中存着的淡淡疑虑,都是因此而来。   此时见船长也无法理解,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毕维斯没给解释,只是说不久以后,你会明白其中的含义的。”   “成日神神叨叨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状,罗伊“嘁”了一声,显然对学者意义不明,或深藏着自然哲理的话语不感兴趣,摆了摆手让副手去安排航线的问题。   在船长室的木门又一次关合后,罗伊站起身来,伸了个小小的懒腰,旋即开始换衣。   她穿上件保暖的内衬,再披上船长服,戴上三角帽,吹熄了烛火后就离开了房间,来到已有凝霜的甲板上。   她没有如往常般前去船头,而是绕到了船尾,把着船栏朝后望去。   在一段时间的航行后,那些白茫茫的陆地群山已经隔得极远,化作了海天一线间的那抹白,越发让人感觉孤寂与空落,毕竟,人鱼号此时正在远离充满生机的世界,深入那沉寂的领域。   不过,罗伊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她目光深沉地望着那道白线,就像在看着当初遇见诡船时,那片迷蒙诡异的白雾,仿佛又再一次见到了,那枚漆黑的猫眼石碎裂前,从中映射出的烛光与身影。   她知道,就算自己毁掉了那枚珠子,女士也一定有别的办法,能够看到她的所在,知晓人鱼号的行踪。   此外,她也同样明白,人鱼号此行必然不会孤独。   因为在这片空旷的冰海之间,还有另一艘战舰紧紧相随,而相比极北海域所带来的寂静……   那才是真正的死寂。 第302章 真正的答案   冰海中的半月时光接近了尾声。   在这段旅途中的大半时间里,人鱼号历经景与物千篇一律,除了如霜的白,星点般散落于海的灰礁,就只余下越来越冷的寒风,越积越厚的霜层,无聊无趣且难熬。   不过,在数日前,随着一座不高的,晶莹剔透的冰山的现身,周遭的光景终于有了些改变。   覆着白雪的平坦冰层开始映入人们的眼帘,一座座或巍峨壮观,或小巧玲珑的冰山自海那边的白线现身,将阳光折射出别样的色彩,远远望去,就仿佛是一幅绝美的壁画。   这意味着人鱼号终于进入了冰川区域,而安纳利亚冰原,就是这片广袤冰川的一部分,距离罗伊一行已然没有多少距离。   进入冰川区域后,哪怕是日间,温度也已经很低,水手们呼出的气都化作了白雾,融入这片白茫茫的世界,再难分辨。   甲板上的人并不多,只留了部分必要的人手,并且每隔一段不长的时间,就会换人替岗。   此外,罗伊还放宽了对饮酒的限制,允许值班的水手饮用一定量的朗姆酒,以此御寒。   “乒。”   由于天气太过寒冷,在岗的水手们无心说话,只是紧缩着身子,想快些熬过值班的时光,所以甲板上没有什么声音,很是冷清,只有那不时传来的酒瓶轻碰声,能驱散些孤寂与冷意。   在人鱼号的船头,是罗伊有些孤单的身影。   水手们交替值守,在大多时间中,都待在相对温暖的船舱里,可船长却恰然相反。   经过数日的适应,接受了这种冰寒的环境后,她就很少留在船长室里了,而是时常待在甲板上,欣赏只在书中见过的美景,饮酒、想事,任凭寒风与酒意将脸颊染红。   少女想的不是死寂号与女士,甚至除了离开裂谷的那一天外,就再没有去过一次船尾。   就如她曾对毕维斯说过的那样,她在成就传奇的旅途上,遇到过很多诡异恐怖的存在,一如那艘传出悼亡般的晚钟的死灵船,又或是翻手就覆灭了第一舰队的魔鬼。   与那样的家伙比起来,死寂号真算不上什么。   当然,这并不是说那艘代表着女士意志的鬼船不强大,罗伊对它带来的威胁不在意,而是对于这些传说啊,神话啊,她实在有些“审美疲劳”了,提不起太大的兴趣。   船长想的是毕维斯所说的,那句关于永夜与歌的论述。   一般而言,对于这样玄之又玄的话语,她很少会浪费时间与精力去想,而是会去找说出这句话的人,直接问个清楚。   事实上,她也正是这样做的。   当时看着远去的陆地,想了想死寂号与女士的问题后,罗伊就去了趟下层甲板,踢开毕维斯的房门,拎着他的领子面色不善地逼问过了,只是没有想到,学者给的依旧只有这句话。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肯说。   船长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她觉得什么无法解释、时机未到,都只是那家伙拿来搪塞自己的借口。   直到逼到对方起誓,如果在见到安纳利亚冰原的那一天,他还是没法给出答案,那么就自己跳下海去,被女士的诅咒彻底吞噬,罗伊才算是信了几分,开始认真思考起这句话来。   “请倾听永夜下的歌声,那才是引路的信标。”   无声地念了一遍,罗伊深深地叹了口气,把手里的酒瓶抛下船栏。   哪怕已经过了十数日,将过往听过的传说都仔细回忆了一遍,她还是寻不到任何头绪,这令她颇为恼火的同时,又有些小小的颓废。   与歌声相关的传说很多,其中甚至有些还与女士有关,因为人鱼号此行的目标,那只与厄运相伴的魔盒,实质上就是一只八音盒,只不过被女士赋予了超凡的伟力。   但在这些传说中,能与永夜有所关联的,那就一个没有了。   罗伊摇了摇头,将思绪抛出脑海,不再去想,旋即抬起眼来,向着人鱼号的前方望去。   此时已近暮时,夕阳西沉,染红了大半片天,就连那片暗沉的云海都被照亮了,看着像是要燃烧起来。   而在那暗红的云层之下,在那海天交接的远方,隐约可以看到一条素白与淡蓝交织的线条。   那就是安纳利亚冰原。   远望着那条逐渐明晰,开始变得有所起伏的线条,罗伊眼眸微眯,不是被冰面折射的光线刺到了眼,而是变得与初醒的猫一般,显露出些慵懒与放松,只等着答案的揭晓。   安纳利亚冰原现身,自然意味着毕维斯到了给出答复……亦或是履行誓言的时候。   果不其然,就在罗伊想到此间的时候,身后恰然响起一道扰耳的声响,那是连通甲板与船舱的木板被掀开所产生的动静。   又一道闷响后,两道脚步声先后响起,逐渐靠近,不多时就停在了少女的身后。   不用猜也知道,来者是凯因和毕维斯。   转过身来,靠在船栏上,罗伊看向仍穿着宽大的长袍,内里并没有添加厚实的衣料,却没有半分畏寒之意的学者,眉梢微扬,忍不住问:“你这么穿……不冷?”   惧亡人不会死亡,却并不意味着感受不到温度。   “当初被女士的诅咒临身时,我已经体味过深入灵魂的寒冷,自那之后,在维多利亚号上的数百年来,我就再没有冷这种概念了。”   毕维斯微笑着解释,旋即缓步上前,来到船栏边,望着那片渐近的冰原,语气中多了些感慨:“终于……要接近终点了啊。”   看着那张有些苍白的脸颊,听着学者话语中蕴藏的情感,罗伊并没有如一开始打算地那般,立刻让他说出那句话的真义,而是安静地等待着,等待他收回纷繁的思绪。   她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当初乘着马车接近罗伯特的居所时,她的心情也是一样的复杂,一样的难抑。   学者此时的情感未必会比她更强烈,因为从他的身上看不到什么仇恨,而只有淡然与沧桑。   数百年的时光有多漫长?   罗伊不知道,也没有机会知道,但她明白,那是足以把一切情感冲淡,消磨殆尽的长度。   眼前人已经受了那么久的苦痛与折磨,有所喟叹,感念也能理解。   再说了,有那道诅咒在,他反正也离不了船,要么给出答案,要么坠入大海,再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既然如此,给他些时间来感怀又能有什么关系?   “谢谢。”   明白船长的心意,毕维斯轻声道谢,旋即解释:“船长,我之所以说要等到现在,才能确定阿刻罗俄斯灯塔的确切方位,不是因为想卖关子,更不是在拖延时间,而是在此之前,我真的不知道它在哪里。”   “那么现在你知道了?”   罗伊没有问其中的缘由,她也不想知道,就只平淡地问了一句,而后就静待着他颔首,指认方向。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毕维斯并没有点头,反而摇了摇头。   “不,依然不知道。”   闻言,罗伊微蹙起眉,与副手对视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微惘情绪,而后对学者沉声发问:“什么意思?”   以毕维斯先前的表现来看,明显对于能寻到纱琴岛一事心有成竹。   更何况以他那贪生怕死,畏惧痛苦的性子,不可能无故地来诓骗、招惹自己,那么他说他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就如您所听到的,我不知道灯塔的方位,而且我猜得不错的话,除却爱德华船长外,这世上再没有人清楚其所在,哪怕是过往支持他,为他筑起灯塔的人复生,想必也给不出答案。”   说到这里,学者的声音忽地淡了许多:“若非如此,女士又怎可能会寻不到纱琴岛?这世上只要有一人知道,那么就瞒不过她的眼睛,这是通过一幕幕惨景得来的教训,爱德华船长不会不明白。”   “因此,这世上能找到阿刻罗俄斯灯塔的,就只有一人,那就是被魔鬼亲自选定,并施以诅咒的……您。”   “我?”   罗伊目光微闪,问:“可你都说了,这世上没有人能知道灯塔的位置,我自然也不例外,那么在不知晓它的方位的前提下,又如何能够找到它?”   “请倾听永夜下的歌声,那才是引路的信标。”   学者梦呓般低语,然后微笑着说:“真正的答案,就隐藏在这句话中,至于您为何苦思难解,我又为何让您等候冰原的现身,那是因为,这是爱德华船长留下的难题,非凡人,甚至神明所能解。”   “所以,我们能做的就只有耐心地等待,等那个答案找上门来。”   罗伊还未全然理解毕维斯的意思,但还不待她深思,思绪就被他紧接而来的话语打断了。   “看啊,船长……永夜来了。”   远方忽地响起一道震雷,罗伊骤然回头,顺着毕维斯指着的方向望去。   这时暮日已沉,红霞尽散,那原被染红了的云海恢复了阴沉的模样,夜幕随之而来,笼罩了整片天空,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星光。   暴雨自天际落下,冰海的沉寂被打破,掀起了惊涛骇浪,雷霆仍在不住地咆哮,可却没有哪怕一道闪电亮起。   直到现在,罗伊才发现那汇聚在冰原上空,笼罩着大片海域的云海,原来是厚重如城的雨云。   与此同时,她也明白了那句话中的永夜所指究竟为何。   永不消散的雨云,永不停歇的暴雨,无星无月更无日,甚至就连与风雨相伴的闪电都不复存在,只余下无尽森然的黑暗。   这不是永夜是什么? 第303章 塞壬之歌   正如学者说的,永夜来了。   黑云在天际翻覆不息,投落大片的阴影,笼罩了人鱼号,也遮住了整片安纳利亚冰原上方的天光,永恒不散,是为永夜。   毕维斯那句论述中的条件已然满足,冰原也已经现身,既然如此,那么……歌声呢?   这是罗伊在见到那片夜幕后,第一个想到的问题,而就像是想要印证她的想法,一道微乎其微,虚渺难辨,甚至根本无法确定其是否存在的低吟,忽地出现在她耳边。   这一刻起,无论是雨声,雷声,海盗们来到甲板上、见景惊呼所发出的纷繁响动,还是近在咫尺的副手的呼唤,都仿佛离少女而去。   只有那道缥缈不定,不知从何处起的低吟,在逐渐地变响、清晰。   这就是歌声吗?   船长默然地想着,仔细地倾听。   直到现在,她才终于回过神来,知道这渐要形成旋律的低吟,就是学者口中的,回荡在永夜之下的歌声。   只不过,她依旧无法辩明那歌声的来处,听不明白其所用的文字,所表述的含义。   那道歌声清清淡淡,空灵自然,回荡在暴雨下的冰海间,就仿佛正是为此而诞,何需具体的含义?   只是不知为何,罗伊却从中听出了无比深沉的悲凉,以及绝望……比学者曾遭遇的永世之困更加的深重的绝望。   于是她忽地有些冷,身心像是坠入冰川,就仿佛看着小混蛋合拢双眼,被孤独与悲伤吞没的那个雨夜。   然后,她听到了副手的呼唤,接着所有声音都回到了她的耳中。   罗伊转眼看向注视着自己的凯因,回想起那个雨夜中他的怀抱,感觉身子暖了些,而后陡然发现,气温真的变暖了些。   永夜是永不消散的雨夜,可这雨却并不冰冷,反而格外的温暖,像是在欢迎人鱼号的到来,又或者……   想要融化整片冰原。   “你听到了吗?”   驱散脑海中的思绪,罗伊发现自己依然能捕捉到那道歌声,它隐藏在无数种声音中,却依旧是这般的清晰,渐有了方向感,而为了确定自己没有出错,她才会有此一问。   当然,也是为了印证一些猜想。   “什么?”   对于少女这没头没尾的问话,凯因当然无法理解,一头雾水,有些不确定地反问了一句。   “他听不到,我也听不到,这船上,这世上除了您以外的所有人,全都听不到。”   毕维斯平淡的声音在身侧响起,船长看向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那是什么?”   此刻起,罗伊明白了学者的意思,明白了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但仍旧有些好奇,那道深藏冰海深处的歌声究竟为何,又是谁在歌唱。   哪怕经历了这么多,她的好奇心依旧如过往一般,像是只猫。   感受着罗伊充满探究欲的目光,学者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似乎是在考虑,是否该将那段往事告诉她,又或者是在暗暗谋划着什么。   但落在罗伊眼里,意味自然截然不同。   她觉得他在卖关子,想借此赚些好处,多个谈判的筹码,又或者是完全不知道,只是在故作深沉。   罗伊不知道究竟是其中何种,可她懒得猜,过去面对这位惧亡人的时候,她总是能占尽好处,获得自己想要的,知晓自己想知道的,不是因为谈判或别的什么,而是因为……   拳头。   如此想着,罗伊下意识捏了捏拳头,正当她想再行过往屡试不爽的威胁之法时,学者却忽地开口了。   “你真想知道?”   闻言,少女松开了拳头,给了他一个白眼:“废话。”   得到罗伊的答案,毕维斯深深地吸了口气,眼眸中泛起一抹追忆的神色,他转身望向人鱼号的前方,无数往事在眼前迅速掠过,随后尽数消敛,只余下隐藏得极深的恨意……与恐惧。   “那是塞壬之歌。”   他的声音没什么波动,就好像自己说的那支曲子,只是民间街巷孩童玩闹时吹奏的口琴乐声,寻常而普通。   塞壬?   罗伊眨了眨眼,她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   在南方群岛流传的传说中,那是一群鹰身人首,美貌动人的女妖,时常坐在湿漉的巨大礁石上,以歌唱声诱惑过往船只上的水手,使他们驱船触礁,并将那些人当做腹中美餐。   因此,她们又被人们称作是海妖,令人恐惧,又无比的向往。   忽地想起什么,罗伊像是开了窍,看着学者,问:“在神话传说里,她们的母亲是不是就叫阿刻罗俄斯,与我们在找的那座灯塔同名?”   “是的。”   学者微微颔首,目光依旧落在远方,面上却泛起了些许嘲意,似乎是在嘲弄那个为灯塔命名之人:“阿刻罗俄斯是位神明,她诞下的女儿,被称作阿刻罗伊得斯,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塞壬。”   “可是,爱德华船长为那座灯塔取名为此,却并非是要让身处塔中的塞壬感到些温暖,而只是为了纪念……”   “这个种族的消亡。”   听着对方话中,那座灯塔上存在着名为塞壬的传说生物,船长并没有流露出意外之色。   既然那魔鬼为选定者……为她所留下的路标是塞壬之歌,那么那座灯塔中理所当然有着一只塞壬,哪怕那是神话中的女妖,可对于那位来说,要抓来一只想来也并非难事。   只是……消亡?   听到这个词,罗伊才消去不久的寒意,再次自心底深处涌起,而仿佛是在映衬这句话的真实性,那道歌声的旋律也变得低沉、悲凉了许多。   “可照你的意思,那座灯塔中明明还存着一只塞壬,那么这个种族就还没有消亡,又哪里来的纪念一说?”   心头生出一个令人身心俱冷的猜想,可罗伊还是有些不死心,顺着学者的话问了下去。   听到少女的问话,毕维斯终于收回了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如灯塔的光,要照破她心间的迷雾,点明那个答案:“因为在那座灯塔上的,是世上最后一只塞壬了。”   “而若要点亮那座灯塔,就必然需要取走她的性命,因此,爱德华船长才会有所感怀,以此纪念。”   学者话音落下,船头安静了下来,有一种寒意渐渐生出,徘徊不去,就连那暖雨也驱散不了。 第304章 最后证据   “这是……为什么?”   罗伊有些艰难地发问,想要知道答案。   事实上,她很少在意这样的事情,因为就算塞壬是传说中的生物,可灭绝与否和她也没什么关系。   更何况,自远古时代以来,已经消亡了太多的种族,就连神明都离去了,不知是否还存在,那么多一个塞壬,又有什么大不了?   可这一次,她却不得不问。   因为她能从毕维斯的语气与话语中很清楚地听出,这事儿必然与爱德华船长有所关联,而与魔鬼有关的事儿……自然也与她有关。   这种感觉,或者说自觉,源自于一个她从不曾说出口,却已经基本确定的猜想。   知道少女为何会问这个问题,毕维斯沉默了一会儿,不是在考虑该如何回应对方,而是因为那个事实太过恐怖,恐怖至到了现今,依旧让他心怀恐惧,难以自宁。   他仿佛又见到了那一幕,那些淡蓝的,微微发亮的鲜血四散流淌,涂满了整片冰海。   “为什么?因为塞壬这个种族的灭亡,就是那个魔鬼一手造成的,如若不是要留下指路的明灯,他根本不会留下任何活口。”   听闻此语,饶是罗伊也被震撼得许久没有说话,而后她眼眸微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原因呢?”   罗伊不知道塞壬是何模样,对其几乎算是一无所知,只从各种传说中听闻过她们的故事,觉得爱德华船长既然选择这么做,一定有着什么道理。   或许那些女妖真如传说中的一样,是致使船只沉没,喜好茹毛饮血的害物也说不定,那么,她们自然就该死去,甚至灭亡。   “没有人知道原因,因为没有人能猜到他的想法,敢去问他的想法,但在我看来,或许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理由,也不需要理由。”   似是看穿了少女所想,学者的语气变得淡了些,只有平淡能表达他对那人的态度,以及隐藏他心底的恐惧:“我知道您的想法,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在数百年前,塞壬存于世间,并非如传说般神秘难见。”   “我就有幸见过一次。”   学者撒了谎,因为他不只见过一次,而是见过无数次。   只不过那些精灵般美丽,善良,惹人喜爱、亲近的生灵,到最后都成了冰冷的尸体,漂浮在冰海的海面上,就像是无数条死鱼。   “塞壬的真实模样并不如世人所想,为鹰身人面,而是同人相近,只不过更为美丽,美好。”   说到这里,毕维斯瞥了眼船长的脸颊,心想她也生得很美,与数百年前那个男人一样美。   顿了顿后,学者接着讲述:“她们形似于人,瞳色皆蓝,就像是大海,因为她们虽是阿刻罗俄斯的孩子,却同样也是诞于海洋,长于海洋。”   听到这儿,罗伊忍不住看了眼近旁的副手,因为他的双眸也如大海一般,蔚蓝好看。   “此外,她背生双翼,身覆鱼鳞,可飞于蓝天,游于深海,同样也可以随意上陆,算得上是世界上最能适应环境,也最自由的生灵。”   “所以,其实那些流传下来的传说中,所记载的海妖,人鱼,鹰身女妖等许多族类,指的都是她们。”   “拥有这样与生俱来的天赋、美貌,自然是世界对她们的恩赐,或许正是因此,塞壬对这个世界饱含善意,对所有的生命都很友好,平日里只需饮水,吃些山果、海草就能满足生活,哪里会去吃人?”   “诱惑船只触礁就更是空谈,她们确实很擅长歌声,但那歌声不是唱给海员们听的,而是唱给大海,以此来抚平它偶尔的狂暴,非但能保护过往的船只,有时更能为风暴中的旅者指路。”   “就像现在这样。”   这是学者的结语,也将认真倾听的罗伊二人唤醒过来,他们对视一眼,眼眸中都有些惊讶,像这样的隐秘早已流失在茫茫的历史长河中,他们一朝得知,自然会心生别样情绪。   罗伊的心情比副手更加复杂。   如果塞壬真如毕维斯所描述的那样,那么魔鬼就没有任何理由需要去杀死她们,毁灭这些世间少有的美好。   同时,罗伊也很清楚学者会这么说的原因,因为他虽然同样支持封印女士一事,但说到底,他也是女士的信徒,对那位魔鬼天然相斥,再加之被对方害成这样,自然更为厌憎仇恨。   他想说服她,背弃那个魔鬼。   至于为何会这么做,想来是察觉了罗伊心间的某些疑虑,即使在这场旅途之中,二人相见不多,但若他真是船长所怀疑的那人,那么就没有任何道理会看不出来。   罗伊过往确实说过,如果真地见到了那个魔鬼,那么就会想办法真正地杀死他。   这是为对方耍弄她的复仇,更多的却是对副手的承诺,因为二人间关系的亲近,也因为第一舰队的覆灭。   可是,当旅途走到尾声,迷雾渐散,各式猜想与真相纷沓而至时,她的心情却愈发复杂,想法也有所动摇。   这还是因为那个猜想,那个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猜想——那就是她身怀的,究竟是不是那魔鬼的血脉,爱德华船长无人知晓的姓氏……   究竟是不是罗伊?   如果是,那么她心间大半的疑问都会得到解答,一如那死鬼会抛下她与母亲离去的原因,又或者是那魔鬼选中自己,与她立下那个赌约的原因。   到了如今,她已经基本确定了这个猜想,只是没有证据。   所以就算听出了学者话语中的隐意,她也需要对方给出证据,来证明那段往事,来说服她。   “我需要证据。”   仿佛早已料到了这一幕,学者面上并没有什么意外,只是摇了摇头:“我没有证据,那些往事也没有任何证据,就算有,也已经被数百年的时光冲淡、侵蚀了,亦或是被那魔鬼亲自抹去。”   看着少女微微挑起的眉,毕维斯知道她的意思,她是在无声地说:“没有证据,你还说个球?”   微微一笑,毕维斯侧过身子,伸出食指,指向人鱼号前方那片晦暗的冰原,低语般补充:“我没有,但并不意味着它们不曾发生,或许在那伫立于冰原上的灯塔之中,您能找到答案。”   冰原上有灯塔,灯塔里有塞壬,她是族群留存下的终末薪火,同样也是能够指证海盗之王罪行的……   最后证据。 第305章 无解的问题   罗伊安静地看着学者,似乎是想从他的面上看出些心虚,或是另外的不怀好意之色。   可哪怕到了最后,她所能看到的,也不过是深深的感慨,以及再真实不过的悲戚,就好像是在为那些美好的生灵的默默地悼念。   “船长。”   不知过了多久,毕维斯终于收回视线,看着少女认真地说:“您要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爱德华船长不是好人,任何意义上的。”   “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或伟大或卑劣,都不过是基于自己的喜恶,源于心底最深处的欲望。”   闻言,船长梦呓般轻念:“欲望?”   “是的,无止境的欲望。”   毕维斯知道到了关键的时刻,他眼瞳中泛起些许希冀,开始罗列与那位海盗之王所为对应的种种追求。   “他收拢海盗,建立南方群岛,为的是取得权力,劫掠财富,为的是竖立起自己万人敬仰,万人恐惧的碑像。”   “他面见女士,与她达成交易,为的是获得神助,以横扫帝国海军,击败奥兰,其中同样有权力与金钱的味道,可却并非他的真实目的,他真正想做的,只是取得那个魔盒。”   “有了那个魔盒后,他以消除神明的威胁为名,说服了那些同样的伟大的人们,一同夺走了女士的力量,并将其封印于其中,后将它埋藏在永世不见阳光的纱琴岛。”   “可真相绝非如此。”   毕维斯上前一步,拉近了与船长之间的距离,沉声说:“魔盒说是用以封印女士的伟力,可实际上,却只是他用于夺取它们的媒介,在无人可见的暗处,爱德华日夜接受魔力的洗礼,这才逐渐化为了……”   “非人的魔鬼。”   听到这里,罗伊暗金色的眼眸微亮,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若学者述说的并无虚假,那么那个魔鬼能够翻手动海,覆灭奥兰海军第一舰队,所用的正是魔盒之力?   “是的,他所拥有的力量来自于魔盒,却不再属于女士。”   猜到了罗伊所想,毕维斯微微颔首,继续讲述:“在数十年间,他不知用了何种方法,将魔盒中的力量一丝一缕地剥离,据为己有,到了最后,就连女士都无法再控制它们。”   “可天下终归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真相隐在极深的阴影中,可还是会被人们发现,被他过去的拥趸,被……他最信任的那些人。”   说到这里,学者的语气低沉了许多。   他没有亲眼见证后来发生的一切,但回想着近人描述中的场面,心头依然禁不住微颤,生出彻骨的寒意。   毕维斯的声音消失,正听着津津有味的船长,有些不满地蹙起了眉,低声催促:“然后呢?”   深深地叹了口气,学者平淡的声音中终是多了分冷意:“只是那时距离那场战争,那场骗局已然数十年,爱德华已经掌握了魔盒中大半的伟力,成为了世上最接近神明的人。”   “所以哪怕他的行为与他过往的光辉目标全然相斥,可却没有人敢质疑些什么,只是纷纷离他远去,只有那些最忠诚的船员留了下来,继续跟随着他扬帆起航,纵横大海。”   “在那段时光中,他再没有理会过世间的事,只是在寻找着女士的踪影,想要彻底除去后患,同时,因为害怕失去已经得到的一切,他做了很多的布置,以及罪恶滔天之事。”   “阿刻罗俄斯灯塔是其一,灭绝塞壬一族也是其一,而或许是因为那些事,又或许是受拥有的力量的影响,他的性情也变得愈发诡异,喜怒无常,漠视生命,变得愈发非人。”   “于是他才有了那个名号,被人们称作是最恐怖的魔鬼。”   至此,罗伊才知道,原来学者一直称呼爱德华为魔鬼,不是因为自己所描述的,那种不死不活的形态,而是有这么一段往事。   “后来的故事就没有什么新意了,就如爱德华船长过往说过的那样,一位不受控制,拥有超凡伟力的神明的存在,对世上生活着的所有人都是一个威胁,不得不摆脱的威胁。”   “然后又是合作、交易、背叛一系列的旧事,只不过这一次,那些伟大的船长们站在了女士的身旁,与她一同给那魔鬼施以诅咒与枷锁,将他永远封印在了那座无名岛上。”   那应该就是世人所说的魔鬼岛。   罗伊默然地想着,而后看到了学者脸上那浓郁而悲哀的嘲意,不知是对那些故事,还是那些人。   “就如先前所言的,我没有任何的证据。”   沉默了许久后,毕维斯言辞恳切地说:“同时,我也并不是希望您能帮助安妮斯朵拉女士,因为那魔鬼说得其实不错,这样神秘未知的存在,超乎想象的伟力,最好还是离开世界,越远越好。”   就像那些离开的神明一样。   毕维斯暗暗地想着,看着少女面上的微惘色彩,解释:“我只是希望您能对他保持警惕,而若是有能够杀死他的可能,请不要有任何的犹豫,因为那是对这个世界最好的礼物。”   “毕维斯,你曾经说过,爱德华船长之所以会与我立下那个誓言,是为了获得解脱,而解脱之法唯有死亡一途……真正的死亡,那么,我又为何要背离他的意志,顺着下去岂不正好?”   罗伊并没有应承下来,在说完这番后,就只是安静地看着学者。   他说的故事很惊人,那些隐秘很有意思,但这番话语,与他过往所说的却有些出入。   比如爱德华船长不是遭受女士的诅咒,才成了永生不灭的存在,而是在被封印前就已经是真正的魔鬼。   又比如封印那个魔鬼并非只靠女士的一人之力,而是那一位位伟大的船长们 与她联手才能实现。   而既然他们不再支持魔鬼,那么魔鬼岛外的那些幽灵舰队是怎么回事,总不该是女士过河拆桥吧?   相似的疑问还有很多,一如她早就开始怀疑的,毕维斯扑朔迷离的身份,又或是他是如何知晓,那些发生在他身受诅咒,被困在维多利亚号不得出之后的故事的。   是谁告诉你的,女士吗?   罗伊微微眯起双眼,她先前问了那样一个问题,实际上却是要对方给出所有的答案,如果他连这都做不到,那不管有没有证据……   她都不可能相信他半句话。 第306章 魔鬼的玩笑   毕维斯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低下了头。   长时间的安静后,他才苦涩地笑出声来,旋即抬眼看着少女,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没有证据,也不能告诉您隐在更深处的秘密,那么想要说服您,自然只是痴心妄想。”   罗伊没有说话,眼神却透露出“算你还有点自觉”的意味来。   她并不意外于这个结果,因为一旦说出所有真相,他对于自己而言就再没有任何价值,会成为随时可弃的棋子。   学者知道这一点,但他更清楚的是,就算自己和盘托出,对于这场劝说而言也不会有决定性的帮助,少女可能仍会坚持自己的想法,而把他的这番劝言当做是耳旁风。   更有可能的是,还会起到极为严重的反作用。   若是让罗伊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不,哪怕只是确定了几分猜想,那么就别妄想什么说服,拉拢了,只怕他会立刻被推下船去,被诅咒的火焰吞没,甚至是更惨……   想着海盗们对他的痛恨,想着那些求死不能的折磨手段,学者转过身去,望向暗沉一片的大海,不想让船长看见自己闪烁不止的目光,看透他难以平复的心情。   这次,少女没猜到学者的想法,只以为他是因为说服不了自己而气馁,于是与他一般望向远方,淡淡地说:“我不相信你,并不是对你有意见,而只是我同样经历过刻骨铭心的背叛,很难再相信别人。”   罗伊确实经历过许多背叛,可那是身为海盗,特别是人鱼号这样的鬼船的船长必然要经历的,算不上什么。   所以她话语中的,刻骨铭心的背叛,不过就是那两次而已,或者说,是那两人。   罗伯特与里奇。   “不过你放心,我同样不信任那个魔鬼,所以,你说的那些故事我都记在心里,如果以后我能寻到证据,证明那家伙真的恶贯满盈,罪该万死,那么不用谁来劝我,我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说完,罗伊像是松了口气,偷摸着瞥了一眼副手,发现那对蔚蓝的眼眸中依旧是只存有支持与鼓励,心情才算是好了些。   闲话道尽……虽然不见得是闲话,但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正事,自然还是阿刻罗俄斯灯塔,所以少女的语锋很自然地一转。   “说说那座塔的情况。”   现今永夜已至,歌声已出,灯塔的方位已然确定,那么罗伊当然要知道关于那座灯塔的具体情况。   一如构造、高度,可能存在的麻烦,需要解开的诅咒,以及最重要的,点燃灯塔的方法,如此等到前去时才不会一无所知,只能干瞪眼。   听到少女的问话,学者像是终于恢复了平静,手指轻敲着船栏,开始对灯塔的描述:“灯塔就是灯塔,哪怕取了个神明的名讳,用的是号称永恒的坚冰,但说到底与寻常灯塔没什么区别。”   “或许高些,但至少构造没有新意,通往塔楼顶部的旋梯,每一层空旷的观景平台,这些想来您都知道。”   “是,那就略过这些。”   罗伊虽然不是什么古建筑爱好者,身为海盗也很少需要灯塔的引导,但还是见过不少,因为好奇还进去看过,自然知道寻常灯塔的构造。   “那些冰不冷,也不滑,只是非常的坚硬,因此您不需要担心会冻僵、滑倒一类的问题,那魔鬼就算再恶劣,也不会在这种大事上开玩笑。”   毕维斯眼眸中流露出些许回忆之色,继续说:“所以,只要能找到它所处的位置,能够成功登上塔顶,问题其实就只剩下一个了。”   “那就是如何点燃那堆火。”   这问题听上去有些多余,只要带着火石与燃料,哪怕是再愚笨的海盗也能立刻生出一堆火来。   可罗伊知道,这既然是魔鬼的手段,那就必然不会如此简单。   毕竟点火也是要看环境的,不是所有的燃料,都能够在坚冰所铸的灯塔中燃起。   而且那样一来,那只塞壬也就不必如学者所说,需要被夺走生命,这个族群也就不会消亡,这同样有违了魔鬼为灯塔命名的心意。   所以对如何点火,船长已经有所猜想,只等毕维斯的后文了。   “塞壬的血液,是世上最好的燃料,能够燃起深海般幽蓝的火焰,并能数十年不熄,光照极远方。”   歌声能够引路,血液能够燃火,那魔鬼还真是会“物尽其用”啊。   学者的答案与罗伊的猜想并无出入,她暗暗地叹了口气,心中又涌起了难消的寒意。   甚至对于那魔鬼灭绝塞壬一族的原因,她也已经明了了几分。   灯塔是纱琴岛的门,门上有锁,为了其安全性与隐秘性着想,当然只能备一把锁……也只能有一把锁。   若有别的塞壬活着,那歌声就会成为引领她们找到这扇门的路标,而她们身上流淌着的血,更是会令钥匙失去唯一性,既然如此,那除了魔鬼自己选定的塞壬之外,其余的……   一个都不能留下。   这就是理由,只是太过荒唐而残忍,非人所能为,而只有魔鬼可以做出,可以做到。   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船长的催促,毕维斯转眼看向她,看到了那张白皙面颊上的若有所思之色,知道她已经信了自己的话三分,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满意的微笑。   这也是机会,而他最擅长抓住机会。   “船长您就不好奇,为何族人被杀,自己又被囚禁数百年,最后的结局更是只有死路一条,阿刻罗俄斯灯塔上的塞壬依旧日夜歌唱,等待着魔鬼选定之人的到来?”   罗伊确实很好奇这个问题,微瞪大眼看着学者,警告他别卖关子,要说快点说。   “那是因为这并非是她在歌唱。”   毕维斯这次很直接,开门见山地说:“塞壬虽然是传说中的生灵,但终归不是神明,依旧需要朝夕饮水用餐,不然也会饿死,而且她们的寿命虽长,却绝不足以存活至今。”   “所以魔鬼想了个办法,那就是将她用附有诅咒的水晶棺冰封起来,以减缓她生命的流逝。”   “爱德华船长虽然了不起,可毕竟没能完全夺走女士的力量,自然也没法赐予别人永生,只能用这样的方法。”   注视着少女微微闪烁的双眸,学者的声音比雪更冷,比雷霆更加震人,似是要以此给那位魔鬼定罪:“在此之前,为了防止塞壬有机会逃离,爱德华折断了她的翅膀,并对她种下诅咒,令她永世不得走过离开塔顶的那扇门。”   无法走出灯塔顶层的门,又被折断了翅膀,自然无法离开,而只能远望窗外的远天、大海,那该是何等样的绝望?   “那她为何不跳落灯塔?”   罗伊问话时的语气有些低落,她不是在咒那塞壬为何不早死,而只是有些疑惑。   要知道,有时死亡或许是比活着更美好的归途,就像学者被困在维多利亚号上时,也无数次想过、希望过去死。   “为什么?”   学者淡声回答:“因为魔鬼最擅长玩弄人心,无论是对他手下的棋子,对毫不相干的外人,还是最亲近的友人。”   “他会先给你最深沉的绝望,而后是些微的光明,我甚至都能猜到他的嘴脸与口吻,他会说,只要你能做到我让你做的,那么在你解脱的那一天,你所有姐妹、亲人的灵魂,都将得到真正的安宁。”   大海上的诅咒万千,其中不乏有困人灵魂,令其永世受苦的恶毒种类,那么自然也会有人去追寻破解它们的方法,因为那些被困住的人,很可能就是他们的亲人或是挚友。   族人自然也算其一。   罗伊明白了那塞壬不选择死亡,而是进入水晶棺的原因,心情颇为沉重地叹了口气,只是却没想到,这还不是所有。   因为学者又充满嘲意地笑了笑。   “可惜那都是假的,只是魔鬼的玩笑。” 第307章 喂鲨鱼   “没有灵魂,自然也没有解咒的方法,说起来,就这一点上来看,女士虽然身为神明,却远比那个魔鬼要仁慈得多。”   说到这里,毕维斯下意识将右手放在了胸口上。   在袍子内侧的那处有着一只暗袋,安静地躺在暗袋中的,自然就是那尊栩栩如生的女神像。   “至少,女士不会无缘无故地残害无辜,对罪有可赦的渎神者,赐予惩罚与苦痛的同时,也会给予赎罪的道路,就如同……我一般。”   “但那魔鬼不同,他从不会考虑这些问题,杀戮也好,阴谋也罢,在他的眼中不过只是游戏。”   毕维斯轻轻地叹了口气,淡声说:“那些塞壬死就死了,哪里会有什么灵魂存留?他之所以如此对那位‘幸运儿’说,给她选择的机会,而不是亲自把她冰封起来,不过是因为……”   “这样会比较有趣。”   看着船长,学者语气复杂地补充:“就如您的遭遇一般,同样不过是他用以驱散无聊的恶作剧,仅此而已。”   罗伊知道毕维斯在说哪件事。   他说的不是那个魔鬼与自己立下的赌约,而是对方将她变换了性别,从此成了一个女人这事儿。   此举除了给她带来了不少麻烦,让她的作战能力变弱,以至于多次险象环生之外,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这不是拿她寻乐子是什么?   想到这儿,罗伊不禁对那被困灯塔的塞壬生出些同情,或许是因为所谓的同病相怜,感同身受?   不过……好歹自己也是有收获的。   默然想着,船长不知第几次瞥了眼凯因,旋即问毕维斯:“我想我大概明白那只塞壬的处境了,那么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就是你先前说过,这歌声并非出自她之口,那么又是来自何方?”   这是她最想不清楚的事情,既然学者说了那是塞壬之歌,那么自然只能出自塞壬之口,难不成还能用什么来代替?   “没有任何事物能取代那天籁般的歌喉。”   似是看出了船长所想,毕维斯轻轻摇头,解释:“我先前是说过,那并非是她在歌唱,可却并不意味着,这歌声就不属于她。”   这一次,罗伊并没有催着他说得更具体些,而是在短暂地思索后,有些不确定地问:“人鱼公主?”   学者微笑着点了点头,于是一切了然。   人鱼公主是流传在联邦的一个童话,结局却并非寻常童话般美好,而结束在了那条人鱼所化作的泡沫中,有很深的悲剧色彩。   罗伊提到这个童话的原因,与其中那段凄美的爱情无关,而只是觉得某个片段与此情此景很像。   在那个故事中,人鱼为了化为人类,与海底的女巫做了交易,献出了自己美妙的声音。   如今,那歌声飘荡于冰海之上,而非塞壬所歌,那么自然是她将声音献给了海盗之王,又或者……   如被折断的羽翼一般,被魔鬼残忍地夺走。   “还真是可怜啊。”   船长罕见地喟叹了声,不知真是怜惜那只塞壬,还是在对做出这一切的爱德华船长感到不满。   只是罗伊船长从不多愁善感,稍有流露也是转瞬即逝。   所以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双颊,少女就恢复了平静,然后对毕维斯极为真挚地道谢:“很感谢你的故事,学者先生,如果我能在那座灯塔上,得到一些证明的话,我会考虑你的提议的。”   说完,对毕维斯最后点了点头后,罗伊转身朝着驾驶台走去。   望着那道被雨幕衬得有些模糊的背影,学者的面色逐渐放松,眼瞳深处更是泛起了极淡的笑意。   他知道罗伊不会这么容易信任她,也不会奢求仅凭这么一番话,就让她改换立场,彻底与魔鬼为敌,但只要她对那位生出怀疑,哪怕只是一丝,都会让这场对弈朝着他这面倾倒下来。   是的,朝他,而不是朝女士。   在学者看来,这场棋局本就该由自己来下。   如若只论对爱德华的了解,以及与他勾心斗角,正面交锋的经验来看,他都是这世上最适合做那魔鬼对手的人,在这一点上,就算是安妮斯朵拉女士都远不如他。   正因如此,他才会选择与这位爱德华的选定者同行,提前离开了那座永恒的囚笼,而非……等待死寂号的前来。   终于要开始了。   目光追寻着少女上了驾驶台,看着她从主舵手手中接过船舵,开始认真倾听而后转舵,毕维斯沉默地想着,旋即嘴角微微抽动,绽开一个有些难看,却别样粗犷的笑容。   “没想到你还会这么笑。”   冷冽的声音从旁传来,打断了毕维斯的思绪,他这时才发现,那位时常跟在少女身旁的大副,此时还站在跟前注视着他。   只不过因为青年实在安静了太久,在先前的对话中更是不发一言,以至于连他都忘了,还有这么一号人在旁听着。   “毕竟我真的没有想到,船长竟然会认可我的说辞,所以一时有些高兴过头了,笑得难看了些。”学者有些讪讪地敛了笑,解释。   对于这个说法,凯因微微颔首,不知是接受了,还是有些不置可否,然后面无表情地问:“你说的那些都是真话?”   “我哪里敢欺骗船长,自然没有半分掺假。”   那些故事都出自女士之口,当然是这世上最真的事实。   副手并不知道学者所想,但听他的口吻确实不似作假,于是平淡地“嗯”了一声,就转身离开,去往少女身边。   见状,学者暗暗松了口气,看向人鱼号前方的那座冰原,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用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感受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毕维斯的目光剧烈地闪动着,警告自己不能再有那样愚蠢的表现。   如今的他虽然得到了一些认可,但依然消除不了少女对他的怀疑,在人鱼号上的处境仍是如履薄冰。   不能给他们分毫的证据,不然……   想着那种可能,学者眼瞳中的光彩渐黯,面上通红的印子也迅速消弭,很快就恢复如初,在长时间的沉默后,他回身离开了船头,不多时就在甲板上没了身影,想来是回了自己的房间。   只是自始至终,他都不知道,在凯因走上驾驶台,来到少女身边之前,曾与哈里特说过一些话。   “毕维斯有问题,盯得紧一点。”   听着副手的命令,靠在桅杆上的搏杀队大队长来了精神,咧了咧嘴,露出一个凶恶的笑:“那大副,如果他真有不对的举动……”   “那就直接把他丢到海里去。”   凯因的声音有点冷,然后想起船长过往威胁人时的惯用语,安静了片刻,又补充了三个字。   “喂鲨鱼。” 第308章 星彩般的灯塔   随着人鱼号愈发靠近冰原,那道歌声也变得愈发清晰。   罗伊把着船舵,不时左右转动,驾驭着战舰朝着歌声来处驶去,同时嘱咐身旁的副手:“那灯塔已经不远了,到时我独自过去,等到它被点亮,你就带着人鱼号先走。”   看着少女的侧颜,看着那张满是认真的色彩的脸颊上,不住淌落的雨珠,凯因沉默了片刻,说:“我和你一起去,由亚力士掌舵,本负责人员调控,不会出任何问题。”   自从亚德里斯出发后,亚力士就一直操持着船舵,无论面对着怎样恶劣的天气,都没有出过问题,更何况,当初与康斯坦丁号的一战,早已证明了他卓越的航海天赋。   而能够当上主舵手,拥有参与例行会议的权力,自也说明他的忠诚通过了副手的考核,无须担忧。   本就更不用说了,放眼整个人鱼号,这位水手长的能力与忠诚度都能排进前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更是取代了过往老约翰在罗伊心中的地位,是人鱼号上名副其实的三把手。   再加上兰斯等人,就算凯因离开,想来人鱼号也能无恙。   “不行。”   可面对着副手的提议,罗伊想都未想就拒绝了,甚至不等他发问,就自顾自地开始解释:“别想着什么忠诚与信任,就算现今这些人确实不错,我也改了些过往的毛病,但那些对于海盗而言,依旧脆弱得像是白纸。”   海盗不是海军,这个道理少女说过很多次。   凯因明白了船长的意思,以为她仍对船员们,甚至是其中的近人心存警惕,一时无言,不知该如何接话。   说起能力与对金瞳魔鬼的忠诚,在这世上谁能比得过里奇与老约翰?可当初她流落孤岛之时,他们说叛还不是叛了,这并非因为她不得人心,而只是身为海盗的天性。   他们追逐利益,追求理想,为此谁不能背叛?   更别说是处于生死之间的时候了。   见副手沉默,少女瞥了他一眼,发现他会错意了,笑了笑说:“我看你是误会了,我既然说过会有所改变,当然不是空口白话,说完就忘,毕竟本船长什么时候……”   “好吧,有时候还是会反悔,说话不算话的,但那都是对敌人,或者只有利益关系的人,对于你,本,还有其他追随的人们,当然会有所不同,我刚才不是说过嘛,这些人不错。”   说到这里,罗伊面上泛起一抹微笑,似乎确实对如今围拢在身旁的人们很满意,对副手轻声解释:“我不是不信任大家,我相信在寻常,甚至是有利益诱惑的情况下,他们都会一如既往的支持我。”   现今毕竟与过往不同,她在船员中的声望更胜以往,再加上船医每月发放的月供,亚德里斯的改变,以及所罗门财宝的存在,相信只要她愿意有所改变,船员们不会如过去那些人般背叛自己。   有钱有权有美酒,回亚德里斯还有美人儿,这不就是一个海盗梦寐以求的一切吗?   既然已经拥有了这些,那还有什么值得背叛的,要知道行违逆一事从来都是在刀尖上起舞,随时都有可能丧命。   更遑论,这些都是因罗伊而来,自也会因她离去而去,所以船员们拥护她还来不及,哪有工夫想着推翻她?   想通了这些,发现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凯因不禁更为疑惑了:“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跟着?”   “首先,如今的情况与我所说的并不相同。”   罗伊望着前方,发现在越靠近冰原的地方,雨幕越是稀薄,如今已然能够看清暗沉的冰山,与分布在冰原近前的冰川、礁石,她控制着人鱼号调转船头,循着歌声的方向,顺着岸线西行。   同时,她继续着自己的解释:“你也听毕维斯说过死寂号的事,如今,那艘鬼船就跟在我们后面,人鱼号随时都有可能遭受它的袭击,或是迎来那些怪物的进攻,到了那时,危险与死亡都将一触即发。”   “可能这世上确实有人,能够为了某种光辉的目标而不畏死,但其中绝对不会有海盗,哪怕是我也很怕死,更何况是船员们?这没什么丢人。”   “问题就在于,在死亡与对未知的恐惧面前,人们会发现,过往所追求的一切,如果不能活着拥有,那就都只是一场空谈,而在这种情境下,他们会失去理智,变得极度疯狂。”   “到了那种境地,谁又能保证……背叛不会再次发生?”   听到这儿,凯因若有所思地问:“所以你让我留在船上,是为了尽量控制住那些人?”   如若死亡将至,心志不坚的人先行崩溃,那时,谁的话,谁的威严都不会管用,那么自然只有用鲜血与杀戮来镇压。   所以凯因说的控制,其实也有更为无情的解释。   闻言,罗伊忍不住转过脸来,白了他一眼:“什么和什么,你这是还没打就开始想败后的事了?”   镇压恐慌、处置逃兵,这些当然是战败后需要做的事,而且最常出现在军方之中。   凯因怔了怔后,回过神来,苦笑着说:“先入为主了,没想这么多。”   船长摇了摇头,没放在心上,接着说:“我让你留下当然有稳定人心,或者说震慑的考虑,但最重要的是,面对那样诡异的事物,饶是哈里特只怕也会有所动摇,但你不会,所以我只放心你。”   相处了这么久,罗伊很清楚这位副手的心志有多坚定。   毕竟是曾经面对过联邦舰队的奥兰海军统帅,帝国雄狮之名绝非凭空而来,若是论在血火与硝烟中经受的洗礼,只怕他与他的父亲相比也不遑多让。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畏惧死寂号?   “虽然没有面对过,但我想那船不是好对付的,到时你来掌舵,没有必要不要与它交火,等我回来再说。”   听着少女的要求,凯因颔首以应,只是很快又想到了什么,问:“我们如果先行离开,你怎么回来?”   用看傻瓜般的眼神瞥了他一眼,罗伊指了指暗沉一片的天空,意思再清楚不过。   在人鱼号能与天空扯得上关系的,自然只有那两只会飞的小家伙。   爱尔菲时常负责送信,而接送这种事,自然就落在了尼德霍格身上,当初罗伊刺杀罗伯特后,就是借着它的帮助逃离的那座宅邸。   虽然结果有点狼狈就是了。   “所以啊,你不能去的另一个理由,就是尼德霍格只能搭一个人,再加上你就飞不起来了。”   罗伊微笑着说,旋即招手示意副手走近些。   见状,凯因走近一步,却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还以为她是想说些悄悄话,又或者是……做个具有仪式感的告别?   看着青年来到近前,却毫无动作,船长微微瞪大了眼,有些不明所以,但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想法,无奈地说:“你想什么呢你,我是那样的人吗,还不接过去?”   罗伊船长何时告别不是挥手就走,自然洒脱,哪里有过那些所谓深情而感人的举动?就算是在桑德纳威大教堂,那也不过是表演的罢了。   凯因这才反应过来,面色微窘地接过船舵,而后望向前方,发现那暴雨与夜色化为的帷幕,至此已然拉开。   顺着冰川向前,在那临近海洋的岸线尽头,一座灯塔正静静地伫立着。   那座灯塔散发着微弱到难以分辨的淡蓝光泽,通体晶莹剔透,仿若是最为澄澈的钻石所筑,于风雨间巍然不动,就像是引领船只渡过永夜,抵达最为神秘之彼岸的星彩。   那就是阿刻罗俄斯灯塔。 第309章 熠然之瞳,洞开之门   灯塔一般都会立在岸边,亦或是礁石上,为的让船只规避它们,以防止相触失事。   阿刻罗俄斯灯塔自然也是如此,它伫立在冰原的一座矮山上,那山的山壁陡峭如崖,若是从灯塔顶层往下望,一眼就能瞧见黑暗深邃的海水,而在那海水之间,则是细碎如刀的冰锋。   如此情形下,自然无人可以从此攀上,甚至就连人鱼号都很难接近,只能停靠在了距离灯塔数十米外的岸边。   在众人的注视下,船长室的门开了。   罗伊信步走出,已然换了身利落的短衬,腰间只别着那柄弯刀,以及一个精致的小口袋,想来里面装着的应该是用以点亮灯塔的火石。   寒鸦就安静地站立在少女的肩头,此外,在大床上“冬眠”了半个月的幼龙也钻出了被子,随着她来到了甲板上。   罗伊的目光扫过船员们的脸庞,最后落在了副手的面上。   此时人鱼号暂时停靠,已然下了铁锚,船舵也被固定,暂时不需要他继续看管,这才能来与船长告别。   少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走了”,而后对船员们微微颔首,就穿过人群,站上了船栏。   借着摆荡绳,罗伊的身影很快远去,落在了漆黑的冰海之中,发出低沉的入水声。   随着船长步伐来到侧舷,凯因遥望着那重新探出海面的身影,目送着她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被雨幕与夜雾笼罩的冰原上,才终于收回目光,对看着自己的船员们沉声下令:“起锚升帆,我们继续前行。”   这道命令显然出乎了海盗们的意料,他们本以为自己一行会留在岸边,一直等到船长回归,才会再次起航。   但凯因明显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他快步回到驾驶台上,解开了被锁定的船舵,目光投向暗沉一片的前路,不知在想些什么。   眼见着这一幕,船员们微有些嘈杂。   “照大副说的做,都快点动起来!”   本望着亲自掌舵的青年,沉默片刻后,对有些踟蹰的水手们高声下令。   虽然他没有听到船长与大副之间的那场对话,也不知道此时正有一片阴影跟随在人鱼号之后,不知落于何处,但他很清楚,无论是怎样的情况,大副都不会背叛船长。   就算凯因有时会违逆她的命令,但究其根本为的也是她。   兰斯等人同样明白这一点,都安静以示支持,在这些大人物们的表态下,水手们也消了疑虑,开始手脚麻利地行动起来。   很快,人鱼号再次起航,并在凯因的示意下,减缓了速度,朝接近那座灯塔的外侧海域驶去。   死寂号随时可能现身,在这种情况下,人鱼号如若一直停留在一处,那就会成为最为明显的靶子,甚至可能连起锚都来不及,就会覆灭在对方的炮火、接舷之下。   既然如此,自然得回到海上,只要距离冰原不远,想来尼德霍格能够把船长带回来。   默然地想着,凯因瞥了眼身侧趴在栏杆边的幼龙,发现它在不知不觉间又大了一圈,已然接近初成年的猎豹,力气也该大了不少,应该不会再出现像上次那样气力不接的情况。   一切都在照计划进行,只希望船长那儿不要出什么变故。   副手转眼望向那座坐落于前方不远处的灯塔,蔚蓝的眼眸中流露出些许担忧之色,但很快就复归平静,驾驭着人鱼号渐行渐远。   冰原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空气中的温度很低,罗伊浑身湿漉漉地朝灯塔跑去,不时被冷风吹得哆嗦几下,好在连绵而下的雨水温暖依旧,这才让她不至于被冻僵了去。   只是不知道,为何这些积雪与冰层都没有被暖雨融化,甚至当雨珠落在厚实的白雪上时,就连一个孔洞都没有打出来。   爱尔菲倒是没被冰冷的海水浸透,它早在船长一跃而下,坠入海中之前就振翅飞起,直到不久前才飞回来,看着并不多少畏寒的样子,想来也是因为从天而落的暖雨。   罗伊上岸之处距离灯塔并不遥远,算上需要绕过的阻碍,与难行的山路,也只花费了她两三分钟的时间。   登上那座矮小却格外坚实的冰山,高耸如山,瑰丽如星的灯塔终于映入了少女的眼帘。   暗金的瞳孔中倒映着幽蓝的光华,饶是已经望见过,心里有所准备,可来到近处时,罗伊依旧情不自禁地感叹出声,因为那澄澈与幽邃交织,永恒不化的坚冰,看着真地像极了世上最好的钻石。   “发财了?”   寒鸦小声地叫唤,似乎不确信船长是否能够把这么块“大钻石”给搬回人鱼号。   “笨鸟,这是冰,又不是真的珠宝。”   罗伊走近了些,来到灯塔的外壁前,虽然话是那么说,但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然后抽出弯刀,试着能不能撬下一块来。   毕竟能够发光,永恒不化的冰也算得上是奇物,如果能带走,说不定就会引得举世震动,从而拍出个好价钱来。   可惜的是,饶是罗伊观察的无比细致,也没能从这面冰墙上寻出任何一道缝隙来,没有借力的点,刀尖一旦落下,就会在存有弧度的墙壁上打滑,连一点冰屑都撬不下来,更别说是完整的冰块了。   尝试了几次无果后,罗伊悻悻地收起弯刀,再次拍了拍冰面,极为可惜地叹了口气。   这些坚冰确实如毕维斯所言,不多少冷,也不算多滑,温润有如珠玉,但却也是真的坚硬,莫说是刀刃,只怕炮弹也未必能够摧毁。   到底是魔鬼的造物。   一念至此,少女不再迟疑,抬头往上望了一眼后,就收回目光与思绪,开始寻找进入塔内的大门。   或者是因为爱德华船长太过自信,认为除却自己的选定者外,不会有人能够来到此间,又或者他根本就不在意这些,所以还没绕着灯塔走过一圈,罗伊就发现了那扇内凹的冰门。   冰门光滑有若镜面,从中映射的光彩更盛,将少女的身影映在了其上,特别是那对眼眸,更是如星辰般闪亮,于冰面上熠熠生辉。   少女没有发觉不对,以为眼眸中的光彩是因坚冰的特质而生,却不知道,在先前的那一霎,她的眼瞳真的微微亮起,光华四溢。   而在她的后颈,那道已然许久未有动静的字符,也再度显现,逸散着淡金的色彩,不知是气是光,还是无法触及的微尘。   眼瞳中的光芒敛没,后颈上的字符淡去,就在罗伊伸出手去,想试着推动那扇冰门时,却陡然感受一阵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震动。   指引着她,一直回荡在她耳边的缥缈歌声消失了,灯塔那若有若无的淡蓝光泽也敛没而去,变得暗沉而深邃。   伴着掀动衣襟的风流,伴着冰冷彻骨的寒意,阿刻罗俄斯灯塔的大门,历经数百年的时光,终于……   无声而开。 第310章 水晶棺   因为自己的到来,冰门悄无声息地开了,这一幕很是奇妙,可要是放在下着暴雨的黑夜,落在这座充斥着奇诡色彩,残酷气息的冰塔上时,却显得那般的恐怖与渗人。   罗伊并不畏惧鬼魂。   她过往就见过近似的存在,知道那些不过是受了诅咒的可怜人所化,并没有民间故事中的那些魔力,也不会无缘无故地侵扰他人。   至于毕维斯说过的,那场充斥着血腥意味的杀戮,对于她来说,也是感叹大过于震撼。   毕竟自成为海盗,至成就传奇以来,她早已见惯了硝烟与杀戮,手中更是染着不知多少敌人的鲜血,哪里会真的在意别的族群的存亡。   所以只是微怔片刻,船长就抬步走入了冰塔,一面打量着其中的景象,从容自然得就像是回了家。   观察了一番后,罗伊确定学者并没有说错。   阿刻罗俄斯灯塔除却是使用奇异的冰材所筑,相较于寻常灯塔更高,内部空间更为空旷外,构造却并没有什么两样,底层是全封闭的,有一条旋梯接连着上层,想必贯通着整座冰塔。   颇为奇异的是,灯塔中没有用于照明的火把,也没有船长猜想中的光华四溢的宝珠,可却并不多少昏暗。   幽蓝的光点于其中飘扬,看着像是阳光下的灰尘,将灯塔内的每一处都照得纤毫毕现,让人感觉就像身处白昼,却又不会感受到半分的刺眼,亦或是人工的不自然气息。   如果一定要给一种说法,那就像是沉浸在阳光可及的浅海中一般。   走了几步感受了下,罗伊确定脚下的冰层与普通地面并无区别,不会有滑倒的可能,就彻底放心下来,不再犹豫,顺着旋梯一路而上。   灯塔的每一层区别都不大,都是空旷寂寥的房间。   只是每上一层都会缩小一些,并且自第二层起,就有了镂空的窗户,不时迎入和风暖雨。   可那些窗子上的雕纹,实在是让人不忍直视,比寻常乡间的木匠手艺还要不如,更别提建筑大师们的作品了。   对此,罗伊倒并不多少意外。   灯塔内部空虚简陋,没有任何陈设,那是因为这里并不迎接客人,也不需要长久侍候的守夜人。   而除了那些粗陋的雕琢外,灯塔内外就再无装饰,则是因为其并非出自艺术家之手,甚至不是由正规的工人所筑,而是由一群粗暴恶劣,只知破坏与掠夺的海盗所建。   想了想船员们,以及自己,罗伊忽然觉得,这座灯塔能够如此稳定地伫立,而非到处可见瑕疵,随时可能倾倒,就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   她甚至还对那些海盗生出了些敬佩,觉得该授予那些人“海盗中的匠人”这个称号。   当然,这些情形虽然都能找到理由解释,但船长知道,真正的理由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阿刻罗俄斯灯塔,除却是指向纱琴岛的路标外,就只是一个囚禁塞壬的牢笼罢了。   既然如此,又何须多余的粉饰?   在历经了一段时间的攀登后,罗伊推翻了先前的一些看法,甚至对人鱼号上的学者生出了些怨怼,因为她发现,这座灯塔的内部构造确实平平无奇,可实在是太高了。   高到以她的体质,都已经开始喘息,却还是没能抵达旋梯的尽头。   轻敲了下寒鸦的小脑袋,让它停止那扰人的加油助威声,少女暗暗地抱怨了几句后,再度加快了步伐。   在登塔的过程中,罗伊还发现了另一件古怪的事,那就是那些飘扬着,照亮前路的光尘并非实质的存在,无论你伸手轻抚,亦或直接一头撞上去,它们都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只会从你的手中、身体内穿行而过,带来一阵短暂的微凉,也似乎正是它们在阻止暖雨将冰塔融化,从而令其足以存在数百年,甚至更久。   不知走过了多少台阶,上行了多少塔层,就在罗伊心如止水,仿佛一具“爬塔机器”般,再次攀过一层,就想要接着往上时,却忽地发现,那仿佛连绵无尽的台阶……   消失了。   一步踏空,船长在前行了一小段距离后,才止住步伐,经过短暂的茫然,她目光微凝,缓过神来,开始观察起身周的景象。   到了顶层,阿刻罗俄斯灯塔终于开始显现出它的不同,哪怕到了相对狭小的顶部,其空间也远比寻常灯塔要空旷得多,简直能与人鱼号会议室的大小相提并论。   此外,它的顶层并非四面中空的结构,邻近冰原的三侧,依旧是光滑不见缝隙的墙面,只有面向大海的那面,存着一扇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拱窗,边缘稍稍延展到左右两面。   拱窗之下是冰铸的围栏,其上也有雕饰,只是与下层那些拙劣的作品比起来高明不知多少,那些浪花、船舶,与容颜绝美的女妖绘像,在幽蓝光尘的映衬之下,仿佛如真实的画面般微微而动。   而除了围栏,内侧的三面墙壁也并非枯燥的空白,而是有着震撼人心的浮雕与壁画,其中包容了大海、天空与陆地上的万种景象,所有生命都栩栩如生,像是讲述着各自的故事。   在那些壁画与浮雕中,罗伊还见到了许多从未眼见的事物,一如狰然恐怖的巨型章鱼,仰天长啸的如山巨龙,以及更多早已灭绝,亦或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事物。   那奇迹般的景象,绝非人力所能达到,就算是放眼整个古今,那些最了不起的创作家也无法创造。   只能是魔鬼的手笔。   强自镇定下心神,船长深深地吸了口气,看向顶层中央那精致华美的冰盆,以及固定在其后方,薄如蝉翼的透镜,心想这就应该是阿刻罗俄斯灯塔的灯光来源了。   那冰盆与透镜明显不凡,不说刻在其边缘上的古老图纹,就算是盆中浓稠深蓝的液体,也应该多吸引些船长的注意力,可少女却仅仅只是瞥了它们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她望向那些浮雕与壁画之下,一座微微高起的斜台,在那之上,静静躺着一具被白雾与寒气笼罩的水晶棺。   哪怕已经经历过许多的大事,在面对这具水晶棺时,罗伊的心中却依旧生出些紧张,手指忍不住轻轻地律动了几下。   因为在水晶棺中沉睡着的,正是毕维斯所讲的故事中,那只世界上仅存的塞壬,是令纱琴岛现身的关键,同时,也是能够告诉她那些隐在往事中的真相,揭开那魔鬼真面目的……   唯一证据。 第311章 苏醒的塞壬   伸手拂过水晶棺,罗伊只觉一种彻骨的寒意自掌心钻入,不多时就传遍了全身,就仿佛要将那暖雨驱离的冰冷尽数召回。   打了个寒战,船长收回了手,却发现在自己先前抚过的地方,依旧蕴积着淡淡的白雾。   她这才明白,那看似寻常的雾气,并非真如冬日清晨凝结在玻璃窗上的冷雾一般,一抹就会化成水,而是真正冷到极点的保护层,寒冷到足以骗过时光,永葆活力。   白雾不化,自然就看不清沉睡于其中的塞壬的真容。   为此罗伊很是苦恼,她捏着下巴,绕着这具水晶棺走了几圈,细致观察了其全貌,却依旧没能发现前人留下的机关,或者说,那个魔鬼也许根本就没有想过这种问题。   说到底,爱德华船长也是个海盗,又不是古代传说中的一些帝王,建起陵墓还要设下无数夺命的机关。   既然如此,应该只需要最简单的方法就能打开。   想到这儿,罗伊站定在水晶棺前,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后将手放上了光滑如镜的棺面,随后顺着纹路的方向往左侧使力。   伴着一阵轻微的摩擦声,平整的棺盖被很轻易地推动,朝着左侧缓缓地滑动过去。   最为神奇的是,那被推离水晶棺表面的部分,仿佛并不存在丝毫的重量,并未带动整个棺盖倒向地面,而是无声无息地消融在了空气中,挥发成了与笼在其上的白雾一般的气体。   终于,水晶棺的棺盖尽数消失。   做完这一切,罗伊赶忙收回了手,哈了口热气后,用力地捏了捏手指,暗自抱怨了声“真冷”。   可尽管如此,在取暖的过程中,船长的眼眸也一眨不眨地盯着水晶棺,全然没有移开目光的打算。   只不过就如棺盖化雾一般,数不尽的白雾自其中涌出,淌落,在地面上弥漫开来,虚渺有如云雾,光是触到就会令人浑身发冷,由此也能想象先前水晶棺中的温度有多低了。   不知过了多久,雾气散尽,其中的景象尽数映入了少女与寒鸦的眼帘,令她们怔然无声,难以自拔。   水晶棺中并非唯有苍白与幽蓝的色彩,而是铺着一层柔软的花瓣,那些花瓣色彩缤纷,存于一处却并不令人感觉扰眼,反而无比的和谐,像极了一片精心栽培的花海。   也不知道那些花瓣来自何种异花,历经了数百年的时光与冰寒,却依旧鲜活若生,仿佛随时将要盛开。   在那“花海”之间,安静地躺着一位少女,面容苍白,隐见幽蓝,却仍然美得不可方物,放眼世间所有的美人,只怕也寻不出能与她相提并论的存在,因为那容颜本就不属于人间。   塞壬之所以被称作海妖,也许与其歌声,以及传说中那种诱惑人心的可怕魔力有关,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却绝对少不了这绝世的容颜。   饶是对美貌有着不小的抵抗力的罗伊,在见到那张脸颊时,都陷入了短暂的呆滞,醒过神来后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与肩头的寒鸦对视了一眼。   “比你好看,船长。”   爱尔菲轻声叫唤,并非嘲笑,而只是述说事实。   “是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生物。”   少女幽幽地叹了口气,将视线重新投落在塞壬身上,忍不住对那魔鬼腹谤了几句,心想这般美好的生灵,如若真如毕维斯所说,无害而友善,那么只怕连她都忍不住想要亲近,谁能想到……   竟被那魔鬼如此冷酷地灭了整个族群?   在一番更为认真的观察后,罗伊对塞壬这种生物的外貌特征,有了更为深入的了解。   睫毛修长,肤白若雪,这种事情自不必说。   沉睡少女身上穿着的,不知是何种材质制成,如水波般轻薄而梦幻,随风轻荡的纱裙,倒是吸引了罗伊几分注意,只是更令人瞩目的是,她的面上、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上,都存着些幽蓝的鳞,介于蛇鳞与鱼鳞之间。   此外,她还有着一头水草般柔软的墨蓝长发,于花海间轻柔地荡漾着,就像是漂浮在宁和的水面上。   忽然,正心生感叹的罗伊眼瞳微凝,流露出郑重的神情。   因为观察得格外细致,所以尽管塞壬睫毛的颤动极为轻微,却依然没能逃过船长的双眼。   这就要醒了?   这种想法有些荒诞,因为在极度冰冷的环境中,经历了数百年的沉睡,哪怕塞壬是诞于海洋,受天地眷顾的传说生灵,却也不该就这么快,这么平平淡淡地醒来。   可细细一想,既然灯塔迎来远客,水晶棺也被打开,裹挟着残酷使命的漫长沉睡来到尽头,她自然就该醒了,而后迎接那冰冷的命运。   这很有种悲剧的宏伟感。   罗伊并不多少伤感,而是静静地看着塞壬的脸颊,注视着那对缓缓睁开,还蕴积着云雾般惘然的幽蓝眼眸。   不,不该说是蓝色。   那对眼瞳是无色的,仿若琉璃,只是被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光尘映成了幽蓝,如果遇着阳光,说不准就会显出七色的光彩。   塞壬很快就恢复了清醒,从水晶棺中坐起,花海随之无声摇曳,将她那晶莹动人,却不显健康的面色衬得愈发苍白,看着很是柔弱。   她的视线与船长交织,在看到那对暗金色瞳孔的瞬间,或者说,在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一切的缘由,知道了将会发生的事。   哪怕过往的记忆如潮水而来,淡蓝的血色笼于心间,可塞壬的眼神仍旧平静如水,不见恐惧,亦无伤悲。   看着对方的眼神,感受着隐于其间的淡然情感,罗伊哪怕没有出声发问,却已经相信了毕维斯曾说过的那个故事。   那种悲伤到泪水流尽,仇恨痛苦绝望直至淡然的情绪,她很了解,因为她也曾有过那样的经历。   只是与自己相比,眼前的少女所眼见,所经历的黑暗,或许要深沉可怖无数倍。   “呃……你好。”   想了半天,船长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寻了句最常见的问候,可毫不意外的,没有获得任何答复。   “我和那个魔鬼不是一伙的,如今不过是互相利用,所以你的恨意没有理由落在我的身上,对不对,也许我们可以好好谈谈,只要你配合,或许能找到更好的解决方法也说不定。”   这一次,罗伊斟酌了许久,正色说了这么一番话,可在等待了些时间后,她失望地发现,塞壬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默然无言地看着自己。   “那这样行不行,如果你愿意帮我,我就想办法带你离开,给予你自由的同时,替你寻找解开诅咒的方法,或者的话,嗯……带你一起去找那魔鬼算账,怎么样?”   自由向来是印刻在生命本能最深处的渴望之一,而被囚禁也好,被夺走的声音也罢,无非都与诅咒相关,而哪怕塞壬对这些都不感冒,罗伊也确信,对方必然会对复仇的提议感兴趣。   面对那般血海深仇,谁不想手刃仇人?   只是你或许没有勇气,或许没有足够的力量,那么我给你,你总该生出些念头来吧?   这就是罗伊的打算,只可惜,想法很美好,却没等到践行的那一刻,就提前破灭了。   塞壬还是没有反应,一点儿都没有。   船长终于有些耐不住性子,她上前几步,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绝美脸颊,不解地问:“究竟是不信任我,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念头,还是对我提的条件不够满意,无论是哪种原因,你好歹给些反应吧,不然还怎么谈下去?”   就算说不出话,总还能点头不是?   仿佛被罗伊的真心所打动,这一次塞壬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   她微蹙起好看的淡眉,倒映着暗金色彩的眼眸中生出些惘然与疑惑,似乎并不明白船长的意思。   但罗伊懂了她的意思。   退回几步,船长抱着双臂看着塞壬,脸上写满了“难办”二字,沉默了很久后,才试探般出声。   “你……听不懂奥兰话?” 第312章 奇妙的交流   一种语言之所以会流传千百年,之所以会成为许多国家的通用语,其原因很简单,无非是因为语言所诞之国的强大。   奥兰语就是如此流传,传播开的。   哪怕在历史上曾有过数次败迹,但无论是与帝国比肩的联邦,还是摧毁过两代帝国皇帝雄心的南方群岛,都无法否认奥兰的强大,无法否认它在历史上扮演的霸主角色。   自然而然的,因为帝国的强大,与其体量之庞大,已知海域中几近所有的国家,只要不是没有条件的贫弱小国,都会推行奥兰语的教育,因为多学会这一门语言,就多了无数的机遇。   正因如此,哪怕人鱼号上的船员们来自五湖四海,也许会有人看不懂、不会写字,却绝不会听不懂奥兰语,无法与人交流,因为这是数百年来的大环境所造就的。   你一诞生,周遭所有人都在说奥兰语,耳濡目染之下,它自然就成了另一种母语。   因此,在初发觉面前的塞壬听不懂奥兰话时,罗伊很是意外,毕竟爱德华船长所在的年代,奥兰帝国就已经是世上第一强国了。   不过很快,船长就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不再惊讶。   奥兰帝国的传承从未断绝,所以按道理来说,奥兰语也不会失传,就算有所改变,大体却应该还是相近的。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要知道,在许多年前,奥兰帝国为爱德华所败,内忧外患风雨交加之时,曾作为帝国皇室的史蒂芬家族,就被如今的亚历克斯家族给取代了。   这么多年以来,为了保证帝国安宁,消除旧王族的影响力,改变旧文字体制自也是极重要的一环。   所以如今的奥兰语虽说仍然存在、流传,却未必是塞壬所处那个年代的语种了,她听不懂也很正常。   此后,罗伊又用有些不熟练的联邦通用语试探了几次,用奥兰西部的口音说了些话,甚至连手语都用上了,却依旧得不到塞壬的回应,苦思冥想无果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有些颓然。   在这个过程中,塞壬一直静静地看着她,眼眸不时波动一下,好奇与惘然的情绪交替而现,可存在的时间极短,很快就又恢复平静,或者也可以说是一种存着善意的耐心。   虽然眼前之人是仇人的后代,流淌着那个冷血可怖的家伙的血脉,但说到底并非是他,她自然不会移情其上。   这个道理看起来简单清晰,颇具说服力,但若是放在别人身上,却并不容易被接受。   既然有爱屋及乌,自也会有恨屋及乌。   可塞壬终归是不同的,无论是生命的形态、层阶,族群的体制,都与人类大相径庭,会有这样的看法也不奇怪。   但这种包容心还是解决不了语言不通的问题。   就在罗伊苦于无法交流,有些焦虑地来回踱着步时,站在她肩头看了半天戏的寒鸦忽然叫唤了一声。   它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一声寻常的啼鸣,像是在打招呼。   “别闹,我正烦着呢。”   以为爱尔菲是像往常一般,觉得此间无聊,想要得到允许去翱翔一番,船长瞥了它一眼,下意识地回绝了,却发现小家伙并非对自己而鸣,而是面对着沉默的塞壬。   眨了眨眼,罗伊也顺着它的目光,望向了塞壬,而后双眼微微瞪大,竟发现对方竟在微微笑着,仿佛在对寒鸦致意。   在毕维斯的故事中,塞壬是天地之灵,对所有的生命都存着善意,如此神奇而美好的存在,能够听懂含义远简单于人类语言的鸟鸣,似乎也并非是什么出奇之事。   想通了其间道理,罗伊眼眸微亮,问爱尔菲:“刚才你和她说了什么?”   虽说与寒鸦日夜相处,可她们之间多数时候都用奥兰语对话,船长可听不懂它的语言。   “你好。”   爱尔菲轻微地扑动了下翅膀,回答。   怔了怔,罗伊苦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确实是刚见面时该说的话,而后又一转念,觉得既然塞壬听得懂鸟鸣,那不妨让爱尔菲做个“翻译”,让它把奥兰语换做鸟类的表达。   “你和她说说,就说我不是坏人,想和她谈一谈。”   得到船长的命令,寒鸦歪了歪头,似乎有些苦恼,而后转向塞壬,用奥兰语将罗伊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下塞壬面上的微笑消失了,重归于一头雾水的模样。   “我是让你用叫唤,呃……寒鸦的语言和她交流。”   见状,罗伊赶忙补充了句,迎接她的却是爱尔菲苦恼的目光,表达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它做不到。   鸟鸣或者也存有多种含义,可绝对及不上人类语言的万一,那么想要把奥兰语翻译成鸟鸣,自然是不可能的事。   船长明白了它的意思,眼中的希冀再次化为了失望。   无法交流,那么她来之前所想的那些问题自然就得不到解答,想好的说辞自也派不上用处,更别说是寻找能够保全塞壬生命的解决方法了。   这种无力与绝望感,或许就如学者所言,是魔鬼的玩笑吧?   自始至终,那魔鬼就没打算留下希望,无论是塞壬,还是不忍看着她死去的后人。   但……终归不是全无希望。   罗伊深深地叹了口气,知道只要自己能够控制住局面,说不定还是能做些尝试的,只是那得看对方配不配合。   想到这儿,船长不再犹豫,朝着塞壬伸出手去,就像是贵族少爷打开马车车门,迎接舞伴时的动作。   无论语言是否互通,习俗是否相近,但这个近似于承接的动作,却并不存在太多的曲解。   所以很自然的,塞壬懂了。   她将有些冰冷的手放在罗伊的手中,轻轻握拢后,自水晶棺中走出,仿佛从云中来到人间。   带着少女来到冰盆之前,船长向她投去尽量温和,存着询问之意的眼神,得到的却依旧是恐惧与悲伤。   先前还保持着平静的塞壬,此时注视着那颇具仪式感的冰盆,浑身不住地战栗着,不知是在畏惧死亡,还是又见到了过往的某些景象。   一如那个魔鬼。 第313章 险棋   看来爱德华船长会将这只塞壬作为钥匙与祭品,并非随意所选,而是在确定了她并非无畏无惧之“人”,是能够被影响、控制的弱者之后,才定下的最佳选择。   这并非纯粹的欺凌弱小,因为当弱者真正绝望后,同样会变为世间最勇敢的存在,至少不会再畏惧死亡。   只有本性柔弱,会被情感牵累之“人”,才可能为了某些承诺,甘愿承受数百年的寒冷与枯寂,用生命去完成与魔鬼的约定。   那正不住颤抖着,明明同样绝望,同样对将至的死亡恐惧不已,却并未有半分逃离念头的塞壬,就是那般存在。   只是她并不知道,魔鬼对她许下的承诺,或许只是个恶劣的玩笑。   体味着魔鬼对“人”心的掌控,感受着他对生命的漠然与无谓,任凭罗伊对他已有了解,心间却依旧涌起了难抑的寒意,且较诸以往更为真切,仿佛亲历了那场惨剧。   因为近在咫尺的塞壬,就是对他无声的控诉。   想到这里,罗伊的眼神冰冷了许多,不是对身侧的少女,而是对那位冷酷无情的海盗之王。   她曾对学者说过,如果能在冰塔中寻到魔鬼的罪证,那么她就会考虑他的提议,对魔鬼更为警惕,甚至与他离心、为敌。   这并非为了毕维斯,更不是为了塞壬一族,凯因也许有所影响,但更多的却是为了自己。   如若事实证明,那魔鬼真是无情至极的人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谁都可以牺牲,那么与他合作,就是在与虎谋皮,随时都有可能被放弃,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这般情形下,就算罗伊心里的那个猜想为真,只怕也没有任何意义,那么究竟是否该倾向于他,就是不需要再谈的问题。   你真的……是那样的人吗?   眼前掠过那张已然有些模糊的面容,想着那个魔鬼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以及一路以来,她体内曾奔流过的,可称奇迹的伟力,罗伊眼中的冷淡渐褪,取而代之的是极为复杂的情绪。   没有人能告诉她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依靠她自己去寻找,而且现今更为重要的,是点燃火盆,以及解决塞壬身上的诅咒。   罗伊明白这些,于是压下思绪,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正事上。   将牵着塞壬的那只手微微紧了紧,船长侧过脸,对她投去一个“安心”的目光,仿佛在说“有我没事”。   感受着那对暗金眼瞳中的自信从容,塞壬就算听不懂奥兰话,也能明白眼前人所表达的意思,虽然不解她的信心所在,却不知为何真的放松了许多,不再不住地发颤。   见状,罗伊松开塞壬的手,弯下身子,从靴子中抽出了一把匕首。   在身上的隐秘处暗藏利器,这是在过去红胡子身体渐差,眼看着就要撑不住时,她与小混蛋所做的准备,为的是防止阿尔杰农使阴招,派人刺杀他们以夺船长之位。   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他们共同的习惯,哪怕后来不再需要,也会随身带着至少一柄匕首。   当然,船长这把是没毒的,也非赠予塞西莉娅的那柄,而是出海前委托人制作的仿品。   站起身来,罗伊再次牵过塞壬的手,却没有立刻动手。   感受着船长询问的目光,塞壬迟疑了片刻后,微微颔首以示同意。   从先前对方的种种表现看,她至少能够确定一点,那就是这个散发着与魔鬼同源气息的少女,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恶意,甚至还可能……   并不愿杀死她。   看着少女平静的侧颜,看着她刺破自己指尖时,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塞壬映着幽蓝光彩的眼眸微微闪动,生出些别样的情绪,只是那些情绪到了最后,又尽数归于平淡。   她觉得这并无意义。   因为那是魔鬼亲自为她择定的宿命,哪怕身前的少女身份特殊,也没有理由能够改变,否则的话,那些死亡,那冰冷孤寂的数百年沉眠,以及那魔鬼所做的一切,岂不都成了虚妄?   淡蓝的,散发着幽冷光泽的血珠滴落,落在了冰盆中那浓稠深蓝的液体上,发出并不悦耳的低微声响。   血珠落在深蓝的液体中后,仿佛拥有了生命,如同身处大海的小鱼,轻灵地游动起来,只是那重获自由般的美好景象并未持续太久,就被一种诡异的变化所打断。   像是感受到了猎物的到来,冰盆上的图纹微微亮起,那片浓稠的“大海”顿时翻腾起来,瞬间就将血珠吞噬,颜色变得更深了些。   看着这一幕,罗伊眉梢微挑,有些不明所以。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火石试了试,却发现那液体根本就点不着,遇到热量只是逸散出了些更淡的冰蓝色雾气,就如同镜面一般,将空气中的光尘映衬得愈发朦胧,折射出无数微光。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些原有的液体是阻燃剂?   罗伊皱眉想着,按照学者的话来说,塞壬的血液是最好的燃料,可以在低温下燃烧,甚至能够持续数百年。   也正因此,她才觉得点亮灯塔也许并不见得一定要杀死塞壬,而只需要她提供少量的血液,可现在看来,这种想法未免有些天真。   船长并没有气馁,只是微有些失望,毕竟这只是尝试的开始,而并非最后的结局。   她之所以会愿意做这些尝试,一方面是想看看是否有办法可以挽救这可怜的生灵,另一方面,则是出自对毕维斯的不信任,也是她自己所言的,寻找证据的过程。   罗伊对那魔鬼没有好感,有所猜测,对学者自也是如此。   如果毕维斯是她所猜想的那个人,那么他自然会做一切对爱德华船长不利的事,同时,只怕也对自己不怀多少好心。   更何况,一个凡人,哪怕如今身负诅咒,化身为永生不死的惧亡人,毕维斯也绝不可能完全猜中魔鬼的心念,就算告诉他那些过往与辛秘的,是安妮斯朵拉女士也一样。   因为爱德华本就是欺骗神明之人。   再说了,在夺取了魔盒的伟力后,爱德华已然接近神明,他既然看了她十数年,而后下定决意选择了她,那么必然对她了若指掌,不可能会料不到如今的情形。   他不会不知道,如果他真是那样的人,如果最后他真的如同罗伯特一般,逼迫自己违背本意,究竟会有怎样的结果,既然如此,他又怎会让毕维斯……或者说女士如愿呢?   那么现在看来……   罗伊微眯双眼,注视着眼前纹路亮起的冰盆,看着那些如蝶般舞动在冰雾中的光尘,默然地做出了判断。   这场对弈的第一步险棋,这就来了。 第314章 未知之路   罗伊依旧在不停地尝试。   自开始到现在,她已经从塞壬的指尖取了三滴血。   一滴被那片深蓝色的“大海”吞噬,一滴被搁置在匕首上,被火石点燃,燃起稳定的幽蓝火光,只是被船长放入冰盆后,立刻就熄了,只令那飘散在空气间的冰雾浓了些。   第三滴的结局与第二滴相差不大,只是如今还停留在匕首的尖端,幽蓝的火焰随风摇曳,一闪一闪。   罗伊看了眼匕首尖端燃着的那缕火,身周愈发浓郁的冰雾,然后又看了看冰盆中愈发的深邃的液体,有了一些初步的推测。   首先,塞壬的血液是最好的燃料,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倒是她先前错怪了毕维斯。   其次,冰盆中的液体并非是所谓的阻燃剂,相反,应该是用以助燃的,只不过与寻常的助燃剂不同,它的燃点太高,储存热量的能力太强,只要触碰过它的表面,就会发现它在微微发热。   那温度自然来自先前所吸收的热量。   那些飘散的雾气,也并非与水晶棺中淌落的冰雾相近,而是更像燃料在达到燃点,燃起之前所散播出来的烟雾,如今越来越浓,自然是意味着,那液体在逐渐接近燃点。   这样异类的助燃剂,不燃则已,一燃必然会释放出世上难见的光与热,产生曜日般的炽光,而那就是令纱琴岛现世,指引明路所需要的光芒。   最后,塞壬之血落入冰盆,看似被深蓝液体吞噬,实则是相融相汇,令那片深蓝“大海”愈发接近猛烈燃起的界限。   所以说到底,这似乎还是一个死局。   想要点燃冰盆中的液体,就需要足够的塞壬之血去稀释,去提供能够燃烧的条件,可按照那液体如今拥有的温度,与身周依旧淡薄的雾气来看,要达到哪一步,需要的塞壬之血实在太多。   多到身旁的塞壬流尽鲜血也不一定够。   真是个恼人的死环。   罗伊恼火地想着,将手中的匕首探入冰盆,仿佛送天火入海,而那深蓝液体的变化依旧没什么新意。   轻轻地叹了口气,船长的眼瞳中生出些挫败,忍不住看向了塞壬,发现她的神情仍然平静,眼瞳中曾有过的恐惧与悲伤也已再不能见,似乎已经能够坦然接受,亦或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   事实也确实如此。   她早就知道这一切无甚意义,但还是陪着罗伊做了许多尝试,为的就是要让船长死心,同时也在心里做好面对命运的准备。   感受着罗伊有些失落的目光,塞壬精致的面容上不再如先前般毫无情绪,而是泛起了一丝夹杂着理解与鼓励的微笑。   这世上无人能解开魔鬼的手段,就算是那位超然伟大的女士也不行,面前的少女自然更不能,她能有这份心就已经足够。   看来自己、姐姐们的看法是对的,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不能因为他的前人犯下过罪行,就迁怒、移恨于他。   想着过往曾受过的教诲,回忆着那些仿佛仍在昨日,却已经无比模糊的族人们的面容,塞壬嘴角的笑意淡了些,看着有些勉强,再加上那有些病态苍白的脸色,更显柔弱。   她是塞壬一族中最小的孩子,所以族中每一位成员,都是她亲爱的姐姐,对她照顾、疼爱有加。   如今,她们的身躯都已泯灭,化为枯骨,可魂魄却仍在漂流,无法回归大海的怀抱,不得安宁,她当然要做些什么。   念及于此,塞壬的面上仿佛多了些光彩,看着不再柔弱,而是变得无比的坚强,如果说被逼迫到绝境的软弱者,因各种原因而勇敢,那么她就是为了这个执念,才一直坚持下来的。   如今到了终点,也算是迎来了解脱。   塞壬敛了笑容,对罗伊抬起了手,露出纤细的手腕,意思再清楚不过。   她想让船长割破自己的手腕,虽然这样血液很难流尽,但只要放入了那片具有魔力的,深蓝的液体中,想来能够达到她的目的。   见状,罗伊微微一怔,而后坚定地摇了摇头,拒绝得不容置疑,哪怕对方映射着幽蓝光彩的眼眸中泛起哀求也不改念。   这一刻起,灯塔中变得无比地安静。   没了踱步声,燃烧声,就连一向乐观爱闹的寒鸦,都因为即将迎来的分别而感到悲伤,久久地低落着小脑袋,偶尔从才抬眼看一眼那柔弱的少女。   塞壬对万物友善,自身更是受天地眷顾,拥有别样的魅力,会让寒鸦生出亲近与不舍再正常不过。   一声轻微的响动。   塞壬向罗伊走近一步,依旧抬着手腕。   船长抬手示意她不用再请求,因为自己不会答应,重新看向冰盆上愈发明亮的图纹,目光快速地闪动着,思绪飞转。   魔鬼设下的死局看似不给希望,毫无转机,可不知为何,她却觉得隐隐有些不对,似乎还有些问题藏于其间,那或许就是破局的关键。   在孤岛上的对谈,魔鬼对自己的了解、选择,一路来发生的那些奇迹般的逆转,毕维斯所说的一切,有关这场对弈走向的关键……   唯一的钥匙。   罗伊陷入了沉思与回忆,无数繁复的信息在脑海间奔流,她就仿佛是游于昏暗大海间的海鱼,在无垠的黑暗中,寻找着仅存的那缕光明。   若是平常,她绝不会想这么多,因为那不是她的份风格。   但这次不一样,因为这涉及了太多问题,除却塞壬的生死外,其中最为重要的,自然是她与魔鬼间的关系,与未来所处的立场,这些问题太过重要,由不得她不想。   只是船长没有察觉到的是,那些画面在她眼前掠过的速度越来越快,信息的处理更是快得可怕,已经渐渐超越了寻常人,甚至是世上知识最渊博,思维最敏捷的智者。   这自然不是说,她比那般智者还要聪慧,而是无形间获得了某些本就不该为凡人所拥有的伟力。   魔鬼之赐,又或者说,本就隐藏在她血脉深处的伟力。   暗金的瞳孔渐渐明亮,仿若燃起、奔流的岩浆,她后颈上的字符更是熠然生辉,璀璨耀目。   所有声音都在远去,所有杂思都在泯灭,在走过那漫长仿若无尽的通路,看遍掠过身侧的无数光景后,罗伊才终于醒过神来,回到了现世,瞳孔与字符上的光彩不知何时已然黯淡。   她看向冰盆中那片深蓝的海,眉梢微扬,眼神清透。   在那番难以置信的高速思索、整理后,她真的寻到了那丝不对,而后看到了那条可能存在的道路。   现在,该试试了。 第315章 绽放之火   塞壬之歌是不灭的路标,塞壬之血是最好的燃料。   因此,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将一只塞壬囚于冰塔,以作为通往纱琴岛的钥匙,这都是最好的选择,哪怕是对魔鬼的手段极为厌憎的学者,也没有否认过这一点。   而要保证钥匙的唯一性,并防止她被闻声而来的族人所救,爱德华杀死了除她之外的所有塞壬,也并不难以理解。   至于这个死局,更是将他的冷酷与恶劣展现得淋漓尽致,就连罗伊都感到了深邃入体的寒冷,这才会被学者趁虚而入,用作了说服她与魔鬼决裂的最有力凭证。   这严丝合缝的一环环下来,就算是再不愿意相信这一切的人,只怕都已经哑口无言,只能被迫接受了。   可罗伊却没有。   或许是因为对毕维斯的不信任,或许是对那魔鬼的复杂情感,总之,她没有默然地接受,而是在真正放弃之前,动念想了想,然后就有了诅咒降临,伟力相助的那一幕。   有了一条模糊的破局之路。   深深地吸了口气,罗伊平复下心神,再次拿起被垂落在身侧的匕首,只不过刀尖所向,却并非是塞壬,而是她自己的左手食指。   在先前那番思索后,船长寻到的那丝不对劲,其实就落在塞壬所象征的唯一之钥中,那“唯一”二字上。   魔鬼建立阿刻罗俄斯灯塔,令塞壬于其上歌唱,令这歌声只能由自己选定之人听到,这无不表明他对纱琴岛,或者是埋藏在岛上的魔盒的看重,以及对女士的极度警惕。   一位神明,哪怕被封印了力量,夺去了自由,但只要她一日不离开,那么就仍是他在世上最强大、最棘手的对手。   正因如此,爱德华才会在数百年前不再理会世间俗务,而是驾驭战舰寻遍大海,想要寻出女士的踪迹,以除去最大的威胁。   可惜的是,就如女士一直寻不到纱琴岛一般,魔鬼也没有寻到她,又或者在接近那不知名的海岛前,就迎来了那些伟大的人们的背叛与征伐,遭受了诅咒与封印,陷入了同女士相近的境地。   也许正是为了预防这一切的发生,这才会有了那场无情的屠戮,有了阿刻罗俄斯灯塔,以及更多的布置。   后来,罗伊借着水晶骷髅的指引,寻到了魔鬼岛,与他相见,接着被他以赌局的借口,被定为了指向女士的杀棋。   如此想来,她遇到维多利亚号,救下毕维斯,得知纱琴岛的故事,并被一步步引导,最终踏上这场旅程,未必尽是出自安妮斯朵拉女士之手,同样也该有魔鬼的功劳。   既然如此,学者所说的,魔鬼又怎么可能不知晓,更不可能会忽视女士的落子,死寂号的威胁。   那么回到正题,他怎么保证在灯塔现身后,死寂号不会出现相阻,甚至是赶在她的前面来人?   要知道,自进入灯塔以来,她从未遇到过阻碍。   这或许与自己的身份有所关系,但更多的可能,就是其中真的没有设置任何的抵御手段,那么一切自然要落在这个冰盆、盆中的液体,以及在水晶棺中沉睡的塞壬身上。   如若一切同她先前推断的一样,塞壬就是唯一的钥匙,只要她提供了足够的血液,能够让冰盆中的液体达到燃点,从而点燃灯塔之光,那岂不意味着,谁来此处都没有区别?   女士的仆从同样可以进入灯塔,杀死塞壬,夺去血液,并以此寻到纱琴岛的所在,那么魔鬼所准备的一切又有何意义,不就尽数为死敌做了嫁衣,成了最无稽的笑话?   爱德华能够骗过神明,自然是世上最狡猾之人,哪里可能落此败笔,令后人离心,为他人所趁?   罗伊清楚这一点,知道这绝不可能。   因为那样一来,钥匙就不再唯一,试问不能唯一人所用的钥匙,又哪里称得上足够安全?而同样的,这个局也不再完美,甚至可以说会成为埋葬他自己的死局。   既然这一切不可能,塞壬自然就不是那柄唯一的钥匙,甚至有可能是魔鬼给出的错误选项,设下的绝命陷阱。   那么,谁才是真正的钥匙?   罗伊猜了自己。   到了如今,许多秘密都浮出水面,许多答案渐将明晰,她明白了魔鬼会选择自己的原因,明白了自己体内流淌着的……   究竟是谁的血脉。   原来你完整的名字,是爱德华·罗伊。   船长眼帘微垂,默然地想着,于此同时,匕首刺破了她指尖。   她将手放到冰盆之上,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食指上积聚起的,渐将落下的殷红血珠。   那么要保证灯塔之局的完美,保证只有我能开启那扇大门,那柄真正的,唯一的钥匙……自然只能是我。   点亮灯塔之火的燃料,也并非塞壬之血,而是魔鬼后裔之血。   “滴答。”   血珠落下,落在了深蓝的大海中。   一声清脆悦耳,毫无凝滞的轻响传开,就像雨珠落于平和的海面,就像钥匙解开陈旧的门锁。   殷血并未被大海吞噬,而是渐渐弥散,流入了海洋的每一处,将那积蓄在极深处的庞大热量尽数释放。   如果说塞壬之血是一滴火星,虽说亦足以燎原,却只能泯灭在冰海之中,那么存有魔鬼伟力的血液,就是真正的火山,于冰海深处沉睡数百年,一朝爆发就势不可挡,要燃尽一切。   一点火星忽地在冰盆中闪起。   罗伊拉住一旁陷入怔然的塞壬的手腕,带着她缓步朝后退去,停留在船长肩头的寒鸦,也在此时发出了嘹亮的鸣叫,欢快而激动。   “烧起来,烧起来!”   伴着爱尔菲的叫唤,空气中所有的幽蓝光点都涌入了冰盆中,有如趋光的飞蛾,灯塔的顶层也因此陷入了黑暗,就连原先亮着的,冰盆上的图纹都黯淡了下去。   “噼啪。”   伴着一声轻微的爆鸣,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亮起。   那火焰并非是寻常暖色,亦非神秘冰冷的幽蓝,而是华美刺目的金色,就像是闪耀的魔鬼之瞳。 第316章 不去的理由   炽金的火焰随着风雨而长。   很快,暗沉一片的灯塔顶层亮如白昼,就连先前黯淡下去的外壁,都开始湛然发亮,色泽蔚蓝,如海似天。   下一刻,耀眼的金光收拢,落在那面纸般薄的透镜上,化作一道光束,自塔顶拱窗而出,仿佛一条光路,划破永夜,穿越茫茫雨幕,落在了视野不可及的天际远处。   伴着灯塔绽放光明,暗云翻覆,冰海涌动,猛烈的浪“哗啦啦”地打在其下光滑的崖壁,刀刃般的暗礁上,溅开无数雪白的泡沫,像是骤急的雪,又像是被浮出水面的何物所惊扰。   自然是纱琴岛。   虽然没有人能眼见天际之外的光景,但此时在灯塔近海域,所有知晓内情的人都已经猜到了它的出世。   风雨更急,而且不再如先前那般温暖,变得冰冷似雪,“噼噼啪啪”打在人鱼号甲板上,打在船员们的身上,令此间温度骤然降低不少。   人鱼号是受海洋女神庇佑的鬼船,自不会受风暴影响,任凭风雨再大,海浪再急,它前行的方向都无比地稳定,毫无动摇。   将目光从那道划破夜幕的光柱收回,凯因毫不犹豫地转动船舵,驾驭着人鱼号追寻它的指引而去,淌满雨珠的脸颊没有任何情绪,那对蔚蓝眼眸更是比风雪还要冷峻。   “先生们,升满帆,火炮上膛!”   他高声下令,紧接着船员们应声而动。   水手们升起风帆,火炮手们有条不紊地打开炮门,推出火炮,填装弹药,就连许久没有活计的搏杀队,都全副武装地上了甲板,把守在船栏各处,防备着可能出现的诡异生物。   在先前这段时间的航行中,此次航程所可能面对的最大危险,终于被大副告知了兰斯等人,而后经由本迅速地传达下去,在灯塔灯光亮起之前,就已经通知到所有的船员。   有另一艘船跟在人鱼号之后,那是真正承载着诡异之物的可怕战舰。   初知道这个消息时,船员们都很是震惊,就连哈里特这样的凶人都有些措手不及,毕竟他们从未有过与这等存在交锋的经验。   只有兰斯,以及曾跟随着金瞳魔鬼纵横大海的旧人们,依然保持着平静,甚至存着强烈的自信,心里生出“终于来了”的感觉。   因为他们见过这样的东西,战过这样的东西,并且从未有过败迹……如果撤离不算的话。   好吧,那就是逃跑,但逃跑亦有讲究。   如今身处风暴之间,身为风暴的孩子,人鱼号凭借神赐之速,自该是所向无敌,而就算对方真能越过这道坎,凭着奇诡手段力压人鱼号,但若是他们真的想跑,又有谁能追上?   正因有着这般想法,兰斯一众当然无惧,而这就像是一剂强心剂,打在了那些惊慌失措的船员们身上,令他们的心安下不少。   而随着大副的命令一道道地传下,人们迅速地动起身来,再无心思去考虑这些,人鱼号顿时齐心,仿若坚壁。   见一切顺利,凯因不再关注甲板,而是瞥了一眼爬起身来的幼龙。   得到大副的眼神示意,尼德霍格低吼回应,而后扑闪翅翼,飞离人鱼号,朝着那渐显电光的漆黑云海飞去。   阿刻罗俄斯灯塔被点亮,纱琴岛从海底升起,所有如雨如雾的帷幕被尽数拉开,永夜自也来到了尽头。   就在人鱼号开始着手安排作战事宜,朝着灯塔之光照耀的方向驶去时,距离罗伊离船上陆之处不远的那片海域,忽地剧烈波动起来,无数涟漪荡漾而开,万千气泡升起破灭。   “嘭!”   伴着一声巨响,与连绵不绝的水声,仿佛由枯木而建的死寂号破水而出,于风雨电光之间现身。   “灯塔被点亮,纱琴岛浮出海面,自现在起,那艘船已经没有用处了,让我们追上去,打沉它,杀光所有人!”   “为了伟大的安妮斯朵拉女士!”   嘶哑诡异不似人声的吼叫响彻死寂号,顿时迎来了更多水鬼狂热而凶戾的回应,如果让人见到甲板上的情形,简直会将那当成现世的地狱。   “升起船帆,全速前进!”   朗费罗张开双手,眼眸中似有幽光闪动,歇斯底里地下令。   只是这一次,甲板上没有再响起回应声,更没有执行命令的脚步声,水鬼们安静无声地望向某处,那里站着两道猩红如血的身影。   薇薇安与里奇。   那两人一个是所有水鬼真正的主人,一个是女士亲自指认,死寂号如今的船长,没有他们开口,水鬼们自然不会行动,哪怕那个正在发号施令的,是它们过去的大副。   见状,朗费罗也合拢了嘴,眼神阴晴不定地望向二“人”,或者准确些说的话,就只死死地盯着那个少年。   “朗费罗说得不错,我们该提前消除可能的威胁。”   面色苍白的少女注视着正抱着双臂,倚靠在“吱呀”作响,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压出个破洞来的木墙上的里奇,看似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可语气却丝毫不容置疑。   因为这是女士的意思,哪怕他是船长,也只能遵从。   “我不觉得,至少这家伙说得不怎么样。”   回望着朗费罗,里奇面无表情地说,而后赶在薇薇安脸色变换之前,做了些补充:“不过你别误会,我只是对打沉那艘船这一点有些异议。”   放下双臂,站直身子,少年转过脸来,直视着那对与自己相近的血瞳,淡淡地说:“不说那船本就是我的,你自己也应该很清楚,女士所说的威胁并非人鱼号,而是……她。”   薇薇安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   女士稍一动念,就能从死寂大三角救起自己,将已然沉入海底的塔兰霍夫号捞起,并将它变为死寂号这样的可怖之物,自然不会在意人鱼号这艘船,哪怕它同是鬼船,拥有神赐的人鱼像。   在她的眼中,能够被视作威胁的,自然是那位能够呼风唤雨的魔鬼,又或者说……流淌着魔鬼之血的人。   罗伊船长。   她才是必须被除掉的那个威胁。   “就算人鱼号沉了,女士也能让它再度现世,至于船上那些人的性命,想来你也不会在意。”   沉默了片刻,少女微哑着声说。   “有理。”   同样沉默了会儿,少年同样微哑着声回应。   语落,他缓步绕过薇薇安身侧,朝着前往驾驶台的旋梯走去,留下句不带情绪的话语:“我来对付人鱼号,你去杀了罗伊。”   “为什么不是你去?”   听着少女有些冰冷的问话,里奇脚步微顿,偏过身来,面上泛起一抹无奈的神色:“我不想和她打。”   “为什么?”薇薇安的追问依然冷漠,更加强硬。   “我打不过她,更杀不了她。”   “你说那是因为你留了手。”   薇薇安说的是当初罗伊回归,里奇与她在人鱼号上的那场船长决斗。   在那一战中,少年没有动用阴谋诡计,没有可借的有利地势,没有毒虫没有暗招,甚至就连海盗的无耻都没有,简直光明磊落得像个古代骑士,自然是留了手。   闻言,里奇耸了耸肩,回身走上旋梯,解释得很是自然,就仿佛自己从未说过那些话。   “那是说大话,不留手……也打不过。” 第317章 大幕将启   薇薇安接受了这个理由,虽然对此很是不齿。   她不再去看少年的背影,而是来到船栏之前,纵身翻越,如同重获自由的游鱼一般没入大海,化作黑影远去,去到了那片冰原之上,很快就消失在了愈发浓郁、寒冷的冰雾中。   与此同时,里奇走上了驾驶台,来到那生着木刺,有些扎手的船舵前,伸手握住,居高临下望向一众水鬼。   “升起船帆,全速前进。”   他的话语与朗费罗先前所说一般无二,区别就在于,他的声音有些哑,不带任何的情绪。   但就是这样一句平淡的命令,却仿佛蕴藏着某种魔力,让所有驻足静立的水鬼都动了起来,就连一向看他不顺眼的朗费罗也一样。   因为那是女士赐予他的权柄,也是狩猎那条人鱼所带来的诱惑。   死寂号上不停地响起沉闷的脚步声,陈旧的木板、桅杆尖锐刺耳的“嘎吱”声,与那面破旗于呼啸寒风中的“猎猎”之音。   阴森的战舰破开海浪,朝着暗淡无光的大海驶去。   在它的前方,狂暴的海面无声而开,无数泛着荧光的海鱼汇聚在一起,仿若一条自天而落的银河,将一切巨浪、漩涡尽数分离,就连迎面而来的风雨,都变得柔和了许多。   光路的尽头,正是人鱼号。   这就是安妮斯朵拉女士降下的神迹,过往曾帮助过凯因一行打破命运,追上了人鱼号,如今,虽然其被赐予的对象有改,可追寻的目标却仍是未变,依然是那条美丽的人鱼。   两艘战舰在暗沉的冰海上一前一后,顺着那道贯穿夜空的光柱而行,其间的距离颇远,可依旧在缓慢地拉近,就像是最有耐心的猎人,于黑暗密林中追逐着赤狐。   任凭狐狸再狡猾,再灵巧,又如何甩得脱精心设伏的猎人?   闪电自天际蜿蜒而下,仿若一条炽白的蛇,电光如潮水般越过海岸,照亮了其上的一切,也将少年那对漠然的血瞳映得微微亮起。   遥遥望着那如同黑点般的船影,里奇的面上没有什么情绪,只在那无人可见的眼瞳深处,存着些微的波动。   因为女士的神佑,哪怕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他依旧能够借着电光,看清那艘船优美而熟悉的外形,看清那些在甲板上来回奔走、忙碌的,或熟识或陌生的身影。   看清那个执掌着船舵的青年。   凯因·霍华德,霍华德家的继承人,奥兰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上将、海军统帅,同时也是威震四海的帝国雄狮。   在女士所给的资料中,这一个个光辉无比的冠冕,震人心魄的事迹,都被记载得无比清楚详细,里奇自然不会不知道那人的来历,但他所在意的并非这些伟迹,而只是对方的一个身份。   那就是那个青年,如今是金瞳魔鬼的副手。   那原是我的位置……不过无所谓,这场对弈过后,那艘船上的所有人都会死去,你当然也不例外。   到了那时,人鱼号自会重归我手。   里奇默然地想着,哪怕如潮电光已经退去,可他那对血色的双眸依然光彩不灭,熠熠生辉,就仿佛在其中深处,燃着一场无比猛烈的血火,誓要燃尽阻它的一切。   人鱼号的下层甲板,一间狭窄温暖的房间中。   毕维斯站在舷窗前,看着那片翻滚涌动,时而漆黑如墨,时而被电光照亮的海面,保持着死一般的沉默。   他已经维持这个状态很久了,仿佛真的化作了一具木雕。   白袍拖在他的身后,延伸出很远,典籍与卷宗不再只待在书桌上,而是散落在房间各处,一切都是那么的乱,一切都是那么的无序,就像回到了维多利亚号上,孤身一人的时候。   事实上,他这时确实孤单,却并不孤独。   孤单与孤独只差一字,却相差甚远。   他独自待在人鱼号上,凭着智慧与诡计,同那些人周旋博弈,势单力孤,随时都有可能如小舟倾覆,故而孤单。   他身怀女士的信物,时刻能够感知到她的存在,她的意志,有着所爱相伴在旁,身坠坚冰犹不寒,因此并不孤独。   现如今,纱琴在望,死寂将至,横跨了数百年的棋局将会迎来终点,而这条人鱼却不见丝毫希望,只待他落子就会走向灭亡。   如此局势,何人不喜乐?   一念至此,学者咧了咧嘴,那笑容不再生涩,更无半点勉强,而是嚣张肆意到了极点,真就如罗伊曾说过的那样,在他的身上,带着无比深刻,怎样也无法抹去的海盗印记。   谁叫他从来都不是学者,而是能与魔鬼对弈的艾萨克·赫德勒大副?   阿刻罗俄斯灯塔之顶。   金色的火光稳定地燃烧着,释放着光与热,令其间温暖了许多,在它的映衬下,就连那些神秘阴森,狰然可怖的浮雕与壁画都柔和了不少,甚至给人带来些温馨之感。   确认灯火已然点亮,通往纱琴岛的大门已开,罗伊微微地松了口气,没有再停留的意思。   她松开了塞壬的手,轻声说:“你自由了。”   在先前的某一刻,虽然并无异象发生,可船长还是听到了一道仿佛刻入了灵魂深处的清脆鸣响,就如同枷锁断裂时发出的声音,又或者说……   那象征着诅咒的结束。   罗伊虽然并不具有先祖一般的伟力,但她同样是被他种下诅咒之人,能够在冥冥中感受到这一点。   当然,也有可能这本就是魔鬼的本意,是他为了顺她心意,同时化解毕维斯攻心之言的手段。   既然诅咒已经解除,无形的锁链已断,那么塞壬自然恢复了自由,可以离开灯塔,重回广阔的天地之间。   那么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被那魔鬼抓到了。   船长暗暗地想着,可出乎她意料的是,眼前少女展露出来的,并非是重获自由的喜悦,忽遇惊喜的出神,而只是惘然,一头雾水的惘然。   她这才想起来,对方听不懂奥兰话。   微笑着摇了摇头,罗伊来到那扇拱窗前,双手合拢于一处。   见状,明白她意思的寒鸦飞落其上,抖了抖微湿的羽毛,抬头望着那漆黑一片的云海,仿佛在找寻着什么。   下一刻,船长举起双手,将寒鸦放飞。   爱尔菲振翅而起,不多时就消失在愈发激烈的雨幕中,与那漆黑不见五指的夜空相融,再分辨不出。   魔鬼的后裔捧着飞鸟,后将它放归无际的天空。   这就是还予自由。 第318章 狭路相逢   塞壬明白了罗伊的意思,对她微微颔首以示理解。   直到这一刻,海妖的眼中才生出些微惘然,她怔怔地望着拱窗外,似乎能够透过冰墙与雨幕,看到那方明明该感到亲切,却已然无比陌生的冰海,也应该能够感受到那些仍在飘荡的魂灵。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原来姐姐们已经走了。   那个魔鬼骗了自己,这数百年的时光,必将迎来的死亡,族人遭受的折磨与苦痛,以及那个承诺……   原来都是假的。   挥了挥手,发现塞壬眼中并没有自己,船长以为她是因为对此间的变化太过意外,这才一时无法回过神来,颇有些怜惜地叹了口气,然后朝着来时的旋梯走去。   站在旋梯旁,看着墙壁上那扇全然封闭,只有装饰作用的门,罗伊沉默了许久,从来到此间,直到将要离开,她才发现原来毕维斯并没有说错,灯塔的顶层真的有一扇门。   只不过这扇门是假的,虚幻的。   它关合在海妖柔弱的心间,只要她不能鼓起勇气,解开门锁推门而出,那么就只能永远沉睡,永远沉浸在那个谎言之中。   这就是魔鬼的玩笑,只是并不有趣。   罗伊微垂着眼帘,对那位先祖的观感又差了些。   只是如今已经确定,自己是他的血脉,一路以来都受着他的照看,受着直接或间接的帮助,于是她心中的情绪愈发地乱,乱成一团,就像是被猫打落在地的线团。   丝线纷繁缠绕,理不清,没有答案。   船长轻轻地摇了摇头,将那些思绪尽数抛出脑外,心想既然理不清,那么何必再浪费时间,不如等见到他后再问,还更简单直接。   那么该走了。   想到这儿,罗伊回头最后看了眼塞壬,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安静地伫立在了拱窗前。   她遥望着大海,发丝为风拂动,衣裙因雨浸湿,侧颜在火光与电光的交织映衬下,愈发好看,也愈发柔弱,就仿佛是世间难寻的珍画。   只不过在那幅画中,还蕴藏着一抹难掩的孤独。   “走了。”   罗伊默然地欣赏着这一幕,可在离开之前,却不知为何留了两字,作为对塞壬的告别,哪怕她知道对方根本听不懂自己的话。   有些话是不需要听懂的,只需要感受到心意就好。   听着于寒风中渐淡的话音,听着渐轻渐远的脚步声,塞壬平静无波的眼眸微微荡漾,又看了许久的海,伸手接了些雨后,终究还是回转身来,注视着那条离开的旋梯,久久不曾移开目光。   冰塔高耸而空旷,不多时,罗伊就再也听不到火焰的燃烧声,清晰在旁的雨声,耳畔只余下急促的呼吸,微乱的心跳,以及稳定的脚步声,就仿佛身处空寂的,只有自己的世界。   这种情境持续了很久,就在船长以为会如先前登塔时一般,一直到离开那扇冰门为止的时候,却忽然生变。   虽不知自己身处第几层,罗伊却止住了步伐,面色变得警惕而认真。   她就像是身处黑暗的猫,借着出彩的听力搜寻着危险。   “嗒……嗒……”   轻微的声响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少女听得出那是脚步声。   只是自己已然止步,为何却仍有声音传来,并且是那般的缓慢、从容,与自己的步伐大相径庭。   答案很简单,这座灯塔中来了第二个人。   不,也许不该称之为人。   思绪飞转,罗伊很快猜到了来者的身份。   那不可能是自己的船员,因为她曾下过命令,想来凯因能管好他们,那么就只能是另一艘船的来客……   死寂号上的那些怪物。   如今灯塔已亮,纱琴岛现世,自己所能发挥的作用都已经结束,接下来就是对魔盒,与爱德华藏物的争夺,在这般局势下,死寂号派人来了灯塔,所为自然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杀了她,以绝威胁。   此种推断不同于和魔鬼间的种种,条理思路都很清晰简单,罗伊只是一个闪念,就理清了一切。   她不再继续向下,而是缓步退到了空旷的房间中,右手按在弯刀刀柄上,无声地注视着旋梯的方向。   如若是以往,她必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伏击。   可今次不同,来者绝非凡人,而是拥有女士神赐的鬼怪,必然身负奇诡的能力,贸然近身未必能取得优势,相反还可能落入对方的算计,亦或是难测的危险之中。   既然如此,不妨拉开架势,先看打不打得过再说。   如果打得过,对方自然有来无回,而若是打不过……也方便开溜不是?   想着,罗伊浑身紧绷,犹如蓄势待发的猛兽,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双眸更是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旋梯。   脚步声越来越近,隐约能听出是靴子踩在冰面上的声音,还夹杂着许多水珠落地的“滴答”声。   终于,一顶夜幕般漆黑的三角帽映入了船长的眼帘,随后是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容,再接着,那人来到了这一层。   只不过她并没有再往上走,仿佛早已经知道要寻之人的所在,微微偏过脸来,直直望向了罗伊。   隔着稍远的距离,二人沉默地对视着,打量着对方,而在那“人”的脚步声彻底敛没后,房间中就再无声响,如坠死寂。   上下观察了对方一番,看着那身华美的船长服,罗伊几乎是立刻就判断出了她的身份。   她就是死寂号的船长,忠于女士的噩梦,同时也是世上仅存的贪血者——薇薇安。   至于那又长又拗口,早已在世间销声匿迹的帝国古老姓氏,船长倒是全然忘了,毕竟也不多少重要。   只是对方的容颜依然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罗伊原以为,这样一个存活了数百年,与吸血鬼一般的存在,怎么也该是个苍老的家伙,就像那些奇幻小说中,那满面皱纹的吸血鬼之祖。   可没想到,现在一看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身材修长纤瘦,披着那有些过于宽松,夹杂着猩红与深蓝色彩的大衣,简直像是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就像是……   里奇那个小混蛋。   这种想法一旦出现,就再也挥之不去,特别是当船长看到对方那对同样猩红澄澈,有如最纯净的红酒般的血瞳时,那种既视感愈发的强烈,甚至让她怀疑眼前人是不是……   小混蛋被种下了诅咒,同自己一样变成了女人?   当然,这种荒谬的想法显然不可能成真,里奇早就在人鱼号的那场争权战中永远地合上了眼,哪里还能站在自己身前?   一念至此,罗伊眼眸微黯,但很快又平复下来。   她看着伫立在身前不远处,一言不发的少女,按在刀鞘上的手缓缓松开,摊在两侧以示无害,同时面上绽开柔和的微笑,语气更是温暖得如同春风。   “想来你就是传说中的薇薇安船长,如今秉承着女士的意志前来寻我,既然如此,不妨先抛开那些无趣的刀剑搏杀,让我们先心平气和的谈一谈?谈一谈纱琴岛上的……”   船长微扬下巴,声音低沉有如魔鬼低语,充满了诱惑力。   “宝藏分配事宜?” 第319章 苦衷   “我并不觉得我们之间有谈判的必要,罗伊船长。”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惊人之语,薇薇安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朝前走了几步,回应的语气很是平淡。   在她看来,那枚猫眼石的碎裂,就是面前的少女对女士,与女士所有拥趸下达的战书,表明自己已然站在了魔鬼身侧,无可动摇。   那么以此作为大前提,任何的谈判都没有意义。   “我明白你为何会这么说,但不管相信与否,那次的事儿都只是个意外,想来如果女士了解了我的苦衷,也一定能够理解。”   转了转眼珠,罗伊故作低沉地说,似乎自己真有“冤情”。   “苦衷?”   薇薇安微眯起眼,微哑着声重复,全然没有相信的意思。   但罗伊不这么觉得,因为对方的脚步停了,虽然面色依旧漠然,可很明显有听下去的兴趣。   “是啊,苦衷,那该死的,被所有人拿来当借口的苦衷。”   罗伊轻叹口气,出乎薇薇安意料地朝她走去,一面解释:“每个人都拥有独一无二的过去,或美好,或悲惨,可惜而巧合的是,我与你一般,拥有的都是后者。”   见少女微微挑眉,船长微笑着解释:“我知道,你会对我了解你的过去感到意外,但事实上,这也是个很巧的巧合。”   “因为某些原因,我的船上载着位身负女士诅咒的学者,他对于这些埋藏在历史长河中的辛秘很了解,其中自也包括你的故事。”   听到这儿,薇薇安的眉梢回落下来,不再惊讶。   她知道船长说的那个人,清楚那个所谓“学者”的真实身份,于是一切都能得到解释。   “你的身世很凄惨,我也差不离,只不过有些不同的是,你还算幸运,能够得到女士的眷顾,但我不一样,如今的风光,是靠无数次的搏命堆叠起来,才得到的。”   “你能想象吗,一个八岁的孩子独自逃脱监牢,流亡不知多少路途,历经不知多少要命的难关,才终于靠着为走私商船打黑工才出了海,而这,才不过只是开始。”   罗伊简单的几句话,就把无数的风雨、黑夜、苦痛尽数蕴藏其中,那幼小的孩子所经历的,并非童话中的冒险,没有什么仙子,更没有南瓜车,只有深沉而残酷的现实。   或许是幼年经历同样凄惨,又或许是能够想象那样的画面,薇薇安并没出言打断,而只是默然地看着走近的船长。   但在她那对血瞳的最深处,依旧存着浓郁的警惕,时刻准备着迎接对方狂风暴雨般的攻势。   要知道,同金瞳魔鬼近身作战,可是连里奇都不愿面对的事。   可直到罗伊站到薇薇安的身前,二人之间早已进入弯刀的有利范围,她却仍然没有动手的打算。   眼见着这一幕,薇薇安的眸中闪过一霎的惘然。   “你知道这一路以来,我是靠什么坚持下来的吗?”   听着船长平淡,却又令人觉得无比心酸的问话,薇薇安保持着沉默,等待着她给出答案。   “靠着对力量的渴求。”   罗伊微垂眼帘,低声说:“因为没有力量,我与母亲被夺走一切,赶出了农庄,受了一夜的冷雨,这才导致母亲的病情加重,没能支持多久,就永远地离开了我。”   “因为没有力量,我明知被欺骗,被利用,却依旧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又一次被关进监狱,被那些狱卒打得遍体鳞伤,不知多少次接近死亡。”   “而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讨好那个虚伪的家伙,他们甚至不惜为此对一个孩子动刑逼供,哪怕最后我没有认罪,也只能等着被送上绞架,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而死。”   “我体会过太多的无力,数不清的背叛,因此,自我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开始,我就暗暗地发誓,无论如何也要得到力量,不择手段也要变得强大,唯有如此,才能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所以其实女士猜得不错,我内心深处最无法摆脱的欲望,就是强大二字所包含的一切,只是……”   沉默了很久,罗伊苦涩地笑了笑:“这是我想要之物,却又与无数的仇恨、苦痛交织,根本称不上是可以拿出来谈的条件,也不是安妮斯朵拉女士能够赐予我的东西。”   抬起眼来,感受着薇薇安眼神中的意思,船长敛了笑,正色地摇头:“我并没有轻视女士的意思,只是在我眼中,只有自己实实在在取得的力量,才能称得上切实可靠。”   “神明的恩赐,皇帝的器重,以及更多近似的,外人的帮助,那都算不上是真正的力量,我最多只是利用,却不会当成自己所有。”   “不过我当初拒绝女士,并非出于这个原因,而只是想起了些不好的,如梦魇般的回忆,所以才会有那样激烈的反应,不瞒你说,当我回过神来时,一切已然发生,来不及懊悔。”   如果说罗伊的话语真假掺杂,那么其中必然是九分为真,一分为假,再配上那毫不作伪的情绪流露,只怕就算是说给凯因听,他一时半会儿也觉察不出不对来,更何况是素未谋面的薇薇安?   因此自然而然的,这位贪血者虽然仍没有尽信,却也已经对船长的说辞接受了三分。   “这就是我的苦衷,虽然可能有些晚了,但我还是想同你讲一讲,也算是作为对女士的解释。”   说完,罗伊不再开口,只是安静而“真挚”地注视着少女,看着那对微有波动的血瞳,静候着她的选择。   是接受这个解释,冰释前嫌再行谈判,还是将那些话当做空气,拔出武器拼个你死我活,都只在她的一念之间。   不多时,薇薇安开口了。   只是她并没有给船长答案,而是问:“你刚才说的,故事里的那些人,都怎么样了?”   忽地听到这么个问题,就连罗伊都有些怔然,但她很快反应过来,面上绽开温暖的微笑:“罪魁祸首都死了,害我害得极惨的也死了,毕竟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死在我的手中,也说不上多冤。”   “至于那些罪不至死的人,我没有去找他们的麻烦,说到底他们不是主谋,只是因欲望所驱才行的恶,我也就……”   “不,你错了。”   薇薇安面无表情地打断了船长的讲述。   就在罗伊笑容微滞,回想着自己哪一句说错时,却从少女的口中听到了从未想象过的话语。   像是回忆起了些什么,薇薇安的血瞳有些黯淡,其中却没有什么失望,而尽是冷到极点的恨意:“你应该把他们都杀了,不论出于什么理由,只要当了恶人的帮凶……”   “都该死。”   听闻此言,罗伊嘴角的笑意愈发盛起,仿佛是因为得到了对方的理解,而由衷高兴,又或者说……   是计谋得逞后,狐狸般的得意。 第320章 筹码   “那么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待那三字落下,罗伊脸颊上的笑容也淡了许多,神色认真而真切,把那抹促狭恰到好处地掩了去。   既然少女说了这么一番话,表达了对那些恶人的厌憎,那自然说明,她已经相信了罗伊所讲的故事,并沉浸其中,生出感念。   如此,想来她也接受了罗伊的“苦衷”,想法有所改变,说不准真有成事的可能。   当然,成的事儿……却与她所想的截然不同。   “也许已经有些晚了。”   不知是忆起了过往所遇的那些海盗的卑劣,还是碍于大海上已然开始的战舰追逐战,薇薇安最后依然摇头,同时朝后退了半步,摆出“勿近”的态势,拒绝之意显而易见。   “不晚,只要赶得上,什么事儿都不算晚。”   罗伊没有失望,她知道对方在忧虑些什么,微笑着说:“女士的神赐自然很了不起,可想要在风暴中追上人鱼号,不花些功夫是不可能的,如果我猜得不错,它们现在还未交火。”   想要了解一艘船,并非依靠纸面的资料就能做到,当那些数字与文字落在大海上时,总会变得苍白无力,难以依凭。   不然的话,岂不是将两艘船在纸面上一比就能分出胜负,哪还会有那么多激烈的交火,精彩绝伦的反杀?   因此光就人鱼号来说,哪怕是安妮斯朵拉女士,也远不如罗伊来得了解。   毕竟在拥有无边伟力之时,女士又怎么会在意一艘小小的鬼船?而到了需要真正挖根刨底的时候,她却已然失去了那样的机会。   更何况,罗伊曾从凯因口中知悉过鱼鹰号追逐人鱼号的经过,再加上一系列细致的复盘,自然能知晓女士庇佑的真相,得出些同样落于纸面,却更具实用性的推断。   从那段往事看来,就算女士如今体内还存有魔力,也绝不可能在无数里外掀动风雨,否则的话,她一个闪念就能摧毁人鱼号,哪里还用得着死寂号出面?   就算因为海洋女神的祝福,令风雨惊涛难以威胁人鱼,那么自天而降的闪电呢?   当初爱德华覆灭帝国第一舰队时,就曾动用过这种超越人世的天威,这才令那些舰船熊熊燃烧,就连龙骨都成了灰烬的色彩。   故而罗伊认为,女士就算拥有伟力,也应该如那魔鬼一般,只能影响那座神秘岛屿的周边,而无法传到更远,那么所谓的神赐,自然不可能是伟力的具现,也许只是……   海洋对她意志的尊重。   大海尊重,或者说爱惜这位超然的孩子,所以当她有所请求时,海浪会分离,游鱼会引路,就连水波与海风都会相助。   这才是所谓祝福的真相。   人鱼号不同,它依靠的是离去神明留下的恩赐,那般魔力历经数百年风雨,已经消散了不少,当然无法与女士的意志相提并论。   所以罗伊得出过结论,如果没有意外,不论是否身处风暴,人鱼号都避不开死寂号的追猎,但那需要时间。   于风暴中的时间应该会更长。   因此她才会给凯因留下暂避交火的方案,才会如此放心地前来灯塔,凭的就是这一点。   既然如此,一切自然还不算晚,至少来得及说些话,谈些事。   知道船长说得不错,薇薇安目光闪烁了会儿,才默然地点了下头。   相较于对方所依凭的计算、推测,她却不需要这么麻烦,因为她时刻都能感受到死寂号的动向,所面对的情境,就算那些权柄被里奇分走了一部分,她也仍是它唯一的主人。   电闪雷鸣之下,惊涛海浪之间,两艘战舰前后追逐,离灯塔已经有些远了。   死寂号与人鱼号之间的距离,虽然因为那条光路的缘故,有了极为明显的缩短,可要想追上对方,哪怕只是进入火炮的最远射程,那些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做到的。   因此正如罗伊所说,这事儿还不晚。   “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又有什么资格与我谈判,要知道不论在此间,还是在茫然大海之上,女士都占尽了优势,只要抹去了你们,一切自成定局。”   薇薇安的声音很冷,话语更冷,却又让人寻不出可以反驳的点来。   罗伊之所以想要谈判,必然也明白自己一方的劣势所在。   在阿刻罗俄斯灯塔中,她要面对的是一个非人的怪物,就算她自己也曾被称作怪物,但这终归是不同。   相比那些只听闻过传说,依靠想象来知晓怪物的世人而言,与这些家伙打过不少交道的船长对它们的了解更为深入。   在那些诡异的存在中,有些不可战胜,有些无法杀死,差些的也是拥有巨力,无惧伤痛,更有甚者虽弱不禁风,但浑身都缭绕着诅咒与毒瘴,凡人一触就会即刻身亡   与这样的东西打,先不说赢不赢得了,但有一点准没错,那就是绝对吃力不讨好。   再说到海上,因为女士的神赐,人鱼号失去了唯一的优势,而它本就不是善于作战的鬼船,局势的优劣自不用说。   因为这些劣势,与将至的险境,所以罗伊想要谈判,但问题是……薇薇安为什么要同她谈?   如今纱琴岛已经现世,只要她能杀死眼前人,只要里奇能打沉人鱼号,那么纱琴岛上的一切当然都归于女士所有,哪里还需要进行什么宝藏分配?这也是少女无法理解的原因。   这位赫然有名的金瞳魔鬼,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   “是,你们优势占尽,我们却看不到希望,按理来说没有丝毫谈判的本钱,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罗伊回身走去,语气很是轻松,仿佛手握着对方,甚至是女士也不得不重视的筹码。   见状,薇薇安缓步跟了上去,与她一同来到空旷房间的中央,问:“你的信心从何而来?”   “从我先前点燃灯火,发觉自己独一无二的作用而来。”   罗伊轻巧地转过身来,摊开双手,嘴角扬起自信的笑:“你知道,我是怎么点燃灯塔之火的吗,那或许与你的猜想大相径庭,而这,也是我们之间的谈判能够进行的大前提。”   船长并没有卖关子的意思,紧接着就说出了那个真相:“因为点燃灯塔之火的燃料,并非塞壬之血,而是……”   “本船长的血。” 第321章 试探   这句话就如同一道雷霆,响彻在房间之间,震得那些幽蓝光尘飞舞不定,像是在为此而震撼。   阿刻罗俄斯灯塔的传说从未在世间有所流传,更别说被记载下来,就算是在遥远的过去,除了跟随爱德华船长的船员们,与默然注视着这一幕的女士,只怕再无人知晓。   当然,秘密就算藏得再深,也不可能抹去所有的痕迹。   这数百年来,知道冰塔真相的人数,非但没有因为时光长河的涤荡而减少,反而又多出了不少。   一如女士选定的船长们,她的心腹,与不知同她有何关联的学者,因他而得知一切的罗伊,又或者……   是那些不知数目,也不知隐于何处,与魔鬼有染的神秘存在。   所以理所当然的,薇薇安知道关于灯塔的所有。   她知道它的名字,它的由来,与它相伴的那个血腥故事,以及在它顶层囚禁着的,世上最后的塞壬。   同时,她也与所有知晓灯塔真相的人一样,认为点燃灯塔之火要用到塞壬之血,要让那可怜的生灵付出生命。   因为某些极隐秘的原因,薇薇安对生命的态度,与她那可怖的行事作风截然相反,她仍在心灵深处存有善意,驱使死寂号的数百年来,所审判的也尽是些罪孽深重之人,无一有错。   这般特质,出现在一位近似于亡灵,身受无尽苦痛的少女身上,自然很矛盾,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但若是细想,这之间似乎又没有什么绝对不可共存的理由。   就像罗伊同样历经苦难,可在成为传奇,执掌亚德里斯后,却也订立了三条规矩,以维护秩序与安定,虽说其中有养望的私心,但对平凡人们存有的善意却也无可否认。   所以事实上,薇薇安对魔鬼的厌憎与敌视,虽说与女士,以及自己的立场有关,但也同他对生命的漠然,曾犯下的滔天罪孽脱不开干系。   而且她并非塞壬,只不过是身负诅咒之人。   她的心中存有善念,却没有那种过于高尚的自觉,会因罗伊将履行魔鬼的意志,因恨屋及乌而生厌也很正常。   故而从一开始,薇薇安就没想过要同船长谈判。   因为在她看来,灯塔既然已经亮起,塞壬自然已经死去,说不准还被放尽了血液,而眼前人能为了魔鬼的意志,为了埋藏在纱琴岛上的宝藏如此行事,与魔鬼又有什么不同?   在这个问题上,杀一与杀万无甚区别。   可薇薇安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居然说出这么句话来。   灯塔的燃料并非塞壬之血,而是罗伊自己的血,这意味着很多事情,但在她的心中,更为关心的,却并非是女士的安排可能被打乱,此行也许会生出变故,而只是……   塞壬的生死。   “她没有死。”   猜到了少女所想,罗伊放下张开在身侧的双臂,微笑着说:“此外,我还把被魔鬼夺走的自由还给了她,她此时或者在塔顶,或者已经拾级而下,你要是不信,大可以上去看看。”   闻言,薇薇安终于微有动容,眼眸中的情绪也有了变化。   虽然其中依旧存着警惕与疏远,可那种恨屋及乌的厌憎,漠然,以及毫不掩饰的杀意,却都已经如冰雪消去,不知影踪。   少女的神情微动也好,眼神变化也罢,实则都很细微,转瞬即逝。   可罗伊却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些变化,确认对方的反应并非作伪的同时,也印证了心中的一些猜想。   那就是这位死寂号的船长,并不如她开始时所想,是位漠然无情,亦或老谋深算的人物,而真正像个罕经世事的少女一般,心烈如火,嫉恶如仇,对是非对错看得极重。   这真是很令人意外,也很有意思的事情。   她就像一张画纸,没有被罪恶与苦痛涂染,依旧保持着热烈的颜色,这自然不算是坏事,可却也同样意味着……   她很好骗。   当然,哪怕知道了这些,罗伊也不会对薇薇安有任何的轻视。   她毕竟是女士的近人,就算还保持着少女般的特质,但对敌人绝不会有丝毫的心软,更别说是惮于杀人,害怕见血了。   如果真是那样,学者又为何会对她如此畏惧?   所以指望这位贪血者手下留情,亦或是说服她改变心意以至于立场,同样是痴人说梦,但至少拿来利用一二,还是没有问题的。   这也是罗伊会同她说这么多的真正缘由。   “为什么?”   少女微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知道她问的是什么,船长很自然地说:“因为我在毕维斯那里了解了那段黑暗的过往,不喜欢那魔鬼的手段,更不想顺着他的心意,取走塞壬的性命,所以做了很多的尝试。”   “直到最后,我才发现,真正能够打开大门的钥匙,原来就是我自己,而这也是我所说的,我们之间谈判能够进行的大前提。”   得到答案,薇薇安思绪飞转,很快就整理出了一些关键处,明白了对方这段话所隐含的重点。   这段话的重点无关谈判,更与筹码无关,那些看似自然,实则是说给她听的好听话更非本质,而就出在那个名字之上。   “毕维斯?”   少女微皱起眉,语气有些疑惑。   “哦,忘了说了,他就是我说过的那个学者。”   罗伊眨了眨眼,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微笑着补充了一句,心情却不想表面一般轻松,而是多了些警意。   是的,她那段话的关键就是毕维斯。   这是一次试探,如果对方听完之后,并没有对这个名字提出异议,那么就说明她与学者相识,至少也该知道这个名字……或者说化名。   而她知道,自然也意味着女士知道。   试问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入女士之眼?   那些存在寥寥无几,而且无一不是伟大之人,在历史长河间不是光辉夺目,就是恶名滔天。   一旦确定了这个事实,再结合那些久远的故事,学者一路以来的表现,以及自己心中的怀疑与猜想,罗伊就算不能完全确定他的身份,最少也能判断出他是否真会带来威胁。   这是一场极隐秘的对弈,如若真有落子,那不但会影响到毕维斯的生死,更有可能改变整个局面。   薇薇安没有接这个局。   她“疑惑”地问了一句,那么不管是装的,还是真不知晓,都把整个棋盘推入了浑水,再无用处。   果然没那么好对付。   罗伊暗暗地想着,就算真是一个白纸般的少女,在岁月的浸染下,也不可能如初时那般天真。   不过……这才有意思嘛。 第322章 骤生的异变   “我知道那个人,只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得到答案的薇薇安没有迟疑,很坦然地给出了解释。   “不知道……名字?”   闻言,罗伊的眉梢不自禁地扬起,对她的坦诚很是意外,可心里却半点没有相信的意思。   少女没有接那个局,却给了这么个解释,这是很矛盾,很刻意的事儿,船长自然不会轻易地接受,更别说,这句话中还存着极明显的破绽,就落在罗伊那句自语般的反问上。   你知道他的存在,女士自然也知道,凭着那位神明通天晓地的本事,又怎可能不知道学者的名字?   知道船长所想,薇薇安面无表情地解释:“我确实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女士不曾对我说过,这对于她而言,是比爱德华更绝对的禁忌。”   她并没有说谎。   那个罪人所处的时代远在她之前,当她被救起,开始替女士做事时,那人就已经被囚在维多利亚号中,度过了不知多少年的时光,日夜承受生不如死的折磨,仿佛永无尽头。   那般处境,就连她看了都心寒不已,她甚至觉得,与那人的经历相比,自己所经受的苦痛简直像是儿戏。   女士也从未提起过那人,就如她说过的,仿若绝对的禁忌。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大半年前的一日。   那天,女士轻抚着水晶球,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自薇薇安跟随她起,就不曾见过她沉默如此之久,甚至还极罕见地,有了如凡人般的情绪波动。   在那段沉默的最后,女士叹了口气,说:“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到了?   薇薇安不明白,但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因为女士让她带着死寂号,前去那座永恒的牢笼接出学者。   那时,她忍不住问了一句:“女士,他究竟是谁?”   他是赎罪之人。   这就是女士给她的回答,她虽然依旧疑惑,但还是应命去了维多利亚号,只是那艘诡船早已人去船空。   于是赎罪之人又一次成了罪人。   带回了消息后,女士并没有说什么,面上也不曾有失落之色,只是让她再次出海,前往亚德里斯的近海域。   死寂号再次应命出发。   历经了一段不短的航行,他们于一个黑夜抵达了目的地,而就像是冥冥中的巧合,一具木棺飘飘荡荡,来到了死寂号之前,与此同时,薇薇安也发现了那位罪人的踪迹。   但碍于女士的态度,她并未前去抓回那个罪人,而是带着木棺回了那座神秘之岛,后又出海游荡了一段时日,施行审判与救赎,直到感受到女士的召唤,才再次掉头折返,回到岛上。   就是那一次,死寂号多了位新船长,开始了跟随人鱼号,寻找纱琴岛的漫漫旅途,也是那一次,她从女士的口中听到了对那个罪人的称呼——“吾爱”,甚至真的感受到了那种情感。   自那开始,她明白了一点,那就是身处人鱼号上的学者并非敌人。   所以事实上,她先前的疑惑并非伪装,而是真实的情感,此时的解释也非掩盖,而是又一场对弈的开始。   她要为那位“罪人”铺路。   “你先前说想要谈判,给出的筹码是自己,那么要想它能顺利进行下去,是不是也该听听我的要求?”   不等罗伊理清一切,薇薇安再次开口,发问。   “哦,当然。”   船长将杂乱的思绪暂时压下,对她抬了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你先前说的那人,事实上并非学者,而是一位卑劣至极的海盗。”   听着这话,罗伊眼角抽了抽,感觉对方别有所指。   “他因犯下渎神之罪,被女士种下诅咒,囚于维多利亚号中,需赎罪千年才能得以自由,但他却因为畏惧苦痛,借由你的帮助离开了囚笼,自然再没有弥补的机会,只有迎接审判一途。”   “所以,我此次前来,目标除了魔盒与你,同时也包括了那个罪人,船长你若真想与女士合作,首先要保证的一点,就是他必须得死。”   听到这儿,罗伊神情不变,眼中却多了些笑意:“他可是惧亡人,连时间都拿他没办法,我又如何杀得了他?”   船长的意思很清楚,既然她无法杀死毕维斯,那么薇薇安的这个条件,自然也就不是原本的意思。   你是想我把他交给你?   可谁又能知道,你究竟是会审判他,还是只想让他脱离我的掌控,说到底这依旧是扑朔迷离的落子,无可相信。   可出乎她意料的,薇薇安摇了摇头。   “杀了他,自然就是真的杀。”   “船长你与他打了这么久的交道,想来也已经知道了,诅咒未解,他根本无法离开人鱼号,一旦离开,不论自愿还是受迫,都会遭受诅咒反噬,经受万般痛苦而亡,这……”   “也算是一种审判。”   这下,罗伊皱起了眉,只觉局势又复杂了许多。   薇薇安要杀毕维斯,这必然是女士的意思,但这之中到底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真的不是自己所猜的那个人,可少女又说他是个海盗,那么除了那家伙还能是谁?又或者毕维斯想要解除诅咒,封印女士,并非是装给自己看的,而是却有其事,还是说……   猜想数不胜数,如今没有魔鬼伟力相助,罗伊自然无法理清,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微闪,应了下来。   “可以。”   至此,试探结束,谈判最开始,也是最重要的共识也已达成,接下来自然简单明晰很多。   “抵达纱琴岛后,人鱼号会靠岸停泊,上面所有的人都作为你们的人质,我自行上岛,不管有没有需要我解开的封印、诅咒,我都会把魔盒,与那张绘着未知海域的海图带回来。”   纱琴岛上或者还藏有其他宝藏,但最重要的,必然是魔盒与海图,前者是女士与魔鬼共同的目标,后者也许就是揭开那片从未现世,却真实存在的诅咒海真面目的线索。   “魔盒归女士,海图归我,至于那些宝藏……想来你们也看不上,就让我拿去换些钱,如何?”   看着一直绕着自己踱步的船长,薇薇安思忖片刻,淡淡地说:“可以,但你交出魔盒,就不怕魔鬼动怒?”   “动怒?爱德华船长?”   罗伊淡笑着摇了摇头:“我既然愿意同女士合作,自然是不想再为那个魔鬼效力,无论是因为他对我的利用,还是他杀死塞壬一族的手段,都让我感觉心寒与不安。”   “谁知道到了哪一刻,我也会被他抛弃?”   薇薇安沉默了会儿,没有再提出质疑,因为对方说得不错,那魔鬼就是这样的存在。   爱德华船长为了自己的利益,能够背叛所有人,包括那些最亲近的拥趸,那么会抛弃后人,自也没什么不可能。   “对了,既然你提起了那家伙,我想起自己还有个条件。”   罗伊脚步微顿,站在薇薇安身前,看着她的血瞳,语气无比认真地说:“等一切落幕,我要见女士一面,我想要找到……”   “能够杀死魔鬼的方法。”   听闻此言,饶是薇薇安也不禁眼瞳微缩,看着那对毫无情绪的暗金瞳孔,觉得眼前人真的如传闻般冷酷,再加上先前那番对谈,她的狡诈、可怕程度,甚至还在女士选定的那些船长之上。   试问谁有勇气敢于去杀魔鬼?   更遑论,罗伊体内就流淌着他的血脉,那这岂不是弑祖?   真不愧是金瞳魔鬼。   少女能感受到对方的郑重,知道这看似只是个附加的条件,实则就是谈判最后的节点,如若不能达成一致,前面的所有共识都会泯灭,变得毫无意义。   长久的沉默后,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很好。”   罗伊恢复了微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对谈判很满意,而后绕过她,就要朝着离开灯塔的旋梯走去,一面说:“那么……”   “成交。”   二字方落,薇薇安眉梢微扬,心中还存有很多问题。   比如该如何确保船长会履约,比如现今人鱼号与死寂号还在海上追逐,对方该如何回去……   但就在少女转过身来,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异变突生!   她没有看到飘扬的淡金长发,也没有看到罗伊潇洒从容的背影,而只看到了一对漠然的,将熄岩浆般的暗金瞳孔,以及……   雪亮的刀光。 第323章 真正的怪物   这一刀来得太突然,就好像罗伊先前的所有表现、话语,以至于这整场谈判,都是在为此刻而准备。   “噗。”   一声闷响,刀刃入体。   薇薇安血瞳微微放大,直视着那对暗金的眸子。   她并未从中看出丝毫情绪,却依然感受到了那种沁入人心的冷意,感受到这一刀中所蕴藏着的决然、壮烈,以及毫不掩饰的卑劣。   一个人怎么能这么复杂?   漠然与多情、无畏与无耻,直率与多谋……   无数种矛盾的特质,似从那对眼眸中涌现,后又如坠入冰海的雨珠,敛没无踪,就仿佛是转瞬即逝的斑斓色彩,热烈而可怖,教人根本无法辨明其中所存的真实。   少女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哪怕因为女士的缘由,她活了如此多的岁月,见了无数或英勇,或卑鄙的海盗,却依然对这般多变的存在感到陌生,不齿,愤怒,以及隐隐的……   畏惧。   眼前的海盗就像女士讲述的那个魔鬼,不,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那种欺骗人的手段,那种绝不留情的作风,如若不是知道爱德华仍在魔鬼岛上,薇薇安甚至会怀疑她就是海盗之王本身。   怪不得他会选择你,但可惜的是,世上不会再出现第二个魔鬼了。   因为你今天就会死。   漠然地想着,少女血瞳中的情绪渐宁。   “嗒……嗒……”   伴着沉闷的脚步声,她缓缓朝后退去。   那被弯刀刺中的腹部,却并未淌出丝毫血液,染在刀刃上的,都是些血色的晶体,就像是被殷血染红了的冰片,透着股诡异的凄美。   那些冰片在离开她的身体时,迅速地升华为气,色泽淡红,与幽蓝的光尘交织,仿佛冰与火的合鸣。   这一幕真的很美,却又令人如坠冰窖。   作为身处景中的人,罗伊的感受自然最为强烈,只不过凄美之景也好,沁体之寒也罢,都只在她的心间停留了片刻,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   她一直注视着的,并非对方蕴起阴云的眼眸,而是被她刺破的大衣下的伤口。   冷风自灯塔外而至,吹动了二人的衣衫,也恰巧拂动了那件血色大衣上的破洞,于是其中的景象一览无余。   薇薇安的肤色同她的脸色一样,都是那样的惨白,这甚至称不上是病态,因为其绝非人类所能拥有,也正因此,那道血痕是那般的触目惊心,看着就像是用红墨,在白纸上划了一道。   如果是常人,那些红墨必然不会就此干去,而是会沿着纸面,继续淌落,直到将那件船长服上的血色浸深,深蓝染杂。   但少女却没有,冷风时起时停,大衣的裂口也时起时落,那道血痕却并没有延展开来,而是渐渐愈合,很快就成了一条细线,最后彻底敛没不见,仿佛从未存在。   “简直就是耍赖……”   见状,罗伊深深地叹了口气,头一次有了无可奈何的感觉,就如同那些曾被她耍弄过的人们一样。   事实上,她之所以会与少女进行谈判,除却是为了从对方的口中,套出些与学者有关的信息外,就是在为这一刀做准备。   船长并非不知道,若是谈判能顺利进行,她或许真有很大的机会能够骗过对方,从而轻巧脱身,待得回到人鱼号之上,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薇薇安又能拿自己如何?   可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要走这条路。   那番谈判中的说辞,确实绝大部分都是真的,就连对魔鬼行径的不满,都是罗伊发自内心的感受,只是有一点必然不可能为真,那就是同女士和解、合作的意愿。   早在亚德里斯时,她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得到魔盒,如果有机会的话,她甚至不惮于杀了那位神明,因为她亲眼见过魔鬼的伟力,知道任由那样的存在留存于世,是多么危险的事情。   如果女士一朝恢复,内心犹存着对海盗的厌憎,那究竟会导致何种后果,南方群岛又将迎来怎样的结局?   罗伊连想都不敢去想。   所以究竟是支持魔鬼,还是偏向女士,这根本就称不上是个选择题,就算爱德华真如毕维斯所愿,可怕到了极点,那也无法与一位身处世间,随时可能重获伟力的神明相比。   大不了她不去理那魔鬼不就行了,难不成他还能越出魔鬼岛,来找她的麻烦不成?   因此,在船长的眼中,女士是无法和解的敌人,那么她最得力的拥趸——贪血者薇薇安,自也是不得不除的威胁。   她先前那一刀,就是在试着斩断女士的一只手,只不过这个尝试,就连罗伊自己都没抱什么希望。   薇薇安如果这么好杀,早就死在了数百年里的审判中,要知道她眼中的那些猎物,可并非是丛林中依凭本能而行的野兽,而尽是些危险至极,无耻透顶的凶人。   只是罗伊没想到,这一刀非但没有杀死对方,还试出了另一个答案,直接就打消了她再行尝试的念头。   血液是那些奇诡的晶体,并不因刀刃入体而有所动容,这或许都是贪血者的能力。   但那可怖的愈合速度,令人感到绝望、难以杀死的无力感,却绝非冯·卡斯坦因家族的仪式与誓言所能达到,而是真正不该现于人间,只来自于无上神明的伟力。   谁能想到,面前的少女不仅是世上仅存的贪血者,还身负女士恩赐,是不死不灭的惧亡人!   身体素质有如怪物,力气说不准比自己还大,还根本杀不死,这不是耍赖是什么,这还怎么打?   罗伊暗暗地腹谤着,虽说惧亡人并非真正无法杀死,但想要做到那一步,除非女士赐予权柄,魔鬼掀动心念,才能破除那般诅咒,或者说神赐,仅凭她哪有可能?   既然知道打不过了,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就很简单了。   “锵。”   因为那些血晶都已消散,所以弯刀银白如初,不染血迹。   罗伊将它收回刀鞘中,看着那道阴森如鬼的身影,咧嘴笑了笑,甚至还轻轻地挥了挥手:“那么薇薇安小姐,我们后会……”   一道尖厉的破空声打断了船长的述说。   迎面而来的是一柄细长的刺剑,其上纹着繁复的花纹,那些并非装饰,而是为了加大放血量,令人悚然的血槽。   在一柄刺剑上铭刻血槽,这是何等邪恶……而又天才的想法?   这虽然会增大剑刃入体的阻力,可那点小小的阻力,在贪血者的恐怖力量面前又能算得了什么?   险之又险地侧身避过,罗伊看着那刺入了冰塔墙壁的刺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哪里还敢卖什么乖,赶忙沿着旋梯,向着灯塔上方跑去,因为下去的道路上已然悬着一道鬼影。   船长很快就跑没影了。   薇薇安将刺剑从冰壁上抽出,慢条斯理地轻抚,后才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朝上走去。   既然罗伊是往上跑的,她当然不必着急,灯塔再高亦有尽头,就像那条于海面逃窜的人鱼,终归会被阴影笼罩。   你又能往哪里跑呢? 第324章 追命之鬼   灯塔有顶,旋梯亦有尽头。   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罗伊自然也知道。   她之所以往上跑,或许有被薇薇安拦住去路的缘故,但绝非如恐怖故事中的少女般,是被吓得慌不择路。   在前来冰塔前,船长早已让幼龙做好接应的准备。   她在塔顶放飞寒鸦,除却是为了向塞壬传达“还予自由”的意思,同时也是让爱尔菲去知会尼德霍格,想来现在信息已经送到。   如今,她虽然被那位贪血者逼向高处,但凭那两只小家伙的聪慧,在冰原上苦等无果,自然会知道此间出了事,从而前来寻她。   既然如此,她又何须紧张?   灯塔不知第几层。   一阵骤急的脚步声响起,打破了那死一般的幽寂。   不多时,罗伊就来到了这一层。   她扶着身旁的冰壁,微微喘息着,一面侧身后望,全神贯注地倾听,很快就寻到了自己想听的声音。   “嗒……嗒……”   那道脚步声依旧不疾不徐,显得优雅而富有耐心。   你真当是在猫捉老鼠?   听那节奏,罗伊忍不住撇了撇嘴,对此很有些不悦。   但不悦归不悦,她知道在尼德霍格找到自己前,还是不要被那怪物追上为好,不然真要打起来,只怕会吃大亏。   因此,在歇息片刻,确认对方已然临近后,船长赶忙回转身子,打算继续向上攀登,以拉开距离,争取时间。   可还没等她再次抬步,动作却又陡然止住了。   因为她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那是翅翼划破雨幕,扇动强风的有力声响。   知道自己等的“小客人”到了,罗伊轻轻地拍了拍双颊,转了方向,朝声音来处的空窗跑去。   隐约的鸦鸣于上方不远处响起。   薇薇安抬眼望向那处,微蹙起眉,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些不好的感觉,脚步不禁加快了些。   作为贪血者,她的各种感知远超常人,哪怕是极善刺杀,对此极为敏感的里奇都不如她。   所以哪怕隔着一段距离,她也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声鸦鸣,以及那道强烈得不像话的振翅声。   那鸦鸣她知道,很多人在研究罗伊船长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对她的爱宠投去几分关注。   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这只名为“爱尔菲”的寒鸦,究竟有多么的灵慧,以至于过于小看它的能力,从而导致局势生出变化,甚至直接朝着罗伊倾倒,黑鸦会在弗兰岛上的失利就是因此。   知道那寒鸦的能力,薇薇安自然不会小看它,只是它的能耐再大,多数时候也是扮演信使的角色,在这场纯粹的追猎中,并无太大意义。   现在的问题在于,另一道振翅声是什么?   只听那声音,怕是已经超越了世上最大的海雕,如果是那位船长的帮手,说不准还真会影响她此次的计划。   一念至此,少女攀登的速度又快了不少。   薇薇安与罗伊之间的距离本来就不远,此时对方又不知什么原因,止住了步伐,因此她只花费了一分钟不到,就来到了船长所处的楼层,向着那镂空的窗户望去。   罗伊就站在平滑的窗槛上。   她一手扶着冰窗的边框,面上带着不正经的微笑,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来者,就好像在看一个追逐了自己好久,如橡皮糖般怎么也甩不开的世家小姐。   而在船长的肩头,寒鸦赫然而立,正是先前那声鸦鸣的来源。   “薇薇安小姐,你未免太慢了些,我都在这儿等你好一会儿了。”   无视罗伊轻佻的语气,薇薇安微眯起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发现此间并无埋伏,那有力的振翅声的主人,只怕还潜藏在塔外的风雨中,时刻准备对自己发起突袭。   少女的思绪飞掠,有些纷乱,可脚步却没有丝毫停止。   她以极快的速度向着罗伊靠近,手中的刺剑微微扬起,映射出幽蓝深邃的光彩。   在她看来,不论那隐藏着的是何等生物,只要女士赐予自己的祝福不散,那这世间就没什么能杀得了自己,至少身处凡世的存在做不到。   “诶诶诶,这是不打算谈了?”   罗伊的声音再次响起,虽然话是这般说,可她的语气中却仍然带着几分商量之意。   果然如此。   闻言,薇薇安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推测,血瞳中倒映着那愈来愈近的身影,隐现寒光与杀意。   金瞳魔鬼必须要死。   这是历经先前那场对话,与被背刺一刀后,少女生出的唯一想法。   这不是因为恼羞成怒,或许与女士的意志有所关联,但最重要的,是因为对方在她心间留下的那片阴影。   名为恐惧的阴影。   至此,薇薇安已然了解,里奇为何不愿面对这位船长。   因为她实在太过恐怖。   无论是那场对谈中隐着的致命暗剑,还是在刺出那一刀时,平静得没有任何波动的眼神,亦或那看不通透的真心,与随时可能截然而变的作风,这一切都令少女感到心寒。   如果放任她活着,那么此次纱琴岛之行,必然会多数不尽的变数,而一旦魔盒落入她的手中,那后果……   薇薇安没有再想下去,因为罗伊已经近在迟尺。   她不想再节外生枝,也不想再给船长开口的机会,于是纵身一跃,将手中的利剑刺出,直指对方的咽喉。   在这个过程中,她虽然浑身紧绷,可自上而下没半分的防备,将全部的心神与力量尽数送入了右手,送入了那柄邪恶而瑰丽的刺剑之上,就是要以不死来压制所有诡计。   金瞳魔鬼再狡诈,再无赖,终归不是爱德华船长,会痛会冷会流血,如何能逃脱死亡?   更何况,她的身后是无尽的夜空,更无退路可言。   注视着剑尖接近猎物柔软的喉管,眼见着罗伊退无可退,逃无可逃,薇薇安血瞳深处的那抹阴影渐散,但还不待其彻底敛没,就再度涌现出来,仿若天边翻覆着的漆黑云海。   因为罗伊依然在笑,并且向着那必死的后方……退了一步!   这一步退开,局势陡转。   那退并非是真的朝后走,而是罗伊将窗栏作为借力点,猛然地后跃,双臂微张,如要飞起的雄鹰。   这样一来,刺剑自然再无法接近她。   可出乎意料的是,薇薇安似乎也没打算放弃。   在极短暂的失神后,少女并未因此止步,而是一踏窗槛,神色漠然地跟了上去。   电光骤然亮起,照亮了深沉的夜幕。   在那风雨之间,高空之上,两道身影相继跃出灯塔,中间是那柄暗银色的刺剑,依然在缓慢而坚定地前行。   仿若追命之鬼。 第325章 远行之前   虽无星辰亦无银月,但那两位少女相继跃出灯塔,于冰冷风雨间追逐的景象,却依然如同凄美动人的画卷,展露着画中人超乎寻常的勇气与决心……如果罗伊脸上没有那抹微笑的话。   不得不说,那抹笑容真的很美,可同样也极为可恶,存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蕴藏的意思更是无比清晰。   你上当了。   那柄暗银的刺剑仍在向前。   到了此时,它与船长的咽喉之间,只余下了两寸的距离。   如果没有意外发生,照这个趋势下去,最多再有一两秒的工夫,这只追命之鬼就会伸出獠牙,刺入猎物的致命之处。   那时,幽寂的半空中就会绽开一朵殷红的花。   象征着金瞳魔鬼的殒命。   可一切自然不会这般发展,就像是落向水面的雨珠,绝不会坠落得悄无声息,而是会在终点四散渐开,如歌如舞。   那隐藏在夜幕中的黑影自也如此。   下一刻,风雨骤乱。   强烈的风流迎面而来,拂动薇薇安如雪发丝,更将她身着的血色大衣吹得如旗飘舞,猎猎而响。   雨珠更急更密,打在少女毫无血色的脸颊上,却并未给她带来凡人将会感受到的微痛感觉,而只留下了些微寒意,就像她那对漠然无情的血瞳,以及血瞳中渐成实质的阴影。   那阴影是真的阴影,只是有一双散发瑰丽紫光的眼瞳。   电光再度亮起。   薇薇安看清了来客的全貌。   她先是微微一怔,然后生出恍然之感,终于知悉了先前听到的,那强烈振翅声的来源。   巨龙,原来是巨龙。   可这种恐怖而伟大的生灵,不是早已凋零殆尽,灭绝在了溺亡船长号的追猎之中吗?   哪怕女士都是这样认为的。   因为这世上从没有存在,能够逃过那艘死灵船的追捕,因为它是诅咒海一切怨灵的积聚,是忠于爱德华的船员们死后,用身体、灵魂与所有猎物的骨骸组成的不灭之物。   是那魔鬼最可怕的爪牙。   思绪是世间最快的事物,有时甚至能够超越时间。   因此,当薇薇安眼见了那伟大的造物,并想完这些时,尼德霍格的一只前爪才刚刚与船长的右手相握。   电光火石间,幼龙带着罗伊远去。   那是很远的一段距离,所以哪怕刺剑去势未完,它也永远无法再触及到猎物的喉管,痛饮那甘醇的血液了。   同样是转瞬之间,薇薇安想明白了什么,身心俱寒。   这一次,她所感到的彻骨寒意,不再是因为罗伊的恐怖、多变,亦或是算计,也同那冷雨,与高速坠落生出的风流无关,而只是因为那个猜想,与魔鬼有关的猜想。   塞壬一族被魔鬼灭绝,只留下了一位少女,以作为阿刻罗俄斯灯塔的守塔之“人”。   那么,巨龙一族说是被诡船猎尽,可谁又知道,那魔鬼是否动了心思,让一条幼龙,或者说一颗龙蛋幸运地生还,从而在真正现世之后,成为他选定之人的追随者……   以完成他的不世大业?   很多传说都或是虚假,或有偏误,比如人们所猜测的,塞壬一族销声匿迹的种种可能,又或者是古历史学家们所做出的,巨龙一族于远古时代就已灭亡的推断。   可薇薇安很清楚的是,在历史长河流淌以来,有很多虚假的传说,与有意或无意造成的偏误,都同那个海盗之王有所关联。   他就像是一个最伟大的战略家,在世界各处设下伏子,只待时机一到,它们就会揭开,无声地飞起,或者为后人铺平道路,或者将敌人引入绝路,无一失手。   女士曾选定的船长们,几乎都死在了魔鬼的暗子之下。   就连那因未曾履行承诺,而多活了数十年的所罗门船长,也同样没有逃过此劫,成了爱德华引导选定者走上这条道路的祭品。   由此看来,那魔鬼真的很可怕,比罗伊要可怕无数倍。   女士……我们真的能赢吗?   这是少女去势用尽,向下坠落时的最后想法。   远远传来微弱的破空声,而后是一道令人心颤的闷响。   饶是冷酷似罗伊,在见到那位少女直直地坠落在坚冰上时,都忍不住闭了下眼,轻吸了一口冷气。   “真可怜,真……”   寒鸦也忍不住念叨了几声,对那可能已然骨骼尽碎,再无生机的少女表达了象征意义上的同情。   可还不待它念完,声音却戛然而止,甚至尾音都有些微颤,就像是见了鬼一般。   罗伊缓缓睁开双眼,也见到了遥远冰原上的那一幕,不再面露悲悯,而是颇有些感慨地说:“看啊,爱尔菲,人们都说我是怪物,但他们又哪里知道,真正的怪物是何种模样?”   顺着船长的视线,落在那冰天雪地之间,就能看到那个从不知多少米高坠落的少女,正缓缓地起身,朝着天上远去的黑影望了一眼,而后像个没事人一般往大海而去。   “怪物,怪物!”   寒鸦的惊叫徐徐传开,很快就被风雨敛去。   “锵。”   将刺剑收入剑鞘,薇薇安随意地拍了拍大衣,拍落些雪粒冰屑,用了三分钟不到的时间,就来到了与冰塔相邻的海边。   她向隐在雾中,看不真切的海面望去,只隐约能看些礁石伫立,如利刃般指向天空。   那对血瞳早已恢复了漠然,再无情感,就好像那片阴影,与先前坠落时一闪而过的柔弱并不存在。   一道嘹亮的口哨于岸边响起。   伴着几道水声,数道黑影出现在海边,发出或尖锐或低沉的叫声,应该是一些体型稍大的鲸或鲨。   少女随意择了一条,站上了它的背,而后不知做了些什么,那道黑影迅速调转了方向,摆动尾鳍朝着大海游去,带着少女与同伴们消失在了浓浓的海雾之中。   罗伊与薇薇安这两位先后到访的来客,又相继离去了,于是冰原恢复了平静,那伫立在崖边的冰塔更显孤寂,除了那道刺破夜幕的光柱外,就与数百年来再无区别。   但……终归是有不同的。   就像那消失了的歌声,断裂了的锁链,与恢复了自由,如今不知何处,不知所念的塞壬。   时光流逝,暴雨依旧。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变化终于显露了出来。   雨声忽地柔和了许多,落下的雨珠再次变得柔软而温暖,就连那不住击打在崖壁上的潮水,都柔和得如同轻抚。   灯塔不知何时重新亮起的幽蓝光彩,也再度敛没,只不过这一次并非尽数消失,而是自上而下,逐层变得黯淡。   就好像主人要远行,在关灯。   终于,灯塔的冰壁彻底暗淡,变得一片苍白。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塞壬来到了海边,长发飘扬,纱裙轻摆,白皙若雪的肌肤上幽鳞隐现。   就像从画中走出的女神。 第326章 塞壬的决定   塞壬不是神明。   她并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因而时常会生出惘然,就像在冰塔中,听到全然陌生的奥兰语时那样。   她也无法绝对意义上地控制情感,不能隔绝似于孤独、虚无与怆然之类的感觉,所以在遥望着那片熟悉、亲近的大海时,她映射着灰暗光彩的眼眸中尽是柔弱。   大海是塞壬一族的故乡,天空与陆地是她们的乐土。   她离了灯塔,自然就是重获自由,再临家园,按道理来说,应该表现得欣然而激动,至少也会有如释重负之感。   但她没有。   先前灯塔暗淡,是她在熄灯,熄灯则是远行前的准备。   可当她来到大海之前,准备一跃而入,感受海水久违的拥抱、疼爱时,却不自禁地止住了步伐。   因为如今的海对她而言很陌生。   这种陌生不是因为时间的跨度太长,与近乡情怯更无关系,而只是因为那片海洋中,已然没有了任何的族人,就连那魔鬼曾说过的,那些被困在其中饱受折磨的灵魂也没有。   没了人的家还是家吗?   不,那最多只是些毫无生息的居所罢了。   到了这时,塞壬才忽地惊觉,她在离开灯塔时,随手熄灭了那些幽蓝的光尘,灭了灯火,原来是已经把那座囚笼当做了家,把那具铺满花瓣的水晶棺认成了最安心的床铺。   如此细致地打理,自是准备再回来的。   很悲哀,但也很合情理。   因为同魔鬼的那个约定,与数百年来背负的使命,才是支持着海妖鼓起勇气活下来的理由,是她活着的意义,而这座灯塔,就是在历史长河中,她所留存的锚点。   现今已然证明,那个约定是假的,她的姐姐们早已归去。   那个使命也是假的,魔鬼只取了她的歌声,点燃灯塔之火的燃料是魔鬼后裔之血,她无论活着,还是死去,都没有任何意义。   那么,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塞壬伫立在岸边,沉默地想着。   因为认真,也因为直到现在,她仍处于失声的状态,别说歌唱,就连最简单的音节也发不出来。   这就代表着,魔鬼的诅咒还没有完全解开。   捆缚着她脚踝的锁链断了,系在颈间的项圈却没有被卸下,如此一来,她就仍是那个魔鬼的奴隶,是最卑贱的囚徒。   不过现在她没有想这些,只是在思考生与死的意义。   海妖天生聪慧,同时不像那些或伟大或愚蠢的哲学家,会被从何而来,又去往何处的问题所困,所以只花费了极短的工夫,她就想明白了一切,心中的死意随风而散,仿佛从未存在。   她是世上仅存的塞壬,是这个种族最后的薪火,当然要活下去,而且要好好地活下去。   塞壬一族的生命无比久远,甚至在有限的时间中看不到尽头,故而极少会思考繁衍的问题,而且……   她们也没法繁衍。   海妖是神明的孩子,族群的“人”数从诞生以来就是固定的,无法自然地增长,也正因如此,才会被那魔鬼如此轻易地寻出,杀死。   可这岂不意味着,塞壬一族本就是要灭绝的?   毕竟生命的长度再长,无法繁衍后代,最终也会走到尽头,在远古时代就曾有海妖逝去的传说。   遥望海边的塞壬并不这么想。   她虽然是最小的孩子,自幼被姐姐们抚养长大,却同样感受到过母亲对自己的爱意,那些与生俱来的能力与天赋,整个世界对她的包容与善意,就是那种爱意的具体表现。   通过姐姐们的讲述,她知道母亲去了遥远的彼岸。   所有离开的神明都去了那处,按理说不会再回来,但……谁又能真正保证呢?   这种希冀,也是支持她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之一。   想通了这个问题,塞壬自然不会继续在此浪费时间,而是开始思考别的问题,比如接下来该往何方去,该去做些什么。   活着需要理由,但同样该被赋予意义。   这是所有智慧生命逃离虚无主义的依凭,塞壬自也是其中的一员,因此她想得比先前更加认真。   没有人知道她在短暂的时间中,考虑了多少种可能,生出、泯灭了多少种选择,许久,少女终于停止了无止境的追寻,将心念与注意力投落在了几句话语上。   那是罗伊与她初见时,曾说过的那些话。   那时,船长用的是奥兰语、以及许多其他的语种,但无一例外的,她都听不懂,不解其意。   不解会激发好奇。   这对于好奇心强烈如猫的罗伊、真正的猫,又或者是塞壬,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因此,她决定去找那位船长,把这些给问清楚。   至于在这个决定中,是否存有别的原因,像是罗伊对她所怀抱的善意,苦思冥想解救她的过程,放飞寒鸦时所表达的心意,那就无人可知了,只有塞壬自己清楚。   做完决定,海妖没有再犹豫,轻盈地跃向了海面。   “噗通。”   一道微不可闻的入水声响起。   少女化作了一道黑影,向着更深、更远处游去。   她的速度快得惊人,别说是战舰了,就连海洋世界中最快的游鱼,也远不如她迅疾。   在那翻覆不止的海水中,飞溅开来的白沫间,幽蓝细腻的鳞一闪而逝,却不再是覆在白皙的肌肤上,而是……生在了如同童话般美丽的鱼尾上,仿佛本就该是那般模样。   塞壬有数不尽的名字。   她是海妖,也是人鱼。   “嗵。”   一道沉闷的声响传开。   在海盗们热烈的目光中,罗伊回到了人鱼号上,并且不似刺杀罗伯特,逃离居所时那般狼狈,而是安全地降在了驾驶台上,落地时的姿态更是从容优雅极了。   因为累的本就不是她。   幼龙摇摇晃晃地飞落下来,趴到了离开前的位置上,神态有些蔫蔫的,显然是累坏了,寒鸦则照例停在了它的头上,昂首挺胸,骄傲得像是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没事吧,船长?”   才与船员们打完招呼,少女的耳畔就响起了关切的问话。   罗伊转眼看向副手,微笑着耸了耸肩,理所当然地反问:“本船长能有什么事儿?”   语落,少女看了眼身后那片白雾,眉梢微扬。   她有些意外地发现,人鱼号与对方之间的距离,比自己一开始预估地还要远些,自然也没有交火的机会。   “你的决策很对,而且足够果断。”   罗伊收回目光,忍不住拍了拍凯因的肩膀,语气很是赞赏,同时也存着些藏不住的讶异。   她离开前给的方针,是在她回来之前,尽量不要与死寂号交火,而凯因则在问话中提起过“先行”二字。   没想到他真是这样做的。   如果让本,甚至更为决然的哈里特来决定,只怕都会选择在冰塔的近海域徘徊,尽可能与死寂号周旋,就算离开,也不会全速前进,只等着自己回来后再做决断。   这样的决策当然也不算错。   凭着人鱼号在风暴中的灵活程度,同死寂号在此间跳支“交际舞”,风险其实并不大。   只是凡事都有意外。   船长不是神明,亦非魔鬼,不可能算到所有事。   她能算出在风暴之间,人鱼号被死寂号追上所需的大致时间,却不曾想薇薇安会出现在灯塔,而后拖了她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不算长,可若人鱼号真绕着近海域在打转,说不准就会被死寂号缀在近处,再难摆脱。   想来那会是很凶险的画面。   但是凯因没有等她。   在灯塔之光亮起,甚至是更早之前,他就已经驾驭着人鱼号行出了一段距离,这才能在那道炽金光柱划破永夜之时,占据先机,生生把死寂号落下了一截。   这真是很让罗伊意外,并且惊喜的事儿。   要知道,这看似简单的决策,所遭遇的阻力绝对不小。   抛下船长先行离开就算了,还是满帆前进,如果不是知道他们间的特殊关系,只怕兰斯与以前就效忠她的船员,会以为这是又一场叛乱,到了那时,所有人自然都会反对。   现在看来,这层关系还是有些用处的。   暗暗地想着,罗伊示意青年让到一旁,很自然地接过船舵,说:“接下来交给我就好。”   注视着少女自信的侧颜,虽然知道似乎不是时候,但不知是何种情感在作祟,凯因遥望着人鱼号后方,那片愈发临近的雾气,说:“那船长,你说这算不算立功?”   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道他是想打破有些沉郁的气氛,还是在想离别前曾遭遇的窘迫。   罗伊知道是后者。   她瞥了眼看似心不在焉的青年,故意提高些声,问:“这是说那种事儿的时候吗?”   凯因没有反应,就像没有听到。   船长撇了撇嘴,目光顺着那道光柱,望向遥远的天际,有些不情不愿地补充:“知道了,给你记着功,至于奖励嘛……”   “有空再说。”   说到这四字的时候,罗伊眸子里哪里有着无奈,只存着些笑意,深藏眼底的疲意与凝重也散了些。 第327章 都是疯子   漆黑的海浪自远而来,一阵接着一阵,似墨一般,又很快被人鱼号撞成了飞溅的白沫。   因为船头那合目祈祷的人鱼,船员们并未感受到丝毫震动,但依旧能从震耳欲聋的潮声中,听出海浪力度在不断变强,到了这个阶段,只怕就连奥兰军舰都将要承受不住。   可人鱼号与死寂号依然平缓前行着,似乎这骇人的风暴并不存在。   更为神奇的是,两艘战舰之间还存着一条银白的光路,似是星河,更像是一条连接的纽带,将二者系在一处,无法分离。   那是女士对死寂号的祝福,同样也是对人鱼号的诅咒。   只要它一直存在,人鱼就无法逃脱追猎,那么莫要说自由,只怕就连生命都难以存留。   罗伊很清楚这一点,自然让船员们做了不少尝试。   但无论是丢落重物驱赶,还是引爆火药桶,炸死大片的游鱼,都没有任何的成效,那些散发着光泽的海鱼一反生命的本能,无惧死亡,无穷无尽,自然不可能杀完。   于是那银链般的光路,在船员们心中,就像成了无法摆脱的命运,让他们的面色苍白了不少,嘴唇更是不住地微颤。   对此罗伊也没什么好的办法。   她伫立在驾驶台上,掌着舵,居高临下地望着甲板,眼中倒映出船员们各异的神色。   出乎船长意料的是,在那些船员中,心生畏惧,甚至面露绝望的人只占据了极小的一部分,大多数人都在检查自己的武器,站立在火炮之前,随时准备将其击发。   本在动员水手,哈里特在擦拭弯刀,兰斯在对每一尊火炮做最后校核,丹尼尔拿着柄与身高极为不符的火铳,有些吃力地瞄准着后方,就连一向见不着人的船医,都拿着医药箱出现在了甲板上。   这些大人物们都在做着准备,无暇顾及其他。   船员们更紧锣密鼓地奔波着,用忙碌与急促的节奏,冲散内心的紧张,在这样的氛围下,那些恐惧,那抹飘忽在人鱼号上的绝望,似乎成了大海中一朵水花,无声而逝。   “怎么样?”   副手站在少女的身侧,望着来回穿行,却不见纷乱的海盗们,忽地问了一句。   不管是在旧时的人鱼号上,还是在新生的人鱼号上,罗伊都很少,或者说全然不管船员们,各式安排,对人心的安抚与笼络,以及更多的事儿都是由本之类的得力助手完成。   而负责调控全局的,制衡权力人物们的,自然就是前后两任大副。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他们才是人鱼号真正的主人,少女反而更像是个挂名的荣誉船长。   当然,每个人都清楚不是这么回事。   在红胡子闭目长眠后,人鱼号一路行来,真正且唯一的灵魂,就是金瞳魔鬼,她是人鱼号不败的旗帜,也是所有船员的信仰与支柱,无论过去现在亦或遥远的将来。   “还算不错。”   给出评价,罗伊目光扫过甲板,微笑着补充:“虽然与过去的人们还有些差距,但想来多跟着本船长见见世面,多和身后那样的东西交交手,还是挺有希望能追上的。”   能够在初见死寂号,在那些怪物带来的压力与恐惧前,如此镇定地执行命令,准备作战,别说是放在海盗船上,哪怕是在帝国海军中,也已经算得上极为出色。   但在罗伊的口中,他们却依旧只能得到个中上的评价。   这不是船长在戏弄大副,在故意贬低他的能力,更非对如今的船员们不熟悉、不亲近,而只是因为,过去的人鱼号实在太过耀眼,簇拥在她身旁的人物更是了不起。   里奇、老约翰、维克多、兰斯,甚至是被她刻意打压的卡修,哪一个不是大海上赫然有名,手段恐怖的人物。   当他们站在一处时,别说是妄图重夺亚德里斯的所罗门了,就连罗伊自己都被逼入了绝境,若非其中有人念旧情,回到了她身边,哪怕那一夜魔鬼伟力加身,她也只有死路一条。   更别说那些与真正怪物作战过的搏杀队,与死灵船抢过时间的水手,击毁过无数奥兰军舰的火炮手……   同那样的人们相比,如今的船员们自然不如,失去了那些人,甚至就连人鱼号都可以说是元气大伤,强大不再。   但罗伊并不失望,反而颇为满意。   因为现今的人鱼号已然有了过往的雏形,加之人心更加凝聚,就算现在还比不上那些叛徒,又有关系呢?   反正她还在。   过去的她能带出一个小混蛋,培养出那般恐怖之师,带领人鱼号纵横东海域,现在自然同样可以。   不过得先解决后面那艘破船的问题。   “船长,前面似乎有问题。”   听着船员们传来的惊呼,与凯因有些凝重的提醒,罗伊收拢思绪,遥望着人鱼号前方,下一刻,她暗金的眸子被突现的电光照亮,倒映出了一片灰白的海洋。   那并非真实的海洋,而是一片雾。   只是那片雾太过广远,横向弥漫不知多少里,下连漆黑的海面,上连翻覆的云海,通天彻底,横亘在那处,简直就像一面无法逾越的巨墙,要挡住所有前行者的去路。   就连那道划破永夜的光柱,也穿越不了那片诡异的雾气。   此时,人鱼号距离那座雾墙只有不到千米的距离,按道理说,如此伟岸的存在,就算有淡薄的海雾阻隔,也不可能直到这么近才被发现踪迹,它简直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哦,终于来了。”   罗伊轻声呢喃着,似乎一直在等待着它的出现。   早在抵达安纳利亚冰原之前,船长就已经推测出,在女士的护佑下,人鱼号无法摆脱死寂号的追击,甚至计算出了被追上,或者说,被对方拖入地狱所需要的时间。   但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半分担忧。   因为罗伊知道,那魔鬼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他建立了阿刻罗俄斯灯塔,就相当于将纱琴岛揭露在世界之间,将那魔盒呈在了死敌的眼前,他不会不知道,一旦魔盒落入女士之后,将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既然如此,他当然要保证,魔盒一定会落在选定者手中。   就算因为对弈者是神明,无法完全掌控棋局,他至少也要确保,自己的后人能够占据先机,先行抵达纱琴岛。   点燃灯塔之火,令纱琴岛现世的真正钥匙,是魔鬼后裔之血是为此。   这片通天彻地,不见尽头的雾气之墙,墙后之景,又或者是罗伊脑海中曾有过,却并未成真的想象,自也是为此。   “船长?”   这是凯因的呼唤,将罗伊从纷繁的思绪中唤醒。   “船长,要要要撞上了!”   这是瞭望台上传来的,丹尼尔紧张的提醒。   这时少年已经放下火铳,将注意力从死寂号移到了这座临近的巨墙上,声音因紧张与惊慌变得更尖了些。   罗伊忽然觉得这些对话有些熟悉。   随后响起的,是船员们有些嘈杂的提醒声,以及另外一位哨兵急切的报告声:“船长,死寂号距我们只有不到一海里了!”   不到一海里,意味着人鱼号即将进入对方的炮击范围,没有人知道死寂号的射程有多远,哨兵自会紧张。   而就算对方如此勉强地开火,而想要将人鱼号纳入有效炮击范围,那也花费不了多少工夫。   换句话说,人鱼号没有多少时间了。   船员们都明白这一点,于是甲板上嘈杂声渐低,最后彻底沉寂下来,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了沉默中的船长,等待着她做出决定。   看着这一幕,少女那种既视感愈发强烈。   她苦思不得其解,下意识抬起头来,看着那愈发临近,仿若实质般,要将人鱼号撞个粉身碎骨的雾墙时,忽地明白了船员们的担忧。   然后她想起了一些往事,知道了自己为何会对这一切感到熟悉。   因为在许多年前,在那艘名为鬼镰号的战舰上,她也曾经遭遇过这样的情境。   同人鱼号一般,那时的鬼镰号眼看着就要撞上维多利亚号。   同丹尼尔一般,那时还是少年的她惊慌地提醒着那个疯子。   同船员们一般,那时所有的人都等着那道夜幕来做出决定。   这一切简直一模一样。   “恩佐,你真是个疯子,不过现在看来……”   罗伊紧紧地握着船舵,丝毫没有要转向的意思,眼眸中更是闪动着淡淡的疯狂色彩,她嘴角微扬,梦呓般低语。   “我也一样啊。”   在暴雨雷鸣中,在狂风吹拂下,人鱼号满帆尽起,全速前进,朝着那道雾墙一往无前地撞去!   就像是要撞破那没有尽头的永恒。 第328章 毁灭之歌   如果说那片雾墙源于魔鬼的伟力,那么正笔直前行,永不回头的人鱼号,就是属于人类的赞歌。   人鱼像处于战舰最前方,自也是第一个触碰巨墙的存在。   当它与那些仿若实质般的雾气相遇时,整片天地都噤了声。   雷鸣不再,雨声敛没,旗声人声破浪声尽数消失,只余下一片空寂,仿佛就连天地都在屏息等待着那条人鱼的结局。   “嗡。”   一道微不可察的嗡鸣忽地响起。   紧接而来的是一道无形的波纹。   它就像是叶落于湖造就的轻柔水波,被人为地缀在了半空,在客人到来时荡漾而开,以一种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扫过了人鱼号的每一处。   就连底舱某一间地牢中那个破洞都没有放过。   这道波纹是什么?   想来不会有太多人知道,因为在人鱼号上,绝大多数的船员,包括凯因都没有感受到它的存在,只有与魔鬼有染的生灵,才能听到那嗡鸣,捕捉到那道穿过身躯的波纹。   感受到那道若有似无,别样亲近的气息,知道那是魔鬼用来辨明来客身份的手段,罗伊眼眸微亮,暗自有些骄傲,心想自己的推断又对了,不……该说从没出过错。   金瞳魔鬼就没有错过。   船长身后不远处,正俯在地上歇息的幼龙,同样感受到了那道波纹。   它的双眼骤然睁开,视线穿越驾驶台旁侧的空当,落在那些如潮般涌来的雾气上,眸中闪烁着漠然的光彩。   在那波纹中,在那雾气里,它都能感受到那个魔鬼的气息,并借此嗅到似于命运的味道,在那味道的尽头……   就是那艘恐怖至极的死灵船。   鼻尖微颤,尼德霍格用力地嗅了嗅。   嗯,还远着,一时半会应该遇不到。   确定了这一点,幼龙再次动了动身子,盘踞得更紧了些,然后有些疲惫地合拢双眼,不去理那因为好奇它的反应,而叽叽喳喳发问个不停的寒鸦。   说了,不,吼了你也不懂。   人鱼号的船舱,狭小而杂乱的房间中。   毕维斯紧闭着双眼,双手捧着栩栩如生的女神像,没有呼吸,甚至就连温度都没有,仿佛成了一块没有生命的礁石,以避开那魔鬼的目光,与席卷而来的恐怖浪潮。   房间中一片死寂。   就算那无形波纹已经掠过了数十秒,可学者依然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就仿佛在畏惧那魔鬼会再度回眸。   又过了十秒,但却像是历经了整整一个世纪。   毕维斯终于睁开了眼,开始像溺水的人一般,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那件雪白的长袍,更是已经被汗水浸透,蔫蔫地耷拉在地,看着就像是枯死的柳枝般可笑。   他双手按在面前的桌案上,有些僵硬地坐倒在木椅中。   在这个过程里,不知是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还是因为某种畏惧,他的身体颤得厉害,脸色更是如白纸般惨白。   他的心中一片后怕。   要知道,本在那数十秒后,他就已经确信魔鬼的视线离去,想要恢复生机重回世间,可不曾想,就在他准备结束这一切的时候,手中捧着的女神像忽地一亮。   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女士的意志,于是改变了决定,继续保持那种状态整整十秒。   然后,他看到那个魔鬼。   那并非爱德华的真身,亦非目光,或是任何实质的,又或者可以感觉的事物,而是一种极淡的情绪。   那是失望还是嘲笑,毕维斯不知道。   爱德华船长已然非人,甚至可以说近神,所以才会拥有这般恐怖绝伦的手段,以至于连他都无法察觉,而他无法分辨出那道情绪的原因,则更为简单清晰。   谁能猜透一位神明的悲喜呢?   默然地想着,毕维斯渐渐停了喘息,身体也不再颤抖,眼眸中的情绪也重归于无,看着幽邃而平静。   面对那样的家伙,再如何小心也不为过,此次确实是他大意了,只是为什么……   自己已经看不透这盘棋了呢?   学者的自省与思虑如魔鬼心念,无声无息,自不会被任何人听到,只不过现在也没人有心情去理会他。   因为在人鱼号的甲板上,所能眼见的景色实在太过壮阔,令目睹的人们震撼无言,难以自已。   那道接通天与海的雾墙,在与人鱼号的船首像相触后,就这么沉默地,壮观地塌了。   数之不尽的湿冷白雾倾泻而下,如同自天而落的雨云,只片刻的工夫就淹没了人鱼号,以及那两侧无数里,不知尽头的海域,而后奔涌而前,如海啸般席卷开来。   与这阵大雾相比,死寂号身周的雾气,简直就如沧海一粟般,无力而又可笑。   自此,再无人能够看清前方之景。   那些目力惊人,或者说根本不需要眼睛的水鬼不能,拥有女士神赐的里奇也不行。   于是死寂号上的气氛愈发沉寂。   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湿意,里奇的血瞳漠然依旧,可握着船舵的手却不自禁地紧了些,心头泛起一抹极淡的不安。   这抹不安无由来而生,却并非毫无道理。   因为那是他的直觉,是在无数次生死之间磨砺出来的,对各种临近,且能真正危及他生命的危险的预警,简直准的可怕。   可那危险到底从何而来?   少年自不会怀疑自己的直觉,只是对其来处很是不解。   凭着女士赋予的权柄,在这场大雾袭来之前,他自然看到了天空中掠过的那道黑影,与黑影下飘飘荡荡的少女,就连那堵人鱼号船员们靠近才发现的雾墙,也早已映入他的眼帘。   但无论是那从未眼见的怪物,还是久远未见的少女,都不可能是他心中不安的来源。   因为如今的他身为惧亡人,绝非寻常手段能够杀死的,就算那怪物再如何强大,他亲爱的船长再如何了不起,至少在现在,在那些神秘力量现身前都威胁不到他。   那雾墙就更不可能是了,那只不过是道门。   一种种可能被逐一排除,直到最后,里奇也没有推断出威胁所在,不禁轻轻地摇了摇头,暂时摒弃了那些杂念。   死寂号继续在浓雾中沉默地前行。   雾墙散开后,阻挡光线的能力似乎减弱了不少,那道炽金的光柱失去了阻碍,自然而然照向了更远方。   在航行的方向上,更是不时能看到破雾而来的电光,愈发临近、清晰的震雷鸣响,以及那遥远天际,接通天与海的电光,而这一切都随着战舰的前进变得愈发频繁。   渐渐地,风雨更为急骤,并且在占据了整片冰海的风暴乐章中,又多了另一种声音。   那是狂暴的水声,仿佛有无数浪潮正汹涌而来。   但里奇知道不是。   大海时常奏响毁灭之歌,因其形态不同,奏出的乐音自也有异,而此时传来的那种乐音,他听过不少,但如此强烈,以至于似要吞噬一切的,就只在魔鬼岛外有过一次。   那是漩涡,无边无际的漩涡。   是最惊心动魄的交响曲。 第329章 遇到再说   事实证明,里奇猜得没错。   在经历了极短暂的时光后,那些汹涌而来的雾气就已经尽数经过,被死寂号落在了后方,渐行渐远。   于是视野渐明,迷雾后的景象豁然清晰。   那确实是一道漩涡,只是笼罩的范围太过巨大,只怕已经超越了一座巨型城市的面积,它的中心陷落下去,一眼望去只见深邃的黑,如墨,更像是无垠的深渊。   无数闪电在漩涡内外亮起,熄灭,复又亮起……无穷无尽,一闪即逝,仿佛是无数只飞蛾,只是并非趋火,纷纷坠向最深的黑夜。   人鱼号就在不远的前方。   虽然因为风向与水流,它行驶的速度稍缓,可前行的趋势却依然稳定,正朝那漩涡的中心进发,如自倾斜的渊壁滑落。   人鱼是海的女儿,自不会受到它的迁怒。   但那些不速之客就未必了。   澄澈的血眸被电光照亮,里奇望着那忽然出现在前方,落点距离死寂号连百米都没有的闪电,感受着其中蕴藏着的,足以摧毁永恒生机的毁灭气息,心头的不安愈发浓郁。   这很显然是魔鬼的手段,但真正令他感到凝重的,却并非这如城广阔的漩涡,亦或是极为敷衍的,没个准头的奇诡闪电,而是这一切共同散发出的,诡计的味道。   是的,就是诡计。   作为海盗,他对那些同行的恶劣与无耻极为了解,知道往往最面善最好相处的家伙,却最可能是心机最深,时刻想要取你性命的恶徒,这个道理对人如此,对事也是一样。   景象越是平静,其中就越有可能隐着杀机。   海盗之王虽不如女士般通天晓地,可却称得上谋算无双,在执掌大局,摆弄阴谋方面,放眼整段可知的历史,也根本无人可以争锋,超然世外的神明自也不行。   因为他是世上最伟大,也最卑劣的人。   他可以为世间的安宁举世伐神,也可以为了成为魔鬼,背叛一切可背叛之人,甚至是将亲人、最信任的船员亲手送入地狱,或者是更为可怕的,生不如死的境地。   魔鬼岛外的幽灵舰队,与徘徊在诅咒海中的溺亡船长号,就是最无可辩驳的证据。   如此存在,又岂会只摆出一个空架子?   里奇居高临下地远眺,望着那条将人鱼号与死寂号捆缚一处,仍无比明亮稳定的光路,愈发笃定自己的想法。   对于拥有女士神佑的死寂号而言,如此漩涡不过平地,自天而落的闪电更无法临身,所以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个空架子。   但就如他所想的那样,既然雾墙倒塌,通往纱琴岛的大门开启,那么那条逃亡中的人鱼,或者说那位少女必然得到了某种无形的,如同帝国通行文书一般的证明。   得到承认、手持证明者,自是魔鬼所选,得以放行,但是之后的所有后来者,只怕都会被视作威胁。   会被毫不留情地除掉。   闪电泯灭,里奇的思绪就此停息。   他望着数百米外那艘熟悉的战舰,眼眸中闪过一抹遗憾,不知是因为要放弃如此大好的追击机会,还是什么更为隐秘的心思。   “收拢风帆,准备下沉。”   微哑的声音不响,在狂风暴雨间更显低微、模糊,可却在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下传遍了甲板,准确地落在所有水鬼的耳畔,以至心间,成了不容违抗的命令。   至此,无论是那些思维缓慢,浑浑噩噩的水鬼,还是其中的机敏者,像是朗费罗这样拥有自主意识,天然厌憎少年的存在,都不自禁地行动起来,照着他的话语不折不扣地执行。   可就在水鬼们或爬上桅杆,或抬起铁锚,又或者准备打开底舱的木板门放水时,动作却都陡然僵住了。   “咚。”   伴着一阵低沉的闷响,与无数水珠砸落在木板上的密集声响,一道浑身湿透的身影越过船尾的栏杆,落在死寂号的甲板上,如鬼一般毫无预兆,随后发出阴森森的号令。   “继续前进。”   听到那道声音,水鬼们僵硬的脸上,无神的眼瞳中顿生狂热,在热烈的欢呼中拉紧船帆,丢下铁锚,于是死寂号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因为后方突来的风流愈发迅疾。   只片刻工夫,它与人鱼号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一部分,已然进入了火炮的极限杀伤范围。   “嗒、嗒。”   不疾不徐地脚步在甲板上穿行而过,踏尽旋梯,最后止歇在驾驶台上,那腐朽的船舵旁。   那对同样如血海的眼眸无比冰冷,仿佛要将陷入沉默的少年刺穿看透,直抵他心灵的最深处。   里奇知道,这算是质问。   微眯起眼,少年毫不客气地回望过去,看着那张与离开前无甚变化,就连情绪都一般平淡漠然的脸颊,淡声说:“现在我是船长,你不该,也无权质疑我的决定。”   他拥有女士赋予的权柄,可以号令水鬼,一念定它们的生死,再加之那位神明的示意,按道理论,薇薇安再如何也不该能阻止他的命令,可事实却恰然相反。   如今看来,那些水鬼对那位少女的狂热,竟要盖过对女士的敬畏,甚至就算是生死也无法扭转其心念。   这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下沉?”   薇薇安没有回应少年话语间的锋芒,也不知道他心中的疑问,只是冷声发问,格外强硬。   可里奇却察觉出了些许不对。   准确来说,是少女的情绪有一丝极微小的波动。   如若放在凡人身上,或者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转念,可问题她不是凡人,而是存活了数百年,历经过可怖的人体改造的贪血者。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生出无谓的情绪?   里奇思索着,寻找着那个答案,同时语气无丝毫波澜地解释:“那道雾墙是门,其后就是魔鬼铺下的,迎接后人的红毯,但对于我们来说,那与刀山火海亦无区别。”   “我的感觉不好,再往前说不准会遇到危险。”   少年说的危险自不是一般的危险,而是能够威胁到他与薇薇安性命,甚至彻底击毁死寂号的庞然伟力。   面对这番说辞,少女却只给了句极不负责任的回应。   “那等遇到了再说。”   有些像受了委屈,别样倔强的猫。 第330章 唯有海盗能够对付海盗   等到魔鬼伟力显威,那可就没时间再说了。   很明显,少女说这句话的时候,根本就没考虑过什么道理、将会遭遇的威胁,而只是在……   发脾气?   不,不是那种大家小姐的任性胡闹,而是因为某种执念,也许与那道掠过天空的黑影,黑影下的少女,与曾在冰塔中发生的那些事有关,具体呈现出来,就是一片阴影。   隐在那对血瞳深处,却没法瞒过自己的阴影。   里奇静静地注视着薇薇安的双眼,看着其中那道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阴影,暗自做出了判断。   那是一种隐隐的畏惧,少女自己察觉不到,并非是她真的不自知,而是压抑得极深,按理说根本不可能被别人察觉。   但里奇到底不一样。   因为女士的神赐,他能看清极细微处的东西,而更为重要的是,那片阴影对他而言很熟悉,无比熟悉,就如婴儿看到躺了数年的床,如少年看到养大了自己的哥哥。   原来你也会怕啊……   少年默然想着,可对她却没有任何的鄙夷与嘲意。   因为在做出魔鬼岛外的那个决意,不,确切来说,是在真正面对那位船长,直到被她杀死之前,他也一直处在那片阴影中,那是源自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与敬畏,就像枷锁。   相比薇薇安,他更明白罗伊有多恐怖。   所以在先前少女先前问话时,他自然而然地示了弱,为的就是避免与金瞳魔鬼的提前相遇。   是的,提前相遇。   这当然不是所有的理由,就如先前所言,在被罗伊杀死之前,他一直处于那片阴影中,无法自拔,难迈一步,但是合拢双眼的那一刻,他见到了比阴影更浓郁的黑暗。   那又如何还会惧怕?   恩情与死亡是他这一生所面对的最大压力。   在那场战争中,他用命还了恩,又体味了死亡所带来的黑暗弥漫全身与心间的滋味,如今自地狱攀起,自然再无相同。   至于不相见的真正理由……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我有条件。”   里奇收回目光,不再去看“发脾气”的少女,淡淡地说。   有些意外于少年的反应,更意外与他这句话,薇薇安挑了下眉,旋即很快恢复漠然:“什么条件?”   她知道他的意思,如今算是她在无理取闹,拿女士的大计,她与他、船员们的性命,以及死寂号的一切在与魔鬼对赌,这是极为冒险,全然出乎计划之外的请求。   他当然会提条件。   就是这一点也很令少女意外,因为她本以为他会直接拒绝自己,再度握住那道权柄,那么她自然也就偃旗息鼓。   这又是为什么?   里奇并不知道薇薇安的疑惑,也没工夫理会她的心思,认真地说:“接下来的航程里,我要保证这艘船全方面落在我的手里,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你。”   这是要她放权,然后从令的意思。   “凭什么?”   觉得这个条件来的很突兀,而且荒唐,薇薇安沉默了很久后,有些不解地问。   “你们只会把这事儿搞砸,不管是女士的安排,还是你对她所有意志全无自主的听从。”   里奇的声音毫无波澜,就好像说的不是那位无所不能的神明,而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合伙人。   这倒像是海盗的作风。   “你在质疑女士的安排?她可从没有出过错。”   闻言,少女的声音冷了很多,更多了些微嘲意味,一方面觉得他在自不量力,另一方面,又以为他是在对女士不敬。   身为凡人胆敢质疑神明,这是何其无知的表现?   “没出过错?”   里奇耸了耸肩,带动那件稍显宽大的血色大氅,冷笑着说:“如果真是这样,她为什么会被爱德华船长逼到现在的境地,我们又为什么会被落下这么多,被拖到这片漩涡里来?”   少年的话语很刺耳,但却寻不出什么问题。   神明如果真的从不犯错,那世上又怎么可能会出现一个魔鬼?   如果薇薇安不是按照她的意志,号令死寂号按兵不动,待得灯塔之光乍现再前去追击,又哪里会需要追到雾墙之后?   “但女士的判断是对的,那塞壬只是个障眼法,如果我们提前摧毁了人鱼号,杀死金瞳魔鬼,那么阿刻罗俄斯灯塔根本就无法被点亮,那片雾墙也不可能坍塌。”   薇薇安听得有些不舒服,反驳说:“这样一来,别说是接近纱琴岛,我们连门都进不去。”   她说的同样没有错,或者说,女士的判断没有错。   关于冰塔与塞壬的故事,虽然藏得极为隐秘,但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不算秘密。   包括薇薇安、学者,甚至是女士在内,也都认为那只仅存的塞壬,就是解开纱琴岛神秘帷幕的唯一之钥。   直到灯塔现世,女士才忽地传来意志。   那道意志中表达的意思很清楚,那就是她感觉有些不对,让薇薇安暂时不要去干扰罗伊一行做事。   感觉不对,其实就是直觉的意思。   因为这个原因,就放弃了追击的大好时光,如今看来确实有问题,但也称不上是错。   要知道,人的直觉,放在神的身上就是天意。   天意怎么会错?   灯塔大放光明,雾墙无声而倒,无不证明了,那柄唯一的钥匙不是那只塞壬,而是魔鬼的后裔,也就是罗伊船长。   女士只落了这么一枚无为之子,就把棋盘上的云雾尽数破去,让魔鬼在灯塔、雾墙上所设计的诡局全落了空。   这是何等了不起,哪里有错可言?   里奇同样赞同这一点,但依然觉得她的安排不妥:“这就是思维定式的缘故了,你要知道,罗伊是一回事,人鱼号又是另一回事,既然是敌人,那么早些解决才是正道。”   “我们提前毁了那艘船,灭了那些碍事的人,罗伊没了船,也就是个寻常……有些本事的海盗,没法游过无尽的大海,去到那座岛上,如果不想在冰原困死,就只能上我们的船。”   “到了那时,钥匙在我们手里,什么门能拦住我们?”   听着这话,薇薇安微眯起眼,眼中闪过危险的寒光:“你怎么保证她会愿意合作,还是说,你打一开始就想把她接上船来?”   她在灯塔上被摆了一道,从而心生阴影,对那位船长生出畏惧,此时听到少年的打算,自然直接如火星落入的油桶一样,直接炸了开来,无比敏感而警惕。   “这又是思维定式。”   里奇瞥了她一眼,解释:“对我们海盗而言,没有不能和解的仇恨,更没有不可利用之人,她利用了我如此久的时光,甚至还杀了我一次,我为何不能反过来利用她?”   “这就是我与你,与女士之间的区别,你要明白一件事,薇薇安,不是神明不如海盗,而只是神明们太过高傲,不愿去更深入地了解,甚至是成为海盗。”   这话其实不全对,因为神明不是高傲,那只是与生而来的漠然,觉得无须在意人的想法,就如人看蚂蚁一样。   “如果安妮斯朵拉女士肯入凡间,肯落海为寇,那么我敢说,她会是史上最了不起的海盗,甚至就连爱德华船长也无法与她相比,到了那时,那些卑劣的诡计又如何骗得过她?”   里奇转回眼来,遥遥望向前方的人鱼号,面无表情地说:“但她不可能会愿意,那么会被骗也正常,因为我们最擅长的就是骗人,不管是骗钱、骗色,又或者是神明的伟力。”   “而她之所以会把我从地狱里带回来,还与我做了那个交易,自然是已经了解、接受了这一点,知道在这片大海上……”   “唯有海盗能够对付海盗。” 第331章 最后一秒   唯有海盗能够对付海盗。   这句话很少有人听过,但确实在历史长河间出现过,而且就是出自安妮斯朵拉女士之口。   那是数百年前的事了。   那时的她被海盗之王所骗,失去了对魔盒的掌控,反而被其影响,甚至只差一步,就会落入那些伟大之人的布置,从而落得个神力尽失,被完全封印的结局。   但好在有那个告密者。   听完那人说的话,知道了海盗们的打算后,她深深地明白了这些人卑劣至极的性质,然后就生出了那个感慨——只有海盗能够对付海盗,因为自己最了解自己。   因此,在安妮斯朵拉女士与爱德华船长这场横跨无数岁月,掀起的惊涛骇浪足以动摇世界的战争中,有很多人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而他们的共同点,就是皆为海盗。   在奥兰帝国与南方群岛的第一次决战中,统御所有帝国舰队的,是艾萨克·赫德勒大副,曾经海盗中名副其实的二把手。   在封印魔鬼的那场史诗之战中,站立在爱德华对面的,那些伟大的船长们,都是海盗中威名极盛,手段最冷酷的大人物。   在无数年来,替女士于大海之间航行,寻找灯塔,亦或是纱琴岛的线索的,同样是海盗,且无不是每个时代极璀璨的人。   如今,她选择里奇作为对抗罗伊,直面魔鬼的杀棋,自然也是因为那道感慨,那句话。   事实上,里奇并不知道这些,这句话纯粹是他自己的想法。   或许在世人们的眼中,能够对付海盗的通常是海军,但这其实只是寻常民众所想,就连帝国、联邦的高层都没有这种信心。   不是因为海军不够强大,而只是因为不能全军而动。   因为南方群岛摆在那,大船长就坐在最高的那张椅子里,懒散而漠然地看着这片海。   就像是整片海洋的共主。   自爱德华战胜奥兰帝国以来,这个世界就进入了一个阶段,也就是海盗的黄金时代,由古至今,南方群岛看似从不发声,不理世事,实则一直是无形的掌控者。   奥兰身为最强之国,当然不会喜欢这样的局面,所以历代以来的皇帝都有过雄心,只是到最后,都会迎来如史蒂芬三世一样的结局,被海盗们一手葬送。   代代如此,代代皆输。   热血会涌起,自也会冷却,所以在修养生息的时光中,海军哪怕想要对付海盗,很多时候都是一艘艘军舰单独而来,这对弱小者而言或者是灭顶之灾,对大海盗们却不过是笑话。   金瞳魔鬼的传说就是最好的证明。   连续被击沉十七艘战舰后,奥兰海军才终于忍无可忍,动用了南方群岛所能忍受的极限,也就是暴君号领衔的第一舰队。   只是他们运气不好,遇上了魔鬼,落了个全军覆灭的结局。   所以放眼可知的历史以来,海军从来不是海盗的天敌,而只是有些麻烦的敌人,真正能够对付海盗的,还是海盗自己。   注视着里奇微有些苍白,却存着别样光彩的侧颜,薇薇安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因为他提的条件,与那些分析,但最令她意外的,还是最后的这句话。   到这一刻,她再没有反驳。   因为她知道他是对的,这同样也是女士的意思。   她这数百年来做的许多事,都是这句话的具体外现,无论是寻找那些船长,还是遇上那具木棺。   而更为重要的是,她自己并非海盗。   不论外人如何看,不论那些隐秘的传说中,多少次将死寂号列入最恐怖的海盗船之列,她都不是一个海盗,这是她不可动摇的信念,也是女士选择她的原因。   “好,我答应你。”   少女的声音依旧漠然,却不再那么冷。   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里奇并不意外,他感受着冥冥中重新回到手中,甚至更为深层的权能,颇为感慨地舒了口气。   总算有艘船了,虽然还是暂时的。   不过……至少能与你在海上交锋了,船长。   暗自想着,少年心中泛起某种渴望,眼瞳在电光的映照下,仿佛有一片血火在熊熊燃烧。   就像在那个雨夜,二人于人鱼号上的对视。   “站稳了。”   微哑着声提醒了句,里奇的手骤然用力,将船舵转得“吱呀”作响,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脱落散架。   就在与薇薇安进行那番对话的时候,死寂号就已经追着人鱼号进入了漩涡之中,如今甚至已经滑落到那片渊壁三分之二的高度,可就算如此,也不该需要转动船舵才是。   因为死寂号身负女士神佑,可无视风暴,能不惧巨浪,饶是在漩涡之中也该如经平湖,不受影响。   若是如此,自不需要转舵调向。   可里奇的动作却表明了,一切早已生出变化。   见状,薇薇安先是一怔,而后骤然转头,朝着死寂号前的海面望去,看到了那条不停震颤,已然有崩溃前兆的光路。   那些散发着光彩的游鱼,看似真实,实则却是女士意念所化,是不受风暴所扰的超然之物,如今之所以产生混乱,渐趋崩溃,自是另一道伟大心念在影响。   是那魔鬼的手段。   如若在这般可怖的风暴中失去神佑,那么就算死寂号拥有超乎寻常战舰的承受力与特殊能力,最后也会被彻底摧毁,化作无数碎片,或被闪电击成飞灰,或坠入大海之底。   到了那时,就算是惧亡人只怕也死了。   这就是里奇先前感受到的,隐在此间的真正危险所在。   再往前去,真的就是地狱。   一念至此,薇薇安忍不住看向了少年,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想要表达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她知道自己判断有误,想让他改变注意,下沉吧。   只要一直往下去,终能去到漩涡无法影响之处,就算魔鬼手眼通天,也没法搅动数千米下的深海。   “女士的神迹还能撑一会儿,我或许能找到一击的机会。”   薇薇安知道那些游鱼还能勉力维持,但所能坚持的时间,也就是里奇口中的一会儿,不过只是数十秒。   数十秒在战舰之战中,在这场风暴中,与瞬息也没什么区别,你又能做些什么呢?   少女沉默地想着,却没有开口劝些什么。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少年,看着他随风狂舞的如墨发丝,如旗飘扬的血色大氅,与那双不会被风雨、浪花遮挡片刻的血瞳,心想不愧是女士所选,真是了不起。   真是了不起。   她又默念了一遍。   “打开船首炮门,向上调整到极限。”   少年看着那越来越近,随浪起伏的船影,眼神愈发认真,命令准确而简洁,同时在心中默默算着,判断波涛变化的规律,下一次变化发生的大致时间,以及神迹所能持续的极限。   除却最后的读秒能够算是精准,其余的都全依靠他这些年来积累的航海经验,因为在这样的情形下,根本没有时间去计算,甚至就连模糊的估算都很难。   所以他毫不犹豫让火炮仰至最高,以获得相对远的射程。   伴着刺耳的摩擦声,死寂号船首如尖牙的木刺渐分,露出巨型怪物之口般的炮门,其后推出了两尊仰到极限,外形、规格奇异,与侧舷布置的火炮全然不同的青铜铸炮。   六十。   内心的计数到了六十以内,如果去除掉下沉至少需要的半分钟,那么就只余下最后的三十秒了。   可少年依然只是看着,没有开口。   那就是没有找到那个瞬间。   四十。   薇薇安也在默数,在这看似短暂,于她而言却格外漫长的二十秒内,里奇仍旧一言不发,就连神色、姿势,都没有任何变化,那急速旋转的船舵更是不知何时全然停了。   三十五。   只余下最后的五秒,如此短的时间,已经来不及做很多事,但还来得及说些话,于是少女说了五个字:“时间快到了。”   这句话又用了一秒的时间。   三十四。   随着浪花四溅,人鱼号自低点回升,已经接近高度的峰值,死寂号则恰然相反。   三十三。   没有像许多故事那样,直到最后一秒才会分出结局,就在倒数第三秒开始流逝之时,少年毫无预兆地下了令。   “开火。”   不过话是这么说,但结果似乎并无两样。   因为当那命令落下,瞬息间激发水鬼的本能,点燃火炮,到火绳燃烧殆尽,青铜铸炮轰然而鸣,带着诡异幽光的炮弹呼啸而出的时候,已经到了三十一秒……   也就是最后一秒。 第332章 像自己的海盗   “炮击,是炮击!”   “底舱烧起来了!”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去灭火?”   “灭不了,水手长,怎么都灭不了!”   一声爆响后,人鱼号上回荡起稍显凌乱的脚步声,以及此起彼伏的示警与号令,但很快又尽数成了慌乱的回报。   就在刚才,死寂号对他们开了火。   虽然如今身处无际漩涡之内,四周都是剧烈的水声,一道接一道的震雷鸣响,可那两道合而为一的火炮轰鸣,却依旧没能瞒过对此极为敏感的海盗们,继而带来巨大的震撼。   遥隔风暴与巨浪,又有炽烈的电光遮掩,在这种恶劣到了极点的炮击环境中,那艘阴森的战舰依旧发出了尖啸,喷吐出了致命的硝烟,随后而至的就是那两枚看不清色泽的炮弹。   当然,这种抉择其实更像是一种碰运气,或者是赌气之举,基本上没有命中的可能。   而众人真正的震撼之处就在于此,   那两枚炮弹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带着无可阻挡的气势击碎波浪,无比精准地击穿了人鱼号的尾部船壳,打入了底舱之中,同时还点燃了那些地牢内外湿漉漉的木板。   这是何其精准,甚至让人体会到一种壮烈之感。   在开完这炮后,死寂号再没有犹豫,在人鱼号船员们惊惧的目光中,就这么沉入了海底,沉默坚忍得仿若世上最耐心的刺客。   “怎么回事?”   听着身后急促的脚步声,罗伊回头看了眼匆匆而来的兰斯,面色平淡地问了句。   这位炮手长的脸色无比难看,因为人鱼号此时所遭遇的困境,以及他做出的那个错误判断。   先前凯因离开驾驶台,去调控全局时,曾召来兰斯问过,死寂号究竟有没有可能在这种距离、环境下开炮命中人鱼号。   他的回答是不能,准确来说是不可能。   在如此环境中,根本就没有足够的条件对弹道进行较为精准的调试,更别说是在电闪雷鸣,雨雾交加的环境中进行测距了,哪怕只是目测,也非常人能够完成。   就算是奥兰军方最精锐的炮手也做不到。   所以说到底,真要开炮也不过就是依靠经验,或者更直白点,就是看幸运女神的眷顾落在谁的身上。   可如今的情形显然不只是运气能够解释的。   死寂号在下沉前开了两炮,两炮全中,就连落点都差之不离。   这听着是件很寻常的事,让人鱼号上的炮手来,也能在惊涛海浪之中做到。   可问题就在,如今的环境不仅是不宁的海洋,而是在一个无法预测,也无法想象的巨大漩涡中。   人鱼号与死寂号之间,看似只差了数百米,但却并非是平面关系,而是类似与崖壁上下的情况,而且这座崖……是“活”的。   它随时都会变化。   两艘战舰间的方位、高度差,如今的风向、水流,一切的一切,都如同神明的情绪般,瞬息间就会截然不同。   能在这样的情境下,决意开炮,而后真的命中,之后更是毫不犹豫地远离,这或许有着运气的成分,但其中主导的必然是强到可怕的经验……以及直觉与自信。   兰斯知道自己做不到。   凯因过去身处军舰,很少会选择在这种恶劣天气作战,且更多都是统御全局,而非调教火炮,所以应该也做不到。   罗伊也许可以。   但也正是因此,她才明白这有多难,需要怎样的耐心与判断力,且还必须是在大海上度过累累岁月,赢过无数血战的可怕海盗,才有可能做到这一点。   所以在问兰斯的同时,她也眼带异色地望向后方,看了那只余下了半截主桅杆的死寂号一眼。   是谁下的命令?   不可能是薇薇安。   那个少女虽然战力可怕,能够在搏杀中力压自己,是个不死不灭的怪物,或许也有着远超常人的感知能力,但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因为她不是海盗。   并非不像,而就不是。   这一点或许只听闻过传说的人不懂,不好运见过她,却又极好运活下来的家伙也不懂,但对海盗有着很深的了解,像是罗伊这样的人,只要稍微试探下就能察觉出来。   她对那些所谓的阴谋,所谓对付人心的手段根本一点儿不懂,简直就像是一张白纸,纯净而……天真。   这个天真当然不是说她无知,而是不善于掩藏真实的自己,太容易被人所骗。   是的,在罗伊眼中,那少女就是很好骗,哪怕她对海盗这个职业深痛恶绝,警惕非常,但……就是好骗啊。   可就算如此,她同样难缠且可怕。   凭着女士的神赐,贪血者的身体优势,以及死寂号的恐怖,这数百年来不知有多少老谋深算的大海盗栽在她的手里。   她不是女士的智囊,而是一柄听话的,锋锐无比的刀。   这样的“人”,不可能成为海盗,甚至在罗伊看来,她对战舰的了解也很是浅显,不然不可能让死寂号直到那么晚才现身追击,更不该带着它一头扎入漩涡里。   因为谁都看得出这是个陷阱。   不再去看即将被彻底淹没的死寂号,罗伊将视线稍稍前移,看着那条溃散开来的光路,暗自想真是个天真的家伙,而且还不会下棋,这一步简直乱来得可以。   但在那乱中,又存着一道带有疯狂与冷漠的阴影,令这场追击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是个海盗,而且怎么感觉……有点像我?   那段思考看似漫长,实则只是瞬息间的事,就在船长作出判断时,兰斯的回报声也响了起来。   “是我的失误,导致在面对炮击的时候,我们根本没有半点防备,也没有提前准备补救措施。”   兰斯低头认错,没有半点推卸的意思,就像许多年前,他还是搏杀队副队长时那样。   “不算你的错,我一样没想到。”   罗伊看着他,宽慰了一句。   先前兰斯做出判断后,凯因曾让人对她传达过这一点,她给的答复与他并无两样。   而且她是真的没想到,在死寂号上,居然还藏着这么个……了不起的海盗。   还有点像她。 第333章 扑不灭的幽火   “那两枚炮弹直接击穿了船壳,落在底舱那座地牢的尾部,这时候烧着阵怪火,用什么都扑不灭。”   听到船长的宽慰,兰斯并没有再纠结于此,而是语锋一转,直接说出了如今人鱼号所陷困局的关键。   “扑不灭?”   罗伊微微挑眉,觉得有些意思。   虽然她知道,那艘鬼船能够横行大海,审判那些同样危险至极的大海盗们,必然有着其特异之处,一如能够在水下自如行动,又或者是永不沉没自动修复之类的。   现在看来,它的火力也有问题,而且问题就在这炮弹上。   “我去看看。”   罗伊轻轻地拍了拍船舵,对从撞破雾墙以来,就已经在她身旁站了许久的数人使了个颜色。   那些人是亚力士在内的舵手们,随时准备接过她手里的活计。   当然了,这也不算是什么轻松的事儿。   要知道,驾驭人鱼号在风暴漩涡间穿行,随时准备与死寂号交火,就相当于是将整艘船与船上所有人的命运握在了手中,是极重的责任。   所以舵手在海盗船上的地位一向很高,只在大副之下。   罗伊随时准备离开,自也不是要推卸这责任,更不是打算撒腿逃跑,而是打算如果真到了接舷战的险局,就去参战制衡的,这船上只怕也就她能和薇薇安动动手。   哦,或许还有条懒龙。   不过现在并非那样的紧急情况。   正如罗伊推断的那样,雾墙是魔鬼手段,雾墙之后自也有它布下的绝命陷阱,死寂号敢追进来就已经很出乎她的意料了,但到现在,想来也已经到了极限,不得不下沉离开。   不是追,确实就是离开。   漩涡不是冰山,只在海上露一角,大部分沉在海底,它恰然相反,是上宽下窄的形式。   但话虽然是这么说,这所谓的“窄”也是相对而言的,对这似一座巨城般广阔的漩涡来说,它隐在海面下的那部分同样也无比广远,更是远超寻常的狂暴。   死寂号撤离,暂避魔鬼伟力,就绝不可能再沿着那道灯光,或者说追着人鱼号的方向继续前行,它最多也只能顺着漩涡旋转的方向行驶,想要再追上来不知要到何时。   这段时间就是人鱼号得以喘息的时机,也正因此,罗伊才能如此轻易地离开驾驶台,前往底舱查看。   不过……也可能是覆灭前最后的平静。   走过格外湿漉的木板地面,船长推开挡在身前的船员们,来到了那座狭窄地牢的尽头前,凯因就在那处等着。   还有那些幽幽的鬼火。   那句与“覆灭”有染的想法,自然就是罗伊看到那些妖异的火焰后所生出的,只是仅仅在她心间停留了片刻,就作云雾散了。   “他们说的不错,确实灭不掉。”   副手凝重的声音传入耳畔,少女捏着下巴,颇有兴致地观察着如蝶舞动的火焰,片刻后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因为底舱被击穿,伴着战舰起伏,不时有海水涌入,渐在木板上形成了一层浅浅的积水。   但无论是那积水,在积水中沉浮的白沙,还是无目的飘荡的防火布,都无法对那火焰造成半点影响。   那火就像是真实存在的,神话传说中的冥火,诞于冥河,永续燃烧,将要吞尽一切生机。   更奇异的是,火焰是惨绿色的,它并非是木料,亦或其他可燃物被点燃而产生的,而像是凭空存在,只以地面、墙面,甚至是水面为基,似鬼魂般行走于上。   而且只要观察得再细致些,就能发现那火根本没有落在那些事物上,与它们之间隔着极细的一层间隙,如同虚幻与真实的分界。   船员们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的事物,不免脸庞苍白,心神惴惴,而且先前他们已经做了所有的努力,但都未能起效,此时自然只能将视线投落在船长身上,希冀她能够解决。   不然的话,人鱼号不就要沉了?   罗伊不这么想。   她的瞳孔中倒映着火光,暗金与惨绿一混,显得有些阴沉深邃,其中隐现若有所思之色。   这火虽然灭不了,但明显也不会点燃死物,既然如此,人鱼号最多也就是被它们彻底包裹,而不会被烧得分崩离析,化作灰烬。   但问题是,人鱼号不会有事,那他们呢?   这鬼火会不会攀上人们的身体,而后像传说中的冥火一样,把他们烧成一具具焦炭,直至烧灭灵魂?   少女觉得应该就是这样,只是没法证明。   因为没人敢碰那火,就算是她也一样,而且她虽然足够冷酷,从不惮于杀人,可也没有丧心病狂到拿船员来做试验。   “毕维斯。”   沉默着思索了许久,罗伊也没给出个解决的方法,甚至没有做任何的尝试,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了个名字。   凯因会意,回身让一个船员去架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火不断蔓延,到后来距离罗伊的靴子都只余下数英寸的距离。   船长朝后退了退,然后示意所有人都出去,反正挤在这里也派不上用处,当然,凯因还是留了下来。   “好在这火蔓延的速度不快。”   罗伊看了副手一眼,微笑着说。   那鬼火前进的速度确实不快,哪怕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也只是朝前行进了几步的距离,看着比蜗牛爬也快不了多少。   “再慢也有尽头。”   凯因没她那么放松,微蹙着眉说:“如果我们找不到灭掉它的办法,那么就算它一直保持这个速度,也顶多只需要几个小时,就能把我们全都逼到甲板上去。”   那火蔓延得不快,可却并非朝一个方面死命地爬,而是向着四面八方甚至是往上展开,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就这么穿过底舱的顶部,直接去往上层。   再说了,真让它这么一层层向上,哪怕不将人鱼号尽数吞噬,只把战舰的军械库,储存食水朗姆酒的仓库,与数层炮甲板覆盖,就会将这艘船直接废掉。   到了那时,他们不管是弃船而跑,迎接死寂号的炮火,还是抱着投降的妄想,最后都只是死路一条。   那些怪物很显然没有接受俘虏的习惯。   不知过了多久,那位去架人的船员回来了,他气喘吁吁地停在罗伊二人身侧,后面却没跟着一个人影。   他没带回毕维斯,要传的也只一句话。   “船长,大副,学者先生说他灭不了这火。” 第334章 看不见的光点   “该他出力的时候就一点儿用没有了。”   罗伊似乎早就习惯了学者请不动,架不来,做不了事儿的无用特质,只面无表情地抱怨了一句。   她心底也清楚,如果那家伙真灭得了这火,也就来了。   毕竟他现在也是船上一员,还是唯一一个下不了船的家伙,如果这鬼火真烧到了桅杆顶,自己这些人还能跳下海去,多活一会儿,他却是无处可逃的。   不来,那就是真灭不了,说不定还怕这火“闻”到他身上的诅咒,直接把他给吞了。   看来这次是真麻烦了。   一念至此,罗伊又暗暗骂了那死寂号上的海盗一阵,心想本来弄那么一艘鬼船、一堆水鬼来就已经够无赖了,现在还来了个不知来路,手段强横的海盗,这还怎么打?   她从方才在驾驶台上,回望死寂号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猜测死寂号上那海盗的身份,这一路行来,脑海中闪过不知多少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庞,到最后甚至已经有了一个范围。   那个范围中只有寥寥数人。   不是罗伊自傲,如果不算那些早该化成飞灰的历史人物,她自己就是当今世上所有海盗中最年轻,最了不起的存在,是真正能够历史存名,熠然不灭的传奇。   能与她相当的,自然都是相近的人物。   大船长,除她之外的五位传奇,以及那些数得过来的,能够接近传奇之名的大海盗们。   拢共算起来,绝对不会超过十二人。   再除去那些无稽的可能,到最后能剩下的更是屈指可数,自然不会乱人眼目。   大船长那么懒,连那躺椅都懒得起,更别说是亲自出马,来这不毛之地追杀自己了,首先排除。   那五位传奇里,小混蛋已经闭上了眼,恩佐是那该死的……好吧,自己老爹的狂热追随者,说到底也算是魔鬼派系,没道理会和安妮斯朵拉女士站在一边。   想到这里,罗伊蹙了蹙眉,把心里对那死鬼的称呼稍稍改了改,毕竟他离开也是为了自己,那稍微对他尊敬些好了。   当然,见到后的那一拳还是少不了的。   余下的三位传奇中,那朵蔷薇肯定对这事儿不感兴趣,那道影子只知道待在大船长身边,像个管家一样照顾他,那片深海倒是很有野心,但被恩佐压着打了这么多年,怕心气也散了。   而且那老家伙哪里和自己有半点像?   罗伊暗暗腹谤着,把西海域夜幕下的那片海贬的一文不值,最后一脚踢出被怀疑的名单。   至于能接近传奇的人数,甚至比传奇本身还要少,毕竟大海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不论中低层的混杂与繁多,最上层的人数永远很精简,有能者居,后浪推前浪……   好吧,事实上就是因为争权夺利。   大海看着大,南方群岛看着广阔,但在站在顶峰的那些人眼里,总是不够大的,你占了一块地,自然就有人得离开,如果人家不愿意走,那就只有打了。   很简单的道理。   就像人鱼号与康斯坦丁号,说是旧怨,但真正的冲突还是落在利益与土地上,也就是亚德里斯的统御权。   正因如此,大海盗的数量总是不多。   罗伊甚至能够直接报完他们的名号。   红胡子,黑皇帝,雪狮子,独眼船长,铁钩船长……无非就是这么些人物,其中老的老,死的死,混蛋的混蛋,看自己不顺眼的不顺眼,但都不像是那个在死寂号上的人。   想到这儿,罗伊陡然发现,自己第一次算不清一些东西了,甚至连个大概的判断都给不出来。   那个海盗仿若一片阴影,徘徊在人鱼号的后方,神秘而诡异,冷酷而强大,还教她一头雾水。   算了,该对上的时候总会对上。   罗伊摇了摇头,压下有些乱的思绪,弯身抽出靴间的匕首,站起后在副手不解的目光中朝前走了一步。   “船长,你这是……”   “别担心。”   罗伊打断凯因的问话,摆了摆手,漫不经心解释:“我试些东西,看看能不能灭了这火。”   说罢,少女用那匕首刺破了自己的之间,照着灯塔上点燃那片深蓝大海的方法,把一滴殷红的血珠滴落在鬼火上。   我的血才是真正的魔鬼之血,燃起的火更强更烈,既然水啊沙子啊防火布啊灭不了你,那这魔鬼之火总能烧灭你了吧?   不得不说,少女“用火灭火”的想法看着可笑,可放在如今这诡异的情境上,却还别有一番说道。   在世间的传闻中,就有过烈火燃尽阴焰的说法。   而且罗伊都算好了,如果自己的血燃起的火,真能把那妖异幽火烧灭的话,底下的水与沙,以及那无助飘荡着的防火布,正好就能派上用处,防着它把底舱给点了。   想法很美好,甚至真有几分传说对传说的意味,但现实总归是冰冷而残酷的。   罗伊期待的金焰吞鬼火的画面并未发生,甚至连那滴血似乎都失去了神效,根本没有燃起的意思,就那么直直地穿过了鬼火,落到积水之中再看不见。   船长的脸色很难看。   凯因看到现在也没明白少女在做什么,见她滴完血后,就这么愣在了原地,赶忙上去把她拉了回来,还不忘给那小小的伤口用船员递来的纱布包扎了一下。   没有船员会随身带着纱布,商船上的水手、军舰上的军人尚且不会,海盗就更别想了。   除非他是船医。   瞥了眼无故出现在底舱的安德森,罗伊眉梢微扬,问:“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船医用理所当然地语气应了声:“来看看这灭不掉的火。”   这位不用担心衣食住行,甚至可以说在金币海里泡着长大的大少爷,上海盗船的目的本来就是体验生活,外加对人鱼号曾遭遇过的新奇,或者说诡异事物极有兴趣,想要一睹。   如今有这种机会,他当然不愿意错过。   罗伊想透了这点,也就不再理他,只是警告他别靠太近,要是沾染上了那火,她就只能把他丢下船去了。   “我说你们是不是太紧张了,我看那火虽然颜色挺古怪的,但不是挺好灭的吗?”船医满脸不以为意,看着好像对灭火一事胸有成竹。   闻言,罗伊与凯因面面相觑,都有些莫名其妙。   “那你怎么不去……”   少女还因先前的“失利”而挂不住脸呢,听安德森这语气面色更难看了些,正想讽刺他几句,让他也去试试看。   可她话还没说完,那位没带来学者,只带来了句话的船员忽然瞪大了双眼,嘴巴更是张大得能塞下个苹果,仿佛见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   迎着船长询问的目光,他微颤着抬起手来,指向那些怎么灭也灭不了的鬼火,甚至带上了些口吃。   “要……要灭了,船长,那鬼火要被……被海水浇灭了!”   你在开玩笑吗?   罗伊“冷漠”的脸颊上写满了不信,顺着那船员手指的方向,慢慢悠悠地望了过去。   下一刻,她的目光微微一凝,也流露出浓浓的意外来。   那些幽然的,惨绿的火,真的因为那从破洞外涌入的海水,而变得微弱了许多,临近末端的甚至已经灭了。   只是没有人,就连罗伊都没能看见,在那阵海水中,暗藏着一些极为细微、分散的幽蓝光点。   就与灯塔中的那些一样。 第335章 最后一次谈判   鬼火莫名其妙的熄了,罗伊与凯因、那惊呼出声的海盗对视一眼,眼里也是莫名其妙,就连船医的面上也写满了这四个字,心想就这么点事儿有必要闹得这么紧张吗?   满船的人都一头雾水,但总之……火灭了,是好事。   想了段时间,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少女也就偃旗息鼓,不再多虑,只当这又是老祖宗的手段。   谁叫他是个无所不能的魔鬼呢?   罗伊带着凯因穿行在昏暗的船舱中,一层层向上,最后目标明确地停在了一扇紧闭的房门前。   自然是学者的房间。   与薇薇安前往灯塔时的想法一样,船长觉得既然灯塔也亮了,纱琴岛也已经自海底而起,现身在这片冰海中,更有那炽金的灯光指明道路,那么毕维斯自也没了利用的价值。   毕竟他身上流着的可不是魔鬼之血,并不唯一。   那么如今她要做的,自然是想办法把他踢出这场旅途,又或者像挤牙膏一样,再从他身上榨出些价值来。   罗伊虽然时常一副无赖模样,但实际上记仇也记好,很少会做过河拆桥这样的无良事。   如若毕维斯的身世真是他自己说的那样,那她自会履行承诺,在得到魔盒后解除他身上的诅咒,从此分道扬镳各走一边,交易结束交情在,没有交情也互不为难。   但问题在于……他显然是在说谎。   他的身份,他的目的,以及他此时在人鱼号上,看似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说不定全是假的。   当然,这不是说他的所有话都是假话。   诡计与表演有所出入,但终归同属一脉,罗伊也好,已经离开人鱼号的老约翰也好,都是极擅长这些的人,自然知道只需在几近全真的事实中掺上一点假,就能让局面大不一样。   毕维斯用的也是这种手段。   所以至今为止,饶是罗伊对他有千般猜测,万种怀疑,他的真实心意依然如处迷雾,不现人世。   她甚至难以分辨出,他在这场旅途以来,到底说过几句假话,又是那一段段真实故事中的哪几句。   但她知道,这样很危险。   比尾随在后的死寂号危险,比死寂号上那突兀出手的海盗危险,甚至比女士的神赐、心念更危险。   船长之前一直耐着性子,与毕维斯扯东扯西,试探来试探去,看似占尽上风,压得对方喘不过气起来,可实际却别存无奈,是因其利用价值而投鼠忌器的表现。   如今,这盘棋已经进入尾声,各处暗子尽皆而发,女士与魔鬼的对抗也进入了最激烈,也最凶险的阶段,罗伊再无法忍受,在人鱼号上存着这么个天大的隐患。   趁你病要你命。   在推开那扇门时,少女默然地想着。   现今因为魔鬼显威,死寂号只得黯然远遁,没有任何人能够威胁到人鱼号,从而干预即将发生的那场惨剧。   既然如此,你还能有什么反抗的手段?   就算你是不死不灭的惧亡人,就算你那所谓的诅咒,所谓的契约尽是空谈,离开人鱼号也能保自生不灭,但若是坠入那连女士神赐都要泯灭的漩涡中,你又如何能活?   那位学者的死局似已注定。   “吱呀……”   木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尖响,这是因为少女推门时的手格外缓慢,且无比稳定,更表现了她决心之坚。   木门终于开了,狭小的房间映入二人眼帘。   然后,罗伊微微一怔,有些意外。   那从来都乱得可以,甚至让别人没处落脚的房间,今日却是干净整洁,所有典籍、卷宗尽数挤在两侧的书架中,木地板上更是有些微湿,看不到半点灰尘。   显然是被人提前打扫过,以表明其主人对这场早有预料,必然会发生的谈判的郑重,只是美中不足的是,这并非学者亲力亲为,那么就又少了些诚意。   “船长,大副。”   罗伊对那拿着打扫工具,脸上淌落些汗珠的教士点点头,后用目光示意他先行离开。   见状,教士脸上止不住地生出担忧来,只是又听到身后传来的,学者温和的告诫声,才终于离开了房间。   “去吧,船长的意思比我更重要。”   虽然说着这话,但毕维斯却是低着头,正看着手中那本与生物学有关的深奥典籍,全没有抬头看过一眼。   可他语气却又是那般的理所当然,似乎能够猜透来者所有的想法。   伴着一阵轻响,房门再次关闭。   “坐吧,二位。”   在房中唯一那张木桌前,早就准备好了两张木椅,就好像他早就猜到来进行谈判的是两人,而非罗伊自己。   待得罗伊二人落座,毕维斯才缓缓翻拢典籍,移开目光时那恋恋不舍却格外平静的神态,仿佛早已做好了此为“最后一餐”的心理准备。   “船长大人能过来,自是说明那幽火已灭,可真是了不起的手段,要知道,就连我都对那燃烧怨魂而生的火焰没办法。”   听着学者不咸不淡,明显不很到位的奉承,罗伊不可置否地“嗯”了一声,然后既不像过往一样,逮着那幽火一阵好奇,也不给他转移话题,轻松气氛的机会,直截了当地摆出了态度。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   不是因为你不到场的态度,不是因为无由来的怀疑,而只是因为一个很简单的理由……   你没用了。   当然,其中还有句暗语,那就是你很麻烦。   罗伊用这么短的一句话,把旅途以来所有的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全部摆上了桌,至于藏于其中的质问啊,嘲笑啊,不耐啊,都被她一股脑砸进了这句话里。   如果是寻常人,说不准真听不懂。   但学者不是,他是此事中最大的知情人,更是个聪明人,所以只温和地笑了笑,明知故问说:“船长这是要……除掉我了?”   “不然?”   被一言点破心意,少女没半点不好意思,朝副手看了眼,有些意外也有些好笑的说:“如果不是我的意思,在灯塔亮起的时候,你就已经死了……至少也从人鱼号上滚下去了”   凯因面色不变,就好像这不是他的准备。   闻言,毕维斯沉默了许久,然后喟叹着摇了摇头,注视着少女那对暗金的眼眸,认真地道谢。   “谢谢您的容忍。” 第336章 再不见鬼与神   容忍当然是有的,否则罗伊也不会暗中留话,让副手不在灯塔亮时除掉他,而是等自己回来再做决意。   但总也会有忍无可忍的时候。   少女再有耐心,也被学者一次次的推脱,油盐不进的态度给磨没了,如今再没那心思陪他玩儿猜谜般的试探,如若今夜这场谈判不能完美地达到她心里的目标,她是真会发飙的。   金瞳魔鬼动了怒,谁还能保得住他?   那远在天边的神明,落在不知几许远处的死寂号,还是他身负的,看似让他深痛恶绝的不死诅咒?   都不可能。   学者明白这一点,他曾经就站在海盗的最顶峰,知道自己,以及那些伟大的人们能够无情到什么程度。   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少女确实是他面对过的,除却爱德华外最难缠,最危险的人物,哪怕放在过去那个辉煌的时代,只怕也会爆发出最璀璨的光彩来。   因此他面色愈发认真,渐有了当初面对魔鬼时的态度。   眼前人本就是魔鬼后裔,是当世对女士威胁最大之人,甚至是唯一能够接触,以至杀死那魔鬼的最好人选,面对这般优秀,且有可能成为合作伙伴的存在,再郑重都不为过。   “我不是所谓的自然学者,而与船长您一样,曾是个海盗。”   这是毕维斯的开幕辞,虽然依然没有自报真名,没有说出来历,但却已然像是刺破帷幕的尖刀,照得少女心间一片通透。   看着面露了然的罗伊,学者微微一笑,和声说:“想来您对我的身份早有猜测,到现今才解释,确实是有些晚了,但我希望您能相信,我对您从未有过恶意。”   没有对这番话嗤之以鼻,因为船长能感受到,对方全无作伪的情绪,当然,这也是因为今日这场对话,可能就是二人在生死之间的最后对谈,已没必要再遮掩什么。   就像学者坦然地表明身份那样。   “为什么呢,按道理来说,你……您该很厌憎我才对,就算在梦里也该时刻想我去死。”   罗伊虽没嗤笑,但也没有动容,只淡淡地问。   艾萨克·赫德勒大副,是魔鬼过去最得力的亲信,是海盗们口中最卑劣的败类,却也是……   世人眼中的英雄。   而且与别的海盗的一知半解不同,她对这位学者,不,海盗的了解极为深刻,不是因为海盗史书上已然残缺的记述,更非因为帝国旧史对他不遗余力的赞颂。   而是因为大船长。   在那个懒惰的男人口中,她听过很多的故事,其中自也有艾萨克大副的传奇一生,而他的样貌、为人,以及很多很多的细节,无不表明了一个罕有人知的真相。   他曾是爱德华船长的拥护者,最坚定的那个。   因为海盗之王给了他新生,他也用数十年的追随回报,在那些故事中的他并不像一个海盗,在那些杀戮、血火之中,掩藏着的是无可置疑的忠诚与人性光辉。   “可他叛了,这是为什么?”   大船长浑厚的声音仿佛仍在耳畔,他一手拿着半空的酒瓶,一手轻抚着身旁那个少年柔软的金发,懒散地问了句,像是在问那个孩子,又像是在问着自己。   “是为什么呢?”   罗伊记得自己是这样问的。   “因为啊……他是个,呃,好人?”   大船长是这样答的,说话的时候醉醺醺的,不知道是在说酒话,还是真的这么认为。   好人。   在海盗眼中,是个带着些微鄙,甚至可笑的词汇,但罗伊从没有这样认为过,在她看来,好人自然就是好的。   瑕不掩瑜的那种好。   大船长是好人,红胡子是好人,恩佐是好人,自己……说不定在亚德里斯的人们看来也能算是个好人?   大船长说艾萨克大副是个好人,那她也就信了,甚至还一路带着他航行至此,不因怀疑与警惕而除掉他,这已经算是她能给的最大尊重,就像方才的那个“您”一样。   您是个好人,还曾是先祖的战友,虽然不知为何叛了,但也算是我的一个长辈,所以我希望……   您能站在我这里。   不是魔鬼亦或女士,而就是我伊丽莎白·罗伊。   “我不恨你,又为什么想要你死?而且说实话,哪怕到了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厌憎爱德华船长,或许只是因为……选择不同,所以才会形同陌路。”   毕维斯,不,艾萨克摇了摇头,语气颇多感慨,自抬眼以来,他的目光就没有移开过少女的瞳孔,就好像要透过那熟悉的瞳色,再次看见那个对他伸出手来的男人。   “我知道你的忧虑,你方才想表达的意思,而且很巧,又或者说很理所当然的是,这也同样是我的想法。”   语落,不等少女说些什么,艾萨克就正色补充说:“但我也知道,合作的基础是利益一致,至少也互不冲突,更为前提的则是信任,是互诉真心,坦诚相待,所以……”   “今天我会把所有事都说清楚,然后,再由你来决定是否合作,来决定我的生死。”   这位历史存名的海盗,在这一刻平静得出奇,全然没了以往扮演学者时贪生怕死的习性,对罗伊的称谓也变为了你。   这种转变就连罗伊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然后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首先,你需要知道的是,我并非女士的手下,或者什么拥护者,她也并非是我的信仰,而是我舍之不弃的珍宝,眼不忍离的星辰,她是……”   “吾爱。”   艾萨克的声音清清淡淡,情绪更是平常,可话语却如天际雷落,震得两位听众下意识地对视,眼中尽为震撼。   吾爱?   也就是说,女士是他的……爱人?、   这怎么可能,神明可以爱世人,爱万物,爱虚渺无界的世界,但怎么可能会独爱一人?   这是无比匪夷所思的事情,比死寂号的存在惊人,比“学者”的真实身份惊人,比一切都惊人。   没有在意二人的反应,艾萨克忽地轻叹口气,从怀中取出那尊栩栩如生的女神像,轻抚着它的出尘的脸颊,说出了另一段雷鸣般的话语。   “其次,我此行的真正目的,就是彻底地封印,不,摧毁安妮斯朵拉的魔盒,让其中蕴藏的伟力,回到它们该去的地方,回到比我们头顶那片星空更遥远的彼岸。”   “那时,就再没有魔鬼与神明了。” 第337章 无人知晓的故事   因为艾萨克这一连串看似平淡,实则震人至极的话语,房间中陷入了长久的安静中,只有火烛无声轻摇,仿佛在映射着那对年轻男女的复杂心绪。   “您不是说……女士是您的爱人吗?”   不知过了多久,罗伊回过神来,不解地发问。   神明独爱一人,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但既然发生了,自然证明这对神与人之间的情感,要比这世间绝大多数的感情更深邃、坚定,一如冰海礁石般不可动摇。   那么,眼前人又为何要行此决定,这岂不又是……背叛?   “这与背叛无关,而只在于选择。”   猜到少女所想,艾萨克轻轻摇头,眼中泛起一丝怀念,声音更是有些沉痛:“就像我当初离开爱德华,也并非因为所谓的立场,更不是因为女士而与他,与所有海盗反目。”   “那是为了什么?”   船长虽然从未对副手说过,她对这位“学者”真实身份的猜测,但因为那“海盗”二字,曾听过的故事,以及一些蛛丝马迹,凯因对他的身世也有着一个大致的判断。   这个判断一直到先前艾萨克自证身份,罗伊变换称谓后,才终有落到了实处。   在这世上,与魔鬼有染,能让船长如临大敌,却又以长辈之礼相待的本就不多,再加之他所知晓的那些隐秘,与维多利亚号、那场帝国与海盗间大决战的联系,除了那位还能是谁?   艾萨克大副,不,奥兰人更习惯称他为统帅大人。   在猜透了这一点后,再回忆着帝国旧史上对他的描述,凯因对他的那抹敌意自然淡了不少,如今听他有提起那些往事的兴趣,自然不免有些好奇,故而发问。   要知道,艾萨克统帅会被帝国,甚至是整个世界视为英雄,以及叛离爱德华船长麾下的原因,从来都是一阵谜团。   他的心路历程,他离开南方群岛,走上与魔鬼的对抗之路所经历的困苦与艰辛,与他所拯救过的人们,所接受过的爱戴……这一切的一切,在帝国旧史上都没有记载。   就像被人凭空撕去了一页。   如果罗伊能够听到副手的心声,那说不定会横插一句,说海盗史书也被哪个不知名的缺德鬼撕了一页,不,很多页。   但她不知道,所以只是诧异于凯因的忽然开口,而后又将心神投在艾萨克将至的答案上。   “因为理念不一?”   艾萨克深深地叹了口气,终于将视线从女神像上移开,望向神色认真的二人,淡声问:“你们……想听个故事吗,不会太长。”   如果说先前没问那鬼火的事儿,以及很多藏于心中的疑问,是因为少女已然没有耐心,陪这个人鱼号上最大的隐患磨蹭下去,那么现在情形又有变化,她的选择自也不同。   于是罗伊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个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比帝国与南方群岛的决战要早,甚至比爱德华船长与女士的那场交易更早。”   本觉得这位“老海盗”讲故事的开头太没新意,但听完他后面两句补充后,少女才骤然发觉,这岂不比南方群岛盛起的历史都要早了,那确实是很古老的事了。   “它的起源并非魔盒,更不是这个木雕,而是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里,爱德华船长与我的一场对谈。”   “关于……封印神明一事。”   将平日一直捧在手心,无比虔诚以待的女神像随意丢在了桌上,看着罗伊微微瞪大双眼的吃惊模样,艾萨克笑了笑,解释:“与你们猜的也许有些出入,这并非是什么珍贵的女神像,而就是一具普通的木雕。”   “此外,它也并非女士所赐,而是爱德华船长的手笔。”   这又是一个惊天的秘密。   罗伊微微张了张嘴,本想要质疑些什么,但转念一想,到嘴边的话又全然换了:“好啊,这么说来,您过去一直在诓我啊。”   当初在维多利亚号上,艾萨克分明说这女神像是女士的造物,现在看来,这自然是无数真实中的一句假话。   只不过少女此番话语也非质问,倒更像是发现被长辈耍弄后,所展露出的小女儿家姿态,落在那些大家小姐身上,也就是“撒娇”二字,所为自然清晰简单。   那就是拉近二人间的距离。   就像她说过的,她很擅长表演,更擅长哄长辈开心。   似笑非笑地看了罗伊一眼,艾萨克轻轻地敲了敲桌面,解释:“那是因为初见时我并不清楚,虽然你是魔鬼所选的人,但究竟是不是我想要找的那个人,换句话说……”   “我并不确定会与你有所合作。”   看着船长适时流露出的不开心,“老海盗”眼中生出些促狭意味,微笑着说:“要知道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可不怎么好,更没想到的是,竟然被你就这么硬架着上了船。”   闻言,凯因有些想知道当初那艘诡船上的故事,但当他向少女投去询问的目光时,却只见她有些不自然地抿着唇,没有半点开口的意思。   维多利亚号上发生过的事?   回想着自己对那些金银珠宝做的尝试,与最后空手而归的狼狈样,罗伊只觉得双颊有些微微发烫,但真正令她垂落眼帘,坚定地不接话,也不回应副手的,还是对这位长辈曾做过的事儿。   威逼利诱,拳打脚踢,坑蒙拐骗……   这些无赖事儿,当时看起来不如何,甚至还令少女觉得,这才是海盗该有的作风。   可就如先前说过的,到了如今,情形已然不同,坐在桌对面的人坦白了身份,他们各自的立场也发生了改变。   罗伊自己更是不惜变换态度,去扮一个乖巧的少女,以此争取对方的青睐,到了这种时候,再去提那些摆不上台面的事,岂不是在给自己架高台,找不痛快吗?   所以得装傻装到底。   偷瞄了桌对面一眼,发现艾萨克似乎只是随意提上一嘴,并没有深究的意思,船长赶忙生硬地转了话题。   “那现在您愿意与我谈判,难道是发现我就是您要找的人,还是说是因为……”   怎么又说错话了?   罗伊忽地住了嘴,有些没好气地想着。 第338章 如受审判的低语   少女确实又说错话了。   她只顾着转移话题,所以话出口前来不及细想,一直说到“因为”二字才陡然醒悟过来。   这场谈判为什么会开始?   一开始是因为罗伊想解决艾萨克这个隐患,于是带着副手杀气腾腾地推门而入,想要直接解决掉他,又或者是逼迫他就范,以彻底榨出他最后的价值。   所以不管对方有没有合作的意愿,是否觉得她就是要寻之人,这场谈判会发生,归根结底与维多利亚号上的那些事没区别,都是源于强迫一类的手段。   这不就又把话题引到她最不想提的地方去了?   至此,罗伊紧闭着嘴,决定在故事讲完前再不多话,以免又生出些莫名其妙的变化来。   只是出乎她意料的,艾萨克微微颔首,目光别样柔和地说:“你说的不错,就是这个原因。”   他口中的这个原因,自然是罗伊说完的那个。   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您……您说什么?”   罗伊怔了怔,一晃眼的工夫就忘了先前的打算,很是惘然地问。   她的问话虽然像是没听清,想让对方再说一遍,实则是把所有问题都囊括在了一起。   而这些问题到了最后,都会落在最为关键的那一处——你要找的是什么人?   只要知道了这一点,艾萨克为何会现明身份,会对她讲起那个可能连女士都不知道的故事,又为何会想要找,或者说如魔鬼一般选择她,就都有了答案。   “你就是我要找的人,这世上唯一能够杀死魔鬼的人。”   艾萨克知道少女所想,微笑着给出了个极为荒谬的答案。   试问就算罗伊能借着爱德华船长的引导,再临魔鬼岛,可面对着那样一个伟力通天的海盗之王,连女士都不敢轻视的非人魔鬼,她又如何能够杀得死他?   再说了,她为何要去杀自己的老祖宗?   这才是最让罗伊摸不清的一点,让她看着“老海盗”的眼神都变得古怪了些,觉得他是不是疯了,要不然怎么会说出这么无稽的话来,这与劝她临阵投敌又有何区别?   “还记得我们在甲板上的那场谈话吗?”   并不在意船长异样的目光,艾萨克自然而然地转了语锋,可话意却仍是落在先前的回答上。   “记得。”   听到这句问话,罗伊眼中的古怪之色渐褪,沉默了许久后,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们之间的谈话并不多,除了在这房间中,其余都落在那甲板上,但船长知道他说的是哪一次。   那是与灯塔、塞壬、杀戮有关的对谈,但最为深层的用意,却是揭露那魔鬼的罪行,与冷酷无情的心念。   在那时,她曾给出过承诺。   如果她能在灯塔上见到艾萨克所说的证据,那么她自会对魔鬼有所改观,以至敌视。   那么,她找到证据了吗?   “那么,你找到你想要的证据了吗,孩子?”   艾萨克的语气很温和,更是第一次称呼她为孩子。   “是的,但又有些不同。”   罗伊轻声回答,没有丝毫掩饰。   就如艾萨克说的那样,那只仅存的塞壬,就是魔鬼漠然行径的最好证明,她自然流露出的悲伤、痛苦与孤独,就仿佛是将血仇用永不消弭的血泪书写在了石碑上。   无法抹去,又谈何否认。   少女口中的不同,则是指点燃灯火的燃料不同。   因为真正的钥匙是魔鬼之血,所以塞壬得以存活,能够重获自由,这看似是对艾萨克那番劝语的反驳,可实际上,就连罗伊自己都知道,这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所以这就是理由。”   片刻的安静后,艾萨克给出了结语。   因为魔鬼的罪行,因为他漠视生命的行径,会令少女陷入沉默,以至于动摇,那就是他会选择她的理由,就像他曾在甲板上看到她眼中的挣扎时一样。   你总有一天,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与我一样的选择。   “老海盗”默然地想着,他,以及那些伟大的人们,曾对爱德华船长是多么的崇敬、爱护,可到了最后,真正留在那魔鬼身边的,又是些什么人呢?   还能称之为船员吗,不,简直是失去理智的狂信徒。   “不用急着寻找答案,孩子,距离那一天还有些时间,现在,先让我们把那个故事听完,怎样?”   闻言,罗伊闪烁着的目光渐凝,她轻叹口气,压下思绪后说:“您继续。”   “我先前说过,这个木雕是出自爱德华之手,哪怕到了现在,我依旧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爱德华船长精通的实在太多,航海、建筑、设计与雕琢,根本数之不清。”   “就算他不当海盗,只怕也能活得很自在。”   说到这里,艾萨克眼底的痛楚渐散,取而代之的是温暖、思念,只是很快又尽数被涌起的阴影吞没。   象征着恐惧的阴影。   “那天,他把我唤到船长室,然后与我谈了很多关乎人类、大海与整个世界的未来的展望,以及担忧,其中最令我感到震惊的,就是他知道了女士的存在。”   感受着二人眼中的些微惘然,艾萨克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说出了除却他、女士与那魔鬼外,再无人知晓的往事:“你们不知道,其实我才是世上第一个知晓女士真实身份的人。”   这一句话就又是一段漫长的故事。   只是“老海盗”并没有把重点落于此,只很简单地概括成偶遇,相识,相知与相爱。   “所以当我从爱德华船长的口中,听到他说出女士的名讳,身份时才会那样意外,而让我更为吃惊的是,他不知从何处,用什么方法,知道了我与女士的关系。”   “所以爱德华船长想让您背叛女士,或者说……选择他?”   千忍万忍,罗伊终归还是忍不住插话的坏习惯。   “不,不是选择他,是选择人们,生活在这个世上的人们。”   语落,艾萨克沉默了片刻,旋即接着讲述:“他告诉了我很多不知道的事,一如神明的离开,女士的可怕,与她的怒火曾造成过的,难以想象的惨剧。”   “他说了很久,我听了很久,就连太阳都起落了两次。”   “当然,那时候的他可不是魔鬼,我也不是惧亡人,我们还是要用餐饮水的,所以他在讲的时候,我们谈论、争吵,甚至抽出刀枪准备动手的时候,桌上都摆满了食水。”   “最多的是酒,最便宜的黑朗姆酒。”   说着有些偏题的话,这位“老海盗”的情绪愈发低落,就连声音都变得沙哑了许多。   “最后……他说服了我。”   闲事叙尽,他梦呓般低语。   就像在接受审判。 第339章 这是我们的世界   想来那是一场动人的,甚至称得上高洁的劝说。   世界的安宁,人类的未来,衷心的恳请,以及恩情一类,更多能够触及这位“老海盗”心弦的事与物,人与情,这才能够让他在最后作出这样的选择。   如今看来,在这世上,爱德华船长果然是蛊惑人心第一人,远比所谓的女巫强大。   “我同意后,他把参与计划的人选,计划最深处的所有细节,都巨细无遗地告诉了我,然后,他给了我这个木雕,恳求我去取得女士的……一滴泪水。”   看了眼倒在桌面上,在烛火下格外苍白,仿佛全然失了神性的木雕,艾萨克淡声说:“当时的我惊叹于他手艺之巧,又被如此大事占尽心神,却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细节。”   “他有些太急切了。”   “老海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急迫到连戏都不肯演全,在我同意后没多久,就丢出了这么个木雕,好像一早就知道,我一定会答应他那‘真心实意’的请求一样。”   “但可惜的是,当我想起这一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发生,再无反悔的机会。”   说到这里,艾萨克的语气多了抹悲悯:“凭着信任,或者说爱,我取得了女士的眼泪,并顺着爱德华船长的心意,将它浸入了这具木雕中,最后成了他最为关键的暗子。”   只是一滴眼泪而已,真有那么大的作用?   闻言,罗伊眨了眨眼,觉得就算神明之泪能够化成最澄澈的珍珠,又或是引导某些神迹降临,但又如何能够威胁得到女士本身?那简直就是雨珠与大海的区别。   因存不解,少女提出了这个疑问。   “不是要用这滴泪做什么,那魔鬼只是需要一个施展封印,反向溯源的媒介罢了。”   听到罗伊的问题,艾萨克沙哑着声解释:“此外,它也是一个将女士本身,或者说她那无边伟力与这个世界相系的羁联,就像每一艘海盗船都会拥有的铁锚。”   “只要这木雕中的泪珠不去,女士就会在世间留下一个锚点,明亮如启明之星,时刻受其牵累,再无法随心而隐,化身万千,此后就会在世间留下可寻的足迹。”   “这……岂不就是镣铐?”   想着锚点、牵累之类的描述,罗伊忽地想起那个逼走阴暗的牢狱,想起在那时,自己的脚踝上也系着黝黑沉重的铁链,无论做任何事,如何转移注意力,都无法解开。   那种被限制自由的感觉,真的是很不好受。   “是啊,但也只有这样,我们这些凡人才能一窥神明真容,爱德华那些恶毒的,阴险的计谋也才能落在她的身上。”   “老海盗”这次没有再将那位海盗之王称作船长,而是直呼其名,面上泛着冰冷的笑:“封印……诅咒……不管是什么说法,那魔鬼最后还是欺骗了我。”   “在那场只有我们两人的谈判中,我们定下的封印神明一事,事实上并非寻常意义上的禁锢,亦或剥夺力量,而是通过一种古老的咒法,将女士送往她应行的路途。”   看着二人一头雾水的模样,艾萨克适时解惑:“我并不知道那种咒法是什么,又是何种原理,只知道它真实存在,并在更遥远的以前,曾送离过一些神明。”   “不愿离去的神明。”   这听起来总有种放逐的悲凉感。   罗伊默然地想着,而后心中忽生了一个念头,顿觉浑身一寒,向“老海盗”投去一个别含深意的眼神。   真的是……送离吗?   真就是少女想问的话,只是她没开口,因为对眼前人的尊重,也因为那种猜测太过残酷。   “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孩子,如此大的事儿,我虽然答应过那魔鬼不会对女士提起分毫,但因为与你一样的担忧、恐惧,我曾寻着机会问过她一个问题。”   “那个问题是……”   顿了顿,艾萨克似乎忆起了些不错的往事,面上的冷意被温暖所化,就如雪遇春风。   “安妮斯朵拉,神明会死吗?”   听着这个问题,罗伊忍不住看了副手一眼。   她发现他的面色与自己一般,都存着些异样,但这其实也正常,就算他们算得上此代存名的人物,可听到这位“老海盗”直呼神明名讳,心情还是有些怪异。   “女士的回答呢?”   转回目光,见艾萨克仿佛沉浸与回忆中,长久不语,罗伊耐不住心中的好奇,不自禁地催促出声。   “不会。”   “老海盗”如梦初醒,在说到这两字时,神色无比宁和,就像心中存过的隐忧尽数逝去,就连魔鬼都无法影响。   “她说,神明本身并非生命,而是规则,永恒不灭的规则,并没有死亡的概念,就算身体与能量尽数泯灭,丝毫不存,也只是重新回归本真的模样罢了。”   “而那些神明的离去,也非传说所写的放逐、沉睡,而是回到所有规则起源的地方,按圣教的说法是天堂,按科学研究者的说法是宇宙,在她看来却不过是个无趣之处。”   想起当初从女士口中蹦出来的比喻,艾萨克忍不住笑了笑,目光柔和地说:“打个比方,就是一群血脉远近不一的亲人们,所举办的无止境而无意义的家族聚会。”   “她不喜欢,所以不想回去。”   这种说法从未在世间出现过,令罗伊讶异称奇的同时,也大大满足了她的好奇心。   “可是不对啊。”   但一转念后,她又生出更多的不解来:“如果真是如此,我们又还有什么争的必要?”   既然神明的存在方式如此奇异,根本不是凡人所能揣测,只怕就连女士说的那一部分,都是人类所能够理解的,最浅显易懂的类比,那么他们所争夺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爱德华为成为魔鬼的努力,艾萨克与那些伟大之人的选择,从那个遥远的时代到如今,神明与魔鬼在大海之上的博弈,以及涉及无数人存亡与命运的赌局……   这些又算什么,一场游戏吗?   神明又怎会在意这些?   看着少女微蹙着的眉,艾萨克知道她是受突来的虚无感冲击,一时之间恍惚了心神,眼中不禁生出些感慨之色,因为当初从女士口中知晓这些的时候,他也是同样的无措。   那时的他甚至觉得,一切如戏,人生自也了无意义。   但女士只说了一句话,就将他轻巧地拉回了现实,不再去思考那些玄之又玄的哲学问题。   如今,那句话再次出现在了他的口中。   “因为这是我们的世界。” 第340章 说服我背叛他   这是我们的世界,发生在其上的一切,我们所经历的、为之付出的所有,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神明太高,可以不在意万事。   人处其间,却是不得不在意。   很容易就想清了话中意,罗伊眼中的迷惘作雾而散,不再去思考这些更无意义的问题,摆出认真倾听的姿态。   故事还没讲完,自然要继续听。   “在我取得那滴泪水后,爱德华没有立刻执行计划,而是又在南方群岛安稳了近二十年。”   注视着少女,眼中闪过一抹欣赏之色,艾萨克沉声说:“在这二十年之中,他没有对此事有任何的流露,而是按着自己的性子,对南方群岛施行建设、管控,广纳人手。”   “那些追随于他的狂热班底,就是在这段时光中诞生的,而那些出现于名单之上的,原本不怎起眼的名字,也在这段算得上漫长的岁月里,绽放出最炽烈的光彩。”   “他们就是最初的九位传奇海盗。”   说到这里,“老海盗”面上终究是多了几分喟叹,因为他也曾是那九人中的一员,甚至是第一位被爱德华船长册封传奇之人,只是后来却成了所有海盗的死敌。   “时间能冲淡很多的东西,自然也包括记忆,那二十年是我渡过的,南方群岛渡过的最美好的岁月,是奠定黄金时代的基石。”   “如果不是那份名单,与一直被我藏在身边的木雕,我只怕会以为那场谈话是一个梦吧?”   “那时所有的人,包括我无不认为,爱德华会成为新时代的王,会在南方群岛建立起繁华的国度,带着我们,带着这个世界走出奥兰的阴影,成为第二个史蒂芬一世。”   看着罗伊眼中的怪异色彩,艾萨克明白她在想什么,温和地说:“那时南方群岛初起,还未拥有如此长的历史,投奔过来的海盗们,也还未曾忘记过往的生活,自然想回归文明。”   如果能在文明世界中好好生活,谁会想来当海盗呢?   如今的世界尚且如此,南方群岛初成之时的人们,自然也是如此,说不准还对联邦、其余国度,甚至是奥兰存着情意,还会思乡,可能还想着等有所成再回去呢。   当然,如果真回不去了,将南方群岛拱卫成国也是好的。   若能免于奥兰压迫,那就更好了。   想明白了过去人们的想法,罗伊微微颔首,以示了解。   “人们会有这种想法是正常的,但让我们生出这种希冀的,还是爱德华本身。”   艾萨克对那人的情感无比复杂,但当他说到这儿时,面上依旧不自禁地生出了崇敬之色:“你们无法想象,在那个时代,爱德华象征着什么,他简直就是一个天生的领袖,天生的王。”   “若真能立国,他一定会比史蒂芬一世更加出彩,也一定能够带着南方群岛,带着我们建立一个伟大而辉煌的文明,这样一来,后来的那些事就都不会发生了。”   “老海盗”的语气低落下去,深邃的眼瞳再藏不住悲伤:“只是他不但没有,还将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当做了那场大事中的棋子,当做了走上神路的祭品。”   “二十年,安宁而静好的二十年后,是南方群岛与帝国间愈演愈烈的纷乱,是即将到来的,不容和缓的战争。”   “但你们知道,那些战争的真相是什么吗?”   “是……什么?”   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罗伊暗金色的眼眸微颤,低语般问。   “是那场计划中最不重要的一环。”   “老海盗”的话让房间中的温度骤低。   艾萨克苦涩地说:“为了寻到一个……毫无破绽的,能够面见女士,进行交易的机会,他整整准备了二十年,并用数不尽的生命、鲜血绘成了大计将开的帷幕。”   “奥兰整备军武,掀起决战也好,他对南方群岛的人们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展望也好,包括那场虚伪的交易,故意展露给我的,真相的冰山一角也罢,都是假的。”   “所有事,所有情,一切的一切都是虚妄。”   “老海盗”顿了顿后,淡淡地加了一句:“都只是为了他自己。”   这句话听不出情绪,却让人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以及被利用、被出卖,被当做无用之尘拂去的悲凉。   一切辉煌与盛景,万千从者与牺牲,只为一人。   何等无情,何等可怕。   听完那番暗藏无数惊心动魄之景的话语,饶是罗伊也不禁有些咋舌,感叹于爱德华船长之冷酷,手段之可怖。   大战为幕,神明为刀,不尽生命为脚下之阶,就连同样伟大的艾萨克大副的背叛,都只是他弈局中平淡的一步,不知是为了拖女士下场,还是借机除掉这个强大的威胁。   在那个时代,能站在爱德华船长对面的,能够威胁到他大业的,也就只有这位大副了。   所以才会有二人间那数夜不眠的对谈,那是魔鬼为神明准备的葬礼,又何尝不是为这位副手设下的陷阱?   “后来的故事你都知道了。”   像是某种衔接,在“老海盗”这句话后,船长真就将那些壮阔无比的史诗连接在了一起。   女士落入局中,爱德华化身魔鬼。   魔鬼忽遭背叛,伟大之人们出手。   这之后,是神明与魔鬼长达数百年的对弈,直到自己被选中,在命运的带领下入局,历经魔鬼岛,维多利亚号,阿刻罗俄斯灯塔,直至临近魔盒之所在,正式象征着这场弈局进入尾声。   深深地吸了口气,罗伊眼帘微垂,一向平静无波的心弦,不知受何所扰再无法安宁。   她看不清前路了,更看不清那个魔鬼。   于是她只能注视着面前这位“老海盗”,因为他是世上最了解那个魔鬼的人,同样也因为,她知道他还有话没讲完,那些无人所知的,他背叛爱德华的理由。   以及那些劝说。   如果我真是你所择之人,是你在那诡船上苦等数百年,尝得无尽苦难候来的命运之选,那么……   来说服我吧。   说服我背叛他。 第341章 塞壬啊塞壬   就如那跨越古今的弈局,这场谈判至此也到了尾声。   一切选择、成败只落在“老海盗”数言,罗伊一念。   “我之所以会在那场历经数日的谈判后,选择站在爱德华身边,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口中的人们,与我们所生活的世界。”   没有任何前言,艾萨克简单明了地开始了。   “不论他那时是真的那么想,只是在后来的二十年间改变了心念,还是自一开始就已然决定,要走上那条不归之路,至少他说的那句话没有错。”   “神明不该留存于世,那些伟力更应远去。”   “安妮斯朵拉是仁慈的,对万灵皆如此,但因她所拥有的魔力,与超然凡俗的意志,她同样是不可控,甚至无法交流的,哪怕是我,也无法改变她的理念,更无法阻止她。”   对这种说法,罗伊二人并不意外,因为那是事实。   人类的法律、道德观,以及更多的约束,都无法适用于神明,在他们的眼中,人世间的一切都可笑而无稽,并无意义,甚至就连生命本身,与其存在的目的同样无谓。   就像女士。   她能因一念降下神迹,佑海上游船安度风暴,为连年旱地降下雨水,自也能动念施以惩戒,令万千田亩颗粒无收,将千百战舰化为尘埃。   这于她而言不过意动之事,对人类来说却意义重大。   “不管是在爱德华的故事中,还是亲眼所见,我知道她拥有的力量是多么可怕,更知道她的存在对人类而言是多大的威胁,所以,尽管我如此深爱着她,送她离去的念头却从未动摇。”   “后来面对爱德华时,也是同样的道理。”   “只是最后我失败了。”   说到这里,艾萨克眼中生出了浓浓的悲悯:“安妮斯朵拉虽再无那般神能,这世上却又诞生了个魔鬼,你们虽然知道那场决战的结局,可又知道后来发生的惨剧?”   “凭着无数准备,爱德华在战争之初,就夺了魔盒之力,并以此掀起了一场大风,令万物凋零的大风。”   “那场大风拂过大海,不知泯灭了多少海中生灵,奥兰的主力舰队也顷刻化为尘埃,只有维多利亚号因为那木雕中的泪水得以留存,不过其上的活人也只余下了我。”   “但这不是结束。”   艾萨克死死地盯着那具木雕,就像盯着那个创造它的男人,声音微有些颤抖,不是恐惧,而是愤怒:“那风没有停,一直经过大海,直到进入奥兰内陆一百英里,才四散消失!”   闻言,罗伊眼角剧烈地抽了抽,身侧的凯因更是眉梢紧蹙,大海般的眸子中浪涛翻覆,如有电光闪动,雷鸣声声。   “老海盗”没有说出那场惨剧的全貌,但只听着这段话,只凭着简单的想象,桌前二人也能感觉出其中的惨烈。   象征凋零的大风,拂过奥兰最为繁荣,民众最多的沿海、南方地区,一直向里行进了一百英里,那么那片广得可怕的区域中,一切生机自然灭绝无踪,只余死寂。   比冰海更冷清的死寂。   狭小的房间中也陷入了一阵死寂,艾萨克沉浸于痛苦、自责,凯因捏紧拳头,气愤得说不出话,就连一向跳脱,对那魔鬼存着复杂情感的罗伊,也只是沉默。   她想她能理解先祖的心念。   那是无声,却最为可怕的警告,是魔鬼现身于世的宣言,同样也是对那些追随者的威慑,以防其生出异心。   如今看来,效果确实很好。   那场决战后,奥兰沉寂百年,南方群岛于安宁中崛起,宣告这个世界正式进入海盗们的时代,而在那九位传奇或战死,或寿终前,都无人对爱德华的行径指责过一言。   可那就是对的吗?   罗伊不知道。   如果站在海盗们的立场来看,爱德华所做的这一切虽说是为了自己,可他们却同样在他的登神之路上得尽好处,甚至可以说如今的南方群岛,就是那位最伟大的遗产。   就算是海盗史书上,也同样是这个看法。   但那样……岂不太过冷酷,以至非人?   就算那场大风所造成的惨剧,可以归结为立场、大局,甚至可以说因其而迎来了长久的和平、安宁时光,但那些遭受无妄之灾的海中生灵,那被惨然灭绝的塞壬一族,却是如何也无法解释的。   或者说,还用什么解释吗?   他是魔鬼,自行魔鬼之事。   不知过了多久,艾萨克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为了让世间再不受超然伟力的祸害,我才下定决意,一定要彻底摧毁魔盒。”   伴着一声轻微的摩擦声,那具木雕被推到了罗伊身前,“老海盗”直视着那对暗金的眼瞳,无比认真地说:“为此,我瞒着女士,做了数百年的准备,在那船上遭了数百年的苦,就是为了等你的到来。”   “等那一刻的到来。”   看着近在咫尺的女神像,罗伊沉默了很久,说:“我……我不会就这么答应你。”   “我理解你的心情,孩子。”   艾萨克迟疑了片刻后,终究还是放开了那尊木雕,缓缓仰靠在木椅的靠背上,有些疲惫地合上了眼。   说了这么多,回忆了这么多连他都不愿忆起的事,“老海盗”确实有些累了,但对于自己时隔数百年的又一个选择,心中却没有任何后悔之意,甚至有些释然。   “你还有时间,在那个魔盒来到你的身前,你不得不作出选择之前,都是你考虑、抉择的时间。”   语落,艾萨克重新睁开眼来,目光很是柔和,却再没有落在那尊女神像上,而只是看着那对存着些挣扎之色,与那个魔鬼的瞳色极为相似,本真却又截然不同的眼眸上。   他究竟为什么会选择她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事实上并不是像他先前说的,因为少女能够杀死魔鬼的可能,与她愿意做那种选择的可能。   这远远不够,也不足以打动他。   真正的原因并不复杂,反而很简单,甚至有些荒谬。   因为在先前,他感觉到了人鱼号底舱燃起的,那阵连他都无甚办法的幽然之火,但在一段不长的时光后,那阵火悄无声息地熄了,而没有将人鱼号连同他一起吞没。   这又算是什么理由?   就因为罗伊去看了那火一眼,那火就像受天意影响般灭了,所以他就认为她是命运所选之人?   当然不是。   想着那道在底舱破洞外一现即隐的身影,想着那些熟悉的,带来亲切与微凉感觉的淡蓝光尘,“老海盗”的眼中生出些许笑意,以及藏得极深的希冀光彩。   她愿意信任罗伊,这才是他会放下警惕,对船长坦诚以待,以至于将一切希望压上的真正原因。   塞壬啊塞壬……   希望你的选择是对的。 第342章 守律者   “您说的对,我还有时间,也需要考虑。”   罗伊微微颔首,顺着“老海盗”先前的意思说,并未因魔鬼的恶行与这位大副的真心而立下决定。   因为这事儿牵扯太大,她确实需要好生思索。   正事闲事述尽,船长给出答复,这场谈判就算是结束了,结局并不见得完美,因为双方并未全然达成共识,但也算有了好的发展,没有撕破脸,闹人命。   接下来就是些无关选择,却依然极重要的问答。   “这木雕是什么?”   随手拿起面前的女神像,罗伊细致端倪一番,稍稍惊叹于其做工,旋即看向艾萨克,好奇地问。   经过“老海盗”先前的讲述,少女当然知道,它是出自魔鬼之手,封存神明之泪的载体,更是解开魔盒诅咒的关键所在,但问题是……它到底是什么呢?   是打开魔盒,令无边伟力回归神明的密钥。   是扭转诅咒,让魔鬼走出最后一步的信物。   还是说……它就是艾萨克那个计划的关键?   “它是这场弈局的真正杀棋,是魔鬼与女士的必争之物。”   “老海盗”给的解释有些模棱两可,但罗伊却明白了其意。   “那还真是烫手啊……”   船长重新看向那尊女神像,苦笑了一声。   能被魔鬼与女士同时投注目光,那么此物自然是解开封印,甚至是决定魔力去向,弈局终局的关键所在。   但那也同样证明,此物与摧毁魔盒无关。   “拿着。”   默默地想了会儿,罗伊最后将木雕抛给了副手,然后迎着艾萨克意外的目光,微笑着解释:“不论是他来保管,还是我来,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话儿乍一听,除了信任与亲近外,似乎找不出任何的隐意,就连凯因也只以为是船长懒得拿,而没向深处去想。   当然了,他就算去想,只怕也得不出什么结论来。   因为此间真意与魔鬼有关,除却与魔鬼有染,并知悉内情之人,根本就猜不到少女的用意。   艾萨克就是了解真相的一员,于是看着少女的目光愈发柔和。   罗伊身负诅咒,体内暗藏着魔鬼伟力。   她虽然不知道,当那血脉深处的力量开始奔流时,她的眼眸、颈后的字符会熠然生辉,可却也没神经粗大到无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惊变,那些堪称奇迹的惊变。   在弗兰岛上陷入的幻境,在人鱼号上身陷重围时,于绝境涌出的无尽活力,在阿刻罗俄斯灯塔,与其余地方许多次的,超越时光与人类极限的思考速度……   更别说她还能听到塞壬之歌,能以血点燃那深蓝液体,这无不表明了她的不一般。   而这些不一般,全都来自于那诅咒,来自于那场于魔鬼岛上,宿命般的相见。   如今,通过“老海盗”之口,她明白了爱德华船长的可怕,与这座木雕意义之非凡,自然不能将它带在身边。   因为哪怕那诅咒至今未对她有所不利,但谁又知道,在做出抉择的最后一刻,在那最为关键的瞬息间,它会不会暴起控制住她,又或者是强行改变她的心念?   所以她把木雕给了副手,甚至打算在取得魔盒后,让他代为执行她的选择。   这是对他的信任,同样也是对魔鬼的警惕。   “不必如此紧张,爱德华船长再如何强大,如今也不过是笼中之虎,全身伟力无法远离囚笼,甚至身躯都只能冰封沉眠,对你所下的诅咒或许有调动血脉之权能,却绝对无法控制你。”   欣慰于罗伊的选择,也明白她的担忧,艾萨克敲了下桌子,温和地给出自己的判断。   说是判断,与事实也相差不远。   “而且他毕竟不是神明,天地不亲,为人不仁,麾下的狂热者们又或被他化作幽灵,或成为人不人鬼不鬼的骨骸,聚合成那可怖的死灵船,难以离开诅咒海太远。”   “在如今的大海上,或许还游荡着一些信奉他的‘孤魂’,却也因为守律者的存在不敢露头,无甚威胁。”   这是罗伊第一次听这些隐秘,听艾萨克说起现今的局势,所以格外认真专注。   直到听到一些新词,少女才眼露惘然,重复着问:“守律者?”   “就是每一代南方群岛的王。”   “老海盗”解释了句,又发现这说法不合适,微笑着改了口:“不,不该这么称呼,自爱德华被封印以来,那些伟大的人们就定过规矩,自此再不立新王。”   听到这儿,罗伊的思绪逐渐飘远,心想若是如此,那岂不是说,就算当初在魔鬼岛上,自己把先祖的那顶帽子带回了现世,也还是当不成向往的海盗之王?   眨了眨眼,船长脑海中的纷繁思绪骤敛,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阻无可阻的念头,甚至直接出了口:“您说的守律者,就……就是大船长?”   “哦?这称谓倒是不错。”   艾萨克微微颔首,觉得应该就是此人。   “这下惨了,大船长居然和女士是一边的,要是知道了我的身份,岂不全完了……”   得到答案,罗伊的脸颊顿时一垮,摆出苦兮兮的模样,一面用极快的语速念叨着,就连身旁的副手都没能听清。   “老海盗”同样不知道少女在念什么,不然至少也会安慰一句,历代的守律者并非女士的拥趸,而只是当初那些传说般的人们留下的后代,是魔鬼的死敌罢了。   虽然最后得出的结论似乎并没有什么两样。   罗伊之所以会对这事儿这般苦恼,是因为大船长是所有海盗最为崇敬的对象,而对她来说,那个懒得不能再懒,时常被她称作“老家伙”的伟岸男人,拥有着更深的一重关系。   或许是另类的,对父爱的依恋?   船长的忧心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她又想到,如果大船长真对魔鬼一脉除之后快,那么就算自己的父亲再了不起,也不可能有任何的出路,更别说是带着南方群岛一众船长迎击奥兰了。   而且也不会对自己那么好。   就在罗伊的心情安定下来不久,艾萨克紧接而来的话语,却又让她深觉压力如山,前途堪忧。   “守律者的职责,就是防止与海盗之王有关的真相外现。”   “如若那些‘孤魂’安生,那他自不会理会,但若是他们,或者别的什么人,想要寻出那些深藏的隐秘,妄图找到消减封印之力,甚至释放爱德华的方法,那么……”   “自然就到了他出手的时候。” 第343章 死寂号的弱点   飘荡在大海上的“孤魂”也好,身为守律者的大船长也罢,虽然都与罗伊有或大或小,或亲或远的关系,但总归不在场间,对此时的她与即将发生的大事而言很遥远。   既然碍不到、管不到我,那想他们作甚?   船长只用了片刻的功夫,就想清楚了这一点,而后再不将心神放在这些隐秘上,对艾萨克说:“那些事、那些人终归不在这场弈局里,那么就不是眼前需要考虑的。”   她大概能明白“老海盗”的想法。   他看似就只是将这些秘密揭开,然后摆到自己身前,实则是直接挑明了此场对弈各式结局的利害关系。   在如今的大海上,魔鬼派系的势力弱得可怜,这不必想,就能知道是那些伟大的人们的手笔,甚至就连帝国、联邦以及其余诸多公国,说不准都在此事上掺过一手。   没有历史流传,不代表世上就无人记得那些惨像。   南方群岛有守律者,余下的传奇们说不准也有耳闻,而自己,则可能是因为身份特殊没有被告知。   那么不说那些小公国、王国,帝国与联邦这两个世上最重要的势力中,必然也有着相对应的角色。   因此,艾萨克此番言论,也就是在说,继续顺着这条路走下去,继续向着魔鬼靠拢,就是在与她最亲近的大船长,与南方群岛,以至于整个世界为敌。   这自也是不得不重视的筹码之一。   但罗伊的回应更为简单,那就是至少现在,那些人都管不到她,那么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换句话说,她不在乎。   不管面对着怎样的外力,抉择,还是得由她自己来做,谁会站在她对面都没有用,在这个方面,无论是如今关系特殊的凯因,还是如父亲般的大船长都说不上话。   这就是罗伊船长的原则。   “老海盗”温和地笑笑,点头示意明白,看那神情似乎全然不在乎此番话语是否有效,应声说:“不错,那些人再如何重要,也是凡尘之事,怎能左右魔鬼与神明的对弈?”   “更何况,爱德华船长在被封印之前,就与这个世界有过一个协议。”   闻言,罗伊眉梢微扬,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明白了其间道理。   能够让神明坠入凡尘,落入局中,先祖对谋略与诡计的掌握,自然是世间无双,凭此,哪怕因南方群岛的背叛,陷入了不解困局,他也未必没有困兽一击的能力。   但既然身为伟大之人后裔的大船长活着,先祖想必没有行那无情之事,这或许就是那场协议中他最大的筹码。   “那个协议是什么?”   听着少女的问话,艾萨克注视着她的双眼,正色说:“爱德华自知难逃被封印的结局,于是将他伟力所及范围内的一切生命作为条件,让所有参与者都立下誓言。”   “如若自己的血脉踏上宿命之路,不得相阻。”   “老海盗”喟叹般说:“这真是一场惊天的豪赌,他根本不在意那些追随者们的结局,只将自己的命运与未来,尽数赌在了不知何时、何地所留的血脉身上。”   “而现在看来,却是赌在了你的身上。”   罗伊默然地听完了这一切,并未提出任何异议。   她相信先祖自有本事让立下誓言之人,甚至是他们所有的后代守诺,也终于明白为何大船长会对自己,以及父亲这般宽仁、爱护,也许就是想打消他们踏上此路的念头?   只可惜,人力终不能抵挡命运。   所谓的命运。   “我知道了,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长久的安静后,船长终于从这些隐秘中回过神来,真挚地道谢,然后就像把它们尽数忘了,微笑着转了语锋:“那么艾萨克大副,不,统帅,您能告诉我……”   “彻底摧毁魔盒的方法吗?”   虽然还未作出决定,但做选择的权力、方法,终归还是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好。   可出乎少女意料的,艾萨克并未像她想象那般,利落而欣然地将方法告诉她,而是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拒绝,是不知道。   “我不知道,别说是我,就算是女士和爱德华,对此也未必了解。”   注视着少女微惘的眸子,“老海盗”苦笑着解释,但看她似乎不很满意这个结果,又补充说:“但我想,若你真是命运所选,是结束一切之人,那么在见到魔盒的那一刻,自然就会知道了。”   见到就会知道,这话真的很玄乎。   罗伊蹙了蹙眉,没有在此多纠缠。   既然对方不说,自有不说的理由,也许是忧心言随风去,落入了魔鬼之耳,又或者真的不知,只能留于天意。   “那么死寂号的弱点呢?”   少女紧接着发问,心想那不能说,这总该给个答案吧?   想要拉拢自己,并表明他游离神明与魔鬼之外,自成一方的立场,那么总得替她消除些威胁吧?   对船长会有此一问并不意外,艾萨克没有隐瞒,和声说:“那艘鬼船继承了女士残留下的,几近全部魔力,拥有不可思议的威能,其中最具威胁的有三点。”   “火力、速度与恢复能力。”   “老海盗”自从表明身份后,似乎再不畏惧那艘鬼船,悠悠地说:“火力与速度你们已经见识过了,就是那难以灭除的幽火,以及让风暴巨浪让路的能力。”   不灭之火,能与人鱼号比肩,甚至更甚的速度,这些在先前双方只有过一次开火的追逐战中,已然展露无遗。   那确是极端致命的威胁。   若非雾墙、漩涡等魔鬼手段,若非那火不明不白地灭了,人鱼号与船上的所有人,此时只怕已然作雾而散,尽成灰烬。   “而恢复能力,字面意思,就是不管被打成什么破烂样,甚至被打断了主龙骨,也能自动修复完好,你们可以理解为永不沉没。”   认真地听完艾萨克话中的每个字,罗伊眨了眨眼,醒悟过来后又微瞪起眼,说:“我是让您说弱点,不是说那些……那些……好吧,照这么说它根本就没有弱点。”   少女说到一半有些泄气,话音低落了不少。   “你说得不错,因为女士的神赐,那艘船没有弱点。”   见状,“老海盗”笑了笑,后说出的话有些前后矛盾,却令船长的眼眸不自禁地亮起。   “但这恰巧也是它最大的弱点。” 第344章 真烦   “因诅咒筑起的战舰,自会因诅咒逝去而消亡,只要彻底摧毁了那个魔盒,令象征规则的伟力回归彼岸,死寂号自然就会变回塔兰霍夫号,这么一来,它对你就再无威胁了。”   那艘名为塔兰霍夫号的战舰,是卡斯坦因家族最珍贵的财富,其各式设计与做工,哪怕放到如今,同样也能摆在风帆战舰的最前沿,拥有不逊于寻常军舰的战力。   可就算如此,一旦失去了魔力,它在人鱼号面前也算不得什么。   罗伊明白这点,面上却丝毫没有知悉死敌弱点后的欣然,眉梢微微上扬着,不时还颤动一下,看着很是无奈。   “艾萨克统帅,如果我能在人鱼号被击沉前,得到女士的魔盒,那又何必在意那艘船带来的威胁,或是它的弱点?”   少女撇了撇嘴,抱怨:“您这说了不和没说一样吗?”   摧毁诅咒的源头,以消除诅咒的外现,这是最浅显、直接,也最为泛用的解咒、对抗方法,这对于时常遭遇诡异之物的罗伊而言,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这是驱逐死寂的唯一方法。”   “老海盗”似乎早料到少女会这么说,不疾不徐地补充:“此外,想要摧毁那艘鬼船是不可能的,但你若只是想暂阻它的追击,那么按照对付寻常战舰的方法即可。”   “啊?”   忽地迎来转折,却只听到这么个简单到算不上方法的对策,罗伊惊疑一声后,讷讷地问:“这……这样就行了?”   船长真有些不相信,死寂号这么容易就会被击退。   若非对它怀抱着莫大的警惕,她也不会先让凯因避战,直到自己回来也没有调头的念头,一丝都没有。   如今乍听到如此言论,自被反差惊得有些微恍。   “鬼船也是船。”   知道这次对话大概就到这里,且不会见血光了,“老海盗”站起身来,走到书架前,挑拣着今夜的读物,一面漫不经心地说:“虽然死寂号会自我修复,但那也是需要时间的,受损过重照样会陷入瘫痪。”   “你若想与它正面作战,无须过于心忧,以至畏手畏脚,只要寻出抵抗那幽火的方法就好。”   因为规格、型号相近,死寂号的火力与人鱼号相差仿佛,如果不算那些难以灭除的幽火,那在破坏力、致使敌舰行动力受损等方面,反而还要稍逊一筹。   所以艾萨克的看法并没有错,只要寻出灭除那些幽火的方法,同时不让死寂号上的那些水鬼有接舷的机会,只论海战,人鱼号确实有机会能把它打得无法行驶。   当然,也就只能打成那样。   “那您知不知道怎么灭火?”   罗伊挠了挠脸颊,顺着问题链继续往下,但很快又转过心神,知道自己问这个问题实属白费力气。   如果“老海盗”知道,那先前就不会不来底舱了。   “我确实不知道,但我想这个问题很快就能解决,因为再有不久,我们也许就会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   就在船长暗暗自嘲时,艾萨克已经抱着厚厚一叠书回到了桌后,将它们摆上桌的同时,微笑着说。   但话也止于此了。   再然后,不论罗伊怎么追问,“老海盗”也没有透露关于那位客人的任何信息,只是说如果她自己愿意,就一定会来,他们在此事上所能做的,就只有耐心的等待。   终于,谈判彻底结束。   在木门关合后,狭小的房间中恢复了安静,只余下烛火的燃烧声,与轻微的书页摩擦声。   待得门外的脚步远去,艾萨克重又抬起头来,望着紧闭的木门,眼中掠过极为复杂的色彩。   坚毅、释然,还有藏得极深的愧疚。   对那位爱人的愧疚。   因为他身负的诅咒,与那具木雕中神泪的羁联,所以只要他们之间不超过一定的距离,泪水中所蕴藏的神念,就能够看到、听到,感知到他所能感知的一切。   甚至与他直接交流。   可在这场谈判开始,一直到结束,那具木雕就仿佛再寻常不过的死物,没有分毫的变化。   女士沉默地听完了这一切,没有流露任何情绪,更没有通过那缕神念与他有半分的交流。   不知是信任,还是淡然。   直到那具木雕被凯因拿着,离开房间的那一刻,才终于传出了一道似有若无,不知所谓的叹息。   只有艾萨克自己能听到的叹息。   耳边似乎仍回荡着那声叹息,就仿佛回到了无数年前,他第一次做出选择时那样,“老海盗”再没有去碰桌前的书籍,只垂落下头,双臂耷拉在身侧,颤抖不止。   而后颤抖渐止。   “原谅我……安妮斯朵拉。”   没有人听到“老海盗”这道情绪万千,愧疚而坚定的祈念,就连无所不知的神明与魔鬼也不能。   因为凯因还要去安排一些事,像是具体的人事安排,给心志不坚的船员鼓劲等,罗伊独自先回了船长室。   寒鸦和幼龙早已在里面等待着她。   也不知这俩是谁放回来的,但只看那浑身湿漉,耷拉着眼皮的模样,显然已经玩闹够了。   所以当船长回来时,它们也只是象征性地叫唤了一声,聊表欢迎,爱尔菲甚至连话都懒得说。   罗伊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衣着,就满脸倦意上了床铺,没有就接下来的航程与作战做些规划。   一来是因为有灯塔之光指引,同时要与死寂号争时间,路线必然是最近的那条直线,并无二选,至于作战……   那鬼船想要越过漩涡,应该还要很长的一段时间,过些时候再准备也不迟,至少不用如此急迫。   二来呢,她有些累了。   真的有些累了,身心皆是。   虽然永夜已散,但暴雨不停,依旧难以判断时间的流逝,而在这段不知长短的时光中,她先后历经了太多事,面对过太多的选择。   那些推断,战斗,抉择,心理博弈,所涉实在太大、太复杂,而局中之人,无论是敌是友都是极难应对的人物,这般就连不断的事情下来,饶是她都深感压力,劳神至极。   但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   真正令她感到无措,甚至有些无助的,是艾萨克现出身份、表明态度所带来的那个问题。   魔鬼与神明,你究竟该选谁?   还是说……谁都不选?   罗伊越过幼龙拖到床沿下的尾巴,像只捕猎结束,却空手而归、饥肠辘辘的小狐狸一般,爬到了床侧的舷窗旁。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少女将额侧贴在冰冷窗上,望着忽明忽暗的大海,目光微有些涣散,平日里威势十足,尊贵尽显的暗金瞳孔中,此时却尽是深沉的疲意,还有一抹极罕见的柔弱。   真烦。 第345章 直觉   船长室两侧帘幕垂落,一片晦暗。   寒鸦隐在漆黑的环境中,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幼龙色泽更浅,连大体模样都看不分明,只有半眯着的紫瞳散发着微光。   唯一稍显亮处,是无遮挡的舷窗。   少女就坐在舷窗旁。   她的额侧倚在窗上,双手随心垂落,没有抱膝,所以不见多少柔弱,只是稍有些郁郁。   这就是凯因进门后见到的景象。   不管是玩闹累了的小家伙们,还是打架谈判做选择题累了的船长,都摆着一副蔫蔫的,“求安慰”的模样。   那当然都是假象。   “关门!关门!”   从天际落下的不再是暖雨,因而一旦开门,灌入的都是真正意义上的极北寒风,凯因只因见到的景象微怔了片刻,最为畏寒的寒鸦就受不了叫唤了起来,不再装睡。   就连幼龙都抱怨般低吼了一声。   “呆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   罗伊依然望着窗外,只是微微捏紧的手指,还是显明了她的困扰。   先前灯塔之光亮起后,暖雨无踪,气温就开始急剧下降,但因为奔跑战斗、心情激荡,她并没有过于寒冷的感受。   如今在温暖的房间中待了会儿,自然就不同了。   见自己开了会儿门,房间中就吵嚷做了一团,凯因苦笑着摇摇头,赶忙关上了木门,同时在心中微松了口气。   从离开艾萨克的房间起,他就发觉船长的情绪有些不对。   可现在看来,既然还顾得上催促,而没有一味地沉默,又或者刻意摆出无谓的模样,那问题应该不是很大。   要知道对罗伊而言,对一件事表现得愈平静,以至信誓旦旦,才是大有问题,他过去就这样被“骗”过不少次。   来到床边,副手当着幼龙不悦的眼神,将它像城墙般横在床沿,一直拖落到地上的尾巴拨开,而后坐下开始解衣。   “想什么呢?”   青年平静的声音于衣料的摩擦声中响起。   “还能想什么,想接下来该怎么走呗。”   幽幽地叹了口气,罗伊顺着凯因抛出的话头,絮絮地说:“我现在可算是看明白了,这些老家伙算盘打的一个比一个精,心机更是比大海都要来得深,不藏点意思连话都不会说了。”   “好好的一盘棋,伏笔下满,暗子四起也就算了,可那立场摆来摆去摆个不停又算什么?”   “这个耍弄完你,那个又来劝你,又是血缘又是情意,又说利害又说大义,甚至还有个猜不透心意,说不准权把这事儿当游戏的神明,一个个的弄得人晕头转向。”   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串,少女仿佛赌气一般,鼻息稍稍重了些,忍不住又补了两个字。   “真烦。”   听着船长的抱怨,凯因禁不住笑了笑,整理完衣装后上了床,靠着少女脸颊对着的那一侧坐了下来,与她一同看向那个仿佛要吞噬一切,如同深渊般的漩涡。   “烦就先不要想了,艾萨克统帅不是说还有时间吗?”   “你信他的鬼话,这种问题想再久也不为过。”   罗伊瞥了瞥嘴,冷笑着说:“你别看他说得情真意切的,话里话外不还是在用世事压我,大船长、那些传奇后人,还有奥兰和联邦……直接说整个世界得了。”   “再说那些往事、爱德华的罪行,还有他那大义凛然的选择,为的是什么?不过是想把我绑上贼船。”   “我真是想不透了,不站在爱人身边就算了,还敢连同她与魔鬼一同算计,真是嫌自己命长。”   船长恨恨地磨了磨牙,话语间冷意十足。   她把“老海盗”的选择说得不可理喻,荒唐透顶,似乎全没有考虑这个选择的意思。   听出她是在说气话,凯因不由得轻叹口气:“我倒觉得艾萨克统帅的所为确是为了大义。”   摒弃情爱,叛离恩人,这自是负义绝情之行。   但另一方面,艾萨克为了送离不属人世的可怖伟力,为了再不见数百里死寂之景,宁愿背负万古骂名,落得众叛亲离,甚至不人不鬼的下场,这却也是无可否认的大义。   极重极沉,理应被尊为伟人的大义。   “我看你是和那教士一样,被那老家伙给耍得团团转了。”   罗伊对那所谓大义嗤之以鼻,对于艾萨克、那些伟大之人的行径更觉无趣,语气自不多少好听。   说到底还是理念有异。   罗伊是最典型的海盗,将自由看得极重,自然对大义、责任之类,似锁链般的存在避之不及。   凯因则不同。   他虽然接受、适应了海盗的生活与作风,但自幼而来所受的教育却是无法抹去,所以对于少女当做筹码,甚至是笑话听的那些故事与灾祸,牺牲与坚持,他却极有共鸣。   更何况,艾萨克统帅在奥兰的历史上,本就是位伟大而悲壮的英雄,他会为其说些话也很正常。   不与船长争论,凯因注视着她发丝半遮,不掩倦意的脸颊,心间微生怜意,温和地问:“那你更喜欢站在谁那边?”   他知道,虽然自己是少女最信任的人之一,对这些隐秘、往事知道的也更多,但究其根本,其实与那些不知内情的船员没太大的区别,都缺少真实的感觉。   他并非受诅咒者、被选定者,自无法更真切地感受那些虚无缥缈的故事与存在,无法直面神明与魔鬼的阴影,更别说是体会那种身临弈局,落子做择的如山压力了。   在这件事上,他的谋略与能力根本帮不上忙,甚至就连给出建议,深入分析都做不到。   所以这句问话并不如艾萨克般,是对少女将如何抉择的试探、引导,而只是最纯粹的问。   不管你站谁那边,我当然是站在你身后的。   人鱼号也一样。   “我不知道啊……”   眼眸微微波动了下,罗伊脸上总算又有了笑,如春风般一过,就连坚冰般的寒意都融尽了。   她眼波微转,停在青年蔚蓝如海,温暖无冰的眸子上,低声说:“我是海盗,不是谁的信徒,不在意血脉,也不在乎大义,更不会去管那些家伙的爱恨情仇,旧事新局。”   “我只在乎利益与安全。”   “过往的我从没有错过,凭的是推断与分析,同样也因为手握的力量足够强大,哪怕中途有些变化、波折,最后我还是会赢。”   说到这儿,船长轻蹙起眉,显出些忧愁来:“但现在不一样,前路一片迷雾,我什么都算不清,至于力量……哪怕是我,在这超然于世的弈局中也很是无力。”   “因此,不论是最后的选择,还是接下来的每一步,我都只能靠直觉来走,遇到了再做决定。”   “可问题就在这里啊。”   罗伊抓了抓柔软的发丝,将淡金微卷的长发弄得乱糟糟的,语气很是苦恼:“我的直觉根本就不准,远比不上……小混蛋,想来你也差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是谋定而动,也用不上这玩意儿。”   凯因没有否认这一点。   他过往是一整支舰队的中心,面对的是以国家为级别的对手,行事前必须尽可能算出一切,不能有分毫错漏,自不可能用非逻辑的直觉去判断。   “那该怎么办?”   见副手反而来问自己,罗伊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叹息着说:“还能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然后……”   “祈祷瞎猫能碰到死耗子吧。” 第346章 本真非假,至假却真   表达完在命运海洋中漂泊的无助,祈祷完自己是那只瞎了眼,却有老天给饭吃的猫后,罗伊的正事儿就谈完了。   或者说,她会对凯因说这么一番话,其实根本没想过能得到什么回应亦或帮助,而只是单纯的倾诉。   就像等来了一个树洞。   心语述完,罗伊顿时一扫郁郁之色,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而后望着仍一脸认真的副手,眼珠子微微一转,心中“恶念”顿生。   就像是只屡教不改的猫。   自进入冰海以来,少女好不容易正经了一段时间,可在见到难得的时机后,压抑在心底的恶劣性子却又蹦跶了出来。   “我说啊,凯因,这段旅途以来,你陪我最久,见到的也最多,会不会觉得本船长……太过多变了些?”   罗伊拢了拢微乱的发丝,让它们尽可能柔顺些,然后微曲起腿,双手抱着膝盖,话语听不出情绪。   少女很少会在别人眼前展露柔弱的一面,哪怕对前后两代亲似家人的副手也一样。   所以就算做了这么个稍显弱势的姿势,可她的眉梢依旧平顺,没有低落分毫,眸子如古井无波,再配上那平静淡然的语气,真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儿。   甚至……像是长官对下属的例行问话。   但凯因不会这么想。   他对她更了解,能够分辨她各种看似相近,其实却存有极细微不同的情绪表达,   这一次自然也一样。   他极准确地捕捉到了少女暗藏着的“自嘲”与“紧张”,而后很自然地顺着她的话,开始回忆与她相处以来的一幕幕,寻找导致这种说法的源头所在。   这就算是入了套了。   这并不是说青年很好骗,更不是说他在被少女耍弄了这么多次后,依然一点记性不长,只是因为他先前感受到船长的情绪不对,从而被这种想法先入为主了。   都说关心则乱,他又能有什么不同。   多变这个词用来形容罗伊并不准确。   因为不论是她自然如真的表演,还是如迷雾般遮掩的,无数用以伪装或保护自己的面具,都并非寻常意义上的虚假,一触而散的海市蜃楼,而都是真实的她。   如假包换的她。   讨长辈欢心的她,对寻常人们抱有善意的她,用如铁意志逃脱囚笼与死亡,铸造不世传说的她……动人的、多情的、乐观的、令人怜惜的,不都是她吗?   都是伊丽莎白·罗伊。   “从来就没有变过,又谈何多变?”   青年温和的声音徐徐漾开,他注视着少女如瀑垂落,伴着人鱼号的晃动而摇曳着的金发,微笑着说:“表演也好,转念也罢,如果不是真实到足以骗过自己,又怎么骗得了别人?”   骗过……自己?   没想到会得到这么正经的回答,罗伊一时怔住了,而后微歪着头,暗自想着这个观点。   就如谋略者们设下的局,如果要真正完美,要瞒天过海,那么就不能为人所知。   连自己也不行。   只有设局人自行局中,融于局中,再去扮演,不,成为那个大局所需的角色,如此才能不留痕迹,骗过人们、世界,以至于……   神明。   眼眸微亮,罗伊微蹙着眉,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却一时不得解开,只好继续把思绪落在自己的身上。   那么问题在于,要如何骗过自己?   催眠、诅咒、失忆、人格分裂等。   这些都是外力或不受控的意外,如果主动或被动地去承受,或许真能做到,但很可惜的是,自己的成长旅程虽然有些惨,却没有天生的疾病、此般的遭遇。   可不借外力,真有人能全然骗过自己吗?   不可能。   少女默然地想着,而后明白了过来。   其实哪里有那么多的虚假、欺骗,自己能够演出那些角色,演得毫无破绽,不现错漏,令费德罗、罗伯特那般人物都深陷其中,是因为……那就是她啊。   本真自不能为假。   可相反来说,假到极处却近真。   “或者……就是真。”   低声念着,罗伊眼眸渐亮,只觉笼罩在眼前的迷雾有散去的征兆,只觉那原本高高在上,化身三千的魔鬼露出了一丝真容。   原来先祖就是那样的人。   伟大、光辉、卑鄙、恶劣,以及最重要的,极致的无情。   能为魔鬼,本就非人。   不再装那“忧郁”样,罗伊转了个跪坐的姿势,朝前爬了爬,扑进青年的怀里,同时紧紧地搂住了他的颈。   “瞎猫真碰上死耗子了。”   听着怀里少女喜滋滋的低语,不明所以的凯因反手轻搂住她,问:“什么死耗子?”   直起身子,罗伊微笑着说:“直觉?不,不准确,应该是本船长的超乎常人的悟性,让我想通了些事。”   “嗯……当然你的回答也是有作用的。”   见副手愈发迷惘,船长补充了一句:“就算是抛砖引玉吧,到时事成了给你记上一功。”   听到这,凯因总算是明白了什么,眉梢微扬,问:“你这么快就做好选择了?”   选择,自然是对前路的选择。   魔鬼、神明,或者……   “是啊,我决定了,本船长谁都不选。”   少女的脸颊上泛着别样的光彩,哪里还看得到半分烦躁与苦恼。   她咧嘴笑着,发出宣言:“去他的神明魔鬼,女士先祖,既然都不过是在互相利用,不,就算真有情义,又与我何干?”   “为了那不知多少代的血缘关系?得了吧,在那魔鬼的眼里,哪里有什么血脉亲缘,历代后人只怕都不过是用之即弃的棋子,是为了他能脱困的可悲祭品。”   “就像我的父亲,与那些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魔鬼后裔。”   罗伊的笑意渐敛,冷声说:“凭什么,就因为他要成神?为此我们就要一个接一个踏上不归之路?”   “本船长不干了。”   少女像赌气般的言辞,所包含的决心却不容动摇。   “他选了我又怎样,如果不是为了那顶破帽子,为了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我根本就不会上那孤岛,还看了我三年……只怕是用尽心机,算了我三年吧?”   “说得好听是寻些乐子、与我对赌,再拿着血脉为伏笔,处处落子处处暗引,说白了都是为了他自己。”   “用本船长的命,去赌他自己能赢。”   捏着副手衣衫的手指微紧,罗伊低垂眼帘,用幽幽的三个字,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去他的。” 第347章 只是爱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想通了前路何行,理应没了任何烦忧、为难,可少女在极爽快地骂了那便宜先祖一顿后,却又幽然低语了一句。   “什么问题?”   听完船长的“罢工”宣言,凯因早已从先前的惊诧中醒来,对着忽又多出的问题有些好奇。   能摆在如此大事后讲的,又该是何等样的重要?   “这个……这个嘛……”   松开副手的衣衫,罗伊有些不自然地你捏了一缕发丝,将其在指尖绕了几圈,出奇地显出几分紧张。   似乎那个问题,就连她都有些不想面对。   像是猜到了令少女如此为难的缘由,凯因蔚蓝眼眸中的光彩微黯,沉默片刻,温和地笑了笑:“本以为还要许久,至少也得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快。”   是啊,没想到会这么快。   相较于副手的平静、轻松,船长却有些莫名的低落,她微低着头,在心间默默念着。   从那孤岛相见、相识,一路走到现在,他们二人经历了许多,有过那个约定,那场多有波折的订婚,以及戴上后就不曾摘下的婚戒……可如此精彩的历程,实则才过了大半年。   就连奥兰的年节,奥兰女神的诞生之日都没度过。   可似乎就要到终点了。   因她的选择,提前到来的终点。   经过先前她的那番宣言,人鱼号此行前往纱琴岛的目的已变,不再是与安妮斯朵拉女士争锋,不再为那位先祖而战,而是为了自己,或者说得大义凛然些……   为了人类,为了世上的一切生灵。   他们要海妖的悲歌,数百里死寂再不现。   他们要世间再不见鬼与神。   他们要摧毁魔盒。   到了那时,伟力归去,一切都会结束。   神明离去,魔鬼不存,围绕着诅咒海的迷雾,游荡在那片未知海域上的诡船、幽灵,以及一切与女士、爱德华有染的诅咒,都会随风而逝。   当然也包括她身负的。   他们曾有过约定。   如果在历经了凶险与艰辛后,最终他们能够抵达魔鬼岛,她能赢下同先祖的赌约,那么在诅咒消弭之后,他所眼见的,她最后的模样,就是这段情感最终的答案。   可这个约定……似乎无法继续了。   无论是与魔鬼反目,还是摧毁魔盒,都象征着罗伊会失去那个选择的机会,最终只会有两个结局。   她胜,魔盒毁灭,诅咒消逝,重归原来的他。   她败,或魔鬼脱困,或神明归位,永坠深渊。   这两个结局只关乎生与死。   罗伊自己的,人鱼号船员的,南方群岛上的传奇后裔,以及更多在世上生活的生灵,可因为胜负未明,他们不见得会败,所以犹有希冀。   但对于这段不长,却格外深沉的情感而言,似乎只余下了悲剧。   就算他们最后能赢,她重新化身为真正的金瞳魔鬼,他还会愿意追随自己吗,那段情感又如何安放……   有太多太多寻不出答案的问题。   船长室中一片安静,有些压抑。   寒鸦与幼龙早已不复懒散的模样,都将目光投在了二人身上,明明各有心思,却都乖巧地没有作声、动作。   因为它们知道,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没有人可以说得上话。   “到时候怎么办?”   不知过了多久,罗伊故作轻松地问了句。   “不知道。”   凯因罕见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甚至能听出几分不自信。   只是很快,他又想起了先前罗伊苦恼半晌后,给出的那个答案,微笑着问:“不如走一步看一步?”   但这次直觉可没用了啊,瞎猫也遇不到死耗子了。   暗暗地叹了口气,罗伊一扫低落之色,恢复了那番不正经的模样,笑眯眯地凑上前去。   看着少女愈靠愈近,直至额间都触上了的脸颊,凯因知道她又要闹哪一出,苦笑着说:“又来?”   “怎么,还不想要?”   感受着青年温热的鼻息,船长修长的睫毛微低,轻声说:“要错过了这次,可就……真不一定有机会了。”   “可你都没给我答案,我要了又有什么意义?”   注视着那对暗金瞳孔中绝无人见过的,柔软有若水波的情感,青年的语气竟也多了几分幽幽。   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是为对方献出纯洁,是精神上的羁联与纠缠,是长久以至永远,至死不渝的相伴……   还是物质、思想,又或者更为深层,根本无法用言语解释,用哲学表述的事物呢?   自古至今,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因为它就如同海洋,却又比海洋更为神秘、深邃,宽广无际,就连神明都看不通透。   也因为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解释。   对于青年来说,爱情简单而纯粹。   也许只是在无数或平淡,或精彩的日子中看着少女,陪着少女,就已经足够美好,而如果能得到她更为热烈的回应,又或者替她遮挡风雨,驱离阴影,那会更好。   相较于一霎的光影,他也许更喜欢平淡的相伴?   相伴永远。   “什么事都要谈意义?”   罗伊撇了撇嘴,似乎有些不悦。   经过了这段时间的相伴、改变,在她的要求下,凯因似乎改掉了说大道理,絮絮教诲的“坏习惯”。   可现在看来啊,军官果然还是那个军官。   在某些方面执拗得近乎死板。   “不谈意义,但是船长,既然是爱情,那么总该是心甘情愿,相互悦然的,不是吗?”   “没人能强迫我做不愿意的事。”   听出了他的意思,船长安静了会儿,淡淡地说。   金瞳魔鬼从不受人威胁、摆布,就算有,那些人也都死了。   “我知道。”   手指划过少女柔软的发丝,最后轻柔地停在她的后颈,副手如海的蓝眸依然尽是和风:“你的心意,你的打算,你的考虑的所有,我都知道。”   “别说是爱,哪怕是你的恨,你的厌憎,我都能坦然地接受,但我独独不能接受一点。”   “是……什么?”   虽然早就知道那个答案,但罗伊还是低低地问了。   “愧疚。”   仍看着那双暗金的眼眸,看着其中漾起的风,泛起的浪,副手缓缓低下头去,话语如暖风拂过船长的耳畔。   “你为什么会觉得愧疚呢,哪里来的愧疚呢?我们之间……又怎么会需要这种情感的存在?”   “你就是想得太多,我亲爱的船长。”   话如风过,唇似叶与水相触。   原来从没有瞎猫与死耗子。   只是爱。 第348章 冷战与提琴   良久,唇分,二人相继坐直身子。   “不要就不要,以后可别后悔,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最后我真变回了男人,你怎么办?”   人都这么说了,罗伊自然没有就此事再纠缠。   一来这种事确实没有强迫的道理。   二来呢,她确是被说中了心思,现在想起先前的心情,稍微有点儿心虚外,很是有些挂不住脸,自然得放句“狠话”。   不过这“狠话”到头,却又转成了怀着小心思的试探。   “怎么办?”   凯因眉梢一挑,想起过往吃过的那些亏,刻意平静地说:“自然是在结清薪水后,回该回的地方去,想来到那时候,你也不会愿意我们时刻被船员们用奇怪的眼神盯着看吧?”   该回的地方,自然是帝国。   如今奥兰为新风拂过,正值旧树坍落,新苗初成之机,是需要大量招贤纳士的时候,他若肯回去,别说是揭过旧事,只怕整个奥兰军方,甚至是那位小皇帝都会乐意之至。   不说如今纳伦在帝国的地位,只说凯因曾是帝国雄狮,现在仍处于最炽烈的年月,这就够了。   这些船长自是知道的,但听他这么说出来还是很不悦。   听完前半段,她本想故意刺他几句,说什么见色忘国,无色负义之类。   可先想着自己一开始本就只是想利用他,再又听到了他的后半句话,知道到了那时,只怕这段关系确实会带来些问题,苦恼了半晌后,愣是没寻出反驳的话语来。   沉默归沉默,少女的不高兴,却是谁都能看得出。   这或许也是一种……占有欲?   回想起当初二人在前往女妖之眼时,发生过一场争吵,自己还抨击过他有某种无耻的占有欲,现在却轮到她来感受这种感觉了,船长的心情不禁有些异样,而后……   更加生气了。   从凯因怀里挣出来,罗伊把他往外推了推,而后面对着木墙那一面躺了下来,把被子往身上一拉,闷闷地说:“没意思,睡了。”   “船长?”   见状,青年觉得很有意思,轻唤了声。   少女没有回应,像是真睡着了。   只是那稍有些粗的鼻息,表明她现在并没有入梦,而只是在装木头,如果换成爱情小说的描述,也就是冷战。   这就冷战了?   叫也叫不动,轻推更是没反应,凯因从未见过船长如此模样,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船长,开个玩笑而已。”   轻轻地拍了拍少女有些瘦削的肩,青年蔚蓝眼眸中的笑意渐褪,取而代之的是柔和与些微无奈:“我会留在帝国海军,本就只是为了取得足够的权柄与武力,并借此复仇。”   “如今罪魁祸首已经伏诛,我哪还有理由留在那儿?”   看着微有动静的少女,凯因轻声说:“船长你也许不知道,在那段岁月里,我看似因为在军事上的天赋,因为父亲与费德罗爷爷的支持,在军方平步青云光辉万丈,但其实真的很累。”   为了复仇而背负更多,不但累,更悲更苦。   本被少女拉到耳垂下的被子,不知何时滑落了许多,于是青年的手能够不受其阻隔,真正落在她的肩上。   “会随你一道出海,你自然是最大的原因,但何尝不是我想看看那些血火与硝烟之外的景色,嗅一嗅象征着自由的海风,又或者……能碰一碰过去无甚时间理会的琴弦?”   说到这里,罗伊感觉肩头那只温暖的手离开了。   就连副手的声音都消失了。   她等了许久,都没能等到他再次开口,只能听到并不扰人的,四处翻找的声音。   出于好奇,她没有再装木头,坐起身来,看向正忙活着的副手:“你在找什么?”   “小提琴。”   罗伊抽了抽鼻子,发出声带转折音的“嗯”,显得很是疑惑,心想船长室里哪来的小提琴?   凯因没有立刻回应她的疑惑,依旧在摆满了武器、航行量具与杂物的角落中翻找着。   不多时,迎着少女微微瞪大的眸子,青年站直身子,坐回木床边沿,只是肩头赫然多了一架小提琴。   “什……什么时候房间里多了这么个玩意儿?”   罗伊一头雾水,这次她是真有些意外了。   要知道船长室虽然宽敞,其中堆放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多,但她却都能报得上名字,甚至是武器的出处、制作人。   毕竟这里也算是她的一个家。   这时家里忽地多了个新玩意,她当然很是讶异,甚至有种领地被冒犯了的感觉。   只是那只冒犯她的狮子,也是领地上的一员。   “你不是说过,要在船上给我准备一架小提琴?”   对于少女的惊讶,凯因并未有所解释,而是似笑非笑地问。   “呃,这个嘛……”   罗伊一直翻到记忆深处,才发现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就被她一不小心忘了,而且一忘就是大半年,如果凯因不提起,说不定她永远都不会想起来。   “忘了,忘了。”   挠了挠脸颊,罗伊赔着笑,想把这事儿糊弄过去。   “你要忙的事多,要考虑的更多,记不得这些小事也正常,所以当初人鱼号在奥兰交易珠宝的时候,我特意托人购置了一架,放在船长室里很久也没机会用。”   凯因当然没有追究的意思,一丝不苟地调着音。   在奥兰那段日子发生了太多事,后又跟着少女四处跑,到最后就连他都一时忘了,直到提起往事,才总算记起来。   如此看来,当海盗似乎也挺忙的。   想到这儿,副手不禁暗暗苦笑,调完音后,又起身到床尾,在衣帽架上的大衣里摸索了一阵,最后取出了张有些皱了的纸张。   “这又是什么?”   对副手能随处取出自己不知晓的东西,罗伊似乎已经有些麻木了,讷讷地问。   “琴谱,也是以前准备的,后来隔得太久给忘了。”   凯因的目光在纸张上停留了没多久,就把它随手搁在木桌上,回到床边坐下,摆好姿势开始演奏。   于是船长知道了那张琴谱的内容。   原来是《魔鬼宝藏》啊,真是好久没有唱了……   琴声轻轻柔柔,飘飘扬扬,述说着乐观海盗们的故事。   寒鸦随之轻鸣,幼龙则听得很认真,不时摆弄几下尾巴,晃动几下小脑袋,像是在找节拍。   少女侧身躺着,用手支着下巴,嘴角泛着怀念的笑,随着琴声哼唱着熟悉的旋律,回忆着孤岛上的经历,以及乘着那艘商船离开时,在船上所发生的荒唐事。   那真是很有意思的一段时光。   嗯,很有意思。 第349章 血与酒   暴雨不止,不分昼夜,但总还是要休息的。   在又奏完一曲抒情曲后,船长室中的琴声终是停了,在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后,就只余下二人低低的对话声。   “船长,如果,我是说如果,先前我真要了你,那你怎么办?”   “嗯?”   “就是……你不是说过,在一切结束前,不要孩子吗,要知道做那事其实挺玄乎的,你不想要,说不准还偏生会来。”   “噗,你难道不知道一种叫‘小帽’的东西?”   “知道是知道,可船上还有那种东西?”   “废话,我们海盗啊,除了喜欢钱和酒,不就只剩下女人了吗?为了不让那些家伙胡来乱来,搞出孩子闹出事来,船规规定做那事时一定要戴着那玩意儿,违者就不用回来了。”   “我怎么没见过这条……”   “你不知道的事儿还多着呢,为了这破事儿,我可没少花心思,为了让那些家伙别心疼钱,人鱼号公费提供‘小帽’,而且都用的羊肠膜,最好的那种……”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船长,不用说得那么清楚。”   在青年有些窘迫地打断了少女后,船长室中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又响起他疑惑的问话。   “话说,船长,船上还设着保管这种东西的职位吗?”   “怎么可能,那不是白瞎薪水吗,这种东西都是历代船医管的,反正那些家伙闹出事、害上病,都得去找医生,这不正好。”   “你,你是说安德森?”   提到这个名字,房间里又陷入了安静。   “幸好。”青年有些庆幸地叹了口气。   “有甚关系,就算他知道了,还敢说出去不成,不怕我撕烂他的嘴?”   放完狠话,少女又悻悻地补了句:“虽然就他一个人知道,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少女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船长室中传出被子与衣料摩擦的轻响。   “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吧?”   “报告船长,知道!”这是寒鸦肃然的回应。   “那……什么能说?”   “什么都不能说!”   “算你聪明。”   这算是今夜的结语,又一阵轻微的声响后,船长室中就再没有对话声传出,而只余下悠长的呼吸。   只有呼吸声,却不见得一定安宁,也能理解为近乎死寂。   阴暗而狭小,木墙都已经被海水与时光,腐蚀得坑坑洼洼,一片破旧的房间中,水滴正自头顶的木板不住滴落,像是在下一场断断续续,永无止境的苦雨。   一道身影就坐在房间的角落中,手里拿着只还算洁净的水晶杯,其中盛着一层浅浅的猩红液体,看着像是某种红酒。   但那“人”并没有喝“酒”的兴致,只默然地看着杯中液体,似乎就算晦暗至此,依旧能看到它热烈的色彩,感受到其中蕴藏着的活力,想以此冲淡心头那片阴影。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的门开了。   陈旧的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响,漆黑的靴子踩在高低不一,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塌落的木地板上,脚步声从容而稳定。   “在喝什么?”   微哑的声音打破了令人压抑的死寂。   微微仰头,将杯中液体饮尽,薇薇安抬手擦去嘴角残余的殷红色彩,注视着那对同样如血的眼瞳,淡声说:“血。”   “哦?以前可没见你喝过。”   里奇走近到她身旁,靠着木墙坐下,而直到这时,少女才看见他手中的酒瓶与酒杯。   “我是贪血者,不喝血还能喝什么?”   薇薇安将目光投在靴子前的地板上,语气漠然得像是在阐述某种不可恕的罪恶,但在沉默了片刻后,却又不自禁地补充:“你见不到,是因为现在的我,不喝血也能活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解释,又为什么要解释。   这又能有什么意义?   “这样。”   里奇明白她的意思,将水晶杯搁在身旁,取出一个不知从何翻出来的开瓶器,捣鼓起那瓶同样不知来处的酒来。   身为惧亡人,若不受伟力制衡,就是真正的永存不灭,哪怕数百年不吃不喝也不会有事,艾萨克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这却不代表欲望会随永生而逝。   就算成了惧亡人,你同样会饿会渴,会遭受世上各式痛苦,这是任何生灵都无法逃脱的原罪。   因女士神赐,少女可以不饮血而活,但想来那种欲望,与相伴而生的痛苦也在时刻折磨着她。   “为什么不喝?”   似乎被那瓶酒的木塞难住了,里奇捣鼓了半晌也没个进展,只好生生将它捏碎了一截,往自己杯中倒了点儿,同时问。   “恶心”   少女低声说,不知道是在说那些血,还是身为贪血者的自己。   安静了会儿,她再次解释说:“你不明白我的感觉,哪怕有着女士的帮助,我还是难以克服那种因改造而生的,疯狂的饮血欲望,这令我觉得很恶心,而且可怕。”   “在重新活过来后,我一直在抵抗着这种欲望,开始的时候根本就无法抑制,就像是只饿疯了的野兽,直到我彻底适应了饥饿与干渴,才算是有所好转。”   静静地听着,哪怕薇薇安讲述的语气再平淡,少年也能感受到其下隐着的无尽苦痛,与她远超常人的坚毅心志。   “了不起。”   听着对方的夸奖,少女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只是逃避罢了,我想哪怕到死,我也克服不了这种渴求,说是在受不了的时候,偶尔、少量,不伤及生命地喝一些,但实际上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当然是有的,没必要钻牛角尖。”   里奇抿了口不知存了多少年的酒液,面上泛起陶醉的色彩,悠悠然地劝说:“不因自身的欲望,坠入杀戮的深渊,就足证心诚,我想就算是圣教那些苦修者,也未必能做得比你更好。”   说完,他晃了晃另一只手上的酒瓶,微笑着说:“要不要来点?这船上藏的可都是好酒,有些连大船长的酒库里都寻不出来。”   我不喝酒。   明明是想这么说的,但看着少年脸上的笑,薇薇安还是没有拒绝,用不住滴落的海水洗了洗水晶杯后,递了过去。   “少点儿。” 第350章 话与雷   房间中的倒酒、饮酒、赞酒声周而复始,时刻不停,直到那瓶名贵的红酒被尽数喝完,才算告一段落。   当然,几近所有酒液都是里奇喝的。   薇薇安只品了浅浅的一层,抛下句“不怎么样”,就再没碰过这饮酒人口中的瑰宝。   “感觉还不错,至少比热牛奶好喝。”   看着空荡荡的水晶杯,少年有些不满足地咂了下嘴,略显病态白的脸上蒙上了层淡粉,却看不出有太多的酒意。   “当初的你……真那么听她的话?”   知道关于牛奶与面包的“典故”,薇薇安脑海中下意识地浮现出罗伊的面容,情绪复杂地问。   在她看来,能够拥有那种魄力与决断力,于风暴之间漩涡之上,开火击中人鱼号,他已经算得上是海盗中的顶峰。   哪怕在女士选定的船长中,能与他相较的也不过寥寥。   这般人物,居然会因为那个人的一句话,就乖乖地将早餐从海盗中最流行的熏肉朗姆酒,换成了榛果面包与热牛奶,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甚至显得很可笑。   但从这儿,也能看出他对那人的深沉情感。   所以少女的情绪才会如此复杂,夹杂着对那人隐隐的畏惧,因畏惧而生的愤怒,对里奇那般行径的微嘲,以及……   莫名其妙的酸意。   这到底算是什么?   薇薇安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又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死寂了无数岁月的心有些乱,很乱。   “那个啊……”   被勾起了对往事的记忆,少年淡笑着摇摇头,解释:“那时候的我毕竟还小,大多数事都是她决定的,我只负责执行或者……杀人,所以没有什么主见。”   “她说了,我自然就照做。”   说到这儿,里奇耸了耸肩,说:“而且她说得也没错,喝牛奶、丰富饮食确实有利于长高,这也是有科学依据的。”   尽管如此,你似乎也没长高多少。   听着他的解释,薇薇安的心绪平复了些,不再乱如线团,只是很快又冒出这么个念头。   少年确实不高,与她将将相仿。   “那是因为我小时候营养不良,后面再怎么补也不可能全补回来。”   感受着对方眼神传达的意思,里奇有些淡的眉毛扬起,像是被撩拨了须的老虎,不怎高兴。   “我看过你的身世,所以更不能理解。”   知道身高是他的某种禁忌,就如那个“学者”之于女士,薇薇安低垂眼帘,很自然地转了话题。   不能理解什么?自然还是那场背叛。   里奇的身世很凄惨,却也很寻常,与世上无数睁开眼,就只能看到空落落的蓝天的孩子们无甚区别。   不知双亲模样、所在、生死,成日靠乞讨、做黑工度日,只是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像这样的孩子,哪怕是在无比富饶的联邦与帝国,也随处可以眼见。   他们的未来也无比清晰残酷。   或夭折在成长的途中,或浑浑噩噩地长大,再如那些不识字,粗话连篇的流浪者一样,一事无成地渡过余生。   与前者相比,后者也能算作幸运。   只有极少数的,少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人,才能遇上,并抓住天赐的机会,打破桎梏,走上截然不同的路。   里奇就是其中一员。   他遇上了另一个同样落魄的少年,极意外,又或者说命中注定地成了伙伴,不,比那更加亲近。   他们相依为命,一路前行。   其间因为他年纪更小,身体孱弱的缘故,都是那位少年在照顾、安置他的生活,到后来还不等他能够帮上些忙,就又托对方的福,被红胡子接上了人鱼号。   于是命运的走向全然改变。   无论是从恩情,还是近似亲情的情感来看,他都没有任何的理由背叛那人,更别说是在重获生命后,又一次走上与她为敌的道路。   这是为什么呢,女士又为何会愿意信任你?   你明明……立下过那个誓言。   薇薇安对此很是好奇,可因为里奇海盗的身份,以及在见过关于他的情报后,无法理解他如此选择的缘由,与心怀的真正目的,因而一直对他警惕不减。   可如今,见到了他对人鱼号毫不留情的开火,与心间某种不知名情绪作祟,少女对眼前人的怀疑消减了不少,但对这个问题依然不解,于是才会有此一问。   似乎被这个问题触到了心间某处,里奇陷入了沉默。   “因为我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少年安静的时间太久,当薇薇安以为得不到答案了,想转个话题时,他微哑的声音才徐徐响起。   我想成为你。   这是当初人鱼号上那场船长死斗进入尾声,他渐将沉沉眠去时,回应罗伊的质问所给出的答案。   少女知道这个答案。   当初女士在回推过去时,她就在水晶球旁侧,亲眼目睹过那场毫无热血之意,只余凄然的搏杀,听到过里奇与罗伊的所有对话,这一句自然也没有错过。   但……这算什么理由?   薇薇安无法理解,只怕见过那场战斗,与所有听闻过金瞳魔鬼与血眼屠夫传奇故事的人都无法理解。   “但这就是理由。”   知道少女的想法,里奇回忆着那个暴雨夜发生的一幕幕,嘴角泛起一丝温暖的笑意,低语般说。   是的,这就是理由。   世上所有人都不能理解,唯独船长听了,就能明白自己心意,欣慰以至欣然接受的理由。   那与阴谋诡计无关,与少年的叛逆期无关,与那些船员,人鱼号的船长之位无关,与任何人任何事都无关……   只与你我有关。   只在二人之间。   注视着少年嘴角的笑意,薇薇安抬起不久的眼帘又低垂下去,那种怪异的感觉再次自心底生出,于是她的声音冷淡了不少:“我理解不了,但我记得,你说过不会再背叛她,那为什么……”   “哪有什么背叛,不过是选择不同。”   用与“老海盗”表达过的意思相近的话打断少女,里奇看着薇薇安望来的眼眸,感受着血瞳之中生出的意外,与其后如同雨云般急速积聚的可怖色彩,面上的笑容渐渐敛没。   下一句话,他说得无比认真,惊若雷鸣。   “若非如此,我又岂会答应女士?” 第351章 生死虽大,不及自由   “说到最后,你还是为了她,真是无趣。”   血瞳中的可怖光彩一闪即逝,薇薇安很快归于平静,语气漠然如前,只是因为那种猜想,隐隐多了几分疏离。   房间中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明明先前语出如雷的是里奇,可在听到少女这句情绪莫名,意味更是莫名的话语后,怔然的也是他。   “什么?”   里奇终是开了口,淡眉挑得很高,却不像是被挑衅的老虎,而只是被惹炸毛的猫。   “难道不是吗?”   薇薇安的声音依然冷淡,却多了丝极难察觉的心虚。   “等等等等,你说的她……是指罗伊?”   感受着少女透着“不然”二字的眼神,里奇哑然片刻后,还是没忍住轻笑出声,已然褪去稚嫩,却仍干净如泉的笑声,在房间中徐徐荡开,许久没能止歇。   “你想多了。”   许久,少年笑容渐敛,面无表情地说:“我已经还了她一条命,为什么还要去替她卖命?”   “你先前说过……”   “没有背叛,只是选择不同。”   里奇打断了少女的追溯,一手握着空酒瓶,手指在其上轻轻敲着,发出清脆好听的低响:“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并非谁的附庸,情感也好,大恩也罢,都只是羁联,而不能做锁链。”   “在这些羁联的作用下,我可以跟随她,时刻去合她心意,为了她不惜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但你要明白……”   抬眼看向有所明悟的薇薇安,少年认真地说:“那些都得是我自愿去做的,而非因为她的要求,更不是因为所谓的仁义道德、礼仪精神。”   “换句话说,那就是我的选择。”   听完这段话后,少女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忍不住说:“虽然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怎么感觉……这么无耻?”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不该受他人的思想掣肘。   情感与恩情可以是连接二人的线,却不能是锁链。   做选择的前提是自愿,而非他人之言,世俗之约。   这就是里奇想要表达的意思,其中的每一句话都有道理,甚至让人生出新颖的感觉来,但问题是……怎么连在一起之后,就变得那么别扭,甚至透着股无赖呢?   选择的权利,本质上就是自由。   那照他的话来说,岂不是为了自由,什么都可以抛却,什么道理都可以不讲,只要自己乐意、舒心就好?   “对了,就是无耻。”   说完这句话,里奇不再一脸冷峻,嘴角勾起的弧度中,多了分与他性情极为不符的狡黠。   “我们海盗,本就是难耐世俗约束,被动或自愿地脱离文明,才出现在大海上的,对我们来说,只要有酒有钱有女人,什么道理都可以不讲,当然了,在大多数人眼里,生死还是更重要的。”   除了那几个数的过来的疯子,谁会不惜命呢?   “但是。”   少年语气一转,神色骤肃,极为认真地补充:“对真正的海盗而言,生死虽大,不及自由。”   生死虽大,不及自由。   就如薇薇安未出口的质疑一样,为了自由,为了能自由选择的权利,海盗,应该说真正有资格被称为海盗之人,真的可以抛却所有,不顾一切,包括生死。   这就是浪漫至死。   听到这里,少女似乎有些理解眼前人的选择,明白在那个暴雨夜中,为何他与那位船长会将最后的胜负,放在那场看着冲动、无由,甚至有些儿戏的决斗中。   原来那根本与旁物无关,只是你们二人之间的事。   原来那在外人眼里毫无道理,却又格外壮烈的背叛,不过是你对自由的追逐。   怪不得她会欣慰。   从少年如笼中之鸟一般,追逐自由的动人画面中醒神,在这场惊叹的最末,薇薇安的心间不知为何,忽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一霎就把先前生出的疏离冲淡了。   “真不负责任,和那些家伙没分别。”   那句话引动的思绪,最后化为了少女语中之刺。   不负责任,说的是里奇与罗伊掀起那场争锋,不知将多少无辜之人拉入其中,可到了最后,却又将他们的生死、命运当做无谓的筹码,随意地压在了那场对决中。   从这来看,他们二人真的很无情。   至于她口中的“那些家伙”,自然就是受了审判,被死寂号送入海底的卑劣海盗们。   对此,里奇只耸了耸肩,对她的评价并不在意。   虽然误会解除了,但少年愿意帮助女士,来对抗他前任船长的原因,却仍然深陷迷雾。   于是刺了他一句后,薇薇安接着问:“就算是这样,但我还是想不出你能有什么理由,会选择站在女士身边。”   为了物质、心灵,总之哪一方面的自由,里奇不惜斩断与那位船长之间的旧情,甚至为之付出生命。   像他这样的浪漫主义者,真正的海盗,会作出此般选择,绝不可能如他而言,是为了夺回人鱼号。   而要说是为了还女士将他复生,并赐予永生权柄的恩情,那就更不现实了,这只不过是一场交易。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这需要什么理由吗?”   里奇无谓地问,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但感受着薇薇安眼中的坚持,与那丝令他也稍有意外的好奇,少年沉默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想怎么一个个探索欲都那么强,要知道好奇可是会害死猫的。   “这很难解释,一定要说的话,也就是因为……”   少年顿了顿,觉得这说法好像没什么说服力,但也找不出更合适的形容了,只好不自信地说:“因为这很有意思?”   “嗯……”   闻言,少女面色认真地点点头,刚想应声说“原来是这样”,但忽又发觉哪里不对,发出的“嗯”顿时变了音调,成了质疑的意思。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就算你想吃人,暂时也打不了我的主意。”   里奇笃定的说:“而且这就是我的想法,这世上有什么能比海盗之王与神明的弈局更有趣?更别说罗伊也在局中,还选了那魔鬼,那我当然是反着来,这样才……”   “停。”   薇薇安盯着少年的血瞳,语气阴沉地打断说:“你就是因为……有趣才答应的女士?”   “不然?”   里奇把这俩字说了出来,然后压了压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当然,这只是最主要的原因,毕竟死而复生了,终究要回归生活,所以如果能拿回那艘船,我也是很乐意的。”   “你怎么好像不太高兴,是不是又误会了什么?”   “没有。”   少女冷冷地说。 第352章 孤鲸般的少女   虽然不知道那句“不是”说的是没有生气,还是没有误会,但薇薇安对里奇的探问,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少女语落,晦暗的房间重归死寂。   她微低着头,透过如雪的发丝,望着残破的木板一言不发,像是找不到话题再开口,又或者对这般情境有些陌生。   这也很正常。   数百年前,因为那个疯子般的父亲,与那些惨绝人寰的试验,让她一出生就成了被囚于“笼”中的怪物,成日身处监狱般的高墙,与化学药剂的气味中,不见天日。   那时的她所能见到的,除了那些同样身为贪血者,却死气沉沉形同走尸的族人外,就只有不在哭嚎,就深陷昏迷的试验品们,很少,或者说根本没有机会与人交谈。   哪怕后来离开了那个囚笼,开始替女士做事,她身旁汇聚的,也只有不善交流的水鬼。   她除却能与朗费罗说上些话,不时听到女士温柔包容的教诲外,其余时间所能耳闻的,不过炮鸣、潮声,血液滴落在甲板上的低响,以及那些海盗们绝望而凄厉的叫声。   那与死寂又有什么区别?   或者就是因为太孤独,对平凡的生活、寻常的对谈太渴望,她才会觉得眼前人有所不同,才会有……   那种怪异而别扭的感觉?   回想着这漫长,却几近死寂的数百年时光,薇薇安的脑袋愈发低落,苍白的发丝渐要遮住更白的脸。   她忽然有些怕。   不是因为心间那片阴影,而是因那终将到来的离别。   她已经活了数百年,在苦痛与折磨中踽踽独行了数百年,虽然因为那被永恒停滞的心性与年纪,还是无法全然看透死亡,适应孤独,但至少比世上大多数人看得要淡。   从这看来,她其实与那只塞壬很像。   若非背负着太多,若非还有放不下的责任,她也许早就耐受不住对这个世界的憎与倦,选择拥抱永远的沉眠了。   可现在,她的想法似乎又有了不同。   不想……别离?   想到这里,少女压下纷繁的思绪,转眼看了身旁的人一眼,发现他正举着酒瓶,辨识着那些年代久远,意义难明的字迹,神色轻松而无谓,似对此行全无忧心。   再结合他先前的话,她忽然觉得心冷了些,像是下了场雪,不久前有过的念头再次浮上心头。   这又能有什么意义?   为了追寻自由,他能抛却所有,甚至生命。   她却被责任愧意束缚,难以离开死寂半步。   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又怎能奢求不离?   无论成败存亡,那道灯光的尽头,就是他们相伴的终点,生离死别,有时其实并无区别。   暗暗自嘲,少女的血瞳归复漠然,似乎已有决断。   她想要打破那种刻意的宁静,说些关于人鱼号,亦或是接下来航程的事情,却没能来得及开口。   因为里奇忽然问了她一句话。   “你问完了?”   这句话让少女微怔了片刻,事实上却并不突兀。   正如一位哲学家所言,思维是世上最快的事物,少女看似复杂的心理活动,实则也只花费了极短的时光。   因此,在里奇眼中,那场为了满足少女好奇心的谈话,似乎直到现在都没有结束。   沉默了片刻,薇薇安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好。”   得到回应,里奇将酒瓶摆到身侧,看向少女,微哑着声问:“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什么?”   薇薇安一时没能理解这句话。   “你对我好一番盘问,由外至里,甚至一直挖到我心底深处,再加上看过我的身世与情报,把我全看了个通透,但我却对你知之甚少,这岂不是亏本买卖?”   少年是海盗,对利益看得极重,从不愿意在买卖中吃亏,而情报交换也是交易的一种,所以不论怎么看,他会说这番话都很符合情理,至少是海盗的情理。   但少女却知道不然。   对海盗来说,利益当然很重要,情报有时也比金银更有价值,但问题在于,那得是有用的,看得到回报与收益的情报,而非一个数百年前的,毫无价值的故事。   她的故事。   “我的过去没什么好听的。”   薇薇安微垂着眼帘,淡声说:“而且你既然能找到那些酒,想来也已经看过他的笔记了。”   死寂号的前身是塔兰霍夫号,是曼弗雷德公爵为逃亡迁移提前做好的准备,早在受帝国通缉,离开家族庄园之前,他就已经将最有价值的财产都搬到了船上。   那些财产除却是他凭各种手段敛集的财富、享乐之物外,也包括了所有的试验仪器,未曾死去的试验品们,与那本写满了他的疯狂想法、成果,记载了试验开始以来大部分过程的笔记。   笔记自也记载了发生在少女身上的一切。   “哦,你是说那本书?”   对于窥探卡斯坦因家族,以至薇薇安的秘密,里奇看不出有丝毫的心里负担,不在意地耸耸肩,说:“我是看过对你的记载,但就和你一样,还是有个问题没得到答案。”   虽然早有猜想,但见少年如此随意,或者说恶劣的承认了,薇薇安还是忍不住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迟疑了会儿后,才语气不善地问:“说吧,什么问题?”   “好巧不巧,也和你问的一样。”   里奇看着少女苍白的侧颜,轻声问:“你为什么会愿意……替女士做事呢?”   对此,他确实有些好奇。   因为在这段日子的相处,与对那本笔记的阅读后,他很确定,就算薇薇安与他不同,对女士怀着深沉的感激,可要让她驾驭死寂号,于大海间行杀伐之事,照理还是不可能的。   审判也好,落子也罢,说到底都不适合她。   在这些方面,她不过是张白纸。   刻意涂了些血腥色彩的白纸。   在这一点上,里奇与罗伊的判断基本一致。   不知是没有预料到少年会这般发问,还是被触及了心间某处,薇薇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以为得不到答案了,少年撑着地面站起,弯身拿起酒瓶与酒杯后,朝着木门外走去,一面用不在意的语气说:“如果你不想说,那就……”   “罪孽。”   里奇的话语被轻飘飘的两个字打断。   他脚步一顿,微扬着眉梢侧身,然后看到了倚靠在墙上,稍仰着头,目光飘忽不知所望的少女。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她有些可怜。   就像孤独而悲伤的鲸。   “因为我背负着洗不清的罪孽。”   她梦呓般说,如鲸泣鸣。 第353章 罪与赐   里奇知道少女口中的罪孽是什么。   那是曼弗雷德公爵疯狂的咒术誓言,是他的族人,与试验品们所遭受的无妄之灾,是卡斯坦因家族做的一切。   那确是难以清洗的罪行,可……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不也是受害者吗?   “我的姓氏就是罪。”   知道少年所想,薇薇安目光渐凝,看向手中的酒杯,淡然地解释。   那只酒杯早已经空了,还曾受过海水与酒水的洗涤,可知道现在,其中却依然存着一抹难消的,令人发憷的血腥味。   她的姓氏中带有卡斯坦因。   她是那个罪恶的家族,那些经受过邪恶试验的族人中唯一的幸存者,是怨念不消的水鬼们仅存的希冀。   这是神明的恩赐,却也是深刻血脉的原罪。   所以她才会在那种渴求的折磨下走到现在,会心甘情愿承受这死寂般的人生,为的就是赎罪,赎她身为贪血者的罪孽。   “哦……这也算理想主义吗?”   里奇扬着的眉缓缓落下,轻松的话语冲淡了此间郁郁。   “我没有信仰,所以应该不算。”   扶着木墙起身,少女走过里奇身旁,推开那摇摇欲坠的木门,而后转过身来看向他,语气很是平淡。   门外走廊上不知何种燃料点起的,呈幽绿色的火光透门而入,打在她毫无血色,却依然精致的脸颊上,映射出些微冷意,那对血瞳中更是只余坚定,哪还有半分柔弱?   似乎先前的孤独与可怜都只是假象。   “你别误会了,我不是傻子,喜欢把别人的罪孽强加己身。”   用眼神示意对方跟上,薇薇安离了房间,顺着坑坑洼洼的走廊前行,同时解释:“我所做的一切,更多都是为了自己,会替女士效力,也是因为她承诺过我,会在事成后让我永离苦痛。”   “你别不信,若非因为看得到希望,我又怎可能坚持到现在?”   不用回头,也知道少年的不置可否,薇薇安淡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与女士的关系确实有些复杂,但一定要说,也是她怜我爱我,哪里谈得上什么利用。”   神明视一切如戏。   能选中她,给与她偿还罪孽的机会,自然是她的幸运与福泽,而非神明刻意的心思。   就算退一步说,大海无垠,亡魂无数,比她更懂得海盗,更懂得那些阴谋的存在比比皆是,其中的某些强横、伟大者,甚至可能拥有与魔鬼对弈一二的本事。   可女士偏偏选了她。   初时什么都不懂,连杀个人都下不去手的她。   更别说在这数百年间,她从女士身上所感受到的温和疼爱,所学会的是非道理,都是切实存在,绝无虚假。   如果只是利用,何必做到这份上?   “哦,原来是这样。”   听着少年敷衍的,丝毫不信的回应,薇薇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觉得,既然不是在利用我,女士最初就该让我解脱,而非一定要等我取回魔盒?”   闻言,里奇摊了摊手,表示“不然呢”。   “亏你是个海盗,对诅咒的了解也不怎么样。”   罕见地撇了撇嘴,薇薇安总算多了几分少女的神采。   她微嘲地说:“我父亲所做的试验,用的是某种失传的咒法,说到底也是诅咒的一种,既然如此,想要破除,就得找到专门的解咒之法。”   诅咒并非力量,而是一种与命运有关,玄之又玄的羁联。   面对这样深入灵魂的丝线,饶是真正的神明,也不可能依凭伟力强行剪断,而需要去寻出诅咒的脉络,从而抽丝破茧般,将那缠绕着的结给解开。   “我身负的诅咒虽然恶毒,在女士的眼中却不算高深,甚至不需要我去找到那种失传咒法的媒介,也能有办法解开,但却并不意味着,她就能随意破除。”   古旧走廊中回荡着沉闷的脚步声,与少女幽幽的讲述,就像是走在数个世纪前的残垣中,隐现悲凉。   “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带领那些水鬼吗?”   正沉浸在薇薇安关于诅咒的阐述中,忽地听到这么个问题,里奇怔了怔,却并没有流露惘然,而是反问:“因为他们,就是破除你所受诅咒的关键?”   这并不难猜,因为少女提到过“罪孽”二字。   卡斯坦因家族最大的罪孽是什么?   是那些暗不见光的生意,是使用那种可怖的禁忌咒法,还是那些族人化成的,渴求鲜血的怪物?   都不是。   是所有遭受了誓言的无辜之人,是那些本也有各自生活,如今却人不人鬼不鬼的水鬼。   或者说他们的怨念。   “不错,所以你别认为我有多善良,我会愿意带着他们走上救赎的道路,何尝不是为了消减那些怨念,又或者用它们在大海上,在审判中杀出一条血路?”   少女平淡地说,就好像话中人并不是自己。   连说谎都说不像,女士怎么会找你这样的人?   对此,里奇只随意地“嗯”了声,暗自想着的同时,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推:“既然是消减,也就是说仅凭你自己,并没有办法彻底消除那种怨念,又或者是寻出那种媒介?”   连那种咒法都已经失传,又如何能找到破咒的媒介?   薇薇安淡淡地应声,心情却因为他对自己身负的诅咒的关心,而微有异样。   “再说女士承诺了你,那她想来有解决的方法,只是如今她的魔力匮乏,甚至已经枯竭,能创造死寂号,与极少数的惧亡人已是极限,所以说到最后……”   无奈地叹了口气,里奇微笑着说:“那解咒之法,还是得落在那个魔盒上啊。”   说着,二人已经临近前往甲板的木板门。   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响,木板门自有水鬼打开,迎着“哗啦啦”滴落的海水与雨珠,里奇与薇薇安来到了甲板上,一众船员早已提前候着,朗费罗站在最前面。   “那就试着拿到手吧。”   这是里奇对少女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他笑意渐敛,归于漠然,看着身前面露恭谨的朗费罗,哑声发问:“人鱼号的情况如何?”   死寂号的前任大副,一直看少年不顺眼的朗费罗,自从在漩涡中眼见了他造就的,足以惊艳大海的炮火,知道了他所拥有的决心与手段后,就再没有过半分不敬。   它承认了他有担任死寂号新船长的资格,但更为重要的,是确认了他并无它所忧的异心。   因为死寂号的炮火,就意味着凋零。   那是最不作假的杀意。   “报告船长,不知为何,那艘船上的火熄了,而且因为要绕开那个漩涡,我们与它之间已经拉开了近三十海里。”   听到少年的问话,朗费罗恭声回应。   灭了?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得到这个答案,里奇眉梢微扬,却并不多少意外。   他知道人鱼号不好对付,那人更不好对付,从没想过仅凭那两发炮弹就能结束一切,又或者说……正是因为对她无由来的信心,他才会毫不犹豫地开火?   “追上去。”   不论是身旁的少女,还是注视着少年的水鬼,都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听到了他毫无情绪的命令。   于是鱼群汇聚,光路渐成。   风暴再度臣服于女士的意志,死寂号追逐灯塔之光而去,离侧后方的漩涡愈发遥远。   追猎仍未结束。 第354章 人鱼号与人鱼   虽说风暴之中不分昼夜,但仅凭昏沉沉的脑袋,与极少出现在贪睡的自己脸上的黑眼圈,罗伊就知道她绝对没有睡过一晚。   “吵什么吵吵什么吵啊,还让不让人睡了!”   打了个哈欠,少女不情不愿地起身,坐到床边开始整理衣着,同时脸色难看地咒骂着。   “想来是出什么事了。”   凯因比罗伊更早起床,此时已经换好行头,站在鸟架前逗弄寒鸦,看着比她精神许多。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他的语气并不多少紧张。   一来他与少女早就推算过,死寂号追上他们所需的大概时间。   虽然算上女士的神赐,留给人鱼的喘息之机不见得有多久,但也绝不可能只有一夜。   二来呢,门外传来的喊声,更多都是震撼、惊异,与其说是见到鬼船与水鬼们的惊恐,倒更像是……   见着美人儿时的兴奋?只是没有口哨。   “莫名其妙的……”   罗伊穿好靴子,嘟囔着起身,还不忘了把被子一翻,盖住仍睡得很死的幼龙,旋即来到衣帽架前,一个转身的功夫,就已经穿上了船长服,戴好了三角帽。   摇身一变,贪睡的少女就成了金瞳魔鬼。   不顾寒鸦对冰冷世界的抗拒,罗伊路过鸟架时,一把就将正与副手玩着游戏的寒鸦抓了下来,随手丢到肩上,满脸煞气地朝门外走去,似乎直到现在起床气都还没消。   这很好理解。   任谁在外摸爬滚打,拼生拼死了一天,回家后还被人扰得睡不了觉,想来都会有些脾气。   “或许……是因为艾萨克统帅说的那个客人来了?”   见此情状,知道少女有好一通脾气要发,凯因不仅苦笑一声,赶忙跟了上去,同时猜测着船员们吵闹的理由。   闻言,罗伊微微一怔,思衬了会儿,赞许地点了点头:“这倒也有可能。”   那位来客能灭幽火,自然非凡,被执勤的水手发现并示警后,会引得船员们围观惊呼也很正常,只是……   来者到底是谁呢?   竟然有这么大的魅力,能让那些海盗们流连忘返,直到现在都没人前来报告。   又或者说,其实根本就是自己想错了?   怀着诸多念头,罗伊推开木门,适应了下迎面而来的雨珠,就看到了正急步走来,似乎是前来报告,却一步三回头,面上满满都是不舍与惊异的本。   “怎么回事?”   看了看走近的水手长,与纷纷聚集在船头、右舷,争先恐后探头朝海面望去的船员们,罗伊微蹙起眉,朝着人流汇聚处走去,一边对身旁的本发问。   “报告船长,我们发现有一条……”   顿了顿,似乎直到此时,本都还有些无法相信眼见之景,面色古怪而不安地说:“有一条人鱼,一直跟在人鱼号的右舷。”   这世上的绝大部分人,都听说过人鱼公主的故事,也曾幻想过如童话中一般,与这种美好的生灵相会、相爱。   就算不能发生什么故事,只亲眼目睹也很好。   海盗中自然也有这样的人。   但因为南方群岛流传的,更多诡谲甚至骇人的传说,也有很大一部分海盗认为,人鱼并不如童话中那般动人,而是一种渴求鲜血,喜食人肉的怪物。   因此水手长在惊讶不舍的同时,也流露出了几分不安。   而船员之中也不是所有人都在感叹、惊呼,有一部分人至始至终都没有发出声音,只紧张地握着船栏……甚至是武器。   在那不知哪个游吟诗人胡诌的,关于人鱼的恐怖故事中,这种生物都是成群结队出游的,并且一旦诱惑不成,就会掀翻船只,让其上的所有人坠海,以饱餐一顿。   虽然人鱼号足够稳定,不见得会被掀翻,但谁又知道,这些家伙会不会爬上来捕猎呢?   人鱼相伴人鱼号,听着颇有意境,实际可凶险着呢。   这就是那些船员们的想法。   人……人鱼?   罗伊眨了眨眼,而后很快想起在不久前的甲板上,艾萨克劝说自己时所说过的话。   他说,其实所有流传的传说中,那些所谓的人鱼、海妖、鹰身女妖,其实都是同一种生灵——塞壬。   阿刻罗俄斯灯塔上的塞壬。   如今仅存的塞壬啊。   知道了跟随在人鱼号旁的人鱼,就是自己曾见过的那只塞壬,只一瞬间的工夫,船长就想明白了很多事,一如幽火熄灭的原因,以及艾萨克愿意信任自己的真正缘由。   原来你就是我的客人。   想着艾萨克在提到塞壬时,对这种生灵的向往、爱护,与对魔鬼罪行的痛惜、悲哀,少女似乎有些理解他为什么会选择自己,难道就是因为她做出了……   与魔鬼不同的选择?   又或者说,第一次背离了他的意志。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船员们发现了船长与大副的到来,纷纷朝两侧退开,为他们让出了道路。   来到船栏边,朝下望去,罗伊一眼就看到了塞壬的身影,同时了解了船员们能在天光晦暗、海面漆黑的环境中,发现她跟随在侧的原因。   那简直就是梦一般的景色。   先入目的一条银白的光链,只是组成光链,散发着晶莹光芒的,并非神明意志所化的虚影,而是一大群再真切不过的海鱼,一时聚拢,一时分散,似是在抒发心中悦然。   光链的右侧,距人鱼号稍远些的地方,不断有黑影跃出海面,复又没入,灵动如舞,可以分辨出是些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豚类,还能听到些夹杂着兴奋与喜悦的鸣叫。   这些画面自然神奇、美丽,但真正引人注目,不肯暂移的,却只是这场绚烂大戏中的一个小点。   于鱼群中轻灵游弋的塞壬。   此时的她所处灯塔时不同。   薄如蝉翼,淡蓝如海的纱裙已然不见,她如珍珠般白皙的身体上,多了许多同样幽蓝,却映射着七彩微光的鳞,双腿也化作了鱼尾,轻柔地摆动着,看着神奇而动人。   真是与船首的人鱼像一般无二。   “这哪里像是来做客的,简直就是来讨情债的。”   看着那无比盛大,以至有些喧宾夺主的阵势,罗伊苦笑着摇摇头,然后看向围拢在旁的海盗们,果断地下令:“去收些帆降速,然后放只小船下去,把她接上来。”   “可是船长……”   海盗们面面相觑,心间疑问无数。   他们可不知道与塞壬相关的故事,自会对这种传说生灵有所忌惮,不过更多人只是关心人鱼能不能离开水。   “还不快去?”   罗伊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平淡地说着,配上那身极少穿出来的船长服,顿时生出不容置疑的威势,至少把兰斯等旧人震得一片肃然,做事去了。   见状,余下人自也懂了。   只是除却凯因与寒鸦外,所有人都不知道,平日慵懒散漫的船长为什么会突然如此冷肃,吓得炮手长都一溜烟跑了。   还不是因为那起床气。 第355章 我有未婚妻了   璀璨的光链渐暗,灵动的鲸豚四散,这场盛大的表演,随着塞壬登上木舟而结束。   画中人般的少女轻盈地跃起,带起数捧映着七彩微光的水花,而后似云雾般缥缈而落。   当船员们能够看清舟上景象时,却咋舌地发现……人鱼不见了。   站在那临近的小船中的,是一个肤白如玉,纱裙轻曳的少女,裙摆下隐见一双修长的腿,哪还有美丽而妖异的鱼尾?   伴着惊异的赞叹,与紧张的喘息,小船被拉了上来。   这下船员们彻底看清了,少女越过船栏时用的是腿,站在甲板上的也确是赤足。   如此神奇的景象,让众人一时有些怔然。   人鱼上岸,化尾为足,虽然在人鱼公主的童话,与那些恐怖诡谲的传说中,都有过相关的记载与描述,可当那画面真的展露在前时,依然无比惊人。   罗伊安静地看着塞壬,塞壬无声地观察着她。   不知是因为太过意外,还是知道说话也没有用,二“人”就这么沉默地对视着,很久都没有传出动静。   直到对方微微蹙眉,环顾了一下人满为患的四周,船长才终于回过神来,一挥手,大咧咧地说:“都散了吧。”   不用回头,她也知道那些家伙的眼神。   好色之徒的眼神必然炙热,恐惧之人则充满敌意,再不济,寻常船员也该存着好奇。   虽然不知道塞壬好不好幽静,但想来被这么一大群如狼似虎的海盗盯着,也不会舒服。   听到命令,船员们面面相觑,虽然情绪各异,但至少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恋恋不舍。   要知道这可是传说中的人鱼,美好而动人,神秘而恐怖的人鱼,能见到已是幸运,谁知道她会在哪一刻离开,或化作泡沫消失在星光中,亦或突然暴起袭人?   他们自然想多看几眼,或者说多加监视。   “都别瞎想来瞎想去的,人鱼不是什么怪物,等有了空闲,我会让凯因给你们科普一下。”   猜得到海盗们的心思,罗伊淡淡地补充:“还有,她算是我的……熟人,会在人鱼号上待一段时间,当客人看就行,但别让我逮到不长心的来烦人家,否则……”   顿了顿,罗伊没有说完那严重后果,权当保留说法,到时怎么罚自然看她心情。   解释完后,船长旋即问:“都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船长!”   “散了。”   这下,船员们都乖乖地散开了,或回船舱休息补觉,或继续在甲板上巡逻执勤,心间的想法都淡了许多。   既然是船长的熟人,那自然不会有什么威胁,至于说贪图色相……想来不会有谁愿意鼻梁挨拳。   甲板上很快归于幽静,只有雨珠依然不停地落。   在塞壬与副手的注视下,罗伊捏着下巴,在他们之间来回踱步,微蹙着眉,看着很有些苦恼。   塞壬依旧没有说话。   她的眼眸倒映着幽光,不时添些巡逻水手提着的马灯洒出的暖光,就这么安静地伫立着,目光追随船长来回,显得颇为耐心,眼底深处还隐约可见些许好奇。   凯因则是一头雾水。   他的眉梢随着船长的步伐而上扬,心想你不是说是熟人吗,不打招呼不作安排也就算了,在这凄风冷雨里踱步,又算是个什么意思,难道……其实不是很熟?   不知过了多久,罗伊停下了步伐,苦大仇深地叹了口气。   她看着塞壬,打哑谜似的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见状,塞壬面色微黯地摇了摇头。   这什么意思?   看着两位少女无声而奇妙的交流,副手愈发一头雾水,好在先前一直在偷懒的寒鸦给了解释。   “不会说话,不会说话。”   “不是不会,是遭了魔鬼的诅咒,说不了话。”   瞥了眼紧缩着身子,作瑟瑟发抖状的寒鸦,船长纠正说,然后又苦着脸补充:“这还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她听不懂现代语,不管是奥兰语、联邦语,还是什么方言。”   “鸟语,鸟语。”   爱尔菲骄傲地插话。   “鸟语你个头,你就会叫那么几种,能玩儿出什么花来?”   罗伊没好气地说,光说还不够,又忍不住轻敲了下它的小脑袋,觉得它真是很不争气。   寒鸦委屈地低鸣了一声,觉得自己与同族交流,本就不需要用到太复杂的语意,这又怎么能怪它呢?   “听不懂现代语,那古代语呢?”   凯因总算明白了问题所在,想了想后问。   “古奥兰语也许有戏,可问题是,这茫茫大海上,我们到哪里去找个会古语的翻译啊?”   罗伊很是颓然:“这一大船海盗,别说是古语了,估计能识字、写出自己名字的都找不出几个来。”   苦恼许久后,船长只好将希冀的目光投向副手,祈求这位军事学院毕业的高材生,能读过几本古奥兰语教材。   就算只会几个音节,那也是好的啊。   “军事学院不教这个。”   凯因直截了当地断了她的念想,还多打击了她一番:“而且别说是军事学院,就算是那些艺术、历史院校,也不会闲得来教古奥兰语,毕竟如今已经算是……另一个王朝了。”   古奥兰语是史蒂芬家族推行的。   如今的奥兰语,则是亚历克斯家族用来抹去旧王族痕迹的利剑,数代皇帝陛下用了逾百年的时光,才终于达到目的,自不会允许前代思潮死灰复燃。   所以凯因说的还算是轻的。   事实上,别说是这些教育院校了,就连研究帝国旧史的大学者,亦或是痴心古代艺术的大艺术家,都不见得会了解古奥兰语。   这就又陷入僵局了。   二人一鸟合计了下,决定先带塞壬回船长室避雨,再看看能不能找到有效的交流方法。   可还不等他们走过甲板,一道闷响就从前方传了过来。   通往船舱的木板门被掀开了,船医气喘吁吁地爬了出来,而后环顾四周,擦着额上的汗珠,一面嘀咕着:“那群家伙是不是疯了,哪里有什么人鱼?”   他确实没能见到人鱼。   船医只看到了迎面走来的三道身影,以及罗伊热烈的,像是看着梦中情人般的目光。   “我觉得以他的身份、家世和……闲心,说不定真有可能。”   本就被船长盯得有些发憷,又听到凯因这番离奇的发言,船医的眼角不自禁地抽了抽,然后他看到了跟在他们身后,美丽不可方物,又看着格外柔弱的少女。   他以为自己明白了什么。   轻咳了一声,安德森对塞壬礼貌地点了点头,旋即后退一步,对着身前明显状态不对的船长与大副,做了番义正言辞的发言。   “我知道你们俩在想什么,这位年轻小姐确实很美,比较符合我的择偶观,但我还是得说……”   “不好意思,我有未婚妻了。” 第356章 完美的翻译官   “古奥兰语?”   船医面色古怪地重复了一遍,见罗伊小鸡啄米般点头,神情顿时更不自然了,没好气地反问:“那种帝国自己都不允传播的东西,我个联邦人怎么会懂得?”   “还有,你们以后说话能说清楚吗?”   因为脸上火辣辣的感觉,安德森说话很是刻薄,像是要借此来化解尴尬:“别和那个自然学者一样,成日神神叨叨的,说话像猜谜,去问个古药方半天都讲不明白。”   自然……学者?   罗伊眨了眨眼,很久才反应过来。   原来他是在说艾萨克大副的伪装身份,那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自然学者兼女士信徒——毕维斯·格林。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想起“老海盗”的身世,船长像是寻着吃食的小猫般,眼眸微亮,忍不住拍了下手,夸到:“想不到我们的大少爷偶尔还是有些用的,也给你记上一功。”   说完,罗伊就带着副手和塞壬朝木板门走去。   见状,船医生生咽下到了嘴边的,用以反驳船长“无用论”的刻薄话语,满脸莫名地看着三“人”远去,继而顺着木梯,消失在木板门下。   “莫名其妙的……”   如船长被吵醒时般抱怨了句,安德森皱着眉想了会儿后,还是紧步跟了上去,想看看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其实会忽略艾萨克这个完美的翻译官,真不是罗伊太过疏忽。   虽然早就知道“老海盗”是古奥兰时期的人,可自初见,至那场事关世界未来的对谈以来,罗伊从他口中听到的,可都是最为正宗的现代奥兰语,一来二去自然就忽略了这一点。   “哦,你在奇怪这个?”   狭窄房间的木门又一次被打开。   烛火依然亮着,艾萨克躺在房间角落的吊床上,双眼合拢,却明显没有睡着,就像早已料到他们会来。   悠悠然睁开眼,“老海盗”爬下床,不紧不慢地坐回木桌前,听着船长的疑问,微笑着说:“虽然已经是老朽得该进棺材的人了,可既然还活着,还有事要做,自然就得与时俱进。”   “数百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太多,不说艺术是进是退,至少知识与科技前进了太多,如果不去了解……”   “看看看看,又开始了,我就说他废话很多。”   后来的船医一进门,就听到了罗伊与艾萨克的问答。   他回想起十数日前,自己在这房间中熬了一夜,却一无所得的惨痛回忆,顿时一阵头痛,很是不耐地打断。   学医的人最重精准明快,自不喜欢太散漫的作风。   闻言,艾萨克苦笑着摇摇头,也不生气,抬手示意他们坐,只是椅子不够,两位青年只得稍微辛苦。   “我预料到她今夜会来,也清楚你们间的问题,知道你们一定会来找我,就等到了现在。”   简单地解释后,艾萨克随手拿起纸笔,递给身前的塞壬,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她,开始用罗伊三人从未耳闻的语种言说,一直持续了很久,显然加了不少信息。   虽然听不懂,但看着塞壬逐渐放松下来,甚至隐现亲近的神色,船长心间的疑虑散去不少,知道应该不是什么与阴谋有染的劝说,而该是表明身份与安抚一类。   果不其然,艾萨克接着又对罗伊说:“不用担心,船长,不过是简单的安慰。”   “我同她说,我是女士最忠诚的信徒,而你虽然身负魔鬼之血,却并非爱德华的死忠,反而与他有所仇怨,所以她并不需要太过紧张……或是警惕。”   虽然塞壬一族并非女士的孩子,但她们的母亲——缪斯女神,与安妮斯朵拉女士相交莫逆,借着她的名头,来取得塞壬的信任,这确是不错的做法。   至于自己和魔鬼的关系……   想到这里,船长眉梢微蹙,知道“老海盗”又在动心思了,但因为清楚身旁少女的身世与遭遇,知道自己如果想得到她的帮助,该做的表态确实也不能少。   所以她脸色不很好看,却一言不发。   这就算是默认了。   本来见到塞壬,“老海盗”的心情就很不错,如今又得到了船长的表态,短暂的意外后,饶是他也不禁生出笑意,不论是眼底的涟漪,还是嘴角的弧度,都再遮掩不住。   但或许是身为海盗的原因,那笑怎么看都透着股狡诈。   “别高兴得太早,我可没有半点信心。”   见着这种“老奸巨猾”的笑容,罗伊微垂着眼帘,淡淡地催促:“你还是先做好你那翻译吧,如果她不肯帮忙,到时候人鱼号被鬼火烧了,你第一个遭殃。”   这倒是实话,艾萨克微微颔首,收了笑,又对塞壬说了几句。   然后,在罗伊与凯因惊异的目光中,塞壬拿起了鹅毛笔,蘸着墨水开始在羊皮纸上写字,初时动作有些生疏,但很快就流畅起来,写出的文字更是优美灵动,透着古意。   想来就是古奥兰语了。   “别那么惊讶,塞壬不如神明般高高在上,同为世间万灵之一,也有交流、释放情感的需要,又因为身世与容颜的缘故,很少会现身人前,与人交谈,更多是靠写信。”   艾萨克轻描淡写地解释,而后又补充:“当然,她们也是会说的,凭着远超于人的天赋,别说只是古奥兰语,只怕那个时代的所有语言,她们都了如指掌。”   “不过……这孩子特殊,就只能写下来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老海盗”深邃的眼眸中隐见怜惜。   罗伊自知道他说的特殊是什么意思,默然地点了点头,问:“那您刚才问了她什么?”   “来意。”   “也是,我倒忘了这一茬。”   二人没事人一样说着话,全然没有解释的意思。   作为知情人之一,凯因知道一切来龙去脉,自然没有疑问,只是旁观的船医快要晕了。   先是奇怪这陌生少女写个字,为什么就让船长与大副面露惊容,后又听到了什么塞壬、神明、魔鬼之类的词汇,以及一段又一段云里雾里的对话,彻底把他听愣了。   “他们说的塞壬是什么意思?”   没有办法,他只好低声求助同样站着的大副。   凯因瞥了他一眼,显然对他这么“扰乱正事”有些不满,但还是用船医能听懂的,最简单的意思答了。   “就是人鱼。” 第357章 解决之法   “啊?”   短暂的安静后,房间中响起了安德森难抑的惊叫。   然后木门开了。   得到罗伊的眼神示意,凯因推着船医出了门,去与他解释同人鱼相关的事情,只是应该会隐去很多细节、真相,不知会不会也落得个“神神叨叨”的评价。   不多时,塞壬写完了,将羊皮纸递还给艾萨克。   目光在字里行间掠过,“老海盗”低沉的声音也随之而起:“她说她之所以会来,一来是想问你,你当初在灯塔上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二来……”   话语一顿,艾萨克注视着最后那行墨字,轻轻地叹了口气,将羊皮纸放回桌面,而后看向好奇的船长,低声说:“她已经无处可去了,就想着来找你。”   无处可去。   听着这四个字,罗伊微微一怔,心间兴致渐退,继而涌出一抹挥之不去的悲凉。   她能感受到这句话中隐着的哀伤。   虽然她并不知道,在塞壬眼中,家的概念是何种模样,但无论那是一栋房子,一个洞窟,还是整片海洋,只怕对身旁的少女而言,都已经无甚意义。   没有人的家还是家吗?   默念着这句话,罗伊忍不住看了眼塞壬,却与她映射着烛火暖色的眼瞳正好对上了。   想来在递还羊皮纸后,她已经看了自己很久。   与那对极美的眼眸对视了会儿,船长并没有见到似于绝望、木然的情绪,有的只是些许好奇,这让她的心情稍微好了些……尽管她早已见过对方流露出的哀伤。   带着抹温和的笑,罗伊开始讲述二人初遇时说的话,虽然不是一字一句全然相同,但大意却是丝毫未变。   不管是真挚交谈的心愿,还是给予自由,甚至是带她去找魔鬼算账的承诺,她都没有隐瞒。   在当时,那些只是安抚她心情的托词,但到了现在……   却似乎要成真了。   就像童话一般。   烛火轻摇,船长悦耳的声音徐徐传开,如同缕缕春风,落在塞壬的耳中,“老海盗”的心间,或换来微微惊讶,与随之而生的柔和,又或者化为欣慰的笑。   不知多久,罗伊讲完了。   察觉到场间氛围的爱尔菲,就像是名校核官一般,低鸣数声,以表示船长“没有说谎”。   谁又会怀疑一只正直、诚实的寒鸦呢?   “所以,我很高兴你能来,如果你愿意,可以暂时留在人鱼号,想待多久都可以。”   船长说得无比诚挚。   她明白,面对塞壬这样机敏、聪慧的生灵,如果想要真正得到她的信任,以至于帮助,最好的方法就是真心实意地说,把所有的事都摆上桌面来,而不能有半分做伪。   塞壬热爱生命,与万灵为善,却不代表她们不会厌憎。   她们不喜硝烟与血火,战争与杀戮,会不自禁地远离,但最不能容许的,就是欺诈者。   正因如此,在发出邀请后,罗伊就把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人鱼号所面对的困境,以及希望得到的帮助,一股脑地说了出来,而后再通过艾萨克翻译给她。   面对外人,不管是毫不掩饰善意的黑鸦,还是已然显露身份,表明态度的艾萨克,她都没有给过这样的信任。   虽说已经确定合作,但总归还是要存些警意。   毕竟像他们这般老谋深算,可称非凡的人物,心意都深邃难测,极有可能因为心中的理念,而与她的意志背离。   但是塞壬不同。   这般高洁的生灵,无比厌憎欺诈与背叛,自身又哪里愿意染指,就算心中不愿,顶多也是离开,而不会对她有所不利。   听完艾萨克的翻译,塞壬不禁蹙了蹙眉,显然是对临近的战斗、争夺不喜,故而心有挣扎。   很长一段时间,房间中都没有声音响起。   最后,似乎下了决意,塞壬蹙着的淡眉渐松,面色归于平静宁和,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同意了。   罗伊总算是松了口气,肩头的寒鸦“欢迎欢迎”地叫唤。   艾萨克则一贯地平静着,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就仿佛这一切都是他安排、推动的。   这并非不可能。   虽说罗伊身处弈局之中,甚至被魔鬼作为对抗女士的杀棋,但实际上却仍没有落座执子的资格。   但艾萨克有这种资格。   相较于船长,这位看似和蔼,实则无比了不起的“老海盗”,才是棋局的真正变数,不,更准确的说,他就是隐在神明与魔鬼阴影之中的,第三位执棋者。   爱德华暗子无数,女士创造死寂,构局百年,艾萨克大副又怎可能毫无准备?   “那么就欢迎了,我待会让人给你安排住处。”   罗伊笑眯眯地伸出手,想如往常谈判成功一样,与对方握一握,以期待“合作愉快”。   塞壬伸手与她轻轻一握,然后转眼看向艾萨克。   船长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后,有些苦恼的叹了口气。   “老海盗”愣了愣,然后才知道这是要自己翻译的意思,也苦笑着摇摇头,说了几句古奥兰语。   “这也不是个法子啊。”   这场另类交谈到达了尾声,木门也正巧开了,凯因与船医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然后就听到了船长的叹息与抱怨。   “时刻找我翻译,确实太麻烦,也不现实。”   艾萨克想了想后,对罗伊认真地说:“所以船长你想个办法,把事儿给解决了吧。”   “我要是能想出办法,就不会来找您了。”   罗伊一副“别找我,我没法”的样子,苦大仇深地说:“这大海茫茫的,还是在几乎没有人迹的极北,我们到哪里去找另一个翻译啊,再说这世上懂古奥兰语的……”   “老海盗”抬起手,船长就住了嘴。   只是看少女那模样,显然是在表达“能者多劳”的意思,希望这位长辈能多多辛苦。   “我可不是应承了。”   见状,艾萨克笑了笑,说:“只是想到了办法。”   闻言,罗伊顿时来了兴趣:“什么办法?”   “很简单,既然你们找不到会古奥兰语的人,一时半会估计也学不明白,那为什么……”   “不干脆教她现在的语言?” 第358章 愿意与否   艾萨克一言点醒梦中人。   极北海域宽广无际,寂寥凄清,自找不到第二位翻译者。   古奥兰语繁复难明,且不说学习难度,就是罗伊等人想学,现今也找不到教材与途径。   这样一来,古语这条路基本算是断了,与其继续苦思,还不如直接在现代语上找出路。   塞壬聪慧,领悟能力远超常人。   如今的人鱼号上,虽然寻不出帝国出版的系统教材,可懂得奥兰语框架、组成的还是不少,通过他们的口述与书写,想来教会她并不是难事。   “这个重任就交给你了。”   离了“老海盗”的房间,让凯因带着塞壬去寻住处后,罗伊截住了有些恍惚,正打算回房的船医,然后在他惘然的注视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   “什么?”   安德森下意识地应了声,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眉梢挑起,语调顿时一转。   听了艾萨克说的那个办法,再看到罗伊与凯因密谈后,看向自己时不怀好意的目光,船医不用想也能猜到她的心思,知道重任所指。   “我说,你们决定让她学的可是奥兰语,为什么要让我一个联邦人来教?”   看着船长刻意装出的“哀求”神色,船医上过当,自然不会再吃这一套,冷着脸质问。   “不论是奥兰语、联邦语,还是别的什么生僻语言,对大少爷你根本就没区别啊。”   罗伊满脸“讨好”地说,每当需要船医出马的时候,她的态度总是摆得很正……哪怕是装的。   虽说她这句话有奉承的意味,可实际却也没什么错。   在人鱼号上,能站在高位上的,各自都有擅长的方面,可不是单靠关系胡乱指认的。   不说罗伊与凯因,往下看去,本、哈里特、兰斯、亚力士,哪个不是精通各自岗位,甚至多方面的人才?   就算是还小的丹尼尔,也是眼力超常,枪法日精,随着磨练渐有了维克多的影子。   安德森自也一样。   他是人鱼号最大的金主,却也是毋庸置疑的名医,虽然傲气了点,脾气大了点,但凭着精湛的、过硬的医术,还是得到了所有船员的尊敬。   当然,“绝对不能得罪船医”这条海盗律令,也在这事儿上发挥了作用。   但是,这位大少爷的能力远不仅如此。   登船以来,他有意无意地显露过更多的本领,像经商天赋,交流能力,艺术造诣,对礼仪的熟识,珍品的鉴赏能力,十数种语言的精通……   反正光是见到的,就已经能列好长一张表了,除却作战能力方面稍显薄弱,他简直就是一个全才。   不过也只有这样,才配得上他安德森世家传人的身份,只是在罗伊的口中,就得了个“太闲”的评价。   “要不是我知道大少爷你天赋过人,精通多种语言,又哪里会在苦恼会古奥兰语的人选时,第一个就想到你啊,要是论对奥兰语的精通,我们说不准还及不上你呢。”   罗伊毫不脸红地说着好话,摆出一副“能力不足”的苦样,劝说:“更何况,我们会是会了,可要去教别人,那真有可能漏洞百出,误人子弟的。”   “而你就不一样了,精通这么多学问,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涉足过教育学,但……”   “好了好了。”   听到这里,船医总算忍不住抬手打断。   虽然他确实有些受用这些话,虽然这些目的性较强的奉承都是事实,可听多了还是会腻歪、耳朵生茧的。   “我没研究过教育学,倒是对心理学比较了解……”   惊觉自己竟然在顺着少女的话说,船医赶忙轻咳一声,板着脸说:“但你至少说对了一点,论教东西,我肯定比你们这些成日打打杀杀的人厉害不少。”   “那这就算说定了?”   看着船长一脸期待的模样,安德森轻“嗯”了声,说:“就当是你们满足我好奇心的报酬吧。”   这说的自然是先前凯因对他的那番解释。   虽然确实不很详尽,感觉忽略了很多关键点,所以听起来有些神神叨叨的,但总归也让他生出了少有的兴致,心情不错,顺手帮些忙也没什么。   “那就辛苦大少爷了。”   罗伊眼中闪过计谋得逞的狡黠,复又拍了拍他的肩后,就哼着不久前听过的《魔鬼宝藏》的调子,步调轻松地朝通往甲板的木梯走去。   “我说,你还没告诉我她的房间位置呢。”   看着少女成了甩手掌柜后的轻松样,船医忍不住追问,心想都不知道在哪,那怎么教?   “安啦,她的房间就挨着大少爷你的。”   罗伊没有止步,只抬了下手,懒懒地说。   原来是早有预谋。   见状,安德森脸色一黑,觉得自己这么小心,却似乎还是中了船长的套。   离开船舱,罗伊并没有直接回船长室。   在应寒鸦的强烈要求,将它放回房间中后,她就来到了人鱼号的船头,迎着风雨微扬起脸,看向那道已经有了明显偏斜,不知何时就会落下的灯光。   纱琴岛已经不远了。   她默然地想着,静静地看了许久。   纱琴岛,也就是魔盒的临近,预告着死寂号到来的同时,也意味着她离那个选择越来越近,渐将触手可及。   感情,真是那么容易斩断的吗?   罗伊默念“感情”二字,心中生出淡淡的忧虑。   不管是爱情、亲情,还是难以描述,但却切实的羁联,都只是那片浩瀚海洋中的一部分,而那片名为“感情”的海洋,就是世上最难抵挡的力量。   比武力更强大,比诡计更难测。   这场遥隔了数百年,牵扯进全世界的弈局,真正的变数从不是谁死谁生,谁进谁退,而就是感情。   过去是,现在也是。   时光长河的那一边,先祖以自己与大副的感情为刀,艾萨克与女士的感情为路,去到了神明身侧,斩落无边伟力为己用,成功化身魔鬼,登上天阶。   哪怕最后他被背叛,被封印,可所有人都得承认,那一次是他赢了,因为直到如今,他已经掌控了魔盒绝大部分的魔力,且在弈局中占尽先机。   如若罗伊能下定决意,站在他的身边,那么甚至可以说,他的伟业已成。   只要她愿意杀死艾萨克,消除这个最大的威胁。   只要她能足够冷酷,以人鱼号与船员之命为路。   只要她能带着那具木雕前往纱琴岛,就能结束这场持续了漫长岁月,不知埋葬了多少生命的弈局,为魔鬼后裔自古至今的悲惨命运划上句点,可……   她真的愿意吗? 第359章 闪念为何   “怎么不回房?”   熟悉的脚步声自后响起,紧接着是同样熟悉,平静得令人安心的问话。   “在想些事儿。”   罗伊微侧过身,倚在船栏上,对着走近的副手笑了笑,发现这样的情形似乎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   每当她有烦恼的时候,他都会出现在她身旁,不论是在寒风冷雨下,还是血火硝烟中。   这种感觉很好,却也让她更加不安。   “凯因,我想喝点儿酒。”   压下纷繁的思绪,船长微笑着说,很是理所当然,就像是只恃宠而骄的猫。   自当初的军官从她一个人的副手,变为了人鱼号的大副后,她就很少对他提过这种……私人的,撒娇般的请求,不知是不是因为不想他再多劳心。   直到今夜,这个让人惊喜,却又不安的夜,她久违地展露了那种慵懒的,万事不存于心的神态,用刻意的,仿佛驱使家仆般的方式表达着亲近。   就像是……想再受他最后一次照顾。   怎么不去啊?   见副手默然地伫立着,并没有移步的意思,罗伊眨了眨眼,颇为不解,心想她已经暗示得足够明显了。   “又来?”   不知多久,青年面无表情地开口。   少女愈发摸不着头脑,疑惑地“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他抓住了手腕,握得很紧,就像在弗兰岛上,离开那个酒馆时一样。   就像在说,我不会放手。   只是那次他是担心她出手伤人,可这一次,却是不想再重蹈覆辙,不想再……放任她离开。   “你这是干嘛?”   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力道,虽然还是一头雾水,但至少罗伊明白了他的决心,故而只试探性地挣了一下,就任由他抓着了,面带苦笑的问。   “船长,你又想一个人走?”   凯因的语气很淡,听不出情绪。   闻言,罗伊微微一怔,而后彻底明白了,举起另一只手做“投降”状:“误会,天大的误会,这凄风冷雨的,连个落脚点都找不到,我能跑到哪儿去?”   见状,副手的面色稍霁,只是很快又冷肃下来,就因为她下一句没心没肺的话。   “再说了,要跑也得等到了纱琴岛……”   被握着的手腕微痛,船长感觉改了口:“不不不,什么和什么啊,我就没想跑!”   在又一番苦苦哀求后,青年总算是松了手,只是脸色依然不怎好看,像是被惊醒后的狮子。   “我真就是想喝瓶酒,你怎么会想到那儿去?”   捏着有些发白的手腕,罗伊的脸色也微微沉着,倒是眼底的那抹忧虑被这么一闹,淡了许多。   “这得怨你,被你糊弄多了,一见你这种样子,就让我想起过去那些破事儿。”   知道青年说的是哪些事,罗伊不由有些心虚,只是听着他竟然把责任全推给自己,哪怕本就理亏,她也还是强自反驳:“这能怨我?依我看,是你那旧毛病又犯了。”   “旧毛病?”凯因微惘地重复。   “关心则乱,关心则乱,我说过很多遍了吧,就算你……怀疑我,也得结合现状,至少给出证据吧,不然不就是公然的诋毁、污蔑?”   罗伊理直气壮地说,暗自却在偷乐,心想若自己下定决意,又哪里会留下证据?   “我去拿酒。”   知道争论不过她,凯因也不接话,转身朝通往船舱的木板门走去,只留下句平静的话。   虽然一拳打在棉花上,让少女难受了会儿,但她知道这次吵架又是自己赢了,不由咧了咧嘴,很是得意。   副手没有去太久,似乎心间犹有隐忧。   接过青年递来的酒瓶,罗伊利索地拔出木塞,随手抛进了暗沉一片的冰海中,小小地饮了口后,才听到副手微急的喘息,耸耸肩说:“何必呢,我真不会跑。”   “你的承诺向来不管用。”   凯因也倚着船栏,打开木塞饮了口,后因为朗姆酒的酒劲咳了好几声,脸色红了不少:“说说吧,你在想些什么?”   本来想好生反驳一下青年的“诋毁”,可又转念一想,发现自己的守诺精神确实不咋样,罗伊顿时有些悻悻,此时见他递台阶过来,赶忙说:“还不是魔盒那些破事儿。”   见她还是在忧心此行,副手微蹙起眉,问:“可你不是说,已经下了决意?”   就在不久前,在船长室那张大床上,她明明已经那般坚决地说过,自己不干了,不再为魔鬼卖命,且又不愿意帮助女士,那么自是依了艾萨克统帅的心意。   既然如此,又还有什么好忧心的?   “你可真够信任他的。”   知道副手所想,罗伊撇了撇嘴,说:“你得明白,不管他到底是谁,是海盗的叛徒,还是奥兰的英雄,对于我们而言,从始至终都是外人。”   “而外人的甜言蜜语啊,最不可信了。”   虽然觉得艾萨克统帅并非食言而肥之人,但既然这是船长的态度,凯因自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问:“所以,船长你还是觉得他不可信?”   “也不能这么说吧。”   罗伊摇晃着酒瓶,轻声解释:“凡事都有多面性,不能一概而论,就算我愿意支持他,也不可能尽信于他,而全无戒备,傻子才会那么做。”   “更何况,就是因为他对我,对塞壬的态度,以及对世间生灵的热烈情感,才让我不得不防着他。”   “这又是什么道理?”   没有听过这种说法,也不是很能接受,副手忍不住问。   在他看来,正是对世界万灵,或者说人类的热爱,与毫不犹豫献身大义的决心,才是艾萨克统帅值得被尊敬,被信任的最重要原因。   可在船长眼中,这反而成了威胁?   “多情、感性,可是很要命的啊。”   仰头灌了口酒,罗伊拭去嘴角的酒液,看着不解的副手,微笑着问:“凯因,如果,我是说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也变成了魔鬼那样的存在,你会这么做?”   没有回答,只有雨声。   似是早就料到了结果,船长不在意地笑了笑,继续问:“如果真有那么一刻,你手握着魔盒与钥匙,需要在我,和整个世界之间选择,你又会……选谁呢?”   依然没有回答,雨声更显幽静。   这是很难的问题吗?   对于罗伊这般随心所欲,足够无情的人而言,这个问题并不难答,因为在她的眼里,与自己更亲近的人,哪怕只一人,也要胜过世间万万人。   那么选择就会很简单、明了、冷酷。   但凯因不同。   不是他不爱她,更不是因为过于理性,以至于漠然。   事实恰然相反,正是因为他太过多情,深爱着自己的国家、奥兰的民众,心中存有极强烈的责任意识,所以才会被大义所扰,难以决断。   或者说,无论哪种结局,都会让他深陷痛苦,无法自拔。   “看,是不是很难选,或者说根本就选不了?”   罗伊语气轻松地问,眼中生出狡黠,就像是只恶作剧得逞,正沾沾自喜的狐狸,但凯因知道,她只是想冲淡那种郁郁的,压抑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气的氛围。   就像在说,假的,都是假的,别想了。   “所以说嘛,感情的力量可是很伟大的。”   船长微垂眼帘,看着酒瓶中不明高低的酒液,轻声说:“想来在数百年前,艾萨克统帅为了大义,而背离爱情的时候,心里一定很痛苦,甚至有过后悔。”   “或许他也同你一样,根本做不出选择,只是在最后的那一刻临近时,忽生的闪念。”   “那么谁又知道,这一次,他的闪念会指向何方呢?” 第360章 追火之蝶   “而且不知为何……我有些不安。”   一个个难答的问题,似乎都只是无关紧要的举例。   罗伊甚至没有等副手表态,就又低低地说了句,然后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液,想要驱离心间的寒意。   自感受到艾萨克的多情,开始思索“感情”二字后,她就感到一种莫名的,切实的不安,仿佛那道贯通天际的灯光所向的,并非终点,而就是深渊。   人鱼号追随光明,何尝不似飞蛾扑火?   “如果,凯因,我是说如果……”   似是倦了,船长不再饮酒,而是将酒瓶倒转,将那平日里无比贪图的朗姆酒,尽数倒入了漆黑的大海。   这个句式她先前就用过。   带出的是一个让凯因,让所有多情感性之人,都难以回答的问题,那么这一次又是什么呢?   “我就是那只扑火的飞蛾,是逃不出命运束缚的可怜儿,那么就请你走吧,离我越远越好。”   其后跟随着的,并非又一个难题,而是一场名为《追火之蝶》的歌剧中,男女主人公分离时的别语,只是他们没有想到,最后竟一语成谶。   自那之后,他们再没有相见。   虽各自安好,虽互相寄挂,可永远的生离,与死别又有什么不同?   在亚德里斯的那段安宁时光中,船长回顾完有些淡忘了的歌剧剧本后,都不会把它们摆回书架,而是随心放置,时常会弄得满屋都是书。   凯因在替她整理时,偶尔也会翻看数页,对感兴趣的则会细细品读,其中就有《追火之蝶》这一本,所以在听到这句台词时,他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是让我一个人跑?”   青年再没了喝酒的兴致,似乎因为心情太乱,再顾不得什么环保理念,直接如寻常海盗般松了手,任由那瓶只饮了一口的朗姆酒坠入海中。   “看情况吧,如果可以的话,你把船员们也……”   “这有什么区别?”   被冷冷地打断,罗伊沉默了会儿,轻声说:“别生气,凡事都要做两手准备,如果最后结局已定,是我输了,那么你总不能带着所有人给我陪葬吧?”   “我们说好的,不搞殉情那一套。”   松开倒完了的空酒瓶,罗伊注视着它远去,直至彻底被海浪淹没,不知去向,一面低声地说。   你们还会再见吗?   少女默然想着,觉得这先前近在咫尺,后相继坠入大海的酒瓶,真的很像那场歌剧中的男女。   “好了,不扯东扯西了。”   轻出口气,就像是要把心中的不安尽数吐出,罗伊撑着船栏站直,对陷入沉默的副手正色说:“凯因,我接下来说的话,你都要认真记好。”   “纱琴岛已然不远,但同样的,死寂号也已经临近,如果同我们推算的那般,人鱼号能先行抵达,那么一切照旧,我上去取魔盒和海图,你来负责应对那艘鬼船。”   “有塞壬在,死寂号的火力会大为削减,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让它瘫痪一段时间。”   撩开一缕遮掩的发丝,罗伊考虑了片刻,接着说:“万一事有所变,你就把指挥权全权交给艾萨克统帅,至少在最后的那一刻到来前,他都值得信任。”   “知道了。”   感受着少女郑重的眼神,凯因终是应了声。   似是要安青年的心,船长又轻声补充说:“不用在意我的撤离问题,我还是会让尼德霍格做好接应。”   明明是安心的话语,可落在凯因耳中,却又多了分异样,于是他忍不住问:“那爱尔菲呢?”   “既然要作战,它当然得留在船上。”   少女说得很自然,而事实似乎也是如此。   身为人鱼号最迅疾的信客,寒鸦在战争中的作用极大,这点早在迎战康斯坦丁号时,凯因就已经感受过了。   可就算是这样,他仍知道少女言不由衷。   让幼龙接应,这在风暴不止,火枪难以奏效的冰海,是近乎无解的逃脱之法。   但就如那座冰塔一般,它的灵活性、作战能力,都会受制于复杂的地形,而在那种情况下,面对像贪血者这样的怪物,它是有可能受伤的。   那自然就有成为困兽的可能。   所以,罗伊在挑选接应地点时,会尽可能地挑选空旷、无阻的地带,以最大程度发挥它的天赋,可这样一来,无法随时交流又成了问题。   当然,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法也很简单,就是带着爱尔菲,让它来报信。   但罗伊这次并没有这个打算。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在纱琴岛上,在藏着魔盒的古迹残垣、密室洞窟中,她遭遇了难以摆脱的危险,甚至陷入了绝境,都不会再有援手了。   这岂不是自绝后路?   明白自己的心思瞒不过副手,罗伊轻叹口气,无奈地说:“你有时候就是太聪明,但就算想这么多,猜出所有,到最后又有什么意义呢,还不是徒增烦恼?”   确实没有意义,因为没有人能改变她的决定。   “继续。”   不等青年开口,船长又悠悠地说了起来,语气很是轻松:“不带上爱尔菲,是在保护它,不带上你与别的船员,又何尝不是一个道理?”   “说到底,这场纱琴岛之旅,本就是我自己的宿命,而不是你们的。”   罗伊注视着副手的脸庞,看着那对好看的蔚蓝眼眸,不容分毫质疑地说:“所以,若是连人鱼号都快撑不住了,我还没有回来的话,你就带着它走。”   真有那时,我大概也回不来了。   船长暗暗想着,凭着塞壬与人鱼号的火力,与死寂号周旋不成问题,会撑不住,自是到了弹尽粮绝、人心涣散的绝境,那会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是她取回魔盒与海图的期限。   “不要听信任何人的劝说,不要接受任何人的阻拦、威胁,把不服从的人通通丢下海去,如果没有人愿意跟随你,那就让爱尔菲把尼德霍格唤回来……”   上前几步,靠到副手的怀里,罗伊微仰起头,暗金色的瞳孔是那般的漠然:“然后带着它们,你自己走。”   “它们会听你的,而神明与魔鬼……不会在乎你。”   “你一定能离开,能远走高飞,能活着回到奥兰的北疆,在那之后,别想着为我复仇,把什么神明魔鬼,诅咒弈局都忘了。”   “把我忘了。”   “答应我,凯因·霍华德。” 第361章 雾中之岛   没有人知道凯因的答案。   恰巧在甲板上巡逻的水手们,唯一能看到,却又必须得装作看不到的,就只有船长与大副拥吻的画面,在狂风暴雨中,似野兽撕咬般的吻。   就像在当初的暴雨夜,他们的初吻。   眼见了这一幕的人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二人会放着温暖、暧昧的卧室不用,而偏生要跑到这凄风冷雨里来受罪。   但更令他们怔然的是,这只是反常的冰山一角。   至于那反常是什么……   “你说船长和大副……是不是疯了?”   听着船头传来的叫嚣,一位值班水手眼角抽搐了几下,忍不住朝那处瞄了眼,一面问身旁的同伴。   “去去去,瞎说什么呢,两位大人的心思,哪里是我们可以揣度的?小心被听了去,扣你月俸!”   另一位海盗闻言,连忙挥了挥手,颇为嫌弃地说,可到最后还是不自禁地转头看了几眼。   在人鱼号的船头,少女与青年相对坐在湿漉的木板上,身周摆满了或立或倒,七零八落的酒瓶,仿佛是要把他们此行的朗姆酒存量尽数饮完。   在此之前,所谓的相吻其实只是笼统的、概括的说法,实际上其中颇多曲折。   比如他们在今夜的第一次吻,非但不多缠绵,反而可以说很是失败,船长刚凑上去没多久,二人的唇才将将相触,她就被副手冷漠以至强硬地推开了。   然后是一场无比激烈的吵架。   这对在平日里的默契亲热,甚至已经结为未婚夫妻的男女,在今夜简直就像要决裂了一般,虽说没到拔剑相向的地步,也几近要拳脚相加了。   水手们哪见过那架势?   巡逻的人,与在下层甲板听到动静的人,无不被吓得半死,心神不宁,偏生又不敢来劝,就连多看几眼都不敢,只得赶忙叫醒已经睡下的大人物们。   可当本、兰斯、哈里特等人睡眼惺忪,衣衫不整地跑上甲板,想要化解这场“世界末日”时,却又默然地止了步。   因为他们上来见到的,不是箭弩拔张,渐将分道扬镳的船长与大副,而是……热烈拥吻着的二人。   “在东海域上最难揣测的,就是金瞳魔鬼的心思,但我觉得,以后可能得把大副也加上了。”   兰斯留下这句话后,相顾无言的众人顿时作鸟兽散,该睡的睡该巡逻的巡逻,没人再想管这两人的情感问题。   只有仍在甲板上值守的水手们,会不时朝那边望一眼,看向大副的眼神满是敬畏。   在南方群岛以至于整片海域,能与金瞳魔鬼吵架不落下风的,只怕也就是他了。   在那漫长的、激烈的、缠绵的吻结束后,凯因去了船舱,托人带回了足足数十瓶酒水,然后就是二人不停地开盖,碰瓶,对饮……周而复始,喝得满脸通红,浑身酒气。   当然了,也少不了发酒疯。   从笑着侃侃而谈,到放声唱海盗歌、船歌、情歌……一直到现在开始嚣张肆意地叫嚣。   听着船头隐约传来的“伟大”、“不可战胜”等描述词,两位海盗面面相觑,继而苦笑,将心思放回值守上,只期盼船长和大副能早些去睡。   雨幕不散,昼夜难分,对时间的感觉自也模糊,可至少还能借水手们的轮班次数估测时间。   值守的海盗轮换了两次后,船头的闹剧总算是结束了。   除了那没人收拾的酒瓶。   到了翌日,罗伊二人的相处、行事风格恢复如初,就好像一觉醒来,就将昨夜的争吵、拥吻、醉生梦死都忘了个干净,少女的嘴角甚至还挂起了招牌式的微笑。   那个自进入冰海以来,就很少见到的微笑。   而就同这对情侣的关系一样,天空虽仍乌云汇聚,暗沉一片,但风雨已经渐小,变得柔和而温暖,就连一直笼罩在海面上的雾气都淡了,可见度渐高。   接下来的数日都风平浪静,很是安宁。   人鱼号依然顺着灯光指引而前,因天气变暖,甲板上的人影也多了起来,时不时还能听到整齐而欢快的船歌,述说着海盗的乐观,与对自由的向往。   一众重要人物也有了难得的清闲。   就连数日未曾离房的艾萨克,都来了一趟船长室,把已经抱不动了,且不情不愿的幼龙带回去做做研究。   当然了,清闲的人里自是没有船医的。   虽然罗伊请求他的,只是教会塞壬现代的奥兰语,此外并无别的要求,可实际上却打满了小算盘,直接把与塞壬有关的一切问题都推给了他。   船医负责教会塞壬语言,自然就算是她的老师,那么当她有什么不解之惑,对现今世界的格局,亦或更多的事物好奇的时候,你总不能不教吧?   她有了些别的请求,需要同罗伊,或是哪一个职司报备,你总也得负责吧?   一来二去,船医就成了海妖的全职保姆,每天精神体力消耗不可谓不大。   好在塞壬的学习能力确实很强,对各种知识的吸收速度、艺术的体悟能力更是惊人,这让他很是欣慰,颇有成就感,还决定有时间好生了解一下教育学。   这样的日子自然美好,只可惜人鱼号此行并非旅游观光,而有着更重要的使命,那么平静终有被打破的那一刻。   那一刻来得并不慢,甚至快得让人有些无措。   约摸是离开漩涡的第四日。   伴着哨兵的警示声,甲板上的欢声笑语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急促的脚步声,显得肃然凝重。   “那片迷雾的前端距离我们只剩两海里了。”   罗伊伫立在船头,扶着船栏远眺前方,听着渐近的脚步声,与副手郑重的汇报,轻轻地“嗯”了声,以示了解。   那种诡异的迷雾是女士诅咒所化,既然已经临近,自然表示死寂号也已不远,该进行战前整备了。   但她此时的心思并不在这儿。   人鱼号的后方是浓郁不见真景的迷雾,但罗伊望着的方向……同样如此。   那道自阿刻罗俄斯灯塔探出,跨越茫茫冰海的炽金光柱,此时已经很是黯淡,甚至有些涣散、扭曲,仿佛寒风中摇曳的火苗,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而它照耀的方向,也从一开始的平直,渐趋偏斜,到现在已然垂落,似凉薄的月光,洒落在那片同样遮眼,却虚渺淡然有若神境的大雾上。   虽然看不清其中景象,但谁都知道……   雾中就是纱琴岛。 第362章 冰封之船   人鱼号与大雾的距离不断缩短,很快就只余下三百米不到,船头已然能够触到如丝如缕的残雾。   “就到这里了。”   正当人们以为,他们会如先前撞破雾墙般,一头扎入其中时,罗伊却忽地舒了口气,紧接着转过身来,双手搭上两侧船栏,对围拢在前的众人微笑着开口。   见状,船员无不怔然,有些不明所以。   直到凯因上前,对少女和声说了句“一路小心”,海盗们才明白过来,船长是要如点亮灯塔般,独自前往。   “早点回来,早点回来!”   寒鸦这次没有在船长肩头,而是站在大副的肩上,见她将要启程,扑动着翅膀叫唤。   在旁人看来,这不过是爱宠与主人的告别,而只有与它日夜相伴的罗伊二人,才能听出它的叫声比寻常更尖了些,显得有些刺耳。   那是它在担心,甚至……隐隐地畏惧。   畏惧那个谁也不想看到的结局。   “知道了,我尽量。”   罗伊少见地没有嫌它多嘴,平静温和地回应,旋即目光微转,扫过一张张熟悉而亲近的脸庞,似乎是要将他们都记在心里。   一阵脚步声自人群外响起。   海盗们让开道路,现出船医与塞壬的身影。   在他们的身后,则是平日极难见到的艾萨克,与仍因他那麻烦的研究,而发着小脾气的幼龙。   伴着一声低吼,尼德霍格从“老海盗”身旁跑开,来到罗伊身边,用脑袋亲热地蹭着她的腿。   罗伊微低身子,摸了摸幼龙的头,同时看着走近的海妖,轻声说:“人鱼号就麻烦你照看了。”   塞壬微微颔首,如往常般安静。   站直身子,对面露鼓励的艾萨克微微颔首,少女不再拖沓,对众人留了句“走了”,就在幼龙的帮助下离开了船头,朝那片幽静诡谲的大雾而去。   “收帆降速,准备转向。”   注视着少女的背影,直至她与幼龙没入大雾,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凯因才收回目光,压下心头的忧虑,对海盗们淡声下令。   帆影起落,人声起伏。   逃亡了一路的人鱼,终于调转方向,朝那位危险可怖的猎人游去,再不见怯弱。   “她出发了。”   微哑的声音传入耳畔,掌舵的少年微眯起眼,遥望向那道自人鱼号而起,一如海燕投身暴风雨般,掠向大雾的黑影,轻“嗯”了声。   “我去吧。”   他拍了拍船舵,考虑片刻后,轻声说。   闻言,本已做好准备,正走向旋梯的少女止步,微侧过身,皱着眉问:“什么?”   固定好船舵,里奇转过身来,看着那双与自己相近的血瞳,说:“这次换我去。”   驾驶台上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薇薇安走近几步,眼神锐利如刀,似乎想通过他的眼眸,看到他的心底最深处。   可直到最后,她也没看出半分异样,于是只得打破沉默,问:“为什么?”   “这次前往纱琴岛,最主要的目标是取得魔盒,而非杀了罗伊。”   里奇嘴角泛起一抹微笑,自信而理所当然地说:“论近战搏杀,我不如你,可若是论起偷东西,那你可就远远不如我了。”   “不,不只是你,这世上都没多少人能与我比。”   听少年用骄傲的语气,炫耀着令人不齿的技艺,薇薇安一阵无言,而后目光快速闪动,似是在判断此事的得失与风险。   许久,不知是肯定了里奇的偷盗天赋,还是心中某种情绪作祟,她并没有一口回绝,而是问:“你确定在与她相见后,不会留手?”   “我说过,我打不过她,那自然需要避着,又哪里需要考虑留手与否。”   里奇耸耸肩,远眺前方,看着调转船头,迎面而来的人鱼号,淡声补充:“更何况,女士在意的只是魔盒,而非其他,不是吗?”   默认了少年的看法,薇薇安侧过脸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艘战舰,看着它那一往无前的姿态,冷声问:“那这艘船怎么处理?”   这就算是同意了。   收回目光,里奇与少女擦肩而过,朝旋梯走去,语气很是无谓:“随你。”   凭着暗淡天光,与死寂号周身迷雾作掩,人鱼号上的所有人,哪怕是与大海隐有感应的塞壬,都没有看到那艘被投往大海的小木舟。   小木舟飘飘荡荡,朝着灯光所指的大雾而去,浑身漆黑古朽,像极了棺木。   少年就在棺木中。   围绕在纱琴岛周围的大雾,似乎有某种隔绝声音的作用,导致罗伊被幼龙带着飞入后,就感觉进入了一片绝对静谧的国度。   不过,那种静谧更偏向幽邃、神秘,就如同圣书描绘的神路,让人不自禁地心静,以至生出向往,而不会觉得死寂与压抑。   罗伊不畏寂寥,不敬神明,自然没有任何虔诚之心。   她所能感觉到的,就是越往里去,身周的雾气就越稀薄、温暖,到后来,简直就像是泡在她最喜欢的,放了紫罗兰花瓣的温水中一般。   就像是……回家了。   自进入大雾起,这种感觉愈发强烈,而船长此前的隐忧与不安,也如雪遇春风般,再没了踪影。   可越如此,她心间的警意却越盛。   您是想用这种方法,来化解我的疑虑,甚至让我改变心意吗,先祖?   一念至此,罗伊忍不住笑了笑,笑容有些淡,也有些苦,心想这招已经有人用过了,你们这些长辈啊,就不能有些新意吗?   至少也得试着说服我吧?   不然……贿赂?   暖雾铺面,罗伊在这刻意的,令人心安的氛围中胡思乱想着,柔软的发丝随风轻摆,不时遮住眼眸,让人看不分明其中情绪。   不知多久,幼龙兴奋地低吼了声。   知道纱琴岛到了,船长骤然醒神,抬眼朝前望去,想知道自己苦苦追寻了这么久,埋藏着魔盒的雾中之岛,究竟是何等模样。   正如尼德霍格提醒的那样,目的地就在前方。   先前虚渺深邃的迷雾,到了此间已然无比稀薄,化作了薄纱般的状态,还在不停朝两侧分离、下沉,一如渐开的帷幕。   景色入目,罗伊意外地微瞪双眼,暗金的眼眸更是渐趋明亮。   只不过,船长眼瞳中映射出的,并非魔鬼伟力觉醒之时,如爆发岩浆般的炽金光彩,而是自天而落,清丽柔和的星光。   那帷幕后无云无雨,天边挂着的,是一片明亮澄澈的星空。   星光之下,也并非是人们所想象的,形状模样各异的岛屿,而是冰山,一座座伫立于平静海面之上,高矮不一形态千变的冰山。   而且它们并非由寻常的冰晶组成,尽是与阿刻罗俄斯灯塔同样的材质,在星空下呈现着淡蓝的光泽,似数不尽的星彩。   那万千星彩之间,最为高耸的冰山之顶,赫然冰封着一艘战舰! 第363章 纱琴号   那战舰与人鱼号规格相近,看着仿佛被冰层永固,不存生机,可让人觉得诡异的是,其上的每一扇舷窗中,都映射着暖光。   光华摇曳,照亮船尾繁复优美的字符,对来者诉说着这艘传奇战舰的名字。   罗伊不认识那些字符,因为那是古奥兰语,可在见到那艘战舰的初时,她就猜到了它的来历,知道它就是自己此行的目的地。   因为它就是替爱德华船长征服大海的座驾,所有海盗船中最了不起的传说——纱琴号。   原来所谓的纱琴岛,就是被冰封的纱琴号。   看着那艘越来越近的战舰,感受着投落在面上,颇有些温馨的暖光,罗伊默然地想着,心间本被暖意驱散的不安,再度涌了出来。   直到现今,她也不知道这种不安的来由。   或许它出现的原因,与自己一路以来所追寻的,所有问题的答案,都要等登上那艘船才能知晓了。   终于,冰山近了。   幼龙开始降低高度,一面绕着冰山转圈,找寻着尽量接近战舰的落脚之地。   冰晶罩住了整个纱琴号的甲板,形成尖锐而陡峭的山峰,其下则是一根根交错的,粗大的冰棱,完全覆盖住了船身,根本无法落足。   不知多久,幼龙总算在冰山的山腰位置,寻到了一块足够平坦的冰面,旋即带着少女缓缓下落,将她放到了上面。   松开船长,尼德霍格扑闪着翅膀,飞落在光滑的冰面上,好奇地观察着这奇异的冰质。   罗伊早在冰塔就见过这种冰晶,甚至还用匕首凿过,知道无利可图,自然不会再多关注。   她只是安静地注视着旁侧。   不知是该意外,还是理所当然,在这片山腰平地的尽头,与上下陡坡交汇的地方,赫然存着一条人为雕刻的冰路,冰梯阶阶,贯通始末。   在那冰梯的两侧,则是一对对间隔极远,燃着炽金火焰的立柱,火光与星光交织,衬得冰晶色彩愈发深邃,幽魅肃穆不似人间。   阶梯尽头就是魔鬼的宫殿。   尼德霍格的诞生,看来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了让我能够占得先机,在天阶上走快几步,就像塞壬之歌、雾墙漩涡,那么……   我的人生也是这样吗?只是您安排好的戏码。   这是在见到那冰梯的一瞬,罗伊生出的想法,看似荒诞无稽、不可理喻,可若是真的细想,却又让人发自内心的寒冷。   所遭遇的悲欢离合,所邂逅的各异过客,实际上都是虚假、刻意的安排,自以为了不起的人生,也不过是场被提着线的木偶戏。   这样的可能,光是想想就令人无助,甚至绝望。   “我可不信命啊,先祖。”   罗伊没有绝望,只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稍显压抑的心情放松下来,同时低声轻念。   金瞳魔鬼不信命运,就算她身上真系着丝线,那么就一刀斩断它,干净利落。   没听清船长的自语,幼龙仰着脑袋,对她微惘地低吼出声,似是询问。   “没什么,胡思乱想而已。”   少女笑着摇头,后轻声嘱咐:“等我上了那船后,你就乖乖待在这儿,可别乱跑。”   幼龙乖巧应声,表示明白。   得到回应,罗伊不再迟疑,来到冰梯近前,而后拾级而上,很快消失在了冰壁之后。   立柱上的火焰无声地燃着,所带来的不仅是明亮的光华,还有切实的温度,以及那种只有少女能感受到的,源于血脉的亲近。   罗伊安静地行走在冰阶上。   她微低着头,仿佛并不在意终点的远近,实则是在强自抵抗着那种亲近、安心之感。   她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就好像越往上走,离那个“家”越近,她就离真实的人世愈远,将生死看得愈发淡然,仿若要同先祖一般,化为无情的魔鬼。   于是在弗兰岛的街道上,那个如梦一般,被所有熟知之人淡忘的幻境,再次浮上她的心头。   别白费功夫了,我才不会变成像您那样的人。   默默念着,罗伊仍低头前行,一面开始回忆。   她回顾着自幼而来的经历,回想着那些自己在意,同样在意自己的人们,一直走一直想,仿佛要借此燃火,不让心灵被寒风冻凝。   因为想得太过投入,她甚至没发现周遭的变化。   那燃着火焰,照亮前路的立柱,不知何时已然消弭无踪,就连天然,不,应该说本就刻意营造的星光,都全然黯淡了。   不仅如此,本应温馨和暖的环境,也以一种恐怖的速度降温,到后来甚至飘落雪花,扬起寒风,成了真正的永夜北境。   船长仍无知觉,于无光中前行。   不知是因为终点已近,还是知道这般手段,对心志坚毅的少女并无作用,在一道似有若无的叹息后,风雪终是停了。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罗伊从回忆中醒来,仰起被冻得微红的脸颊,望着那漆黑无光,仿若深渊的前路,暗金的眼眸渐亮。   有暖光传来,照亮了冰阶。   被晶莹冰层覆盖着,却依然亮着灯光的纱琴号,就这么坐落在前,对她敞开了大门。   少女无声地笑了笑,像是调皮的孩子,为自己暗暗鼓劲后,快步上前,走入了那个开在船舱中部,正好够一人通行的破洞。   她终于登上了纱琴号,来到了这场旅途,与数百年时光、过往的终点。   平静的海面受扰,荡漾开阵阵水波。   罗伊登上纱琴号不久,这片遍布冰山的海域,就又迎来了新的客人。   那是一艘通体漆黑,近似枯叶的小木舟,木舟中坐着位少年。   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跨越茫茫冰海,突兀地出现于此的,要知道它没有任何的动力,就连供人划动的木桨都没有。   真像极了一具海葬用的棺木。   可就是这么具棺木,飘飘荡荡就来了此间,下一瞬竟然就到了那座冰封着纱琴号的冰山之下,就像是跨越了时光与空间。   冰山之底,同样有着通往山顶的台阶。   爱德华船长不是神明,不爱世人,却似乎仍愿平等对待整个世界。   少年撑着船沿起身,来到冰阶上,抬头望着不见尽头的阶梯,半晌后叹了口气。   “这也太高了……”   伴着幽幽的抱怨,少年垂落脑袋,不情不愿地抬步上行,开始了辛苦的登天之旅,不多时就成了满山幽然间的一抹色彩。   猩红、热烈,就像血火。 第364章 谁在尽头处?   就如当初的维多利亚号一般,纱琴号中的时光也被永恒禁锢,不得寸进。   不论是木质的地板墙壁,还是各式摆设,甚至放在桌上的食水,都定格在了某一个时刻,只有一个个烛台上的炽金火焰摇曳如生。   只是魔鬼显然还未达到女士的层级,需要借助冰晶来封存战舰,而非依凭诅咒。   此外,纱琴号中的环境,也与寂静无声、死气沉沉的维多利亚号不同,不仅有烛火提供光亮,还隐隐能听到古雅柔和的音乐。   就仿佛旧时的人们依然在。   刚生出这种感受,行走在走廊中的罗伊,忽地一阵恍惚,只觉前方那抹烛火在跳动中变得扭曲、模糊,后如暖色的染料入水,逸散成花。   强烈的不真实感涌上心头,但只一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恍如隔世之感。   这是……怎么了?   船长用力地摇了摇头,才消去那种突如其来的怪异感觉,定下心神只片刻,还没来得及继续前行,却又陡然怔住了。   因为除了初时的音乐声外,她还听到了更为真切、多样的声音。   那是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是水手们轻松的闲谈声,是杯酒碰撞,是欢声笑语,甚至……   “喵。”   还有猫叫?   罗伊微低下头,望向声音来处,而后不自禁地瞪大眼眸,暗金的瞳孔中,倒映出了那令她无比意外,以至于微有失态的“罪魁祸首”。   那是一只逞罗猫,此时正端坐在她的身前,歪着小脑袋,用那对好看的蓝眸盯着她,又冷漠地“喵”了声,似乎是在盘问“你是谁”。   “你……你是真的?”   罗伊仍有些难以置信,忍不住喃喃出声。   “它当然是真的,你刚上船不久吧,才会连船长大人的猫都不认得。”   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吓得少女一个激灵,下意识就要拔刀挥斩,只是一阵摸索后,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佩刀无故失踪了。   在船长身后出声的,是位棕发碧瞳的青年,生着张标准的贵族公子脸,嘴角带着抹矜持的笑,只是不似卡修般刻薄,很是礼貌可亲。   “哦,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卢修斯·莱安,纱琴号的水手长,刚才没吓到你吧?””   看着少女摆出的警惕姿态,卢修斯恍然醒悟,面带歉意地说完后,想要与她握下手。   “是有点儿,我是……”   见青年似乎没有恶意,罗伊虽然仍是一头雾水,满心警惕,但还是伸手与他握了握,斟酌片刻后,刻意改了姓氏:“伊丽莎白·安德森。”   趁着这个间隙,她快速地打量了一番青年,只觉他除了穿着有些复古外,并无太多特别之处,相比与此,另一个发现更令她震惊。   那就是……周围忽地多了很多人。   不过并非她身陷圈套,被围了起来。   事实上,那些人只是在宽敞的走廊中,三三两两地来往,勾肩搭背的,步子很是悠闲。   他们的穿着与她近似,都是简陋的短衬、长裤,浑身泛着酒气与海风的微咸味道,简直就像是把“海盗”二字刻在了脸上。   海盗们很显然才结束,或者说正进行一场宴会,面上满是喜悦。   在经过罗伊二人身边时,他们无不大笑着与卢修斯打招呼,当然,也免不了或惊艳、或意外地在她的脸上刮两眼。   “啧啧啧,这又是哪个扮水手混上船的美人儿啊,不是水手长的小情人吧?”   “要我说的话,她倒生得有些像船长,瞧瞧那勾人的脸,还有暗金的瞳色。”   “嘘,你敢说船长的闲话,不想活了?”   “是是,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两名海盗勾着肩走远,说着露骨的玩笑话,落在罗伊的耳中,让她不自禁地蹙了蹙眉,继而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都是不识字的粗人,不懂什么规矩,安德森小姐你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在罗伊打量卢修斯,与周边环境时,他同样也在观察着她。   虽然纱琴号上的人不信“不能带女人出海,否则会招来厄运”一类的迷信话,可这艘船上确实没有女人,就算有伪装的,也不可能……   这么好看。   卢修斯看着少女绝美的容颜,心想这样根本瞒不过那群色鬼,再说了,像这样的容貌,在海盗船上当水手,只怕是个男的也很危险吧?   “没事,习惯了。”   罗伊不知道青年的心思,心不在焉地回了句,而后感觉腿有些痒,一看才发现,是先前那只逞罗猫在用脑袋轻轻地蹭她。   与尼德霍格撒娇时一般模样。   先前还那么冷漠,现在又要我抱,简直就和人鱼号上那头狮子一个脾气。   想着,罗伊在卢修斯惊讶的目光中,低下身把它抱了起来。   逞罗猫的身子很软,毛发有些温暖,抱着很舒服,哦不,应该说很真实。   少女轻抚着逞罗猫,听着它舒服的“咕噜”声,默默地想。   到现在,她基本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处境,心中的紧张也尽数消弭,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恍然,与得知最终答案后的平静。   她终于知道了,令自己莫名不安的真相。   卢修斯·莱安,纱琴号的水手长,是数百年前,爱德华船长最得力的拥趸之一,地位与受信任的程度,只稍逊艾萨克大副一筹。   这般人物,虽未受封传奇,可也是所有海盗心目中不可抹消的传说。   只是关于他的故事,与所有纱琴号上的大人物、水手们一般,在跟随爱德华踏上弑神之路后,就被阴暗的诡计掩盖,再无后续。   他或许成了那艘死灵船上的一具骸骨,又或者是幽灵舰队中的一个鬼魂,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死在魔鬼与伟大之人的战争中。   绝非如今这般模样。   所以他是假的,来往的海盗也是假的,她怀中的逞罗猫、那古典柔和的音乐,以及此间的一切生机与美好,都是假的。   又或者说,是过往某段时光的回溯,而能够做到这一切的……   除了魔鬼,还能是谁?   所以啊,她会不安,也许是早有预感,知道在这场旅途的终末,在历经数百年时光,牺牲数不尽生命才最终抵达的终点……   一定有他。   爱德华·罗伊船长。 第365章 笨蛋,我是猫啊   “怎么了?”   想清了此间事,罗伊回过神来,就见卢修斯眉梢上扬,眼带讶异,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漏了狐狸尾巴,略带不安地问。   “哦,没什么,只是有些吃惊。”   卢修斯轻轻摇头,微笑着说:“你不知道,平日里这家伙可傲气了,除了船长大人外,谁的好意都不领,别说是抱,连摸它一下都不肯。”   说着,虽然觉得很荒谬,但水手长还是不由想起先前那对海盗的交谈,觉得这位忽然出现的少女,真的与船长好些相像。   那面容、瞳色,与被发现后,处变不惊的姿态,无不印证着这一点。   有了这般猜想,青年自然而然转了语锋,故作不在意地问:“对了,说到现在,还不知道小姐你的来意呢,要知道纱琴号一般……”   水手长没有说完,话到“一般”就住了嘴,转而微笑不语,用意再明显不过。   纱琴号是爱德华船长的座驾,是所有海盗的信仰,自不是谁都可以上的。   如若在以往,卢修斯忽地遇上这么张陌生脸孔,就算不立见血色,只怕也早已唤人来将她拿下,押送到地牢去受审了。   只是罗伊的容貌带来的冲击太大。   饶是对美貌有足够抵抗力的青年,也不得不承认,拥有这样足以“横行世界”的容颜,去哪里都能吃得开,根本没必要上海盗船来冒险。   所以他下意识里,就把她从“危险人物”中给摘了出去,认为她上船来,该是有不得不解决的私事,同某个情人、亲人……   又或者船长大人的。   该不会真是船长大人的……私生女吧?   卢修斯脑海中一生出这个念头,就如块牛皮糖般,再也挥之不去了,怎么看少女,怎么感觉像,只觉这就是真相。   至于她自我介绍时,用的姓氏是安德森,那自然是假的,也许是有什么苦衷。   那么,她的真名应该是伊丽莎白·罗伊?   水手长思绪飞转,很快就得了个大概的结论。   虽然仍有很多细节都不曾想清,但惊人的是,他最后认定的答案,已然无比接近真相。   卢修斯·莱安,不愧是魔鬼的军师。   “喵。”   只是回应青年的并非罗伊,而是一声冷漠的猫叫。   本在罗伊怀中不住蹭着的暹罗猫,听到水手长已经足够克制,却仍隐带威胁的话语,慢悠悠地转过头来,对他冷冷地叫了声。   虽然它被少女抱着,高度不及卢修斯,可眼中仍旧满是居高临下之意。   这是警告,却也是某种提醒。   直到这时,罗伊才反应过来,微垂着眼帘,语气稍低地说:“我能……先随便走走吗?”   哪怕已经基本确定,是那人等在尽头处,但她却仍没做好准备。   少女心中有太多的不解。   她不知道自己处于何种境地,不知道这艘船,以及船上的人们是怎样一种存在。   而最重要的,是她不能确定先祖的状态。   终要见到的他,究竟只是幻像,是传信用的投影,还是借助某种手段,真正降临在此间的魔鬼?   若是前者,又或者说,降临的他并不身具魔力,那么这次会面无非只是场谈判,是心灵的博弈。   但若他真的身携无边伟力而来,那么她去见他,根本就是自投罗网,不,若是真正的他,那不论见与不见,自己都已经输了。   因为她已经上了船,落到了……他的手心。   这些都是未知,而未知带来的,往往都是恐惧。   罗伊不会恐惧,只是觉得有些无力、寒冷,自己立下的心志,作出的选择,在那位空前强大的先祖面前,似乎都毫无意义。   或许是因此,她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猫。   “喵。”   感受着少女的力道,暹罗猫猜到了她的心情,又对青年叫了声,颇有些不耐。   “没问题,小姐您随意参观,有什么事的话,就让它带着来找我,随时都行。”   见到暹罗猫的表态,卢修斯知道自己猜对了,也不点破,让开身去,做了个请的手势,微笑着说,只是话语间的称谓变了。   “谢谢。”   罗伊没注意到那个“您”字,真诚地颔首致意,然后抱着猫继续前行。   事情解决,暹罗猫再次将头埋入少女怀中,轻蹭着柔软处,不时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还想我抱的话,你就老实点儿。”   走着,罗伊忽地轻声说,而她怀中的暹罗猫像是听懂了,身子微微一僵,复又恢复柔软,只是不安分的小脑袋与爪子都停了。   果然听得懂话。   对此,少女并不意外。   先前因为忽遭变故,心情有些乱,所以她忽略了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直到现在,心绪平复才有所察觉。   那就是不管是卢修斯,还是周遭来往的海盗们,说的都是现代的奥兰语,而非古奥兰语。   要知道,他们可都是数百年前的人。   这也不难解释,就如她先前所猜想的,这应该是一场幻境,是魔鬼以伟力回溯时光,将数百年前某一天的光景呈了出来。   所以,人与猫不仅是假的,还极有可能……就是魔鬼意志所化。   就像带领死寂号的那些游鱼。   那么她怀里的,会不会就是……   “先祖?”   “喵?”   “别装了,是你对吧?”   “喵?”   暹罗猫微仰起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可如果你不是的话,那是怎么听得懂奥兰语,听得懂我的话的?先祖,事到如今还有必要继续装吗?”   罗伊有些挂不住面子,强自镇定地说。   “喵。”   这次暹罗猫的叫声没有再转折,而变为了陈述,就像已经确定,她确实是个傻子。   难道猜错了?   少女脸微微有些发烫,心想难道这猫和寒鸦一样,真的能听懂她说的话,而之人们都在用奥兰语,也只是先祖为自己行的方便?   “好……好了,就算我猜错了,你也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本来就不知道你们是些什么。”   罗伊很是颓然,为自己做着无力的辩解。   她怀中的猫又兀自埋下头去,闷闷地叫了一声。   就像在说,笨蛋,我是猫啊。 第366章 你也有今天   不知不觉,罗伊来到了这层甲板的尾部。   先前,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看似是对未知的迷惘与逃避,实则是在收集信息,想要验证某些事。   在这期间,她经过了热闹的水手居住区。   那儿亮着明亮的灯火,各式酒水与美食摆满了桌面与地面,海盗们叫着嚷着,或划拳拼酒,或打牌赌钱,进行着一场盛大的狂欢。   而就像过往的每一次,凭着容貌与魅力,她很快就成了这场狂欢的焦点。   怀中的逞罗猫替她免了许多麻烦。   不仅身份没有受到质疑,反而因为某种猜想,让她得到了海盗们一致的敬意,压下了他们蠢蠢欲动的色心,好让她免得打断谁的鼻梁。   不过也因此,开始她与他们的交涉并不顺利。   最初,因为心中的猜想,让海盗们在面对她时,都刻意收着性子,摆出和颜悦色的模样,看着像极了披上羊皮的大尾巴狼。   心存敬畏,难免疏远。   这场热火朝天的宴会,甚至由于罗伊的到来,有过短暂的冷场。   不过好在,局面很快就有了改观。   当这群小心扮演着“好人”、“老实人”的海盗,发现这个新来的姑娘比他们都要豪爽,更能喝酒,更像个海盗时,自就哄然吵嚷开了。   划了几次拳,喝了几杯酒后,罗伊很快就融入了海盗之中,甚至还成了宴会的中心,走到哪儿,都会迎来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这般情境下,想试出、问出些事儿,自然再简单不过了。   “看来你们虽然是假的,却也是真的。”   少女轻抚着暹罗猫,喃喃地念着,说的话看似前后矛盾,实则不然。   这句话中的假,指的是存在形式。   就如她推断过的那样,这些人也好,怀中的猫也好,都是某段时光中的模样,而非真实,所以是假的。   而那个“真”字是在说,他们的人格、意识都是独立、真实的,并非魔鬼意志所化。   “喵。”   暹罗猫懒懒地叫了声,显然已经听够了这种神神叨叨的自语。   “你别吵,我正想着呢。”   罗伊轻拍了下它的脑袋,将思绪投向另一个得到的情报。   今晚之所以会有宴会,是因为这天是奥兰历一百六十七年的年节。   这里说的奥兰,仍处于史蒂芬家族的统治之下,所用历法自也与现今不同,该在前面添上一个“古”字。   古奥兰历一百六十七年,转换过来的话,应该是奥兰历前四十二年。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时间。   照罗伊从各处了解的,这时奥兰与南方群岛仍处于对峙期,距离那场声势浩大的决战,应该还有……   二十年。   就是艾萨克大副口中的二十年。   二十年后,就是神明遭欺,奥兰陷落,魔鬼现身之时。   这么说来,今夜极有可能,就是先祖与艾萨克大副那场对谈的开端?   透过洞开的炮门,望着星光荡漾的海面,与海面那端安宁祥和的岛岸,罗伊默然想着,不自禁地蹙了蹙眉。   虽然不能确认,但她冥冥有感,觉得自己的推断就是事实。   只是……您为何要选这一天?   身后忽地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朝着罗伊所在处走来。   因为宴会的原因,大部分的船员都聚集在居住区、各个敞开的房间内中,故而很少有人会来船尾。   除非就是来寻她的那人。   难道这场对谈,就要如此突兀地开始吗?   一念至此,罗伊睫毛微颤,深深地吸了口气后,平静地转过身来。   出乎她意料的,来者并非先祖,但……也是位不一般的人物。   还真是巧啊。   看着那个逐渐走近的男人,注视着他那张略显阴翳,蓄着杂乱黑须的脸庞,罗伊无声地笑了笑,只是被阴影遮挡,没让对方看见。   他就是艾萨克·赫德勒大副。   不管是那面容,还是衬衣下隐约可见,如枯木般扭曲的锁骨,都与她在维多利亚号上得到的怀表中照片上的男人一般无二。   而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迈着沉着的步子,拿着存有琥珀色酒液的水晶杯,艾萨克来到了船尾,同时,也发现了正静静观察着他的少女。   “你就是卢修斯说的那个女孩儿?”   虽然有些意外,但看了眼窝在罗伊怀中的暹罗猫,艾萨克心里就有了答案,手撑着木墙,饶有兴致地问。   “是啊,想来您就是艾萨克大副了。”   罗伊轻轻地点头,微笑着说,似是对他很熟悉。   对于少女认出了自己,艾萨克并不意外,毕竟在如今的南方群岛,能不认得他的人,才是少数。   “卢修斯说的不错,芒果很喜欢你,这样看来,你和船长的关系不一般啊,你是他的……孩子?”   品了口酒液,男人朝着平和的大海望去,语气轻松地问。   听着这句不长,却信息量巨大的话,罗伊微有些怔然,旋即讷讷地问:“芒,芒果?”   “喵。”   她怀中的猫有气无力地叫了声,表示那是它的名字……讨厌的名字。   “爱德华船长喜欢吃芒果,就给这捡来的猫取了这么个名字。”   “那,那还真是够不负责任的。”   听着艾萨克的解释,罗伊摸了摸芒果的小脑袋,苦笑着说。   “喵。”猫表示赞同。   但想来他确实很喜欢你,就像我喜欢爱尔菲一样。   少女微笑着想,然后又问:“大副先生,为什么它喜欢我,你与卢修斯水手长,以及别的船员就认为我和……爱德华船长有关系?”   虽然没有明说,但她看得出来,不论是卢修斯,还是那些海盗,心里都是这般想法。   “很简单,因为除了船长外,它从不会待在别人的怀里。”   男人转眼看着她,理所当然地说:“而你是例外,那么不管这么想,你与船长之间,总该有些联系,还是不一般的联系。”   “再加上你的瞳色,长相,与他实在是太过相像……”   “好了好了,您不用解释了。”   罗伊轻叹口气,苦声打断,觉得这真是自己有史以来伪装最为失败的一次,居然谁都骗不过去。   艾萨克果然没有再说,而是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一方面觉得这少女很有意思,竟然敢打断自己,另一方面……   “真想不到,爱德华船长居然也有这么一天啊。” 第367章 没有答案   良久,笑声渐低。   罗伊总算脱离了微窘的境地,可不想这位长辈再拿这说事,赶忙问:“艾萨克大副,您刚才是在与船长谈事儿吗?”   先前,她经由推断,认定这个年节极有可能就是先祖与艾萨克大副之间,那场改变了历史走向的对谈的开端。   但现在,看着男人手中那杯酒液,嗅着他身上浓重的酒味,少女忍不住怀疑那场对谈是否已经结束。   其实也是,那场对谈持续了三天,看似极为漫长,可若放在二十年的时光面前,不过就是眨眼之间。   今夜可能是开端,自也可能是结束。   “你怎么会这么想?”   艾萨克笑着摇摇头,说:“先前我自也在庆祝年节,在和船员们饮酒作乐。”   听到这个答案,罗伊微惘地眨眨眼,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失望。   什么啊,原来今夜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与什么开端、终末、诡计与大业根本没有联系……   先祖,你耍我啊?   正当罗伊这般想着,觉得有些无趣时,艾萨克紧随而来的一句话,却又让她的眼瞳稍稍放大了些。   “不过,在年节结束后,我确与船长有些事要谈。”   “什么事?”   罗伊几乎是立刻就出了声,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生怕错过了什么。   但下一刻,她又悻悻地低下头去,用抚摸暹罗猫来化解些尴尬。   虽然心系此事,反应太过敏感,可不论怎么说,当面质问长辈都是很失礼的事。   更何况,这是在过去,艾萨克大副根本就不认得她,自没有包容她的道理。   “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是他的邀请。”   话虽如此,可面对着少女突兀的问话,男人却不显愠怒,仍温和笑着,回答:“只是按他的性子,想来不是小事。”   爱德华船长是很随性的人。   他并不在乎说事的环境、氛围,寻常召集人们开会,也是随处就说,从未有过单独、且如此郑重的邀见。   特别是对于艾萨克这般近人。   那么要谈的当然是大事,说不准关乎南方群岛的现在与未来。   这就是大副的猜想。   他又饮了口酒,脸上笑容渐敛:“这次会面不知会牵扯多少人,多少事,所以哪怕是我,也止不住有些紧张。”   那会牵动整个世界。   罗伊默然地想着,旋即抬头,偷摸着打量了下这位传奇人物。   一番仔细观察后,她颇为意外地发现,这位无比了不起的大副、统帅,如今的年纪,似乎只比凯因大了几岁。   他还只是个年轻气盛的青年。   只是被那杂乱黑须一挡,眉眼间的阴翳之意一扰,就显得成熟、可靠了许多。   不过也是,到底是大幕揭开的二十年前。   在这样的年岁,就来决定万千人的生死与命运,确会感到极大的压力,哪怕他现在已是海盗中的大人物。   哪怕他是艾萨克·赫德勒。   “你呢,也是来寻他的?”   想着与年纪有关的问题,忽地听到男人的问话,罗伊陡然一惊,而后扯了扯嘴角,露出抹讪讪的笑:“我啊,我也是与他来谈些事。”   女儿与父亲之间的事儿?   艾萨克想着,却没有说出口,转而问:“既然如此,怎么不去见他?”   “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闻言,罗伊沉默了会儿,低低地说。   这一幕落在男人眼里,自然演化成了一场大戏:私生女受尽艰险、委屈,好不容易得知父亲所在,寻来后却不敢相见的戏码。   于是艾萨克的眼神愈发柔软,和声说:“不用有太大的压力,爱德华船长他……是个很不错的人。”   更准确来说,是个完美的人。   艾萨克默默地想,既然你是他的孩子,受尽艰辛才终于寻到了他,那想来他会补偿你,让你不再受苦。   少女不知道男人所想,要是能听到他对先祖的夸赞,一定会忍不住反驳:他是很完美,只是完美得像个魔鬼。   “您不明白,我与……爱德华船长的关系很复杂,很难解,我甚至很难想象,这次相见会有怎样的结局。”   听完罗伊苦恼的倾诉,艾萨克忽觉船长也不像人们所见的完美无瑕,至少身为父亲,并不那么合格。   不然这孩子也不会这么忧虑。   “那么,你能和我说说,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苦恼吗?凭我对船长的了解,说不准能给你些建议。”   想了想,艾萨克抬起手,用粗糙而温暖的大手揉了揉少女的脑袋,目光很是慈和,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   感受到抚摸,与那对眼眸中的包容,罗伊微有些恍惚,只觉男人看似凶恶的面容,与人鱼号上那位“学者”逐渐重合。   原来艾萨克大副,真的是个很平和的人啊。   如此想着,少女笑了笑,像得到了糖果的孩子般开心。   “大副,你说,如果船长他一定要我选,在往后的日子里是跟着他,还是继续与……养父母生活,我该怎么选?”   目光微闪,罗伊用了种更为温和的说法,将那个无比残酷的抉择,摆到了年轻时的艾萨克面前。   或者说,这就是他与爱德华船长那场对谈的预演。   “如果是这个问题,那我可能回答不了。”   以为自己知道了少女烦恼所在,艾萨克沉思片刻后,苦笑着摇了摇头:“因为我不是你,不不知道你更倾向……”   “我都爱。”   罗伊像是鼓足勇气,抢着说:“无论是爱德华船长,还是养父母,我都爱,所以……”   顿了顿,她的语气渐低:“所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选。”   少女语落,船尾陷入了安静。   许久,罗伊低声地问:“大副,如果您处在我的位置,需要在船长,与养父母之间选择,您会……怎么选?”   一切终于到了关键处。   这个问题,其实与她问过凯因的那个,并无区别。   船长是血脉相连的,最亲近的人,而养父母虽无血缘关系,却也是爱着自己、自己所爱,难以割舍的人。   而若放在大副的身上,就是爱人与世界,神明与凡众。   艾萨克是这个时代中,除却爱德华船长外最了不起的人,所以在沉思片刻后,他自也如身临其境,理解了。   又一阵压抑的安静,漫长的等待后,他终是一声叹息,说。   “没有答案,孩子,我想就算是船长,也选不了。” 第368章 真假难辨的猫   不,他选得了。   罗伊从艾萨克处得到的答案,与凯因曾给出的,她所预想过的一般无二,所以对此,她并不意外。   不过,她并不赞同他最后那句话。   因为不论怎么看,先祖都给了选择,只是他的目光从未在所爱、近人,与世间万灵上停留过片刻。   他只选了他自己。   这是无数的骸骨、惨剧堆起的真相,只是此时的艾萨克并不知晓。   “虽然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但如果你一定要我选,或者说,有哪一刻,我们不得不作出选择,那么……”   似是猜到了少女的心思,艾萨克并没有等她再发问,就顺着往下,最后微笑着说:“就去倾听心灵深处的声音吧。”   心灵深处的声音,这是一种过于朦胧、浪漫的说法,换而言之,就是直觉。   遵从最后那瞬的直觉。   彻底确认了这位长辈的心意,看着他面上和煦的笑容,罗伊暗暗地出了口气,觉得忽然轻松了不少。   是啊,其实就该这样。   选不了就别选,猜不透就别猜,只等最后万事皆明的那刻,再做应对。   “您说得不错,这些麻烦的选择也好,爱德华船长的心意也罢,到了最后,该怎么选还是得看我自己。”   少女微低着头,看着怀中的暹罗猫,轻笑着说:“就像您说的,倾听心灵深处的声音,去感受……那一霎的闪念。”   事实上,她早就有了选择。   罗伊船长从不优柔寡断,也从不需要通过别人的想法,来坚定自己的心念。   她会将这个近似的问题,呈到年轻时的艾萨克面前,实则只是为了印证心中的猜想,想看看能否得些蛛丝马迹……   来判断现世中的他,这次会怎么选择。   现在看来,没有答案。   虽然证明了她的猜测不错,但同时也表明前路仍未明了,自己与这位大副,可能不见得会携手走到最后。   但那又如何?   就如先前她所想的,既然猜不透,那就别猜了,待得魔盒入手大幕揭开,是人是鬼自会显明身份。   “谢谢您,我感觉好受了许多,这就去见爱德华船长了。   少女真挚地道谢,见男人微笑颔首后,就抱着暹罗猫离了船尾。   一路走过仍热火朝天的居住区,各式敞开的房间,后踏上舷梯,层层而上,不多时,罗伊就到了通往甲板的木板门下。   木板门洞开着,隐见清冷星光。   至此,罗伊松开了手。   她怀中的暹罗猫迅疾一跃,几个蹦跳就攀过木梯,消失在木板门后。   少女也攀着木梯,来到了甲板上。   她仰头上望,入目的并非幽蓝的冰层,而是澄澈的星空。   这是数百年前的年节,纱琴号所处,也是南方群岛某岸,而非冰海间的“神境”,自无冰层封冻。   罗伊简单地四顾,看了看幽深的海面,静谧的甲板,与那些醉倒在地的水手后,就默然地转了身。   她并非贪图这些闲景,只是在确定,自己是否已经足够平静。   平静到可以面对他。   她的前方,就是纱琴号的船长室。   此时,船长室的木门正微微开着,柔和的烛光透过门缝,洒落在近前的甲板上,与星光交织成片,似轻荡的海面。   那道缝隙,该是芒果进去的时候挤开的。   想着那只不安分的暹罗猫,罗伊不自禁地笑了笑,轻拍了几下因为酒意,犹有些泛红的双颊后,抬步向前。   绕过木板门,没有几步路,就来到了船长室的木门前。   没有犹豫,当然,也没有敲门,少女推门而入,自然得就像回家,就像在那门后的,真是和蔼可亲的长辈。   无声无息,木门关合。   将手从把手收回,这一次,罗伊的转身停顿了片刻,速度也慢了些许。   “嗒,嗒……”   房间中摆着台摆钟,有些旧了,钟摆的声音略显滞涩、扰耳。   在少女转身时,钟摆声恰巧响了三次,可想来应该不止三秒。   明明很短,却像过了数百年。   她终于又见到他了。   那个拥有一头栗色短发,与同自己近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暗金瞳孔,穿着件旧了的纯黑礼服的男人。   那个英俊、优雅、可怕的魔鬼。   见到来客,魔鬼嘴角微扬,绽开一抹迷人的微笑,用眼神示意少女落座的同时,说:“我们又见面了,罗伊船长,或者说……”   “孩子。”   罗伊缓步上前,在木桌前落座,听着这个长辈称呼晚辈时,再常见不过的称谓,心间略感异样。   因为坐在她身前的男人,与她遇到过的长辈们都不同。   若要论关系远近,无论是曾与她感情匪浅的罗伯特,还是她视为父亲的大船长,都远远及不上他。   因为她的体内流淌着他的血脉。   他是她的先祖。   血浓于水,这是无可否认的羁联。   所以魔鬼称她为“孩子”时才那般自然,而她虽然心有异样,却也默然地接受了。   上一次被这么呼唤,是什么时候?   该有七年了吧,只是老妈一般不会叫自己孩子,而是丽莎,伊丽莎白的昵称,简直就像在叫女孩。   罗伊心情很乱,思绪也很乱,不由自主低下目光,在桌面上飘忽不定,一时不想与身前的男人对视。   在这个过程中,她看到了些熟悉的事物。   那顶用金边纹着风浪与船帆,象征着海盗之王身份的三角帽。   那块恩佐交给她的,带领着她寻到了魔鬼岛的月石骷髅吊坠。   还有……那条灰黑的尾巴。   想来那只叫芒果的暹罗猫,此时正舒舒服服地躺在魔鬼腿上,用自己柔软的猫尾,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黑礼服。   “怎么,很喜欢它?”   见少女盯着那条猫尾,一直没能舍得挪开目光,魔鬼眼瞳中泛起一抹笑意,柔和地,轻声低语地问。   “还好吧……”   罗伊回得有些心不在焉,思绪更是因为他的问话,落在了芒果身上。   对于这只外冷内热……好吧,确切来说只对自己不错的猫,她说多喜欢吧算不上,但要说一点没心思……   “啊?”   思绪忽断,罗伊微瞪着双眼抬起头,看着魔鬼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半晌才讷讷问:“先,先祖,照您的意思……”   “难道这猫是真的?” 第369章 神秘褪尽,只余平凡   “喵。”   暹罗猫冷冷地叫了声。   不知是对罗伊的怀疑不满,还是对魔鬼“卖主求荣”的做法感到鄙夷。   好吧,在猫眼里自己永远是主子,哪怕养它的人是世上最可怕的魔鬼。   “是啊,它是真的。”   不在意芒果的表态,魔鬼微笑着解释:“它是纱琴号唯一的留客,如果不离开,生命就会永远停留在今天。”   这是种很新奇的说法。   罗伊先前还对纱琴号上的这段幻象,有过许多的猜测与归结。   首先是那些人与物,虽是幻象所造,但无疑都是真,或者说,至少在此间,他们是触手可及的真实存在。   海盗们有意识、有情感,会因所见作出相应的反应。   此外,烛火能提供温暖,酒液能够入喉,但凡能够感受到的,尽皆无假。   因此,少女初时以为,时光也该一样。   如若一直在此间待着,待上数十年,说不准就能亲眼目睹,那些过去曾发生过的,改变了世界的大事。   当然,生命也会随时光一同流逝。   不过这种猜想,至此被全然推翻,因为那只暹罗猫是真的,也因为魔鬼说过的话。   “也就是说,今天之后……”   思衬片刻,罗伊眉梢不自禁地扬起,颇为讶异地看着魔鬼:“还是今天,一切都会重来,时光轮转,不见未来。”   “这就是您创造的……另一种永生?”   欣慰于少女的领悟能力,魔鬼轻抚着犹自生着气的暹罗猫,微笑着颔首:“不错,这就是凡人所能抵达的终点。”   “哪怕获得了伟力,可我依然成不了神,只能窥探规则一角,看到人神之间,那道深邃宽广得令人绝望的鸿沟。”   “他们与我们截然不同。”   没有任何预兆,自对那段除却魔鬼外,无人知晓、抵达的领域的叙述为开端,这场对谈就此开始。   “那种差异,并非只体现在力量与生命形态上,更要追溯到世界诞生、存在的本原,非人类能探知,科学、神学所能解释。”   “但要我说的话,其实这些复杂、啰嗦的道理,只用三个字就能归结。”   “不公平。”   魔鬼淡淡地说:“就如你所遭遇的,之所以会有人与神的分别,归根结底,就是这个世界于我们不公。”   “我是这世上最早,也是唯一知晓这一点的人,每当我仰望星空,所见并非美丽、神秘,而就是那道沟壑。”   “自那时起,我的心思就变了。”   在罗伊稍显惊异的目光中,魔鬼只轻轻动了动手指,整个船长室就像活了一般。   木桌上的帽子、吊坠,与航海量具,都自己动了起来,朝着两侧分开,很快就清出了一片区域。   然后,房间右侧响起清脆的碰撞声,酒架上的酒水,木橱中的水晶杯相继飞起,轻柔地落在二人身前。   “我越看,越觉得这个世界了无生趣,觉得那种为了权力与土地,争斗来争斗去的生活真的很可笑。”   魔鬼继续说着,同时轻一挥手。   在无形魔力的控制下,分发杯具、开酒、倒酒都于无声中完成。   “于是我决定成为神。”   魔鬼拿起水晶杯,对少女举杯示意,轻抿了一口后,微笑着说:“如此一来,我就不用再被凡尘桎梏。”   “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消除奥兰的威胁,可以无所烦恼地离开,去探索这片大海外,我们所不知的区域,去那……”   “遥远的彼岸看看。”   说完,伴着暹罗猫感觉无趣般,懒洋洋的叫声,魔鬼的讲述告一段落。   饮了口醇美的酒液,罗伊微蹙着眉,梳理完先祖所述后,仍有些不确信地问:“这……就是您做这一切的理由?”   “不错,事实上,很多人都对我的心意有所误解,哪怕艾萨克也是如此。”   魔鬼品着美酒,陶醉地微眯起眼:“我对这个世界并无兴趣,不想统治它,更懒得管那些勾心斗角的破事儿。”   “若非南方群岛因我而生,若非其上有我在意的人,我甚至不会去理会奥兰,更不用说浪费整整二十年的时光。”   听到这儿,罗伊很有些意外。   原来艾萨克大副,与世人们的许多猜测,自一开始就是错的。   先祖或许近乎完美,却从不是他们心目中那个光辉的领袖,他自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带领什么、掌控什么。   他只是为了自己,为了所爱。   这就是魔鬼褪去伪装后,简单明了,甚至有些平凡的本质。   “世上没有真正无私的人。”   知道少女所想,魔鬼轻声说:“就算是世人眼中的英雄,在做出选择之前,也会如寻常人般犹豫、痛苦,甚至难以抉择。”   这说的自是艾萨克大副。   这场对谈并不长,自罗伊进门,直至魔鬼揭开面具,之间不过十数分钟,却似乎已然接近了尾声。   魔鬼那自述般的言语,其实就是对少女的劝语,是引导大局走向的关键。   只是与罗伯特的选择不同。   他没有刻意营造温情,甚至没有与罗伊预想中的一般,将血脉、亲缘作筹码,甜言蜜语为毒药,甚至几乎就没有提起。   唯一用到的,不过是那声“孩子”的称呼。   他只是平平淡淡地述着心意,将层伟大光辉的帷幕,与后来人眼中的三千伪面尽数扯下,至此神秘褪尽,只余平凡。   因为平凡最没距离。   “先祖您也很会说服人啊。”   听完,罗伊幽幽地叹了口气,颇有些忧愁地说:“可就算我能理解,能接受,别人又怎么愿意信?”   魔鬼没有承诺,只一味的淡然,自是要告诉少女,他不在乎。   无论是这个世界,还是其上的生灵。   只要她愿意支持,不,回到他的身边,他可以任由往事随风去,可以让那些对抗他,却为她所爱的人活下去。   一如大船长。   “他们相信与否,重要吗?”   魔鬼无谓地笑了笑:“我知道你的担忧,孩子,但实际上,那些惊心动魄的诡计、争执,都已经是旧事了。”   “时光能冲淡很多东西,数百年前的仇怨与执念,到如今还能留存多少?”   “现今,就连对那段往事的记录,都已经残缺不全,甚至全然无迹可寻。”   “若非我的引导,若非艾萨克在侧,就算是身为我后裔的你,怕也对那段过去一无所知,更遑论别人?”   看着若有所思的少女,魔鬼饮尽杯中酒,满足地舒了口气,旋即悠悠地邀请。   “所以,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 第370章 一切罪责,尽皆在我   “为什么是我?”   罗伊没有接受魔鬼的提议,也没有拒绝,只是轻声问。   这是一直以来困扰着她的问题之一。   无论是眼前的先祖,还是那位大副,都毫不犹豫地拉拢着自己,视自己为希望,为命中注定之人。   这究竟是为什么?   “因为你的血脉最接近我,是我所有孩子中最优秀的那一个。”   听着魔鬼的解释,少女不理解地问:“可是先祖,按照血缘遗传的规律,血脉不该是越流传越疏远吗?”   “那是对人类而言,可我们……”   魔鬼愉快地笑着,明明是开玩笑的语气,却让少女有些不寒而栗:“是魔鬼啊。”   “当初我初获魔力,血脉,不,应该说生命的形态,还未全然转变,仓促诞下的孩子,仍处于凡人的范畴。”   “哦,至于为什么说仓促。”   解释到一半,魔鬼忽地语锋一转,提起这两字来,似乎那原因于他而言,比起所谓的正事都要重要得多。   “当然不是因为那些背叛者,不是我渐要被封印,所以随意寻了个姑娘生子,而是我所爱之人的请求。”   说到这儿,魔鬼那威严的暗金眼瞳中,竟漾起了名为“温柔”的情感,语气更显轻柔,仿佛重归于人。   “那时大战落幕,万事初歇,南方群岛成了世界的中心,而我,也如愿卸下了重担,渐将要远行。”   “或许在那些背叛者眼里,我那次出行是为了找寻神明,以图消除她的威胁,可实际上并非如此。”   “我只是想趁着所爱在世,与她一起去看看这个世界,去看看现知海域之外,从未眼见过的景色。”   注视着罗伊的眼眸,感受着其中泛起的疑惑与好奇,魔鬼猜到了她的问题,微笑着说:“那之后,自然就是离开。”   这句话没头没尾,意思有些模糊,但少女却了然于心。   那之后,说的是旅途结束,魔鬼陪伴所爱过完此生,而离开,则是离开这个世界,去往星空尽头的彼岸。   这是个很浪漫的结局。   只是仍有些不解处。   随着时间的流逝,魔盒中的伟力,会逐渐流向魔鬼的身体。   时光虽长,但终有一天,他会知悉规则,化为真正的神明,到了那时,他就会获得真正的永恒,无所不能。   那么,为何不像女士一般,赐予他的爱人永生?   “永生是无数人梦寐以求之物,可对于一些人而言,却是负担,是不可承受之重,我的所爱就是如此。”   知道少女所想,魔鬼轻叹口气,说:“她和你很像,是个独立坚强,不会因他人意志改变心意的姑娘。”   “她知道我的追求,我的所为,因为对我的爱,她愿意接受,却绝不支持,同样的,她也拒绝了永生。”   至此,魔鬼的语气淡了许多,一直挂在嘴角的,温暖的笑意也不知了去向。   “你不用问我对错,也不用寻我原谅,那是你的选择,那么无论如何,你都该承担起后果与责任。”   “至于我?我当然是不支持你的。”   “可谁叫我爱上你了呢?哪怕你再无情、混蛋,我也只能怪自己眼瞎,然后接受。”   “但你别想把我骗上船,我不会和你走,我的生活不只有你一人,而且……你也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   “爱情这种东西,本就这么没道理。”   “爱德华,在你走前,我们要个孩子吧。”   所爱的话语犹在耳畔,那熟悉的声音、眼神哪怕过了数百年,依然深刻在他的心间,不见淡去。   “到最后,她没有随我走,只是希望我能与她要个孩子。”   从旧情中醒过来,魔鬼嘴角泛起一抹莫名的笑,说:“也许在那时,她就有所预感,知道那次分离……”   “就是永别。”   魔鬼还是离开了,但他最爱的人,却留在了南方群岛。   如此一来,那个浪漫的,于世界而言也算完满的结局,自成了空想,更别说,后来还发生了那些事。   那些残酷的、冷漠的背叛。   “说回正题,正因如此,那些仓促诞下的后裔,只继承了我仍不完整的血脉,虽较于凡人已然不同,却依然无法承载伟力。”   轻晃着手中的酒杯,魔鬼微眯着眼,略显懒散地说:“这本来没什么,毕竟我没想着让他们掺和进来,只不过……”   他没有说完,但罗伊知道他的后语。   若没有那些背叛,没有陷入封印,魔鬼早已去了彼岸,孩子是否是神裔,自无关系。   但既然出了变故,那么他要想脱困,自然就得把目光与希望,更多放在后人的身上。   那么血脉就很重要了。   “不得已之下,我只能再次入世、布局。”   闻言,罗伊忍不住提出异议:“不对吧,先祖,照艾萨克大副所说,您可早有准备,简直像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被背叛。”   无论是对塞壬的屠戮,阿刻罗俄斯灯塔的建造,还是遍布世界,杀机四伏的暗子,可都是他在那场旅途中完成的。   “那是后手,孩子。”   沉默了许久,魔鬼苦笑了声,说:“但他说的也不全错,也许我早就知道,那些我一手培养的人终会刺我一刀。”   “哪怕南方群岛因我而生,哪怕我给了他们生路与尊严,因为恐惧……或是欲望,他们还是会毫不犹豫的背叛。”   “这就是海盗啊。”   见少女不再言语,像是接受了他的观点,魔鬼接着前言,继续说:“除了那些伏笔,对血脉的改造,也是我所做的准备之一。”   “每一次血脉流传时,我都会凭着羁联,给新生儿传递魔力,趁他未成形时,将其融入他的骨骼、身体,以至灵魂的每一处。”   “通过这种方法,我的后裔会趋近完美,能承载的伟力会愈发强大,并终有一天,真正的接近我,成为名副其实的……”   “魔鬼后裔。”   这就是我的容貌,气力,与远超常人的身体素质的由来?   少女漠然地想着,觉得这虽然不错,但怎么听起来……与将薇薇安化作贪血者的邪恶仪式没什么两样?   “那自是不同的。”   魔鬼似乎总能听到少女地心声,淡声打断她的思绪:“那个咒术疯子,是为了获得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才要依凭那种不入流的仪式。”   “但你们不同,孩子,虽然世人称你们为魔鬼后裔,可实际上,你们就是神裔,是理当凌驾于世的上位者。”   “那是你们应得的,无人可以质疑,而那些所谓的罪责……”   “尽皆在我。” 第371章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所以,我就是您最完美的孩子?”   许久,罗伊才从魔鬼的理念中回过神来,低垂眼帘问。   “不错,你就是身为我之后人,所能抵达的尽头。”   魔鬼稍动心念,酒瓶自行而动,为二人重添酒水。   同时,他微微颔首,轻声说:“这个过程很漫长,持续了数百年,历经不知多少代,直到你才终告完满。”   想要将血脉不全的后人,转变为接近神裔的存在,自然是一个无比浩大,近乎不可能完成的目标。   就算爱德华一脉能够流传不断,可每一个新生儿,所能承载的魔力必然极少,所发生的改变更是微乎其微。   其所需的时间,已然近乎水滴穿石,沧海桑田,绝非人类能够想象。   可魔鬼终是成功了。   凭着神明般的伟力,超绝的耐心,与那如同磐石般难移的可怕意志。   真是很了不起。   感受着那种令人绝望的时间长度,饶是罗伊也不禁心生敬佩,无声地赞颂,但……也仅是如此了。   “可是先祖,不论是埋下暗子,还是改变血脉,您做的这一切,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可却从未考虑过我们。”   少女看向魔鬼,嘴角带着苦涩的笑:“您从不在意,我们是否真的愿意接受您的恩赐,从而过上这样的人生。”   这样惨淡的人生。   船长室中陷入了安静,久久没有话语响起。   是啊,当魔鬼的后裔很好,能拥有“横行世界”的容颜,横行世界的体质,怎么都能过得很不错。   如果没有那些生离死别的话。   “喵。”   不知多久,房间中的死寂终是被打破了。   原本躺在魔鬼腿上的暹罗猫,轻巧地蹦上了桌面,毫不在意地碰倒酒瓶,清理出足够自己躺下的区域。   暹罗猫舒舒服服地趴下,位置正好在二人之间,然后看着魔鬼,又“喵”了声,像是在催促他说话。   虽然这事儿吧,确实是你不厚道,但不管怎样,总也得有个说法,哪怕是番刻意修饰过的说辞也好。   你不最擅长这个嘛,说啊。   “对此,我很抱歉,孩子。”   终于,魔鬼开口了。   只是听着那话,暹罗猫还没来得及满意,就诧异地瞪大了眼,然后用极为陌生的眼神,打量起自己的“仆人”来。   这可不像是他会说的话。   它跟着魔鬼很久了,自也随他参与过无数次的谈判,见过他那可称艺术的谈判手段,与对人心最为透彻的掌控。   那真是连猫都能骗过。   所以暹罗猫很不解,心想你要是拿出那种欺瞒神明,说服大副的手段,哄哄这个小姑娘还不是手到擒来。   怎么偏生闹这么一出?   “但与你所想不同,我被困孤岛,层阶不比神明,行事大多靠过往的准备,别说是操纵谁的人生,哪怕视界都很狭隘。”   魔鬼歉意地说:“所以,我并没有能力影响你的生活。”   “当然,我也并不是在推卸责任,因果不可斩断,你的人生,与我所做的一切,必然有扯不开的联系。”   “因此,我能够做的,就只是道歉,以及补救。”   就如魔鬼所言,因果难断难分。   若非心系孩子的未来,杰拉德船长就不会离开罗伊母子,那一切的惨剧,就都不会发生了。   “算了。”   沉默了很久,罗伊最后只淡淡地说了两字。   当然,这两个字并非代表她愿意原谅,或者理解,而只是觉得就这个问题纠缠,并无任何的意义。   先祖终归与罗伯特不同,无论在情感,还是行事上。   他不像那位总督,为了自己的大业,为了自以为的好,替她安排了那些苦难,恰然相反,他更多都是在帮她。   在绝境里,在死地中,在她迷惘无知,不明前路时。   正因如此,她才会坐在这里,愿意与他真心地交谈。   “不过啊,先祖,您……是怎么知道我的过往的?”   眼眸微闪,罗伊问了个看似因为好奇,而合情合理的问题。   既然您自承不如女士,视界受阻,无法看遍大海,那么又如何得知我的过往?   又或者说,其实您一直都看得到我?   “当然是靠推算。”   魔鬼怎么会看不透少女的小心思,他平静地解释:“在那孤岛上,我与你说过,我看了你三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罗伊微惘地摇了摇头。   “你仔细想想,三年前的那一日,你都做了些什么,身体有什么变化?”   听闻此言,少女开始认真地回忆,片刻后眼眸微亮,想起了什么。   将登上孤岛的那一日,回推三年,那时因红胡子逝世,遗嘱被阿尔杰农撕毁,她正与小混蛋同那位大副争锋。   那真是很惨烈的一战,愿意支持她出任船长的人并不多,真正定下人心胜负的,是她于近百人间取了阿尔杰农的命。   要知道,那时的她不过十五岁,哪怕气力过人,战斗经验不弱,也很难架住海盗的围攻,更别说是擒王了。   但她就是做到了,并凭那一役,揭开了金瞳魔鬼传奇之幕。   凭借的是什么?或者说,还能凭什么?   魔鬼伟力。   “那是你的血脉第一次苏醒,我于孤岛上感受到了,于是就看到了你。”   魔鬼温和地说:“不过,我虽然话上说,是看了你三年,可实际上,我也只有在那般时刻能透过你的视线,清晰地看到些景象。”   那般时刻,自是指少女血脉爆发之时。   一如她与小混蛋被困威斯加时,一如她在人鱼号上被围攻、力竭时,以及更多危及生命,接近死亡的时刻。   借着魔鬼的引导,她都想起来了。   “凭着那些景象,我就能推断所有,这你应该不至于不信。”   魔鬼面上多了抹促狭的笑,似乎是在暗示着什么。   身为最接近神明的存在,身为世界上最了不起的那个人,他仅凭蛛丝马迹,就能看到绝大多数事情的本质。   像少女的过去,又或者……   她做的那个选择。   苦恼地叹了口气,罗伊放下酒杯,将双手抬起在两侧,可怜兮兮地求饶:“先祖,我这时候投降……”   “应该还来得及吧?” 第372章 逃避可耻,且无用   “投降?”   听着少女的求饶,魔鬼微微一怔,继而失笑:“为什么要向我投降?孩子,我们可不是敌人。”   非但不是敌人,更是亲人。   “可我那个决定……”   罗伊依然扮着可怜,话未说完,却分明在说:我都那么打算了,难道在您眼中,这还不是背叛吗?   “决定是决定,结局是结局,就连人心都会随时改变,何况只是未达终点,虚无缥缈的选择?”   闻言,魔鬼无谓地笑了笑:“我想,相较于艾萨克,我会更了解你,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果然,少女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兴趣,面上的可怜神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猫一般的矜持。   就像在等着被投喂。   “先祖您这是……想贿赂我?”   见少女变脸如此之快,魔鬼面上的笑容愈发浓郁:“贿赂这词儿不好听,依照我们的关系,算是我补偿、奖励你的。”   “是什么好处?”   比魔鬼想的更按捺不住性子,罗伊故作矜持没一会儿,就忍不住压低声音,故作隐秘地问。   就似乎先前所有的对谈、情感流露,甚至是曾作出的那个选择,都是演出来的,都是为了这一刻。   “喵。”   见这场事关无数人命运的对谈,有向市集买菜、讨价还价靠拢的趋势,暹罗猫不禁悲哀地叫了声。   这对先祖与后人,像极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那么不负责任……且混蛋。   “孩子,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魔鬼悠悠地说:“权力、财富、力量,亦或承诺,只要不是世外之物,无稽之理,我都可以满足你。”   魔鬼的承诺,有时比神明更可靠。   他拥有海盗之王的冠冕,富可敌国,掌有联邦那等级数的财富。   他一旦脱困,就此成神,身为他最完美后裔的罗伊,自会成为真正的神裔,成为比塞壬更无瑕的生灵。   此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没有任何的理由来欺骗她。   他们是真正的亲人,若从血脉、生命形态上看,更要比世间任何的生理联系,都要来得亲近。   至少罗伊相信,在自己不触及这位先祖的底线、最根本的利益,他都可以包容,以至疼爱自己。   更何况,他都已经说了,对于这个世界并不在意,对往事、旧怨更是无谓,一旦脱困就会离开。   一如神明不在乎世人。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但就在听完他的条件后,先前还满心兴致的罗伊,忽地陷入了沉默,哪怕暹罗猫出声提醒,也没有回应。   这也是这场对谈以来,魔鬼第一次没有读懂她的内心。   “你还是不愿答应?”   许久,魔鬼轻声问,得到的,却仍是少女倔强的沉默。   虽然不知各中缘由,可早在她到来前,魔鬼就算到过这种情境,故而也不见恚怒,亦或是无措。   “那就……算了吧。”   饶是颇为坚定的罗伊,听闻此言,见先祖如此轻易地放弃了劝说,仍不由一惊,讷讷地问:“您,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这场谈话就到此为止。”   魔鬼依然从容、有礼,不像是要翻脸的模样,这让少女略略安心。   “孩子,你真的与我所爱很像,一旦定下心意就很难改变,所以我知道,再多说也没有意义。”   魔鬼微一摆手,桌上的事物又纷纷动了起来。   酒瓶、酒杯,航海量具尽数飞离,回到各自应在的位置,就连伏着的暹罗猫,也晃晃悠悠地飘了起来。   “喵。”   暹罗猫悬浮在木桌上空,虽然叫声很是不悦,可身体却很放松,四爪软软地垂着,不见紧张。   仿佛它已经被这么“吊”了许多次,习惯了。   在罗伊微微放大的瞳孔中,倒映出了一只通体暗银,古朴华美,雕刻着星月炽阳、风纹海浪的木盒。   那就是安妮斯朵拉魔盒。   魔盒不大,一手将将可以托住,且不是少女想象的,肃穆严正的方形,而是外角圆润的八边形,看着……   像是个八音盒?   在罗伊胡思乱想,用已知的事物,类比魔盒的模样时,那只木盒已然无声而落,停在她身前的桌面上。   没有任何的前言,魔鬼就这么把魔盒给了她,似乎全不在意可能的风险,又或者说,他根本不担心少女不选他。   这又是哪来的信心?   “也许艾萨克同你说过,当你无法选择的时候,就遵从你的内心、直觉,去抓住那一霎的闪念。”   说到这儿,魔鬼轻笑了声:“但若要我来说,这不过是逃避,孩子,你要知道,逃避可耻……且无用。”   “浑噩之间定下的决意,到底算得了什么呢,我亲爱的大副如此指引你,可又说服得了他自己?”   “我不像他,会为了说服自己,寻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向来只在看清一切后,作最清醒的抉择。”   “希望你也一样。”   看着少女情绪莫名的眼眸,魔鬼面上的笑容渐敛,认真地说:“孩子,我会给每个人自由选择的机会,你自也是其一。”   “所以,带着它回去,看看艾萨克会如何选择,看清这位‘英雄’的私心,然后,再作出你该作的选择。”   听完这番话,罗伊眼帘微垂,知道先祖已然看透自己对那位大副的警意,只是借此让其更加深刻于心。   但她不明白,为何他如此地笃定,艾萨克大副会选择违背本心的那条路。   难道……情感真的比信念更重要吗?   魔鬼没有再多解释,恢复了初时相见的随性姿态,微笑着说:“虽然我们已经说了有段时间,但你也不用太着急。”   “一旦进入了这段时光,就算是与外界全然隔绝了,你进来是何时,出去也是何时,不存在来不及的说法。”   “所以,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在这儿再待些时日,多想想事儿,同船员们庆祝放松,或是……多了解下艾萨克。”   “我想这就不必了,先祖。”   罗伊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先祖的挽留。   一来担心待得久了,自己的心意会受到影响,二来呢,虽然此间的人都是真的,可终归只是旧影。   又怎比得了自己心系的人们?   “不过啊,先祖。”   虽然不想再停留,可少女也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而是眼眸微转,撒娇般笑着,低声细语地请求。   “在走之前,我可不可以……再要些东西啊?” 第373章 神异的海图   那座封存着纱琴号的冰山,依然处于淡渺的星光下,被温暖而不遮视线的薄雾包裹,不多寒意。   山腰的平台间。   幼龙双眼微闭,躺在莹润的冰层上,似是玩累了在休酣,只有不时轻摆的尾巴,证明它并没有睡着。   其实,此时距罗伊离开并没多久。   打了个哈欠,虽然幼龙知道,现在并非睡觉的好时光,可船长让它别乱跑,百无聊赖之下,还是生出了些困意。   不过这也不能怪它。   因为正在长身子的重要阶段,它最近越来越嗜睡了,可不只是懒。   就在幼龙昏昏沉沉地,正与睡魔做着斗争时,却忽地听到了一道声音,略一分辨,顿时困意全无。   那是脚步声。   但却不是自冰阶上侧而来,而是从山下而至,正逐渐靠近。   如此,这脚步声的主人自就不是船长,而是……敌人。   睁开双眼,其中瑰紫光彩闪现,尼德霍格爬起身来,警惕地看着冰阶那处,摆出了作战的姿态。   现如今,幼龙的体型已然接近真正的成年猛兽,更别说还有一身盔甲般的角质鳞,与堪称绝对的制空权。   只要没有迎头撞上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火枪队,亦或是薇薇安那样的怪物,它一般都能应付。   这也是罗伊放心它跟着的原因。   毕竟真要说起来,尼德霍格才是如今的人鱼号上,个体武力最强的存在。   幼龙没有等太久。   虽说那脚步声听着不疾不徐,甚至还有些懒散,但上行的速度却不慢,幼龙才爬起来没多久,那人就现了身。   最先入目的,还是那件猩红如血,热烈如火的大氅。   再然后,才是那个缩在大氅中,头戴三角帽,看着像是“小了一号”的少年。   来到山腰上,里奇似有所感,缓缓止住脚步,继而侧脸,看向那片平地,血瞳与幼龙的紫眸恰巧对上了。   没有寻常死敌相见的对峙、死寂,也没有陡然乱了的星光,飞舞的风流,少年只怔了一下,就继续抬步。   不过不是向上,而是朝幼龙走去。   看着渐近的“敌人”,尼德霍格虽然仍旧作势欲扑,但不知为何,心里却生不出什么进攻的欲望。   似乎这少年有什么奇异处,竟让它生出了种……亲和感。   “你就是罗伊捡的那条龙?”   来到幼龙面前,里奇单膝跪下,不顾它凶巴巴的神态,与喉咙中传出的低沉警告,很自然地摸起它的脑袋来。   听着少年口中的“捡”字,幼龙不满地摆了摆头,挣开他的抚摸,同时低吼起来,像是在反驳。   我是命中注定要跟着船长的,你才是捡来的!   “别那么激动,我不是在骂你,只是有些好奇,毕竟……”   里奇又将手放到它的脑袋上,边抚摸边解释:“我也是被她捡来的,爱尔菲也一样,她总爱多管闲事。”   通过少年的语气,幼龙听得出那“多管闲事”四字并非贬义,且发觉眼前人似乎与船长关系不浅,凶态渐敛。   因为幼龙诞生的时候,里奇已然陷入了永眠,还未从地狱归来。   又因为不想忆起,从而心伤,罗伊越发少地提起他,最多也就说几次“小混蛋”,就再无后文。   所以,哪怕幼龙歪着脑袋,苦思冥想了很久,却仍对少年毫无印象,不禁苦恼地叫唤了声,像在询问。   “你对我没印象很正常,在你出生前,我就已经离了船。”   里奇轻拍了几下它的脑袋,站起身来,微笑着说:“至于我究竟是谁,你以后就会知道的。”   幼龙又叫了声,以示坚持。   “现在不行。”   少年回身朝冰阶走去,还摆了摆手,表示无可奉告。   听着身后传来的,隐含威胁的低吼,里奇仍没有停下脚步,直到踏上冰阶,才侧身望向它。   “别担心,我就是去见见她,而且……”   少年顿了顿,耷拉着眉,看上去颇有些可怜:“我也打不过她啊。”   说完,他收回视线,继续上行。   闻言,幼龙似乎觉得有些道理,不再出声警告,看着那道渐远的身影,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没追上去。   打不过船长还来,那不是找揍吗?   这般想着,幼龙又趴了回去,继续假寐消磨时光。   “先祖,这些雾是什么?”   一张不多宽大,看得出上了年头,已然有些泛黄的海图,被摊开在桌面上,其上萦绕着些许淡雾。   “那是神明诅咒、永世封印的具象,实际表现出来,就是笼罩在诅咒海上,那阵瞬息万变的诡雾。”   听着魔鬼的解释,罗伊不禁有些咋舌,心想那诅咒、封印该有多可怕,竟能笼罩一整片海域?   摆在木桌上的海图,自然就是少女来到纱琴岛上,最为主要的目标之一——未知海域的海图。   这份海图很是神异,与罗伊猜想中古旧破烂的纸张大为不同。   它不知是用何种纸质制成,据魔鬼说不但坚韧不摧,更无惧水火,任你用火炮去轰,也不见能留下丝毫痕迹。   当然,这不是最神奇的。   最让罗伊震撼的是,这份海图并非先祖用寻常染料绘制,而是用无边伟力,生生将世间万景给印了上去!   而且不是单纯的印制,是通过这份奇异的纸张为媒介,构筑起了与世界的羁联,自此能随时光而变化。   简单举个例子。   如若海图现在展现的,是亚德里斯上的图景,那么就会以朦胧光影的形式,展露其上的大致地形、建筑,甚至天气。   你甚至能看到,那座数月前刚修复的,更为高耸、坚实的堡垒。   当然,这只限于大体的环境,与长时间变化幅度极小的事物。   这里的长时间,是以数十年为界,所以想要通过海图,看到时常出海的船只、熟悉的身影是不可能的。   但饶是如此,这份海图的价值,也已远远超越了少女的想象。   如果她能,不,她肯拿它去卖,怕是联邦与帝国都会下场,甚至因为它的战略价值,不惜开战。   能随时看到世界各处的光景,哪怕无法探知士兵、军舰的布置,只探查建筑大略,也已足够诱人。   或者说……可怕。   至于如何调动海图,将它展露之景移向自己想看的,那就更简单了,只需轻按其底部镶嵌的红宝石,再动念去想即可。   对此,罗伊已经熟练掌握。   “我说,先祖,您就不怕这图落在别人手里,反过来用来对付您?”   听着少女“白痴”般的问题,魔鬼罕见地翻了个白眼,似乎有些怀疑,她究竟是不是自己最完美的后裔。   “孩子,我倒有些好奇,你觉得……谁敢从我手里抢东西?”   除非那人疯了。 第374章 残缺的神路   罗伊可不笨。   她当然知道,没有人能从先祖手中夺走海图,可问题是,它的安全问题,接下来得交付于她了。   虽然她已是海盗传奇,甚至被敬称为金瞳魔鬼,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凡人,没有先祖的伟力。   她可以驾驭人鱼号,击毁来犯军舰,甚至同帝国第一舰队周旋,可那是因为奥兰有所克制。   一旦这张神异的海图,足以动摇国家根本的战略之物走漏风声,南方群岛与外界间的协议,可就未必有用了。   到了那时,面对国家机器,甚至亲近长辈们的压力,她所能做的,怕是只有将海图乖乖奉上。   以海盗之王遗物的名义,交到大船长的手中。   凭那位海盗“皇帝”的信誉,想来无人再能质疑,更不会有人有那闲心,再来找自己的麻烦。   可这不还是自己吃亏吗?   虽然她与大船长关系莫逆,甚至可以说情同父女,但……   就算是一家人,也得明算账不是?   暗自嘟囔着,罗伊没有回应魔鬼,摆出一副“受教”的模样,继而眼巴巴地看着他,意思再清楚不过。   先祖,我可没您的本事,守不住这么份宝贝,要不您……再表示表示?   “想得倒挺美。”   知道她的小心思,魔鬼失笑般说:“你这叫什么?叫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要还来,我可没工夫替你造把锁。”   “别啊。”   闻言,罗伊赶忙把海图收拢,将那镶嵌着宝石的按扣按上,像个小守财奴般,把它紧紧的抱在怀里。   “我要,我当然要了,先祖。”   看着少女紧张兮兮,生怕他收回海图的模样,魔鬼不知是该好笑,还是生气,到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不要太宝贝它,这海图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只是神明伟力,或者说规则,最为浅显的应用。”   魔鬼无谓地说:“像这样的东西,我没被封印之前,随便就能弄个几十上百张,就算丢了又如何?”   就像女士仿制的拉弥亚之眼?   听着先祖的自吹自擂,好吧,应该说是事实,少女不禁想起在所罗门的藏宝室中,见到的漆黑猫眼石。   那般能够随意传递影像、声音,以至神明意志,远非世人所能想象的珍宝,实际不过是神物的仿制品。   似乎还是最不费力的那种。   这般说来,真正的神物、神器,又该是多么的强大?   “不过……你要真想控制这海图,也不是全无办法。”   思绪被话语打断,少女先是一怔,旋即像只发现鲜鱼的猫,眼眸骤然明亮,一刻不移地盯着魔鬼。   “你想想啊,孩子,这是我的作品,其中更是蕴藏着我的力量……”   见勾起了少女的兴致,魔鬼眼中泛起一抹笑意,循循善诱:“凭此,我可以随时知道它的位置,甚至让它暂时变成一张废纸。”   “如此一来,除非我愿意,否则就无人可以使得动它。”   罗伊听得云里雾里,到了此处,终于忍不住问:“可是先祖,这不都是对您而言吗,我可没有……”   “不,你有。”   魔鬼低语般说,眼眸渐亮。   与此同时,少女暗金的眼瞳、后颈上的古老字符尽皆亮起,紧接着,她感受到了血液的奔流,以及一道……   难以描述的伟力。   那是深刻于她血脉间,古老得无法溯源的魔力,它影响着世人所能想象的,近乎所有的层面。   力量、体魄、生机、意志、判断力、思维速度,以及更多繁杂的方面,甚至是人类至今未能抵达的领域。   一如灵魂。   那一刻,罗伊仿佛脱胎换骨,自凡人而至魔鬼,自此能够感知、驱使,以至于俯视整个世界。   而随那高高在上之感而生的,自然就是非人的淡然。   经此,少女终于明白,为何那些于凡人而言无比珍惜、不可抛却的事物,会被女士与先祖视为云烟。   因为那已然不是一个高度。   在他们的眼中,那些人们所渴求的、厌憎的、畏惧的事物,都不过只是沙粒,风吹即散的沙粒。   只要无法永恒,万物皆为过客。   魔鬼伟力加身并未持续太久。   它仿若惊涛骇浪而来,自也如潮退水落而去,看似长远,实则只一霎的工夫,罗伊就落回了凡尘。   像是经历了一场辛苦的厮杀,少女急促地喘息着,眼中满是震撼,背后的衣衫更是被冷汗浸透。   这短短的刹那,却是比她攀登冰山时,所历经的风雪更为难熬。   因为那不是外力,不是对她如铁意志的考验,而只是把人神之间,那道望不见尽头的鸿沟摆在了她的面前。   如果那段时光再长一些,她说不定真会失去作为凡人的情感。   “感觉如何?”   魔鬼带着笑意的话语传入耳畔,罗伊喘息稍缓,微蹙着眉,问:“那,那是什么?”   “那是隐在你血脉深处的启迪,是通往神裔的大道。”   魔鬼肆意地笑着,竟多了些孩子气:“孩子,只要我成为神明,你血脉中那条残缺难寻的大道,就会补完。”   “一旦如此,你就能成为真正的魔鬼,到了那时,别说只是控制一张海图,你甚至可以控制……”   “整个世界。”   又是诱惑。   只是这一次,魔鬼给出的,是极其光明正大,却几近无法拒绝的诱惑,甚至已经超越了世界本身。   “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先祖。”   罗伊还是拒绝了,气息渐宁,声音却透着冷冽。   至此,少女真的有些怕了。   像她这样习惯掌控一切的人,竟被人在身体、血脉上动了手脚,以至差些沉沦,这真是很可怕……   很不能接受的事。   至于那踏上神路,永生不灭的诱惑,就如魔鬼曾说过的,虽令无数人疯狂,却也被一些人视为蛇蝎。   罗伊恰巧就是后者。   “好吧好吧,就如我说的,孩子,我真是越看你越像我所爱了。”   这一次并无沉默,魔鬼颇为无辜地摊了摊手,说着话时,嘴角还挂着恶劣的笑,仿佛先前之事只是场恶作剧。   “那么……不送?”   既然正事谈完,诱惑无用,少女也已经拿到了所求之物,自然就该离开了。   罗伊依然没有起身。   她只静静看着魔鬼,看着那对与自己极为相近的暗金瞳孔,许久都没有说话。   不知为何,魔鬼笑得愈发灿烂。   就好像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刻。   这至关重要的一刻。   “问吧,孩子,我知无不答。” 第375章 给我吧,孩子   罗伊还有问题要问,三个问题。   首先,就是魔鬼种于她身的,究竟是何物。   初离魔鬼岛时,她以为那是诅咒。   是魔鬼为了取乐,刻意将她变为了女人,削减她的气力,以达到增加赌局难度的目的。   后来,历经弗兰岛幻境,重夺人鱼号之战,与更多伟力爆发的时刻后,她改变了想法。   她开始认为,那该是先祖赋予她的力量,是扭转乾坤,改变生死的魔力,是他对她的……   爱。   这真是很天真的想法。   因为那时,她并不了解魔鬼本性,只以为他也与艾萨克大副一般,是个为诅咒所困的可怜人。   到了现在,知悉了先祖以血火绘制成的“杰作”,与对生命的漠视,以至最彻底地利用……   她自然就断了那种念想。   少女甚至开始怀疑,那是不是他用以控制她的手段。   在经历了先前事,得知那等伟力,本就隐在她的血脉深处,是她与生俱来之物后,这种猜疑更重了。   于是她开门见山地问了,就像是要摊牌。   “那只是一把钥匙,孩子。”   听完少女淡淡的讲述,魔鬼轻笑着摇头,解释:“与点燃灯塔之血,开启魔盒之钥无甚区别。”   “而它,是用来开门的,那座通往残缺神路的大门。”   见罗伊微蹙着眉,魔鬼知道她心疑何事,话中的玩笑之意淡了许多:“我并没有骗你的必要。”   “你身体的变化,或许确有我的几分玩闹在内,但大体上,就是为了替你打开那道门。”   “唯有如此,你才能更快、更彻底地接受体内的魔力,才能真正地觉醒,趋近于神裔。”   “每一次血脉的爆发,都是在加速这个过程。”   闻言,罗伊沉默片刻,说:“不仅如此吧,虽然未必是全部,可先祖您必然主导过这个过程。”   像在人鱼号上,遥隔大海的相望,像方才循循善诱,引动那所谓的启迪,都是明证。   “关于这一点,您又怎么解释?”   “哪怕是再易燃的事物,不经受火星之助,就这么盛在冰盆之中,又如何能够燃起?”   魔鬼依旧从容,理所应当。   他以冰塔之上,那方冰盆中的深蓝液体为例,比之她的身体,后又补充:“所以在那道诅咒……”   “不,这太难听了些。”   顿了顿,魔鬼面无表情说:“在那道神赐上,我赋予了些意识片段,以感知你的处境。”   “当你深陷困境,以至绝境时,我就会替你点燃一缕火,让你以此为契机,适应伟力。”   “除此之外,我再没有,也不能影响你分毫。”   “难道这也是错?”   罗伊睫毛微低,看着近在咫尺,古典华美的魔盒,轻声说:“当然不是,我还得为此感谢您。”   这不是反讽,是真心话。   人鱼号一役后,她愈发的自信,甚至在定下计划,欲孤身刺杀罗伯特时,都不曾有半分犹豫。   其间的底气,就是因为他。   因为这位冥冥中指引、守护着自己的先祖。   见状,魔鬼的神情稍霁,眼眸中更泛起些柔和,只不知那种凡人般情感,是真是伪。   不过,那种柔软的情感,很快就被少女的下一句话,打成了转瞬云烟。   “但……您能不能收回去呢?”   罗伊抬起眼来,直视着魔鬼双眼,认真地说:“先祖,我说过,我不想成为您那样的人。”   那是她在冰山上,遭遇那场风雪时的心声,相信魔鬼不会不知道。   “我不想成为神裔,不想高高在上永恒不灭,对我来说,有钱有酒,有人陪着就已经很好。”   “所以,不论是诅咒还是神赐,都请您收回去吧,就像您说过的,会给我自由选择的机会。”   “这就是我的选择。”   房间中一片死寂,就连温度都无由来地低了,渐生冰霜。   罗伊的话,已经近乎于划清界限。   我感谢您的照顾、疼爱,但不接受您的伟力与意志,我有自己的活法,所以请您……   放手吧。   就像她曾经请求罗伯特的那样。   与少女预料的一样,魔鬼没有给她答案,甚至就连开口的意思都没有,只静静地看着她。   那对眼瞳中毫无情绪,一片漠然,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这是非常危险的表态。   如果罗伊坚持于此,且依旧如前,不愿给出任何承诺,那么他们间的温情,以至亲情,说不定都会消弭。   尽变作最深切的寒意。   “看来您需要考虑,那不然,先听听下一个问题?”   罗伊轻叹口气,没有承诺,更不会收回先前的请求,斟酌了会儿言辞后,试探着问。   魔鬼微微颔首,同意了。   “先祖,我虽然得到了魔盒,可对它却一无所知。”   说着,少女适时露出些苦恼,抱怨般说:“艾萨克大副也不肯透露,只说见到它后自会知道。”   那位大副虽然了不起,却不可能知悉一切。   他也许猜得到,纱琴岛的真面目是纱琴号,却绝不可能料到,罗伊会于此见到它的主人。   爱德华船长。   因此,他不说,自非什么“见到即知晓”的道理,而是有所考虑。   少女并不知道,那考虑是好是坏,又是否出于私心,自会有所不满、警惕。   故而问出那个问题时,她的神情、语气是那般自然,就好像被长辈欺瞒,耍着脾气的孩子。   “可我不知道,所以想问问您,究竟该怎么做,才能……”   “解除您的封印呢?”   就像忽地刮了阵微风,桌面烛台上的烛火轻轻摇曳,如欢快的舞者,散播出的暖光,直将寒意驱离。   于是船长室重归温暖。   “说简单简单,说麻烦也麻烦,因为首先,你得从我那位大副手上,取得一具木雕,那木雕……”   仿佛从未摆出漠然的姿态,魔鬼懒洋洋地笑着,说着,看着少女的眼神格外欣慰、满意。   只是他话未道尽,就被罗伊打断了。   “雕的是安妮斯朵拉女士,对么,先祖?”   听着这话,魔鬼不禁挑了下眉,继而笑容愈发浓郁:“很好,孩子,那接下来的事儿就简单了。”   他缓缓坐直身子,然后微微前倾,眼瞳中闪着可怖的神光,轻声细语地,梦呓般低吟。   “那还等什么呢,快把那木雕……给我吧。” 第376章 最后的问题   “我不傻,先祖。”   被那蕴藏着奇诡魔力的双瞳一望,罗伊不禁微一失神,只觉自己的思绪、心念尽被看了通透。   但在醒过神来后,她面上却并无意外之色,只轻柔地说。   此时,魔鬼眼瞳中的神光也散了,他微皱着眉,缓缓后仰,靠回了柔软的高背椅上。   他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自语:“为什么呢?”   这是在问少女,也是在自问。   “为什么”三字所对,是罗伊这句轻柔的话语,是她的心意,同样也是他莫名的失利。   魔鬼在前一刻动用伟力,一眼望穿了少女的一切,身体、心念,以至咫尺时光的过去。   明明她确实从艾萨克手中,取得了那具木雕,但无论从哪里,他都没有发现它的踪影。   木雕根本不在她的身上。   而这,只能有一种解释。   那就是自一开始,少女就猜到了,木雕是一切的关键,猜到他必然会动心,从而……动念。   魔鬼一念,伟力自生。   在那等情境下,她根本无力阻止,更留不下那具木雕。   因此,她干脆就没带来。   “因为我不知道,在那柄钥匙的诱惑前,您会有怎样的反应。”   罗伊平静地说:“我不敢,也不能冒险,所以,哪怕知道这会令您不悦,我还是把它留在了船上。”   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是对的。   这句话少女没有说,但魔鬼能从她的神态中感觉出来。   “孩子,难道把它交给我,不是你最好的选择吗?”   魔鬼没有动怒,就连蹙起的眉都松开了,他似笑非笑地说:“如此,你就可以再不顾这些烦心事,岂不很好?”   他并没有说错。   木雕落在他的手中,对少女而言绝非坏事。   待得他破除封印,成就神明之位,一切都会落下帷幕,这场延续了数百年的弈局,也就结束了。   而那时,难道他就会对少女不利,就会翻脸不认人?   不,恰然相反。   大事结束,他与她之间,再无任何利益纠缠,再不用互相揣度,明枪暗箭,只余下最纯粹的亲情。   到时她的所有要求,以至梦想,都能实现。   这难道……不是最完满的结局?   “先祖,您知道的,在来之前,我并没有想好是否要选您。”   少女歉意地说,可其实这不过是种委婉的说法,自初时起,她的心念就已经背离了他。   只是现在又有了改变,不知真假。   “事实上,哪怕到了现在,我依然没有下定决意。”   罗伊直视着魔鬼的双眼,说:“我要等到最后那刻,等到艾萨克大副亮明心意后,再作出最清醒的选择。”   “就如您希望的那样。”   听到这儿,魔鬼微眯起眼,沉默了许久,才淡声说:“也好。”   这就算揭过了。   不论是少女初时的选择,对他怀抱的警意、提防,还是他引动她的血脉,一眼望穿她的一切……   都过去了,接下来只朝前看。   这是二人达成的共识。   于是魔鬼继续说魔盒的问题:“既然你得到了木雕,接下来就不复杂了,只需随便寻个办法,毁掉它就好。”   “毁掉?”   罗伊微怔,继而不解地问:“可您不是说,它是魔盒的钥匙吗?要是毁了,还怎么开启它?”   要知道,魔盒可不是锁,撬不开,也没处伸入铁丝,一旦没了钥匙,很可能就再也打不开了。   “魔盒就像是木橱,其中锁着庞大的魔力,一旦被打开,魔力逸散于世,就会重为神明所用。”   魔鬼不疾不徐地解释着:“而我之所以能汲取魔力,靠的就是木雕之中,那滴神明之泪。”   既然艾萨克已将木雕给了少女,自然对其有过介绍,想来不会略过这滴至关重要的泪水。   这般,魔鬼也可以少费些口舌。   “它是媒介,只有依凭那滴泪水,我才能转换、同化魔盒之力,最终将其据为己有。”   “如今,我被困孤岛,身陷封印,感知被尽数封禁,如此一来,那用以困缚泪水的木雕,反成了我的枷锁。”   “所以,我需要你打碎那枷锁。”   言至关键,魔鬼正色说:“然后,把那泪水滴到魔盒上,而我会借此感知到魔力,以完成最后的仪式。”   “可是先祖,那是神明之泪。”   听完,罗伊忍不住提醒,觉得那既然是女士的泪水,若是脱离枷锁,又怎会为您所用?   闻言,魔鬼满不在意地笑了笑:“是啊,神明之泪,可问题是,如今的她还有几分神性?”   少女思虑了会儿,觉得确是如此。   如今的先祖已然近神,安妮斯朵拉女士却虚弱有如凡人,真要遥隔大海争一瞬之机,她未必能赢。   哪怕那泪源自于她,可谁又知道,先祖有无限制它的手段?   “被剥夺了伟力,又不愿离开,只一味被困凡躯,这样的神明,与凡人亦无区别。”   爱德华淡淡地补充,像是在替少女定心,又像是在嘲弄女士。   事实上,就连他也不明白,那位神明究竟在想些什么。   神明高高在上,绝对漠然。   尘世的胜负、生命,于她而言不过尘埃,传说所描绘的各式情感,更只是一场空谈。   无论面对背叛、欺诈,还是利用,她都不会有情绪,她只会漠然地看着,毫不在乎。   甚至爱情,也是如此。   魔鬼也是那般存在。   所以,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她还不离开,为什么她仍要与自己争,一争就是数百年。   这对你有什么意义?   一念至此,魔鬼不由轻叹口气,生出些倦意来:“孩子,这就是解封之法,祝你顺利,至于你说的那份赐予……”   “无论你怎么选,都会随着此事一道落幕。”   若是他赢,神赐自被收回。   若女士赢,诅咒亦会消散。   所以你不必忧心此事,去吧,去结束这一切,去结束这场漫长的,无趣的,令人厌倦的争斗。   去画上最终的句点,无论结果。   将不长的海图别在腰间,再拿过桌上的魔盒,罗伊推开椅子起身,却没有立刻离开。   她仍站在桌前,嘴角泛起苦涩、落寞的笑:“先祖啊,我……”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第377章 父亲的下落   最后一个问题。   听着这话,魔鬼眉梢微扬,面上终于现出些诧异。   最后,这个词代表着终结,也往往意味着最重要。   他怎么也想不到,少女先前问的,那个表明态度、缓解僵局,同时也是此事关键的问题,竟不是最重要的。   那么在她的心中,还有什么,能比这一问更沉、更重?   “你说。”   惊讶只存了一瞬,紧接着的,是极浓郁的兴致,魔鬼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过这般心情了。   “先祖,我想知道……”   罗伊声音渐低,眼帘渐低,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心底深处更莫名的,述不清的情感。   “我父亲的下落。”   又一次出乎意料,听到这个问题,饶是平淡如魔鬼,也不禁微有怔然,继而眼瞳微闪。   “哦,你是说杰拉德那孩子。”   任何情绪流露,放在魔鬼身上,都仿若电光朝露,转瞬即逝。   只片刻,他就归于平静,语气更是自然无比:“他没什么事,只是被困在了诅咒海。”   “可这都十八年了,先祖。”   闻言,罗伊没有太大的反应,只低着眉,情绪不高地说。   杰拉德船长再了不起,也不过是个凡人,未受永恒之诅咒,又被困于大海如此久,那还能活着吗?   “我想你误会了,孩子。”   见状,魔鬼微笑着说:“诅咒海并非绝地,只是受诅咒与封印影响,被隔绝在了世外。”   “它与寻常海域并无区别,有着奇绝的禁地,可怖的诡物,却也有南方群岛般的净土。”   “那诅咒海上,也有着像奥兰一般的帝国吗?”   听着从未耳闻的辛秘,罗伊像是有些入迷,虽心忧父亲的处境,却仍捺不住好奇,问。   “不不不,诅咒海上没有帝国。”   魔鬼耐心、温和地解释:“诅咒海无比广远,比我们这儿的东、西海域加起来还要大。”   “但因为一些原因,或许是地壳运动的缘故,其上并无较大的陆地板块,就连岛屿,也多分散而布。”   “所以,那里并无足够的条件,形成奥兰那等规模的帝国,就算有,最多也就到公国、城邦的水准。”   构想着那片海域,想着其上的岛屿星罗棋布,为大雾笼罩的神秘模样,少女情不自禁地生出了向往。   就如已然永眠的总督所说,她拥有强烈的探知欲,与揭露未知的热情,真的很适合成为一名探险家。   “所以说,奥兰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辉煌的文明?”   听着少女饱含求知欲的问话,魔鬼伸出食指摆了摆,微笑着说:“不,并非如此。”   “虽然作为国家,甚至文明,奥兰都已经足够辉煌、伟大,但若要争夺世间之最的位置,它还差了些。”   “这样……”   罗伊下意识应声,可当她醒神后,却忍不住惊呼出声,双眼微瞪,面上满是掩不住的震撼。   先前听闻诅咒海上,并无能与奥兰争锋的国度时,少女并不多少意外,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虽然对奥兰并无归属感,可就连她也得承认,这个横亘大半片东、西海域的帝国无比强大。   不论是武力,还是科学、艺术、医学等许多领域,帝国都领先于世,远非任何国家所能及。   就算是与它相对的普诺拉联邦,也只在经济,与少数尖端领域上,能勉强盖过奥兰的光辉。   可就是这般强大的国度,在世上竟然还有能超越它的存在?   那又该是何等了不起的文明?   “与世人所想不同,诅咒海并非世界的尽头,而更像一道壁障,将真实的世界分隔而开。”   魔鬼很满意少女的反应。   因为哪怕是他,在历经诅咒海,去到世界的另一面,见到了那个恢宏、壮丽的文明时,也是同样的震撼。   “跨越诅咒海后,你就能看见世界的另一种模样,看到一个截然不同,比奥兰更加包容、庞大的文明。”   “当然,那是后话。”   讲述到这儿截然而止,魔鬼并未继续述说那个文明,只微笑着说:“如果你能去到那儿,自然就能见到它的真容。”   如果不能,那知道与否,也就没有意义了。   空洞的描述,只会减弱神秘感,从而破坏探索的乐趣,这于身为探险家的魔鬼而言,近乎亵渎。   “您说得对,终不如亲眼所见。”   罗伊明白这个道理,也知道比起那个文明,还有更重要的问题,于是只得压下心间的冲动、向往。   “那照您所说,我父亲……如今就在诅咒海中的岛屿上?”   “不错,只是现今,诅咒海所受封印太强,我的感知又受大雾所阻,确不知晓他的所在。”   魔鬼微微颔首,承诺:“但凭着血脉间的感知,我可以向你保证,他没事,至少生命无虞。”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我想,我没有问题了。”   像是出了口气,罗伊面上终是有了笑容,向魔鬼真挚地道谢,得到他点头示意后,就打算离开。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转身,心绪就被一道声音给勾住了。   “喵。”   那是一声幽怨的猫叫,提醒二人还有只猫被“吊”着。   轻轻柔柔地,暹罗猫落回了桌上,又对少女“喵”了声,然后回过头,看向微微笑着的魔鬼。   “你想和她一起走?”   “喵。”   暹罗猫叫得理所当然。   就像在说,这一天我已经过厌了,永生似乎没什么意思,你也远在别处,我还留着干嘛?   “走了也好,一直待在这……”   顿了顿,魔鬼没有说完,但想来不是好话,也许是似于“坟墓”、“牢笼”等贬词。   轻叹口气,魔鬼接着说:“也不是什么好事,放心吧,我不会拦你,但你得说服她。”   听完,暹罗猫摆了摆尾巴,又转身仰首望向少女,意思再清楚不过。   抱我。   “我要拿着魔盒,待会儿还得抓着尼德霍格,呃,一条龙飞回去,哪里空得出手……”   罗伊哭笑不得地说,只是还不等她说完,暹罗猫就一个蹦跳,不容拒绝地扑进了她的怀里。   见此情状,少女只好一手托着猫,一手拿着魔盒,贴放在它的身上,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喵。”   这是在催她走了。   “那么先祖,我这就走了。”   看着抱着自己的猫,流淌着自己血脉的孩子,魔鬼微笑着颔首,继而忽地想起了什么,提醒了她一句。   “对了,忘了说了,你回去的时候多留点心,纱琴号上……”   “还有另一位客人。” 第378章 终点的烛光   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当罗伊回过神来时,魔鬼已然不见了踪影,就连烛火都熄了,船长室中一片暗沉、寂冷。   借着舷窗外洒入的星光,少女四顾房间,发现陈设依旧,酒柜、木橱,与航海量具的位置一应如前。   只是……时光变了。   那些原先华美、精致的摆设,现在尽数蒙了尘,生了锈,甚至看仔细些,隐约能见虫蛀的孔洞。   那段时光不在了。   纱琴号上的时间重新流动,一瞬之间跨越千百年,令它,与其上事物尽数老旧锈蚀,只余悲凉。   “喵。”   当然了,猫还在。   被暹罗猫唤醒,罗伊回忆着先前那场会面,生出极严重的不真实感来,恍然若隔世。   深深地呼吸数次,她才将那种感觉驱离,重新静心凝神,开始思衬起先祖说过的话。   如若她判断不错,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真话。   最初关于大事的对谈,他所做出的承诺,与魔盒相关的辛秘,以及那个神秘的文明,都该是真的。   因为就如魔鬼所说,他没有理由去欺骗她,至少在这些与他利益切身相关的事情上。   那么……哪些是假的呢?   关于她父亲的一切。   虽然在问她父亲的下落时,罗伊微垂着眼帘,并未看着先祖,没有看到他情绪一瞬的变化。   但是,她能感觉得到,他很惊讶,很意外,很……   虚伪。   特别是在说出“他没什么事”时,在说那些引人入胜的辛秘,提起那个伟大神秘的文明时。   真的是很虚伪。   为什么你们这些长辈,都那么喜欢骗人呢,神情还那么从容、自然,简直像是在哄小孩。   为什么呢,先祖。   罗伊默然地想着,就想到了未合心意时,那个男人自语般的呢喃,与之后揭过时的淡然。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您不在乎吗?   自嘲地笑了笑,少女心情渐沉,就像是被投入大海的铁锚,愈降愈深,直至再无法收回。   虽然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甚至对他很是厌憎,可到了这一刻,罗伊却依然悲伤,无助。   原来你真的回不来了。   “喵。”   感觉到少女情绪不对,依偎在她怀中的暹罗猫仰起头,安慰般低唤,就像是在说魔鬼的不是。   别伤心了,那家伙就喜欢骗人。   感受到暹罗猫的关怀,罗伊轻轻地甩了甩脑袋,似要将鼻尖的酸意甩跑,勉强笑着说:“我没事。”   既然你回不来了,那我就去诅咒海里找你好了,哪怕要寻遍那海,哪怕到最后只能看到你的旧影。   我一定会找到你。   平复心情,罗伊最后看了眼房间,就抬步向木门走去。   因为要抱着猫,又要拿着木盒,所以开门并不顺利。   万幸的是,木门开了。   门外并不如少女担心的,被坚不可摧的冰层覆盖,以至被困在房间内,而是空旷无物,抬眼即见星空。   只是这次,因为某种猜想,罗伊并未驻足赏景,而是快步走近木板门,迅疾地下了甲板。   这个过程中,慵懒的暹罗猫“大发慈悲”,从她身上跃下,先行入了船舱,不然少女还得好一番苦恼。   果不其然,在罗伊爬下木梯后,异变突生。   立着的木板门无由而倒,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结冰的清脆声响。   想来其上又被冰封了。   收回望着木板门的目光,罗伊低了低身,让暹罗猫得以跳上。   抱住它后,少女站直身子,顺着廊道缓步前行。   在离了那段时光后,纱琴号中的一切都旧了,朽了,木质地板嘎吱作响,烛光尽数熄灭。   如此看来,哪怕是再神异的冰晶,也难阻时光伟力,想要真正永恒,或许真的只有成神一途。   唯神明永生不灭。   可那又有什么好的?   感受着时光的魔力,罗伊自然而然地生出感叹,然后又暗暗地腹谤了句,觉得真是无甚意思。   走在晦暗、无声的廊道中,少女的脚步声格外清晰,且孤独。   再配以木板尖锐的“哀号”,不知何处,不时响起的滴水声,还真有几分恐怖故事的氛围。   “喵。”   黑暗中,暹罗猫懒懒地叫着。   “瞎说什么,我才不怕呢,管那来人是谁,不过就是打一架。”   不知为何,罗伊总觉得自己能听懂这猫的叫声,一如这时,它就在以主子的口吻安抚她。   在说什么会保护她之类的。   虽然先祖在离开前,说这船上还有位客人,但少女是真的不担心,只是有几分好奇。   不担心是因为,她终归还位于纱琴号上,处在魔鬼的领域中。   先祖虽然消失了,可谁又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哪处看着她?   就算不在,也能如他所说,凭着所谓的神赐感受到她的处境,从而点燃一缕火焰,令得她伟力加身。   到了那时,就算来的是薇薇安,她又何需在乎。   虽然不喜欢这种身体被外力影响的感觉,但罗伊不得不承认,那确是很大的心理依凭。   饶是她都有这般心理,若是换个心志不如她的人,说不准真会心生依恋,从此彻底倒向那魔鬼。   真是好手段。   不知第几次感叹先祖的强大,罗伊却仍很平静,甚至心意愈坚,并无半分动摇畏怯之意。   就连她心间的忧虑,与那种深沉的无力感,都于不觉间消弭。   因为神秘最是可怕。   可历经这场会面后,那位先祖身上笼着的薄纱,那世人传说的三千面孔,全都化作了云烟。   她看清了他的本质。   那么,不论他真如自言般平凡,还是似传说般可怕,都已褪尽神秘,不需她去猜测、构想。   因为魔鬼就是那般模样。   这才是她最大的收获。   而至于好奇之处,则是因为罗伊想不明白一点。   先祖分明说过,只要身处那段时光之中,就会与外界时间隔绝,进是何时,离时亦然。   这也就意味着,她与先祖对谈时,外界时光该是停滞的。   可若是如此,另一位来客又是何时上的船,难道就在自己行于船舱,犹未进入幻境的短暂时光里?   怎么会这么快?   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罗伊只好就此作罢,一面警惕着隐于暗中的来客,一面继续前行。   可在顺着每一层的木阶,下行了许久时光后,少女仍没见到那人,亦或遭到那位不速之客的伏击。   一切依旧安宁。   终于,罗伊临近了终点。   她来到了进入纱琴号时,所登上的那层甲板。   只要顺着漆黑长廊前行,走过敞开着门的空房间,在那不再热闹的水手居住区前,就是出口。   你到底是谁,又在哪里?   至此,少女愈发不理解,觉得若是薇薇安,在第一层下层甲板时,就该与自己对上了。   微低着头走着,罗伊暗金的眼瞳忽地微亮,倒映着那照亮木质地面,如救赎般的光芒。   此时离出口已经很近,但少女却能肯定,那绝非是天落的星光。   因为那光不似星光淡薄,而有着能够抚慰人心的暖色。   那是烛光。   罗伊徐徐抬头,不多时,就寻到了烛光的来源。   那是抵达出口前,最后的房间,它的房门敞开着,烛光自内而出,洒落在斑驳的木板上。   在那烛光中,有一道影子。   摇曳无羁,形同少年。 第379章 船长,好久不见   来客现身了,在终点之前。   就仿佛是一道墙,要隔绝生与死,希冀与绝望。   照理说,罗伊这时该把猫,甚至魔盒都放下,全身心地准备作战,去把那拦路的墙打碎。   可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动。   她只怔然地看着烛光,注视着那道摇曳的影子,强烈的熟悉感油然而生,挥之不去。   只从随光影而变,虚无不真的影子,就能心有所感,这种熟悉的程度已然有若亲情。   更胜亲情。   那是无数个日夜的相伴,是无数次并肩的拼杀,是一个动作,以至眼神,就能知其所想。   唯此,方能见影识人。   如果……如果是你的话,那所有事都能解释得通了。   死寂号在大漩涡中开的火,其后一触即离,强得可怕的决断力,与其上那位神秘的海盗。   若真是你,一切就该是这样。   可这怎么可能,你明明已经……已经……   罗伊的思绪一片混乱。   在那道熟悉的影子前,在不知该惊喜,惘然,还是警惕的心绪前,她再无法平静。   “嗒。”   不觉中,她朝前走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怀揣着乱麻般的心情,一步步地靠近。   靠近那扇门,以及真相。   “喵?”   自看到烛光,与那道人影起,暹罗猫就眯起了眼,瞳孔渐缩成针,想从罗伊身上跳下。   既然不速之客现身了,那接下来免不了一场血战。   虽说少女的怀抱很舒服,可它也没自私,或者愚蠢到让她抱着自己去作战。   那不仅害人,还害猫。   可不论它怎么挣,少女都没有放手的意思,甚至还抱得愈发紧了,像要以此化解紧张。   就像抱着最后的稻草。   所以它疑惑地叫了声,不过并没有得到回应。   终于,罗伊来到了门外。   她神情复杂地朝里望去,眉梢微微蹙着,看着有些小心翼翼,像在担心这是场梦。   然后,她看到了那人。   那人背对着她,站在木桌前,似才点燃烛台。   他的背影很瘦削,比衣衫还要小一号,致使身上披着的血色大氅,看着有些松垮。   他头上的那顶三角帽,同样猩红如血,只是不知,那双血瞳之中是否还燃着血火。   但不论怎么看,他都与分离前无甚两样。   依然是个少年。   听到停在身后的脚步声,少年转过身来,衣衫带起的风扰动烛火,光影一片震颤、斑斓。   直至最后,光影不再变换,轻柔地洒在了他的脸上。   仍是略显病态的白,一如既往的干净、清爽。   视线与那对血瞳对上,罗伊确定了心中的猜想,想明白了很多事,继而沉默,一直沉默。   “船长,好久不见。”   直到少年熟悉的,微哑的嗓音响起,时光才似重流。   “你……究竟是人是鬼?”   罗伊醒过神来,既没有上前,也没有放下猫,摆出作战的姿态,只恍然伫立,声音微颤。   她真的很震惊,比见到魔鬼时更惊讶。   少女见过濒死回生之人,见过惧亡不灭之人,见过亡灵、怪物,以至鬼魂。   可她没见过死而复生之人,没见过陷入永眠的人醒来,坠入地狱的人爬起。   这是不可能的事。   可问题是,他就站在她身前,面带微笑地说:“当然是人,再真切不过的人。”   又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少女总算是平静了下来,她缓步上前,来到了桌边。   似乎并不担心他会是敌人,会对自己暴起发难,就仿佛二人间从未有过决裂。   这真是很奇妙,却又理所当然的事情。   感受到怀抱渐松,暹罗猫识趣地跃下,跳到了桌面上,随即懒懒地盘成团。   到现在,傻子也能看出这俩人有问题。   伸出手,用力地拧了拧少年的脸颊,直到其微微发红,有了人色,罗伊才终于松手。   仿佛在确定他的真假。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听到船长的问话,里奇似乎才反应过来,揉着仍有痛感的脸颊,脸色不怎好看。   这就是见面礼?   “说什么?凭你的分析能力,靠猜也能猜个大概吧?”   少年坐上木桌,看着那张近在眼前,熟悉,却又与大部分记忆中的船长有异的脸颊,说。   罗伊确实猜到了很多。   虽说先前心情很乱,可自有了那个猜想,她就假定其为真,开始以此溯源。   真相其实真的很明了。   小混蛋自地狱归来,这是仅仅在神话中才能出现的景象,才会发生的神迹。   哪怕是这世上最强大,凡人难窥冰山一角的诅咒,也不可能完成此等壮举。   就连神明伟力也不可能,连魔鬼也做不到。   那是奇迹之中的奇迹,是超然之上的超然。   是规则。   是身为万物来由,世界本源的规则,是超脱于任何生命形式外,神明的真正形态。   而这世上的神明,如今就只余一位了。   安妮斯朵拉女士。   是她将少年自深渊托起,是她赋予他生命与权柄。   为的是什么?   自是借他之力,以对抗他的前任船长,赢下弈局。   死寂号的惊艳一炮,那难以灭除的幽火,就是抹不去的明证,是他的手笔。   这不又是背叛?   想到这儿,罗伊忽地很生气,抬起手,用力地打了下他的后脑勺,不悦地说:“白眼狼。”   “什么和什么,我怎么又成白眼狼了?”   又遭袭击,里奇因重逢而身处的喜悦、温情顿消,他挪动身子,坐远了些。   “我说船长,你能不能改改那脾气,不问缘由,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打人,尽打人。”   “我又不是你的出气包。”   闻言,罗伊眉梢扬得很高,理直气壮地说:“长兄如父听过没,我还不能管教你了?”   “再说了,你已经向着一回外人了,在……”   顿了顿,少女情绪忽低,轻声地说:“走之前,还说过不会再背叛我了,现在看来都是空话。”   离开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罗伊想起了那一夜,想起了那简直要吞没自己的悲伤、孤独,再没了气愤,只是低落。   “我何时对你说过空话?”   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少年将衣领稍稍拉上,挡住下巴,同样低语细语地说:“我这不就来了吗?”   “来做什么,抢我的东西,还是劝我投降?”   少女低着眉梢,淡声问。   “来见你啊。”   里奇看着身侧的暹罗猫,微笑着说:“你可不知道,为了寻到这个机会,我费了多大的功夫。”   “那些水鬼不好糊弄,女士更是慧眼如炬,只有那个少女,算是个异类,比较天真……好骗。”   听他的描述,罗伊自知道,他是在说那位贪血者。   那确实是挺好骗的。   这对一同长大的船长、大副,在很多方面都很相似,一如看人,又或是无耻。   当然,对海盗而言,无耻是极高的赞誉。   “所以说,你就把那少女当做了突破口?”   “算是吧。”   里奇耸了耸肩,语焉不详,然后接着说:“自登船以来,我虽然被安了个船长之位,却并无实权。”   “甚至就连那些水鬼,都能对我指手画脚,为了改变这种情况,我就需要立威。”   上任船长,需要服众,自然就要立威,这对海盗、海军以至水鬼都是同样道理。   “所以,在深思熟虑后,我还是决定开火。” 第380章 万一呢?   少年说的开火,自是在暴雨漩涡中,那对时机、弹道的判断精准到极限的两炮。   但或许,真相更令人震撼。   “你先前打我,就是为了这事儿吧?可是船长,你该看得出来,我是留了手的。”   将目光移回船长脸颊,少年平静地解释:“我打穿的是地牢那层,影响不会大。”   那两枚带着幽光的炮弹,并无爆炸之能,又只击碎了底舱尾部,造成的破坏几近于无。   只是……更关键的是那幽火。   若不是有塞壬相助,那难以灭除的鬼火,绝对会吞噬人鱼号上的一切生命。   那才是真正的杀招,也是薇薇安与一众水鬼的图谋所在。   “那火传播速度不快,自底舱烧起,估计得要好些时间,才能彻底吞没人鱼号。”   见罗伊仍一副看着“白眼狼”的神态,里奇猜到了她的想法,摊了摊手,说。   “再慢也有尽头。”   船长借着凯因说过的话,驳回了少年的“狡辩”。   “船长,你不能这么看问题。”   里奇并不气馁,悠悠地说:“照我的推算,在物资被吞没前,你们至少有八小时的时间。”   “那时,死寂号也已经被迫远离了,人鱼号短时间内并无外敌,只需想办法解决掉内患。”   “而如果……”   少年微扬着脸,轻声说:“在如此长的时间内,你们都想不到灭火之法,那不如认输。”   听着他漠然的语气,罗伊蹙了蹙眉,虽然有些不舒服,却也没有反驳什么。   因为他是对的。   “船长,人鱼不可能一直逃。”   里奇淡淡地解释:“不论是在追寻、争夺魔盒,还是带着它逃离的过程中,终会被猎人追上。”   离了魔鬼的布置,女士神迹重新降临,死寂号的速度,就会再次超越人鱼号。   如此一来,人鱼终有一刻要与猎人对上。   而要是连那幽火都解决不了,人鱼号就不会有胜算,甚至就连阻止对方前行都做不到。   在这冰海上,战舰既是孤岛,亦是承载希望之物。   若人鱼号被摧毁,或其上的人不得不弃船,就是放弃希望,以至于战果,自不如投降。   可那些水鬼不会接受投降。   “更何况,我可不信仅凭那点小火,就会让你束手无策,就会让爱德华船长算盘落空。”   说着,少年笑了笑:“这想想就不现实,不是吗?”   是啊,不现实。   死寂号在大海上替女士找寻追随者,惩戒恶人已有数百年,魔鬼不可能不知道它的存在。   既然知道,又怎会没有准备?   现在看来,不仅仅是幼龙,就连冰塔上的塞壬,都是那位魔鬼的准备之一。   他早已算到,少女不会愿意杀死塞壬,而得到自由后,塞壬又会如何选择。   凭着海妖魔力,死寂之火自灭。   一环接着一环,真真算得上毫无破绽。   罗伊暗暗叹息,不再去想那位先祖,转而说:“可总有万一,万一火就没灭呢?”   这是想问,如果她真的输了,他会怎么做。   “你又不傻,灭不了火,难不成还在船上等死?”   似乎对船长的“纠缠”不满,里奇撇撇嘴,说:“人鱼号上又不是没有逃生船。”   “可逃离之后呢,我们又能逃去哪里?”   罗伊不依不饶,依旧抓着这个问题,就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可火不是灭了吗?”   “我说了,万一。”   闻言,少年苦笑着说:“你什么时候这么会钻牛角尖了?”   船长不说话,只静静地看他。   其实真不是钻牛角尖。   能再次见到小混蛋,她的心情虽然复杂,但其中的喜悦是绝对做不了假的。   可后来又知道了,他是在替女士做事。   于是那种似已模糊了的,被少年背叛后的糟糕感觉,再次涌上了她的心头。   所以她一定要知道,要他亲口说出,若真到了那种境地,他到底会选择谁。   我,还是女士。   这或许也是占有欲作祟。   “为什么一定要选呢,船长,你知道的,我最不会做选择了。”   里奇微低下头,伸手去摸那只安静躺着的猫,感受着它莫名其妙的眼神,不禁微笑起来。   他是不擅长做选择,罗伊知道这一点,所以当初在人鱼号上时,重要决议都是她自己定。   哪怕后来他背叛了她,大多事务也是由卡修来处理。   直到她回来了,他才开始学着做选择,并最后……   选择了她。   那么这次,难道又会有什么不同吗?   少年语落,船长似是忆起了许多往事,那些美好的,不好的,他们共同面对的往事。   她不想他为难,没有再问。   房间中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你会……没事的。”   忽地,里奇打破了平静,面色柔和地说。   船长注视着少年青涩褪尽,却仍似孩子般的脸颊,心情微松,终觉放下了什么。   在他离开……永远离开后的这段时光里,她很少提他,甚至想他,却并不意味着忘却。   只是藏在心里,藏在心底,藏得太深太深。   似乎对于他的远去,不论哪方面的远去,她理解,她支持,却从不能释怀。   也许……只能靠时光去冲淡。   这就是罗伊那时的想法。   直到如今,他极不可思议地回来了,来到她的面前,然后,说出了这句话。   她终于可以放下了。   不是因为流水般的时光,不是因为知道再遗憾也没用,而是因为他终于……   回到了她的身边。   “自我醒来,面见过女士,知道了这些事,与她的心意后,就和她有过一个约定。”   里奇微哑的嗓音,听着不再淡然冷漠,而多了几分温暖:“我可以答应她的请求,但……”   “她得许我一条命,你的命。”   少年看向船长,和声说:“自始至终,女士的目标都只是魔盒,而非是你。”   听到这儿,罗伊眨了眨眼,暂且压下心头的放松、暖意,把手中的魔盒拿远了点儿。   “我先声明啊,小……”   想了想,少女还是改了口:“里奇,你要想回来,我可以欢迎,虽然不知道船员们的想法。”   不过那也不重要,身为海盗,前一刻为敌,后一刻为友,都是常有的事情。   只要她发话,只要小混蛋能在接下来的事里将功补过,想来留他下来不是难事。   “但是,魔盒,我是绝不会给女士的。”   “瞧你说的,我既然光明正大地来见你,又哪里会想着抢……偷你的东西?”   里奇无奈地解释,一面想,要从船长你这样的怪物手里抢东西,未免太过魔幻。   “真的?”   罗伊依然怀疑,觉得这个看似听话,实则无赖程度与自己相近的少年并不多诚实。   “真的。”   少年淡声说:“别说魔盒,就算是这事儿的结局,我也不在乎,权当游戏。”   “你这种态度……就不怕女士罚你?”   对于他不负责任的态度,饶是罗伊也不禁无言,片刻后,有些不自然地问。   虽说你小子确是这种性子,但好歹是人家赐予了你新生,你就不怕惹女士动怒,再被丢回地狱?   “这有什么?”   少年无谓地笑了笑,说:“你要知道女士,我们的神明大人,可比我更不在乎。” 第381章 约定   神明不在乎。   近似的话,先祖与艾萨克大副都说过,可从里奇口中听闻,却又是另一番感觉。   就像是无羁的少年,在指着星空放肆言说。   “神明永恒,自然可以无谓,我们却不行。”   罗伊微蹙着眉,说:“不论此事胜负,对世界有何影响,但至少能影响到我们。”   “里奇,你因女士而生,那如果最后她失败了,失去了一切伟力,你又会怎样?”   这里说的失败,可不仅指的是魔鬼取胜,还有魔盒被毁,伟力离世的情况。   如若失去女士的神赐,会令少年生机尽逝,那么除却女士胜了外,他再无出路。   这同样是需要考虑的事,至少对罗伊而言。   “这个嘛……”   少年捏着下巴,想了想说:“女士不曾提起过,但要我说,其实也没所谓……”   “没所谓?”   船长冷冷地打断他,说:“我说你能不能认真点,这事儿可关乎你的死活。”   感受着里奇略带意外的目光,少女沉默了会儿,微偏过头:“真到了那时,我很难顾及你。”   因为那不是她一人的事。   对于少年而言,在如今的人鱼号上,只有她是值得在意的,其余人的生死都无所谓。   但她不一样。   在那艘船上,是全心全意支持她的人们,是与她亲近,甚至同她相爱的近人。   无一可以割舍。   里奇回来了,她可以为他去说服船员,可以对他让步,却不能因他而不顾大局。   神明无谓,魔鬼无意。   听着很好,可实际上,那等存在的心意,又岂是凡人能够揣度,能够窥得一二?   谁也无法保证真假,更承担不起出错后的责任。   她也不能。   “这么看来,我走后,船长你变了许多啊。”   里奇同样了解少女,只听着这句话,与话中蕴着的情感,他就明白了许多。   她心中那面冰冷的壁垒,似乎终于倒了。   也因此,她开始信任、在乎那些船员,甚至为了他们,愿意做出努力与妥协。   虽然并不多,虽然仍旧是以自己为重,可……终归是有了改变,不错的改变。   这样很好。   默然想着,少年微笑起来,和声说:“不用在乎我,和过去一样,照自己本心去做。”   “至于我,能回到这个世界,看看熟悉的大海,来见见你,就已经足够了。”   “船长,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见过地狱的模样,再回去也无甚所谓。”   闻言,罗伊转过眼来,看着那双澄澈明亮,如过往般好看的眼瞳,忍不住笑了笑。   血眼屠夫的双眸,其实并不如世人所言,如血火漫天,血海翻覆,而更像红宝石。   象征着高尚、仁爱的红宝石。   “说得好听,那你倒是说说,地狱是怎样的?”   “就如我们想象的,有黑岩组成的大陆,有满是岩浆的海,还有横行大海的鬼船。”   里奇微笑着说:“真的鬼船,上面都是鬼,我还见到了……伊利亚斯船长呢。”   “尽胡说。”   罗伊抬起手来,做势欲打,可到最后,却只是轻轻抚着他的脸颊,微微颤着。   死后哪有什么地狱啊,小混蛋。   那都是你刚做海盗时害怕,我为了哄你,编出来的。   少年一副“不然该怎么说”的神情,心想总不能说,那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尽是黑暗吧?   “好了,闲话就说到这儿。”   不知多久,罗伊收回了手,只是不再有颤动,稳定得如同寻常握着弯刀时一般。   闲叙终是要结束了,因为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那些麻烦的,让人心烦的事。   “里奇,你这次来见我,是打算和我回去吗?”   烛火熄了,二人离了房间,朝着出口走去。   当然,暹罗猫又回到了少女温暖的怀抱里。   “不了,我还得留在死寂号,暂时。”   “这样的话,想来……你还有事要和我谈?”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那个开在纱琴号船舱中部,仅能供一人通行的破洞。   来到冰阶上,罗伊远望着星空下的“神域”,看着那些披着银辉,逸散星彩的冰山,轻声地问。   既然少年不打算和她回去,又花这么大力气来见她,想必不仅仅是闲叙述情那么简单。   死寂号上可没有幼龙,能够载他来到山腰上,而要从山底爬起,那可得累够呛。   果不其然,里奇没有欣赏那海上星空般的美景,只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冰阶发愁。   “是啊,船长。”   默默地叫了番苦,少年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收回心神,转眼看向罗伊,回应。   “你知道,我既然来见你,自然是站在你那边的,如有必要,我会帮你做些事。”   “当然,若在那之前,能够分出胜负,那最好。”   少年说的“必要时刻”,自是双方交锋到最后,不得不图穷匕见,亮明身份之时。   到那时,如若必须要出手,他会站在她身边。   但若不需到那时,自然最好。   比如说魔盒在纱琴号上就被打开了,又或者此时回去,发现人鱼号已经被击毁了。   这样一来,就不需要烦心了。   听着少年的“乌鸦嘴”,罗伊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说事,我还赶着回去呢。”   “好好好,说事。”   里奇微笑着说:“其实也不是大事,就与我和女士作的约定一样,船长,我也想和你作个约定。”   想着他说过的,同女士所作的那个约定,船长看着少年的眼神,不禁怪异了些。   “你也想和我要谁的命?”   这“要命”自非取命,而是保护的意思。   “不错,如果到最后,是船长你赢了,我希望,你能留下……”   像是想到了些趣事,少年嘴角的弧度上扬了些,面色更显柔和:“薇薇安的命。”   微风经过山顶,轻柔地拂动二人的发丝、衣衫,带来些微暖意。   只是过了很久,却依旧没有声音响起。   无论是答应,亦或是拒绝,都没有。   以为自己提的条件过分了些,还是在那灯塔上,发生了自己所不知道的事,里奇不禁皱眉,看向少女。   这一看虽然不多收获,却也打消了少年的疑虑。   因为罗伊没有冷着脸,也没有神情复杂,只是……像是见了鬼一样看着他。   “怎么了?”   听着少年的问话,船长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了声,压低声音问:“我说里奇,你该不会……”   语言未尽,但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震惊,与毫不遮掩的促狭。   “你想多了。”   里奇冷漠地回应。   不知为何,罗伊的前后两任副手似乎都很喜欢这句话,特别是拿来应付她的时候。   “好,就当是我想多了。”   罗伊沿着冰阶朝下走去,一面拖长声音说。   她怀里一直懒得作声的猫,似乎觉得这事儿有点意思,也拖长声音叫了声“喵”。   见状,少年眼角微微抽搐,思虑片刻还是跟了上去,问:“那这就算说定了?”   “嗯,说定了。” 第382章 不关我事   “但我先说好啊,如若女士离去后,薇薇安……与你,因神赐消散而永眠,可别怪我。”   “那是自然。”   罗伊二人顺着冰阶,一路下行,不时低声地交谈。   “这就好,不过里奇,我还有件事想不明白。”   “嗯?”   “就是你来得太快,你从山底起步,按理来说,就算爬得再快,也不该能截到我。”   “这山看着高,其实攀起来不用太久,也许是你寻魔盒时,用的时间太长。”   我找魔盒可没用多久。   听着少年的解释,罗伊暗想。   确切来说,她只花费了上下甲板那十数分钟,其余时候,外界的时光尽被停滞。   只是这不好解释,所以少女只得糊弄他。   “还是说不通,我登船后,没用多久就找到了魔盒,加起来绝对没过二十分钟。”   二人说着,山腰那处的平台已然映入眼帘。   “这我就不清楚了,或许是时光的恶作剧?”   望着已然近了的山腰,船长微有些怔然,因为他们自离船,到现在不过十分钟。   再听着里奇毫无道理的猜测,罗伊终于明白了问题所在。   确是时光的恶作剧。   只不过,并非是纱琴号上那段亘古不变的时光,而是她踏上台阶,走向终点时。   那时,山道上忽起寒风,更有白雾遮掩,冰雪交加,她行于其间仿佛历经百年。   那就是她失去的时光。   甚至就是魔鬼所言,残缺神路的冰山一角。   重回山腰间广阔的平地,罗伊还不曾呼唤,听到脚步声的幼龙就已经跑了过来。   尼德霍格瞪着瑰紫的眼眸,却没有看“身份不明”的少年,而是盯着那只懒猫。   就像在好奇,船长从哪里捡了只流浪猫来。   “喵。”   暹罗猫同样看着幼龙,居高临下地叫了声,像在宣布对少女的主权,又像在辩解。   我可不是什么低贱的流浪猫,比你高贵得多。   “里奇,你真不和我走?”   没有去管两只小家伙跨物种的交流,船长注视着满脸轻松的少年,做最后确认。   “不了,再说,就算我想和你回去,它也带不动啊。”   上前几步,里奇蹲在幼龙身前,轻抚着它的脑袋,说。   幼龙体量渐长,要带着罗伊一人飞越大海,哪怕中途不休息,也不会多吃力。   再带上只猫也一样。   可若再带个人,哪怕是不重的里奇,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也是。”   船长轻轻地应声,面上没什么分离的愁绪。   反正小混蛋是要回死寂号,而人鱼号与那鬼船间必有一战,相信重逢不会太远。   “那我走了,船长。”   轻拍幼龙的脑袋,感受着它不再警惕的目光,里奇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对少女说。   “去吧。”   罗伊微微颔首,没有挽留。   因为她心忧人鱼号安危,也要赶着离开。   不过,在迟疑片刻后,船长还是忍不住补充:“注意安全,可别时机未到就……”   “安心吧,我可没那么嚣张。”   少年继续沿冰梯下行,一面摆着手打断她。   闻言,少女不禁轻笑出声。   她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初回亚德里斯,就迫不及地暴露身份,简直要对天叫嚷我是“罗伊”的行径。   注视着少年的背影远去,直至消失在茫茫淡雾中,船长才轻出口气,收回视线。   魔盒到手,可不意味着结束,而只是那最热烈,最惊心动魄的尾声的开端。   待回到人鱼号,一切藏于暗中的鬼自会显形。   希望……你不是,艾萨克大副。   将暹罗猫放到幼龙背上后,罗伊抓着尼德霍格的爪子,飞离冰山,以及“神域”。   在这个过程中,身周的雾气重又浓郁、温暖有如温泉,渐要遮蔽一切感知。   星光远去,声音远去,到最后连时光流逝感都模糊了。   仿佛历经千百年。   不知多久,大雾渐褪。   猛烈的雨声、呼啸的风声重回耳边,雨珠如箭,风刃如刀,打在罗伊脸上,冷且微痛。   而在那占据了整片天空、大海的风暴间,隐约可以听见盖过雷震的炮鸣!   大海漆黑一片,可借着比闪电更为炽烈的炮火,罗伊很容易就寻到了其来处。   那是距大雾不远的海域。   人鱼号与死寂号分离两侧,在汹涌的波涛间沉浮,如狰然巨兽般倾泻着炮弹。   只是两船的船首朝向各异,并不是在互相靠近,而是渐趋远离,拉开着间距。   似是在鸣金收兵。   那画面很不可思议,因为看那模样,退的一方是猎人。   跨越无际冰海,终于在绝路尽头前,逼得人鱼回首以对的猎人,如今却在撤离。   但罗伊却不惊讶,这本就在她的预想之内。   如果在得知了对方弱点,并在拥有塞壬相助后,人鱼号还不能压制住死寂号,那才该意外。   要知道,猎人远离,可不是在畏惧猎物,而只是不想与困兽死斗,以至于受伤。   死寂号撤离也是同理。   一来,如今里奇不在其上,那些水鬼,以及薇薇安本身,都不擅长这般缠斗。   毕竟它们可从未遭遇过幽火失效的情境。   二来,面对人鱼号不顾一切的开火,死寂号的修复能力,极有可能会跟不上。   如若死寂号真被打得瘫痪,就算能自我修复,也会给人鱼号太久的可乘之机。   从而难以临近魔盒,失去对弈局的影响。   哪怕再不通战机、诡计,那位贪血者也不会看不出这点。   所以,哪怕驱使战舰暂离,会显得有些弱势,她也毫不犹豫,以此趋避人鱼的反扑。   但这也正是罗伊想见到的。   一旦拉开距离,人鱼号就会重新成为孤岛,而孤岛上的一切,自是由主人说了算。   而神明与魔鬼……   以及她之间的胜负,只在转瞬之间。   仿佛感受到了少女的心意,雷霆猛然咆哮,电光乍亮,耀得那对眼眸熠然生辉。   如爆发的岩浆。   而那伏在幼龙背上,被它粗糙的角质鳞与凸起,硌得很不舒服的暹罗猫,眼瞳忽显幽深。   它于风雨间站直身子,朝着下方望去,似乎能透过幼龙看见船长,并直入她的心灵深处。   看到她的决意。   有些意外,也有些不解,暹罗猫的蓝眸愈发深邃,冰冷,有若无光的深海。   可到最后,它什么也没做,重又趴了回去,盘成一团,就像柔软灰白的毛线球。   “喵。”   它微闭着眼,慵懒地叫着。   就像在说,不关我事。 第383章 无暇之像   冰海寂清,风浪不息。   虽然风暴间的火光,海面上的炮鸣已然消逝,可海浪却仍狂暴地拍打船身,令人鱼号剧烈摇晃。   “嗵。”   伴着沉闷的落地声,与海盗们激动的欢呼声,罗伊松开幼龙,稳稳地落在了甲板上。   “猫!猫!”   见船长归来,寒鸦迫不及待地飞近。   只是不待它落回日常所立的位置——幼龙的头上,就发现了另一位来客兼天敌,顿时惊叫起来。   “喵。”   正闭眼装睡的暹罗猫,被爱尔菲这么一激,不耐地睁开眼来,对它叫了声。   就像在说,下来吧,我不吃鸟。   不知是听懂了它的叫声,还是它蓝瞳中的幽深、冷漠未曾褪尽,寒鸦真就收了声,落到它的身旁。   欢呼声渐止。   虽然这只能让爱尔菲乖乖噤声的猫很引人注目,可人们的视线却仍汇聚在罗伊身上。   他们的面上无不充斥着紧张与不安,憧憬与希冀。   虽说先前依凭火力,成功地击退了那艘鬼船,可人鱼号的弹药也已近枯竭,再无下次。   所以说,少女此行成功与否,基本就会决定人鱼号,以及此间所有人的命运。   那么……船长成功了吗?   船员们的心中,无不怀揣着这个疑问。   “拿到了。”   因此,当罗伊抬起手来,对他们展示那个外形古雅的木盒,说出那句话时,船员们无不恍然。   那恍然带来的安静的尽头,自就是又一次的爆发。   甲板上宛若沸腾了一般。   身处热情的海洋中,船长微仰起头,望向驾驶台的方向。   此时,她的副手正在掌舵,而塞壬则合拢双手,轻闭双眼,于他身旁无声祈祷。   幽蓝光点围绕在海妖身旁,盘旋而上,轻柔舞动,有若无数只梦幻的雨蝶。   那就是塞壬一族所继承的,神裔之力。   见状,罗伊不禁想起了与先祖的对谈,流淌在自己体内的魔鬼之血,以及……   那一霎的超然之感。   看来不是所有神明,都如魔鬼无情,会为了自身之所求,不惜以后代为棋。   或者说……唯您如此。   就在少女思绪纷飞时,凯因已经将操舵的重任交给了亚力士,紧步走下旋梯,来到了她的身前。   “没事吧?”   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没发现有打斗的痕迹,副手神色微松,还是轻声问了句。   “不仅没事,还很顺利。”   收拢思绪,罗伊摇了摇头,微笑着说,继而问:“艾萨克统帅呢,他现在在哪儿?”   因为周遭围拢着船员,她一时没能寻到对方。   按理来说,他该是最先过来迎接的人,因为她取得魔盒与否,对他而言太过重要。   甚至比世界更重。   如今不见他的身影,倒让罗伊有些意外。   “自你离开后,统帅就一直站在船首,没有移步。”   在凯因的眼神示意下,在船首方向的船员们让开了一条路,现出那道立在船首的身影。   暗沉天空下,喧嚣风雨中,那袭白袍格外明亮,如战旗飘扬,却又有一种出离尘世感。   但罗伊所见却不同。   她仿佛重回了纱琴号上,见到了那个年轻、温和的大副,见到了他眼底的紧张与愁绪。   因此,那道在众人眼中格外孤寂超然的身影,在她的眼中,却蒙上了一层难言的沉郁。   您还是……没能下决意吗?   不过也对,就像您说的,有些问题是寻不出答案的,只能去倾听心底的声音。   那么,这一次,您的闪念又会是什么呢?   默然地想着,罗伊转眼看向水手长,沉声下令:“本,除却必要人手外,让其他人都回船舱。”   围拢在最近处的,都是人鱼号上的核心人物,此时听到这话,都不禁面露惘然。   但没有任何人质疑。   在短暂的沉寂后,本、哈里特与兰斯等人,都展现出了强大的执行能力,很快就带离了人们。   不多时,甲板重归平静。   除却几位舵手,与升降风帆、起落船锚的水手外,就只余下了罗伊二人,以及仍在祈祷的海妖。   就连寒鸦与幼龙,都躲到了高高的桅杆横木上,好奇而紧张地注视着下方。   这次,暹罗猫没跟着它们。   它站在侧舷的栏杆上,有如杂技艺人走在钢丝上,只不显惊险,无比稳定。   它高昂着头,姿态优雅尊贵,虽高度不及,可望着船首那人时,却颇多居高临下之意。   就像见证者。   “你留在这。”   听着少女的嘱咐,看着她走向那道如雪身影,凯因迟疑片刻,还是没有上前。   比起本他们,他更清楚,罗伊为何要将船员们赶回船舱。   那并非为了保密,为了掩盖千百年来神秘而恐怖的真相,而是为了保护他们。   接下来,就是神明与魔鬼弈局的关键,到了此时,凡尘的力量已经再无作用。   能决定一切的,就只有身处风暴中心之人的心念,与神明、魔鬼最后的杀棋。   无人可知,爱德华船长为了这场盛大的落幕,准备了何等惊天动地的手段。   亦无人可知,数百年间一直处于弱势的安妮斯朵拉女士,会否于最后逆转。   一切都是未知数。   而未知最是可怕,风暴的尽头可能是雨后天晴,也可能是无边无际的漩涡。   船员们离了甲板,自也离了风暴的中心,只是……谁又知道,那是否有用?   权当安慰。   而凯因不走,不是什么英雄主义作祟,更非所谓同生共死、不离不弃之念,海盗可不爱这套。   只因他怀中的木雕。   伸手入怀,取出了木雕,凯因注视着那尊美丽动人、圣洁无瑕的女神像,一时怔然。   继而……是强烈的不安。   他得到这尊木雕并未多久,却记得清清楚楚,它原本该是泛着金属光泽的木料所铸!   可如今,却赫然莹白如玉。   仿若褪尽铅华。   仿若神迹。   副手刚想出声提醒,可下一霎却陡然发觉,与自己有关的一切,都在逐渐变慢。   慢到无法眨眼,无法开口,甚至无法思考。   他什么都做不了了。   因为神明在看着他。   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一直伫立船头,望着无垠大海出神的艾萨克,终于回过身来。   他看了紧盯着木雕发呆的副手一眼,看了傲然立在船栏上的暹罗猫一眼,最后才看向少女。   面上泛起柔和的笑,艾萨克的声音逐渐低沉、沙哑,仿佛变回了纱琴号上的青年。   “欢迎回来,孩子。” 第384章 大爱之界   小舟飘荡,有若棺木。   就像是巧合,当死寂号与人鱼号间的大战落幕时,小木舟也恰时回到了它身旁。   枯木般的黑绳自上垂落,触及海面的那一刻,就仿佛有了生命,如灵蛇般游动。   自行系上木舟两端后,黑绳开始收缩,不多时,就将那具“木棺”拉至甲板高。   “怎么样?”   少年翻越船栏,回到死寂号的甲板上,四周满是眼泛幽光,形容可怖的水鬼。   薇薇安就站在水鬼们前,微哑着声问他。   当然,其实也不用问。   里奇摊了摊空空如也的双手,淡声说:“没偷到。”   没更多的解释,但少女却没有多问,就像早已料到这个结果,所以不多失望。   她的想法很简单。   既然魔鬼在冰塔,纱琴岛海域之前,以至大海各处都有暗子,那么在魔盒藏地,自然也有。   面对着魔鬼的算计,与那位船长的手段,里奇会空手而归,也算不得多冤。   这也是女士的看法。   只是,她们都不知道,少年根本没有踏足那片禁地,只留在了纱琴号的出口处。   他根本不在意魔盒,又岂会以身犯险?   “现在情况如何?”   里奇与少女相伴,自水鬼之间走过,朝着船头走去,同时面色自然地问她。   就仿佛从未有过与罗伊的那场对谈,有过那场犹未发生,却卑劣之至的背叛。   哦不,用少年的话说,是选择。   “没打下来。”   薇薇安闷着声回应,语气微有些惘然:“不知为何,怨火对那船全无效用。”   怨火,说的就是死寂号奇诡炮弹所引发的幽火,是水鬼们浓重怨念的具象。   罗伊一众对怨火的猜测,其实不全对。   它确实是吞没生命的诡物,却并不具有实质的破坏力,不会将人焚烧成灰。   它只会攀附在人身上,一点点地灼烧、蚕食他的精神、意志,以至于灵魂。   最后只余空洞的身躯。   这是对罪人与渎神者最为残酷的刑罚。   古往今来,死寂号迎战过数不尽的战舰,却没有哪一艘,能逃过怨火吞噬。   可如今,却出了意外。   “旧时,我们从未遇到过这般情境,不曾准备有常规的炮弹,故而在火力上落了下风。”   来到船头,薇薇安遥望着前方船影,说:“而且,他们明显对死寂号有了解。”   “先前倾尽弹药,只怕就是为了压过它的修复速度,以达到瘫痪我们的目的。”   “那样,我们就再没机会,去插手之后的事了。”   撩开遮眼的白发,少女看向正望着人鱼号,神情专注的里奇,低声地说:“所以,我让死寂号退了。”   为了大局,暂时撤退是很明智的选择。   显然,少年也这样认为:“你是对的。”   正因这一退,人鱼号上人们的算盘全落了空,死寂号只需不近不远地缀着,就能保有威慑力。   并在最关键的时刻,扣下猎枪的扳机。   “但……”   听着对方的赞许,薇薇安却又忽地转了语锋,只是还未说完,就被他抬手打断。   船头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血瞳微微波动,里奇回过身,对水鬼们冷声下令:“升满帆,跟上那艘船。”   声音不大,却通过深刻灵魂的烙印,传到了每个水鬼耳中,驱使他们行动起来。   那是真正的不容抗拒。   下完命令,少年收回目光,对默然无言的薇薇安解释:“那边快要开始了。”   闻言,少女不禁转过视线,望向那逃亡着的,渐近的人鱼。   凭着神赐,她看清了其上景象。   看清了有序进入船舱的水手,看清了并肩而立的罗伊二人,看清了那只姿态优雅的猫。   看清了……那道飘然白影。   她的心跳忽地慢了拍。   “你刚才想说什么?”   直到少年的问话传入耳畔,薇薇安才陡然惊醒,语气微沉地说:“但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听到这儿,里奇把刚要转向人鱼号的视线定住,眉梢微扬,对轻蹙着眉的少女问。   “担心那个罪人,会再一次背叛女士。”   “罪人?”   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里奇不解地问:“那位学者?可你不是说,他是女士的爱人?”   “相爱又如何?”   不知想到了什么,薇薇安低垂下眼帘,说:“就算那样,他在数百年前,还不是叛了女士。”   “总该有理由。”   听出她话里隐意,里奇忍不住耸耸肩,说:“要知道,情感可是很强大的力量。”   情感这种东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真正忠贞不二的爱,更是不可断的羁联。   能令学者不惜放下这段羁联,去走截然相反之路,想来天平的另一边同样沉重。   “好像是……为了凡人?”   少女微低着头,翻找着断续的回忆,不很确定地说:“总之,该是很多很多的人。”   她不知道,那是整个世界的人。   “哦,大爱啊。”   里奇无谓地笑了笑:“历史上总是少不了这样的人,需要在私情与大爱之间抉择。”   “不过……我觉得这并不以足为虑。”   “为什么?”   听闻此言,少女抬起眼来,看着他明亮澄澈,红宝石般的眼瞳,轻声地问。   如梦呓,似呢喃。   “因为他已经当过一次伟大的英雄了,为他所热爱的人们,牺牲过所有,甚至爱情。”   “那么,这一次自会不同。”   看着少女又渐蹙起的眉头,里奇没等她开口,就接着说:“我可不是在说什么歪理。”   说完,他面上的笑意渐敛,神色认真地说:“每一种爱都有限度,哪怕是所谓的大爱。”   “那位学者或许是位多情人,愿意去包容、热爱所有世人,但饶是如此,那些人也必与他有所羁联。”   “这里的羁联,说的不是亲情爱情以至任何私情,而是归属感。”   “属于那个时代的归属感。”   里奇轻声念:“他的时代。”   “而如今……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顺着少年的话,少女低声地,自问般呢喃。   “是的,他的时代过去了,他爱着的人们,爱着的那个世界,已尽成旧影。”   从莫名的悲切中醒神,里奇重又微笑起来,只是那笑很淡,看得出些悲悯。   “那他还有什么可选的呢?” 第385章 破咒之刃   再伟大的人亦非神明,再博大的爱终有尽头,这不是什么真理,而只是事实。   “你说的或有道理。”   听完少年的讲述,薇薇安蹙着的眉松了些,眼中却仍存惘然:“可问题是,他将魔盒之钥交给了罗伊,这又如何解释?”   对于那具神异的木雕,身为女士近人的薇薇安,与她大计杀棋的里奇,自要比人鱼号上的人们更为了解。   那是一柄钥匙。   是决定伟力重归女士,还是流向魔鬼的关键。   就如爱德华所说,其中之泪,是他与魔盒、伟力之间的媒介,唯有凭此,他才有一线生机。   自此看来,如若那位“学者”仍心系女士,或是怀抱着忏悔之意,那根本就没道理交出神像。   那与将利刃递给魔鬼有何分别?   这也是在得知女士心念后,少女忧虑的真正原因。   “也许是有所考虑?”   少年耸耸肩,没有改变看法:“你要知道,这些老人总是会想太多,不论是推算还是谋事。”   “谁又知道,这是否又是一个局?”   一个用来……针对魔鬼的局?可这真的有可能吗?   薇薇安没有接话,只默然地想。   她虽然没有与爱德华船长照过面,可通过女士的讲述,与千百年来所见之景,却仍对他隐隐畏惧。   因为他真的很可怕,难忘项背、令人近乎绝望的可怕。   他谋略无双,几近完美。   他视欺瞒神明为戏,以伟大之人为棋。   除却旧时那场举世共起,惊心动魄的封印之战外,他再无败绩。   就算在这场漫长的弈局中亦然。   这样一个人,不,魔鬼,真的会坠入凡尘之局吗?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深吸口气,将心间那愈发深沉的阴影驱散,薇薇安看着少年,轻声地问,俨然有视他为方向的意思。   这种信任很有意思。   但对里奇而言,这种感觉却很陌生。   在过去,他更多时候都是一柄刀,而并非引导他人前行的灯塔。   更遑论,此时的他,论立场、心意只怕早已飘到前方的人鱼号上了,所以听着难免别扭。   当然,所有的情绪,他的面上都无半分流露,毕竟这可是身为海盗、当好海盗的必修课。   少年思衬片刻后,说:“追上他们,然后静观其变。”   虽然心向船长,但要说他会无情到全然不在意此间一切,那也并不可能,否则他就不会回来了。   更不会去做那个约定。   因此,他先前的分析、判断都不是误导,而皆一针见血,直指真相。   而就此事而言,少年的见解,甚至要比罗伊更为清晰、准确。   因为他不在乎此事,自始至终都游离在弈局边缘,冷眼看着。   也就是所谓的旁观者清。   至于此时给出的袖手旁观之计,为的只是不扰局面,从而为人鱼号上的人们争取些时间。   不论是罗伊还是学者,不管是和谈还是反目,你们都快些、利落些,最好省得我来动手。   这就是他的想法。   对于“静观其变”一词,少女考虑了会儿,并没有提出异议。   见她默许了自己的决定,里奇又看了眼渐近的人鱼号,然后像是有了疲意,打着哈欠转身离开。   “你这是去哪儿?”   听着身后传来的问话,少女一如往常地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说:“累了,去寻个地儿躺会儿。”   海盗不是娇生贵养的贵族,必须躺在大床上,枕着鹅毛枕才能入眠,船上每处都可以是安眠乡。   所以少年说的“寻个地儿”,或许就是甲板上某处。   没有挽留,也没有跟随,薇薇安只安静地看着那瘦削的背影,看着他渐行渐远,仿佛要消失在雨中。   不离开,是因为要时刻准备,应对人鱼号上的变化。   不挽留,则是因为……   轻轻握拢双拳,少女强自转身,望向人鱼号,将注意力投在逐渐靠近的学者与罗伊身上。   因为她其实并没有那么好骗。   先前流露的忧虑也好,无主见般的问话也罢,不过是为了得到他的答案,从而自中看出些什么。   现在看来,结果不好,也不算太坏。   至少她可以……不用那么早就死心。   情感啊情感,真是很复杂。   你到底会如何选择呢?   这是薇薇安最后的心念,也是在逐渐走近艾萨克时,罗伊的疑问。   “嗒,嗒……”   回应艾萨克温和的欢迎的,是船长不疾不徐,沉闷有力的脚步声。   此时,她所有的心神都在眼前人身上,在心间的问题上,并没有注意到木雕与副手间的异样。   如果她能回身看一眼,哪怕只是惊鸿一瞥,或许就能明白一些事,从而自浩瀚迷局中走出来。   可惜的是,没有如果。   终于,罗伊站定在艾萨克身前。   海浪不静,一波波打在人鱼号上,令得船头高低变化,让“老海盗”与少女时而平视,时而错落。   变幻不定,永无止境。   就像命运。   “到现在,您总能告诉我,毁掉魔盒的方法了吧?”   罗伊看着“老海盗”那对柔和而深邃的棕瞳,轻声地问。   艾萨克大副的外貌变了,气质变了,可那对眼瞳,在历经千百年风雨后,除了沧桑了些,一如过往。   仍是那般温和,温和中又隐着坚毅。   就与史诗中那些伟大的英雄们一样。   没有回答,只有一声轻叹。   艾萨克和声说:“孩子,不是我不愿告诉你,只是就算你知道了,也无法凭自己的力量做到。”   “就连魔鬼也不行。”   看着少女不信的神态,“老海盗”微笑着补充说。   “为什么?”   不知为何,罗伊能感觉到,这位大副并没有欺骗自己,但还是忍不住问,想要知道真相。   “因为魔盒是女士造物,是流落世间的真正神器,非凡人可以撼动,就连爱德华船长,都只能渗透、同化,别无他法。”   闻言,罗伊蹙了蹙眉:“那岂不是说,世间根本没有破坏魔盒之法?”   “不,神明可以。”   艾萨克正色地说:“造物终归只是造物,其主人自有控制、毁去之法,幸运的是……我知道那方法。”   “不知你有无听说过一柄匕首,一柄能破除大海上所有诅咒,终结一切不死伪神的匕首。”   没有卖关子,“老海盗”自顾自地讲述着:“也就是传说中的通冥之匕,阿卡忒女神的造物。”   “如果能寻到它,或许就有刺破魔盒的可能。”   听到这儿,原本眼神闪烁,心生别念的船长眨了眨眼,后颇具怨念地说:“原来您没有那什么匕首啊。”   知道她方才的想法,艾萨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所以我才说,你无法凭自己的毁掉魔盒。”   “那您呢,想来该有办法吧?”   仍有些不忿,罗伊撇了撇嘴,怪里怪气地问。   “老海盗”会对她说起那匕首,估计是为了彻底打消她的念头,但也该与毁去魔盒有些关联。   “是啊,我虽然没有那破咒之刃,但却可以……”   艾萨克看着自己病态苍白,纤弱得不似海盗的手掌,眼瞳中泛起复杂的情绪,温柔而愧疚。   “创造一柄。” 第386章 启幕之时   “当然,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创造。”   艾萨克悠悠地解释:“毕竟,凡人又如何能够创造神器,并赋予它自己需要的权能?”   “我所能做的,就只是借着体内的伟力,创造一柄拙劣的,仅能破坏同源的仿造品。”   听着“伟力”二字,罗伊禁不住瞳孔微缩,沉声问:“您是指女士种于您身的诅咒?”   艾萨克学者的身份是假的,那么所谓的“罪人”,或许也只是个障眼法,诅咒亦然。   “不错。”   “老海盗”面上泛起些回忆之色,和声说:“我曾与你说过,我被囚于维多利亚号数百年,日夜受饥饿干渴之苦。”   “但那并非所有的真相。”   闻言,少女并不多意外,显然早有预料,只微垂眼帘,低低地说:“您还骗了我多少次呢?”   这是质问,却并不指于过去,而是落在未来。   船长不在意往日嫌隙,因为那时立场不明,心意未定,饶是她也没法保证全然信任他。   但是,现在不同了。   既然您已然表露真心,既然您已亲口说过,您选择了我,那能不能……不要再骗我了?   让它结束吧,大副。   仿佛全未听出少女隐意,艾萨克轻轻地叹了口气,眼带歉意地说:“孩子,对于那些谎言,我很抱歉。”   “那都是不得已之举,现在,我会告诉你真相。”   真相,又是真相。   没有得到承诺,罗伊握拢双拳,倔强地沉默着,心想你们这些长辈,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都是骗子。   “被囚于那诡船数百年,事实上,并非是安妮斯朵拉对我的惩戒,而是我自己的决定。”   看着一言不发的少女,“老海盗”眼中的歉意愈发浓郁,不知是因为此事,还是……   某些心念。   “虽然在魔盒一事中,我并未倒向爱德华船长,但走到那地步,终与我有扯不开的干系。”   “虽然世人称我为英雄,虽然吾爱从未责怪过我,可要说没有自责、悔意,那是在骗人。”   艾萨克幽幽地述说着,就像是残存鬼魂的低语:“所以,我自囚于牢笼,一方面是为求平静。”   “而另一方面,就如我说的,是在等待着你的到来。”   为了令少女相信,“老海盗”微笑着补充:“这些未卜先知般的话,或许你很难相信,但确是事实。”   “因为……我是世上最了解爱德华船长的人。”   听到这儿,罗伊目光微闪,继而明白了什么,颇为惊诧地说:“您……那时就看出了先祖的图谋?”   “是啊,他的心意很难猜,可却瞒不过我。”   “老海盗”很是苦涩地说:“或许我们的相遇,也是他大计的一环,可他应该没有考虑到一点。”   “那就是为了博得我的信任,他展露了太多真实的自我,以至不再神秘,这才会被我猜到心意。”   “千百年的沉寂,冷眼注视着自己的后裔们飞蛾扑火,一去不还,他究竟在等待什么呢?”   “是血脉吧?”   轻轻柔柔的四个字,落在船长耳边却仿若震雷,因为那是在以人力揣度魔鬼心念,有若奇迹。   看着被震撼得说不出话的少女,“老海盗”知道自己猜对了,终是露出一抹释然开怀的笑意。   看来,那段时光中的你,并非是三千面具之一。   “我对遗传学不多了解,但大概能知道,他当初诞下的那个孩子,仍在凡人的范畴。”   像是放下了些负担,艾萨克的语气轻快了许多:“因为在这世上,终有他在意的人。”   自震惊中缓过神来,听着这位大副的判断,罗伊想起了先祖提到的,那位与自己很像的女子。   魔鬼不爱世人,却独爱着她。   “您说的不错。”   少女轻出口气,说:“如您所想,先祖确是在等血脉补完,而我,就是他最完美的孩子。”   或者说,最完美的计划执行人。   “这本不该是你的命运。”   船长语落,“老海盗”看向她时的目光愈发怜爱,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因她受的苦难而痛心。   “是啊,所以我并不打算遵从。”   听着罗伊淡然的话语,知道她不想就此再谈,艾萨克转了语锋:“除却目的之外,我所受的苦难也并非源自诅咒。”   “而是来自于……真正的伟力。”   “老海盗”轻松地笑着,就像话中人并非自己:“安妮斯朵拉残存的神力,一部分造就了死寂号,其余则尽在我身。”   “可战舰终归是死物,不会在意加身的伟力,但我不同,我失去了一切属于凡人的乐趣。”   “我曾说,在维多利亚号上,食水入口即为尘埃,可那其实是因为它们早已被时光腐朽。”   “就算随你离了那诡船后,我看着是在逐渐恢复,可实际上,却仍食之无味,合眼难眠。”   直到此时,沉默着的罗伊才捺不住好奇,问:“既然诅咒是假的,那您为何执意要与我签订契约?”   既无神明惩戒,亦无诅咒加身,那离船就会遭到反噬,饱受折磨而亡,自也是糊弄人的。   那为何还要签契约,总不能说是演戏演全套吧?   “那是为了将它作为媒介,同你产生联系,并以此作为暗幕,躲过爱德华船长之眼。”   “这样。”   听完,罗伊虽然不理解原理,但大致还是明白了。   无论是契约,还是不愿离船,想来都是为了躲开魔鬼,让对方哪怕知道他在船上,也寻不到他。   至此,真相述尽。   似乎再寻不出话说,船头就这么陷入了安静,只是并非压抑的死寂,而显露出几分宁和。   因为他们本就不是敌人。   不该是敌人。   艾萨克愿意说出真相,或许确有愧疚之心,但更多的,仍是在向少女表达自己的决意。   承受孤寂、苦难千百年,只是为了等你到来。   还有什么比这更有说服力吗?   罗伊清楚这一点,也承认对方确实说服了自己,此时未动,只是因为心间最后的疑虑。   因为魔鬼说过的话。   看清他,然后选择。   那位先祖很少出错,或者说,只错过一次,她之所以迟迟未动,就是担心他一语成谶。   可再不愿,总归是要面对的。   不知多久,罗伊终是下定了决心,看着“老海盗”慈和的双眼,轻声说:“那就……请您结束这一切吧。”   “将鬼与神,送离我们的世界。”   到了此时,这场弈局,终是迎来了终末之刻,或是……   启幕之时。 第387章 安魂之曲   到底……有多久了?   自少女手中接过魔盒,艾萨克并没有立刻动作,而是长久地沉默,最后幽然地喟叹。   时光太长,太乱。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将魔盒交给爱德华后,究竟过了多久。   真是漫长而难熬。   是的,当初自女士手中接过魔盒,第一位触碰这件神器的,从来都不是那个魔鬼,而是他。   卑劣的,无耻的,伟大的……   平凡的艾萨克·赫德勒。   他从来都不是英雄,更没有资格成为爱德华船长的对手,他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平凡人。   一错再错的平凡人。   在与那位魔鬼的对局中,他从来没有赢过一次,若非女士怜他、爱他,他早已成了飞灰。   正因错了太多次,输了太多次,他才宁愿承苦千百年,也不愿意放手,也要来到这一刻。   来弥补一切,来拯救一切。   苍白瘦弱的手不住轻颤,最终轻轻地放在了魔盒上,“老海盗”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雨忽地大了。   就像是倾泻而下的瀑布,砸落在人鱼号的甲板上,暗沉的大海上,溅起水花白雾,模糊了一切。   整个世界仿佛只余雨声。   虽然只有一步之遥,但隔着那厚重的雨帘,罗伊忽地发觉,自己看不清艾萨克的模样了。   更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只能看到他被激烈的雨幕笼罩,看到无数水流顺着他的枯发,绵延不绝地打在甲板上。   哪还分得清泪与雨?   只片刻间,却仿佛历经千百年,走遍旧时光,当“老海盗”终于开口时,一切如梦。   “再让我……听一次你的声音吧。”   艾萨克的声音很低,于无边风雨、狂暴大海间飘荡,让人难以辨明,他是否真的说过。   但罗伊能肯定,他说了。   心间骤生不安,但还不待船长有所反应,“老海盗”覆在魔盒上的手,已经悄然移开。   于是异变突生。   那原本外形古朴、肃穆的魔盒,一霎间流光溢彩,铅华褪尽,暗银的色泽仿若潮落般消逝。   取而代之的,是无瑕的洁白。   且不仅如此。   铭刻其上的图景,都于此刻化为了真实,阳光星光交织,风声浪声和鸣,成了另一个世界。   真美。   隔着朦胧雨幕,遥望着魔盒上的,栩栩如生的异世绝景,罗伊无声地赞叹,如痴如醉。   不是她还有闲心赏景,不是她不想回应心中的不安,只是一切来得太快,快到她来不及做任何事。   只能看着此幕。   但不知为何,虽然魔盒的变化只在瞬息之间,体内的伟力也仍在沉寂,可她却能看清那整个过程。   就像时光变缓,就像神明垂怜。   就在少女思绪飞转时,魔盒的变化也在继续。   它八边形的盖子微微浮起,与盒身之间离了半英寸之距,其间以似有若无的丝线相连。   与围绕死寂号的诡雾同源,却淡了无数倍,渐生圣洁之感的白雾,自魔盒中流淌而出。   随之而起的,是轻柔的曲音。   仿佛在应和曲音,八角的盒盖悠悠地转动起来,时上时下,像极了旋转舞动的木马、舞女。   曲音传入耳畔,浓浓的睡意逐渐浮上心头,罗伊只觉眼帘愈发沉重,渐将要支持不住。   只是她心头的不安,也随乐声起而消弭无踪。   她仿佛回到了襁褓时,躺在简陋的摇篮中,随着阵阵晃动,与母亲哼唱的摇篮曲入眠。   就这么睡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原来所谓的魔盒……真的就只是个八音盒啊。   这是在失去意识,不,沉入那漆黑香甜的梦境前,船长最后的心念,显得放松而无奈。   终于,少女睡去了。   她伫立在雨中,双目微微合拢,全身无比的放松,面容之上,眉眼之间,再不见忧虑。   当然,入睡的不只是罗伊,还有周遭的世界。   冷冽如刀的风停了,急骤如瀑的雨缓了,就连漆黑狂暴的大海,也渐渐地平和下来,水波不兴。   人鱼号上的所有人、死寂号上的水鬼们,尽数停止了动作,保持着原先的姿态睡去,形同婴孩。   自此,雨夜之上再不见闪电,不闻雷鸣,两艘前后追逐着的战舰,亦失了铁血之意、硝烟之味。   它们在平静的海面上随波而前,渐行渐近。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眠去了。   除却仍低着头的艾萨克外,立于死寂号船头的少女依然清醒,漠然而警惕地注视着那位大副。   她跟随女士数百年,自然知道关于魔盒的辛秘,知道它此时奏响的,是八曲之一的安魂之曲。   那是能够安抚万千生灵,以至整个世界的歌谣,是神明对万灵的爱,对世间之苦的救赎。   众生皆苦,得以无忧无虑地一眠,自也是幸福。   但此时,那却成了那学者用以掌控局面的工具。   就如同千百年前,爱德华船长奏响的毁灭之曲。   女士不忧爱人心意,里奇先前也给出同样看法,但尽管如此,薇薇安依然不愿尽信那人。   到了此刻,哪怕女士一直不愿对她讲起那人的过去,少女也已然猜出了那位学者的身份。   原来你根本不是学者,而是海盗。   卑劣透顶的海盗。   这就是薇薇安心生警意的原因,她紧握着船栏,望着渐近的人鱼号,渐近的那人,已然做好了准备。   如若他有半分异动,她不介意结束他的生命。   死寂号甲板某处。   倚靠着桅杆,正闭目小酣的里奇,听着那哄人入睡的歌谣,并未顺势眠去,却也没有睁眼。   如果能在这么一首安魂曲中结束,对这场弈局,与两艘战舰上的所有“人”而言,倒也不错。   那么,请快些吧,艾萨克大副。   少年默默地想着,根本就没有去扰局的念头。   魔盒的安魂之曲,能让万千生灵安然入睡,唯有足够层级,亦或受女士祝福之灵,方能免于影响。   就像“老海盗”,就像死寂号上的少年少女。   而除却他们外,人鱼号上同样也有不眠之灵。   “喵。”   用爪子轻蹭着脸颊,暹罗猫的眼瞳不再幽冷,只多了些兴致,就像找到了从未见过的新奇玩具。   仿佛是等不及看戏,催促般轻叫了声后,暹罗猫将视线自魔盒上收回,继而转过身,微仰起头。   它在看着驾驶台,看着那道不再做祈祷的,纤弱的身影。   这就是……你埋下的暗子吗?   可真有意思。 第388章 船中之鬼   “睡吧,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倾听了会儿安魂曲后,艾萨克总算抬起了头,却没有理会醒着的生灵们,只看着眼前的少女。   看着她放松的神色,“老海盗”眼瞳中泛着些歉疚,更多的仍是慈和,安抚孩子般轻念。   直到此刻,至少在此刻,他的心意仍没有改变。   他要送离无边伟力,要让这个世界再不见鬼与神,只是在那之前,他要消除最大的隐患。   就是这位魔鬼后裔。   罗伊曾认为,不论这位大副有多了不起,总不能看尽一切。   他或许能猜到,纱琴岛的真身是纱琴号,却必然料不到,其上存有一段不逝的时光,而时光的尽头……   就是爱德华·罗伊。   这个看法并不算错。   “老海盗”确实猜到了,海底之岛就是沉没的战舰,可对魔鬼的布置,他却是丝毫不知。   他不知道那段时光的存在,甚至对于那般奇迹,与魔鬼如今踏足的领域,全然难以想象。   但他坚信一点。   直到少女登上了纱琴号,才醒悟过来的那一点。   无论如何,在这场弈局的尽头,在千百年波涛沉浮的终点,爱德华船长一定会现身入局。   或是面见、劝说他最完美的孩子,亦或是自己,一如无数年前,那持续三个日夜的对谈。   而直到现在,“老海盗”都未曾见到那位熟悉的旧友,那么,他的选择就再清楚不过了。   他见了罗伊。   没有人比艾萨克更了解,爱德华船长蛊惑人心的手段有多可怕。   他不能确定,在与魔鬼会面后,少女是否还能保持本心,又是否会因亲情、利益而心生闪念,动摇立场。   所以他不敢冒险,更不能放任船长冷眼在旁。   这才奏响了安魂之曲。   同少女说完那句话后,“老海盗”不再迟疑,转身来到船栏前,遥望漆黑宁和的海面。   此举非但将罗伊抛在了身后,更是背对、远离了那尊女神像,仿佛要以此来坚定信念。   那倾尽一生的追求。   不知多久,艾萨克终归平静,那对永远温和、深邃的棕瞳中,更能看到些释然与悲伤。   释然,是因为这场漫长的旅途终于到了尽头,而悲伤,则因为这同样是他此生的终点。   他并不怕死。   他是早该离去之人,只因为心中的执念,才生不如死地苟活至今,又怎会畏惧解脱呢?   他只是悲于不舍,因为死亡是最彻底的分离。   与至爱分离。   虽已有千百年未见,但只要愿意,艾萨克仍能忆起所爱之容,那早已深刻在他的心间。   安妮斯朵拉……   默念着神明名讳,“老海盗”轻合双眼,微微笑着,似于无垠黑暗间,与她再次重逢。   闪电忽起,雷鸣作声。   不知何时,艾萨克那只空无一物的手中,无由来地多了柄匕首,通体暗沉,仿若深渊。   想来就是独属于他,属于那份爱的破咒之刃。   紧握着利刃的手缓缓上扬,白袍无风自动,“老海盗”因电光而拖长在甲板上的影子,也渐有变化。   如若不是我,你就不会落入那般凄苦境地,更不会因我的执念,在这世间受苦千百年。   想着,他的双目闭得愈发紧了,上举的手更显稳定,再没有刚开始时,那般犹豫微颤。   终于,刀刃来到了尽头。   仿佛感知到即将发生的大事,风雨不再柔和,惊涛骇浪复起,雷霆如巨兽般猛烈地咆哮起来。   在战舰的前方,更是赫然现出一道接天连海的闪电。   炽烈电光自天而降,如潮而至,以极为可怖的速度,越过茫茫冰海,直抵人鱼号甲板。   当黑暗被尽数驱离,伫立船首的人终现身影。   那是个身形伟岸的男人,背影厚重如山,加身的也不再是白袍,而是威严的漆黑大氅。   他的面上生着杂乱黑须,面容稍显阴影,令人生畏,一侧锁骨更是隔着厚厚的衣料,都能看出扭曲变形。   如若罗伊还醒着,一定能够认出,那就是她在纱琴号上见到过的,真正的艾萨克·赫德勒大副。   千百年前,爱德华之下第一人。   此时,迎着风雨巨浪、雷霆电闪,男人一手高举匕首,一手承着魔盒,做势欲刺,要破千年之咒。   这一幕的冲击力真的很大。   可哪怕当着此幕,却仍有“人”保持着平静,以至漠然。   死寂号的船首。   注视着那道高大身影,薇薇安血瞳中再无半分情绪,只余寒冷与杀意,她一个纵身就翻上了船栏。   到了此时,人鱼号与死寂号之间已经很近了,只余下了不到二十米,少女有自信能越过这段距离。   虽然不知道能否在刀刃刺下前,阻止那人的图谋,但事关女士,她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   这些都只是一瞬闪念。   在那期间,薇薇安几乎是本能般地抓住了摆荡绳,浑身上下都紧绷起来,犹如待扑猎豹。   但就在她准备前往人鱼号,审判那个无耻至极的罪人时,心间一动,向前倾的趋势顿止。   澄澈的血瞳一阵闪烁,握着绳索的手更是无比用力,可直到最后,少女都没有动作,只伫立原地。   因为就在前一刻,她感受到了女士的心念,那是极为简单、清晰的表态,只有两个字。   没事。   就像长辈看到孩子犯错,安抚时会说的那样。   虽然从未表露那般情感,但薇薇安自心底里,是将女士视为母亲般的存在,自然听话。   只是……什么没事?   是直到此时,您还认为那个海盗不会背叛您,还是说,无论成功或离去,您都不在意?   可要真是那样,我又该怎么办?   心情无比地乱,甚至隐有惶恐,但少女终归没有坚持,只立在船栏上,抓着绳索摇晃。   像极了无根的浮萍。   里奇仍在装睡,暹罗猫依然好奇地仰着头,所以除却薇薇安外,眼见此幕的只有另一位少女。   那位少女立在人鱼号的驾驶台上,蝉翼般的纱裙随风而舞,隐约可见其下幽蓝的鳞。   身处风雨间,她同样孤寂无措,只能站在木栏前,望着那威严的背影,惘然而紧张。   她隐约知道,罗伊与艾萨克之间的约定,知道若是匕首落下了,那就正合船长心意。   因此,她没有尝试阻止,没有尝试去影响那令她心安的乐曲,只安静而柔弱地期盼。   期盼那匕首能够落下,那人不是船中之鬼。   可尽管那只握刀的手仍然稳定,却始终没有刺下的意思。   似将永远停滞。 第389章 初生之歌   期盼总是容易落空。   不论雨珠落得多么急骤,雷霆响得怎样狂暴,直到最后,艾萨克持刀的手都没有刺下,反而……   垂落回了身侧。   “老海盗”低垂下脑袋,有些疲惫地睁开了眼,棕瞳中染上了些沧桑,隐见些倦意。   他忽地有些孤独。   历经千百年时光,他才终于来到了此处,执掌破咒之刃,只需抬手刺下,就能弥补过错,挽回……   什么?   还能挽回什么?   是那些熟悉,却已然模糊的面容,是那染深了大海的塞壬之血,还是至爱无数年来所经受的苦痛?   什么都没有了。   尽成旧景。   艾萨克不觉间松了手,那柄漆黑如渊的匕首,就如暗色的沙尘般,自他的指间流逝。   这位海盗的叛徒,救世的英雄,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人物之一,如今,却只能低首伫立。   孤零零地伫立。   现在想想,既然一切已成往事,那他为何还要坚持至今,还在前一刻那般坚定地举刀呢?   或许就是因为孤独?   因为他觉得,他此生最熟悉、亲近的人们,一定会出现在终点之前,会与他再一次重逢。   到了那时,应该会很热闹吧?   他们会交谈,会大笑,会深情,会怅然,指不定还要大吵一架,但……想来总该能解决。   就算不能,见一面也好啊,哪怕是最后的一面。   可事实证明,他想错了。   不管再怎么等,他们似乎都不会出现了,不愿意来见自己一面,无论是神,还是鬼。   为什么呢?   除却魔鬼、罗伊外,“老海盗”是第三个生出这个疑问的人,他孤独地站在风雨间,惘然若失。   爱德华不愿见我,可说是他厌我,或是不在乎我,可是为什么……就连你也一样呢?   你还在怪我吗,安妮斯朵拉?   艾萨克苦涩地笑着,那张看着很凶恶的脸,此时却隐现皱纹,多了些年迈感与悲凉。   很多人都说过,神明超然世外,高高在上,不在乎任何非无限之物,非永恒之情感。   不在乎世间的一切。   就连“老海盗”自己,对罗伊提起所爱时,也是同样的说法。   可他知道,其实不是这样,至少不全是这样。   神明是规则,是同凡人全然不同的存在,按理来说,不该拥有任何情绪,更遑论情感。   若追溯本源,这种说法并没有错。   可问题是,当神明显化于世,以花草树木、飞鸟走兽,以至人的形象进入世间时,自会受形体影响。   哪怕只是分毫的影响,也足以令他们诞出情绪。   因此,有的神明会爱世人,会厌于卑劣,怒于亵渎,更有甚者,会因喜欢此间不愿离去。   而安妮斯朵拉,会爱上他。   风雨越来越大,雷霆愈发猛烈,电光如织划破天际,仿佛要撕开这个世界,就像是……   神明降怒。   可神明真的在愤怒吗?   安魂之歌响彻此方,整艘人鱼号都陷入了沉眠,立于甲板远侧的凯因,自也是一样。   他微合着眼,仍如先前一般,低举着那具木雕。   就在“老海盗”于心间问出那句苦涩话语后,被握于青年手中,自始至终保持着安静的女神像,忽地亮起朦胧、圣洁的光彩。   随着如丝如缕的光流逸散,风雨交加的世界逐渐平和,就像有一双手,抚平了天威。   雨声渐柔,雷声渐宁,于是安魂之曲愈发地清晰、动人。   感受到了木雕的变化,艾萨克迟疑良久后,终是转过了身,视线越过罗伊的肩头,望向了那处。   就像受到了指引。   光流顺着和风,受着细雨,飘飘荡荡来到“老海盗”身前,轻柔地绕上他的手指,抚摸过他的脸畔。   一如无数年前,他们在一起时。   “是吗,我还以为……那只是我自己的妄想。”   感受着暖意,倾听着爱人心语,艾萨克脸庞上的悲切稍敛,小心翼翼地,微笑着说。   那些用来对外人描述神明的话语,何尝不是他自己的企盼,是用以安慰自己的说辞。   可如今,她戳破了那层雾,自她被困世界尽头,他自囚维多利亚号后,生出的大雾。   阻隔他们足足数百年的大雾。   原来……你真的不怪我。   忆起那段时光中,他所倾听的,她漠然得令他心寒的传声,艾萨克默念,禁不住地微颤。   继而是后悔,撕心裂肺的后悔。   为那数不清的错事。   “吾爱……”   就连声音多带上了些许颤抖,男人遥隔深沉雨幕,对光流尽头的木雕,微不可闻地呼唤。   然后,他得到了回应。   同样的两个字,吾爱。   不觉间,“老海盗”向着前方迈出一步,然后又是一步,步伐缓慢,可却不多沉重。   伴着甲板的起伏,他走过了船头,经过首斜桅,沿着光流连接的方向,朝木雕走去。   这期间,他与罗伊擦肩而过,渐行渐远,可却再没有停下来,回首看她一眼的意思。   就像已经站在了两条不同的路上。   就像成了船中之鬼。   人鱼号的驾驶台上。   海妖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知道自己的期望已然落空,若继续等下去,一切都会无可挽回。   可她又能做什么呢?   她被魔鬼折去双翼,夺走声音,除却那些他夺不走的,大海对她的爱,她已然一无所有。   更何况,她与魔鬼之间还存着血仇之恨,如今眼看着一切脱离他的掌控,他将失败,以至消亡,她又何必操心?   这岂不是很好吗?   对,就这样很好。   像是要说服自己,塞壬在心间无声地念着,微急的呼吸渐宁,令肌肤更无血色的苍白渐隐。   为了不引起那只鬼的注意,少女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去看看平和下来的海,海上的微波。   去看安魂之曲中的世界,看那些安睡了的人们,看他们可以放下心事,无忧无虑的模样。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少女。   那个安眠雨中,孤单无依的少女,那个唤醒她,赐予她自由的少女,那个看起来那么坚毅、强大……   却令人怜惜的少女。   魔鬼后裔,近神之子,拥有近乎完美的身躯,身负恢宏无边的伟力,这每一环无不是天赐的幸运。   可对她而言,这些却意味着枷锁,意味着束缚,意味着悲惨无依,漂泊如萍的人生。   她看似强大,却似乎永远也掌控不了命运。   “喵。”   被冷漠的猫叫惊醒,塞壬稍稍偏过了脸,就看到了那只不知何时接近了她的暹罗猫。   此时,自诩高贵的猫伏在木栏上,身形极稳,仰着灰白、深黑交织的脸,满眼不耐地看着她。   那眼神,就像是看了半场戏,看遍了配角,却仍不见主角登场时的急躁。   “喵。”   它又催促般叫了声。   与罗伊、里奇等人不同,塞壬不需去感觉暹罗猫的意思,而是真的能听懂它的叫声。   就像此时,它在说,既然你觉得那姑娘可怜,怎么还不帮帮她?   一声平淡的叫唤,就能表达如此复杂的意思,这放在寻常生灵身上,是极难想象的事情。   或许幼龙可以做到,但猫嘛……   虽然神奇,但在这般关头,少女没时间去想这些事,她只微低眉尖,表示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不能歌唱的海妖,又能帮上什么呢?   可对这根本无法解决的问题,猫却似乎毫不在意,它舔舔爪子,理了理面上的猫毛,才悠悠地“喵”了声。   这一次,它表达的意思并不复杂,就只三个字。   试一试。   见状,海妖似是明白了什么,眉尖愈发地低了,看着柔弱而可怜,但眼中却没什么迟疑。   再柔弱的少女,也有坚强之时。   更何况是塞壬。   少女双手轻触着咽喉,深深地呼吸了几次,直到确认心间情绪尽褪,足够平静后,缓缓合拢双眼。   不知何时,消失而去的幽蓝光点,再次出现在少女身周,围绕着她轻柔、翩然起舞。   她睫毛微颤,双唇终启。   可是没有声音传出,更别说是天籁般的歌声。   见此一幕,暹罗猫不禁微瞪双眼,心想难不成是自己猜错了,那家伙的布置根本不是她?   那难不成……是我?   就在它胡思乱想,有些无措时,猫耳忽地动了动。   一道极低的、微尖的,听不出半分美感的声音响起,于风雨间飘荡,似是初生婴儿的啼哭。   又像是……沉寂千年之音。   塞壬之歌。 第390章 觉醒之刻   渐渐地,微尖、生涩的歌声变得流畅起来,与暴雨交响,同浪潮应和,音调更于不觉间上扬。   虽然并无歌词,可光听那古典恢宏的曲调,抑扬顿挫的旋律,就能知道那绝非寻常的摇篮曲。   而是战歌。   是无垠大海的咆哮,是塞壬一族面对魔鬼时的绝唱!   可如今,那饱含着无畏、不甘与绝望的悲壮之歌,却成了唤醒魔鬼后裔的最后希望。   似是感应到了孩子的心绪,暗沉的大海变得汹涌狂暴,比战舰还高的疯狗浪不住涌来,连绵无尽。   两艘相近的战舰,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上沉浮不定,于愈下愈大的暴雨中模糊不清,有若渺小枯叶。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为扰奇诡魔盒安魂之曲,为夺冰海尽头一线希望,塞壬放声歌唱!   唱给那香甜黑梦中,唯一能够听到她歌声的少女。   人鱼号甲板摇晃不定,艾萨克再难笔直前行,听着那激昂的战歌,他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他微惘地看着渐大的雨幕,望着白雾弥漫,再难看穿的前路,一时竟未曾想清发生了什么。   直到那些光流断了。   直到女神像光芒暗淡,再听不见至爱心语,“老海盗”才如梦初醒,望着歌声来处,如野兽般嘶吼。   “爱德华!”   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嘶吼戛然而止。   艾萨克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来,遥隔深沉雨幕,看到了那双逐渐亮起的,将熄岩浆般的眼瞳。   哦不,该说那岩浆在燃烧。   熊熊燃烧。   就像大幕拉开,就像戏剧中沉睡千百年的主角觉醒,连天地都给出了回应,那是一道闪电。   距离人鱼号仅不到十米,若烈阳般刺目,似巨蛇般粗壮的闪电,霎时驱离了甲板上的黑暗。   于是“老海盗”看清了那面。   看清了少女炽亮的眼眸,那如旗狂舞的金发,以及那柄已然出鞘,正直直对着自己的火铳。   “砰!”   不再是出自少女双唇的,恶作剧般的拟声,那柄华贵的火铳喷涂着火舌,发出震耳枪鸣。   迅雷不及掩耳,银灰铅弹带着气流轨迹,划破遮眼雨幕,干净利落,分毫不差地打在“老海盗”手上。   那只握着魔盒的手。   在跨时代的火器面前,就算艾萨克的意志再强韧,握着魔盒的手再用力,也终不甘地松了手。   “老海盗”青筋毕露的手掌被铅弹带动,朝后一扬,演奏着安魂曲的魔盒,也随之倒飞,落在不远的船栏边。   一声低微的脆响。   银灰的铅弹落在了甲板上,正是先前被打入男人手中那枚。   艾萨克看着那只血肉纠连,正自愈着的手掌,默然片刻,而后伸手到腰间,抽出了那柄雪亮的弯刀。   无论是魔盒,还是女神像,此时离他都很近,但他却没有对它们动过念头,哪怕只是一丝。   因为少女已经来了。   踏破积水,撞碎雨珠,距离枪响不过一霎,眼瞳闪耀的魔鬼后裔,就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前。   虽然他们之间本就不远,可这虽然已然无比惊人,甚至可以说,已经不是凡人所能做到了。   那是魔鬼的力量。   “锵!”   因为冲得太快,直到近在咫尺,船长才来得及收枪回鞘,同时抽出那柄伊斯克弯刀,迎面倒斩。   金铁之声徐徐漾开,有如钟鸣。   丧钟之鸣。   在那刀刃碰撞声后,紧接而来的,就是溅起的殷色,是绽开的血花,在暗沉雨夜中触目惊心。   毫不意外地,此次近身搏杀,罗伊占尽上风。   “老海盗”的力气并不小,他是自圣教审判所脱逃的暴徒,是爱德华手下最凶悍的刀。   他比罗伊面对过的,绝大多数敌人更为强大。   可饶是如此,他仍接不下少女在血脉奔流中,伟力加持下的一刀,并于照面之间溃败。   以至濒死。   就如被铅弹击中时一般,艾萨克持刀的手止不住地后扬,就连那柄古朴弯刀都卷了刃。   越过唯一的障碍后,伊斯克弯刀自然就落在了这位大副的身上。   这才有了那血色之花。   “嗵嗵嗵……”   一连串脚步声响彻甲板。   艾萨克在巨力的裹挟下,生生后退了十余步,直到重重撞在船栏上,才勉强止住步伐。   自他腹部起,直到左胸处,被斩开了一道极深的豁口,隐约可见森然白骨,与跳动着的脏器。   鲜血顺着那道豁口,似是小溪般淌落而下,倾洒在甲板上,继而又被急骤的雨水洗净。   若“老海盗”仍是凡人,那么此刻他就该死了,但可惜的是,他身负神明伟力与祝福,是世上屈指可数的惧亡人。   所以,尽管没有贪血者的能力,无法令血液凝成晶体,可艾萨克的血依旧很快止住,就连那豁口都在迅速愈合。   看那般景象,不需几刻,他就能恢复如初。   罗伊知道这一点,知道这位大副无法简单地杀死,所以先前开枪时,才瞄准了他握着魔盒的手,而非眉心。   但就如被人鱼号逼退的死寂号,就算惧亡人不死不灭,更拥有着可怖的恢复能力,可那同样是需要时间的。   而她争取的,就是时间。   不去管凭船栏撑着身子的男人,也不顾近在他脚边的魔盒,船长快步前行,很快来到仍沉睡着的副手身前。   看着凯因手中已然不同的女神像,与他微微低首,正对着木雕的姿态,少女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无非是神迹,无处不在,惹人心烦的神迹。   凭着令时光停滞般的思维速度,只瞬息,船长就理清了一切,不论是发生在副手身上的事,还是艾萨克的心意。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闪念,只是由心的后悔啊,艾萨克·赫德勒大副。   默然地想着,将木雕自青年的手中抽出,如那海图般别在腰间后,少女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手指律动了几下,片刻思虑后,船长毫不犹豫地推了他一把,凭着充沛得近乎无限的伟力,将他推出了十余米。   正好撞在先前围观的几位水手身上。   只闻一阵沉闷的撞击声,哪怕不看那处,也能想象到那些人犹如骨牌般倒地的景象。   听着就很痛。   船长眼角抽了抽,心想虽然可能会摔得鼻青脸肿,可总比被误伤到,甚至死了要好。   做完这一切,罗伊拖着弯刀,转过身来,顺着先前艾萨克大副急退不止的方向望去。   此时,“老海盗”已经重新站直了身子,胸腹间的豁口也已无踪,只余下淡淡的血痕。   魔盒自也回到了他的手上。   看着那位稍显狼狈的长辈,船长眯着熠然的眸子,嘴角绽开招牌式的微笑,不紧不慢地出声。   “您可真不厚道啊,大副先生。” 第391章 几对几?   先用极真挚的“甜言蜜语”来哄骗自己,再用足以威胁到先祖的局,来对付她这个年不满二十的“小海盗”,艾萨克做的自然不厚道。   非但不厚道,还很无耻,就连她都自愧不如的无耻。   这就是罗伊的想法。   “孩子,我从未想过要对你不利。”   听着少女夹杂着鄙夷、失望,与淡淡了然的责怪,“老海盗”却仍是那副温和的模样。   “不是不利,还能是为我好?”   嗤笑了声,船长微仰起下巴,冷冷地质问:“难不成您认为,只要不伤及我性命,如何蒙骗都无所谓?”   “当然了,对于我们海盗而言,撕毁协议是再常见不过的事。”   不给男人解释的机会,罗伊轻叹了口气,那神色像在无奈调侃,海盗就是这么个风气。   就算是身为传奇海盗的她,怀有的契约精神也弱得可怜。   “但是。”   此间氛围只轻松了片刻,就又随着少女语锋变换,而骤然冷郁。   看着艾萨克那较于纱琴号上所见,苍老了许多的脸庞,罗伊敛了笑意,认真地说:“不该是您。”   不是说“老海盗”不该毁约,而是这般卑鄙透顶,不惜以信任自己的后人为棋的事,不该出自他手。   因为他看似阴翳可怕,卑劣无耻,甚至被所有海盗视为叛徒,可内底里,他却是个名副其实的英雄。   甚至称得上高洁。   正因如此,罗伊才正色、遗憾地说了这么句话。   但也只是如此了。   这句饱含着尊敬,与各式样情绪的话语,将会成为这场大戏之中,二人之间的最后温情。   自此起一刀两断。   “人总是会变的,孩子,当然,我知道于你而言,这样的说辞难免苍白,但这就是事实。”   艾萨克上前几步,面上泛着苦涩的笑意:“只是与所有受时光影响,改变心念之人不同。”   “我的转意不在千百年之间,而只是一息闪念,就如我当初对你说过的,不过都是选择。”   “而这,就是我的选择。”   轻“啧”了声,显然再没有耐心听这些大道理,罗伊冷笑着说:“什么有的没的,都这种时候,您还打算用些神叨的话来糊弄我?”   “我不在乎您有什么考虑,又或者是打算,既然已经撕破了脸,那么一切协议自然作废。”   “接下来,这事儿的走向,只怕就得看谁拳头硬了。”   说着,少女威胁般举了举拳头,继而咧嘴笑着,诱惑般说:“不过嘛,好歹我们间也有旧情,如果您愿意交出魔盒,那还是能谈谈的。”   “这么收场,我想,总比和我这个孩子在雨里打来打去,甚至满地打滚地抢东西要好看不是?”   毫不脸红地称自己为孩子,罗伊劝说完后,真像个坏孩子般,坏笑着说:“再说了……”   “您也打不过我啊。”   说完,也不顾“老海盗”的反应,船长抬步前行,拖着的弯刀与甲板相触,发出刺耳而可怖的低响。   见少女一劝二吓三动手,没给自己留下分毫插话的时机,艾萨克嘴角的苦涩愈发地浓郁。   “我很抱歉,孩子。”   说了句很没新意的话,“老海盗”将手中的卷刃银刀抛开,走到不远处一位仍在沉眠的水手旁,然后随手抽出了他腰间的弯刀。   “我非但不能给你魔盒,还要拿回我的东西。”   “您的东西?”   闻言,罗伊并不意外,反而笑得愈发灿烂:“不对吧,这木雕似乎从来都不属于您啊。”   那尊女神像是魔鬼的杰作,其中媒介则是女士之泪,不论从哪方面看都与他无甚关系。   “那……你就当我是个抢孩子玩具的恶人吧。”   少女眼瞳生辉,逐渐走近,带着连冷雨都不能浇熄的温度,比黑夜更为深沉的阴影。   这本该是个可怕的,甚至令人绝望的画面,可不知为何,在说出那句话时,艾萨克却格外的放松。   不是尽力了的释然,而是胜券在握的从容。   听着老人的语气,感受着他如胜利者般高高在上,怜爱孩子的眼神,罗伊忽生警意。   “嗵!”   还不待罗伊想清对方自信的缘由,一道于身后响起的低沉闷响,就为她揭露了答案。   那时闪电初熄,电光退去,甲板一片暗沉。   船长微侧过身,望向声音来处,还未来得及看清来客全貌,视线就被一抹血色勾住。   那突兀现身的色彩,并非先前绽放之花般的鲜血,而是一对眼瞳,如野兽般闪着光。   那是贪血者的血瞳。   “哦,看看是哪个姑娘来了?”   明白了自己警意的来源,罗伊这才发现,在历经了如此多的事情后,自己竟将她给忘了。   薇薇安·冯·卡斯坦因,这个被女士自死寂大三角救起,并赋予了永生权柄的可怖生灵。   不过,就算稍有些出乎意料,可船长依旧不多凝重,面色轻佻地调侃,只是走向男人的脚步停了。   不动声色地侧移几步,确保自己不在二人间,不会腹背受敌后,罗伊才转回目光,有些不忿地问:“我说大副,您比我想象的还不要脸啊。”   “不厚道”换成了“不要脸”,虽说是船长存着不抱希望的激将之意,可确也有些不齿。   您个长辈花大心思,布大迷局来蒙骗我就算了,打个架还要找帮手,这未免太过分了吧?   “我可没与她说好,只是恰好走在一条路上,自然而然地行到了一处,又怎成了不要脸?”   至此,“老海盗”终于摘下了长辈的面具,开始展露出过往那位海盗大副的恶劣习性来。   他笑眯眯地说着,自侧舷船栏来到甲板中央,而后顺手一抛,将魔盒扔向了走近的少女。   薇薇安自然稳稳接住。   这个过程不算快,但就像已经算清了罗伊的极限速度,还知道她火铳中的铅弹早就用了,“老海盗”丝毫不担心她会暴起发难。   事实也是如此。   船长什么都没有做,只恨恨地看着艾萨克,就像是只被夺了食物的猎豹,正暗暗磨牙。   从那怪物手里抢魔盒,自要比在那位大副手中困难无数倍,甚至可以说,根本不可能。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孩子,这只是种保险的手段,我可不想被你当作突破口盯上。”   “老海盗”微笑着说:“哪怕我自己也很擅长搏杀,但不得不承认,在你们这些年轻人面前,终究占不到什么好。”   确切的说,是年轻的小“怪物”。   “但尽管如此,在不用费心思去保护魔盒后,我还是能给你带来些麻烦的,这你也清楚。”   听着男人的话,罗伊虽然不悦,但也无法否认。   如果只是艾萨克一人,她依凭体内的伟力,确实可以很轻松地压制他,以至于夺回魔盒。   但如果再加上个薇薇安,那就全然不同了。   “孩子,我知道你的想法。”   注视着船长的双眼,看着她闪烁不定的目光,艾萨克言辞恳切地说:“但你要明白,那是不可能的。”   “要是你体内的血脉彻底觉醒,成为真正的神裔,那别说是我们俩,来再多人都挡不住你。”   除非神明落子,伟大之人联手,举世之力汇聚,谁能奈何得了魔鬼?而身为他最完美的孩子,罗伊就算不如他,也绝非二人可以抗衡。   但问题是……她仍是凡人。   此时她眼瞳中闪耀的神光,体内奔流的伟力,并非血脉深处的坚冰消融,而仍是借力于魔鬼。   如此,她依旧触不到规则一角,无法真正抹灭永恒。   自非他们的对手。   暗暗骂了几句无耻,船长转了转眸子后,看向薇薇安,别样柔和地问:“那一刀还痛吗?”   看着是在温和的慰问,却又像是在伤口上撒盐。   知道罗伊说不动艾萨克,就想打自己的主意,又或是借此作恐吓,薇薇安心无杂念,面冷若霜。   她的话语更为直接,不留情面。   “二对一,你没有任何胜算,把钥匙交出来。”   碰了个钉子,船长苦大仇深地叹了口气,知道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只得思绪飞转,另想法子。   可这根本就是个死局。   对面虽然就只有两个人,却比威斯加那两百军人还要来得危险、可怕,仅凭她一人……   “嗵。”   就像是听到了罗伊的心声,伴着一声闷响,以及水珠急落在甲板上的声响,船上又多了位客人。   只是,这次来的不再是不速之客,而是人鱼号的熟人。   那个曾经在这艘船上担任过大副,甚至是船长的少年。   感受着一下子聚拢过来的目光,少年苦兮兮地甩了甩衣袖,将沾染其上的水珠抖落了些。   然后,他抬起头来,澄澈的血瞳中先后闪过罗伊、艾萨克的面容,最后停在薇薇安脸上。   他淡淡地,带着些歉意反驳。   “不,是二对二。” 第392章 惊喜与惊吓   “哦,真是惊喜。”   在少年现身的那刻,罗伊面上的苦色就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恶劣而从容的微笑。   早在冰山上的相遇后,船长就知道了少年的存在,也知悉了他的心意,只是不能确定,他能否在魔盒的安魂之曲中保持清醒。   现在看来,这种担忧是多余的。   因此,她确有些惊喜。   只不过这二字,更多是对艾萨克二人所说。   再确切些,就是为了说给她正观察着的,面色如常,眼神却掩不住有异的少女听的。   是为攻心之计。   出奇的是,面对着罗伊这句明显针对自己,饱含隐意的讽语,薇薇安却并没有回击。   就连她澄澈血瞳中的光彩,也在注视少年片刻后,敛没无踪,继而归于彻底的平淡。   也可以说是陌生。   对于这一刻的到来,早在那个狭小房间之中,二人举杯对饮时,她就已经有所预料。   薇薇安知道,她与里奇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们只是恰逢其会,才会行于一处。   这是一段很有限的,随时可能结束的旅程,却也是千百年来,她最喜欢的一段辰光。   但那又如何呢?只要是旅程,就会有结束的那一刻,不论是漫漫人生,还是这段路。   所以,她早已构想好,可能面对的每种结局,并提前做了准备,迎接他们间的离别。   她有想过,他会在登上纱琴岛后再不归来,或于魔鬼手中殒命,或重归罗伊的身侧。   这两种可能,于她而言,都是最差的结局。   但不知该不该庆幸,他终归是回了死寂号,虽然没有取得魔盒,但也算是平安无事。   最重要的是,他没丢下她。   那时,她虽然没有表现,实际却暗暗松了口气,更在对谈结束后,觉得可以再看看。   那之后,她又开始想,这场大事必会关乎罗伊,不知他会袖手旁观,还是倒戈一击。   少年的现身与表态,自是落在了后者身上。   这并非很出乎意料的选择,也算不上是太差的终末,反而薇薇安觉得,他就该如此。   谁叫他是个口是心非,喜欢说谎的海盗呢?   看似是个孤独、无情的少年,事实上却爱管闲事,记挂旧情,见不得苦难与不平事。   你就连早餐都得听她的,又怎么舍得下她?   少女默然想着,觉得真很无趣。   虽然心机不深,但通过拉弥亚之眼回溯的过往,与这段时光的相处,薇薇安对里奇的了解并不浅,知道他心间最深处的坚持。   背叛也好,选择也罢,其实不过都是说辞。   前次他都回了心,愿意为了还恩,舍弃那些跟随他的船员们,甚至是他自己的生命。   此次又能有什么不同呢?   只是……   明知如此,可在见到里奇登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少女的眼瞳深处依然隐见怅意。   只是谁又不曾希冀,奇迹会于最后一刻发生,会令一切改变,就如罗伊所说的惊喜。   终只是泡影。   虽然没有得到回应,但罗伊知道,这一招必然会奏效。   谁叫那少女好骗……外加重情呢?   语落,船长不再看着薇薇安,而是似无意一般,转眼望向里奇,目光与他遥遥一对。   真的很像是巧合。   因为在对视时,罗伊的面上还存有得意之色,而少年的目光则有些幽幽,似有埋怨。   埋怨她不该以此为刀。   不说薇薇安,哪怕在老谋深算,极通人心的“老海盗”眼中,此番对视也就是如此。   其中究竟存何隐意,就只有罗伊二人知道。   所以,变化才会显得那般突兀,近乎惊吓。   伴着急促的脚步声,与弯刀拖在甲板上的低响,先前还言笑晏晏的船长,骤转身形,暴起发难!   不算最后登船的少年,罗伊三人间的距离其实很短,哪怕是寻常之人,想要接近也用不了几息。   换成伟力加身的金瞳魔鬼,自然更若转瞬。   仿佛只是眨了下眼,眼瞳熠然的船长就已经来到近前,弯刀上撩,呼啸着断了风雨。   目标直指薇薇安。   当然,这道于晦暗雨夜下亮起的,璀璨明华的刀光,自不会如此利落地结束这场戏。   它不过是个开始。   薇薇安根本就没将心思放在罗伊的身上,她依然警惕地望着远侧,看着缓步而来的里奇,片刻后,竟然也抬步朝着那处行去。   回应船长的,是侧方骤乱的风声。   同样是一道雪亮的刀光,虽然威势远不如她,甚至不多凌厉,可落处却格外的致命。   那是她的侧颈。   若任由此刀落下,就算此时她的体魄远胜凡人,只怕也会血流如注,再难以起身了。   理所当然地,罗伊转刀回防。   伊斯克弯刀的刀刃顺向回转,绕了个大圈,可虽说去势已尽,却仍稳稳挡住了斩击。   甚至对那来犯之刃,隐有压制。   这是因为力量的差距实在太大。   “孩子,可别忘了我啊。”   受此一刀,罗伊被迫转了回心神,将目光投向后退数步,正恶劣笑着的艾萨克身上。   就如这位大副所说,虽然他各方面都比不上罗伊这些小“怪物”,但仍是个大麻烦。   因为他是惧亡人,是杀不死的。   但罗伊不同。   她虽然血脉奔流,伟力加身,同样拥有难以想象的自愈能力,但仍可能受到致命伤。   一如先前的那一刀。   因此,在将这位大副彻底打趴下,打到一时半会儿无法恢复前,她不得不先应付他。   可这正是身为“牛皮糖”的使命。   闻言,罗伊“嘁”了声,然后不情不愿地摆正态势,说:“你们这些长辈都没正样。”   少女在此事中的长辈,自是指爱德华船长与艾萨克大副,而这两位拥有一个共通点。   “谁让我们是海盗呢?”   面对着船长的咒骂,“老海盗”放声而笑。   似为了应和此话,漆黑的夜幕被骤生的电光照亮,震雷也如哄笑与掌声,连绵不绝。   而随着人鱼号甲板的又一次上斜,这对辈分不知差了多少,一路勾心斗角、互有算计的老人与少女,终于开始了正式的交锋。   与此同时,先前曾被作为目标的薇薇安,已然与船长错身而过,前行步伐愈来愈快   那柄铭刻着繁复血槽,瑰丽而邪恶的刺剑,也于不觉之间出鞘,破开寒风冷雨而前。   朝那似无反应的少年刺去。   像极了断情。 第393章 猫教老虎,留一手   断情一剑中了。   伴着低沉的闷响,那柄瑰丽的刺剑深深地没入了少年的身体,位置就在心脏上侧数寸处。   因为刺剑上用以放血的纹路,令其深嵌血肉,所以就算薇薇安力道极大,用它刺穿了里奇身躯,它也只在他身后探出不长的剑尖。   锐度不够带来的影响,就是少女的绝大部分力量,尽数通过血槽,作用在了少年的身上。   于是里奇再无法前行,反被迎面袭来的巨力带动,止不住地后退,直到撞上木墙才停下。   那是船长室的外墙。   二人一前一后,足足“追逐”了近乎小半甲板。   而直到此时,时光仿佛才重流,少年被刺剑刺入的地方,才有极细的、分散的血流淌落。   “还真一点儿不留情啊。”   冰冷的雨珠“噼啪”而落,打在里奇面色如雪的脸颊上,他那一向漠然的血瞳中,竟也隐隐可见些许痛苦,可想而知那痛楚多深。   任谁被血槽深嵌于体,再被当做借力之处,推着后退这般远的距离,都不可能面不改色。   饶是血眼屠夫也不能。   在轻吸了几口冷气,体内传来的痛楚渐散,或者说麻木了些后,少年才有精神苦笑出声。   “还不是你自找的。”   看着那张近在咫尺,已然无比熟悉的面容,看着他额上淌落的,分不清是雨还是汗的豆大水滴,薇薇安微垂眼帘,微哑着嗓音说。   她终还是生出了些情绪。   因为自她出剑起,直到此时此刻,少年都没有还击的意思,甚至就连分毫的躲闪都没有。   他就像个木头人一般,任她刺,由她推,期间一动不动一声不作,不知是否是因为愧意。   “是啊,我自找的。”   任由鲜血浸透大氅,令那猩红之色愈发深沉,少年都没有挣脱的打算,只是淡淡地笑着。   “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你们的战略足够果断。”   远处传来金铁相交声,隐隐可见刀光火花,可里奇却没有看那一眼,仍看着咫尺的少女。   “让那位学者……哦,或许该说是艾萨克大副,用不死之身拖住罗伊,然后依凭你的武力,先来处理掉我,以形成二对一的局面。”   顿了顿,少年赞赏地点点头,颇为欣慰地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此长进,不错。”   从一张不明诡计的白纸,到能和艾萨克无声定计,娴熟配合,薇薇安的改变确实不算小。   “和你学的。”   对于他能认出“老海盗”身份,少女并不意外,毕竟在女士处,他同样得到了不少情报。   而她的改变,不论是能放下成见,与内心抵触的海盗全力携手,还是对诡计战略的了解、敌人心意的推测,确都与眼前的他有关。   “就连这刺的位置,想来也是你早就选好的吧?”   对此,里奇并没有喟叹,只低头看了眼刺剑没入之处,嘴角流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因为风雨太大,步伐太急,以至于在先前刺剑临体时,有一道极低微的脆响被掩盖而去。   但无论是他,还是她,自然都不会轻易地忽略。   因为那是水晶瓶破碎的声音,依照刺剑所能覆盖的范围,想来其中那只小虫也被洞穿了。   那是他培养的最用心的毒虫,是隐得最深的杀招,过往不知夺走了多少人的性命,就连罗伊都忌惮不已,时刻备着小袋火药防身。   所以,包括薇薇安在内的许多人,都会认为在人鱼号上那场船长决斗中,他终是留了手。   因为那时,金瞳魔鬼已然将抵御毒虫的火药,用在了掩护自己,冲出船长室的过程之中。   若那时毒虫翩飞,就算取不了命,也足以分神。   而在那般凶险的搏杀中,无法集中精神,简直与找死没有两样,何况罗伊已然近乎力竭。   虽然薇薇安如今的情况,与当时的船长不同,可在无法判断那只毒虫可能带来的影响的情况下,她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除掉它。   也就是这一剑。   这一剑看似并不致命,可却并不是少女留情,而是她明白,同为惧亡人的里奇无法杀死。   那么,她所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阻止他行动。   一如一剑刺穿少年,并令剑尖没入船长室外墙,将他如圣书上的圣子,钉死在十字架上。   又或者,是连同那只狭长的水晶片一同刺穿,抹灭掉血眼屠夫最为人畏惧、提防的杀招。   少年先前眼露痛苦,想来就是毒虫血液的影响。   至于是怎么知道那水晶瓶位置的……   就如当初里奇归来时表现的,薇薇安其实没那么好骗,也并不天真,里奇能在与她的相处中,逐渐了解、看透她,她自也是一样。   或许早在相对饮酒的时候,她就已在为此准备。   谁又知道,那些看似不过是好奇、关心的问话,在少女心间深处,究竟又意味着什么呢?   或许就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也许吧。”   正因不明真正心意,薇薇安在回答之时,并不如先前般漠然直接,而给了个模糊的答案。   “反正你动不了了,藏着的暗招也没了,就安心地在这儿待着吧,我尽量……手下留命。”   手下留命中的“命”,自然说的是罗伊的性命。   薇薇安说的似乎已成事实。   依凭与女士间的羁联,所造就的天然默契,贪血者与海盗大副联手一役,就令局面尽改。   原因为少年现身所带来的平衡,再一次被打破。   若少女回身参战,罗伊压制艾萨克的局面自然不存,到那时,夺回女神像只是时间问题。   而一旦魔盒与钥匙重聚,这场弈局也就结束了。   就让它这样结束吧。   默然地想着,薇薇安下定决意,最后看了眼少年后,就转过身去,打算依所想结束一切。   可就在这时,少年说了个词。   “猫教老虎。”   动作骤止,少女有些僵硬地转脸,再次将目光投在里奇的面上,然后看到了他澄澈的笑。   这时的他,真的很像个孩子。   不过……是坏孩子。   猫教老虎是个古旧的谚语,具体含义他曾对她讲过,简单地概括一下,就是老虎自猫那儿学了许多本领,最后却想反过来吃了它。   可最后,老虎没能成功,因为猫没有教它爬树,也就是少年没说完的,谚语的后三个字。   留一手。   猫教老虎,留一手。   你从我这儿学了许多,通过不动声色的探问,更知悉了些秘密,可……那是我故意的啊。   里奇没说这番话,可说出的谚语,与那般神情,很明显就是在告诉薇薇安,那不是全部。   不论是你学到的,还是了解到的。   都不是。   没来得及想清里奇心意所落,少女突然感觉到握着魔盒的那只手,手背上微微有些发痒。   就像正有只斑斓小虫爬过。   不适得像被看透了所有。   她忽地有些冷。 第394章 来不及了   酥麻的感觉自手背上传来。   少女原本无比有力,任谁都无法撼动的手,此刻却悄然垂落,无声松开,再难承住魔盒。   “啪!”   一声清脆的鸣响,仍流溢着光丝,演奏着乐曲的魔盒,如枯叶般笔直坠落,摔在了地上。   就像早已候着这一刻,里奇没给薇薇安反应的机会,直接将魔盒踢开,让其顺甲板而行。   而就像是巧合,当少年将魔盒送离身边时,人鱼号正受巨浪影响,陷入尾高首低的状态。   于是魔盒朝下滑落,向着船长的方向一往无前。   “你……”   没有回身去看那一幕,薇薇安对少年咬牙切齿地出声,浑身轻颤着,不是恐惧而是愤怒。   “薇薇安,你要记住,当你想算计人的时候,也总要想一想,自己又是否落入了陷阱中。”   仿佛感受到了少女的情绪,与毒素的效果正在迅速减弱,那只五彩斑斓的毒虫迅疾飞起,没有回到主人身边,而隐没在了黑暗中。   它似乎也知道,此时他自身难保,顾不了自己。   而听着少女愠怒的语气,里奇的面色更白了些许,在一阵急促的喘息后,才微笑着说教。   现今,他被“钉子”钉死在了“十字架”上,任何动作,哪怕只是身体随船身沉浮带起的颤动,都会牵动血肉,带来可怖的痛楚。   “如若你一开始就视我为敌,那就得做好万全的准备,甚至在交锋之前,就先行除掉我。”   “至少在无情这点上,你所表现得还远远不够。”   里奇轻声地念着,红宝石般的眸子已然温暖,就像从未将她视作敌人,就像是在人鱼号上的另一个雨夜,对罗伊所作的临别倾诉。   就像准备离开了。   “你……”   感受到了他的心意,薇薇安的声音也微颤起来,只是不再是因为愤怒,而是伤感:“你就不怕……”   “我有什么好怕的?”   没有等她说完,少年就咧了咧嘴,以反问作答。   是啊,他有什么好怕的,都已经是下过一次地狱的人了,能被女士选中,已然足够幸运。   如今他叛了神明,顶多就是再坠回那片黑暗中。   他不在乎。   就像是为了印证这一点,迎面而来的海风忽大,掀起了大氅一侧,其中掉下了个小匣子。   在坠落的过程中,系在小匣子上的丝带飘扬着飞散,不知名兽皮制成的盖子也随之分离。   就像铁牢洞开,被困缚于其中的生灵翩然而出。   那是蝶,闪着荧光,淡金色的蝶。   它们轻柔地拍动着翅翼,绕过少女身侧,逆着疾风骤雨而前,犹如在夜下熠然摇曳的火。   这是极美的一幕,只是那种意境并未持续太久。   船首方向的刀刃交响渐低,直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急促的脚步声与隐约的骂声。   至于骂的什么,为什么而骂,无非就是“小混蛋”啊,“不许在船上放虫”啊之类的话。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在乎这个。   因为身负神赐,少年的感知能力远胜常人,听觉自也是如此,能将那骂声听得一字不落。   暗暗腹谤了句,里奇的视线越过薇薇安的肩头,朝那骂声来处望去,看清了那处的情形。   一切都如计划的一样。   在魔盒拖着声儿,沿着甲板倾斜的弧度下滑时,罗伊也趁势击退了艾萨克,朝木盒跑去。   那之后,火般的蝶与她擦身而过,似是不畏死的战士般,向着“老海盗”迎面扑了上去。   哪怕明知会被弯刀斩断,也要倾洒最末的鳞粉。   明明是贪血者和海盗大副一手创造的局面,在极短的时光中,却陡然而变,反被罗伊与里奇所利用,成了他们计划中的致命一环。   如果说,薇薇安二人所作的决策足够果断,那么罗伊与里奇的顺势应对,则已堪称完美。   无论是对局势的判断与引导,还是对人心的掌控,计划的执行,他们都已经做到了极限。   只是……哪里来的计划呢?   自离开冰山,直至大幕揭开,二人重逢,他们都没有论及过此般局面,更没有提前准备。   或者说,当到了图穷匕见时,再来准备就晚了,因为果决如艾萨克,绝不会给他们机会。   方才看似是罗伊暴起出手,可若她再犹疑一会儿,哪怕只是片刻,说不定就会失去先机。   既没有提前布置,一旦临场,又再无机会准备,毕竟罗伊二人虽各有异,终不能心灵相通,一霎换念,那难道……其实并无计划?   就如船长过往面对大事时那般,只是随机应变?   不,不是的。   在惊变突生之前,罗伊曾对薇薇安说过一声“惊喜”,与里奇有过一次短暂地对视,而那……   就是全部。   是同生共死,亲如双生的默契,是一切的不言自明。   是人鱼号的传奇。   就如艾萨克大副曾感叹过的,哪怕放眼整段海盗历史,哪怕处于千百年前黄金时代的开端,这位金瞳魔鬼,也必然能够熠然生辉。   所以,他自始至终都未轻视过她。   此番大事中,他更是决意率先除去那少年的威胁,再与薇薇安联手,共同应对罗伊攻势。   这才有了先前的局面。   只是显然地,他远远低估了里奇所带来的威胁。   如果不是魔鬼后裔的名衔太沉,如果不是那少年自始至终犹如鬼影,如果能够知道……   他亦是海盗传奇,这一切或许就不会这般发展。   他们就不会败得那么的利落,那么的始料未及。   自古以来,能被加冕传奇者,无不是非凡之人。   而能同时拥有两位传奇的海盗船,放眼整段海盗旧史,也仅有一艘,它的名讳是纱琴号。   如今,或许得把人鱼号也加上了。   金瞳魔鬼与血眼屠夫共立一处,除非爱德华与艾萨克再次联手,谁能盖得过他们的光辉?   脚步乱了雨声,当薇薇安回身时,船长与魔盒已然近在咫尺,就算是她也已来不及阻止。   不,若加上别样修长的刺剑,说不定还有机会。   还能在罗伊得到魔盒的那一刻,刺穿她的咽喉。   没有丝毫犹豫,哪怕到最后依然落得一场空,薇薇安也必须试一试,她再顾不上少年,重新握住剑柄,近乎决然地将它向外抽离。   可是刺剑没能抽出来。   听着那阵令人牙酸的切割声,少女微惘地转过脸去,而后看到里奇正死死地握紧着剑刃。   血流如注,浸透了猩红的大氅,少年的手指深深地嵌入了刺剑的血槽,已隐约可见白骨。   “来不及了。”   他无比柔和地,怜爱地低语,眼眸中尽是愧意。 第395章 对与错,真与假   确实来不及了。   在刺剑抽离不出,薇薇安惘然回首的须臾,罗伊已然单膝下跪,按住了朝她移来的魔盒。   要是船长似于“老海盗”般,会在终末一刻犹豫,需要辨明心中闪念,那或许还有转机。   可惜的是,她不会。   罗伊船长从来不会因外人之言,改变自己心意,不管那人是艾萨克大副,还是她的先祖。   熠然的金瞳中倒映着魔盒摇曳如真的花纹,少女松开手中弯刀,任由它随着风雨滑离,旋即从腰间抽出了女神像,毫不拖泥带水。   似是感应到了钥匙的到来,魔盒终于有了变化。   那印刻在盒盖上的浪纹,如同漩涡般转动起来,其间隐见电光风雨,而与此同时,八边形的盒盖竟然沿着纹路,随旋转徐徐分离。   只片刻辰光,盒盖中心就出现了一个漆黑渊洞。   那深不见底的渊洞,似乎有着奇诡的魔力,能够牢牢地吸噬住目光,让人不知觉中陷落。   但其中景象,却并不可怖。   丝缕般的光流于其中温柔舞动,而光流来处,则是一片璀璨明华的星空,仿佛在无声述说世界的源头,生灵的来处,也就是……   另外一片大海,名为规则。   那星光太柔,太盛,简直要压过船长眼中的光焰,不,该说是裹住,轻柔得就像是拥抱。   这一刻,她仿佛重临冰山。   再次踏上了那条似无尽头的神路,只是这次,迎接她的再非寒风冷雪,而是多彩的世界。   有春夏秋冬,有风霜雨雪,有喜有悲有酸有甜,就与真实的世界无异,与凡人所感无异。   于是她明白了,原来神明走过的路是这般模样。   他们也会欢愉,亦有悲伤,对世间的一切存有感情,极少逾越约束,与那魔鬼全然不同。   就如圣书所言,神爱世人。   至少比魔鬼更爱。   这不是什么蛊惑人心的劝说,亦非神明意志作祟,而是魔盒揭露的,再真切不过的事实。   忽有雷霆炸响,惊醒了怔然的少女。   自魔盒开始变化,罗伊心念陷入那片星海,直至她明悟神明本质,被雷声唤回现世,看似过了极漫长的时光,实则不过转瞬之间。   且那道雷声并非终末,而只是开始。   那之后,仿佛感受到了最后之刻的临近,魔盒奏响的安魂曲渐低,取而代之是无尽雷鸣。   闪电撕裂夜幕,炽烈电光如潮水般蔓延,将极北永夜照得亮如白昼,一如盒盖上的景象。   如果有人能自天望下,纵观全局,就会惊讶的发现,其实魔盒上的世界,就是此方天地。   此时,在人鱼号周遭,被闪电照亮的海面正扭曲、咆哮着,形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漩涡。   那是真正的天威,比魔鬼手段所成的更为壮观。   那漩涡的中心是人鱼号。   人鱼号的中心则是罗伊。   一切巧如命运。   在那命运漩涡的中心,时光仿佛停滞了,声音似乎消失了,船长只能听到自己渐缓的呼吸、心跳,看着女神像极缓慢地靠近魔盒。   而并非是如魔鬼所言,抽出短刃刺破那重枷锁。   背离魔鬼,赐他永眠,这本就是少女的决意,哪怕历经了如此多的事,也从未有过改变。   那些亲情,那些温暖,那些自魔鬼口中说出的承诺,自始至终,都没在她的考虑范围中。   其实爱德华猜错了一点。   在罗伊问的三个问题中,最重要的确是第三个,但最不重要的,却是替他逃脱封印之法。   反正……她又不会选。   至于原因,她不愿帮他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就是那些隐在温情下,难以洗清的血仇。   他说,他从未操纵过她的命运。   可父亲离去,一去不返,从而导致的无数悲剧,难道他就能免去责任,就能装作没关系?   更何况,他还在自己提出父亲的问题时说了谎。   弥天大谎。   而这,不过是她与先祖之间,无法缓和的原因之一。   其他的,像对凯因承诺过的复仇,对大船长安危的担忧,对他灭绝塞壬一族做法的不认可,一路来所受的苦难,简直数也数不清。   哦,说起来,那魔鬼对她确实还算不错,救过她好些次命,但那真是因为疼爱与关怀吗?   想来不是。   只是因为她是他最完美的孩子,逃离永恒牢狱最重要的工具,所以,不能轻易地死去吧?   仅此而已。   既然您不愿意放手,那就走吧,离开我的世界。   这是少女飞转的思绪停下前,最后的心念。   那之后,木雕终于与魔盒相触,落在漩涡中心的渊洞中,落在那片星空上,就像门与锁。   正如“老海盗”说过,当她来到最后的那一刻时,自然会知道该怎么做,知道开启之法。   魔盒因钥匙产生的变化,自就是开启它的途径。   这也是罗伊冥冥中所感。   只是这般结局算不得好。   船长不愿心从魔鬼,又没有艾萨克所说的通冥之匕,更无女士所赐伟力,那么这两条路,自然就都行不通了,她只能选择最末的。   那就是开启魔盒,令伟力重归神明。   如此一来,爱德华船长自就失去了魔力,重归凡人,甚至会被重流的时光,侵蚀成飞灰。   而女士会再次成为高高在上,超然凡尘的存在。   但就算是如此,想来她也不会对自己怎样。   这是在通过魔盒中的那片星空,知悉神明本质后,罗伊愿意相信,且至少能保证的一点。   再怎么说,我也算将功补过?   做完一切后,罗伊放开了魔盒,随着它的漂浮而起身,只仍微垂着脑袋,眼中尽是疲意。   她自嘲地想,身体逐渐放松,觉得终于结束了。   只是……   周遭的声音在恢复,雨声依然那般急骤,雷鸣倒是稀疏了许多,但没有任何的人声传出。   丝毫也无。   罗伊有些惘然地转过身来,将目光投向那逐渐止步,不再前行,本应该无比开怀的男人。   然后,她看到了他的眼神。   那对一向温和的棕瞳中,如今充斥着各式样的情绪,有难以置信,有惘然不得解,有释然,有苦闷,但到了最后,却只余下悲凉。   绝望般的悲凉。   “喵。”   不知从哪传来一声猫叫。   依然轻松、慵懒,只多了些赞赏,像对这场表演很满意。 第396章 伟大之最   安魂之曲停了,塞壬之歌息了,漩涡止了骤风消了,唯有冷雨依旧,不停地下愈下愈大。   当眼瞳中的情绪尽归悲凉,艾萨克似乎一瞬间老了许多,皱纹攀附于面,容颜更显沧桑。   那并非只是感觉。   在魔盒与钥匙相处的那刻起,那潜藏在他体内,曾令他生不如死的伟力,开始逐渐流逝。   就像被封住的沙漏重流,那被无边魔力禁锢的时光,再次动了起来,将年华一点点剥夺。   “老海盗”真的老了。   也许再有片刻,这位世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就会被如渊时光吞噬,似尘埃般消散无踪。   一声叹息无由来地响起。   它似无形的蝶,飘渺不知来处,于人鱼号上空翩飞、游荡,最后徐徐落在了罗伊的耳畔。   那叹息中蕴藏了太多情绪,繁复浩瀚有若沧海,更隐着万千隐秘,远非常人所能够理解。   但不知为何,少女听懂了。   那是对漫漫时光的感慨,是对她最终选择的失望,是对旧友将去的不舍,是踽踽一人的孤寂,是悲伤,是愧疚,是乏是倦是……   满足。   真正的满足。   那一霎,罗伊只觉遍体生寒,冷彻心扉,她用尽了全身气力,才将僵硬的身子转了过去。   然后,她看向了魔盒。   到了此时,哪还有柔和光流,绚烂星空,一切都黯淡了,就连纯白无瑕的木盒与女神像,都像失去了活力,只余下凋零般的暗灰。   象征着死寂的暗灰。   哦,不,至少在那木雕上,还存有最后的光辉。   在女神像的眼角处,正逸散着细微如尘,璀璨明华的星辉,仿佛永夜来临前终末的星光。   那是泪,神明之泪。   它被困缚了千百年,可直到最后,迎来的也不是自由、解脱,而是深不见底的绝望之渊。   原来,那重枷锁从没有哪一刻落在过魔鬼身上,自始至终,它都只是用来囚禁神明之泪。   直到它完成它的“使命”,才赐它可笑的怜悯。   那么……她呢?   在回转身来,看到艾萨克大副的眼神时,船长就已经想明白了一切,看清了可悲的真相。   她知道自己被他骗了。   她知道一切都是假的。   知道了自一开始,先祖,不,那魔鬼就没有信任过她,或者说,他根本就不需要信任她。   对于一个工具,一枚棋子,又何必付诸感情呢?   真是好大一个局。   在知悉了结局后,罗伊回首去看过往的人生,去看那些壮阔之景,再感受不到半分真实。   她只能看到一片高悬于头顶,深邃如夜的阴影。   现在看来,或许不仅仅是她。   就连她的父母,身周的近人,甚至是艾萨克与女士,都是他为这场大戏,所准备的舞者。   无数命运交织,不尽真假缠绕,掀起无边风雨,构造千年弈局,才终于造就了这步杀棋。   只不过,令人无比意外的是,这步棋不向神明。   向她。   深谋远虑、漠然无情至此,让神明在内,无数伟大存在为他起舞,爱德华船长不愧……   伟大之最。   终于,神明之泪淌尽了。   女神像上再无光辉,死气沉沉,可就在下一刻,它忽地转动了起来,徐徐翩旋有如起舞。   原在钥匙临身,安魂曲停息之时,就已经凝滞不动的八边形盒盖,在此刻再次旋转起来。   于是又有了曲音。   只是那歌曲不似安魂之曲,轻柔和缓令人安眠,而是极近沉郁、悲伤,让闻者无由垂泪。   那是悲怆之曲。   罗伊没有哭,亦未听到泣声。   就像安眠之曲仍在,人鱼号、死寂号上的人与“鬼”依旧没有动静,只是这次再非沉眠。   而是真的停滞。   连同世界一起。   战舰不再前行,风浪尽数止息,就连自天而落,骤急的雨珠,也无声地飘浮在了半空中。   睫毛微微颤着,罗伊看着眼前静滞不动的雨珠,默然地想着,就连你们都不动了,那原先还能免于桎梏的“人”们,也该一样吧?   就只剩下……我了?   “嗒。”   忽地,有脚步声自后响起。   那道脚步声真的很轻,且只持续了片刻,但遥遥传来,落入船长耳中时,却仍仿若震雷。   在万籁俱寂的世界中,就连针落声都会被放大无数倍,更何况是脚步声……他的脚步声。   虽然在看清所有时,少女就有想过他会来,并提前有了准备,可直到此刻,将要再次面对他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仍未做好准备。   仿佛永远也不足够。   或者说,任何的准备,在他的面前都无甚意义。   于是,与在纱琴号上的船长室中时一般,停顿了三秒有余的时光后,罗伊终是转过了身。   世上从没有什么新奇事,就像那个洒然而立的魔鬼,就像他嘴角挂着的,极恶劣的微笑。   “不容易啊,可真不容易啊,你说是吧,孩子?”   一如在孤岛上的初见,魔鬼穿着合体的旧礼服,并未带着那顶象征海盗之王身份的三角帽,微乱的栗色短发被雨水染得有些湿漉。   甚至隐约可见,有水珠垂在发丝上,将落未落。   可这不是什么好事。   虽说看上去,魔鬼受到尘世影响,显得有些狼狈,可同样地,这也意味着他在逐渐回归。   自受限的灵体,归于真正的他。   此时,面对着衣衫湿透,委屈得像在暴雨里摔了跤的孩子般的少女,魔鬼摊开手笑着问。   就像在等着她的认可,又像是想驱散此间沉郁。   “是啊,真的很不容易,先祖。”   罗伊低声细语地回应,片刻后,又补充说:“您真了不起,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了不起。”   这两句话无一不是真心之语,不存有丝毫讽意。   被举世围攻,陷入封印后,还能构局谋算千百年,最终越过那些伟大之人的后裔,越过最了解自己的副手,甚至是神灵以成大业。   这真的很不容易,甚至可以说是绝不可能之事。   但他做到了。   能于不可能中觅得一线生机,自然很了不起,不愧于爱德华·罗伊船长,真正魔鬼之名。   虽说在孩子的称赞中,并未听出有半分的崇拜、敬佩,而有些空洞,但男人依然很满意。   哪怕是魔鬼,也是爱听好话的,更何况还是出自于他最用心的孩子,最完美的杰作之口?   “那么……能谈谈吗,先祖?”   见状,少女又一次低语出声,就像是犯了错,想要趁着长辈心情尚好,以得开脱的孩子。   就像在无光的大海中,觅那根名为希望的稻草。 第397章 相看两厌,不如不见   “你想和我谈谈?”   似乎有些意外,魔鬼眉梢上扬,自问般轻念,旋即重又微笑起来,略显夸张地伸展双臂。   “哦,当然,当然可以,我亲爱的孩子,无论你想谈什么,想怎么谈,我都很乐意奉陪。”   “只是……”   在这个充满转折意味的词后,魔鬼的声音忽地消失了,本就幽静的甲板,顿时陷入死寂。   只余下呼吸声,少女孤独的,有些急促的呼吸。   明明只是片刻,却漫长、难熬得像是被囚孤岛,孤身渡过了千百年,那是最深沉的绝望。   没有脚步,亦无风流,就在罗伊恍惚间,本距离她十数米的魔鬼,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   触手可及的咫尺。   “只是孩子,我们互不信任,互相利用,以至背叛,又淡了情感,早已没了谈判的基础。”   “且事到如今,一切都将落幕,我已不需再依凭任何人,说难听些,你对于我而言……”   “已经没用了。”   罗伊没有去看身前的男人,只低垂眼帘,看着与夜幕一般漆黑的甲板,听着那冰冷的话。   是啊,她已经没用了。   虽然她先前的抉择,受魔鬼诱导,反成了他的大业,可说到底,却仍是无可辩驳的背叛。   若魔鬼真把希望放在她的身上,愿意对她敞开心怀,告知真秘,只怕如今已然烟消云散。   当然了,现在她知道了,他绝不可能棋差一招。   但那又如何呢?   当任何的问题与生死交织,都会变得沉重而残酷,于凡人尚是如此,于距神域一步之遥,更为此历经无数年风霜的魔鬼更是如此。   那是不可原谅之罪,却也是……   强加之罪。   利用就是利用,是冰冷理性,是谈不了感情的。   “既然如此,我们之间又还有什么可以谈的呢?”   魔鬼不带情绪的结语,似审判般落在少女耳畔。   这一刻,她忽地感到些熟悉,似乎在十年前,自己也曾在一场雨中,被人当做弃子抛弃。   那场雨不如今夜的大,并未被伟力凝滞,可却是一般的寒冷、绝望,本质上并没有差别。   不过那个男人远不如魔鬼,他只是想用苦难磨砺她,用情感束缚她,以图操纵她的未来。   而身前人,却以千百年时光造局,无数人命运织线,生生将她的过往与现在掌在了手中。   就像蛛网,逃不脱,挣不开。   不久之前,在亲手将刀刃刺入罗伯特的身体,目睹那栋华美恢宏的建筑轰然而倒时,她以为一切都过去了,人生再不会受人摆布。   可现在看来,这样的想法未免有些可笑,可悲。   感受着那令人麻木的寒冷,罗伊似是释然了,不再去回想那些黑暗,身子的微颤也渐止。   再想也没用,还不如舍命一搏。   就算能够猜到结局,就算面前横亘着的是令人绝望的天幕,但既然想取走她的命,那就要做好玉石俱焚,甚至被撕成两半的准备。   更何况,就如眼前人曾说过的,她是近神之子,是他最完美的孩子,体内同样蕴藏伟力。   若能真正醒来,面对不真的他,未必没有机会。   活下去的机会。   兔子被逼急了还会咬人,更遑论是我呢,先祖。   默然地想着,少女被冰封般的血液再次奔流,虽说已然感受不到伟力,但战意却在上扬。   她暗金的眼瞳再次熠然生辉,只是这次,依凭的不再是魔鬼伟力,而是属于凡人的勇气。   无畏的勇气。   但是,预想中的战斗并没有发生。   因为就在罗伊战意渐燃时,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了她的脑袋,轻轻地揉了揉,像是在摸猫。   “我真的很想这么说,因为只有这样的无情、冷血,才能配得上世人口中的魔鬼,不是吗?”   随那阵温暖而来的,是魔鬼轻佻与玩味的笑语。   仿佛被从头浇了盆冷水,心间如火的战意与勇气,尽被这番话浇灭了,只余下些微惘然。   “您说……什么?”   微惘地抬眼,注视着魔鬼面上使坏般的笑,在一阵失去了目标的空落后,船长讷讷地问。   “我是说,前面都是玩笑话。”   最后轻拍了两下少女的头后,男人收了回手,背过身去,朝前走了几步,才又淡淡开口:“不管怎么说,你体内都淌着我的血脉。”   “你是我的孩子,同我……与早已逝去的至爱,有千丝万缕的干系,只是一时生了错念。”   真的是错念吗?   听到这儿,罗伊苦笑着想,那可是洗不清的仇恨,我是真的,真的很想把您送入地狱啊。   似知道少女所想,男人的声音在停顿了会儿后,才又幽然响起:“好吧,就算是歧途,那也非你的选择,而是我一手将你送上的。”   “你就当我于你有愧,虽然这个字和我很不搭。”   一手葬送了无数生灵的魔鬼,竟然会心生愧意,这不论从哪方面看,都是极其无稽的事。   于我有愧……   难不成那些仇恨,其实都是您一手构造的,为的就是让我恨您,以此无法作出别的选择?   被这个“愧”字吸引了心神,罗伊微蹙着眉想着,想通了些什么,可却也忽略了一些事。   一些很不起眼,但却无比重要,关乎生死的事。   有所明悟后,少女蹙着的眉松了,她看着身前数步外,略显孤寂的背影,沉默了片刻后,试探着问:“先祖,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既然您不愿取走我的命,那总该对我有些要求?   这就是船长的想法。   虽说魔鬼破天荒的念了情,留了她的命,但也必然会有所惩戒,亦或是对她进行些约束。   孩子犯了错,自就要受罚。   “我不罚你。”   出乎少女预料的,魔鬼淡声说了这么句话,只是因为此时背对着她,看不清面上的情绪。   “孩子,有些事情是扯不清,忘不净的,就像我再如何道歉、弥补,你的恨都不会淡去。”   “而在这般情境下,我自不可能再信你、爱你。”   “既然相看两厌,不妨再不相见。”   魔鬼微侧过脸,稍乱的栗色发丝无风轻扬,似告别,又似警告般问:“你觉得呢,孩子?”   我不再爱你,自不会再见你。   而同样地,你就算再恨我,也不要想着来找我。   这就是诀别。 第398章 英雄之歌   “好。”   不知多久,不知走过了怎样的心路历程,到最后,少女终是低下眉梢,轻声细语说。   勇敢也好,无畏也罢,都是很美好的品质。   但若在那尽头处,是一道望不到底的深渊,是几近必死的绝境,那想来就不难选了。   是啊,她恨先祖。   恨他操纵自己的人生,一手让她的家庭支离破碎,只余伤悲。   恨他在她身上刻下诅咒,将她引入一个看似温情的弥天大局。   恨他欺骗自己,利用自己,恨他无情恨他……   真是数不尽的恨。   可那又如何呢?   神明与魔鬼的弈局已然结束,魔鬼胜了,而自始至终,她都被他掌于手心,就连唯一能杀死他的机会,也被她自己一手葬送。   真可以说是一错再错,一败涂地。   至此,她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别说复仇,就连能否活下去,都需要看魔鬼的心念。   难不成还真的去期盼,血脉中的伟力能够苏醒?其实连她自己都知道,那不过妄想。   只是令勇气重燃的妄想。   那么,除了接受,她还能怎么选呢?   像个英雄一样,向魔鬼出刀,然后不屈的死去,再连累整艘船的人,为她一起陪葬?   算了吧,我只是个海盗。   贪生的海盗。   罗伊眼帘微垂,看着湿漉的甲板,默然地想,不再相见,或许也是个蛮不错的结局。   至少,她能活着,大家能活着,魔鬼后裔身负的诅咒,难以摆脱的命运,也将迎来终结   这样一来,就不用再追寻什么了,就可以……   回到以前了。   回想着过往纵横大海,自由自在的生活,船长心间的郁郁渐散,身体也逐渐放松了下来。   这次是真的结束了……吗?   “哦,对了,孩子。”   魔鬼的声音不适时地响起,只不再如先前般漠然,而是恢复了一贯的轻佻,甚至是亲近。   思绪被突兀地打断,少女有些惘然地抬起头来,望向礼服轻摆,旋舞般转过身来的魔鬼。   看着船长一头雾水的模样,魔鬼嘴角重又挂上了温和地笑,就像从没说过那番诀别之语。   又像是找到了自己与少女间,可以缓和的余地。   “你瞧瞧我,或许是兴奋过了头,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还差点同你闹了个决裂。”   不知是怎样的“要事”,能让魔鬼觉得足以消弭二人间的仇怨,甚至有心情卖起关子来。   “先祖,您说的那重要事儿,到底是什么?”   见状,罗伊愈发地摸不着头脑,略显苦恼地问。   任谁先前还在谈生论死,说什么“相看两厌,不如不见”,转眼的工夫,却又和煦、温情得像是一家人,难免都会有些无所适从。   “孩子,若我猜得不错,你虽然不喜我影响你的生活,但真正让你恨我,以至决意叛离我的原因,仍是出在你父亲的身上,对吗?”   没有立刻回答少女,魔鬼微笑着摊开手,反问。   “是的。”   闻言,船长沉默了很久,最终微微颔首,回答。   无论是童年时的悲剧,还是一路坎坷的命运,说到底已经过去,且至今仍无法证实,魔鬼到底影响了其中几分,所以算不得主因。   而虽说,在登上纱琴岛前,罗伊就已经下了决意,说去这位先祖的,她就此罢手不干了。   可就算如此,她对这位先祖的情感仍很复杂,甚至可以说,重逢时是真怀有谈判的想法。   一切的转折,都出在那个问题上。   那个与她父亲有关的问题。   当时,她隐隐有感,并笃定魔鬼说了谎话,那之后,万千温情成虚影,一切约定作沙散。   她对他彻底死了心。   这也导致了她的背离,导致她宁愿倒向女士,也要除掉这位先祖,最后才成了这般局面。   “我承认,我是骗了你。”   知道少女此时在想船长室中,二人最后的问答,魔鬼大大方方地承认,继而和声地说:“但现在,你该也知道,那是我 计划一环。”   “唯此,你才会恨我,才会在最后抉择时,落入那毫不起眼,却是我布置了千年的陷阱。”   似是结束宣讲般,魔鬼双手微抬起在身侧,极罕见地认真起来:“但我想,你是误会了。”   “在提到关于你父亲的事时,我只骗了你一处,最无谓的一处,那就是我不知他在何方。”   听到这儿,罗伊眼眸微有波动,呼吸略显急促,问:“所以说,其实您知道我父亲的所在,并且……”   “他真的还活着?”   就如天降的甘霖,落入了名为绝望的深渊,万般反复之下,少女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也因此,她如铁的意志,终于现出了一道裂痕。   致命的裂痕。   “当然,杰拉德那孩子不但活着,还安然无恙,只是就如我所说,仍被困于诅咒海一角。”   “过往我身陷封印,感知又被大雾阻隔,就算能隐约知悉他的处境,也没法帮上他什么。”   “但现在不一样了。”   像为了不惊醒船长,魔鬼的双手渐渐放下,动作缓慢而轻柔,并注视着她的双眼,低语。   “封印渐弱,大雾将散,我虽一时仍未完满,但若只是解除他的困境,却已然绰绰有余。”   “所以……”   魔鬼对有些怔然的罗伊伸出手,极尽柔和地轻唤:“来吧,孩子,我带你去见你的父亲。”   “去挽救他。”   仿若邀约般的轻语传入耳畔,少女恍惚间前行了一步,继而骤然醒神,可却已经太晚了。   魔鬼暗金的眼瞳仿佛拥有魔力,如同漩涡般徐徐旋转,让人一旦对上,就再难移开目光。   为什么呢?   感知在消失,意识在模糊,罗伊明明不愿,却仍止不住前行,一步又一步,缓慢却稳定。   看着那片渐近的漩涡,在思维也将停滞的前夕,少女不禁又想起了这四字,苦涩而不解。   为什么先祖又骗了她,为什么那魔鬼就是不愿放过他,都事到如今了,这还有什么必要?   您不是说过,我是最接近您,最完美的孩子吗?   哦,原来……是这样。   那片暗金的漩涡愈发地接近,愈发地深邃,渐化为纯粹的黑暗。   不知是否是魔鬼的仁慈,在这无比接近终末的一刻,罗伊忽地想明白了,看通透了所有。   之所以会有这般惊变,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血脉。   这源于魔鬼,诅咒一般的血脉,虽然带来了无数不幸,可同样的,也赋予了她近神之力。   就如魔鬼所说的,她是魔鬼血脉所能抵达的尽头,是真正的无暇、完美,甚至接近了他。   若到了某一刻,她变了心念,真正醒了过来,那么在这个艾萨克将逝,神明不再的世界上,她就会成为唯一可能威胁到他的……   真正的魔鬼。   他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不论谈判结果如何,不论那繁复的感情真假,她,伊丽莎白·罗伊,都是要消失的。   就如她的父亲,就如自古以来所有的魔鬼后裔。   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可尽管封印的限制渐退,要对付这么个不愿醒来的孩子很容易,魔鬼还是不愿冒任何险。   这才有了先前的一幕幕。   那真是一场出色的表演,轻而易举地散了少女战意,轻了她的防备,甚至在她那坚不可摧的意志上,都添上了裂纹,寻出了破绽。   真不愧魔鬼手段。   那么,在这时光停滞的世界中,不见希冀的绝境里,还有谁能拯救少女,能改变一切呢?   “噼啪……”   忽有声音于死寂中诞生,轻微,却无比地清晰。   听啊,是火燃起的声音。   是生命终末的绝唱。   是英雄之歌。 第399章 父亲的爱   目光所见,终只余下了黑暗。   罗伊再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觉化成了暴雨夜中的一枚雨珠,往下坠着,不停地下坠。   直坠入那漫无边际的漩涡,那深不见底的黑渊。   不知多久,那滴雨水,似乎终于穿越了无光的海,就如生命初生般,少女再次有了感知。   先是声音,是轻柔潮水拍打雪色沙滩上的低唱,是翅翼划破天际的轻响,是海鸟的啼鸣。   再是嗅觉与体感,是微湿微咸的海风拂面,是和煦的暖阳加身,是海波似摇篮般的荡漾。   最后才是视觉。   黑暗在急速退去,在那尽头处,无数光影涌来,时光与空间,都在少女眼中迅速地变幻。   日升日落,潮涨潮退。   在那倒退的景物中,最先经过的都是少女熟悉之景,有奥兰西部的小镇,罪恶之城的一角,东海域的掠影,最后是南方群岛的全貌。   然后,随着光影的改变,景色逐渐变得陌生了。   蔚蓝的大海在倒退,澄澈的天空在后移,渐渐地,有乌云涌动,乱流渐起,无数漆黑的,倒刺般的礁石错落而现,一切都在扭曲。   那是仿若狰狞巨口般,将要吞噬万灵的三角洲。   死寂大三角。   虽然那神秘、可怖的大三角,是海盗间传说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可画面也只停留了一霎。   下一刻,大三角隐没,暗沉的海面一退再退,景致变得无比陌生,已不似在现知海图上。   已然进入了未知海域。   至此,就像不想让少女看得太清,光影变换的速度愈发地快了。   被无数雷霆笼罩的海域,通体漆黑高耸入云的海崖,承着灿烂阳光的岛礁,形制有异的船舰,无数新奇、瑰丽之景,尽一闪即过。   那之后,是一片大雾。   以及被大雾所笼罩,成日晦暗、压抑的广阔大海,只是能够眼见的是,那雾气正在散去。   虽然速度不见多快,但想来会有雾散天明之日。   这就是……诅咒海吗?   不知为何,在“身形”掠进这片大雾起,罗伊就从那浑噩的状态中脱离,能够再次思考。   就像是即将抵达终点,魔鬼在施以最后的仁慈。   那么这雾,就是先祖说的,诅咒与封印的外现。   如同一位观光客,或者说游魂,少女在大雾中飘着,想着,漫无目的,不知在追寻什么。   到了此刻,她的情绪已然很淡,不论是过往历经的一幕幕,还是这新颖的,从未眼见的景色,都不能让她的心绪,再有半分波动。   因为她的人生,似乎已经结束了,这场不知目的,作为魔鬼的告别的旅途,自再无意义。   只是那魔鬼的目的是什么,这场旅途的终点又是什么,是他先前承诺过的……那个人吗?   这是少女最末的疑问。   而就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眼前之景瞬息而变,仿佛于眨眼间,跨越了无数时光、空间。   于是罗伊来到了终点,一切感知也随之恢复了。   她孤独地,惘然地伫立着,环顾着四周,却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她正处于深邃的黑暗中。   不见五指,只能感受。   这里的空气有些潮湿,周遭的环境很是静谧,只隐隐可以听见风声,潮声,与低微的“嘎吱”声,就像踩在旧了、朽了的木板上。   这到底是哪儿,你究竟是被困在怎样一个地方?   罗伊默默地想,此时的她,就像被困灯塔的塞壬一样,被魔鬼夺去了声音,就只能去想。   忽地,有清脆、连绵的钟声响起,似在回答她的疑问,只是,这并不能令她的心情稍好。   因为那钟声虽然清脆,可却隐隐透着喑哑、悲壮,那不是教堂例行的晚钟,而该是……   丧钟。   仿佛感受到了忽现的来客,四周的静谧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疯狂、尖锐的嘶吼,是愈发密集、刺耳的摩擦声,是最深切的恐怖。   原来你在这儿。   罗伊不怎么害怕,因为她渐将要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一无所有了,她只微微低着头,任由发丝垂落,遮住面容,无比地悲伤无助。   她忽地很想哭。   不是为自己的命运,而是因为她什么都做不了,改变不了,让身周人尽因她而坠入地狱。   不,是比地狱还可怕的世界。   也许……我就是圣书说的,会带来厄运的不祥。   那么,或许离开也不是坏事。   只要我消失了……   思绪一顿,罗伊微惘地抬眼,怔怔地注视着前方的黑暗,就好像在那里,有谁正在苏醒。   而就像是畏于那人,丧钟停了,嘶吼歇了,就连那一刻不止,令人发憷的摩擦也消失了。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然后,安静被打破。   “伊丽莎白?”   前方传来的声音无比干涩,喑哑,似乎已经十数年没有说话,有无数个日夜不曾饮过水。   “你怎么会在这儿,难道……不,不该是这样……”   那人的话语逐渐流畅,声音也渐渐富有磁性,生机,可在那字词间,却尽是悲伤与痛苦。   还有数不尽的自责。   感受着近在咫尺的,那种真正血浓于水的亲近,感受着身前人话语中没有丝毫作假的情绪,罗伊微张着嘴,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   她想告诉他,自己有多厌憎他,有多想找到他,然后把他打得鼻青脸肿,有多么的……   想他。   想那个从未见过的他,想那个母亲故事里,顶天立地、光辉无限的他,想为她而走的他。   可是,她发不出声音。   什么都说不了。   哪怕只是一声简简单单的呼唤,她都不能做到。   只能悲伤,沉默地悲伤。   “不,不对。”   在说完那番话后,那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直到感受到了些什么后,才略急切地开口。   只是这时,他说出的“不”字中,再不存悲切,有的只是自绝望中醒来的,最真的惊喜。   “不是这样,果然不是这样,我就说嘛,我的孩子怎么会不如我,怎么会重蹈我的覆辙。”   “回去吧,伊丽莎白,从这个噩梦里醒来……”   “忘了……我……”   声音在逐渐断续、渺远,直至再难听清分毫,罗伊伸出手去,想要挽留下些什么,可不论如何努力,她都无法触碰到任何的东西。   只有黑暗、虚无。   不,还有火。   就像一副被点燃了的画卷,一道微弱的,烛火般的火光自黑暗中心闪现,然后再不暗淡。   它逐渐蔓延,开始将少女身周的黑暗尽数燃烧,但不论火势怎样扩大,它都那般的温柔。   就在火中,画卷开始卷拢、扭曲,渐渐不真实。   而就在黑暗、画卷,一切都将被火焰吞噬的前夕,少女终于在火光中,看到了那双眼眸。   那双暗金的眼眸,正一刻不移地,无比柔和地注视着她。   其中满是爱意。   父亲的爱。 第400章 没有命运   死气沉沉的世界中,有火忽燃,那是星辉般的幽蓝光焰,似神明的泪,又如最深的海。   轻微的“噼啪”声徐徐漾开,似在死寂一片的绝境中,奏起了生的旋律,那支英雄之歌。   终于,那抹火光动了。   伴着缓慢而坚定的脚步声,幽蓝光焰缓缓前行,撞碎停滞雨幕,一步一步朝着少女走去。   正朝深渊坠去的少女。   因正以双目为线,牵引着那位孩子的心神,所以此时此刻,强大如魔鬼也没法转开视线。   但是他知道,那脚步声属于谁,因为太过熟悉。   他们曾朝夕相处,曾形影相伴,一同走过了不尽时光,万千死局,可后来,却因为理念不同,追求有异,踏上了截然相反的旅途。   自此相行陌路,再不回首。   你……就这么恨我?   哪怕明知会身死形消,永坠地狱,也在所不惜?   默然地想着,魔鬼深邃如渊的眼眸中终起波澜,化作一片寂冷如漠,极狂暴的无光大海。   大海的中央是那艘死灵船,是可怖白骨的交织,是无尽怨灵的嘶吼,是那对可悲的父女。   更有丧钟声声,不知为谁送行。   可……到最后,它们都停息了。   死灵的咆哮,丧钟的鸣响,都被那个醒来的,深爱着孩子的男人压制,而那片大海……   则被渐近的火光抚平,似有风过,再不见波澜。   “熊熊……”   微弱似残烛的光焰,在靠近魔鬼的那刻忽地大了,星辉般的火星逸散更急,璀璨近于真。   真的星空。   “蓬”的一声,魔鬼的身形被星光般的火撞散了,化作无数炽金的光尘,纷纷扬扬散开。   就如先前打算亡命一搏时,罗伊所想的那样,虽然先祖看似受风雨所扰,形似于真,但实际上,他依然只是伟力所凝的一具化身。   封印在消退,却并不意味着会立刻破碎,女士的神力在流向他,也不代表他能一霎成神。   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时光伟大,却也公平,绝不会偏袒任何生灵,无论是渺小苦碌的蚂蚁,还是近神的魔鬼。   正因如此,他才会在大戏终末,决意除掉罗伊。   但现在看来,这却成一记败笔。   唯一的败笔。   炽金光尘在半空飞扬,最后在人鱼号的驾驶台上重新汇聚,构成了一片朦胧虚渺的光雾。   光雾散时,魔鬼重临。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如先前那般,故作风雨加身,而是真有些狼狈,身上有多处现出焦痕,就连那件旧礼服,都被烧出了些破洞。   那就是神力燃起时的威能,哪怕是他都得趋避。   不过,也仅是如此了。   现如今,分落世间各处的伟力都在流向他,甚至可以说,他已然成了它们的归宿与源头。   而既为同源,又怎伤得了他?   所以,哪怕那人不知为何,竟能点燃体内残存的神力,在先前那一刻,能做的也仅是撞散他,而非燃尽,就连这具化身都伤不到。   可这就够了,足够了。   足够唤醒少女。   在幽然星光的映衬下,罗伊的面色更显苍白,而在那绝美的脸颊上,更可见清晰的泪痕。   只不知是为她自己凄楚的命运,还是那个男人。   在经过初醒的惘然后,少女不再恍然若失,而只怔怔地看着眼前,看着近在咫尺那人。   还是那张略显凶恶的面容,那簇微乱的黑胡须,只是在那张脸庞上,再看不到丝毫皱纹。   就像重归青春,就像……   回光返照。   艾萨克大副不再衰老,变回了罗伊在纱琴号上眼见过的青年,只是浑身都被那光焰笼罩。   那火光很明亮、圣洁,与死寂号上怨念所生的幽火全然相异,可有一点,却是一般无二。   那就是他们都会吞噬生命。   神火温暖,却也无情。   此时,少女与那位大副极近,自能感受到那般暖意,似连冷彻身心的坚冰,都能够融去。   可相对的,身为柴薪之人,却承着极深的苦痛,那是蔓延身体、血液,以至灵魂的灼痛。   而他会点燃自己,承受此般苦痛,都是为了她。   罗伊不知该说什么。   在她的眼瞳中,还存着与父亲相见所带来的凄苦、无力,此时,又再度蒙上了一层悲郁。   她似乎真的是不祥。   任何亲近她,爱着她的人,似乎到最后,都只能落得一个凄惨的下场,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   难道世上真有命运,无论如何都逃不脱的命运?   少女微低着头,一向柔顺的发丝,这时却若枯草般垂着,飘着,为她添了分少见的柔弱。   而就在罗伊沉浸悲意,想着虚无缥缈的命运时,一只温暖的手,轻柔地抚上了她的脑袋。   “不,孩子,没有命运。”   就像能听到她的心声,艾萨克和声细语地,微笑着说:“如果有,那也是虚假的,是别人强加于你的锁链,只要把它扯断了就好。”   “对不起,大副。”   感受着“老海盗”的轻抚,听着他柔和的话语,少女抬起眼来,看着他正如星辉般飘散的脸庞,与温和如旧的棕瞳,微颤着声说。   “傻孩子,这不是你的错。”   男人仍微笑着,只因星光渐盛,渐渐看不分明。   “那是旧时代留下的阴影,万错皆因我起,而不在你,再说了,就连那些伟大之人都受他蛊惑,神明都被利用,又如何能怪你呢?”   “老海盗”粗糙的手掌,顺着船长的发丝下移,最后停在了她的后颈,那熠然的字符旁。   在温柔却坚定的神火灼烧下,那字符开始淡去。   随着时光的流逝,幽蓝的光焰逐渐包裹住了少女,似要将她身负的诅咒、枷锁尽数烧毁。   与此同时,艾萨克的身形,也在火光映衬下越来越淡,星辉飘散下,就连面容都模糊了。   被神火笼罩,罗伊却只觉温暖,心神渐渐宁和。   她能感受到,那本无法察觉的字符正在消散,腰间海图上的烙印在变淡,先祖种于她身的诅咒,血脉深处的羁联都在逐渐地远去。   “老海盗”也在远去。   明明就在身前,明明就在咫尺,可却让她觉得,他正渐行渐远,渐要消失在灿烂星光中。   渐将永别。   “您走之后,我……以后究竟该怎么办,大副?”   身前之人渐将远行,罗伊忽地感觉很迷茫、无助,就像许多年前,那失去了母亲的少年。   直到此刻,她才感觉到,这位长辈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如魔鬼般,成了她心中那方依凭。   仿佛他在,魔鬼就不那么可怕了。   可现在他要走了。   再不回来。   正因此,没有片刻的迟疑,少女本能般地发问。   听着船长仍有些颤抖的声音,艾萨克沉默了很久,直到神火摇曳,光影不稳才开口:“去见安妮斯朵拉吧,孩子,一切或许……”   “还来得及。”   就像有风拂过,吹散了光焰,明亮的星辉漫天飘散,只余下轻柔话语回荡,再不见那人。   那之后,雨声再起,愈大。   纷纷扬扬,仿若离曲。 第401章 终局   男人化作星光散去了,于是停滞的暴雨重临,悲怆的歌声不再,魔盒淡去,诅咒渐消,就连那倚着栏杆的魔鬼,身形也逐渐模糊。   “哦,真是令人感动的一幕,你说是吧,芒果?”   时光在重流,世界与人们在苏醒,但暂时还无法彻底恢复,只有那只猫,自始至终未眠。   此时,魔鬼就站在它的身旁,顺着它湿透的猫毛,轻柔地抚摸着它,一面轻笑着发问。   “喵。”   暹罗猫一直居高临下望着甲板,自然将先前每一幕看在眼里,这时听他问,只敷衍地叫。   就像在说,没什么意思。   不管是你们这对祖后的决裂,还是那位大副的执念,都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先前的打戏。   “也是,阴谋啊,诡计啊,哪怕再绝妙,也是会看腻的,会让人的血变冷,就像是毒蛇。”   魔鬼微笑着说,同时收回目光,不再看那孤立雨中的少女,而是转过脸,欣赏起塞壬来。   “爱恨也好,美丑也罢,说到底终不过是过眼尘沙,就算能跨越千年,也终将流逝成无。”   “若不能真正永恒,那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像个哲学家般,魔鬼边摇着头,边自语着,但最后终不过一叹,淡声说:“还真挺无趣。”   不知是在说这件事,还是那些终将离去的生灵。   “喵。”   猫慵懒地,赞同般叫了声,似乎被这位前任“仆人”娴熟的抚摸手法,伺候得很是满意。   “时间不多了。”   在做完结语后,魔鬼转过眼来,看着仍偏着头,观察着少女的暹罗猫,极突兀地来了句。   若是换作常人,哪怕是罗伊,只怕也无法理解。   但暹罗猫听懂了。   他们“主仆”相处的时间,甚至比魔鬼与艾萨克携手时更长,甚至可以追溯到他的童年。   不算在冰封之船上的时间,那也有四十多年了。   这已然远远超越了猫这种生物的寿命上限,再加上各方面的异处,足以证明它的不一般。   能与爱德华船长相伴同行的生灵,自也极不凡。   所以它知道,爱德华是在说这具化身时间无多。   随着铭刻的字符淡去,与罗伊间羁联的断裂,他渐将失去这个锚点,自就再难维持形体。   那么……它要跟他走吗?   “喵。”   猫淡淡叫了声,说既然时间到了,那你就走吧。   走吧,别再回来了。   轻抚着猫的手停了,似是有些出乎意料,魔鬼徐徐扬起眉,但很快,眉尖重又低了下去。   “知道了。”   不知作何情绪的回应后,魔鬼最后拍了拍暹罗猫的身子,而后就转过身,朝着尾侧走去。   越走,他的身影越淡,越孤单。   就像魔鬼也会感到孤独。   在临近驾驶台尾侧的船栏时,魔鬼已经淡得像是一片雾,随着风雨摇曳,随时将会散去。   但他终是停了步伐,微侧过头。   “这算是……命运抛弃了我?”   “喵。”   听着身后传来的,情绪复杂之语,暹罗猫依然不曾回头,只是拖长了声儿,轻柔地叫唤。   不,是你已不需再跟从命运。   你就是命运。   不知魔鬼有没有听到这声叫,也不知他是否愿意接受这个说法,但总归再没有声音传来。   大雾散了,魔鬼走了。   站起身来,用力地抖了毛,将上面的雨水甩干,猫在安静了片刻后,还是回身看向那处。   “喵。”   就像是告别,暹罗猫轻不可闻的叫了声,湛蓝的眼眸中翻覆着各式情绪,有欣慰,有释然,有不舍,可到了最后,却化作了陌生。   最彻底的陌生。   就像魔鬼问的,命运是不是就此抛弃了他,这只被唤作“芒果”,无人知道从何而来,最初起就陪伴着他的猫,就是命运的象征。   就像是神话中,那来自地狱,执掌死灵的黑猫。   只是……颜色稍有不对。   好吧,神话终究是神话,是些凡人编出来的故事,不可尽信,比如其实从没有什么地狱。   它就是只猫。   不知来处,不知去往,被那个名为爱德华的孩子喂了些鱼,摸了摸头,就跟在了他身边。   然后,它有了“芒果”这个名字,他有了一切。   但在历经了如此久的时光,冷眼旁观了这么多事后,它忽地发现,那个孩子越来越陌生。   从那个天真的,怀抱着热烈探索欲的少年,变作极了不起的船长,抗击奥兰帝国的英雄。   再到魔鬼,再到神明。   真是波澜壮阔,惊心动魄……而无趣的旅程啊。   就如猫叫唤的那样,神明不再需要命运的指引,它也厌了这样的生活,所以才会让他走。   离开这船、这海,以至世界,去你想去的彼岸。   就是这样,猫不骗人。   想完,暹罗猫收回视线,又懒懒地盘了起来,睡栏杆如睡平地,只是在以为终于清静了,不会再有人打扰时,又有只手摸了上来。   微微有些冰凉、柔软,还带着点细鳞质感的手。   “喵。”   知道是海妖醒来了,暹罗猫象征性地挣了挣,发现少女有些坚持,甩不脱,也就随她了。   或许是她看出,它也很孤独吧。   至此,这场贯穿古今的大戏,似乎终于落幕了。   那自接近阿刻罗俄斯灯塔起,就一直占据着天空的暗沉云海,也在魔鬼走后徐徐地散开。   塞壬之歌已息,永夜自也不再。   暴雨渐小,渐止,云散风轻,雷霆与闪电亦逝,天空终于清朗起来,甚至现出明华星空。   星光如水洒落,似轻纱披在了船与人上,不显寂清,反而更添温柔,只是不知其中是否有那位已然离去的大副,投落的慈和目光。   “船长?”   在一阵窸窣的爬起声,与轻微的痛嘶声后,一道略显急切、惘然的呼唤,随着海风近了。   用力地揉了揉微僵的脸颊,直到其微微发红,再分不出泪痕与雨水水迹后,罗伊转过身。   看着疼得龇牙咧嘴的水手,与依然一脸冷肃,此时却满头雾水的副手,少女拍了拍衣角,微笑着说:“啊,你们醒的还真是时候。”   “本船长这刚完事儿。” 第402章 一切似梦,万事如戏   “我说,可以放开我了吧?”   永夜、风暴,惊心的交锋,千年的迷局,一切的一切,在澄澈的星空前,像极了场幻梦。   心坚如薇薇安,在醒来,并自隐约变化中,知晓了那场大事的终局后,也不禁怔然无措。   直到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见少女转身,感受着她别样复杂的眼神,里奇仍被钉在墙上,没法耸肩,只好摊了摊手。   “你刺得太深,我拔不出来。”   闻言,薇薇安下意识转眼,看向他的伤口处,那里仍在淌着血,更隐约可见血肉与白骨。   很显然,少年先前已经做过尝试,只是结果并不怎样,非但没能挣开,反而牵动了伤口。   “愣着做什么,快些,再等会可未必撑得住了。”   里奇轻声催促,面色愈发苍白,伤口处淌出的血流,更在肉眼可见地减少,似将要枯竭。   虽然不知先前情境,但明显是女士败了,因为少年能感觉到,被赋予的神赐在逐渐消散。   无论是远超常人的感知,还是高高在上的权柄,亦或永生,亦或自愈,尽皆在飘然远去。   想来今后再没有惧亡人了。   正因如此,里奇才会催促。   要知道,一旦失去永生权能,他此时受的伤就足够致命,特别是在这不着陆地的冰海上。   虽说吧,他先前说过,自己不在乎生死,更不怕死,可若能活着,谁又急着去那地狱呢?   再说了,结果看起来还不错。   薇薇安自始至终都沉默着,没有帮他的意思,血瞳中的漠然色彩,更透着对背叛的诘问。   知道她在想什么,少年不再催她,更没有辩解。   因为这确是一场卑劣的背叛,是无法原谅的。   那么……就这样吧。   这次随你。   甲板上吵吵嚷嚷的,渐有脚步声,想来是船员们醒了,他们不受神佑,醒来更需要时间。   人鱼号渐有了人气,却冲不淡船长室前的压抑。   “嗒……嗒……”   血珠滴落的间隔愈发地长,少年的呼吸声也越来越短促、轻微,就像是老旧将停的摆钟。   许久,忽地响起声闷响,随后是血液的倾洒声。   就像有了给摆钟上了发条,在一声压抑着的闷哼后,里奇的呼吸重又平复,更渐渐悠长。   少女还是拔出了剑。   在神赐弥散前。   大氅下的伤口逐渐愈合,虽然相较于先前,速度已然慢了许多,但仍是凡人所不可企及。   活动了下肩膀,感受着正迅速消退的痛楚,里奇算是松了口气,而后看向低着头的少女。   光看外显,她似乎没什么变化。   只是在那苍白的脸颊上,多了许多常日难见的情绪,像悲伤、惘然,以及孩子般的无助。   就像是连最后的归处都失去了的,无家的孤鲸。   见状,里奇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你……没事吧?”   这不是问心情,而是身体。   自被女士救起,薇薇安已经度过了数百年时光,虽然因为神赐的缘故,将生命停滞在了一刻,可如今永生已破,她会否一霎而逝?   贪血者的生命形态虽然神异,可也承不住时光。   听着他的问话,少女从各式情绪中醒神,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感受了会儿,轻轻地摇头。   “好像……没事。”   不知是发生了奇迹,还是神明早有预料和准备,在失去了神力支撑,庇佑将散的当下,少年没有重归地狱,少女也未受时光侵扰。   只有附于人与物上的神力散了。   就像身受反噬,后更不惜以身体为柴薪,点燃神力的艾萨克,又或是被改造成的死寂号。   因而那位大副化星辉而散,战舰更是神异不再。   身后脚步声愈发密集,靠近,二人的身影终是被发现了,从而被赶来的搏杀队重重围困。   听着渐近的脚步声,与冷然的刀剑出鞘声,薇薇安下意识握紧了刺剑,打算回过身应战。   虽然已不再是惧亡人,可她仍是可怖的怪物,是极擅搏杀的贪血者,更别说此时死寂号离人鱼号不远,一旦开战,胜负依然难测。   忠于罗伊船长的人们醒了,水鬼们也同样醒了。   少女回身,可还来不及上前,手腕就被抓住了,虽说那人的力道不大,态度却格外坚定。   咬着牙偏过脸,薇薇安看着少年熟悉的面容,血瞳中一片寒霜,这一次甚至真有了杀意。   “别打了,我来处理。”   没有在意少女想杀人的目光,里奇松开她的手腕,缓步绕过她,挡在了一众海盗的前方。   少年的背影仍很瘦削,但此时却像是一座重山。   他只现出身形,静静伫立,就将海盗们的凶意、气势给生生压下,甚至逼得他们退了步。   因为他就是最恶的海盗,最骇人听闻的刽子手。   血眼屠夫。   不得不说,人真是很神奇,前一刻还互相算计,生死立见,后一刻却又自然地立于一方。   有些儿戏,却很符合海盗的作风。   视万事如戏。   海盗们会被少年惊退,确有忌惮他身份、手段的缘故,但更多的,却是惊骇于他的归来。   死而复生,哪怕放在神话中,也是极罕见之事,而若在现实里,则会让人不自禁地自问。   他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人是鬼?   只要涉及未知,就会引发恐惧。   手下退了一步,可立于最前方的哈里特却没退。   这位当初在动员会上,因先行出列而上位,得到罗伊重视的搏杀队队长,确有别样勇气。   但就算是他,如今看着略显病态的少年,眼角仍不住地抽动,只觉见了鬼,颇有些压力。   里奇并没有与他对峙。   他只淡淡地看了哈里特一眼,眉梢挑了挑,心疑这位置上的怎么不是兰斯,就再无后文。   如今的人鱼号上,能让他等的,也就只有船长。   少年微垂着眼帘等待,海盗们瞪大着眼,紧张不安地围着,这样的情境一直持续了很久。   直到人群外响起脚步声。   海盗们渐渐分开,让出道路,现出罗伊的身影。   来到近处,拍了下仍紧绷着的搏杀队队长,示意他退开,船长带着副手来到了二人近前。   与里奇对了眼,罗伊想了会儿,当着一众船员的面,再次下了那有些敷衍、轻率的命令。   “都散了吧。” 第403章 一根线上的蚱蜢   这命令来得没头没尾。   海盗们面面相觑,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无奈与惘然,觉得入冰海以来,怪事真是一连串。   光是类似、敷衍的命令,船长都用了不下三次。   前两次倒还能解释得通。   其一是驱散人群,好让那人鱼不那么无所适从。   而后一次,名义上是要清空甲板,防止闲人碍事,实则船员们都知道,是为了保护他们。   似兰斯等旧人,在与罗伊追寻孤岛的三年中,不知遇上过多少奇诡怪事,自知其中危险。   经由他们述说,余下的人们也算明白罗伊用心。   可这一次……   海盗们收回对望的视线,重新看向里奇二人,眼中满是警惕,深处更是隐现忌惮、畏怯。   被他们包围着的人,可是此番航程最大的敌人。   里奇自不必多说。   虽不知他为何能死而复生,但在船员们眼中,这位过往的反叛之首,自是无可和解之敌。   至于薇薇安,在与死寂号交锋前,他们就自大副口中得知了她的存在,知道她是那鬼船与水鬼们的主人,更是位名副其实的怪物。   这对少年少女立于一处,自带来了无边的压力。   可就在这般情境下,船长竟然下令让他们……   散了?   若非知道,自家船长是金瞳魔鬼,是东海域最可怕的海盗,只怕人们都会认为少女疯了。   因此,尽管罗伊下了命令,海盗们却仍没散去。   “哎哎哎,都发什么呆呢,是听不懂我说的话?”   自觉威严受损,有些挂不住面子,罗伊面色一黑,扫了周遭的海盗一眼,语气微沉地问。   感受到船长的目光,船员们自觉的低了头,却没有移步的意思,明显表示,真的听不懂。   不过,也别说是他们了,就连站在她身后的副手,与仍紧握刺剑的薇薇安,也一头雾水。   或许只有同船长有过约定的少年,明白些什么。   “船长,他们……”   虽然第一眼见到里奇时,凯因同样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冷肃,语气中略带不解。   “自己人。”   见他都开了口,罗伊也不好再拿身份压人,沉默了片刻后,才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说。   说这三个字时,船长没有附到副手的耳边去,更没有半点遮掩,就这么当着众人宣告了。   于是甲板一片死寂。   这般粗暴的回答,显然震惊了一众不明内情的人们,就连薇薇安,都忍不住挑起了眉尖。   反而是一开始发问的凯因,在沉默了会儿后,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理性而冷静地开口。   “那就散了吧。”   虽说不如局中人,但相较于对局势一无所知的水手们,青年却算得上是最后一位离场者。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意识、身体以至一切,都被那具神异的木雕影响,最后全然停滞。   那真是难以忘怀的体验。   想来也是大幕启时。   现如今,女神像消失了,船长带来的魔盒消失了,就连艾萨克统帅,都已不见了影踪,想来是发生了很多事,与难以想象的转折。   或许这两“人”会被船长认可,也是因那转折。   那自没什么可犹疑的了。   至于一切问题的答案,之后少女自会如数托出。   见大副也下了令,船员最终还是乖乖地散去了。   反正是大人物们之间的事,等他们谈完了,想来就会给出说法,再说,以如今人鱼号弹尽粮绝的情况,再作战下去确只败亡一途。   总不能说,让他们去和那些丑陋的水鬼接舷吧?   那还能怎么办?   谈呗,谈得拢最好,反正先前也是人鱼号在压制死寂号,炮弹是打完了,倒没什么伤亡。   哦,那些水鬼可能有些惨。   甲板逐渐清净下来,很快,船长室前只余罗伊四人,互相看了半天,反倒生出些不自然。   不过,尴尬的氛围并未持续太久。   一阵扑翅声后,在桅杆横木上呆了许久的幼龙,终是飞落下来,只是看着一副没睡醒样。   毕竟,不论是在安魂曲,还是悲怆曲中,它可都是实实在在地睡了过去,而没半分受迫。   待得幼龙落地,它头顶的寒鸦扑闪着羽翼,飞回到船长的肩头,斜倪着那个熟悉的少年。   “里奇船长,里奇船长。”   听着爱尔菲略带疑惑,但更多是嘲讽意味的叫唤,里奇耸了耸肩,说:“你可真够记仇。”   这说的,自是在当初在孤岛边,人鱼号倒戈时,它被船员们追打,而少年袖手旁观一事。   应了寒鸦一声后,里奇侧耳倾听了片刻,然后伸手入怀,不知自何取出根完好的水晶管。   待其余三人能听清那轻微的,急促的振翅声时,那只五彩的小虫,已然落在了少年手上。   这正是先前一举改变局面,后悄然飞走的毒虫,发现情况一稳定,就迫不及待飞回来了。   而那些火般的蝶,却尽数扑灭在了艾萨克身上。   “别看了,你知道不能吃。”   在三人程度各异,却同样表示厌憎的目光下,少年将小虫收好,然后放回大氅的暗袋中。   至于那句话,想来是对正跃跃欲试的寒鸦说的。   做完这些,里奇拍了拍那处暗袋,后抬起头来,发现船长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薇薇安,轻声说:“说好的。”   “咳,我看看又不会怎样。”   知道他是在提那个约定,罗伊不自然地轻咳了声,心想自己从来说话算话,哪里会……   好吧,暂且收回这句话。   “说好什么?”   全然听不懂二人所指。薇薇安与凯因相似地蹙着眉,几近异口同声地问,想要知道内情。   不论是贪血者,还是凡人,在知道近人瞒着自己,与原先的敌人偷摸着有某种协定之时,反应出奇地一致,很有些被耍弄的感觉。   “小事,小事。”   听着质问,罗伊赶忙压了压手,讪讪地笑着说。   为了将他们的注意力移开,船长正色起来,说:“我知道,你们现在都很想知道先前的事,但那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释得清楚的。”   魔鬼的突然变卦,艾萨克大副的回心转意,以及至此,局势的陡变,确实很难一言说清。   “所以……”   看着仍存着敌意的贪血者,罗伊认真地、真挚地说:“你先去把死寂号那边的事儿处理好,那之后,我们再来谈那些所谓的正事。”   “相信我,薇薇安,现在我们是一艘船上的人,又或者说……”   “一根线上的蚱蜢。” 第404章 我想见女士   风雨已止,浪声渐宁。   因为要谈判,两艘战舰降下或黑或白的风帆,用绳钩相连,以确保不会拉开太远的距离。   夜已经很深,除必要人员,那些被罗伊与凯因下令散去的海盗们,都已经回到船舱歇息。   故而人鱼号的甲板一片静谧。   因不喜寒冷,寒鸦与幼龙早早溜回了船长室,罗伊二人仍站在门前,低声细语说着什么。   里奇倚在不远的船栏上,似有些出神般,望着前方那褪去了死寂色彩,颇为古旧的战舰。   那就是如今的死寂号,或者该称为塔兰霍夫号。   此时,薇薇安就在塔兰霍夫号上,或安抚着水鬼们的情绪,或安排事宜,还需要些时间。   一切都和缓了下来。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响起,打断了船长二人的低语,他们看去,发现是塞壬正自旋梯走下。   这位海中来客一向赤足行走,脚步声自就轻微。   在先前,海妖一直都在驾驶台上,或祈祷或高歌,可以说是那场大事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只是如今看来,那仍是魔鬼手段。   她亦是千年之局中,被掌控了命运的可怜棋子。   不论是因为同病相怜,还是她真心实意的帮助,罗伊都该好生与她相谈,以及道谢一番。   可现在,这位柔弱少女,却还引不来船长目光。   因为她怀中的猫实在太扎眼了。   那家伙缩成一团灰白的“毛球”,偎在塞壬的怀中,不时用脑袋轻蹭几下,很有些享受。   想想也是,海妖的身子又冰又软,人又比那魔鬼的后裔温柔,自然是极上佳的仆从人选。   怪不了猫有二心。   “喂,我说你。”   听着暹罗猫的舒服的“咕噜”声,船长眼角抽了抽,忍不住伸出手,用手指狠戳它几下。   “喵!”   受惊吓般一颤,猫很快就分辨出了说话人是谁,不耐地转过头,一脸“有什么事”的样。   “你怎么还在我的船上?”   罗伊抱着双臂,摆出一副秋后问罪的姿态,问。   “喵。”   暹罗猫慵懒地叫了声,表示自己是被她带离纱琴号的,以后一应生活,自然要她来照顾。   哦,这小海妖来也行。   “你想得倒挺美,乖乖交代,在刚才的事情里,你都做了些什么,是不是替魔鬼出了力?”   见猫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罗伊不禁生出些火气了,指着它的鼻子,似法官般冷冷审问。   “喵。”   猫说没有,它在看戏。   被这回应噎了下,船长蹙着眉思虑了会儿,语气总算是缓和了些:“如果是真的,那就算了,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留下来?”   你是爱德华船长的爱宠,而他,如今距神位一步之遥,只时间问题,你为何不与他同去?   那样的话,你就是神明的猫了,就会拥有一切。   “喵。”   面对少女的疑惑,猫舔了舔爪子,揉了揉脸,然后才淡淡地叫了声,表示自己并不在乎。   就如魔鬼说的,若不能永恒,则一切皆无意义。   猫不要无意义的东西。   更不想去无趣的彼岸。   就是这样。   知道这只暹罗猫,或许比自己想象地还要神异,在得到它的表态后,罗伊也就不再纠缠。   只是,她最后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确认了句:“这么说来,你……真不是他的眼线?”   像看傻子般看了船长一眼后,暹罗猫就别过头去,重新缩回了塞壬怀中,不再去理会她。   就像在说,拜托,猫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还问。   碰了个钉子,罗伊撇撇嘴,也像是只怄气的猫一样,不想再管这麻烦货,转而看向塞壬。   “谢谢。”   看着那双映着璀璨星光的眼眸,船长轻声道谢。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何会如此信任自己,甚至愿意暂时相随,但一路行来,她确实帮了很多忙,近乎挽救全船,远非感谢可报达。   因此,罗伊打算先谢着,到时再听听她的请求,但凡能自己能帮上的,自也不会有推辞。   “不用……放在心上。”   前一刻还一脸真挚的船长,在听到那干净的,天籁般的嗓音后,顿时意外地微瞪起双眼。   虽然还有些磕绊,但海妖的奥兰语已然很标准。   虽说在先前的风雨中,罗伊确也听到了那支激昂的战歌,可只以为,那是魔鬼引导、奏响,以让她脱离安魂曲,一举引燃血脉的。   却不曾想,那竟真是塞壬所歌。   这才会感到意外。   看着船长讶异的表现,海妖柔柔地笑了笑,就像是不善交流般,微微颔首后就离了此间。   直到塞壬消失在木板门下,罗伊才反应过来,收回目光,微笑说:“总算是有件好事了。”   塞壬能语能歌,自然是好事。   闻言,凯因微蹙起眉,却仍保持着沉默,没问。   在他看来,既然船长会这么说,那么也就表明,先前,甚至是当下的局势,并不很乐观。   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仅仅是凯因,这个问题如今回荡在所有知情人心中,他们都耐心地等着,等少女述说。   时光如水,淌落无声。   终于,在一段不长,却格外压抑、煎熬的等待后,薇薇安处理完了一切,回到了人鱼号。   于是船长室木门关合,将寒风星光挡了在门外。   烛火摇曳,散播暖光,让宽敞的房间温暖了些。   人影被打在地上,随着火光颤动、扭曲,船长室中很是宁静,就连寒鸦与幼龙都安静着。   只有船长在轻声说着。   用那平静的,淡然的语气,述说着古往今来最惊心动魄的对弈,最彻骨寒心的诡计阴谋。   一讲就是极漫长的时光。   期间,罗伊将除却自己父亲的细节之外,自凯因沉眠后的一切,都巨细无遗地讲了出来。   直到万事落幕,就似帝国法庭上的法槌敲落,房间中陷入绝对的寂静,很久都无人开口。   因为那故事真的很惊人,那转折更是令人心颤。   哪怕是近乎全程参与,可以说是这场大戏绝对推动者的里奇与薇薇安,在听闻罗伊真正的选择,魔鬼出神入化的设计后仍很震撼。   而到了后来,那魔鬼执掌局面后,以温情构造陷阱,以谋求除掉罗伊一事,更让除她外的三人通体生寒,只觉坠入了永冻的冰窟。   那种无情与漠然,真的很非人。   极寒之后,是那缕火。   艾萨克大副在最后一刻,绽放的炽烈光辉,总算是将魔鬼投落而下的阴影,驱散了些许。   “所以……”   许久,罗伊再次开口。   她看着神情复杂,自始至终沉默着的薇薇安,无比郑重地请求。   “我想见女士。” 第405章 有隐情   想着罗伊先前的讲述,看着她暗金眼眸中的坚持,薇薇安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点了头。   就连她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愿意相信对方。   明明眼前人是卑劣的海盗,还在那冰塔之上,欺骗过自己,甚至还成了她心中那片阴影。   可……她还是同意了。   不知是船长的表态令她信服,还是自已逝的艾萨克身上,看到海盗也能绽放人性的光辉。   又或者说,是她有些怕。   怕那魔鬼,怕孤身一人。   点完头后,贪血者低垂眼帘,又补充了句:“可就算是我,也无法确定女士现在的情况。”   现今魔盒已失,伟力尽去。   不但神赐散去,就连薇薇安数百年以来,一直能感知到的,自己与女士间的羁联也断了。   因此,自清醒以来,她再也听不到女士的心声,自也无法知道,她如今究竟是何种状况。   是彻底化作了凡人,还是似那位大副般如烟而散,又或者说,自此放手,去了那方彼岸?   于在场之人而言,这每种结局,都算不上是好。   “这确是无法预料之事。”   因为薇薇安低沉的话语,船长室中陷入了安静,而这压抑的寂静,最终还是由罗伊打破。   她看着情绪稍显低落的少女,轻声地说:“但我想,既然在最后的那一刻,大副会说那一番话,那么女士的情况,应该还算稳定。”   如果说,爱德华船长是世上最了解人心的的魔鬼,那么艾萨克,就是仅次于他的第二人。   此外,他还是女士的爱人,是现世已知最接近神明的人,那么,自也算是最通晓神心者。   正因如此,他对神明的判断,也必然更为准确。   在生命燃尽的终末,“老海盗”让罗伊去见女士,说一切或许还来得及,想必是料到了女士并无大碍,并且,依然在那处等着她。   这般推论有理,可却不能保证,百分百地正确。   但问题是,这是摆在罗伊等人眼前唯一的道路。   是黑暗中仅有的烛光。   她们只能相信,追随。   虽然知道,船长的话语中,存着些安慰的用意,可想着那位女士深藏于心的至爱,薇薇安心中的沉郁总算散了些,微微颔首示意。   “再怎么猜都无用,待得回了岛,自就能知道真相,船长,我会回死寂号上给你们带路。”   少女微哑的嗓音徐徐漾开,扰得烛火一阵轻颤。   这就算是谈妥了。   “那么合作愉快。”   罗伊起身,对薇薇安伸出手。   见状,贪血者迟疑了会儿,不知是否是想起了灯塔上的那一刀,片刻后,还是起身伸手,与船长轻轻一握,轻语:“但愿如此吧。”   “合作愉快,合作愉快!”   寒鸦适时出声,为这场不寻常的谈判画上句点。   “那么,还有什么问题吗?”   定下了合作的基调,船长的面上总算有了微笑,在送客前,照例问了句对面的少年少女。   在她想来,虽说自己对那场大事的过程,讲得足够详尽,可总也会漏过些不起眼的细节。   再者,二人也许还有想知道的,大事之外的事。   她心情不错,愿意提一提。   闻言,里奇与薇薇安对视一眼,交换了下眼神,知道对方并无心思后,自然地接过话头。   “她没有,我有。”   少年还是那副懒散样,偏过头来,微哑着声说。   “你能有什么问题啊。”   对这小子,船长显然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挑着眉,略有不耐:“如果是你我的事……”   他们间确没什么好说的,因为二人从不把事摆在暗处,该说的,该处理的,也早都了了。   再说,就算真要说,也不该当着别人的面提啊。   可还不待罗伊将“就算了”三字说出口,就被少年平静地打断了:“不是我们之间的事。”   “哦?”   被噎了下,罗伊也不见生气,反而提起了些兴致,像发现新大陆般,眼中满是新奇之色。   这小子居然也有好奇的时候?   想当初二人同行时,在外人,甚至船员们眼中,就是个格格不入的组合,性情截然相反。   如果说,罗伊船长好酒好玩,对任何新奇事物都很热衷,想要探究一番,是团不安生的火,那么她身旁的少年,就是块永冻的冰。   他的面上、眼中通常不见情绪,一片漠然,对任何海盗喜欢的事儿,也都丝毫不感兴趣。   至于探知欲……更是全然没有。   他就像是没有温度的阴影,一把只知杀戮的刀。   对此,罗伊虽然不全赞同,但对船员们口中,那没有半分探知欲一说,还是颇为认可的。   所以,此时她才会有些讶异。   莫非是和这少女待久了,让他的性子都转了些?   罗伊不着痕迹地瞄了眼薇薇安,然后在暗自摇头,觉得不像,两块冰怎么也不能变出火。   不过好奇归好奇,船长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为什么?”   里奇的眉尖微低,像是因吃不饱而愁苦的小狼。   “我困了,想满足好奇心的话,等以后再说吧。”   就像在驱离宠物,船长打着哈欠,一面对少年摆着手,觉得他想问的绝对不是什么正事。   而且不像是好事。   这就是互相太过理解的坏处了,有时只是不经意地对视了眼,就会不知觉间被看透所想。   就像现在,里奇能清晰地从罗伊的语气中读出,“最好还是永远都别问了”这一重意思。   毕竟,“以后”是无穷尽的嘛。   少见地撇撇嘴,少年仍伫立原地,明显没有放弃的意思,而看着他的坚持,与船长有些逃避的态度,旁观的二人也生出了些好奇。   “有隐情,有隐情!”   就连爱尔菲都被这一幕勾动了心,拱火般叫唤。   “笨鸟,你少贫嘴。”   见船长做势欲打,寒鸦赶忙扑闪着翅膀,从鸟架上飞起,落在副手距她较远的那侧肩上。   感受着三人一鸟的注视,听着在一阵摩挲声后,自被子中钻出头来的幼龙好奇的低叫,罗伊律动了下手指,悻悻地放下抬起的手。   “问问问,有什么好问的。”   抱怨般嘀咕几声,船长看着仍低着眉梢,一脸无辜的少年,没好气地说:“想问就问吧。”   目的达到,里奇那“可怜”的眉自就恢复了原样,他用就如审视般,目光在罗伊与凯因身上流转了几次,旋即问:“我说啊……”   “你们俩到底什么情况?” 第406章 大人的事儿,小孩儿别管   “我,我们俩?”   里奇口中的两位主角面面相觑,片刻怔然后,都流露出了些许不自然,不知是不是因为少年特殊的身份。   罗伊收回目光,轻咳一声,转而对少年接着说:“你看到的是怎样,我们俩就是怎样,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问题可就大了。   感受隐在船长理直气壮语气下的那抹心虚,少年默然地想。   通过女士给予的情报,他当然知道船长与这位奥兰军官相遇、相知……与相爱的全过程,但饶是如此,他还是无法理解她的选择。   罗伊船长会爱上男人?   若是在他们二人间的事公开前,将这个消息传到南方群岛上,想来不会有哪怕一个人信。   甚至就连那传播消息的人,也会被人鱼号所属视作传播谣言者,并以抹黑船长大人的名义,好生惩戒一番。   当然,要想看证据……   那也有。   想当初,罗伊还是少年时,在人鱼号上初一长开,容颜就已经颇为动人了,不知“勾”得多少海盗色心大起,妄想对他做些什么。   后来,那些人的鼻梁都断了。   所有垂涎美色的家伙,无不被这位看似弱气,实则凶狠得像匹狼的少年,打得满地找牙。   里奇甚至还记得,有一次教训完不长眼的家伙后,船长踩着那海盗,当众宣布自己对男人不感兴趣,再有下次,就不是断骨头那么简单了。   这个故事广为流传,自此,打她主意的人才算渐渐少了。   因此,在那个二人决斗的暴雨夜,罗伊与凯因相吻时,兰斯在内的旧人们才会像见了鬼一般。   因为在所有人心中,就算罗伊船长变了性别,只怕也不会变换“口味”,只会以此为便利,去接近美人儿们。   里奇同样是这般想法。   只是,相较于船员们的麻木,及最后的接受,少年心中的不解更深,以至根本无法理解。   他与她一同长大,可不信她会那么容易改了性子。   更别说是爱上过往的死敌。   这未免太奇幻了点儿。   “船长,你不会是……”   忽地想到什么,少年微蹙起眉,用犹疑的语气问。   只一眼,罗伊就明白了他的想法,伸出食指摆了摆,慵懒地说:“以前确实是你想的那样,但老实说,现在我也算得上真心。”   里奇在想的是,罗伊是不是为了利用这军官的家世、权柄,这才会如此地出卖色相,要知道,以她那无赖性子是真可能做这事的。   而事实也确实很相近。   自孤岛救起凯因后,罗伊就一直谋算着拿他去换赎金,后来又变为看上了他的能力,想骗他做副手,至于感情……真就没用多少。   罗伊船长骗过不知多少姑娘,再加个在情场上一无所知的纯情青年,也不是什么大事嘛。   直到后来相处渐久,她对他的态度才渐有改变,甚至在女妖之眼的那夜,对他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想把她对他的情感,不,“欺骗”,变作一场交易。   至于真正接受,这事儿倒与里奇的背叛有不小关系。   当然,这些罗伊自是不会说的。   她只对百思不得解的少年摆摆手,满脸不耐地赶人:“好了好了,反正我们俩就这么个情况,你再怎么说,怎么想,也只是徒增烦恼,不如早些去睡。”   “再说了……”   抱着双臂,罗伊淡笑着说:“这都是大人的事儿,你个没成年的小孩儿,就别多闲心了。”   见对方又用年龄压自己,少年面色不禁一黑,暗暗刺她:“这话听着,让人还以为你大我十岁呢。”   隐意就是在说,你最多比我大上个一两岁,装什么长辈?   “嘿,你小子……”   没想到会被顶嘴,船长忍不住开始挽袖子,像要教训人。   “你惨了,你惨了!”   寒鸦不嫌事大地叫着,显然在过往的人鱼号上,这样的情境并不少见,这对少年少女没少怄气。   “瞧瞧,说不过就要动手。”   里奇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别有所指地说,不知是对船长的行为表示鄙夷,还是在提醒场中的某人。   感受着薇薇安与凯因略带些异样的目光,罗伊眼角抽了抽,最后还是停下了动作,闷闷地说:“有什么好奇怪的,他是我带大的,教训一下不行啊?”   说着,船长微转眼眸,像是想到了什么法子,摆出笑眯眯的神情。   学着先前少年打量自己和副手时的作态,罗伊眼带促狭地瞧着桌前两人,不时轻“啧”几声。   里奇自然知道她的用意,低着眼帘不搭理,只是他身侧的少女,就没有那么好的定力了。   “有什么问题吗?”   薇薇安微蹙起眉,疑惑地问。   “没,没问题。”   罗伊咧嘴笑着,别用有意地说:“我只是觉着,这小子质问我一套一套的,自己下手倒也不含糊。”   听到这儿,对感情再迟钝的人只怕也会意了,更何况是看似天真,实则对身周事颇为敏感的少女。   “什么下手?”   可哪怕会了意,薇薇安总也不好承认什么,只能顺着问。   “哦,我忘了你还不知道。”   像真不知少女心念,船长一拍手,故作醒悟状说:“你们先前不是好奇,我和这小子暗地里有什么协定吗,其实就一很简单的事儿……”   “走了。”   不待罗伊说完,里奇就按了按头顶的三角帽,转身朝着木门走去,只留下句微哑的话语。   不多时,少年的背影就被重合的木门给挡去了。   知道那句“走了”是对自己说的,可薇薇安在迟疑片刻后,还是没有移步,静待着罗伊下文。   “那协定啊,就是……”   罗伊故意放亮、拖长了声儿,似乎料到少年没走远。   果然,门又开了。   “就是我会帮她,但若她赢了,就要保证你生命无虞,就这样。”   对转身望来的薇薇安解释完,里奇瞪了船长一眼,无声地说了句“无耻”,然后重重合上了门。   拿这种隐秘的约定,当做让人难堪的把柄,自然无耻。   如果不是怕罗伊添油加醋,说出些莫须有的事儿来,他才不会等在门外,再回来闹这么一出。   不得不说,里奇很了解罗伊,可她也同样知道他的软肋,这般看来,女士选他来应对她,还真是失败居多。   “真的?”   少年给出的答案,并没有让薇薇安有任何表面的反应,她重新将目光移回船长身上,轻问。   闻言, 罗伊总算收了那恶劣样,对她微笑着颔首。   “当然了,亲爱的薇薇安小姐。” 第407章 崭新的明天   随着薇薇安的离去,这个沉郁的夜终于过去了。   船长因为蒙受了身体、精神上的多次冲击,已然精疲力竭,头一挨着鹅毛枕就入了梦乡。   无言的一夜后,是崭新的明天。   伴着寒鸦的啼鸣,罗伊修长的睫毛微颤,醒了过来,刚睁开眼,就被透亮天光刺得眯起。   永夜过了,暴雨歇了,久违的蓝天终于再现,甚至在那湛蓝的天际,还能见到隐约暖色。   那是阳光,就如希望。   罗伊坐起身来,过程有些艰难,身心上的倦意仍未褪尽,或许是因为昨夜的情绪波动太过剧烈,又或者,是伟力离身所致的虚弱。   打着哈欠,少女随意地扫了眼房间。   副手一如既往地不在,早早就起床去安排事宜。   只是与过往不同的是,他在忙完事后并没回来唤醒自己,哪怕看天光,现在也已近正午。   或许……这是一天的赖床特权?   想着,罗伊笑了笑,用被子盖住大床内侧仍在酣睡的幼龙,就坐起到床边,换起衣来。   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船长后,她坐到桌前,开始享用简单的,不知早点还是午餐的食水来。   虽然没叫醒她,但过往做的却是一样没有落下。   罗伊看了爱尔菲一眼,在得到它已被喂过的回应后,暗暗想,后不知滋味地嚼起面包来。   很快,船长就用完餐,来到了甲板。   此时,先前还有些寡淡的阳光,已然占据了大半蓝天,洒落于海,连寒意都驱散了不少。   “本,情况如何?”   解除了禁令,又是许久未见的清朗天气,温度有所回升,会聚在战舰甲板上的人并不少。   见船长现身,刚忙活完的水手长自就凑了过来。   听着罗伊的问话,本扫了眼三三两两聚在一块的海盗们,回报:“船长,没什么大事儿。”   这就是一切正常的意思了。   就如他们一行自亚德里斯起,一路驶向冰海的每一个寻常的日子一样,安静宁和,一片和睦,唯一不同的是,侧前方多了艘战舰。   正是领路的塔兰霍夫号。   视线越过甲板,落在前方船影上,看着塔兰霍夫号褪去死意,变得有些斑驳的灰帆,罗伊安静了会儿,微笑着说:“好事。”   得见过伟力,应对过魔鬼后,船长忽然觉得,过往那些看似无趣的、平淡的日子,都变得多彩了许多。   或许……平凡也是一种幸福?   至少那样,好过被当棋子利用,朝生暮死,不得安宁。   被船长少见的柔和神态惊到,本怔然片刻后,问:“船长,大副在船舱,要不我去……”   “不用了,等他忙完再说吧。”   自喟叹的情绪中醒神,罗伊轻轻地摇头,示意水手长不用在意自己,旋即朝着船头走去。   回到过往最常待的,那尊绝美的人鱼像旁,船长倚着船栏,望着褪去暗色,波光粼粼的海面出神,眼前迅疾闪过此生过往的画面。   自记事起,一直到昨夜。   现在再回头看,那些悲剧、艰辛以至传奇,都或多或少有些灰暗,存有挥之不去的阴影。   魔鬼的阴影。   只是好在,经此一役,那铭刻在她身上的印记,那深入血脉的诅咒,似乎终于都离开了。   因为那支英雄之歌,那抹火光。   去你的,爱德华·罗伊。   想着跨越无垠大海后,见到的那片鬼魂环伺的黑暗,与那位为了自己,不惜点燃己身的大副,船长略显迷离的眼眸不禁一凝,泛起冷意。   现今,她与魔鬼间的仇恨,又加深了许多,已不可解。   昨夜的过去,也许意味着那片呼啸千年的风雨落幕,但绝不是说,她与他间的事了结了。   那场赌局犹未结束,或者说,现在才算是开始。   不知多久,那熟悉的脚步声,总算传入了耳畔。   船长转过身,双手搭在两侧栏上,眼中的冷意早已褪去,看着渐近的副手,笑着打招呼。   “你……没事吧?”   站定在少女身前,凯因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目光最后定格在她嘴角,那抹慵懒的弧度上。   “嗯?”   闻言,罗伊挑了下眉,不解其意。   副手斟酌着言辞,解释:“我的意思是说,现在就我们二人,不用……刻意地压抑情绪。”   昨夜自先安宁,后悲怆的大梦中醒来时,她摆出的,是一副轻松甚至留有余力的姿态,可那骗得过水手们,却如何又骗得过他呢?   那时,船长孤身站在暴雨中,面带微笑,语气自然地宣布一切结束,确实存有别样魅力。   但在凯因眼中,她的身影却格外的孤寂、无力,就像是绝境中的生还者,就像刚刚哭过。   待得回到船长室,听完她的讲述,副手才基本确定心中猜想。   只是,昨夜她先要和那位贪血者达成协定,后又与里奇“争锋相对”,送完客后,他还没来得及询问,她就一头栽在了鹅毛枕上。   然后……就这么睡着了。   那真是极疲乏的睡眠状态,哪怕到今早,天光渐明,她也没有醒的意思,沉得像块木头。   他不忍打扰她,自就由她睡了。   直到此时,他忙完回来,才找打机会询问她的情况。   先是遭魔鬼欺骗,承起难消自责,再是被他算计,近乎生死一线,最后更眼见了艾萨克离去。   如此波澜起伏,惊心动魄的经历,若是放在寻常人身上,只怕其精神早已经濒临崩溃了。   哪怕罗伊不同,意志如铁,也不可能一笑而过。   那自然可能会出问题。   “瞎想什么呢。”   摇了摇头,否定了副手的猜想,罗伊嘴角依旧带着笑意:“我不但没事,反而很好,前所未有的好。”   “真的。”   见凯因丝毫不信的模样,船长耸了耸肩,回过身去,双臂撑在船栏上,语气平静而自然。   上前几步,来到少女身侧,青年注视着少女隐了笑意,却仍很轻松的侧颜,微蹙着眉,说:“可你明明……”   “明明什么?明明受了这么多苦,遭了这么多骗?”   遥望着海面尽头,那薄雾缭绕的海天一线,罗伊像猫般眯起眼,解释:“拜托啊,凯因,本船长是金瞳魔鬼,而不是爱哭闹的世家小姐。”   “我向来只会向前看,从不会回头去苦恼已经发生,无法改变的事,不然我也就走不到如今了。”   “再说了,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差,不是吗?”   说着,船长直起身子,微侧过脸,注视着那双大海般的蓝眸,和声说:“至少那一夜后,你,我,与船上的人们都还活着,这难道还不够好吗?”   “更何况……”   像是想到了什么,罗伊顿了顿,继而绽开笑容,说:“我找到他了,凯因,我终于知道了我父亲的下落,虽然他如今处境并不乐观,但……”   “总算有了方向。”   语落,船长笑容再次敛没,微垂下眼帘,沉默片刻后,补充:“找到他,也算是我出海的理由之一。”   或许是最大的理由。   回忆起在加西亚家族的庄园中,她对那未谋面的父亲的百般情绪,副手轻声地说:“我们会找到他的。”   “是啊,我一定会找到他。”   摇了下头,将略微的低落情绪甩出脑海,罗伊仰起头,望向前方已然能见的炽阳,暗金的眼眸微微明亮,深处更有转瞬炽色亮起。   虽然微弱,却仿佛蕴藏无边热度。   就像魔鬼之火燃尽后的灰烬,就像复燃的火星。   “然后,再去找那魔鬼算账。”   少女微笑着说着,轻言低语,却仿若轰然炮鸣。   一如战书。 第408章 庆祝的理由   那宣言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不可移的决心,只是其中隐着的高昂情绪,只持续了片刻。   “不过嘛,追求所想的道路,总不是一帆风顺。”   罗伊微抬起手,修长的手指那轮炽阳分成两片。   她微眯起眼,感受着那指缝而来的清亮阳光,轻语般说:“会有人来,会有人走,有生离亦有死别,这道理,我早在儿时就懂了。”   “只是……或许是我内底里太过自私了吧,所以从没正眼看过它,从没将它放在过心上。”   “我带着那些信服我的人,一路漂泊一路寻找,不在乎他们的感受、心念,以至于生死。”   “这应该……”   罗伊收回手,将那缕遮眼的发丝撩到耳后,眼眸中极罕见地生出歉疚:“就是卡修他们背叛我的原因。”   安静地听完船长的讲述,凯因明白了她的所想,轻声宽慰:“可现在已经不同了,不是吗,大家……”   “哪儿有不同啊。”   少女转过脸来,再次看向那对如海般温柔的眼眸,似笑非笑地说:“凯因,你是想说,我对船员们更好了,所以他们会更拥护我?”   副手沉默以对,算是默认。   “嗯……也许你是误会了什么,我过去虽然把船员当棋子,但恩威并重的手段却未落下。”   “不提里奇那小子,过往人鱼号上的人们,只会比现在的船员更敬畏我,甚至崇拜我。”   “他们视我为王,视我为破除前路黑暗的明灯,更有着其他乱七八糟、稀奇古怪的说法。”   “但……那又如何?”   罗伊敛了笑,微微歪过头,像是只质问“仆人”的猫,一面平静地补充:“你要知道,副手,那都是建立在有利可图的前提上的。”   “他们跟着我,是因为有钱有酒有女人,还不用承受太大的风险,这才是最根本的缘由。”   “那么你说说看,现在的人们,又有何不同呢?”   权力人物们为权为利,海盗水手们为生活,安德森为乐趣,丹尼尔那孩子倒或许会多些别的依赖,但从本质上说,也没什么区别。   当然,这些人里要排除他,排除这么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军官?反正他也是个异类。   哪有人会为了追求海盗船长,登上海盗船的呢?   看着那对暗金的眼眸,感受着其中略显冰冷的理性色彩,凯因寻不出话,只好继续沉默。   “我先声明,我可没批判任何人的意思啊,这都是很正常的事,但凡活着总得考虑自己。”   略等了会儿,知道青年不会开口,船长摆正脑袋,懒懒地靠在船栏上,抬着手表明态度。   “要是在过去,在没有遇到你们,经历这么多事的时候,或许我根本就不会考虑这一环。”   “我会带着人鱼号,带着这些人继续踏上行程。”   说到这里,少女顿了顿,嘴角多了抹情绪莫名的微笑:“然后,就该是那场背叛的重演?”   随着这句话落下,船头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安静。   “船长,你是想赶我们走?”   沉默到最后,副手总算忍不住了,微皱着眉问。   “胡说,你们走了谁给我驾船?”   被船长白了眼,凯因不见喜色,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些:“可你刚才的话,不就是……”   “不不不,赶人走,和让船员自行选择去留,可不是一回事啊。”   罗伊抬起手指摆了摆,微笑着打断副手的质问。   “就如你说的,虽然吧,这些人跟着我的目的,并无本质区别,但我总算还是有些变化。”   “也许该说是良心发现?”   少女自问般开玩笑,继而解释:“我不想过去的事重演,所以,在面见完女士后,我会告诉所有的船员,关于魔鬼与行程的真相。”   “我会告诉他们,继续跟着我会面对怎样的敌人,怎样的危险,那之后,愿意留下的留下,不愿的,我会寻处港口,让他们下船。”   “顺便也该补充下物资,特别是紧缺的朗姆酒。”   不知是否是为了缓解气氛,船长补充了这么句。   见副手脸色仍不怎好看,少女自知这话效果不好,只得又添了句:“你就放心吧,毕竟是跟过我的人,我不会克扣他们的工钱的。”   当海盗船在海上航行时,船员们的月俸一般都由会计保管着,一直到回到港口才会结清。   当然,若船员在中途丢了命,自会有些无良船长,会将钱财据为己有,因为众所周知的,成日刀尖舔血的海盗们,一般不会成家。   更有人会用不干净的手段赶人走,以此来敛财。   罗伊自认还算有良心,不会去打这笔钱的主意。   “至于离开后,他们想去哪儿,我都一定支持,不论是想回故乡,还是去亚德里斯谋职。”   望向甲板,见有水手望来,船长朝他们微笑着挥了挥手,一面问:“这你总该满意了吧?”   明白了船长心意,副手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些,轻叹口气,问:“可如果……没人留下呢?”   与魔鬼为敌,自是极危险,甚至九死一生之事,而追寻那座孤岛的旅途,想来更是煎熬。   谁也不能保证,明了所有后,还有多少人留下。   “别那么悲观嘛。”   闻言,罗伊微笑着说:“本船长到底还是有些魅力的不是?而且,就算真没有人了……”   “大不了我自己去找啊。”   就算是金瞳魔鬼,自己一人也不可能驾驭人鱼号,所以说,这句话并没有太多的说服力。   更像是无赖说辞。   大不了我自己去,你总不能不跟、不帮吧,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划着艘小船去寻魔鬼吧?   那么凭你的身份,弄艘船,弄些人又有什么难?   “你这可就不厚道了,船长。”   被当作后备资源的副手眼角微抽,颇无奈地说。   “拜托,我可没求你跟着我啊。”   听着这话儿,罗伊笑得愈发灿烂,且不待副手再说,就回身上了船栏,抓着摆荡绳站稳。   “先生们,都停一停!”   见船长似乎要宣布什么事儿,甲板上的水手们暂时停下了工作,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少女。   “今夜,人鱼号办场宴会,庆祝一下,呃……”   少女略显苦恼地想了想,许久都没想出个所以然,就甩了甩头,不再思索,直接说:“庆祝我们都还活着!”   虽说对船员们而言,这个理由听着确实有些敷衍,但一想到要庆祝,他们还是不自禁地欢呼起来。   不用工作,不用在意规定,放开了享用美食、酒水,这放在任何海盗身上,都是美事儿。   人鱼号上的响动太大,甚至身处在塔兰霍夫号上,都能有所耳闻。   同样伫立在战舰船头的少年少女,闻声转身,顺着那经久不息的欢呼,望向后方的船舰。   “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听着薇薇安不解的问话,里奇耸了耸肩,无谓地说:“谁知道呢,也许是要办庆祝宴会?”   “反正,她总能找到些理由,来让宴会办起来。” 第409章 世界尽头的岛屿   人鱼号上的宴会办了一天一夜,把余下的朗姆酒全喝了个干净,只是想借此机会顺几瓶酒的船长,被副手死盯着,没能下得了手。   他用的理由更是极具说服力:“哪怕是船长,也不能挪用船员们的物资,这是你说过的。”   面对自己立下的规矩,罗伊自然没法反驳,可尽管如此,她还是认为这绝对是他的报复。   我又没说错,本就是你要跟着我,只是被我戳破了,有损“威严”,至于这么小心眼吗?   一场宴会下来,少女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这些话,越想越不快,自也没好脸色给副手看。   直到第二日正午,庆祝宴会才算是落下了帷幕。   喝得昏天黑地的水手们悠悠醒来,开始打扫战舰各处,清理满地滚落的酒瓶与食物残渣。   这场突如其来的宴会,并未对接下来的航程有任何实质影响,两艘战舰仍平缓地前行着。   哦,倒是塔兰霍夫号如今的船长,里奇,借着人鱼号办宴的借口,成功吃上了那只因各种事由阻碍,还养在“厨房”中的灰螃蟹。   用他的话来说,味道还算不错。   时光如流水,在宁和的航行中无声淌过,转眼就过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   在此期间,两艘战舰一直在朝着西面行进,并未选择自玻恩大裂口,重返那熟悉的海域。   这也说明,神明居处不近凡尘。   渐渐的,随着两艘战舰的西行,冰海显出别样的景致来。   它的色彩渐暗,化作了较深海域般的幽蓝,而过往所能见的,令那份寂清稍减的礁石、冰川,也随着那抹幽蓝弥散,愈发地难见。   到最后,一切能辨明所处位置的景物尽数消失,只余下一眼望不到头的,幽蓝色的海面。   自此起,再无人能辨明方向。   天空被虚渺的云雾笼罩,就连炽阳都被隐没,只偶尔能在云散时,见它高悬在天穹正中。   而夜晚的星空,更像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扭曲,成了自中心发散的,万花筒般的漩涡状。   世俗的规则在远去,科学再无法解释人们所见。   就算罗伊拿出了那张神异的海图,所能见到的也只一片空荡的蓝,而无法判断此时所在。   既然没法判断,她也就不费闲心,每日或待在那尊人鱼像旁,望着前侧不时起伏的船影、一成不变的海面,或强拉人来聊天解闷。   这样的日子虽然平静,可也难免会令人无聊,不过这般枯燥,也是海盗船上生活的常态。   大海上的风云转瞬即变。   相较于惊涛骇浪的暴雨天,亦或随时可能丧命的战争、劫掠,这般日子也能算得上幸福。   “女士的住处可真够远的。”   罗伊一如往常般,站立在人鱼号的船头,百无聊赖地望着前方,对身侧的副手低声抱怨。   算时间,如今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的时光,照她对航程的估算,人鱼号以南已然过了联邦疆域,此时已渐将要驶入未知的海域。   在当今已知的海域之外,都是无人抵达,或没有任何消息传回的未知地,而如魔鬼所言,位于已知海域东侧的,就是那片诅咒海。   诅咒海再往东,就是那个比奥兰更伟大的文明。   只是因为诅咒、封印,以及无人自那处回归之类,当今世界对东侧海域的了解并不算多。   相对而言,西侧的资料就丰富多了。   因为在西海域的深处,那片可怖艰险的地带从不掩饰自己的峥嵘,在那横亘着的,是包括死寂大三角在内,无数有死无生的险地。   正因未知海域的神秘、危险,所以哪怕近代已有科学研究者证明,世界是一个球体,一直往一面走必能回到原点,可却难以证明。   “耐心些,船长,总会到的。”   安抚了少女一句,凯因接过先前让船员去取的饮品,说声“辛苦”后,才又转回过身来。   “你这算是为那时的事儿赔礼吗?”   察觉响动,罗伊侧过脸,一眼就看到了副手手中的酒瓶,暗金眼瞳微亮,略带促狭的问。   “想什么呢,船长,我看你是想喝酒想疯了,人鱼号的酒水储备,不是早被宴会耗尽了?”   将酒瓶递给一头雾水的少女,凯因晃了晃自己手上的那瓶:“所以,这里面装的是淡水。”   听到“淡水”二字,罗伊才算是回过神来,先前的兴奋劲儿全没了,边哀叹边拔出木塞。   只是这还不是全部,副手还不忘打击了她一句。   “而且就算还有酒,那不是我们二人的配额,我也不会给你取的,毕竟这是你定的规矩。”   不提还好,一提起“规矩”二字,罗伊就想起了两个月前的宴会上,自己顺酒不成的“凄惨”经历,瞪了他一眼,暗自磨起牙来。   不知滋味地喝了几口水,船长还没想到“以牙还牙”的手段,就听到瞭望台上传来了丹尼尔的提醒声。   “前方一海里处,发现岛屿!”   知道目的地总算是到了,罗伊二人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地朝前望去,然后,就见到了此生难忘的绝景。   此时正处午间,可那本连虚渺云雾都难以遮去的阳光,却忽地黯淡了,于是天色也暗了。   只是在天幕尽头,不再是如永夜般的漆黑云海,而是澄澈星空,更有彩虹般的极光垂落。   天穹像是被绘上了一条彩线,那片如虹极光自遥远处起,徐徐淌来,在天幕上蜿蜒波动。   幽蓝的海也终于不再枯燥。   它倒映着天际极光,波光闪烁间同样五彩斑斓,如梦似幻,看着就像是圣书所绘的乐园。   而在那片“乐园”中,距两艘战舰近一海里处,一座葱翠欲滴的岛屿,正安静地伫立着。   那就是众人寻觅的,位于世界尽头的神明居所。   随着临近岛屿,人鱼号与塔兰霍夫号开始降帆减速,准备下锚停靠,而察觉到终点已到,船舱中的“人”们,也纷纷登上了甲板。   就连窝在船长室中的两只小家伙,也推开了微开着的木门,相伴着飞出,盘旋在天际上。   所有人的情绪,都或多或少生出些波动,就连一向平静的塞壬,在行至侧舷船栏,望见那座充满生机的岛屿时,也不禁生出激动。   塞壬身为大海的孩子,与女士的关系自然亲近。   就连这般生灵都流露了情感,就更别说是余下的存在了,想象着那座岛屿上的超然身影,早被告知的海盗们,都下意识面露敬畏。   那可是……神明啊。   真正的神明。   “喵。”   深蓝眼瞳中倒映着翠绿岛屿,偎在海妖怀中的暹罗猫轻叫了声,其中的情绪颇有些复杂。   只是不知它是在怀念,还是对即将发生的事,能眼见的些许未来动了念,想要做些什么。   但不论猫是怎么想的,又是否有过挣扎,到了最后,它还是将脸埋回了海妖的怀里,不愿再看临近的岛屿一眼,就像不在乎一切。   就像在说,猫倦了,随它去吧。 第410章 应赴的宿命   历经两个月的航行,两艘战舰终于接近了岛屿,在收拢最后的船帆,下锚后完成了停靠。   至此,葱茏岛屿的近景映入了众人眼帘,它的规模不大,估摸行个半日,就能见到尽头。   此外,岛屿的绝大部分地域都被密林覆盖,其中的树木无不极高大、繁盛,且难辨种类。   用船医的话说,该是些旧时代留存下的活化石。   而且不仅仅是植物,在那些足以蔽日的古树上,还隐隐传出鸟鸣,站着些只能在生物百科全书上见到的,现世早已灭绝了的奇鸟。   此时,它们就音调不一地叫着,像在讨论来客,像极了那些在港口“赏景”的贵族人士。   不过,这般情境只持续了没一会儿。   伴着因激动而略显尖锐的鸦鸣,寒鸦飞离人鱼号,化作一道掠影,“嗖”地扎入枝叶间。   要单是这么只“外来鸟”就算了,问题是,随它一道来的,还有只明显食肉的不速之客。   不待幼龙似寒鸦般,一头扎入枝杈叶影间,那些来观客的本地鸟,就纷纷惊叫着飞散了。   静谧的岛屿顿时闹成了一团。   船桨掀起层层涟漪,载客的木舟停在岛边。   经过短暂的决策,此次登上岛屿的就只有三人。   除却受引导而来的罗伊,负责带路的薇薇安外,还有因身份、情感,极想见女士的塞壬。   当然了,早在塞壬决意登岛时,暹罗猫就跃离了她的怀抱,自在甲板上寻处地安睡去了。   至于曾受女士复生之恩的里奇……   虽说少年对绝大多数事都不上心,但从他宁愿装睡,也不愿登岛看,还是挺在乎面子的。   拿了人家的好处,甚至是受了生死相干的重恩,最后却眼也不眨地叛了,成了变局之子,这事饶是放在海盗身上,也颇为败名声。   既然相见不好交代,自不如躲着。   这就是少年所想。   罗伊三人相继离了木舟,走入了那繁盛的树林,一路上各有心事,都默契的保持着安静。   随着深入密林,头顶的树冠枝叶愈发繁密,开始还有些星光、极光透过间隙洒落,后不断地淡薄,最后彻底归于不见五指的黑暗。   只是头顶上不时传来的,两只活宝的闹腾声,将黑暗与寂静所带来的不适感冲淡了不少。   听着鸦鸣低吼,踩着柔软的落叶,三人于静谧间行走,不知多久后,眼中终于映出暖光。   那是柔和的烛光。   烛光挥洒而下,铺在或黄或绿的落叶上,就像是一条路,一条驱散黑夜,带来希望的路。   罗伊曾见过这样的景致。   那是一个同样深沉的夜,天上落着凄雨,身后追着猎犬,还是孩子的她一路奔逃,在体力透支意识将失前,见到的就是这般暖光。   那时,那光芒带给她的是希望,那么这一次呢?   依照童话该有的发展,烛光的尽头该是座小屋,只是谁也无法预料,其中住着的会是谁。   是善良的猎人,还是吃人的巫婆?   女士是最了不起的女巫,且绝不似童话描绘般邪恶、可怖,反圣洁可亲,可问题是……   罗伊不能确定,在知悉了所有后,那位神性尽失的神明,是否还会愿意垂怜她这位罪人。   要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甚至还导致了艾萨克大副的离去。   如今,她追寻着那位大副的指引,前来寻求神明的帮助,那么对方又是否会厌她、憎她?   一切都是未知数。   就如圣书所言,任何对于神明心意的揣度,都该被视为亵渎,凡人又如何猜得透神心呢。   罗伊虽是魔鬼后裔,却也同样如此。   因而她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猜,只微低着头跟在最后,看着那烛光愈亮,落叶层渐薄。   到最后,落叶退尽了,取而代之的是古木阶梯。   仰起脸来,船长的眼眸中就倒映出了那座小屋。   小屋很是古旧精致,木墙上攀着翠色的枝藤,烛光自窗中透出,似雨夜灯塔般令人心安。   可在罗伊眼中,那座温馨的、避风港般的小屋,却像是奥兰帝国的审判庭,肃穆而压抑。   其中的对谈,或许会成为她人生的又一次转折。   伴着急促的脚步声,薇薇安毫不迟疑地走上古木阶梯,来到微开的木门前,后推门而入。   塞壬也随即跟了上去。   只有罗伊仍伫立在木阶下,静候神明传唤……   亦或送客。   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她既不是女士的近人,也没有更亲近的联系,且恰然相反,是爱德华船长的后裔,是葬送千年弈局的罪人。   她没有资格逾越。   只能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屋的木门没有关合,所以屋外的罗伊,也能听到些轻微的交谈。   这是很好的消息,至少她知道了女士并无大恙,只是过了很久,也不见有人出来唤自己。   想来是在叙旧?   不知觉间,船长的头又低了下去,看着靴子前微颤的烛光,觉得那定然是很温情的画面。   不论是薇薇安,还是塞壬,都应该被女士视作孩子,在经受了魔鬼所带来的恐惧后,能有这样一位长辈安抚,真是件很幸福的事。   不像她,神鬼皆弃。   在一阵振翅声后,本该在密林中疯玩的两只小家伙飞落下来,寒鸦停在了她的肩上,幼龙则偎在身边,用脑袋轻轻蹭着她的腿侧。   它们似乎都感受到了船长的孤寂。   那种独自承受的孤寂。   父亲的事也好,魔鬼的仇也罢,这些都是压在她的身上、心间,无法被分担丝毫的压力。   是她应赴的宿命。   就像副手问她,如果对船员们阐明真相后,没有人愿意留下该怎么办时,她回答的那样。   大不了我自己去找啊。   这不仅仅是玩笑话,同样蕴着她的坚持与决心。   如果到了哪一天,身边再无人,连他都不在了,她还是会踏上航程,哪怕只有艘小木舟。   谁让这是她的宿命呢?   感受着幼龙和寒鸦的关心,罗伊身上的孤寂色彩似乎一霎间淡了,她微笑着仰起脸,望着掩着的木门,心想见不见其实都无所谓。   她行至此间,其实,只是想表明自己的决心吧?   她想告诉归去的“老海盗”,她能寻到这座世界尽头的岛屿,同样也能去到魔鬼的所在。   她,伊丽莎白·罗伊,可从不会被谁吓破了胆。   她会赢下那场赌局。   “吱呀。”   罗伊的思绪被开门声打断,她抬眼望去,发现是薇薇安二人离了木屋,相伴着走下木阶。   来到船长近前,塞壬脚步微移,朝旁侧让了让,对她微笑着颔首,而薇薇安则更加直接。   贪血者用复杂的目光审视着她,片刻后,也同海妖一般,为她让出了一条通往小屋的路。   “去吧,女士要见你。” 第411章 你真的还想继续吗?   推开木门,罗伊终于踏入了这曾经在漆黑猫眼石中见过的,充斥着各式奇珍的房间,见到了那道于烛光间摇曳,看不分明的身影。   安妮斯朵拉女士。   此时,女士仍如过往一般,穿着那件野兽毛皮制成的薄裙,伫立在摆满了奇物的木桌前。   烛光稳定,一切似旧。   只是……仍有些异处。   一如那枚摆放在银台上,能看遍世界万事的水晶球——拉弥亚之眼,已然失去了神辉,内里再不见半分荧光,就像是劣质的玻璃。   失了神性,饶是伟大的安妮斯朵拉女士,也再难驱动水晶球,从而看到过去或咫尺未来。   她现在与凡人无异,还是身体颇为柔弱的凡人,只不知这样的神明,还能与魔鬼对弈吗?   但这不是罗伊该考虑的问题。   少女进屋后,目光就落在了女士纤弱的身影上,而没有如过往般,像只猫般好奇地四望。   罗伊的注视只维持了片刻,就不自禁地低落了,回身关合木门后,却再没有前行过一步。   少女就这么低着头,立在门前,等待着女士的发落,就像做错了事,来面见长辈的孩子。   房间中的静谧并未持续太久。   似是不想孩子紧张,女士虽然并未转身,可轻柔的嗓音却徐徐漾开,似春风般临近少女。   “欢迎,小船长。”   女士的声音仿佛拥有着魔力,能抚平人心中的燥意,在听闻这声欢迎后,罗伊只觉心情渐宁,入屋前后所有的繁杂情绪渐将消弭。   用确切的话说,就像回了家,且在那处等你的,再不是重重诡计,亦或心机如渊的长辈。   而是真正的可亲之“人”。   这一刻,船长似乎明白了,为何那位大副会爱上神明,为何在面见女士后,那些本无比支持魔鬼的伟大存在们,会毫不犹豫地倒戈。   因为她真的很有魅力,天然、令人信服的魅力。   在真正见到她后,你才会觉得,魔鬼对她的描绘,所述说的那些威胁,真的很不可理喻。   但从侧面而言,这也正巧证明了爱德华船长说服人、诱惑人心的手段,已然近乎于鬼神。   不然,又何以能利用艾萨克大副?   感受到神明心意,罗伊不再迟疑,低着头来到女士身旁,盯着古旧的桌面,微有些讷然。   “女士,我……”   “那两个孩子不饮酒,所以我没有准备第二只酒杯,如果你想喝一些,可以去木橱上取。”   知道船长是想认错,女士和声打断了她,同时伸手,指向木橱方向:“就在那门后左侧。”   若是在过往,这小屋中的一切都受她掌控,只要微一转念,就能移来酒杯,可现今自然已经做不到了,只能让少女自己去里侧取。   闻言,罗伊不禁微怔,下意识里抬头看向女士。   然后,她终于看清了神明的容颜。   那张隐在烛光间,迷雾后的面容,并不美得惊心动魄,甚至不多出彩,似路边草般寻常。   只是……很健康?   罗伊呆呆地注视着,那与自己想象相异的脸颊,看着那暖色,与酒水带起的红晕,暗想。   不,该说与世间凡人一般模样。   如果不是罗伊知情,见到她时也会觉察不出吧?   神明有万千化身,不尽面容,可实质难道就是平凡,是如游鱼藏鱼群,似雨水入大海?   正想着,不知何时,罗伊的目光与女士对上了。   那对眼眸是淡褐色的,是普诺拉联邦中最常见的瞳色,平凡、温和,不见传闻中的漠然。   “是的,女士。”   不知为何,在这般对视下,罗伊非但没感受到半分无措,反而感觉,与女士的相处就该是这样,听话地点点头后,自去里侧取杯。   不多时,少女重归桌旁。   饮着看似是红酒,实则微甜、度数不高的果酒,罗伊一面依着女士的心意,用尽量简练的言辞,将魔盒开启后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包括自己父亲的下落,少女也没有任何的隐瞒。   一直讲到最后,艾萨克大副对自己说完那句话,就化作万千星辉飘散后,她才停了下来。   于是小屋重归静谧。   这期间,虽然心中已无过多压抑,可罗伊还是不敢直视女士的双眼,只小心地偷偷瞄她。   “你不必太过自责,小船长,在那最后一刻前,他就该对你说过,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   女士将酒杯的放下,补充:“也不该是你的错。”   在先前的讲述中,船长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可尽管如此,神明仍笃定,至爱必定会说。   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所以她才会爱上他。   这不是你的错。   近似的话,罗伊已经听过很多次。   但讽刺的是,这话自那些本该爱着自己的人口中说出时,却是为了安抚、利用她,而她本以为的“敌人”们,却是真的这般认为。   他们认为是他们留下的旧因,是魔鬼太过强大。   可正是如此,她才会更痛心。   知道少女所想,女士没有再安慰,只伸手轻抚她微乱的发丝,说:“你的那位先祖,是很了不起的人,至少此局中,我远不如他。”   “吾爱也好,你也罢,都不过是入了他的设计。”   说到这,女士似是想起了那个数百年未见,却再也见不到的男人,面上泛起些悲伤,更多的却是释然:“至此步,吾爱终于解脱。”   “他不是贪图永恒之人,若非执念难消,早就应该离开,现如今,他等到了所等之人,为这世间再添一份变数,也算得上是善终。”   引神力入体,承不世之苦,虽然未能拯救所爱,弥补过往,可却燃尽所有,成功破了魔鬼为少女设下的死局,确也算合大副心意。   我是……变数?   听着,罗伊不禁想起艾萨克说的,那句“一切或许还来得急”,暗想着,心中略微好受。   “我知道吾爱为何让你来见我,也知道你的来意,但是小船长,我还是想问你一句……”   女士的话语将船长从思绪中带离。   她不再怯于所犯之错,勇敢的注视着神明双眸,仿佛早知将面临的问题,心中早有答案。   尽管如此,女士仍问得无比郑重。   “你真的还想继续吗?” 第412章 神明的劝语   知晓少女心念,故而不等她给出那必然的答案,女士就紧接着补充:“你要明白,小船长,再往前的话,你可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闻言,刚想开口的罗伊不由一滞。   她很清楚,既然女士会说此言,就必然有着后文,只不知是劝语、警告,还是某些细节。   被自己忽略的细节。   到底是什么呢?   想到这儿,罗伊陷入了沉默,静候着女士下文。   “我不知道,爱德华船长是否对你作出过承诺,说只要你不去寻他,他也就不会来扰你。”   “自此两相淡忘。”   语落,女士轻抿了口酒液,后看向少女,寻求答案。   “他是这么说过,女士。”   忆起魔鬼“相看两厌,不如不见”的说辞,罗伊微微颔首,肯定了下来,但很快,她又补充:“可是您知道,那不过是他的……”   虽然在先前的讲述中,罗伊并未确切地讲到这段话,但在说到魔鬼那番突然的发难前,简单地提过,他用虚伪的承诺欺骗了自己。   想来女士能够料到,那个承诺就是她此时所言。   “我知道,小船长,但爱德华船长他最后失败了,不是吗?”   被女士轻柔的询问打断,船长明白了什么,微低下头,略显倔强地问:“难道女士您真的相信,那个满嘴谎言的家伙会遵守诺言?”   “哪怕他已经用那般说辞,险些让我永坠深渊?”   “不会的,我不相信。”   话中满是不信,可她的声音,却随着讲述愈发低落,渐不可闻。   任谁在退无可退、不见希望,已然做好舍命的准备后,见到了另一条路,都会是如此吧?   都会生出恍然之感,以及无数难以言喻的情绪。   “你得相信,孩子。”   不知何时,女士口中的称谓变了,她放下见底的酒杯,没有再添酒,抬手穿过那柔软的金发,抚上了罗伊的脸颊:“至少该信我。”   事已至此,神明不会,也没有理由再欺骗少女。   “不论爱德华船长欺骗过你,欺骗过这个世界多少次,但至少有一句话,他从没有作伪。”   “那就是他不在乎这里的一切。”   说至此间,女士仿佛永远平静的眼眸中,竟泛起了些许波澜,语气中更是隐有慨叹:“他是凡人中的异类,也是别样伟大的存在。”   “为了追逐虚渺的神路,为了寻求真正的永恒,他放下了一切情感,历经了不尽风霜,背叛所有,利用所有,才最终走到这一步。”   “真是很了不起。”   闻言,饶是罗伊,眼神也不禁复杂了许多。   她听闻过很多人赞颂那位魔鬼,其中更有艾萨克、大船长这般传奇人物,可尽管如此,当赞语自神明口中说出时,却仍令人震撼。   那已经超出了凡俗的层级。   当然,那魔鬼当得起。   “我想你应该很清楚,他一定要除去你的原因。”   做出对爱德华船长的最后评价,女士语锋一转,回到了正题:“因为你的存在让他感到了威胁,所以,他才会借此机会放手一试。”   不论那转折是魔鬼早已设好,还是见二人关系无可挽回,而临时起意的,究其根本,还是因为罗伊体内,那已然近乎完美的血脉。   若在封印未曾尽消,魔盒之力犹未转换完全的时节,她因某种原因苏醒,并一心奔赴诅咒海,要与他算总账,那确实是个大威胁。   所以,哪怕冒着失败后,二人彻底决裂的可能性,魔鬼也要借着诅咒降临,尝试抹去她。   成功最好,而就算失败了……   神明不也会劝她吗?   魔鬼的低笑仿佛自心间响起,久久回荡不散,令少女微感心寒,而至此,她似乎也才明白,为何先祖会任由艾萨克大副拯救自己。   或许他料到,不,看到了自己会走上这条航路,会遇到神明,并最终……听到她的劝语。   原来,这才是那道承诺的落处。   你真的已经算尽一切了吗?   见少女抿着嘴,女士眼眸中的感慨渐淡,取而代之的是怜惜,她继续说:“若有机会,他必不会留情,而若失败,就需另作打算。”   “现在看来,他的谋算最后是落在了我的身上。”   被女士证实了心中所想,船长微仰起脸,与那道温柔的目光相对,轻问:“女士,您明知这是他的设计,为何还要帮他来劝我呢?”   “我不是在帮他,也不是劝你放下仇恨,只是通往诅咒海,通往终点的那条路太过艰险。”   “你已经失去了太多,所承受的苦难更难数清。”   女士温和地说着,劝着,就像是在安抚着孩子:“更何况,你与吾爱不同,没有深到无法洗清的执念,自也不必为此沉沦千百年。”   “既然能回头,为何还要继续呢?”   为何……还要继续?   罗伊默默地想着,无数画面自眼前掠过,其中蕴着对未知的好奇,难断的羁联与仇恨,但到最后,纷繁画面渐淡,只余下了一幅。   那是静谧的黑暗,是近在咫尺却无法触碰、交谈的男人。   那是她的父亲。   这就是理由,是无法解开的结。   可神明不觉得,她和声说:“世上没有无解之事,难淡忘的仇恨,有也只因时间不够长。”   “孩子,我知道你的所想,但就像我先前所言,爱德华船长既然自知有可能失败,自然会留下后路,那条路上有我,却也有……”   “你的父亲。”   怔怔地看着女士,许久后,罗伊才有些讷然地问:“什么?”   女士没有回答,只接着前言:“时光没有尽头,一切有限的事物,于永恒的存在而言皆无意义,所以,你不必担忧他会报复与否。”   “同样的,你也无需担忧,你父亲会因此离去。”   见少女愈发惘然,女士解释:“不论过去还是如今,你的父亲,都是他与你间的平衡点。”   “他要用你的父亲来裹挟你,就得保证其生命无虞,你能看得到希望,这才能有所余地。”   “因此,我想他只是将杰拉德船长困于那诡船中,而并非彻底地融入,如此一来,当他去往彼岸,诅咒散尽后,你父亲自能脱困。”   “反之,一切就是未知数了。”   虽然安妮斯朵拉女士已失神性,且只是在猜想,但罗伊仍然愿意相信,她说的就是事实。   可若真是如此,什么都不做,确是最好的选择。   以女士之言为基础,罗伊开始判断起得失,目光不时闪烁,隐约可见犹豫、挣扎等情绪。   能回到平静、安乐的生活,就连她都不禁动心。   “那么,小船长……”   见少女恢复冷静,女士将抚着她脸颊的手放下,转身为自己倒酒,一面不疾不徐地问她。   “告诉我,你最后的答案。” 第413章 少女的答案   “我想继续,女士。”   不知多久,少女坚定的回答终于在房间中响起。   闻言,女士并未转眼,去看她此时的神情,而是倒完酒后,拿着酒杯轻晃,似早已料到。   “理由呢?”   神明的问话清清淡淡,不明喜怒。   但船长却能感觉出,她就是单纯地在问,想知道自己为何不愿归于平静,而要踏上险路。   可能万死无生的险路。   “也许是因为……我不想再被那魔鬼操纵了吧?”   理由其实很多。   像是放不下的仇恨,又像仍然不愿相信,或者说接受魔鬼的和解,或不忍父亲再承苦难,哪怕可能只是数年,还有很多很多……   但是,真正能说服罗伊自己的,就只有这一个。   她自诞生,至解开魔盒封印,令爱德华重获自由,这期间的所遇的不尽事、万千人皆出自他手。   而直到最后,她行完一切,他却仍然不愿意放手,若非那位大副挽救,她只怕永远都醒不来了。   现在他又借神明之口,将那份承诺重又放在了她面前。   还妄图借此掌控她的命运。   她又怎可能愿意接受?   不觉得……可笑吗?   默然想着,罗伊面上的倔强色彩敛没了,更不见丝毫柔弱,有的只是风中花火般的光彩。   那摇曳着、随时可能熄灭的火,将要燃尽魔鬼的一切阴谋、设计,直至于他切身的所有。   还真是有些像。   听到这句话,女士终侧过脸来,看向少女,看着她面上的坚毅、光彩,不禁在心中暗念。   类似的劝说,在数百年前也发生过。   那时,她劝颓然的至爱放下,任这些事随轻风去,归于安宁,那之后,平静的过完此生。   可他拒绝了她,哪怕明知她会不悦仍拒绝了她,而他说服她,以及自己所用的理由,与少女很相近。   “安妮斯朵拉,我现在才发现,自己过往的人生中,走过的路遇见的人,无不存有他的阴影,那一道道羁联,就像无数丝线……”   “将我如木偶般操纵。”   男人没有站在桌前,而是伫立在木屋门前,背着身,没有看他。   “直到如今,你的劝语,那放下一切后平静的生活,同样是他一手所绘,极虚伪的幻境。”   “如此,我又怎会愿意接受?”   “原谅我,吾爱。”   这是男人最后的低语、请求,哪怕到了离去的时刻,他却仍没有回头,只微微偏过了脸。   他没有看到她的神情,她也没能看清他的面容。   此后就是千年之隔,生死永别。   而如今,他的执念终于到了尽头,其后,就将这名少女送到了她身前,像极了孤注一掷。   但女士知道,这绝非与命运对赌,而是一步棋。   身为最了解爱德华的人,他猜到了对方的安排,并在永受诅咒的诡船上,静等了千百年。   然后,遇到了命中注定,将会带来变数的少女。   他随罗伊上船,指引她方向,最终与她同入极北海域,时隔千年,再次登上大戏的舞台。   最终迎来几近必然的失败。   艾萨克的打算很简单,论谋算哪怕他已凌然于世,可仍远不如前任船长,远不如那魔鬼。   所以他没有算。   他只随着爱德华船长的落子,一步一步的前行,并希望在那终点,能与他再一次地相遇。   那之后,去改变些什么。   当然,最后的结局也已表明,他彻底地失败了。   他没在终点等到故人,没能同他再来一次夙夜不眠的对谈,甚至最终仍然被对方所算计。   但……他又改变了一切。   终末之刻,那奏响的英雄之歌,燃起的星辉之火,将魔鬼极尽完美,毫无破绽的局……   撕开了一道裂口。   以致伊丽莎白·罗伊,这最完美的魔鬼后裔幸存,并与爱德华彻底决裂,以此再生变数。   后来的每一步就清晰明了了。   不论是因他之言,还是魔鬼设计,这位小船长,都会踏上追寻神明的旅途,并受她所劝。   然后拒绝,像他一样。   这一步棋其实满是破绽,只要魔鬼微一动念,只要罗伊陷入犹豫,最终都可能满盘皆输。   但是“老海盗”料定,魔鬼不会,罗伊也不会。   于是它趋近完美,最终成功地算计到了爱德华,也正因此,女士的心绪才有了几分波动。   “那就依你。”   既然至爱已经铺到了这一步,这位小船长也没有回头的意思,女士也就没有再劝,轻语。   “那女士,我到底该怎么做?”   在神明的示意下,罗伊为自己重新添上果酒,二人安静地对饮了会儿后,她才忍不住问。   “该怎么做,想来你早有答案。”   听着女士轻巧地揭开自己心意,船长沉吟片刻后,微微颔首,正声说:“您说的不错,在我看来,既然要破咒,那就得直取源头。”   至于如何直取,能够彻底消除其存在自是最好。   “虽然不知那家伙在我父亲身上,施了怎样的手段,但不用猜也知道,绝非我可以解除。”   “所以,不论从这方面,还是安全的方面上看,进入诅咒海后,我都该尽量避开那诡船。”   罗伊用指节顶着下巴,兀自分析了会儿后,抬眼望向女士,轻声问:“您说对吗,女士?”   “有几分道理。”   给了个稍显模糊的回答,见少女面露颓色,女士和声解释:“但你该明白,小船长,有些事,有些东西,不是光靠躲就能躲过的。”   若那魔鬼下定决意,定要让那诡船横在少女前行之路上,她又如何躲得过,逃脱得开呢?   这不是耸人听闻,而是必须要考虑的问题,若连那死灵船都绕不过去,就更别说其他了。   “是的,女士。”   被女士点破此事,罗伊沉默片刻,乖巧地应声。   她知道,作为爱德华船长最奇诡、可怕的手段,溺亡船长号必然是此行路上最大的威胁。   或许……该添个“之一”?   此次冰海之行,让罗伊意识到,虽然人鱼号同为鬼船,但面对这般伟力、诅咒所生的不灭之物,实在乏力,就连死寂号都难解决。   更遑论是那艘死灵船了。   罗伊曾与艾萨克说过,自己曾目睹过那艘不知原因,离开了诅咒海的诡船,可并非虚言。   正因此,她清楚的明白,那艘骸骨巨舰的可怖。   可怖到几近难以解决。   但尽管如此……   罗伊微微睁大了眼,眼巴巴地望着女士的双眸。   这不是还有您嘛。 第414章 隐于旧历中的战舰   “那艘诡船的形成、存在,都与此方世界的规则紧密相关,你甚至可以将它视作另一种神迹,仅凭现今的我,只怕没可能对付它。”   女士怎可能猜不透少女心思,只清淡地说了这么番话,就将她倚仗自己的念头全断了去。   “那该如何是好啊,女士,我似乎也拿他没法。”   闻言,罗伊面色顿时苦了下来,故作可怜的问。   她对那艘死灵船无甚了解,只知道它是由万灵的骸骨、怨念所成,除却自己的父亲外,其上恐怕无一活物,根本就没有减员一说。   试问一艘由已死生物汇成,可怖怨念萦绕的真正鬼船,一旦现身于世,有谁能战胜得了?   正面作战绝对是送死,除非……   “除非,有另一艘诞于传说,足与它匹敌之船。”   像是能听到罗伊心声,女士接着她之所想,平静地说着,话语中隐现无垠、沧桑的旧史。   另一艘……传奇之舰?   被神明之眼勾起了兴致,罗伊微微瞪大双眼,惊异地问:“女士,您的意思是说,像溺亡船长号那样的战舰,历史上并不只一艘?”   那样的奇诡之物,能够自地狱诞生已是奇迹,可神明却说,它在这茫茫大海上仍非唯一。   这般隐秘实在太过惊人。   “小船长,时光是很伟大的事物,除却永恒的存在外,它能够改变所有,亦或抹灭所有。”   “像黑暗历时期的旧史,与已无可追溯的传说。”   说着,女士微垂下头,淡褐色的眼眸中倒映着猩红的酒液,似乎自其中看到了那个……。   已被尘封的时代。   黑暗历……   听闻这三字,船长眼眸微凝,面上现出些了然。   黑暗历,是古奥兰建国前所有时代的总称,因其充斥混乱、战争,文明火种不显而命名。   那是个炼狱般的时代,无数传说可见的怪物争夺、支配着大陆与海洋,仍显孱弱的人类几无立足之地,时刻都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但……那同样也是人性的光芒熠然生辉的时代。   在诸如奥兰女神等神明的指引下,人类在绝境中奋起,数不尽的英雄、领导者如雨后春笋,带领子民们,同山峰般高的巨怪作战。   于是文明的火星渐燃。   不知历经了多少时光,黑暗历才随着城邦没落,帝国现身而结束,自此进入人类的时代。   一直到现今,文明伟大不衰,旧历却渐被淡忘。   以至于当人们回顾历史时,只会追溯到古奥兰的辉煌,南方群岛的盛起,以及那个贯穿古今,仿佛凭一己之力改变了世界的男人。   可女士一言,终于点醒了罗伊。   让她明白,爱德华船长或许是古奥兰历以来最伟大的人物,可若放在悠久的时光中,却不能视作为全部,那艘骸骨巨舰亦是同理。   而女士的存在,甚至可能比黑暗历还要更悠久。   就如她表达的,既然现今的世界上没有能够对抗那死灵船的存在,那不妨将视线放远些。   去旧历中找找。   “女士,您说的战舰……”   虽然知道神明所说的是旧历,但罗伊思绪微转,却忽地想起了些过去,忍不住问:“难道并非维多利亚号?”   要说在航海的过程中,最让罗伊感到震撼的诡船是溺亡船长号,那么最令她觉得神秘的,却是行于迷雾,不染时光的维多利亚号。   甚至据艾萨克大副在得到龙蛋的那一夜目睹,那艘死灵船,似乎也在有意无意地避着它。   “维多利亚号的性质不同。”   饮尽杯中酒液,女士将酒杯搁回桌面上,没有再添的意思,同时转过眼,看着少女解释。   “它受伟力洗涤,诅咒缠身,被永恒的放逐在时光外,确切来说,已经不能够算作是船。”   “而更像是……一座墓碑。”   罕见地微蹙起眉,女士淡声说:“没有人能动摇这个事实,哪怕是我,也不可能将它再带回现世,就算能,回来的也只是具空壳。”   “我知道你的想法。”   看着罗伊面上的些微不甘,女士和声解释:“那死灵船之所以会避着它,其实并非你所猜想的畏惧、忌惮,而只是根本寻不到它。”   “唯有命运所定的受诅咒者,才能一窥其真容。”   听到这儿,船长才算彻底放弃了,轻叹口气,问:“那女士,您说的战舰究竟是哪艘啊?”   “这就要你自己去寻找了。”   女士语气虽清淡,实际却与说“不知道”无二。   没想到神明也会神叨……不对,这本来就是他们的专长,罗伊不禁一怔,继而面色更苦。   “失去神性后,我眼前仿佛蒙了层迷雾,很多近前的事都看不分明,何况是久远的旧历?”   面对少女可怜兮兮的目光,女士自不会有半分不自然,只无谓地说了番,就当是解释了。   “可艾萨克大副说,无论这场大事结局如何,对您都应该没有影响才是,您又怎会……”   神明不受生死所困,不被力量、生命形态影响,就算被魔鬼夺走了神性,却也仍是规则。   既是规则,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应该……是吧?   被女士颇具深意的目光注视,船长的声音越说越低,说到“怎会”二字,就讷讷住了口。   她重又低下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说的也不算错。”   许久,女士轻叹口气,对船长的看法做了回应,但紧接着又说:“神明,也就是我们的存在,不受常理束缚,永恒不灭永远自由。”   “但……那是有前提的。”   不知出于何种想法,女士看着摆出认错姿态的罗伊,伸手轻抚她的头,温和地说:“那就是我必须要放下。”   “放下身躯、情绪、记忆,以至于一切,那之后,我会重新化为规则,去往那星海彼岸。”   “也就是神灵真正的来处。”   “到那时,你难道还企冀,我会予以你回应吗?”   放下此生所有,安妮斯朵拉女士自会归于真正的漠然,哪还会在意凡俗事,在意少女呢?   再说,不论愿不愿意,那时她怕已遗忘了一切。   就像雨水归于大海,数千年的回忆与经历,同永恒相比仍然太过短暂,几近于转瞬一霎。   或许这就是魔鬼会说,永恒前万事无谓的缘由。   “那……那还是算了吧。”   见女士发问,罗伊赶忙回应。   在凡人看来,失去了这些同死亡也无异了,但于神明而言,这或许只是无须挂念的小事。   船长自认还是个凡人,当然还是得记挂着些的。   她可不想女士就这么走了。   “不过……”   没有对少女的回应表示看法,女士收回手,安静了会儿后,重接上文,话语似秋风寡淡。   “也并非全无方向。” 第415章 附在吊坠上的幽魂   “您早说嘛。”   见女士似乎知晓找寻之法,罗伊总算是松了口气,语中不多抱怨,更像是在对长辈撒娇。   “我同你说过,我被迷雾遮眼,难明前路,因而接下来为你所指,都是模糊大概的方向。”   “你须自己决断。”   先给船长泼了盆冷水,但见她全不在意,女士不由无奈摇头,继续:“因一些原因,旧历已不可溯,没能留下任何的痕迹与记录。”   “但幸运的是,我们还可以问。”   伸手越过桌上的各式奇珍,在微一停顿后,女士拾起一枚银制的吊坠,递到了船长身前。   还可以……问?   罗伊有些难以理解女士之言,只觉那段旧史就连记载都没能留下,又怎可能还会有留客?   在如此漫长的时光前,莫说是寻常生灵,只怕就连塞壬这般存在,与身为伪永恒者的惧亡人,都无法存留下来,唯神明能够安度。   那么,还有谁能回应她的询问?   带着满心好奇,罗伊接过吊坠,仔细观察起来。   吊坠该是纯银制的,只是被时光染上了些暗色,通体呈菱形,中间雕着极精致的十字架。   十字架上纹着数朵鸢尾花,都微朝着正中盛放,其周身还萦绕着火纹,不显炽烈,反颇为柔和,就像是于黑暗中燃起的文明之火。   而在花朵盛开、火焰攀附的终点,还镶着枚碧蓝宝石,当罗伊注视它时,隐隐能见荧光。   这花纹……怎么那么眼熟?   看着手上的吊坠,罗伊眨了眨眼,只觉越看,心头的熟悉感越浓,过了许久才恍然明悟。   放下手中酒杯,少女一番倒腾,将那枚镶嵌在刀鞘上,已有许久不曾忆起的十字架取下。   那枚曾击散过魔鬼化身,替她消除过许多麻烦的十字架,还是她借着大船长的名义,从普罗维登斯的教堂中,那主教手中要来的。   好吧,其实说是骗也不为过。   就像人鱼号受着海洋女神护佑,圣教传承下来的珍宝中,自也有着几分奥兰女神的神赐。   只是在那孤岛上,发现这十字架对魔鬼全然无效,后又经历了太多事,她竟一时将它忘了,直到如今,见到吊坠上的纹路才忆起。   将吊坠与十字架放在一起一比,果不其然,除却多了块宝石外,其上纹路没有半分区别。   这是……圣教之物?   “就如你所想的,它们皆是出于赫斯缇雅之手。”   似没想到,那十字架竟会出现在少女手中,女士眼中隐现异色,但很快又归于平静,说。   赫斯缇雅,即奥兰女神的名讳,从某种角度上说,她也算得上是安妮斯朵拉女士的故友。   猜想被女士之言印证,罗伊收起十字架,定下心神,问:“那女士,这枚……赫斯缇雅女神所留的吊坠,难道就能回答我的问题?”   问话时,少女的声音都有些低,觉得这种可能实在渺茫,就算这吊坠是女神所留的神器,可终归是死物,怎么可能来为她解惑呢?   “自然不是。”   女士的回答仍很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但罗伊总觉得,这位神明此时应该很疑惑才是。   该觉得,她怎么能问这样的问题。   “女士您就别卖关子,我又哪猜得出您的心意?”   少女只觉脸颊微烫,有些不自然地催促着,心想您能看透我的所思所想,可我又做不到。   “这枚吊坠,是赫斯缇雅离去前托付给我的,其上附着道难消的幽魂,那是她一位追随者的孩子,因执念太深,不得解脱与自由。”   在女士言说时,罗伊手中的吊坠渐生变化,明暗流转,更显深邃,像被泪水模糊的眼眸。   “可那时,她已无法停留,更来不及帮那孩子化解执念,这才会请求我,来代替她继续。”   “只是我终究没能做到。”   说到这里,饶是女士也不由沉寂,生出些遗憾。   女士讲得很简单,并无更为具体的细节,但罗伊已然明了大概,亦知她没能完成的缘由。   赫斯缇雅女神无比伟大,是举世信神者公认,指引着人类走出黑暗,仿若母亲般的存在。   她对人类的爱,根本无法用文字、言语来描绘,一定要说的话,那必然比大海更为广远。   只是……就算是神明,一旦步入了凡俗,拥有了凡躯,就会诞出近似于凡人的情感,她视全人类为孩子,可也定然会有些许偏爱。   就像那些近人,像她的追随者。   世界有多少难消的幽魂,多少难解的执念,若非有所偏爱,那位女神又岂会来请求女士?   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至于女士因何未能完成,自是因那魔鬼的手段。   理清这一切后,船长看向女士,若有所思地问:“所以,女士,那道幽魂会指引我前行,带我找到那艘隐藏在旧历中的传说之舰?”   “我不能保证。”   女士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她注视着少女暗金的眼瞳,和声说:“我唯一能保证的,就是那艘未明的战舰,与那孩子的执念有关。”   “至于究竟是何关系,我没能来得及眼见真相,所以,问题的答案,只能靠你自己去找。”   “虽然不该这么说,更不该给你更多的负担,但小船长,我还是认为,你接下来的旅途,更像是一条救赎之路,而在这途中……”   “你会逐渐醒来。”   醒来……   近似的词,罗伊曾经在自己的先祖口中听过,只是那时带给她的,是如寒风般的刺骨感,而当女士说出时,却仿若是初生的朝阳。   温暖,能见希望。   “事已至此,我已无力改变更多,吊坠中的幽魂也好,等在门外的那两个孩子也罢,从今往后,只怕都需依靠你了,我的小船长。”   “无论是对抗爱德华船长,还是替她们消除诅咒、执念,以寻得安身之地,唯有你能真正醒来,方才能见得到绝望中的一线之机。”   “但……你仍有得选。”   语落,女士再不开口,可态度却已然表露无遗。   哪怕因为至爱心念,罗伊的到来,以及薇薇安等近人的未来,女士静候在小屋中不曾离去,可说到底……她终是有离开的那一刻。   就像赫斯缇雅女神离去前的请求,女士选择的,所能选择的托付对象,就唯有眼前少女。   可虽然神明希望船长能应下,却也知道,肩负他人命运是何等重担,因而没有一言而定。   她将选择权交给了少女。   罗伊若是同意,那么话题继续,她会将自己推断出的,那条模糊的道路摆出在少女眼前。   但她若是不同意……   神明自不会再开口。   就像罗伊已经知晓的,在拥有了凡灵身躯后,哪怕是神明,也会拥有喜恶,诞生出情感。   也会有不舍、担忧。   或许在真正离去后,她会逐渐淡忘这一切,会漠视此生所遇、所感,但至少在此刻……   她仍会在意、考虑。   这就是原因。   罗伊此时面临的,是抉择,却也像是一场交易,这让她不由想起,自所罗门的藏宝室里,那枚猫眼石中,第一次面见女士的所闻。   她说,她从不善索取,更喜欢立契约亦或交易。   现在看来,还真是如此。   想着,船长不禁笑了笑,觉得自己与女士本就不多亲近,又哪有让对方一味付出的道理?   换句话说,本就该这样。   更何况,神明的请求,在她看来真算不得什么。   “如若您信得过的话……”   晃了晃手中的吊坠,罗伊转瞬间就从那乖巧的孩子,变回了恶劣的船长,嘴角微起弧度。   “本船长愿为女士分忧。” 第416章 通往诅咒海的航线   虽然少女的决定,并未出乎自己的意料,但见她如此干脆就应承了,女士仍是松了口气。   这位小船长,虽说同为海盗,但与她那位极卑劣的先祖,总还是不同的,不会轻违诺言。   好吧,或许该加个前提。   她从不违背关乎他人命运的重诺,而对于自己的安危、未来,却时常视如轻羽不存于心。   与那自私的魔鬼截然相反。   这或许同她坎坷的人生,与被善意对待的渴望分离不开。   “既然如此,小船长,我接下来所说之言,你须竖耳倾听,牢记于心,虽未必正确……”   “但至少,能为你驱散些通往那座孤岛的迷雾。”   见女士稍显满意,继而面露正色地告诫自己,船长赶忙收好吊坠,敛去不正经的神色,作倾听状:“我会一字不落地记下,女士。”   “那我们继续方才的话题。”   得到保证,女士微微颔首,旋即开门见山地说:“就如我说过的,那道附在吊坠上的幽魂的执念,与被隐没在旧历中的战舰有关。”   “正因执念不散,她一旦现身,大多时候所望的方向,就是令她不得安眠、离去的源头,你只需依循此路,想来就能见到那战舰。”   至此,女士没有再往下说。   在此事上,这些,就是她所能眼见的全部,至于在见到那战舰后,一切究竟会如何发展,罗伊该如何行事,就都得靠她自己摸索。   明了神明之意,少女自不会就此再多疑问,开始关心起另一个问题:“我明白了,女士,但问题是,我怎样才能见到那道幽魂呢?”   “你先带上吊坠。”   没有回答,女士和声地引导。   罗伊眨了眨眼,依言将吊坠戴在了颈上,而就在银链末端,那两只弧形小钩相扣,发出清脆低响的一霎,她忽觉有一阵冷意袭来。   那冷意来得毫无预兆,寒至彻骨,甚至仿佛触及了灵魂,饶是船长,也不由打了个寒颤。   好在冷意来得快,去得也快。   只眨眼的工夫,那冷意就彻底隐没不见,像极了一现昙花,让人不禁怀疑它是否存在过。   甩了甩头,将寒意带来的恍惚感尽数驱离,罗伊下意识环顾房间,似是想寻幽魂的身影。   片刻后,她略失望地收回目光,再次看向神明:“这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啊,女士。”   “小船长,戴上吊坠,只是让你能见到那孩子,而她何时现身,现身何处,都需要看她。”   女士和声解释,目光微移,落在木桌的另一侧,眼神渐趋柔和,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   人也好,幽魂也罢,说到底都是此方世界的留客,而作为规则的化身,与世界有万千羁联的神明,自不需任何媒介,就能够眼见。   至于罗伊……   顺着女士的视线,船长视线所及,就只有些许奇珍、一面木墙,再怎么眨眼也无甚变化。   幽幽地叹了口气,罗伊不再尝试,只对那幽魂不愿见自己,感到些郁闷,此后不再记挂。   既然她如何努力都无用,自就只好静等,等时机到,或那幽魂心情够好,想来就会现身。   到这儿,溺亡船长号的问题,就算告一段落了。   只是这远不是结束。   不论那艘骸骨巨舰多强大、可怖,一般而言,也只会在诅咒海中游荡,但是现今,她对如何进入那片海域,根本连半分头绪都无。   进都进不去,就更别考虑其他了。   当然,罗伊其实算是去过。   只是那时,她是依循着那枚水晶骷髅的指引,无知觉间跨越了规则、阻碍,才得见孤岛。   而后来的事也表明,那本就是魔鬼设下的布置。   如今,她失了水晶骷髅,想来先祖也不会乐意再见到她,原先的路途更是早被伟力抹灭,无法再寻,至于说,闭着眼向东行……   那与送死也无甚区别。   回忆着那片风暴呼啸,雷霆不止的海域,与那仿若肃穆石碑的通天黑崖,罗伊暗下定论。   只是不知道,父亲当初是如何进入那片海域的。   似能听到船长心声,女士对罗伊眼中的空气轻轻颔首,旋即看向她,说:“杰拉德船长所经之途,并不寻常,亦是你先祖的安排。”   听着,罗伊微蹙起眉,心想这岂不是又少了条路,难不成真的只能冒险,去渡那片险海?   不待船长想出个所以然,女士轻柔的声音徐徐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事实上,若非爱德华船长早有准备,想进入诅咒海……”   “本就只有一条航线。”   回忆着曾在大船长喝醉后,自他口中听闻的辛秘,少女耷拉下眉,问:“也就是说,我要是想进入诅咒海,就必然绕不过风暴角?”   风暴角,就是罗伊所想的,那片被风暴、雷霆笼罩的海域,是横亘在东海域与未知海域间的深壑,不知埋葬了多少无畏的探险家。   不过,经由那魔鬼之口,罗伊已经知道位于东面的未知海域,就是海盗传说中的诅咒海。   也就是她的目标。   “是的,小船长。”   不顾罗伊耷拉得更低的眉,女士平静地肯定了她的猜想,也算彻底断绝了她心中的侥幸。   “想来爱德华船长已告知过你,诅咒海本并非险地,只是为了限制他,这才有了那阵雾。”   注视着苦恼的少女,女士承认:“在这一点上,他并没有骗你,且不仅是诅咒海,就连风暴角,与更多禁忌之地,本也不是那般。”   “一切的改变,都因他而起。”   听到这儿,罗伊敛了苦色,沉思片刻后,问:“女士,照您的意思,风暴角之所以会变成现今之景,更多是为了阻止后人的进入?”   诅咒、封印,不散的大雾,难越的天壑,说到底,都是女士与旧时代的伟大之人们,为了尘封这段历史,永困魔鬼所作出的安排。   同时,也是为了阻止两向的进出。   一方面,不让魔鬼的爪牙,似溺亡船长号般的诡物现世,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阻止那人的狂热信徒,亦或……后裔,前去解救他。   这并不难理解,只是现今,这些针对魔鬼所做的布置,却成了他最坚实、可靠的庇护伞。   “不错,那时的人们,包括我,都未料到如今的局面,所以照常理,这一切都是无解的。”   女士轻轻点头,肯定,淡褐色的眼眸微有波动,因浮现眼前的往事、旧景,陷入了沉默。   许久,她才又开了口。   “但……也并非全无转机。” 第417章 匿于大三角的隐客   “笼罩那片海域的风暴,并非由诅咒或伟力引发,而是源自一件神明造物,其名埃癸斯。”   “它曾终日被供奉于风暴角之巅,管束着乌云与雷霆,使那连接着两片海域的险地终日晴朗,不兴风雨,以护佑往来船只的安全。”   女士徐徐说着,讲着早被埋没于旧历中的隐秘   “后来,在发生了种种变故,最终爱德华船长被彻底封印,永困孤岛后,那时的人们来寻求我的指引,希冀能彻底隔绝两片海域。”   “于是,我让他们取下埃癸斯,并借此释放了被管束无数年的雷霆,这就是风暴角现状的由来,而要想消除雷暴,安然渡过……”   “你就得把埃癸斯,放回到它原本所在的位置。”   说到这儿,女士微一停顿,继而注视着正色倾听的罗伊,做了结语:“这就是所谓转机。”   埃癸斯……   罗伊默念着这个名字,她对于圣教传承、记载的正统神话不多了解,但仍对此物有所耳闻,知道那是众神之王所留,可执掌阴晴。   至于那众神之王,现存的描述反不及那面盾牌。   在眼见了拉弥亚之眼、魔盒,与许多只在神话中能见之景后,这些所谓的神器早已难以惊到船长,故在耳闻后,她只沉吟了片刻。   “女士,也就是说,只要寻回那面遗失的盾牌,就能消去风暴角之碍,顺利前往诅咒海?”   在理清思路后,少女做最后的确定。   “不错,但事实上,这绝不似你所想那般简单。”   微微颔首,女士肯定下来,旋即微沉着声补充:“因为埃癸斯被取下后,最终定下的封存之处,就是现世所称的……死寂大三角。”   听到这个地名,饶是冷静似罗伊,也不由眼角一抽,再无因看到前路所生出的轻松感觉。   那个被所有人视作死地,甚至被圣教指认为“通向地狱的门户”的大三角,是吞噬无数生命的绝对禁地,就连探险家都不愿涉足。   可神明却说,打开诅咒海入口的钥匙就在其中。   真是令人不自禁地头痛。   “就如你所想,那片海域本就无比危险,也正因此,那些人们才会定其为埃癸斯的藏地。”   “但真正麻烦之处,却并不在此。”   说到这儿,就连一向平静的女士,语气也不由慎重了许多:“当初,为了挽救薇薇安那孩子,我曾引动神念降临,深入过那海域。”   “也正是因此,我才察觉出,较于数百年前,埃癸斯被送入那处时的景象,那片海域隐生变化,其隐藏之深,差些连我都瞒过了。”   “那是……什么样的变化?”   听得入神,罗伊不由自主地问,心想连女士都需正视,面露凝重的变化,该是何等惊心?   “虽说那时我神性犹存,但仍难以分辨那变化所在,只觉隐隐间,有一双眼在注视着我。”   “就像是……伺机待发的毒蛇。”   给出个较有实感的比喻,女士少见地微蹙起眉,似有些不确定:“我只能确定确有目光相随,但其来处、主人,却仍是不得而知。”   “直到救起薇薇安,赋予塔兰霍夫号些许魔力,并驱使它离开那处,那道视线才渐渐消失,自始至终,那存在都没有任何的动作。”   这么说来,该是位谨慎的偷窥客?   罗伊暗自思衬,而对于那不知何样的存在的选择,倒并不多少意外,若提前知晓女士身份,哪怕胆大包天如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撩拨一位神明,不用想也知道,那是找死行为。   照这么说,那“谨慎”二字,或许能换成怕死?   “别过于乐观,小船长,虽说这是不错的特质。”   女士轻柔的告诫唤醒了少女,而紧接着的下一句话,却像是一盆冰水,从她的头顶浇落。   让她仿佛坠入了无底冰窟。   “有自信确是好事,但我还是不得不提醒你,我虽寻不出那目光的来处,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其中蕴着的敌意,与难言喻的危险。”   “当然,或许将敌意……换作恨意会更为妥切。”   那神秘的隐客,既然能“眼见”女士的神识降临,并能不让她寻出,那必然是超乎凡俗的生灵,就像塞壬,甚至是更高处的存在。   既然如此,它必也知道,女士能察觉它的视线。   而在如此情境下,它还能毫不掩饰自己的恨意,甚至让神明都感到危险,光是想想,这都足以令人感到震撼,以至于难抑的惊骇。   就算是受限的神明,也绝非寻常存在所能挑衅。   那东西很危险,极度的危险。   这些并不难推,没用多久,罗伊就暗下了定论,但更令她心情沉重的,却并非那生灵的可怕,而是女士在补充中,所纠正的二字。   “恨意”。   神明难觅影踪,就算是黑暗历初过的那个时代,知晓女士的存在的人,也绝对屈指可数。   如此说来,那隐客会对她存有仇恨这种情绪,无非就只两种可能,其一,就是那生灵是女士的旧敌,自黑暗时代侥幸存活了下来。   神明的世界离凡人太远,船长难以想象,发生在黑暗历中的一切,只能毫无根据地猜想。   但第二种可能,却离她很近。   那就是死寂大三角中的存在……是魔鬼的拥趸。   这个想法一经出现,就再难淡去,船长不禁蹙起眉,问:“女士,那家伙是先祖的爪牙?”   “想来与爱德华船长脱不了关系。”   闻言,神明微微颔首,说:“只是不知,那是他封印前留下的暗子,还是更后来的布置。”   这两种情形看似无甚区别,实则却意味深远,后者更近似是亡羊补牢,而若是前者……   那就说明魔鬼早已料到,死寂大三角会被作为埃癸斯的藏地,甚至是猜到了今时的局面。   布置那子,所为并非神明,而是罗伊这个后人。   那就……太可怕了。   只是不论哪种猜想正确,船长都不可能停下步伐,必要前往死寂大三角,自也就无谓了。   管他何种危险,直面就是。   现在她更需要考虑的,是该如何寻到那面盾牌,以及若能去往诅咒海,见到那魔鬼……   又该如何让他彻底消亡。   听着少女提出的问题,女士似是早有预料,毫无停顿地说:“虽说死寂大三角差些夺走了薇薇安的性命,但她毕竟是从那处苏醒。”   “且不仅如此,为了搜集散落的不消怨魂,她曾回到过那处,并在其中度过了不少时光。”   “而在那期间,我也对她提起过埃癸斯的存在,并告知过大致的位置,凭着她对那处的了解,想来不会轻忘,就让她带你前去吧。”   “至于杀死爱德华船长的方法……”   女士的话语至此而断,旋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不知是在思索、推算,还是说事已至此,那位近神者已获超脱现世,再无法杀死。   不知多久,就连船长都微感气馁,觉得寻魔鬼复仇一事,已无希望时,神明却给了答案。   “爱德华船长虽已临近规则,可终归还没走到那一步,仍有缺陷,所以,小船长,你要想彻底杀死他,必须要赶在那之前,要快。”   “至于你还有多少时间,没有人能知道,就连我也不行,或许是十年,亦或就在朝夕间。”   与魔鬼争时间,真算得上是场惊心动魄的豪赌。   “此外,你还需要一柄匕首,一柄能斩断命运,刺破诅咒的刀刃,也就是阿卡忒的杰作。”   “通冥之匕。” 第418章 离别之刻   早在女士提起前,罗伊就已经自“老海盗”口中,听闻过那柄破咒之刃,自不多少惊讶。   甚至于说,在历经了如此多事,明白魔鬼并非凡器可伤后,她就已经考虑过这种可能了。   那柄通冥之匕能毁掉魔盒,自也该能伤到先祖。   只是紧接着,女士又淡声补充,将船长心间的自得浇熄:“想来此事,小船长在来见我前,就有过推断,甚至认定它就在我手中。”   罗伊确是这般想的。   在她看来,既然女士与那位先祖是死敌,自该备有置他于死地的手段,也就是那柄匕首。   而这,也恰巧能解释,为何艾萨克大副会知晓它的存在,并能凭借神力,创造出仿制品。   可现今,女士的一番话,却彻底打翻了这推测。   “难道……不是吗?”   罗伊眨了眨眼,一时心生惘然,有些讷然地问。   “不,恰然相反。”   神明摇了摇头,未继续讲述,而是转回身,侧身示于少女,继而俯下身子,吹灭了火烛。   狭小的房间顿时归于黑暗。   只不过,因木窗皆开,极光、星光得以入内,借此,罗伊依稀还能看清女士柔和的侧颜。   只是没了烛火暖光映照,那张本颇为平凡的面容,仿佛一霎间蒙上了迷雾,再难以看清。   那种飘然若离的感觉,就像随时可能化雾而散。   就像要依循着星光,归于彼岸。   “通冥之匕非但不在我手,并且对于它的所在,我一无所知,甚至说,过往这千百年来,我从未眼见过它,自也谈不上替你指路。”   房间中的静谧被打破,就连笼在神明身周的雾,也因她略带歉意的话语,而淡去了不少。   可饶是如此,船长仍对女士表现出的飘离感,有些无所适从,赶忙说:“本就该由我去寻那匕首,又哪里有道理能怪到您的身上?”   “再说了,这些年您受魔鬼制约,哪里能……”   感受着女士望来的视线,看着那双于黑暗中,仍清澈明亮的眼眸,罗伊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再难听清,只余下了低落与沉默。   片刻后,她轻声问:“女士,您……要走了吗?”   不论是先祖,还是艾萨克大副,都曾说过,神明不在乎万事,如今看来,这般说法虽不全对,却也差不离,女士之所以不走……   是因为她还有些人和事,放不下。   像困于执念的至爱,像千年相伴,孩子般的薇薇安,今夜后,或许还得加上孤苦的海妖。   除此之外,对世界的局势,时光与旧事带来的变化,以至自己所受之苦,她真的不在乎。   现今,她的至爱化星辉而散,薇薇安与塞壬也交付给了罗伊,而“交易”的筹码,旧历中的隐秘,与少女所需的明路她都已述尽。   至此,万事皆宁息,她自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船长明白这些,也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理由、资格来要求女士留下,但仍忍不住这般发问。   以表露出孩子般的不舍。   少女的想法、心念都很明了,女士自然没有看不透的道理,但直到最后,她也没有回答。   她只轻轻地抚了抚船长的头,旋即朝木门走去。   见状,虽没得到任何承诺,但罗伊的心情仍好了不少,面上低落一扫而空,快步跟上去。   伴着轻微的“吱呀”声,木门徐徐开启,静候在外,时刻在意的两位少女,自然第一时间投来了目光,怎么也捺不住心间的好奇。   女士带着船长行下,并未停留,也未对薇薇安二人解释什么,只略一示意,让她们跟上自己,继而朝着密林走去,再未回首之意。   她不会停留于此,应该……也不会再回到这了。   感受着薇薇安二人投来的目光,罗伊摊了摊手,表示了自己的无辜后,就低头跟了上去。   当然,在此之前,她没忘了吹一声口哨,提醒又不见了踪影的小家伙们,自己要离开了。   振翅声在头顶掠过,鸦鸣与低吼逐渐远去,想来寒鸦与幼龙本就未飞远,在听到船长的哨音,观察了下气氛后,就自往战舰去了。   在不速之客离去后,密林恢复了千百年来的宁静,只不显寂清,一路上都能听闻鸟鸣声。   那些鸣叫并不高昂,而婉转低沉,似是在告别,送这位可亲的,世间最后一位神明远行。   四“人”一路无言,唯鸟鸣与脚步声相伴左右。   许久,鸟鸣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渐清晰的潮声,那映着柔和光华的海面,终映入眼帘。   止步在海边,女士遥望着一如过往般平静的大海,淡褐色的眼眸微有波动,隐约可见感慨、向往,但很快,又化作了彻底的释然。   神明亦有难放下的人与事,却不代表她真的放不下,只要愿意,她随时都能归复于漠然。   但她没有,一直等到了一切的终末。   只不知是否有遗憾?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怕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   不知多久,女士如释重负般,轻舒了口气,转过身来,目光扫过罗伊三人,后落在薇薇安身上:“从此往后,你就跟着罗伊船长。”   “虽然直到最后,我也没能帮你解除诅咒,也再没有机会了,却不代表,自此再无希望。”   “待得哪一日,若罗伊船长能够真正醒来,想来就能代替我,帮你补完那个解咒的仪式。”   “薇薇安,记住了吗?”   女士似不放心,最后问,自此可见二人的亲近。   虽然心中有许多疑虑,但在与女士温和的目光相对时,贪血者毫不迟疑:“是的,女士。”   得到应承,神明微微颔首,继而看向塞壬,说:“你有你的想法,我不会多加干涉,你只需记住,若无所去处,罗伊船长会帮你。”   “这是我与她的约定。”   听着“约定”二字,先前小屋中那种交易般的感觉,顿时烟消云散,船长同样表示赞许。   闻言,海妖微一合目,低下头以示感谢、尊敬。   “至于你,小船长。”   女士的视线最后落在船长身上,她和声告诫:“不要畏惧前路的艰险,更无需忧虑深藏于身的力量,那本就是你与生俱来的幸运。”   “只要你足够坚定,它就不会影响到你,血脉从不该是你的枷锁,而是最该信任的依凭。”   听闻女士所言,罗伊心中对所谓苏醒的担忧、微憎总算是散了,也终明白,原来先祖会安排那条风雪路,会引动自己的血脉……   同样也是谋算之一。   所为,就是让她以为,在那神路上走得越远,就会越接近真正的漠然,以此令得她犹豫。   自魔鬼诅咒散去的那一刻起,只要罗伊不愿醒来,就再无外力,能引动她的血脉,而空有完躯、却无伟力的她,根本就毫无威胁。   只是这般用心,今时今日,终被女士一言点破。   “我明白了,女士。”   心中沉郁散去,罗伊微笑着应声,可下一刻,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知道她想说什么,神明微侧过身,转眼望向不远处的人鱼号,视线似乎穿越了船壳、墙壁,静静落在某处,如见旧识般久久不移。   在那儿,有只猫正缩在角落,把头埋在墙角间。   不知真在睡觉,还只是不愿回头。   似是想到了什么趣事,女士嘴角竟多了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许久后终于收回视线,迎着三人或期盼,或隐忧的目光,给出了回答。   “放心吧,我暂时不会离开,在一切落下帷幕,终局已定之前,我都会在某处看着你们。”   “也算是……依从吾爱的心愿。” 第419章 岛畔幽影   神明的承诺令罗伊三人安心不少,而当她说完这句话,一切的交代、嘱咐述尽后,再无多言,只对她们微微颔首,就转身离开了。   她朝着大海走去,而似察觉了她的到来,冲上海滩的水波、垂挂天边的极光都柔和了些。   注视着那渐远的身影,看着她踏足海面,却未下沉,而是被轻柔浪花簇拥、托起,罗伊才回过神来,才知神明其实不需所谓神性。   这个世界拥护她、疼爱她,会因她之苦而悲,因她之厌而怒,既如此,又何需在意魔力?   黑暗历也好,古时代也罢,又或者是爱德华船长创造的,南方群岛千百年的黄金时代,说到底,记载、描绘的都是凡人们的故事。   他们绝望,他们奋起,他们悲伤,他们高歌,他们筑起雄城,推倒高山,写下无数传奇。   这就是所谓历史。   神明本就不该在意这些,而身为凡人的她们,更没有理由无谓,旧时如此,今后亦如此。   在听闻了女士所说,与至爱有关的终末之言,感受着神与人的别离,船长终于明白了,“老海盗”口中的,“我们的世界”之意。   凡灵的生命于永恒而言太短,转瞬即逝,神明不会在意,但那段时光,却是他们的所有。   是存在的意义,是前行的意义,是一切的一切。   离别之刻近在眼前,在船长等人的眼中,女士初一走入大海,身周就泛起了虚渺、淡薄的雾,将她的身形笼罩,仿若随时会消失。   “女士,今后您打算在哪儿落足?”   迟疑片刻,船长还是上前一步,踩碎涌来的浪花,朝那道渐趋模糊的身影,高声地发问。   “既然能脱困,那在离开前,自该去世界各处,尽可能地走走、看看,又哪有落足一说?”   女士虽已走远,可她的声音,却仍似近在身前。   因那魔鬼的手段,过往千百年中,她都被封在此岛,无法踏出一步,如今,她伟力尽散,神性不存,自也就不会再受对方的制约。   虽说这般“脱困”不是幸事,但她总算能离开此间,去那久远未见,未亲身感受的世界。   这般,自不会停留一处。   “那如果我以后有事儿,想来寻求您的解惑和帮助,又该怎么做,去哪里才能见到您呢?”   薄雾中已不见女士身形,罗伊只好把双手放在脸侧,更大声地喊,就像在对着大海发泄。   “该相见时,自能见到。”   轻柔的话语飘飘荡荡,自天而落,不知从何起,而在话音落下的那刻,那阵雾倏然而散。   自此,天际的极光消失了,穹顶上万花筒般的星空,也像被投了枚石子,骤然乱成一片。   象征规则的神明已去,自然界的法则也就重临,就像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令人不禁唏嘘。   罗伊望着熟悉的星空出生,许久,才收回目光,如释重负地轻出口气,转身对二人微笑。   “那两位小姐,我们也走吧?”   薇薇安与塞壬没有异议,于是小木舟重又启程。   木桨推开水波,带着小木舟远去,很快就与岛屿拉开距离,就连海岸之景,都渐难看清。   人鱼号与塔兰霍夫号近了,自两艘战舰上投落至海面的暖光,也逐渐覆盖了整艘小木舟。   而此时,本来仰着头,注视着人鱼号的罗伊,却忽觉颈间生出凉意,下意识里伸手探去。   然后,她触到了那枚吊坠。   船长眨了眨眼,面露惘然,虽然她知道了,那自己打冷颤的是何物,却不知它因何生寒。   要知道,自受女士指引,戴上了这吊坠后,她就不自禁地淡忘了它,因为它的触感实在太过温润,传来的温度,也与她体温无异。   难道是因为离了小屋后,外界温度降低导致的?   罗伊苦恼地想着,但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想,因为她离开那处已经很久,且外界温度不低,不论吊坠是何材质,也不该如此冰冷。   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想着,船长忽有所感,双眼不由微微瞪大,脑海中的繁复思绪,更如被冻凝般停滞下来。   她划着桨的双手渐停,将木桨随处一搁,旋即在薇薇安二人异样的目光中,站直了身子。   罗伊遥遥望向岛屿方向,看着坐落在它不远的,一块霜雪般白的礁石,神情惊异而专注。   在雪白礁石上,她终于见到了女士所说的……   那道附于吊坠上的幽魂。   虽然距离很远,可不知是否因为所配戴的“信物”之由,那道朦胧的,有如幻象的身影,还是清醒的倒映在了船长暗金的眼瞳中。   那是个很瘦弱的少女。   她身着单薄、纯白的连衣裙,蓝银色的长发垂落,似柔软的水草般,披散在瘦削的肩头。   不知是何原因,虽然在船长的隐约感知中,那女孩的年纪该与她差不多,可身子实在太过柔弱、瘦小,立于一处怕不及她的颈间。   正好与此时吊坠的高度相近。   因此,少女虽面上不见稚意,可仍像个小女孩。   此时,那道女士口中的幽魂,正无声安坐在礁石上,侧身对着小木舟,双手轻放于身侧。   在星辉的照耀下,少女的身上笼着一重极淡的冷光,似玉石所生的萤光,而不像恐怖故事中所述般可怖,只为她平添了几分孤寂。   虽无海风,可那席薄裙仍在轻舞。   自始至终,幽魂都没转过脸来,朝小木舟看上一眼,就仿佛对船长投来的目光全无感觉。   她只一味望着不知名的方向。   忆起女士曾说的话,罗伊知道,幽魂所望的方向,必然与她的执念,与那传说之舰有关。   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默然地想着,罗伊的心头虽然涌动着强烈的好奇、探知欲,却也明白,此时她最需要做的,并非是追寻那艘战舰,而是离开冰海。   带着已经很疲惫的船员们,回到那熟悉的海域。   可是……你好歹也该看我一眼,给些表示不是?   望着幽魂因冷光映衬,而显得别样苍白的侧颜,船长撇了撇嘴,略有些不甘地收回视线。   见罗伊重新坐下,背过去划船,一直观察着她的贪血者、海妖面面相觑,有些莫名其妙。   木舟继续前行,消失在战舰明亮不定的灯光中。   不多时,停泊于岛边海域的两艘战舰重新起锚升帆,扰乱平静的海面,朝来时方向驶去。   而直到此时,坐在礁石上的少女,才终于回首,朝战舰离开的方向望去,眼眸碧蓝似天。   下一刻,海上忽起轻风,当吹拂过那雪白的礁石时,其上的幽然身影,却早已不见影踪。   仿佛从未存在。 第420章 我允许你悔诺   神明的离去,象征着冰海之行,终于步入尾声。   顺着来时的路,两艘战舰只用了不到十日,就见到了初往西行时所见的,铁钩般的标志性岛屿,这也意味着,她们重又回了起点。   一如奇迹的消泯,来时的漫漫旅途成了场幻梦。   回到出发处,在短暂的停留、商谈之后,两艘战舰就暂时分离,各自朝着目标方向去了。   人鱼号自是南行。   在罗伊的计划中,她们将再次通过玻恩大裂口,然后顺着联邦岸线,去往船医的故乡——希帕利亚巨港,并在那处停留一段时间。   当然,这个提议也是来自安德森。   在船长召开例会,对权力人物们述尽此行真相,说出自己的考虑后,船医就给了这提议。   照这位大少爷所言,希帕利亚巨港的各项事务,基本由安德森家族言定,而作为唯一继承人,那处毋庸置疑可以算作是他的地盘。   那么选择那座港口作为落脚点,非但路途近,不用担忧物资耗尽,从而火急火燎地去补充,且对少女的后续行动,都有极大方便。   不论是补充物资、存储金银、结算工钱,还是委任船只送走离开者,那处都是最佳选择。   虽然船医的口才、判断都不错,但一想起他那不厌其烦的磨人劲儿,罗伊还是倍感头疼。   因此,就算知道,这位大少爷会对例会如此上心,内里必定有鬼,船长仍依了他的心意。   谁让他是船上的金主呢?   而且,他口中的希帕利亚,可真是像极了天堂。   或许这才是罗伊着重考虑的。   人鱼号的航向很快定下,但里奇一行却不能再这么跟着了,毕竟,在失去了伟力加持后,塔兰霍夫号归复平常,再没了奇异手段。   它没法再潜入海底,避人耳目,要是经过海关,被拦下例查,军人们登上船来一看,发现全是破烂可怖的水鬼,那乐子可就大了。   再说,就算能通过“物理方法”沉下海面,失了永生的里奇二人,也不能水下呼吸不是?   故而,在一番谈论后,众人一致决定分道而行,人鱼号前往联邦,塔兰霍夫号西行,在不进入联邦海域的前提下,绕过这片大陆。   最后,他们在死寂大三角碰头。   “总算是要回文明社会了。”   倚靠在侧舷,望着塔兰霍夫号的船影远去,罗伊轻叹了声,对立于近旁的副手感慨出声。   在海上的生活,虽然绝大部分时间都百无聊赖,只能望着空荡的大海出神,可当回头去看时,却又让人讶然发现,时光快如流水。   自离开奥兰帝国起,到冰海之行的结束,又是数月时光,如此算来,距罗伊离开魔鬼所在的孤岛,已近一年,外界怕该有雪落了。   年节也该近了?   简单地算了算时间,罗伊脑海中不由泛起此念。   虽说在各式风俗、节日上,帝国与联邦大相径庭,但年节倒是同一日,都定为了赫斯缇雅女神的降临之刻,即入冬首月的第七日。   因为尽管赫斯缇雅女神被尊称为奥兰女神,其信仰所成的圣教,更是帝国的国教,但她在联邦仍有不少信众,其中不乏权重之人。   在这些人的推动下,慎重考虑后,联邦议会虽极抵触圣教的渗透,但仍同意了年节变更。   这是经过内部形势、与帝国近时关系的改善而定,当然了,那些大人物自也付出了许多。   若无足够利益,贪图财权的议员们又岂会同意?   “是啊,真是发生了很多,只是现在看起来,这些事儿,大部分都压在了船长你的身上。”   副手的回应打断了少女思绪,他少见地轻叹口气,情绪不明地说:“像是我们这些人,在面对着那种情境时,却是什么也帮不上。”   那种情境,说的自是魔盒开启,曲音弥散之时。   当魔鬼与神明的弈局,正式进入激昂之时起,包括他在内,所有的凡人都被风暴所驱离。   最后只余下罗伊一人。   当然,在她的描述中,自己似乎并不孤独,有塞壬高歌鼓舞,有血眼屠夫相伴左右,到了最后,甚至连艾萨克统帅,都转了心意。   他们都陪伴着她,支持、保护她,可其中……   却没有他。   这是很不好受的事。   咂了下嘴,罗伊瞥了眼副手,觉出了他话中的隐意,不由好笑:“怎么,你这是在……”   “自暴自弃?”   这很是很惊人的事儿,要知道站在她身前的青年,哪怕在那么小的年纪,目睹了那场地狱之火,眼见了亲人的逝去,都没被击垮。   他从未有过沉沦,为了复仇,心念如铁一路前行,散发出的光辉,甚至盖过了他的父亲。   年不过二十,就位列上将,接任帝国第一舰队,这种事儿,饶是她第一次听也不禁咋舌。   只怕就连自己成就传奇,都不及副手之事震人。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时,竟因为感觉帮不上自己的忙,而生出些气馁,以至自暴自弃。   这自然令人意外。   “你想多了。”   看着船长面上的促狭意,凯因脸色一黑,反驳。   “好好,是我想多了,想多了。”   听着那久远未闻的,前任军官的口头禅,少女笑着转过脸去,看向海面,哄孩子般安抚。   “我只是觉得……有些担心。”   出乎意料的,副手这次没就此事展开反击,而是与她一同望向大海,沉默片刻后,解释。   他不是有些担心,是很担心,甚至可以说后怕。   不论是在注视着那尊女神像,感觉对身体的感知逐渐离开时,还是醒后来,自少女的口中,听闻她所历经的惊心之事、绝望之境。   塞壬、里奇,那个计划,与最后“老海盗”的回心转意,不论其中的哪一环出了问题,只怕他都再见不到她了,这又哪能不后怕?   而最大的问题是,他帮不上任何忙。   好吧,在这事儿上,他确有些气馁。   “这就是我的命运啊,凯因。”   似没料到副手会这么说,罗伊微微一怔后,轻笑说:“本船长命中注定要遭这些罪,要被骗来骗去,杀来救去,这是没法的事儿。”   艾萨克大副说过,没有命运,她也从不信这东西,可在眼见了魔鬼布局,明了了一切真相后,她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人生……   至少在诅咒断绝的那夜前,确被命运之线束缚。   “但今后就不同了。”   刚想到这句话,罗伊就说了出来,她微眯着眼,欣赏着冬日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微笑着说:“我再也不会受任何人的摆布。”   “但这也意味着,不会再有所谓‘好运’护着我,也没有长辈照看我了,每一步路,不论是否布满硝烟、烈火,都只得我自己走。”   “但凯因,这可不是什么命运,是我自己选的。”   转过眼来,她注视着副手的侧颜,轻声补充:“可这也代表,往后的旅途会非常的危险,看在这面上,副手,本船长允许你……”   “悔诺一次。” 第421章 知道了,船长大人   悔诺一次,看似只针对某一句话,可实则却是指,他在爱上她后,所作的每一个承诺,说的每一个字,甚至……是爱上她这件事。   这真是……莫大的“权利”。   “当然啊,先说好,这是在你自己愿意的前提下,可别到处乱传,说是本船长要赶你走。”   低沉的述说到此为止,罗伊紧接着抬起手来,撇清关系、责任般说,似极看重脸面问题。   但凯因知道,这是她最擅长的,用以缓和气氛的手段,像她这样的人,又哪里会好面子?   只是她给的权利……   想着少女话语中的“悔诺”二字,副手不禁蹙起了眉,令本就冷淡的神情,平添些肃然。   就像在考虑哲学中,那“生存还是毁灭”之问。   哲学从来云里来,雾里去,寻不到确切答案,直令人摸不着头脑,一如凯因现今的感受。   要知道,在近两月前,罗伊同样提起过这问题。   只是在那时,她的表态是,就算船员走完了,大不了她自己划艘小木舟,也要继续前行。   但其中隐意却在说,反正你也舍不下我,该陪还是得陪我,至于船啊,人手啊都得你出。   那时,她之所以会下决意,想要告诉船员们真相,让他们自己决定去留,是自觉后来路危险,不想再将他们当棋子,或重蹈覆辙。   可现今,她竟将这个“机会”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在面见了女士之后,她的心意又有了转变。   而这,也同样表明,今后航程中所隐藏着的危险,远远超乎少女所想,这才有了这转折。   很快就推至此处,但凯因的眉不仅没松,反蹙得更紧了些,沉默许久后,才开口:“我说船长,我想……你不会不知道我的答案。”   闻言,见副手似有“问罪”之意,罗伊抬着的手微低,手指律动着,眼神更不知飘到了哪处:“是,是吗,我还以为你至少……”   越说,少女的语气越低,而那抬起的手也就越低,可不待她放下手去,扯开话题,就被青年一把抓住手腕,顺带还被拉到了近前。   自此,她的目光再不能闪躲。   “至少什么,至少得考虑一下?”   副手的声音有些冷,那双大海般蔚蓝的眼眸,似也有乌云汇聚的前兆,见此情状,船长不由眼角微抽,很是心虚:“难道不该吗?”   听着,青年反倒不气了,就连紧蹙的眉也松开了,随即似发现奇观般,高高挑起了眉梢。   就像在问,你说呢?   副手没接话,这倒让心念急转,做好了应对准备的船长好不难受,只好硬撑着和他对视。   这景象,在外人看来,可充满了火药味,仿佛随时可能动手,不过,见惯了船长与大副怄气,船员倒也不觉惊异,只偷摸离远些。   您二位想吵就吵,想闹就闹,可千万别扯上我们,对了,最好也别喝酒,收拾起来麻烦。   这是值班船员心里的嘀咕。   就不能不吵吗,这没安生几天,怎么又开始了?   瞭望台上,发现此景的丹尼尔又不禁操心起来。   “喵。”   盘在船长室侧面,听到了动静的暹罗猫转眼看来,但很快又转回了头,觉得实在是无趣。   真是无聊的感情问题,有时间吵,还不如睡觉。   猫如是想。   哪怕已经度过了无数岁月,它还是觉得,睡觉是生灵能做、能感受的,最有意思的事儿,远比在那勾心斗角,打来斗去舒服得多。   好吧,或许只是因为懒,就像那成日酣睡的龙。   “好了,差不多可以放开了,你抓得也够久了。”   不知僵持了多久,船长总算是受不了了,微低下头,目光轻微闪烁,觉得自己吃够亏了。   身为船长,被副手这么抓着,像当小偷被抓了个现行,这多落面子啊,你也该满意了吧?   虽说吧,面子这种东西不能吃……   少女的思绪又开始乱飘,一面又想怎么还不松开,却忽觉有手搭上了腰,更有温热的鼻息临近,不禁瞪大了眼,看着临近的脸庞。   “我说,你……”   少女自然没能说完,就如过往的许多次吵架,他们总是只能吵到一半,而之后则是……   又又又一次的接吻环节。   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手腕被松开了,本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抚上了她的脸畔,罗伊暗想,旋即去搂青年的后颈。   对于先前的场景都能处变不惊,对于这对年轻男女,此时全不顾外人视线的亲热,船员们自也不多动容,只耸肩,继而移开目光。   按理说,海盗罕有婚配,更别说把情人带上船来了,那是要受责罚,且被他人所取笑的。   但……谁叫他们这对船长大副,全都是海盗中的异类呢,他们可不敢笑,更别说是管了。   还是多在意下自己的活计吧。   当然,要说心中毫无波动,那也是不可能的事。   但凡是见到此景的海盗,无不在心中哀叹,觉得不论婚嫁,不带女人上船,也可能不止因为厄运,也是不让他们这些人太过眼馋?   您二位怎么就不知收敛,不去船长室里亲热呢?   甲板上的船员们心情复杂万分,但正吻得火热的二人却全无知晓,或者说,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只全身心感受着对方传达的爱意。   人鱼号都前行了好一段路后,二人才徐徐分开。   咂了咂嘴,感受着极淡的血味,看着副手唇上那道细微裂口,罗伊抱着双臂靠上船栏,嘴角勾起满意的弧度,就像只得胜的小狼。   就像是个胜利者在说,让你先前那么不给面子。   对此,凯因只用手指擦了擦血迹,没任何表示。   “那么……你真不要悔诺的机会?我可提醒你啊,要是错过了这村,可就再没这店儿了。”   “再不济,你不立刻用,也可以拿在手里不是?”   问了问,见副手毫不动容,船长仍循循善诱着。   “不用了。”   见她像是没完没了,副手终于忍不住开口拒绝。   似早猜到,好吧,这个答案本就不用猜,罗伊这才收了那副拿着糖果,诱惑小孩的模样,微仰下巴,笑着说:“那可就说定了哦。”   “既然如此,以后就别后悔,也别想着帮不上忙,你能陪着我、不离不弃,就已经是很难得的事儿了,再说,如果没有你在……”   顿了顿,像有些不好意思,船长微偏过头,看着海上逐渐出现的礁石、岛礁等景物,低声说:“我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现在。”   “所以,别再这样了。”   语落,少女转回脸,注视着青年,想得到答复。   副手的答案自也无甚犹疑。   “知道了,船长大人。” 第422章 失踪间的“动荡”   没了伴身诅咒、追寻目标,人鱼号离开极北海域的旅程,可谓是一帆风顺,虽说这个词不很适合海盗船,特别是罗伊船长的座驾。   与来时一般,在历经了近半个月的航行后,众人的眼前,终于不再是茫茫无际的海面,取而代之的,是占据了整片视野的海岸线。   而在岸线中央,战舰所往的前方则是一抹青灰。   那片分立两侧,高耸入云的山体,就是罗伊一众进入冰海时,所过的门户,玻恩大裂谷。   虽然自那裂谷而出,在冰海中的旅程只持续了不到五月,但对海盗们而言,却像是过了足足数年,那种凄冷、寂清之感实在难熬。   因此,在遥遥望见岸线的那一刻,甲板上执勤的人们,就再也抑不住情绪,欢呼了起来。   继而,连接着甲板、船舱的木板门轰然地开了。   就算是正在休息的船员,在听闻了同伴的欢呼,与隐约的“陆地”叫喊后,也纷纷冲上了甲板,哪怕那控制人数的禁令并未解除。   一时间,甲板上人头攒动,一副热火朝天的样。   “嘭!”   船长室的门被粗暴地推开。   罗伊气势汹汹的冲了出来,衣衫稍显凌乱,发丝更乱,只是被三角帽压住了大半,看不太出,但烟熏妆般的眼圈却怎么也藏不住。   很明显,这又是处于起床气状态下的暴躁船长。   虽说冬阳已挂得很高,已经不早,但对贪睡的少女而言,却仍然属于补充睡眠的时间段。   “船长。”   眼见了船员们闹腾的一幕,知道船长必然会被吵醒,然后大发一通脾气,本早就在门外候着,只等她出来,好提前向她解释一番。   相较于老约翰,这位人鱼号的现任水手长,虽在刺探情报、耍弄诡计方面远远不如,但论执行力,与在水手间的声望却更胜一筹。   因为像遇见现今的情况,老约翰绝对会一力驱离船员,以让罗伊消气,但本却不会如此。   他会在判断水手犯下的错的严重程度后,决定是予以惩戒,还是自己来承着船长的脾气。   此次之事情有可原,且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本自就选了后者,也好让船员们发泄压力。   “哦,原来是见到陆地了。”   听完水手长的报告,罗伊撩开额前的发丝,睡眼惺忪地想了会儿,旋即在本有些意外的目光中,摆了摆手,说:“那随他们闹吧。”   不知是否因为心间的歉疚,少女罕见地息了怒。   “闹吧,闹吧!”   许久没有离开房间的寒鸦,因为战舰的南行,温度回暖,终于重新出现在了船长的肩头。   此时,它就昂着头,替少女颁布谕令般叫唤着。   热烈的欢呼渐渐停息,少女判断了下时间后,也自回房间睡回笼觉去了,直到过了正午,才被忍无可忍的副手,从床上赶了下来。   一日时光,就在少女数次被吵醒,以及与青年不大不小地吵了架后,就不知觉间过去了。   而在此期间,人鱼号也顺利渡过了玻恩大裂口。   当这艘被铭记在所有奥兰军人心间的战舰,时隔近半年,再次出现在海恩斯堡垒的警戒范围中时,值守的人们面上无不露出惊容。   特别是那些曾经检查过人鱼号,调换数次,又回到此间的军人,更对此难以置信,无法想象人鱼号,为何会在那冰海停留如此久。   要知道,就算是专门的捕鱼船,也不会深入那鬼地方,更别说是在那处待上足足四个月。   在军人们看来,人鱼号会进入极北海域,只是为了方便前往帝国、联邦的某个北方城市。   有心之人在回报各处时,用的也是同样的说辞。   如今的人鱼号,在帝国、联邦眼中的地位已然不同,不再是艘单纯的,传奇海盗的座驾。   不论是黑鸦会创始人、雪莱家主留下的嘱咐,奥兰小皇帝的青睐,还是那艘船上,被定为绝密的两位青年,都不由得人们不重视。   只是谁也没想到,人鱼号此行目标真就是冰海。   在近五个月间,无论是帝国,还是联邦的北境岸线,都没眼见它的踪影,更别说是记录。   这自然就出了问题。   而颇为无稽的是,人鱼号失踪,南方群岛见怪不怪,没有表示,联邦、帝国却先着了急。   普诺拉还好,毕竟安德森家族底蕴再深厚,更多也只表现在经济方面,在权力上,远不如雪莱家族,做不到权倾议会、影响军方。   正因此,安德森家主就算再着急、生气,所能做的,也只是用眼线去寻,连私兵都没动。   但奥兰的动静可就大了。   单论家世,凯因可能不及船医,但他隐着的重要性、象征意义,却足以令奥兰高层动容。   光是当今帝国唯一总督,仅存的孩子这一条,就能牢牢吸引住那些想要上攀之人的视线。   就更别提他在军方的过往了。   所以在经过了两个月,确定人鱼号没有在任何帝国、联邦港口落足,举世各处都没有消息后,奥兰各方就有了行动,规模还不小。   先是召回搜查人鱼号的军人,没能问出任何问题后,就是动用驻留北方的舰队进行搜寻。   在近一月的搜寻后,仍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断定那艘船真地入了冰海深处,军方才收手。   其后就是煎熬的等待。   帝国甚至为此派出使者,以探问联邦与南方群岛,想要得知确切情况,可却都一无所获。   据说,为这事儿,纳伦总督已经许久没松眉了。   现今,人鱼号终于又现出身形,船壳上还能见许多处漆黑弹痕,又如何不令军人们吃惊?   只极短的时光,各式信件就自堡垒而出,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往了圣卡洛伊与希帕利亚。   并且,就在人鱼号顺利通过堡垒方面的检查不久,还没来得及驶出多远,就被朝圣号为首的奥兰舰队堵住了,又是一番例行检查。   当然,这次不是搜船,是查人。   就连梅里上将,都在军人们的簇拥下上了船,那紧蹙着眉的样,简直像是遭了一场突袭。   确认小少爷安全无忧,上将锁着的眉才松开了些,他对于对方个所说的,为捕猎珍贵鲸鱼,才会北行之言无甚表示,虽然说……   海盗们真取了几桶鲸肉出来。   但拜托,光在奥兰内部交易珍宝,人鱼号所得的金币,就已经多到足够装满船舱了,又何必需要劳心费力,深入极北去捕猎鲸鱼?   再说,这肉明显才处理不久。   对于小少爷拙劣的借口,梅里并不多少在意,只要确保他没事就好,但那轻松的心情,在听到他们下一站是联邦时就荡然无存了。   “小少爷,您知不知道……”   上将说了许多,但很明显,并没能让凯因回心,只是他被扰得烦了,最后还是写了封信。   写给纳伦总督的。   上将带着信离了船,人鱼号与奥兰军舰就此分了手,顺着联邦的岸线,缓缓朝西南行去。   五日后,人鱼号前方的帆影,逐渐挤满了视野,而在侧面岸线,更列满了象牙白的建筑。   希帕利亚巨港到了。 第423章 希帕利亚   希帕利亚,不属于联邦盟约内的任何国度,它拥有着独立的行政系统,更因为战略意义与所处位置,在普诺拉中拥有极特别的地位。   在战略意义上,它是世界军工产业的绝对中心,在尖端领域的研发上,甚至能同帝国军方叫板,常年作为联邦舰队的首席供应商。   而在所处位置上,这座能容纳、维护一整支舰队的巨港,东距奥兰与普罗拉的边界线仅五日航程,西则连通至少三处联邦驻军处。   从这面说,这座巨港真可谓是联邦不灭的心脏。   只要希帕利亚一日不倒,联邦的舰队就不会消亡,更能以它为坚壁,东拒帝国来犯之舰。   故而,近代以来,但凡有雄心,想压服联邦,统一北面大陆的奥兰皇帝,无不视这座巨港为眼中钉,将它摆在首要摧毁的目标上。   但不论是强攻、暗夺,还是各方面的渗透,帝国花费近百年时光,仍没撼动此间的根基。   其缘由所在,自就得落在那个一力执掌希帕利亚,历史间更染着浓郁暗色的强权家族上。   也就是安德森家族。   在这个世界上,除却奥兰皇室,与联邦的无名皇家,雪莱家族外,就再没别的家族,能企及这尊庞然巨物的高度,能碰触其荣光。   就算是罗伊借着名义,以入帝国海关的约克家族,也只能在经商方面,稍及安德森家族。   至于别的……   想来它拥有的庄园、土地再多,也难及希帕利亚半分吧?   “天,这地方可比亚德里斯有气势得多,真难想象……”   人鱼号前方的帆影渐分,伫立船头的罗伊等人,才终于得见巨港的全貌,在这一刻,饶是船长,也不由得面露惊容,低声地念叨。   哪怕搜寻完所有记忆,她也难以寻出有一处港口,一座城市,能够与此时的所见相媲美。   在那恢宏的港口前,就连被称为世界贸易之都的艾尔维特,所筑造的港口也得黯然失色。   那甚至不该被称作港口,而是自陆地凸出的半环状地貌,仿佛是神话中的巨人伸展开双臂,想要拥抱所有友好、不存恶念的来客。   而在那环状岸线上,则立着形同火炬的灯塔,交错坐落的堡垒,高耸、望不到头的城墙。   在那些堡垒、城墙上,隐约能见蜂窝般的炮洞。   只要眼见过这幕的人,都会在瞬间明白,这汇聚着巨大财富的港口,绝非随取随用的聚宝盆,而是令来犯者几近绝望的不倒之壁。   能令帝国数百年间难有对策的,哪可能是堆积如山的金币、货物,只能是难应对的武力。   “真难想象什么,难想象这地盘儿全是我家的?”   临近自己的主场,船医一反常态,早早来到了甲板上,这时正背靠在船头的木栏上,对船长张开双臂,面上带着矜持而可恶的笑。   就像是在炫耀家产的败家子……   好吧,可以去掉“就像”。   敛了讶异的神色,罗伊斜倪了这位大少爷一眼,说:“可据我所知,这地儿该属于联邦。”   普诺拉联邦虽说是联合体,却并不松散,甚至在集权、调度方面,相较帝国制的奥兰也差之不离,毕竟,也唯有这般能与之对抗。   因此,不论是雪莱家族的旧都,还是安德森家族的巨港,说到底,都该归属于议会统辖。   “拜托,这种话,放在我们这都是当笑话听的。”   船医放下手臂,搭在两侧船栏上,微偏过头,看着正对人鱼号的环形岸线,目光扫过灯塔、堡垒、城墙,骄傲得像是归来的皇子。   “说是为了对抗奥兰,联邦采取集权制,并通过,呃,‘民主’大选,来选出代表各方的议员,可实际上,不过还是些牵丝傀儡。”   说到“民主”二字时,安德森特意拖长了话音,满是讽刺的说,而在提到那些所谓的议员时,更是露出些鄙夷,像在说一些蛀虫。   “那些满脑子权啊,钱啊,美色享乐的家伙,你真指望靠他们,能让联邦顺利运作下去?”   “还什么为民造福,对抗帝国,想都别想,相较于此,还不如期盼他们别把金库蛀空了。”   实在没法理解这些政治问题,罗伊只能从船医的话中,捕捉到钱、权、美色享乐之类的词,觉得除了权,这不就是海盗所追求的吗?   要这么说来……这些议员和海盗也没甚区别啊。   “说一套做一套,这确是联邦古往今来的脾性。”   不同于罗伊,立于她身旁,一直认真听着的副手,对于这些关乎政治的问题颇为敏感,在船医讲述的间隙,不留情面的补上一句。   “喂喂喂,我说,就算联邦再怎么虚伪,不也比你们那皇室好多了?啧,那勾心斗角,把人命当过眼云烟的劲儿,我想想都……”   不等船医说完,凯因又面无表情地打断:“我觉得先前船长难以想象的,是这个满是蛀虫的‘国度’,究竟是靠什么撑到现在的。”   “嘿,你还人身攻击……”   眼见这俩人又要大吵一番,罗伊赶忙对他们抬起手:“我说你俩,怎么啥事都能吵起来?”   见船长出面调停,副手自就消停了下来,而船医也在斟酌了下,觉得现在同时得罪俩人不是法子,哼唧了小会儿,也就没了下文。   “你接着说啊,这联邦内部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二人安生下来,罗伊也就收了手,转而催促船医,虽说她听不太懂,但对此有不小兴致,打算记下些来,以后也好拿去糊弄别人。   安德森当然不知道这家伙的想法,瞥了眼移开目光,可明显仍在听的副手,继续说:“这还用怎么说,无非是每位议员背后……”   正当船医借着联邦的内部问题,以烘托自己与家族,在这片地区所拥有的绝对掌控权时,人鱼号也已绕过环链,渐渐驶入其内部。   当通过了例行检查,正式投入这座巨港的“拥抱”,其震撼人心的全貌才真正映入眼帘。   环形岸线中,是一片简直能称之为内海的水域,无数规制各异的商船于其间穿梭,更有整齐列好的军舰,于城墙的阴影中环伺着。   而向前望去,视野所及的尽头,是大体皆为象牙白的建筑群,却不似任何一座帝国的巨城,最高的建筑,永远是象征信仰的教堂。   一眼望去,在希帕利亚的建筑间,除却一座不多显眼的,用以表示对赫斯缇雅女神的尊重的教堂外,各式样标志性建筑层出不穷。   纤长的钟塔,连绵成片的博物馆、大学城,代表公平的天秤像,旧时遗留的天文台……   蕴藏着历史、文化、艺术的建筑应不暇接,但奇异的是,当它们坐落在这片建筑群中时,却不显突兀,就像河流汇入大海般自然。   于是,最后入目的景象,又重归于一片象牙白,在冬日暖光的照耀下,泛着淡金的光辉。   仿若传说中的黄金之城。   “那么船长、大副,以及诸位……”   在人鱼号顺着商船的队伍,行至那座辉煌之城近前时,安德森终于结束了他的讲述,微一抬手,朝那临近的城市做了个请的手势。   而后,他微笑着,极为大方的说。   “欢迎来到我的故乡,普诺拉联邦的璀璨明珠。”   “希帕利亚。” 第424章 车中来客   当人鱼号靠岸时,罗伊一众才真正明白,安德森这个姓氏,在希帕利亚代表怎样的权势。   不说路上被驱离的商船,光是围绕在人鱼号身周,替其护航的战舰,除却没在船壳上印刻联邦军方的徽章外,规制上没任何区别。   十数艘战舰会聚一处,简直可以媲美军方舰队。   而这,应该就是船医口中,他家族所拥有的私人武力,只是船长没想到,竟会夸张至此。   “啧啧啧,这些船我看着都眼热,联邦居然不管,难道那些议员,真不怕你的家族造反?”   环顾着围绕在旁的小型舰队,罗伊怎么也抑不住心间赞叹,略羡慕地“啧”了几声后,看向故作风轻云淡的船医,颇为不解地问。   经过这位大少爷先前的讲述,对政事半点儿不通的少女,总算明白了,这些所谓民选出的议员,身后都有推手,即联邦各方势力。   一如巨商们联合而成的商会,历史悠久的世家,各成员国的皇室,甚至连军方亦在其中。   当然,对于军方参政一事,身为奥兰前任上将的副手,自要表示一番鄙夷,而出奇的是,在这件事上,饶是船医也支持他的观点。   用安德森的话说,联邦军方孱弱大体就是因此。   就连那些位列顶端的军官,都只想着敛财纳权,丝毫不掩饰贪婪之像,更何况是下边呢?   简直从上烂到了底。   “所以说啊,我父亲也好,其他世家之主也罢,从不会想什么击败帝国,毕竟那些混账家伙,可是连用于国防的资金都敢克扣的。”   这就是船医对军方一事,作出的极悲观的结语。   “造反?可别说笑了,船长。”   人鱼号正在降帆收锚,准备停靠,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船医才有闲暇,暂时收回视线。   看着船长,他失笑地问:“敢问我的船长大人,放眼这世间,有谁值得我的家族叛变的?”   “帝国,还是南方群岛?”   这显然不是真的在问,因为还不等罗伊思索完回话,船长就紧接着说:“我想都不能吧?”   看了眼立于少女身侧的副手,安德森耸了耸肩:“先说奥兰那种皇权至上的帝国,我的家族若真叛去,怕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我们来想象下啊,嗯,凭着安德森家族的一力支持,帝国终于攻下了心心念念的希帕利亚,皇帝陛下大愿得偿,赐下公爵之位。”   若安德森家族真将巨港双手奉上,别说只是公爵之位,只怕就连空缺着的总督都能染指。   “但……公爵之位?”   嗤笑了声,船医轻慢地说:“在我父亲眼里,那算什么东西?就算帝国的小皇帝大方,愿意给出总督的位衔,那还不是为人臣子?”   “这就算了,但船长你可知道,拿所谓的封赐,安德森家族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吗?”   “希帕利亚这片地肯定保不住,哪怕我的家族被准许留下,帝国方面,也必然会驻入重军,约法三章,至于自治权更是想都别想。”   “那之后,私军被收归军有,商路被纳为国用,甚至就连金银流水,怕是都要上交大半。”   “所以你说说,图什么呀?”   摊了摊手,船医对有些听呆了的罗伊发问,那苦口婆心的样,像极了教导被荼毒的少女。   “在联邦,不论雪莱家主,我父亲就是权势最大的人,当然,这是各方面综合下来的,不是单指议会方面,至于那些人的话……”   “他想听就听,不想听,就当笑话过了又怎样?”   “与帝国不同,联邦中的权力分布并非皇室赐予,而是凭实力划分,财力第一武力第二。”   话至尾声,船医一收苦劝之色,恢复了轻佻的作态:“很不巧的是,这俩我家族都不缺。”   在安德森说话间,人鱼号终于结束了靠岸的准备,稳稳停在了栈桥不远处,而那岸上,也来了齐齐的一排小木舟,用以迎接来客。   “哦,我想起来了。”   见状,船医迈着轻快的步子,就打算下船,但行至一半,又似跳圆舞曲般,轻巧地转回。   “还有一地儿没说,南方群岛,但船长,我想就此应该不用多解释吧,因为像我父亲这样‘正经’的商人,一向是不喜欢海盗的。”   “准确来说,全家族都不喜欢,我算是异类吧。”   微笑着说完,安德森就越过船栏,攀着绳梯而下,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船长二人眼中。   “可真够复杂的。”   与凯因对视一眼,罗伊无趣地撇了撇嘴,念叨,示意本安排留守人员,其余船员尽数跟着下船后,就与副手一道,先后下了战舰。   乘坐着安德森家族的来船,来到栈桥近前,船长一个纵身,顺着自上垂落的木梯,利落地上了栈桥,旋即视线扫过整片港口广场。   与艾尔维特相近,作为希帕利亚门面的广场,同样由大理石铺就,显得小而精致,只是少了女神像与许愿池,一眼望去有些单调。   但配上坐落不远处,错落有致的象牙白建筑,观感顿改,转而添了简洁、大方的门庭感。   而正对着广场,在那条中心大道的尽头,立着的正是罗伊先前见过的,纤细修长的钟塔。   此时,在冬日的映衬下,钟塔仿佛披上了淡淡金衣,时针分针缓慢前行,给人时光漫漫,流淌徐徐之感,丝毫无商业巨城的急躁。   “瑞亚钟塔,整个希帕利亚最高的建筑,顶部的夜景很不错,算是所有到此的观光客的第一选择,你俩有空的话,可以上去看看。”   见船长二人来到身旁,且她的视线被那座钟塔吸引,船医笑了笑,像个导游般替她介绍。   “另外呢,像第一国王大道、法恩天文台、西斯莱艺术博物馆、大学城都是不错的去处。”   安德森如数家珍般报着,船长二人却听得一头雾水,全不知这各去处,坐落于城间何方。   “对了,船长大人你感兴趣的,世间第一的巧克力店,就在第一国王大道的深处,不用担心不明方位,等我空下来会陪你们……”   说到这儿,船医的声音戛然而止。   “怎么了?”   罗伊正听得晕头转向,一时间失去了下文,总算是醒过了神,看向船医,同时不解地问。   这一看,她才觉出异样。   因为这位大少爷的面色,此时并不怎么好看,那样子像见了鬼一般,脸庞还不时抽动着。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船长见到了那辆缓缓驶入广场,通体暗灰色,看着极不显眼的马车。   早在他们登岸前,这片广场就被安德森家族的人清空了,那般阵势,甚至比当初纳伦总督登上艾尔维特的港口时,还要来得夸张。   这同样可以看出,安德森家族在此的权势、地位,仅是船医回归,就堪比帝国总督驾临。   任何闲杂人等,不论家世出身,都自觉的离开了广场,由此说来,那辆徐徐驶来、不受阻碍的马车中人的身份,自就呼之欲出了。   “是你家的人?”   收回目光,罗伊重又看向船医,略带犹疑地问,她不明白,既是家族派来迎接的人,那这位大少爷的脸色,没道理这么难看才是。   难不成是竞争对手?   也不对,安德森家族早就宣布了,这位大少爷就是唯一的继承人,那来者究竟又是……   不待船长想明白,安德森一反常时的轻松、随意,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替少女解了惑。   “是我父亲。” 第425章 罗威尔·安德森   船医的父亲,自就是那一手执掌希帕利亚,大名鼎鼎的安德森家主——罗威尔·安德森。   传言中,这位正值壮年的家主,有着与年龄、时代不符的古板,但却不显丝毫迂腐,而有如历经时光沉淀的老酒,内蕴醇厚精粹。   他在政事、商事上无比强硬,被人冠以“铁腕”之名,而在艺术、品味,以至生活各面,却无时不刻不透着古时真正贵族的优雅。   那真是仿若铭刻骨髓的尊贵。   在这一点上,哪怕是眼界、风度远超世间大部分贵族,身为他孩子的船医,也远不及他。   一如这辆看似平凡,实则却能算是安德森世家传物的马车,亦或是其旁跟随着的,姿态、步距似永恒不变,近乎于刻板的老管家。   每处细节都那般完美,却又不令人觉得不自然。   一切都宛若天成。   只有真正亲眼见到这一幕,你才能明白,为何在船医眼中,奥兰贵族会显得可笑,因为在如此手笔前,那些人真的像极了暴发户。   马车压过大理石地面,发出的声音无比低微,至于最常见的摇晃颤动,更是丝毫都没有。   若非马蹄声沉稳有力,只怕它到了近前,罗伊等人都发现不了它的到来,简直有若幽灵。   终于,马车停在了三人身前。   “大少爷。”   老管家面上带着温和、矜持的笑,对脸色不怎好看的安德森屈身一礼,旋即自窗前让开。   车帘微摆,后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了些许。   出乎罗伊的预料,那只联邦数一数二尊贵之人的手,却似乎全无保养,略显粗糙、生有老茧的同时,手背之上甚至隐约可见伤痕。   此外,那只手上并未如船医一般,带着名贵的水晶戒指,而只在无名指上,有着枚式样简洁,甚至于其身份,称得上寒酸的银戒。   难不成……这银戒是出自某位大家之手,虽是银制,可凭着其艺术水准,同样价值连城?   看着那枚银戒,船长不禁暗想,替那枚略显“朴实”的银戒,添上了各式莫须有的冠名。   这想来是每一位第一次见到安德森家主,看到银戒之人的反应,因为这实在是说不过去。   这就像奥兰皇帝的皇冠中被掺了铜般荒诞无稽。   “你想多了,船长。”   不知因何,自马车现身起,船医的视线就有些飘忽,哪怕它来到了近前,也没投诸注意,反而还有闲心,替盯着银戒的船长解惑。   至于他是如何猜到少女所想,想来是过往遇多了,早已习惯,甚至还用了副手的口头禅。   “那就是枚普通的银戒,不过不是我家老头子刻意装穷,只是那戒指……是我母亲送的。”   似乎做好了见父亲的准备,安德森的语气轻松了许多,话里行间,还拿自己的父亲打趣。   但听他这么说,船长看向他的目光中却多了些异样,觉得他无视马车中人的行径不合适。   久远未见的父亲就在眼前,船医却用他的旧事,来替少女解惑,这怎么看都是不应该的。   这就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船医现在非常紧张,紧张到需要扯开话题,来让自己缓口气。   看来这对父子间的关系,似乎并不那么和睦啊。   得出结论,罗伊暗自思衬,可不待她接话,让船医的紧张情绪稍减,马车中就传出了声。   “这样下去,你迟早得把自家家底给透个精光,不过唐,你这次回来还真出乎我的预料,我还以为,你至少还得闹几年才会收心。”   那只手微扬,车帘被掀开,其中人物终露了脸。   那人的面容与安德森有九分像,同样拥有一双暗金眼瞳,同样的英俊、贵意十足,只是少了那抹阴柔,多了些时光浸染出的铁意。   在说先前那段话时,安德森家主的语调不快,处处透着从容,甚至还给人以可亲、温和之感,与传言中流传的死板冷肃大相径庭。   但曾深受罗伯特影响的罗伊,却能自这令人如沐春风的话语中,听出深藏着的骄傲,与无法抹灭的距离感,那是与生俱来的高贵。   明明只用寻常语气,说着寻常话,却令人不由生出些敬畏,这样的人物,真的是很可怕。   也怪不得船医会那般模样。   “家底?以后不都是我的东西,怎么宣扬不都看我心情?再说,老爷子,我这次可……”   船医故作轻佻地说,像是要以此反击对方语中的隐刺,只是在这方面,或者说贵族最擅长的虚与委蛇上,他确与自己父亲差得远。   就像现在,这位家主根本没有听他说完的耐心,只轻飘飘地落下句话,就堵住了他的嘴。   “外人在呢,不合适,孩子。”   依旧是不疾不徐的语气,依旧是有如春风般温和,但较于前,却忽地多了几分不容置疑。   让人甚至接不上话。   果不其然,在听到这句话后,安德森沉默了,一向轻松随意的脸色,也不由得沉凝下来。   “上车吧。”   不知多久,车中又飘出句话,寡淡的像是清水。   听闻此言,也不顾船医反应,老管家留下句“大少爷,请”,就紧步去了马车的另一侧。   “等我处理完事儿,再来带你们参观希帕利亚。”   感受着船长少见的关怀目光,安德森故作轻松地笑笑,对二人微一颔首,也去了另一侧。   伴着轻微的关门声,想来是船医登上了车驾,管家也就回了车窗旁,站定在罗伊二人前。   出奇的是,车帘仍未放下,马车亦无启程之意。   “你就是罗伊船长?”   目光扫过二人,最后停留在了少女的身上,安德森家主嘴角泛起温和笑意,知晓却仍问。   “是的,罗威尔先生。”   虽然对世间事不很上心,但对于安德森家主这般人物的名讳,船长还是有所了解的,更遑论在定下目的地后,她还有过一番恶补。   正因对这位家主做过功课,故而在回应完后,罗伊就没再开口,只静候着对方下文,因为除却冰海之事外,只怕没什么能瞒过他。   相较于南方群岛诸事,坐拥着与那面建立的,最大的几条商路之一的安德森家主,在收集情报上,比被严重约束的黑鸦会更轻松。   更别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位家主可不像沙狐,动用资金需要经过组织的批准,他只需动动指头,就能轻易散出数不尽的金银。   谁知道,此时的亚德里斯,有多少他的眼线?只是好在不是敌人,不然罗伊可有得头痛。   “唐这一路承蒙照顾,我自也得有所表示,只不知,二位是先随我们一道,回家族接风洗尘,还是等忙完手头事后,再过来相会?”   只望了眼登岸的海盗们,这位家主就推断出,人鱼号上必然出了些事,这才会有此一问。   “不瞒您说,我还真有些事儿,不得不留下处理,所以二位先行,我们随后再登门拜访。”   既然来了希帕利亚,安德森世家自然是要去的,不过就如罗伊所言,相较于拜访一事,处理完人鱼号的人员问题,显然更为重要。   “那就如船长所愿。”   同面对安德森时的神态相比,这位家主在同少女说话时,明显更为地和煦,微笑着应下。   这当然不是什么偏爱,毕竟罗伊再讨长辈的喜欢,也凑不到这位素未谋面的大人物身上。   那只是身为贵族、商人、政治家,应有的表现。   换句话说,在安德森家主眼中,罗伊有很大的价值,等待着他去挖掘,亦或是投资一二。   一如他此时的表现。   “西奥多,你就先带着船长,在希帕利亚各处走走,她有任何需要,都第一时间安排好。”   听着安德森家主的吩咐,名为西奥多的老管家微一屈身,恭敬地应声:“明白了,老爷。”   得到应承,那位家主收回了手,车帘重又落下,遮去了他的面容,以及那抹渐消的笑意。   与来时一样,马车静默地远去。   肃穆的像离场的战车。 第426章 荒诞的教皇   安德森被他父亲带走,罗伊则在说明来意后,带着数百位海盗,随着老管家朝城中走去。   她对老管家的请求,是需要一个足以容纳这些人的去处,最好能没有外人,能保证安静。   而在这位有礼的老人口中,少女的第一个条件很容易实现,在这座繁盛之至的雄城中,光是能容纳数千人的建筑,都能找出不少。   至于安静……   在安德森世家的权势前,任是坐落于市中心,日夜人声鼎沸的剧场,亦能似冰封般冷清。   所以在知会了一声仆从后,老管家就全无犹豫,带着众人择东而行,很快来到了岸线尽头,一座金碧辉煌,气势恢宏的礼拜堂前。   在比了个“请”的手势后,老人就施施然告退。   想着在来礼拜堂的途中,老管家所说的,在这座巨城中,随意寻个人,都能带您找到安德森世家的事务点,罗伊也就没有多挽留。   “好了,都进去吧。”   挥了下手,船长就一马当先,步入了礼拜堂中。   一路眼见之奢华,令见识过所罗门宝藏,眼界已不同往常的海盗们,都不禁微张开嘴,满面惊容,赞叹、吸冷气声更是不绝于耳。   不说全鎏了金般的墙面、立柱,光是其上雕着的极尽华美的浮雕,悬着的当世著名大家的画作,所花费的金银,怕都是天文数字。   而这样的黄金之路,不只一条,放眼望去,礼拜堂四通八达的内部,近乎都是金黄色彩。   简直就像由一座金山雕刻而来。   “嘶,还真够奢侈的。”   当来到第三个回廊交织的路口,发现雕于廊柱的浮雕,仍无半点重复,墙上所悬画作,更一幅比一幅珍贵,饶是罗伊也不禁惊叹。   “只不过……”   环顾着四面之景,罗伊一面前行,一面捏着下巴,喃喃般问:“这真的能算是礼拜堂吗?”   依照圣教的规定,金银珠宝一类的事物,一般是入不了圣地的,就算是奥兰规制最大的教堂,其中用料、点缀,亦无半分世俗气。   虽说吧,世上不只有圣教,还有许多信奉其他神明的宗教,可就算他们不提倡苦修,也不会毫不遮掩地去追求金银之流的身外物。   “当然了,小姐,这里可是最货真价实的教区。”   不知何时,迎面有位主教打扮的中年人迎了上来,只是他身披的教袍,同样是炽金之色。   先前一路行来,罗伊一直都没遇上任何人,想来是那位老管家的安排,哪怕已至深处,也不见信徒,只不知这位中年人是何情况。   迎面碰上,中年人就像牛皮糖般,黏上了这伙人,只是因那发福的体质,微微有些喘息。   “您是?”   虽说有安德森家族的面子在,可这终归是人家的地方,罗伊倒也没不讲理到赶人,只斜倪着跟在身旁的中年人,略带疑惑地问他。   “哦,我是这座礼拜堂的建立者,同时也是黄金教的现任教皇,你可称呼我为康格里夫。”   乍一听到“教皇”二字,罗伊的眼角不自禁地抽搐了下,身后更传来了海盗们的惊呼声。   教皇,这可真是个超然的名衔,放眼世界,更是与各国皇帝并列,甚至隐有凌驾的存在。   就像现今的圣教教皇,虽然一直以宽厚、仁和待人,从不插手政事,可真要论影响力,莫说是帝国总督,就连小皇帝都未必能及。   因为世上实在有太多信徒,甚至人数都难统计。   就算奥兰、联邦的军人,都必须是无信仰者,可谁又能保证,他的家属、亲戚不信神明?   就是这么个理。   “可是,黄金教?教皇大人,据我所知,在世上的信仰谱系里,可并没有这么个宗教啊。”   同样跟随着少女,走在她左侧的凯因适时开口,将震撼难宁的众人,重又拉回了现实中。   是啊,哪有宗教以“黄金”命名的?   被副手一言点破,自称教皇的中年人面上顿时泛起悻悻,小心赔笑着说:“可能是您没看清,早在两年前,黄金教就入了谱系了。”   两……两年前?   闻言,罗伊不禁翻了个白眼,觉得不论是这礼拜堂、宗教,还是眼前的男人都荒唐至极。   “这位,呃,教皇大人,我想先前该有安德森世家的人,前来知会过您,我们需要稍稍借用一下这地方,而非是来投入您的教派。”   说着走着,船长终于带着海盗们,来到了礼拜堂最深处的主厅,这儿的布置同先前并无太大差异,只是在讲台的后方立着尊金像。   那想来就是这个所谓的黄金教信仰的神明了,只是……那张脸,以及富态的体型,同她身旁这位教皇极像,只有些极细微的区别。   区别主要体现神态上,那神明毫无眼前人的唯诺之色,而是和煦地笑着,显得颇为大方。   另外,那“神像”手上,还捧着只盛满金银的羊角,只是那样式,罗伊越看越觉得眼熟。   “是是是,我已经收到过西奥多先生的嘱咐,让信徒们都暂避了,只是,只是这个……”   听着少女的问话,男人忙不迭地点着头,同时还搓着手,那小意样,哪有半分教皇之气。   在罗伊的示意下,海盗们都先行进入主厅落座,只有副手仍站在她身旁,蹙着眉看着这位教皇,神色毫不掩饰对他的纠缠的不耐。   “你也去啊,你可是这次演讲会的主角,不落场的话,这次全员会议,还怎么进行下去?”   拍了下青年的肩,罗伊朝那处讲台微扬下巴,低声催促,摆出“这家伙我来应付”的姿态。   冷冷瞪了男人一眼,凯因依少女心意朝里走去。   看着青年的背影,与翘首以待、不明内情的海盗们,船长略感慨地叹了声,眼瞳中少见地流露出几分怅意,不知此后还有几人留。   “要是小姐你不介意的话,其实可以了解一下我们的宗教,我们虽然成立时间不长……”   见那“不好相处”的青年离开,少女似乎有听自己说的意思,教皇总算是松了口气,开了口,只不等他推销完就又被罗伊打断了。   “我说教皇大人。”   话被截断,男人不自禁一噎,而后赔笑着说:“小姐你说。”   “您能告诉我,那尊神像手上抱着的是什么吗?”   指着那尊金像手中的羊角,船长饶有兴致地问,对那东西,她虽然感觉十分熟悉,可想了很久,也没理出个头绪来,只好问男人。   “哦,那是我教的信仰之物,传说中的丰饶角。”   见少女似对黄金教有兴趣,教皇细得似缝般的双眼中,陡然亮起光彩,卖力地替她解答。   哦,原来是丰饶角,我说呢……   知晓了那羊角,就是亚德里斯的商业街用以命名的丰饶角,只是与那街的徽章相比,装的由食物变成了金银,罗伊顿时没了兴趣。   “谢谢您的解答,只是接下来,我们要谈的事很重要,不能有外人在场,教皇您看……”   见少女有了送客的意思,中年人擦了擦额头,拭去那莫须有的虚汗,连连点头应承:“那是自然,那我先避一避,等你结束……”   “占用场地,已是添了麻烦,就不劳您多送了。”   似终于没了耐心,罗伊耸了耸肩,淡声说,余光瞥见他仍不走,她不由偏头看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中年人蹦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他就连应声都没敢,紧步离开了此处。   因为那一眼实在很冷,很可怕。   哪怕在希帕利亚见过各式样的人,就连安德森家主都有过目睹,男人仍没感受过,少女所展现的凶狠、冷漠,似噬人野兽的眼神。   这种人还是不撩拨的好。   离开主厅时,中年人暗自想着,步伐越走越快。 第427章 去与留   随着那位教皇的离去,礼拜堂主厅中再无外人。   于是这场终绕不开分离、道别的演讲会,也就在副手清亮的声音响起时,徐徐拉开帷幕。   他以平缓的语气,讲述着这场追寻纱琴岛的,惊心动魄的旅途,以永恒的维多利亚号为引,深入表象后的暗面,揭开了所有隐秘。   不论是传说,还是传说中的人们,第一次如此真实、震撼地展露人前,令所有海盗哑声。   爱德华船长、艾萨克大副、安妮斯朵拉女士,光是这三位存在,就足以击碎众人的平静,更何况,他们还曾经与其距离如此之近。   几近咫尺。   对于魔盒的歌谣,魔鬼的降临,与深隐幕后的神明,船员虽然惊愕难言,却无太深感受。   唯有那位学者,可也曾是人鱼号上的一员,曾与他们朝夕相处,虽极少能见却也算熟络。   在得知他就是海盗史书中,那位背叛了南方群岛的叛徒时,海盗们的眼神不自禁地变化,流露出警意与后怕,但很快就又有改变。   因为凯因的讲述。   青年不疾不徐地说着,说着海盗史书未曾记载的辛秘,说着艾萨克大副不为人知的心旅。   于是海盗们知道了,爱德华船长并非记载中那般完美、光辉,知道了他的大副为了对抗他,不惜背负不尽骂名,承受千百年之苦。   知道了那位“老海盗”,历经难数时光,最后还是迎来了失败,但却为了他们的船长,不,可以说为人鱼号上的众生化作了星辉。   海盗沉默,心有挣扎,甚至有人回首去望倚在门口的船长,想从她的神色上知道,大副所言是否为真,可却发现,她听得更认真。   她少见地低垂着头,流露着从未展露在船员面前的柔弱,让人仿佛看到了风暴中心的她。   看到了那灿然的星火。   至此,再没人怀疑,身为人鱼号的一员,再如何敬畏、隐惧船长,也绝不信她会刻意作假,因为金瞳魔鬼,从不需编故事来造势。   更何况是面对着自己的船员。   伴着大副的演讲,礼拜堂中的氛围渐趋低沉,哪怕到如今,船员们仍不知罗伊愿意告诉他们这些真相的缘由,却已有不好的猜想。   就如每一位船长说的、做的那样,在绝对的大事与危险之前,要尽可能让船员保持“无知”,唯此,方能稳定人心,不生出动乱。   哪怕不得不说,也只能在终末之刻有选择的告知,夸大生存的希望、可得的战果,以激励船员们,尽管最终迎来的可能仍是毁灭。   不错,罗伊就是这样做的。   在极北海域,在亚德里斯,以及更久远的过往。   只是相较曾经,因副手的到来,很多事有了改变。   一如在登上鱼鹰号,前往追逐人鱼号时,他告知了船员们其中危险,并让他们自愿选择。   又或者在无光的冰海,在迎战死寂号前,他冷静地说出了现状,分析了胜负与生还的几率,无一丝夸大之意,却仍给人无穷信心。   但那些时候,与现今都是不同的。   在这场船员会议中,他们的大副说的有些太多了,他将那些真相,甚至可以说是绝对不能泄露的隐秘,就这么摆在了他们的面前。   所有在场的船员内心都深知,自己只是战舰上最寻常的角色,是没有资格知晓这些事的。   哪怕是死亡与绝境前,也没有资格向大副探问。   而若有朝一日,船长向他们坦白了所有,那么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她不再需要他们了,他们将带着这个秘密,永远地沉睡下去。   这是种极度虚伪的善心,罗伊绝不可能那么做。   那么,就只有第二种可能了。   那就是分离,各种形式的分离,不论是人鱼号上的班底就此解散,还是他们中有人要走。   这自然都是悲伤的事。   有心的船员环顾四周,发现没有参加这场船员会议的,无不是战舰上的权力人物,他们该是最早接到通知,也最早决定留下的人。   那么解散应该不可能,想来是船长需要裁些人?可为什么要裁人,难道是因为开销太大?   发现了这个事实的船员们,心中都有了大致推测,继而生出疑问、猜想,只是很快又一一否决,无论怎么思索都寻不出个中原因。   那就只有接着听。   这场演讲会持续了很久。   因为实在又太多事要说,那些事又会牵扯到更多的隐秘、传说,需要凯因暂缓下来解释。   因此,当大副说完船长的决定、神明的引导,以及今后人鱼号前行所向时,透过礼拜堂的彩窗,照入室内的冬阳已然显出些暮色。   在深红的夕阳照耀下,就连那尊纯金铸成的神像,也黯淡了许多,笑容更是多了些悲意。   “我之所以会说这么多,只是想让你们明白,我们今后的旅途,相较往常只会更加艰险,甚至随时都有沉船的可能,有覆灭之危。”   双手按在讲台的桌面上,大副身子微微前倾,语气深沉而严肃,话语也因此更具说服力。   “这不是耸人听闻,而是确切摆在我们面前,关乎每个人命运的大事,正因如此,船长并不打算隐瞒,此外,更想将抉择权……”   “交由各位的手中。”   听到这儿,海盗们终于明白了这场演讲会的意义,知道了并不是罗伊想赶他们走,而只因为往后旅途会更危险,想让他们多考虑。   没有过往会议结束后的欢呼,就连掌声都没有。   虽然这场会议,说的都是过往事,更提前将今后可能的危险,摆在了明面,可仍没有任何一位船员,内心中能有丝毫的轻松之感。   与之相反,人人压抑。   “愿意留下者,一切待遇翻倍,待所有事结束后,一律可在亚德里斯,择选最高级别的职权,挑选中意的土地,也可以在帝国、联邦,任选一座宅邸,我们替你出资买下。”   “不论如何,罗伊船长保你一生荣华富贵,安宁生活,但若是在途中有个三长两短……”   一言至此,凯因停顿了下,等船员们消化完前文,重新集中注意,才继续沉声说:“若留有家人,我们同样担保他们此生的安乐。”   “若无家人,我们也会尽一切所能了你未解之愿,当然,大家都知道,这都是后话,说得再好听,可一旦身死,也就无甚意义了。”   “这就是我们对留下之人的承诺。”   听完大副给出的条件,海盗们无不动容,因为那实在太过美好、珍贵,甚至可以说,同他们并不多少高贵的生命相较毫无可比性。   他们只是海盗,不值得这样的承诺。   可罗伊船长就许了,并且在这般承诺下,大副仍没忘记泼下冷水,浇熄众人心头的冲动。   当利益、权力带来的诱惑,渐渐地冷却下去,海盗们才重又看见了,隐在其后的莫大危险,才反应过来,所得与风险是相对应的。   故而,海盗们都没回应,他们在考虑在心里斗争,但同样地,也是想知道另外的那条路。   若他们选择离开,又能得到什么?   似早已料到此景,凯因并不在意海盗们躲闪、不好意思的眼神,和声说:“当然了,若你们想要离开,船长绝不会有任何的为难。”   “相反,在结清了薪水后,我们还会给一笔丰厚的……分手费?”   大副开的小小玩笑,引得海盗们轻笑出声,顿时将礼拜堂中的沉郁氛围,给冲散了不少。   “那之后,不论你们想去哪儿,是想回亚德里斯谋个差事,是想回家乡陪伴亲人,我们都会派遣专门的船只,保证你们安全抵达。”   “而若有了难事,自己处理不了,写封信到亚德里斯的议事厅,会有专门的人帮你处理。”   虽然说与先前那令人震撼难言的承诺相比,这另一条路显得太过普通,但海盗们明白,能做到这份上,已经可以说是船长念旧情。   如果照其他船长的标准,你下了海盗船,那就是陌路人了,别想着会有什么补偿和福利,立场转变后遇上,能保住命都很不错了。   哪还有这么好的条件?   想到这儿,船员们的心情,不由更复杂了些,一面念着少女的好,一面又在那两条天差地别的道路之前踟蹰,久久难以定下去留。   “那么,先生们。”   演讲至此就算结束,凯因收回手,徐徐站直身子,目光越过人群,与少女对视一眼,得到对方颔首示意后,才对海盗们做了结语。   “接下来就是你们的考虑时间,我就不多叨扰了,只愿不论去留,大家都能有好的前程。”   “我想说的,就到这里了。” 第428章 离开的教士   就像南方群岛流传得极广的船歌——《离开她,水手》所写,当一位水手在海盗船上摸爬滚打,赚到足够的财富后,就该离开了。   这不是什么淡薄恩情,更非翻脸不认人,而只是很正常的现象,是海盗中幸运儿的归宿。   会来当海盗,除却少部分情况、追求特殊之人,大多数人,无不是走投无路才如此选择。   他们就像是柴薪,燃烧自我,为海盗船提供动力,为船长、权力者们卖命,历经无数风暴后,能活下来的人,才能带着钱财离开。   而不幸者,早被无光大海所吞没,哪还能选择?   所以,不出意料地,尽管罗伊给出的承诺无比惊人,但在抉择后,大部分人还是离开了。   第一人出列的,是在得知艾萨克大副归去后,深受打击的教士,他自礼拜堂的首席起身,缓步走到讲台前,对凯因低声说出决定。   在众海盗紧张的注视下,大副面上并未生出不喜,微笑着颔首,从怀中取出备好的羊皮纸,记下他的姓名后,就示意他在旁稍等。   “选择离开的人,可以回船去寻水手长结算工钱,若有存在船长处的,也可以算上利息结算清,在取到契约后,就算是自由人了。”   处理完教士的事,凯因环顾注视着自己的海盗们,和声嘱咐着:“那之后,如若你想自己离开,无需报备,我们不会再有所限制。”   “而如果打算乘我们的船舰,那就需要暂留几日,等我们的安排了,当然,如若你想在此游玩,在人鱼号停靠期间都可以住船上。”   “虽然觉得多此一举,但我还是想提一句,若有人在我们离岸前回心转意,想回到船上,随时欢迎,人鱼号永远为你们敞开大门。”   “好了,那么继续吧。”   在大副的示意下,教士谦和一礼,然后就在船员们的注视下,朝门口走去,直到来到罗伊近前,才暂缓步伐,向船长尊敬地告别。   “嗯,我知道了,只愿教士先生你别怪我才是。”   不知是否受了离别愁绪的感染,少女的神色很柔和,对教士轻轻点头后,语气真挚地说。   不提什么信仰转移啊,判教啊,诱惑堕落啊,眼前这位看着弱不禁风,实则心神坚毅的教士,同“老海盗”确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而那位大副会作星辉而散,归根结底是因为她。   “就如毕维斯……艾萨克先生所言的那样,错不在您,一切皆他心愿所至,您不必自责。”   教士摇了摇头,正色地说,虽然他也曾眼见,因一些误会、不了解,船长对那位多有为难,但那同样情有可原,哪里又怪得了她?   “你不怨我最好,怨我呢,我也心甘情愿接受。”   见教士皱起了眉,罗伊赶忙抬手,不再就此多言:“好好好,我不说了,这些事确实没什么好提,但教士先生,在你离开前……”   “我能不能问你些问题?”   看着船长面上的好奇色彩,教士微低下头,说:“船长有什么想知道的,我自知无不答。”   “那好,我问你啊……”   转了转暗金的眼瞳,罗伊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最后还是抑不住好奇,饶有兴致地问:“教士先生,你是真的……改换了信仰吗?”   这种问题对一位传教士而言,自然是失礼之至。   而且照理来说,像教士这样心志坚定的,为了播撒奥兰女神的关辉,不惜前往南方群岛的信徒,绝不可能轻易地背弃自己的信仰。   但事实是,自从他和艾萨克大副相处日久后,简直像全换了个人,对女士狂热到了极点。   所以船长一直很好奇,他这究竟是不是叛了教。   “改换信仰?”   教士重复了一遍这四字,只是语气很疑惑,那全无作假的惘然目光,更令少女面露窘意。   “难……难道不是吗,我看你在接触了艾萨克大副后,似乎对安妮斯朵拉女士太过……”   挠了挠脸,罗伊不自然地解释,只是看着教士逐渐了然的神色,越说越轻,后讪讪住嘴。   “我想您是误会了。”   用手在胸口画了几个十字,教士宁和下心意,微笑着解释:“我对奥兰女神大人的信仰,从不会受他物影响,更遑论是全然背离。”   “只是那位大副先生,所述的对于宗教、信仰与神明的了解,让我觉得颇有可取之处,这才会受他之邀,深入地探究下那位女士。”   “到最后,我发现世上所有的宗教与信仰,除却外在、追寻方式有所区别,本质却相似。”   “正因此,我过往的观念有所……”   见教士似有不讲完不休的意思,罗伊赶忙摆了摆手,打断他说:“好好,这下我了解了。”   对神话中的各式财宝、神异生灵,少女或许还有些兴趣,但对于所谓宗教信仰的区别啊,本质啊,她一听就头昏,实在不肯再听。   “既然决定离开了,那教士先生你打算去哪儿?”   好不容易才止住讲解的冲动,听着船长问他今后去向,教士斟酌了会儿后,看着她说:“我还是会回亚德里斯,再试着传播教义。”   “如有所成,我想去普罗维登斯的教堂,去见见那位主教大人,看能不能留在他的身边。”   在南方群岛的绝对中心——普罗维登斯,立着座与那处的混乱氛围格格不入的大教堂,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其中真住着位主教。   愿坚守在那满是野蛮气息,全无半分文明可言的地方,不计时光,不怨艰险的传播教义,这样的人,在世间信徒眼中自不胜高洁。   甚至听说在教廷的内部,那位德高望重的主教,更是有着近似于教皇的荣誉地位与权威。   如此,教士想觐见他,得到认可也就不奇怪了。   “嗯,照你的抱负,是该去见见那位主教大人。”   被教士的话勾起回忆,想着那位留着白胡子,很是慈祥的老爷爷,少女肯定了他的想法。   “那么,教士先生,我也就不浪费你的时间了。”   当着众海盗的面,罗伊轻轻拍了拍教士的肩,微笑着说:“就祝你……传教顺利,能得到普罗维登斯的主教的青睐,得偿所愿吧。”   “最后,一路顺风。” 第429章 灿烂的未来   没受到半分为难,教士离开了。   在发现一向冷肃的大副,这次终于散了冷意,可亲了许多,后又眼见了教士与船长间的和睦相谈后,海盗们终放下了最后的犹疑。   于是自那起,相继有人起身,去凯因那处记下姓名,并在与船长告别后,就此离开主厅。   “哦,威利啊,我记得你当初可不给我面子了。”   “不不,别担心,我没在翻旧账,就是想起来提一嘴,你后来做得很好,帮了船上不少忙,记得去结薪水的时候,多报上个一年。”   “没事,就说是我说的。”   “你是芬恩,对吧,不久前还因为喝多了酒,和人打了架,离了船,外面的人可不像我和船员们这么好说话,真的得改改那脾气。”   “你想回议事厅做事?那行,到时让本替你写封信回去,如果他们那实在不缺人手,你就先留在女妖之眼,小塞西会替你安排的。”   “嘿,查理……”   伴着罗伊的笑语、问话,礼拜堂中人越来越少。   终于,在自彩窗投入的红暖夕阳彻底敛没,只余深沉夜色的时分,再没有人起身离开了。   只是,到此时,仍在此间的人不足来时的一半。   在那位教皇折回来,战战兢兢地向少女请示完后,水晶吊灯被相继点亮,礼拜堂又恢复了亮堂,甚至比白天时显得更加金碧辉煌。   至此,这场船员会议达到目标,终落下了帷幕。   在留下船员们的注视下,罗伊走过礼拜堂,然后取代了副手的位置,走到了讲台的后方。   “那么,我先确定下,各位都是打算留下的,对吗?我可先声明,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   主厅一片安静,没有人开口,更无人起身离开。   这就是默认的意思。   “那好,我伊丽莎白·罗伊,先在此谢过各位。”   迎着船员们意外的目光,船长后退一步,与讲台留出足够距离,后对众人弯身行了一礼。   行完礼后,少女站直身子,回到讲台前,哪还有先前的正经样,面上挂着轻佻的微笑:“是不是很意外,觉得本船长太客气了点?”   讲台下传来阵附和的笑声,显然众人都这么想。   “但这可不是客气,我告诉你们,要不是怕你们像以前那些人一样,觉得我自私、专制,再来背叛一次,我才不会搞这破会议呢。”   目光扫过众人,看着海盗们不以为然的样子,少女抱着双臂,微仰起下巴,故作冷漠说。   但很明显,船员们都识破了,这是她故作的姿态,仍很轻松地笑着,甚至有人出声起哄。   “要真这样,船长你哪用得着替我们这么考虑?”   “是啊……”   礼拜堂中乱哄哄的,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海盗,被罗伊这么一搅和,总算从先前的沉郁、离别的伤感之中脱离,重又闹腾了起来。   “嘿,你们还真别不信……”   见状,罗伊刚冷下脸说了句,声音就被船员们盖了过去,只得卸下伪装,松开双臂,伸手压了压空气:“好了好了,都别再闹了。”   不多时,礼拜堂重归宁静,可气氛却与先前截然不同,再无半分压抑,人人都颇为放松。   就像坐在周遭的,都是再亲近不过的兄弟亲朋。   “我实话说啊,今后呢,我们会遇到的危险,只会比过往更多,更难应付,这之中没半分夸大,你们既然留下,可算是上了贼船。”   此时还留在礼拜堂中的,绝大多数都是过往就跟随罗伊的旧人,已与她一起历经万千险境,自然知道她此时所言的危险是何分量。   于是他们也收起了轻松之色,开始郑重地倾听。   敛了不正经的样,罗伊正色说:“但同样的,我先前作出的承诺,也会一言不落地实现。”   “哦对了,还有一句话,我没和你们的大副说,是专门留到现在,打算亲口告诉你们的。”   一句话引得众海盗全神贯注,罗伊得意地笑了笑,旋即全无所谓地说:“那就是啊,如若在这条路上,我没能走到最后的话……”   “那么,你们就可以回头了,不用想着为我报仇,且一应承诺如前,你们可以找他兑现。”   见船长朝大副的方向扬了下下巴,船员们自就会了意,后又听到她坏笑着补充的那句话。   “如果……他没为我殉情的话。”   这算是句玩笑,可却涉及生死,无比沉重,所以除却罗伊自己外,礼拜堂中没有人发笑。   “嘛,别又摆那副难看样了,我这也是为你们考虑,好让你们没后顾之忧,真要说起来,本船长若不想去地狱,谁又能送我下去?”   说到这儿,罗伊船长终又恢复了那副自信、从容的姿态,就像是回到了初成传奇的时候。   那时,他们喝着酒,唱着歌,劫着商船,放眼东海域,但凡是寻常的海盗,甚至是军舰,都畏惧于他们的盛名,无不是避之不迭。   只是现如今,就算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金瞳魔鬼,在悠远的神话、传说前,也不禁碰了壁。   但此时看来,他们心中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堂堂金瞳罗伊,又怎会被些小挫折所击倒?   若非如此,又哪会有此旅途?   有这惊人的复仇之旅。   要知道,人鱼号追逐所向的尽头,可是被记在海盗史书中,那位最了不起的爱德华船长。   “所以,别再苦着脸了,先生们,我们此行,可不是去送死的,而是在同大名鼎鼎的爱德华船长对赌,赌是他先脱离那封印……”   “还是我们先找到他。”   危险地微眯起眼,船长冷笑着:“若那位海盗始祖很不幸,在离开那不毛之地前,被我寻上了门,那他就可以合上眼休息了……”   “然后,再也不用睁开了。”   感受着船长话语中的自信,甚至可以说是狂妄,海盗们非但没有流露不信,反面生狂热。   虽说那传说中的海盗之王,是每个海盗崇拜、向往的对象,但对人鱼号上的船员们而言,伊丽莎白·罗伊船长,才是不败的象征。   古有传奇,今又何异?   “一朝得成,先生们,我们就将开创崭新的,属于我们的时代,那时,我们就会成为世人口中的伟大之人,会被记在海盗史书上。”   “但在那之前,收收心。”   看着听得心驰神往的下属们,少女狡黠地笑笑,语锋一转:“先不急着考虑那事儿,也别真嘚瑟过了头,在离开前好生放松一下。”   “每个人都去水手长那儿,照薪水支个一年的量,用作旅游津贴,反正全都由船医垫着。”   船长一挥手,那位大少爷的口袋里就少了一大笔钱,换来的,则是海盗们热烈的欢呼。   很满意这般结果,少女微微颔首,最后宣布说。   “那么,解散。” 第430章 忆苦也思甜   得了船长的命令,海盗们顿时三三两两,作鸟兽散,只不知领完津贴后,会去哪里鬼闹。   顺着被水晶灯,亦或纯金烛台上的明华火光照亮的回廊,罗伊与凯因朝着礼拜堂外走去。   一路上,二人还能见到不少穿着鎏金教袍的教士,抱着厚厚的“圣书”与他们擦肩而过。   “看起来,这什么……贪财教,信徒还挺多的。”   来到礼拜堂门口,发现除却那些教士外,外侧居然还有许多不着教袍,没入教籍的信徒汇集,眼睁睁望着里面,罗伊不由得感叹。   看来同她所想不同,这从上至下都荒唐透顶的宗教,并非门可罗雀,只能求着来人入教,而是因安德森家族的请求,才暂时关闭。   而且,放眼望去,这些站在门口,等着礼拜堂开放的信徒们,个个都穿得光鲜亮丽,保养有佳,却仍来了此处,对财富趋之若鹜。   “是黄金教,船长。”   纠正了少女的“口误”,感受着汇聚而来的火热目光,凯因低声提醒:“还有就是,我们这么堵在人家的门口,是很失礼的事情。”   仔细观察了下,见这些“贵人”的目光实际并不在看自己,而是越过他们,落在门内后方,罗伊不禁回首望去,果然见到了教皇。   只是那中年人,显然还记得她说过的话,与那令人生畏的一眼,躲在遥遥远处不肯走近。   而且很明显的是,对少女突然在门口停下脚步,堵住他来欢迎信徒一事,教皇很是苦恼。   “有理。”   将目光从那不住擦着虚汗的男人身上收回,罗伊对副手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后带着他快步前行,挤开人海,去到了较空旷的街上。   “但我还是想不通,照那些人的衣着来看,不是大富,也绝对衣食无忧,娱乐自由,哪里还需要挤着人群,来这儿信这么个宗教?”   总算摆脱了那些浓郁的,简直令她难以呼吸的香水味,罗伊仍不住扇动鼻稍前的空气,说。   “简单,因为没人会嫌钱多,就像船长你一样。”   沿着宽敞得足容八辆寻常马车并行的街道西行,朝着港口而去,凯因一面颇冷静地解释。   只是显然,举的例子不怎么好,惹了少女白眼。   但这确是事实,毕竟不论是所罗门的宝藏,亦或同塔兰霍夫号分手前,向薇薇安要来的古物,只需卖上几件,就足够她享受一生。   可尽管如此,若眼前忽地出现一座明晃晃的、无主的金山,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   贪财成性,也算是种习惯?   低“哼”了几声,没能寻出反驳的话来,少女冷冷说:“话是这样说,那你倒是再解释解释,去信那黄金教,又能赚得了什么钱?”   “我看那教皇的样,就知道这宗教纯就是用来敛财的,若非如此,我岂会放着便宜不占?”   闻言,凯因面无表情地耸肩,毫无诚意地夸赞:“那我还真得说,船长你确有先见之明。”   “但我想,既然那宗教能吸引那么多的信徒,必然有他的一套传教方式,联邦的人多精明,若是没有利益,根本就不会掺和进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船长。”   见船长不服,想辩驳,副手先行一步开口,堵住了她的话:“在他们之中,当然也不全是这样的人,有人得利,自然就有人失利。”   “所以,那些围在门口的人里,必然有被忽悠傻的,不小心上当的,亦或知道内情,但只图精神上的慰藉,全不在意花销的闲人。”   “原因千奇百怪,人流鱼龙混杂,哪儿都这样。”   听着副手极度理性的剖析,罗伊终于没什么话反驳了,撇撇嘴,说:“看得太透彻,把什么事儿都分这么清楚,可不是什么好事。”   “那自然,我只是针对这个问题,或者说外界,像船长你这样,和我有着……别样关系的人,自不用分那么清,或者根本不用分。”   听到这儿,少女才算不再斗气,嘟囔着说了句。   “这还差不多。”   虽然已至夜间,但这座巨城却仍灯火处处,亮似白昼,那仿佛无处不在的淡金暖色,比之艾尔维特的夜景,还要更为的绚烂热烈。   特别是港口大理石铺就的地面,被那光辉一照,顿显朦胧,甚至有种宝石般晶莹的错觉。   此时,安德森家族因大少爷归来,而施行的封锁禁令早被解开,广场上到处可见雍容的贵族、推销精致物的商贩,热闹得似集会。   而这样的景象,只是这座巨城中不起眼的剪影。   你若站在广场正中,顺着中心大道望去,非但能看到亮着荧光,似星空灿然的钟塔,还能越过它,看到市中心那直入半空的光华。   其源头,就是因歌剧闻名世间的普诺拉大剧院。   只是,来到港口后,罗伊并未将注意力放在巨城的繁荣处,而是一眼就从那些姿态优雅的贵人间,看到了为生活奔波的平凡人们。   那些四处推销,四处碰壁的小手工艺商贩,那些抱着鲜花,在人流间窜来窜去的孩子,以及在港口最常见的,装卸物件的水手们。   就像每一段历史,每一处雄城,那些无限光明、辉煌的盛景下,都有着勤恳者们的身影。   她也曾是他们间的一员,这才能一眼就注意到。   听到身旁传来的幽幽叹息,凯因不由一怔,转眼看向少女,却发现那张在暖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的脸颊上,生出了淡淡怅意。   “怎么了,船长?”   将思绪从回忆片段中收回,罗伊微笑着摇摇头,不说话,只在副手意外的目光中,挽住了他的臂弯,将身子虚虚地靠在他的身上。   看着她微微垂落的睫毛,凯因像是猜到了什么,轻声问:“是不是又想起以前的事儿了?”   “嗯。”   听着少女低低的应声,没有安慰人的经历,特别那人还是她,凯因在安静了片刻后,只蹦出句:“都过去了不是吗,已经没事了。”   不论是儿时的苦难,少年时背负的重担,甚至是当上船长后,依然于深夜盘踞的梦魇、孤独,全都过去了,就像黑夜尽头是黎明。   就连那些操纵她命运的手,都已被一一斩断了。   她真的自由了。   “瞧你那样,干嘛,本船长像是需要这种没营养的安慰,需要时刻照顾脆弱内心的人吗?”   听着副手的安抚,少女眨了眨眼,继而失笑出声。   “那你……”   “我没事,虽然说吧,我没有忆苦思甜的习惯,但还是觉得,现在的生活……还算不错。”   这已经是不知多少次,被身旁的少女打断了话,抢去了话头,但青年却一如往常,不见生恼,只摇摇头,对她的自尊心表示无奈。   船长真是很矛盾的人,你要说她好面子吧,在面对那些大人物,处理那些大事时,她能无赖得让你没眼看,但一深入到内心……   就又像脸皮薄到家的孩子,怎么也不愿意松口。   不过,就像她说的,他同样觉得她这性子……   还算不错。 第431章 要事   在船长绝不会承认的忆苦思甜时间结束后,她就松了副手的臂弯,随意寻人问了问路,后朝中心大街大步而去,全没了那依人样。   性子似春时天气,随着心情瞬息能万变,还能转变得那般自然,毫不作伪,怕也就她了。   在少女的带领下,二人绕开人流,走出广场,顺着大街前行,没怎绕弯,就到了目的地。   那是个挂着安德森家族招牌,装点简洁的咖啡店,被开在中央大街最显眼的位置,作为第一个事务点的同时,也起着门面的作用。   但凡专程来希帕利亚,想拜访那位家主,亦或同安德森家族谈判、交易的,这就是第一个落脚点,正因此,这家咖啡店昼夜不休。   知会了门前的迎接侍从,让他前去通知后,很快,一位身着纯黑礼服,管家打扮的年轻人从中走出,带着礼貌的微笑迎进了二人。   踩着柔软的深灰地毯,罗伊带着些好奇,走入了咖啡店中,还不等她分辨出缭绕室内的音乐品种,一股带着暖意的馨香扑面而来。   那该是接近香水的东西,只是用在了营造氛围上,而且那馨香浓淡适中,与花香无异,若非罗伊对此深有了解,只怕也分辨不出。   当然,为什么会有了解……就又得扯回大船长身上了,鉴别自然香味与人工制品间的区别,同样也是辨别黑鸦会成员的课程之一。   至于那些味道算不算香味,就只有少女知道了。   被迎面扑来的馨香勾动回忆,罗伊的脑海中不禁掠过那张蓄着浓密胡须,几乎成日笼在三角帽阴影中的面容,心中泛起些许思念。   虽说吧,那家伙成日使唤自己,态度还不怎么好,但总归也是将她当做个便宜儿子在教。   特别是在红胡子船长离开之初,她与里奇的处境,因船上的争斗、外界的风雨渐趋危险时,还是他开了口,接二人回岛上见了见。   那时,少女虽只在岛上留了三日,见了这位无名有实的海盗皇帝一面,更没得到任何实质帮助,但她却很清楚,那仍算得上大恩。   因为那三天,对于罗伊二人而言,就是被赐予溺水者的一口空气,给了他们喘息的时机。   此外,大船长虽未有任何表态,但在人鱼号接下来的争权之战中,外界再无人敢于染指。   就算是知道少女身份,有些蠢蠢欲动的几位传奇,在得知此事后,也只得捺下心间冲动。   而在确定了对人鱼号的主权,并将黑皇帝赶出亚德里斯后,罗伊才又回了普罗维登斯,向大船长道谢的同时,还与他相伴了数月。   放眼金瞳魔鬼的整段传说,最令人心惊的是她的整个童年,妙趣横生的是跟随红胡子的那段时光,惊心动魄的则是成就传奇之途。   在这段并不算短的时光跨度中,那数月真的很短暂,很不起眼,甚至在些外人看来,那只是很平淡的插曲,是大船长的闲情逸致。   而只有罗伊知道,那段与大船长相处的时光,算得上是她不长的人生中,最温馨幸福的。   那个男人真的很有魅力,对她来说更意义非凡。   他不同于罗伯特的虚情假意,也不像伊利亚斯船长,将她视如己出,对她的疼爱更近乎溺爱,而只是平淡自然,无论在什么事上。   他算不上宠她。   平日里,那个男人就像个极不负责的父亲,将一切繁杂事都丢她身上,像对待小仆人般使唤来使唤去,还是没有任何薪水的那种。   而在教育、训练她时,又严苛得让人隐惧,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罗伊,在想起那种状态下的他时,也不禁微惧,后又恨得牙痒痒。   但不得不说,正是那段痛不欲生,甚至生不如死的时光,造就了她钢铁般的心志,与一身的本领,甚至可以说,那才是传奇之始。   而那造就传奇的男人,在少女眼中自似于父亲。   现在想想,自大船长身边离开,一晃也有数年了,只不知现如今的他,身体是不是还好。   想着,罗伊忽地眨眨眼,摆脱那种思念的,自我感动的情绪,暗自苦笑,觉得哪怕自己葬身大海,那老家伙也一样过得有滋有味。   平日不用管事,面临大事时,登高一呼,就能得到整个南方群岛的拥护,哪怕帝国、联邦都得注意他的脸色,这般生活何需担心?   还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   默然想着,少女觉得若被他知道了冰海之事,自己回去,别说是好脸色,只怕还会受罚。   不过……以他的能耐,真的会对此一无所知吗?   到底是守律者啊。   忆起艾萨克大副说出的,大船长可能的身份,少女不禁苦了脸,觉得自己前途实在堪忧。   惹恼了海盗的皇帝,会不会连封地也被收回去?   在胡思乱想间,罗伊二人已经随着年轻人,来到了咖啡店深处,被安置在了一处套间中。   这间咖啡店与寻常店铺截然不同,并没有待客大厅,只有一间间相隔极远,由形如玻璃,又似水晶的薄墙相隔,自外看一片朦胧。   二人落座后,没有菜单,更无专人推荐、报价,很快就有两杯冒着热气,品种明显不同的咖啡,被分别端到了船长与副手的身前。   送完咖啡,侍者无声地退下。   而那位管家打扮的年轻人,在告知二人,这两杯咖啡都是照他们口味所选,并表示会立刻前去通知家族,请他们稍等后也离开了。   “啧啧,瞧瞧,就是不一样,连喜好都不用说,就把最合口味的端上来了,说的时候还那么的自信,该说真不愧是安德森家族吗?”   环顾着暖色调的水晶墙,看着其上栩栩如生,仿佛在流淌、变换着的云纹,罗伊不由感慨,在饮了口咖啡后,眸子更是亮了些许。   显然,这咖啡确实很合她的心意。   少女平日不喝咖啡,对这种号称能提神的饮品,也不多喜欢,更觉得其远不如各式酒水。   这咖啡能让她有如此表现,甚至可能对这种饮品有所改观,自能证明那位管家所言不虚。   不过,这也并不令人多少惊讶,毕竟以安德森家族的庞大能量,怕早把她给研究通透了。   不论出生、历程、喜好……甚至是可能的弱点。   若真与这样有财有势,更有超然军方的武力的世家为敌,只怕会比惹上黑鸦会更加难缠。   可真要惹上了,船长也不会多少在意就是,毕竟安德森世家再强,也不可能强得过帝国。   “对于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联邦确实很拿手。”   凯因品了口咖啡后,淡淡地说,对她的夸赞不以为然,觉得这种奢靡之风终成不了大业。   “又来了又来了……”   闻言,罗伊无趣地摇摇头,不想接他这话题,转而问:“对了,你先前记录的时候,有没有算清,这次人鱼号上还能留下多少人?”   “二百三十六。”   副手不假思索地回答,显然对此一问早有准备。   “唉,去了大半啊,不过也在意料之中吧,要想驱动人鱼号,这点儿人手倒也足够……”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策划着人手分配的问题,只不等深入到细节,包间的门就开了。   那位名为西奥多的老管家,走入了包间中,还不等少女发问,就微屈身子,歉意地一礼。   “实在不好意思,罗伊船长,依照老爷的意思,今日家族有要事处理,恕不能接待二位。”   “还请二位在城中暂留,我会为你们安排住处。” 第432章 船医的家事   对于家族的要事为何,老管家并未明言,但既是那位家主的意思,还特意表示不方便接待二人,自能推出十有八九和安德森有关。   毕竟,以安德森家族的体量,坐拥的庄园必然极辽阔,至少,为他们寻个住处绝无问题。   但现在局面如此,自表示那位家主在处理完与船医间的事前,并不想让自己和副手插手。   这态度就有些令人玩味了。   罗伊二人对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眼中的异色。   “既然罗威尔先生说了,今日不方便待客,我们自不会强求,且不仅仅是登门拜访一事,只要不触及我的底线,我都是这般态度。”   收回目光后,罗伊拿起搁置在旁的银勺,轻轻搅动杯中咖啡,眼帘微垂,面带微笑地说:“这一点,希望管家先生替我传达到位。”   “请您放心。”   虽然面上没有表示,但西奥多心里再清楚不过,这就算是这位船长对大少爷之事的表态。   此时,见对方看似无插手之意,实则提出了“底线”这般宽泛的限制,老管家微低下头,暗自松一口气的同时,颇为谦卑地应声。   这算是个不好也不差的结果。   虽然在初见老爷时,面前的少女流露的态度格外温和,但西奥多明白,以她的身份与过往,那就算不是假象,更多也是出于礼貌。   隐在那知礼表象下的,可是尊不守规矩的魔鬼。   金瞳罗伊,就算是在所有的传奇海盗中,也是声名极显,名列前茅的存在,光是成就传奇的经历,就足令任何位居高处之人色变。   胆敢撩拨蛰伏东面的雄狮,甚至引得奥兰为她一人,派出海军第一舰队,就已足够惊人。   当然,若只她一人,倒不至那位家主如此郑重。   因为金瞳魔鬼再冷酷漠然,能顺利走到现今,都不可能是只知杀戮,而不审时度势的人。   在安德森家主眼中,她足够聪明。   正因此,她不会冲动到在这里,在安德森家族的地盘上翻脸,而就算出了些意外,惹得她动了杀念,她所携带的武力也不足为虑。   毕竟,海盗最擅长的战场是大海,而并非陆地。   可像安德森家主这样的人,考虑、眼界自然不会落于表象,而是深入到少女的身后……   落在那些隐于阴影中的人身上。   黑鸦会创始人、代号“黑鸦”的雪莱家主,权势正隆的纳伦总督,以至那位小皇帝……   还有更多丝线牵扯的人,更多少有人知的存在。   一如大船长。   可以说,大部分外界不知的,关于罗伊的辛秘,安德森家主都了如指掌,甚至于说,在某些隐秘的方面,他比罗伊更了解她自己。   就像她父母的往事,她的父亲与黑鸦会的关系。   这就是真正世家的底蕴、时间带来的庞大能量,当它执意要了解你时,你怎么都藏不住。   只不过,那位家主,还与那轮俯瞰着南方群岛的太阳,有着连罗伊也不知道的联系罢了。   这都是后话。   放眼眼前,他所作的决断,就是考虑了所有情况、可能的影响在内,作出的最恰当之选。   罗伊如此回应,自然也在那位家主的预料之中。   “那住处……”   虽然老人面色一直如常,但罗伊仍能感受出他放松了些,这能从一些极细微处推出,就像西奥多与初见时,略有不同的肩膀高度。   听着老管家的询问,罗伊无谓地笑了笑:“住处就不劳您费心了,我们在城中随意逛逛后,会回人鱼号上,等明日再去登门拜访。”   对此,老管家并无异议。   很显然,那位家主很自信,认为自己与船医间的“要事”,最多用一夜,就能尘埃落定。   连这位船长都改变不了的那种。   在确认罗伊二人再无要求后,老管家就告退了,只是在离开前,有过一丝极隐秘的犹疑,应是在考虑,是不是该告诉二人一些事。   只是到最后,他也没有开口。   这个细节同样落在了船长眼中,她撇下嘴,暗觉麻烦,旋即对副手耸耸肩,微笑着说:“看来我们的大少爷,似乎碰上了些麻烦。”   “那是人家的家务事,船长。”   虽说没有任何表现,但副手很明显乐见此事,听着少女带有隐意的调侃,平静地提醒她。   “这我当然知道,而且不用想,我也能猜到事由,无非是船医他父亲,不想他再去冒险。”   “真是伟大的父爱啊。”   “啧啧”了声,罗伊轻叹着说,后毫无优雅感地,将咖啡一口饮尽,放下杯时微有用力。   “但这于我们而言,可并不是什么好消息,要是没了他的资金支持,我们怕是很难……”   “船长。”   打断少女的侃侃而谈,凯因轻晃着咖啡杯,提醒:“就算没了他,以我们现有的资金,也完全足够人鱼号完成航行,别忘了这点。”   “诶,这我用你提醒吗?”   看“败家子”般白了他一眼,罗伊后靠在柔软的高背椅上,说:“你得搞清楚啊,副手,要是没了他,以后可都是我们掏腰包了。”   “花自己的钱,哪里有挥霍别人的钱来得舒服?”   虽然说的理论很无耻,可偏生少女还一脸正经,还忍不住嘟囔:“反正他也不缺这点钱。”   对船长爱财如命的本性很是无奈,副手像说“没救了”般摇摇头,问:“那你真想掺和进去?要知道,插手人家的家事可不占理。”   “占理不占理另说。”   目光示意副手快喝完,准备离开,少女嘴角噙着抹坏笑,反问:“但要说插手人家的家事儿……这我们可不是第一次干了,副手。”   青年正喝着咖啡,乍一听到这话,差些没被呛到,强自喝完后,放下杯,挑着眉划清界限:“船长,这事儿你可别把我扯进去。”   “我什么时候……”   摆了摆手指,止住副手的反驳,罗伊站起身,推开包间的门,示意他跟上,一面说:“你真别狡辩,那两次戏码你可都身处中心。”   在那管家打扮的年轻人陪同下,二人离了咖啡店,少女环顾一遍后,继续顺着大街前行。   “什么戏码?”   瞥了眼副手,见他紧蹙着眉,苦思不解的模样,船长咧嘴笑了笑,提醒:“第一次在弗兰岛,第二次则在洛里顿旁的那条运河上。”   见自己的回答,反而更令副手一头雾水,船长再次提醒他说:“你想啊,弗兰岛上发生的事儿,说到底不就是加西亚家族的家事?”   “当然,也可以说是你和费德罗爷爷间的家事。”   总算明白了少女所指,凯因“哦”了声,问:“那照船长你的意思,后一次就是你和罗伯特总督间的家事,就因为你们情同父子?”   说到“情同父子”时,副手的话语格外地重,很显然内心并不这般认为,而只是在反讽。   知道自己举的例子有些站不住脚,罗伊赶忙转移话题:“那都是细节问题,而且我们这不是出来放松的吗,干嘛要谈那些破事儿?”   这不是你提起来的?   副手默然想,只不待他将想法付诸于口,少女就故作兴奋地“啊”了声,伸手指向前方。   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凯因才发现在不觉间,二人已经在中心大街走出了很远,距那座纤长,仿佛被星辉笼罩的灯塔已然很近。   “船医不是说,那座灯塔上的夜景很好,反正也是来参观,我们接下来就去那儿,怎样?”   听着船长用以转移话题的,很是拙劣的话术,凯因不由轻叹了口气,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好好好,都随你。” 第433章 信使   那座纤长钟塔,与作为囚笼的阿刻罗俄斯灯塔相近,同样取名于神灵,即大地母神瑞亚。   瑞亚钟塔伫立中心大街前端,向外直面内湖,以至环状岛链豁口外,那片变幻无端的海,向内俯瞰整座雄城,想来代表守望之意。   与城中的其他建筑一般,瑞亚钟塔同样通体象牙白,只在那几乎看不出的接缝纹路间,镶嵌着无数奇异石料,能映射所有的光芒。   随四季变换,阳光、星月斗转,它所呈现的景致,都截然不同,一如此时承星光而灿烂。   而在变化的光彩间,古钟徐行,述尽沧桑时光。   可以说,就算放眼世界,放眼古今以至未来,这座神迹般的钟塔,也必然立于艺术之巅。   也正因其盛名、绝景,与外人初入希帕利亚时,大多会被它吸引视线,瑞亚钟塔向来是观光客,以至于城中住民汇聚游览的胜地。   所以,饶是已经来到了钟塔近前,罗伊二人仍没法进入,因为排在他们前的人实在太多。   也许是为保护古迹着想,每次登塔的人数,都被门前的士兵,严格控制在三十以内,而更为奇异的是,进入观赏的时间并无限制。   在得知这个规矩后,公德心薄弱的船长很是疑惑,觉得若有三十人,一直赖在里面不出,这些在外的游客,岂不是要永远等下去?   “一般来说,并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就算有,那也是极少数……素质较为低劣的人。”   得知少女的疑惑后,凯因如是解释。   觉得副手的解释虽然很平淡,但似乎若有似无地指向自己,船长很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什么意思啊?”   听着少女的质问,凯因只耸耸肩,没有立刻回应,而赶在少女愈发不悦前,伸手搂过她的肩头,将二人间的距离拉得更近了些许。   因这突然的“袭击”一怔,当罗伊醒过神来时,才发现有位老绅士,低着头匆匆走过,所经过的地方,正是她先前立着的那一处。   若没被凯因这么一拉,她怕会被那人撞个满怀。   果不其然,就在罗伊让开片刻后,老绅士就与更后方的年轻人撞上,人群顿时乱了不少。   “我哪敢暗讽你啊,船长,这不是你想知道嘛。”   看着人群中的小骚乱,船长还没弄清全部的事由,耳边就响起副手低沉、略带磁性的嗓音,随之拂过耳畔的,还有阵温热的呼吸。   被那种微微的酥麻感,激得浑身颤了颤,罗伊微微瞪大双眼,转眼直视那对近在咫尺的蓝眸,试探说:“你,你今儿不对劲儿啊。”   “嗯?”   听着副手表示疑惑的鼻音,船长更凑近了些,简直要把脸埋在他的胸前,然后做贼似的盘问:“你老实交代,是不是突然后悔了?”   “后悔什么?”   那位老绅士跌跌撞撞地站起,显然撞得不轻,怀中包裹摔落在地,其中物品更暴露无遗。   越过少女发丝,看着那包裹中被透明容器装着的,五彩斑斓的粉末,凯因猜到了些什么,微蹙起眉,一面下意识地回问怀中少女。   微仰起头,同样用温热的鼻息,“袭击”着青年的脖颈,罗伊轻声说:“就是后悔那事儿啊,我还记得,你当初拒绝得可坚决了。”   “今天竟然在大街上搞这套,是不是终于……”   光听前一句,凯因还有些迷惘,可听到船长话语间隐现的促狭,与已无比明显的暗示,终于顾不上那乱事,直接把她头用力一摁。   “唔……”   脑袋被摁在怀里,罗伊自然再说不下去,只能发出一声闷鸣,继而用力地挣开青年的手。   而在挣脱副手怀抱前,她还没忘了给他留个印。   “你想闷死我啊?”   用力地推开凯因,少女像受了挑衅的小兽般磨着牙,恶狠狠地问,牙间隐见淡淡的殷红。   “我只是不想船长你,继续在这大庭广众下发疯,说些……搬不上台面,有损颜面的事。”   揉了揉锁骨下被咬的地方,副手轻吸了口冷气,而后一脸冷肃地说,全没有反思的意思。   “嘿,你……”   罗伊指着青年的鼻子,整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眼见二人又要进入每日惯常的争吵时间,却被少女身后忽然响起的惊呼,以及愈发严重的混乱所打断,还能听到些争吵与脚步声。   略显惘然地回头,船长发现那位老绅士早没了踪影,只留了个老旧的包裹,而被撞青年、围观的群众群情激奋,就连士兵都来了。   “这是……什么情况?”   听着少女惘然的自语,副手上前几步到她身侧,后像没事发生一样,搂住她的腰,朝包裹仰了下下巴:“里面装着的该是致幻剂。”   “致幻剂?”   没在意副手的小动作,罗伊低声重复了遍这个名词,旋即眉梢微扬,说:“那么说,先前那老人是走私贩,交易的还是这违禁品?”   致幻剂的用途不用多说,顾名思义就是使人陷入幻觉,按着剂量不同,以达到享乐,亦或迷晕人的用途,当然也有一定药用价值。   但不论在帝国,还是联邦,这种药品都收归国有,在外是绝对违禁品,绝不容许有流传。   而因其珍惜性,自有走私致幻剂以牟利的黑心商贩,先前那位老绅士,想来就是这般人。   “我想差不离,那人应该想着借这座钟塔的人数限制,更为安全地交易,只不知是否是那些士兵检查得太严,让他没能蒙混过关。”   听完副手的分析,罗伊补充:“又或者是已经交易完了,太过激动,亦或急不可耐所致?总之呢,这麻烦事儿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我们还是好好排队吧,谁叫入了文明之都呢?”   老绅士引发的动乱,只不过是个小插曲,在士兵收缴完包裹后,钟塔外重又恢复了秩序。   随着钟塔指针的摆动,时光似流水般淌过,但等待在外的人们,面上却丝毫看不出焦躁。   当然,这些人中不包括船长。   钟塔指针不知移了多少,进出的人不知换了几轮,在少女“可算是到了”的感叹声中,二人顺着人流,消失在略显暗沉的大门后。   只是,二人不知的是,那位才与他们见过面,似早已离开的老管家,此时就隐在人群中,默然地注视着他们,面上没有任何情绪。   而在他的身侧,一人低首伫立,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一眼,而自打扮看,他该是位信使。   只不知来自何方。 第434章 我会陪着你看完   “这位先生,如果您一定要找个足够隐蔽,不会引外人注意的送信地点,那么瑞亚钟塔,想来能满足您的要求,既然如此,请吧?”   西奥多微侧身子,为身旁的信使让出道路,同时对瑞亚钟塔,做了个“请”的手势。   “只需出具家族徽章,士兵们就会放任您通过。”   在得到老管家的保证后,信使留下一句“辛苦了,请保密”后,就挤开人群,匆匆上前。   “这……不合规矩。”   看着信使出具的安德森世家家徽,守卫在钟塔前的士兵蹙起眉,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周遭民众,压低声音说,语气出乎意料的为难。   希帕利亚推崇平等的理念,特别是在瑞亚钟塔这些最标志性的,万众瞩目的建筑前,更是不好通融。   哪怕来者是安德森家族的成员,或是钦定之人。   但同样,所谓的平等理念,之所以能维持,也得得益于安德森家族,又或者说那位家主。   那个世家是希帕利亚无名实权的统治者,因为他们推崇平等、压制特权,才有如今局面。   若有朝一日,他们不允了,那么一切自成云烟。   这也是士兵会如此为难的原因。   若放这位信使通过,这一幕必会在巨港中传开,引起思潮,而若不放,他们承不起安德森家族的怒火。   哪怕只是那家族中某位少爷小姐的一句话,他们就得倒大霉。   “我理解。”   闻言,信使低声回应。   他的面容一直被隐在戴着的宽帽帽檐下,看不分明,整个人透着低调……甚至阴翳的色彩,只有插在帽后的红羽,显出几分活力。   似早料到了这种局面,信使在士兵意外的目光中,隐匿地出示了另一枚雕着信鸽的徽章。   只是与寻常信鸽不同,徽章上的那只通体暗红,就像是染了风干的血,还低首做哀悼态。   只瞬息的工夫,士兵甚至不知自己是否看清了那图样,信使就收起了徽章,把帽檐压得更低了:“我来自联邦信局,你该听说过。”   与任何世上所存的信局不同,联邦信局是隐于暗处,独属于军方的部门,一般情况下只会传达重要军报,亦或极少大人物的意志。   在重要性、代表意义上,它与帝国的暗部相近,但在传信的效率,与隐蔽性上犹有胜之。   驻守的士兵出自军方,没有不知晓信局的道理。   “我受一位大人,与罗威尔先生的共同命令,来为此时进塔的某位,送达紧急的绝密信,希望你能通融,顺便……陪我演一场戏。”   听着信使快速说完的话,士兵只觉有些头昏,但仍捕捉到了这段话中,最为重要的信息。   一位大人,罗威尔先生,与紧急的绝密信……   这每一环,都存有极重的分量。   罗威尔先生自不用说,不论在世间何处提起这个称呼,最先令人想起的,都是那位家主。   而能动用联邦信局,同安德森家主并列的那人,自也是威势极隆的大人物,要知道就连议会首席,都无权动用联邦信局传达私信。   至于“紧急”、“绝密”等字眼,更令那位士兵淌冷汗,不住与身侧的同僚们交换眼神。   可还不待士兵们想出对策,信使在稍显刻意地观察了他们一会儿后,就抓住时机,在围观者们的惊呼中,撞开眼前人冲入了大门。   被撞的士兵先一怔,醒神后,想起信使话语中的“演戏”一词,赶忙装出气急的神态,低骂了句,叫上个人,凶神恶煞地追上去。   在外人们眼中,这明显又是场闹剧。   瑞亚钟塔的规矩,虽然保证了古物不会受太严重的破坏,但对人们而言,依旧多有不便。   试想,若进塔中的某一人,家族亦或商旅有了急事,前来送信的人却偏生进不去,自就只能强闯,就如那位明显是信使的人一般。   这般情景,每隔几天,就会在瑞亚钟塔外重现,前来参观的本地住民,早已是见怪不怪。   因此,在短暂的惊呼后,人群重又归于了宁静。   人们只等那人被抓出,看好戏。   “外面看着不咋大,到内部,竟然还挺宽敞的。”   踩着“吱呀”作响的旧木旋梯上行,罗伊自上而下,看着先前经过的,摆着木桌木椅,甚至能购置饮品的休息平台,稍感慨地说。   这以瑞亚母神为名的钟塔,论规制与气势,自然很难与魔鬼所筑的冰塔比,就算是相对宽敞的休息平台,也容不下罗伊与那位贪血者折腾,更别说,平台还不是每层都有。   但若与寻常的钟塔相较,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光是旋梯所占的范围,只怕就能顶上三座寻常规制的钟塔,更遑论,还有足够俯瞰整座雄城的高度。   “但实在也太高了吧。”   说完,少女收回目光,又向着头顶望去,只见那旋梯重重叠叠,根本望不到尽头,她不由哀叹了声,有了同里奇登山时相近之感。   她是造了什么孽,偏生要上这破塔来看看?   “船长,这是你自己选的路。”   对船长的抱怨置若罔闻,凯因熟练地抓住少女的手腕,将她似鹰爪般,用力抓着栏杆的手扒开,拖着她往上,很明显不是第一次。   “我说,爬得差不多就行了,没必要一定得登顶吧?我们选个平台坐着,喝喝酒水多好。”   罗伊苦着脸嘟囔,很不情愿。   不是她嫌累,要知道她的体力、耐力可比青年强多了,实在是这登塔之旅太无趣,这座外面看仿若艺术品的钟塔,内部却很朴质。   除却旋梯扶手下的栏杆,有着简单的雕琢外,其余都是一个样,根本没有她想象的接天壁画,奇诡浮雕,理所当然就会觉得枯燥。   像是罗伊这样热衷探索未知,对一切新奇事都有兴致的人,对无趣的抵抗力自就格外低。   “登山也好,航海也罢,不都是一样的无趣,追随那个魔鬼的旅途,更是一场苦旅,既然如此,你、我,船员们又为什么要坚持?”   随着二人不断上行,身边同来的旅人越来越少。   “坚持自然有坚持的理由。”   任由副手带着走,罗伊看着脚下更迭的台阶,低声说:“我很少会登山,所以不是很懂,但航海不一样,那是为了能更好的生活。”   “做海盗,成日在刀剑舔血,这不是什么乐趣,换句话说,只是在为了财富奔波,无时无刻地奔波,一旦停下,也许就没下顿了。”   “至于去找魔鬼,也是为了救出我父亲,顺便报仇,这都是避无可避的事,而登上这座塔……你就当是我没事找事,怎能一起比?”   终于,二人再没了同行者,钟塔上层只余下他们的脚步声,以及渐近、渐清晰的滴答声。   “你就知道拿道理压我,可就算知道了再多的道理,哪怕读完哲学,对我的此生而言,又能有什么改变呢,还不照样得往火海跳?”   安静了会儿,见副手没理自己,罗伊继续絮絮地说,却没发觉,二人的脚步越来越轻缓。   “瞎想什么呢?”   听着船长的控诉,凯因苦笑出声,解释:“我只是想说,你不是告诉过我,你出海的本意,其实不是当海盗,而是成为探险家吗?”   想了许久,船长也没能想起,自己何时说过这事儿,也许是某次酒后,晕头转脑时说的?   “是啊,怎么?”   不过这确是事实,她大方地承认了。   “那你说,探险家登高山、出远海为的是什么?”   不知觉间,二人停下了步伐。   罗伊下意识抬起头来,透过眼前的窗户远眺,眼眸中映着朦胧的光彩,那是满城灯火与星光交织,构造出的盛景,梦幻仿若蜃楼。   顺着中心大街,直至内湖,就像有人铺洒了条光路,直通那帆影层叠,静而不孤的世界。   再往前,是阴影中如山的堡垒,是彻夜不熄的灯塔,道道光柱流转,引领着旅者的方向。   身处临近穹顶的静谧世界,入目的却满是繁华、辉煌,这样的感觉很奇异,颇令人心宁。   “是……终点的景色?”   听着少女的呢喃,副手松开了她的手腕,与她并肩远望,微眯着眼,赏着异乡的绝景,语调轻缓地说:“是啊,我会陪着你看完。”   “不论现在,还是未来。”   说这句话时,他慵懒得像狮子。 第435章 信封上的骷髅   “这是你说的哦,可没后悔药吃。”   半晌,罗伊自眼前的盛景中醒神。   她上前几步,倚在窗旁墙上,微侧过脸,远望着雄城之上的星海,语气同样慵懒地提醒。   “世上本就没有后悔药,船长。”   听着副手故作理性的回答,少女笑了笑,转而告诫:“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觉得,人呐,在作承诺的时候,最好还是别说太满。”   “你说会陪着我,看完世间万景,可又知道那‘未来’二字,代表的时光有多漫长?那或许连你也忍受不了,到时又得抱怨……”   顿了顿,罗伊目光微移,看着凯因面色冷峻地说:“船长,我们都已经杀死了魔鬼,赚了永远也花不完的钱财,就不能安生点吗?”   见状,青年微微一怔,继而反应过来她是在模仿自己,顿时面色一黑,哪还有那慵懒劲?   只是……这种可能似乎确实存在。   看着对方面色的变换,船长重又微笑起来,恶劣地说:“亲爱的副手,我可告诉你啊,本船长风雨一生,是过不了那安生日子的。”   “就算看完了魔鬼岛的风景,这世上也还有更多未知、新奇的海域,等着我驱船前往、一饱眼福,又哪里有回归平凡生活的道理?”   “凯因,你知道的,我是做不了那只笼中鸟的。”   抱着双臂,船长微歪着头,低语般补充:“哪怕那个笼子是金子做的,还像帝国那么大。”   “而且,我想你也不会忍心,看我成日郁郁吧?”   见少女像变魔术般,前一刻还在轻语中隐着倔强、坚决,下一刻就低下眉,摆出副楚楚可怜的委屈样,副手不可置否地摇了摇头。   不知是在说不忍心,还是说船长你的演技太差。   发现青年对自己的表演的抵抗力,日渐增长,到现在已近乎“刀枪不入”,罗伊无趣地“嘁”了声,重又将视线投向辉煌的夜景。   “我说船长,照你的意思,如果一切能顺利结束,你还是不想回到陆地,而是继续远航?”   听着副手的脚步声,与渐近、渐清晰的问话,少女没有答话,只撇撇嘴,觉他明知故问。   “可你不是说,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再遭罪了吗?”   乍一听到“孩子”二字,罗伊没有反应过来,眨了眨眼,满脸惘然地看向咫尺前的青年,问:“什么孩子,这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船长,我问你啊,你还记得你当初年纪尚小的时候,第一次随船出海,是什么感觉吗?”   副手没有回答她,而是语锋一转,反过来问她。   “感觉……”   罗伊捏着下巴,思索片刻,说:“第一次好像有些晕,不适应那种摇来晃去的环境,不过这都因人而异啊,像我半个月就习惯了。”   “但生活、环境质量,怎么也没法和陆地比吧?”   觉得这些问题真很莫名其妙,船长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不耐地说:“你有话就直说,怎么还绕起来了,我记得你以前不这样的啊。”   “好好,直说。”   见少女有生气的前兆,副手赶忙安抚着,只是嘴角渐生弧度,看着真有几分船长的恶劣样:“我是想说,船长,我们总不能……”   “让我们的孩子,出生在船上吧?”   这下,罗伊总算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不禁微瞪双眼,指着他的鼻子说:“原来你在这等着我,麻烦事还没结你就……”   还不等控诉完副手的罪行,船长却忽地住了嘴。   钟塔的顶楼本就幽静,此时二人默契地止了争吵,自没了大半干扰,于是,指针轻移发出的滴答声,与自下传来的脚步顿时清晰。   有人来了。   这是二人的第一反应,待听到那脚步的从容稳定,全没有半途折返的意思,他们才终于确定,那人是朝顶层来的,且更可能……   是冲着他们来的。   因为虽然没有刻意观察,但凭着识人的能力,罗伊二人依旧能确定,在与他们同来的二十八人中,绝对没有人会费心费力来登顶。   至于这般……训练有素的步伐,更是一人都无。   “什么来头?”   听着副手的问话,船长又凝神倾听了会儿,说:“这种走路习惯,不是小偷就是刺客,而且得是偷摸的惯犯,杀人不眨眼的好手。”   因为常年身处东海域,极少与联邦打交道,所以因大船长的教导,罗伊尽管知晓联邦有个秘密的传信组织,却一时没往这上面想。   毕竟,她更多都是与帝国交锋,面对的不是奥兰军舰,就是那些仿佛无处不在的刺客,实在想不到,自己会与联邦信局扯上关系。   因此那位信使行于暗处,隐蔽久了形成的习惯,在船长的眼中,就像是伺机而动的野兽。   是足够危险的信号。   “只是……”   伸手将副手推开些,罗伊自墙壁前站直身子,居高临下望着旋梯,摆出整好以暇的姿态。   “只是什么?”   没有逞强站到少女身前,因为凯因知道,在没随身带着武器的情况下,他的搏杀能力实在堪忧,所以只是微蹙起眉,不解地询问。   “只是我觉得很奇怪,我在联邦没什么对头,怎会有刺客找上门来,而且还是在安德森家族的地盘上,这没道理,除非那人……”   “就是安德森家族派来的。”   说到这儿,罗伊沉默了会儿,还是摇了摇头:“不对,没这个可能,那位家主绝不会做亏本的买卖,更何况是设此血本无归之局。”   那道脚步越来越近,只是似乎察觉到了顶层的异样,停在了旋梯的转角处,而没有现身。   “那是……冲我来的?”   听着身后传来的轻语,船长耸了耸肩说:“谁知道呢,不管他是为谁而来,等落入了我们手中,自然就会有答案,而且我说……”   “就只来一个人,是不是也太瞧不起本船长了?”   这句话,少女并没有掩饰,飘飘荡荡地传开,想来入了来者之耳,因为那道受墙上烛光照耀而成的影子,在那一霎轻微地颤了颤。   不是罗伊自负,在这样逼仄狭小的空间中,距离还如此之近的情况下,就算来者带着刀枪,也没可能是她的对手,除非那人拥有近似于她的,怪物般的体质,一如薇薇安。   但像贪血者那般奇诡的存在,世上能有一个就已是奇迹,怎可能凭空冒出更多来?而不提超自然现象,这世上能和她交锋的……   至少她印象里只有一人,而以他的身份,没可能深入希帕利亚,更别说是特意来找自己。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出来是吧,好,等着……”   一念至此,少女不再犹疑,捏着手指就要往下走,只是还不待她发威,那道影子的主人就走出了转角,对着止步的少女谦卑一礼。   “很荣幸见到您,罗伊船长。”   听着对方平静的语气,罗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在确定他没有携带明面上的武器后,不禁挑起眉,问:“奇了怪了,你什么来头?”   难不成自己推断错了,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刺客?   想着,罗伊观察得更仔细了些,在确定眼前人更像是个信使,而与所谓的专业杀手,扯不上半分联系后,内心生出些无稽与挫败。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不知道少女的心理活动,信使微仰起脸,自怀中取出一个雪白信封,语气毫无起伏:“我是联邦信局的信使,此行是来为您送信。”   说完,他小意地上前,在距离少女三个台阶时止步,恭敬地将信件送上,呈到罗伊眼前。   于是少女暗金的眼瞳中,倒映出那只纯白不染,全无落款的信封,以及别于其上的……   骷髅雕扣。 第436章 他让我回去   极短暂的安静后,罗伊接过了信使手上的信封,并在确定,他确实不存有任何威胁后,就把他打发走了。   于是钟塔顶层重归宁静。   “这信到底是谁送来的?”   自收到信件起,船长已经有许久没有动作,只倚回墙边,默然注视着信封上的骷髅雕扣,眼眸中闪动的情绪,更是复杂到了极点。   思念、不解、怅然……   就像是背离家人之意,兀自远行的游子,在初有成就时,突然收到了家中的来信,只是那信中不是和解,仍是反对,与对他的劝说。   转念吧,回家吧,诸如此类。   因此在等候了会儿,发现少女似仍没有从情绪中脱离、拆开信件的意思,副手总算是忍不住发问。   在他看来,既然罗伊会流露出这般情绪,那么很显然,她是知道来信者的,哪怕信封上并无落款。   而在问话的同时,青年的心间不由泛起些不安。   因为这一次,似乎与艾尔维特那次很像,同样是隐于阴影中的组织送的信,信件同样没有落款,而且……它们都令少女情绪有了不小波动。   真的很像是那场戏码的重演。   “哦,抱歉,想得入神了。”   被副手唤醒,罗伊甩了甩头,似要摆脱那繁复情绪,后对面露忧色的副手,歉意地回应。   “瞧你那表情,至于那么担心吗?”   看着副手不怎好看的脸色,少女失笑地摇摇头。   随后,她微低下头,开始利落地拆起信来,一面安抚他说:“安心吧,这次不一样,毕竟,世上不会有第二个像罗伯特总督那样的人了。”   “就算有,我躲还来不及,又哪会不长记性地靠上去?”   闻言,凯因的脸色好看了些,但仍然追问:“可船长,你还是没告诉我,这信是谁写的。”   “诶呀,这重要吗?”   拆开信件,罗伊在确定笔迹后,快速扫了眼信纸,了解了下大致内容,一边搪塞着副手。   不过,说是大致内容,可实际上,在那张信纸上,只写着寥寥几句话,笔迹还格外潦草。   就像是个懒到极点的人,为应付才写的这封信。   “怎么,又是我们罗伊船长不为人知的秘密,谁都不能透露,哪怕是我,最好也走远点?”   听着副手不咸不淡,态度却明显不怎么好的反问,船长眼角抽了抽,很反常地没有生气,赔笑着说:“瞧你说的,我哪时候……”   没有说完,罗伊心虚地轻咳一声,转而说:“好嘛,我知道我过去是有不少事儿瞒着你,可你也不用这么生气吧,那都不是大事。”   少女的声音越说越低,说到最末的几个字时,更几乎听不分明,就像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见副手那副冷肃的,像是在说“你自己清楚”的神情,船长苦大仇深地叹了口气,把信纸递了过去:“好好好,你想看就自己看。”   递完,罗伊微偏过脸,看着信封上的骷髅雕扣出神,像真把这“私人秘密”分享给了他。   看了眼少女妥协般的作态,青年半信半疑地接过信纸,看着那几行字,来来回回分辨了半天后,才又抬起头来,面色难看地递回。   “我说船长,你这位……笔友,写的真是现今的语种?我怎么觉着,一个字也认不出啊?”   见船长从容地接过信纸,一副早知如此,还强忍着笑的样,副手抱怨完后,毫不客气地说:“还是请‘专业人员’给我翻译下吧。”   知道这次肯定糊弄不过去,船长不由撇了撇嘴,在心中暗骂那个信使,送的真不是时候,就不能像墓蝠一样,寻机给她示意下吗?   这当着他的面送上来,自己哪还有回转的余地?   等等,是不是还可以……   “船长,你最好不要想着,我反正看不懂上面的字,随便寻些由头,把我糊弄过去就好,省得我再花费力气,去找真的专业人士。”   看着船长微微闪烁的目光,凯因不用猜,也知道她在打什么鬼主意,颇为冷肃地提醒她。   这世上千奇百怪的人都有,自然也有专门分辨笔迹,甚至勘探暗号的“专业人士”,就算识不出信上所有字,推个大概绝无问题。   帝国暗部中就有类似的专家。   “好啊,你是想严刑逼供是吧,我们间还有没有信任了。”   别戳破了心思,罗伊很是心虚地嘟囔着:“再说了,你懂不懂密信的含义,要是让有心人看去了,你是不用负责,我可得倒大霉。”   将信纸重新收回信封,当着副手没得商量的目光,船长幽幽地叹了口气,将它在烛火上点燃,而后放在银制烛台中,看着它烧尽。   整个过程里,青年没做任何事。   直到确认信件化为灰烬,罗伊才不情不愿地回过头来,沉默片刻后,还是开了口:“是大船长的信。”   说这句话时,她的声音很平静,就像话语中提起的,只是位寻常路人,而非什么大人物。   但饶是如此,顶层依旧安静了下来。   不论是曾经的帝国雄狮,还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金瞳魔鬼,似乎在面对着那个称谓时,仍觉得身前立起了高山,如潮压力扑面而来。   谁叫那是大船长呢?   那个一直隐于暗中的人,才是奥兰帝国真正的威胁所在,相较于那个男人,不论是罗伊,还是其余传奇,都不过是棘手些的麻烦。   上升不到国家的层级。   可那人不同,他代表着的,是南方群岛所有的底蕴,不管是现今所存,还是来自古老、遥远的过去,那种时光汇聚起的力量……   甚至让帝国最辉煌的时代,都显得那般的黯然。   而现在,那位海盗的皇帝,在冷眼旁观了如此久后,似乎终于无法沉寂,给罗伊,这位魔鬼的后裔,他某种意义上的孩子写了信。   那么,他想做什么?又或者说,想让少女如何?   “他让我回去。”   不等凯因推断出什么,少女的低语就为他解了惑,只是在那句话中,并没有任何似“想”这般,带回转余地的字眼,而只是要求。   平淡、猜不出情绪的要求,却又丝毫不容置疑。   一如没有温度的法令。 第437章 幽灵般的马车   大船长的意志,若放在南方群岛,确与法令无二,可要是放在罗伊身上,那可就未必了。   “看吧,又不是什么好事,你还偏生想要知道。”   摊了摊手,少女颇为无辜地说,可见副手没什么反应,似仍沉浸在那个称谓带来的震撼中,不由叹了口气,抬手用力地拍了下他。   “醒醒,该走了。”   青年这才醒过神来,应了声,跟上船长的步伐。   除却在初见那枚骷髅雕扣,与说出那个称谓时,船长的情绪有所波动外,其余时刻,该怎样还怎样,看不出半分重压在身的感觉。   就好像把那封信烧了,就能当做没收到过一般。   下行了段时间,见罗伊仍没有任何表示,还因无聊,哼起了轻快的曲调,凯因总算忍不住了:“我说船长,你到底打算怎么处理?”   “嗯?处理什么?”   闻言,少女的哼唱声一滞,有些惘然地看向他。   不知她是在明知故问,还是真没把那封信放在心上,副手面色不禁微沉,严肃地说:“大船长让你回去,你总不能真不理不睬吧?”   虽不知大船长的脾性,甚至连对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但凯因明白,得罪那位绝非好事。   他见惯了伫立在权力顶峰的人们,了解那些大人物的心思,知道不论他们如何作态,表现得如何可亲,都不会乐意接受半分违逆。   哪怕违逆者再如何亲近,甚至淌着同源的血脉。   这可都是有触目惊心的前例的。   不提记在史书上的故事,就算是凯因自己,也目睹过因此而生的悲剧,一如那对加西亚家族的兄弟。   因此,在他看来,就算少女不愿意接受大船长的要求,于情于理,也得做出些表示。   至少,她总该写封回信吧?   可现在看来,船长显然没这自觉,被提醒后摆了摆手,无谓地说:“我不是说过嘛,这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就当没收到那信好了。”   “这岂不是掩耳盗铃?”   听着,副手苦笑着说:“那位信使既然送达了信件,自会如实回报,哪会愿意背这黑锅?”   不论是否知道委托人的身份,那位信使都该清楚,能动用联邦信局为自己传信的人物,哪怕放眼世界,都必然是立于顶峰的存在。   比起欺瞒那种人,信使怕是宁愿死在少女手上。   “谁让他背黑锅了,我只是随便找个理由而已,毕竟,在大船长面前,所有的谎言皆无意义,他唯一在乎的,就只是自己的看法。”   瞥了副手一眼,罗伊耸了耸肩,颇有些无奈:“老家伙定下的事儿,不论我们这些小家伙是何想法,有何理由,都没改变的可能。”   “既然做任何努力都没用,我为何还要费心思?”   见副手经自己的“点拨”,差不多明白了,船长微笑着说:“再说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可能所有事,都依长辈的心意来做。”   “我何尝不知道他的想法,可就算我真回去了,挨了他的教训,甚至和他吵一架,又能改变什么呢,我依然不会停下追寻的脚步。”   “所以说,回去既浪费时间,又破坏感情,像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本船长向来不做。”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过了许多休息平台,周遭渐有了人影,或饮酒休息,或相伴下行,远离了孤寂的天空,重又回到喧嚣的人世。   透过窗户下望,你能清晰地看到黑压压的人群,以及那个低着头,正被士兵押走的信使。   “可是船长,你就不担心,大船长会做些什么?”   虽然知道,也认同了少女的理由,可凯因总觉得,这般草率行事,毫不给大船长面子,很可能会引来麻烦,就像他们订婚时那样。   “做什么?我不想回去,他难不成还能来抓我?”   说的时候满脸轻松,可船长还是捏着下巴想了想,后又补充:“不可能吧,以他那性子,连普罗维登斯都懒得出,哪会来抓我啊。”   见少女自己都不确信,凯因的脸色更无奈了些,劝她:“要不……你还是写封信回去吧。”   “不要,麻烦。”   提到写信,船长顿时抬起手来,干脆地拒绝了。   见船长都用这么简单直接,甚至荒唐的理由了,青年自也不再坚持,苦笑了声随她去了。   “行行行,麻烦,那就不提这个话题了,等麻烦找上门再处理,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不错嘛,副手,你的思维方式越来越像我了。”   这是听完副手的解决方法后,船长给予的赞誉。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想着,凯因暗自叹息着,随着少女走下了旋梯。   在经过士兵们的检查后,二人经由钟塔的大门,重又没入了人群,朝着港口的方向走去。   “那船长,关于以后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什么?”   “就是在钟塔顶层,我们没说完的那事儿,你过去不是说过,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再……”   “停停停,你又来?”   随着二人远去,那时而轻柔,时而咋呼的谈话,也愈发的模糊、遥远,而这一幕,全落在了仍隐于人群,不曾离开的老管家眼中。   确定信使、罗伊二人相继离开,信件应送到后,西奥多挤出人群,顺着右侧街道前行片刻,来到那辆隐于阴影,幽灵般的马车前。   “怎样,信送到了吗?”   慵懒、平淡的声音自车窗后传出。   烛光透过车帘,照亮了老管家谦卑的面容,他对那道映在帘上的影子恭敬地低身,回报:“老爷,应当是送到了,只是有些奇怪。”   听西奥多的称呼,坐在马车中的自就是安德森家主,只是令人意外的是,他竟没在家族中处理“要事”,而是来到了瑞亚钟塔外。   还是为罗伊……与那封信而来。   “说说看。”   车窗后传出的声音依旧从容,似乎在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事,能引得这位家主动容分毫。   “老爷,虽然那位信使顺利进入了钟塔,信件也该送到了,但从那位船长的神色上,却没有任何的表现,就好像根本没有收到信。”   “又或者,根本不在乎。”   马车中的人似乎是笑了笑,只是那微乱的鼻息转瞬即逝,他轻轻敲着桌面,吩咐老管家说:“夜很深了,西奥多,我们该回去了。”   “是,老爷。”   上前示意车夫折返后,老管家重新回到车窗旁,小意地问:“老爷,您真的不担心吗,虽说那位船长的选择,是同我们无关……”   “可那也许会涉及大少爷。”   车帘被夜风吹动,车厢中的烛光更是不住摇曳,帘上的影子也因此生乱,再难维持定型。   “你不明白,西奥多,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孩子们的选择,从来就不在考虑范围内。”   “因为不论他们怎么选,结果都不会有何改变。”   “他们只需要……知道。” 第438章 雄城般的庄园   翌日,冬阳初一升空,安德森家族迎客的马车就来了,载着副手与仍睡眼朦胧的船长,朝城中驶去。   车驾顺着中心大街前行,来到瑞亚钟塔前后右转,在经过热闹非凡的大学城、陈旧古朴的博物馆,并穿越了东面城门与大片沃野后,才终于接近庄园。   不过,说是庄园,可实际上,将之称为另一座雄城也不为过。   虽然论面积,那庄园顶多只有希帕利亚的四分之一,可城防规制却只强不弱,不提高耸的城墙、赫然立在墙头的重炮,光是分割内外,与运河相接的护城河,与巡游其上的战舰就已是天壑。   更别提庄园中可能有的军备设施,与安德森世家堪比正规军的私兵了。   这种防备力度,根本就不是罗伯特的府邸可比,若罗伊想靠着人鱼号,在水路上打主意,用来予以威慑、帮助,只怕是痴人说梦。   “这也太夸张了点,真的还能算是家族的范畴吗?”   微微掀开车帘,感受着拂过脖颈的冷风,看着那片在冬阳照耀下,依旧大半暗沉,形似巨兽的雄城,船长顿时睡意全无,惊叹着。   若帝国的哪个家族,敢以这般规制建造防事,并购置战舰、招纳私兵,怕还没等入住,就被以“拥兵自重”的罪名全数处死了。   “所以说啊,像联邦这种本非一统,而是靠着所谓盟约纠连起来的政体,内核永远都是空洞的,用再多的利益、权力都填不满。”   用黄油刀将果酱涂抹在白面包上,凯因一面作着稍显刻薄的点评,看不起联邦的政体、凝聚力,以至方方面面,似乎也是奥兰军人的天性。   “船长。”   被副手一唤,船长合上车窗,把那不住往衣领里钻的寒风关在窗外,然后回过身,接过“投喂员”手里的面包,边吃边模糊不清的说:“偏见,你这都是偏见,用书上的话说是戴着有色眼镜视物。”   “我说的都是事实。”   给自家的“猫”喂完食,副手着手开始准备自己的,同时陈述般说。   “嘁,还事实呢。”   罗伊三下五除二解决完早餐,拍掉手上的面包屑,还不忘嘲笑他:“你老实交代,过去没遇上我前,是不是恨海盗恨得要死啊,为了围剿人鱼号,不说第一舰队,就连暴君号都开出来了。”   要知道,对付寻常的海盗,哪怕是黑皇帝这样的一方霸主,帝国军方会出动的军舰数,也绝不会超过五艘,因为只要不在南方群岛的海域内,靠装备、数目的压制,这就已经绰绰有余了。   至于像暴君号这般瑰宝,甚至能作为奥兰最根本底蕴的巨舰,大多情况下都只会在内海域徘徊,且一年间靠岸的时间都不会多。   它既要抵御海上,又要时刻警惕陆地。   毕竟,像寻常的三桅战舰,奥兰想造多少,就能拥有多少,但这种远超寻常规制,已然接近堡垒的艟艨战船,古来也仅有几艘。   但同样地,这般战舰一旦出世,在有舰队护航、内部不出问题的情况下,放眼大海几无敌手,就连天灾与海怒,都难以撼动它。   若非如此,爱德华也不会为了对抗维多利亚号,而冒险欺瞒神明了。   “我那是受命行事。”   提到这事,凯因自就想起那支舰队的惨烈结局,脸色难看了些,像是没了胃口般,就连已经递到嘴边的白面包,最后都放下了。   不过,他说的倒不是借口,那次行动虽然大部分依托罗伯特推动,但费德罗、他父亲,甚至是老皇帝在内的大人物们都默许了。   他们心思各异,或想凭此替青年造势,或真想借此一役除掉金瞳罗伊,可却都没想到,舰队会在追逐过程中遭那般可怖的劫难。   不得不说,第一舰队的覆灭,让帝国军备至少倒退了十年,至于经济上的损失,就连负责财政,看惯了赤字的官员都目不忍赌。   “你瞧瞧你瞧瞧,我这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都是过去的事了。”   见副手情绪不高,罗伊恨不得给自己来一下,赶忙安抚的同时,绕过桌子凑上前去,拿起他放下的面包,殷勤地送到他的嘴边。   “再怎么说早餐也不能落下,来来来,既然本船长有错在先,今天就破格服侍你下,你要知道,这可是连大船长都没有的待遇。”   少女开始“胡搅蛮缠”,以图将前事扯过去,凯因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过她手上的面包,一副“消受不起”的表情说:“我还是自己来吧,不过船长,说实话,我对海盗确实没什么偏见。”   “好,我知道了。”   少女拖长声音,带着些促狭回应。   随之而起的,是青年郑重了许多的声音,“船长,我可是认真的,不是因为你才这么说,虽说……那更多是因为我从没见过海盗。”   “你也敢说,身为海军,你会没见过海盗?”少女满脸不信地质疑。   不说奥兰的罪恶之城伊尔鲁文,平日从不缺海盗光顾,就算是寻常海域,也常有亡命徒强越警戒线,以图劫掠帝国境内的商船。   像那样的家伙,一旦落在奥兰军方的手中,很少有能活过审判的,且为培养民众对海盗的仇恨意识,当众的绞刑表演更不会少。   有时军方甚至特意将罪犯移架内陆,以向不曾亲临海边的人们展示。   只要是奥兰人,哪怕身居北境、年仅襁褓,也很少有没见过海盗的。   “我当然敢说,儿时我父亲从不带我去看行刑,而在那场……火灾后,我稍长大了些,就开始接受军事培养,基本都身处学院。”   随着副手略显低沉的讲述,马车车轮碾过吊桥,在守卫们的注视下,驶入了城内,在这个大得不像样,甚至还囊括了密林、湖泊、山峦的庄园中兜兜转转,不知要绕几个弯才能到达终点。   “可你后来上了战舰,总该见过海盗了吧?”少女仍不愿放弃观点。   “不好意思啊,船长,等我进了编制,就上了和联邦的战场,虽然宣战已是在几年前,可那段时间,双方间的交战仍然很频繁。”   “所以,我真没机会见识……海盗的风采。”   “哦……”   车厢中传出少女气馁的叹息,在接受了这不可思议的事实后,她又用懒散的语气问:“那你现在见过了,观感有没有什么改变?”   “当然。”   显然用完餐了,副手的语气慢条斯理了许多,只是给出的答案……   “虽然海盗中确有异类,但我觉得,大多数都是些好吃懒做的恶徒。”   “嗯,有时比联邦军人还要懦弱得多。”   显然不能令某人满意。 第439章 阴影中的隐秘   不知过了几道十字路口,几处迷宫般的建筑群,在渐盛冬阳的照耀下,马车总算来到了庄园最深处,安德森世家成员的居住地。   与雄伟的城墙、外侧堪比奥兰王宫的奢华建筑相异,真正流淌着世家最纯正血脉,掌有各式世俗权力的族人们,住处反而普通。   掀开窗帘,映入罗伊二人眼帘的建筑,除却风格、用料各异,该是按每位成员的喜好设计,但大体与希帕利亚的寻常住房无异。   这座城中之城,像极了将不同历史、地域的民居,减下来拼凑到一起。   就像在画卷上,泼上截然不同的色彩。   在朝内驶去的过程中,罗伊二人认出了许多奥兰式的宅邸,甚至还看到了一栋外形破烂,明显仿制古南方群岛特色的“破洞”屋。   “没想到在安德森家族这样的商人世家中,也会蹦出些海盗爱好者,我还以为就唐一个异类呢,只是……这些屋子真住不了人。”   除却破洞屋外,船长还先后眼见了近代以来,南方群岛西海岸最常见的,白棺材般的矮房,以及普罗维登斯奇形怪状的艺术楼。   要知道,海盗们向来是没有艺术细胞的,且相比创造更善于破坏,故而自古以来,流传、革新出来的房子,舒适度经济性安全性无一能得保证,用罗伊的话说,就是压根不是人住的地儿。   “不瞒船长您说,不仅仅是安德森家族,实际联邦中的大部分世家、王族,都与南方群岛有着联系,甚至说在西海域,你在通过海盗的领地时,只要出示‘通行证’,就能确保来去无恙。”   早在马车驶入居住区前,西奥多就立在大门口,恭候二人的驾临了。   接到车驾后,他就走在车窗旁,随二人同行,时刻准备满足他们的需求,亦或解疑答惑。   “通行证?”   从老管家的话语中,捕捉到一个新奇的词汇,罗伊好奇地问:“西海域还有这种玩意儿,谁给颁发的,那些家伙还真吃这一套?”   知道船长口中的“那些家伙”,指的就是她在西面的同僚们,西奥多的脸上恰到好处地生出抹苦笑:“就是船长您口中的,西海域的海盗们所颁发,以此来证明,这艘船受南方群岛庇护。”   眨了眨眼,好半晌少女才“哦”的一声,反应过来,神情怪异地说:“那不就和交保护费一个理,交完后能得到一份,呃,证明什么的,可西海域这么多海盗,你总不能每边都交一份吧?”   西海域的那些家伙,能忍住不对这些肥羊动手,那收取的费用必然很夸张,多来几份的话,怕是连买卖的利润都填不上这窟窿。   “当然不,罗伊船长,不是所有的海盗,都有资格染指这块蛋糕的。”   老管家摇摇头,面上苦涩敛没,转而微笑说:“强者至上,在哪儿都是这个理,就像安德森家族做生意,从不需要什么通行证。”   “而同样的,能给那些弱者施以庇护,保护他们至少在群岛的西海岸不受侵扰的,自也只有盘踞在这片海域上,最强大的海盗。”   “也就是笼罩西海域的夜幕,恩佐船长。”   显然没想到,自己的好奇心扯到最后,竟然扯出了那个疯子来,罗伊像个泄气的皮球般,软软地靠在椅背上,颇觉无趣地应声。   “哦。”   这就是结束话题的意思,转成船长的心意,就是谁爱管那家伙,任他再威风,颁发的‘通行证’,出了西海域不还是废纸一张?   不过,这倒也解释了在许多年前,那些来自西面的商人们,在遭遇人鱼号的劫掠时,为何会哭喊着挥舞一张旧得泛黄的羊皮纸。   感情那就是那疯子给的庇护令啊?   胡思乱想着,少女没了开口的意思,权把老管家的话当故事听了,却于不觉中,忽略了个重要信息,那就是联邦与群岛的联系。   那两位大人物的联系。   反倒是旁听了许久的副手,不知是否对联邦、群岛相关的消息太过敏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信息,但因为缺乏对大船长,与许多内情的了解,没有,也没法深究,只微蹙着眉记了下来。   南方群岛与联邦有某种隐于暗中的联系,这自是个不容忽视的情报。   见船长没了兴致,西奥多自也不再多言,只是那对看似温和的眼眸深处,闪过丝难以察觉的轻松,显然在先前谈话中颇有所得。   原来这位小姐……并不知道那些隐秘。   这倒正合了老爷的心意。   车厢内外都陷入了安静,马车沉默地前行,没多久就放缓了速度,并在老管家的示意下,停在一栋浅色的,砖石砌成的旧宅前。   伴着轻微的脚步声,等候良久的仆人快步上前,为二人恭敬地开门。   待船长与副手相继走下马车,老管家对那扇敞开的,被时光、风雨蚀刻得满是坑洼的木门抬手,做了个“请”的姿态,和声说:“二位请吧,为了面见你们,老爷已在会客厅静候多时了。”   抬眼打量了番这老古董般的住所,少女对船医口中,那位家主的古板、守旧有了更直接的认识,后也不多拖沓,对副手使了个眼色,就随着先行带路的老人,走入了这座历尽沧桑的旧宅。   不知是否是年代太过久远,这座贵意不显的宅邸,内构颇为的简陋。   在走过一小段台阶,并经过放有衣帽架、木橱,用以搁置随身物品的短廊后,映入眼帘的,就是老管家口中的会客厅,它并不似少女想象般堂皇,反而显得狭小、逼仄,布置更有些简陋。   厅室中央是张旧木桌案,其上摆着铜制烛台、插着羽毛笔的黑墨水瓶,以及堆得很高、很整齐的羊皮纸,想来是个日常办公点。   此外,除却那张悬挂在桌案正对面,描绘着一家三口画像的挂画外,会客厅中再无别的装点,且因烛台未亮,窗帘只被拉开一角,整个厅室格外晦暗,若不靠近些,连彼此面容都难看清。   而安德森家族此任家主,世间闻名的罗威尔先生,此时就坐在桌后,面容隐于阴影中,看不清神情,语气中更听不出任何情绪。   “坐吧。” 第440章 谁的意思?   与安德森家主的会面,并没有太隆重的仪式。   老管家在上前点燃烛台,并委派仆人,为三人送上茶水后,就告退了。   而在罗伊眼中,这场必然会涉及凝重话题,甚至是争执的对谈,也在罗威尔如常温和,内里透着疏远的语气下,平淡地拉开了序幕。   “还是那句话,唐一路承蒙照顾,他若有亏欠船长你的地方,你尽管和我开口,我会替他处理干净,当然,有其他条件也都可以说。”   虽然家主的语气很温和,更无暗刺隐藏,但这番话罗伊听着仍不很顺耳。   因为他这么说,就像全权代表了船医,并接手了与他相关的一切,从此刻起,别说是少女,就算是唐自己也再没权力决定些什么了。   这种有些压抑的控制,让船长不由想起了罗伯特,以及更为可怕的魔鬼。   只是不同的是,安德森家主与船医间,不存有任何的利用关系,而且自唐依他之言登上马车看,这对父子间的关系虽有些僵硬,但从情感上,绝对没有半分作假,他确有资格代表自己的孩子。   更何况,这事儿本就是船医理亏。   “不不不,唐没有任何亏欠我的,正相反,他还替我解决了不少麻烦,您说他承蒙我照顾,人鱼号的船员,又何尝不是受他的照顾?”   将心间的不舒服压下,罗伊注视着家主那对与船医如出一辙,只更为深沉、教人看不分明心意的暗金眼瞳,赶忙摆摆手,解释。   资金方面就不说了,唐也确实尽到了他的职责,无愧于船医的身份。   若非他高明的医术,以及一旦开始医治,就将干净、苦累全抛到脑后的状态,人鱼号这段时间以来的伤亡,绝对不可能这么低。   至少较于上代“大爷”姿态的船医,少女对安德森还是非常满意的。   所以……尽管不愿意承认,在心底里,罗伊还是偏向让这位大少爷留下的,毕竟,想在短时间内,找到同水准的医生几无可能。   当然,她同样知道这很难。   因为在微微颔首,接受她的解释的后,安德森家主的表态就来了:“这样最好,不过船长,有些遗憾的是我不得不告诉你,接下来的航程,唐应该不能陪着你们了,他有很多的事要处理。”   “希望船长你能理解。”   罗威尔的话语就到这里为止,没对其中的“很多事”进行任何解释,但哪怕不用猜,少女也知道,那必然是安德森世家的家事。   像这样庞大的世家,其继承人所要学习、掌握的事务之多,绝非外人可以想象,且绝不是说,只要被确定为唯一继承人,就可以坐拥不尽财权,高枕无忧,你若不能表现出相应能力……   那么,不出一天,你就会从云端直入地底。   这种被全家族中人注视,随时可能被隐于其中的饿狼扯断喉管的压力,别说罗伊,就算是奥兰顶级贵族之子都不可能体会得到。   特别还是在安德森家族,这个以黑暗手段,贩卖军火起家的地方,其中的人们同样高贵、自矜、温文尔雅,却不惮于利用暴力。   只要有利可图,只要你有一线破绽。   罗伊能理解这位家主的用心。   而且她心里也很清楚,让这么一位肩负重担,论尊贵甚至盖过寻常皇族的少爷,陪着人鱼号继续往火海里撞,确实是很不合适。   甚至于说荒唐无稽。   回望过去所遇大事,无论是夺回人鱼号一役,在奥兰帝国直面罗伯特的阴影,还是才结束不久的冰海之行,无一不是极度危险。   更别提接下来还要前往死寂大三角、诅咒海了,那可都是连金瞳魔鬼都不敢妄言安全的死地,一个不小心,就极可能葬身海底。   这么看来,船医似乎确实该留下。   就在船长想到这儿时,像是要免除她的疑虑,又或是给出补偿,安德森家主再次开口:“当然,我也知道船长你的难处,但不用多虑,就算唐不再随船,过往他所作出的所有承诺都照旧。”   “并且,若你在联邦中遇着了难事,随时都可以写信告知我,安德森家族会为你处理,而在平日里,只要不超出限度,家族愿意为你提供一切所需的资金,这也可以算作是我对你的投资。”   话语至此,罗威尔安静了会儿,确定少女消化完自己所说的话后,微笑着补充:“毕竟,你要知道,我对你一向是很有兴趣的。”   “也许是因为……我同杰拉德船长关系不错?”   明明是在谈判,是在提条件,可这位家主的言语、语气间却丝毫不染尘意,自然得像这些都是她应得的,是在支持孩子的事业。   虽然家主只在最后点了下杰拉德船长,后无任何补充与解释,但罗伊知道,像他这般位于权力顶峰的人,向来是不屑说谎话的。   他甚至不是刻意提起,而只是有感而发。   但这样往往更有说服力。   对于自己父亲在世间留下的痕迹,以至说“财富”,船长已有足够的抵抗力,毕竟她所受的支持中,或多或少都存有他的影子。   就像是红胡子、创始人、大船长……   也正是这些他留下的羁联,导致了尽管杰拉德船长自己不希望,但少女仍走上了他的旧路,并且将海盗的生涯经历得愈发红火。   她的命运受魔鬼摆布,何尝又没有父亲的影响呢?   可饶是如此,在知晓眼前人是父亲的故交时,罗伊仍不由放松了些。   少女情绪、姿态的变化虽极细微,但仍逃不过罗威尔的双眼,他微笑着,不失风趣地说:“哦,差些忘了,除了我先前所说之外,我还会动用家族渠道,替人鱼号找一位足够合适的医生。”   虽然医术高明,愿意上海盗船,还耐得住辛劳,不随意摆谱的人很少,但凭借安德森家族强大的影响力,想来还是能够找到的。   “那么船长……意下如何?”   这就是安德森家主最后的结语。   整场谈判中,少女几乎没有开口的机会,他自始至终都掌控着节奏,一种令人难以反驳、拒绝的节奏,就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   不像是安排,而是罗伊所能做的,最合适的选择。   可不得不说的是,在免去了后顾之忧,甚至得到了更为优渥的支持后,唐是否继续随船,担任船医,似乎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甚至从利益方面说,他不随船,人鱼号能得到更多。   因为哪怕他是安德森家族的继承人,所能掌控的也远不如他的父亲。   若是以前的罗伊,只怕现在就同意了。   她继续享有安德森家族的支持,船医也不用再随着人鱼号冒险,去渡那死地绝境,可以安心下来处理家族之事,岂不两全其美?   但……   回忆着在相处过程中,那位大少爷对各式新奇之物的强烈兴趣,与在提起家族时,不怎么好的情绪,少女在考虑了许久后,还是忍不住问:“我自然理解您的苦衷,只是罗威尔先生……”   “不再随船,真的是唐自己的意思吗?” 第441章 身后的人们   “在我看来,这算不上是问题。”   似早料到少女会有此一问,罗威尔只沉默了片刻,就平静地开了口:“或者说,至少不该由船长你来问,因为唐是我的孩子。”   “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想法,我当然知道。”   没有给罗伊说些什么的机会,家主认真地注视着她暗金的眼瞳,就像在看着站在她身后的,那些人的影子:“我同样经历过你们的年纪,知道在这时候,你们将自由看得远比责任更重。”   “年轻人大多特立独行、热爱自由,狂热地追求所谓的浪漫主义,特别是你们这样站在光芒、舞台中央的孩子,更是恨不得把所有伸向你们,想限制你们的手给砍断,哪怕其本意非恶。”   “但这就是对的吗?”   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反问,船长不知为何,忽地想起了慵懒的,仿佛永远也不会离开“老窝”的大船长,以及不久前那封信。   从道理论,那同样也是从南方群岛探出的,想要限制她自由的手。   由此说来,她此时的境地,其实与唐很像。   而且正如安德森家主所说,她并不打算遵从大船长的安排,哪怕他们亲近似家人,明知他不会害自己。   思考着这个问题,罗伊虽然微蹙起了眉,却颇为少见地没有反驳。   “这个问题有很多答案,每个人各不相同。”   轻敲了下桌面,将少女的思绪拉回现实,这位传闻中一向强势的家主,出乎意料地没有给确定的答案:“但有一点是不会错的,像我们这些在高处待久了的人,看事的眼光很少有偏差。”   “当我们经过足够时间的考虑,认为一件事不合适,不合适去做,甚至连揭开那尘封书卷的一角都不合适时,才会出手阻止。”   “这不是强迫,而是对你们的保护。”   听到“尘封书卷”一词时,船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段旧史,目光骤然一凝,直到发现对方似乎并无暗指,心情才放松下来。   那段黑暗的历史,与一位大少爷离家出走相比,实在太过于沉重,以至于若让眼前人得知内情,那么别说什么个人的心意,自由的价值了,唐必然走不脱不说,他们说不定都会被扣留。   罗伊可不是傻子。   既然已经通过管家之口,得知安德森家族与南方群岛有羁联,那么罗威尔这位主事人,不论从利益论,还是从稳固地位的方面说,都不可能袖手其外,而放眼群岛,能与他联手的……   也就只有大船长了。   传奇海盗们虽然同样强大,但要想代表群岛,接纳安德森家族,以及其所代表的庞大能量,还是略显稚嫩,只能由那位出面。   毕竟这不是什么普通的,地方势力的勾连,而是具有战略意义的。   现在看来,大船长虽然已经知道了自己在做什么,但还没有糊涂到将它宣扬出去,哪怕那个对象,可能是他最为得力的帮手。   默然想着,少女暗自松了口气的同时,也终于寻到机会说话:“长辈们比我们站得高,看得久,考虑自然也更为周到,这我承认,可罗威尔先生,人生总是自己的,我们总也该有……”   “该有什么?”   拿起面前的清茶,嗅着那不用喝,也能觉出的苦意,罗威尔同样清淡地反问:“该有选择的权力,该由自己来选择未来的路?”   “罗伊船长,你不觉得这多少有些天真吗?”   话语被打断,罗伊的思维却没有停滞,没有被问得哑口无言,而是微笑着,真诚地说:“我们这些做孩子的,哪怕已足够独当一面,但在长辈眼里,却可能永远是那只羽翼未丰的雏鸟。”   “既然如此,天真些不好吗?”   拿起茶杯晃了晃,品了口茶水,似难以忍受那种清苦的味道,船长苦着脸,低着声说:“您看,我自小不喜欢喝苦茶,可若长辈喜欢,还不是乖乖地陪着喝,我们间又没什么深仇大恨。”   “小事,甚至是很多的大事上,我们都是毫不犹豫地向着你们的,但我们偶尔……偶尔也会有别的憧憬,会对以后要走的路有不同的想法,这时,长辈们就算不支持,也该多些容忍吧?”   “至少也该好好商量,总好过互不理解不是吗?”   听完船长这般“低姿态”的表态,安德森家主同样抿了口清茶,面上不见苦色,只是那肃然不知觉间褪去了,似笑非笑说:“船长,你这是在对我说教吗,还是说对我所作的安排不满?”   “觉得我不该代表唐,不该用保护修饰强迫?”   “我哪儿敢啊。”   见对方毫不在意地摘取“保护”的幌子,罗伊将茶杯放回原处,哄长辈般说:“大少爷的事儿,最后当然还是您来定调,我们这些外人决定不了什么,只是……他到底也算是我的船员。”   “而且不瞒您说,我们间的关系不错,如若他不愿意留下,于情于理,我都该替他多争取不是?也省得落个抛弃朋友的抱怨。”   听少女说着好话,安德森家主嘴角的戏谑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温和,以及藏得极深的一丝无奈:“船长,我这一生不知看透过多少人,又岂会不知自家孩子的想法,可是知道了又如何?”   “身处家族、世界,你不可能事事顺心,总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你们觉得,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为难你们,给你们系上锁链,可又哪里知道,在暗地里,为这些事儿我们费了多少心思?”   “就拿你身边这位说,他能这么轻松离开奥兰军方,是因为什么?”   与因身份缘故,自进入房间来,就不曾开过口的凯因对视了眼,罗伊思衬了会儿,看向家主说:“是因为站在他身后的人们。”   不仅第一舰队覆灭,帝国雄狮还叛离,选择了跟随奥兰军方曾经的死敌,这是无法想象,不可能为帝国大人物们所接受的事。   他之所以能安然至今,甚至就连罗伊,都借他的光同帝国军方和解,能勉强共处,这都是因为费德罗、纳伦这些长辈的努力。   那么同理……   “你觉得,我真不知道唐的出逃?”   打断少女思绪,家主敛了笑容,轻叹着说:“觉得家族的唯一继承人在外鬼混,那些一直盯着这个位置的人,没有丝毫动作?”   “他自己的资金,早在出逃的时候就被冻结了,后是哪来的钱,能支撑那些花费,又是谁在家族里,替他处理各式样的琐事?”   不用回答,因为答案不言自明。   “此外,我还知道,那小子这次回来,不是为了我,哪怕有也不可能是主因,且还抱着那再神不知,鬼不觉溜出去的小心思。”   这个一向古板、强硬的男人,这时的语气中竟带着些自嘲,但当说到最后时,他的语气又陡然转了,变得有些不近人情:“但这次不可能了,不论他怎么想,这场闹剧都该到此为止了。”   在得知了连船医自己都不知道的内情,以及家主有些突然的表态,罗伊张了张嘴,一时间找不出话来反驳,毕竟在这位家主的坦诚下,饶是以她的无赖性子,也觉得带船医离开不合适。   也直到此时,她才明白,安德森与他父亲间的关系,并不如所见。   或许只是因为……两人都有些执拗?   但不论如何,这场对谈到这儿都算结束了。   虽然并未成功替船医做些什么,可罗伊得了这位家主的承诺,也不算毫无收获,略一斟酌后,请求:“既然是家主的决定,我自然不会插手,只是罗威尔先生,我们能与大少爷谈谈吗?”   虽说不插手这话吧,不见得有多少可信度,但在作出最后的决定、接下来的安排前,她都得见见安德森,至少知道他的心意。   他若愿意留下,自然最好,若不愿……   那就再说。   放下茶杯,似不知船长所想,安德森家主很轻易地就应允了,只不是现在:“两天后,安德森家族会照例举行每年的家族聚会。”   “届时,你们就能见到他了。” 第442章 家族宴会   安德森家族不过年节,这是自古沿袭的规矩,只是好巧不巧的是,就在年节前没半个月的时间,有一场每年惯例的家族聚会。   这场聚会自夜幕初降的那刻开始,一直举行到次日朝阳初升为止。   此间,除却最初的两个小时,是只有族人、远亲参加的私会外,到后来,只要能通过家族私兵极严格的审查,任何人都能参加聚会,哪怕是衣衫褴褛的乞丐,当然,希帕利亚没有乞丐。   因此,这场聚会,名义上是安德森世家的家族聚会,实则是巨港每年一度最大的盛会。   不仅希帕利亚几乎所有大人物都会前来,与罗威尔先生把酒言欢,以图谋取利益、勾织情分外,甚至还有人千里迢迢前来参加,一如安德森家族支持的议员,其他世家的成员或使者等。   所以,在临近聚会的那一天,还不等入夜,庄园就已经热闹无比。   载着安德森家族成员,与拥有请柬的贵客的马车一辆接一辆驶入庄园,而贵人们的仆从,则与潮水般的宾客们挤在一块儿,辛苦而焦虑地等待着审查轮到自己,里外无不忙得热火朝天。   “只要能通过审查,没有过于阴暗的过去的人,都能参加这场宴会,而且白日黑夜,每时每刻都有好酒美食,以供来客享用。”   罗伊倚着窗槛,居高临下望着过道,望着那自罗威尔先生的宅邸起,一直排列到居住区外,无一不挂着安德森家族家徽的马车流,感慨地说:“凯因,你说说,这一天得花出去多少钱?”   “不知道。”   副手平淡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换衣时的窸窣声。   在两日前,面见过罗威尔先生后,那位老管家就为二人安排了栋临近那旧宅,奥兰古典时期风格的宅邸,作为临时的歇脚地。   在这两天中,二人除却在城中游玩,就是关注船员们的安置问题。   在告知了本他们当前的事态后,一阵紧赶慢赶,总算是赶在这场家族聚会开始前,将所有打算离开的船员,送上了离港之途。   而人鱼号也补充完了食水、弹药,只要一声令下,随时可以起航。   这些准备,当然都是落在今夜。   若事态有变,罗伊不介意抢在那位家主觉察前,先一步启程离开。   不过这都是后话。   所有准备都是在暗地里进行,明面上,船长二人还是副游山玩水的样,甚至为了这场聚会,特意向老管家学习了联邦的礼仪,还将当初假扮世家子弟,以进入奥兰内陆的衣服取了过来。   也就是此时床上摆着的雪白高领长裙,与青年正打理着的黑礼服。   “我只知道,如果船长你不动作快点儿,我们只怕赶不上宴会了。”   发现穿衣声消失,罗伊转过身来,呈在眼前的却不是副手惯常冷淡的面容,而是件飘舞着飞近的白裙,下意识出手接了下来。   “有这么夸张吗,虽说当初订婚那时,我穿裙子是慢了那么点儿。”   拿开白裙,少女看着走近的凯因,与他手中拿着的那件束腰,赶忙摆摆手:“哎哎哎,我说这东西就免了,这衣服我套得上。”   “可那样……”   不等副手说完,罗伊就利落地将白裙往身上套,同时不耐地说:“你搞清楚些,我们又不是真的参加聚会,一个说不好就要开溜的,要是穿上那东西,别说跑,我怕是连气都喘不过来。”   “要不然,我干嘛在里面穿衬衣,还不是做好了脱了就跑的打算?”   穿上白裙,罗伊背过身,示意副手帮自己系上纽扣,还不忘补了句:“你难道忘了,我当初参加费德罗爷爷的舞会就是这样。”   “有这么严重吗?”   见劝说无效,凯因将束腰丢回床上,替船长系上珍珠纽扣,一面想着她先前话语中的“不好”、“开溜”等词,微蹙着眉问。   “当然了,你没看人家罗威尔先生都表态了,表明了不放船医走。”   扯了扯裙子,确定穿好后,罗伊就和副手下了楼,一脸严肃地说。   “这又怎么了?”   参与了少女与安德森家主的对谈,回忆着二人先后作出的承诺,凯因不解地说:“你们不都谈好了,我们不会插手到这事里。”   “嘶,副手,你就……这么相信我?”   轻吸了口冷气,船长挠了挠脸颊,用连自己都不信自己的语气问。   听到这儿,再忆起两天前,罗伊支开自己独自回到人鱼号,以及那之后,一切原本井井有条的事务,都变得火急火燎起来,凯因要是再推不出什么,那就真白瞎了和少女这么久的相处。   “你……”   副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少女就拉开了宅邸的大门。   外面是早已候着的仆从与马车,今日来客太多,重要人物太多,老管家实在抽不出空来招待二人,只能委派下人以作代替。   虽说只是位谦卑的仆从,但凯因知道,这些大家族安排的人,极有可能是训练有素的密探,一个不留神,就可能泄露了信息。   于是他只好先闭了嘴,对仆从冷着脸点点头,等登上了马车,才看着眼神躲闪,心虚的船长,压低声音说:“我说船长,你是不是疯了啊,掺和这事对我们有什么好处?而且这是家事。”   “家,家事怎么了。”   刻意忽略了他的前半句话,少女讷讷地说。   “家……”   被她这态度弄得一噎,副手脸色难看地说:“我们不是已经谈过这事儿了,还是说,你觉得那样还不算说完,想要现在继续?”   “干嘛再扯那事儿?”   知道副手说的,是当初参观瑞亚钟塔前,二人的那场辩论,想着当时自己转移话题的窘迫样,罗伊自然不愿意再捡起来说。   “好了好了,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别说教了,我们又不是非得抢人,最后事态怎么发展,不都得等见了大少爷才知道吗?”   见副手大有拿道理压自己的趋势,船长赶忙抬起手按了按,安抚。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对于她可能的冒险行径,青年依旧很不赞同,觉得无论如何都没这个理,忍不住问:“那要是安德森想和我们走,船长你还真打算,当着罗威尔先生的面带他离开?”   “你要知道,得罪了安德森家族,别说支持,不被追杀都算好了。”   “这个嘛……”   少女转了转眼眸,给了个让副手脸色更难看的,模棱两可的答案。   “看看情况再说。” 第443章 惊惶的狐狸   凯因终归没能劝回少女。   尽管罗伊也承认,今夜可能发生的闹剧,于人鱼号而言没有任何好处,甚至还有莫大风险,且在此事上,他们不占分毫道理。   但她还是坚持,认为个人意愿最为重要,哪怕是长辈也不该影响,就像她想摆脱罗伯特,以及那个魔鬼,掌控自己命运那般。   当然,还有一个理由。   那就是船医虽然大部分时间都不很讨喜,但再怎么说也是自己人。   哪怕不全是出于自愿,这位大少爷,也随着人鱼号一道亲历了许多危险,曾经挽救了很多人的性命,其中更是包括罗伊自己。   在那场夺回人鱼号的战役后,她失血过多昏迷,若非船医紧急处理,替她止住了血,后果不堪设想,调理身体更是不计其数。   通过种种,船医不但得到了船员们的尊敬,更得到了少女的承认。   她肯说,他是人鱼号名副其实、难以割舍的一员,就像老约翰、兰斯,以及更多她信任的人们,所以,她会尊重船医的选择。   他想留下,她不强迫,但他若想一起走,那她也绝不皱半下眉头。   哪怕最后结果未必是好,哪怕可能意味着失去安德森家族的支持。   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丢下他。   面对着少女的说辞,副手皱了皱眉,虽然仍觉得不很妥当,但直到马车抵达终点,他也没有再反对,而只是说别闹得太大了。   这种涉及亲情、大义的事,总是很棘手的,一个不好就可能酿成大错,无谓似罗伊,在处理这事儿时,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也就是所谓的随机应变。   窗外人声渐沸,马车缓缓停歇。   不多时,车外就传来了仆人的请示声,得到二人的应允后,他拉开车门,恭敬地迎下二人。   自马车走下,罗伊二人还没走几步,就踩在了柔软的红毯上,而顺着红毯望去,在那息壤人影的尽头,是一座极巍峨的宫殿。   论规模,甚至能与奥兰王宫的主殿媲美。   这就是安德森世家每年一度家族聚会的举行地,坐落于庄园的东南方,沿着它面朝的方向行进数千里,就是联邦议会所在地。   不知这是否是对议会的藐视。   二人顺着人流,朝着那在星光、灯光映衬下,呈暗金色彩的宫殿走去,光是走到近前,就用了近十分钟,足以想见路途之远。   而一路上,无不铺就着红毯,摆着桌案,桌上满是餐前的食饮,式样繁多,几近囊括了全世界各地的特产,以供外宾开胃用。   在这冬日的寒风中,不说热盘了,就算是冷盘摆一会儿也就变了味儿,而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安德森家族的方案更简单利落。   那就是每一道菜,每一瓶酒,在过了最佳的享用时间后都会换掉。   “奢侈,不,应该说浪费,实在是太浪费了。”   嚼着块饼干,回想着先前被撤走的一桌子菜肴,罗伊含糊不清、不顾风度地嘟囔着,手上还拿着只酒杯,全不顾旁人的视线。   现在宴会初开,宫殿中正举行着只有安德森家族内部成员参与的私会,任何的外宾,无论身份地位,或与某位成员关系多近,都得老老实实待在殿外,哪怕你是家主的心腹也不能例外。   不过,来参加聚会的人,自然都是明白规矩的。   希帕利亚的寻常住民牵扯不进后来的大事,当然全不在意,就算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大人物,也早早披了大氅,捏着只水晶杯,在寒风中兜来转去,寻些地位相当、目的相近的人物寒暄。   乍一看去,倒真是一片和煦热闹。   “吃就算了,酒你少喝点,船长你别忘了,今晚可能有正事要做。”   跟在船长身侧的副手当然不会像她,因为嘴馋到处寻东西吃,也不像那些大人物一样,捏着半满的酒杯作态,只皱着眉告诫。   “是是是,但就算是那样,也得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办事不是?”   见船长敷衍着,不肯放下酒杯,凯因无奈地叹了声,趁她挑选果腹之物,没有防备时,轻轻松松把杯子给“摘”到自己手里。   “你干嘛?”   面对着少女的怒目与质问,副手把酒杯搁回桌上,推远到她拿不到的位置,平静地说:“不许喝了,省得再把自己搞成醉鬼。”   “你这是在命令本船长?”   闻言,罗伊像蓄势待发的野猫般,微眯起双眼,用危险地语气问。   “少来这套。”   副手拿手指戳了下她的眉尖,淡淡地说。   对于这二人初识时,少女拿来摆船长架势威慑他,亦或气不过寻架吵的法子,对她已经有足够了解的青年,显然不会再上套。   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船长鼓了半天的气,到最后全无处可发,难受了好一会儿后,才悻悻地移了步,靠近另一张桌案,然后以迅雷之势,抓起临近自己的另一只杯,朝副手扬扬下巴。   “你再来啊,杯子我多得是。”   看着少女那副小孩子作态,凯因扶了下额头,不想和她在这儿大庭广众之下闹,他虽然做海盗有段时间了,可还是要些脸的。   得逞般笑笑,船长故作优雅地转身,打算寻瓶“配得上自己”的酒水,只是没等朝前走几步,初抬起的目光就定格在了前方。   就这一发愣的功夫,她手上的酒杯又被缴了。   直到杯子被放回桌案,罗伊仍没半点反应,副手从她身后走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着那对年轻男女,问:“怎么,你认识?”   从恍惚中醒神,罗伊眨了眨眼,看着那个穿着纯黑燕尾服,拄着黑木手杖,正对眼前少女侃侃而谈的青年,面上泛起难以捉摸的笑容:“只认识一个,你说巧不巧,居然在这里碰上了。”   稍一分辨,就知道少女正在看的是那位青年,但问题在于,凯因对他没有丝毫的印象,于是他挑了挑眉,问:“船长,那是?”   “那是我们未来的金主。”   故作神秘地笑了笑,罗伊拍了拍他的肩膀,信誓旦旦地说完,然后朝着青年走去,脚步越来越快,丝毫没有先打招呼的意思。   就像是一场贵族聚会上再常见不过的刺杀。   不同的是,那青年不像那些浑浑噩噩的贵族,到死都不知死因,几乎只是片刻的工夫,就察觉到了异样,向船长投来了目光。   然后他的脸色就变了,变得像秋天枯黄的落叶,强抑着惊惶对眼前少女说了几句后,调头就走,若非是来参加宴会的,不想惹出乱子,只怕他早就撒开腿跑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风度。   可惜的是,不论跑还是走,他显然都比不过体魄近于怪物的船长。   青年在熙攘的人流间穿行了数次,甚至为了躲避少女的追逐,还借着来回的仆从的遮挡,刻意绕了几个圈子,可到最后,他还没为甩脱少女松一口气,抬眼就看到了正恶劣笑着的海盗。   被似鬼魂般出现船长结结实实吓了跳,青年下意识地抬起双手,护在身前,慌乱地、口不择言地叫唤:“船,船长大人饶命!”   就像只瑟瑟发抖的狐狸。 第444章 静候的少女   “饶命?饶什么命?”   感受着周遭人异样的目光,罗伊怔了怔,旋即狠狠瞪了眼面如土色的青年,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匹狼,会把你这狐狸剥皮拆骨给吞了。”   这位一看到她,就下意识开溜,被堵后更慌不择言求饶的青年,自然就是罗伊的“老熟人”,执掌黑鸦会财权的执行人沙狐。   这也是为什么,船长会称他为“未来的金主”。   作为一个佣客遍布世界,更与各方势力、无数大人物有千丝万缕干系的暗中组织,黑鸦会所拥有的可流动资金,不说能不能压过安德森世家,至少全权供应人鱼号所需,绝无任何问题。   若能通过沙狐,得到组织资金方面的支持,那么就算因那件可能的闹剧,导致安德森世家不再支持人鱼号,也称不上大碍了。   反正,只要不花自己的钱就好。   被少女这么一瞪,沙狐总算清醒了过来,兀自斟酌了会儿,发现自己确实没有惊惶的必要,毕竟,虽然这位船长对组织不很喜欢,到底也与创始人有不小的羁联,没道理会来加害自己。   再说,创始人离开前……   想着那对曾经联手掀起风雨,撼动帝国局势的大人物离去前留下的话语,沙狐摩挲了会下巴,觉得反倒是对方正巧撞了上来。   “船长大人说的是,我这不是被您追怕了吗,这才闹了这出笑话。”   心思转了转,沙狐面上的苍白顿时褪去,甚至还泛起了些许红光,对少女赔笑着说,那副小意样,像极了打着坏主意的狐狸。   “你有问题啊。”   绕着青年走了两圈,罗伊重新站定在他身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着他醒神后转了百八十度的态度,笃定地作出结论,而后伸手指着他的鼻子:“狐狸,我可警告你啊,别动歪心思。”   “和以前一样,我对加入黑鸦会没兴趣。”   “那是当然,您不知道,不许烦扰您这一点,创始人离开前,就已经郑重告诫过我们了,我甚至还把它写入了组织的守则呢。”   听完青年的附和,罗伊满意地点点头,可还没等她夸赞几句创始人英明,就被他最后一句话给吸引住了,眉梢挑得极高,问:“写入守则?你?可是沙狐,我明明记得,你是个会计啊。”   “会,会计?”   被船长这个称谓说得愣了下,沙狐反应过来后,无奈地苦笑:“罗伊船长,我只是全权代理组织的资金管理、经济性活动,偶尔还参加几场重要的社交聚会,可与会计搭不上任何边儿。”   “差不多差不多,不一样是管钱的。”   罗伊摆了摆手,敷衍地应声,全不顾这位执行人微微抽动的脸颊,而后微侧过身,对走近的副手介绍:“喏,这就是我说的那位熟人,也就是黑,黑……”   转了转了眼眸,忽地想起副手与黑鸦会间的不对付,少女心思电转,赶忙改了口:“黑格尔少爷,对,黑格尔·奈尔森少爷。”   觉察出船长有些异样,凯因不禁蹙了下眉,但也没有深入细想,只伸手与面色讪讪的青年握了握,平静说:“凯因·霍华德。”   “当然,我听说过您,霍华德少爷。”   此时的沙狐同船长一般心虚,一手抹了抹额,拭去其上并不存在的虚汗,一面真挚地微笑着,心想帝国雄狮他怎可能不认得。   虽说眼前人没亲自参与,可黑鸦会有好些大人物,都是因他而死。   可千万别轮着自己了。   收回手,副手的目光在二人间流转了会儿,默默地等待了会儿,见他们似乎当着自己的面,就无话可说,终是忍不下那诡谲的氛围,叹了口气,留下句“那你们先谈”,独自走远了些。   “我说船长,您想见我可以,但能不能……别这么一惊一乍的啊?”   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看着不远处抱着双臂,靠在桌案边缘的青年,沙狐凑近些,压低声说:“您知不知道周围有多少耳朵听着,就算他们大多清楚我的身份,可若让您那小男友……”   哪怕已经订了婚,对外人的眼光、闲语,也已经习惯了许多,可听到似于“小男友”之类的称呼,船长还是觉得很有些别扭。   于是她伸手拍了下沙狐的肩头,稍稍用了点儿力,差些将他拍了个趔趄,总算是让他合上了嘴,同时解释:“安心吧,他和组织间的仇已经两清了,虽然想改观很难,但也不会乱迁怒。”   “你还是继续说说你自己吧,怎么,这才半年工夫,你就上位了?”   以罗伊对黑鸦会的了解,几位执行人虽然各有权柄,放在帝国里,论身份可近王公,但像修改守则这种事,还是差了些资格。   有资格改动组织守则的,除却那位创始人外,就只有那两位元老。   只是那两位元老大人,一人死在了帝国的突袭中,另一人则干脆成了奥兰皇帝,位置自就空了出来,而现在看那接位的……   正是眼前的青年。   那可不是一般的权势,是足以与帝国总督、联邦顶层相较的地位。   “嘶,怎么这事儿从船长您嘴里说出,就像是我做了亏心事一样?”   轻吸口冷气,沙狐龇牙咧嘴地揉了揉生疼的肩膀,后苦着脸解释:“这不创始人和黑鸦大人环游去了吗,元老大人又接了帝国的摊子,剩下的几个执行人,除了我之外就没有能管事的。”   “到了最后,因为实在没人肯接位,加上帝国中的风雨落幕,考虑到组织与其余势力间的关系需要正常化,就把我推了出来。”   “好事,好事。”   听着青年的讲述,船长连连点头,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着座金山。   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被她用这样的眼神盯着,但沙狐还是不自禁打了个冷颤,后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我说船长大人,您来找我,应该不是单单为了寒暄吧,是不是……又缺钱用了?”   “啧,看来我们已经很了解彼此了嘛,怎样,有没有上船的打算?”   虽说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但被这么直接地点出来,罗伊虽没有脸热,可还是没好意思直接接话,眨了眨眼,动了另外的心思。   尽管她不愿加入黑鸦会,但看在资金的份上,让沙狐上船也不是不能考虑,瞧,船医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在他加入前,罗伊可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接纳这么个家世显赫的大少爷。   “免了免了,唐上船,那是他自己的心意所在,我可没甚探索欲。”   见少女有拐自己上船的打算,沙狐赶忙抬手拒绝,继而承诺:“至于资金一事,船长您倒不必担心,反正照创始人的意思,您要有兴趣,整个黑鸦会都能给您,没兴趣偶尔动用下也行。”   听着这话,船长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少见地幽幽叹息,自觉那位素未谋面的创始人,对自己实在是很好,虽说个中原因,基本都要落到自己那位风流老爹身上。   当然了,因为各方面的因素,其中甚至包括大船长的态度,接手黑鸦会这事儿,她是肯定不会,也不愿意的,但用钱嘛另说。   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近日的困扰,罗伊心情不错,招手示意副手谈话结束,一面颇为促狭地对青年说:“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到时我想法与你联系,只是沙狐,没想到你竟然……”   “竟然什么?”   听着少女刻意拖长的声音,沙狐好不容易处理完了眼前的“麻烦”,放松地走到旁侧桌前,替自己拿杯倒酒,并附和般问她。   “竟然也是个情场老手啊,我看你先前和一位小姐谈得可尽兴了,把人家逗得那般开心,怎么,那是你谁啊,莫不是心上人?”   被船长用手肘戳了戳腰间,同时这么调侃了番,青年正眯着眼品酒呢,差些没一口喷了出来,艰难咽下后,瞪大双眼看着她。   “我说您是故意逗我玩儿,还是真不知道啊?”   闻言,罗伊惘然地挠了挠脸,与来到身旁,将二人对话听了个大概的副手对视了眼,后看向沙狐,不解地问:“知道什么啊?”   “知道……”   被船长说得一噎,沙狐把酒杯放下,绕过二人,指着人群那面,正倚在桌案边,低头静候的少女,说:“您难道不知道……”   “那位小姐就是唐的未婚妻?” 第445章 艾米莉·约克   “艾米莉·约克?”   低声念叨着自沙狐口中得知的,他们那位大少爷的未婚妻的名讳,罗伊捏着下巴沉思了会儿,越想越觉得这个姓氏有些耳熟。   “就是约克家族的大小姐。”   见她那样儿,沙狐不禁想起当初在亚德里斯,当自己说出唐的到来时,她也是近似的反应,不由暗叹了声“孤陋寡闻”,补充:“约克家族总知道吧,名义上和安德森世家并列的那个。”   哪怕对方点明了少女的家世,罗伊还是想了好一会,才恍然出声:“哦,我说咋这么耳熟呢,约克家族,那不就是当初……”   说到这儿,船长忽地住了嘴。   正竖耳朵听着的沙狐,等着半天不见下文,看向拿手指挡着嘴唇的罗伊,狐疑问:“当初什么?我可不记得他们与您有交集。”   身为黑鸦会推到明面上的代表,沙狐自然与多方势力有或多或少的来往,再不济,也对他们的关系链,及经济走向有过调查。   他清楚的知道,在联邦,有以安德森世家为首的一部分家族,同南方群岛有着密切的联系,但其中却不包括血脉古老正统,视海盗为祸种的约克家族,他们绝对不可能与罗伊扯上联系。   或者放宽些限制,扯上正面的联系。   “呃,不是什么大事,你就别瞎想了,我们和约克家族没甚仇怨。”   罗伊一面摆着手,打着哈哈,一面心想这世界怎么这么小呢?   自己假扮完安德森世家的旁系成员,就遇上了唐,装完约克家族的大小姐,又在这碰着了正主。   “是吗?”   显然对船长的说辞不很相信,青年皱着眉,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觉得她此番来参加聚会,打点得如此精致,莫不就是借了人家的名头,想打些坏主意,可转念一想又否定了这猜想。   因为不论她伪装的如何到位,都不可能骗过那位慧眼如炬的家主。   而骗不过他,一切就都没有意义。   虽然暗暗认定,这位船长是在心虚,但沙狐总归没寻出她和约克家族间的问题,只好板着脸提醒:“船长大人,我可警告您,唐和约克小姐可是定了婚约,真心相爱的,您可别惹乱子。”   “说不定在年节前后,两个家族就会定下个日子,让他们完婚了。”   “本船长这么‘循规蹈矩’,能惹什么乱子啊……”   船长义正言辞地反驳,只是面上的讪讪神色,让这话没甚说服力。   只是不等说完,罗伊就反应过来,有些咋呼地问:“你说什么,完婚?”   “不然呢?”   对少女激烈的反应有些匪夷所思,青年抿了口酒,解释说:“他们订婚都已经快四年了,若非唐的私人原因,早就该完婚了。”   闻言,罗伊忍不住与副手对视了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讶,直到现在,他们才大致明白了,唐决意回来参加聚会的原因。   感情是完婚来了?   撇了撇嘴,罗伊对一头雾水的沙狐摆摆手,示意这儿没他事了,可以去陪那位约克家族的大小姐了,后带着凯因一路前行,直到临近殿堂大门,才缓下步伐,嘴里还一直碎碎念个不停。   说的无非是什么“见色忘友”啊,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啊之类的。   “依我看啊,我们的安德森大少爷,回来后就没打算和我们走了。”   嚼着些干果,船长含糊不清地说着,从面上看,倒是没什么生气的,只是语气有些怅然,觉着自己这些天做的安排全白费了。   “不过这也是应该的,他本就和我们不是一路人,要真为了什么自由,和自家老头子闹翻,还辜负了姑娘的心,那才荒唐呢。”   抬眼望向那座宫殿,看着自那洞开大门中,透出的象征财富的光华,罗伊轻叹口气,说:“若结果真是如此,也不算太坏吧。”   安德森世家的大少爷,享够了危险、精彩的航行,回到故乡,继续准备继承家业,顺便把心心念念的未婚去娶进家门,而人鱼号,仍受着这个庞然世家的庇护,再一次踏上应往的旅途。   怎么看,这都不是个坏结局。   至少,相比于唐为了所谓“自由”,抛下家族背弃所爱要好得多。   “我说船长,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了。”   看着故作“怅然”的少女,凯因伸手拿过她正想去取的那只水晶杯,当着船长想要咬人的凶恶眼神,倒了满满一杯果饮递过去,同时提醒:“安德森想走还是想留下,都还没个定数呢。”   “现在都只是我们自己的猜测而已。”   见抗议无效,罗伊不情不愿地拿过水晶杯,仰头饮尽其中的果饮,旋即看着副手反问:“人未婚妻都来了,还能有什么想法?”   副手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说:“是不是一路人,从不是靠家世、立场等外在因素考虑的,而是得看自己的内心,否则,世上哪来那么多值得称道的相遇,人鱼号上又哪会聚起那么多人?”   “甚至……还有世所罕见的神异生灵?”   低眼看着水晶杯,看着顺着内壁滑落的水珠,罗伊思索了会儿,轻笑着说:“倒也是这么个理,不然我们俩也不会走到一块。”   “那照你的意思,唐那家伙,这次回家,还有可能抱着得到……那位约克小姐的允诺,然后再偷溜出去的打算?要真是这样,我还真得说,是本船长看扁他了,他比我想的还腹黑得多。”   “或者,他还有把那姑娘也拐上船的打算?”   说完,船长摇了摇头,把这些胡思乱想抛出脑海,边让副手再给自己来一杯,权把果饮当酒喝,边说:“算了,见到他再说。”   “不然到最后,又发现全是空想。”   话语落下,二人再没谈论关于船医的事儿,而真像是受邀而来,不,不请自来的“外宾”般,四处游走蹭食,美名其曰品鉴。   时光分秒而淌,只是直到安德森家族的私会时间,过了大半,主道上也未曾见到有家族成员走过,进入殿内,想来是有别道。   要知道,当罗伊二人动身时,还有好些人还在拜访罗威尔先生呢。   由此看来,这个家族的人们,对于那些上层贵族间不言自明的陈旧规矩,并不怎么放在心上,甚至于聚会,也不多遵守时间。   这或许与安德森世家的前身,也就是那个无法无天的黑手党有关。   寒风中的两个小时说短不短,但倒也称不上煎熬。   还不等罗伊享尽全部种类的餐前食饮,听腻大人物间千变万化的客套话,伴着距宫殿不远处,一座旧钟楼的清脆钟声,那场只有家族成员参加的私会就算结束了,人们纷纷朝里侧走去。   至此,这场盛大的聚会,才算真正拉开帷幕。 第446章 雄狮的聚餐   虽然前来参加聚会的人数不胜数,以至于殿前那座无比宽阔的广场,都稍显得有些拥挤,可一旦钟声鸣响,人们进入宫殿后,就再没了那阵势。   当然,这不是因为谁离开,亦或被拦在了外边,而是因为那座宫殿,实在太过恢宏。   光是室内的迎客厅,就有不下五个,舞池、餐室,私谈用的房间,更如蜂巢中的格网般繁复,并依照着美学、建筑承重需求,近乎完美地排列。   这就将人流很好地分散了。   那些纯粹来享用食饮、庆祝聚会的民众,会比较自觉地停留在外围。   而身份较高些,存有结识安德森家族成员,或拜访罗威尔先生念头的大人物,则会在仆从的带领下,理所当然地前往宫殿深处。   罗伊自恃算不上什么大人物,身旁的副手过去或者是其中的一员,但为了见到安德森,他们仍随着越走越少的人群朝里侧行去。   为了防止引起注意,二人并未混入队伍,而是遥遥地缀在他们身后。   越往里走,一路上能见到的外宾就越少,到最后,就只余下静默地伫立两侧,低着头的仆从,隐约还能听到从前方传来的乐音。   不知多久,宽阔有如厅室的回廊,终于到了尽头。   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座高耸的拱门,门后传来更盛了许多的,水晶吊灯的柔光,朦胧似幻雾,其中更隐约能见环状排列的古木桌案,皮质高背椅,以及被围绕其中的,轻纱飘扬的舞池。   只是宾客未至,舞池稍显空荡。   在女仆们柔和的欢迎声中,仅余下数十人的队伍,缓缓穿过了大门。   外宾们脱下帽子,卸下外衣,交到迎来的仆从手中,嘴角扬着和煦、自矜的笑意,面上更像是笼着层光,满是含蓄的傲然色彩。   能在安德森家族的殿堂中,有资格、有自信走到这一步的,无不是货真价实的权力人物,别看只有数十人,可若真要细算,他们的手中,极有可能掌着联邦大半,甚至近全部的财富权力。   而在那扇拱门后坐着的,就是安德森家族直系、旁系中权势最大的成员,又或者,是这庞大家族中未来某个位置的唯一继承人。   当然,其中也不乏离家族核心稍远的少女,在接受了各式的训练后,被父母带来,以图借此机会攀上些关系,就如当初在弗兰岛上,罗伊伪装成的那个身世一样,那可并非她随口胡诌的。   “船长,您来了。”   不多时,前方的人群走完了,轮到跟在这队伍末尾,对这场面毫无感觉的罗伊二人,而站在拱门门口,迎接他们的正是西奥多。   “您辛苦啊,管家先生。”   对老管家咧嘴笑笑,少女对迎上来的仆从摆摆手,拒绝了他们的好意,表示自己二人无甚需要收拾,然后带着副手施施然走入。   不知是在何处点着火炉,还是有特殊的保暖结构,这宫殿最深处的厅室非但没半点冬意,更和暖如春,怪不得人们会脱去外衣。   此时,随着外宾们的到来,本有些安静的厅室,顿时热闹了起来。   年轻人们被长辈带着,去远侧的主座上见过罗威尔先生后,就兀自和安德森家族的子弟打成了一片,四处可闻压低了声的笑语。   而那位家主,与安德森世家的老人们,则带着那些地位相近的大人物们离开了厅室,将这里留给了晚辈们,自去寻地商议要事。   说是一年一度的聚会,可在船长眼里,倒更像海盗们回岛后的分赃,只是这些大人物们瓜分的利益、权力,远超那些赃款而已。   这不是豺狼们的分食,而是雄狮少有的聚餐。   不过,虽然对那些隐在光鲜下的勾当了若指掌,但罗伊可没工夫,也没心思去掺和,反倒是那些老人的离开,给了她不少方便,不必担忧到时和船医私语时,会被无数双鹰般的眼睛盯着。   站在拱门旁侧,罗伊大致扫了眼厅室,没一会儿就看见了“许久未见”的船医,正站在舞池后的正对面,此时身周围着不少人。   安德森家族家主的唯一继承人,这位置自然会惹得无数人眼热,甚至不怀好意,但是同样地,这也意味着数不尽的奉承、谄媚。   不说外宾,光是安德森家族的年轻一代,就算再看不对眼这位大少爷,至少表面功夫也得做好,得敬杯酒、说些亲近的客套话。   因为就如船医所言,他父亲是家主,所以希帕利亚是他的地盘,安德森家族也一样。   同辈人,以至那些老人都可能想等他露出破绽,然后把他推下位,在那时,各式样暴力手段都可能被用上,但前提是……他们别在那之前漏了尾巴。   不然,他们所想的凄惨结局,极有可能会先落在他们自己的身上。   “看来我们的大少爷很忙啊,我们可有得等了。”   看着安德森强忍不耐与刻薄,一刻不停地应承着周遭的同龄人,不时还要喝上几杯,船长抱着双臂倚在墙上,幸灾乐祸地笑笑。   像这种事儿,当初她潜入奥兰境内,参与那些大人物的宴会时可没少参与,只不过,为了获得所需情报,上去敬酒的一般是她。   至于凯因……   瞥了眼身侧依旧冷着脸,像个管家样的副手,罗伊觉得有他参加的聚会,只怕温度都会降个几度,也不知道奥兰的顶级贵族们,当初在面对这位如日中天的帝国雄狮时,是何等样的窘迫。   “船长,我想用不了太久。”   不知少女的暗中腹谤,副手对围着船医那群人不远处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往那儿看,一面说:“看来你先前的猜测没错。”   不解地“嗯”了声,罗伊顺着他指示的方向望去,一眼就捕捉到了那位少女,也就是约克家的大小姐,正耐心地等着一切结束。   就像知道那之后,他有的是时间陪她。   “哦……”   在副手微惘的注视下,船长抚了抚额,一副“这下可惨了”的苦样。   “怎么了?”   见青年仍蒙在鼓里,少女有气无力地白了他一眼,解释说:“瞧瞧,人儿约克小姐多为安德森着想啊,体贴得像已经完婚了数十年,这么深的情意,先不说她愿不愿意再放船医走吧……”   “至少那情话,今夜是说不完咯。” 第447章 谁卖了谁?   罗伊的担忧没有成真。   在她听着典雅乐音,赏着大家小姐的独舞,并与副手一同酒足饭饱后,他们的大忙人安德森,总算推完敬酒,说尽情话,迈着轻快地步子来了。   为尽量避免被注意,罗伊二人选择落座的位置,并非那片环绕舞池,视野最佳的古木桌案,而是被摆放在厅室四角的纯白圆桌。   饶是如此,船长仍因那张最能“招蜂引蝶”的面容,与极像安德森家子弟的暗金眼眸,而被不少骄傲到骨子里的青年寻上了门。   说辞无非是“想认识”啊、“眼熟”啊之类,最为常见的搭讪手法。   在这些少爷,甚至已居高位的青年看来,凭借他们的身份,想要结识位少女,或者说……捕到只“猎物”,根本无需用甚手段。   毕竟常日里,都是别人往他们身上扑的。   见过无数纨绔的罗伊,自知道这些家伙打的主意,抛出句“心有所属”,就算应付了,只出乎她意料的是,得知这一点后,来者都退得干脆利落,不失风度,与那不入流的贵族大相径庭。   或许该说,纨绔也是分层级的?   “哟,大少爷忙完了?”   罗伊对走近的安德森招招手,促狭地笑着,后不等他回应,就对随着他一同到来的少女扬了扬下巴,问:“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她当然知道,这位姿容、教养都挑不出毛病,一看就是正统贵族后裔的少女,就是船医的未婚妻,约克家族的大小姐,艾米丽。   但知道归知道,这个她最喜欢的捉弄人环节,却是怎么也不能少的,毕竟当初在人鱼号上,他可没少拿这事儿嘲笑自己和副手。   “得,现在轮到你们笑我了,是吧?”   带着少女在二人对面落座,安德森一看罗伊那样,与凯因“你也有今天”的神态,忙抬抬手,示意别闹:“当初我不和你们说过吗,我是有未婚妻的,喏,这位就是,艾米丽·约克小姐。”   船医话音落下,少女对二人微微低首,算是相见,嘴角挂着礼貌而不疏远的微笑,似乎并不介意身旁青年对自己略轻佻的介绍。   “想来二位,就是罗伊船长和霍华德大副,唐先前还一直对我说起。”   见船医“无耻”地拿未婚妻当挡箭牌,船长也不好再多调笑,而听完约克小姐柔柔的话音后,更是知道这下连自我介绍都免了。   “嘶,瞧瞧凯因,这才见着意中人多久啊,转头就把我们‘卖了’。”   罗伊对少女微微颔首,就算应了她的话,然后抱起双臂靠在椅背上,轻吸了口冷气,摆出对船医“见色忘友”深痛恶绝的姿态。   “哪儿跟哪儿啊,船长,我这不是想着,先和她说清楚能节约些时间嘛,毕竟……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儿,可是得争分夺秒的。”   听出船长话中的隐刺,知道她因先前捉弄无果,很有些不满,安德森只得陪着笑,先做一番解释,再拿正事来糊弄过去,一面还暗暗叫苦,觉得以后真得少得罪这对儿,实在是记仇得很。   再说,那事之后,说不得真算是自己靠着人鱼号了。   “接下来要做的事?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闻言,船长眨了眨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副手面露了然,附过来低语几句后,才算恍然地点点头,继而微瞪双眼,见鬼一样看着船医:“不是我说,你还真打算跟着我们一块儿走?”   如果说,在这场聚会前,安德森找到她,说自己就是回家瞧一眼,最后还是会跟着人鱼号走,而且还得偷偷溜走的话,罗伊不会多少惊异,因为这样不负责任的选择,才像是船医会做的。   可自沙狐所说的信息中推出,这位大少爷此行回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见约克小姐一面,甚至可能在年节前后,同她择日完婚,又眼见了少女的耐心,与二人的蜜语后,罗伊的看法就变了。   虽然安德森这个人吧,不论怎么看,罗伊都看不出他能与“专情”二字扯上半分关系,但种种事实表明,他确实是个专一的人。   不论是在航行途中展露出的洁身自好,初见塞壬时的第一反应,还是哪怕不愿面对父亲,回到这“牢笼”,最后还是赶了回来,只为在家族聚会上见见约克小姐,这都是难以磨灭的明证。   所以,就像沙狐所说的,这对真心相爱的男女,距离订婚已有足足四年,没道理还不完婚,而完婚……通常意味着更多的责任。   责任是锁链,能把衷于大海的海盗带回陆地,也能将船医锁在家族。   正因如此,在听完副手的看法,并结合船医所说,“接下来要做的事儿”,大致了解了这位少爷的心意后,罗伊才会那般惊讶。   面对爱情与责任,安德森仍旧选择自由,选择了自己心意所向,并在与他们全无交流的请况下,提前做好了暗中离开的准备,别说是外人了,饶是船长看来,这也是件很不可理喻的事儿。   “不然呢,你莫不以为我真会留下?”   船长自矜地笑着,面上满是“你小瞧我了”的意味。   当着犹未反应过来的船长,与见怪不怪的大副,安德森摊了摊手,说:“我说船长,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哪时候说……”   顿了顿,船医不自禁地蹙起眉,他很确信,刚才罗伊的面上闪过了抹失望,只是很快就化作了讪讪,显然知道已经被他所察觉。   “哦……”   “你哦,哦什么啊。”   听着安德森刻意拖长的声音,船长自觉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敛了不自然的神色,板起脸,刻意“威严”地问他,以图盖过心虚。   “哦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因为心情不好,船医面上泛起惯常的刻薄色彩,他双手撑着铺着雪白桌布的桌面,语气微沉地说:“船长,你老实交代,你们是不是已经和老爷子见过,不,应该说把所有事儿都谈好了?”   看着罗伊逐渐飘忽的眼神,安德森微眯起眼,态度不多好地说:“让我猜猜啊,照他的性子,该许了你们不少的好处,且不用想,那必然比我现在能给出的价码,还要高上个几十上百倍。”   “所以……我就被卖了?” 第448章 船医的考虑   “怎么可能,你想多了。”   察觉出船医是真有怀疑,而不是做戏,罗伊赶忙摆正了姿态,“义正言辞”地反驳:“如果真是那样,我何苦还要来见你,那岂不是自找无趣?”   上门找骂这种事儿,以罗伊船长的聪明劲儿,是绝对不可能做的。   从神情、话语,以及逻辑中都未找出破绽,安德森这才敛了那难看脸色,啧啧称奇说:“啧,不应该啊,照你那性子,怎可能逃出老爷子的掌心?”   “我原本都以为,今晚是别想见到你了。”   听着这话,船长一挑眉,不满地问:“我的性子?我什么性子啊?要知道,本船长虽然……爱钱,但出海以来,可从没丢下过船员。”   “只要是真心跟着我,能在航行中活下来的,哪一个不是后生无忧,嗯?”   “是,是,我只是没想到……”   见她真有生气的意思,这下反轮到船医“叫饶”了,他附和了几声,而后用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案,微笑说:“你还真愿把我当成人鱼号的一员,我本以为,我们间更多只是公平交易的关系。”   “所以啊,这接连想了两天后,我实在是找不出,你会在我和父亲之间继续选择我的理由,毕竟他的手段,我这当孩子的最是了解。”   “我都已经做好听到人鱼号离开消息的准备了。”   说到这儿的时候,船医面上少见地没了刻薄,想来是真的有些高兴:“就算时间太紧,你们处理不完船员的事,至少也会躲我才是。”   “但……好吧,我承认我不善抒情,但能再见到船长你我很高兴,真的。”   “也包括见到你。”   感受着船医投来的目光,以及那稍显肉麻的话,凯因脸色有些不自然,略显刻意地四顾一番,扯开话题:“我说安德森,我们就在这大庭广众下,谈论这些忌讳的话题,真的没关系?”   虽然现在是抒情环节,可照这趋势下去,接下来必然要谈论离开,或者说偷溜的问题,这对于那位家主而言,自然是忌讳。   而罗威尔先生所不喜的,自就是安德森家族的禁忌。   若这事儿提前被人察觉,而后落在了那位家主耳中,那偷溜肯定是泡汤了,甚至连他曾给过少女的承诺,说不定也会收回。   那可真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有什么关系,这坐着的不都是自己人?”   与身侧少女对视了眼,不着痕迹地传递下情意后,船医重又看向二人,很是轻松地说:“我知道你们的疑虑,但安心吧,这里是‘私密’场所,坐着的都是现在或将来的大人物,哪有人敢于窥视?”   “不说那些人有没有资格进来,就算是家族的密探,今天也不得踏入这半步。”   船医随手开了瓶酒,为自己和女伴倒上,后朝船长他们甩了个眼神,得到大副“她不能喝”的表态后,苦笑着放回手侧,解释:“这是规矩,你们要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连我父亲也不能。”   “事实上并非只是我的家族,在联邦的上层社会,聚会时不布置耳目,已经是不言自明的规矩了,谁都不能在这事儿上做手脚。”   对于这所谓的暗规,罗伊显然很感兴趣,因为虽然海盗间也有些所谓“不能做”的事儿,可若无人眼见,又或者到了不得不做的时候,很少会有人忍得住诱惑,不去破坏规矩谋利、夺权。   所以她很好奇,联邦上层贵族之间的规矩,是否也只是个摆设。   听完船长的疑问,安德森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刚压下去没多久,仿佛刻在骨子里的刻薄,又占据了他的嘴角,他冷笑着说:“船长,你自己都说了,那是海盗间的规矩,而众所周知……”   “海盗从来都是不守规矩的一帮混蛋,当然,我现在也是其中一员。”   轻抿了口酒液,船医狐狸般眯着眼,压低声说:“但联邦不一样,特别是世家中人,都是很好面子的,说不会做的事就不会做。”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像那种好不容易挤进圈子的暴发户,只看眼前短利的蠢蛋,这么多年来也不是没有过,但无一例外都被识破了,毕竟那些老人们,可真不是好糊弄的主。”   “识破后呢?”   像是在听个从未耳闻的故事,罗伊面上满是新奇,忍不住追问。   “识破后嘛……”   微微倾斜水晶杯,看着其中摇晃着的琥珀色酒液,安德森自矜地笑笑:“自不是被人唾弃,再不往来就完了,而是得消失。”   “完完全全地消失。”   不用青年多说,船长也知道,安德森世家这种级数的家族动怒,会带来怎样可怕的影响,更别说,它只是规矩制定者中的一员。   那么船医口中的消失,只怕比灭口还要可怕、彻底。   显然对这辛秘很是满意,罗伊轻舒口气,说:“这样就好,省得提前暴露,惹一身麻烦,不过话说回来,大少爷你这两天……”   “别想得这么黑暗好不好,我和老爷子虽然不对眼,但好歹是父子。”   就算船长刻意没有说完,但她那心思,任谁都能一眼识破,船医放下酒杯,无奈说:“他没把我怎么样,只是说教了通,摆明了不让我走,然后又拿……完婚的事来压我,让我自己考虑。”   “考虑……”   又念了遍这个词,安德森自觉荒诞地摇摇头,说:“怕连他自己都不信这说辞,他虽然算不上是暴君,但独断专行是逃不脱的。”   “可好笑的是,我还真考虑了整整两天。”   闻言,船长微蹙起眉,问:“考虑什么?”   实在是被这对相处方式古怪的父子弄混了,罗伊怎也想不清,既然罗威尔表明了态度,为何还会给船医一个摆设般的考虑机会。   而且船医还真去考虑了,在这两天的时间中,没有联系人鱼号一次。   这哪像是一心想离家出走的样?   “考虑是聚会结束就跑,还是再多待几天。”   听着船医满不正经的回答,罗伊一脸看傻子的神情,表示这不好笑。   “好吧,事实上,我是在考虑到底和不和你们一道。”   轻叹口气,安德森改了口,摆出一副“无私”样:“我知道,老爷子肯定会和你们谈条件,我若和你们走,那些自就不作数了。”   “此外,家族必然是会为难我们的。”   顿了顿,船医没特意解释为难二字,但想来那必然不只是冻结资金。   安德森世家真要找人鱼号的不痛快,就算碍于某些人的面子,不能下狠手,也必能找出“合理合法”的损招,让他们过不安生。   “所以,我这两天就是在想……”   迎着二人异样的目光,船医微笑着,给了个他们绝对想不到的答案。   “我是不是该自己跑。” 第449章 我不赞同   “你?”   在听完船医所谓的考虑后,船长微微一怔,而后也没有多语,只用一个拖长了的“你”字,和审视般的眼神,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对这位大少爷单独出逃的勇气……或者说能力,罗伊显然不怎么信服。   对此,安德森很是不忿,指着自己的脸,问:“我怎么了,船长你可别小瞧人,当初偷溜出家族,一路到亚德里斯都是靠我自己。”   身为这般世家豪族的唯一继承人,哪怕自小需要学习的事如天上繁星,可真要亲自动手,做那些琐事,想来会遇上不尽的困难,更别提随船颠簸数月,孤身跨越千百里了,那确实值得敬佩。   但……那显然不是船医吃得了的苦。   “得了吧你。”   罗伊不吃他那套,只懒懒地倚在椅背上,毫不留情地拆他的台:“你当时是一个人吗,要没有安东尼奥陪着你,你能逃得出港口?”   “对此,我可深表怀疑。”   不等船医黑着脸开口,罗伊抬手制止他,一面笑眯眯地说:“你可别说,能一路顺风顺水,趋避开家族的耳目,没有……的参与。”   就算与其余的贵族纨绔相比,安德森确实称得上是心志坚毅,无惧风雨。   可他到底是从大家族出来的,自小到大都待在家族、父亲的庇护下,就算遇到些坎坷,也是被控着度的,很难对虚像后的真实有感。   就像他不知道,他第一次偷溜的全过程,只怕都是在罗威尔眼下进行的。   哪怕是上了人鱼号,入海后的行踪,怕也有不少落在了那位家主的眼中。   虽然罗伊说得不明不白,其中有个副手从未听说过的名字,后更是语焉不详,略过了某个深藏在阴影中的组织,可船医却无比了然。   他知道船长说的是黑鸦会,也知道自己第一次偷溜的大致情况,已经被她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兀自想了半天,总算寻出了句反驳话。   “但逃离家族,确确实实靠的我自己,那一夜他只是在港口接应我而已。”   对副手解释完那位安东尼奥先生,就是当初将安德森送到亚德里斯的旧友后,罗伊微笑着,故意耍弄他般说:“那你倒是说说看,你当初夜行逃离这座‘囚牢’,用的是怎样缜密无解的计划?”   “这有什么好重提的,本少爷自有法子。”   看船长那促狭样,安德森并不想顺着她的心意,多言当初自己孤身潜出家族的“伟绩”,只是由于凯因,以至身侧的约克小姐,都面带好奇,摆出了竖耳倾听的态势,他也只好旧事重提一回。   “其实很简单,我到底是身处家族,而非监狱,四周的族人不是那些凶恶狱卒,更不可能完全一条心,我只是利用了下这一点罢了。”   “况且我从小生活在这,这庄园看似宽广,可我早数不清已踏过多少遍。”   就像是为了增强说服力,安德森双手按在桌案上,认真地说:“再加之,我父亲自幼就将我当未来的家主培养,以至我对家族中有哪些人是眼线,庄园里哪一处存有密道,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再就是最重要的一点。”   环顾了遍听得入神的三人,船医在脸侧竖起食指,神秘兮兮地说:“在家族中,确切的说,是我父亲的身旁,有一个人是向着我的。”   “谁?”   见他卖关子,船长忍不住问。   “这个嘛……可就不能说了,要知道,秘密多一人知晓就多一分风险啊。”   “嘶,你……”   没被满足好奇心,罗伊又像是被耍弄了的猫般,不悦得炸了毛,下意识开始卷袖子,准备动用“暴力”手段逼迫船医就范,只是没一会儿就发觉,周遭还有女士在场,只好悻悻地停下了动作。   “好了好了,那人究竟是谁,待会我们离开的时候,你总是能知道的嘛。”   见船长受窘自是快事,但深知这只“小野猫”有多记仇的安德森,可不愿等上了船,落到她手中后,再受她恶劣的报复,笑着解释。   “这还差不多。”   轻哼了声,罗伊这才算满意,而后一转念,问:“对了安德森,你可还没说,在经过了那两天的考虑后,你最后做的是怎么个决定。”   “是想回船,还是真打算自己走?”   “也没确切的结果吧。”   船医耸了耸肩,对微惘的二人说:“我是这么想的,反正呢,走是一定要走,但究竟怎么走,还是看完聚会的情况再决定,如果我能……不,应该说你们愿意再带上我,我自然是再乐意不过。”   “但要是你们没来见我,一个人也就一个人咯。”   听着这话,船长温和地笑笑,夸他:“没想到我们的大少爷,居然也这么会体贴人,我过去可真算冤枉你了,我本来还以为你……”   “得了,到这儿就行了。”   知道后面绝不是什么好话,船医苦笑着制止,觉得有时她就是太直白了。   “好,依你。”   故作温柔地说完,罗伊没去看浑身一颤,满脸“收受不起”的船医,而是看向他身侧,一直安静倾听着的少女,和声问:“那么你呢,约克小姐,我想他能不能走,总也是要经过你同意的吧?”   安德森就是为了她回来的,那位家主所准备的,用以限制儿子的完婚一事,她亦是主角。   更何况,方才二人情话虽然说了许久,可仍不足一夜辰光的寸许,相较于离别的日子,更不过沧海一粟,她真的舍得放他走吗?   “罗伊船长,我听父亲说起过,你们接下来的旅途,应该很危险吧?”   没想到这位只存于故事中的海盗船长,竟会转而来问自己的意见,艾米丽一愣,继而也没直接回答,而只带着些试探地问。   “是,很危险,随时都会丢了命的那种。”   不理会船医眼睛进沙子般的眨眼暗示,罗伊少见地正经起来,没有任何隐瞒的意思。   这位少女将会是船医未来的妻子、家人,二人间的情意没有半分作假,那么关于他生死的大事,船长自然也没有任何瞒骗她的理由。   至于这位约克小姐,或者说她的父亲,为何会知道人鱼号将面对的危险,不用猜也知道,必然是安德森家主提前做好的安排。   沉吟片刻后,约克小姐低声说出了心意。   “那么……我想我不会赞同。” 第450章 但我爱你   随着少女的低语落下,桌案边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似乎不只是船长二人,就连船医自己,都没想到爱人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他看着她稍显柔弱的侧颜,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到了最后,却仍没能说出任何的劝语,只轻叹了声,苦笑着说:“那你怎么不早说呢,害得我还准备了这许久,要是知道你不同意……”   “但。”   显然早料到了安德森的反应,约克小姐抿抿唇,只用一个字就打断了他。   而这个字,通常意味着转折。   坏的,或者……趋向于好。   少女微抬眼帘,转眼看向船医,看得无比认真,就像是要把这张思念已久,今后不知会分别多少日夜,又能否再次见到的面容,牢牢地记在心底。   “但我爱你。”   正因为爱你,所以哪怕不支持你的选择,也不会强留你在身边。   就这么简单。   看着这一幕,听着少女话语中的情意,不知为何,罗伊想起了自己那位便宜先祖,当初他也曾说过,他的所爱从来都不支持他。   也正因此,那位坚强的女士不愿踏足永生,更不愿随他离开,哪怕明知这一别后,可能再难相见。   而同样的,她也说过似于约克小姐所言的话语。   谁叫她爱上了他呢?   故而尽管不喜,甚至于说厌憎魔鬼所犯的累累恶行,但她仍在离别前,希望能为他诞下位子嗣,以作念想。   爱这种东西,向来就是复杂、捉摸不透的。   一念至此,船长忍不住瞥了眼副手,看着他似乎永远平静的脸庞,想着,或许自己的许多决定、选择,他内心里也是不同意的。   但……谁叫他爱她呢?   所以,即使历经了如此多的风雨,走过一条又一条的岔路,他还是伴在她的身侧。   “怎么了?”   感受到船长目光的副手转过脸,和声问。   “没事。”   罗伊微笑着摇摇头,重将目光投向对面,只是笑容比往常更灿烂些。   另一面,知悉了爱人心意,船医反倒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开口,如何面对了,斟酌了半天,也没能从脑海中搜罗出句像样话来。   这位从医的,不论面对怎样骇人的伤口,都不会变色半分的大少爷,到了此刻,也与坠入爱河的寻常人没两样,微微有些窘迫。   到底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船长那样大大咧咧。   反倒是表露了情意的约克小姐,对他微微一笑,继而目光在安德森、船长二人间流转了下,问:“好了,你们不是赶时间吗,既然要说的都说完了,那也该动身了,要不就用我家的马车?”   虽然少女的声音仍清脆好听,可相较之前,语速还是不自禁地快了些。   就像生怕自己说慢了,会因不舍而后悔。   约克家族的成员,对安德森世家来说,绝对是最需要重视的来客之一,是带着请柬而来的,就连入门时的审查,也只是行于表面。   因此,若乘着约克家的车离开,想来守门的私兵,不会不长眼地阻拦。   只是……   “不行,那岂不是让你背这黑锅,到时老爷子要是追究起来,伯父面上怎么过得去,再说,我要是得拖累你才能离开,这多丢人?”   想也未想,船医一口回绝了少女的好意,后安抚:“你就放心吧,我不是说过,我在老爷子身边有‘内应’,不会出问题的。”   闻言,约克小姐虽仍有些担忧,但还是点点头,默许了他的选择。   又听安德森提起那神秘的“内应”,罗伊撇撇嘴,打定主意要看看是何方神圣,旋即慵懒地眯起眼,问:“那么事情就这么定了,既然大少爷有本事带我们离开庄园,也就没必要潜行了。”   原本船长打的主意,是见到船医后,先问清他到底想不想随他们走。   如果想,那就带着他,趁着愈深的夜色潜行出去,想来凭她的警觉与判断力,哪怕今夜安德森家族私兵尽出,也很难拦下他们。   只是仍有不小的风险。   那就是这个所谓的庄园,实在是太辽阔了,虽然这几日中她趁着行车出入,记下了大致的路线,但依然不确定,能否在那位家主反应过来前,带着……两个“拖油瓶”,顺利地离开这里。   而之所以拖到了现在,一来是因为约克小姐在旁,看着他们那甜蜜样,罗伊总不能说拆散他们,就立刻动手,那总归有些残忍。   二来呢,则是因为安德森这家伙,似乎自始至终,都没有半分急切。   就好像离开这儿是件很轻松、惬意的事儿。   “所以大少爷,我们是不是差不多该走了?”   可尽管如此,过了这许久,罗伊还是忍不住问,觉得每拖一会儿,离开的风险就会大上一分。   “犯不着着急,船长。”   一切说定,船医反而放松了下来,面上重又带上了自矜的笑意,那微微自得的模样,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今夜还长着呢,我和艾米丽这么久没见了,总得多待会儿,不然哪里舍得走?”   闻言,自说出先前那番话起,就一直注视着安德森的约克小姐,眼眸微微明亮,就像是云散后现出的星,眼底的不舍也淡了些。   “这么托大,你就不怕翻了船?”   不解地“嗯”了声,看着船医这副自信样,罗伊微蹙起眉,问。   “我安排的事儿,哪里会有差错?”   饮尽杯中的酒水,安德森将酒杯轻轻搁到一旁,继而轻舒口气,嘴角总算流露出分傲然:“这是在我家,是我的地盘,虽说也是老爷子的,但今夜他太忙,我再借些外力,足以摆平所有。”   “外力?”   船长很是怀疑地嘀咕,心想再强大的外力,又哪可能撼动那位家主。   “我做的准备很多,就不一一说了,你们只需知道,安东尼奥,也就是我那位友人,和老爷子有很多交易要谈,至少得谈一夜。”   “所以,还是先让我们好好放松下吧。”   对罗伊抛了个眼神,船医推开椅子起身,来到约克小姐的旁侧,优雅地行了个礼,微笑说:“那么约克小姐,有荣幸共舞一曲?”   看他这作态,少女无奈地笑笑,随他一起去了舞池。   想来伴着起落的纱裙、衣摆,二人间还有许多的蜜语需要传达。   “我说船长,那安东尼奥到底是谁?”   看着船医二人远去,不知第几次听闻这个名字的凯因微皱着眉,一头雾水地问,他总感觉罗伊和安德森之间,有什么事儿瞒他。   这种迷惘的感觉,就与当初奥兰境内,他们乘着车去报恩时,船长与爱尔菲间的暗语交流一般,而那安东尼奥就像极了个暗号。   “无耻,真是无耻啊。”   幽幽地叹了口气,罗伊觉得在无耻这方面,船医较自己也差不离了。   他竟然让沙狐去拖着他父亲,还拿可能事关家族与黑鸦会间利益的要事,来为自己和未婚妻争取相处时间,这实在是太荒诞了。   怕是连最恶劣的纨绔,也做不出这样的事儿来。   嘀咕完后,船长才向副手解释:“这说不太清,反正你只要把那……安东尼奥,当成是全联邦,甚至全世界最有钱的人就行了。”   黑鸦会的财富不比帝国与联邦,可若将它们汇集在一个人的名下,那么那人,也就是沙狐,必然就是世上当之无愧的第一财主。   听完船长对那人的描述,见她似乎仍不愿多言,凯因虽然料定她心里有鬼,但总也不能不顾她的心情,把那只鬼给强行抓出来。   因而,他也就接受了这解释,将目光投向舞池,看着其中一对对翩然身影,转了语锋:“你不愿多说就算了,只要不惹出祸事,我也就懒得计较,只是船长,我们似乎……很久没共舞了。”   知道今天这事儿又是自己理亏,听着副手话语中藏都不藏的意向,心虚的船长挠了挠脸,附和说:“是,是啊,得有近一年了?”   “那我们也去跳上一曲?”   凯因看似在问,可实际更像是通知。   若放在寻常,面对这命令般的语气,船长早炸毛了,只是情况毕竟有别,在“受制于人”的情形下,伟大的罗伊船长也只能从命。   “依你,我亲爱的副手。” 第451章 内应   甜美的时光有若毒酒,就算借着辅品,让药效尽可能地延后,也总有毒发的那刻。   这个比喻不怎恰当,但若放在现今的船医身上,却像量身定做的一般,至少在罗伊眼中,让他在同女伴分离和饮下毒酒中选,他定会选后者。   很可惜,今夜就连这般选择的机会,他也得不到。   不知跳了几支舞,说了几许话,四人总归又聚在了那纯白圆桌前。   没有船长想象中缠绵的道别,不舍的泪水,安德森只是像模仿她的干脆般,对约克小姐和声说了句“走了”,得到回应后,就带着罗伊二人绕过仍热闹无比的舞池,走向了旁侧的大门。   简单试探了几次,确定船医的心态没有问题,并非强装潇洒后,罗伊松了口气,觉得二人间的别语,想来早在共舞时述尽了。   只是能走得这般果断,目送得那般坚强,亦非寻常情侣所能做到。   “安德森,走这条路真没问题吗?”   无视四周有意无意投来的目光,船长看着那洞开在厅室侧壁,比来时小几号的拱门,低声问。   罗伊记得很清楚,包括罗威尔在内的一众大人物,先前走的也是这扇门,她可不想“逃亡”还没开始,就与那家主撞个满怀。   “安心,船长,所有事儿都没问题。”   船医轻松地笑着,朝厅室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说:“不管是这室内的目光,还是外边的眼线,任他们看就是了,反正不论他们急不急,今夜都别想见到老爷子,而没老爷子发话,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你对安东尼奥少爷,就这么有信心?”   闻言,罗伊微蹙起眉,实在是想不清楚,他为何自信沙狐能拖住他父亲,以她对那位家主的印象,对方若想,绝不会被这种“小事”阻拦。   因为那人是真正的狮子,是与雪莱家主、大船长同样高度的存在。   与黑鸦会合作,所能带来的利益,与更平坦的前景,放在别的人,哪怕是约克家主这般,出身古老、正统贵族世家的掌权者面前,都是一杯难以割舍的美酒,特别还是在组织急需走上明途的现如今。   若能在组织中,争到一个足够分量的位置,至少几代内无须为家道败落所忧心。   这绝非是眼前小利,而可能是战略性的一步棋。   船长当然知道这些。   但就像她的看法一样,安德森家主是狮子,还是正值壮年的雄狮,在这般人眼中,那些波澜壮阔的时局,反倒无须太过在意。   因为所谓战略性的布局,摆在他们面前,也许就只是广阔棋盘上不起眼的一步。   而他们的棋盘,就是整片已知世界。   所以,如果说为了叛逆的孩子,那位家主会推掉黑鸦会的邀约,亲自主持今晚的闹剧,罗伊是一点儿不意外的,但船医明显没有这种自觉。   可是这也怪不了他。   论眼界,安德森比那些老人也差不了多少,只是因罗威尔的手段,暂时没法接触到世间权力真正的核心罢了,就像在视野尽头被蒙了层紗。   从这说来,反倒是跳脱了权力泥潭的船长,看得能更为透彻一些。   当然,这也托了大船长的福。   “你别说,船长,换做是别人,我还真放心不下,但安东尼奥绝无问题。”   穿越拱门,迎面所见的是铺着软毯,一眼望不到头的走廊,水晶灯的柔光遍布其中,亮如白昼,每隔几步更有穿着得体的仆从静候。   只是与寻常大家族的做派不同,若你不开口,这些仆从绝无半分叨扰,他们一身黑衣,低首静立仿若影子,不注意的话很容易略过。   “我想这几天里你肯定也感受到了,老爷子他很喜欢年轻人,特别是在某方面有极高造诣的,若有机会,他很乐意多加栽培。”   “用他的话来说,这是种另类的‘投资’。”   不顾两侧的仆从会否听去,船医摆着手指,无半分收敛地说着:“而安东尼奥,就是那些年轻人中,老爷子最为看重的那个。”   “再凭我那友人在生意场上绝佳的演技,想来不会被他瞧出破绽。”   看这家伙的无谓样,罗伊的嘴角抽了抽,恨不得给他来上一下子,咬牙切齿地说:“你就不能小点儿声,真当这是什么光彩事儿呢?”   “没事儿,我不是说了吗,随他们听去。”   船医摆摆手,示意她不必紧张:“老爷子他们谈事儿的地方是个秘密,全家族包括我在内,不超过十人知道,而有资格进去的……”   “就只一人。”   看着安德森竖起的食指,罗伊与副手对视了眼,转而对他说:“我的大少爷,你可别说那人就是你,我怎觉得哪儿都古怪呢。”   “不不不,当然不,船长。”   再漫长的走廊也总有尽头,只是那暗下去的光彩,与渐起的冷风告诉着他们,那头并非另一间奢华的厅室,而是直面冬夜的室外回廊。   走近回廊,安德森放缓脚步,朝着那不知何时,已经候在夜色中的身影抬起手,微笑着说:“那人是他,也就是我先前说的……”   “那位隐在父亲身边的‘内应’。”   “呃,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别带上他了。”   看着那张逐渐清晰的面容,罗伊面色一僵,开始询问副手的意见。   “我想是的,船长。”   在见到那人后,就连一向冷肃的副手,面上也不自禁多了些无奈,因为那位正等候着他们的,正是二人在这座庄园中少有的熟人,时常现身即代表安德森家主意志的……老管家西奥多。   “嘿,你们不信我?”   船医微一愣神,很快就明白了二人话中的意思,眉梢挑得很高,颇多不满地说。   没得到回应,只得到二人“自求多福”的眼神,安德森的脸色不多好看,带着他们来到老管家身前,接过他递来的黑木手杖,问:“怎么样,都安排好了吗,老……父亲那没甚动静吧?”   “是的,少爷,所有事都安排好了。”   对满脸不自然的罗伊二人点点头后,西奥多对大少爷微微屈身行礼,恭声说:“我寻了庄园内最好的战马,您沿着东面的大道走,不出意外的话,用不了二十分钟,就能见到东侧大门。”   语落,老管家替三人让出道路,回廊外不远处果真有人牵马等候。   “老爷那儿一如往常,而且正如您所安排的,我回来时他正与安东尼奥先生独处,想来一时半刻结束不了,只是大少爷……”   抬眼看向青年,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容,老管家语气稍显低沉。   “您真的决意要走吗?” 第452章 别前劝语   安德森家族所有家仆都训练有素,在工作期间极少会有情绪波动。   特别是像西奥多这样,服侍了数代家主,资历高得可怕的老管家更是如此,他每一刻的神情、动作,无不做到了业内的极致。   放在外人眼中,他就像是为此而生的。   正因此,当他的语气产生了变化,哪怕是极微小的变化时,想来内心情绪已无比激烈,而这,自瞒不过从小受他照顾的船医。   “你这话说的,和我以后不回来了似的。”   沉默片刻,安德森绽开个轻松的笑容,说:“我虽然不喜欢这死气沉沉的地方,不喜欢父亲的作态,不喜欢……好吧,不怎么喜欢家族的一切,但这好歹是生我养我,护着我不受烦扰的地方。”   “不说父亲,你,艾米丽,就算单单为家产,我也没不回来的道理不是?”   见老管家想要劝些什么,船医忙抬手制止,一手揉着耳朵说:“好了好了,说教就免了吧,光是父亲第一天说过的话我都记不全来。”   “至于说,你担心他会因为我的事儿,在家族中承受过大的压力,那纯是骗小孩的,我想就这种话,西奥多你自己都不信吧?”   听到这儿,似乎永远都保持同一神情的老管家,也不禁苦笑颔首。   反倒是安德森身后的二人一头雾水,船长回忆着当初与那位家主的对谈,忍不住问:“难,难道不是吗?用罗威尔先生的话说,你第一次逃,不,离家出走惹出的事儿,可都是他替你兜着的。”   船医大肆花销的金银,借家族谋取的便利,以及族中大人物们的窥伺,这怎么想都不是小事,就算他父亲是家主也该颇受其扰才是。   “不是什么?”   初听身后的船长发问,安德森还愣了下,听完她的解释后,实在忍不住嗤笑了声,显然觉得自己父亲的说辞,实在是太过糊弄人了。   只是现在看来,对少女的效果还不错。   凡事都是相对的。   船医被罗威尔先生织起的薄纱遮了视线,罗伊同样也会因安德森家族对外筑起的高墙,难看清其内之景,从而落入简单的“圈套”中。   “那些对他而言,算得上是麻烦事儿?哦,对,做起来确实有些繁琐,可我也从没见过,我父亲他亲自动手来处理啊,是吧西奥多?”   顺着船医的话头,船长朝老管家望去,只见他礼貌地笑了笑:“大少爷说得不错,船长,那些琐事,一般都是由我们这些下人来做。”   “那你刚才说的,族人的压力……也是莫须有的?”   听着船长有些讪讪的提问,安德森就像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拜托,船长,你就算对‘唯一继承人’这几个字儿的含义不甚了解,总也对我父亲有些了解吧,毕竟你看人一向都挺准的啊。”   “你觉得,他像是……”   刻意压低嗓音,船医故作阴沉地说:“能接受族中存异心的人吗?”   一头雄狮,不出意外的话,绝不会愿意放任另一头雄狮进入领地,而对于罗威尔而言,安德森家族,就是他不容侵犯的领土。   那么,他又岂会容忍暗中的目光?   想着与安德森家主相近的,自己更为熟悉的大船长,罗伊很确定,那头“狮子”虽然很懒,但当他开口时,从来都说一不二。   莫说是群岛外的人们,就算是几位传奇,面对着他也得老老实实。   那么同理……   “这些老……”   想清了个中细节,罗伊的坏脾气顿时忍不住了。   只是她才说出三个字儿,就发现船医、老管家,甚至连副手都与他们一般,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只得轻咳一声,把难听的话咽了回去。   “老长辈也真是的,就爱骗小孩,瞧瞧,连我一不小心都着了道。”   船长自认不是好骗的人,甚至对于“骗人之道”还颇有了解,可却老被这些老人给耍得团团转,不得不暗叹“姜还是老的辣”。   对船长很了解的安德森,当然知道她那没说完的是什么话,嘴角抽了抽,不再理她,继续“说服”老管家:“我也知道你和父亲的考虑,但我总归长大了,不可能再忍受旧时那种生活。”   “我有自己的思想,自己想做的事,当然,这话搁父亲那是找骂。”   说着不忘对那位家主抱怨句,船医洒脱地笑笑:“但你就放心吧,我再厌憎那所谓的安排,也知道轻重,知道这是为大家好。”   “所以我会回来的,会接过家主之位,并把后半生倾注在事业上。”   “但,不是现在。”   看着脸色逐渐和煦,隐见欣慰的老人,安德森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般笑着,补充:“至少也得等我父亲老得做不动了再说。”   “现在他正值盛年,身板比我都结识,替儿子扛着点儿就扛着点儿咯,再说了,我要是现在就想当家主,他也不见得乐意啊。”   “更何况……”   微侧过身,与微惘的船长对视了眼,船医摊开手,微笑着说:“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完呢,像那些惊险的,甚至能创造历史的。”   “那肯定会很有意思。”   就像是魔术般,船医的脸色说变就变,在说完这句话后他又转而看向老管家,带着分孩子般的恳求:“你就放我走吧,西奥多,你从小看我长大,很清楚我的性子,要是没有玩够……”   “那大少爷是怎么也收不了心的。”   接过安德森的话,西奥多淡笑着摇摇头,又对他躬身一礼:“少爷有顾家的心思,我也就放心了,再说您想走,我又怎会拦?”   “您安心上马吧,所有环节我都替您打通了,去往东侧大门,以至港口的路尽是坦途,只是您先前所说,我都会一字不落地转告家主。”   “那是应该的。”   对此,船医很是理解,再说他刚才说的话,除却是在劝说老管家,同样也是对老爷子表明态度,唯此,一切才不会变得太糟。   又与老管家低语了几句,说些离开后的安排后,船医微偏过身,对罗伊二人扬了扬下巴,炫耀般笑笑,脸上像是写满了“搞定”二字。   “那么走吧,二位。” 第453章 两全之法   马蹄声远去,渐不能闻。   直到三人的身影,彻底被夜幕掩盖,驻足的老管家才收回了目光。   短暂整理了下情绪后,老人的神情归于平淡,一如往常所表现的,他转过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身形同样隐没在夜色中。   他走过漫长的回廊,穿过亮如白昼的殿堂,对迎面而来的宾客报以微笑,不时回答些问题,解决些疑虑,将分内事做得尽善尽美,就像先前什么也没发生,就像一缕清风飘过满眼浮华。   最后,他来到了间寂寥的厅室。   因为这座宫殿实在太大,来客再多也占不满,更何况是来参加聚会,除却喜好孤僻,或有要事相谈者,大多人还是喜欢往热闹的地儿钻,许多位于宫殿深处,还偏僻的厅室自会被冷落。   当然,厅室中不是没有人。   照例,在各桌案边、角落前站着共十六位仆从,他们的着装、神情,都与在外的仆人全无区别,都微低着头,摆出谦卑姿态。   可尽管如此,若有人误入了此间,仍会从他们身上察觉出些异样。   因为他们的气质,与寻常家仆截然不同。   这不是说他们太惹眼,或给人以刻意之感,而是实在太不起眼了,较之安德森家族训练出的仆人,还要更……没有人情味儿。   就像是毫无生气的木桩,是在阴影中待惯了的老鼠。   当老管家走入厅室时,这些“仆从”不约而同抬眼,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他身上一顿,直到确定了来者身份,才重又垂落眼帘。   若是常人,绝对觉察不出自己曾被如此审视。   但西奥多终归不一样,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不带情绪的视线,感受出其中蕴藏的寒意,待得它们离去,才松口气继续前行。   他心里清楚,这些人并非往年联邦派遣的暗客,也非家族的手笔。   他们来自黑鸦会,是组织最锋利的刀。   而同样的,这般暗中武力,也是那位青年能博得家主青睐的要因之一,若此次谈判得成,联邦对家族的制约将会进一步减弱。   哪怕对于安德森世家,这也是值得重视的事。   想到这儿,西奥多的步调轻快了许多,他明白那场谈判其实早已落下帷幕,因为那位年轻的执行人,不,现在该称之为组织唯一的元老,同家族间的关系很亲近,受过老爷不少的栽培。   那都是落于不知多少年前,无人知晓的暗子。   走过厅室,来到一副几乎占满墙面的浮雕前,老管家按下隐在凹凸纹路间的机关,一阵极细微的“咔嚓”声后,浮雕上那身着礼服,弯身行礼的绅士朝里一退,旋即侧移,让出了暗道。   暗道并不狭窄,能供四人并肩而行,只是其中没有半点光源照明。   对立在旁侧,投来视线的“仆从”微微颔首,老管家无甚迟疑地走入黑暗,而那位浮雕绅士,也在他走入后缓缓归复了原位。   暗道中一片寂静,只是每隔几步,都能听到微弱得几乎难以分辨的呼吸声,想来也是来自组织的暗杀者,只是越往后,呼吸声越明显、频繁,在最接近家族核心的地方,所立皆是家仆。   只是这些家族精心栽培的刺客,与黑鸦会的来客一比仍差了许多。   不知在黑暗中绕过了几个弯,上行、下行多少次,在走过一段向上的阶梯,通过机关,打开石制的暗板门后,老管家总算离开了暗道,来到了一间点着烛火,布置颇显古意的房间之中。   重新关上暗门,西奥多离开房间,低头行过每隔一小段路,就布置有会客室、卧寝,充满了烛光与笑语的走廊,走上时代颇久,却保养得近乎完美的古木台阶,很快就来到了宅邸三层。   在三层,只一个办公间,顺着木门正对的方向去,就是希帕利亚。   此时,门侧正站着位青年。   他倚靠在围着过道的木栏上,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分明,肩头还停着只寒鸦,眼瞳熠熠地盯着老人,向青年低语般汇报着。   “来人了,先生。”   用手指轻抚着寒鸦的下巴,青年情绪不明地回应:“那说明……时间要到了。”   闻言,寒鸦喑哑地啼鸣着,就像在阴森地笑。   对青年屈身一礼后,老管家来到房间门前,轻轻地敲了敲,唤了声“老爷”。   木门的另一面,自就是安德森家主,以及受船医所托替他争取时间的沙狐。   只是出人意料的是,房间中的二人并无言谈,而只是隔着桌案沉默地对坐。   罗威尔先生借着稳定的烛光写着信,沙狐则捧着一杯热茶,惬意地品着,并未对这奇异的相处感到不适,更不忧心那位朋友。   在家主放下羽毛笔,一面揉着太阳穴,一面通读着整封信件时,木门也正巧被敲响,并传来了老管家的呼唤,他看完最后一段话,确保言辞合适,且没漏掉要紧事儿后,才开始装信封。   “我知道了。”   这是对西奥多的回应,罗威尔先生平静如旧,装信的手连一丝颤动都无,就像自一开始就已经猜到,不,知道了一切的发展。   不疾不徐地封好信封,家主才抬眼看向沙狐,语气温和地说:“戏就演到这儿吧,至于家族与组织合作的事,也用不着心急。”   “你多留几天就是。”   虽说安德森世家的家族聚会,只会持续一个夜晚,但并不意味着所有事,都能在一夜中谈妥,为此,大人物们都会多留几日,直到年节将近,或万事妥当,这些重要来客才会相继离开。   “那就如伯父所愿。”   对罗威尔先生举了举杯,沙狐微笑着起身,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   他与唐的关系很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儿,但外人,甚至就连那位大少爷自己都不知道的是,他与这位家主,同样极是亲近。   甚至称得上亲如父子。   这场戏码,自打开始,就不是他与船医一道,演给这位家主看的。   而要反一反。   待得沙狐离去,老管家才走入房内,并在家主的示意下敞开了门。   “他真是这么说的?”   听完西奥多的汇报,罗威尔似乎对儿子的说辞,很有些兴趣,嘴角带着缕难以捉摸的笑意问,而在得到了老管家的肯定后,摇着头起身:“那还算他有点儿良心,只可惜,那条路终归是不通的。”   家主拿着信,绕过桌案,来到门外的栏杆前,一手握着木栏,微眯着眼远眺前方,就像能遥隔密林大湖,雄伟宫殿与高耸城墙,看到那正骑马远去的三人,看到那无数战舰暗隐的港口。   只要他一声令下,就没人能离开这里。   哪怕那船是人鱼号,那人是金瞳罗伊。   但他没有。   自始至终,他都没对这场闹剧说一句话,哪怕他有很多机会可以阻止。   “老爷,既然您不愿大少爷离开,又何必多此一举,将他拦在城内不是更好,也省得再去那海上受那苦,遭那没必要的罪事。”   老管家显然对家主与心意不符的行径很是不解,恭敬地低声发问。   “西奥多,他总归是我儿子。”   用手指轻敲了几下木栏,罗威尔才解释说:“虽然他对我的态度已经足够恶劣,但好歹还没落到厌憎的份上,而如果我真出手掐断他的念想,怕就不一定了,虽然说,我不很在乎……”   “但如果有不做恶人,又能将他抓回来的两全法,何乐而不为呢?”   “反正我那老朋友,从不愿容忍他人的违逆,哪怕那人亲如子嗣。”   说着,家主微侧过身,将信递给早已看来的青年,带着抹微笑问。   “你说是吧,维克多先生。” 第454章 逃离铁笼的飞鸟   没有人能想到,维克多·瓦伦,这位人鱼号曾经的神枪手,会来参加安德森世家的家族聚会,更别说是出现在最核心的地域。   这代表,他同样被视为最重要的客人,甚至说可以与沙狐相媲美。   而家主对他说的这番话,更意味着许多隐在暗中的惊天波澜,若罗伊能够耳闻,不,哪怕只远远见到这位已去往普罗维登斯的船员,与罗威尔先生并立一处,想来就能提前推断出一切。   预见那只自群岛深处探出的,足以遮去整个世界半边太阳的大手。   只可惜,她看不到。   “您说的不错。”   接过家主递来的信件,青年面无表情地说:“大船长会派我前来,就是想借我的眼,看看我那位前任船长,是否有收心之意。”   “但照我说,这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哦?”   闻言,罗威尔先生转眼望向宅邸前的大湖,看着其中倒映着的光影,饶有兴致地问:“维克多先生,你为何会有这样的看法?”   “很简单。”   看着手中那个毫无落款的信封,维克多淡声说:“因为这是一场明戏,但凡是身处其中的人,都或多或少能猜透对方的想法。”   “罗伊知道大船长不会由她胡来,而大船长更清楚她一贯的作风,在他,以及很多人的眼中,金瞳魔鬼从不是个听话的孩子。”   “所以说,这事儿一开始就没得谈,而我这趟,必然也只是白跑。”   检查完信封,确认没有任何可见的破绽,青年就将它递给了寒鸦。   这只名为卡洛斯的寒鸦,是大船长的爱宠,与他相伴已不知多久,在了解那男人的人眼中,自他出现在世界舞台上时,卡洛斯就已经在他的身边,充当他懒得说话、走动时的代言者了。   说起来,罗伊之所以会选爱尔菲为爱宠,也是看多了这常年替大船长发话的寒鸦,觉得能有这样一只性情阴翳恐怖的飞鸟做宠物,既方便自己发号施令,又能最大程度衬托自己的威严。   只是她没料到,自己好不容易从花鸟市场淘来只灵性十足的寒鸦,可性情却与卡洛斯大相径庭,很多时候反喜欢拆自己的台。   “是的,不听话。”   像是同意青年的看法,卡洛斯阴沉地说了句,旋即低笑般叫了几声,叼过维克多手上的信封,不需他示意,就展翅没入夜幕。   它飞远的方向,与罗伊三人离开时一般无二。   待得再听不到寒鸦的扑翅声,罗威尔才将视线自大湖收回,看着仍在远眺夜景的维克多,微笑着说:“先生看得真是透彻,只是就算互相心知肚明,戏码无分毫新意,该演还是得演的。”   “终归是近人,不好不留余地。”   “家主说的道理,我自然知道。”   拍了拍倚着的木栏,青年轻叹口气:“只是到最后总是我们受累。”   这里的我们,说的自是这场明戏中的陪演,像他,又或者是沙狐。   “一得到消息,就舟车劳顿地赶过来,确实辛苦,现在事情算了了,先生是打算先留几日,等休息充足再回,还是明日就走?”   听着家主温和的问话,维克多一推木栏站直,看着他平静地说:“出了这码事,南方群岛很快就要乱了,劳您费心准备下船驾,我今夜就得动身。”   “也是。”   似早料到对方心意,罗威尔并不意外,更没有说什么多留的客套话,只是在听到群岛将乱时,目光微有沉凝,许久才叹息说。   “但愿……别出大乱子。”   冬日的寒风迎面而来,像极了一把把冰刀子,直刮得人双颊生疼。   罗伊三人骑着通体黝黑的战马,顺着大理石铺就的大道一路疾行,而就如西奥多所言的那样,这一路上别说是前来阻拦的,就连人影都看不到一个,直到临近东侧大门才能眼见些私兵。   经过又一队直视远方,像一个个木桩般,对三骑的到来毫无反应的守卫,船长遥望着渐近的城门,对紧跟在身侧的安德森喊话:“我说大少爷,再怎么说,这态势也太古怪了点儿!”   一路行来,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哪怕就如船医所言,那位老管家真是全向着他,能替他摆平大多事,沙狐更是“兢兢业业”地拖着那位家主,一路所见也太不正常了,就像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的,被一只手推着向前。   她所“嗅出”的刻意感,并不来自那位老管家说的“尽是坦途”,而是由无数蛛丝马迹纠连而成。   那封联邦信局送来的信,三日前那场必然的对谈,那位家主刻意的放任,与设计逃离时所遇的难题,及恰到好处地解决过程……   这一步步,现在看来都像极了一场戏。   只是这场戏中参与进来了太多人,牵扯了太多事,哪怕船长敏锐地察觉出异样,可却说不出任何具体的分析,就连主次都看不透,她甚至没法判断,这场闹剧的主角究竟是安德森,还是……   她自己。   想到这儿,心间压抑的怀疑一股脑爆发了出来,罗伊只觉自来到希帕利亚,不,该说自船医提出那个方案后,所有事都开始变得不对劲。   就像有人在暗中引导着她,一如过往被魔鬼牵着命运丝线时那般。   就像有双眼睛,在天穹上看着她。   问题他是谁,又为何要这么对她?   船长思绪飞转,只觉隐隐间捕捉到了什么,暗金色的眼瞳深处,更隐约能见些微火光,仿若要将难明前路上的蛛丝尽数烧断。   只是这种状态很快被打断了。   “船长,你真当我傻啊?”   养尊处优惯了的船医,虽然对于“马术”这一贵族运动十分擅长,可仍被刺骨寒风刮得龇牙咧嘴,大声反问:“你觉得我会不知道,这都是老爷子的手笔?我只是碍于脸面不想说而已!”   “那先前你是演给我们看?”   听着安德森的说辞,罗伊狠狠瞪了他一眼,觉得他因面子坏大事。   船长诘问间,三人已然驾马踏过城墙投落的阴影,来到了大门前,而那高耸的城门,早在他们临近前就已敞开,就连吊桥都已被放下。   “不,是演给所有人看!”   一马当先踏过吊桥,安德森一改先前遭罪时的苦样,畅快地笑着。   像极了逃离铁笼的飞鸟。 第455章 天穹之上的双眼   就像罗威尔先生所言,有些戏就算瞒不过人,且毫无新意可言,但该演还是得演,作为戏码中心的船医,同样对此很是赞同。   因而在他卖力的“演出”下,三人骑乘的战马跑的愈来愈快,迎面寒风自也愈发凛冽,以至于到最后,连船长都再不愿质问。   任谁一开口就被灌一肚子风,想来也会做此选择。   三人驾马一路狂奔,踏过大片沃野,穿越希帕利亚不设防般的城门,在不见人影的大道上放肆疾驰了许久,终于回到了港口。   与廖无人烟的雄城不同,哪怕入了深夜,港口仍旧一片热闹,到处是搬货卸货的水手,偶尔能见几名私兵,在人群之中巡逻。   这些拿劳力换填腹物的可怜人,自是没有机会去参与那场盛会的。   到了这种地方,再想骑马也是难事。   于是安德森勒马急停,对身后二人使了个眼色,后翻身下马,取下手杖后,也不顾无人照看的战马是否会失控,头也不回地扎入了人海。   这明显就是会有人料理的意思。   明白船医眼神所想表达的,“继续做戏”的含义,罗伊撇了撇嘴,顾不上去理被风吹乱的发丝,与凯因交换了个眼神,也下马跟了上去。   至于究竟何为“做戏”,自就是在这偌大的广场中,与那少得可怜的巡逻军人躲猫猫。   这事儿本就没多少技术含量,特别当“寻人者”严重放水时更是如此,故而没多久,三人就重又在栈桥碰头,坐上等候良久的木舟,向战舰而去。   就在木舟驶入战舰投落的阴影没多久,像艘寻常商船般安生了许多日的人鱼号,也终于收锚扬帆,于重重船影间无声地穿梭,朝着环状岸线的缺口驶去,直至外海也没受到任何的阻拦。   到了此刻,包括罗伊在内的所有人,才算能松口气。   毕竟,相较于那座光辉灿烂的文明之都,如深渊般无光的大海,才是所有海盗的归宿。   “好了我的大少爷,别摆那副可怜样了,明明我才是受害者好吗?”   看着自登船后,就刻意装作一副小意样,自己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的船医,船长指着自己的脸,没好气地说,觉得真是荒唐透顶。   先前在小舟上时,凭着出色的“拷问”功底,少女成功撬开了安德森的嘴,得以深入这场闹剧的内核,一睹他自导自演的全过程。   说是自导自演也不全对。   因为这场戏码,更多是受罗威尔先生的掌控,虽然家主似乎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缄默。   但有一点,罗伊不会冤枉船医。   那就是他所谓的,在那两日中进行的考虑,纯是拿来糊弄人的,而且最令她气不过的是,他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感动她。   “呃,其实吧,我只是想在艾米丽心中,多留个体贴他人的印象。”   在听到船医这番说辞,且语气还格外理所当然时,少女恨不得把他给推下船去,最后看在他“虽然不知道老爷子为什么改了性子,但应该不至于冻结我……我们的资金”的承诺上,勉强放了他一马。   但见船长在回到人鱼号后,仍不解气,自知理亏的船医就成了块橡皮糖,纠缠着少女请求原谅,直到她忍无可忍地提出抗议。   “是是是,我这不亏欠着船长您吗,正想着怎么才能补偿,或者让您出出气呢。”   见一向自矜的船医,连敬称都用上了,罗伊不由给他来了个白眼:“用不着来这套,你要真有心,脸凑上来给我打一拳就是。”   看着船长举起的拳头,知道她是真有些烦了,安德森留下句“那,那还是算了”,一溜烟就没影了,显然不认为自己“柔弱”的脸颊,能挨住这小怪物的拳头,还是暂时别触霉头为好。   总算赶走了船医,罗伊轻叹口气,转身来到船首的人鱼像旁,伫立在她最常待的位置上,握着船栏远眺,双手不自禁地用力。   与往常不同,此时此刻,无论是熟悉的风景、微咸的海风,还是船员们的歌唱,与头顶传来的,两只小家伙撒欢时的扑翅声,都没法让她的心静下来,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   自此挥之不去。   人鱼号按着计划,朝着南方行驶,想来用不了半个月就能离开联邦的领海,在保证没有眼线相随后,再转而向西面行进,去往那令人胆寒的大三角,而塔兰霍夫号,会在外侧接应他们。   照理来说,在渡过了安德森世家这道坎后,一切都将会走上正途。   只要消失在茫茫大海,了不起如大船长,也不可能寻出人鱼号的踪迹,更遑论是派人拦截,进入死寂大三角后就更是如此了。   可为什么……她会有些不安?   “你今天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才赶走船医不久,另一块“牛皮糖”就来了。   虽然在登船后的一段时间里,凯因都在处理航线相关的事,可这却并不代表,他全然不关心少女的情况,在看完她与安德森相处的大半情境后,他几乎不用判断,就知道她该是有心事。   若放在寻常,她因船医做的那点儿不厚道事动的气,早就该消了,说到底,那顶多算是个耍弄上司的小错,而没有酿出大祸。   没有侧脸看他,少女仍注视着前方,而那面的尽头正是南方群岛。   “我和你说过,凯因,我的直觉一向不准,远比不上小混蛋,而在冰海上犯下的大错,也正巧印证了这一点,但不知为什么……”   “我觉得这次应该不会错。”   看着少女的侧颜,与被夜幕映衬得有些晦暗的眼眸,副手猜到了她的后话,沉默了会儿后,故作轻松说:“你都说了,你的直觉不准,干嘛还成天东想西想,照我说你又在自己吓自己。”   “不,这次不同。”   闻言,以为副手不信自己,罗伊转过身,直视着他蔚蓝的眸子,说:“我有种感觉,就是自女士那儿回来后,天上就一直有双眼睛在看着我们,正因如此,所有的事都开始变得不对劲。”   “我说你……”   听完这番话,看着少女闪烁的目光,凯因忍不住伸手想探探她的额头,看她是不是受凉发烧了,自不久前离开安德森家的庄园起,她的情绪似乎就有些问题,他原本还以为是自己多想。   现在看来,确实有些不对劲,只是不对劲的不是事,而是她自己。   挡开副手的手,罗伊略生气地说:“我说的是真的,怎么连你也……”   “好了,我信,我信总行了吧。”   不等船长说完,副手就在她,以及周遭船员们瞪大了眼的注视下,弯身将她一把抱起,那姿势,看着像极了童话中的公主抱。   “但首先,你得先好好休息一晚。” 第456章 谁去把她逮回来?   不知被抱着时是什么心情,有无反抗,船长总归是被副手“拐”回了船长室,只是沿途的船员显然受到了某人的眼神警告,或平视海面,或低头整理那没啥可理的短衬,没敢多看一眼。   随着上空嬉戏的两只小家伙飞落,窜进船长室后,木门无声关合,将内外隔成了两个世界,甲板上“诡异”的氛围才算消散。   人鱼号主桅杆的横木上。   在夜色的遮蔽下,没人能发现,在那寒风凛冽的位置上盘踞着一团灰白的毛球,仔细分辨,才能知道那是只缩成团假寐的猫。   不知是海风太冷,还是因那俩家伙的离去,耳边总算没了扰猫的振翅声,毛球扭动了番,恢复了猫的姿态,舒服地伸起懒腰。   迎着寒风站直身子,暹罗猫居高临下,俯瞰着人鱼号的甲板,以至无光的海,慵懒得像在环顾领地,似乎很习惯这种孤高感。   只是好景不长。   晦暗的天穹上,忽地传来了阵振翅声。   虽然那声响距离人鱼号极远,在呼啸的寒风、起落的潮水掩盖下,更是难以捕捉,可显然瞒不过正放开感知,巡视领地的猫。   “喵。”   目送着那只非人眼所能捕捉的,于夜幕间急速飞掠的寒鸦远去,暹罗猫耷拉下眉毛,无奈地叫了声,有种又见故人的腻歪感。   那鸟当然不是他,只有些熟悉的味道。   看来又有麻烦来了,幸好都不关我事。   猫懒懒地想着,正俯低身子,想从这般高的地方来个蒲公英式的完美落地,可忽地像想起了什么,重又站直,仰首朝天望去。   它瑰丽的蓝眸中倒映着无云的星空,可明显不是在看那些玻璃珠一样的星星,而是在看隐匿在表象后,那双不时望来的……   深邃如渊的双眼。   仰头看了许久,夜空仍是夜空,星辰亦是星辰,一切都像它表现的那样,可暹罗猫眸子中的光影却变了,开始映射别样光彩。   就像是反射光芒的镜面,又像是呈现在阳光下,五彩斑斓的宝石。   “喵。”   最终,猫收回了眼神,自横木一跃而下,只留下一声低沉的叫唤。   不错,至少比那些劣质的地图高明些。   猫如是评价。   在这注定不平静的夜晚间,人鱼号载着安德森家的大少爷,顺利离开了希帕利亚,只是身为那场闹剧主演的罗伊三人所不知的是,就在他们离港后不久,另一艘战舰也趁夜色扬帆起航。   那船上载着的,正是曾为金瞳魔鬼效力的神枪手,维克多·瓦伦。   而那封将掀起不尽波澜的信,已经随着寒鸦卡洛斯,先一步抵达。   南方群岛,普罗维登斯。   在这个海盗世界的核心,有一处不经允许,绝不容踏足的禁地,这个规矩,哪怕是在群岛上权似王族的传奇们,也不得违逆。   而那被赋予极重的神话色彩,在海盗们口中有无数种模样的禁地,实则只是间陈旧破败的木屋,其间的一切都像是数百年前的古物,就连曾因破洞太多而翻新的地板,踩上去都吱呀响。   它的神秘,更多只是因为人们不知其位置,不曾目睹其真形罢了。   木屋内的空间并不大,说是栋屋子,可较于贵族们的餐室还要小一圈,正中摆着张快散架的长桌,桌子上放着一本极厚重的,连书页边缘都有些泛黄的古书,封页上还嵌着枚无色宝石。   说是无色并不准确,因为那枚宝石边缘,隐隐流溢着七彩的光华,而那如丝如缕的冷光,照亮了以古奥兰文书写的几个大字。   《海盗史书》。   此外,长桌旁侧还放着几张高背椅。   除却正对着门的首位,长桌的两侧依次排列着共六张座椅,这总计七个座位所象征的,正是那魔鬼,与旧时首次受封的六位海盗传奇。   自那时起,南方群岛的最高权力者数量,就被固定为了七位,即每一世代的大船长,与由其封赐,最多不超六位的传奇海盗。   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此代,也没有改变。   放眼当今的南方群岛,就算加上近十年间,同时于人鱼号上受封的金瞳魔鬼与血眼屠夫,传奇海盗的数目,也不过只有五人。   而好巧不巧的,那寻常极难见到,几乎不可能碰头的三人,此时就齐聚木屋,占据了长桌两侧的三个席位,而按历来的规矩,他们各自的副手,就静静地立于身后,作为会议的旁听者。   只是由于天色太晚,屋中未点火烛,星光又被半闭的木窗拦了大半,房间内一片晦暗,参与者的面容都被阴影笼罩看不分明。   但令人不解的是,他们为何会选择在如此深夜,召开这场会议,又为何自始至终都无人出声,不见急躁,就像在等待着什么。   那么,他们究竟在等什么?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就在海盗史书上那枚宝石逸散的光华,随时间轮转了七次色彩后,屋外就传来了隐约的振翅声,而奇异的是,仅仅只一个呼吸的间隙,那声响就停了,因为引动它的主人已来到了近前。   就仿佛在一霎间,跨越了不尽空间。   而那来者,正是名为卡洛斯的寒鸦。   若让任何见过它的人,知晓它现今的位置,只怕都会深感惊骇,因为不久前,它才从希帕利亚出发,此时却已至普罗维登斯。   二者间的漫漫距离,于它而言就像不存在。   这绝非任何科学、常识所能解释。   但就像早已对此见怪不怪,房间中的人们没有表现出半分惊异,而只对卡洛斯叼着的那封信,投来些或好奇,或无谓的目光。   寒鸦几个蹦跳,就跨越长桌,来到了首位前,将叼着的信封放下。   “您的信,主人。”   摆在长桌尽头的首位上的,是仿王座式的宽大木椅,阴影如纱帘垂落,若非其中不时传出极低微的鼻息声,怕连有无坐人都分辨不清。   寒鸦的声音落下许久后,王座中的人才像初醒般,低低地应了声“哦”,而后那片阴影中亮起点火星,隐约可见是在点雪茄。   可无论是火柴燃的火,还是雪茄发的光,都没能照亮他的面容,而只显出他面上杂乱的,淡棕色的胡须,以及点火那只手的食指上,所佩戴着的暗灰色方石戒指,看着就像是蒙了层灰。   那人随手将捏熄的火柴丢在地上,丝毫不管干燥的木地板是否会被余温点燃,在陶醉地抽了几口雪茄后,问:“要干嘛来着?”   “开会,我的主人。”   卡洛斯黑珍珠般的眼瞳中闪着异彩,如幽潭般倒映着阴影中的男人,谦卑地说。   “哦,对,要开会。”   男人歪着身子,全无正形的倚在王座扶手上,赞许地点点头后,又大口地抽起雪茄来,直到过足瘾,才伸出手指敲了敲信封,似不用看也知道内容:“那么这么久了,你们决定好没有……”   “到底谁去把那小兔崽子逮回来?” 第457章 悬崖之前的少女   男人慵懒的问话落下,可过了许久,房间中也没有第二道声音响起。   那占据着传奇之位,平日里不多和睦的三人,此时却格外默契,一致保持着沉默,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很显然在他们眼中,带回,或者说活捉金瞳魔鬼,绝对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活。   若非必须,没人会想去招惹那小疯子。   对于这个结果,王座中人显然早有意料,他深深地抽了口雪茄,不疾不徐地说:“既然没人自愿,那么老规矩,给出理由,互相推选。”   说得好听是互相推选,要再直白些,就是把这苦差事往别人身上推,而若到最后仍没有结果,那就更简单了,直接计票来选人。   他们每位传奇一人一票,王座中人一人七票。   也就是说,哪怕此代出了六位传奇,且作出了同样的选择,那人还是可以以一票的“微小”差距,力压他们,就是这么的无赖。   但没办法,谁叫他是……   大船长呢。   对这一整个流程,不在场的罗伊与里奇可能不熟,因为二人只在受封传奇的时候,象征性地参与过一次会议,但他们就不同了。   每当那男人需要苦力时,他们这些风光的传奇,都得互相斗智斗勇。   只为别揽上那苦活。   “要我说啊,大船长,这事儿是谁惹出来的,就该由谁来解决。”   一个颇为阴森的声音,自长桌左侧,第二张座椅的阴影中传出,那人幸灾乐祸地笑着,补充说:“自食苦果,古来不都是这理?”   那人话音方落,长桌右侧的一位,恰时传出了一道成熟的女声:“是啊,大船长,就如大多破咒之法一般,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你说是吧,疯子?”   听着那道颇多妩媚的声音,将矛头直指自己,与她位置相对,无趣地倚在高背椅中的人,缓缓坐直身子,嗓音一如往常的低沉悦耳:“你们俩这是都算计好了,就等着把我往火坑里推呢?”   闻言,先前开口的二人同时轻笑出声,一似蔷薇诱人一如枭雄豪迈,只是在他们的笑声中,多少是发自真心,可就不得而知了。   摊了摊手,被推出来的“可怜鬼”对王座中的男人苦兮兮地说:“大船长明鉴啊,别受了他们的蛊惑,这事儿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哪怕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到那小家伙,会放着她的父亲不找,而去贪图什么……海盗之王的宝藏,从而惹出这么多祸事。”   顿了顿,觉得自己似乎有自投罗网的嫌疑,那人苦笑了一声,转了语锋:“但是说到底,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您又何苦……”   “何苦什么,何苦多管闲事?”   王座中的男人淡淡开口,打断了那人的劝语:“要不是那小兔崽子惹的事实在太大,我才懒得管谁的死活,这点你应该很了解。”   除了严重到可能动摇群岛根基,影响世界格局的弥天风雨,大船长一般都懒得管事,这是传奇之间,甚至全海盗都心知的共识。   一旦他动念了,那基本等同于……   要变天了。   见男人一反往常,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坐于他左侧首位的传奇海盗,自也消了劝说的打算,沉默片刻后,低沉回了声“是”。   没有就此再多说什么,王座中人撑着扶手坐直,虽然坐姿依旧随意,可相较之前已算正经,他将手中没抽完的雪茄按灭在木桌上,很随意地说:“我觉得他们说得不错,这事儿就该你去。”   大船长开口,基本就算是拍板了。   知道那“可怜鬼”定是不服气的,男人少见地向他解释了几句:“不谈起因,只论身份你也更合适些,她总该顾着些你的脸面。”   “那您可是高看我这张脸咯。”   无视那人颇有些怨念的回话,王座中人淡声说:“反正你也别想着狡辩,这事儿怎么都与你扯不开干系,你要人证物证我都有。”   “物证?”   那“可怜鬼”挑了下眉,不解地重复了遍这两字。   人证他知道,无非是当初追逐永恒时,见证了他与那孩子间交流的人们,虽然那些人已有许多不在人世,可要寻还是能寻出的。   但物证……   哪来的物证一说?涉及这隐秘的唯一之物,他明明已经给了那孩子。   男人将手伸入身披大氅的暗袋中,随意摸索了阵,而后当着那位传奇微惘的目光,自其中取出了一枚吊坠,随手丢到他的面前。   吊坠由月石雕成,似骷髅头骨,眼洞中还流溢着无序的荧蓝色幽光。   “去的时候带上它,等那孩子见到了这东西,自然会知道我的想法。”   见那人依旧沉默,似乎有些理不清个中细节,男人徐徐后仰,靠在冰冷的王座上,合拢双眼,低语般说:“你无需忧虑太多,只需要知道,那孩子现在已经站在了……呃,站在了什么上?”   “悬崖,主人。”   一直安静着的寒鸦卡洛斯,适时开口,准确地说出了他的内心想法。   “对,悬崖。”   微低下头,男人的面容,尽数被头上那顶破旧的三角帽遮蔽,他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枚方石戒指:“再由着她往前走一步,可就真的捞不回来了,我想你也不愿看到那种结局吧?”   “毕竟,她可是杰拉德留下的唯一血脉。”   放眼房间中的数人,最在乎那个无踪之人,以及他的孩子的,也就是这位所谓的“系铃人”了,所以男人才觉得由他去最合适。   “好吧好吧,看来我是怎么也逃不脱这苦差事了,那就这么定了吧。”   被选中的人耸了耸肩,语气虽然听着无奈,可更多的却是理所当然。   因为就如大船长所说,谁教他最在乎她呢,除了他还有谁会愿意去?   将面前的吊坠收入怀中,那位传奇也不在意,为何这玩意儿会在大船长的手里,而只是问:“那么大船长,我该怎么找到她呢?”   大海茫茫,想找到另一艘船本就不是易事,更何况那船还是人鱼号。   就像遇上了难题,男人这次没有开口,只是摩挲着戒指的手指停了。   他身前的寒鸦扑闪翅翼,飞落到他的肩头,自高而下望去,黑珍珠般的眼眸中,倒映出那枚方石戒指,以及其中逐渐凝实之景。   那是无光的大海,海上有战舰漂泊。   正是人鱼号。   观察了会儿后,卡洛斯仰起头来,看向坐在左侧首位的人,阴森地叫唤。   “埃尔西诺以北,九百五十四海里,先生。” 第458章 我能猜到他是谁   “埃尔西诺……”   听着卡洛斯的告知,坐于长桌左侧的那位传奇,双手撑着桌面,徐徐起身,一面念叨着这个生僻的地名,丝毫不奇怪为何一只寒鸦,能报出人鱼号在大海上的位置,还能精确到一海里以内。   就好像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我大概能判断出她的方位,但问题是……”   借着对已知海图的了解,那位传奇很快就确定了埃尔西诺的所在,那是个位于群岛西北面,距这“海盗帝国”边境线不远的孤岛。   而正因其位置太过“暧昧”,经常成为群岛与联邦政治争锋的中心。   凭着对西海域的绝对了解,这位海盗船长只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推出人鱼号才离开那座巨港不久,且一直在埋头朝南行。   但要设计路线,以图在那条人鱼,一头扎入死寂大三角前拦下它,光靠这些信息远远不够,因为大海并非一张一成不变的图纸,战舰航程更非一条笔直的墨线,而随时都有可能变道弯转。   所以要想截住人鱼号,他还需要一个最重要的信息。   “她到底会选哪条路?”   注视着王座中的那片阴影,那位传奇轻声说,像询问却也像是试探。   大海茫茫,四无坚壁,看似何处都能走,没有走哪条路的说法,可实际却不是这样,许多看似能走通的航线,说不准就是死路。   精通领航的舵手,所绘制的海图之所以珍贵,就是因为其上绘着由大量经验、实践,甚至是牺牲换来的,风险较低的安全航线。   西海域看似极为辽阔,可据他了解,因为愿意前往,或者说接近死寂大三角的船只极少,现今所知,能通往那处的航线也只三条。   其中两条更只能说是勉强能走,若非那两艘探宝船运气好,怕早沉了。   那小家伙虽然有时候也挺疯的,但还不至于拿一船人的命运开玩笑。   而且,她也不像是有耐心慢慢探索,开辟新路的人,以此为前提,人鱼号要走,大概率是在旧路中三选一,那么她会选哪一条?   “最短的那条。”   听着王座中传出的,低的像快睡着的回话,那位传奇微一愣神,后苦笑着摇头:“说得也是,照她的性子,又哪里会肯绕路呢?”   自此一切落定,再无须多言。   “那么诸位,我们先行一步。”   那位船长毫不拖泥带水,侧移出位,留下句洒脱的告别后,就朝着木门走去,而他的副手,也在将座椅归位后,紧步跟了上去。   推开木门,寒风铺面而来,吹得那夜色般深沉的大衣猎猎而响,稀薄的月光,虽未彻底揭露那船长的面容,却照亮了他的双眸。   那是一对怎样的瞳孔啊,如紫宝石般瑰丽,如北辰星般耀眼,就如传说中诱人心神的女神魔盒一般,充斥着致命的吸引力。   如果罗伊能看到这双眼睛,一定能忆起,鬼镰号上那段难忘的时光,与那个就算已经久远未见,却仍铭刻在记忆中的男人。   西海域的夜幕,恩佐船长。   脚步远去,木门被风带动,发出极重的关合声。   在一段短暂的安静后,落座于右侧首位的女船长轻轻一笑,也起身告别,带着副手离开,到最后,房中就只余下最后一位传奇。   摆了摆手,示意副手先行离去,直至木门再次关合,那位气质阴翳的船长才徐徐起身,来到王座旁侧,对着男人深深行了一礼。   起身后,他一言不发,只在与卡洛斯对望一眼后,低下头静静等候。   就像在等待着某种判断,或者说……   准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王座中人一直都没有开口,而那号称时刻通晓主人心意的寒鸦,也敛了阴森的作态,小意地守候在一旁。   “大船长……”   终于,那位船长再受不了这压抑地氛围,低声地探问。   哪怕他是当世的传奇之一,更与那段黑暗历史的始作俑者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不知为何,在面对眼前人时,他仍会感到紧张。   因为这个男人真的很伟大,也同样的可怕。   王座中的男人仍低着头,没有看他一眼的意思,只是终归不再沉默。   “你想去就去。”   听着那慵懒的,隐着些不耐的回应,那位船长暗沉若渊的眼眸乍然亮起,不像是深夜后的黎明,而更像终于感知到猎物的毒蛇。   “是,我敬爱的领路人。”   那位船长再一次深深地行礼,而这句话,也是象征今夜落幕的终章。   “噼噼啪啪。”   不知为何,一向睡眠质量不错,哪怕时常因船长毫不乖巧的睡相,而受到“梦中袭击”,也不会惊醒的凯因,今夜却被舷窗上传来的低微声响扰醒,于是他略昏沉地睁眼,朝着那处看去。   他本来只是想看看,是不是深夜起了雨,然后就再度回归梦乡,却没想到这一看,目光就再移不开了,纠缠的睡意更不知去向。   因为少女就抱膝坐在那,额头倚着舷窗,任由淡金的发丝肆意散落。   看着就像是受了委屈。   揉了揉仍有些睁不开的睡眼,副手坐起身来,靠在床屏上看着她,理了理有些无序的思路后,随意寻了个话题,权当是开场白。   “下雨了?”   早察觉了副手的动静,罗伊没被吓到,声音毫无波澜地回应:“是雪。”   雪?这就下雪了?   凯因缓了缓神,才想起已经入冬很久,距离年节都不到两周了,下雪再是正常不过,只是……这似乎并不是此时最重要的问题。   “你怎么不睡?”这才是。   “睡不着。”   闻言,副手面上现出丝无奈,觉得这真是个毫无营养的答案:“睡不着也该有理由吧?”   说着,凯因回忆起先前种种,想从中找出些问题,可却发现,自他将少女强行抱回船长室后,一切都很正常,他们如往常般斗嘴,如往常般换衣上床、睡前轻语,可就是没再提起那问题。   那个“天上有双眼睛在看着他们”的问题。   那么不用想,少女失眠的关键自就出在这。   “你还是觉得,有人能隔着不知多少海里,自天上开扇窗来窥视我们?”副手用无谓的语气说,想用“激将法”让她看向自己。   果不其然,船长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只是没再多做解释。   “瞧你那眼神,像要吃了我一样。”   像逗弄野猫成功的孩子,凯因笑了笑,说:“虽然直至现在,我还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并不意味着,我会不信你说的话啊。”   “只是船长,就算真如你所说,有人在看着我们,我们不也没法吗?”   副手抬起只手,举例般说:“我们既不知道他是神是鬼亦或某种奇诡之物,又不知他的所在、规避之法,那么想再多又有何用?”   “就像你曾经说的,等麻烦寻上门再解决也不迟,又何必彻夜不眠?”   见青年拿她说过的话来堵她,罗伊嘴角抽了抽,微侧过脸,不让他看清自己的神情:“我当然知道这理,哪需要你再提,要是我真对天穹上那双眼一无所知,毫无头绪,我自不会多烦恼。”   “可问题就出在……”   说到这儿,船长顿了顿,声音低落了许多,环着膝盖的双臂也紧了紧,那怎么也掩不住的失落模样,像极了被父母抛弃的孩子。   “我能猜到他是谁。” 第459章 你到底站在哪边   如果让罗伊说,最接近这种能让人遥隔大海,窥伺他处的媒介之物的,必然是女士的拉弥亚之眼,透过那枚神异的水晶球,不但能看遍世界,甚至还能回望久远的过去,一窥咫尺未来。   但自女士离去后,拉弥亚之眼仍静静躺在世界尽头的孤岛上,没有她的准许,根本没人能寻到那水晶球,更别提以魔力催动。   那么,若非那般神器,再次一级,罗伊就只能想到自魔鬼手中得到的,那张描绘着未知海域的海图,借由它,同样可以将世界之景尽收眼底,可问题就在于,那张海图并不能展示变化。   任何的变化之物,拥有活力的生灵,都不在它所能提供的视界中。   由此推断,那窥伺自己的人所持之物,层级必然远在那张海图上,甚至能接近虚无缥缈的神器,因为它的权能实在太过可怕。   如果说拉弥亚之眼更多是用于预知、占卜,那么那媒介之物,就是单纯为了监视世界而生,为剥夺所有生灵拥有秘密的权力。   在那双眼睛下,万事皆无所遁隐。   简直称得上罪恶。   当然了,仅凭这个推算,想要知道站在幕后之人的真实身份,那是无稽之谈。   就算魔鬼留在已知世界的锚点被抹除,女士消失在无垠大海之中,不知去处,仅存的奇异生灵相继现身,罗伊依旧不能肯定,在这文明世界的隐秘之处,是否还存着旧时遗留下的诡物。   就像那艘利剑般悬于头顶的死灵船,又或是隐于大三角中的视线。   但面对着副手的劝语时,少女依然低落地,几无犹豫地说,自己能猜出那人是谁,其中的缘由很复杂,但若要解释也很简单。   “因为他丝毫没有隐藏的意思。”   暗金的眼瞳中倒映着无光的海,与那飘然而落,急骤地打在舷窗上的雪花,罗伊低声地解释:“凯因,如果有人和你说,他有一面单向的镜子,透过它,就能看到世上任何一处的景象。”   “但它隐藏不了视线,当你注视着一个人时,他就一定能感受到。”   “你觉得这……可能吗?”   闻言,凯因微蹙着眉思索了会儿,继而否定:“照常理说,视线无实无质,不可能被人察觉,我们平日里所说的感知,更多也是指的直觉,如果有人能透过镜子视人,我想很难被发现。”   “不过这只是建立在一般情境中,如果说那镜子有某种限制……”   “没有限制。”   打断副手的猜测,船长苦涩地笑笑,解释:“这很容易推得出,因为无论是你,还是人鱼号上其他船员,都不会有这种感觉。”   “而只有我能感受到。”   像是忆起了些往事,少女的目光微有些涣散,幽幽地叹息了声,呢喃般说:“感受到那种懒散极了,却丝毫不容违逆的目光。”   “我可亲可敬的大船长啊……”   本还想寻些话安慰她的凯因,在听到她颇有些自嘲的语气,以及那个仿佛裹挟着无边压力的称谓时,也不自禁地陷入了沉默。   船长室中的氛围一时有些低落。   先前因两人动静而被扰醒的寒鸦,在听到那个熟悉的称谓时,也终于难捺性子,扑闪翅膀叫唤起来:“完蛋了,完蛋了……”   被它这么一闹,原本把头埋在被子里,睡得正香的幼龙也醒了,不耐地拍打着尾巴,发出抗议的低吼,低沉的氛围顿时淡了。   “都别吵。”   在两个活宝闹腾起来,把深夜的船长室变成吵嚷的集市前,罗伊果断出声,阻止了这种趋势,只是被这么一扰,情绪倒是好转了不少,她回转身子,恢复了大咧咧的坐姿,一脸的不悦。   “别的倒也没什么,我就是想不通,那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平时那么懒,对我的境况不上心就算了,现在又来闹这么一出。”   “他到底……”   顿了顿,罗伊微偏过头,看着被“埋”在被子中,只露出一截尾巴的幼龙,语气微沉地说:“到底站在哪边啊,你不是……”   “守律者吗?”   守律者,这个称谓是当初艾萨克大副告诉她的。   照他的描述,大船长无疑就是此代的守律者,南方群岛的无冕之王,承着旧时那些伟大之人赋予的重担,是魔鬼一脉的死敌。   若是在以前,罗伊会觉得,就算大船长能只手遮天,动念影响到已知世界的方方面面,也不该能完全了解旧世界所留的隐秘,何况是发生在不知几许里外,那孤寂冰海上无人知的剧变。   可在通过“老海盗”之口,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后,这种想法就变了,特别是自世界尽头归来,“看到”那繁复难明的蛛网时。   而现如今,虽然罗伊是第一次感受到,那道自天穹直直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但她不得不怀疑,那个伟大的男人已经看尽了所有,不论是文明世界外的那场大戏,还是她所作出的选择。   可令她不解的,也正是这一点。   若他不明真相还好说,可如果他借着此般神物,已将一切变化尽收眼底,为何还会用那样的目光看她,还要命令她立刻返航。   这真的……是保护吗?   罗伊不知道,所以她才会难以入眠,会兀自倚着窗子思索近半夜。   所以她才会用那自问般的语气,对那男人发问,想从他可能变换的目光中,得到想要的答案,只可惜,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应。   那道目光依然懒散,淡然,只是给少女的感觉,在逐渐变得陌生。   变得高高在上,漠然无情。   就像在看着毫不相干的人。   那种莫名熟悉,令人浑身发冷的感觉,让少女于不知觉间攥紧了双拳,她没有再问任何问题,而只抬起头来,朝着木门望去。   顺着木门是船首的方向,而战舰此时朝向的尽头,正是南方群岛。   是那道视线的来处。   仿佛察觉到了少女心意,那种自天而落的注视感,如潮水般退去,下一刻,罗伊的目光似乎透过门扉、桅杆,以至不尽距离,与那对时常隐在帽檐阴影中,似深海般深邃的眼瞳对上了。   然后,她看到了其中倒映出的,明灭不定的……   炽金色彩。   一如将熄未熄的岩浆。 第460章 孩子,你认错了吧?   说是深海并不准确,那对无底之渊般的眼瞳,实际上更像是镜子,因为透过它,罗伊能看到自己,与那熠然生辉的魔鬼之瞳。   这是……哪儿?   那面镜子在远去,直至彻底隐没在黑暗中。   而至此,少女才算醒过了神,只是不知何时,周遭之景已全然变了样,不再是那宽敞却温暖的房间,而成了不见光明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中,除却温度极低,翻腾涌动的黑雾外,再没有他物。   这种死寂感,与人迹罕至的极北截然不同,更像是一片原本生机勃勃之地,遭逢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劫难,以至万物尽皆凋零。   就像是……   收回惘然四顾的视线,罗伊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平定下心神,然后再次观察这个诡异的世界时,心头忽地涌起种强烈的猜测。   遮天蔽日的黑雾,万灵凋亡的世界,归结种种,像极了她自艾萨克大副处知晓的,魔鬼所犯的弥天罪行,在近千年前,他曾释放了安妮斯朵拉魔盒中的灾厄,将奥兰沿海尽数化为死地。   那惨像,不正如当前?   可问题是,她为什么会在这,这鬼地方又是哪儿?   作出判断后,船长开始考虑起自己的处境,她先前不过与那男人遥隔大海,对望了一眼,就被送入了此间,这根本毫无道理。   就算是真正的神明,无拘的魔鬼,也不可能随心将人远移万里,更别说,还是带回近千年前的世界,由此,照她的判断……   这又该是个幻境。   罗伊自诩已经历经了无数诡事,心如寒铁。   像幻境之流,算上弗兰岛上陷入的幻梦,极北冰阶上踏过的神路,与登上纱琴号时,走入的那段永固时光,早已远不止一次。   故而在短暂的心乱后,船长就压下了心间燥意,思索起脱身之法。   要想解开一个局,最简单明了的方法,自是推出布局之人的心意,并由此溯源,寻出破局的大致途径,一如她当初陷入那条神路时,就是借着对魔鬼心意的了解,才会义无反顾地前行。   那么现在,她得猜猜那位懒散的,被她视如父亲的男人的心思了。   不得不说,这真是很悲哀的事。   一般而言,幻境不会影响身体,而只是禁锢意识,这么说,在外面的人看来,自己该是忽然昏倒,或像是个木偶般不动弹了。   不知为何,罗伊想着想着,心思就逐渐飘离正道,开始想象起副手,与那两小家伙此时的急切模样,心弦于不觉间颤动了下。   不不不,现在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   甩了甩头,想把这些杂乱的思绪甩离,可不知为何,每当少女想静下心来,找寻脱身之法时,她眼前总会浮现出凯因的身影。   就仿佛是某种极重要的提醒。   “好吧好吧……”   多次尝试无果后,罗伊咬着牙念叨了声,将注意力转到这位身份特殊的副手身上,一面暗暗腹谤,平时自己怎么不这么想他?   这种无处不在的感觉,真让人以为一时不见,她就会忘了他似的。   等等,忘了……   用力地眨了眨眼,船长无比意外地发觉,眼前那道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忽地变得模糊了许多,就像在一点点被身周的黑雾掩盖,变得只能看清大致的轮廓,最后只余下一道眼神。   那蔚蓝如海的眼眸中,此时尽是慌乱,像要永远遗失至宝的慌乱。   隐约间,他似乎对她伸出了手。   遥隔无尽黑暗,她隐隐听到了他的呼唤,听到寒鸦惊惶的叫唤,幼龙焦急的低吼,以及开门声、脚步声,渐趋繁杂的言语声。   这下好了,似乎要出大丑了。   罗伊无声地苦笑着,对前方伸出手,虽然明知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远到令人几近绝望,且还随着时间,如湍流一般地远去。   终于,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噼噼啪啪。”   轻微的声响渐近,渐清晰。   罗伊只觉有什么东西打在她的身上,湿漉,不冷,反而有些清凉。   伸向远方的手徐徐收回,船长擦了擦进了水,有些发涩的双眼,那轻微声响的来源终于明了,原来是雨,还该是夏季的凉雨。   放下手,眼前的光影虽仍阴沉,却不似先前般,满是翻腾的黑雾,遮去一切光明,此时映入罗伊眼中的,就是个寻常的雨天。   确切地说,是雨天中牧场。   辽阔的牧场中绿茵满地,远处有绵羊在低头吃草,有近邻家的孩子欢快的跑着,还有一头头温顺的奶牛,正等着被佣工挤奶。   罗伊所立之处,与那群奶牛不远,所以能很轻易地看清那位佣工的侧影,看清她湿透了的淡棕长发,与那身满是补丁的布裙。   看清那朝思暮想,却永远也不能再见的容颜。   “老……妈?”   下意识上前了几步,船长很确信凭自己的视力,绝不会看错半分。   她不自禁地低念着,身子少见地轻颤着,朝那位佣工快步走近,全然没发现,自己的声音相较往常低沉了许多,稚嫩了许多。   直到来到那位佣工身侧,罗伊才微惘的发觉,自己怎么矮了这么多,看着女子时竟需要仰起脸,但很快,她反应过来自己身处的并非真实世界,在来到这个牧场后,她重又变回了孩子。   一如时光倒流,带着她回到了童年。   但现在,船长不顾上所谓的幻境、自己的变化,就算明知这一切都是假的,她仍耐不住心头的悸动,想和眼前的人多说说话。   哪怕只是听听她的声音。   “妈妈。”   在一旁乖巧地等了许久,待得佣工终于忙完,起身擦拭额间的雨水和汗珠时,罗伊才轻唤了她一声,神色少见的期待与紧张。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女人动作一滞,转过身来,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孩子,怔了怔后,半跪下来,伸手轻抚他的脑袋。   哪怕历经了人世的苦楚,脸上沾染了些风尘,仍盖不住女人明珠般的容颜,与那对琥珀色眼眸中的粲然光彩,她微微一笑,笑容中除却柔和外,还能见到分藏得极深,渐要隐没的矜持。   任谁看着这样的笑容,该都会感到如沐春风吧?   但罗伊不同,她没感到半分温暖,而只有寒冷,彻骨的冷,连他面上的希冀都要被冻凝了,因为他听到了句从未想象的话语。   “孩子,你认错了吧?” 第461章 受尽委屈的幼兽   除了雨声,一片静寂。   罗伊不知该怎么描述,在听到女人歉意的话语时,他是何种感受。   他只觉自己回到了那个无光的世界,视线,不,就连呼吸都被浓重的黑雾阻塞,再难畅快,一种久违的酸涩直直地冲上鼻稍。   “孩子?”   发现他情绪的异样,女人本就因为难而低落的眉,垂得更低了些。   “不,不好意思女士。”   听着女人的轻唤,看着她柔和的眉眼间,隐藏得极好的那抹焦虑,罗伊反应过来,赶忙摆出副怯怯的神色,捏着衣角说:“我先前远远地看您,觉得很眼熟,一时没有分辨才会认错的。”   闻言,女人微微松了口气,说了声“没事”,没有第一时间继续自己的活计,而是关心地问:“你是最近才搬来附近的吧,在我印象里,似乎从没见过你啊,是迷路了吗?要不要……”   “不不不。”   感受着渐骤的雨珠,罗伊摇摇头,笑着说:“我和父母是最近搬来的,但我知道怎么回家,不劳您费心,反倒是我耽搁了您。”   “这样好了,我来帮您搬木桶吧。”   “哎,孩子……”   见他说着就要行动,女人刚想拒绝,觉得这盛满牛奶的木桶,哪里是个看着只八岁的孩子能搬动的,只还不待她说些什么,就看到罗伊稳稳地抱起了木桶,看神色丝毫没有吃力的意思。   “快些走吧,女士,如果再被雨水多淋一会儿,这可就不能喝了。”   自微惘的情绪中醒过神来,女人无奈地笑了笑,拎起另一只木桶,说:“那真是谢谢你了,如果中途吃不消,就和我说一声。”   “不会,您就放心吧。”   大咧咧地保证下来后,罗伊就跟随着女人的步伐,朝着牧场的另一侧走去,在愈发骤急、迷蒙的雨幕中,二人的身形显得那般和谐,就仿佛这样的画面,经常出现在许久以前的牧场中。   事实也正是如此。   甚至于说,罗伊还知道,牧场中的奶牛并不多,所产出的牛奶,也不作商品售卖,更多都是交由她们母子处理,以抵些工钱。   所以此行的目的地,正是那个简陋、狭小,却又无比温馨的木屋。   那个他想念,却早已凋败得不像样的地方。   好不容易回到木屋,才刚放下木桶,还不待喘口气的时间,女人就开始添柴生火,准备给牛奶消毒,亦或做些易保存的奶酪。   因为木屋实在很小,故而生火的地方,与床铺间的距离并不太远。   罗伊一个小后跳,坐上那哪怕铺了褥子,依旧硌得人生疼的木床,看着辛苦煮着牛奶,丝毫没有大家小姐娇弱脾气的女人,沉默了很久,才试探着问:“女士,您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吗?”   “是啊。”   女人动作不停,一面柔和地回应。   若让她看见那个男孩,此时正随意地坐在木床上,全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样,只怕会很有些讶异。   “那您的家人呢?”   不甘于这个答案,船长故作好奇地问,暗暗想特别是丈夫和孩子。   听到这个问题,女人的身形总算是一滞,只是很快又恢复了自然:“我的家人住得很远,哪怕出了洛里顿,也还要走好久呢。”   这说的自是那个临近帝都,她自离开后再没有回去的威尔逊家族。   或许是不想直面这个问题,女人回答得很平静,反没察觉出异样,没去想一个全然陌生的孩子,为什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这样啊……”   听得出母亲的平静很刻意,罗伊微低着头,坐在对他而言稍微有些高的床铺边缘,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腿,没有再探问下去。   听着木柴燃烧的轻微声响,与窗外传来的雨声,船长忽觉心宁了许多,觉得能再见到母亲一面,已经足够,其余的事,一如这是幻境,一切都是假的,亦或苛求让她认出自己都没所谓。   这么静静坐着就挺好,只希望时光能再慢些。   让他多留一会儿。   时光分秒而淌,不知多久,女人总算是忙完了手中的活计,储存好牛奶和奶酪后,她转过身,看着床铺上的男孩微微一怔,似乎从他瘦削的身影上,看到了些模糊的,触之不及的画面。   很旧的画面,就像是泛黄的画像。   “我其实……确有个像你一样大的孩子。”   不知出于怎样的想法,在踟蹰了片刻后,女人来到木床前,坐在罗伊的身侧,一边抚着他湿透了的淡金发丝,一边轻声地说。   “是,是吗?”   听到这儿,饶是罗伊也不禁愣住了,但很快他就回过了神,微仰起脸看着女人,眼中满是希冀地问:“那他怎不在您的身边?”   神思飘远,这一次,女人没注意到他情绪的波动,目光微有些迷离地说:“我记不得了,我只知道,他应该去了很远的地方。”   顿了顿,女人微低下头,轻声地补充了句:“就像他的父亲一样。”   语落,房间中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只有雨声愈大,像要盖过一切。   “你瞧瞧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片刻后,女人苦笑了声,将那古怪的情绪驱离,看向不知何故有些失落的男孩:“天有些晚了,再不回去,你父母该着急了。”   这就是要送客的意思。   “雨这么大,要不我送你……”见罗伊地低头不语,身子轻轻地颤着,女人关切地问,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因为淋雨而着了凉。   只是还没等她问完,船长就低哑着声打断了她。   “您真的不认得我了吗?”   什么去了很远的地方,什么像那个死鬼一样,我就在您的眼前啊。   “孩子,你说什么?”   似乎没听清他的问话,女人小心翼翼地问,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   紧紧攥着拳头,罗伊强忍着心头无故涌起的酸意,与那种被至亲忘却的空落,跳下床铺,几步来到门前,闷闷地回了句“您别担心了,我自己回去”,但在推开门后,仍忍不住回了头。   “不好意思女士,今天给您添乱了,我改天……”   “再来看您”四个字就像是卡在了喉咙里,怎么样也说不出,船长知道这种承诺是不可能实现的,抱歉笑笑后,再没有多言。   木门轻轻地合拢,木屋中又只余下了自己。   直到脚步声远去,再听不到,女人仍怔怔地望着那个方向,微微蹙着眉,对面对着那孩子时,那种莫名的熟悉与绝对的陌生交织,矛盾至极的感觉很不解,但更令她感到惘然的是……   那孩子离开前的笑容,为什么比哭还要难看。   就像是受尽了委屈的幼兽。 第462章 雨中来客   不知走了多远,直至回头再看不到那栋木屋,罗伊才渐渐止了步。   晦暗天穹下,孤寂绿茵上,那道不住轻颤着的,单薄柔弱的身影,像极了被暴雨压弯腰的草,任凭他如何努力,都抑不住心间潮水般的悲伤,脸颊上雨水和泪水交织一处,再难以分清。   船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又为什么会哭。   她的泪水,明明早就在那段黑暗的时光中流尽了,被数不尽的,名为“利用”、“欺骗”的砂砾埋没,没道理自干涸中重生。   更何况……这不过是幻象,不过是一场梦。   但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这到底是为什么?   是因时光逆流,自己重又变回了那未经世事、心境脆弱的孩子,是又见到朝思暮想的母亲,却被她淡忘的酸涩,还是说,她早已知晓……   这只不过是开始?   将被这个世界遗忘,永恒孤独的开始。   一道脚步自身前响起、渐近,虽然相较骤急的雨声,显得是那般的微弱,可却无比清晰地传入了罗伊耳中,仿佛是在知会她。   终于,脚步声止息,而一直打在船长身上的,冰冷的雨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雨珠打在伞上的“噼啪”声。   “瞧瞧,这是谁在哭鼻子啊?”   来人半跪在罗伊的身前,伸手轻抚她的脸颊,将那如连珠般淌落的泪水拭去,语气一如既往的轻佻、恶劣,却又隐着分宠溺。   看着那张做梦也忘不了的面容,直直盯着那双似与自己同一模子刻出的,若将熄岩浆的暗金眼瞳,罗伊强自忍住颤抖,紧咬着牙,像只凶狠的小狼般质问:“这一切……又是你搞的鬼?”   “孩子,你总喜欢冤枉我。”   自雨幕之中现身,替罗伊倾伞遮雨的,正是他决意追逐的目标,是那在极北之事结束后,本该再无法接近、影响到她的魔鬼。   爱德华船长。   此时,男人温柔地替他擦着泪,摆着副一看就是演出来的无辜样。   毫不客气地打落魔鬼的手,船长不想与他争辩,退开半步,深深地审视了他一番后,轻声地说:“他是你的人,我真没想到。”   这里的他,自是指安坐群岛,只一眼就让自己深陷幻境的大船长。   那个传说中的守律者。   别说是罗伊,只怕就连陷入永眠的“老海盗”都不可能料到,那身为伟大之人后裔,魔鬼死敌的大船长,竟会有此惊天倒戈。   以至他只是从幕后现身,微一动念,就将金瞳罗伊彻底逼入绝境。   “哦,瞧你说的孩子。”   魔鬼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船长,轻松地笑笑:“在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所谓的立场,那么多非黑即白之事?两个看似仇恨滔天,不可和解的人,也可能因相异的追求走上同一条路。”   “自古至今,这样的例子可并不少。”   欣赏着船长倔强的神色,魔鬼微笑着补充:“特别是当他们的眼界,已经不局限于个体的差异、狭隘的仇恨,以至这世界时。”   “就比如我……与那位可敬的神明。”   看着男人轻按胸口的自矜作态,罗伊冷声说:“那就是你骗了他。”   “偏见,你这是**裸的偏见。”   可恶的“啧”了几声,魔鬼伸出食指摆了摆:“我欺瞒神明,是为了愿景,‘不得已’而为之,说白了我和那位之间,从来都没有所谓的共同利益,而没有利益,又怎么算得上交易呢?”   “那本就是个……”   故作神秘地顿了顿,魔鬼微微俯下身,轻笑着,全不以为耻地说:“骗局而已。”   不等迎来船长的咒骂,男人又忽地直身,摊着手,对她解释:“但你那位……很受你崇拜的长辈不同,我和他并无利益冲突,而且该怎么说呢,他不好骗,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难应付。”   “包括那些非人的家伙。”   非人的家伙,自然也包括那位神明。   魔鬼少见地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我不得不承认,我骗不到他,哪怕只是些无关紧要的误导,都没有一次得手的。”   “若非如此,我又哪会大费周章地寻上他,再与他谈什么交易呢?”   如果能用骗的,谁会想做那些有的没的让步,哪怕更多只是象征。   “所以孩子,哪怕我很不想这么说,但这确实是一场公平的交易。”男人伸手拍了拍罗伊的肩膀,一副“我吃了大亏”的样。   身为魔鬼,却要与一个凡人……好吧,不能用凡人称呼的家伙交易,这自是不能接受的,何况,还得遵循真正意义上的公平。   “交易的内容呢?”   没有躲,任由魔鬼摆那长辈架子,罗伊的眼圈早已褪去了红意,他的目光微微闪着,接着男人的话继续问,想知道更多内情。   魔鬼的各式表现不似作伪,船长能清晰地感受出,虽然在他的字里行间,处处透着无奈,可对那家伙确有几分相见恨晚之意。   但更多的却是忌惮,这真的很令人吃惊。   “内容嘛……”   没有应着罗伊的期待往下说,男人无谓的语气一转,变回欺负孩子的恶劣样:“这就是大人间的事了,小孩还是不知道为好。”   “你……”   稍用力地按了下船长的小脑袋,没让他来得及说出难听的话,魔鬼坏笑着安抚:“何必一副要打要杀的样,不说我只是个投影,就算我真在你面前,凭你现在这样,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一个手无寸铁,没有醒来的孩子,就算真到了孤岛他也不会在乎。   “所以安生点吧,我不是来和小孩吵架的,也没能耐在你那位长辈的眼下,把你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我只是来告诉你些事。”   “在此之前,为了让你配合些,就按老规矩来。”   说到这儿,魔鬼敛了不正经的样,淡笑着说:“你可以问我些问题,只要是我觉得能告诉你的,就知无不答,这总满意了吧?”   眼中情绪变换了数次,罗伊抿了抿唇,暂时压下了咒骂他的冲动。   这就算是默许了。   “那么来吧。”   男人像是邀请舞伴一样,对船长伸出手,面上带着礼貌的微笑:“我的孩子,伊丽莎白,我们边走边说,我带你看一些……”   “不一样的风景。”   在说到“风景”二字时,魔鬼的嘴角的笑意,忽地添上了分玩味。   虽然感觉很有些古怪,但在沉思片刻后,罗伊还是冷着脸伸出小手,搭在了魔鬼修长细腻不似男人的手上,随着他一同前行。   直至隐没在无边的雨幕中。 第463章 真假交织的梦   “这究竟是个幻境,还是你从过去摘出的一天?”   这对祖后走在寂清的街道上,踩破水坑的声响那般的清晰,而就在远离那蕴着无数悲伤的牧场时,二人间的问答也很自然地开始。   罗伊的第一问很简单,直指此方世界的真实,以图寻到破解它的线索。   “不,它更像是一场梦。”   没有考虑,魔鬼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他望向街道的尽头,暗金眼瞳微微波动,其中隐约可见有枝杈在飞速地后退,最后现出道淡灰铁门,下一刻,他们就来到了门前。   “一场真假交织,时光错乱的大梦。”   无声无息间,铁门徐徐开启,而守在它两侧的士兵,却没有丝毫反应。   被魔鬼像个孩子般牵着,走过铁门,整个过程中,罗伊一直低着小脑袋,他深知这是什么地方,因为这是他曾认为的,第二个家。   罗伯特总督的宅邸。   轻轻捏了捏船长的小手,男人轻笑着提醒:“不用那么怕生,瞧,这是谁来了?”   闻言,罗伊目光微闪,不情不愿地抬起了头。   迎面而来的,是挂有奥兰皇家徽章的奢华车驾,旁侧还跟着位老管家。   似乎发现了前方的异样,伴着车夫的吆喝声,马车缓缓停下,护驾的士兵冷着脸上前,将这对突兀现身在前的不速之客团团围住。   不多时,拦在马车前的两位士兵朝两侧推开,老管家来到二人身前,审视了他们一番,旋即礼貌地问:“二位明明未受邀约,为何私自进入我家主人的宅邸?要知道,这可是触犯帝国法的。”   “请说明来意,否则,就只能委屈二位……”   “先生,对此冒犯之举我很抱歉,但我们确有要事,需请见你的主人。”   打断老管家的警告,魔鬼一手执伞,一手牵着罗伊,只好微微屈身,以表礼节:“不知你,与车中那位先生,是否还记得这孩子?”   望向男人语锋所指的孩子,老管家皱了皱眉,觉得他莫名有些眼熟,可在自己的记忆里,却从未见过他,或是任何形容相似的人。   这种感觉是这么的强烈,以至于有些反常,就像是记忆拼图缺了一块。   只余下一片空洞的黑。   极短暂的判断后,老管家确信,自己一直相伴在主人身侧,而在他身边,绝没出现过这么一号人,但谨慎起见,老人还是在留了句“稍等”后,转身去到车窗旁,请示那位漠然等候的总督。   雨幕间的气氛,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愈发压抑,直教人喘不过气来。   不知觉间,罗伊的呼吸急促了许多,他的目光再没有闪躲,而是直直望着那辆车驾,等待着那个人露面,哪怕他极不愿意见对方。   先前老管家的表现已经很明显了,他不记得,不,该说就像从未见过自己一样,那已经不能说是遗忘了,而更像自己的身影……   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了,消失在本应存在的每一处。   这种感觉很诡异,令人不自禁地生寒。   因此,尽管他仍对那位总督恨之入骨,不想以任何形式再见对方,但这一刻,他却无比希望,以至于期盼……那人能够认出自己。   哪怕依然如对弃子般待自己。   “吱呀……”   低微的开门声穿越雨幕,落入船长耳中,那脚步更似鼓点一般,一下一下打在他的心头。   终于,那人来到了二人近前。   看着那张熟悉的,却比上次相见的印象中年轻许多,几无沧桑意味的面容,罗伊认出了,那是十年前,初遇自己时的罗伯特总督。   但可惜的是……   “我想,我并没见过这孩子。”   那人的语气仍如过往,用温和掩盖漠然,话语更让人如沐春风,不现锋锐:“不然的话,这么出色的容颜,我不该没有印象才是。”   可惜的是,他也认不出自己了。   下意识握紧了魔鬼的手,船长轻咬着唇,没有尝试去做任何的努力,也没有去怀疑,在这场所谓的大梦中,对方是否还没遇上他。   魔鬼既然带他来到了这儿,自就已经表明了一切。   至此,罗伊似乎知道了,先祖先前所说的,“不一样的风景”的真意。   难道那就是没有自己的过去,是一个遗忘了他,或者说没有他的世界。   可这代表着什么呢?   浑噩间,罗伊只觉自己又被带着走了,离那位熟悉的总督越来越远,直至再见不到宅邸在雨夜中的剪影,他却仍紧握着魔鬼的手。   似乎害怕连他也会忘了自己。   那种被永恒遗忘的孤独,真的很可怕,仿佛一切存在的痕迹都被抹去。   “这就是我想带你看的路,想告诉你的事。”   男人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再没有过往与人谈判时,那种循循善诱的感觉,而只是在很平淡地讲述,讲述他也曾历经过的难忘之景。   “这是一场梦,孩子。”   仿佛只一瞬的时光,二人就走过了荒芜的西部,在那紧闭着门的农庄前止步了数刻,听着猎犬狂躁的吠叫,士兵急促的脚步临近,然后又远去,看着他们毫无头绪地,追寻一个不存在的人。   就像在观赏一出荒诞而讽刺的戏剧。   继续前行,男人淡淡地开口:“而就像我先前说的,这场梦真假交织,时光错乱,明明不符世间应有的逻辑,却极可能……”   “在某一刻成为现实。”   雷声忽起,不知是炸响在晦暗天际,还是出现在罗伊的心头,令得他一时间难以宁神,有些无助地低落着头,难以抑制地轻颤着。   那是种源于心底,源于未知意识深处,自人初生起就存有的本能恐惧。   因为那种可能太不真实,绝非人类所能想象。   因为那条路本就是……   难言的禁忌。   察觉到船长的状态不对,魔鬼渐渐止了步,看着不远处的雄城,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那么,我们还要继续走下去吗,孩子?”   安静,绝对的安静。   到这一刻,这个名为“梦境”的世界,似乎陷入了一种反常的凝滞中,就如当初在极北海域上,二人最后相见时世界作出的回应。   在静止的世界中,难辨时光的长短,唯一能分辨的,就是男人唇角的那抹笑,正在逐渐敛没,到最后,只余下冷漠与极淡的惘然。   “为什么……”   魔鬼低声呢喃着,不知是在问正徐徐抬起头的男孩,还是在问他自己。   只是他没能问完,有人接了他的话。   “为什么不呢?”   船长梦呓般低语,眸子似烈火再起,熠然生辉。 第464章 无人踏足的路   “有时我真的想不明白,孩子,你怎么就这么……倔强呢?”   在魔鬼话音落下的一霎,暴雨倾盆而落,宛若枪林弹雨般打在伞面上,而伴着那骤急的、无节奏的乐曲,这个世界又活了过来。   看着微仰起脸,像只小兽般盯着自己的罗伊,男人苦恼地叹了口气:“有了先前的经历,你应该已经能够猜得到,这场大梦的真相,看清这条路尽头的景色,可为何还是想……”   “醒过来呢?”   魔鬼的声音渐低,到那最后的四个字时,与风声雨声交织一处,令人难以分清,他是否真的这么说过,像极了似幻非幻的呓语。   “我的理由很重要吗?”   船长冷声说着,隐隐流露出的漠然之意,与他此时的年纪极为不符。   “当然了,孩子,至少能满足我的好奇心。”   闻言,魔鬼面上的苦恼色彩一扫而空,重又挂上了不着调的轻笑。   二人于晦暗无光,连闪电都不愿现身的世界中四目而对,眼瞳中都闪耀着粲然,却毫无温度的炽金光彩,就仿佛是两道不灭的鬼魂,在这时光与空间的尽头处,火药味十足地对峙着。   这一刻,他们真的很像是父子,或者说……   同一种生灵。   魔鬼。   “那死鬼明知前路坎坷,哪怕丢了命,都不见得能解除你在我身上施的诅咒,但他还是离开了,朝那无底之渊扬帆而前。”   “艾萨克大副明知他改变不了你的心意,明知哪怕等上数百年,在终点等他的,依旧可能是一场空,可在离开爱人进入诡船时,他仍没有丝毫犹豫,哪怕就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   “我知道或不知道,与我有关或无关,像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   一如那埋没在旧史中的,伟大的人们,与更多死在魔鬼手里的英魂。   罗伊微微歪头,像个孩子般打量着魔鬼,可那神情却看不出半分天真,有的只是像野兽观察猎物的喉管时,现出的冷血。   “他们的理由,就是我的。”   在船长讲述自己如此选择的原因时,男人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到最后更是感慨地轻笑出声,似乎对于这样的答案,就连他都感到些意外。   “好吧,真是很有说服力的演讲。”   就像刻意用对待孩子的方式,来对待眼前幼小身躯中的灵魂,魔鬼微笑着,极为赞许地夸了句,而后牵着那自冰冷,逐渐变得炙热的小手,带着这位“倔强”的后裔朝前方走去。   坐落在那的,是一座灯红酒绿,处处充斥着欲望与罪恶的雄城。   伊尔鲁文。   “那么,让我们的旅途继续。”   就如船长在魔鬼眼中表现出的“倔强”那样,在罗伊看来,此时的男人同样固执,哪怕他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看穿了这个所谓的“梦境”的真相,可对方依旧不愿就此放弃。   “不,我想你又一次误解了我,孩子。”   似能听到罗伊的心声,男人随手转了转伞,落于其上的水珠顿时四溅而开,就像喷泉垂落的水帘般,模糊了四周的景致。   “这不是固执,该说是……负责。”   就像是变魔术般,在伞侧的水帘落尽后,二人就已经走过了城门,来到了到处都是酒味、香水味的大街上,就仿佛那本土帮派所立的,比正规军都严苛的“城防”系统并不存在。   好吧,实际上那只是重重的收费程序,像是什么入门费啊,观光费啊,变着法子刮走外来户,或是软弱者口袋中的铜子。   当初为了躲避这一环环,罗伊可没少下功夫。   “你觉得自己看透了那条路的真相,看透了我,觉得但凡是一切不利于你的,都是我耍弄的把戏,但这是不对的,孩子。”   “我承认我为了骗你、蛊惑你,曾下过大功夫,但那都已经是过去了,冰海一事结束后,我没道理再花那么多心思给你。”   “是吗?”   瞥了眼一脸真挚,风度翩翩的魔鬼先生,罗伊微仰起下巴,不咸不淡地质问:“那请问我亲爱的先祖,您现在是在干嘛?”   “在带你走出思维误区。”   面对孩子挑衅的作态,男人不以为意,嘴角仍挂着真诚的微笑。   “你眼见过那条路的真容,甚至亲身体会过飘舞在其中的风雪,那时,你以为那是我刻意营造的幻觉,是为了让你生惧。”   “由此,你会离那条路愈来愈远,从而再难对我造成分毫威胁。”   “但这是错的。”   听着魔鬼的结语,罗伊撇撇嘴,避过一个迎面而来的醉汉,应付商品推销员般,敷衍地问:“那么先祖,您说我错在哪?”   “是误解了您的好意呢,还是说那些为我好的人,反而在骗我?”   你的意思是,我该信你,而不是我自己,或是女士那样的长辈?   这难道不荒诞、可笑吗?   听出了罗伊话语中的隐刺,魔鬼不曾动怒,而只顺着他的话说:“更信任自己与亲近者的判断,这当然算不上错事,只是孩子,你必须明白,我们走上的是一条史无前例的道路。”   “这是怎样一种概念?就像此代的学者们,所大力鼓吹的科学。”   二人穿过拥挤的人群,那些聚在一起,狂欢着、放纵着的人们,在靠近他们时,都会被一种柔和的,无形的壁障给推开。   看了眼被推入人群,导致摔倒、斗殴等连锁反应的可怜家伙,魔鬼收回目光,继续对船长耐心地解释:“每个学术流派都是一条无止境的路,而在它们的前端,总是絮乱的暗幕。”   “没有任何光芒能透过,除非有人能将它前推,它才会向后人现出可行的通路,而这些通路,一般被称为公理或是经验。”   “但孩子,在我们所行的道路上,从来都没有那样的东西,不论是我那位大副,还是可敬的神明,都不可能有机会踏足。”   “当然,凭着安妮斯朵拉女士接天的眼界,作出的判断未必没有道理,可理论终究是理论,是存在瑕疵,有概率出错的。”   “而且孩子,你应该也能感受到,一旦踏上了这条道路,就没有再回头的可能了,在这种情况下,任何错误都可能致命。”   “既然如此……”   二人穿越了热闹的街道,来到了偏僻的,几无人迹的贫民区,在这座利益、暴力至上的雄城中,强弱差距被无限地放大。   既没有钱财,也没有硬拳头的弱者,在这儿别说是得到保护,就连生存下去都很艰难。   魔鬼的脚步渐缓,带着船长进入了个狭窄的巷道,最后止步在尽头的角落前,在那儿到处都是寻食的,不畏人的老鼠,因为一般会来这的,都是虚弱得连它们都对付不了的家伙。   就像那个蜷缩在角落,衣衫褴褛,像个死人般毫无声息的孩子。   “你为何不来问问我呢,毕竟,我也算是开辟了这条路的先驱。”   魔鬼的声音徐徐荡开,最后轻柔地落在罗伊耳畔,带着丝笑意。 第465章 雨夜中的重逢   那蜷缩在墙角的孩子,其实并未睡去,反而凭着过人的听力,早早发觉巷外来了人,只是一来不知道他们的来意,二来离开的路已经被堵死,这时再想要逃离,机会已微乎其微。   所以他低垂脑袋,紧闭双眼,屏息作着伪装,想让来人觉得自己已经死在了雨夜里,或者精疲力竭睡去,以减弱其戒心。   同时,伴着罗伊二人的靠近,他不自禁地握紧了……   藏在身后的短匕。   只是他等啊等,都没等到对方靠近后的温热鼻息,或是粗暴的踢打,而只听到了男人轻柔的声音,说着他听不懂的东西。   什么科学,什么先驱……   听着不像是“高等区”里,那帮满脑子金钱、美色的暴徒会考虑的东西,更像是住在贫民区,脾气古怪的老人们的自语。   他们总爱在泛黄的旧纸上,捣鼓些稀奇古怪,不能果腹的符号。   但尽管连他们自己都吃不饱饭,有吃食时还是会想着像自己这样的孩子,给这些身处罪恶之城最底层的小家伙们留一些。   不论脾气再怎么差,他们都不是坏人。   想到这儿,男孩紧握着匕首的手微松,很有些艰难的睁开眼来,而那走入小巷的两人,也恰巧停在了他身前几步的位置。   天色很暗,但像他这样,被“特权区”的人称为“老鼠”的孩子,总是需要适应漆黑的环境,无论为了偷盗亦或是藏匿。   所以哪怕因为正值雨夜,身处巷道等缘由,此间黑得根本看不清五指,但他仍能很快地分辨出,面前这二人的大致形象。   男人穿着件深色的礼服,手持黑伞,替身侧的孩子遮雨,看着像极了位管家,那从容、矜持的气质,与这城市格格不入。   而让他有些吃惊的是,那男人倾伞的对象,却并非着装得体的少爷小姐,而是看着比自己稍大些,穿着粗布衬衣的孩子。   这二人往那一站,怎么看怎么别扭,而更诡异的是他们那相似的暗金眼瞳,正于雨夜间熠然生辉,看着就像是林中猛兽。   心头微生悸意,男孩有些后悔不再装睡,因为不管从哪方面看,这对奇异的……“主仆”?似乎都没道理来找自己麻烦。   但很显然,现在他们已经注意到了他。   感受着二人投来的视线,感受着其中燃着的,连冷雨都浇不熄的火光,男孩缩得更紧了些,握着短匕的手微微颤抖,声音同样轻颤着:“给……给些吃的吧,好心的先生和少爷。”   在那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目光前,他什么都不敢做,只希冀能借着乞食的由头,让对方放过自己,或者因厌憎而远离也好。   看着男孩脏兮兮的小脸,与那熟悉的,宝石般澄澈的血瞳,罗伊暂时压下和魔鬼较劲的心思,毫不客气地甩开了他的手。   船长上前几步,半跪在男孩身前,伸手轻抚他湿漉的黑发,另一只手则悄无声息地探入了他的身后,于他未察觉间……   抓住了他正捏着短匕,不住轻颤的小手。   熟练得像在过去某刻,他也曾这么做过。   “放轻松,小混……”   说到一半,船长觉得这个称呼放在当前的情境,似乎并不合适,歉意地笑了笑,然后改了口:“里奇,我不会伤害你的。”   不知为何,往常对外人无比警惕的男孩,在听完面前这位初见之人的安抚后,却真的松了口气,顺着他的意思松开了刀。   “你,不,您认得我?”   男孩惘然地眨眨眼,很是无措地问。   确认威胁消除,罗伊才松开了男孩的手,目光柔和地注视着他,回应:“当然了,我不但认识你啊,还知道你以后会离开这里,过上截然不同的生活。”   本就一头雾水的男孩,听到这更困惑了:“您是在拿我取乐吗?”   什么未来,什么离开后的生活,他这样的人根本连想都不敢想。   伊尔鲁文中的这些“小老鼠”,最好的结局就是成为那些“特权区”恶徒的爪牙,而更多的,就连今夜这场雨都熬不过。   船长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解释什么,而只是对身后的魔鬼扬了扬手,而对方也像是早料到一般,伸手入怀,在男孩不能眼见的地方,凭空取出了个小布袋,递给了罗伊。   接过小布袋,罗伊拉过男孩的手,将那袋子郑重地按在他手上,认真地说:“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可得一字不落地记好。”   听着对方的嘱咐,男孩只觉一种强烈的熟悉感冲上心头,下意识点了点头。   “这袋里呢,上层盖着些铜币,你拿去在贫民区找个信得过的地方,吃饱喝足,再备些路上的食水,寻到机会就离开这。”   “至于下层……是些珠宝,等你什么时候有能力保护自己了,就寻家正规的珠宝行,把它们卖了,换来的钱够你用一生。”   这个布袋虽然是罗伊向魔鬼要的,但实际上,却是他自己创造的,先前的作态,只不过是让这件事,看起来更正常一些。   因此,他才对其中之物了如执掌。   而为何船长能够有此权能,是因为至少在这梦中,他已经醒了。   “为……为什么?”   哪怕是再迟钝的人,听到这儿也该反应过来了,更何况是心思敏锐的男孩,他虽然没有打开袋子,但心中却已经信了九分,只不知对方为何要这么对自己,他又有什么资格接受。   “没有为什么,你只需要记住我的话,然后好好活下去就够了。”   像个小大人般揉揉男孩的小脑袋,罗伊起身退回魔鬼身边,深深望了眼同样起身的男孩,没再给他开口问话的机会,就回身远去,不多时,二人的身影重又隐没在深沉的雨幕中。   直到二人离开许久后,男孩才醒过神来,他拉开系着布袋的细绳,看到了那位“少爷”说的铜币,以及其下粲然的珠宝。   取出铜币后,男孩就迅疾、小心地收好了袋子,却没按对方所嘱咐的,立刻去贫民区中寻个破旧酒馆,吃饱喝足休息,而是有些无力地靠在墙上,任由那些真正的老鼠偷瞄自己。   回忆着先前位那明明从不曾见过,可却莫名极为熟悉的“少爷”,男孩的眼神略微涣散,心思尽数沉在了这天降的馅饼上,就连这几日时刻折磨着他的饥饿感,都被抛到了云外。   不知过了多久,原先无比骤急的暴雨,似乎柔和、温暖了许多,变回了夏季应有的模样,而男孩也终于动身离开了小巷。   只留下了一道极低的,不确定的呢喃。   “罗伊……哥哥?” 第466章 梦与现实   “我不问您,一是因为您曾经骗过我,差些让我永远出不了那深渊,二呢,在那次离别后,我们在某种意义上就算是永别了。”   没再让魔鬼牵着手,甚至没再受他代为遮雨这小小的示好,罗伊负着手前行,任由夏雨湿透发丝、短衬,不回头地说着。   “从那之后,您再难影响到我,而相对地,我自然也没法再见到您,既然不能相见,又谈何询问?再说,您又凭何认为……”   说着,罗伊轻巧地转身,边后退,边微笑说:“您就一定是对的呢?”   闻言,男人看着孩子般,居高临下地笑笑,想说自己在这条路上走了很远,所见就算会因人生异,也绝不会出现太大的偏差。   可还不等魔鬼开口,他炽金的眼瞳忽地一凝,就连嘴角笑意也淡了。   “瞧啊,先祖,总有事是您料不到的。”   听着那顺风雨而来的呓语,看着止步的魔鬼,罗伊摊了摊手,轻笑着说:“照您,与这场梦的意思,若我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那些熟悉我的人们,以至世界都会渐渐地淡忘我。”   “但问题是,您一路展现给我的,可都是过去啊。”   “是发生了的事,是认识我的人,这条路再如何神异禁忌,只要我不愿,它也只会影响我本身,又怎能抹去我存在过的痕迹?”   “所以啊……”   罗伊直视着男人的眼瞳,似要看穿他作为掩饰的温和与风度,直抵那灵魂深处的漠然:“先祖,您就开门见山地表明来意吧。”   “毕竟,您也知道,我不是个优柔到,会被假象影响判断的人。”   对峙并没有持续太久。   哪怕被如此不留情地摘下面具,挑明心意,可魔鬼仍只淡笑着摇头,没有试着做些什么,因为说到底,他只是这场梦的过客。   或者说,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一切该发生的,自然不会缺席。   沉默着上前,在走过船长时,魔鬼还不忘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跟上。   视线追逐着男人而前,直至他的背影,渐将被雨幕隐没,罗伊也没能想出,接着往下走,对他而言,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您还是不死心,觉得能说服我吗?   罗伊微蹙着眉,默然想着,但到了最后,还是轻叹声追了上去。   越往前走,夜色越深雨声愈轻,渐渐地,船长再感受不到临身的雨珠,迎面而来的,变为了湿润,透着微咸味道的海风。   炽烈的阳光自天而落,覆盖了整片甲板,直照得水手无心做活。   微眯着眼,适应了下光线,罗伊四面打量,很快就分辨出,这就是自己和里奇当初逃离伊尔鲁文,打黑工时搭乘的商船。   且不用找,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倚着船栏,正眺望着大海的魔鬼。   “你说得不错,孩子,过去是没法改变的。”   听着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男人转过眼,看向那似乎长高、晒黑了些的孩子,淡声说:“这是铁律,就连神明都没法扭转。”   “而正如你所说,那条路再伟大莫测,所能影响的也就是我们。”   “我们这些迷途之人。”   见魔鬼向自己伸出手,罗伊迟疑了会儿,没有躲,任由他温柔地轻抚自己的脸颊,而不知是否是错觉,他的眼中带着些……   怜惜?   就像猎人看着濒死的麋鹿。   “梦与现实,就像是镜子的两面,截然相反,可却又处处对应。”   语落,男人收回手,重又望向大海,暗金的眼瞳中倒映着浮在海面上,愈飘愈远,渐成小点的黑伞,面上再无任何表情。   “因此,这个世界上仍存有你的痕迹,那些人记忆中的你,也不会被抹去,真正会忘却所有,再看不到交织的命运丝线的……”   海风忽地大了,吹得那因无心打理,留长了许多的金色发丝纷乱而舞,差些就要飘进眼中,罗伊只得一手挡风半闭起眼。   然后,魔鬼听不出情绪,似宣判般的话语,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是你啊,伊丽莎白。”   就像尘埃落定,大风渐止,发丝无力地垂落,船长徐徐放下手,刚想看向魔鬼,想质问他些什么,却发现身侧早已无人。   在更远些的船栏边,那个曾受过他教诲的孩子,正小跑着靠近。   “罗伊哥哥,船长说今天阳光太毒,很可能会晒出问题,所以……”   来到罗伊面前,那比他矮了半个头的孩子,才喘上口气,正想兴高采烈地传达“放假通知”,可在抬眼后,却不自禁住了嘴。   许久,他才有些担忧地开口。   “罗伊哥哥,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看着那个才分别不久,虽然个子也长高,也晒黑了些可变化不大的孩子,罗伊无声地重复着,觉得有什么东西淌过了脸颊。   是雨水?不,大晴天的哪会有雨水……   原来是泪啊。   没有悲伤的感觉,只有一种空落,一种被放在无光的世界中,孤寂到绝望的空落,船长动了动嘴唇,想唤出眼前孩子的名讳,可不论他怎么翻找,记忆中都只有一个空白的剪影。   没有他。   “你不记得……他了吗?”   魔鬼的声音在罗伊耳畔响起,轻柔、虚渺,让人不知从何而起。   “我……”   不知该如何回应身前那逐渐焦急的孩子,罗伊失魂落魄地低下脑袋,看着因干粗活,满是伤痕的双手,以及不住落在上面的泪水,用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声音呢喃:“我不记得了。”   “那么他呢?”   那孩子的声音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海盗们热烈的欢呼声,是近在咫尺的温热鼻息,以及那句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宣告:“船长先生,这就是我们要的宝物,那么后会有期!”   随之而来的,是豪迈而放肆的大笑。   罗伊用力地眨了眨眼,看着正低下身子,打算扛起自己的那个男人,看着他粗犷中带着威严的面容,与那浓密的,火般赤红的胡子,明明那么想呼唤他,可怎么也说不出那名字。   “哦,哦,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孩子。”   发现了船长面上的泪水,那蓄着红胡子的男人随意替他擦了擦泪,而后也不顾他的反应,直接把他一把扛在了肩上,朝跳板走去,听到身后另一个孩子的叫喊,才驻足回望了眼。   “把他也带上。”   男人得意地笑了笑,随口留下句命令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是他没听到,被扛在他肩上的孩子,正不停地低念着。   无助地,惶然地念着同一句话。   “你是谁?” 第467章 一切的开端   眼前景象变换不定,就像是一幅幅跃动的画卷,罗伊明明能看到,却触之不及,不论画中人如何熟悉,她都唤不出名来。   魔鬼低语般的问话仍在继续,似没有温度,渊谷将至的倒计时。   “她呢,你还认得她吗?”   已至深夜,小酒馆却依旧人满为患,到处充斥着笑语与碰杯声。   这是近来岛上最受欢迎的寻乐地,不仅因为酒水价钱便宜、各式服务到位,还因为它有着一位发色如火,性格却似冰的美貌老板娘,一旦攀上了她,就能得到数不清的绝密情报。   美人、美酒、情报交织一处,得一而得全部,这对岛上的每位海盗而言,都是极大的诱惑,只是很可惜,名花总是有主。   看了眼坐在靠窗的,最好的位置上,面容青涩,可已然名震东海域的少年,海盗们灼热的心情,像被泼了冰水般冷却了。   一阵长吁短叹,大汉们立刻又沉浸在取乐中,大笑着划起拳来。   “再来一瓶。”   仰着头张着嘴,罗伊用力地摇了摇酒瓶,却发现其中连一滴酒都没了,他苦恼地皱了皱眉,将空酒瓶用力地敲在木桌上。   听着船长的吩咐,站在桌旁,专门服侍他的女仆为难地说:“罗伊船长,您已经喝完了今天的储量,老板娘她说过……”   “怎么,我自己的酒馆,还不准我喝酒了?”   被心头的空落感缠得恼火,少年的语气自也不如往常温和,冷着脸问,将那女仆,与坐在周边的客人,全给吓得噤了声。   “这是谁在耍酒疯啊?”   从容的脚步声临近,女仆如获大赦般退开,给自己老板娘让道。   伴着冰冷,却不显疏远的话语,一位与船长年纪相近的少女,领着全酒馆的灼热视线,止步在那张摆满了空酒瓶的桌前。   扫了眼桌面,她挑着眉说:“我的好船长,一天十二瓶酒,还不够你喝的?还是说你又想故伎重施,想借着这由头……”   略过后半句话,少女冷哼了声,说了句“你想都不要想”后,转身吩咐女仆:“他今天心情不好,酒水可以尽管给他上。”   “但是你们,给我听好。”   少女目光一转,落在距木桌不远的数人身上,他们是人鱼号的船员:“等你们船长什么时候喝够了,就把他带回船上去。”   “事后若出了错,我可拿你们是问。”   想着这位少女在船长心中的地位,海盗们一颤,齐齐地回应她。   “是,乔伊斯小姐!”   目送着少女走远,罗伊没有像寻常,或者说遥远的过去那样挽留,缠着她“表真心”,而只怔然地注视着她的背影远去。   没有任何奇迹,他认不出她了。   就连呼唤都做不到。   劣质,却度数极高的朗姆酒一瓶瓶上桌,船长在船员们胆战心惊的目光下,闷头喝着,那求醉样,与平时的他截然不同。   终于,不知多少瓶酒入腹,罗伊醉得不能再醉,一头栽了下去。   可惜,他没法真正地大醉一场,不能进入梦乡,忘却所有烦恼。   因为他已经身在梦中。   漆黑下去的视线,重又恢复光明,至于醉意,更早已不知去处。   而魔鬼漠然的声音,也在此刻再次响起。   “他?”   亚德里斯饱受炮火璀璨,满是无家者的街巷上,一位穿着破布衣的老人忽地出声,叫住了上岸不久,这座岛屿的新主人。   “您,您好,我是约翰·戴维森,我对岛上的情况很了解……”   虚弱的老人快步上前,却被凶神恶煞的海盗拦住,没法再靠近。   他满脸谦卑地,用尽力气喊着:“船长,船长,我想为您做事!”   约翰·戴维森……   罗伊默念着这个名字,暗金的眼瞳中渐生惘然,任其中云雾如何翻腾,都没法寻出一张与那人相似的,苍老卑微的面容。   沉默了许久,直到老人眼中的光彩渐黯,船长才轻轻点了点头。   “带上他。”   闻言,身侧面色微有些苍白的少年,蹙着眉说:“可船长……”   “没事,先看看他是不是在说大话,再决定用不用他不迟,我们到底是外来人,会需要位了解这的人,作为沟通的枢纽。”   就像发自本能般,罗伊下意识说了这么段话,眼中迷惘更深了。   那个纠缠着他的问题,又一次浮上了心头。   你是谁?   “对啊,他是谁呢?”   似有轻笑声传来,可魔鬼的声音,却仍不带笑意,寒冷若坚冰。   “轰隆隆……”   舷窗外传来的,低沉的雷声惊醒了船长,他急促呼吸了几次,才开始打量周边环境,发现自己此时在人鱼号的会议室中。   会议室中早已坐满了人。   “那他们……你总不会忘了吧?”   目光扫过会议室,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罗伊的呼吸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愈发急促,那积聚已久的情绪,再难以压抑。   “船长,我们离那座岛还有多远?”   没发现船长的情绪不对,坐在他左手侧首位,眼眸深红似血的少年,知道船上已暗流汹涌,这些问题不能再埋藏心中:“据卡修的判断,最多再半天,我们就会被那支舰队合围。”   “到了那时……”   他没能说完,就被罗伊的呢喃打断。   “那座岛?你是说……”   听着少年微哑的问话,罗伊如梦初醒,逐渐平复下心境,伸手入怀,取出了一枚水晶骷髅状的吊坠,此时它的眼洞中,正流溢着如丝如缕的冷光,指向船首的方向,且愈发凝实。   “快了,很快了。”   注视了会儿吊坠,船长猛地起身,来到身后紧闭的舷窗前,眼瞳中倒映着被电光照亮的大海:“在被奥兰的舰队围住前,我们一定能到,到时我自己上岛,你们先寻机甩脱它们。”   “可船长……”   就如上一次,在那老人前时一般,少年的劝语又一次被打断了。   罗伊垂落在身侧的双手渐渐握紧,虽然他已经忘却了会议室中的所有人,可却仍记得,那场惊心动魄,难以忘怀的背叛。   “就这样吧,散会。”   短暂的寂静后,与会的人相继应声,旋即离开,只有那少年没有动作,而停在一旁鸟架上,保持着安静的寒鸦飞了过来。   “我也去,我也去。”   寒鸦落在她的肩上,轻声叫唤。   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它的下巴,船长对这只熟悉却又陌生的爱宠,微笑着,斩钉截铁地说:“这次不行,我的好姑娘。”   “放心吧,我会活着回来的。”   罗伊语调一扬,对寒鸦,与沉默以表反对的少年,轻松地承诺。   一如许多年前的那一天,一如……   一切的开端。 第468章 代价   就像时光倒流,仿若一切重演。   在震耳的雷鸣下,倾盆的暴雨中,手持水晶骷髅,瞳似将熄岩浆的青年,再次踏上了无名孤岛,顺着光流指引一路飞奔。   穿越密林,避过枯木,他终于又一次,来到了那片人造的空地。   来到了海盗之王的王座前。   只是终有些不同。   这次没有莽撞的触碰,没有落空的刀光,也没有魔鬼的自述,在一道仿若撕裂了天际的闪电后,空地上的景致顿时一变。   大理石地面上,排水通道中的水流,变作炽金的岩浆倒流回王座之底,于是覆在真正王座上的石壳碎落,归复原来模样。   在那镶着璀璨宝石,铭有鎏金纹路的王座中,魔鬼静静地端坐。   仿佛已经等了他足足千年。   眼见此景,船长全身不住地战栗着,不是因恐惧,或是能够眼见的,悲惨的未来与过去,而是因为积聚了全旅途的愤怒。   他喘着粗气,几步来到王座前,不由分说地拎起那人的衣领,眼瞳中的炽光,似要化作实质的火,将咫尺魔鬼烧成灰烬。   若面对着这般情境的是个凡人,怕早已被来自生命源头的恐惧击溃,别说是反抗,就连意志,都会变作支离破碎的玻璃。   但问题是,他同样是魔鬼。   “你心里很清楚,孩子,这事儿怪不了我。”   面对着如潮汐而至的压力,男人平静如常,安抚孩子般淡声说。   闻言,罗伊沉默了很久,攥着他衣领的手,都快把那旧布料捏碎了,可哪怕再不愿意承认,也知道这魔鬼说的不是假话。   一如广为流传的道理,站得越高,眼界所能及,自也更为辽远。   此时的他是“醒着”的,是另一意义上的魔鬼,在这独属他的梦境中,可谓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就连眼前人都不如他。   也正因此,他知道男人没有说谎,在这儿,对方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算作是……一位过客。   领口一松,魔鬼看着垂落下手,退了半步的青年,轻声地问:“伊丽莎白,到了现在,你还觉得,我是为欺骗你而来吗?”   知道他还有后文,罗伊抿了抿唇,没有回话。   “这条路上的风景,你已经看过了,而当初你走向纱琴号时,走过的那道天阶,就是这条禁忌之道,通往彼岸的终末旅途。”   “想获得无边的伟力,得见世界的另一面,又想什么都不失去,这般想法未免天真,要知道,事物从来都是有两面性的。”   “血脉与恩赐的反面,就是原罪与诅咒。”   仰靠在王座上,魔鬼满不正经地,轻笑着说:“何必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孩子,你要知道,自低劣的人类一步登天,比肩神明,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而所需要付出的……”   “仅仅是些微不足道的情感,而这,已经算得上是天大的恩赐。”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面无表情地“嘁”了声,罗伊直视着魔鬼的双瞳,冷冷地问:“先祖,对于您这样的冷血生物而言,除了您自己的死活、前路,有什么是重要的吗?您就连所爱都能轻易地抛下。”   所谓的真情,在他决意离开的那刻,其实就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说得再好听,不也只有自己能听到?   对少女最后那句毫不掩饰恶意,带毒匕首般的话,男人只无谓地笑了笑,并没有做任何的反驳,或许是懒得与孩子斗嘴。   又或许,他真的不在乎她。   这世界上有什么值得他珍视的呢?   财富、爱情,亦或崇拜与信仰,全都是些手到擒来之物,在他的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   万事如戏,只要在偶尔回忆时,能带来些慰藉,就已经足够了。   “还有啊,您说不是来骗我的,这难道算不上是在睁眼说瞎话?”   忍不了那家伙可恶的笑容,船长冷哼了声,揭露他的谎言般说:“嘴上说得好听,抛却情感,忘记所有,以换取近神的魔力,但我看您也没变成万年冰块,成天摆出张扑克脸啊。”   “是,事物都有两面,但别忘了还有一句话,那就是事无绝对。”   罗伊后退了几步,与王座中人来开距离,同时冷笑着说:“饶是禁忌之途,也没道理四面皆壁毫无转机,您不过是在赌。”   “赌我寻不到那个转折点,不是吗?”   掌声于王座中传出,于暴雨间回荡,声音低微,却无比地清晰。   “全中,不愧是我最完美的孩子。”   到了此刻,自傲如爱德华船长,也不禁流露出几分欣赏,熠然的眼瞳中更涌动着警意,看着船长就像在看最棘手的死敌。   “你说得不错,就代价一事而言,这条路确实称不上完美,它有破绽,有裂隙,总会有某一处,压不住所谓的人性光辉。”   “但这是有前提的。”   轻轻摇了摇头,魔鬼看着青年的眼神中,多了几分遗憾:“那就是你得知道,你在找什么,那真正的破局之物又在何处。”   “很可惜的是,你没有领路人。”   缓缓坐直身子,男人用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轻敲着扶手,惬意地笑着:“这也就意味着,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要找到什么,不论在这场梦中辗转多久,也只是在白白浪费时间。”   “当然,你还有别的选择。”   弹钢琴般的手一顿,魔鬼对罗伊竖起一根手指,微笑着说:“确切来说,是两条路,两条无法回头的路,其一就是止步。”   “不在这禁忌之道上继续前行,彻底摒弃血脉深处的呼唤,这样一来,你会自然而然地醒来,记起一切,后归复于平凡。”   “而第二条。”   魔鬼添了根手指,笑得愈发灿烂:“自就是不顾一切地走下去,抛却所有情感,成为我的……‘同类’,那之后,你自然就会理解我的所为,理解我的追求,不再在意凡世之事。”   “所以啊,无论你选哪一条,都是我赢。”   收回手指,男人十指交叉放在面前,嘴角笑容渐渐敛没,取而代之的是郑重、肃然:“那么,你到底会怎么选呢,孩子?”   虽然是在这么问,但很显然,魔鬼也知道,自己得不到答案,这个问题,以及青年变换的眼神、情绪,都不过是个契机。   推动命运之轮滚滚而前,再无法暂缓的契机。   那一霎,光影变换,时光流转,初见时的一幕幕重又现于此间,过程快得近乎只是一眨眼,就已经来到了那最后的结语。   “诅咒的内容就是……让你的名字成为真实。” 第469章 你是谁?   伴着那话来的,是浓重的睡意。   且不知是否托了这场大梦的福,当那记事前的画面重现时,躺在母亲怀中,仍是婴儿的罗伊,终于看清了那死鬼的面容。   很好看,怪不得老妈会看上你……   听着那声“伊丽莎白”,船长默然想着,只觉再次被名为“睡意”的潮水淹没,不由自主地合拢双眼,陷入了那场黑梦。   微风顺着满是白沙的海滩而来,拂过沉眠少女白皙的脸颊,海浪声柔和地起落,仿若天然的摇篮曲,令她呼吸更为悠长。   再甜美的梦亦有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修长的睫毛颤了颤,自然地醒了过来,眼瞳微微涣散,望着熟悉的蓝天,出神了许久,才清醒过来。   她支着身子坐起,眺望着平和的海面,一眼就看到了那些残骸,记忆逐渐清晰,告诉着她,那是被覆灭的奥兰第一舰队。   奥兰……舰队……   这两个词不断地自脑海跃出,船长捂着额头,深呼吸数次,才算有所缓解,那之后,她开始审视它们,觉得这该是线索。   只是……指向什么?   虽然除却那些被她忘却的人,关于事与物记忆,都仍然存在,甚至可以追溯到细节处,但对这个问题,罗伊却毫无头绪。   她知道,她要找到什么,来破掉这个梦,来让这条所谓的禁忌之路,通向不一样的结局,但问题是,她不知道那是何物。   是件东西,一如钥匙、石盘,还是说,是件需要完成的事……   想着,罗伊有些失魂落魄地站起,环顾了下雪白的沙滩,略一迟疑后,决定先随意走走,或许放空心神就能捕捉到灵感。   忽地,远处隐隐传来声震响。   船长微微一怔,旋即微蹙起眉,忆起当初自己也听到过这声音,好像是半截龙骨砸在了西海岸上,而且,还有什么……   苦恼地抓了下发丝,任凭罗伊怎么回忆,也想不起来随着那截龙骨上岸的,究竟是什么,但毫无疑问,那对自己很重要。   算了,过去就知道了。   甩了甩脑袋,船长将杂思尽数驱离,朝着震响传来的方向行去。   不多时,她抵达了孤岛的西岸。   那截破碎得难成整体,散发烧焦味道的龙骨,就静静地躺在船长面前,只是尽管她寻遍了整片西岸,别说是感觉中对自己极重要的事物,就连点破木板之外的东西,都没有见到。   哦不,倒是有把枪。   拿着那柄雕着女神侧影,精致华贵的短铳,罗伊把它翻来覆去检查了个遍,发现哪怕逢此大难,这枪也没进多少水,稍感满意,但刚把它别在腰带上,身子就下意识地僵了一下。   “不对啊,我记得这把枪明明……”   捏着下巴,罗伊低声自语着,原本炽亮的眼眸,变得忽明忽暗,仿佛有无数画面,正以人眼不能及的速度,自其中掠过。   时光在这一刻就像是静止了,风声、潮声都渐渐变得微不可闻。   “是属于一个人的。”   许久,少女眼眸归于明亮,梦呓般地低语。   于是停滞的世界又活了,且在那栩栩如生,几乎察觉不出是梦的画卷中,隐约闪过一个只有罗伊能看见的,模糊的掠影。   是的,是一个人,这把枪是属于他的,只不过后来被我抢走了。   轻轻地拍了拍腰间的短铳,船长视线扫过沙滩,经过龙骨残骸、焦黑木板,最后停在了一处平整的,全无异样的空地上。   你本来该躺在这儿,只是……   罗伊微微歪着头,视线一刻不移地盯着那处,沉默片刻后,问。   “你是谁?”   那一刻,梦与现实仿佛短暂地交织了,借少女问出了这个问题。   经由静谧、热闹的转变后,在发现哪怕来再多人,也对现状毫无帮助后,船长室又归于了寂清,只余下了它原本的住客。   只是过往的吵闹与甜蜜早已无踪,只余下令人喘不过气的压抑。   不久前还闹腾着的寒鸦与幼龙,此时却保持着从未有过的安静,乖巧地围在相对跪坐的二人身旁,眼中尽是担忧与悲伤。   自先前船长向着船首望去后,就像被摄去了心神,成了一具无心的木偶,不论外界如何呼唤,她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这种情况以前从未发生过。   所以,哪怕是很早就跟随少女的兰斯,都只能在表明自己从未见过船长如此后,无奈而心焦地离开,而早前被她拿来撒气的船医,也以自己的姓氏起誓,这绝对不是哪一种病症。   他不至于小心眼到在大事上开玩笑。   就连专业的医生都没有办法,将这诡异情况,定调为了“超自然”事件,其余船员自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得相继离开了。   倒是在听到“超自然”一词后,凯因想起来,人鱼号上还有位神异的生灵,也就是塞壬,还未来察看过少女的情况,给出意见,于是让安德森这个“便宜老师”,去请她来一趟。   但直到现在,那位也没有来到船长室,而只让船医带回了句话。   “它说,再等等。”   对于这无厘头的回应,凯因自然一头雾水,经过了船医的解释,才知道海妖话中的它,指的是那只船长带回船的暹罗猫。   可就算知道这点,大副仍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听一只猫的话。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种小事的时候,既然塞壬说要等,凯因自也只能等,哪怕这个过程很煎熬,煎熬得让他心神难宁。   时光仿佛被无限地拉长了,房间中的氛围却在无止境地向下陷落,除却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外,再难以听到更多的声音。   一片静寂间,少女似乎动了动。   坐在她身前,只咫尺之遥的凯因,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在这难熬的时光中,他一直紧绷着神经,希冀船长能有所动作,哪怕不是在回应他,因此,自连最小的动静都不愿放过。   副手抬眼望去,发现船长确有了动作,她也同样抬起头,朝着自己看来,直直地望向他的双眼,嘴唇微动,似有话要说。   可还不待凯因流露出惊喜,他的心情又陡然一沉,因为少女先前涣散、无神的眼眸,此时正如盛起的火,映出炽烈的光。   那熠然光辉中,是高高在上,是绝对理性,是令人心寒的漠然。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中不存丝毫情绪。   “你是谁?” 第470章 她在梦里   那不像询问,而更像是……通知。   这就是面对着那双炽金眼瞳,和那句不存情感的问话时,凯因的感受。   船长……你忘了我?   不知为何,这个想法一经露头,就再压不下了,副手怔怔地看着面前亲密,而又忽然多了些陌生的少女,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直到她“扑通”一声,倒在柔软的厚被上。   听着少女悠长的鼻息,凯因如梦初醒,注视着她放松的侧颜,一向平静的眼眸中,忽地涌起些阴翳,就像被乌云笼罩了的大海。   呼吸渐渐粗重,副手似乎重又看到了,那场熊熊燃烧着的,吞噬了一切美好的大火,又感受到了那种深切的无助与绝望。   时隔十数年,它似又卷土重来了,要把另一位天使从他的身边夺走。   尽管他已经与过去不同,不再是那个无力的孩童,可在面对着超越世俗常理的诡力时,他却仍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就像剥去了童话表象,冰冷的现实,它不会因谁的不甘而改变。   真的很不公平。   “吱呀。”   就在船长室中的温度降至冰点,气氛低沉得要盖去所有声音时,门开了。   凯因有些僵硬地转过头,面色微微有些苍白,再不似往常般镇静,在那自他额间滑落,徐徐淌过脸颊的冷汗映衬下,像极了被天灾夺走了所爱,以至一切后,一无所有的落魄者。   像极了十数年前,站在雨中看火的孩子。   推开门的是塞壬,只是她没有进门,只安静地伫立在门口,倒是她抱着的猫,自她怀中一跃而下,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迈着优雅的步子,暹罗猫来到了床前,轻巧一跃,落在二人身侧,旋即看向近旁大气不敢喘的寒鸦、幼龙,毫不客气地叫唤。   “喵。”   不知为何,明明只是个单调的音节,可凯因却似乎听懂了,它是在赶人。   没有抗议和吵闹,两只小家伙只对视了眼,就相伴着飞出了房间,落在塞壬身后,眼巴巴地望着里面,颇有些被赶出家门的凄然。   见状,凯因皱了皱眉,向塞壬投去询问的目光。   海妖仍然没有进来的意思,只回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微微低首以示歉意,后在猫不耐的催促声中,轻轻关上了门。   于是,房中就只余下了两人一猫……   一只奇异的猫。   迎着副手“莫名其妙”的眼神,暹罗猫绕着沉眠的船长走了圈,这儿嗅嗅,那儿碰碰,还朝着船首的方向望了一眼,才算是消停。   或者说,才终于确定了情况。   不知是不是错觉,凯因总感觉在那一刻,这只猫似乎很“人性化”地叹了口气,那无奈的模样,像极了不想加班的水手。   “你能……帮帮她吗?”   强压下心头的荒诞感,副手伸手触了下猫,略有些沙哑地请求。   似乎不习惯被生人触碰,暹罗猫浑身一颤,跳开了段距离,回身瞪了这“不懂礼貌”的凡人一眼,仿佛随时有可能炸毛。   但看着他心神不宁的可怜样,猫挑起的眉,又缓缓耷拉了下去。   “喵?”   听着猫询问般的叫声,副手有些不自然地点点头,回应:“是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忘了我,不,该说就像从未见过我。”   就像在她的世界中,从来都没有他。   得到这个早已猜到的答案,暹罗猫的眉毛不禁耷拉得更低了,虽然它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要说清楚,可得费番功夫。   尽管说吧,它只需要叫一声,就能把所有的信息都涵盖进去,可谁又知道,眼前这……弱小的生灵,能够理解得了多少。   算了,猫不干这苦力活,还是让专业人士来吧。   “喵。”   暹罗猫舔了舔爪子,理顺脸上的毛,一面听不出情绪地叫唤着。   “你说她把我弄丢了?”   副手尽力理解着猫“言简意赅”,或者说敷衍到家的解释,满头雾水地说:“所以,我得把她找回来,可船长不就……”   看着熟睡着的少女,凯因顿了顿,收回了反问,若有所思地呢喃:“她在梦里?”   “喵。”   对副手的理解能力稍感满意,猫放下爪子坐直,对他肯定地叫。   那种感觉很奇异。   在听完猫看似无稽的解释后,凯因虽然没能完全理解罗伊的处境,但却隐隐感觉到了那个梦,那个完全无法解释的世界。   她就在那个世界中,可却不像是被困,而是在其中无谓地徘徊。   安静地感受了会儿,直到那种感觉逐渐渺远,再看不到那场梦的朦胧剪影,副手才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认真地请教。   “我能大概明白你的意思,可她在那个梦里,我该怎么找到她?”   梦与现实,就像是镜子的两面,截然相反,却又处处对应,你或许能透过镜面,看到其中之景,却并不代表你能触到它。   更遑论,那个梦并非真实意义上的梦,而是独属于少女的世界。   见对方逐渐接受了“与猫交流”的反常事,猫对他的适应力还算赞许,但听到这“毫无意义”的问题后,它的眼中又泛起了无奈,觉得和昏睡的少女相比,他的悟性实在太低了。   好吧,毕竟是个凡人,没见识过“大场面”。   “喵。”   仰起头,暹罗猫注视着青年的眼眸,懒懒地叫唤,说既然你都已经发现了,她这时候在那古怪的梦里,那么要找她……   当然是去梦里找啊,笨蛋。   那对瑰丽、深邃的蓝眸,就像是那面连接着梦境与现世的镜子,透过它,凯因看到了那个世界,看到了暴雨下无光的海,以及另一艘在海面上起起伏伏,却坚定前行着的人鱼号。   那也是一个梦,但似乎和她的不同。   声音、体感,一切感知都在渐渐消失,到最后,凯因的视线中,只余下了那双蓝眸中的世界,它在逐渐变得清晰、真实。   那片海上的人鱼号,在他的眼中不停地放大,直至能看清甲板上的情境,看到顶着风雨巡逻的海盗,看到他们向他行礼。   “大副,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回房?”   船员们关切的询问响起在耳畔,与迎面而来的冷雨一样的真实。   “喵。”   隐约间,凯因还听到了声猫叫,它说当然不同,因为这是……   你的梦。 第471章 梦境中的学者   叫声落下,一切成真。   不论是踩着的甲板,走近的船员,还是冷得仿佛随时会冻凝的雨珠。   “我还有些事没忙完。”   暂时没工夫去理解猫的意思,凯因对走来的三位船员微微颔首,应了一句,然后故作自然地问:“我们现在大致在哪儿?”   这问的自是人鱼号的方位。   海盗们面面相觑,心想船长白天才定下航程,还是由大副您亲自宣布的,怎么现在反而问起我们来了,哦,难不成……   这就是传说中的例行检查?   想着南方群岛流传的,那些关于奥兰军中,长官随时可能会临岗突击的传闻,船员们的心神陡然一凝,为首的忙不迭地汇报:“报告大副,现在我们身处极北,将驶向安纳利亚冰原。”   安纳利亚冰原……   “很好,我知道了。”   示意海盗们可以继续巡查,不用在意自己,副手一面回忆着这个地名,不多时就确定,自己身处的该是初入极北海域,至那片冰原的中间时段,只是没法将时间精确到更小的区间内。   这应该就是猫所说的梦了,只是先前它又说,这梦是他的,如此说来,船长应该不在这儿,且它为什么要选这么个时间……   问题数之不尽,就像无数纠缠在一起的线。   幸好,不用他自己来理。   “喵。”   听着那熟悉的,毫无起伏的叫声,凯因转过身来,微一低头,就看到了端坐在木板门前的猫,正一脸不耐地催促他跟上。   见青年依“言”走近,暹罗猫才爬起来,背对着他摇了摇尾巴,旋即跃入下层甲板,领着他在其中熟门熟路地绕起圈来。   许久,猫止住步伐,示意他到了。   那是间靠近船尾,不怎宽敞的房间,本来是堆放杂物用的,后因其位置偏僻,平日无人打扰,足够清净,而被住客选中。   而在这杂物间中待了近半年的客人,就是艾萨克·赫德勒统帅,哦不,此时应该还得叫他毕维斯,那位孱弱的学者先生。   “喵。”   见猫让他进去,副手虽然面色有些复杂,一时不知该怎么面对那位身份、心意矛盾的“老海盗”,可略一迟疑后,还是敲响了门。   对方曾将少女自绝望的深渊拉回,只希望,他能够再帮她一次。   “请进吧。”   门后传来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凯因心间的紧张、压抑,在这一刻,也似被轻风抚过般散去,缓和了不少,就像是在风暴不息的大海上,见到了灯塔的光芒。   木门无声而开,一人一猫相继走入。   仍穿着件雪白长袍,看着弱不禁风的学者,合拢面前的厚书,抬眼看向青年,不失礼貌地说:“大副先生,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契机到来前,我能告诉船长的就只那句话。”   至此,副手知道了,他此时所处于的,该是初入冰海的第一夜,并且他才按船长的意思,请完学者过去,只是没能成功。   请倾听永夜下的歌声,那才是引路的信标。   这句当时令得他与船长一头雾水的隐语,此时凯因自已全然理解,只是今夜,这并非他的目的:“是的,但我不是为此而来。”   “哦?”   闻言,学者很有些意外,问:“那大副先生,有什么是我能效劳的?”   语落,房间中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再怎么斟酌句子,副手也不知该怎么开口,因为这事实在荒诞。   不说怎么解释这场梦,与对方的存在,光是说清船长此时的状况,与他想要得到的帮助,就已经离奇到像个神话故事了。   虽说眼前之人同样是传说中的存在,可他真的能接受这一切吗?   接受自己只是个梦中的幻影?   “艾萨克统帅,船长她……”   沉默了半晌,也没寻出解决之法,凯因深吸口气,正打算硬着头皮说下去,把这复杂的情况全说出来,但才开口就被打断了。   抬起手,阻止青年继续往下说,学者一改往日温和的神情,满脸肃然,目光不住地闪动,似在思索,自己究竟哪里漏了破绽。   且来揭露自己的,为何不是船长,而是与那事无甚关联的大副。   “大副先生,您刚才……称呼我什么?”   同样没有任何头绪,学者沉思了许久,最后抛出句试探般的话。   “艾萨克统帅。”   听着对方毫无波动的回答,学者略僵硬地收回手,彻底打消了那抹侥幸,脸色有些难看地问:“你们……其实早知道了?”   照现实,船长可能早有猜疑,我倒是最后时分才知道您的身份。   副手默然想着,只是不待他解释几句,学者就像忽地察觉到了什么,面色变得古怪了许多,开始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起他。   “不对,这事儿有问题。”   自语般呢喃,但学者很快又摇了摇头,否定了先前的看法:“该说除你之外,我,船上其他人,以至整个世界都有问题。”   “你与我们格格不入,就像是个凭空出现的异客,只是你所代表的,才是真实的那一面,这很有趣,因为由此说来……”   “这只是你的一场梦。”   怔然地听完学者接连不断的论述,直到他得出最后的结论,凯因才反应过来,蔚蓝的眸子中隐现震撼,难以理解这情境。   “可这也说不通,如果我没误判的话,你确确实实只是个凡人,而凡人的梦尽是虚妄,如何能理解、触及,甚至说构型?”   “除非你有某种身份,再借助特殊的媒介,才……”   学者絮絮地分析着,沉浸在这“有趣”的现象中,全没有停下来,听青年解释的意思,直到某位忍无可忍,发出了抗议。   “喵。”   话语顿时一滞,学者挑眉看向叫声来处,眼中泛起些难以置信。   然后,他看到了那只跃上桌面的猫。   于是上述问题尽皆作云而散,但在同时,也诞出了更多的疑惑。   “哦,告诉我你不是我的幻觉。”   撑着桌面徐徐站起,学者死死地盯着那只猫,看着那双直视着自己的,瑰丽的蓝眸,许久才苦笑说:“你怎么会在这,芒果?”   “喵。”   猫不满地应了声,让他别提那个名字,同时用最简单的“言语”,将这个世界之后的变化,与少女现在的情况解释清楚。   在其中,凯因只捕捉到了似于“别那么叫我”、“你死了”、“她走上了那条路”之类的模糊片段,但学者却似乎全然理解了,捏着下巴,若有所思说:“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喵。”猫重复了一遍“你死了”这个片段。   “我知道了,不用你提醒我。”   没好气地瞪了它一眼,学者轻叹口气,颇有些快慰地说:“这有什么所谓,我本来早该死了,生不如死地苟活下来,为的不就是那些执念?现在一切将成,我还有什么好遗憾的。”   看着时刻望着自己的青年,学者微笑说:“还是让我们把目光……”   “放在那条路上吧。” 第472章 船与锚点   “锚点?”   重复着这个并不陌生的词汇,凯因看了眼逐渐堆满桌案的古书,以及仍在书架上翻找的学者,蹙着眉问:“艾萨克统帅,这个词代表着什么?”   “顾名思义,就是船停泊的位置,当然,也可以是为确定自己方位,而做下的记号。”   费了半天工夫,学者终于从那无序排列的书海中,寻出了本破旧不堪,连书页都泛黄卷起的小册子,只是当他坐回座位,翻开它时,神情却无比地郑重:“你把它当成一个代号就好。”   “事实上,它从未被系统性地命名,因为哪怕放眼整段人类史,这种现象也只出现过一次……”   顿了顿,学者抬起头,看向凯因的眼神格外复杂,片刻后微笑着说:“不,现在该说是两次了。”   “统帅,您说的‘现象’,是指什么?”   捕捉到对方话语中的关键词,副手不假思索地问,觉得那就该是发生在船长身上,一切怪事的源头,他想知道个中真情。   “这很难解释得清啊。”   闻言,饶是仿佛无所不知的学者,也不禁流露出为难的神色,然后瞥了猫一眼:“在带你来见我前,它难道没和你说清情况?”   感受着二人齐齐投来的视线,暹罗猫背过身趴好,假装没听见这话。   见状,对猫的脾性很是了解的学者,自知道它是嫌麻烦,干脆把这“活计”全推给了自己,无奈地摇摇头,转而对凯因解释:“说简单也简单,你就把你的船长,当做是一艘船。”   “船?”   听着这无厘头的比喻,副手微惘地重复了遍。   “是的,就是船。”   学者微微颔首,补充:“而她身处的梦境,就是无比近似于真实的海,为了追寻……海盗之王的宝藏,她正身不由己地飘荡。”   见副手面上泛起丝了然,学者很满意于自己对那条路准确地比喻,接着完善说辞:“在那片海上,没有任何标志性的事物,一如岛屿,以确定方位,所以自打开始,她就会迷失方向。”   “如果一直处于这种状态中,最后留给她的,就只会有两条路。”   接着学者的话,凯因适时开口:“哪两条?”   “第一,就是明知自己会迷失在那海里,却仍不愿回头,一路前行。”   “而因为那场梦早已写定,所以哪怕不知方向,到了最后,她依然能抵达终点,寻到宝藏,可你要知道,那是有代价的……”   “在那场旅途中,她会逐渐忘记一切。”   听到这儿,副手目光骤然一凝,不由记起船长那句冰冷的问话。   你是谁?   那就是忘却的开始?   学者的话到这里就停了,直到凯因消化完信息,回过神来,问了句“那第二条呢”,他才接着讲述:“第二条路就直白得多了,只需微微动念,调转船首,她就能离开那片大海。”   “这么一来,她自会重新记起所有。”   思维没有停留在好的一面,副手微一思索,就寻出了其中的问题:“但这也意味着,她会彻底失去……取得宝藏的机会。”   得到与失去,向来并道而行。   此时她仍在梦中,不能,或者说,哪怕知晓了需要付出的代价,却仍不愿醒来,这说明在她眼中,那宝藏同样无法割舍。   只是……那究竟是什么?   似猜到了青年的疑惑,学者沉默了会儿后,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是力量,孩子。”   是足以无视一切规矩,近神的魔力,又或者,正是为了反抗这超然的伟力。   “我明白了,统帅。”   低头沉思了会儿,凯因重又看向他,蔚蓝的眼眸中再无分毫惘然,就像在听到这个词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明白了少女的心意。   明白了那种不甘。   一如面对着长辈的权威,一定要证明自己正确的,倔强的孩子。   “照您的意思,船长是船,而我,就是那片海中,替她指引方向,确定自己所在的锚点,凭此,她才不会在旅途中迷失。”   不会忘了我。   默默念着,副手虽然知道,这只是最浅显的表象,内里必然存有极繁复的隐秘,可对其却丝毫没有兴趣,他甚至不想知道,为何自己会是那个锚点,只沉声问:“既然如此……”   “那我该怎么找到她,或者说,去到她的梦里呢,艾萨克统帅?”   既然他是她的锚点,自然得出现在那片海里。   “这很棘手啊,孩子。”   听到这个问题,学者深深地叹了口气,低下头翻动手中的册子,看着那颇具年代感的字迹,眼中泛起些回忆之色:“不瞒你说,我会对此这么地了解,是因为我也曾是一个人的锚点。”   “那个人,是爱德华船长?”   目光微微闪烁,凯因看似是在试探着问,实则却像在陈述事实。   在他看来,船长会陷入那个梦中,那阴魂不散的魔鬼必然扯不开干系,且二人有个共同之处,就是体内都淌着禁忌之血。   在见完女士,离开世界尽头的孤岛后,罗伊曾与他提起过这事,并告诉过他,似于“体内的伟力”、“真正地醒来”等说法。   再结合她的现状,与艾萨克统帅的讲述,这个可能并不多难猜。   “不错。”   学者没有任何隐瞒的意思,他语气低沉地说:“爱德华同样经历过那场梦,而他之所以能留存本性,不变成没有好恶,接近无我的存在,就是因为有一位领路人,带着他寻到了锚点。”   “而那位领路人……”   “喵。”   话已至此,猫自然不能再装听不见,它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子,对青年叫唤了声。   很显然,那位魔鬼的领路人,也是猫。   “我想,其实早在教会的地牢中救出我时,爱德华他就已经料到了所有事,这才选择了我,成为他的副手,以及未来的锚点。”   “因为我记得很清楚,是你带他来找我的。”   感受着学者怀念的目光,暹罗猫回应般低唤了声,并没有否认。   有些事,其实早在发生前,就已经注定,一如那个递给它鱼干的孩子,会成为最伟大的海盗,会放下一切去追逐虚渺的彼岸。   这就是命运,猫能象征,却不能改变。   所以分别前,它才会对他说,你不需再跟从命运,你就是命运。   不多时,学者就从怀念中抽身,对凯因说:“你们与我们那时不同,因为当初,我浑噩间就入了他的梦,是他来寻的我。”   “但现在……”   看了眼暹罗猫,学者苦笑说:“你却把锚点带到了我的面前,让我想办法在全然未知的海中,找出那艘航向不定的船来。”   “恕我直言,这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第473章 怀表   “两个截然不同,毫无关联的梦,怎可能有产生交界的那一天?”   合拢手中的册子,学者徐徐抬起头,眼中泛起浓重的遗憾色彩,带着些歉意说:“更何况,你与你的船长所处的梦,根本连本质都不同,试问一个虚假的世界,怎么能并入真实?”   “所以,哪怕已经确认,你就是她的锚点,我仍看不到除却奇迹外,有丝毫希望,因为若连起点都到不了,又谈何其他?”   刚生出的希望,还不等燃起,就又被冷水浇熄,饶是心志坚定似凯因,也不禁生出些挫败之感,但仍不愿放弃地问:“但是统帅,你先前说是‘几乎’,那也就意味着不是全无转机。”   “是,凡事皆有转机。”   认同地点点头,学者将旧册子放在面前的书堆上,语气沉重地说:“但很可惜,我们不知道,也不可能找到扭转局势的方法。”   “因为那是独属于魔鬼的旅途,而我们……”   “只是凡人。”   起身来到身后的窗前,学者背对着副手,解释:“我们对那个世界的成因,运转的原理毫无所知,因为那本就非常理所能解释,哪怕我曾经有幸入梦,记载下的更多也只是见闻。”   “而没有反向溯源的方法。”   闻言,凯因并不气馁,诚声问:“那统帅,您能告诉在您眼中,那世界是何模样吗?”   “当然,这是为数不多,我能帮上忙的事。”   学者深邃的眼瞳中,倒映出划过天际的闪电,而在那如潮而来的电光中,隐约能见变换的光影,那是已然蒙尘的旧时光。   “那个世界没有逻辑可言,真假难辨,时光不定,你会穿梭在过去的画卷中,而画卷中的人与事,或许会按着旧时的记忆发展,又或者,会因某些不可控因素,悄然地改变走向。”   “但哪怕过去的某一天变了,你继续往下走,所遇到的一切,却仍会与现实接轨,不受影响,简单说,你就像是被抛入了数不清页码的故事书,其中的每页都单独记载互不牵连。”   “我,或者说你也一样。”   转过身,学者指着副手,认真地说:“我们在那世界中都只是过客,扮演着故事写定的角色,自始至终没法改变任何事。”   “当然,我们也可以从某段时光跃出,跳入到故事书的另一页,但本质并无改变,与那世界时刻不停的变化相比,不过是原地踏步,而相反,那场梦的主人却能随心所欲地来去。”   “这种动与静的强烈对比,才是那个‘船与锚点’比喻的由来。”   摊了摊手,学者虽然没把话说死,但看那神情,显然对此事不抱希望:“孩子,行如蜗牛的锚点,又怎可能追得上船呢?”   “就算你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能在船靠岸前,提前等在那儿,在没有交界的两场梦之间,你们又如何看得到彼此的身影?”   “无法看见,无法触碰,更遑论交流。”   凯因没法回答这些问题,更不知道解决之法,只能保持着沉默。   他知道,这位统帅会说这些,并不是为了打击他的自信,而只是在阐述冰冷的现实,人与魔鬼间的差异实在太大,那场梦更是繁复难明,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对方也很难下手。   于是一切希冀又成泡影……   不,或许还没到那地步。   转眼看着同样听完艾萨克的叙述,却仍有一下没一下舔着爪子,平静如前的猫,副手迟疑了会儿,问:“都等到现在了,你总该开口了吧?”   他之所以会来见艾萨克统帅,就是因为猫的带领,而通过学者的话语,凯因很容易就能知道,它会这么做只是为了方便。   换句话说,只是它懒。   懒得把船长的现状,转换成易懂的比喻、情境,以让自己理解。   那么现在,学者已经明确表示希望渺茫,甚至完全无从下手,自然到了该猫出场的时候,虽然副手不知道,他为何会这么想。   依靠一只猫的感觉真的很怪异。   但一路走来,它的表现已表明,它不是普通的猫,它有能力带他入梦,自然也该能……   扭转僵局。   “喵。”   面对着青年无路可走后的探问,猫停止了舔爪,对学者叫了声。   “非自然入梦?”   念着猫叫中隐含的片段,学者若有所思地说:“你的意思是说,罗伊船长并非自愿走上的这条路,而是因一些诱因所致。”   “又或者说,是人为的,是……爱德华的手笔?”   “喵。”   猫说是的,她醒得太早,那人介入得太多,所以情况才会变成这样。   “介入……你怎么不早说?”   似想到了什么,学者飞速坐回桌前,重又拿起那本旧册子,翻开了第一页,在那里,简略记载了他和那魔鬼的初次相见。   教会地牢的大门轰然而开,伴着拥趸的欢呼声,金瞳爱德华来到了他的牢房前,带着只猫,与一块存有他旧照片的怀表。   说是旧照片,可他却对其毫无印象,且好巧不巧,照片中的他……   像极了位凶恶的,必将闻名大海的海盗。   “怀表……”   看着学者不住闪烁的目光,听着他恍然的呢喃,凯因忍不住问:“什么怀表?”   “一块现在已经旧得像废品,其中还存有我照片的怀表,那是命运,不,该说是你,为将我和爱德华未来交织所创造的媒介。”   “喵。”   见学者将语锋指向自己,暹罗猫懒懒地应声,听着还有些骄傲。   “那么它就是一切的关键。”   得到肯定,学者重又看向青年,认真地说:“爱德华有些太心急了,竟然会出这样的疏漏,现在看来,他虽切断了船与领路人的联系,但因陷得太深,将他的旧梦也牵扯了进来。”   “这样一来,时空愈发混乱,可同样,很多东西都会重叠……”   “就比如那块怀表。”   接过学者的话,副手的眼眸渐亮,在一人一猫的引导下,他逐渐捕捉到了那个契机,回忆起,船长似乎确实有那样一块怀表,那是她带离维多利亚号后,唯一没有化作尘土之物。   问题是,它现在在哪儿?   “它就在船长的外衣里。”   自语般念着,凯因迅疾抬头,对猫说:“我们该回去了,芒果。”   “喵。”   无可奈何地叫了声,猫对这个名字再次提出抗议,仍趴着不动。   “哦,孩子,不是现实中那块儿。”   摇摇手指,学者看着他蔚蓝的眸子,和声说:“你得在梦里找到它。”   “你自己的梦里。” 第474章 不见了   “它就在……这儿。”   听着副手如梦初醒般的呢喃,学者满意地笑了笑,慢条斯理地合拢册子,似认可,又似告别般说:“是的,孩子,它就在这儿,在这艘船上,所以快去吧,如果它重新开始走动……”   “那就意味着,倒计时开始了。”   “老海盗”语落,凯因只觉视野一阵模糊,眼前的景象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雾,木桌上的白烛,书堆,以及那和蔼的长辈,都在那雾中远去,变得虚渺不可捉摸,一如散去的蜃楼。   “喵。”   猫的低唤传入耳畔,这一次,副手听懂了它的意思。   虽然它的叫声依旧慵懒,可却是在催促他动身,千万不要回头。   而就在猫叫落下的一瞬,大雾猛地涌了上来。   没有时间迟疑,甚至来不及问猫“那你呢”,凯因推开木椅站起,在被雾气笼罩前离开了房间,再顾不上惯常的风度,在这熟悉,渐将崩离的战舰中飞奔,脚步犹如急促的鼓点。   偶尔回头,他还能瞥见,那些讶于他行径,驻足而望的船员,一个个被潮水般的大雾吞没,就像本就不存在的事物重归虚无。   可那块怀表呢,也会消失在雾中吗?   心念电转间,飘过这样一个念头,副手心中忽地涌起一丝不安,他迅疾地爬上舷梯,回到了甲板上,快步来到船长室前。   在他推门而入,后将它用力合上时,那无形的、扭曲着一切的雾气,已然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将甲板以至世界尽数笼罩。   但却没有进入房中,就像这里,是这个虚假世界中唯一的净土。   用力地喘息着,凯因只觉这短短的几分钟,煎熬得就像过了千百年,回过神来后,才发觉短衬的背后都被冷汗给打湿了。   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副手转过身,正打算找找,在这梦中世界中,船长的外衣是否也挂在平日的位置,可才移过视线,他就忽地怔住了,直到这时才发现,房间中的烛火正无声燃着。   洒出的暖光,照亮了坐在桌后的,那熟悉的身影。   “我说,你今天怎么回事?”   微尖、悦耳的嗓音传入耳畔,凯因才从怔然中醒过神来,他不由快步上前,来到桌旁,双手撑着桌面,微微前倾打量起那人。   “怎么,我脸上有脏东西?”   下意识擦了擦脸,少女忽地反应过来,带着木椅后移了些,与行径古怪的青年拉开距离:“不对,我先前才洗过脸,你到底什么情况啊,刚才不说声就走了,现在又这样一惊一乍的?”   顿了顿,船长捏着下巴,若有所思说:“该不是被毕维斯忽悠傻了?”   “傻了,傻了。”   鸟架上的寒鸦拱火般叫着,床上的幼龙甩着尾巴,低吼着替它助威。   一切都很正常,就像过去平凡的每一天。   但正是这种寻常,让凯因逐渐清醒过来,想起这只是一场梦,是属于凡人的,虚妄的梦,眼前的少女,与所有美好都是假的。   都不过是他的幻觉罢了。   想着,副手压下心间的激动,迎着众“人”惘然地目光,绕过木桌,坐到床上,少见地低落:“我没事,只是出了点小问题。”   “小问题?”   闻言,罗伊挑了下眉,将身前的海图收拢,用红布带系好,后离开桌前,坐到他的身边,刻意地歪过头,观察起他的神情来。   “真的?”   少女的语气中满是不信,见青年仍只是点头,不愿透露那所谓的“小问题”为何,轻笑着坐直,揭穿说:“可得了吧,副手,你那小心思瞒得过我?要真没事,你会这副苦兮兮的样?”   “我……”   被说得一噎,凯因这才发觉,自入梦,不,该说自少女说出那句“你是谁”后,他的情绪就一直不对,虽说已尽量控制,成功骗过了船员、学者,可又怎么瞒得过日夜相处的她?   “说吧,又不是外人,你到底有啥‘小烦恼’啊?”   用手肘戳了戳青年,船长像是个竖起耳朵,等着听囧事的坏孩子般说,那恶劣的微笑,仿佛随时可能转变成肆意的嘲笑。   “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   被她这么一闹,饶是心情不佳的副手,也不禁无奈地叹息,说:“且虽然说是小事,也挺紧急的,船长你就先别打岔了。”   “好,我知道了。”   罗伊拖长了声音,敷衍地回应,拿起个鹅毛枕,垫在身后往床屏上一靠,让他赶紧处理,还有意无意嘀咕,说你也有秘密了。   那絮絮抱怨的样,活像被抢走了玩具的孩子。   若是寻常,面对着少女幽怨的作态,哪怕这事儿解释起来麻烦得要死,副手也就耐心地说了,但问题是,现在情况有别。   虽说那阵吞没一切的雾,被木门隔绝在了房间外,可没有人能保证,它会永远那般“乖巧”,如若它突然涌了进来,令此间所有,包括那怀表尽数消逝,那后果严重得难以想象。   好不容易得到一丝希望,他可不愿冒任何的险。   因此,哪怕知道不满足船长的好奇心,她很难乖乖地配合你,但凯因仍硬着头皮,说:“船长,我记得当初离开维多利亚号时,你曾带回了一块怀表,后来一直放在身上,对吗?”   见副手眼中的急切不似做伪,少女收起了那用以“博同情”的幽怨之色,认真起来,问:“是啊,怎么,那东西有问题?”   在她的视角中,凯因先去请了学者,在带回了那句神神叨叨的话后,就一言不发地出了门,现在突然提起那块怀表,加之自己对学者身份的怀疑,自能推出,他后来又是去见毕维斯。   难道说,那家伙坦白了身份,或者,至少透露了那怀表的问题?   “也不是有问题,就是……对我而言很重要。”   听着副手斟酌了半天,仍全无逻辑的话语,罗伊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说到底,原来就是你自己在打那破玩意儿的主意。”   “算了,反正也对我没用,你想要就给你好了。”   迎着副手那热烈的,简直像要吃了自己的眼神,船长撇撇嘴,伸手入怀,在外衣的暗袋中摸索了阵,眉梢随时间渐渐扬起。   僵了会儿后,罗伊坐直身子,收回了手,轻咳了声后抱歉地说。   “呃,好像……不见了。” 第475章 我怎么舍得弄丢你呢?   “不见了?”   在罗伊的印象中,自己这位军人出身的副手,可从没有哪一刻,流露出过现在这般不甘、无措的神情,甚至还有些……   心碎?   那低下脑袋,任由湿漉发丝低垂的模样,像极了无家可归的小狮子。   “本,本来就该在这儿的,我记忆中从没调换过它的位置,哦,或许你可以去木橱里找找,也许是哪天洗衣时放进去了。”   从未见过青年这态势,船长心头不知为何,忽地涌起些罪恶感来,为了补救,指着靠近船头的角落说,以转移他的注意。   果不其然,“小狮子”眼睛一亮,朝船长抛出的“骨头”摸去。   那角落里存放着的,尽是些稀奇古怪的杂物,有以往世家小姐送给船长的“战利品”,有航行路上寻到的奇特却不值钱的小物件,当然,也有那架不知何时,被青年带上船来的提琴。   罗伊不知道那角落里有架小提琴,但她知道,那怀表绝对不在那儿。   所以,确定了副手在认真翻找,寻不出心思来观察自己后,她赶忙脱了外衣,把它从上到下自里到外,仔仔细细翻找了个遍。   可惜的是,还是没寻到怀表。   “怎么回事,明明就在这儿才对啊。”   船长用只有自己听得见地声音呢喃,旁观着这“惊险一幕”的寒鸦与幼龙,都下意识压低了呼吸,目光在二人间不住地来回。   直到……   “船长。”   听着爱尔菲小心的呼唤,罗伊不耐地摆了摆手,轻声说:“别吵,没见我正忙着吗?奇怪了,那怀表还能自己长腿……”   “船长。”   听着那低沉的,富有磁性的嗓音,少女动作一滞,嘴角微微抽搐,抬眼看向不知何时,已坐在身侧的副手,绽开个不失礼貌地微笑:“你这么快就找完了,怎么样,有没有收获?”   “你说呢?”   “小狮子”平淡地回了声,然后又恢复了那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嘶……”   轻吸了口冷气,船长讪讪地穿上外衣,说:“我说凯因啊,你怎么对那怀表这么执着?就不能先和我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事到如今,再考虑来不来得及,那阵白雾能否突破壁障,都已经没有了意义,如果得不到怀表,那么找回她就只是空谈。   一念至此,副手再难掩饰失落,与那入梦起,就时刻冲击着心神,让他艰于呼吸的疲意,他眼眸微黯:“重点根本不是怀表。”   “那是什么?”   挪了挪位置,重新坐到他身旁,罗伊微探出身,看着他怅然若失的侧颜,与从没有哪一刻,如此黯淡无光的蓝眸,轻问。   “是你……弄丢了我,弄丢了所有人。”   没料到得到的会是这么个答案,船长有些惘然地眨眨眼,虽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但还是赔着笑,说:“这怎么可能呢?”   “你是想说,我要赶你们走?可这想想就……”   “不。”   有些粗暴地打断少女的话,凯因骤然转过身,抓着她的肩膀,直视着那对满是不解的暗金眼瞳,呼吸、心跳急促得像走投无路的困兽:“你忘了我,忘了爱尔菲,忘了所有……”   感受着船长强忍莫名,关切的眼神,青年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自镇静下来,放开了她:“抱歉,我有些太心急了,确实该和你先说清楚。”   “这是一场梦。”   听着这无稽的开场白,照一般的发展,少女应该先一怔,继而怀疑,自家副手今天是不是真吃错药了,后去摸他的额头。   但她没有。   就如忽然醒悟的学者,罗伊微蹙着眉想了想,旋即轻语:“哦,貌似是这样。”   “喵?”   隐约中,凯因似乎听到了声猫叫,没有任何含义,只是在表达惊异。   要知道,学者之所以会“醒来”,一是因为他过往经历过类似的情境,是被猫选中的,爱德华船长的锚点,本身就具有别样的意义,与凯因先前遇到的,那些幻象般的船员不同。   二来,或许早在这一天前,他就已经猜到,不,预料到有朝一日,少女必然会因为血脉走上那条路,陷入到那场大梦中。   故而他早已做好了准备,成为她在梦中的领路人。   因此,他才会骤然察觉,自己身处梦中。   但凯因身前的少女不同,她只是因梦而生,本该顺着它的轨迹走下去,或消失在那场雾中的美好泡影,她没道理能醒来。   这就是猫惊讶的原因,在怀表无踪的那一刻,本连它都失望了。   可关于先前所见的学者,与面前的船长存在形式上的不同,副手全没意识到,只以为只需自己点破,这些梦中人自会醒过来。   于是,他毫不停顿地继续说:“这里所发生的,现实中都已成为过去,只是船长,我们之后经历的事太多,一时很难说得清。”   明白他的意思,罗伊只片刻,就接受了他的说辞,微微颔首,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要是这样的话,你直接说重点好了。”   简单解释了下“体内的伟力”“真正地醒来”等,原本是她告诉自己的隐秘后,凯因沉声说:“虽说不是你自愿的,但在……某些诱因下,你被那魔鬼算计,提前走上了那条路。”   讲客的身份调转,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少女自然很容易就理解了,她思索了会儿后,苦笑:“先祖这是要揠苗助长啊。”   “所以说,摆在,呃,那个我面前的,无非就是力量与平凡两条路,只是前者的代价是忘却,哦,照你的说法还有转机?”   “是的,若把那梦比作大海,那么船长你就是船,而我,则是你确定方位的锚点,只要我们的梦能交织,我就有机会找到你,那样一来,哪怕你不愿意归于平凡,也能留存记忆。”   副手语速极快地说,虽然说了个“哪怕”,但却没对另一种可能抱有任何希望,甚至没向眼前人问问,那概率是否存在。   因为答案早已注定,罗伊船长绝不会放弃力量。   那或许是倔强,却也是对命运的抗争。   “船与锚点,这听着怪腻歪的。”   少女微歪着头,微笑着补充:“那也就是说,你要是想进入另一个我的梦境,那块破怀表就是关键,它该是某种特殊的媒介。”   听到“怀表”二字,青年刚扬起些的情绪,重又轻飘飘地落回谷底。   “别这样嘛,副手,怀表不见未必是我疏忽,也可能是另一种情况。”   轻抚着凯因的脸庞,罗伊笑容愈发柔和,说出了对方从未料想过的猜测:“也许啊,是那个我来了一趟,把它拿走了呢?”   闻言,青年蔚蓝的眼眸微亮,一如雨过天晴后,阳光下的海面。   “你想想,本船长怎么舍得……”   净土的壁障仿佛在那一刻碎了,浓重的大雾穿越了木墙,仿若狰然的巨兽,张开了满是利齿的大口,要将二人彻底吞没。   可凯因却没有任何反应,因为他的眼中,只倒映着那双粲然的,愈靠愈近的暗金眼瞳,耳畔回荡着少女别样温柔的低语。   “弄丢你呢?”   哪怕诡雾遍身,那吻仍旧缠绵。   像告别,却又更像是……   迎接。 第476章 奇迹般的交界   “你从哪儿找来的那玩意儿?”   古旧的怀表背朝大海,随海风轻摆,表身上满是被时光蚀刻出的伤痕与坑洞,哪怕放在阳光下,也看不出分毫金属光泽。   真的很像是破烂货。   罗伊拎着连接表身的生锈金属链,看着垂在眼前的怀表,默然想,直到听到耳畔忽然响起的,魔鬼费解的问话声,才算醒神。   “不知道。”   敷衍地回了句,少女想了想后,补充:“照理说,这东西该在我的外衣里,但我不知为何突然想要它,它就到我手里了。”   “这很奇怪吗?”   不动声色地收起怀表,将表链在腰带上系紧,罗伊自沙滩上站起,拍去裤子上的沙子,仰望蓝天,就好像那儿有双炽金的眼睛,正一刻不离地盯着自己:“在这儿我本就能心想事成。”   “不奇怪,当然不奇怪。”   魔鬼的语调一如既往地轻佻,似不在意那怀表般,自然地转了话题:“孩子,我只是有些好奇,你为何还待在这孤岛上。”   “你难不成认为,只要一直停留在原地,命运之轮就不会转动?”   白了那位不知所在的先祖一眼,罗伊重又望向晴空下波光粼粼,像飘满了金币的海面,有气无力地说:“低劣的激将法。”   听着天际飘来的轻笑,船长虽然不很喜欢,甚至恨极了这位便宜先祖,但转念一想,他好歹也是这几日来,自己唯一的听众,还是避重就轻说:“我只不过觉得,既然想忆起他……”   “最好的方法,自是把我们一起走过的路,原封不动再走一遍。”   事实证明,因为某些命运线的改变,事物发展轨迹也发生了些变化。   除却没在这孤岛上,寻到记忆中的那片空白外,原本应该飞回自己身边的,那只“不知名”的寒鸦,也全然不见了影踪。   倒是那场暴雨如约来了,把一直呆坐在沙滩旁的她淋了个通透。   得了答案,魔鬼的声音重又敛没,罗伊百无聊赖地朝海面丢着石子,在心里想,不知那艘倒霉的商船还会不会经过这儿。   按照记忆中的时间,应该……   少女微有些涣散的眸子忽地一凝,借着伟力加身带来的感知力,她能把孤岛内外方圆近百海里的景致,都具象在脑海中。   自也能“看”到那艘缓缓驶来的商船。   “总算是来了。”   见这场梦前行的轨迹,并未因那人的消失,而全然改变,罗伊终于定下心来,因为这至少表明,追寻他身份时不会无迹可寻。   又等了小半日,待得那商船足够接近孤岛,船长才按着记忆,照模照样立了个“求救火堆”,而后朝那面招手呐喊起来。   果不其然,发现少女后,那船就向孤岛靠了过来。   待得商船下锚停靠,罗伊就仿若猎豹般入海,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窜上了商船的船栏,环视猎物般扫了眼甲板上的众人,视线最后落在体态肥硕,不住擦着冷汗的胖船长身上。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就是这船的船长?”   不等那眼熟,却换不出名的胖船长开口,少女绽开个招牌式的笑容,拍拍他的肩,边说着简化后的宣言,边跳到甲板上。   “现在开始,这船归我了。”   海盗抢船,老水手阻止,胖船长挥舞双手阻拦,一切都如约上演,只是少了个调和的人,商船就在这鸡飞狗跳的氛围中远去。   但还没等它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远方,孤岛的海滩上又跑出了一个人。   “没赶上……”   目送着商船远去,渐成蔚蓝海面上的小点,凯因急促地喘息了阵,颇为苦恼地呢喃。   “喵。”猫对此表示惋惜。   那个缠绵的吻结束后,副手的所有感知,就被那阵涌来的大雾隔绝,陷入了种沉眠般的状态,再醒来时,就已经来到了孤岛。   躺在了船长曾说过的,那个“捡”到他的位置上。   强忍着头痛起身后,经由重新出现在身侧的暹罗猫的提醒,青年知道了,虽然这仍是他的梦,却不知为何,在没有媒介的情况下,与少女所在的世界有了交界,尽管只在边缘处。   这意味着,他有极渺茫的可能,能与罗伊同处于故事书的某一页中。   这自然是如此多坏消息中,莫大的惊喜。   对此苦思无果的猫,只能把这无法解释的现象,归结在连神明都难以预测的奇迹上,并且赞同了梦中船长的说辞,确定了那块怀表,现在就在罗伊的手中。   真是不令人安生的家伙。   这是在理清了思路,告知完凯因后,暹罗猫对那“多动”的少女的评价。   而就在副手消化猫叫中蕴藏的信息时,猫又很不是时候地出声了,只不过这次是好意地提醒他,有艘船刚从不远处驶过。   遥遥望着那经过西海岸的商船,凯因几乎是立刻就从记忆中搜罗出了它,赶忙抱起猫,朝当初搭船的沙滩火急火燎赶去。   只是现在看来,还是没能赶上。   青年下意识松了手,猫像蒲公英般飘下,来了个完美的无声落地,旋即仰着头,对他安慰般叫了声,只是那内容嘛……   没事,我们可以自己造艘船划回去。   闻言,凯因身子一僵,只是很快恢复过来,像是想到了什么般,低下头与猫对视,满是希冀地问:“你能变出艘船来吗?”   “不用太好,来艘单桅帆船就行。”   在这梦境的世界中,不用担心饥饿与安危,副手甚至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能在海底待上一年不用呼吸,就像化身为了惧亡人。   但问题是,他所拥有的权能,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如果想从这去弗兰岛,虽然可以没日没夜地游,游累了就地休息,可速度全凭他自己的能力,不会有一日千里的情况。   那想抵达目的地,都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怪不得艾萨克统帅会说,他们这些过客在梦中的旅途似于原地踏步。   不过,如果只有依凭自己一途,那么相较于游过漫漫航程,能有一艘单桅帆船显然会方便、快捷许多……且也较为体面。   只是猫的答案终究会让他失望。   “喵。”   猫干脆利落地否认了,说自己没有能力,顺便纠正了先前的小错误,把其中的“我们”改成了“你”,至于说造“船”嘛……   具体说成了造“木筏”。   猫是说,你可以自己造艘木筏划回去。 第477章 致命的礼物   商船并没有易主。   在意识到这场梦中,不会有人来收拾烂摊子,且按事态发展,自己不需要这艘船后,少女打了个哈哈,权当先前是在开玩笑。   见状,胖船长自然再乐意不过,特别是在得到对方会替他们指路,以脱离迷途的承诺后,当即下令,不得有任何人去打扰她,并在被货物挤满的船舱中,给她腾了个还算干净的房间。   那狭小的单间,自是少女回忆中的住处。   坐在铺着稻草,却仍极为硌人的木床上,罗伊望着手中的厚书出神。   书名是《麦子酒的制作与品鉴》,是她在船长室中绘完简易的航图后,向胖船长借的,因为在她的印象里,那人似乎也看过。   那时,他倚在床侧的木墙上,背对舷窗读着这书,回应自己时头也不抬,冷峻的侧颜被阳光照亮,蓝眸平静得就像窗外的天。   不知为何,尽管已忘却了那人的容颜,但她却仍记得他眼眸的色彩。   那温柔的,大海般的蓝。   眨了眨眼,罗伊自回忆中醒神,轻叹了口气,将那完全不适合海盗来品读的厚书放下,将额头轻轻地靠在舷窗上,看着平和地海面,低声呢喃:“看起来,这是个浩大的工程啊。”   就像船长预想的那样,这些他们一起经历的旅途,确对回忆有所帮助,她能透过那些熟悉的风景,看到些与那人相关的画面。   一如在不远的房间中,静坐读书的他,又或者在这儿发生过的囧事。   但她没法确定,就算走遍了旧时光,将他在其中的模糊身影看尽,在抵达终点的那一刻,她能否回忆起他的身份,又能否通过他,意识到那些近人们,以及这个世界对于自己的意义。   一切都是未知数,而未知最能消磨自信。   “你要是想,眨眼间就能走完这条路,哪需要受这煎熬和折磨?”   魔鬼的声音在房间中荡开,在那平静与慵懒下,隐着足令凡人疯狂的诱惑力,可实际上,他却只是在陈述一个极寻常的事实。   只是将遮眼的薄纱掀开,让她看到,自己所拥有的超乎想象的权能。   永恒不灭,瞬息万里,在这真假交织的世界中,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只是……它们都毫无意义。   财富、权力、爱情……   在这样足以无视所有世俗规矩,甚至自然定律的威权面前,都像是过家家般无趣。   而这,就是身为魔鬼的感受。   罗伊终于切身体会到了。   “哪怕我说千遍万遍,甚至引动血脉,让你历经风雪受尽寒霜,也不如这独属于我们的梦境,更能让你体会到我的感受。”   “明白为何凡人无比珍视、渴求的东西,我却从来都不屑一顾?”   “因为我们与他们……”   “够了。”   打断魔鬼时不时就来一次的长篇大论,罗伊感受着那种自心底涌起,一点一点,如白蚁蛀堤般侵蚀着她的彻骨寒意,低语:“我知道您在打什么主意,无非是想加快力量对我的影响。”   “但死了心吧,我不会用的。”   其实早在伊尔鲁文前的那场冷雨中,在“醒来”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感受到了这种侵蚀感,不,确切说,该是她在逐渐适应体内的伟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向着那个终点而去。   说是走完那条禁忌之路,才会化身魔鬼,彻底遗忘旧时的一切。   可事实上,就连身为锚点,入过梦境的“老海盗”都不知道,魔鬼口中的“路”,根本不是指在这本页码无数的故事书中行过的距离,不是旧时光飘过的轨迹,而是无孔不入的……   同化。   就像现世中最常见的,正直者因权力、财富的侵蚀而堕落的戏码,这所谓的禁忌之路亦是同理,只不过它并非利益诱惑。   而只是把本就属于魔鬼后裔的力量,还给了她。   仅此而已。   回应船长宣战般的冷语的,只是魔鬼一声从容,带着些嘲意的轻笑。   烦人鬼不再开口,罗伊的心情却没有丝毫好转,她感受着额间传来的冷意,一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则不着痕迹地落在腰间的怀表上,默然地思索着,自己为何忽然会想得到它。   你到底是什么呢,是线索,还是……   陷阱?   快没时间了。   尽管在意识到,每次使动体内的伟力,自己就会更加的依赖它后,船长就没再动用过它,可哪怕如此,它仍在悄然侵蚀着她。   罗伊甚至不知道,在临近命运的终点前,她能否来得及走完旧时光。   如若不能,她就必须作出选择,是放手一搏,还是回头,只是……   到了那一刻,她还松得了手吗?   “喵。”   听着身后传来的猫叫,正绑着木头,着手做着木筏的青年动作一滞,有些僵硬地转过头来,看着猫问:“你刚才说什么?”   “喵。”   对于凡人在震惊、诧异等情绪下,喜欢让人重复一遍原话的习惯,猫觉得很是麻烦,且毫无必要,但看着不得到回应,就像木桩般一动不动的副手,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叫了声。   就连音调都一般无二。   “倒计时……”   念着这个带着紧迫意味,同样曾出现在艾萨克统帅口中的名词,凯因蹙了蹙眉,回身继续做木筏,同时语气沉重地问暹罗猫:“是因为我与她梦境的交界,导致了这个过程的开始吗?”   “喵。”   猫说不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我们具体还有多少时间?”   完成制作木筏的最后一步,凯因才直身喘了口气,立刻就开始将它往海面上推,一面问看准时机,早早跳到了上面的猫。   “喵。”   猫人性化地摇摇头,说不知道,如果那冒冒失失的家伙,没在魔鬼的蛊惑下,提前解开媒介的封印,或许还能坚持得更久些。   在木筏彻底被海水托起后,青年翻身上船,拿起木桨朝猫示意的方向划去,不解地问:“媒介的封印……你是指那怀表?”   “喵。”   木筏逐渐远去,只隐约传来声幽幽的猫叫,认可,但对此不抱希望。   就像在说,别指望那猫一样好奇的家伙,能按捺住拆开礼物的冲动。   尽管她知道,那礼物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第478章 线索,还是陷阱?   冉冉升起的朝阳,现于远处的岛屿,压抑了一月的欢呼,一切都是旧的,仿若一幅褪色的油画,呈现在旁观者般的少女眼中。   她与他的第一站到了,弗兰岛。   履行完承诺,与胖船长告完别后,罗伊又一次踏上了这贫瘠的岛屿,但却并没有立刻就循着记忆,去那曾短暂停留的驻军处,询问关于那人的消息,而是转了个弯,拐入了个小酒馆。   一待就是一天一夜。   这期间,她就像是个不起眼的影子般,缩在小酒馆的偏僻处,有一杯没一杯喝着酒,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像那太阳般耀眼的容颜,被蒙上层面纱,再没有凡人有幸一窥真容。   而这,只是那无边伟力的冰山一角。   当然,为了承受这过于强大的权能,少女的身体也在无形之中趋于完美,这带来了似于美貌、巨力,鹰般的敏锐之流的好处,自也有着较负面的影响。   一如自走出过往的片段后,不论她喝多少杯烈酒,都感受不到哪怕一丝醉意,这以往被她视作琼浆的液体,现在却淡得似水。   此外,罗伊还能察觉到,自己那超乎寻常的感知能力正在日渐强盛。   如果说,孤岛时她就能将方圆近百海里的画面,尽数纳入“眼”下,那么现在,只要她想,她就能够看遍大半个奥兰的风景。   但对应的,那些外界传来的,看似负面的影响,似于疼痛、温度,都在渐渐地离她而去,就像在一点点剥夺她身为人的感受。   这般过程很美妙,可对不想进入那世界的人而言,却无异于是酷刑。   凡人的乐趣渐渐远去。   在罗伊的眼中,眼前的酒液,酒馆中人们乐此不彼的游戏,甚至是同样缩在角落,那两位黑鸦会执行人正谈论着的“大计”都无趣至极。   所有事物的意义都在逝去,到了最后,就连时光的长度都不再重要。   如果它不能影响你,你又何必在意它呢?   “与其纠结这些,不如把目光放远,去看看这个世界外的有趣事儿。”   面对魔鬼惯常的诱惑,船长晃了晃酒杯,全没兴趣的说:“我和您不同,没那个‘魄力’丢下所有,就为了虚无缥缈的彼岸。”   “为了个都未必存在的地方。”   回应她的是魔鬼意味深长的笑语:“事物也好,地方也罢,存不存在有无意义,都是由我们来赋予,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事?”   知道继续接话,他又要开始长篇大论,讨论些她以前不懂,现在或许能理解,但仍没兴趣的哲理,罗伊干脆趴在桌上不说话。   像是醉了,又像小孩子耍无赖。   于是魔鬼的声音远去。   直到第二日清晨,侍从来收拾桌子,她才晃晃悠悠起身,后在他见鬼了的眼神下,笔直地,精神抖擞地推门离开了酒馆。   继续依循记忆而行,在裁缝铺买了套成衣,罗伊拎着个小木箱,在那曾陷入过幻境的街道上走了几个来回,只是很显然,这次不会再有什么异变发生,因为她此时已然身处梦中。   但……终是有些异样。   回忆着那个怪梦,船长不由自主停了脚步,站在还算热闹的街道中央,但就像是那画面的重演,周遭没有一人注意到她。   明明身处人流间,却仍像在那无光世界中,能感受的唯有孤寂。   “这是怎么了,孩子,是不是有些委屈?”   恶劣的调笑声在耳畔响起,但这一次,罗伊却没有理会,仍微低着头,目光快速闪烁着,像在思考,又像分析着这句话。   分辨着几乎难以猜对的,魔鬼的情绪。   “哦,揣度心意可不是好孩子该做的。”   短暂的安静后,魔鬼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多了些无奈。   “若非您时刻窥听着我的心声,我又如何能反过来知道您的呢?”   闻言,罗伊像只得逞的小狐狸般,得意地说,只是不论是她嘴角的坏笑,还是话中的情绪,都已经很淡,渐要分辨不出。   解开系在腰带上的金属链,将那刻意“冷落”了近一个月的怀表,重新拿到眼前,而不待罗伊有所动作,魔鬼又开口了。   “你真的确定,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里面是张旧照片,照片里是个长得凶,实际却很温和的“老海盗”。   这是记忆告诉她的,虽然她已经记不得他了。   但魔鬼指的,显然不是表象,而是这古旧怀表中所蕴藏的真意。   线索,亦或陷阱。   “我看还是算了吧,到时不合心意,又得哭着鼻子说我的不是。”魔鬼叹了口气,无谓地劝说,甚至还隐隐带着些宠溺。   罗伊轻哼了声,没有回话。   她就这么静静看着怀表,许久,才自语般低念:“你该是线索。”   “哦,是吗,你不打算再看得仔细些?”   刻意夸张的问话声传来,魔鬼“好心”提醒:“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要知道,你要是‘不小心’看走了眼,那就很难翻身了。”   被扰得烦了,罗伊磨了磨牙,看着蓝天说:“您能不能别说话?”   出乎意料地,在收到这般要求后,魔鬼没有死皮白赖地继续吵她,而真就噤了声,顺便还很贴心地替她隔绝了身侧杂音。   叫卖声不断的大街,突然就成了默剧现场。   嘀咕了句“这还差不多”,少女低下头,重又看向那块怀表,默然地想,你是线索,但同样也是陷阱,真是绝妙的设计。   在先前的对话中,当然不是魔鬼一人在表演,她同样也作着戏。   无论是谋略、设计,还是对人心的掌控,深陷大梦的她,已经很接近仍未脱困的魔鬼,自不可能看不出,这怀表的问题。   就像猫对凯因说的,她明知这是个致命的礼物,却仍会打开它。   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冥冥中有什么在告诉她,唯如此才有转机。   哪怕打开怀表的好处,远不及它带来威胁的万一,只要有破局的希望,就算是如大海捞针般渺茫,对她而言也是绝对有利的。   在全然无望的大海中,就连一根稻草也要抓紧。   一念至此,少女再不犹豫,轻轻掀开了表盖。   里面果然是张旧照片,只是……   它正在无声地燃烧。 第479章 这是弗兰岛,先生   “老海盗”凶恶的面容,逐渐消失在那阵猛烈,却没有温度的炽金火焰中,旧照片逐渐焦黑、卷曲,最后尽成灰烬飞散。   但与罗伊所想不同的是,在那张旧照片烧尽后,其下展露出的,并非老旧的表盘,与已锈得走不了的时针,而是另一张……   旧照片。   它同样微微地皱着,边缘泛黄,所记录的画面,更是褪色严重,给人的感觉,就像已历经了千百年风雨,度过了无数个时代。   但在少女的眼中,这张突兀出现的旧照片,却与时光全无关联。   而是来自命运的另一端。   轻抚着照片中人的脸庞,罗伊看着他冷峻的面容,哪怕褪色严重,也依然能分辨出的蔚蓝眼眸,与那一身她全没印象的,威风凛然的深蓝海盗服,嘴角动了动,绽开抹勉强的笑。   原来你长这样。   就如她所推测的,怀表中确有那人的线索,她本该开心才是,可心中却掀不起丝毫波澜,就连笑,不知何时也成了负担。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听啊,孩子,那是什么声音?”   魔鬼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出现,扰乱了少女的心绪。   这刻起,静默的街道恢复了吵闹,但任凭那些声音如何的扰耳,罗伊依旧循着魔鬼的指引,听到了那低微却无比清晰的低响。   “嘀嗒,嘀嗒……”   那是秒针轻移的声音,就像怀表打开的一霎,凝滞的时光再度流淌。   “这是什么?”   握着怀表的手不住轻颤着,不,确切来说,少女全身都在微微战栗。   自怀表重新开始走动起,隐在她体内,原先温顺,似蛰伏野兽般的伟力,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流转,再不甘被压抑在血脉深处。   哪怕她这时合上表盖,那“嘀嗒”声仍似鬼魂般,无息地萦绕耳畔。   仿若是来自地狱的钟声。   “是倒计时,孩子,关于……”   消失片刻后,魔鬼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是这次变得严肃而认真:“关于你何时能醒来。”   不,是何时彻底沉沦梦中吧?   “老骗子。”   收起怀表,罗伊咬牙切齿地骂着,后再没心思去理那自天而落的,肆意的笑,熠然的眼眸闪动间,就自熙攘的街道上消失了。   借着汹涌的魔力,她去到了故事书的另一页,就像改写了时光进程。   她已经没法再慢慢走下去了……   快没时间了。   在海浪的冲击下,木筏摇摇晃晃地前行着,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散架。   “不行,这么下去根本就没个头。”   把木桨随手搁在身侧,凯因擦去额上的汗珠,计算了下时间后说:“顶多再有两天,那场舞会就要召开了,如果船长想找线索,就一定会参加,但照这速度,就算划到明年也到不了。”   “喵。”   猫躺在木筏前端,晒着太阳,边懒懒地叫唤。   它说乐观点儿,划到明年还是能到的,再说,他们此时所处的时空中,又未必会有罗伊这一号人,就算能到也可能一无所获。   经受着猫一连串的打击,副手无奈地叹了口气,捏了捏酸涩的手腕,后重又拿起木桨,打算再做些乐观,却无用的努力。   但还不等他划几下,就听到了猫急切的叫唤。   “喵!”   短而尖锐,甚至有些破音,其中所表达的,更只是单纯的惊慌。   青年无法想象,是怎样紧急的情况,才能让这只叫都懒得叫的家伙,音调发生这般大的转变,于是他停了动作向前看去。   不看还好,一看他差些没因惊颤,把手里的木桨给甩到海里去。   因为眼前之景实在是太诡谲了。   原本的万里晴空,被乌云生生割裂成两半。   除却那凭空涌出的,交界线般的暗沉云海,前后两侧的天空仍旧湛蓝,甚至连厚点儿的云都看不到。   更诡异的是,在那落着暴雨,闪着电光的云海下,仿若一堵漆黑高墙的巨浪,正翻腾、咆哮着涌来,席卷着沿途的一切。   这般现象的无稽程度,真的像极了末日临近。   躲肯定是躲不掉了,因为身处梦境,凯因倒也不担心安全问题,只是像具木偶般,感受着那巨浪前,仍旧慢悠悠的微风。   思考着,自己会不会被它,重新冲回孤岛去。   “喵。”   忽地,就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坐在船头的暹罗猫缓缓站直,眺望着远方,目光像是穿过了诡异的巨浪,与茫茫大海,落在了弗兰岛上,那热闹依旧,却再没了某人身影的街道上。   然后,它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过身,看着准备接受巨浪洗礼的青年,饱含怜悯、歉意地叫了声,就像在为命运的不公而发声。   “等等,你说什么……”   眨了眨眼,凯因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一点点后挪的猫,可却已经来不及了,到手的只有浪花与飘扬的猫毛。   猫凭空不见了。   你不是说你不能……   没等青年想清前方诡谲之景的来由,与猫能瞬移这码事,就被迎面而来的巨浪,连人带木筏给卷了起来,而后重重落入海中。   在视线彻底变黑,连泡沫都看不分明前,凯因至少想明白了一件事。   就是最后那声猫叫的含义,是保重。   真是只“无情”的家伙。   感觉自己在无止境地下沉,身体越来越沉重,眼帘也再支撑不住,副手没觉得呛到水,只觉困意愈发地浓,连维持意识都难。   终于,水声消失了,只余静寂的黑暗。   不,不全然死寂,他隐隐还能听到,极为低微的“嘀嗒”声,听着有些像老旧的发条怀表,秒针走动时所发出的运转声。   就像是在……倒计时。   像是一瞬间,又仿佛过了无数个日夜,意识重新在黑暗中凝聚,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涌入胸腹,紧接着恢复的是声音,以至所有感觉,凯因猛地睁开了眼,自噩梦中醒来般剧烈喘息。   入目的是无云的蓝天,就像在孤岛睁眼时,他所看到的那一片。   不会这么倒霉吧?   缓了会儿,副手的呼吸渐宁,他捂着发疼的脑袋,挣扎着坐起身来,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深色沙滩,熟悉的简陋港口……   一切都是那么地眼熟,一如儿时见到的那样。   蹙了蹙眉,凯因对自先前起,就躲在不远处偷偷瞄着自己的,显然是来港口找活,或者……另一种“活计”的少年招招手,示意他走近些。   很巧的是,少年来到近前后,副手发现,竟然是个日夜相见的熟人。   “丹尼尔?”   听着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这个方才还像溺了水,现在却生龙活虎的青年口中,少年悚然一惊,觉得自己今天绝对撞鬼了。   没解释自己怎么认识他的,凯因站起身来,望着四周愈发眼熟的景致,面对自家孩子般,很自然地问:“现在这是在哪?”   虽然心中的猜测已呼之欲出,但副手仍想确认下。   捏着破衬衣的衣角,少年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   “这,这是弗兰岛,先生。” 第480章 只属于他和她的故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中猜想得到证实,却并不意味着,凯因就能理解先前发生的变故。   撕裂天际的暗沉云海,滔天的巨浪,与转瞬间,越过茫茫大海,来到这座熟悉的岛屿,面对着这光怪陆离,全无逻辑可言的变化,饶是理性、冷静如他,也很难想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好在,他还有位领路人。   “喵。”   猫叫毫无征兆地响起,能听懂他心声般,自然地解释着,就好像它从没有丢下他开溜。   “是的,我听到了秒针走动的声音,那该来自于已经被淘汰了的发条怀表,只是……”   顿了顿,副手反应过来,环顾着空无一猫的周遭,扬着眉问:“不对吧,你是不是该先解释下,先前脚底抹油的事儿?还有,你不是说你影响不了她的梦,那瞬移又是怎么回事?”   面对着青年一连串的“炮轰”,猫小意地叫了声,说之所以开溜,是它不喜欢被水打湿了毛,而瞬移的人……其实是他。   “我?”   指着自己,凯因愈发费解,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就是,那突兀出现的,令他不安的怀表声……   究竟意味着什么?   因此,尽管觉得猫话里有话,不甚诚挚,说不准是在拿他的“无知”来诓骗他,但副手还是不再计较,顺着它的说法问。   “那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会瞬移,还有那怀表声代表着什么?”   “喵。”   提到正事,猫的叫声顿时肃然了许多。   它说,“老海盗”告诉过他,联结两场梦的媒介,就是那块古旧的怀表,但没有说的是,那怀表上一直设有似于封印的壁障。   那封印并非他,亦或魔鬼所设,而是因涉及的命运不同天然而生的。   猫的解释戛然而止,停在了浅显的表层,显然觉得再说下去没意义。   因为那已不是凡人所能触及的领域。   “封印……”   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凯因眼眸微闪,其中泛起些若有所思之色:“你是提起过这么回事,这么说来,这个梦会生出这样的异变,是因为船长解开了壁障,打开了那份致命的礼物?”   “喵。”猫称赞他的悟性,说自己这段时间的教导总算起效了。   你什么时候教导过我?   副手嘴角微微抽动,无视猫的自夸,问:“这会导致什么情况?”   “喵。”   猫叫中少有地多了些凝重,说那媒介,原本是该由锚点持有,它能带领入梦者,寻到船行过的轨迹,并在终点前追上她。   到了那时,再打开怀表,就会改写命运,令二人间的壁障消失。   这样一来,就无需担忧任何的副作用了。   听到“副作用”三字,青年的心情一紧,不由自主地问:“什么副作用?”   这一次,暹罗猫沉默了许久,才语调低低地,带着些歉意地叫。   “喵……”   说是副作用并不确切,对一心走上神路的人而言,那是再美妙不过的乐曲,它会令隐在这场梦,或者说那人血脉深处,凝滞的时光重流,以此加快魔鬼后裔适应无边伟力的速度。   也就是所谓的同化。   “就像艾萨克统帅说的,倒计时开始了。”   听到这儿,凯因基本上明了了,语气很是沉重:“可是现在,怀表不在我手里,我们还有别的办法,能寻出那些痕迹吗?”   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希望渺茫。   就如“老海盗”说的,锚点又怎可能追上船呢,更别说,现在就连那最后的稻草,都已不知去处,除了奇迹外还有什么转机?   果然,面对着这答案已定的问题,猫沉默得更久了。   就在青年的心情,随着煎熬的等待,渐将沉入无光的海底时,它终于开口了。   “喵。”   这条路从来都没有定数,哪怕是爱德华船长,也未走到尽头,所以哪怕是他,所给出的破局之法,与行过的路途也未必准确。   诚然,怀表被那家伙拿走,现在看来,弊端远大于益处,她没法借由它醒来,更别说是反过来寻你,但走到这步她至少……   至少已经知道你的存在,知道她要找的是什么。   “可她怎么确定我的位置,又怎么能意识到,我一直都在找她?”   凯因微垂着眼帘,低语般问,可在问话落下后,他就像忽然捕捉到了什么,蔚蓝的眼眸微微亮起,心情更逐渐明朗起来。   “喵。”   是的,既然由你唤醒她的可能已经不存,那么,就想想该怎么告诉她,你在一刻不停地找她,在她的梦里,让她意识到……   “我就在她的身边。”   就像黑夜中的一点曙光,凯因终于寻到了,绝境下的唯一希冀。   猫赞许地附和了声,同时解释。   说另外,因为那道壁障的提前打开,这本故事书中的页码被打乱,时间、空间都絮乱地挤在一处,这也是你会瞬移的缘由,那阵巨浪,将你从那页故事,带到了离她更近的时空。   这样的情境,哪怕是曾历经过另一场梦的它,也从未有所眼见。   且按理说,没有了怀表的指引,你不可能找到她走过的足迹,不可能感受到她的粗略位置,但也不是说,全没机会再寻到她。   没有痕迹,没有指向,但至少……   还有“嘀嗒”声。   那一霎,传入青年耳畔的风声、浪声都远去了,只余下在被巨浪袭击,失去意识前听到的“嘀嗒”声,在变得愈发清晰。   那微弱的,毫无指代意义的怀表声,在梦里却像被赋予了魔力。   能告诉他,她所处的,可能的方位、时间,甚至是曾历经的事。   “喵。”   这是自天而落的,猫最后的鼓励声。   去找她吧,快一些,赶在倒计时结束前……   猫叫声渐远,像消失在了天际,在凯因的感觉中,自此刻起,它再没法出声,告诉他什么,因为这本错乱的书中的故事……   只属于他和她。   “先,先生?”   微咸的海风拂面,将副手带回了“现世”,他看着仿佛全没听到自己与猫间的对话,面带怯意的少年,轻拍了下那瘦削的肩。   “跟我来。”   看着说完就走向小镇,不作任何解释的青年,少年迟疑了会儿,还是小跑着跟了上去,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对方很可亲。   像是贵人?不,更像是兄长。   “您是想去哪儿,先生?我对这儿很熟,如果您不嫌弃可以带路的。”少年怯怯地问。   “嗯?好啊。”   虽然自己对这岛屿再熟悉不过,但为了消解少年的紧张,副手还是很乐意地点点头,只是说出的地名,却让他更害怕了。   “岛上的驻军处怎么走?” 第481章 记不住名字的少女   凯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快哭出来的少年,相信自己并非因他某些见不得人的“战绩”,而要将他打入到地牢里去。   来到驻军处,等待着他的,自是军人们热烈的迎接。   在对满脸震撼、崇拜的丹尼尔嘱咐完,几日后岛上会召开海员招募会,记得参加后,副手就把他推给了候在一旁的托德队长。   当然,不是去进监牢,而是填饱肚子。   循着记忆,随着少校来到了主堡的书房,但还不待凯因长话短说,解释第一舰队失联的事,就因少校的问话陷入了怔然。   “我说小少爷,您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啊,怎么什么话都不留,就从舰队离了职?总督大人的信没到,您就连影子都没了?”   看着少校小心翼翼,但仍抑不住痛心的样,副手不由蹙起了眉,试探着问:“照你的说法,第一舰队……没出什么问题?”   听着小少爷带着某种强烈暗示的问话,少校不禁呼吸一窒,赶忙起身来到门外,让值守的士兵先退下,重新关上门后,又做贼似地在木桌后的窗前望了望,最后干脆拉上了窗帘。   桌上的白烛被点起,这氛围像极了某种阴谋的开端。   “小少爷,您这话什么意思?”   听着少校刻意压低了声,紧张极了的问话,凯因知道自己被严重误会了,轻咳了声:“你想岔了,我是想问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第一舰队有没有什么人员变动,比如说换将。”   闻言,少校松了口气,大难不死般瘫软在椅背上,苦笑着说:“您说话说全啊,差些没吓得我背过气去,人员变动自是有的。”   “但虽说军不可一日无帅,特别还是帝国第一舰队的统帅位置,但直到现在,军中都没收到换将的通知,要我说还是在等您。”   “等我?”   看着从没在小少爷脸上见过的,对帝国军事满是无谓的神色,少校暗暗叫苦,语重心长说:“是啊,在没得到您确切的答复前,不论是军方,还是政界,都没同意移交统帅之位。”   “这不就是在等您吗?只是您离开前……”   见少校说着说着,又要说回去了,心系船长状况的青年抬手打断了他,毫不犹豫地说:“你不用说了,我待会会写封信。”   “你负责把它寄回去,给父亲也好,陛下也罢,传达到就行了。”   脸庞微微抽搐着,少校心里满是不安,因为听他这语气明显不像是要谈的样子,而更像是……划清界限?小少爷不是疯了吧?   “哦,对了,忘了说,我是不会回去的。”   打消少校心里最后的侥幸,凯因认真说:“你也不用问我为什么,情况很复杂,一时解释不清,我之所以回来找你,只是为了问个问题,另外,麻烦你安排下住处,我会待几天。”   听完,少校哭丧着脸应了下来,心想这事太大,但既然是小少爷的请求,那么他自然会照做,只希望到时总督别发太大的火。   “那您想问什么,小少爷?”   少校的问话,让青年暂时把回忆线轨迹的变化抛到了脑后,他斟酌了会儿言辞,问:“这些日子,有没有一位少女来寻过你?”   “少女……”   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样一个无由来的问题,少校沉思了许久后,像突然忆起什么一般,徐徐坐直了身子,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凯因,苦笑说:“您这一说,我倒真想起来了。”   “前几日,不,就在昨天,有位年轻的女士,曾专程来找过我。”   听到与船长有关的消息,凯因稍显急切地说:“说说她的外貌。”   “这我记得最清,那位女士生着头金发,瞳色是在帝国挺少见的暗金,年纪看着比您还要小一些,容貌能排进我见过的……”   “好了,不用再说了,就是她。”   知道若不打断,少校极可能会把话题带偏,凯因转了语锋:“那你还记得,她为什么会来找你吗,身上有没有带着块旧怀表?”   “当然有,小少爷,里面还放着张您的照片。”   少校不假思索地说,而后似想到了什么,支吾了半天后,问:“只是,只是……小少爷啊,您什么时候喜欢上海盗的衣服了?”   “那照片是化妆舞会上拍的吗?”   愣了愣,虽然对所谓的照片毫无印象,但凯因为了防止麻烦,还是敷衍地回了声“嗯”,继续追问:“她来找你是为了什么?”   见对于那位少女的消息,青年哪怕一刻也不想等,少校眼中的复杂色彩愈发浓郁,回忆着昨日之景,说:“她就是为了那张照片,确切来说,是为了您而来的,她说她您的……”   “未婚妻。”   想着这个词汇,自那位少女口中说出时,自己那种理所当然之感,以及其后,她与前言极矛盾的问话,少校强忍着荒谬,勉强笑着说:“我觉得这该是场玩笑,您说是吧小少爷?”   听到这儿,凯因沉默了会儿,然后在少校意外的目光中,轻轻摇摇头:“不,那位女士没有说假话,她确是我的未婚妻。”   “可,可是……”   觉得这世道真是越发奇怪,难以理解了,少校深深地叹了口气,苦笑着说:“可问题是小少爷,她连您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位女士昨日来,就是为了给我看那张照片,然后问我其中人,也就是您的名讳,奇怪的是,不论我说多少遍她都记不住。”   听着少校的讲述,副手仿佛看到了那情境,看到少女满脸不好意思地让少校再说一遍,只觉浓郁的酸涩涌上心头,难受极了。   “小,小少爷?”   看着副手面上隐隐流露的心疼,少校倒对他们未婚夫妻的身份信服了许多,只是有些不解地想,那位女士说话条理清晰,很有礼貌和教养,不像有智力缺陷,怎么就是记不住名字呢?   “我没事,她还有没有说,接下来要去哪儿?”   “这个,不知她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说要参加三日后的那场舞会,哦,看我疏忽的,您应该还不知道吧,三天后岛上会……”   “我知道。”   干脆利落地打断少校“别有用心”的讲述,凯因手肘撑在桌上,食指交叉放在脸前,片刻后,说了句让少校无比惊喜的话来。   “三天后的舞会,我也参加,你安排一下。” 第482章 错过   本来还为难于怎么劝说小少爷,去参加那场舞会的少校,在得到他的命令后,自松了口气,然后立刻喜滋滋地着手准备。   男人心想,有那位老人和梅里少将的劝说,小少爷总该会回心转意。   就算不能,他也算尽了力,老上司总不会为难他。   按着这思路,对于凯因先前说的,那封带着决裂意味的信,少校劝他还是再等等,至少等舞会结束,见完那位长辈后再考虑。   明白少校的想法,青年自颔首同意了,不想这事儿影响到他的同时,也是因为这只是梦中一隅,很多事都没法向他解释清楚。   一如他所处的世界,照理说是不存在的。   至此,一切都开始按副手所想走上正途。   只要不出意外,说不准在那场舞会上,他就能见到一路追寻的少女,带着她离开这场大梦,回到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去。   可现世中的事尚且难以如愿,更何况是在这场渐将崩离的梦中?   是日,在问完少校那个问题,并处理完参加舞会所需的衣物、请柬问题后,凯因就一直待在当初与船长练舞的那个房间中,倚着墙壁坐在角落,到暮日西沉,夜幕降临也没离开。   他安静而耐心地等着,等着那将会来刺杀自己的黑鸦会执行人。   可一直到时间过了,他也没能等到门开。   自始至终,那个执刀的上尉都没出现,就像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从未发生。   或许是因为时空错乱,许多事的轨迹都改变了。   也包括这场刺杀。   黑暗中,凯因微微低着头,默然想着,觉得会不会是自己没因为寻找船长,而去到那个小酒馆,因此不曾被黑鸦会盯上。   那么,三日后的舞会上,又会有什么改变,还会有那些阴谋吗?   思绪忽地一滞,凯因猛地抬起头,望向那扇紧闭着的木门,压低呼吸听着,勉强听到了些急促的脚步,与低闷的搏斗声。   还有……   “嘀嗒,嘀嗒……”   在分辨出那极低微的怀表声的那刻,副手的心跳都像是停了一拍,而后再来不及思虑什么,以最快的速度站起身,跑向木门。   他明明用尽了全力,可当抵达门前,推开木门时,却似乎还是晚了。   那位代号“蝎狮”的上尉,已经躺在了距离木门不远的地面上,微乱的衣梢被冷风吹动,仍未合上的双目中写满了震惊。   很显然,他已经没有呼吸了。   快步来到少尉的身旁,凯因没有浪费哪怕一秒时间在他的身上,而是喘着粗气,四处探望,以希冀能再听到那阵怀表声。   可惜的是,它全然消失了。   船长……   知道自己来晚了一步,凯因微微有些失落,但想着还有那场舞会,紧攥着的拳头渐渐松开,只是还不等他向前走出几步,去寻来少校处理这事,就骤然感觉眼前的景致一阵恍惚。   看着自己的手,感受着愈发模糊的视线,与那种自身体深处涌起的,毫无征兆的无力感,凯因只觉呼吸越发艰难,心跳声逐渐盖过了周遭的一切声响,紧接而来的,就是浓重的黑暗。   与被巨浪袭击后,吞没他的那阵如出一辙。   为什么……会这样?   失去意识前,凯因最后看到的,是举着火把,惊慌跑来的士兵,旋即就又陷入了那静谧、无光的世界,只隐隐能听到怀表声。   “嘀嗒,嘀嗒……”   就像时间到了,故事书又翻过了一页。   不知在那世界中,无意识地飘荡了多久,终于,青年醒了过来。   “嘶……”   头一如既往地痛,只是熟悉了之后,适应起来倒也会快上不少。   这次,凯因几乎立刻就醒过了神。   他捂着头坐起,适应了下漆黑的环境后,开始四面打量,发现自己正坐在柔软的床上,身处一间布置奢华却毫无印象的房间。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在明白发生了什么后,他等不及身体恢复,很是勉强地下了床,扶墙来到门前,拉动了木门的把手。   迎面而来的,是柔和的暖光,照得他不禁微眯起眼。   “小少爷,您终于醒了!”   激动的声音传入耳畔,凯因微一侧眼,就看到了一直守在门外,显然很久没有休息,双眼通红的少校,抬手拒绝了他的搀扶。   只短短片刻,他就像从重病中恢复了健康,苍白的面色都回暖了些。   “这是哪儿?”   关上木门,看着悬挂着水晶吊灯,铺着柔软的地毯的走廊,凯因微蹙着眉,轻声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他必须立刻确定现状。   确定自己流落到了絮乱时光中的哪个片段。   “这是在达伦大公的宅邸,小少爷。”   虽然忧心青年的身体,但见他问得这般急切,少校微一迟疑,回应。   达伦大公……   默念着这个名讳,副手很快就反应过来,这里就是那场舞会的举办地,同样也是阴谋之歌奏响的舞台,那么现在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   “舞会?”   听着凯因的询问,少校微微一怔,旋即苦笑说:“当然是已经结束了,小少爷,自那场刺杀后,您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   “直到现在才……”   没等他说完,凯因就再没耐心等下去,沿着走廊火急火燎地离开了。   见状,少校只得识趣地住了嘴,满脸担忧地,紧步跟在他身旁。   “说说这几天发生的事。”   因为心情的缘故,副手的脸色很阴沉,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问,不多时,他就通过上校的讲述,全然了解了几日的境况。   出乎意料地,那些阴谋没有发生。   达伦大公与费德罗总督杯酒**,仆从们也恪守着自己的本分,没有化作索命的厉鬼,厅室自然也没变成那骇人的炼狱。   没有鲜血,没有硝烟,自也没有雄狮的咆哮,魔鬼的刀尖之舞,一切都很平和,就像真是场再寻常不过的,贵人们间的舞会。   哦对了,那位少女如约来了,只是在与费德罗总督低语了几句,食不知味地走了个半场,就带着勉强的笑,歉意地告退。   就像没能寻到心上人般失望。   “为什么不留下她?”   当少校说到这儿时,凯因停住了步伐,全然无法理解的问,觉得既然他知道,那少女是自己的未婚妻,为何不挽留下她?   或者干脆告诉她,自己就在这儿。   下一刻,副手就得到了答案,只是并非来自于少校的解释,而是他不住闪烁的目光,其中隐见挣扎、惘然,那之后……   少校微皱着眉,说了段让凯因浑身发冷,以至看穿梦境真相的话语。   “您记错了吧,小少爷,我印象里,舞会可从未邀请过这样的女士。” 第483章 转折   说是梦境,是书中的故事,是另一个别于现世,似于真实的世界,可这些说到底,只不过是为了让人更易理解那条路的粉饰。   而更确切些,那条路,就是船长醒来的过程。   自凡人至魔鬼,由平凡登临超然。   这就是一切的内核。   正因此,不论这场大梦中的人是真是假,是否与现世一般同他亲近,在寻找少女这件事上,他们都不会对他伸出援手,甚至于说……   还会发自本能地阻止他,一如此时的少校,就坚定地认为,青年在那场刺杀中受伤太重,产生了幻觉,苦苦劝他回房间休息。   自始至终,这都是一场逆旅。   没有接受少校的劝说,凯因向他问了下路后,就直奔宅邸三楼,来到了费德罗总督休息的房间外,迟疑片刻还是敲响了木门。   在他记忆中,舞会结束已经很晚,该到老人惯常入睡的时间了,毕竟在故事书的这一页,并没有发生那令人难寐的惊变。   “进来。”   出乎意料的,在敲门声响起后,老人平和的邀请就自门后传出。   没有反应时间,不需准备过程,自然说明,他今夜非但一反常态地醒着,甚至像早预想会有要人来访,一直等到了现在。   这令先前在少校那,遭了“迎头一帮”的凯因,情绪回升了些。   推门而入,老人果然还穿着正装,坐在哪怕在卧房仍安置着的办公桌后,只是没有看面前如山的文件,品着杯苦茶醒神。   “费德罗爷爷。”   没有那些阴谋,没有小狮子叛逆的咆哮,这对老少自然不必兵戎相见,肃然以对,青年低唤了声老人后,就很自然地落了座。   开篇词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探问近况,关怀身体是否无恙,而关于副手不动声色,离开第一舰队的事,老人连提都没有提。   就像明白副手心绪所往,在寒暄落幕后,老人就笑着转了话题。   开始说起那少女来。   “不知道为什么,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我心里就生出了种难抑之感,就好像在很久以前见过她,且知道她会在今夜出现。”   “所以她不请自来时,我没有哪怕一丝的惊讶,只觉理所当然。”   见老人似能听见自己的心声,直入主题不说,还表示自己有种种奇异的感觉,凯因不禁生出些希冀,觉得他是否醒来了。   就像艾萨克统帅,和奇迹般明悟了自己的处境的,另一位船长。   但在简单地试探后,他失望了。   “梦?什么梦,你莫不是睡得太久了,还没全然清醒吧,孩子?”   听着老人善意的笑语,凯因勉强地笑了笑,说:“可能是昏迷太久,我的思路都有些浑浑噩噩的,您就当我是在说胡话。”   “您继续说,船……那少女,后来怎么了。”   以老人观察事物的细致,自很轻易地,就捕捉到了青年情绪的异样,与话语中流露的破绽,但他却全没有计较的意思,仿佛有什么远比这重要:“虽说,我同样是无神论者……”   “可当命中注定之事发生时,我仍有那么段时间,没法保持理性,当那孩子出现在我面前时,她说什么,我都不曾怀疑。”   “所以我知道了,她是你的未婚妻,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原因,却无论怎样也记不起你的身份、容貌,甚至是名字。”   “她只记得你们有很多约定,而婚约,只是那些约定中的一个,因此无论如何,她也想忆起你,找到你,这才会来见我。”   注视着老人眼中的柔和,与对那少女的怜惜,副手只觉初醒来,发现自己错过一切时,那种强烈的挫败情绪渐渐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新生般的通透,就像自石缝中不屈而生的幼苗。   伴着费德罗总督的讲述,就连窗外猛烈的雨声,都变得温柔了许多:“我很抱歉,孩子,虽然知道她与你关系莫逆,但直到她起身告辞,我也没法开口留下她,或告诉她你在这。”   “简直就像是命运女神开的玩笑。”   “但。”   每当这个字出现时,往往都意味着转折,在凯因的感觉中,自这刻起,那无光的,令人艰于呼吸的大海,终于亮了起来。   就像是一幅画,朝阳自海天线尽头升起,于是绝望的夜雾散去。   “但至少那位不知是否存在的女神,并未蒙住我的双眼,堵上我的双耳,至少我还记得,那孩子的请求,与将往的去处。”   看着青年亮起的眼眸,老人没有卖关子,抢在他发问前微笑说:“她在告辞前,请求我派人,带她去你过往的住处看看。”   “您是说父亲的旧居?”   闻言,凯因差些没直接站起来,只是感受着老人眼中少见的揶揄之色,悻悻地轻咳了声,有些不自然地转移话题:“不过费德罗爷爷,她是舞会中间走的,现在舞会都结束好一会了。”   知道他在忧心什么,老人轻抿口苦茶,说:“不用心急,孩子,既然你恰巧在这时醒了,自说明,这是命运早已安排好的事。”   “她会等你的,不论理由。”   权当老人是在安慰自己,凯因轻叹口气:“如果真是命中注定,她……我们间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现在还得苦苦找寻对方。”   “好了,我们就聊到这儿吧。”   知道青年能忍到现在,已经极为不易,老人也不再逗弄他,揉着太阳穴说:“你该知道她可能会在的地方,那去找她吧,我正好也累了,就休息了,这身子骨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哦,对了。”   见凯因推开椅子,就要跑出房间,老人叫住他,说了句让他安心的话:“我差些忘了,领你未婚妻去的,是梅里那小子。”   “他到现在,都还没完成任务回来。”   这也就意味着,少女极有可能,此时还身处那旧居中不曾离开。   就在……那个小阁楼里。   快步走下宅邸,走过空荡荡的厅室,副手甚至来不及向少校解释什么,就在马厩中随意寻了匹战马,骑上朝那旧居飞驰而去。   不多时,霍华德家的旧址,就出现在不远的雨幕中。   马蹄毫不停留地踏过大门,溅起的水,将十数位被调过来的,昏昏欲睡的弗兰岛驻军惊得再无困意,在看清那迅疾远去的背影后,他们面面相觑,对小少爷的深夜拜访一头雾水。   轻车熟路地经过稻田,绕过主宅,副手带着一身风雨来到自己儿时的居所,一勒缰绳下马,还未进门,就看到了倚靠在门侧墙上,低头静候的年轻军官,自是他父亲的旧将梅里。   “小少爷?您怎么会……”   看着走近的青年,梅里显然很是意外,只是不待他说完,就被对方因紧张,而稍显沙哑的问话打断:“她……那位年轻小姐,还在里面吗?”   在短暂,却又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的等待后,凯因终于得到了回应,那因少将觉得他情绪不好,而略有迟疑的答案,此时在他耳中却像天籁。   “我想是的,小少爷。” 第484章 拉琴   推开门,转上台阶,一步步朝阁楼走去。   因为没有点灯,居所中一片晦暗,只有电光偶尔透过窗子,照亮稍有些旧的走廊、挂画,除却脚步与雨声,此间再无别的声响。   走在难见五指的黑暗中,凯因本急切的心情,却逐渐静了下来,就像时光倒转,他又回到了许久前,与少女同行至此的时候。   那时阴谋落幕,琴声悠扬,摆在他身前的,是新奇未见的航海邀约。   是和她一起的未来。   止步在阁楼前,副手深吸口气,让心跳更和缓些,然后伸手推开门。   “吱呀……”   哪怕是轻微的开门声,在这静谧宁和的世界中,都是那般的清晰,甚至让人不自觉地忧心,是否会吓到猫般敏感的少女。   只是看着门后之景,这显然不是需要考虑的事。   闪电撕裂天际,白炽的电光如潮水般漫过麦田,透过落地窗,洒入阁楼中时,已柔和了许多,只是在它照亮的地方并无人影。   阁楼是空的。   就像那些被改写的过往,这场本该早已停息,不遮星夜的大雨,此时依旧猛烈的下着,“噼噼啪啪”打在落地窗上,似要以此告诉青年,这不是那天,在已然写定的命运中……   你从不曾寻见她。   但尽管如此,凯因面上却看不到失落,他只怔然地望着窗前,看着她过往驻足,现在却分明空荡的位置,蔚蓝眼眸一眨不眨。   仿佛害怕一眨眼,她又会像离笼的金丝雀般,消失在无光的夜幕中。   “船长。”   对着空无一人的阁楼,青年低声唤着,若让外人看到了,只怕会以为他是思念过深,产生了幻觉,因为哪里明明什么都没有。   因为他们听不到,那似动人心弦的乐曲般,一下一下响着的怀表声。   “嘀嗒,嘀嗒……”   少女就在那儿,只是没法眼见。   呼唤并没收到回音,副手却不觉气馁,他知道这是因为二人之间,隐着道无形的壁障,无论目光、声音都不可能穿得过。   现在该考虑的是,该怎么样穿越它。   回忆着踏入这段絮乱时光前,猫曾“说”过的话,凯因知道在没有怀表的情况下,仅凭自己,想要打破壁障是不现实的。   现今唯一能走通的路,就是让少女自己反应过来,他就在这儿。   该怎么做?   默然想着,副手的目光快速扫过阁楼,想找到些可利用的事物。   虽然在听到了怀表声后,他仍旧强自保持平静,但要说一点儿都不着急,那是骗人的,因为谁也不知道少女什么时候会离开。   真称得上是争分夺秒。   声音无法穿越壁障,船长也不可能看到我,那触碰就更别想了,我们就像是身处在两个独立,却隐隐有所关联的世界里,那么改变环境有用吗,还是说,必须得在特殊情境之下……   思绪飞转,青年尝试移了下摆在阁楼边侧,尺寸小一号,显然是专门为孩子设计的桌椅,顺便还刻意弄出了点儿动静来。   可在搬完桌椅,直起身来后,他却微蹙着眉,自我否认般摇摇头,觉得这大概率是无用功,不说自己根本无法印证它是否有效,就算能,且船长发现了,怕也只会觉得是闹了鬼。   那到底什么方法才……   原本天籁般的怀表声,此时落在青年耳中,却又像变作了鼓点,令得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快,更因不同意义上的倒计时,而变得患得患失。   他不知道,这次再错过,还有没有机会补救。   “嘀嗒,嘀嗒……”   不知何时,阁楼外的雨停了,柔和的星光洒入,似给此间一切蒙上了银纱,而在失去烦扰的雨声后,秒针的走动声愈发清晰。   站在似无处不在的怀表声中,副手紧攥着双拳,眼眸不住闪动,可到最后,却无奈地发现,在这般奇诡的情境前,凡人的思维、逻辑,显得是那般苍白无力,根本解不开那繁复的线。   他忽地有点儿想念那只猫,虽然它态度向来不好,但至少会有办法。   仿佛应着他的希冀,仿佛命运女神的眷顾,真的落在了他的身上,正当凯因茫然无措,想着是不是该继续影响环境,做这自己唯一能做的努力时,一声隐约的哈欠声忽地在耳畔响起。   然后,是仿若救命稻草般的……   “喵?”   听着那刚睡醒般,慵懒的,带着敷衍般“惊喜”的猫叫声,副手微微一怔后,本有些灰暗的眼眸骤然明亮,看向那叫声来处。   一如当初的凭空消失,不知何时,浑身灰白,不认真看根本分辨不出的暹罗猫,已然坐在了他的身侧,望着落地窗前的位置。   只是他没发现,猫一向深邃,以至漠然的蓝眸中,此时写满了疲意。   甚至还有些明珠蒙尘般的黯淡。   “你不是应该……”   “喵。”   收回目光,知道青年要说的不是什么好话,猫不悦地打断了他,说它才没那么脆弱,且那突来的巨浪事实上根本没影响到它。   只是一下把他给拍到了另一页。   通过猫极简的解释,凯因大致明白了,当怀表开始走动,时空变得错乱时,身为锚点的他,被命运的巨轮裹挟着,来到了少女身处的那段时光,但身为过客的猫就没那么好运了。   它被留在了原地。   仅能凭他们相处时,产生的微弱羁联,短暂地跨越时空传些话。   至于什么“只属于他和她的故事”,好吧,只是他自己的错觉罢了。   那之后,为了在絮乱的时空中找到他,猫把那本看似处处不同,实则千篇一律的故事书翻了个遍,这才好不容易寻到这。   猫抱怨说,它差些没被那些几无区别的无聊故事,弄出应激反应来。   哪怕是再精彩、震撼的传说,让人翻来覆去看个成千上万遍,只怕心里也不会再有波动,更何况,猫看了远远不止万遍。   虽然有些同情它的经历,但现在并不是关怀,亦或安慰的时候,凯因明知会被它白眼,可还是忍不住问:“现在怎么办?”   他终于找到了她,接下来该怎么做?   果不其然,对于青年把自己当随身顾问的表现,猫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然后给了凯因一个简短,却令他如梦初醒的答案。   “喵。”   猫说,拉琴。 第485章 追逐   是的,拉琴,就像是那一夜。   雨声初歇,琴声晦涩,伴着少女的调笑,与轻柔的讲述,一切儿时所诞,持续了十数年的仇恨与黑暗,都随着乐音而去。   那一次,乐音所叙是对故人的哀悼,而这次,他要用它找回她。   来到阁楼角落,倚着墙坐下,取过那在这故事中被弃置了十二年的小提琴,凯因熟稔地调了下音,重又奏起那支摇篮曲。   乐音似水流淌,在小阁楼间萦绕不去,在它的映衬之下,似连那冰冷的,倒计时般的“嘀嗒”声,都多了几分人情味儿。   哦,它还更清晰了些,就好像携带着怀表那人,因此转过了身。   “喵。”   疲惫地蜷在青年的身侧,暹罗猫看着那空无一人的窗前,忽地柔和叫唤了声,说看起来似乎有成效,因为至少她在看你。   虽然她应该看不见。   罗伊确实看不见,在她的眼中,那角落空空荡荡,只摆着一架旧提琴,可不知为何,熟悉的乐音不断传来,勾动了回忆。   就好像他仍在那儿,奏着释然后的歌谣。   “哦,这是什么声音,是我们的幻觉吗?”   魔鬼故作讶异的声音响起,乱了少女心弦,也将那柔和的乐音扰得模糊不清、支离破碎,仿佛是这冰冷世界在告诉着她。   这就是幻觉,他不在这儿,永远也不会在。   “不,这不是幻觉。”   一片纷乱间,船长微蹙着眉,笃定说,于是乐音再次归于稳定。   这次,魔鬼没有再开口。   “这乐声这般真实,怎么可能是幻觉,更有可能是过去那一幕的重演,又或者在揭示着什么,我说先祖您再不想我好,也不至玩这把戏吧?”   朝角落走近一步,乐音就更清晰些,少女一面兀自做出判断,最后还不忘刺那“演技拙劣”的魔鬼一句,换来几声干笑。   “孩子,我想我们在这破岛上,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你若不加快脚步,只怕就连走完旅途的一半,都只能是妄想了。”   听着男人“好心”的提醒,罗伊白了空气一眼,而后转身来到阁楼门前,推门而出,顺阶梯走下:“这轮不到您来提醒。”   “另外啊,先祖,我怎么感觉你有些,有些……”   脚步一顿,回身看了阁楼方向一眼,船长暗金的眼眸中泛起些不解:“有些太急了呢,就像我多留会儿就会坏了你的事。”   “这难道也是我的错觉吗?”   面对少女拆台般的质疑,魔鬼少见地讪笑了声,哄孩子般劝她:“当然不是,这只是身为看客,期待故事走向的好奇而已,我好不容易营造出这么场好戏,不看完怎么值回票价?”   “所以,还是快些走吧,孩子。”   也不知道对于这解释,船长接受了几分,她只回了声轻哼,而后收回目光,继续向下走去,在这过程中身形愈发地淡渺。   终于,她彻底消失不见,离去前的最后一刻定格在了居所门前。   没有推门,自也没有惊动门外的梅里。   或者说,少将的记忆中,从没有这位少女,他是陪小少爷来的。   “喵。”   猫仰头叫了声,示意青年不用拉了,然后走到少女先前驻足的地方,轻声叫唤,很遗憾地宣布,那冒失家伙没察觉出来。   “一点儿也没?”   注视着徐徐放下提琴,虽然失望,但显然对这般结局有所预料的青年,猫“喵”了声,安慰他说,事实上还是有些成效,她虽然没觉出你在这,但至少不觉得,这是阁楼闹了鬼。   轻叹口气,副手苦笑着说:“算是小小的慰藉?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做,继续追逐她的步伐,然后在那些熟悉的地方……”   “一次又一次的‘呼唤’她?”   “喵。”   猫赞许地点点头,说你总算是开窍了,旋即转身,踱步到窗前,跳上开着的窗槛上,沉默了片刻后,催促他般低叫了声。   “喵。”   你去吧,我会跟上你的。   见状,凯因起身,迟疑片刻后说了句“谢谢”,然后再不拖沓。   他知道猫口中的“跟上”,并不是简单意义上的追逐足迹,而是要跨越一页又一页的故事,可能还要牵扯到虚渺的命运。   这会让它很累,但这时的他,除了说句“谢谢”什么都帮不上,既然如此,照着猫的说法去做,不给它添乱就已是最好。   青年的脚步远去,暹罗猫仍坐在窗槛上,眺望雨后清透的星夜。   它并不担心青年是否会迷失在梦中,因为命运之轮已经开始滚动,船与锚点之间的羁联已生,不会出现这样荒唐的情境。   但按理说,它就算不急,也该立刻着手翻动那本故事书,去寻找下一步的落脚点,因为这场大梦中的空间、时光已然扭曲,在这一页中停驻片刻,说不准二人就已走过漫漫旅途。   可尽管如此,它仍没有动,只是看着星空,就像看着那位旧友。   在星光的照耀下,它瑰丽的蓝眸微微波动,就像是一面镜子,映射出了时空另一端的景象,那无光的大海,孤寂的岛屿,暴雨电光下,端坐在王座上的人,与他那对炽金的眼瞳。   “哦,看看这是谁来了。”   魔鬼微笑着,似见到故人般惊喜,只是眼眸中却无丝毫的笑意。   只有漠然,冷得彻骨。   “你说命运没有抛弃我,你说我就是命运,可最后还是站在了我的对立面,站在那孩子身边,怎么,她让你想起了……”   “过去的我?”   微怅地叹了口气,魔鬼边摇着头,边后靠,坐回王座的阴影里。   在忽地听到小提琴的乐音,意识到有“不速之客”入了这场梦前,他一直都是这个姿势,现在,却像要以这姿态表无谓。   “芒果啊芒果,我记得以前的你,可来不像现在这般念旧又多情,你难不成觉得,我逼迫那孩子太狠,所以才要和我唱反调?”   “还是说,这又是命运的指引?”   魔鬼的问题一个又一个,语气也愈发低沉、淡漠,只是中间毫无停顿,就像不是为了问猫,而只是把心间疑惑尽数诉出。   或者说,他知道它不会回答。   “时隔千年,命运终于看清了我,看清了我的罪,要降下审判?”   原本璀璨的星空,在这句话落下后,突然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黯淡,就像有一只手掀动黑纱,把所有光芒都给遮去了。   这页故事,这段时光就这么无声地崩塌了,只余下无尽的黑暗。   深渊般的阴影中,最后传出句低语。   “那么看看,谁才是命运。” 第486章 闹鬼   猫走了,只留下死寂的书页。   面对着魔鬼的质问、冷讽,以至再不掩饰的威胁,它自始至终没有开口,没有回他一句话,哪怕只是象征意义上的解释。   就好像旧时与那少年的相遇,与这漫长的千年,猫都毫不在乎。   比神明更漠然,比魔鬼都无情。   这就是命运。   就像沉在无光的海底,随波而流,无数光影自远端传来,将满眼疲意的猫环绕于内,其上所绘无不是罗伊二人相伴时的景致。   只是在那些画面中,基本都只有景、物与旧人,而没有最关键的那对男女,就像是全然布置好,却没能等来主角的剧场。   这就是被错过的书页,它们最后的结局,想来与先前那页无甚区别。   这场梦正在无声地消亡,如果在它彻底归于虚无,变回那个只有黑暗的世界前,少女不能醒悟过来,那么所有努力都会东流。   暹罗猫微微仰头,瑰丽的蓝眸轻微地闪烁,于是画面涌来、掠过的速度渐快,到最后,几乎成了一条纯色的光带,单凭人眼根本没法分辨,时光就在这般枯燥的过程中分秒而逝。   也许几秒,或许数年,不知梦中时光溜走多少,画面终于定格。   “喵。”   看着画面中摆满酒瓶的木桌,与对坐着,却看不见触不到彼此的男女,猫有气无力地叫了声,就像是在鼓励自己别放弃。   要知道,这样的事,指不定还得经历数十次呢,不乐观点怎行?   安抚完自己,猫纵身一跃,就跳出了那虚妄的黑暗世界,来到了满是酒气与香水味的酒馆,轻巧落在木桌不多的空间上。   “喵。”   唤醒痴情望着“空气”的青年,猫强打起精神,问他怎么样了。   “你来了。”   副手微微一怔,这才发现端坐在酒瓶间,浑身毛乱糟糟的暹罗猫,伸手替它顺了顺毛,用尽量简单的话语,解释了情况。   在离开阁楼后,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追上怀表声了。   第一次是招纳完船员,初出海时,那场所谓训练后的共舞,第二次是在遭遇维多利亚号期间,可惜的是,这儿的学者,似乎并不能理解自己的处境,将副手的说辞全归作了呓语。   然后就是这一次,女妖之眼,风雨前夕。   “我记得没错的话,今天船长喝得醉醺醺的,发了好大的一场酒疯。”   回忆着这场酒后,船长回到卧室,像八爪鱼样粘着自己,问他想不想要她的情形,凯因面色有些不自然,哪怕二人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但这种初吻般的重要时刻,仍会令人不由心动。   “喵。”   透过繁复的书页,猫对于那场“胆小鬼与小醉鬼”的戏码烂熟于心,甚至连没有人影,光揭示了别种结局的故事线都看到过。   那种……干柴烈火的故事线。   只是就算那样,它对此仍无半点兴趣,干脆地把青年从幻想中带离。   “你说努力?有倒是有,只是成效不怎么样。”   见猫问自己进展,凯因面色顿时落寞了许多,尽管因猫的指点,他知道了自己所能影响的,更多是与二人羁联最深之景。   可问题是,很多时候他寻到少女时,所处之景并没有这么架小提琴。   他无法与她共舞,更没法接过,她从维多利亚号抱来的龙蛋,只能眼睁睁“看着”怀表声远去,或做些不知有用与否的尝试。   就像先前拿桌上的酒喝。   微微耷拉下眉,猫对此没有发表意见,显然对此它也没什么办法,只是慢吞吞转过身,看了眼桌对面,然后苦恼地叹气。   “喵。”   有是有用,但这次……她显然认为是闹鬼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着手中空荡荡的酒瓶,罗伊的眼角微微抽搐,觉得最近自己真是撞鬼了,上次抱着龙蛋回来,莫名被麻绳绊了一脚,差些人仰蛋碎就算了,这次连朗姆酒,也能凭空地消失了?   “或许,我是说或许,你已经喝过那瓶了。”   听着魔鬼不靠谱的推断,罗伊白了空气一眼,没好气地说:“我记性还没差到那地步,我说先祖,不是您故意耍我的吧?”   “也许吧。”   又是难辨真假的回答,还伴着声轻笑。   把酒瓶重重拍在桌上,罗伊抱着双臂靠回椅背,微蹙着眉思索起来,再没了重演那一幕的兴致,任谁饮酒没半点醉意,还被那不知是否存在的鬼魂,不停“偷”酒,怕都是这般。   回想着一路行来的一幕幕,少女很快否定了之前的猜想,觉得魔鬼虽然恶劣,还不至这么无趣,且他现在根本影响不了梦境。   那么,那些怪事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有鬼魂?   不,不说鬼魂其实没那么玄乎,在这场大梦里,在已然“醒来”的她面前,那因怨气,或诅咒而生的诡物根本无所遁形。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越想思绪越乱,虽说魔鬼、鬼魂作祟都不可能,但她总感觉,似乎有谁形影不离地跟着自己,无形中影响着周遭的环境。   问题是这是她的梦,就连魔鬼都影响不了,谁又有能力瞒过她?   将腿搁在桌面上,一下一下荡着椅子,罗伊到最后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只好暂时把这怪事搁到一旁,拿出怀表看了看。   看看那个永远也记不住的青年,也看看自己……还剩多少时间。   “嘀嗒,嘀嗒……”   秒针还在兢兢业业走着,时针距离凌晨与午时的交界没多远了。   而那,就是终末之刻。   幽幽地叹了声,船长按拢怀表,将它收回怀中,莫名有些烦躁。   不知为何,自听到阁楼的琴声起,她重又有了明显的情绪波动,虽然同化的过程仍在继续,可封存她心灵的冰却在消融。   不知道这是好是坏,还是说,又是魔鬼的把戏。   “别烦恼了,孩子,时间紧迫,那么,我们的下一站是哪儿啊?”   将搁在桌上的腿收回,罗伊撑着桌面起身,朝酒馆大门走去,淡淡说:“犯不着您来催,还有先祖,保持安静是作为观众的美德。”   “说得是,那我就拭目以待好了。”   魔鬼的笑语渐远,船长的身形渐趋消失,她没有选择顺着时间线,去那间暧昧的卧室看看,既然他不在,这般去处自无意义。   快没时间了。   她得尽可能走得更远,直至终点。 第487章 呓语   离开女妖之眼后,罗伊就来到了她与里奇那场死斗发生前,尚未踏上归程的人鱼号上,亲眼目睹了惨不忍睹的劫掠,与先后两场针对于她的会议,当然,是以白驹过隙般的速度。   在这场真假交织的幻梦中,她不但可以看到,过去时间线中的未见之景,甚至还能掌控时间的流速,让它随着心意起舞。   借着熠然的魔鬼之瞳,她能将那些景致尽收眼底,而不落分毫。   与康斯坦丁号达成协定后,人鱼号再次起航,在阴沉云幕的遮掩下,朝着亚德里斯驶去,去执行那场对金瞳魔鬼的审判。   而那位罗伊忘却了,却仍感到亲近的少年,在会议结束后,就把自己关在了漆黑一片的船长室,不点火烛,静静地安坐。   至此,飞逝的时光恢复了正常。   船长走过桌案,坐在熟悉的大床上,看着少年瘦削的背影,与他一同感受着沉默下的压抑,看着他从怀中取出水晶瓶,小匣子,与各式装着奇诡小虫的容器,迟疑片刻后收回去。   但没多久,他又将它们取了出来。   就像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结,少年不停地重复着这个过程,不知在心中做了多少次抗争,最终,他起身爬上大床,推开舷窗,迎着渐大的海风,将这些致命之物一股脑丢了出去。   不知在看着自己的心血,随着大海浪涛而逝时,他是什么心情。   罗伊只知道,他在关拢窗子后,倚靠木墙,垂着脑袋坐了很久,看着就像许多年前,缩在伊尔鲁文那巷子的角落时一般。   最后,他还是选了她,就像在冰海之事的终末,他所做的那样。   时光再次开始飞逝,于是少年无声离开。   船长室中又只余下罗伊自己。   “这就是人性的弱点啊,孩子,你还没看透吗?”   在似湍流而逝的时光中,船长听到了魔鬼的低语,同时感受到了体内伟力的雀跃、呼唤,就像是在说,只要选择了它们,她就可以免除一切的软弱与苦痛,成为截然不同的存在。   成为完美的生灵。   “但这正是我该回归人世的原因,为了他,与更多像他一样的人,与他们间的情感与羁联,才能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而不像现在。”   时间再次回归正途,她的中间站到了。   罗伊起身,朝着木门走去,这期间,她没有再听到魔鬼的蛊惑。   只是在她快抵达门前时,门却自己开了。   一位有着与她相似的瞳色,拎着医疗箱,神色匆匆的青年,映入了少女眼帘,她虽忘了他的名讳,却依稀记得他是船医。   看着正要出门的罗伊,船医拍了下额头,面上泛起被耍后的无奈:“见鬼,丹尼尔那小子,不是说你流血过多昏过去了?”   “这不是好好的……”   不等青年抱怨完,少女就上前,赐封骑士般拍了拍他的肩,然后就从他身侧的缝隙挤了出去,来到了热火朝天的甲板上。   炮火止歇,接舷战已经开始。   前方是已然瘫痪的康斯坦丁号,再对面,是破损严重的虎鲸号。   这场战斗的结果根本没悬念。   “船长,你就一点儿不担心?”   青年心里的不忿,在被少女鼓励般拍拍肩后,就莫名地消失了,他随着她来到侧舷,望着厮杀正酣的对面,轻声地发问。   “担心什么?”   听着她不解地反问,船医却像了解她的心声般,耸耸肩说:“接舷战的情况当然没啥好担心的,我们和虎鲸号的人加起来,怕都有对面的三倍,只是在进船长室前,我看到……”   “那家伙孤身进了康斯坦丁号的船长室。”   青年把医疗箱搁在一旁,借着转瞬即逝的电光,望向对面战舰的舰楼,看着那扇洞开的木门,啧啧说:“要知道,黑皇帝很可能就躲在那儿,他虽然指挥海战还行,可搏杀……”   “他是谁?”   话语被打断,船医却没有叹息,说什么能不能别随便打断别人讲话,很没礼貌,而是有些僵硬地侧脸,一头雾水的看她。   “你,你别吓我啊,船长,你不是在先前打斗里撞坏脑袋了吧?”   “你觉得呢?”   见少女不悦地蹙眉,青年看了看她光洁的额头,心想原本不是有淤青来着,后看她脸色,觉得她不像在说笑才给出解释。   “他是你大副啊,你怎么像不认得他一样,先前还如胶似漆呢。”   “大副……”   罗伊低声念着,眼眸中的光彩迅疾闪烁,似乎捕捉到了些什么。   原来你是我的大副。   记忆中的空白剪影,渐渐变作了到模糊的身影,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体魄与怀表中人全然一致,少女呼吸微有些急促,自船医口中问出那人所在后,就随意找个借口把他打发了。   注视着跃上船栏,借着摆荡绳远去的船长,青年怔然了片刻,心想你们不都说好,接下来交给他了,你怎么又亲自上了?   耳畔的风声渐缓,打在面上的雨珠,也不再似先前般的骤急,一切都像是慢了下来,罗伊松开绳子,落到了康斯坦丁号的甲板上,在变缓了的时光中,朝着船医指出的位置跑去。   她放慢了梦的时间,就像怕他离开得太快。   当雨声重又变得急促,海盗们慢动作般的搏杀恢复流畅时,船长已经跑过甲板,登上旋梯,站在了那扇洞开着的木门前。   只是……似乎还是晚了。   船长室中没有他。   缓步走入昏暗的房间,罗伊来到那靠坐在墙角,面色惨白已无呼吸的男人身前,看着他被刺穿的部位,暗想真是够利落。   利落地像个真正的海盗。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少女不用回头,就知道来的人是那魔鬼,他本该安坐孤岛,在那儿看完这场好戏,这时却忽然现身。   就像是想掩盖些什么。   “你好好想想,孩子,一个凡人,就算真能离奇地入梦,又怎可能改变这个世界?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能影响到……”   “为什么你会感受不到?”   魔鬼的脚步一顿,话语也于此,但确实令罗伊生出了些许惘然。   他说得没有错,自怀表走动,命运轮转起,她体内的伟力就已脱离控制,但换句话说,也达到了有史以来最鼎盛的时刻。   在这里,她就是神明,不该有人能逃过她的双眼。   除非……   长久的安静后,房间中忽地响起少女的轻语,虚渺得仿若梦呓。   “你就是那个鬼魂。” 第488章 醒悟   魔鬼走了,没留下任何话。   因为在听到少女呓语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明白,今时不同往日,已然“醒来”,走向超然的少女,已远非言语可以影响。   在这梦中,她是魔鬼,能够执掌命运,自也只会信自己的判断。   一如她所追寻的他,就是那相随之鬼。   但这可能吗?   哪怕魔鬼已经离开,罗伊仍伫立原地,默然思索着猜想的可能。   虽然据她的判断,他能入梦,甚至影响到此间世界的可能很渺茫,但不知为何,逐渐褪去感性的她,却仍坚信就是如此。   没有道理的坚信。   许久,船长轻舒口气,暂时压下思绪,确定了下一个去处,在炮火彻底吞没这艘战舰前,穿越时空,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落日悬垂天际,红暖余晖洒落,照亮了奥兰军人们坚毅的脸庞。   罗伊再次现身时,所处仍是人鱼号,只是时光已悄然过了数月,来到了他们跨越大海,驶入奥兰,并被军舰拦下的时候。   走过肃穆的军队,经过明显有些紧张的海盗们,少女来到船长室前,深呼吸了几次后,轻轻推开木门,平静地走入其中。   坐在原属她位置上的,正是为奥兰军史绘上浓墨的雄狮,纳伦。   “坐吧,罗伊船长。”   只是这位与他孩子一样,惯常冷肃的总督,此时的神情却格外温和,看到少女的第一眼,他蔚蓝的眸子里就多了分了然。   因为她的容貌,真的很像他记忆中的那人。   或许,这就是凯因会选择她的原因。   “您说……他离开了军方?”   在简单的介绍和寒暄后,二人直入主题,而在总督的讲述中,罗伊敏锐地察觉到了关键,微蹙起眉,语气不确定地重复。   “不错。”   凭着惊人的思维速度,在纳伦的回应来临前,船长就确定了情况,知道虽然在自己的记忆中,那人已然成了空白的剪影。   但在梦中人的眼中,他仍然存在,并在不同书页中走着不同的路。   就像在这段时空中,帝国并没有派遣第一舰队,对人鱼号展开围杀,那些军舰自也没有误入孤岛海域,被魔鬼伟力击沉。   既如此,她与他,自然也没有相遇。   但这不意味着,他们的命运线,就会因此平行,再无任何交界。   “我原先并不知道,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竟然会做出这么荒唐的决定,并且整个人就像是成了幽灵,在人世间消失了。”   “直到你与他,相继出现在了弗兰岛。”   伸手逗弄靠过来的寒鸦,总督的脸庞上斧凿般,坚硬冷然的线条,被烛光照得柔软了许多,和声说:“相继与费德罗见了面,告诉了他真相,哦,说起来,你们后来是不是……”   “在我们家的旧居见了面?”   闻言,罗伊下意识应了声,而后忽地反应过来,目光一凝,看向总督时,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旧居?您是说那层阁楼?”   “阁楼?”   见少女这般激动,总督挑了下眉,略一思索后,微微颔首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他那间屋子上确有层阁楼。”   “他小时候经常和……”   似是想起了沉痛的过往,纳伦顿了顿,改口说:“喜欢待在那处,练练小提琴。”   听到“小提琴”三字,罗伊响起了那轻柔的琴音,再结合一路来遇到的怪事,对在康斯坦丁号上做的猜测,更为地笃定。   只是她没想到,原来早在那时,“鬼魂”就在了。   “虽然不知为何,在那次见面后,他没有陪在你的身旁,但我想,他之所以会义无反顾的离开舰队,为的应该就是寻你。”   将话题拉回正道,总督用尽量委婉的话语,说出了心里的隐忧。   在他看来,二人在历经千辛,顶着各方的重重压力终于会面后,理应相伴一处共面风雨,可如今看来,怕是出了些问题。   一如因一时冲动,翻脸决裂什么的。   正因这般隐忧,他此时才会出现在这,一来为了了解少女真正的心意,二来,也是想着若真是那般,能不能劝一劝少女。   你在……找我?   心系总督的推断,船长久久没能回神,直到寒鸦都看不下去,轻唤提醒,她才反应过来,回忆了下总督先前话语中的暗指,赶忙摆摆手:“您误会了,我和他之间没有什么矛盾。”   “我们会分开,只是因为……”   说到这儿,罗伊忽地住了嘴,因为她发现,自己没有办法解释,总不好对眼前人说,这是一场梦,他们被命运分隔了吧?   “没事,有难处的话不说也可以。”   总督没有追问,微笑着说:“只要不是误会,不论你们最后的选择是什么,我都不会横插一手,这事本就该由你们来定。”   “那么……”   撑着桌面站起,总督绕过桌案,来到少女身前:“既然知道了我的担忧只是空想,那就没什么问题了,此次多有打扰,还请船长见谅。”   “怎么能算是打扰。”   罗伊摇了摇头,微笑着,认真地说:“若非您来,我还真不知道,原来他一直在找我,不瞒您说,我们那次并没有碰面。”   “又很遗憾地错过了。”   虽然想说些气氛话,取乐长辈,可在说起这话时,少女却觉得莫名酸涩,她不知道自那时开始,他们究竟错过了多少次。   感受到少女轻松的话语下,隐着的心酸,纳伦迟疑了片刻,伸手抚了抚她的脑袋,像安慰孩子般问:“我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你瞧我疏忽的,不然你稍作停留,我再想想办法?”   知道总督既然肯做出承诺,就会不遗余力去做,但船长知道,在这梦中,这都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只是稍显倔强地摇头。   “那好吧,你们年轻人间的事,我们这些老家伙就不多插手了。”   本还想劝说几句,但看着少女眼中的坚持,纳伦也只无奈笑笑。   罗伊不知道为何,每每当她面对这些熟悉,却难以记起的近人时,他们总爱看着她的眼睛,而不对那之中刺目的光起疑。   她过往觉得,这该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他们本就不该感到奇怪。   但实际上……   在纳伦蔚蓝的,大海般温和的眸子中,倒映着的并非炽烈的魔鬼之瞳,而只是双瑰丽,却黯淡得令人心疼的暗金色眼瞳。   没有夺目的光彩,一如往常般平凡。   没有挽留,看着总督走远,当他推开门的那刹,罗伊忽地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转眼看向他的身侧,怔然看着那空荡之处。   仿佛……   他就在那儿。 第489章 破绽   “嘀嗒”声远去,直至再不能闻,站在暮色下的青年才回过神。   明白船长离开了,这是已经不知第几次错过,但凯因不知道的是,他此刻所在的门侧,正是先前少女怔然凝望着的位置。   她已经知悉,有个“鬼魂”就在这儿。   照理说,这个振奋人心的真相,仍会被无情的大雾掩盖,从而变作令人麻木的失望、挫败,但好在,青年的怀里有只猫。   一直把头埋在青年怀中,疲惫得似乎连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的猫,最后还是蔫蔫地转过头,用黯淡的蓝眸望向了房间中。   “喵。”   然后,它轻唤了声,说她在看你。   短暂怔然后,凯因因长久追随,一次次昏迷而稍显无神的眼眸中,骤然绽开光彩,就像在无光大海上,看到了灯塔之光。   “也就是说……船长已经知道我入了梦?”   回忆着先前与总督的对谈中,少女的反应,暹罗猫肯定地叫了声,说从她来这的目的,和刚才的表现看,应该就是这样。   轻轻挣了挣,自凯因逐渐放松的臂弯跃下,猫迈着有些凝滞的步伐走了几步,然后回身端坐,仰望着青年,鼓励般叫唤。   做得好,小子,接下来,就得看她自己了。   看命运到底站在哪一边。   这句话猫并没说出口,除却是它不想打击他,说了也没意义外,也因为身为命运的象征,没谁比它更了解其荒诞与无稽。   那些被无形之手拨动,无序跳动的丝线,真的很像是一场游戏。   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局。   “喵。”   猫如往常般舔了舔爪子,理着面上乱得不行,像才历经了风暴的猫毛,旋即慵懒地叫唤,同副手道别,顺便催他跟上去。   “那你呢?”   听着与前几次无甚区别的告别,凯因却没有同过去般立刻动身,而是仍然伫立原地,看着它的眼神中,满是难抑的担忧。   虽然猫掩饰得很好,但从细微处,他仍能感受到,在每次的分别重逢后,它都会更加的疲惫,无论是身体精神亦或……   灵魂。   起初,凯因并没这种感受,只觉猫神异难明,能创造种种“奇迹”自是当然的,可随着旅途的进行,他才发现并非如此。   带他入梦,一次次地追上他,替他指明前路,都是需要代价的。   只是凡人难以眼见。   “喵。”   动作一滞,猫徐徐放下爪子,再次仰起脸来,在青年的视角中,它似乎在微笑,以此让他宽心,可语中之意却截然相反。   接下来的路,得你自己走了。   像鼓劲,却也像是诀别。   在这声猫叫后,身后传来的,总督与军人们离船的脚步渐轻,直至彻底敛没,副手眼前之景,也开始模糊扭曲渐成黑暗。   他知道,这又是命运的呼唤,他没时间再等了。   “等等,你这是什么……”   短暂的片刻中,凯因似乎又看到了,旅途中与猫相伴的一幕幕,这才发现,在每次分别后,它追上他用的时间越来越久。   而这次,似乎该是永远了。   “意思”终归没能说出口,副手的身形凭空消失在了船长室中,而与此同时,就如他与少女走过的,每一张书页那样,这段时光、这个世界开始崩塌,渐将陷入永无止境的黑暗。   猫没有走,不知是因为太累了,还是说……   已经走不了了。   送走了青年,暹罗猫凌乱的面上,那难以分辨的“微笑”淡去,它打了个哈欠,缓缓蜷缩成一团,而没有如过往般去寻个安静、偏僻的角落,因为在这黑暗中,在哪儿都没分别。   猫只是有些累了,要睡一觉。   猫如是想。   海风呼啸,潮声低微,极北海域的夜,永远都是这般冰冷死寂。   缓步走下舷梯,顺着某种冥冥中的指引,罗伊在船舱中绕了段时间,最后止步在那扇紧闭的木门前,那位学者的居所外。   哦,应该叫他艾萨克大副。   想着争夺魔盒,波澜壮阔的那夜,忆起“老海盗”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船长逐渐被漠然占据的眼瞳中,隐现了一抹暖色。   没有敲门,她就这么推开木门,径直走了进去。   穿着学者长袍,为掩饰身份改变了身形,看着弱不禁风的“老海盗”,此时正认真看着本近代史书,了解着世界的变化。   他眼中的求知并非伪装,若非命运捉弄,他真的很适合当学者。   拉过一张木椅,船长坐到“老海盗”对面,静静地看着这张过去恨得牙痒痒,现在有些想念,却永远也无法再见的面容。   许久,直到学者揉着太阳穴,打算灭烛休息,少女才起身离开,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打搅,这位长辈千年来少有的安宁。   但哪怕没有询问,她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自先前醒悟,有个“鬼魂”一直跟着自己后,许多原本无解的问题,在船长眼中,都已破绽百出,到处留存着蛛丝马迹。   所以没费多少力气,她就找到了这张“可疑的”,似乎并不全然独立的书页,并透过身为桥梁的学者,看到了另一场梦。   那场……属于他的梦。   虽然在一张张自眼前掠过的画面中,仍然没有显露那人的身影,留存下他的声音,可至少,罗伊能听到学者所说的一切。   于是她知道了“船与锚点”的比喻,知道了那块怀表就是媒介。   回到船长室,看着迎接着自己,却像是围绕着谁,待在床边的寒鸦与幼龙,少女眼中泛起些柔和,关门时还微微笑了笑。   不用猜她也知道,“鬼魂”就在那儿。   绕过桌案,坐到床侧,罗伊一面逗弄着跃上膝头的寒鸦,一面透过这张书页因梦境交织,而产生的不稳定的缝隙,将在这儿发生过的事,与另一个自己的所作所为尽数收入眼底。   “原来那时,是我拿走了怀表。”   伸手入怀,取出怀表,船长打开表盖,轻抚着照片中人的脸庞,喃喃自语,寒鸦见状也凑近过来,好奇地看向那旧照片。   “大副,大副。”   听着寒鸦的叫唤,罗伊轻笑着,刚想说,是啊,他就是我的大副,但还不待开口,就忽地听到些异动,嘴角的笑意骤敛。   “嗒,嗒……”   轻微的脚步声后,那阴魂不散的魔鬼,又一次出现在少女眼前。   伫立在侧壁的舷窗前,魔鬼拉开帘子,越过船栏望向大海,颇为感慨地说:“看来关于这场梦的真相,你已经知道了许多,就如你所想的,孩子,那怀表就是媒介,只可惜……”   “它现在在你的手里。”   倚着窗槛转身,魔鬼有节奏地轻敲着木墙,就像在弹琴,他看着冷着脸的少女,快活,幸灾乐祸说:“那就与废铁无异。”   “梦境的交织?好吧,我承认这是史无前例之事,在发现这码事的时候,就连我都惊到了,但说到底,还不尽是无用功?”   “还得不偿失。”   罗伊没有听到他最后的低语,因为这句话并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魔鬼说给那已沉沦黑暗,不知能否再醒来的旧友听的。   “你没有多少时间了,伊丽莎白,在终末前,你又该如何……”   “您真的很烦,先祖。”   打断魔鬼的攻心之语,罗伊合拢表盖,重新收起那块怀表,慵懒地靠在床屏上,注视着坐在身侧,那望不见摸不着的“鬼魂”,很是轻松地说:“过去,您可从未这么的急切过。”   这么急切地想打击她。   闻言,魔鬼面上笑意顿时一僵,而在听到少女宣战般的下文后,更是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再不掩饰的漠然与杀意。   “耐心些吧,先祖,不到最后,您又怎知道命运会站在谁那呢?” 第490章 憾语   少女的旅途仍在继续,只是身侧没了魔鬼的身影。   在听完船长宣战般的问语后,魔鬼就知道,自己对那位旧友说的话,已一字不落入了她的耳,并在某方面成了她的倚仗。   于是他收起了那些伎俩,默然地离去,坐回了孤岛上的王座中。   就像要一言不发,冷眼旁观到结局。   罗伊本是这么认为的。   但她没想到的是,在离开人鱼号的船长室,于旧梦中行过数页后,魔鬼的声音,竟又一次在她的耳畔响起,语气恢复了轻佻不说,提的还都是些小事,就仿佛从未与她有过冲突。   仿佛他们真的是对和睦的祖后。   当船长在艾尔维特的小酒馆,寻找旧时的感觉时,面对着魔鬼关于“酒”这话题,不知第几次没话找话,终于失了耐心。   少女把送到唇边的酒杯放下,没好气地问:“我说先祖,您该知道,不论再和我套多少次近乎,我们的关系都不会改善。”   话外之意,就是别浪费口舌了。   “哦,我当然知道。”   似乎并不意外于她的不耐,哪怕被打断了话语,魔鬼的回答也毫无停顿,他格外“真诚”地说:“我不过只是想和你多说说话,真的,因为就如我说过的,你是我最完美的孩子。”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在纱琴号上的对话了。   罗伊默然想着,虽然距离她离开那艘冰封之舰,只有短短的数月,但在这场大梦中辗转、追寻,却像已然度过了千百年。   恍如隔世,就是如此。   魔鬼的解释并没就此结束,他仍在悠悠说着,说着让她不很舒服,却难反驳的观点:“不说同类,但孩子,你无可否认的是,在这世上,我们就是最接近彼此的人,无论哪方面。”   近完美的身躯,难想象的伟力,无解的命运,以及这场梦……   一切都是那般相似。   “那又如何,再怎样,我也不会变成您一般的人。”   听着少女不现锋锐的刺语,魔鬼无谓地笑笑:“你变成怎样的人,于我都没所谓,孩子,我说了,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以后只怕就没机会了。”   虚渺不知来处的声音飘落,不知何时,换了身崭新礼服的魔鬼,已然坐在了木桌对侧,还拿起酒瓶,替少女添上了些许。   以后就没机会了。   这句话很有意思,包含了遗憾、威胁在内,近乎所有负面含义。   罗伊知道这不是好话,但她并不知男人话中隐意,所指之事,所以尽管微有不悦,但仍没有开口打断,静静等候着下文。   魔鬼和他的大副不同,不爱卖关子,因为他早已习惯掌控一切。   哪怕“猎物”知道了一些隐秘,也影响不到大局,他有这样的信心,所以在冰海,在梦的开端,他会乐意回答她的问题。   这次自也一样。   “现在你应该也感受到了,伊丽莎白,到了我们的层级,很多情感、感觉,已经难以影响到我们,一如你所追求的醉意。”   “唯有一种不同,那就是孤独。”   替自己倒上些酒,魔鬼轻抿了口后,感慨地说:“孤独这种东西,真的很奇妙,就连身为规则,永恒不灭的神明,有时也会受其所扰,这才有了那些所谓的降临,又或者是神迹。”   “时光太长,没有尽头,所以他们需要反馈,以消减这种感受。”   “我们当然也是如此。”   看着面无表情,越来越像块坚冰的少女,魔鬼微笑着说:“驱除孤独的方法多种多样,并非只有情爱相伴,就像对我来说,探寻未知的海域,欣赏未见的奇景,就是最好的良药。”   “但可惜,自那场卑劣……或者说,在你们口中伟大的背叛后,我就被永远地困在了一隅,再没机会追逐属于我的浪漫。”   “于是孤独渐生,就像是虫子,一点一点地啃噬着我的内心,就连透过子嗣的眼睛,所见到的熟悉景致,都成了种折磨。”   “没有人能和我说话,没有人配和我交流,因为我和他们处在不同的境地,他们永远不能理解,我所见到的世界是何样。”   “直到你的出现。”   当魔鬼说到这时,罗伊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因为自他那对暗金眼瞳中,她看到了极真切的怜爱。   就像长辈对最亲晚辈的宠溺。   “我对你倾注了无数心血,替你改造血脉,替你编织命运,最后一步步,把你送到我的眼前,而为了取得你的谅解,我甚至愿意承诺你,给与你整个世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知道这不是问话,只是引语,所以罗伊仍旧保持着沉默,静候。   “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将是我留在这世上最后也最完美的杰作,你是我真正意义上,最为正统的后裔与精神延续。”   “我的孩子啊……”   徐徐放下酒杯,魔鬼深情地低唤,朝她伸出手,轻抚她的脸颊。   或许是能感受到,男人此时说的、表现的,尽是真心实意,故而罗伊没有躲,更没有如梦中初遇时那般,打落下他的手。   她只微惘地看着他,不知他现在说这种话,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难道他不觉得,已经太晚了吗?   就像能看透少女心意,魔鬼轻叹了口气,收回手,情绪忽地变得很淡:“没有意义,不论这些话,还是这世上的任何事。”   “你觉得,对我来说,你是否醒来,又是否忘却所有散尽情感,真的重要吗?我又为何让你提前入梦,做这些无谓之事?”   “我只是不想毁了你,毁了这件我付诸了不尽努力的瑰宝罢了。”   “你能明白这种感觉吗?”   没有等少女的答案,因为一路以来发生的种种,早已表明,她就算能明白,也绝不会改变选择,倔强得就像他许多年前的所爱,因此,魔鬼只是洒然地笑笑,撑着桌面站起身。   “不论你想不想知道,我都得说,你能走到今日,是因为我的克制,但因为某些……我不能忍受的背叛,就到此为止了。”   “继续朝终点走吧,伊丽莎白,放心,往后我不会再来劝你了。”   魔鬼缓缓后退,身形像是一阵雾,穿越了那些把酒畅饮的酒客,摆满空瓶的桌案,渐渐地淡去、模糊,到最后彻底消逝。   只余下一句终末别语,其中写满了遗憾。   “就如你所说的,一切交由命运。” 第491章 终点   虽然那魔鬼极为无耻、可怖,视生命为草芥人心为玩物,但不说绝对,至少在大多时候,他都说话算话,愿意信守承诺。   一如之前那短暂,却无比动人的时刻。   先前,魔鬼终于向他最珍视的后代,吐露了尘封千年的心声,展露出少见的情感波动,甚至可以称为爱,这当然很动人。   就像一幕流传千古的悲剧,若他真愿意像戏剧中一般放手的话。   时间分秒而逝,“嘀嗒”声越来越清晰,直到酒馆中的客人散尽,罗伊仍静静地坐着,没有饮酒,甚至没有任何的动作。   她注视着魔鬼离去的方向,眼瞳中的色彩,似他在人鱼号中,听到她的宣言时那般冰冷、漠然,还有最深处的那抹无谓。   这是他走时,留在此间的情绪。   许久,船长拿过水晶杯,将其中酒液饮尽,重新放下时,眼中冷色已然褪尽,取而代之的,是复杂与微惘,因为那位便宜先祖,突如其来的真情流露,也因为她终于能确定……   他这次没有说假话,连一句都没。   他不在梦里了。   这本是个好消息,因为一来不用再听到叨扰,二来虽然他说过,他只是个过客,没法真正影响她的梦,可谁知这话真假?   他此时离开,自也意味所有外在的风险消失,她只需面对……   那虚渺的命运。   但尽管如此,少女却忽地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感,因为那引导她,一手造就她如今的男人,那她现在也不能完全分清,究竟是恨是怨……还是依赖的魔鬼,真的抛下了她。   他离开前的话语,就像真正接受了她的挑战。   不再把她视为孩子,而作为真正的敌人。   这种感觉真的很难说清。   幽幽叹了口气,罗伊又给自己倒上些酒,对着空气碰了碰,神情少有地认真,就仿佛是在与那魔鬼碰杯,说那就这样吧。   本就该这样的,先祖。   空了的酒杯被放回原处,原先坐在桌前的少女,却已没了影踪。   走过一张张书页,时光没有变慢,可罗伊却逐渐放慢了脚步,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随着魔鬼的离开,她体内的伟力虽仍在奔流,在把她推向“审判台”,可封着心灵的冰却化了。   渐渐的,她能喝醉了,会因那些难以报出名讳,却仍感熟悉的人,各式的命运而喜乐、悲伤,她的情感与感觉都在回归。   她在逐渐成为过去,不,本来的她。   命运的巨轮不曾停滞。   怀表没有暂缓的意思,倒计时般的“嘀嗒”声越来越近,渐要变成这场梦的主调,但哪怕在这般情境下,罗伊仍没半分急躁,原先瞬息就走过的书页,现在却要花费近百倍辰光。   这不是因为她体内的伟力在消退,而是因为她已不用再追寻了。   她要找寻之物,那怀表旧照片中的人,那“鬼魂”就在身边,哪怕看不见触不着,她也能通过命运丝线的轻微颤动,“看到”他坐在桌对面,靠在船栏上,或扶着礁石远望大海。   至此,船终于落定了锚点,不需漂泊。   只等命运的宣判。   于是原本来不及的追寻之旅,成了她与“鬼魂”悠哉的远行,她带着他行上自己走过的路,带着他看遍旧时光中的美好,偶尔穿越交织的时空,去他的世界看看,听听那些琴音。   这般旅途,一直持续到时间的尽头。   终于,罗伊来到了希帕利亚,来到了距离她入梦只有数日的时光,在那传闻中世界第一的巧克力店,品了品甜到发腻的白巧克力,回到大街后,不由地转过眼,望向不远的钟塔。   就像在那里,有什么在吸引着她。   是什么呢?   目光缓缓上移,越过茫茫人海,穿过红暖云雾,落在了瑞亚钟塔顶端的钟表上,远远地看过去,就像是被放大了的怀表。   凭着魔鬼伟力,罗伊能清晰地听到,那座钟表所发出的“嘀嗒”声,与怀中的怀表全然重合,仿佛在合奏着同一支乐曲。   更奇异的是,现在明明是夕阳幕落,是近夜时分,可那钟表的时针,却渐将指向凌晨与午时的交界,与那怀表一般无二。   于是少女知道,这就是终点了,是故事书还未燃尽的最后一页。   顺着拥挤的人流,船长来到了瑞亚钟塔近前,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排进那冗长的队伍,而是凭着“小小”的特权先行一步,进入了幽静的灯塔,并抢在入夜之前攀到了最顶层。   倚在窗侧墙上,看着天际余晖敛没,换做高远粲然的星空,远眺着如那天般恢宏的不夜城,更远处象征自由的重重帆影,罗伊不禁微笑起来,心想还真是巧合,两个终点重合了。   终点的景色,一如往昔般美丽。   只是当初只需攀上钟塔,而这次,她却需走过漫长坎坷的远路,更有趣的是,那次她在抱怨,这次一路下来却毫无怨言。   “嘀嗒,嘀嗒……”   怀表声越来越轻,连同着钟塔的钟表声,就像要连同那星光,为这场旅途的终末,笼上柔和的帷幕,但罗伊知道这并不意味,命运已经靠向了她,因为无论哪根秒针都不会停下。   那么,你究竟是线索,还是陷阱?   伸手入怀,取出怀表,少女打开表盖,怔然地望着那旧照片,“看着”其下兢兢业业的秒针,走上趋向终点的最后一圈。   倒计时真的开始了。   当那初时令得她心乱,后来哪怕习惯了,却仍有些嫌烦的“嘀嗒”声,只余下极有限的数目时,她不知为何还有些不舍。   就像希望时光能走得慢些,至少在结局前,她与他能多待会儿。   你在看着我吧,“鬼魂”?   船长默然地想着,梦中的她自有能力减缓时光,可到这一刻那已失去意义,所以怀表的秒针,仍按着原有的节奏走动着。   尽管只余短暂的辰光,但仍足够少女想很多。   秒针走过四分之一时,她有些好笑地想,当初在冰海上,那少年朝她与人鱼号开那一炮时,是不是也在心里这样的倒数。   秒针过半,她已回顾完同身侧“鬼魂”一起,行过的分分秒秒。   秒针走入最后十格时,她想你说过,要陪着我看完所有的景色。   倒数第三格,她的笑容微有苦涩,心想原来自诩洒脱的自己,也有放不下的东西,原来那些美好,那些人,她真的……   真的不想忘记。   “嘀嗒。”   轻微的发条声落下,秒针指向了最末的那格,少女没有再回顾过往,更没有逃避般地闭上双眼,她只用那双璀璨到极致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怀表,敛没笑容,默默念了一句。   来吧,见鬼的命运。 第492章 命运的选择   命运虚无缥缈,无处不在。   身处其中的人,却永远难以捕捉到它的存在,将趋向的未来,但至少在此刻,默念出那句“欢迎辞”后,少女能感受到,它真的来了,就像只无形的手,悄无声息落在了怀表上。   于是秒针停了,与时针分钟共处一处,一同指向了那终末之刻。   一如圣书记载的救赎日。   倒计时般的“嘀嗒”声停了,体内海潮般奔流着的伟力渐渐停息,那对暗金眼瞳中闪耀着的,岩浆般的炽金光彩忽明忽暗,罗伊能感受到那些权能,自己对梦境的掌控正在消逝。   仿若大醉初醒的虚弱感充斥着全身,令得她浑身不住地战栗着,“醒来”后再“睡去”,比得到后再剥夺更残忍千百倍。   那是最深切、可怖的折磨。   但就在这般折磨下,船长咧了咧嘴,绽开个勉强,但蕴着招牌式恶劣的微笑,这种涌上心头的熟悉感,那如潮倒流的记忆,与照片中,逐渐“清晰”的那个人,都令她不由喜悦。   她在自云端坠落,她在重归于凡人,但这一切却恰恰表明……   在这场大梦中,命运选择了她。   少女之所以会重陷“沉眠”,是因为她本就没有到醒来的时候,这场梦是外力所致,是阴谋所向,是为了把她逼入绝路。   但因为命运,不,该说是猫,作为爱德华船长锚点的学者,一直追寻着她的“鬼魂”,与梦境交织般,种种奇迹般的变故,她因祸得福,没提前踏上神路不说,反而寻到了……   与先祖截然相反,却同样能抵御风雪侵蚀,守住本心的破局法,或许正因如此,魔鬼才会与她道别,视她为真正的敌人。   自此刻起,她才算对他有了威胁,哪怕她的羽翼仍未全然丰满。   虚弱感如潮而来,自也如潮而退,取而代之的,是那种身处梦境的彷徨,仿佛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极不真实的荒诞剧。   就像真的只是做了场梦。   “啪嗒。”   本应转瞬间的巨大变故,而呼吸急促,微微有些失神的罗伊,忽地一怔,黯淡下去的眼瞳中,倒映着那只被合上的怀表。   与按在怀表上的,那只指节分明的手。   视线顺着那只手而上,经过像历经了风尘,而有些皱了的袖口、衣衫,最后落在那张熟悉的面容上,落在那双大海般温柔的蓝眸上,船长才终于醒神,露出个疲惫却真诚的微笑。   “哦,你来了。”   不像欢迎,也不见惊喜,而更像同行万里后,不经意间的回眸。   发现他就在身旁,然后笑着打招呼。   “是啊,船长,那你……”   似是想起了当初在船长室中,自她口中听到的,不带丝毫情绪的问话,副手顿了顿,语气少有的忐忑:“你还认得我吗?”   在被命运裹挟,一次次昏迷、醒来,追逐怀表声的过程中,他从未有过放弃的念头,但一而再的错过,与失去了猫的帮助后,再无半分回馈的旅途,还是令他无比煎熬几近无望。   在抵达终点,循着怀表声登上钟塔,并在它停滞的那一刻,发现那道壁障终于坍塌时,凯因先是惊喜,紧接着就是紧张。   紧张于再一次听到,那句冰冷的,“你是谁”。   绝望与希冀从来相伴左右,你能在黑夜尽头望见那道曙光,可谁又知悉,在片刻的灿烂光辉后,是否又是下个深沉的夜。   是否是再也望不到头的黑暗。   但好在,这种担忧是多余的。   “当然了。”   船长面上的苍白在褪去,她似乎在短暂的辰光里,自那坚冰,重又变回了活力十足,仿佛对所有事抱着乐观态度的少女。   变回了自由无羁,永远不会被挫折、命运之流击败的罗伊船长。   微歪过头,少女直视着那对蓝眸,看着其中在略一怔然后,陡然亮起的光彩,轻声说:“凯因·霍华德,我亲爱的副手。”   “我怎么舍得……弄丢你呢?”   这是当初在船长室中,另一个她对他说的,但现在想来,又何尝不是自己真正的心意,那个所谓的幻象,从某种意义上说,或许就是她在沉眠里,在无意识中,对他作出的引导。   自梦境之初,到钟塔之顶,她无时无刻,不在追逐着这个锚点。   没有紧紧相拥,更没有热烈的吻,二人就在这静谧之地,稍显平淡地相认了,在历经漫长时光,看不见摸不到彼此,却形影不离的旅途后,那低语般的呼唤,比任何情话都有力。   轻出了口气,直到听见眼前的少女,报出自己名讳的那一刻,副手才算全然放松了下来,再不时刻被压抑的阴影所笼罩。   “真不容易啊。”   苦笑着说,凯因将怀表从船长手中拿过,拎着表链对她晃了晃:“我说船长,这么重要的东西,以后还是我替你保管吧。”   知道对方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只是对当初差些令他真正绝望的情境,与之后一路的煎熬略有抱怨,罗伊的目光有些飘忽,心虚地说:“那魔鬼太会下圈套,我一不留神就……”   线索与陷阱纠连一处,隐隐的呼唤,加之那魔鬼一路的言不由衷,将她心底的好奇欲激发到了极限,哪怕很难将手探入到这场梦中,他还是凭着绝妙的设计,让她险些坠入渊谷。   经历了这般诡谲的手段,罗伊才明白,为何那人能够欺瞒神灵,又为何会被称为魔鬼,这自始至终就不是因为那些魔力。   而是他随手拈来,仿佛无穷无尽的诡计,他是位天生的阴谋家。   “不过啊。”   知道解释到这就够了,船长忽地想起了什么,眼神不再涣散,看着青年,郑重地说:“你应该清楚,拿走那怀表的后果。”   那怀表是入梦、破局的关键,是“船”与“锚点”间的羁联,却也是实实在在受伟力影响,超脱了时光命运的诅咒之物。   因此,它才能被带离维多利亚号,也才会被魔鬼选定为了媒介。   在梦中没有影响,但若凯因执意要取走它,要以锚点的身份,将它带回现实,那它必然会成为他一生也难以抹去的烙印。   他会成为受诅咒者,如艾萨克大副一般,被魔鬼施以永恒诅咒,除非将身躯连同灵魂一道烧尽,否则永远也不可能解脱。   哪怕诅咒来自于她,这也绝非是件好事。   “放心吧,船长,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才愿意作出这样的选择。”   将怀表收入怀中,副手回忆着旅途过程中,猫提到过的,关于这诡物的真相,知道它自千年前,就已然与魔鬼一脉不可分割,沉默片刻后,认真说:“伊丽莎白,不论怎样……”   “我都不想再看着你,独自背负那沉重的命运,不想在你出事的时候,再像以前那样束手无策,至少让我为你分担些吧。”   “哪怕身负诅咒也没所谓。”   闻言,罗伊微垂下眼帘,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凯因,你要知道,这事儿可比上了我的贼……海盗船,还要严重得多,我们的命运,或许真的会被锁链死死捆缚,再不能斩断。”   “你知道我不是在嫌弃你,只是哪怕到现在,我也没把握,能赢下与那魔鬼的赌局,到时若是我输了,连带着你也……”   说着,少女语气微重,可在抬眼看向青年时,却忽地住了嘴,因为她发现他根本没在看自己,而是靠着窗槛远望向天际。   也不知先前的话有没有听进去。   眉梢一扬,罗伊来到他身侧,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逐渐遮蔽星光,如深渊之口般吞没而来,却再无法影响到自己的黑雾,没好气地问他:“我可没开玩笑,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抱歉,我刚才在想些别的事,没听清,船长你要不再说一遍?”   听到这话,罗伊自然知道他是在演戏,嘴角微抽,没再傻傻地重复一遍,只不知,他是何时把自己的拿手好戏偷学了去。   现在的他,真有了海盗的几分无赖。   塔顶陷入了安静,只是就算面对袭来的黑雾,也没有丝毫的压抑与绝望,有的,只是二人“久别重逢”后,难得的安宁。   这张书页也要崩塌了,而这也意味着,这场大梦终于到了尽头。   之后,自然就是醒来,回到他们的世界去。   “对了,船长,你现在还能影响这场梦吗?”   黑雾遮蔽了星空,淹没了港口,让这座黄金之城尽数陷入黑暗与冰冷,最后才接近二人所在的钟塔,自四面八方涌过来。   在仅存下塔顶还未被吞没时,副手忽地开口,语气稍有些沉重。   “也许能,怎么了?”   少女将手探出窗户,抚摸着寒冷,却莫名温顺下来的黑雾,问。   “具体情况很难说清,我只能说我能入梦,能有机会寻到你,都是因为一只猫,就是……就是当初你在极北带回来那只。”   “你是说芒果?”   闻言,船长想了想,不怎意外地问。   忆起学者对猫的称呼,凯因肯定:“对,就是它,只是与我的旅途中,它似乎在越来越累,到最后,我再也没能见过它。”   “我怕它出事了。”   黑雾自窗户涌入,只一霎间,就将塔顶彻底笼罩。   副手感觉自己的感知在远去,就像是受命运召唤,每一次追寻少女时一般,就连他急切说出的最后话语,也变得极轻微。   他甚至不知道,船长能不能听见。   视线陷入黑暗,周遭再无声响,凯因只觉自己飘荡在无光的大海中,很困很累,却怎么也不愿睡去,心想或许这,就是当初猫所历经的一切,怪不得每次重逢时,它会那么疲倦。   不知在黑暗中飘荡了多久,就在青年再支撑不住,渐将睡去时,他终于隐约听到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罗伊的轻笑声。   “哦,有只猫。” 第493章 醒来   呼吸声逐渐清晰,微曦晨光穿过舷窗,透过眼帘带来些许暖色,凯因只觉感知在迅疾恢复,微一挣扎,就自然睁开了眼。   习惯性地捂着额头,直到青年靠着床屏坐起身,才发现这次,再没有被重锤敲击般的头痛,也不像在黑暗中待久般畏光,一切都那般清爽寻常,就仿佛那段旅途真的只是场幻梦。   夜过去了,梦自就醒了。   只是……   短暂的恍惚后,副手想起入梦的目的,与那张书页崩塌前的种种,立刻清醒过来,转眼望向身侧,想先确认少女的状况。   只是一看,他就不自禁地愣了下。   因为大床上根本没有船长的身影,只有一只团成毛球酣睡的暹罗猫,不过,虽然它的毛发与分别前一般乱,但神情却不见疲意,睡得很是香甜,不时还像做了美梦般发出咕噜声。   怎么看,都不想沉沦梦中的样子。   看着猫宁和的模样,凯因心中的担忧淡了些,他伸出手想摸摸它,可迟疑了很久,都没能落到它身上,似是怕惊扰到它。   但某人显然不会这么贴心。   “嘭!”   船长室的门被推,不,该说被用力踢开了,渐盛的阳光伴着冷风入室,令人困意尽消,随之而来的,还有少女的吵嚷声。   “起了起了,还没在梦里待够啊,以前早餐可都是你来准备的。”   本就没能下定决意摸猫,被这么突然一激,凯因更下意识缩了手,他有些无奈地转过头,看着端着餐盘走来的船长,和替她助威般,叫嚷着飞来的幼龙和寒鸦,苦笑着摇了摇头。   “船长,我们是该醒了,可有‘人’还需要休息。”   很显然看到了副手先前的小动作,罗伊把餐盘搁在木桌上,随手拿块白面包坐到床边,对猫扬了下下巴,边吃边模糊不清说:“你想摸就摸嘛,反正这家伙一时半会是醒不过来。”   “醒不来?”   闻言,凯因微微一怔,旋即试探般摸了摸猫,发现它真像是玩偶般,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本落下去的心又陡然提了起来,看着少女,语气微沉问:“它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本以为在离梦前,听到船长的那声轻笑,就代表她寻到了猫,会将它带回现实,如他般醒来,可现在看却并非这般简单。   知道自家副手想多了,船长从面包上撕下点,喂跳上膝头的寒鸦,一面说:“你也别太担心了,它现在的情况嘛,放在人的身上,顶多就是个操劳过度,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只是……它到底不是凡灵。”   看向酣睡中的猫,罗伊眸中泛起些柔和色彩,同过往的嫌弃,与看不对眼大相径庭,她轻声地说:“哪怕是在梦中,我也看不透它的真实,就连它付出的代价,都很难能够理解。”   “我只知道,它应该没事,但是究竟要睡多久,就是未知数了。”   听着少女的解释,副手轻出口气,并不在意猫隐在表象下的秘密,只微笑着说:“没事就好,要睡,船上总有它的位置。”   起床,穿衣,共进早餐。   一切都似乎回到了正轨,船长醒来的消息,被本人第一时间告知了全船,而据她了解,那漫长的梦,其实只持续了一夜。   就像真的只是睡了觉。   船长室的门开了关,关了开,除却照例来检查番的船医,和知悉情况,来把猫抱回去的海妖外,其余船员虽然没什么正经理由,可都想来瞧瞧船长的情况,好安下悬了一夜的心。   直到少女感觉自己像皇室动物园里,被过往贵人指点惊叹的野兽,实在忍无可忍,于是推门而出,干脆让海盗们看了个够。   这之后,船长室才恢复了清净。   “这么说来,大船长没再看着我们了?”   听完船长的讲述,凯因知道他们只睡了一夜,并没有耽搁正事,且在离开梦境后,不知为何,她没再感受到被谁注视着。   听着身后传来的问话,坐在桌案前,正捣鼓着那张未知海域海图的罗伊撇了撇嘴,头也不回说:“谁知道那老家伙是怎么想的,他也许只是昨夜喝多了,到这时间还没睡醒而已。”   少女的语气很恶劣,虽然过往,她称呼那位南方群岛的皇帝时,也不多客气,可心底还是颇为尊敬,现在却像是陌路人。   甚至还怀抱着极浓的警意。   说实话,直到现在,船长也没能看清,那个自南方投来视线,让她被迫提前入梦的男人,到底在这事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他看似与魔鬼做了交易,把她的命运与未来,拱手送到了那位先祖手里,可最后,她不仅没被黑雾吞没,伟力同化,反借着这场旅途,寻到了那禁忌之路上,独属于自己的解法。   命运会选择她,这看似无稽而巧合,却未必不是种刻意的安排。   如果让罗伊来选,她自然倾向后者,希望这场梦是大船长为她铺的路,是他为斩断魔鬼对现世伸出的手,而亲自布的局。   但这没有任何可靠的根据,只是个空想。   连先祖都无法抵抗命运,就算大船长再了不起,也没道理可以。   且他并非魔鬼一脉,亦不是梦中锚点,之所以能将她引入梦中,怕也不过替先祖搭了把手,又谈何能影响到梦中的世界?   既如此,罗织命运就更是诞语,他也许自始至终只是冷眼看着。   而既然没法确定他的心意,船长自也无法分辨,现在的他究竟是敌是友,会有警惕是当然的,只不过心里还没把路堵死。   因为各式原因,她终归要回去一趟,到那时再当面质问也不迟。   一念至此,罗伊压下立刻回普罗维登斯的冲动,将心神放回现今之事,暗金的眼眸中,倒映着那海图上翻覆不息的光影。   最后,漫天乌云散去,无边风暴敛没,少女眼眸中的画面,定格在了一座怪石林立,寸草不生,像极漆黑礁石的孤岛上。   它位于死寂大三角中部,是他们与塔兰霍夫号定好的碰头地点。   确定了路线,罗伊轻抚海图下侧的红宝石,于是光影渐淡,很快彻底消失,她卷拢海图收好,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椅子,问副手:“说起来,你醒来后有没有什么不适感?”   她问的是诅咒的事。   凯因自梦中带离怀表,就必会染上魔鬼的烙印,只是罗伊仍未“醒来”,难以知悉真情,艾萨克大副又从未提起过,她难免会有忧虑。   “暂时……没什么影响。”   微蹙着眉感受了会儿,青年轻轻摇头,回应。   “那就好,只愿不会成为隐患。”   见状,罗伊松了口气,后打了个响指,微笑说:“对了,我刚才对船员们宣布,今天会有个庆祝晚宴,你看着安排一下。”   “晚宴?关于什么?”   “年节。”   沉默了会儿,副手不解地说:“可船长,距年节明明还有两周。”   “没事儿,就当提前庆祝了。”   少女抱着双臂,惬意地靠在椅背上,得意地说:“兰斯没和你提过吗?在以前,人鱼号经常会举办宴会,那是因为……”   “我总能找到理由,来让宴会办起来,谁又在乎它合不合适呢?” 第494章 死寂大三角   海盗的晚宴总是没什么特别。   除却老旧船歌,到处乱滚的酒瓶,和一张张弹起、跌落的纸牌外,很难再找出有新意的景致,哪怕这是在提前庆祝年节。   于是一夜的放纵后,人鱼号重回正轨,继续前往大三角的旅途。   直到正统年节过去许久,天际不再飘雪,而是显出无云,却无由暗沉、压抑的景象时,传说一旦进入,就无人能够生还的死寂大三角,终于褪去神秘面纱,向罗伊一行展露峥嵘。   “轰隆隆……”   闷雷有若战鼓,一刻不停地咆哮着。   战舰的上方是高远无边的天穹,看不到丝缕云彩,只能在偶有电光亮起时,隐约看到些朦胧,似海水般翻覆不息的诡雾。   它们无序的扭曲的着,却又在隐隐间,朝着更深的西面奔流,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被倒过来的,难见边际的大漩涡。   漩涡中心正对而下,自就是大三角的最深处。   人鱼号船首。   罗伊照例站在人鱼像旁侧,望着那些狰然扭曲,仿若异兽骸骨的礁石,对身侧的副手说:“自古以来,从没人绘出过这片海域的海图,哪怕偶有幸存者,大多也恐惧得不敢回忆。”   “只有寥寥无几的勇敢者,与口若悬河,实则根本没进入过这儿的谎言家,在各式文学作品中,留下过只言片语的记载。”   “而经过后人分析,在那本就极少的说辞中,更只有两种可信。”   见少女对自己竖起两根手指,一副充满了讲故事欲望的模样,凯因沉默了片刻,虽不想拆她的台,但还是忍不住问:“先不说有几种,船长,你口中的文学作品……真的存在吗?”   不是他不相信她,或是那些传奇小说的描述,关键在于,据他了解,自四百多年前,那支由十数艘精良战舰组成,名为“先驱”的联邦探险队折戟其中后,就再没人进过大三角。   这种说法虽有些绝对,可并非是臆断。   因为关于死寂大三角这片危险,却因无主、未知而拥有无数可能性的海域,帝国、联邦乃至南方群岛,曾一同定下过条例,在未全然探清其中的情况前,共享关于它的一切情报。   任何进入其中的探险队,不论你的身份、目的,都必须在特定的机构报备,那之后,不管你能否带来回报,都能无条件获得三方的支持,金银、物资,甚至古来寻出的安全航线。   因此,绝大多数想要进入大三角的人,哪怕是动机不纯的海盗,都会尽可能遵守条例,毕竟,谁也不会拒绝白掉的馅饼。   当然,自顾自地驶向这片死地,连安全航线都不走的疯子也有,只是从没听说过有活着回来的,更别提能带回来信息了。   说到底,不是人人都能拥有像人鱼号这样,能无视风暴的鬼船。   “直到现今,统合帝国、联邦和群岛得到的反馈,关于大三角的记录,也写不满一本书,就更别提文学作品和学者……”   “哎,我说你能不能别这么较真?”   眼看就要被揭穿,船长赶忙打断,没好气说:“再说了,我们和他们能一样吗,你就说那些学者,管资料的家伙,见过极北的灯塔,能听懂人话的猫,或是和真实无异的梦没有?”   这和你之前说的似乎没甚关系。   看着有些挂不住脸,“炸毛”般的船长,青年耸了耸肩,安抚:“好好好,那就当是他们孤陋寡闻,船长你继续,继续。”   见状,罗伊轻哼了声,嘟囔了句“本来就是”,才接着讲述:“一种说辞是,之所以在这么多年的探索后,仍没人能绘出海图,哪怕只是最外围,是因为大三角的地貌时刻在变。”   “你才记录下的安全路线,一眨眼的功夫,可能就变成了死路。”   “就像那样。”   甲板忽地一颤,凯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不知何时,战舰前路被密集的,倒刺般的礁石群拦住,故而正在改道。   问题是,他明明记得,先前前方一路坦途,视野所及的范围内,只有极少显眼的,骸骨般的巨礁,而非这陷阱似的景象。   这就是对船长所言的“地貌变换”,最好的例证。   “不过倒不用担心,这些东西会从船下长出来,照那段描述来说,这种变化虽然无端,可不知为何,只会发生在船只周遭数百米外,就像只是圣书中,那些小恶魔无恶意的捣蛋。”   拍了拍船栏,确定人鱼号正式进入了死寂大三角,船长的神情认真了些,说:“但还是得小心些,万一真撞上可就不好玩儿了,所以现在起,不论昼夜,甲板四周都得有人看着。”   “那我立刻安排。”   闻言,副手没丝毫拖泥带水,回身就去寻正巡视甲板的水手长。   这短暂的间隙,罗伊撑着船栏,望着那些渐远,相继消失在视野中的礁石,心想这才是开始,等到进入大三角内部,所有定位仪器、方法都会失灵,就只能靠塔兰霍夫号来领路。   但风暴也好,容易迷失的环境也罢,这都不是最为主要的威胁。   关键在于……   “那第二段说辞,讲的是哪方面?”   没多久,副手安排完事宜,回到船首,问望着海面出神的少女。   不管这些真是文学作品上记载的,还是说,那纯粹只是船长随意扯的借口,但既然这些隐秘并非胡诌,他自然就得了解。   谁叫他现在名义上只是大副,实际上却是少女选的全权代理呢?   “是……匿于阴影的怪物。”   轻声念着,罗伊注视着晦暗海面,似乎透过它,看到了深海中的阴影,于是她不自禁地想起,在世界尽头与女士的对谈。   那时,那位神明大人提到,在她行入大三角期间,曾清晰地感受到,有谁在阴影中窥视着她,虽然那存在自始至终没有现身,甚至没敢有半分异动,但仍令她感到了真切的危险。   而且它的目光中,蕴藏着深切的恨意。   敢于对神明动心思的,绝非凡灵。   极可能就是女士所说的,那些在旧历中,敢于挑战神明的诡物。   “现在看来啊……”   想着在那场大梦中,魔鬼与自己的告别,与隐在别语中的漠然,罗伊一推船栏站直,看着副手,低声说:“那所谓的怪物,就是魔鬼的爪牙,只是我们没法确定,它到底是什么。”   是溺亡船长号,还是未知的恐怖?   “但不论来的是什么,船长你的应对之法,都只有一个不是吗?”   不知是否是错觉,在副手微笑着回应时,少女却从他的眸子深处,在那片温柔、蔚蓝的大海中,看到了转瞬即逝的光彩。   炽烈而短暂,就像是闪电。   怔然片刻后,罗伊同样微笑着,接话:“是啊,就是随机应变。”   语落,少女迅疾地登上船栏,扶着人鱼像,对纷纷望来的海盗们高声说:“先生们!升满风帆注意四周,我们全速前进!”   “一天内,我要看到那座岛。” 第495章 反对   那个和里奇一行说好,会合的岛屿,说是位于大三角中部,可实际距离最外围不远,哪怕他们绕路,驾驭的还是艘寻常的探宝船,顶多也就两日航程。   死寂大三角的地理分化,其实很模糊。   它的外围所涵盖的宽度,实际只有三海里不到,只初步展露了这片海域的狰容,一如那频率不高,极易察觉、躲避的地貌变化,简直就像是战前警告。   甚至于说,在外围的某些区域,地貌根本就不会改变。   而那,也就是连接内外海域,所谓的安全道路的由来。   如果说,大三角的外围是警告区域,那么比它宽度更短,没有奇诡变化,由礁石、岛屿组成的纤细岛链,就是最后界限,一旦跨过就很难再回头。   跨越那条界限后,才算正式进入了大三角的核心区域。   很少有人知道,这片长满了“利齿”,怪物巨口般的海域,究竟有没有尽头,如果有,那构成了如此浩瀚的三角区的,又该是怎样恢弘绵长的边界。   手握有未知海域的海图,罗伊自然能算是知情者之一。   虽说这海图只是魔鬼随手而成,颇多桎梏的仿品,只能清晰地展现出三角区的外围与中部,再往里就会被黑雾阻隔,只能呈出模糊而隐约的图景。   可尽管如此,船长依然能凭着它,知晓这三角区是有尽头的,只是那面并非大陆,亦或是群岛……   而是自天而落,天堑般的瀑布。   若说女士的居所是世界尽头,那么那儿就是起源之处。   只不知,瀑布上是否就是神国。   因为海洋女神的庇佑,人鱼号非但不惧风暴,反能在其中如鱼得水,获得远超寻常战舰的速度,因而它只用了小半日的时光,就寻到了那座孤岛。   “大三角中部是绵延的岛链,虽说称不上是闭环,可每座作为节点的岛屿,或多或少,都会与别的岛屿、礁石纠连,像这样纯粹的孤岛真的很少见。”   “不,确切来说,它就是这条‘死线’上,那唯一的异类。”   看着逐渐接近,与海图上的光影一致,只放大了无数倍,仿若群山的暗沉岛屿,罗伊不禁微眯起眼,语气稍沉地说:“简直……就像是一座里程碑。”   那映入海盗们眼帘的岛屿,除却大的夸张外,还林立着无数的怪石,或扭曲或尖锐,像极了巨兽们的埋骨地,而更令人震撼,以至心寒的是……   在那些“骸骨”上,还能清晰地见到些爪磨牙啃的痕迹。   就仿佛有什么可怖的生灵,曾在这埋骨地中大快朵颐。   终于,人鱼号抵达了目的地,在距孤岛不远的较浅水域落锚,随着罗伊一声令下,进入战备状态。   虽说,这只是一次简单的会面,身后的海面下,再没有死寂的阴影,相反,塔兰霍夫号还成了他们坚定的盟友,但船长依旧不愿意放松丝毫警惕。   就算死寂号已然成了过去,可这片海域依然不算太平。   没有人知道,那曾经窥伺神明的诡物,究竟会在何时现身,而且少女隐隐觉得,虽然那场大梦结束,魔鬼的心意落空,可大船长绝不会就此罢休。   罗伊很了解那位长辈的脾性。   他或许并非为了帮助魔鬼,而只是想把她抓回去痛骂一顿,并警告自己,不许再往后踏出哪怕一步。   但就算这样,她也不愿接受,那么冲突就必然会发生。   只是不知道,他会派谁来。   想着大船长的行事风格,少女笃定他不会愿意离开老窝,只会同往常一样,随意揪个人代替他行事。   但要知道,能作他的“使者”的,无不是海盗中的传奇。   想到那几位常年不照面的“同僚”,罗伊的心情就有些复杂,其中的某些人,同她的关系还算不错,真要彻底撕破脸,放开手脚来打还真不很合适。   轻叹口气,知道现在去想这些,只能徒增烦恼,少女暂时将繁杂的思绪压下,转过身来看向海盗们。   “那么老规矩,我上岛,船上的事,就由你们大副……”   本想像过往每一次那样安排,将危险,与那些超越自然的诡异事件,尽可能地往自己身上揽,可还不带的罗伊说完,她的话就被毫不客气地打断了。   先开口的,是刚才站在少女身侧,默然听完她讲述的凯因,就像直到此时,他才寻到机会以示反对。   对这个一路以来的“旧规”。   而他的话语更是简单利落,就仿佛这事儿绝对没商量的余地,哪怕站在他身前的,是人鱼号的船长。   “反对。”   随着这话落下,甲板上陷入了短暂而压抑的安静,船员们面面相觑,交换着眼神,明显早就料到,不,更像是知道了这事会发生,并就等的这刻。   “什么?”   眨了眨眼,船长似不信自己的耳朵,微蹙着眉看向青年,没听清般追问,想让他再重复一遍那两字。   “我想大副说的是反对,船长。”   像事想缓解气氛,站在一众权力人物最前的本轻咳了声,提前替大副给出了解释,后又补充了句。   “还有就是……我们也反对。”   “啊”了声后,罗伊总算反应过来,目光在副手和船员间游移,旋即挑了挑眉,问:“敢情你们早串通好了,就等着我说这事的时候,来堵我的嘴?”   面对船长的质问,凯因反常地沉默着,船员们纷纷低下头去,站出来回应的,是个身份微妙的人。   他就是金瞳魔鬼过去的搏杀队副队长,现任的炮手长,历经了她的传奇之路,并在那场叛乱后,依旧坚守在船上,至今仍对她忠诚不二的兰斯。   他是旧将,更是她的左膀右臂,而接下来说出的话,更让人觉得,他就是最适合此刻出面的那人。   “我们只是想让您改变主意,船长,虽然大家都知道,您之所以这般安排,是为了减少我们被牵连的可能,可您有没有想过,除却那些威胁……”   “船长您的安危,同样事关人鱼号,与所有人的未来。”   上前一步,兰斯恳切说:“如果您出了什么意外,不说我们能否活着离开这,船上的人心必然会散,作为这艘船过去的成员,我比谁都清楚……”   “人鱼号之所以为传奇,是因为它的船长是金瞳魔鬼。”   “所以,别再孤身一人了,船长,我们都是您的利刃。” 第496章 墓岛   不知是不是兰斯的出面与请求,让罗伊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时光,那时,金瞳魔鬼还只是个才解决完内患,接手船舰,很多事都要依靠旧人们的小船长。   那时的她不是谁的信仰,人鱼号更非因她而闻名大海,船舰、财富、人手,无不是红胡子留下的遗产。   她凭着这些遗产,打造自己的班底,在历经无数苦战、生死后,才被船员们拱卫着,坐上传奇的宝座。   那之后,金瞳罗伊,才算正式取代了红胡子伊利亚斯。   可尽管在成就传奇,威名远扬后,在创造那一个个惊心动魄,可入史册的故事时,罗伊所依凭的,也绝非仅是自己,同样离不开那些簇拥着她的人们。   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她的身边,正因此,哪怕是在绝望的境地,她也从不会感觉到,自己是在孤身面对。   直到那场出人意料的背叛。   在那场背叛中,不知有多少本支持她,视她为信仰的人倒戈,多少面对刀剑,也不愿背离她的人死去。   那种混乱,与彻骨的寒冷,让她一度像是回到了儿时,回到了无数个冰冷的,不见丝毫希冀的暴雨夜。   于是,她又成了那个孤独,更愿相信自身力量的孩子。   所以在弗兰岛,她会孤身一人前往黑鸦会秘地,在亚德里斯,会独自潜上战舰,面对少年血火般的瞳。   以至一路以来的每一次。   这或许仍与信任有关,又或者,只是她不想再有更多的人,因为自己的执念,被拖入深邃无底的渊狱。   理由很多,借口也很多,多到有时少女自己都说不清。   直至现在,在踏出进入大三角的第一步,走上人鱼号崭新旅途的开端,船员们第一次对她的安排表示了反对,其中有兰斯这样的旧将,也同样包括他。   那为了她,毫不犹豫入梦,苦苦追寻无数日夜的副手。   你能说这是违逆,是他们无视船规,在挑衅船长的威严吗?特别是在兰斯出面,说完那番恳切话语后。   至少罗伊做不到。   就像是在回应兰斯的话语,船员们逐渐,不约而同抬起了头,不再躲闪船长的目光,那种无惧与信任,让少女有种错觉,就像回到了那最肆意的时光。   他们唱着歌,寻着宝,把路途中的坎坷全部踩在脚下。   不论敌人,还是传说中的鬼怪。   能够历经那场教堂中的演讲,知悉往后将面对的可怖对手后,仍愿意留下,愿意为她驾驭战舰为她挥洒鲜血的,又有谁是胆怯之人,不值得她去信任?   因而,当这样的船员们,给出了他们“并肩而战”的请求时,除了应允,罗伊真的寻不出第二个选择。   没有同往常那样生气,或是打着哈哈,看看能不能糊弄过去,少女环顾了一遍甲板,瞥了眼一脸平静,像写着“这事就是我做的”的副手,幽幽叹了声。   然后,她微笑起来,看着仿佛在眼中、面上存有某种名为“坚决”光辉的海盗们,微微张开双臂,说:“既然这是你们的心声,我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相反,我乐意之至。”   看到海盗们先是放松,旋即变得兴奋,甚至隐隐狂热的神情,少女的笑容愈发灿烂,不觉间还多了分张狂:“我得承认,过去可能确实有些轻视你们。”   “觉得你们中的许多人,还没历经过真正的风浪,还不是时候去面对那些诡异之物,因此需要多加呵护,就像笼中的百灵,放飞后可能连觅食都不会。”   面对着船长玩笑话,海盗们毫不在意,纷纷大笑出声。   把食指放在唇前,让船员们安静下来,罗伊的笑意不减,只温和了许多:“这事儿,我必须得道声歉,因为本船长看走了眼,忘了你们这些家伙……”   “可是为康斯坦丁号献上送葬曲,敢于在帝国境内开火,同死寂号一决高下的暴徒,从不比任何人差。”   “所以,我接受你们的反对。”   拍了拍手,把沉浸于那番短暂,却振奋人心的演讲中的人们唤醒,罗伊离开船首,来到调转方向后,正对着孤岛的侧舷,她微眯起眼,望着那处提醒。   “还愣着做什么呢,先生们,要知道我们的时间很宝贵,赶紧把随我上岸的人选定好,我们过去瞧瞧。”   少女语落,甲板顿时热闹起来。   眸中倒映着因潮水起伏,而在视线中晃动着的漆黑岛屿,罗伊没再管身后的决议,像兰斯一般的旧人都知道,在过去,其实她对这些小事更加不上心。   甚至于说,根本不会在意他们的反对,更遑论是回应。   就如在向人鱼号的反侧逃离,最后不自禁止步的老约翰感受的那样,在那场背叛后,她真的变了很多。   或许是早有定论,决议没有费太多时间。   一如罗伊预料的,副手会随她上岛,此外还有哈里特在内,搏杀队的十位精锐成员,这般阵势,足以应对大多数情况,而若是遭遇了难测的祸事……   也不致牺牲太多人。   留下的人里,由水手长统筹全局,这是毫无疑问的,本的忠心、执行力,与在船员中的威望谁都看得出,再由首席舵手亚力士辅佐,想来不会出问题。   此外,虽说需要防备意外,但此次上岛的主要目的,是同里奇一众会面,并无需真正注意的威胁,故而船长时常带着的幼龙,同寒鸦一起留在了船上。   几艘小木舟落下,罗伊一行坐于其上,朝着孤岛划去。   不多时,木舟就触到了坚硬的石面,相继停在了岛屿边缘,这座怪异的孤岛,通体都由质地不一的岩石组成,就算在边缘处,也看不到哪怕一粒细沙。   离开木舟,罗伊踏上了坚硬,被海水与雨水腐蚀得满是坑洼的地面,对相继离船的海盗们耸耸肩:“很明显,里奇他们还没到,不知被什么事拖延了。”   虽说,塔兰霍夫号因为种种问题,不能渡过联邦的海关,得绕过几乎整片西侧大陆,才能回到西海域,可自分别之处看,怎么也不可能比人鱼号更慢。   再说,除了离开联邦领海外,他们还在希帕利亚耽搁了段时间,这样一来,里奇他们就更没道理晚到。   不过,罗伊倒也不担心他们的安危,不说少年和贪血者的能耐,光是那些水鬼,就远非寻常武力可敌。   “都随意走走,别分开得太远,找找这座破岛上,还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玩意,或是值得注意的东西。”   船长一声令下,海盗们保持着随时可以示警的距离,徐徐散开,开始照她的命令,地毯式地搜罗起来。   “我们也走吧。”   对副手仰了下下巴,罗伊也加入其中,虽说有人手帮忙,会方便许多,但她到底不是来度假的大小姐。   而为何要这般行事,而不是在人鱼号上,乖乖等塔兰霍夫号抵达,是因为,她总觉得这座里程碑般的怪岛有问题,至少,也该存有些通往目标的引导。   否则,这条岛链这么长,可停泊的,比这处更安全的岛屿那么多,薇薇安为何就偏偏选了这么座孤岛?   好吧,罗伊也不否认,这事儿有她强烈的好奇心作祟。   毕竟,谁能挡住一个礼物盒的诱惑呢?   哪怕知道,打开它未必是好事。   与打开那块怀表,迎面而来,就是命运的洪流不同,孤岛上静悄悄的,除却潮声风声,和他们的脚步,就再没别的声响,同样的,也没任何变化发生。   安静、宁和,就像是……   一座墓地。 第497章 凋零之地   在这么片遍地岩石,毫无生机的死地,想寻到鲜活的生命,或是前人遗留的宝藏,那绝对是痴心妄想。   不过,那种诡谲的墓地氛围,却随人们的搜罗弥漫着。   随着一声声惊叹、低呼,分散开的海盗们逐一回到罗伊身前,开始回报所见之景,像是诡异的骸骨状岩石,一半嵌在地面中的,暗沉的巨型骷髅头骨。   人的,兽类的,鸟类的,还有些或扭曲,或大得惊人,比肩一座小木屋的怪物遗骨,随着众人向岛内的推进,如雨后春笋般现身,每隔几步就会有一处。   只不过,这些并非真实意义上的骨骼,而尽数是岩石。   “见鬼,还真是座墓岛。”   船员们分布在周遭,探寻的同时,群星拱月般护卫着船长和大副,而听着一声声回报,看着奇形怪状,愈发无稽的岩石枯骨,罗伊忍不住暗骂了一声。   “但船长,我们一路所见的枯骨,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岩石,所以相较于墓地,这倒更像是一座石雕林。”   回忆着出任军官时期,自己在奥兰艺术馆看到的,林立着的怪异石雕,副手不由地提醒,至于岩石一说,海盗们先前已经“毫无公德心” 地验证过了。   而所谓的验证方法,自就是从那些骸骨上凿下些样品。   若这儿真是墓地,这无异于是掘坟。   “石雕林,亏你想得出。”   白了青年一眼,罗伊幽幽地叹了声:“你也不想想,过往踏足这儿的人,虽然了不起,可说到底,不也是同我们一般的海盗,哪会有闲心耐心做这些。”   那些前来埋藏埃癸斯的伟大之人们,或许会有喜好雕刻的,但绝没道理,会将自己的才华浪费在这,埋没在这除了石头还是石头,渺无人烟的孤岛上。   再说了,不提那些大人物们,是否真途径过这座怪岛,就算真有人有那闲心,将这些石头雕成枯骨,就先前那些所需的工作量,怕穷其一生也刻不完。   那座小山般的骷髅,就已是需千百人出力的大工程了。   “而且,这世上稀奇古怪的诅咒那么多,谁知道这些家伙,是不是被施了咒,从而会在死后化作岩石。”   摊了摊手,罗伊随口作着分析,听着却像是正中靶心。   在历经如此多的诡事后,副手对这种全没逻辑、道理的推断,逐渐能接受了许多,因而微微颔首:“这也不无可能,毕竟,爱德华船长就能做到这事。”   闻言,少女撇了撇嘴,明显对凯因话中那人很不感冒:“这种毫无底线的行径,确实很像他的手笔,能因私心灭绝一族的家伙,做出什么我都不意外。”   一行人顺着骨骸分布的方向走去,直到行了一段路后,才逐渐发现,随着他们的深入,枯骨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但体型却愈发庞大,甚至趋向完整。   它们分列两侧,就像渊谷之壁,生生构造出了一条路。   通向孤岛最深处的路。   因为骨骸出现得越来越少,就算有,也巨大得难见全形,大半被埋没在地下,因此海盗们的回报渐少。   最后,他们几乎是在沉默着前行。   头顶是弯折着的,尖刺般的骨架,投落下的阴影,遮去了大半天光,让本就晦暗的环境变得愈发森然。   渐渐的,再没有枯骨出现,两侧真的变成了漆黑的石壁,上方再无空隙,他们就像行入了狭窄的甬道,漆黑不见五指,所幸来前他们带着足够的火把。   循着火光向前,在这幽静的空间中,人们的脚步与呼吸,都格外沉重,别样的肃穆感,渐渐弥散而开。   仿佛这条甬道,就是传说中的朝圣之路。   终于,在不知行了多久后,前方出现了些许光亮,潮声、风声渐近,一切无不预示着,出口已然临近。   不多时,洞口果然映入了眼帘。   走出甬道,虽然上方依然有崖壁阻挡,洒入的光芒不盛,可罗伊还是眯起眼,过了好一会儿才算适应。   继续前行了一会儿,崖壁终至尽头,前方豁然开朗,入目的,是与初上孤岛时,所见相近的辽阔海滩。   只是景致已截然不同。   “我的天,那些到底……”   因那震撼的景象,海盗们纷纷止步,饶是罗伊,在看到那层层叠叠的高山时,也不自禁倒吸一口冷气。   “是什么东西留下的遗骨?”   那些暗沉阴森,形容狰然的山峦,同样是一具具骨骸,不,有些甚至仍具形体,或干脆就近似于软体动物,被岩石封存着,呈现出一种凋零般的美感。   疯狂的,致命的美感。   在看到它们的第一眼,少女就知道,那绝非人类可以沟通的生灵,是一切生命的死敌,是真正的禁忌。   哪怕旧历都不愿提及。   “这确是一片埋骨地,但我想,该与我那位先祖无关。”   沉默了许久,罗伊虽仍不知,那些高山般骸骨的来历,却得出了个笃定的结论,因为她的直觉告诉她,那种可怖的存在,哪怕魔鬼也很难威胁到它们。   整理下心情,在船长的指示下,众人再度上路,想靠得近些,去探寻那未知的恐怖,只是还不待行出几步,就被块破损严重,只余下半截的石碑吸引。   这块一人高的石碑明显是就地取材,与孤岛上其他岩石一般,通体深灰色,工艺粗糙原始到了极点,甚至连边角都没打磨,就被人斜斜地**了地里。   石碑上刻着行字,散发着幽幽的光彩,就仿佛在那一道道划痕中,藏匿着永不褪色,璀璨无比的群星。   那行字所用的语言,并非现今已知的任何一种,就连罗伊抽空,特意简单学了下的古奥兰文都对不上。   她甚至觉得,这可能得追溯黑暗历。   就在一众海盗大眼瞪小眼,完全拿那古文字没辙,就连船长都打算放弃,暂且离开时,凯因眉头微蹙,出声叫住了他们,说不知为何,自己似乎……   看得懂这种文字。   绕着副手走了几圈,罗伊一脸匪夷所思,止步在他身前,问:“不是我说,凯因,除了和我一起学了几天的古奥兰文,我可从没见你拿起过外语教材。”   “我也不清楚,船长。”   看着那流淌着、跃动着,仿佛随时可能变换意义的星光字符,青年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隐约觉得这不是好事,而像是某种说不清的,极不祥的征兆。   因为这种文字,似乎叫作……   悼亡语。 第498章 来即是去,去亦是来   这儿的“悼亡”二字,表达的,并非是凡世中对死者的追忆、思念,而截然相反,唯有临近死界的人,才能与这般奇诡文字产生共鸣,以明了其中含义。   至于死界是什么,共鸣的原理又是为何,凯因并不清楚,他只觉得,那流溢着星光,时刻变化着的字符,真的很像暹罗猫的叫声,听得懂却难以捉摸。   你永远也无法解释,为何一声单调、短促的猫叫中,能蕴含那么多信息。   “好吧,那就不纠结这问题了。”   见副手虽然能够读懂字符,却没法给出任何的说明,罗伊耸耸肩,将注意力从这件“怪事”上移开,转而问:“那我亲爱的副手,能否为我翻译一二呢?”   面对着船长不着调的问话,凯因无奈地摇摇头,蓝眸中映出多变的星光,它们看似无序,实则循着极繁复的路径,交织、组合着,渐渐形成一句完整的话语。   “来即是去,去亦是来。”   听着副手肃然的低念,少女眨了眨眼,有种那位神叨的学者死而复生,又一次站在了自己面前的怪异感。   她摇了摇头,把杂思驱离,问:“凯因,能再直白些吗,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实在判断不出什么。”   出奇的是,船长话音落下,可青年却没有丝毫反应,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唯有眼中星光,再度流转了起来。   片刻后,他如先前般低语:“你所眼见的终点,就是起点。”   伴着青年轻柔,带着分圣洁感的念诵,徐徐传开,石碑上原来晶莹生辉的文字,开始迅疾地黯淡下去。   到了最后一刻,就连那座石碑,也在海盗们的惊呼中,化作了比沙更细微的尘埃,被海风裹挟着远去,再不见影踪。   至此,凯因才算是醒过神来。   看着船长的忧心样,知道她该是想起了那场幻梦,他歉意地说:“安心,船长,不是那场梦的重演,只是这种文字太过晦涩,我解读时分不出心神来。”   安抚完少女,凯因顺着群山所向,向前走出几步,感受着心头涌出的,莫名的熟悉感,微蹙着眉,分析:“船长,如果我的感觉没出错,这句话该是在说……”   “这条路,就是我们来时走的那条。”   没有多费心思,去想他怎么得出的结论,对见惯了诡事的罗伊而言,方向错乱,来去颠倒只是最末流的把戏。   少女只是在考虑,这怪事中,究竟有没有魔鬼挖下的坑,就等着她,或者说……中了魔鬼之咒的副手去踩。   这不是杞人忧天,而是近在眼前的问题。   虽说,埋藏埃癸斯的,是那些伟大之人,他们设下重重阻碍,为的就是不让魔鬼的信徒、后裔染指神器,并以此,将现世与诅咒海近乎永恒的分隔开。   直至爱德华船长的末路。   因而,不论从哪方面看,他们此次航行所需面对的,只是初代传奇们留下的谜题,是前人智慧的结晶,而与那仍被困在牢中,等待封印消亡的魔鬼无关。   封印仍存,锚点不再,再加上伟大之人们在此的布置,船长笃定,抛却那窥视者外,任凭先祖有再大本事,也不可能影响到此间,更遑论是提前布置。   可尽管如此,罗伊仍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那藏匿于阴影中的诡物,说不准只是棋盘上的一枚小卒,只是构成阴谋的一环。   真正的杀机,隐在更深处。   但就算依凭直觉,敏锐地捕捉到了异样,少女此时能做的,也就只是走一步看一步,直到舞台搭成,大戏的帷幕拉开,她才有被动落子、破局的机会。   这种局势难明,别说是掌控,就连看清都难的感觉,自然不会令人愉快,于是在确认副手真的没事后,罗伊下令继续前行,一面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指出神。   醒来……   每个站在她身旁,甚至是对立面的人,都曾说过,唯有她真正醒来,才能拥有与魔鬼对弈大海的资格。   可历经了那么多的生死,甚至逃离了那场大梦后,她仍对这个词毫无概念,就像是第一次握锤的小铁匠,明明知道自己要完成什么,却依然无从下手。   命运之轮已经开始转动。   它会裹挟着她,与身旁人们的未来,越转越快,直至再没办法停止,若不能在遭遇横亘的荆棘之前,寻出破解的方法,那么它一定会被尖刺穿个通透。   到那时,一切就都晚了,再无法挽回。   “船长。”   副手平静的声音响起,少女那只微微举着的手,也被他轻轻牵过,放落到身侧,他直视着前方渐近的高山,轻声说:“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就不要再去想后果。”   “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对于在过程中的我们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只管往前走,在哪停下都无所谓。”   感受着牵着的手传来的温暖,听着一向秉持着有始有终原则的青年,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罗伊不由苦笑了声,觉得不知何时开始,自己竟需要他来开导了。   在历经了那场梦后,他真的看开了很多。   凯因不知道船长的想法,不然肯定会赞同这一点,因为虽说,失而复得是件乐事,可在失去的霎那,与追逐途中的点滴,才真正让他看清了许多现实。   残酷、冰冷的现实。   在超然的伟力面前,他们的婚约、誓言,在亚德里斯立下的约定,都脆弱得像泡影,一触就可能破灭。   没有人知道人鱼号能走多远,这位名扬大海的海盗传奇,能否醒来,又会在何时倒下,一切皆是未知。   那么,于他而言,能够在随时可能落下的审判钟声前,陪伴在她身旁就够了,何必去想那些或已注定之事。   “我知道了,就像你说过的,旅途中的风景最重要嘛。”   拍了拍副手的手背,罗伊微笑着,轻声回应他的心意,而后松开了他的手,当着一众海盗的面,矫捷地跃上一段拦路的石柱,仰望着近在咫尺的高山。   “那么我的副手兼……神秘语言翻译家,来替我们看看,在这石碑上,又写了些什么神神叨叨的东西?”   罗伊所立之处,说是石柱,可更像是一条无力耷拉下的,被岩石封存的触手,与之相似的在这座“山”上还有许多,若按她的想法,这该是只史前章鱼。   在枯骨的前侧,有着一块除却完整外,与先前所见别无两样的石碑,其上字符极为繁复,密密麻麻刻了三四行,荧光映衬下,看着就像缩小无数倍的星河。   但就是这般冗长的文字,凯因说出时却只有寥寥数语。   “克拉肯。” 第499章 找寻神物之始   “哦……北海巨妖。”   微微一怔后,罗伊就明白过来,副手突兀说出的名讳,就是石碑上字符的含义,也同样是面前这座“高山”的身份。   只会在神话,与奇幻小说中现身的,北海巨妖克拉肯。   惊叹了声后,罗伊自石柱上跃下,缓步退回到船员们身侧,徐徐抬起头来,同他们一起仰望这传说中身为海盗噩梦,现今却化作一具岩石骸骨的怪物。   她略微失神般轻念:“先生们,看来我们闯入的,不像是座诡异的墓岛,而更像圣书中描绘的古战场。”   是神明与那些诡物的决战之地。   难不成,所谓的死寂大三角,就是旧历中那场决定世界未来,文明与禁忌之战的主战场,是人类时代的开端?   怀抱着这种猜测,罗伊一行再次动身,顺着层叠群山间的小径,紧步前行,不时在一块块石碑前止步。   于是,一个个源于神话,象征各式禁忌与灾厄的名讳,自副手口中相继而现,到最后,不说罗伊,就连队伍中最迷信、激动的海盗,都被震撼得有些麻木了。   “尼德霍格。”   看着眼前至死仍高仰头颅,哪怕现在只是一座石雕,却依然可怖、压抑得让人难以喘息的巨龙,船长轻轻拍了拍它的利爪,苦笑:“这下可算遇着正主了。”   这展开翅翼,比寻常三桅战舰还要庞大的怖物,可不是人鱼号上那贪吃贪睡,还在长身体的小家伙可比的。   “也不知道我们自家那只,要长多少年才能有这气势。”   微眯着眼,看着眼前骸骨低垂着,却仍遮去全部视野的翅翼,罗伊略带憧憬地说:“只要能长成它这样,不,就算只有三分之一大,也足够助我们横扫大海。”   闻言,凯因无奈地摇摇头,语气平静地打断她的“白日梦”:“别做梦了,船长,就尼德霍格那长势,要长成你幻想里那样,指不定还得花上个几十年。”   数十年的辰光,对龙类而言,或许才刚刚迈入成年期,但放在人的身上,却已是沧海桑田般的跨度了。   到那时,说不定一切都变了。   白了副手一眼,船长忍不住嘀咕:“真够扫兴的,我就想想也不行啊,再说了,万一有什么魔咒……”   轻轻推了罗伊一把,打断她抱怨的同时,示意旅途继续,青年一面淡声说:“船长,所得与代价的关系,你比谁都清楚,要真有那种魔咒也不见得是好事。”   天上从没白掉的馅饼,这理放在哪儿都不会过时,更遑论影响时光,是比赐予力量更困难无数倍的事。   就连神明,也未必能做到。   知道自己想拿幼龙,去比肩圣书中啃食世界树根的黑龙,实在有些异想天开,罗伊微微有些颓然,不怎甘心地断了这念头。   看来,想借外力来对抗先祖,仍是非常不切实际的事。   少女不知滋味地想。   秉持着“来即是去,去亦是来”的理念,众人简单地分辨了下方向,在“鉴赏”这些旧时代遗骨的同时,向着海滩外侧走去,想来不多时就能见到人鱼号。   若此行就此收官,倒能称得上,是场完满的观光之旅。   初入岛所见的,奇形怪状的骨骸,与离开甬道后,看到的神话古战场般的景致,无不令众人大饱眼福。   当然,最为重要的,是满足了罗伊船长强烈的好奇心。   这才是他们登岛的初衷。   只可惜,圆满的结局总是少数,在踏上那条颠倒了空间,以至命运流向的甬道后,他们终归躲不过,那位先一步抵达,已然在终点等候许久的不速客。   而群山后的石碑,像极了指向他的路标。   在借着对地形的大致记忆,好不容易离开那片寂然的埋骨地后,呈现在眼前的,正是他们先前登陆的海滩。   天光依然那般晦暗,顺着分布着零星骨骸的石质地面望去,在那暗沉的,不知何时起了些雾的海面上,人鱼号的船影正微微起伏,一切都与来时一般。   不过,终归有些不同。   就比如在那深灰的海滩上,无故多了许多古旧的石碑,他们或完整或残缺,用的石料、被侵蚀的程度各不相同,唯一相似的,就是其上都写着一句话。   所用的,都是那种从未有过记载,神异诡谲的悼亡语。   站在较高处一眼望去,那一句句朦胧的,流溢着幽光的字段,就像有人以海滩为画布,用清冷的星辉作点缀,在真实与幻想间,生生描绘出了一条路。   一条通向死寂大三角最深处,埋藏埃癸斯之地的隐路。   来到最近的石碑前,在听到副手口中的“此为终点,亦为找寻神物之始”后,罗伊捏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怪不得薇薇安要把碰头的地点定在这儿。”   “敢情这儿留着一地路标?”   这位于大三角中部,诡异独立的墓岛,确是找寻神器的起点,可与罗伊所想不同的是,在他们接下来解读的石碑上,写的并非是埋藏之地的坐标,而尽是……   触目惊心的警告。   在翻译了数块石碑后,凯因微蹙着眉,整理了下思路后,对少女语气微沉说:“船长,照这些石碑记载,实际上,根本就没有路会通向我们所寻之物。”   这些石碑所存的年代,已难以追溯,他们这一行人里,也没有研究石质变化的专家,能分辨出其历经时光的跨度。   尽管如此,船长仍通过那些字段的释义,与所蕴情绪的细微变化,知悉它们并非是出自一人或是一方。   不甘、绝望、快意……   从这些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情绪看,在这些踏上墓岛,打算找寻神物的人中,有魔鬼的狂热信徒,也有痛恨着他,为印证猜想不惜置身死地的疯子。   至于那个猜想……   “也就是说,那些伟大之人们,在埋下了埃癸斯后,就没想着留后路,直接扼断了所有寻到它的可能。”   “还真是些果决……而冷酷的人啊。”   顺着凯因的判断,少女轻叹后说,觉得那些敢于违逆先祖,并将他彻底封印的传奇们,单论无情,未必比魔鬼好多少。   这样一来,接下来的路可就不好走了。   没有了那水晶骷髅,还有谁能自那不可能中寻到出路? 第500章 尽头处的不速客   通往埃癸斯的路断了。   或者说,它就从未存在过,一路来石碑上的铭文,无不述说着这个事实,以至到最后,就连罗伊都气馁了。   不过,让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转机会来的如此之快。   就在船长近乎放弃,打算无视石碑,只等塔兰霍夫号抵达,再与薇薇安探讨时,凯因忽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怎么了?”   见青年凝视着身侧石碑,少女挑了下眉,不解地问他。   自不知第几块石碑起,他的翻译工作就暂告一段落了,因为尽管那些石碑上的文字,来自不同的时代,出自立场不一的人之手,可记载的却大同小异。   无非是失败后的绝望,领悟真相后各式样的情绪流露,对前人“愚蠢”行径的嘲弄,亦或对后人的劝告。   用罗伊的话来说,尽是些没营养的垃圾话。   因而后来,他们虽然仍沿着石碑分布的方向行进,可路过时,顶多就停一下,让大副能看清其上所写。   若没有翻译的必要,他就摇头示意,后众人再度启程。   直到距海滩边缘极近,前方余下的石碑数量已然寥寥,不足五块时,凯因忽地拉住她,同时带停了队伍。   这自然意味着,那石碑上的内容,与先前所见截然不同。   “混沌中自无道路,但……”   眨了眨眼,以为副手在卖关子,船长忍不住催促:“但什么?你倒是说完啊。”   “石碑上的内容,就到这里。”   看着那些飘忽不定,却怎么也构造不出下半句话的光流,青年沉默片刻,看向船长,有些无奈地解释。   “啊?”   闻言,罗伊微微一怔,反应过来后,咬牙切齿地说:“真不知道是哪个无良混蛋写的,尽会吊人胃口。”   “不过……也有另一种可能。”   像是想到了什么,少女忽地消了气,与副手对视了眼,发现他似乎也有同样的猜测,兀自推断说:“也就是这块石碑上未尽的内容,会在下一块续上。”   就像是一个接一个的路标,又或者……   通向陷阱的美味饵料。   这个推断并不难印证,众人继续前行,没费多久,就来到了下一块石碑前,知悉的内容果然不出所料,是先前的延续。   “有人拨开迷雾,走出了路,可却……”   “在这些石碑上刻字的人,简直比世上最贪财的吟游诗人,还要黑心得多,不给钱就说不出完整的话。”   听着凯因顿住的话语,罗伊叹了口气,没好气地低骂。   可我们似乎也没有给钱。   副手默然地想,示意众人继续走,一面安抚她:“说不准,人家也有苦衷呢,能得到些启示已算不错。”   似乎听到了青年的心声,罗伊撇了撇嘴,解释说:“这我知道,我只是有些担心,照这种速度下去,接下来那三两块石碑,能不能把他想说的表达完。”   “若最后仍是不清不楚的神叨,对我们又有什么用呢。”   有时少女的乌鸦嘴真的很灵验,就如她所担忧的那样,后两块石碑的内容,加起来连一句话都凑不到。   “被一位不速之客……”   它们的记载就此而断。   “混沌中自无道路,但有人拨开迷雾,走出了路,可却被一位不速之客……”   捏着下巴,将先前断句构成的话语,照模照样重复了遍,罗伊不禁苦笑了声,对青年摊了摊手,说:“不论怎么看,这也不像有实际意义的航路指导。”   “而更像是对旧代史诗的解读。”   摇了摇头,船长自嘲地说:“如果只是把通往神物之路的诞生、变化述说一遍,而对前往的方法只字不提,这对我们又有什么帮助呢?亏我先前……”   “船长。”   罗伊还没说完,就被一向走在最前,负责探路的哈里特打断,她转眼看去,发现站在一具小屋大小,形似海龟枯骨上的搏杀队大队长,此时面上满是惊异。   带着人紧步上前,罗伊攀上骸骨,顺着哈里特所指的方向望去,发现在海滩的尽头,在海水不住冲刷的边沿,一块漆黑的,近三米高的石碑正静立着。   其上仿若真记载了篇史诗般,被刻上了密集的字符,幽光流转间,虽并不刺目,却仍绚烂得令人眼花。   就像是倒映着星空的水面。   因为起伏地形,与高耸枯骨的原因,他们先前一直都没发现,在这是起点,亦是终点之处还存有石碑。   如果说之前的石碑所记只是引言,那么这才像是正文。   “敢情之前那些,真是拿来诱惑人的啊。”   低低抱怨了句,罗伊跃下骸骨,带着海盗们走下一段缓坡,不多时,就来到了最后那块石碑近前,透过它的边侧,还能隐约望见他们安置好的小木舟。   只不过,众人的注意力都不在木舟上,甚至不在石碑,与那粲然如织的字符上,因为直到接近石碑,他们才骤然发现,在它投落下的大片阴影中……   有人正默然而立。   哦不,该说自罗伊一行脚步渐缓,直至彻底停下的过程中,他就开始用那低沉的,富有磁性的嗓音,徐徐讲述起来,仿佛他也能看懂那石碑上的文字。   “用阴谋、诡计,与那堪称罪孽的诡物,生生分隔两半,一面顺瀑布而上,接通万灵向往的天国,而另一面,则深入海底,联结通往地狱的腐落之渊。”   那人的声音似乎拥有某种魔力,令人心神不自禁地安宁下来,渐渐沉浸到故事中,到那引人入胜的隐秘里。   就连一向冷静的凯因都不例外,认真而肃然地倾听着。   唯有船长不同。   她同样在听,却没有去深入理解,而只是微怔地望着那人,看着他那身夜色般的大氅,心想是不是天光太暗,这衣服又正好是黑色,这才让她没提前发现。   发现他的存在。   “通往神物之路已然扭曲,不再对世人一视同仁,而被莫名的诅咒、封印阻塞,唯命定之人方能接近。”   “但,谁又知道,它究竟被埋藏在天国,还是地狱呢?”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骗局。”   语落,那人轻轻拍了拍手,用清脆的掌声将众人唤醒,而后边转身,边情不自禁赞叹:“真是个不错的故事,就连我都有了些兴致,不过说到底……”   “这些数百年前的陈年往事,其实与我们扯不上关系。”   “你觉得呢,孩子?”   看着那张多年未见,仍不见沧桑,反多了些成熟魅力的脸庞,与那双瑰丽的,仿佛能勾动人心的紫眸,罗伊抿了抿唇,没有回话,只是眼神渐趋复杂。   因为跟着上岛的,都是那场背叛后才加入人鱼号,由哈里特一手培养的新人,所以海盗中没人认出他,只听着他似与船长有旧,纷纷将目光移向少女。   直至他们有些等不住了,凯因低声问她那人是谁,罗伊才从繁复的思绪中抽离,沉声报出那人的身份。   “恩佐船长。” 第501章 拿下他   “你来做什么?”   没有停顿太久,罗伊上前几步,来到队伍最前,直面那位于她而言,身份特殊的男人,毫不客气地问。   她当然知道他的目的,知道他是携着大船长意志而来,但她还是要问,为的就是知道他对此事的态度。   西海域夜幕,恩佐·莱安。   除却那抛下她与母亲,已经消失了整整十八年的死鬼,他就是此代最了不起的海盗,位列传奇的首席。   甚至于说,论地位、手段,他已能触到大船长的衣角。   如果说,在当今的群岛上,谁有资格违逆大船长的心意,能顶住那深海般的压力,恩佐船长就是最可能的人选,更为重要的是,他与她的关系很复杂。   她父亲是他的恩人,而他,又亲手将她送上了这条路。   因此,罗伊想知道,这照理说,该与自己关系亲近,为了她的父亲,不惜放弃永恒,甚至当面质问大船长的男人,这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   这一次,到底会站在哪边?   “明知故问啊,孩子。”   不顾海盗们震惊、警惕的目光,恩佐朝她徐徐走近,直至十米内才止步,嘴角带着不着调的笑意,说。   面对这并无恶意,调笑孩子般的回答,船长仍保持着沉默,一副不得确切答复,就决不罢休的样。   “好吧好吧,满足你的好奇。”   见状,男人耸了耸肩,仍微笑着,故作无奈说:“我是受大船长所托,来把你带,哦,该说逮回去的。”   “别那样看我,孩子。”   见少女面色渐冷,眼神更像是要吃了自己一样,恩佐摊了摊手,一脸“为难”:“要不是这些年里,你闹的事太多,惹的乱子太大,我也懒得跑这一趟。”   “你知道的,若我不愿,若我觉得大船长的决议不妥,那就算会挨他骂,受他罚,我也绝不可能从命。”   这不是假话。   罗伊知道眼前人的性子,知道他内里比谁都高傲,当然,他也有傲的资本、底气,但正因如此,在听完这番“真情流露”后,她的心反而渐渐沉了下去。   因为自此刻起,她知悉了他的心意。   一般而言,恩佐船长定下的事,绝不会有回转的余地。   这与过去的她很像。   不,该说在她成就传奇的路上,本就追逐着他的影子,若说红胡子是她的引路人,大船长是她的恩师,那么那笼罩西海域的夜幕,就是她向往的未来。   向往他的强大、无羁,与对自由的追寻。   虽然在受封传奇,有了魔鬼名号后,罗伊对外不承认这点,还处处与他争锋相对,甚至抛出想同他打一架,分个高下的说辞,可内心却从未有过抵触。   有追逐的目标,是很好的事,与活在谁的影子下无关。   就像恩佐船长,不也视她父亲为偶像?   只是有些麻烦的是,二人相近的性情,也就意味着,这事儿没谈判、妥协的可能,那么也就只能……   依凭武力解决。   “也就是说,这是你自己的意思?”   虽然在问,可少女却像在复述一个事实。   不待男人回话,船长就当着他的面,微抬起右手,做了个最常见的警戒手势,示意海盗们分散开去,在包围对方的同时,查探周围是否埋伏着他的人。   尽管面对的,是海盗间无人不知,凶名大到可怕的夜幕船长,可在收到命令后,哈里特等人没片刻犹豫,开始执行,毕竟,能随着上岛的无不是精锐。   只有凯因仍站在少女侧后方,蹙着眉,满是警意地望着那处,看着那只在军报中见过的,父亲的宿敌。   在纳伦总督统御海军的那些年里,除却隐在暗处,时刻准备报复的黑鸦会外,这位西海域的主人,就是他最棘手的敌人,甚至比联邦海军更具有威胁。   鬼镰号真的很像一把镰刀,斩断了不知多少奥兰伸向西海域的触角,与老皇帝、贵人们对霸权的憧憬。   不知为何,看着那个不正经笑着,似乎对一切都不在意的男人,副手隐隐有感,那就是不管今天在这,有多少他们的人,对战局、情势都构不成影响。   这种感觉很莫名其妙。   因为一个人再强大,只要不是魔鬼那样的超然存在,就不可能无视凡世的力量,更何况,今日在场的,无一不是搏杀好手,更有金瞳魔鬼这样的人物。   恩佐船长是了不起,可他孤身一人,没道理能赢他们。   但世上的事总是没道理的,就像青年心间涌起的忧虑。   在许多年前,同样没有人能解释,仅凭鬼镰号如何能对抗奥兰舰队,以至压制正值盛年的帝国雄狮。   因此,凯因没参与船员们的行动,依旧待在少女身旁。   “当然。”   对船长的心思,海盗们的动作毫不在意,恩佐悠然地说:“我想,既然是我给了你吊坠,从而引发了一系列问题,那么由我来结束,也算是种弥补吧。”   “不说你凭什么管我,那吊坠可是你心甘情愿给我的。”   闻言,罗伊挑了下眉,微讽地说:“既然那时你没提要求,那么之后,我拿它去找什么都是我的自由。”   “而我自己的事,你有什么道理插手?”   在少女拿言语刺那道夜幕时,哈里特结束了探查,安排完下属的站位后,折返回来,对她压低声回报,表示在附近所有可隐蔽的点位,都没发现敌人。   也就是说,那人真是孤身来的。   “我不说,你就不知道我的想法了?”   闻言,恩佐摇摇头,说:“不过你说的也没错,就算在开始,我也没道理要求你什么,所以我从没指望,能靠你寻到杰拉德船长,也不打算管你的事。”   “但我没想到,你竟然会用那吊坠,去寻魔鬼岛,而且还真给你找到了,从而导致那些旧事再难遮掩。”   “我不知道那之后,你又做了什么,惹了多大麻烦,但至少大船长的态度,让我明白了这事的严重性。”   “再让你疯下去,一切都可能无法挽回。”   “那我自然只能阻止你。”   轻哼了声,罗伊似乎听倦了道理,唇角勾起一抹恶劣的笑意:“行了,辩论就到这儿吧,我不否认自己闯了祸,也不想再和你吵些什么责任不责任的。”   “各自立场不同,谁也说服不了谁,更遑论是我们俩。”   “反正一句话,我不会和你回去。”   微歪着头,罗伊坏笑着说:“想来你早就知道我的决定,那么后续的劝告就免了吧,恩佐船长,你应该很清楚,想要我乖乖听你的,就只有一种方法。”   恩佐点点头,顺着她的话说:“那就是把你打到听话。”   “是啊,可惜的是……”   少女笑得更灿烂了,眯着眼,像只计谋得逞的狐狸:“虽然我很想和你打一架,但今天似乎不是时候。”   “改天我们再约,至于现在……”   语落,罗伊拍了拍手,同时笑容渐敛,面无表情下令。   “拿下他。” 第502章 夜幕降临   海盗们很谨慎。   哪怕是哈里特这样的凶人,在接近那个孤身赴会的男人时,也刻意压低呼吸,放缓步伐,与下属们同步推进,双手更是没有哪刻,离开过弯刀与刀鞘。   除却冷酷与疯狂,这位夜幕船长,最令人称道的,就是那近乎不可思议的搏杀能力,传闻他初次现身于群岛时,曾凭一己之力,横推过一股海盗势力。   要知道,能在群岛勾织势力的,可都不是什么寻常人。   当初那位被视为垫脚石的海盗,虽不如红胡子之流有名,可手下少说也有近百凶徒,更占据一城为巢。   但就是这样,他仍被当时无甚名气,只是个无名小卒的青年,于数十位好手的拱卫之间,取走了小命。   自此,恩佐·莱安这个名讳,正式登上了群岛的舞台。   当然了,传闻总有夸大的可能,但与那些一有战绩,就永远不离嘴的人不同,恩佐船长从不会提这些事,因为它们于他而言,只是历程中的沧海一粟。   是最不足挂齿的小事。   因此,场间的情势有些微妙,海盗们用缓慢而一致的步伐,缩小着包围圈,每个人都全身紧绷,时刻防备对方发难,而相反,立于中心那人却很放松。   甚至可以说惬意。   那神态看着,像极了舞台剧中,被恶人包围的主角,早已知悉剧本,知道战至最后,必然还是自己赢。   这种信心自何而来?   相同的疑问,除却出现在船员心间,就连罗伊也想不通,只是随着局势的推进,她已经没时间去深思。   在海盗们动身的同时,少女也按着弯刀的刀柄,向那人缓步靠近,这场战斗,她自开始就没打算旁观。   身为人们口中的“怪物”,罗伊比谁都了解对方的强大。   因为这个称谓,在她横空出世前,从来都是属于他的,尽管她一次次在众人面前,展露非人的力量,可直到如今,除却她的船员们,仍没人觉得……   她能在搏杀中胜过夜幕。   这就是她一直想和他打一架的理由。   “你知道为什么,人们会称我为夜幕,称鬼镰号为夜中黑潮吗?难道因为……我们向来只在夜晚现身?”   在海盗们接近一个冲刺,就能把自己纳入刀刃攻击范围时,一直维持着微笑的恩佐,终于开了口,只是他没作出警告,而问了这么个无头无尾的问题。   “先生们,难道就没有人好奇?”   那人目光不移,仍只望着罗伊,但问话的对象,却从她发散到了所有人,话语间的笑意也愈发地浓郁。   听着这话,海盗们下意识地生疑,但很快又转为不安。   像夜幕恩佐这样的人物,哪可能像是喜剧中的丑角,说这么句话,就只为了调节氛围,博观众们一笑。   这句问话,不,该说是自问的话,更像是某一种宣言。   胜者的宣言。   “专挑夜晚动手,这样的说法,自然是无知者的臆断。”   没得到回应,男人似有些扫兴,轻叹了口气后,无滋无味地解释:“那是因为,在任何途径之处,只要我想,那么无论那时是何天色,都会即刻入夜。”   “就像……现在。”   看着微展双臂,重又绽开微笑,一副肆意放纵之态的恩佐,罗伊似心有所感,脚步微顿,暗金色的眼瞳,不自禁放大了些许,倒映着那席漆黑的大氅。   自男人语落那刻,那席黑衣仿佛忽地拥有了生命,那夜幕般的色彩,开始徐徐波动,甚至如水般流淌。   像是雾,又像是具象的风流,“夜色”逐渐逸散而开,后在眨眼间,似潮水般席卷了海滩以至整座孤岛。   入目之景,以可察觉的速度,迅速趋向于深邃的黑暗。   船长甚至隐约能见,那种奇诡的气流,仍在不住地蔓延,外要吞没近岛的海域,上则触及晦暗的天穹。   就像那个男人说的……   “天要黑了。”   听着恩佐的低语,哈里特比下属更快地反应过来,他强压下内心的紧张,怒吼着抽刀,在被真实、冰冷的夜色吞没的前一刻,朝着对方狠狠斩落下去。   可惜的是,他劈了个空。   前面什么也没有。   与此同时,因为心间的警意与不安,一直紧随在少女身侧,时刻提防着的副手,也第一时间伸出手去,试图赶在未知的变化发生前,将船长留在身边。   只是与哈里特的刀一样,凯因同样只触到了絮乱的风。   少女凭空消失了。   “嗒,嗒……”   夜的世界中,沉稳的脚步渐近。   简单分辨了下,确定自己与对方之间,相对的方位并未改变,罗伊抬眼看去,很快,就见到了自翻覆的夜色中,缓步走出的男人,定心般轻出了口气。   “惊喜吗,孩子?”   仿佛不带有丝毫敌意,恩佐止步在少女的出刀范围外,对着周遭静谧、平和的夜色,展示般抬了抬手。   就像在说,这就是他的传奇封号中,夜幕二字的来由。   能操纵黑夜,这真是匪夷所思的魔力。   或者说……   “好东西,我当初怎么没发现呢?”   没有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罗伊只死死盯着那只手,盯着那修长的手指上,所戴着的那枚幽邃黑戒。   那枚戒指不知由什么材料制成,呈现出暗灰的色泽,形似三个扭曲、狰然的利爪,紧紧握着正中那枚无光黑石,而它,就是身周那些浓郁夜色的源头。   “别做梦了孩子,就算那时你发现,我也不会送你的。”   徐徐抬起手,仰望着那枚如渊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垠夜色的黑戒,男人坏笑着,像孩子炫耀玩具般说。   “尼克斯的唤梦戒,自是绝好的宝物。”   欣赏了番后,恩佐收回手,转而看向满脸敌意,像小野猫般的凶的船长,似笑非笑问:“怎么像我欺负了你一样,小罗伊,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局面吗?”   “我可记得,你在东海域疯闹的那几年,可没少把我当假想敌,说想同我打一架,哦不,心里该是想着,把我好生揍一顿,来证明你在这方面比我强?”   “那么现在,机会来了。”   “是啊。”   轻哼了声,罗伊慢条斯理地抽出弯刀,若蓄势待发的猎豹般,微眯起眼,淡淡地说:“这么难得的机会,我可不想就这么浪费了,那么恩佐船长……”   哪怕在夜色中,伊斯克弯刀仍闪烁着微弱的冷光,似乎在指向那人的过程中,连它都逐渐狂热了起来。   毕竟……那可是夜幕恩佐。   就在刀尖正对男人鼻尖的那刻,少女冷然的请战响起。   “请。” 第503章 再来   金瞳魔鬼对上夜幕船长,在群岛上,不知有多少人期待着这一幕,可如今,这场起于那位少年的不服,落于这座墓岛的战斗,终归只有寥寥数人可见。   或许……就只有两位参与者本身。   没有所谓的骑士精神,更没有什么繁琐的决斗礼仪,在罗伊语落的一霎,她就带动风流,似猛兽扑出。   弯刀银白的刀刃划破夜色,直指立于尽头处的不速客。   自那锐响,与铺面而来的狂风,就能知道船长的这刀,已然倾尽全力,无丝毫留手,自左下斜斩而上,目标锁定对方仍未握刀的右手,或者还有……   无防备的咽喉。   这并非较量或斗狠,而是摒弃旧情,关乎生死的搏杀。   先前恩佐站定的位置,虽说是在船长的出刀范围外,可至多不过五步,这么短的距离,在没提前准备的情况下,哪怕发难的是常人,也很难有所应对。   更何况此时出手的,是一向有“怪物”之称的金瞳罗伊。   于是本就短促的反应时间,在少女超乎常理的速度前,显得愈发捉襟见肘,仿佛一眨眼,刀刃就来了。   来到了近前。   你甚至能感受到,那种冰冷的,夹杂着金属味的气流,像一柄柄匕首般,划过你的手臂,以至于侧颊。   仿佛下一刻,所见就只余血光。   这是与少女作对之人,最常见的结局,要知道,就算是搏杀中一等一的好手,独眼船长雷克斯,也没那胆量,以全无防备的姿态,站在她近前数步处。   因为那就意味着死亡。   可惜的是,这些面对船长时,所谓的安全守则,对那慵懒而立的男人来说,不过是些过家家般的笑话。   因为他是夜幕恩佐,与少女面对过的所有敌人都不同。   是足以抗拒伟力的,另一只怪物。   “锵!”   一声清脆的出鞘声,一柄同样工艺精良,与罗伊所持相近,或者说,根本就全然相同的伊斯克弯刀,突兀地挡在了她的刀路上,一如无声而现的鬼魂。   而且,它没有防守,而是沉默地向前。   直至与袭来的刀刃,于身前近两英尺处,重重地交击。   若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去,微微前倾的夜幕船长,与被阻了冲势的少女,此时构成的画面,像极了镜像。   没有人能看清,恩佐是何时出的刀,又是凭着何等可怖的速度,将船长争取的先机,生生扼杀在摇篮。   就连身为当事人的罗伊,都没能捕捉到那一瞬的惊变。   实在是……太快了。   一个呼吸都不到的时光中,少女只来得及无声地惊叹,而来不及做任何的应对、变招,因为在下一刻,凝滞的镜像就被打破了,璀璨的火光乍然而现。   两柄弯刀一触即分。   在那绝对压制力的带动下,罗伊的来势有多猛烈,退得就有多快,在坚硬的石质地面上,留下了一连串凌乱、错落的脚步声,听着就像收兵时的鼓点。   微微喘息着,看着那徐徐收势,没事人般的家伙,船长的神色史无前例的沉凝,哪怕当初帝国内,潮水般涌来的军人,都没给她带来过这般大的压力。   赢不了。   在那短暂的交锋后,她的心间破天荒的,第一次有了这念头,因为直到此刻,她持刀的手仍微微颤着。   怎么也止不住。   那种微有些酥麻,夹杂着酸痛的感觉,少女只在与薇薇安交手时,才真切地感受过,但就算那次……   感觉也不如此时强烈。   这意味着什么?   “怪物。”   咬着牙低骂了声,过了这么久,罗伊的手才终于恢复过来,她望着正坏笑着,看不出丝毫急切的男人,眼瞳中的凝重色彩,逐渐转变为了微惘与不解。   她很难理解,他为何能有这般巨力。   要知道,那不但超越了凡人的范畴,在只论及体魄时,甚至压制了在各方面,都堪称完美的魔鬼后裔。   就算没被先祖变成女人,就力量层面,罗伊自认也及不上他,当然了,这是在不算魔鬼伟力的前提下。   尽管如此,这也已足够惊人。   “还要再试试吗?”   在出了那一刀后,恩佐就没再有过动作,耐心地等少女气息平定,然后像逗弄孩子般,似笑非笑地问。   “为什么不?”   闻言,少女目光微闪,虽处劣势,语气仍然很不客气。   无论是遮蔽天光的夜幕,还是男人难以言喻的力量,在他不露破绽的情况下,都是近乎无解的问题,罗伊也从没打算,要在这场战斗里弄清个中道理。   她只是凭着敏锐的直觉,知道此时让局面倒向自己的方法,就是尽可能地拖延时间,拖延得越久越好。   得越久,变数就越多。   原先在周遭的海盗,发现异样的人鱼号,已然见惯奇诡之景的副手,这种种,都可能成为破局的关键。   甚至于说,自那黑戒中涌出的夜色,也有用尽的那刻。   这一切都无不可能。   仿佛猜到了少女的想法,男人摇了摇头,提醒她:“拖得越久,转折发生的可能就越大,这自然不错。”   “但小罗伊,你别忘了,那些变化可未必都对你有利,就比如说你的战舰,此时临近这座孤岛,有扭转局面的能力不假,可它……也同样受困于浅海。”   “这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知道。”   随着恩佐轻松的话语落下,少女握着弯刀的手渐紧,暗金的眼瞳中,更泛起些隐忧,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在判断局势时,竟忘了那个最大的威胁。   那就是不明方位的鬼镰号。   现今人鱼受困浅摊,又如何能躲得过自外而至的镰刀?   至此,一切似乎都脱离了她的掌控。   “本来以我的想法,就算不把那船打沉,至少也得打到瘫痪,这才能让你和你的人,乖乖束手就擒,只是看在你父亲于我有恩的份上,我最后没下令。”   “就这事儿,你还是得感谢我的。”   听着恩佐温和的讲述,船长自先前起,就萦绕心间的压抑、忧虑,总算淡了不少,沉默片刻后低声说。   “谢谢。”   这句话是真心的。   与那人关系够近,少女才更能看清,这道笼罩西海域的夜幕,内里是怎样的漠然,论冷酷他远超已逝的黑皇帝,更别说,是过往喜欢模仿他的自己了。   或者换句话说,他温和的一面,似乎更多只展现给她。   这还是沾了那死鬼的光。   但就算如此,在这事儿上,他最多也只会在意她的安危,至于她的船、船员,那就不在考虑范畴内了。   正因此,她才会真心地道谢。   不过……   眼珠子转了转,在道完谢没多久,船长就又开始打鬼主意,觉得对方的态度,似乎也能好好利用一番。   现在看起来,是她这方处于绝对劣势,但别忘了,人鱼号此行的目的,可并非只是探索这座墓岛,更多,是为了与塔兰霍夫号会面,而既然如此……   那不知何时到来的盟友,就是对方所不知的隐秘王牌。   小混蛋死而复生这事儿,以及贪血者与水鬼们的存在,大船长或许已然明了,但身前这位可就未必了。   “这态度还差不多。”   耸耸肩,恩佐有些欣慰地叹了声,而后没有再问,再劝什么,只是带着笑意,朝目光飘忽的少女走去。   罗伊的小心思,怎么瞒得过他的眼。   既然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妥协,那么战斗自然还得继续。   直至他或她倒下,才算结束。   暗自思衬了会儿,回忆着先前,男人鬼魅般的出刀速度,罗伊放弃了调头跑的打算,轻叹口气迎上去。   哪怕他连体力、速度都强于她,逃,不,战略撤退也能争取不少时间,但不知为何,面对着曾被自己视作偶像,与自己关系微妙的男人,她不想示弱。   就算真没胜算,她也想战至最后,就当是对他的尊重。   对自己一路来,憧憬与向往的尊重。   “再来!”   少女轻喝,烈如战吼。 第504章 诅咒与剑锋   入目皆为夜色。   这种泯灭光明,似雾非雾的气流,除却会带来寒意外,还极严重地限制了视野,隔绝了声音的传播,身处其中,凯因只觉就连空间、时间感都丧失了。   就仿佛再次回到了那场大梦。   又一次被无垠的黑暗笼罩,在时空难辨的大海中,无止境地漂流,不知何时,才能与少女再一次相会。   不,该说不知还有无机会重逢。   熟悉的,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副手的不安愈发浓郁。   虽然不清楚,恩佐船长为何能操纵夜色,以至令局势陡变,但青年至少知道,对方设下此局的目的,是为了控制船长,为了隔绝所有可能的外部影响。   换句话说,那人想单对单。   这样的情形,凯因已不是第一次经历。   在那些过往中,有少女因信任,或独自承担的想法,所致的信息割裂,也有似于神明、魔鬼之流的伟力,强行将除她以外的人,拦在了无形的壁障前。   不辞而别,摄人的女神像,难以抵御的魔鬼伟力……   一次又一次,船长陷入孤身之境,甚至于说是死地,可他,却只能无力,心神难安地伫立在隐墙之外。   无法踏足,更别提与她共面风雨。   这样的感觉很不好受,不,该说他再没办法忍受下去。   他不想……   也决不容许那场梦再现,不容许有人再试图夺走少女。   绝对。   想着,青年强自平定下急促的呼吸。   他隔着夜幕,看着自己的手,在心里默然念着,冷静下来,凯因·霍华德,再多想想,总会有转机的。   就连那场梦,都阻止不了你,在现世就更没道理弄丢她,这夜幕最多,也只能阻断视线隔绝声音,不可能影响得了命运,影响得了你与她之间的……   羁连与丝线。   那么,那根线是什么,它此时又在哪儿?   副手蔚蓝的眼眸,微微波动着,甚至无由间黯淡了不少,只是那并非对夜色的倒映,而像是自那片温柔的大海上,自尽头的海天线,徐徐涌出的乌云。   在翻覆着的,黑城般的云海间,隐约可见跃动的电光。   那自身周淌过,拂动衣梢的夜色,似乎受到了某种力量的影响,开始渐趋凝滞,立于其间的青年,虽自先前起,就再没有动作,却有种莫名的虚渺感。   就像随时可能消散的海市蜃楼,就仿佛他已不在夜中。   而已追随着命运远去。   “我是受诅咒者。”   不知多久,凯因忽地开口低念。   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他放下了手,只是并非垂落身侧,而是伸向腰间,然后,握住了那柄在刺入黑皇帝心脏后,已有许多时日,没有再出鞘的刺剑。   “只不过,那诅咒……是独属于你的。”   “我亲爱的船长。”   就在这梦呓般的低语,落下的那一霎,一道熟悉的声响,突兀地出现在死寂的夜幕下,它由远及近,由轻至响,直至最后,彻底成为了此间的主旋律。   而那声音,过往是索命的恶咒,现在却仿佛成了战鼓。   要将魔鬼的信徒送往战场。   “嘀嗒,嘀嗒……”   那本已停滞,永不走动的怀表,此刻却再度动了起来!   于此同时,那对稍显晦暗的蓝眸,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趋于明亮,如果仔细去看,你甚至能看到其中闪烁着的,炽金的电光,就仿佛是将熄未熄的岩浆。   就像是熠然的魔鬼之瞳。   “嗒。”   凯因朝前迈了一步,片刻后又是一步,后再不停顿、犹豫,走向无光的前路,一头扎入了深邃的夜幕。   如若有人站在他原先的位置,很容易就能发现,在他的后颈上,有一行淡金色的字符,正熠然生辉,流溢着似有若无的光流,就算夜色再深都难抹灭。   那文字比旧历更古老,象征由神明写定,不可撼动的规则,可就算如此,命定者仍能一眼看透其本意。   那是个名讳。   伊丽莎白·罗伊。   “锵!”   两柄雪亮的弯刀,不知第几次相触,绽开璀璨的火星,而毫无意外地,属于罗伊的那柄又惨然地倒回。   一连退了几步,船长不住喘着粗气,原本光洁的脸颊上,不知何时,染上了些暗灰色,脏兮兮的尘灰。   只是在这连一粒沙子,都寻不出的孤岛,又怎会染上尘灰,那看似是脏污的痕迹,实际是一处处淤青。   是激烈打斗的证明。   当然,像这样的痕迹,自不只会出现在脸颊上,只是如今她穿着船长服,包得比较严实,这才看不出。   感受着各处传来的阵痛,又手痒摸了摸脸上的淤青,罗伊一阵龇牙咧嘴,旋即恨恨望向那逐渐走近,除却呼吸急促了些,看不出丝毫历经苦斗的男人。   他甚至还可恶地打了个哈欠!   “我说小罗伊,你疯也疯够了,差不多该安生些了吧。”   男人迎着船长想吃人的眼神,打完哈欠,略懒散地说:“我又不会真拿你怎样,不过是带你回去,见见老头子,那之后,你想怎么样我都不会再管你。”   “好歹配合点儿嘛。”   知道“老头子”是他对大船长的称呼,少女像只不服输的小野猫般,摆出守势,一面咬牙切齿地念叨着。   “你休想。”   听着她一字一顿的回应,恩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拎着弯刀上前,同时坏笑着揭穿她的心思:“还有,你就别指望那鬼船了,你撑不到它来的那刻。”   闻言,船长本就不怎样的脸色,变得愈发地难看,她恨恨地磨着牙,心想他原来早就知道塔兰霍夫号的存在,偏生要到这刻在摊牌,简直就是在玩她。   还有那缩在普罗维登斯的老家伙,简直就是个偷窥狂!   但恨归恨,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个武力惊人的怪物,加上一个谋算强到可怕的老人,这般无赖组合,就算把余下几位传奇聚到一起,也未必挡得下来,更遑论是只能孤身应战的她?   经过了先前的交锋,和短暂的判断后,罗伊颓然的发现,如若大船长已然算到所有,恩佐又对局势了如执掌,那么除了动用魔鬼伟力外,她毫无胜算。   可问题是,那些魔力根本就不听她的。   想到这儿,船长甚至有些怀念,过往被先祖下咒的时候,至少在那时,那些力量会不时响应她的召唤。   但……   好吧,哪怕可能会被抓回去,她也不想再受魔鬼控制。   看着男人满脸漫不经心,徐徐抬刀,船长没闲暇再考虑这些,只得压下杂思,全身心地准备应对攻势。   一眨不眨地盯着走近的男人,少女暗金的眼瞳中,倒映着微黯,但仍令人心寒的刀光,正当她骤然前踏,打算趁其不备,改守为攻时,却忽地怔住了。   下一刻,她的眼眸微微波动起来,只是那与情绪无关,而是因为,恩佐船长身后的夜色,真的在波动!   然后,她看到了那破雾而出,如北辰星般闪耀的……   剑锋。 第505章 瞬变的局势   那一剑来得如此之快,如此迅猛,直刺向恩佐的后颈。   凭着尖锐,以至刺耳的破风声,身处场间的二人,很容易就能判断出,那纤细剑尖上所蕴的惊人力量。   那同样超越了凡世的常态,已然接近于他们这样的“怪物”,若让那剑落到实处,必是刺骨穿喉的下场。   尽管没任何准备,可在身后微风起时,夜幕船长就已经反应过来,那柄扬起,渐将落下的弯刀一滞,旋即倒转上扬,直至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护住后颈。   “铛!”   自开战起,就一直保持着从容姿态,从未被击退,流露颓势的恩佐,终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剑,击碎了不可战胜的外象,被巨力带动,朝前连踏数步。   而好不容易止住去势,还不待男人彻底判断完局势,前方不远处,本已怔然止步的罗伊,就已携着刀光而近,自下而上斜斩,带起的风声似猛虎狰嚎。   要将身前破绽百出的敌人,撕成碎片。   但就是在这样前后受敌,刀势不再的恶劣情境下,男人面上仍无半分慌乱,只是轻佻的笑容渐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寒的平静……以及疯狂!   面对金瞳魔鬼的急袭,别说是收刀,就连转个手腕的时间,都不见得会有,因而恩佐根本没有做这种尝试,而是强行扭转身子,张开左手抓向那柄刀。   抓向那连皮革都能轻易切开的,锋锐到了极点的刀刃。   “噗。”   一声闷响,刀刃没入了手掌。   深至入骨,却没能将它彻底斩断,而是被怪物般的巨力,与无法解释的身躯强度,生生阻停在了半途。   “这刀不错。”   看着近在咫尺,满脸意外的少女,恩佐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面无表情地夸了句,而后再不给她做小动作的机会,狠狠一腿甩了过去,带起极烈的风。   因为在前冲过程中,一直低伏着身子,所以论高度,男人本该甩向小腹的一腿,此时直指少女的脸颊。   这么重的一腿要是挨实了,可就不是破不破相的问题了,而很可能会被踹成个脑震荡,甚至头骨俱碎。   知道严重性,罗伊就算很快醒了神,也只好抬臂作挡,很是惋惜地放弃了追击的机会,但直到那腿袭至,她才发现,自己先前对他的判断仍不够准确。   她竟然被踢得倒飞开去,手臂更是差些就失去了知觉。   好在她平衡性不错,没被摔成个狗啃泥。   在咫尺的二人分开时,那深没入骨的弯刀也被带动,自恩佐的手掌脱离,带起了一阵惨然的血花,只是他似乎感受不到疼痛般,就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撕下一截衣角,在牙齿的帮助下,将受伤的手包扎好,男人这才徐徐侧身,退了几步,让自己勉强从腹背受敌的境地脱离,然后转眼望向剑锋的来处。   絮乱的夜色渐趋稳定,就仿佛是舞台帘布被徐徐拉开。   另一位主角入场。   “哦……”   看着手握刺剑斜指于地,自深沉夜幕中走出的冷肃青年,注视着他眼眸中闪烁不息,炽金色的闪电,恩佐似是想起了某些久远传说,不由地惊叹出声。   “怪不得你能走出夜幕,原来是凭着魔鬼一脉的诅咒,不,该称为恩赐更为妥帖,你说是不是小罗伊?”   闻言,船长顺着男人的目光望去,同样看到了那对蓝眸中的炽光,还隐隐感觉,自己与那人间有了某种联系,像是根无形的丝线,将他们系在了一处。   此外,她的眼前甚至泛起了模糊的光影,耳畔响起了虚渺的风声,这一切的感受,都来自于另外一人。   来自于她的副手,来自于……   魔鬼的诅咒。   “天啊……”   虽然对副手离开那场梦后,所被印刻的诅咒有过猜想,可罗伊怎么也想不到,那竟然就是先祖曾施于己身的烙印,从而让他有了……引动伟力的权能。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听着她毫不作伪的惊叹,恩佐挑了下眉,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后将大部分心神,放回青年身上:“看来不论对我,还是你的船长,这都是个惊喜。”   “天大的惊喜。”   扭了扭因空接弯刀,而有些酸疼的手腕,男人的唇角又带上了笑,只是那抹笑容很冷,隐约可见杀机。   “你觉得呢,霍华德家的小子。”   被一言道破身份,凯因并不惊讶,毕竟对方是他父亲的宿敌,身后还有大船长的影子,会知悉自己的身世,也在清理之中,故而只是徐徐扬起了刺剑。   剑锋直指对方的鼻尖,意图无比明了。   就在场间氛围渐凝,火药味浓得像随时会爆开一般时,少女的声音自另一侧传来,似是想谈条件,又或者,单纯只是不想这俩大男人,把自己忽略了。   “哎哎哎我说,这局势变得也太快了,你们让我……”   “不要浪费时间,孩子。”   瑰紫色的眼瞳中,仍只倒映着冷然而立的青年,男人低沉地说:“等这事解决后,再想那些闲事不迟。”   被毫不客气地打断,少女气急地磨磨牙,回击:“我说恩佐船长,都到现在的局面了,何必再装那大尾巴狼,你心里也清楚,我是不可能袖手旁观的。”   这就是要二打一的意思。   虽然不知道,为何副手会忽地出现,还莫名拥有了一部分魔鬼伟力,但这对她而言,毫无疑问是好事。   就算是夜幕恩佐,在同时面对两人,且都是近乎怪物的存在时,也不可能再像先前那样,轻而易举取得优势,要知道,二人携手可绝非是简单的相加。   她与凯因虽然几乎没并肩作战过,但凭着对各自的了解,与那道无形无质,却切实存在的命运丝线,就算称不上默契无双,也绝对能配合得几近完美。   在这般情境下,就算是西海域夜幕,也该身陷劣势了。   “那又如何?”   猜到了少女心思,男人知道她不想继续,是因为担心事态失控,再难收手,说到底,二人先前看似凶险的对招,其实都留着心,算着对方的承受能力。   可刀剑毕竟无眼,若战局添一人,分寸就很难控制了。   但他不在乎。   这些所谓的情理、轻重,对这位西海域的霸主而言,都只是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他认定要做一件事,就绝不会同人谈条件,哪怕那人是他恩人的孩子。   那才压下去不久的疯狂,再度自那对瑰丽的紫瞳中涌现,仿佛潮水,阻无可阻,渐要吞没所有的情绪。   那随意戴在食指的黑戒,也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令得周遭夜色愈发深沉、冰冷,开始不住地翻覆奔流,一如狂暴的海潮,又像藏有无尽的诡兽。   他前踏一步,夜也随之而动,像极了统治夜色的神明。   可在战斗一触即发,连罗伊都放下侥幸,准备全力应战时,那湍流般舞动着的夜色,却忽地一滞,就连它们的主人,也没有再前行,而是微蹙起了眉。   他微侧过脸,望向大海那面,暂且放松了夜幕的控制。   于是身处孤岛的人们,都听到了海水拍打礁石的声响,与自不远处传来的,少年沙哑,却清晰的宣告。   “到此为止吧,恩佐船长,我们也许该好好谈谈……”   “对鬼镰号的处置问题。” 第506章 无愧夜幕之名   “见鬼,今天我遇上的‘惊喜’,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多。”   视线穿透夜雾,恩佐摇望着正徐徐调头,对外摆出反击姿态的人鱼号,与伫立在靠岸这面的侧舷边,高声警告的少年,低念:“这小子不早下地狱了?”   那道微哑的,威胁意味十足的宣告,自是出自于里奇。   这位眸似血火的少年,如今是塔兰霍夫号名义上的船长,他会出现在这儿,自然意味着那艘鬼船到了。   甚至听他的说辞,此时就连鬼镰号,都已落入他的手。   本就要孤身一人面对金瞳魔鬼,身负诅咒的前帝国雄狮,如今又莫名多了位传奇,就连自己的战舰与船员,都境况不知,若是常人,怕早就没了战意。   可惜夜幕恩佐不是寻常人,在外人口中,他是个疯子。   极致的疯子。   “来之前老头子可没说,这小子还活着,那这算不算,是故意瞒报任务难度?不过倒也无伤大雅就是。”   男人收回目光,重又望向青年,自顾自微笑,念叨,然后头也不回地夸少女:“不得不说你调教人的能力不错,他的行事风格,至少同你有九分像。”   “都是一样的无耻,不择手段。”   语落,没给少女开口拖延的机会,恩佐猛地前冲,骤然发难,漆黑大氅于风流中舞动,一如激荡的夜色,随之而至的,是道快到几乎无法捕捉的刀光。   “该死的,要拖延时间,就不能找个好点儿的借口吗?”   暗自抱怨了番,罗伊赶忙跟上,知道小混蛋的攻心之计,没起半点儿作用,反而是自己片刻的愣神,被对方抓到了机会,成功将她分隔在了战场之外。   哪怕只是短短的数秒,也足够恩佐单对单出好几刀了。   而他的目的,就是凭这转瞬即逝的战机,直接将青年打得失去战斗能力,这之后,再回过头来对付她。   不得不说,这真是个疯狂到极点的计划。   可在疯狂下,却又是令人心寒的理性。   不顾里奇所言的可能性,不顾自己战舰、船员的安危,在以一敌二的情况下,在捕捉到战机那霎,直接暴烈出手,不说判断力,这自信就足令人钦佩。   简直到了盲目的地步。   “凯因!”   没时间再思索,对方信心的来由,船长知道赶不及了,强行止住脚步,高声呼喝的同时,将手中的弯刀,用力抛掷出去,竟让它更早到了青年的面前。   若要抵抗来势汹汹的刀刃,另一柄弯刀,显然比纤细的刺剑,要更为的适合,说不准还有反击的机会。   恩佐船长的判断很果决,动作更是干脆利落迅疾到了极点,可饶是如此,他还是及不上声音传播的速度,也没有闲暇心神,放在自头顶飞过的弯刀上。   于是伊斯克弯刀成功接近了副手。   凭着部分魔鬼伟力的加持,凯因的反应已超乎常人,而借着那缕似有若无的丝线,他对少女心意的理解,甚至比声音更快,因而几乎立刻就有了回应。   他同样将手中的刺剑,高高抛出。   像极了表演意味更重的舞剧,刺剑与弯刀在夜幕船长的头顶交错,而后很快分道,朝着各自目标掠去。   “嗒嗒嗒……”   准确地接住弯刀刀柄,副手急退数步,成功在那狰然一刀来临前,创造出转刀斜斩,完美应对的机会。   刀刃与刀刃相接,火星四溅,金属碰撞声清亮而刺耳。   “还不错嘛。”   一个小飞跃,罗伊接住飞落的刺剑,朝二人赶去的同时,看着那出人意料的战局,不禁咧开嘴笑了笑。   她确实没有想到,面对夜幕船长来势极凶的一刀,副手竟然接了下来,甚至没后退半步,生生阻住了对方前突的趋势,让可能迎接的刀数直少了大半。   二人不朝后退,自也就意味着,少女能更早赶赴战场。   刀与刀的争锋仍在继续。   越是对刀,恩佐眼中的意外就越浓郁。   他能感受得出来,就运刀而言,对方是个新到不能再新的初学者,照理说,就算能接下自己一刀,也绝无可能,在自己接下来的攻势前还能一步不退。   但事实是,他确实没能逼迫青年,朝后退出哪怕半步。   造成这现状的缘由很简单,可说出来,却也无比惊人。   原因只有两点。   第一,就是依凭魔鬼的恩赐,在这极短暂的期间,青年于力量、体魄等各方面,成功地压制住了自己。   第二,他在以极可怕的速度进步。   每一次的对刀,对眼前的青年而言,都是最好的教材与实践,以至他除却前几刀,因生疏接得有些吃力外,后面简直像变了个人,变得愈发游刃有余。   可真是惊人的神恩啊。   默然想着,男人眼中的意外,很快就随着酣畅淋漓的对刀,转变为了兴奋与疯狂,他肆意地笑着,原本雪亮的刀光,随着夜色攀上刀身,渐趋于深沉。   到最后,再不见刀影,只有舞动着,熊熊燃起的黑焰,于是就连魔鬼一脉的无边伟力,都显出些疲意。   “小子,你身上的恩赐,似乎在一点点儿离你而去啊。”   男人原本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此刻却无比地高昂,满是狂意,就连静谧的夜,都随他心意而起舞。   漆黑如渊的恐怖,不见止境的强大,无愧于夜幕之名。   恩佐的话并非攻心之语,而是事实。   凯因能感受到,随着战斗的进行,加身伟力的高速奔流,那块作为诅咒媒介的怀表,开始逐渐不堪重复,到后来,就连“嘀嗒”声都变得不规律起来。   时重时轻,时快时慢,没有人知道,它会在何时停下。   “放心,我会速战速决。”   哪怕知道这一点,副手的面容依旧冷肃,眸中那片海,更没有丝毫波动,只有其上闪耀的电光,渐渐显露出更狰狞、漠然的一面,甚至隐隐可闻雷鸣。   这时的他,无论姿态、性情,都在朝怀表旧照片中,那位无羁的海盗趋近,不知觉间抛去了许多顾忌。   因而哪怕骨骼都开始微微颤抖,有折裂破碎的前兆,凯因仍没止息体内魔力的想法,反有意无意,控制着它愈发快地奔流,而这抉择导致的后果……   就是他握刀的手越发有力,斩出的刀光更为粲然惊心。   以至连夜幕船长都开始后退。   然后,少女的剑来了。 第507章 你会站在哪一边?   “锵!”   刀刃碰撞,发出清脆的鸣响。   但这次,恩佐却没同先前般,强行接下青年刀势,而是借这力道飘然而退,黑衣猎猎间躲过少女一剑。   与罗伊错身而过的同时,他也顺利从前后合围中脱身。   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在同凯因,不,该说是魔鬼伟力的正面交锋后,男人非但没有受伤,就连疲乏都看不出多少,他微扬起下巴,毫不吝啬夸赞之词。   “小罗伊,眼光不错,霍华德家的小子,你更是不错。”   “怪不得你们能走到一起。”   闻言,罗伊撇了撇嘴,对他在交战时的闲心感到无奈,后微侧过脸,关切问:“怎样,没什么大碍吧?”   “没事。”   依然注视着恩佐,凯因的蓝眸就像被蒙上了一层霜,冷意更甚:“还能撑得住,我们把该拿的拿回来。”   在先前船长与男人错身时,他就凭着因诅咒而更强大的视力,捕捉到了她面上的淤青,知道那些“痕迹”,必然出自对面男人之手,自然不想咽下这气。   现今他们已然会合,凭未消的伟力,二对一胜算不小。   甚至在这岛上,直接结束夜幕恩佐的传说也不无可能。   只是罗伊显然不想这样。   看着副手握着刀,极小幅度颤动着的手,船长轻叹口气,苦笑着说:“这还打什么呀,把它们停下吧。”   虽然在过去,借先祖之手醒来时,她从不会有所负荷,反而有随时间,愈发强大之感,但这是因为,那些力量本就属于她,她的身躯更是近乎于完美。   魔鬼对她身负血脉的改造,本就是为了承载超凡伟力。   但凯因的情况不一样。   他不是魔鬼后裔,而只是凡人,能在伟力奔流下,支撑这么久已是奇迹,再往后,很有可能会出问题。   要知道,在当初那场幻梦中,罗伊“真实”的醒来过,能随心引动魔力,自也更明白,这些看似美好,甚至能触碰永恒的力量,蕴藏着怎样可怖的毒性。   那是真有可能身魂俱碎的。   虽然船长已经这样说了,可青年仍没有收手的意思,只沉默以对,因为不论出于心理,还是局面,他都没就此止步的道理,因为那意味着必然的失败。   经过先前的交手,他明白那一直带着恶劣的微笑,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的男人,究竟拥有怎样的战力。   那人绝对算得上,他此生所见的人中,最强大的那个。   当之无愧的最强。   正因此,副手很清楚,他要是止住伟力,那么在那位夜幕船长的面前,和直接失去威胁,并没有区别。   而那样的后果,就是少女的自由,以至安全都会难保。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听话,凯因,你还不信我吗?”   见状,罗伊不用猜,也知道他的想法,因而忍不住“啧”了声,哄小孩般说,摆出一副绝无问题的态势。   微蹙着眉看向少女,虽然打心里,凯因对她抱有绝对的信任,可他实在是想不出,如若在此刻放弃武力,她有什么法子,能控制住对面那个人形猛兽。   “安心,我有把握。”   面对罗伊一而再地坚持,青年最后还是轻叹口气,从了命,也就是在这一刻起,他怀中走动着的怀表,再度陷入了停滞,秒针恰巧停在了原来的位置。   伟力退去,强烈的虚弱感立刻涌了上来。   除此之外,还有历经战斗后,身体所承受的负荷,一如已然酸痛到极点的手腕,如果凯因再强行支持下去,与那人再对上几刀,只怕它不断也得脱臼。   在罗伊二人密语时,恩佐只站在不远处,笑吟吟地看着,似乎忽然就不急了,没有借此机会发动奇袭。   因为某些隐秘的缘由,他知道魔鬼一脉,了解这恩赐。   他先前之所以会对青年那么说,就是因为这一点,他很清楚对非正统血脉来说,动用伟力需付的代价。   知道只要自己给予足够压力,那小子必然撑不了多久。   同样地,等待也对他有利。   “我说孩子,你们结束了没,我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   见青年的眼眸渐趋黯淡,更不自禁地握住持刀那只手的手腕,男人知道时候差不多了,微仰着下巴问。   “结束了。”   与副手换完武器,并嘱咐他,无论怎样的局面也别插手后,少女不耐地回了声,旋即当着恩佐微微挑起的眉,收起佩刀,甚至还上前几步来到他近前。   “什么意思,你这是想通了,还是打算给我打苦情牌?”   虽然有些讶异,但男人没有多少迟疑,同样收起了弯刀,对她摇了摇手指,微笑说:“可别说我没提前警告你啊,小罗伊,本船长可不吃撒娇那一套。”   “更何况,我实在没法想象,你撒娇是什么可怕景象。”   不爽地磨磨牙,罗伊强自压下,给面前的男人来上一拳的冲动,轻哼了声,说:“你可别自作多情了。”   “我只是想和你谈谈条件。”   听到这话,恩佐叹息着摇摇头,一副说她没新意的样。   只是没待他讽她几句,或是直接拒绝,船长就抢在他之前发问:“我说恩佐,你真不在意船员的安危?”   这是对他先前无视里奇警告,直接动手的行径的不解。   扬了扬眉,不知道少女卖的什么药,但因为心间某种情绪作祟,他没像不讲理的家长,二话不说把她收拾了,而是短暂整理了下说辞,给出他的解释。   “很简单,因为我给他们的命令,是游弋在孤岛外围,而照我得到的消息,先前,那鬼船该才进海域不久,不说能不能拿下鬼镰号,怕是找都来不及。”   “而那小子,之所以会那么说,不过是为了以此激我。”   “小孩子把戏罢了。”   听完男人的讲述,罗伊面上泛起丝不忿,忍不住抱怨:“这也太不公平了,就凭这信息差你也输不了。”   对于他能对人鱼号、塔兰霍夫号的行踪了如指掌,少女并不意外,因为她知道,这该是大船长的手笔。   只是她通篇没提他的谋划、手段,还是有不服气在内。   不在意罗伊的逞强之言,男人耸耸肩,稍显慵懒地问:“既然你知道我输不了,那何必继续倔强下去,好好准备准备,和我回普罗维登斯见老头子吧。”   “他没怎么生气,你就别乱想了。”   见少女沉默,男人还以为是这原因,补充了句宽慰她。   只是直到最后,恩佐也没等到她应声,反而等到了句从未料想过的,让他所有懒散、无谓尽消的问话。   安静了许久,罗伊眼眸微亮,像是下定了决心,又像是有十成把握,一定能说动他,微仰起脸,轻问。   “我问你,恩佐,若让你在我父亲和大船长间选……”   “你会站在哪一边?” 第508章 一如既往的选择   “你说什么?”   听着少女的问话,听她提及那已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了十数年岁月的领路人,饶是冷酷如恩佐,都不禁陷入了怔然,而后短促,急不可耐地质问她。   罗伊知道,对方不是真的没听清。   他只是对这突来的消息,或用他的话说,对这“惊喜”无比讶异、意外,以至生出患得患失般的紧张感。   于是船长没再重复,直截了当说:“我找到我父亲了。”   少女话语落下,场间顿时陷入了寂静。   就连原先翻覆流淌的夜色,也随着恩佐的沉默,逐渐变得温顺,一如柔软的丝绸,将彻骨的寒意驱散。   不知多久,男人才终于有了反应。   他轻叹了一口气。   在那叹息中,蕴藏着太多的情感,幽怨、无奈、喜悦……仿若种种鲜明却矛盾的颜料,被铺洒在夜幕为底的画布上,染出隐约画面、久远难忘的过去。   染出那人离去前的背影。   看来我的选择没有错,杰拉德船长。   默然地想着,男人不由忆起,许多年前,将月石骷髅交给少女的那个夜晚,与分别时他对她说过的话。   “因为它能带着你找到你最想要的宝藏,而那说不定……”   “那就是我们要找的。”   过往岁月中,虽说杰拉德船长在群岛,有很多的拥趸,但要说同他关系最近,形同挚友甚至亲人的,也就只有忘年交般的红胡子,与受他之恩的自己。   如今,那曾在鬼镰号上,目睹了水晶吊坠的交接,心有灵犀而笑,异口同声说出心底最深愿景的……   就只剩下一人了。   想着那位永眠的故人、战友,恩佐压下繁复难明的思绪,看着笃定的少女,微笑问:“那么告诉我,孩子,杰拉德船长……现在被困在世上哪个角落?”   夜幕船长不是愚人,相反,他的疯狂下隐着过人的智慧,若只单凭武力,他绝无可能坐上现在的位置。   坐上传奇的首席。   凭着这般明慧,与这些年收集的资料,男人早就推断出,杰拉德船长若还活着,必然被困于某处险地。   方位可能深入无人可进的未知海域。   如今再结合少女的话语、神态,恩佐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了,她此行的目的,就算不全为了拯救她的父亲,想来也扯不开干系,但问题的关键在于……   这同大船长的意志相背。   所以,少女才会问那个问题。   如果让他在她的父亲与大船长间选,他会站在谁那边。   但说实话,这个问题真的很多余。   至少对他而言。   没得到男人的答复,可罗伊还是明显地松了口气,转身向副手招了招手,示意结束了,他可以过来了。   因为那句反问,已说明了一切。   “这事儿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我只能这样和你说,恩佐,我确实闯了大祸,但现在正在着手弥补,而找到……救出我的父亲,是旅途上必经的一站。”   回转身来,船长微仰着脸,轻声说。   闻言,恩佐沉默了片刻,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她的解释,以及未说出口的打算,旋即也不见怎么动作,周遭深邃的夜色,就开始以极快的速度退去。   直至尽数涌入那枚黑戒。   不多时,晦暗的天光再次投落,照亮了海滩上的景致。   先前被夜色遮去视线,度日如年般煎熬的海盗们,立刻回过了神,适应光线后,就迅疾地赶过来,很快聚拢在三人周遭,面带警惕、敬畏的望着恩佐。   “自己人。”   罗伊微抬起手,一句话,就确定了接下来相处的基调。   见状,船员面面相觑,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收起了武器,然后应着少女的命令,去准备归船的事宜。   感受着罗伊询问的目光,恩佐看了眼站在她身侧,仍敌意不减的青年,耸了耸肩:“那就先回去再说。”   “是回人鱼号,还是鬼镰号?”   本已打算朝海边走去,可没走出几步,男人的耳畔,就响起了道冰冷的质问,他止住步伐回身,看向目光微寒,毫不退让的凯因,唇角勾起些许弧度。   “不论从哪面看,我都是胜者,要谈当然是上我的船。”   没有就此反驳什么,副手面无表情说:“可恩佐船长,你的船现在在哪儿呢,它说不定没法来接你了。”   “所以,还是在人鱼号谈吧。”   听着这带着威胁的建议,男人微眯起眼,轻笑着说:“谢谢你的提醒,不过,我可不认为一艘失去神力,古旧破烂的鬼船,能对鬼镰号造成丝毫威胁。”   “毕竟,那些水鬼并不聪明,不是吗?”   感受着流转在二人间的火药味,罗伊不禁吸了口冷气,她知道一向冷静理性的副手,会与恩佐争锋相对,该是因为自己面上的淤痕,或者还有些旧怨。   确切来说,是对方与他父亲间的旧怨。   不过,这斗嘴的方式……也太幼稚了。   “我说二位,打住,打住。”   对恩佐抬了抬手,一面扯了扯副手衣角,船长苦笑着说:“现在我们可在同一战线,赶紧回去通知里奇,别让两艘船真开火了才是正事,你们觉得呢?”   “至于谈,我记得鬼镰号的会议室,可比人鱼号要大得多了,我正好也想回去看看,就选在那儿好了。”   “好不好?”   话到最后,罗伊看向副手,低声问。   看着船长小意的神情,知道她是在给二人递台阶,又怕自己不满意,凯因不想让她为难,于是点了头。   将二人的互动尽收眼底,知道这时他们眼里该没有自己,恩佐笑着摇摇头,转过身,继续朝海边走去,只给反应过来的二人,留下个洒脱无谓的背影。   爱情这种东西,还真挺麻烦的。   男人如是想。   夜幕弥散,孤岛上古战场般的神异之景,也在不知觉间改变,变回了众人初登岛时,那寂清死灰之态。   一行人搭上小木舟,朝着人鱼号划去,坐在首位的少女,还对倚靠着战舰船栏,居高临下望着他们的少年,用力招了招手,高声喊着些停战之类的话。   一切似乎都重归和睦,不过在此碰面的战舰成了三艘。   只是……   没有人发现,在所有木舟离岸,于暗沉天色下越行越远时,在孤岛的海滩上,一道渺小黑影徐徐飞落,最后停在那巨型骷髅头骨顶端,俯瞰灰暗大海。   与海上、船上的那些人。   那是只寒鸦,只是它的眼瞳一片漆黑,似是无底深渊,又像是由无数黑雾汇聚而成,永恒不息的漩涡。   就像悬在死寂大三角上空那片。 第509章 会议开始   通过那枚黑戒,恩佐动用夜色,对游弋在外海域的鬼镰号发出信号,于是不多时,那艘通体暗沉,船首雕有死神像,更有巨镰状撞角的战舰就现身了。   没过太久,满载水鬼的塔兰霍夫号,也仿佛追猎者般,尾随着鬼镰号而至,用那位贪血者少女的话说,要是里奇的通知再晚来片刻,他们就该动手了。   孤岛上的战斗,于不可控制前收场。   大海上的猎杀也同样如此,一切都透着巧合的味道,就像有只无形的大手,于暗中推动着一切的发展。   可哪怕到此刻,罗伊仍猜不透那人的心思。   先是通过奇诡手段,引导自己入梦,再在旅途的起点,安排了场对她,对人鱼号而言,几近必败的谋局,自此种种看,那人无疑是要掐灭自己的念想。   可矛盾的是,到最后,这些反都成了对她有利的助力。   正因此,罗伊愈发地迷糊,因而在前往鬼镰号会议室的途中,她再忍不住,对恩佐简单叙述了这段时日,于她身上发生的变故,而后询问了他的看法。   “老头子的心思,比最深的海还要深,看清表象都得费尽心力,更遑论是探明本质,何必去浪费时间?”   带着众人走过甲板,男人并未就少女的疑问做出答复,而只漫不经心地说:“说到底,我们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而非是谁的附庸,又或者说棋子。”   “就算有双眼睛悬在高空,内里蕴藏着再深沉的智慧,也同现在的我们无关,做好自己的事才是正道。”   瞥了眼身侧的船长,见她微蹙着眉,仍有些为难的模样,恩佐猜到她的担忧,淡笑说:“就算到了哪天,他不愿再坐在幕后,而要对这世界探手……”   “那等到那时,我们再作应对也不迟。”   闻言,罗伊撇撇嘴,不再纠结这事儿。   说起来,就连随机应变这一特质,也是她对男人的模仿之一,只是她会作此选择,大多是出于懒散,而对方,却是有掌控全局,直面不尽风雨的底气。   这种自信……或者说自恋,她可学不来。   鬼镰号的规制,与人鱼号不同,在体型更大的同时,甲板上还立着舰楼,船长室位于顺旋梯而上的首楼二层,单从这点看,它倒有些似于康斯坦丁号。   而罗伊记忆中,那宽敞的会议室,就位于船长室下层。   木门开合,将喧嚣的风声阻隔在外。   若是历经过群岛传奇会议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会议室的布置,除却没那么陈旧外,与那小木屋无二。   只是很明显,坐于首席的人变了。   用罗伊的话说,这里面绝对潜藏着夜幕船长的野心,只是对这事,传奇们以至大船长,都没分毫表露。   这是很令人玩味的事儿。   此次参与会议的,就只有三艘战舰各自的船长与大副。   除却随恩佐而来的四人,那位在少女记忆中不苟言笑,比凯因还冷肃得多,姓氏为怀亚特的鬼镰号大副,早已在内恭候多时,相继为众人拉开了座椅。   而至最后一人落座,他也没坐下的意思,只是微低着头,像道影子般,伫立在首席,也就是恩佐身侧。   低调得简直像位仆从。   事实也确是如此,在过去,相较于其他传奇的大副,似于里奇·奎克,或立于那片深海身后的大阴谋家,较声名、威望,这位怀亚特先生都远远不及。   但尽管如此,他仍是群岛公认的,传奇外最可怕的人。   就连红胡子、黑皇帝这般,威名响彻大海的海盗船长,都不及人们对他的忌惮,这就足以证明其强大。   似还能忆起,当初在鬼镰号上闯祸,被这位大副逮到后,当场训话的可怖压抑,罗伊只望了他一眼,就悻悻收回目光,话不着调地催促恩佐赶紧开始。   看透了她的心思,恩佐不由轻笑,心想这倒是有趣,这姑娘对自己这么不尊重,反倒怕极了他的副手。   这或许该称为“童年阴影”?   “那好,我宣布会议开始。”   男人低沉、慵懒的嗓音传开,宣布这场意料外的船长会议,正式拉开帷幕,只是出于这场会议的严肃与重要,并没有水手推门而入,为大人物们上酒。   恩佐的视线,逐一掠过四人,只在面色苍白形似非人的贪血者身上,停留了片刻,旋即很快转向罗伊:“那么小罗伊,说说看,你到底闯了什么大祸。”   “又在此间,挖掘出了哪些隐秘,用最简单的话就好。”   闻言,少女的眉耷拉下来,摆出副苦兮兮的模样,因为类似的故事,她已经讲过许多次,这种遇人就说的情境,让她怀疑自己是否被当成了吟游诗人。   全靠讲故事度日,只不过那些事,都是她亲身经历的。   但没法,哪怕在会议室中,有大半都知悉自己的奇诡经历,但为了获取男人的支持,她还是得再复述。   罗伊带着抹倦意,全无波动的声音响起。   因为恩佐的特殊身份,这次,她讲述的故事始于更早,追溯到她利用月石骷髅,找寻魔鬼岛的那三年。   除却刻意忽略了些尴尬的,可能令自己难堪的细节,似于如何被魔鬼戏弄,从而变成女人之类的事,罗伊把这些年的历程,简要却不漏重点地说了遍。   会议室很安静,所有人都听得很认真。   哪怕是同少女无比亲近的里奇、凯因,都自其中,寻到了自己本不知的往事,而像夜幕船长与他的大副,这些全无耳闻的人们,更是不由地面露异色。   虽说恩佐船长,同样历经过许多诡事,曾直面过永恒之船,亦或神话中的诡物,对那位海盗之王更了解颇深,可仍对少女的经历,感到了难抑的震撼。   因为那已经称不上诡事了,简直就是发自现今的传说。   爱德华船长,艾萨克大副,魔鬼与神明维系千年,事关古今未来的弈局,身为魔鬼一脉身负的原罪与诅咒,学者的绝唱,少女的心意,以及那个……   被困在现世地狱,不得解脱的故人。   这一切带来的冲击太大,以至于少女话音落下,到此为止,男人仍陷于其中,直到罗伊轻唤了数声,他才徐徐回过神来,然后似孤岛上那般轻叹了声。   仰靠在宽大的,与大船长所坐那张,同式样的王座里,恩佐手指轻敲着扶手,低着头陷入长久的沉思。   直到某刻,有节奏的敲击声戛然而止。   “真是麻烦啊……”   抬起头来,看了看场间四人,最后与罗伊略紧张的眼神对上,无谓如恩佐,也不禁绽开抹苦笑:“真是天大的麻烦,怎么这种棘手事,总让我碰上呢?”   “但也没办法,谁让这事与他有关呢?”   不用猜,船长也知道,男人口中的“他”,说的是她的父亲,而直至此刻,她才终于发自心底的松了口气,同时也真正明白,那死鬼在对方心中的分量。   那无可抛却的地位。   “怀亚特,让人上些酒水,最好的那种,看起来……”   恢复了一贯的懒散,恩佐微微笑着,吩咐副手上酒,同时坐直身子,双手按在桌案上,稍显认真地说。   “这会,还没那么容易结束。” 第510章 引导之人   猩红的酒水,精致的点心,随着木门开合被相继送上桌案,除却没有高雅的乐音外,简直与帝国上层贵族的私会无甚区别,而觉不出分毫海盗的野蛮。   “巨物的骸骨,刻有奇异文字的石碑……”   低声重复了遍,罗伊所述的,在那座孤岛上的所见,身为此行领路人的薇薇安,微蹙着眉放下酒杯,摇头说:“不,我与女士那时并未见过这般景象。”   就如船长当初的感受,对薇薇安而言,方向错乱,来去颠倒这样的把戏,不过是末流中的末流,不值一提,甚至连那古战场般的景致,也只微有惊异。   不提仍为人时的历程,这位贪血者已在世间漂泊了数百年,在这段岁月中,更是常年伴随在女士左右。   对现今的凡人,甚至超然的生灵而言,都算得上隐秘的信息,落在她的眼中,不过是触手可及的历史。   “但我想,你们‘误入’的秘地,实际并非所谓的古战场。”   就在场众人好奇的,那些巨物骸骨一事,少女平静地解释:“那只是旧时的神明,通过莫测手段,将已然凋亡的永恒生灵,封存在了一具具石像之中。”   “而后送到了这片隐秘的埋骨地。”   感受着众人仍有些不解的眼神,贪血者本无情绪的面上,不由泛起丝无奈,觉得对现世之人讲述旧历,无异于对外行人讲黑话,各方面都不能有遗漏。   “现世的神话不全,但总也该提到过,那些同神明争夺世界的诡物,除去在生前,有疯狂的毁灭欲望,死后也仍不愿沉寂,而会引起极端可怖的灾厄。”   “就像被众神视为最大威胁,作为第一目标杀死的黑龙尼德霍格,在死去的那一刻,就引发了无边的黑雾,与漫天而落的火雨,不知吞没了多少生命。”   “就算众神立刻做出反应,将它的躯体石化也已太迟。”   “那之后,才有用能阻隔一切的黑石,提前封存巨物遗体的应对,只是我没想到,那传说中无人可及的埋骨地,竟就在死寂大三角,在那座孤岛之上。”   听完,此间的众人才算了悟,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怪不得在那座诡异的群山中,只有那只名为尼德霍格的黑龙,还维持着傲然的姿态,其余的怪物都是一副颓然、凋亡的样,原来还有这样的一段旧事。   回忆着那至死,仍高扬着头颅的巨龙,罗伊默然地想,只是她的思绪与感慨,很快就被薇薇安打断了。   “罗伊船长,那片埋骨地也好,那些凋亡的怪物也罢,与我们此行都没太大关联,我只好奇你先前说的,印刻在那些石碑上的文字,能再具体讲讲吗?”   照理说,解释到这,关于这座墓岛的事宜就该结束了,因为就贪血者的打算,那岛本就只是个接头点。   只是没料想,船长一行会自行上岛,误入诡地不说,还遇上了这位夜幕船长,差些将计划给全盘打乱。   但……   不知为何,她总有种模糊的感觉。   那就是罗伊一行误入埋骨地,并非是个纯粹的巧合,而像是某种命定之事,但若要再阴谋论些,这些“巧合”、“命定”,就都可能是某位幕后者的安排。   而那些石碑与其上文字,就是关键所在。   “这个嘛……”   闻言,罗伊讪讪地笑笑,目光在身侧副手与首席的男人间,流转了几次,说:“我可看不懂那些文字,反倒是他们俩,能很古怪地,无师自通地读懂。”   感受着集中过来的视线,凯因没朝恩佐看上一眼,就像纯粹把他当空气,略一思索后,兀自复述起石碑的内容,还不忘补充下,前后字迹的微小区别。   “这么说,较前的石碑,写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废话。”   似想为薇薇安理清思路,见她听完青年的叙述后陷入沉思,一直安静听着的里奇,抿了口杯中酒液,微哑着声说:“关键在于,那位引导者究竟是谁?”   他口中的引导者,自是写下“天国与地狱”之说的存在。   “也不全是。”   听着少年的分析,贪血者少女摇摇头,否定了他关于前侧石碑的看法,解释:“至少那些探索者,告诉了我们,通往神物的路并不存在,或者说……”   “它本存在,但在他们来前,就已不明缘由地断绝,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就是只在他们眼中是断的。”   与罗伊的推断相异,在少女口中,那些埋藏埃癸斯的伟大之人们,并没封死所有退路,或许这是因为,凭他们的不尽智慧,早已考虑到过今日的局面。   若从这面看,石碑前后不一的内容,竟隐隐有了联系。   通往神物之路仍存,只是在魔鬼死敌,亦或信徒们到来前,就被无形的力量扭转,那可能是时光的伟力,也可能是那个魔鬼,留于此处的诡物的手段。   但单以结果论,罗伊确信,这事儿必和她那先祖有关。   而不知是在那些人来过后,还是更早前,那位引导者抵达孤岛,或寻到了已然扭曲的路,或只伫立海边,看透了迷雾后的真相,继而留下了那些碑文。   路从不曾断绝,只是絮乱扭曲,不再对万灵同样宽仁,唯有命定者可入,但尽管如此,你仍旧无法辨清,被人为一分为二,通向天国地狱的岔路……   哪条会通往神物,又或者说,究竟有没有真正的答案。   亦或,就只是个骗局?   坐于房间中的,都不是常人,因而只通过短暂的整理交流,就确定了以上推断,只是最重要的问题仍无答案,引导者的身份、目的仿若最深奥的谜题。   正因谜底难解,因而在层面相对较浅的结论落定后,会议室中陷入了长久的安静,这些不论在群岛,还是整个世界,都极不凡的人,开始了抽丝剥茧。   从各个可能的层面,寻找与那引导者有关的蛛丝马迹。   一个人存活于世,就会留下痕迹,只是若对那人全然陌生,那么就算在场众人再了不起,想寻出线索,也不过是大海捞针,是几近不可能实现的目标。   但好在,位于首席的男人,长久沉思后有了某种猜测。   思绪弥散,就一发不可收。   只是,在他说出自己的猜测前,薇薇安忽地想到了什么,微微蹙起眉,先后看了他与凯因一眼,语气微沉问:“说起来,你们为什么能看懂那种文字?”   见自进入会议室以来,就没理会过对方的二人,下意识对视了眼,少女忽地有了种极不详的预感,稍显急促问:“有诱因吗,或者你们记不记得……”   “那文字是何语种?” 第511章 悼亡文   少女沉重的话语落下,房间中的氛围顿时压抑了许多。   陷入的短暂沉寂,也不像先前般平和,令人心安,而像是风暴前的宁静,让人只觉黑云压顶艰于呼吸。   “那个,其实未必需要理由吧。”   有些不喜欢这样的气氛,特别是陷于这般诡事的,还是现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二人,饶是罗伊,也不禁紧张、不安了些,不怎自然地打起圆场来。   “毕竟,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遇上像这样的怪事了。”   面对船长的说辞,贪血者无奈地叹了声,很严肃地摇头,坚持:“罗伊船长,世上绝没全无道理之事,哪怕是女士,在布局落子时,也得遵循着规则。”   “只是神明所需接受的制约,远非我们所能理解罢了。”   听到这儿,凯因目光微凝,忽地忆起自己在见到那跃动,时刻变换着的星光字符时,心头涌起的不详。   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冰冷的锁链,无情地缚住了命运。   “我想她说得不错,船长。”   罗伊本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副手先一步,抢去了话头。   迎着船长微惘的眼神,青年虽然知道,自己可能被什么盯上了,却仍很平静地说:“我虽不能全然理解,那种文字所蕴的确切象征,但至少知道……”   “能读懂它,绝非好事。”   转过眼,看向依旧一脸轻佻,可瑰丽的紫瞳深处,却隐现兴致的男人,凯因淡声说:“我想就此事而言,我们的意见该是一致的,你觉得呢恩佐船长。”   轻拍下手,恩佐表达赞许的同时,很自然地将众人注意力,移回自己身上,微笑说:“这我自无异议。”   “那是悼亡文。”   这句话是对薇薇安说的。   看着听到这词后,少见动容的贪血者,男人耸耸肩,说:“当然,这只是它在圣教中流传的命名,不同教派的称谓自有区别,只是不论哪一派系……”   “对这种文字的解读,都是全然相同的。”   “不错。”   顺着男人的话,少女语气微沉说:“不管教义、时代如何变化,它都只有一种象征意义,那就是引领将死之人,堕入地狱的祷文,是永眠将至的征兆。”   “问题在于,你们为何能看得懂?”   这个问题其实有些多余。   因为就少女的说法,唯将死之人,才会受到悼亡文的引领,既然凯因二人能看懂,自也就意味着……   他们就算不在死界之中,也已站在了深渊前的悬崖边。   很简单的推论,却令人遍体生寒。   “不,不至于吧?”   问话所带来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就被罗伊的质疑声打破,她的目光,在已被贪血者说“死”的二人脸上来回,眼中满是荒诞,心想这不好好的?   “我下不了结论。”   面对齐齐投至的目光,薇薇安轻轻摇头,解释:“毕竟,我只是听女士提起这些秘闻,而没亲身经历。”   “说不准,其实他们所见的悼亡文,并非传说中那种。”   这算是宽慰,可效果显然不怎样。   船长眼中仍隐存忧色,就连那位伫立于恩佐身侧,似永远只一个表情的怀亚特先生,也不禁皱了皱眉。   出奇的是,知晓此事后的两位当事人,不论是对这种文字颇了解的恩佐,还是才知晓其象征的凯因,都平静如常,没半分紧张,就像与此事毫无纠葛。   “既然没法得出结论,那再谈论这事儿,也不会有意义,各位,我们还是把话题,转回那位引导者吧。”   没再就此纠结什么,恩佐干脆地说,见罗伊抿了抿唇,看着自己想说什么,他微抬起手,没给她机会开口,只淡笑着说:“我说小罗伊,难不成……”   “你还信那虚渺的命运?”   被问得一滞,船长讷然片刻,最后只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曾说过,她不信命运。   只是其中的“不信”二字,并非字面意义上的全然否定。   历经如此多的变故,甚至是长达十数年,被那位先祖操纵的人生,罗伊非但没有屈服,反而更坚信,世上没有既定的命运,就算有,也是人为安排的。   不过是场虚假的戏码。   只是,这样似于木偶剧的历程,又真的称得上命运吗?   她真的不信这些。   让她对这二字,有所改观的,是女士、艾萨克大副,甚至是仍在沉睡的猫,对命运不同,却又处处关联的解读,是亲历的,触到过那无形丝线的幻梦。   因而她知道,命运真实存在,由无数羁联与巧合构成,而非魔鬼口中的玩物,妄图操纵更是无稽之谈。   它更像是温和的长辈,粲然的灯塔,指引你不停前行。   “但这很可能是阴谋,或是某种警告。”   思索片刻,船长还是开了口。   只是内容与先前所想,已截然不同,她望着贪血者,探问:“薇薇安,照你说,这所谓的悼亡文,唯将死者能理解,那……在石碑上刻下它们的人呢?”   “是已赴地狱,还是仍在现世徘徊?”   这问题虽仍没扯开悼亡文,但也是与那位引导者有关。   手指轻敲着水晶杯,薇薇安看着其中荡漾的酒液,沉思了会儿后,说:“不论是何时何方的记载,都不曾有生者,能写下,不,该说是映射出悼亡文。”   “这种文字,并非靠笔写石刻,而是思想的传播过程。”   “只有步入死界者,才能在特殊情境下,留存最后的心语,所以就大多情况而言,船长你的看法没错。”   “大多情况?”   复述了遍这四个字,船长眉梢微扬,知道她该有后话。   “是的,一般来说,悼亡文的铭刻者,无疑都已逝去。”   敲击杯壁的手指一顿,贪血者抬起眼,看了圈众人,确认他们都已消化完信息,这才接着上文说:“但事无绝对,女士就曾眼见过,常理之外的例证。”   “也就是……处于现世与冥界之间的,非生非死之人。”   见罗伊眼珠微转,先看了看自己,后又锁定了里奇,薇薇安知道她在想什么,否定:“这与永恒无关,同惧亡人这种伪永生者,更扯不上半点儿联系。”   “那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境地,只凭言语根本无法形容。”   话都说到这儿了,罗伊自知道,除非女士忽然降临,否则就凭他们这些人,再深挖这种语言已无意义。   “好吧好吧,没有解决的办法,甚至都没法形容,那就暂时不管这事儿了,那么诸位,想了这么久,有谁对那位引导者有看法吗?反正我是全无头绪。”   手肘撑在桌案上,罗伊用手撑着下巴,没精打采地问。   找到埃癸斯的线索还没点儿呢,就突然冒出来个什么悼亡文,弄得自家副手,和过去的引路人染了一身的不详,任凭她多洒脱,都难免会生出些颓然。   只是那没精神样,被恩佐紧接而来的平淡话语,给激得全没了踪影,船长立刻坐直,微瞪着眼看向他。   “说起来,我倒是有个猜测。”   一言至此,恩佐面上的懒散与不正经,尽数敛没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别样的肃然:“若我没有记错,杰拉德船长失去音信前,途径的最后一站……”   “就是死寂大三角。” 第512章 把一切连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那位引导者……”   许久,罗伊才从怔然中醒神,她紧盯着那对蕴着笑意,瑰丽的紫瞳,难以置信地问:“就是我的父亲?”   “猜想,只是个猜想,孩子。”   看着少女目光闪烁,若有所思的模样,恩佐摊了摊手,微笑着说:“而想要印证猜想,我们就需要找出证据,尽可能多、详尽,有足够说服力的证据。”   “而首先,我至少可以保证,杰拉德船长绝对有能力,能寻到那条被扭曲的路,亦或看穿雾后的真相。”   “哪怕那无垠大雾,是出自传说中的爱德华船长之手。”   闻言,罗伊定下心神,越想,越觉这猜想有可能,于是就他所言,问:“问题在于,你怎么知道我父亲的行踪,他在离开前,可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这并非臆想,而是事实。   杰拉德船长的离去,真的仿若化身幽魂,凭空消失,任凭三方势力如何搜寻,都找不出丝毫有用线索。   他没有对任何人,留下过同那场旅途有关的信息,无论是爱人,还是战友,就连号称掌握世上绝大部分秘密,组建了黑鸦会的创始人,也不知其计划。   大船长该知道一些,但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向人透露。   因此,恩佐就更没道理知道了。   果不其然,面对少女的问话,男人只耸了耸肩,极不负责地说:“还能是怎么知道的,当然是猜的咯。”   “所以说,你这是在用一个猜想,来印证另一个猜想?”   见状,船长心中才生出的希冀之火,又被迎头冷水浇熄了,她咬牙切齿地质问,像只想要咬人的野猫。   “不不不,当然不全是猜的。”   虽然觉得逗弄少女挺有意思,但这到底是在说正事,恩佐没再开玩笑,正色地说:“我可是有证据的。”   “什么证据?”   听到这,罗伊一滞,悻悻收起“怒容”,摆出竖耳倾听的样,在她想来,面前的男人,算是那死鬼失踪这么多年后,唯一一个还在坚持追寻他影子的人。   也可以说,是现世最了解他的人。   为了寻到他,恩佐不知踏足多少险地,面对何等恐怖,如此十数年下来,没半分收获,才更令人意外。   “那就是他离开时,船是朝西面开的。”   听完这所谓的证据,罗伊沉默了很久。   直到恩佐继续懒散地说,这是他调查十数年以来,唯一可以确定的事,说那艘船无论是离开群岛,还是在途中,被人偶然目击时,都是朝着西行……   “这也能算得上证据?”   终于,少女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失望至极地说:“不说他会不会中途改道,就算那船真埋头向西,难道就一定会入大三角,你怎不说他去了世界尽头?”   要知道,死寂大三角,虽是已知海域西面最出名的险地,可并非唯一,构成文明世界向西探索壁垒的,是大大小小,近十片形态各异奇诡莫测的死域。   你又怎能确定,他一定会经过大三角?   面对少女的质问,恩佐没有辩解什么,依旧微笑着,说:“小罗伊,这事儿你不该问我,而该问自己。”   “再多想想,试着把你知道的……”   “连在一起。”   看着胸有成竹的男人,听着他也变得有些神叨的话语,罗伊微蹙起眉,心想明明是你给出的证据,现在却让我多想想,去求证,这又算是个什么……   暗金的眼瞳微微放大,其中似乎有无数光影闪动,恩佐的话,就像是一道契机,勾起了少女无数回忆。   把一切……连在一起?   微蹙着眉,罗伊捏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而随着她的沉默,会议室也安静下来。   自举证开始,除却与杰拉德船长关系最近的二人,其余人都维持着缄默,因为这事儿本就只属于他们。   是的,他是向西走的。   目光不住闪动着,少女的思绪飘飞,渐要超越凡世的极限,在那眼瞳深处,更隐隐有熠然的光彩亮起。   罗伊眼前掠过无数画面。   期间,在她被魔鬼施下诅咒,将要睡去的那刻停顿,于那死鬼朝母亲招手,喊出她的名字时短暂定格。   然后,少女看到,那船扬帆起航,确是朝着西面而去。   像那死鬼……那么了不起的人,总没道理会做白费时间、精力的决策,更没道理,会为躲避谁而绕路。   那么,他的目标就在西方。   不知为何,当念头落下,罗伊就已确定下这一点,不是因那些已被她埋藏在心,不愿丝毫提及的崇拜,而是因为就这么发展,一切都真的连在了一起。   就像恩佐说的那样。   “你说的没错,他是朝西面走的,可为何要来大三角?”   知道这是她的自问,男人没有回答,只是眼神渐趋柔和,微笑着,引导般问:“是啊,这里有什么呢?”   “有那面名为埃癸斯的盾牌。”   眼眸渐亮,罗伊微侧过脸,直视着男人的双眸,不待他问,继续开口,语气愈发笃定:“那是消解雷霆,以安渡风暴角的令牌,是前往诅咒海的钥匙。”   “他就是要借此,前往魔鬼所在的孤岛。”   清脆的掌声响起,男人面上满是赞赏,反问她:“正解,只是小罗伊,若真如此,为何神物没被取走?”   “也许是因为,魔鬼想留着这道壁垒,又或者说,那时我父亲,还没同他翻脸,所以来此才发现……”   “爱德华船长,特意为他这枚棋子,留着另一条密道。”   就像是剧本中,早已写定的对白,这两位历经了不同时代,为同一目标前行的传奇,相继推演着细节。   “而杰拉德船长,或许同样预想到了,他可能的失败,自己孩子将会走上的路,知道你若要反抗那魔鬼,就必会经过这座孤岛,于是留下了引导之言。”   “尽管……他再不愿你踏上此行。”   听完恩佐的分析,想着当初在鬼镰号上,被一众船长围着时,那些人说的,自己父亲对她不走上海盗之路的愿景,船长抿了抿唇,觉得鼻尖微有些酸。   为了她,那人心甘情愿直面魔鬼,最后落得个比死,还要凄惨的结局,她不知自己是否还能恨得了他。   其实他们间哪有对错,有的,只是深沉、悲哀的无奈。   因为那魔鬼,因为他们身负的原罪。   “这么说,会误入那片埋骨地,其实是我父亲的安排。”   没有沉浸在悲伤、回忆中太久,罗伊很快重振心神,对投来关切目光的众人,勉强笑笑,后看向恩佐,说:“可是恩佐,你我都知道,诅咒海在东方。”   “照理来说,若无神迹,我父亲没道理能自西面抵达。”   “封印中的魔鬼,应该没那本事。”   “除非……”   见恩佐仍一言不发,瑰丽的紫瞳中,还带着莫名的笑意,船长不由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初才受封,首次出席传奇会议后,曾与他相处过一段时间。   那时,她还没像后来那般好胜,好生纠缠过这位偶像。   青涩未褪的少年,缠着夜幕船长,要听他的冒险故事、奇幻经历,偷学宝贵的管理经验、海战技巧,而在那期间,罗伊还听他说起过种极荒诞的猜想。   忆着当初恩佐那随性的一说,与自己非但不信,还怨他唬人的情形,罗伊也微笑起来,轻声细语复述。   “这世界是相连的,就像是一个环面,又或者说……”   “一个球。” 第513章 真假难明的边界   世界是个有边界的平面,就像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沙盘。   这个理念,遍布在现世的各个角落,被所有主流教派认可,奉为真理,而在繁多教义、各式神话,甚至科学的熏陶下,人们也认定这就是世界的真容。   那些信奉探索与实践,更在虚渺教义之上的学者们,之所以在此事上,会认可神话与教会的结论,更多是因为,数百年来的对外探索,都没丝毫进展。   那些高尚的探险家,或一去不返,就算能活着回来,也收获寥寥,以至总和所有信息,也成不了体系。   这让学者们不得不认为,在他们所处的已知世界的尽头,存有一道无形的,阻断了常理与认知的壁垒。   又或者说,那些不断吞没生命的死域,就是壁垒本身。   这样的结论,哪怕有学者的刻意佐证,也称不上多有说服力,但在场众人,与那些触不到边界的人不同,虽同样赞许那个结论,可却是有实在证据的。   “二位,恕我直言,这有些异想天开了。”   见罗伊二人举证到一半,忽地蹦出这么个结论来,一直沉默着的薇薇安,忍不住开口,否定了这猜想。   “他我不清楚,但是罗伊船长,你是同我们一起去见过女士的,对世界尽头的存在,不该有怀疑才是。”   当初为求见女士,人鱼号在塔兰霍夫号的带领下,在极北海域西行了好一段时间,后顺利抵达了只存于神话,绝非凡人可至的秘地,也就是世界尽头。   在告别无名岛后,再西行片刻,就是传说中的边界了。   “这我能证明。”   身为贪血者口中,“我们”里的另一人,里奇抬了抬手,替她作证:“在和你们分开后,因为我对那传说中的边界,有些兴趣,所以专门绕路去观赏过。”   敢情这就是你们迟到的理由?   闻言,罗伊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心想只因为好奇,就把正事抛到脑后,差些打乱计划,真是孩子心性。   只是少女没想,她会中“陷阱”,也是因为自己的好奇。   “我不得不说,那真是无比壮观的景致。”   本因听得有些倦了,靠在高背椅上,坐没坐相的少年,似说到了兴致上,一下坐正,竖起根手指说:“那所谓的边界,其实是一道宽阔无边的大瀑布。”   “虽然因为水流太急,我们只在远处停留过一会儿,但据我自桅杆顶看到的景象,估摸着它的高度落差,至少超过两百米,当然,这只是保守的估计。”   “也可能它下方就没有尽头,又或者直通地狱与冥河。”   “哦,对了。”   说完,似不尽兴,里奇又补充了句:“我知道你肯定想问,那瀑布笔直而外,有没有可以参照的事物。”   “事实上,什么都没有。”   “不是说被大雾笼罩,亦或夜色太深,限制了视野,那儿的星光很充足,但照亮的,只有空落的虚无。”   “就像是张白纸,只是铺了单色颜料。”   面对他拆台般的讲述,船长只撇了撇嘴,没回应什么。   见状,或是以为她不信,又或者,是心间某种微妙情绪作祟,薇薇安面无表情说:“他没说一句假话,罗伊船长,而且像这样的边界,还不只有一处。”   “你也知道,死寂大三角的最深处,同样有道大瀑布,只是与世界尽头的不同,它是倒流而上的罢了。”   “我想,哪怕是巨龙,也跨越不了过千米高的壁垒吧?”   感受着少女话语间,隐隐的火药味,罗伊自知道其中缘由,有些不自然地笑笑,解释:“你误会了,我没不信,我只是觉得,你们有些太先入为主了。”   “你们有没想过,这些被传得神乎其神,或源自天国,或通往地狱的奇观,有没有可能只是几道幻象?”   看着里奇二人微蹙起的眉,罗伊抢在他们的反驳到来前,补充说:“说成是幻象,可能确实是夸张了些,但就算它们真实存在,你们如何能证明……”   “那并非是‘人为’创造的?”   知道这里的“人为”二字,说的是魔鬼,亦或神明的手笔,本觉船长是为保全面子,而强词夺理的薇薇安,似忽地想起了什么,强自压下了打断的冲动。   因为这……似乎不失为一种可能。   “就像是在极北,魔鬼创造的无边雾墙,或因伟大之人的心念,而在东面立起的,雷霆环伺的风暴角,若细细去想,这在世人眼中不也是难逾的边界?”   渐渐地,会议室又安静了下来,只余罗伊轻声地讲述。   “但它们之外并非空无一物。”   回忆起在纱琴号上,同先祖的对话,船长对自己的推断,愈发地自信,她微笑着说:“渡过了风暴角,就会到诅咒海,而就算是那片无垠的大海……”   “也并非未知海域,或者我们所不知的,另一片世界的全部,因为在横跨过它后,还有更广阔的海与陆,有着比奥兰帝国,还要伟大得多的璀璨文明。”   “而若继续往东走,也许还有别的国家,也许没有,但谁又能保证,到最后,不是与那两道瀑布相连?”   “与我们的世界相接,构成一个……近乎完美的闭环?”   “也就是我先前说的,我们的世界,或许就是东西相连的环带,甚至一个球,只是暂时没法证明而已。”   少女说完了,可直到过了许久,房间中仍是一片静谧。   因为她说出了太多隐秘。   那些就连贪血者都不曾知晓,或是女士不愿提起的真相,不说那猜想的可信度,光是那个可能存在的,比奥兰更辉煌的文明,就足以改变世界的格局。   “另一个……文明?”   本因海盗生涯极短,没历经多少诡事,而不打算胡乱插嘴的副手,在听完少女的述说后,也不禁呢喃出声,意识到这事儿的重要性,不由蹙起眉追问。   “这是真的吗?”   面对凯因略带忧虑的问话,罗伊知道,他虽上了她的船,但要说一点不心系奥兰,是绝对不可能的,因而微微颔首:“我想假不了,这是那魔鬼说的。”   哪怕是青年也知道,这种信息,对那位海盗之王而言,只是无足轻重的谈资,没道理对此下什么心思。   这么说来,那文明真的存在。   “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我想,至少在我们解决完所有的麻烦前,这些所谓的边界,还没那么容易消失。”   “我们还有时间准备,我们所属的世界,也同样如此。”   副手知道,船长的判断是对的。   不管她的猜想是否正确,不论那些边界,是否真由谁创造,但至少它们的崩解,与两个世界的相触交融,都是需要时间的,而那,或许就是百年辰光。   “好了,各位,都把心收一收。”   见关于世界结构的争论,告一段落,旁观许久的恩佐,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把他们的注意吸引回来,淡声说:“这事确实有趣,但现在最重要的……”   “是我们该怎么去理解,杰拉德船长在石碑上留的话。”   “去探明他看清的真相。” 第514章 我自有我的办法   那段看似神奥的留语,实际上并没太多可解读的地方。   不过,这也不难理解,毕竟旧时的杰拉德船长,还不曾与魔鬼决裂,自没必要,也不合适当着那位的面,探寻那条扭曲之路,只能遥隔海面窥探一二。   故而没多久,众人就已寻出了,所有值得注意的细节。   “那么我总结一下。”   讨论暂告一段落,恩佐微抬起手,示意其他人安静,后低沉、肃然地列举:“就杰拉德船长留下的警示,和我们已知的信息来看,那条路的存在无疑。”   “只不过,它因莫名之由扭曲,早已不是旧时的模样。”   说到这儿,男人看了薇薇安一眼。   照他们口中,那已不知去向的女士之言,曾被她领着,去过埋藏地的贪血者,就是此行最合适的向导。   只是通过感知,与在会议期间,提前进入大三角深处,进行印证的塔兰霍夫号上,水鬼传回的意念,少女才终于确认,她过往行过的路已然只余旧影。   这更证明,杰拉德船长所言非虚。   见贪血者微微颔首,再次得到确认,恩佐此继续往下说:“既然如此,要想寻到那已迷失的秘地,我们就只能选择相信,杰拉德船长做出的那个判断。”   “也就是那路一分为二,通向不知真伪的天国、地狱。”   环顾了遍会议室,男人微蹙着眉,显然遇上了难题,哪怕经过先前的集思广益,似也没有太多的帮助:“先不提神物落于其中的哪方,问题在于……”   “我们怎么去寻那两条路,以及他们是否只是个骗局。”   “是那魔鬼早已挖好的陷阱。”   不说解答这问题,在场的众人,甚至根本就无从下手。   正因此,恩佐并没停顿太久。   他之所以会提出这些问题,目的不是再现方才的集体沉默,而只是作为引言,以提出自己的决策:“既然我们都知道,这没法解决,那我先定下基调。”   “不论前路是明是暗,是通往新的明天,还是只存绝望的深渊,在场的几位,都能保证不半途而退吧?”   “哪怕我们过去的辉煌,与现有的一切,都注定消亡。”   这问题看似在问所有人,可实际只是在问位于他左手侧,那对代表神明,出席这疯狂之旅的年轻男女。   若要前往诅咒海,直面那位先祖,罗伊本就不存后路,而想来她的决意,也同样是她那位副手的选择。   恩佐自己也一样。   为了寻到那人,他可以不惜一切低价,哪怕是他的生命,而相信在鬼镰号上,没人会对此行提出异议。   那么,就只余里奇二人了。   恩佐虽然疯狂,无惧最深的恐怖,但他绝不会容许,在自己赌上所有,去博那一线之机的时候,身旁的盟友心志不坚,存有退意,甚至是倒戈的可能。   那不如提前挑清,就此分道扬镳。   与少年对视一眼,看出那对血瞳中,毫不掩饰的支持色彩,薇薇安看向恩佐,淡声说:“与罗伊船长同行,是女士的意志,可更多却是我自己的决意。”   “我从不反悔,哪怕前方就是地狱。”   虽然在那座无名岛上时,她看似是应着女士之命,才愿追随罗伊,可要知道,那位待她如女的神明,从没有强迫过她,只是早就看出了她的心意罢了。   对少女而言,虽然自愿追随女士,有报答对方救命之恩的缘由,可更多的,还是为了破除身上的诅咒。   若那恶咒不消,她活着,又与身处地狱有什么区别呢?   不如再陪着他们最后疯狂一次。   哪怕死,也是不错的解脱。   “那好,看来我们心意一致。”   既然对方应承下来了,恩佐也没就此,再多探问什么。   虽说他对少女的了解,就只止步于大船长的简单描述,可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哪怕只是短暂相处。   当然,这其中也有罗伊的因素在。   “那么接下来,我们进正题。”   听着男人的笑语,在场众人,哪怕是同他不对眼的凯因,也不禁面露异色,心想难道在他的眼中,先前所进行的举证、探寻与定论,都算不上是开始?   没就此解释什么,在进入正题后,恩佐反而一改那正经样,又慵懒地靠回王座内,面上只余无谓之色。   就仿佛于他而言,一切早就有了答案。   “接着上文,就杰拉德船长所说,那两条路其一经由瀑布而上,去往天国,另一条则探入海底最深处,直抵腐落之渊,至于起点是否为一还不得而知。”   迎着众人不解的目光,男人拿过水晶杯,示意身侧的大副倒酒,一面微笑着说:“那所谓的天国的真假,我不能确定,可腐落之渊,却是切实存在的。”   “你可能会有所了解。”   大副倒完酒后,恩佐轻抿了口酒液,旋即对脸色微异的薇薇安,举了举杯:“毕竟,那在旧时神话里,也算是大名鼎鼎的死域,听说它底部就是冥河?”   “不错,传说中,腐落之渊的出现,就是因为冥河水位上升,从而生生烧灼出了一条地狱与现世间的通路。”贪血者微微颔首,顺着他的话继续补充。   “在众神的努力下,冥河最终回落,而没合那些诡物的心,肆虐世间,但腐落之渊最后却留存了下来。”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深渊,是一切未消死气的残留地,那些足以腐朽时光的气流,别说是在其中停留,任何生者稍微一触,就会被吞没掉所有的生机。”   “若非永恒的生灵,坠入那渊狱,就绝无幸存的可能。”   少女的讲述结束,恩佐赞许地点点头,看向蹙着眉,若有所思的罗伊:“那破地方,基本就是她说的样,我曾有幸眼见过一次,所以知道的更多一些。”   看着船长流露出的惊讶,男人得意地笑了笑:“不出意外,那深渊中的死气,并不会随处乱跑,而更像是气态、紊乱的水流,只会在特定高度徘徊。”   “所以你若要去那,保持距离就好。”   提醒完,等众人消化完信息,恩佐就不再赘述这话题,转过语锋:“那么现在,我们就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就是石碑上铭刻的,那命定之人的意思。”   “要我说啊,这根本就不用猜。”   饮尽酒水,男人随手一丢,酒杯就稳稳立在了桌面上。   他摆着一副“谁都知道”的神情,淡笑着,微嘲说:“既然是那位海盗之王,想把那些伟大者的布置,转为保护自己的壁垒,那么他所设下的隐墙……”   “自然只会容许后裔,或与自己有极深羁联之人通过。”   “当然,这仍只是猜想。”   手指有节奏地轻巧扶手,恩佐像作出最后结论般说:“至于答案,等抵达了目的地,自然就会揭晓了。”   “我说完了,谁有想问的吗?”   语落,罗伊等人面面相觑,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莫名。   船长轻叹口气,摊了摊手,说:“恩佐,我承认你分析的不错,可自始至终,你都没提到最关键的问题,那就是……我们该怎么找到你说的那两条路?”   “若连最基础的难关都迈不过,其他的就更不用提了。”   虽然其他人没有说话,可从神情看,显然都与她是同样的疑虑,只是面对这般的质问,那坐于首席的男人,依旧没露出半分难色,唇角弧度愈发上扬。   “别担心,小罗伊,我自有……”   当着众人的面,恩佐将手探入怀中,然后在船长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取出一物,轻轻地按在了桌面上。   那是一枚吊坠,形似水晶骷髅。   “我的办法。” 第515章 心向之物   “这……这玩意儿怎么在你手里?”   从少女对自己历程的讲述,恩佐早已知道这枚吊坠,在她踏上魔鬼岛后,就落到了爱德华船长的手中。   此时,听她语气中浓浓的意外,男人微微一笑,反问:“你猜猜,是谁有那能力,从魔鬼手中拿东西?”   这已算不上暗指了,几乎把那人身份都拍到了她脸上。   “大船长。”   沉默了片刻,罗伊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呢喃,至于那对暗金眼眸中的惊异,也在这一刻化作了微惘。   “不错,就是老头子。”   恩佐微垂眼帘,看着眼前的水晶骷髅,语气莫名地说:“在来抓你回去前,他就把这东西交给了我,期间没提任何同你相关的事,而只是告诉我……”   “当你看到这枚吊坠的时候,自然就会明白他的心意。”   闻言,罗伊的面色更复杂了些。   是的,就如恩佐口中那位所言,在看到水晶骷髅的那一刻,她就知道,那个对她而言与父亲无异的男人,终归没有绝情到底,而给了自己选择的机会。   也许他早就料到,恩佐会在她的劝说下回心转意,预想到这位夜幕船长,绝对放不下那位失踪的故人。   或许,他也一样?   大船长的意志太过高远,现在考虑这些,无非都只是臆想,因而罗伊轻轻甩了甩头,把杂思尽数抛却。   “那老……大船长,早就知道那条路已被扭曲,靠惯常法,根本没可能寻到,所以才把吊坠送了过来?”   罗伊试着作出推论,语气很不确定,且在说完后,又兀自摇摇头,看向恩佐:“你不觉得这事儿很怪?”   “不提他为何突然改变心意,就算他真愿意站在我们这边,可那魔鬼,又怎可能眼睁睁看着这幕发生?”   “这根本说不通。”   抬起眼,看着少女面上的倔强,与眼中的怀疑色彩,恩佐淡笑着开解她:“小罗伊,你我都知道,大船长从不站队,因为他自己,就代表了整个群岛。”   “以至于大半个世界。”   “因此,他与我们不同,眼界并不落在一时的得失,哪怕这所谓的‘一时’,在世人眼中就是一个时代。”   “所以,就像我说过的,去猜他的心思,是很难且没必要的事,我们只需顺着自己的路,埋头往前走。”   拿起水晶骷髅,恩佐轻轻摩挲着它,眼中泛起丝怀念,微笑说:“而且你也不能否认,这失而复得的吊坠,就是现今,唯一能带我们寻到神物的东西。”   “这不就够了?”   安静地听完男人述说,船长仍有些不情愿地抿了抿唇,可到最后还是接受了,因为她知道这就是事实。   她与先祖的仇怨,那延续千年的阴谋,甚至是魔鬼与神明的对弈,或许对大船长而言,都不过是小事。   他不在乎谁输谁赢,只在乎怎么选,对这个世界最好。   就这么简单。   “好吧,那就不管那家伙了。”   深吸口气,罗伊面无表情地翻篇,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蹙眉看向男人手中的吊坠,语气微沉地说:“可恩佐,虽说吊坠回来了,但是问题在于……”   “我们都没法再得到它的回应了。”   能指引世人,寻到梦寐以求之物的月石骷髅吊坠,虽对众生一视同仁,但却只会给每任主人一次机会。   这虽然没法解释,可确是经过印证的。   那么,在他们二人都失去机会的现今,谁又能凭着它,带他们寻到神物呢?要知道,它只会指向真正的心念之物,而不是说,只是想想就能改变指向。   对于这个问题,恩佐似早有打算。   他的目光在房中扫了一圈,最后停在罗伊身侧那位,在会议的大部分时间,都维持沉默的青年身上,似笑非笑地说:“我先前说过,我自有我的办法。”   “那办法就是用这吊坠,寻到那神物,至于人选……”   “自也早就定好了。”   男人将吊坠往桌上一按,然后轻轻一推,伴着轻微的摩擦声,水晶骷髅经过船长,最后分毫不差地停在凯因身前。   罗伊的目光,在二人间来回了几次,不由得挑起眉,不解地看着男人:“不是,你这又算是什么意思?”   这般决策,确实太过轻率、荒诞了。   不说是才与青年相见不久的恩佐,就算是与他形影不离的少女,也没法确定,他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也许是安定的生活,也许是奥兰的强盛,又或者……   是她。   但毫无疑问,不可能是那神物。   “哦,孩子,这可不好下定论啊。”   似猜到了少女所想,男人轻轻摇头,胸有成竹地笑着。   二人的辩驳声传入耳畔,凯因微蹙着眉,看着身前的吊坠,迟疑片刻后,将它轻轻拿起,可不论经过多久,也没能感受到半分,男人口中所谓的指引。   觉察到动静,罗伊不顾上与恩佐吵嘴,赶忙转过视线,紧盯着那枚吊坠,心里竟然少见地涌出些紧张。   想知道那骷髅眼洞中的光流,这次还会不会指向自己。   最后的结局不好不坏,因为盯了半天后,船长失望地发现,那月石骷髅,根本就没有任何反应,虽免了某种令她不爽的可能,却也没指向那扭曲之路。   “什么啊,这不是个赝品吧?”   面对少女怀疑的目光,与微嘲的质问,恩佐耸了耸肩,满是无谓地说:“你觉得,我会拿这事开玩笑?”   这倒是不会。   罗伊撇了撇嘴,暗自念叨,旋即更不解地看向那吊坠。   虽然知道,恩佐对寻到她父亲这事儿,可能比她还要认真、严肃,但她的疑惑也很正常,毕竟较于一人,没任何心向之物,这是赝品的可能性还大点。   没有哪怕一丝向往,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就算是最清心寡欲的教徒,也对信仰有着绝对的狂热。   “人怎可能没有欲望呢,小罗伊,再高尚的追求,不也同样是种欲念?只是你这位亲爱的副手,暂时还没有想清,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罢了。”   想要的……是什么?   听完这番话,凯因忍不住看向男人,不多客气地问:“恩佐船长,我不知道,你难道还能比我更清楚?”   “这倒说不上。”   恩佐摇了摇手指,嘴角带着抹坏笑,微眯着眼:“但我想,我该能猜到些,就算不是你身边这位,想来也同她扯不开干系,而吊坠之所以没反应……”   “是因为你想要的太多了。”   “那或许包括了爱情,她的安全,结束这场旅途的冲动,对安定生活的向往,瞧瞧,简直说也说不完。”   “但你也该知道,其中很多,就现在而言都只是空想。”   看着青年闪动的眼神,男人笑意渐敛,漠然地说:“所以,收起那些无谓的憧憬吧,那不过只是泡影。”   “要想那些成为现实,你至少,也得陪着她把路走完。”   “不是吗?”   听着那冰冷的问话,罗伊有些不舒服,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说:“我说,我们的事同你有什么……”   “船长。”   被副手打断,少女怔了怔,转眼看向同样面无表情,眼神渐趋平静的青年,有些担忧,却没再说什么。   “那么恩佐船长,你觉得,我现在最想要的该是什么?”   与那带着冷意的蓝眸对视,男人眼中泛起些欣赏,淡声说:“你是想说,怎么才能让你的愿景成真吧?”   “很简单,你只需明白,你心爱的船长最想要的……”   “同样也该是你的。” 第516章 找到了   是的,他说的没错。   听完男人的定论,凯因看向手中的吊坠,默然地想着。   他想要的确实很多。   但那些未来与愿景,在旅途初起的现今,在少女目标未达前,都不过是痴心妄想,是一触即破的泡沫。   神异如吊坠,也没办法在这般情形下,替他指明道路。   既然如此,与其沉溺于空想,不如若恩佐船长所言,放下这些虚渺的憧憬,先陪着她把难走的路走完。   你曾给出的承诺,一路来的陪伴,以至在梦中取过怀表,心甘情愿身陷诅咒,不都是为此所做的努力?   那么……再往前走走又如何,用去这机会又算什么呢?   她最想要的,同样也是我的。   直直地注视着,水晶骷髅幽邃的眼洞,副手仿佛沉入了自己的心底,听见了那轻柔的,梦呓般的低语。   那么,她最想要什么呢?   是去诅咒海,救回父亲,向操纵自己人生的魔鬼复仇。   仿若被听去了心声,凯因眼瞳一凝,分明看到那水晶骷髅的眼中,于无声间,闪过了一抹幽蓝色的光彩,就像黑夜中唯一的星,燎原势成前微弱的火。   不,这都是将来的事,同他的愿景无二。   要接近那些旅途终末的岛屿,他们就得放眼现今,想进入诅咒海,就需要那面盾,而要想找到它……   就得寻到通往它的路。   无论那路的尽头,是天国,还是地狱。   思绪渐近终点,副手微垂眼帘,像是请求眼前之物般,暗自轻语:所以,请你……带我寻到那条路吧。   寻到我的心向之物。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某一刻,在场众人似乎都听到了,一声极轻的爆响,就像干燥的柴薪被无由点燃。   唯有罗伊与恩佐,这曾拥有过吊坠的二人才知道,那并非幻觉,而是骷髅眼洞中的幽火被点燃,回应主人心声的信号,而它的出现,自也意味着……   青年寻到了梦寐以求之物。   是那条路吗?   凯因是最先听到那声低响的人。   他目光一刻不移地,注视着骷髅的眼洞,看着那幽光一闪而逝,继而如火种般,再次悄然而生,自此再不熄灭,之后,忽明忽暗的光流开始映入眼帘。   那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荧光,自骷髅眼洞中流溢而出,不住摇曳,隐隐间,指向了会议室之外。   指向了视界外的极遥远处。   就像当初,指向维多利亚号,与无踪的魔鬼岛时那般。   似听到了某种呼唤,凯因徐徐起身,微微抬高手中的吊坠,令它面向幽光的隐约流向,果不其然,尽管幅度不大,但他仍能觉察出,幽光在逐渐亮起。   在渐趋凝实,丝缕如带。   “嘭!”   会议室的大门被猛地推开。   迎着渐大的海风,与海盗们惊异的眼神,一行六人,在手持吊坠的青年的带领下,快步地穿过了甲板。   驻足在鬼镰号船首,凯因移过吊坠,直至那些如丝如缕的光流,彻底凝实,不再颤抖,这才微侧过身,看向等待结果的众人,深深地出了口气后,说。   “找到了。”   看着青年手中的水晶骷髅,看着那些偏往西北面,指向大三角深处的幽光,恩佐面上重又挂上了无谓的笑,他转过身,对相继望来的船员们高声下令。   “先生们,撤掉跳板,落帆起锚,我们要准备出发了!”   “至于航向,就朝着……”   顿了顿,男人瞥了罗伊一眼,后向海盗们笑着宣布:“哦,这次不用管航向,尽管跟着罗伊船长就是。”   一阵善意的哄笑后,鬼镰号船员们立刻着手准备起航。   连接三艘战舰,用以稳定的绳钩被收起,跳板被撤去,黑帆垂落铁锚升起,西海域的死镰恢复了自由。   此外,通过哨兵们的传信,与寒鸦号令般的鸣唤,人鱼号与塔兰霍夫号,也第一时间知悉了所有安排。   “好了各位,我们该出发了。”   发完令,恩佐移回视线,微笑说:“哦,你们瞧瞧我,忘了给你们留回去的路了,不过我想凭诸位的身手,应该不至于,被这么段短短的裂隙拦住吧?”   男人看似是在道歉,可自他的神情,却完全瞧不出半分歉意,而更像是场早策划好的,儿戏的恶作剧。   他这意思,自是让众人用摆荡绳回去。   罗伊、里奇和薇薇安三人,已然历经不知多少次接舷战,自已对此流程轻车熟路,但凯因不一样,他虽然也用过摆荡绳,可是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最典型的一次,已是在大半年前,登上康斯坦丁号时了,但那次,两艘战舰间的距离,短得可以忽略。   可这次,不知是偶然,还是刻意设计,自命令传达,至船员们开始执行,战舰间距在一刻不停地扩大。   那男人在针对谁,自就不用多猜了。   “真是幼稚。”   听着船长为自己抱不平的嘀咕,看着恩佐恶劣的微笑,副手摇摇头,将那吊坠收回暗袋,然后当着众人的面,跃上船栏,拎起根摆荡绳,利落地一跃。   “哦,他什么时候这么熟练了。”   望着那稳稳落地的身影,罗伊眨了眨眼,很有些不解,觉得最近怪事越来越多,特别是出在他身上的。   能看懂悼亡文,能与夜幕船长对刀,连用起摸都没摸几次的摆荡绳,都这么熟门熟路,总觉变了好多。   不,该说进步了很多,与怀表照片里那人愈发地接近。   青年离开后,塔兰霍夫号的船长大副,自也不再久留。   望着愈发远去,渐要超出登船距离的塔兰霍夫号,里奇在跟上贪血者步伐,朝另一侧船舷走去前,回过头看了眼恩佐, 淡眉微微耷拉,看着颇为无奈。   “恕我直言,恩佐船长,你这恶作剧更像是在针对我。”   终于,鬼镰号的船首只余下罗伊,与她这位不正经的领路人,而像收到了副手旨意,人鱼号开始向此间靠拢,倒是不用担心,多留会儿就只能游回去。   对男人点点头,少女正想登上船栏,荡回人鱼号时,却被一声呼唤叫停,只好侧过身,看向走近那人。   恩佐来到船长身侧,一手握着船栏,同时朝那站在人鱼号侧舷,看不清神情的青年,微笑着招了招手。   “放手去做吧,不用有顾虑。”   听着男人温和的声音,罗伊目光微闪,忆起过去独处时,他也是同样的语调,只是在了解了他冷酷的那面后,再被这般特殊地对待,她总觉有些别扭。   “不管你说的,徘徊在大三角深处的是溺亡船长号,还是更难缠的东西,你归来前,我都会替你拦住。”   “可要是……”   闻言,少女微蹙起眉,迟疑片刻后问:“你拦不住呢?”   听到这话,恩佐没有如她想象那般,因被轻视而不悦,或如往常那般,满不在乎地自夸,说什么那不可能,而只看不出情绪地笑了笑,拍了下她的肩。   “回去吧。”   注视着那转身而走,渐远的背影,与被海风带动,战旗般猎舞的漆黑大氅,罗伊眼前,忽地闪过了许多画面,那是过去,她为追逐他所做的种种努力。   西海域的夜幕,似仍如过往般强大,永远也不会倒下。   可不知为何,船长心间,忽地涌起过往从不曾有的,挥之不去的不安,就仿佛眼前、记忆中那道身影,真的在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某刻再也回不来。   唯将死之人,才能理解悼亡文的真义。   回首离开前,她难以抑制的,想起了薇薇安说过的话,那是对悼亡文,与能看懂那种文字之人的解读。   就像是对他们的……   宣判。 第517章 旧木舟   三艘战舰经过孤岛,在绕过段极短,却布满倒刺般矮礁的浅水域后,终于正式驶入诡谲的大三角深处。   愈是向里,天穹的黑雾就愈发浓郁,天光也随之暗淡。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令一切航海仪器失效的磁场,一切探险小说所写,同大三角有关之景相继出现。   此外,更有淡淡的水雾萦绕海域,为原本勉强能看清的前景,笼上了层朦胧的纱雾,以至视野所及一片模糊,战舰间只能依凭灯火,来尽量维持方位。   现今能指路的,就只那逸散幽光,神异的水晶骷髅了。   人鱼号驾驶台。   因为吊坠所示的方向,并非一成不变,而随时可能全面倒转,就像那条扭曲之路,每过段时间就会无规则换位,原负责领航的凯因,只好接过了船舵。   自绕过孤岛,进入深处以来,因那诡异磁场的影响,就连怀表之类的物件,都失了效,于是时间的界限被模糊,人们只能依凭感觉,尽可能保证休息。   照短暂停泊、休息的时间算,青年只能大概算出,自己一行已经在这鬼地方,航行了将近五天的时间。   这期间,虽然被吊坠光流的无故变向,折腾得不轻,但好在随着航行的推进,它们的闪烁频率愈来愈低,这至少表明 ,他们仍在较为稳定地接近目标。   抬手拭去流入眼中的雨水,凯因看着自手中吊坠淌出,丝绸般的光流,忍不住轻叹口气,现出些疲意。   任谁每天削减休息时间,只为更快一步抵达目的地,但足足过了五天,却仍只能徘徊在这晦暗压抑的海域,望不见苦旅的尽头,都会生出难消的倦意。   “嗵嗵嗵……”   听着一连串急促的,鼓点般的脚步,副手不用回头,也知道来的是船长,这段日子里,基本就是他们二人相伴,说话接岗,以排解那无孔不入的孤独。   “怎么样,有什么起色没?”   少女快步走近,在青年让位后,自然地接过船舵,一手抬了抬帽檐,看着前方似永恒不变的旧景,问。   “还能有什么起色,它能不变指向,我就谢天谢地了。”   将吊坠拿到眼前,看着那些被转了向,却仍朝船首方向流去的幽光,凯因耸了耸肩,苦笑着说,这突然变故,在被发现前,不知浪费了他们多少时间。   也正是因这码事儿,每次他去休息时,三艘战舰不说停泊,至少也得收帆减速,才能防止偏离得太远。   “这也没法,毕竟我们是在驶向,本不可能抵达之处,要化不可能为可能,现在遭遇的挫折还算少的。”   对副手投去个宽慰的笑,罗伊继续将心神放回前侧,颇有些怀念的说:“要知道,我当初找魔鬼岛,才算是吃尽了苦头,那些年我都不知道在朝哪走。”   “前几次还好,最末一次出海,也就是找到魔鬼岛那次,别说辨明方向,我们就连回头路都寻不见了。”   “就只能埋头向前,不成功……”   话止于此,船长的笑容淡了些,想表达的意思在清楚不过,沉默片刻后,转了语锋:“不过这次,应该不至那么惨,毕竟大三角再大也比不上整片海。”   “我想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   发觉副手好久没回应了,就连呼吸都轻了许多,像怕惊到什么似的,罗伊不由停了嘴,好奇地看过去。   然后,她眨了眨眼,流露出一丝惊异,微微放大的暗金眼眸中,更是清晰地映出,那不住闪烁的幽光。   这景象,与她踏上魔鬼岛,接近那尊王座时一般无二。   忽地,幽光的闪烁停了。   不,确切来说,是自某一刻起,那水晶骷髅的眼洞中,就再没光流淌出,就连最深处的火种都熄灭了。   指引……就到此为止。   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船长却并未因这惊变怔然太久,很快就醒神,同青年对视了眼后,转而朝甲板上的水手们,高声呼喝:“先生们,立刻收帆减速!”   收到命令,船员们立刻行动起来,而借着定好的灯光明灭信号,跟在人鱼号后方的战舰,也开始降速。   下完令后,罗伊立刻卡死船舵,拍了下副手手臂,示意跟上,后快步走下驾驶台,穿过甲板来到船首。   伫立在人鱼像旁,船长望着前侧之景,不由幽然一叹,后看不出情绪地笑笑,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觉得近似之事,她已遇上太多,实在是很没新意。   人鱼号前方的水雾渐散,逐渐显现出一片清晰的区域,而在那小得可怜的“水塘”中,正停着艘旧木舟。   就像是来接那石碑祷文所写的,早已选好的命定之人。   仿佛是一路来,一次次孤身之旅的再现。   先祖,你又在那面等着我吗?   “船长?”   在少女默然低问的同时,凯因就已来到了她的身边,看到了她复杂莫名的神态,一面轻声呼唤她,一面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后似看到什么奇景般蹙眉。   三艘战舰相继停下,以人鱼号为基准,呈一字向北面排开,旋即伴着几道破风声,鬼镰号与塔兰霍夫号的船长、大副,很快就来到了人鱼号的甲板上。   只是在他们到来之前,人鱼号上的权力人物们,早在罗伊下令,感受到船身震动那刻,就已反应过来,纷纷来到了甲板上,不多时就聚拢在船长身边。   就连喜欢窝在船长室的寒鸦与幼龙,也闻声赶了过来。   “嘶,我说二位,你们……”   对奇景极感兴趣的船医,来得比谁都快,他的目光在罗伊二人面上,与他们看的方向,来回游移了几次,不理解般吸了口冷气,问:“到底在看什么?”   “我说你是眼瞎吗,看不到那儿……”   少女白了船医一眼,正想好好数落他,却被抢了话头。   “那里有艘木舟。”   指着前方不远处,凯因对惘然的众人说。   可尽管得到了解释,但包括性子极沉稳的本在内,一众海盗仍满脸不解,看了看大副所指的方向,后面面相觑,似想看看,大家是否都是同一个想法。   觉出些不对,罗伊二人对视了眼,心里有了某种猜测。   直到里奇、恩佐四人,经由船员们让出的通路,来到人鱼号船首,后顺着安德森的提醒,朝罗伊二人,先前指出有木舟的方位望去,那猜测才被印证。   “恕我直言,孩子……”   握着船栏,夜幕船长微眯着眼,看了船医指的方向许久,旋即微侧过身,对面色古怪的罗伊摇了摇头。   “你不是操劳太久,累出幻觉了吧,那可什么都没有。” 第518章 同行与否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寒鸦的叫唤,自人鱼像上飘落,惊醒了迷惘中的众人。   原先还怀疑,是不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的海盗们,在听完恩佐的问话后,心间疑虑总算是消了,纷纷转过视线,关切地看船长,心想她是不是真累了。   哦,还有大副,他似乎也看到了那幻影。   “这不是幻觉,恩佐。”   明白了情况,罗伊转过身,背靠着船栏,微侧着脸看向男人,轻声说:“那是来接命定者的船舶……”   “自只有被选中之人,才得以眼见。”   听完这番话,船员们仍一头雾水,只有像兰斯等,极少数知晓内情的权力人物 ,才能将少女的话语,同数日前得到的消息结合,流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就更不用提,曾参加过船长会议,了解更深的四人了。   知道这些大人物们,接下来要谈的事的重要性,在水手长的示意下,船员们很自觉地回了各自的岗位。   不多时,人鱼号的船首,就只余下了十数位知情之人。   “那看起来,倒是我误会了。”   听着那迟来的笑语,罗伊白了男人一眼,双臂搭在船栏上,微垂眼帘,说:“如果我的判断不错,现在的情况,就是通往那路的线索,已摆在了眼前。”   “但似乎……只有我和他能看见。”   感受着众人的目光,与少女投来视线中,那抹极淡的不解,凯因微微颔首,应声:“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我确实同船长一样,能看到那艘诡异的木舟。”   “那也就是说,命定之人有两个?”   目光在二人间流转了会儿,恩佐仿佛见到了从所未见的怪事,眉梢微扬说:“古怪,这真是太古怪了。”   虽然当初提出,那所谓的命定之人,就是魔鬼后裔,或与他羁联极深之人的观点时,男人说是这只是猜想,可用的口吻却很笃定,在心中早敲了定音。   这并非自负,而是因为从哪面看,这都是唯一的可能。   与会的众人,也是同样的想法。   但事实却有不小出入。   “我实在是想不出,你与爱德华船长能扯上什么关系。”   踱步到二人身前,男人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青年一遍,后压低声,颇具恶意说:“我说小子,你该不会……是杰拉德船长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吧?”   恩佐语落,船首顿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打破寂静的,并非船长的苦笑,亦或是副手的怒言,而是里奇不着调的补充:“所以你们实际是兄妹?”   又一阵不长不短的沉默。   “都在瞎想些什么啊?”   终于,罗伊忍无可忍,眼角微微抽搐,指着男人没好气说:“别人不知道也就算了,你是同他打过的,难不成记性和鱼一样,这就忘了那时的情况了?”   被少女一点,恩佐摆出副“恍然”的样,微笑着说:“你瞧我这记性,怎么就忘了,他是位受诅咒者呢?”   “受的还是魔鬼一脉的诅咒。”   听到这话,别说是本他们了,就连里奇二人也不由惊异,看着凯因的眼神,就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罗伊身负魔鬼诅咒,这在知悉真情后,并不多少惊人,毕竟她本身,就是那位海盗之王最完美的后裔。   但青年不一样。   他与那魔鬼根本无甚联系,没道理会被无由盯上,真要说,这可能性,还不如他是个私生子来得更高。   “这是我们间的秘密,你们就别猜了,反正也蒙不到。”   同副手对视了眼,罗伊笑了笑,对颇为意外的众人,摇了摇手指,得意地说,关于那场幻梦的事,放眼整个世界,除却他们二人,就只魔鬼和猫知道。   如今魔鬼远在天边,猫还在酣眠,这不是秘密是什么?   “说回正事。”   没给众人多问的机会,罗伊笑意一收,认真起来:“不用猜也知道,那艘破船,就是那魔鬼特意为我准备的,踏上那条路的引导之物,既然如此……”   “我和你一起去。”   没等少女把自己的计划说完,就被身侧传来的平淡话语打断,她有些无奈地看去,却只在那对蓝眸中,寻到了名为“坚持”的色彩,不见任何回转余地。   “不是,你,你要和我一起的话……”   转了转眼珠,罗伊寻了半天借口,却只找出个用烂了的:“那人鱼号怎么办,要知道,这次可能会遇上,溺亡船长号那种级数的存在,你不压阵……”   “这个问题,我们似乎已经谈过了。”   青年一句话,就把她的搪塞堵了回去。   人鱼号、船员,与金瞳魔鬼这面旗帜间的重要性关系,他们在登上孤岛前,就已经当着众人给挑明了。   这时再拿出来说,显然不会有效果。   船长也知道这点,更清楚,副手之所以会在梦中,接过怀表,就是为了走入她的命运,不再让她孤身一人,如此,在能同行的情形下,他又怎会放弃。   “两个人,两条路,还挺合适不是?”   在被戳破了小心思后,罗伊就抿着嘴,倔强地一言不发,就像只明知犯了错,却怎也不肯认错的小猫。   不过,在旁纵观这一幕的恩佐,只一句话就点出了关键,顺便还吸引了二人的注意,他笑着摊摊手,问:“难道不是吗,不然小罗伊你还能分身不成?”   是啊,通往神物的有两条路。   被提醒后,罗伊不禁微蹙起眉,默然地,略苦恼地想。   虽然不用猜,也知道这是那魔鬼的设计,两条路中必有一条是虚妄的,另一条则该是十死无生的陷阱,可……又有谁说得准,他是否有能力布这局呢。   自身被封印在诅咒海,只能依凭纱琴号上停滞的时光,与铭刻在她身上的诅咒,短暂、勉强降临的他,真有余力,可以把手探到死寂大三角的深处吗?   或许……这只是个幌子,就是为了让她错过那件神物?   如果是这样,同行确是有必要的。   看着少女微微闪动的目光,男人知道她的忧虑在哪,要面对死灵船那等对手,没有能压住场的人执舵,确是件麻烦事,于是淡笑问:“这么看不起我?”   知道恩佐的意思,船长摇了摇头,说:“不是一码事。”   就算夜幕船长再强大,面对那般诡物,也很难分出神来,要统筹全局更难如登天,除非有人能响应他。   一如同为传奇的血眼屠夫。   “安心吧,我答应你,就算要败,先沉的也是鬼镰号。”   抬起手,男人朝立在人鱼像上,安静看着场间的寒鸦使了个眼色,它就扑闪翅膀,落到了他的手臂上。   “我们说好的,你放手去做就是,那些鬼东西我会帮你拦住,还有借你爱宠一用,我暂且接管人鱼号。”   有爱尔菲的传信速度,加上本、兰斯等人的执行力,想来两艘战舰间的命令传达、履行,不会有问题。   “那……”   话都说到这份上,罗伊自然没了再反对的道理,她环顾了遍下属,在得到他们肯定、支持的目光后,轻咬了下下唇,对众人微微颔首,总算应了下来。   “就照恩佐船长说的办吧。” 第519章 行动之始   计划落定,行动自该开始了。   在另两艘战舰的护航下,人鱼号控制着速度徐徐上前,最后停在罗伊口中,那艘旧木舟旁仅数英尺处。   绳索垂落,被那幕后者选中的,两位命定之人顺其而下,相继落在木舟上,而在一眨不眨盯着这幕的人们眼中,那对年轻男女,无由地消失在了雾中。   就像被水雾那头,深邃如渊的大海吞没,再没法眼见,而只能依稀听到,旧木舟船头划破水面的轻响。   划水声渐轻、渐远,仿佛随时会消失。   但就在艘看不到的木舟,彻底被渐趋浓重的水雾吞没,踏上那未知之路前,本来同船员们一般,扒着船栏下望的幼龙,忽地低吼了声,扑闪翅翼飞起。   迎着海盗们的低呼,和寒鸦不悦的“贪玩”鸣唤,幼龙在甲板上空飞转了数圈,终于确定下某件事后,欢快地叫了声,然后化作黑影,一头扎入了雾中。   “这是什么情况?”   本准备回船的里奇二人,被这情形吸引了注意,薇薇安驻足侧舷,望着幼龙消失的方向,微蹙着眉问。   在他们谈论接下来的安排时,这小家伙和爱尔菲一般,乖巧地保持着安静,以至被他们无意间忽略了。   因为所有人都默认了一点。   那就是除却罗伊二人外,再没有人能够看到那艘木舟。   “也许我们都没想到,在这船上,除了罗伊船长和她的副手,还有第三位……能看到木舟的命定之人。”   “哦不,该说是龙。”   收回望向大雾的目光,里奇耸耸肩,轻而易举得出了结论,而后对少女说了句“走吧”,率先跃上船栏。   幼龙的离去只是个小插曲,在猜测它该能看到木舟,是去追逐罗伊二人后,海盗们也就不再过多担忧。   毕竟多了条龙,船长、大副的安全总归会多一分保障。   管它是不是出于玩心呢?   里奇二人离开了,恩佐也站上船栏,握住摆荡绳,要回鬼镰号执掌大局,只是在离开前,留下了命令。   “同塔兰霍夫号保持距离,我们调头撤出这海域……”   “离这雾远点儿,越远越好。”   不知何时起,人们才惊觉,自那轻微的划水声远去,前方本有散去趋势的水雾,重又笼罩了过来,且愈发地浓郁、遮目,唯有后退才能尽量保证视野。   但……在这大雾弥天,地形、方向随时会变的大三角中,谁又能保证,你是在退,而非去往更深处呢?   雨声渐小,直至于无。   同外界情况不同,自进入水雾以来,自天而落的暴雨,就在不停地变小,直到一段时间后彻底哑了火。   四周变得静悄悄的,唯有划水声,与船中二人的呼吸。   许久,终于有人忍不住,打破了沉寂。   “还在生气?”   听着平静地,像是试探,可实际上却毫不掩饰“和好”意图的问话,罗伊轻轻摇了摇头,表示没有的事。   她微侧着脸,看着明明被雾笼罩,却因距离清晰了许多的海面,轻声说:“我哪有理由生你的气,我只是不想……不想把你拉进这一团糟的乱局罢了。”   “就像我说过的,如果哪天我下了地狱,你不要为我殉情,那很没意思,因为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   “可你选择和我同行,这又与……”   没有说完,但少女相信,对方能猜出自己的意思,且知道他会说什么,于是一转语锋:“我知道你的想法,可这是两回事,你这样只会让我压力更大。”   “你想想,如果是你站在我的位置上,要赴一场明知是陷阱的相约,可你在乎的人,说什么也要同你一起来,你会是什么感觉,会感到欣喜或者……”   话音戛然而止。   知道自己说得有些重,罗伊抿了抿唇,低声补了句:“抱歉,我并不是在责怪你什么,只是心有些乱。”   “我知道。”   一直沉默听着的青年,话语仍那般平静,船长了解他的想法,他同样也知悉她的心意,只是知道是一回事,怎么去做,又是另一回事,这很难说得清。   她自知将直面魔鬼,不想拖他下水,甚至希望如果有那么一天,自己终将遭受“审判”,他能够活下去。   副手明白这种想法,也能理解,但……   他不会接受。   无论曾给过的承诺,还是这段难以舍弃的感情,都让他无法接受,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沉入大海的结局。   至少在那刻到来时,他得陪在她的身边。   那之后的事,可以照她说的来,如果他侥幸活了下来,那么或许会复仇,或许会放手,但绝不会殉情。   而那之前,则得按他的心意来。   知道这个话题聊不开,不论说再多,也说服不了对方,二人间陷入了沉默,少见的,有些酸涩的沉默。   只是很快,安静就被打破了。   有力的振翅声传入耳畔,强烈的风流,裹挟着湿润的水雾扑面而来,还不等二人生出警惕做出回应,一道黑影就“嗖”地声飞落,一下扑进了少女怀里。   那力道,差些把木舟整个掀翻。   待得罗伊醒神,低头望去时,才发现来的是尼德霍格,当然,是属于他们那只,后有些微惘地挑起眉:“你怎么来了,不对,该说你怎么能看见我们?”   照理说,若这船只有命定者能见,那么乘上木舟的他们,自然会消失在所有人眼中,也包括尼德霍格。   除非……   想到了同一种可能,与船长对视了眼,凯因若有所思说:“除非它也能看到这船,但这就更没道理了。”   他能看见木舟,还能说是因为,身负了魔鬼诅咒,可幼龙……好吧,想来他想破脑袋,也寻不出缘由。   “没道理就没道理吧,我们遇到的没道理的事还少吗?”   轻抚了下小家伙的脑袋,船长摇摇头,情绪莫名地笑笑,说,然后松开手,任由好奇的幼龙占领船头。   被闹了这么出,受了番惊讶的冲击后,先前徘徊在二人间,压抑的氛围,也淡了不少,而少女说的那句话,看似是指尼德霍格,何尝又不是在说他们。   她想独自承担,他不顾安危的同行,不都挺没道理的?   那就由它去,没理就没理,谁让那不讲理的命运……   把他们捆在了一起呢。 第520章 相信我   二人的情感问题,总是起时激烈,到最后又悄然而过。   就那么句“随它去”一般的话语,就把那看似无法解决的问题,轻飘飘地带过,而不知是否受人生历程影响,这对同样理性的年轻男女,很快转了注意。   将心神投落在正事上,甚至开始了场有些冷酷的谈判。   “就恩佐船长所言,在尽头等我们的,是条岔路,我想,就分道而行这事儿,你应该没有什么疑问吧?”   听着船长平淡的话语,凯因微微颔首,以示认可这点。   他们会同行,或者说,少女之所以会同意这提议,缘由就在这儿,她不想因自己的倔强,以至与神物失之交臂,所以分道走这事儿,是早就定下了的。   相伴同行自然更安全,但没有意义。   “这就好,那我们来谈谈……”   得到答复,罗伊似放松了些,说:“具体的分路问题。”   “我走通往地狱那条。”   没有任何提前的沟通,甚至连迟疑都没,二人几乎是同时,说出了自己的选择,随后才下意识地对视。   各自惊讶,却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天国与地狱的真实性,还得另说,但就那场会议中,恩佐与薇薇安的讲述看,腐落之渊是确切存在的。   而它,就与那条通向深海的隐路相连。   故而罗伊二人下意识里,就觉得那该是极危险的凶地,而就一般的冒险故事说,危险就该与财宝并存。   只不过在他们这,那财宝换成了盾牌。   既然如此,他们会因不言而喻的心思,做出同样的选择也并不奇怪,甚至说,二人早就料到了这情境。   那么就看谁能说服谁了。   “别来‘这次你来’那套,现在本船长可没伤到那般地步。”   罗伊微抬起手,阻止青年开口的同时,先发制人说:“这不是什么扮演游戏,这是件很严肃的事,甚至可能关乎生死,你要想从我手中抢这条路……”   “就得给出能说服我的理由,否则免谈。”   被这么一堵,副手却依旧平静,并没流露出半分苦恼,他沉声说:“虽然不想这么说,但船长,就现在而言,能随时唤醒伟力的我,似乎要比你更强。”   “同样的,也更有希望于死地之中幸存,难道不是吗?”   真是不公平。   闻言,罗伊眼角微抽,在心里暗骂了声。   身为魔鬼后裔的她,如今深陷“迷梦”,不醒来就无法接触魔力,终生都要受到桎梏,可她这位副手,只是遭了诅咒,就能随时动用,这简直太荒诞了。   虽说吧……   眼珠转了转,少女想到了些什么,面上摆出副匪夷所思的神情:“唤醒伟力?你是指同恩佐打的时候,展露的那种?恕我直言凯因,那实在有点……”   船长没说完,但青年知道,那“有点”二字后绝不是什么好词,微蹙着眉说:“虽说时间和上限都有限制,但至少有殊死一搏的机会,这你总不能否认。”   “是吗,那或许只是你一厢情愿。”   双手撑着船沿,罗伊微微后仰,带着抹慵懒的微笑说:“更何况,就那点儿有限的力量,在我那先祖面前,实在不够看,相比而言,了解他才更重要。”   “我同他见过数面,明里暗里,更有过不少次交锋,自然更清楚他的心意、作风,所以我才更为适合。”   听到这儿,趴在船头的幼龙回头,视线在二人间徘徊了下,觉得这谈话实在有趣,且有些难以理解,毕竟,有谁会为了抢着直面凶险,而毫不让步呢?   除了这两位“奇人”。   移回目光,幼龙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盘起身子,心想反正一时半会,他们也说不完,还不如多睡一会。   不知为何,它最近越来越嗜睡,且总有种命运将至的紧迫感,或者说,正因这感觉,才想更快些长大?   可明明,那东西还离他们很远。   究竟是为什么呢……   没人能听到尼德霍格的心声,而对它酣睡一事,罗伊二人也早习以为常,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正因此,他们错过了个极重要,甚至关乎成败的情报。   那就是潜藏在死寂大三角深处的,并非那艘死灵之船。   而是别的东西。   争夺地狱之路“归属权”的谈判仍在继续。   “既然船长你这么说,那我们就先不谈什么力量不力量的,单从这点而言,你了解爱德华船长的同时,他不也同样了解你?甚至于说,那条死路……”   “都是他专门为你设计好的,为的就是利用你的心理。”   副手说的这些,罗伊自然想过,因为她早在这方面吃过大亏,只是为了说服对方,有些刻意地略过了。   “另外,你怎么就能确定,那魔鬼不会反其道而行,将那神物埋藏在瀑布之上,而非更明显的海底呢?”   二人谈判的前提,都是建立在魔鬼毫不掩饰杀心的前提上,包括将宝物藏在,直抵冥河的腐落之渊旁。   他笃定少女知悉他的心思,笃定她会义无反顾前往地狱,并最终被埋藏在海底,再无分毫醒来的可能。   可就如副手所言,如果……   事实正好相反呢?   “你想多了,副手。”   敛去微笑,罗伊正色说:“就如你说的,我了解先祖,所以我知道,他是个怕麻烦,或者说不屑于拐弯抹角的人,哪怕是阴谋,在他手中都显得直白。”   “当它揭开后,会让你觉得,原来他说的大多都不假,只在其中添上了些很简单,却避无可避的陷阱。”   “过去如此,这次也不会有不同。”   船长微垂眼帘,低声说:“所以此行说到底是个明局。”   “可他不会想到,我会与你同行不是吗?”   凯因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点,亦或本就等着这话,他微沉着声说:“更不会想到,去地狱的另有他人。”   “于是棋盘被打乱,所有注定之事,都会因此而改写。”   “这就是我们的机会,船长。”   注视着那对蓝眸,看着其中隐现的电光,少女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如果说这场局是先祖于数百年前,就为她准备好的,那他一定料不到那场梦。   想不到她没沉沦在那梦中,反拥有了属于她的……受赐者,就像化为星火,也要阻止他的艾萨克大副。   不,该说在离开梦后,就算他能猜到,也已来不及了。   心系将碎封印,遥隔万里大海,任他伟力通天又如何?   是的,这确有破局的可能。   看着少女紧握船沿的手,知道她已接受了他的看法,但内心仍旧挣扎,不愿就此决定,凯因轻声说:“相信我,船长,我会带着那面盾……活着回来。”   “相信我。”   又一次低语般的重复,像是一只无比温柔的手,轻轻拨动了罗伊的心弦,可那带起的轻柔乐音,却没令她思绪更乱,反抚平了她心间忧虑与闪动目光。   于是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   她同意了。 第521章 死心与软弱   “那到时,让尼德霍格跟你一起去。”   听着船长的低语,凯因沉默了会儿,想说些什么,却被她抢去了话头:“别讨价还价,至少在这事上。”   因为青年足够理性的判断,与对魔鬼心意抽丝剥茧般的解读,她接受了他的提议,希冀能打乱那人的布局,可却并不意味,她会同意他揽去一切危险。   无论从战力,还是更重要的,飞行带来的脱险能力看,有幼龙相随,对接近深渊无疑是个巨大的保障。   甚至可能彻底扭转局面,像在阿刻罗俄斯灯塔时那般。   知道在这事上,船长绝对不会让步,凯因只好苦笑着点头,没再坚持,事实上,能让她让出通往地狱的道路,他就已经足够满足,本还以为希望渺茫。   这样就已经很好。   关于分路的谈判,到此就告一段落。   不知是否各有心事,谈完后的二人,反都陷入了沉默。   “船长。”   直到副手内心挣扎了许久,最后还是捺不住冲动,并斟酌完说辞后,旧木舟上的安静,才终于被打破。   听到青年的呼唤,本微低着头,目光飘忽不明心绪的罗伊,怔了下,后抬眼看向他:“我在听,怎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想问问……”   哪怕已下定决意,可问题到嘴边时,凯因仍有些不自然,顿了许久,才深吸口气,直视着她的双眸,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最后失败了……”   “你还会坚持往下走吗?”   闻言,少女眨了眨眼,旋即目光微闪,很久没有说话。   她没料到,他会问这么个问题。   失……败?   什么叫失败呢,是没能取到那神物,再无进入诅咒海的希望,又或者,是他们,或其中一人没能回来?   情况繁杂,可能的结局太多,这问题根本就没法定性。   那换个方向,问这问题的人……是想听到什么答案呢?   默然想着,罗伊本有些闪躲的目光,又不自禁转回,落在了那张稍不自然,可没任何意向流露的脸上。   你想要什么答案呢,凯因?   “不需要考虑我的想法,船长。”   似猜到了少女所想,副手轻轻摇头,颇为认真地说:“你知道的,无论你的选择是什么,我都会支持。”   “我只是……单纯想知道而已。”   任谁都能听出,这话有些太刻意,事实上也是,这并非青年真正的想法,而是他几没对她说过的谎话。   有趣的事,对演戏、扯谎极擅长的船长,却因情绪太乱的缘故,没对此投入太多注意,反没觉察出来。   于是她认真地思考了。   她想象了每一种可能的画面,深陷迷局,一去不返,亦或是更凄迷的,只余一人的悲剧,甚至将通往诅咒海之路断与未断,自己是否醒来都纳入考量。   整理好思路,有了大致方向后,她才微低着头,看着靴前腐朽的旧木,低声说:“如果真是那样的结局,而我又没能……在绝境前醒来,那我想……”   “我想……”   说着,少女握着传来,本才放松不久的手再度握紧,甚至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似乎对于她而言,说出那个词,比面对危险、诡物都要来的困难得多。   但最后,她还是抬起了头,望着那对蓝眸述出了心言。   就像遭逢苦难后,勇气不减的野猫。   “我想我会死心吧。”   看着少女说出“死心”二字时,唇角那抹不明情绪的淡笑,凯因不知该作何反应,明明这就是他想要的答案,可听一向强势的船长,说出这样的词……   他却只觉沉重,还有些心疼。   “真的。”   见副手没有反应,还以为他不信,罗伊又低低补了句。   “为什么呢?”   明明知道,这问题最好到此为止,可不知为何,凯因还是想知道,她做出这决定时,是出于什么想法。   “为什么啊……其实也不复杂。”   似放下了什么,罗伊轻出口气,神态显得放松了许多,她微垂眼帘,微笑着说:“因如果到了那种局面,我还不能唤醒自己,那么一切都已没有意义。”   “就如女士,以及更多人说的那样,我若无法醒来,那么对上那魔鬼,别说胜算,连点威胁都给不到。”   “就连这开门战都打不赢,那还谈什么直取魔鬼岛呢?”   “说的更直白些,不如就此认输。”   现实总是沉重的,甚至可能比船长讲述的还残酷得多。   因为不是所有事,都有重来的机会。   像冰海之行,幻梦之旅,以及摆在眼前这场冒险,都是在实打实地赌命,一旦落败很难有生还的机会。   更遑论是带着战舰、班底全身而退,重整旗鼓后再来。   所以,到了那境地,她会识趣地放弃。   再不去想这些事。   不知是否是进入大三角深处后,吹来的海风太过幽冷,以至连还算厚实的船长服,都有些抵御不住,少女像只灵巧的猫般,轻手轻脚去到木舟另一侧。   甚至还少见地,偎到了副手的怀里。   就像回到了二人初遇的孤岛,回到了那个黑暗阴冷的暴雨夜,只不同的是,那次是青年发了高烧,需要她的拥抱,而这次,却是她自己想得到些慰藉。   因为什么?也许是未知前路,又或者,是自己的软弱?   至少她看来,那就是软弱。   “抱歉。”   体温驱散了些寒意,二人相拥许久后,青年低语般说。   “你有什么错啊,就因为问了那问题?”   少女的脸埋在自己怀里,故而凯因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能从她的话音中,听出些许笑意,自嘲的笑意。   “别自责,我又不是小孩子,接受得了现实的残酷和黑暗,只是……凯因,你觉不觉得我软弱了很多?”   “相比于刚相见的时候。”   回忆着初见,相伴的那段时光,副手发觉光从表象看,确是如此,那时的金瞳魔鬼,无论面对怎样的大人物,都是副轻佻、无谓样,从没有分毫让步。   强势得惊人,强大得仿佛无可击败。   可自冰海之旅后,她似乎真的变了许多。   魔鬼、神明、艾萨克统帅,以至兼具贪血者惧亡人身份的薇薇安,在面对这些凡世外的存在时,她也会有力不从心的一面,更别提那时魔鬼伟力仍存。   而现在……她甚至需要他来保护。   “也许是因为那些吧。”   因为二人间的羁联,与那道诅咒,在二人相偎的现今,罗伊能隐约听到副手的心声,并给出相应回应。   可在应声后,她随即又改了口:“说起来你也许不信,我会有这种麻烦的情绪,更可能只是因为……”   “变成了女人?”   “当然,也有可能是在乎的人与事太多,太重,以至于压得我不能再像过去那样,随心所欲肆无忌惮。”   “我需要考虑更多,而不仅仅是自己。”   “别嫌我话多,副手……”   轻笑了声,船长自青年怀中仰起脸。   出乎凯因预料的是,那张与初见时一般动人的面容上,并没有她自己口中的软弱,亦或是伤秋少女的凄楚,而只存着抹淡笑,隐隐可见不可摧的坚持。   就仿佛先前的表现与话,都只是场刻意表演出的戏码。   但青年知道,不是这样。   “我只是怕以后,没机会说了而已。” 第522章 现世与旧代   木舟上的话音渐低,到最后,就只余下静谧与宁和,它载着紧紧相偎的二人,朝水雾弥漫的深处行去。   就仿佛并非驶向战场、险地,而只在进行场蜜月悠游。   在这视觉、方向感在内,感知极度受限的大三角深处,穹顶又被黑雾笼罩,以至少女没法察觉,在上空漆黑漩涡的更高处,有着一道似于镜面的虚影。   要描述的话,那就像是块……   暗灰的方石。   夕阳透过半破的旧木窗,洒落进充满陈旧气息的木屋,最后落在搭在王座扶手上,那只手所佩戴的方石戒指上,在那块方石中,有黑雾涌动渐成漩涡。   饶是有些许余晖映照,那王座中人,面容仍全然隐在阴影下,甚至就连呼吸声,都微弱得有些听不清。   若非他的手指,仍有节奏地轻敲着扶手,旁人根本没办法分辨出,这位大人物,是否已经陷入了梦乡。   木屋仍是那个木屋,只是今天没有会议。   自然就只有他一人。   只不过,这才是此处的常态,这被海盗们视为圣地的地方,形容得更贴切些,其实只是那人的私有财产,说是休息室也不为过,其中一切都只属于他。   王座,其象征的地位,甚至是……   海盗史书。   此时,那人就仰靠在王座中,一手打着某首船歌的节奏,一手翻着那像杂物般,随意摊在腿上的厚书。   全不在意那已留存千百年,可称文物的书籍会否散架。   “吱呀。”   随时可能迎面而倒的木门,与坑洼的地面摩擦着,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一位穿着旧礼服的青年,端着纯银的托盘走入,很快来到了长桌首席的旁侧。   随手将托盘放在桌上,青年拿过放于其上的酒瓶,熟练开瓶、倒酒、醒酒,一面说:“威茨默的白琥珀,酒窖里最后一瓶,也应该是全世界最后一瓶。”   “照《名酒鉴赏》所写,喝之前要醒……”   不待青年说完,那人就停了把扶手当乐器的行径,伸手拿过水晶杯,像喝水般,一口饮尽了其中酒液。   陶醉地咂咂嘴,王座中人微歪过头,目光仍不离那本史书,略嫌弃地说:“我让你找本世界名酒的介绍、饮用手册看看,不是外行人瞎捣鼓出的货色。”   “白琥珀要醒酒,他怎么不醒醒脑子?”   这酒世界上就没几瓶,没几人喝过,哪来的饮用手册?   闻言,青年默然想着,给那人手中的酒杯再添上些,同时毫不客气地说:“酒我不懂,但老头子,我只知道你要再这样翻书,史书总有天会碎成一地。”   “还有,别把酒溅上面。”   敷衍地点点头,说了声“我从不浪费酒”,那人该怎么翻书,还是怎么翻,没半点听进去,要改的意思。   不过也是,谁又能要求他呢?   饮了几杯酒后,那人似是看疲了,合上腿上的厚书,将它和酒杯搁回桌案,同时示意青年不用再倒了。   放下酒瓶,看着王座中人那慵懒的,似要小睡会儿的样,与他已成习惯般,下意识摩挲着的那枚方石,青年沉默片刻后,忍不住问:“你不再多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   听着那怠惰的回应,青年挑起眉:“好歹她也是……”   摆摆手打断青年,那人语气虽淡,倒听不出什么不耐:“别拿这说事了,要较真,我培养的人可不少。”   “不是只有她一个。”   闻言,青年撇撇嘴,说:“真够无情的。”   对此,那人只笑了笑,教诲般说:“不是因为坐这位置,就要摒弃个人感情,也非所谓的站得太高经历太多,只是我看来,情感真是很没意义的东西。”   “拿来消遣可以,看太重,就成累赘了。”   听完这话,青年只耸了耸肩,明显不怎么赞同这言论。   不过,那人显然也只这么一说,而没想过要说服对方,他微低着头,看不清神态地说:“再说了,这事怎么发展,早已定好,我何必再浪费时间去看?”   “还不如多睡会儿。”   听着那渐低的话音,知道这么下去,照这位大人物的性子,是真有可能说睡就睡的,青年无奈地叹了声,说:“大船长,我当然相信您对局势的判断。”   称呼改变,谈话的性质自也改变。   青年注视着,那张隐在帽檐阴影下,似永不现世的面容,沉声问:“我只是想知道,您如今究竟……”   “是站在哪一边?”   这问题虽足够惊人,但其本身,反不如青年提出此问这事,更为震撼,因为很少有人有这般勇气,敢于直面质问那人,而知晓内情者,更是少之又少。   照理说,除却与会的传奇,别人根本摸不到那事的边。   除非……   他就是这位海盗皇帝的代行人。   听着青年的质问,王座中人的睡意似乎退去了些,他微抬起眼,直视青年双眸,片刻后不明情绪地笑了笑,反问:“这是你在问我,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知道规矩,大船长。”   注视着那对深渊般的眼瞳,与瞬息间扑面而至,海潮般的压力,青年没丝毫退让之意,极冷静地回答。   他是对方的代行人,可这也同样意味,他将与自己过去的一切,全然斩断,能,且只能作为他的代表。   而不能成为任何人的喉舌,哪怕那人与自己关系再近。   “你最好能保证,维克多。”   得到满意的答案,那人收回目光,而那实质般的压力,也随之而逝:“毕竟,你现在的身份不是谁的儿子,又或者哪艘船的狙击手,你得看得更远些。 ”   青年沉默片刻,低低回了声“是”。   确定这是对方自己的心言,那人自然就能判断出,青年想问的,并非是他在魔鬼与少女间的立场,而更为广远,是……在现世与旧世界间所处的位置。   因为他曾对青年,说起很多时代变迁带来的问题,一如愈演愈烈的,文明与野蛮的冲突,南方群岛在现世的处境,与海盗这一存在,终将走向的终结。   所以他这位年轻的代行人,在眼见了他与魔鬼的那场交易,知悉事态发展后,自然不免生出某种疑虑。   担忧他是否……想让时代逆流。   以重现那混乱的旧景。   “你问的有点意思,总算称得上,有些自己的考虑了。”   懒散的声音自王座传出,虽然话语中带着些赞许,但他仍摇了摇头,颇为可惜地说:“只不过这问题……未免还是浅薄、愚蠢了些,就像在问我……”   “在那已然腐朽,不可重现的旧代,与这个属于我的世界中,我会选哪个,恕我直言这根本不需猜吧。”   “我站哪边?当然是自己这边。” 第523章 拭目以待   我的世界,这真是个……嚣张狂妄到极点的词,不过配上那人的语气、身份,却又令人下意识里信服。   因为他是大船长,是前任奥兰皇帝都需警惕折服之人。   在他眼中,根本没有什么新世旧代,也不存在立场问题,因为在他自愿退位前,世界就是他的,当他打破缄默开口时,整片大海就只会余下他的声音。   他是海盗,是群岛,亦是笼罩现世上空,遮日的大手。   无人可撼,哪怕伟大如爱德华船长。   “其实对这事,你们一直有个误会。”   解答完维克多的疑虑,王座中人没有立刻结束话题,而是借此机会,以教导的口吻,告诉他些埋藏更深的真相:“实际上,我根本没有同那魔鬼交易。”   “这只是你们一厢情愿的看法。”   闻言,青年不自禁蹙起了眉,哪怕对眼前人无比信服,可他一时半会儿,还是没法接受他此时的解释。   毕竟,大船长与魔鬼的交易,是所有传奇达成的共识。   非如此,不能解释他所作的布置,替那位魔鬼铺就的道路,甚至为此,不惜亲手葬送故人之女的未来。   被这位海盗皇帝赏识,成为其代行人,维克多的身份无比特殊,就某些方面而言,隐隐更在传奇之上。   正因此,青年能从大船长口中,知道某些藏得更深的事,一如罗伊陷入梦境前,那遥隔数万里的奇诡对望,又或者,是他对死寂大三角那隐局的设计。   还有更令人玩味的,就是他对深海船长请求的默许。   这无不表明,他与魔鬼达成了某些协议。   只是隐秘得连自己都不知道,这就是青年原先的看法,但如今,似乎却要被当事人的平淡话语推翻了。   “这很难理解吗?”   见都说到了这,青年仍有些惘然,那人轻轻地摇了摇头,似对他的领悟能力,有些失望,兀自往下说:“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小子,你想想……”   “一个身陷封印,被葬在旧代的败者,有什么资格同我谈判?凭那传说中无可战胜,实际寸步不能离的幽灵舰队,还是那些老掉牙故事中奇诡的怪物?”   “都是些吓唬孩子的玩意儿罢了。”   听着那人全不在意,微讽的话语,青年觉得自己的嘴有些发干,舔了下唇后,说:“我说大船长,我知道您不怕那些,可怎也不能把它们说成玩物吧。”   因为身份原因,维克多是除却传奇外,唯一一个有殊荣,能翻阅海盗史书的人,自从那古老的书籍中,看到过关于此代大船长的记载,了解过其伟迹。   可这说法,还是过了些,岂不是把他们全说成了孩子?   虽然以他的辈分说,倒也没错就是。   王座的阴影中,传出声轻笑,显然早料到了他的反应,那人随即恢复平淡,说:“其他人我管不着,但你要想……就要对那种东西,提前有心理准备。”   “至少遇上时,别被吓白了脸。”   知道那人省略的话语为何,青年沉默片刻后肃容应下。   “话说回来,我真没收那魔鬼什么好处,也没答应他什么,只是随便谈了谈,然后,达成了一个共识。”   停下了对方石戒指的抚摸,那人缓缓抬手竖起根手指。   心里很清楚,对方会说这么多,并非因为自己现在的身份,而是未来的某种可能,因而青年听得无比认真,没丝毫走神,恰到好处问:“那个共识是?”   “不论他和他后裔间的事,最后会迎来怎样的结局,魔鬼、神明,与逃过一劫,留存至今的旧物……”   “都得离开这世界,带着那些诅咒一起。”   “这个时代,不再属于他们。”   听着大船长淡淡的宣言,饶是过去身为狙击手,任何情况都能保持冷静的青年,也不由露出震撼之色。   因为这相当于,大船长直接宣告了,那个旧时代的终结,宣判了所有古历,乃至旧历留客的最终命运。   简直等同于宣战。   但更为惊人的是,本身就代表着旧世辉煌的魔鬼……   同意了。   他随手抛却了,所有在这世上,支持、拥护他的信徒。   不论时代,难道站在顶峰的存在,都这般冷血可怖吗?   “只要他能保证这点,他与后裔的事,我可以不插手。”   抬起的手徐徐回落,放回了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王座中人懒散地说,似真就是个局外人。   知悉这些惊人隐秘,青年许久才回神,他喉头滚动了下,有些艰难地说:“可大船长,您真信他的话?”   “那魔鬼就连神明都敢欺瞒。”   敲击的手指一顿,那人似笑非笑地说:“可我是海盗。”   骗得过神明,可不见得骗得过海盗。   特别是像他这样的。   既然对方这么说了,维克多自不会不信,大船长的判断,他思绪飞转,目光不住地闪烁,片刻后忽地一凝,像在这繁复难明的风雨中,捕捉到了漏洞。   “可您不是说, 您不插手这事儿吗?”   不论是引少女入梦,派出恩佐,还是默许深海船长的前往,这无不是他意志的展现,与前言自相矛盾。   “笨蛋,我是说……可以。”   听着青年的质问,那人理所当然地说。   窗外夕阳渐敛,夜色将至,令得笼着那人面容的阴影,愈发深沉,可不知为何,在听到他说出这颇无赖的话语时,青年分明看到,他嘴角莫测的笑意。   可以不插手,与置身事外……是两码事。   眼眸微亮,青年似明白了什么,也少见地微笑起来:“我就说嘛,像您这样的狮子,就算得了承诺,又怎愿眼睁睁看着,外人把手探入自己的领地呢?”   “别误会,我可没帮那小子什么。”   虽然从情报,或者在情报到来前,王座中人就已经知道,罗伊性别变换的事,可仍习惯照旧时称呼来。   “经此一役,能不能醒,还得看她自己。”   听着那不负责的话语,青年敛去微笑,无奈摇头:“我说老头子,你就不能上心点,万一她没能……”   青年对眼前人的称呼变了回来,自意味正事就此结束。   他得到了个还算满意的答复。   只是维克多没想到的是,对自己这玩笑般的话语,王座中那人,却像是真睡着了般,没做出任何回应。   于是他知道了那人的想法,渐停了口,忽觉身心一寒。   如果她没能醒,没能在那场风雨中冲破命运之茧……   那又如何呢?   反正不论结局为何,一切都会照着王座中人的意愿来。   “真够无情的。”   许久,青年轻叹了口气,苦笑着重复。   “看开点维克多,一场游戏而已,至于胜者是谁……”   被第二次如此形容,那人仍满不在乎,只是微抬起手,打量了番佩于其上的石戒,慵懒而无谓地淡语。   “让我们拭目以待。”   那人语落,那块暗灰方石中,汇聚、翻腾着的黑雾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晦暗的天,是无光的海。   是相偎于木舟,被命运与阴谋裹挟,临近终点的二人。 第524章 幽灵桥   “船长,我会尽量,不牵扯你前进的脚步。”   青年柔和的话音传入耳畔,罗伊知道,这是对自己所言,“在乎之人太多”的回应,于是在他怀中轻轻摇头:“说什么呢,我知道你与船员们有多努力。”   “没有大家,我根本没可能走这么远,又有什么资格嫌你们拖累?相反,有你们相伴是我最大的幸运。”   “纵观历史,哪有伟大的海盗船长,是孤身一人的呢?”   因为少女的脸颊,紧贴着自己的胸膛,因而她摇头时,凯因只觉有些酥痒,再配以她轻柔真挚的话,内心因她先前的自述,生出的些微压抑渐渐散去。   “所以安心吧,我刚才不过是想起了,就提一嘴而已。”   “本船长才没那么脆弱。”   说着,罗伊从他怀中起身,微笑着,语气轻快了许多。   这不是谎话。   虽说如青年所想,那场冰海之旅、突陷的幻梦,与墓岛上,同恩佐船长的交锋,无不表明她现在的力量,已难掌控局势,甚至会不可避免地感到无力。   且没能醒来,或者说在那场大梦后,体内伟力没有半分响应的趋势,也于不觉间,成了笼罩在她身周的重压,一如不散的幽魂,时刻徘徊在她的心间。   这般情境,再加之副手决意同行,所带来的忧虑与不悦,才令得她说出了那番话,那关于软弱的心言。   但就如她所说,她没那么脆弱,就算有也只转瞬即逝,是一现昙花,那之后,她仍是冷酷的金瞳魔鬼。   若是怕,她也不会走到这步。   知道船长先前,可能有那么刻怀疑自己,但已迅疾地调整过来,没有大碍,凯因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他微微颔首,以示了解,只是刚想再说什么时,眼角余光,却忽地瞥见些流光,一抹……熟悉的星辉。   于是他没开口,而是蹙眉移过目光。   然后,他看到了那块暗灰色矮礁,不,该说是无数块。   它们或笔直或倾斜,自不知深浅,无光的大海中突出,入目一片杂乱,在渐浓水雾的映衬之下,更是像极了片乱葬岗,哦,该说这些矮礁的形制……   本就与那墓岛上,横七竖八插入地面的石碑一般无二。   副手看到的星光,自就是悼亡文。   只不过,与墓岛上那些不同的是,礁石上的星辉并不稳定,随着拂过的海风,忽明忽暗,甚至让人怀疑,它们是真实存在的,还只是迷雾带来的幻觉。   此外,还有的不同源于字迹。   凯因能明确地分辨出,铭刻下那些星光字符的,并非同一人,且字形极为潦草扭曲,就像是将死之人,抬起沾满殷血的手指,绝望、胡乱地涂抹上的。   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礁石上铭刻的,都是同一句话。   “欢迎来到地狱。”   就仿佛那位“好客”的主人,早知道来客会选择哪条道路,故而让那些濒死的灵魂,留下了这些欢迎辞。   “怎么了?”   青年没有读出那句话,但他无意间流露出的凝重、微惘,还是被观察着他的少女,第一时间捕捉到了。   “船长,你看不到吗?”   闻言,凯因强自定下心神,指着那些因木舟的沉浮,而起落着,若隐若现的礁石,有些不解地问少女。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罗伊微扬起眉,如实回答:“我当然看得到,如果你指的,是那些奇形的礁石。”   “除此之外呢?”   面对青年的追问,船长眼中的迷惘更深,轻轻摇头,说了句“没了”,后转眼看他,有些担忧地问:“我说凯因,你不会出幻觉了吧,或者说说看……”   “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只能看到礁石,而没有字符吗……   听到这儿,凯因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做出个基本判断,后若有所思地想,那些悼亡文,是否就是那幕后者,专门呈给他看的,为的就是动摇他的决心。   可也没道理,那魔鬼照理说,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到来。   想不清缘由,但青年至少能确定一点,那就是这句话,必然是那人抛出,用于动乱军心,或让二人产生分歧的引火线,于是迎着船长的催促声解释说。   “没,我也不确定。”   收回目光,凯因故作自然说:“我先前似乎看到了道幽魂,可一眨眼就消失了,可能确是我的幻觉吧。”   幽魂?   闻言,少女下意识捏住了,自己佩着的那枚吊坠,那是女士交付她的,承载那位幽灵少女执念的媒介。   难不成凯因看到的就是她?   可吊坠先前没任何反应,且它只认自己,他没道理能看到她,还是说,这又是铭于他身的诅咒在作祟?   副手不知道,自己随意胡诌的一句话,竟能与船长的某些见闻对上,从而让她陷入了好一番胡思乱想。   “别想了,就当是我眼花了。”   他只平静地宽慰她,想把这话题揭过。   苦思不得解,少女也只好把这怪事,归咎于他的幻觉,苦着脸叹气,刚想数落他几句,怪他让自己这么紧张,却忽地听到,船首传来的幼龙的低吼声。   同副手对视了眼,见对方同样意外,罗伊立刻探出些身子,朝不知何时睡醒的幼龙,所望的方向看去。   那之后,她看到了极难望的奇景。   一道淡光自天际垂落,如曼舞的轻纱,又似纤细温柔的手,轻抚着距木舟不远,那片暗沉如渊的海面。   下一刻,如神迹天降,一座虚影般,半透明的古式桥梁,出现在光辉所落之处,通体映射着幽蓝荧光。   就像传说中,唯有被满月照耀,才会显现出的幽灵桥。   在二人被此景吸引,怔然的短暂间,那自天垂落的淡光,开始悄无声息地流转,朝着木舟的方向洒来。   断桥随之延伸,渐趋完整。   而在它要带着二人,进入那世外地时,同时也带来了现世外的,声音与绝景,“哗哗”的流水声渐大,淡光笼罩区域内,浓重遮目的水雾也在迅疾淡去。   于是不由自主起身的罗伊与凯因,看到了大雾后的真容,同时于心中泛起,一种难言的震撼与恍惚感。   在光芒之始断桥起处,是接天连海,不见止境的……   大瀑布。 第525章 消失的绘像   “看来,我们到终点了,或者说……”   “起点。”   半晌,罗伊才从那瀑布,那传说中立于世界尽头的壁障上,收回目光,继而仰头,朝着光流来处望去。   那落于海面,引出幽灵桥的不是他物,正是与之相关的故事中,都会提及的满月之光,只是那突兀而现的圆月,并非银白,而如童话般呈现瑰蓝色泽。   它悬于远天,似最幽魅的明珠,嵌在了漫天黑雾之中。   而那,正巧也是漩涡的中心。   这自也表明,它正对而下,就是死寂大三角的最深处。   以死地终末,已知、未知海域的分界,作通向神物与诅咒海的起点,不得不说,这很符合魔鬼的作风。   “那我们走吧,船长?”   听着少女梦呓般的低语,看着幼龙兴奋地跃下船头,在延到近前的幽灵桥上,如履实地般跑动,凯因笑着摇摇头,也踏上桥梁,后回身对少女伸出手。   就像要与她共赴舞会。   闻言,罗伊移回视线,看着稍显刻意,摆出绅士姿态的副手,知道他是想轻松下气氛,不禁苦笑了声。   上前几步,船长将手放在青年掌心,在他的引领下走上幽灵桥,后好奇地踩了踩,但在发现这座桥的质感,与寻常石料并无区别后,也就失去了兴趣。   “走吧。”   伴着少女的轻语,二人踩着幽蓝月光,朝在前方“开路”的幼龙走去,只还没走几步,步伐就忽地一顿。   因为牵着手,凯因能清晰感知到,少女的身躯先前无由地战栗了下,就连手心,都如瞬间失温般一寒。   “怎么了?”   于是他略担忧地看去,随着她一起止步,然后关切问。   像被更重要的东西吸引,罗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第一时间侧过身,循着感觉,望向来时的方向。   也就是先前经过的,墓区般的礁石群。   似看到了什么诡异之景,少女不自禁地蹙了蹙眉,暗金的眼瞳中,流露出些许惘然,只是很快就醒了神,对副手摇摇头:“没什么,我可能也眼花了。”   “也看到了道……幽魂。”   插曲结束,旅途继续。   迎着幼龙催促般的叫声,二人没再耽搁,朝深处走去。   期间,凯因还不忘调侃,说他们看到的那道幽魂,说不定是同一道,常年于此间出没,以捉弄人为乐。   只是他没看到,在听到这话后,船长的神情更古怪了。   罗伊不知道,青年口中的幽魂,究竟是他真实眼见,是幻觉,还是纯粹胡诌的,但她至少能确定,自己先前所见绝非错觉,而是确切存于世间的魂灵。   是女士交付于她的,一位可怜的孩子。   刚才她会浑身一颤,就是因为颈间的十字吊坠有了反应,生出微寒凉意,一如她离开世界尽头时那般。   于是她回眸,然后,看到了那道幽魂。   那位纤弱的少女。   她仍穿着纯白长裙,蓝银色,海草般的长发垂落,披散在瘦削的肩头,安静、孤独地坐在一块礁石上。   因为礁石太矮,她的裙摆飘在海面上,似柔弱的白莲。   她依旧像过去那样,一动不动,似尊石雕般望着远方,望着那时刻吸引着她,发出呓语般呼唤的源头。   但这次,却与同罗伊初见那次,以及古来每次都不同。   因为那呼唤声……是如此的近。   仿佛近在耳畔。   在罗伊收回目光,转身离去那刻,心怀执念的幽魂就散去了,但她的心意,却通过那枚冰火交织般的十字吊坠,传入了船长的心间,自此再挥之不去。   那艘被葬于旧历的巨舰,就在大三角。   这是同副手朝那瀑布走去时,罗伊最难以平息的心声,但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再回头,理由一如前次。   只是……她不知这是对,还是错。   不知觉间,大瀑布已近在眼前。   只是与平日看到的不同,这般恢宏的瀑布在淌落时,却没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只有极轻柔的流水声。   真像极了天国来的乐音。   在走近的二人眼中,那水流淌落的速度,就像被放慢了无数倍,入海时,也只激起涟漪而无半点水花。   若非目睹了其全貌,少女甚至怀疑它是逆流而上的,是神灵亲手所筑,用以隔绝新旧世界的冰冷哭墙。   就像有人用伟力,在大瀑布内部,生生开辟出了条道路,幽灵桥的尾端并非水幕,而是幽深甬道,地面、墙壁无不逸散荧光,看着就像极北那座灯塔。   甬道不宽,但能容三人并肩而行,倒也不至压抑逼仄。   走入甬道,身后的月光、幽灵桥,甚至是那艘旧木舟,都悄然消失不见,对此断绝后路的明确表态,二人没丝毫紧张,罗伊甚至有闲心,摸了摸墙壁。   感受着那温润的触感,少女略有动容,对副手凝重说:“这和筑成极北那座灯塔的材料……是同一种。”   这是个很重要的信息。   因为不管这种不似冰,更似珠玉的建材,是源于此间,还是极北,都证明其中蕴着难想象的魔鬼手段。   这已足够证明,那位先祖来过此间。   于是许多推测落定。   “那证明我们来对了。”   对此,青年仍旧平静,这个发现虽然断绝了所有侥幸,但至少告诉了二人,他们开始步入那人的死局。   也距埃癸斯越来越近。   语落,或许是因心事,又或者,是因为渐近的别离,二人间陷入了沉默,只埋头向前,朝早已辨不明来去,只能靠幼龙的身影,判断方位的深处走去。   不知多久,这样的安静,才被幼龙催促般的叫声打破。   不约而同,二人抬眼望去,看见了那面铭刻着大片浮雕、壁画,告知来者“此为死路”的晶莹墙面,以及自它前的小片地面为界,分而通向上下的阶梯。   那就是引导之言中,提及的岔路。   一面向天国,一面入地狱。   走出甬道,来到阶梯的分界,罗伊二人才惊叹着发现,那些壁画、浮雕,或者说那面墙,比他们想象的要高得多,向上望去,入目仅余幽邃而无尽头。   不知何时,二人牵着的手松开了,船长上前几步,眼带异色地,望着那震人的,仿佛绘出了大海、陆地,与天空上的万象万灵,瑰丽至极的浮雕壁画。   “这画……有什么问题吗?”   想冲淡别离的氛围,副手来到少女身侧,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轻声问,虽然对于这样的奇景,他同样感到惊异,可看船长的反应,明显不止于此。   就好像,她曾见过近似之景。   “有,有很大问题。”   不顾蹭自己裤腿的幼龙,罗伊微蹙着眉,边回忆边沉声说:“这幅画,似乎同我在阿刻罗俄斯灯塔顶层看到的一样,只是完整许多,但问题在于……”   虽然失了那些光尘,让这幅壁画,少了几分微微而动的拟真感,且当时还有要事,少女没在那些壁画、浮雕上放太多注意,更别说刻意去记下图像了。   可尽管如此,她仍确信,这壁画与灯塔上的就是同一幅,因为她注意到了,近前栩栩如生的诡物绘像。   那狰然恐怖的巨型章鱼,仰天长啸的如山巨龙,至今仍深刻在她记忆中,更别说在历经墓岛之旅后,她已知道,它们就是传说中的克拉肯与尼德霍格。   只是……   轻抚壁画,罗伊的手掠过章鱼、巨龙,与许多她现今,仍报不出名讳的诡物,最后停在了一片空白上。   那片空白不大。   放在这面高墙上,更是极容易被忽略,但在船长眼中,它太过突兀,让她有了种极不祥的预感,就仿佛在说,并非所有的永恒诡灵,都被葬在了旧历。   有一只……逃过了命运。   “本该在这的绘像,怎么消失了?” 第526章 “骗局”   没有结果。   不论罗伊如何苦思,都想不起眼前这片空白上,原本的绘像,就仿佛那段记忆,被人极刻意地抹去了。   “算了。”   知道在这待多久,都只是白费时间,且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船长不再纠结,放下手,轻叹了口气,淡声说:“不管这是不是某种征兆,都由它去吧。”   “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要找到那面盾牌,最好还能在那诡物现身前回船应战。   那么……就该分道了。   不再去管那副壁画,少女转过身,看着静等了自己许久,却没半分不耐的副手,故作轻松地向他确认。   “凯因,没忘了我们说好的事吧?”   闻言,青年微微颔首,看了眼黏在她裤脚边的幼龙,轻声说:“当然,你往上我朝下,尼德霍格跟我。”   虽然在这分岔路口,并没有标牌,指明哪条路往天国,哪条路通地狱,但借着那场船长会议中论及的信息,二人不用推测,也能分清阶梯各自的通向。   天国在瀑布之上,地狱在深海之底,知道这就足够分辨,更何况,开辟道路的,还是喜好直接的魔鬼。   以他刻在骨子里的高傲,绝不会设太低劣粗陋的陷阱,因此,至少在这一方面,罗伊二人并不需多虑。   “正解,但你只说了一半。”   用靴子顶着幼龙的身子,给它朝副手那儿挪了挪位,少女先拍了下手,以示赞许,但紧接着又补充说。   “一半?”   凯因重复了声,见船长煞有介事地点头,不由蹙了蹙眉,微惘问:“那船长,你口中的另一半是什么?”   “我可不记得,在来时的路上,我们还就此谈过……”   青年没有说完,就被少女突如其来的,稍用力的拥抱打断,他感受着她的体温,有力,却因情绪而有些僵硬的臂弯,怔然片刻后,也轻轻地拥住了她。   “笨蛋,你还说过,你会带着那面盾牌……活着回来。”   “别忘了,也不许忘。”   听着把脸埋在自己肩头的少女,闷着声提的要求,副手没说话,只是拥得更紧了些,像以此表明决心。   不多时,二人重又分开。   “安心吧船长,我自己说的话,又怎可能忘记?倒是你,可别因此松了警惕,那人指不定下什么黑手。”   像要斩断心间的不舍,青年退了几步,距那地狱之途又近了些,微笑着说完这话后,对她最后点点头,留了句极洒脱的“走了”,就转身朝着阶梯走去。   背身后,他还不忘抬手摆了摆。   像极了过去,少女离开,去赴那些难归之约时的姿态。   但这次,罗伊却没像过往般,也干脆利落地转身,奔赴属于自己的命运,而是怔然地伫立在原地,望着那渐行渐远,因晦暗的环境,愈发模糊的身影。   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她心间忽地涌起了强烈的空落,与将要失去珍宝,只余回忆的,心碎般的痛楚。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微急促地喘息着,少女只觉,自己被铺天盖地的海水淹没,渐要无法呼吸,而这种令人不由恍惚,甚至绝望的感受,她只遇过数次,无一不是在……   失去挚爱时。   一如母亲永眠的那个雨夜,里奇靠着船栏合目时那刻。   正因那压抑、黑暗的回忆,罗伊几乎立刻想起了件事,想起那个被她忘却,却绝不该绕过的不详之兆。   对啊,不只是恩佐,凯因也能……   看懂悼亡文。   忆起船长会议结束,自己离开鬼镰号前,看着夜幕船长的背影时,心中涌现的不安,罗伊像捕捉到了什么,忽地很冷,没有半分迟疑地向前抬起了手。   她想喊住即将奔赴地狱的副手。   可……已经来不及了。   她所望的方向一片空荡,哪里还有青年的影子,想来在自己恍惚间,他就已经带着幼龙,走向了海底。   走向了那个必死之局。   伊丽莎白,你怎么这么傻?   有些无力地放下手,罗伊抿了抿唇后,突然咬着牙,暗骂了声,怎么到这时,才醒悟过来自己被骗了。   魔鬼的棋局早已落定,棋子最后的走向,也已成了定局……甚至说死局,如此,又谈何改写注定之事?   就像一本书,故事已然敲定,现今唯一还空着的……   就只有去接受命运的角色。   这算你第一次骗我吗?   望着幽邃的那面,默然注视着,自副手离去后就无故扭曲,连向下的阶梯,都已看不分明的通路,罗伊握拢双拳,任由指甲刺入掌心,哪怕刺到发白。   她轻咬着下唇,心想,原来你那些分析都是假的,你根本没信心改写一切,而只是想着接过我的命运。   那想来,那个“继续与否”的问题,也是早已想好的吧?   你可……真行啊。   自顾自生气、懊恼到最后,也只余下了声无奈的苦笑,船长深吸口气,回过身,朝着向上的阶梯走去。   事已至此,任何懊悔都已经晚了。   已经没法回头了。   那就向下走吧,看看这天国之路的尽头,究竟是什么,自己又能否在一切不可挽回前,真正地醒过来。   只能如此。   周遭一片幽静,使得少女的脚步,与呼吸声格外清晰,她沿着台阶走了许久,心跳才总算平定了下来。   她很清楚,如果这条路是一步掩棋,或者说明着的无用路,那么那位恶劣的先祖,一定会在尽头等她。   当然,如以前一样,该是化身。   为了什么?   或许是拿她取乐,又或许,是故意拖延些时间,因为他会设此局,就必然笃定,她终是要往地狱走的。   哪怕心怀侥幸来了天国,哪怕明知海底必存杀机,为了埃癸斯,为了前往诅咒海,她也必会一往无前。   如此,在“中间场”取笑她一番,想来会是不错的消遣。   只是……   想着那个“夺走”了自己命运的家伙,少女眼角抽了抽,差些又暴出了青筋,赶忙深呼吸几次平和心情。   是啊,她承认先祖绝对料不到,踏上海底之路的会是凯因,因为那家伙的心思,就连自己都没能看透。   冷静,冷静……   只片刻,船长就恢复了平静,她自知要面对那魔鬼,就决不能露出破绽,说不得还得为副手拖些时间。   这也许,是她现今唯一能做的。   抛却了繁杂心绪,罗伊埋头走着,不知何时能迎来尽头,但正当她以为,这样宁和、静谧的旅途,该会持续很久时,一道异样声响就突兀传入了耳畔。   “哗啦,哗啦……”   那声音很微弱,就算止步仔细分别,也很难捕捉得到,若非罗伊听觉、感知过人,怕也会被它逃过去。   停下脚步,附耳贴墙,少女微蹙着眉,听了好一会儿,确认那异响切实存在,却怎也分辨不出是什么。   但她至少能确定,那不是水流声。   因为它是自瀑布内部传来,而且与水声有细微的差距。   反倒像……   轻风拂动铁链的声响。 第527章 隐客真容   那就是锁链。   听了那异动许久,下了这定论后,罗伊继续拾级而上。   随天国之旅的推进,那突现的声音,虽仍极轻微,可渐渐地,已能从脚步和呼吸声中,抢去一席之地。   “哗啦,哗啦……”   经过推测与判断,罗伊能从异响的大小、质感上,确认其来源就是锁链,且很明显是由某种金属铸成。   那些金属链距这阶梯不远,且该没受刻意的外力作用,只是悬于空中随风而摆,而未与墙壁地面接触。   只是……   听着那愈发清晰的“哗啦”声,船长忍不住看了眼那侧墙面一眼,眉头蹙得很紧,没法理解为何在瀑布深处,会存在金属锁链,且规模听起来还不算小。   难道说,大瀑布内部并非实心,而拥有一个极大的空间,天然,或人为所造的?可那些锁链又是……   移回目光,少女看着脚下泛着荧光,不住后退似无尽头的阶梯,默然想,脑海中开始闪过一个个词汇。   锁链、空间,这很容易联想到牢笼。   只是,何等大的监牢,何等多的罪人,才用得上这么多锁链?而且被关押在这,又是谁来负责食水呢?   还是说,那些人都已经死了?   暗金的眼瞳不住闪烁,传入耳畔的异响愈发地清晰,仿佛两侧的墙在变薄,此外那声音还沉闷了许多。   就仿佛是从海底传来。   这声音……是从水里传来的?   听出了异响的变化,船长愈发惘然,眼前浮现出水下监牢的情境,觉得那座巨大囚笼,是不是因年代久远、地貌变化,而被高涨起来的海水给淹没了?   但很快,少女就否定了这可能。   虽不知自己已经走了多久,但罗伊至少能确定,自己该处于极高处,任凭海水高涨,也不可能抵达此处,那么,就只有因瀑布,天然生成这一可能了。   充斥着水的囚笼,显然不是用来关人的。   更何况,除却神明与魔鬼,也没人能,且有意愿,在这凶险至极的世界边界,构造出这么座可怕牢狱。   推断至此,答案已经很清晰了。   少女眼瞳闪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不,事实上那已不是情绪变换,而是因为在其中,有真切的光芒闪烁。   那虽微弱,却仍威严的炽金光彩。   思绪在加速,一幅幅具象画面,如湍流般掠过眼前,罗伊知道,这是体内伟力,对她有所回应的表现。   是自如夜大梦,走向破晓晨曦的征兆。   可她高兴不起来,一点也不。   因为那个愈发接近真相的推断,也因为那些伟力……   根本不是在随她心意而动,而是絮乱,无规则地奔流着,且越往上走就越狂暴,给人种如临大敌之感。   或者说,更像是对未知威胁的应激反应。   可魔力并非活物,照理说,根本不可能有这种感性的表现,对此,少女只想到了,一种稍可能的解释。   那就是这种现象,是它们,对深铭血脉的记忆的恐惧。   就像生灵遭逢天敌时,那种战栗感。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魔鬼伟力,敢对那东西亮出爪牙,敢于直面那深邃如渊的恐怖,而非如鼠般胆怯。   不去管那无由来的压抑,罗伊的心神,仍尽数落在,对各种线索的分析上,她渐通过已知的情报,与伟力带来的,若隐若现的模糊画面,接近了真相。   规模庞大的锁链,充满了水,位于瀑布中的巨牢,所见壁画上的突兀空白,极北冰塔上绘刻着的浮雕。   以及最重要的,神明、魔鬼超然的手段。   一切的一切汇聚一处,构出了一副极深沉压抑的图景。   被关押在世界边界,无名巨牢中的,会不会就是……   那只逃脱了命运的不朽诡灵?   所有文明、生灵的死敌。   眼瞳中的闪烁忽止,而同一时刻,船长也止住了步伐。   她徐徐转身,看着莹润光滑,一路来全无变化的墙面,无声地看了很久,暗金眼瞳中,先前似星火闪动的光彩,非但没有渐趋黯淡,反愈发熠然生辉。   罗伊甚至隐约能听到,自己的血液在咆哮着奔流,同那些伟力一起,心跳更是响得,急促得极不正常。   但在此之前,她明确地感受到,心跳曾有一霎的停顿,一如转身时,眼前大雾弥散,那可怖诡影……   骤然出现在了身前!   “原来你在这,原来……”   耳畔似乎犹存雷声,船长的回忆,定格在阿刻罗俄斯灯塔,那幅绘有万灵的壁画上,在巨龙与章鱼下,在一众如山巨物间,并没有那片扎眼的空白。   而是一道狰然绘像。   巨舰般庞大,深夜般漆黑,数个头颅交错着浮出海面,呼出腐臭、硫磺般的气体,眼瞳仿若碧色夕阳。   那阴森、诡异的光芒所至,万物凋零,只余无解绝望。   似透过回忆中的绘像,那面不知厚度的冰墙坚壁,与漆黑不见五指的水牢,望见了紧闭眼眸全无呼吸,死物般的庞然存在,罗伊只觉连心都被攥紧了。   “是你。”   她少见地自语,补全未尽的前言。   下一刻,如潮压力涌来,令得她呼吸都艰难了许多,可这却并非因那墙后之物,而是因为她知道……   自己犯了大错。   眼中的光彩,不知何时悄然熄了,浮现在少女眼前的图景,尽数淡去,直至不可见,于是她终于醒神。   没有试图做任何事,更没有继续,深陷在惘然的泥潭中,船长转过身,开始急奔,朝着天国方向而去。   不,从一开始就出了错。   不顾愈发急促的喘息,少女像疯了一样奔跑着,把一切后果抛在脑后,似要以此,冲淡心间的不安感。   匿于大三角的隐客,敢于窥视神明,展露恨意的诡物,爱德华船长最锋利、可怖的爪牙,这个局……   女士的话语,一句句浮上心头,船长下意识咬了咬牙,暗怪自己怎么能轻视,“旧历存物”这一可能性。   是啊,不管怎么看,这些描述都与那艘死灵船对不上,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先祖留在此处的暗子,不但是源于黑暗历的生灵,还是那般层级的存在。   真该死,这种东西……   雨声渐近,罗伊的眼瞳中,映射出了晦暗的天光,感受着迎面而来的湿润海风,她知道出口应该近了。   但她却没丝毫的放松,只一次又一次,在心中咒骂着。   怎么会听那魔鬼的话! 第528章 天国   出口之外,不是终点。   微凉的雨点打在面上,罗伊喘息着,一面微惘地四顾。   离开大瀑布内部后,迎接少女的,并非是坚实的地面,而仍是阶梯,只不过用料不再是那种神异的冰。   甚至于说,她根本没法确定,那阶梯是否是现实存物。   因为它的质地、形态,都与那接引他们的幽灵桥如出一辙,如水晶般呈半透明状,其中更有幽光流转。   当然,有此奇路,满月自也不能缺席。   瑰蓝的月仍高悬半空,于那奔流、翻覆的黑云漩涡间,亭亭而立,一如盛放在战场之上,脱俗的幽莲。   蜃楼般的圆月,幽灵般的天阶。   这一幕实在太过梦幻,以至本无比急切的少女,都不自禁驻足,怔然仰望,但就在欣赏这绝景时,像忽地发现了什么诡事,她的眼瞳难抑地放大了些。   “哗啦,哗啦……”   本已远去的锁链晃动声,再次响起在罗伊的耳畔,愈发清晰,而且不止于此,她甚至亲眼看到了……   它们的真容。   那是深蓝的,映射着金属寒光的链条,有一人环抱那般粗,一根接着一根,自幽灵桥延展而出,没入徐徐淌动着的瀑布水面,不知要连通到其下某处。   凭着过人的视力,罗伊能看到,在那些锁链上,还铭刻着风流浪纹,在链条随风而动时,它们竟也开始流淌、波动,仿佛真实存在,而并非只是图录。   虽知道,这些自天而落的锁链,是用来捆缚那只恶灵的,可看着这幕,少女却没有太多的压抑,亦或悲凉感,而只觉静谧心宁,就像在参观场艺术展。   这种感觉很奇妙。   轻轻摇头,少女回过神来的同时,生出了浓郁的警惕。   因为那种平静,并非是发自内心,而更像是她在前往纱琴号时,感受到的那种温暖,是刻意的攻心计。   为了让她放松警惕,甚至忘记危险。   等在那儿的……果然是你吗?   遥望着深入黑云的幽灵阶梯,罗伊深深地吸了口气,消去了最后的疑虑,后再度平静地,朝天际行去。   在她原先的猜测中,离了出口,应该就会抵达终点,那所谓的天国,说不定就是建立于此的水上之都。   可结果表明,并非如此。   那天国并不坐落于瀑布,而在瀑布上的……天穹远端,也许就像圣书中所描绘的,是座奇绝的天空城。   可不管隐在那黑雾后的,是现世的美梦,虚妄的谎言,又或者是致命的圈套,她都没道理在这里止步。   就像她曾想的,没有退路了,只能往下走。   走到尽头。   越往上走,就越寒冷。   只是出奇的,在没阻碍物的情况下,竟没有自然百科中推测的,能把人带飞的大风,甚至连微风都没。   一切都在趋向静谧,圣洁感油然而生。   不,不像是朝圣,不像那条魔鬼亲设的,通往冰山顶的无情天阶,而像是在走向……所有生命的起源。   像重回母亲的怀抱。   终于,在不知上行多久后,船长站在了那片黑云之前,探手即可触及,她静立了会儿,忍不住向后望。   可来路,已被大雾笼罩,再难看清。   再度坚定“退无可退”的心念后,少女并未立刻走入黑雾,而是好奇地,望向那似近在咫尺的幽蓝圆月。   从这个距离、角度看,那轮月并不真实。   它不像是真正的天边月,而更像是投落在海面上,随水流波动的倒影,随时都可能因一场大浪而破灭。   美好,却虚幻至极。   假的。   在确定那月并非真实,甚至就连寻常星辰都算不上,船长轻笑着摇头,不再拖沓,一头扎入了黑雾中。   黑雾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微湿微凉,遮去近所有视野。   不过,罗伊早已历经过近似的情境,故而没半分慌乱、不安,更何况,那座幽灵阶梯仍映着幽幽光华。   这是她在雾中,唯一可见之物。   只是不知,是否因为失了月光的照耀,随着上行,幽灵阶梯在不断地黯淡,到最后只能隐约看见轮廓。   又经过一段时间后,就连轮廓都看不清了。   罗伊只能凭着感觉,继续在黑雾中穿行,不知哪刻,就会因失足,而从这般高度,似折翼天使般坠落。   直坠入地狱。   好在这样的可能没有成真。   就在船长,都因长时环绕身侧的黑雾,与令孤独感无限放大的死寂,而有些麻木时,终于有道微光,照入了她有些涣散的眼眸上,后愈发地明亮起来。   原来这场雾,也是有尽头的。   用力地眨了眨眼,适应了光芒后,少女只觉身前豁然开朗,黑雾褪去,成了身下如舞台剧场景般的海。   至于头顶,则是湛蓝的天,以及……   柔软的,无边无际的白云,在阳光映照下呈淡金色泽。   望着那不远的,实质般的云海,少女在短暂惊异后,陷入了极大的茫然,因为她的直觉告诉她,自己此时所立的,无形的台阶,就是幽灵阶梯的尽头。   那接下来该怎么走,那死鬼所说的天国,又是在哪里?   难不成,还真只是条无用路?   少女的疑问并未持续太久。   因为就当她望着那云海,出神想着时,发现有个光点,突然在视野尽头闪了下,后朝自己接近了过来。   定睛一看,罗伊才恍然。   那同样是一道阶梯,源于云海之巅,呈现象征纯洁的白色,其上还有柔和的淡金光华,如丝缎般萦绕。   看着真的很像神话中,雅各的天梯。   只是没有天使爬上爬下。   看着那看似缓慢,可实际只几个呼吸,就延展到身前的天阶,罗伊耸了耸肩,想,而后快步拾级而上。   相较于大瀑布中的冰梯,黑雾里的隐阶,这条路实在很短,以至船长只走了几分钟,就来到了尽头处。   来到了真正的终点。   就像梦一样。   这是走完天阶后,罗伊唯一的想法。   身后的阶梯无声而散,少女踩在云上,怔怔地看着,那只会出现在历史图录中,风格古老典雅近似艺术的建筑,无暇白石铺就的大道,以及那些……。   由淡金光辉构成,灵魂般的人。   这就是天国。 第529章 绅士   不知觉中,少女走上了大道。   天国的景致虽然奇绝,但罗伊船长,到底不是没见识的人,极北的月下冰川、世界尽头无不震撼人心。   故而在踏出第一步时,她就已经回神,开始好奇地审视起这座城,后有些惊异的发现,虽然此间建筑极为古老,可所处的时代……却似乎与现世接壤。   先前走动时,罗伊看到在街边,立有不符时代特征,与建筑形制格格不入的酒吧,甚至还有珠宝商铺。   只是她不理解的是,这些灵魂般的人,真需要这些吗?   罗伊怀疑,他们根本触不到实体。   她会这么猜测,是因为在刚才,她已尝试过与这些人接触,可无论她怎么做,最后换来的都只是无视。   他们似乎根本看不到她。   此外,更关键的是,当她在疏忽间,与迎面而来的过客撞上时,非但没感受到任何冲击,甚至还眼睁睁看着,那人就这么直接,从自己身体穿了过去。   就仿佛他们不在同一个世界。   这令少女松一口气的同时,也生出些无奈。   毕竟,照方才的试探看,这些存在并不会对她产生威胁,可同样,她也没法通过他们,了解这座城市。   而只能依凭自己摸索,探寻那不知藏于何处的埃癸斯。   虽然碰不到我,但这些家伙,似乎还是能同世界交互。   从透明的酒馆落地窗上,收回视线,罗伊微蹙着眉想,她分明看见,酒馆中的人,在很自然地饮着酒。   甚至还有喝交杯酒的!   这到底……是什么古怪地方?   暗自念叨,罗伊苦思了半天,心间的惘然反而更盛了。   白云为基,天梯为引。   一眼望去,所有建筑都纯白生辉,住民尽是灵魂般的“天使”,这一切,都圣洁得与神话中的天国无异。   可酒馆、珠宝店铺,甚至还有图书馆,这些近代设施又算什么?更别说,这些“天使”还是如此的平凡。   不是说形态、存在形式平凡,而是他们正过着的生活。   有人饮酒,有人热恋,更过分的是,还有奔走卖报的!   难不成天国也会与时俱进,“天使”也得为生计而奔波?   这实在太荒诞了。   轻叹口气,到这刻,罗伊总算意识到,这里虽然被称为天国,但该与神话中的乐园无关,更像片异土。   只是相较于死寂大三角,与更多凶地,显得美好了些。   正当少女微垂着脑袋,做着这些无关紧要的判断,而对寻找神物,亦或破局毫无思绪时,忽地一趔趄。   步伐顿止,罗伊怔然片刻后,骤然侧身,朝后方望去。   那是来时的路,在宽敞的街道上,“天使”们悠哉的踱步,不时还有同样幻影般的马车,在来回穿梭着。   与先前景致无甚不同,船长没能发现任何想寻的异样。   但……   她确定自己并没感觉错。   在先前低头思索时,她分明……分明被一个人给撞了!   故意的也好,意外的也罢,但那种冲击感是实实在在的,就像有个匆忙的人走过,不小心与她碰了肩。   是自己突然能碰到这些人了?   望着走近过来的行人,船长微挑起眉,伸手试探了下,发现并非如此,她依然摸不到这些虚影般的人。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在这天空城中,除了她,还有其他……来自现世的人。   这算试探吗,你又是谁呢?   没有惘然太久,几乎是瞬间,罗伊就认真起来,对那位不知敌友、目的的“同类”,生出了浓郁的警惕。   是……你吗?   想到某种可能,罗伊下意识伸手,探向腰间的弯刀,但转而一想,如果是他,再锋利的刀似也没用,又把手垂落回身侧,深吸口气后,重新转回身来。   但她没想到,答案会揭晓得那么快。   快到连她都有些恍神。   一位穿着漆黑燕尾服,带着高礼帽,支着根黑木手杖的浮夸绅士,不知何时,已安静地站在了她身前。   “午好啊,小姐。”   感受到少女投来的目光后,那人抬了抬高礼帽,微笑说,阳光洒落在他的脸上,照得那双眼愈发明亮。   灿烂如火。   “不知我有无荣幸,在这美好的时间,邀你一同……”   “喝杯下午茶?”   见少女没反应,只在回神后,像只豹子般盯着自己,瞳中寒光凛冽,“绅士”耸耸肩,把高礼帽戴回去,双手按在手杖上,微笑不减,不气馁地邀请她。   看着那张熟悉的,化成灰都认得的面容,与深邃尊贵的暗金眼瞳,罗伊深呼吸几次,才勉强压下敌意。   她仍没回应,打量着眼前人,只是淡眉蹙得愈发紧了些,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会提出这样……   无厘头的邀请。   虽然距大梦终末,也不过十数天,可再见到眼前人,船长却只觉恍若隔世,因为梦中历经的那段时光,也因为在那世界分离后,他已将她视为了死敌。   是的,眼前的绅士,就是魔鬼。   这是场意料中的相遇。   “怎么,没胃口?”   歪了歪头,魔鬼似不解她的反应,伸手想拍拍她的头。   见状,罗伊下意识后退半步,躲开了,后看着那不在意地笑笑,收回手的男人,眼中的惘然更深了些。   她不明白这算什么,是他反悔了,还是已无耻到极点。   你不是说,会把我视为死敌吗,先祖?   目光微闪,出于试探,船长并未立刻戳破这一层,而是微垂眼帘,故作委屈说:“先祖,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可别想着请我喝杯茶,我就会原谅你了。”   这话说的不明不白,要是想,可以被解读出多种意思。   只看眼前人会如何应对。   “原谅?”   魔鬼挑了下眉,先有些莫名其妙,旋即忽地想起什么,恍然般抬手,说:“哦,我懂了,是不是……”   “我在之前欺辱你了?”   这话很有意思,明明说的是自己,却像在说个陌生人。   罗伊敏锐捕捉到了异样,她眼眸微转,后自然地扬眉,摆出一副意外状,问:“之前……是什么意思?”   这是演的,也可以说不是,因为她真有些看不清情势。   看不清魔鬼在玩什么把戏。   “字面意思,就是你来这儿之前。”   扬了下下巴,示意少女跟上,魔鬼边不着调地走着,边说:“要说清有些麻烦,你就当我和欺负你的……那个我,是两个人就好,不过更确切些……”   “我应该算不上是他。”   绅士笑了笑,微侧着身敲了敲手杖,一面无谓地解释:“只能算是道记录,和你一路来,所见石碑上刻的文字,并无太大区别,唯一的不同就是……”   “它们是死物,而我拥有意识。” 第530章 欺瞒魔鬼之人   记录,拥有意识……   哪怕是见多识广,看遍了诡事的罗伊,在听到这么番话后,也只快速地眨眨眼,一时间根本没法理解。   见状,魔鬼止住步伐,刚好停在了间幽静的咖啡店前。   “其实很好理解。”   看着满头雾水的少女,男人抬了根手指,微笑着解释:“你就把我当成是本,能记录会说话的书好了。”   “我拥有他离开此处前的回忆,拥有他的思维方式、判断能力,却唯独不是他本身,而只是一本……”   “旧笔记?”   知道对方口中的“他”,就是她那位远在天边的先祖,船长虽有些明白了,眼前人的意思,眼中却仍满是狐疑。   “照您的意思,您不是先祖,也不同于他的那些化身?”   “正解。”   打了个响指,魔鬼赞许地笑笑,补充:“那些说是化身,实际,却只是他意识的投影,化身三千无处不在,那是神明的特权。”   “哦,说起来,他现在可能已经是了。”   看着男人颇具深意的笑,罗伊知道,这是对方看穿了她的心思,在告诉她,自己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   哪怕真是这样,凭着魔鬼般的思维速度,大海般的智慧,也能推演出个大概。   只是……   也仅仅就到这一步而已。   对这般警告,船长表面上没什么反应,甚至还配合他,流露出些“可惜”的神色,心间却不停打着小算盘。   如果眼前人说的不假,那么他或许能借着过往的记忆,猜到极北的大事,猜到“自己”或许已然接近了神路尽头,却绝没可能知道,当时发生的惊天变故。   没可能预见,“老海盗”点燃的璀璨星火,她与神明的相见……   以及更多超脱命运之事。   或许,眼前人可能根本没想到,她已经脱离了那个“他”的控制。   走在彻底终结旧代的路上。   这是机会,还是天大的机会。   几乎是立刻,罗伊就判断出了这点。   她收起故作的惋惜神态,微仰起脸,认真肃然地说:“先祖,我真没想到,您竟然也会有看错的那天。”   “哦?那你说说看。”   本已想走入咖啡店,喝下午茶的魔鬼,闻言收回了推门的手,支在手杖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少女:“说说看我看错了什么,又或者,哪一步出了纰漏?”   感受着男人似笑非笑的目光,罗伊知道他不信她的话,只当个玩笑,因为自信,与那确实恐怖的手段。   一步紧跟着一步,让她喘不过气起来。   压下波动的心绪,少女进入了角色,虽说已有许久未曾表演……骗人,但她这方面的技巧却并未退步。   相反,有了对魔鬼的了解后,她自信有机会能骗过他。   至少是这本会说话的“书”。   在“见过”瀑布深处的诡物后,罗伊知道因为自己的疏忽,和许多不可抗因素,她与副手,甚至是大海上的人们,都已陷入了凶境,只能冒险博上一把。   这甚至可能是唯一的破局之机。   “我们失败了。”   这是少女的开场白,魔鬼虽仍微笑不减,却不留痕迹地扬了下眉,眸中隐光奔流,分析着这话的真假。   因为“我们”这个词很有意思,在奠定基调的同时,还直接推翻了许多可能性。   只是……这是真的吗?   身为魔鬼一脉,同样感受过那种非人思维速度的罗伊,自清楚对方现今的状态,知道在这种时候,你的论述只要出现一个漏洞,就会被无限放大,以至满盘皆输。   必须抛出尽可能多的,分量足够重的误导信息,才有希望骗过他。   骗过这个可怕的魔鬼。   隐隐间,少女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理解了在近千年前,这位先祖,究竟是用怎样的手段,骗过的女士。   令得神明的智慧,都黯淡失色。   “我不知您在大海上,布置了多少隐局,但至少在冰海上,牵扯到魔盒的那一个……”   “失败了。”   罗伊笃定,不管魔鬼的设计多么深远,哪怕遍布已知、未知世界,可冰海之行,绝对是最重要的那个。   因为这事关自由,因为那盘棋的对手,是安妮斯朵拉女士,他可以目中无人,却不能不在意一位神明。   那位恨他入骨的伟大存在。   “因为那位神明,因为您曾经的大副。”   说出这句话时,罗伊死死盯着,那魔鬼闪动着的眼瞳,看着其中光流随闪烁,愈发的明亮灿然,一如迸发的岩浆。   直到提到艾萨克大副,魔鬼瞳中的火,都没半分止熄的意思,嘴角渐冷的弧度,更似在嘲笑她的天真。   就像在说,神明也好,故人也罢,都不可能赢得了他。   真是……极不讲理的狂傲。   “也因为……”   深吸了口气,罗伊微垂眼帘,不知真假的迟疑了会,直到魔鬼微讽地追问“因为什么”,才颇沉重地说。   “说起来您可能不信,因为一只……”   抬起眼,少女的眼中,恰到好处地闪过一抹后怕之色。   “一只猫。”   场间忽地一静。   原来还颇显热闹的脚步、叫卖,与车轮碾过街道的声音,全都消失了,虽只一霎,可罗伊发誓自己绝没感受错。   这座天国真的停滞了一瞬,就像时光被无边伟力凝固。   下一刻,街道重回热闹。   罗伊微惘四顾,似不知发生了什么,而当她回过头,看到魔鬼渐黯的眼瞳时,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魔鬼信了,只因为她的最后一句话。   那句真的不能再真,只是无形间调换了时光因果的话。   “哦,看来命运终是抛弃了我,只没想到会是在那刻。”   “还真是无情啊。”   听着男人感叹般的话语,罗伊心中生出些异样的感觉。   虽然她觉得,这位先祖也很无情,比她所见的任何人都无情,可他此时流露的情绪,却又真的很落寞,很……   可怜?   这两个字刚浮现在心头,就被船长强自给压了下去,她恨不得给自己来一下,心想这种词套在他身上,真是种侮辱。   哦,她是想说侮辱“可怜”这个词。   “好吧,孩子。”   没有问具体的细节,似乎连这种可能,男人都有所预料、准备,他只叹了口气,推开咖啡店的门,对她做个请的手势:“不管怎么说,先进来喝杯吧。”   “然后,我们再谈谈细节……”   “和接下来的安排。”   知道这位先祖心中,怕是已经构建出了场狂风暴雨,将冰海之事,重头推了个遍,罗伊表面不动声色,心间却暗笑了声,觉得有时想得快也并非好事。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聪明反被聪明误。   何况是魔鬼这样智慧如海之人。   “先祖,没时间了。”   在男人意外的目光中,罗伊没有上前,而是轻轻摇头,略焦急地说:“虽然离开冰海后,我甩脱了追兵,可一旦进入大三角,就绝无可能再藏住行踪。”   “那位的拥趸已经来了,我若不快些,就会被截在这。”   说到这已经够了,想来自己不说,魔鬼也能猜到,她与那些莫须有的追兵,会来到死寂大三角的原因。   “所以,我必须……”   骗局到了最关键的一环,船长的语气少见地冷肃起来。   “赶紧拿到埃癸斯,至少在他们之前。” 第531章 葬落神明之局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闻言,魔鬼动作一顿,看着丝毫不漏破绽的少女,沉默片刻后,莫名地笑笑:“那东西确实不能旁落。”   听着这话,罗伊面色微松,心想有戏。   只要男人肯信她,那么不论那盾牌,被藏在了天国,还是地狱,都会妥帖地现身,他就是有这般能力。   尽管眼前人只是个……古怪的载体。   “虽然不知道,你是从何得知的埃癸斯,又想拿它做什么,但我想,你的选择总有道理,既如此……”   “去拿吧,它就在那儿。”   魔鬼的嗓音低沉柔和,似乎自知晓了那只猫的背离后,就把船长当成了在这世上,唯一的亲近之人。   哪怕说得无情些,也是唯一希望,沉海前的最后稻草。   这份沉重的希冀,或者还有些爱,令罗伊的心情有些微妙,她竟有些愧疚,不知是否因为身前人,并非她真正恨的那个他,而只是本等着被翻开的书。   等着被利用,然后在复仇之火中燃尽。   就像“老海盗”。   眼底的犹疑,只持续了片刻,罗伊就收回心神,暗自咬牙,说服自己面对这个魔鬼,当无所不用其极。   就像他利用自己时一样,哪怕这人不是他也不该放过。   想着,罗伊转过眼,顺着魔鬼指的方向,投去了目光。   看着他意指之物,少女不信所见般,用力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后,带着一脸“你在搞笑”的神色,重又看了向他。   不错,魔鬼是指了面盾给她,可……   它实在太大了。   男人手指的方向,就是街道的尽头。   那儿立着尊雕像,无比雄伟、壮丽,估摸该有数十米高。   它所描绘的,是一位英武的神明,一手持枪一手举盾,脚踏雷云,发似惊电,眼瞳中更有星雾在弥散。   “先祖,您要开玩笑,也找个好时机。”   “现在是那种时候吗?”   面对少女幽怨的目光,魔鬼转了下手杖,满脸无辜地笑着:“我没骗你啊,孩子,那位可是众神之王。”   “埃癸斯,就是他用以掌控雷霆,征伐恶灵的神物,传闻通体灿金,盾面雕有蛇妖之面,你瞧瞧……”   “那不就是吗?”   说着,魔鬼举起手杖,又像那雕像所持的盾牌指了指。   不知是天意,还是刻意的安排,在男人话语落下的那霎,那座众神之王的塑像,毫无缘由地前倾倒下,伴着震耳欲聋的鸣响,重重地砸落在了街道上。   无数石屑飞舞,淡金的建材碎了一地。   那面盾自没幸免的道理。   揉了揉有些发疼的耳朵,罗伊看着那顷刻间崩塌的雕像,与其附近,惊惶而散的人们,眼角微微抽动。   “哦,意外,小小的意外。”   见少女有些僵硬地转头,望来,魔鬼轻咳了声,面色不自然地笑着:“我原本,只是想让那盾掉下来,现在看来用多了力,不过,这可算不上好兆头。”   示意咖啡店的侍从支住门,男人上前几步来到罗伊身侧,伸手轻推着她,带着目光闪烁的少女朝店中走去,一面宽慰:“好了好了,就别胡思乱想了。”   “我不过活跃下气氛。”   尽管外面动静很大,可店中的人们,却像是全没听到般,仍沉醉在轻柔的音乐,与醇厚的咖啡香气中。   很快,二人落座。   将手杖搁置一旁,魔鬼摆摆手,示意那侍从般的“灵魂”,不用在意这边,后变戏法般,一手多了只瓷杯。   里面盛着黑咖啡,还冒着热气。   接过男人递来的杯子,罗伊抿了口,被苦得直蹙眉,旋即试探问:“先祖,看起来您一点儿都不着急。”   “您就不担心,那神物被人捷足先登?”   像听到了个笑话,魔鬼微笑着摇头,缀了口咖啡,没立刻回答她,而是说:“既然你知道埃癸斯,并且找到了这儿,想来也早已知悉,它的真正作用。”   “是,那是柄钥匙。”   罗伊放下瓷杯,不动声色推远了些,后全无迟疑地说:“用来开启通往诅咒海大门的,不可或缺之钥。”   “先祖您不知道,现今情势已很艰险。”   顿了下,罗伊微垂眼帘,低落地说:“因为那位神明,和群岛那面,我在这海上,几乎没了立足之地。”   “您,不,该说另一个您,也因为魔盒的桎梏,断了与现世的联系,只在最后一刻前,告诉了我埃癸斯的存在,与它被埋藏的位置,所以我才会寻来。”   少女的这段话,是纯粹在赌。   借着在世界尽头,自女士口中听闻的,对魔鬼现状的推演,罗伊猜测,如果在那暴雨夜,赢的是女士,那么从魔盒解封,到伟力自归,也该需要时间。   此外,凭着魔鬼的力量消退,以至彻底断绝与她的羁联,也正好解释,他值于她身的诅咒消失的原因。   只要赌对了女士恢复的过程,那么一切都能合理解释。   这个骗局就不再有破绽了。   说完这番话后,罗伊依旧平静,可心间却泛起了些紧张,她看着若有所思的魔鬼,看着那对眼瞳祈祷。   祈祷自己没赌错。   “也就是说,你想拿到那面盾牌,是为了安渡风暴角,进入诅咒海,从而逃脱那位神明的追杀,是吗?”   虽是在问,但很显然,男人早有答案,他自顾自说着,那对眼瞳光彩熠然,狂暴似海:“而那东西,若是落到了那位手中,她哪怕未曾全然恢复……”   “也有了接近我,杀死我的可能。”   听到这儿,罗伊暗松口气,知道自己那个猜想是对的。   可还没当她思索下一步,就被魔鬼紧接而来的话语,震得目光微闪,唇干舌燥:“但可惜的是,她永远也想不到,这一步,反会葬送她千百年的布局。”   “什,什么意思?”   看着少女震撼不解的样,男人微微后仰,靠在了高背椅上,瞳中先前的晦暗风雨,也在转瞬之间敛没。   “别担心,孩子。”   他慵懒地笑着,似乎对那位的到来,并不多少忧心:“原本那条通往神物的道路,早就被我掐断了,现今,除非是受我赐予者,都会迷失在大雾之中。”   恩佐猜的没错。   这是听完这番话后,罗伊唯一的想法。   “哦,当然,这点小伎俩,是绝拦不住,那位伟大的女士的,所以,她会是除你之外,唯一的到访者。”   “与你不同的是,那位神目如炬,必能一眼得知埃癸斯所在,且任何障壁,都没有可能阻碍她的脚步。”   “所以,我没在那路上动手脚。”   相信少女能理解自己的话,魔鬼并未对此解释得太清。   事实也是。   经他的讲述,罗伊立刻就知道,她与副手的推断没错。   那神物就在她未选的,另外一条路上,那条通往海底,甚至是地狱的道路终末,只是听男人亲口说出,那条路上不存危险,可少女却丝毫轻松不起来。   相反,浓郁的不安,似无边夜幕,徐徐覆在她的心间。   她似乎猜到了,魔鬼接下来会说什么,他又为何,会在这片最凶险的死地中,潜藏那样一只可怖诡物。   知道了,为何自己会不安,会觉得一路来处处有疏漏。   原来……   “但要是那盾,被谁拿了起来,虚假的平静就会打破。”   “那位就会见到……”   死死盯着魔鬼双眼,听着他慢条斯理地,说出那真相,罗伊的呼吸,仿佛都滞了一瞬,霎时如坠冰窟。   “我为她准备的大礼。”   原来这根本不是为她设的局,而是为可能脱离桎梏的女士。   这是针对神明的杀局。 第532章 他是谁?   魔鬼就没想过,她会成为他的敌人。   至少在历经了那场大梦,眼见了暹罗猫的背离之前。   也许是他觉得,她终会认清现实,放下那无望的复仇,又或者,她根本就没可能,自那场暴风雨中幸存。   或被神明与其信徒埋葬,或被脱离桎梏的他送入深渊。   所以,死寂大三角中的这个局,自始至终都不是为她所设,而是男人为扭转可能的败局,布下的后手。   足以逆转一切的……惊天手段。   轻轻晃动瓷杯,看着如海底般深邃的,淌动着的黑咖啡,男人似未发现罗伊的反应,仍轻柔地微笑着。   “孩子,凭你继承的血脉,想来在来时的路上,就已经见过我那位‘老朋友’了,应该不至怀疑我的话。”   听着“老朋友”一词,少女知道,他说的该是那诡物,她强自平定心绪,问:“先祖,你称那种东西为……朋友?”   “那可是万灵的死敌。”   由凡入圣的魔鬼也好,降世的神明也罢,说到底都是众生之一,斗得再怎么狠、惨烈,都不致伤及现世的根基。   可那些旧历巨物不是。   它们的生命形态全然扭曲,无不拥有可怕的毁灭欲,并非象征文明对立面的野蛮,而是全然无法交流的……   混沌与疯狂。   它们的存在,就是世上最深的恐怖。   “哦,是吗?”   虽未抬眼,但男人听得出,少女话语间的强烈反对,与陌生人般的不理解,他淡声说:“你首先得明白一点,孩子,相较于你,我更了解那个旧时代。”   “比任何人都了解。”   “在这事儿上,就连那位唯一留存于世的神明,都及不上我,所以安心,我知道那东西有多么的危险。”   “我不过……是在利用它罢了。”   罗伊早猜到了这点。   因为女士说过,那旧历存物,可能是魔鬼的爪牙,可在现今,在亲眼见过那东西后,她怀疑那位神明错判了。   更怀疑,这位先祖是不是全然疯了。   能与那条黑龙,同绘于壁画的诡灵,怎么可能听人号令?   别说是魔鬼,就算是那位众神之王,都没能做到这一点,没寻到控制之法,而只能以战,赐予它们毁灭。   但想来就连诸神,都没能想到,一位籍籍无名的海盗,曾仍处凡世的爱德华船长,竟然寻到了唯一幸存的诡灵,并通过未知的手段,瞒过了神明与众生。   一直瞒到了现在。   听着船长急促的呼吸声,魔鬼猜到了些她的想法,只以为她是因所见,太过紧张,故而没怎放在心上。   他淡笑着宽慰她:“还是那句话,不用太过担心,当年我决意这么做,自然早已想好,如何料理后事。”   “就像我一直以来说的、做的,像神明,和那些旧的,超然于世的存在,都该为这世界的新主人让路。”   “为人类。”   怕不是为您吧。   听到这话时,罗伊不由地想。   似不用看,就能猜出少女所想,男人饮尽杯中的苦饮,将瓷杯随手搁在一旁,后边回味着苦涩,边说。   “我不知那个‘我’有没提过,我从不想做什么主宰者,因为那太无趣,且没难度,反倒是你们这些孩子,如果想,我可以稍稍地……为你们铺下点儿路。”   “是的,您说过。”   罗伊平静地回应,示意这话题不用继续。   先祖是说过那样的话,只不过,那并非什么承诺,而只是种诱惑,一种让她放松警惕,卑劣的话术罢了。   当然,她知道他是有这种能力的。   但这是两码事。   见少女似乎不想他提这事,魔鬼也就自然地转了话题,说回他那“老朋友”上来:“我只想告诉你,我为那东西准备的结局,与一路以来的敌人没甚区别。”   “都是……嘭,灰飞烟灭。”   手掌微张,做了个爆炸的手势,男人轻松地笑着:“你想想,孩子,看着一位逐渐苏醒,且渐放松警惕的神明,被恶灵吞没,可最后,捕蝉的螳螂……”   “仍躲不过被猎杀,吞食的结局,这是多美美妙的戏码。”   这一刻,罗伊突然明白了,眼前人究竟打的什么算盘,他是想让神明与诡物相争,待得一方消亡,或两败俱伤,再动用某种手段,彻底结束这场好戏。   至于手段为何……   耳畔似重又响起了,那喑哑、可怖的骨骸摩擦声,响起了一声又一声,引渡地狱的丧钟,船长放于桌下的双手,不自禁地捏紧衣角,只觉冷到了极点。   魔鬼的手段,仍那般奇诡莫测,就连神明与诡灵,都身不由己的落入局中,如果,如果这个局真……   照他所说的发展。   可问题是,现今的情况不同。   那步入地狱的,并非重获新生的神明,而只是位能引动魔力,不曾脱离尘世的青年,无论怎么想,他也没可能是那东西的对手,就更别说两败俱伤了。   在这神明隐退,魔鬼不出的世界,谁能解决那诡物?怕连那艘死灵船,也没法对抗全盛的永恒生灵吧?   而这,不就意味着……   文明可能会被吞没、毁灭,就算不,就算帝国、联邦与群岛,能合力解决那巨物,那期间会付出怎样惨烈的代价,它死后释放的灾厄,又该如何抵御?   放眼可能的未来,罗伊只觉一片晦暗。   不提将会遭遇的绝境,如果她事先知道,拿起那面盾,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该也会再深思一二。   甚至说,放弃复仇也不无可能。   可现今已无法回头。   抿了抿唇,少女死死盯着魔鬼的脸庞,像要寻到最后稻草般,微哑着声问:“先祖,我想知道一件事。”   “你说。”   魔鬼抬了下手,示意船长不用客气。   他看着一脸严肃的少女,有些不解她这过了度的紧张。   “您能……控制住那东西吗?”   似没想到,少女会问这样一个问题,饶是魔鬼也怔了一怔,后微眯起眼,说:“孩子,恕我直言,这是绝不可能的事,哪怕我没受困,也没希望做到。”   “我好奇的是,你为何会这么问,还有……”   仿佛发现异样,男人徐徐坐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面,淡声说:“你的脸色似乎有些太难看了。”   “哦……”   看着少女微有些苍白的脸颊,魔鬼沉默了片刻后,忽地睁大了些眼,流露出少见地意外,边摇着头,边沉声说:“你在骗我,孩子,你不该这么做的。”   “但这不是最紧要的事,告诉我,告诉我孩子,除你之外,越过那面大雾,走上了另一条道路的……”   “究竟是谁?” 第533章 “谎言”   “滴答,滴答……”   湿润的雾气萦绕甬道,触及天花板后,凝成液珠滴落。   自从同船长分别,踏上阶梯后没多久,凯因就发现,退路无由断了。   回首望去,来时的方向只余诡雾。   那阵突来的雾气,除却阻隔了通路,就连两侧的冰墙,都被它吞没、笼罩,最诡异的是,当青年试探着回走,踏入雾气后,却发现所有方向都被模糊。   除却雾气永远分隔着,展露出的那条通往海底的道路外,另三面都是空荡的虚无,再触不到任何实物。   当然,相较于这个说法,凯因更觉得,是自己受了某种限制,以至入雾后,无论如何都只能原地踏步。   不过这也算是种信号,告诉他后悔已晚,只能向前了。   “你能找到回去的路,对吗?”   此时,青年半蹲着身子,轻抚着幼龙的脑袋的同时,低问。   在先前对那阵诡雾,做试验的时候,他就发现小家伙似乎不受其扰,能一头扎入大雾,跑得无影无踪。   因而有了这种猜想。   他之所以能看到那艘旧木舟,进入此间,是因为身受魔鬼一脉的诅咒,会被这阵诡雾阻断退路,应该也是这个缘由。   但尼德霍格不同,它会参与进来,更像是一场意外。   就像是……贪玩孩童误入了险地。   既如此,说不定它还能离开。   离开这必死之地。   闻言,尼德霍格微歪着小脑袋,瑰紫的眼瞳中满是疑惑,不解他为何会问这问题,难道是想让自己带他离开?   可他不是自愿来的吗?   虽然不解,但思索片刻后,幼龙还是乖巧地低叫了声,而后转过身,朝雾中跑了几步,还不忘回过头,对徐徐起身的副手摆摆尾巴,示意他跟上自己。   可不论它怎么催促,凯因都没有动。   摆动的尾巴渐渐垂落,小家伙转回身子,小心翼翼地叫唤了声,想知道,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所以他才要赶自己走。   “你没做错什么,我只是想确认这点,找好退路而已。”   看着幼龙的委屈样,青年轻轻摇头,柔和地解释:“你不在那场会议,不知道这条破路,会越走越窄,到尽头,更有可能,就是个狭窄逼仄的死胡同。”   “那种地方,你可能连翅膀都展不开。”   半知半解地听完,幼龙大概知道,他是想说那地方很狭小,是它最不喜欢,也最难施展身手的环境。   “在那般环境下,如果出了什么意外,带着你在身边,反而可能因为道路狭窄,更不利于我的逃亡。”   听出了他的意思,小家伙确认般叫了声,将信将疑。   “我又不是疯子,哪会在这关头,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见状,凯因蹙了蹙眉,沉声说,似乎对它的怀疑很是不满,紧接着又解释:“再说了,我不带上你,又不是让你自个儿跑,你得在这做好接应的准备。”   看自己的男主人脸色冷肃,不似说笑,尼德霍格赶忙原地坐好,一副“绝不乱跑”的样,还不忘撒娇般叫唤几声。   凯因这才轻出口气,缓和下来的神色,就像在说“这还差不多”。   “你就乖乖等在这,我去找那东西。”   留下句话后,青年沿着阶梯走了几步,还不忘回头警告它“别跑太远”,似已料到,照它性子必不会如此安生。   注视着男主人的背影远去,最后彻底消失在阶梯远端,幼龙惯常打了个哈欠,但很快,又用力甩了甩头。   提醒自己,这不是睡觉的时候。   可真的好困。   耷拉着眼帘,幼龙强忍着睡意,寻思着在周遭跑一跑,醒醒神,可刚站起来就顿住了,像想到了什么问题。   它记得,在旧木舟上,船长和大副吵架,或者说讨价还价时,它虽在浅睡,但还是隐约听到了些片段。   像什么魔鬼啊,地狱啊。   哦,船长还说,如果失败了,她无力改变就会死心,会归回平静的生活。   这些话单独看没什么问题。   有问题的是……   青年提出问题的时机,与那时的语气。   歪着头,尼德霍格澄澈的紫瞳,忽地变得深邃了许多,就仿佛在进行一场深思,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   或者说,至少在罗伊二人面前,它不曾展露过这神态,不是畏惧主人们会多心,只是很多时候没必要。   事实上,它比他们想的,从前表现的要聪明敏锐得多。   它不是野兽,而是真正的超凡生灵。   比塞壬都要高贵。   虽然自诞生至今,也未满一年,它所知道的东西很少很少,更多时候都依凭本能,与罗伊二人的命令,但论分析、判断力,或许连联邦密探都不如它。   最重要的是,它有强到可怕的直觉。   所以,尽管在旧木舟上,以及先前,凯因的情绪流露、逻辑表达,都没任何破绽,但它依旧觉得……   他太认真了些,认真过了头。   对罗伊如此,或许还能解释成,是谈论的话题太过重要,他分毫也不愿让步,但对它,似乎没这必要。   他先前的表现,不像在下达命令,而只顾着解释了,像极同船长吵架时,搬出一个个道理来堵她的口。   像那样来打消它的顾虑。   呆立了许久,幼龙忽地低吼了声,叫声中满是被骗的恼意,继而不再多想,朝着青年离开的方向跑去。   若可以,它真想现在就回到船长身边,告诉她大副学坏了。   会说谎了。   但现今显然不是告状的时候,它得想办把青年带回去。   把那个赴死,不,替死之人带回去。   不管用拖的,还是叼的。   “滴答,滴答……”   水珠仍在不住地滴落,摔碎在阶梯上,或青年的肩头。   虽说诡雾只断退路,而没相随,但或许是因为愈发深入海底,甬道中的空气都湿润起来,这才有了滴落的水珠。   甚至说,它们滴下的频率愈发地快,就像是落了场雨。   可凯因管不上这些。   在离开幼龙视线后,他就开始奔跑。   他不知道少女此时的情况,也不知前路有什么在等他,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的诺言恐怕实现不了了。   不论是陪着少女走到最后,还是……   活着回去。   他接过她的命运,必将直面魔鬼的杀阵,而无论怎么看,那位都没道理,让少女有机会拿走那件神物。   那无异于自找不快,更可能导致自己落入凄惨的结局。   那人向来算无遗策,之所以会失败,一次是因为艾萨克统帅,一次是因为暹罗猫,可那真算是失败吗?   “老海盗”作星火而散,芒果陷入沉眠,完全没醒来的征兆, 爱德华船长会失手,可却从没空手而归过。   到了这次,凯因已经想不出,还有谁能再阻止得了他。   还有谁能帮得了少女。   除非有人……能接过她的命运。   默然想着,青年眼中再没闪过愧色,只余古井般的平静,他不顾一切地跑着,不在意愈发剧烈的喘息。   他想快一些见到终局,再快些,最好在她反应过来前。   在她后悔之前。 第534章 深渊   青年撞破“雨帘”,脚步不停,就像传说中一往无前,奔赴地狱的英雄。   只是他不知道,同一时间,那位少女也在疯了似地奔向天国,不然,他迎接命运的步伐,应该会更快些。   虽然一路疾驰,可凯因仍不忘,记下一路来环境的变化。   好以此,不迷失在逃亡之旅中。   毕竟,他此行说是赶赴地狱,拥抱死局,可凭着与船长的羁联,凭着怀表赋予的伟力,未必没有生还的可能。   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   因流入眼眸的汗珠、水滴,凯因用力地眨了眨眼,看着愈发晦暗,不规则的甬道,心头不禁泛起些疑虑。   他已经忘了自己跑了多久。   但他记得,自不久的先前起,这条通往海底的路途,就彻底变了样,洞壁、阶梯的用材再不是那神异的冰,而成了暗灰的,被腐蚀得坑坑洼洼的岩石。   失了那种异冰的天然荧光,甬道自变得晦暗了许多,且因为青年的深入,还有彻底陷入黑暗的趋势。   再过不久,来客就将伸手不见五指。   不过这并非最关键的,真正令青年,感到森然诡异的是,这条甬道越往下,就变得愈发的宽敞、空洞。   四周的石壁上,更是逐渐显出,一道道狰然的破坏痕迹,一眼望去,就像是某种野兽的牙痕或是爪痕。   可问题是……它们实在太大了。   大得可怕。   哪怕是最小的一道,宽度也远远超过了常人的身高,以此反推,若留痕者真是某种生物,它的体型该近乎山岳。   就像在墓岛上,那些石化的骸骨。   这或许,就是魔鬼的爪牙所留。   默然想着,副手湛蓝如海的眼眸深处,乍然闪过电光,刹那间,就连他急促粗重的呼吸,都和缓了许多。   怀表未动,伟力不起。   可身负诅咒的他,依旧与过去,有了天大的区别,不论体魄、思维速度,都长足了进步,甚至隐隐知晓了些,隐在魔鬼一脉记忆深处的,本能般的信息。   因而在劝说船长时,他会那般有据,此时又有了这猜想。   “哗啦,哗啦……”   哪怕已经彻底陷入黑暗,可青年的眼眸中仍有微光闪烁,令他能不受其扰,只是渐渐的,在这幽寂的,只能听到他脚步、呼吸的甬道中,多了些异响。   这是……   目光微闪,曾自较低军衔,一步步走上海军统帅的凯因,自眼见过许多监牢,甚至亲手俘获过不少敌军。   因此,他对这种声音很熟悉,几乎立刻就判断出,那是锁链摆动的轻响,且照那频率,链条的数目不少。   再加之现今的环境,副手很容易想象出,一副锁链浸没在海水中,随水流轻晃的图景,继而猜测到……   那是用来锁某些人,或者怪物的。   是留下先前那些痕迹的家伙?   思绪翩飞,逐渐接近真相。   虽然凯因不似船长,拥有神裔般的血脉,无法产生那种奇异的应激,何况,此时他还与那诡物遥隔两方。   可凭着蛛丝马迹,他依旧判断出了,有限却重要的信息。   比如那诡灵被锁链困缚,却毫无动静。   这就意味,它很可能仍在沉睡。   那么……   它何时会醒呢?   随着前行,脚步声轻了许多,更隐隐能听到回声,凯因虽不能在黑暗中,看到太远,可却能分辨出,自己已经出了甬道,来到了一个近似于洞窟的地方。   “哗啦,哗啦……”   前方隐有幽光,且除却变得更清晰、真切些的锁链声,还有近在身侧般的水流声,自前方不远处传来。   至此,青年前方再无阶梯。   看来要到了。   想着,凯因放缓步伐,一面平息呼吸,一面谨慎地前行,不多时,就确认了先前所见的,幽光的来处。   那是个大体拱形的洞口。   只是边侧极不规则,同他经过的石壁般,遍布着破碎凌乱的“伤痕”,简直就像被张巨口,生生啃噬出的。   这令副手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道门,门后的洞窟,以及甬道后半段,应该都是那诡灵开辟出的,只是他不明白,怎样的生物能把头,或是利爪,深入到门后,以及更深更窄的内部。   如果它真像自己想象的那般大,这洞窟根本就容不下它。   在临近洞口时,凯因短暂地止步,深呼吸了数次,确认自己状态、体力恢复,足够应敌后才继续前行。   他走向那道巨门,步入幽光,看着就像凡灵擅入禁地。   放在神话中,这一般都没好下场。   来到洞口处,青年发现自己此时,似是在座高山的山腰上,于是一手撑着湿漉的石壁,同时极目远眺。   入目的,是个诡谲的世界。   没人能够想象,在海底的最深处,竟会这么片无际的陆地,其上遍布深色的怪石、奇峰,中间则被一道深邃,望不到边际的裂谷,生生分隔成了两半。   腐落之渊……   看着那边侧尖锐,仿若无数凸起尖牙,双壁间更隐约可见,扭曲、幽绿气流的裂谷,青年抿抿唇,暗念。   那就是恩佐、薇薇安提到过的,直通地狱的无底深渊。   一旦落入,任何生命都会泯灭。   连时光都会被改写。   从那可怖,却有种诡异吸引力的裂口,收回视线,副手仰头看去,寻到了幽光来处,也看到了那些锁链。   这片海底世界,之所以没充斥海水,是因为穹顶上,有座半透明的,似于幽灵桥般的薄墙阻隔着,而一道道金属链条,就以墙面为基底,向上延入大海。   而那些光芒,则似乎来自于天上的,那轮瑰蓝的圆月。   月华穿透无光的海,透过幽灵之壁,最后照亮了这秘地。   神奇到无法解释。   不过在那些神话故事里,违背常理之事比比皆是,一如山岳般的怪物,超然的神明,或丰饶角般的奇物。   与之相比,眼前的景色虽足够震撼,却还在接受范围内。   到了,东西呢?   没沉溺于奇景太久,凯因很快回神,视线自星幕般的穹顶收回,重新投落回地面,扫过那废墟般的景致。   然后,他看到了那条路。   那条自他所处“山脉”下侧延出,接通那道横向裂谷的崎岖通路,在路的尽头,传说中的腐落之渊近前,一个远远望去,渺小精致的石台,静静地伫立着。   青年看不清石台上的景象,但他知道,埃癸斯就在那儿。   因为魔鬼落子,一向直接明了……   且致命。 第535章 埃癸斯   洞口有通向那条路的斜坡。   虽然坡度略陡,但对身手尚可的人来说,根本算不上是阻碍,不存在一旦下去,就再也回不来的情况。   就像是为来客准备好的退路。   这令凯因很有些不解,因为那魔鬼,不像是会为敌人留活路的慈悲者,像在甬道口,布置诡雾截断后路,才是他的作风。   除非……他觉得这全无必要,自信来者必然无法生还。   可这种信心,又是从何而来?   在冗长的斜坡上行了许久,青年才终于离开来时的“山脉”,走上通往石台之路。   而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先前远眺所见的,矮礁般的怪石奇峰,近看其实极高耸,且连绵不绝。   甚至比他们前往极北时,经过的玻恩大裂口还要雄伟。   只是那些或似利爪,或近尖牙的石峰,通体暗沉,形状扭曲怪异,不似自然景致,且层层叠叠地笼在头顶,遮去了大半月光,这才令其观感更趋阴森。   行于其间,真有几分误入冥界之感。   踏着飘忽不定,仿佛随时会消失的月光,凯因边朝石台行进,边警惕地感知四周,以防突遭诡兽扑杀。   神话中,地狱之门由多头恶犬把手,谁知那自傲自负,把自己当作主宰的魔鬼,会不会也来这么一手。   而事实是,他多虑了。   一路上没任何的危险,甚至说,连象征性的阻拦都不曾有,当副手意识到这一点时,那方石台已近在眼前。   同样的,腐落之渊也很近了。   不截断退路,不铺设陷阱,这条他与船长想象中,必然危险至极的地狱之路,实际却静谧得近乎诡异。   这是什么意思?   脚步渐缓,凯因停在石台近前,可注意力却并不在它身上,他思绪飞转,于是一路来,所得的种种信息如星罗列。   两条路,天国与地狱,被锁链捆缚,陷于长眠的诡灵……   繁复的线索交织,真相逐渐浮出水面。   到最后,摆在青年身前的,就只剩下了两种可能。   一是他们都被骗了,通往海底的路,才是那人抛出的无用项,那神物与真正的危险,都在瀑布之上。   在那天国中。   这是安然来到石台前时,副手的第一反应。   只是很快,他就否定了这猜想。   因为当他收回心神,望向前方时,目光就被石台上的华美之物吸引,再难移开,若非如铁般的意志,怕早已捺不住上前的冲动。   说是石台,实际在青年身前的,是四根纤细光滑,石化藤蔓般的柱子,它们自漆黑的地面长出,扭曲交织,一直延展到半人高,直到顶端才又分散开。   散成四个尖角,似只怪手般,握着个比手掌稍大的圆盘。   说圆盘并不确切。   因为那东西很薄,似被掏空的半圆,下方还能看到丝绸般的绑带,整体看去,就像是面缩小了数倍,精致的小盾。   在那小盾的盾面上,还铭着灿金的太阳。   可若你仔细看去,就能分辨出,那其实是张栩栩如生的,闭着双眼的人面,而四向延展出的阳光纹路,则是她的长发。   吐着信子的,蛇般的发丝。   除尺寸外,它的制样与盾面浮雕,同神话图录中的埃癸斯,并无太大出入。   没任何别的可能,它就是那柄钥匙   是他们追寻的神物。   不知耗费多少精力,青年才极勉强地,将目光从那绝美的人面上收回,同时发现,自己身后的衣衫,不知何时,已被冷汗全然打湿。   他不是没见过神明的造物。   女士的神像、魔盒,他都有所目睹,前者甚至还经由过他手,可它们都不曾给他带来,这种可怕的冲动。   这种难抑的,将它占为己有的欲望。   仿佛拥有它,就能拥有一切。   最初的猜想是对的。   平复下因失神,与隐隐的后怕,所导致的急促呼吸,青年默然想着,本有些乱的心绪,彻底平定下来。   再次望向那面盾时,他大海般的蓝眸中,再无半分波动,所有的情绪、冲动,都被极深处的电光泯灭。   只余绝对的理性。   到此刻,他已确定了所有。   身前的神物,就是埃癸斯无疑,这自也意味着,二人的判断并没差错,那第一种可能,也就立不住脚了。   神物在此,死局自也一样。   而之所以直到现在,都没有魔鬼的爪牙,奇诡的陷阱,来取自己的命,甚至还有退路,就是因为……   这面盾本身,就是一切凶险所在。   如果取走你,它就会醒,对吗?   凯因望着那面盾,无声地自问,尽管所知的情报少得可怜,但他已经猜到,魔鬼隐于此间的真正杀机。   先前他还在疑惑,那被束缚的诡灵,究竟何时才会醒,现在,身前的瑰丽神物,就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爱德华船长绝不会容许,埃癸斯流落敌人之手,那么自然地,当它离开本属的位置时,危险就会降临。   那东西就会醒。   船长,你还是算漏了几步。   青年微仰起头,透过石峰间的缝隙,望向那片璀璨,却虚假的天空,心想摧毁这整片海底世界,不是那死灵船能做到的,甚至连寻常的旧历生灵都不行。   唯有……那些与神明交战的诡物可以。   密集的锁链阵,进入甬道后,所见那幅壁画上的空白,无不指向了这一点。   若非如此,这又怎称得上必死之局呢?   回忆戛然而止,副手脑海中的画面,定格在二人分离前,少女的身影上,在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上。   想着自己一路奔走,船长现在,则该还在走阶梯,凯因笑了笑,收回目光,上前几步,来到那枚“钥匙”前。   如果这就是你的命运……   伸出手,轻抚着历经不知几许年岁,却仍光洁无尘的盾面,副手唇角的笑意敛没,眸中再无分毫情绪。   那就让我接过它好了。   一念至此,青年不再犹豫,双手握住稍有些锋利的盾面,微一用力。   似感受到命定之人的到来,那藤蔓般的石柱悄然而碎,化作无数微尘落下,最后尽数淌入前方的裂口。   就像在说,那道深渊,就是一切生命,与时光的终末。   是你的终点。 第536章 天穹塌落之时   神物离位,命运始动。   “哗啦,哗啦……”   无由来的,那些自“天穹”传来,似有若无的锁链声,开始变得清晰而密集。   如果此时有人抬头上望,就会发现那些原本极安生的,冬眠草蛇般的链条,此时正狂乱地舞动着。   似要以此疯狂,来掩饰即将醒来的,世间最深邃的恐怖。   凯因没有向上看。   他只沉默而坚定地,把那小盾的绑带,系在自己左手上。   这件神物,是他会冒极大凶险,踏足死地的原因,哪怕知道,活着离开的可能很渺茫,他也得握紧它。   就像握住自己的命运。   做完这一切后,他朝来时的方向走去,不带情绪的蓝眸中,不时倒映出星光,那是一个个自石壁、地面上,无端浮现的字符,是一直纠缠他的悼亡文。   它们所表达的,无不是他曾眼见的,宣判般的那句话。   “欢迎来到地狱。”   就像那魔鬼站在遥遥远处,对步入此间的来客弯身一礼,真挚地表达自己的喜悦,后请他不要离开了。   就请……被埋葬在这吧。   连同那钥匙一起。   “咯啦。”   一声轻响,仿佛无形中,有什么碎裂了。   开始了吗?   没前行多久,青年就又止了脚步,因为他看到了那异象,继而在短暂的思虑后,明白了这个局的真义。   映入他眼帘的,仍是星光,可却是愈发明亮直至刺目的光彩。   它们盛起,如火般挥散光芒,以至所有的悼亡文都失了意义,无数光彩交织、蔓延,渐渐遍布整片海底世界。   如破晓之火般,自黑暗中涌起,最后彻底烧毁旧时代的绘卷。   但在凯因眼中,那些不是光更不是火,而是一道道……   裂痕。   无边伟力铸就的裂痕。   它们淌过地面,于是黑岩无声开裂,它们攀上山岳,于是峰峦悄然而倒,最终,它们甚至染指了那片天。   那片虚假的,却是这死寂之地中,唯一蕴藏生机的天幕。   真是……   因为怪石奇峰,在星光中坍塌、崩裂,所以笼在头顶,遮挡视线的阻碍少了,那片剧烈波动着,渐被裂痕覆盖的天幕,完整地倒映在了副手的眼眸中。   好大的手笔。   他无声地念着,再没抬步的意思。   没意义了,到了此刻,一切的准备与思虑都没了意义,任凭谁都想不到,那魔鬼的杀招,竟是要以一个世界的毁灭,作为代价。   哪怕这世界没有生机,不如现世般宏大,但依旧难以想象,毕竟,凡人抬头望天,可从不会想到……   某一日,天会塌落。   那无形无质的远方,会忽然多出无数道,璀璨刺目的裂纹,紧接着“咯啦”一声,迎来不尽碎片与硫磺火雨。   整个世界都在毁灭,你又能逃到哪儿去?   这就是地狱的真面目。   借着过人的视力,青年能清晰地看到,在那碎镜般的幽灵之壁上,如墨海水正无声地,狰然地咆哮着。   似困兽般,一波波冲击着壁垒。   然后毫无征兆地,月光泯灭了。   水晶般的碎片,硫磺雨般的暗流,终于涌入了这个世界。   这是真正的绝境,非超凡者不可生。   但,就算此时他真的化身魔鬼,能够号令无边伟力,又如何能在这片地狱中,逃脱那只诡灵的追杀呢?   哦,原来这局不是为船长准备的。   看着那末日般的景象,听着山倾地覆,海沸江翻的巨响,想着那正自梦中醒来的诡灵,凯因忽地有所了悟。   原来那魔鬼在大三角设局,从不是为了后裔可能的背叛,更为非伟大之人的子嗣们,时隔千百年的来犯。   这是纯粹的杀局,是为了坑杀……他在世间最大的敌人。   所以,这是为女士准备的?   知道自己明白的已太晚,或者说,连那位神明都未看清这盘棋,凯因苦涩地笑了笑,觉得真是撞了不该撞的枪口。   不过好在,是他撞的。   在青年沉思间,不知是否是错觉,他只觉时光变慢了许多,那些砸落的碎片,奔涌而至的海潮,都慢了下来。   包括声音,甚至是他的呼吸。   在这般细腻的感知下,凯因敏锐地捕捉到了巨响间的异动,于是他的眉梢微扬,面上的平静转为了错愕。   那是强有力的风声,是挥动翅翼的响动。   有什么来了,且离自己越来越近。   转眼望向声音来处,副手很快就看到了,那道飞速临近的身影,听到了示警般的低吼,唇角的苦涩更浓了些。   你不该来的,真是……   不听话啊。   黑影掠过崩塌的山谷,一把抓住青年无奈举起的手,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他带离了山岳倾倒时投落的阴影。   它努力地扑动翅翼,躲避坠落的碎片,与一道道足以将人击晕,高压的水柱,带着副手朝来时的山脉掠去。   可……只是短短的数次呼吸间,那面的景致就变了模样。   暗沉的,如巨兽般蛰伏的高山,此时也尽数被星光笼罩,无数碎石塌落,就像圣书中哭墙崩塌的那一幕。   信仰、希望,也全都随之而去。   那象征着生机的洞窟,也早被埋没在了乱石与水流中。   至此,两位来客再无出路。   毁灭仍在继续,而这片世外之地,也终将陷入黑暗……   永恒的黑暗。   不知多久,所有声音泯灭,这片奇诡的秘地又陷入了静谧,或者说死寂,海水仿佛充斥在每一个角落。   只是没人能眼见,在那黑暗中,在数不尽上涌的气泡间,一道庞然暗影徐徐沉落,停在原先穹顶的高度。   “哗啦啦……”   一阵低沉的水流声后,忽有幽光闪动,渐趋明亮完整。   那是只碧绿的眼瞳,璀璨得像太阳。   随后,在极短的片刻间,一轮轮“太阳”相继现于海底。   随着那道如山巨影的继续下沉,那些看似牢不可摧的锁链,就像是豆腐般,成片成片地崩碎断裂,最后全然脱离了,那压城黑云般,自旧历而来的怖物。   挣断了锁链后,那片黑云仍在下沉,直至接近那道裂谷。   碧绿的“太阳”成对成对地分散,投落下的幽光洒在地面上,穿透无数山石、天穹碎片间的缝隙,似在寻找着什么。   只是很快,那些“太阳”就重新聚拢,碧光朝着海面的方向投射而去,就仿佛在那里,有什么在呼唤、吸引着它。   伴着无边的暗流,黑云徐徐上浮,离开这已毁的末地。   朝那新世界而去。 第537章 幻景破灭之刻   沉默仍在继续。   哪怕热腾的咖啡冷却,坐在魔鬼对面的少女仍一言不发。   她只白着脸,抿着唇。   想着那朝无解命运走去,可能穷尽今生,都无法再见的青年,摆在桌案下的双拳,攥得愈发地紧。   不知多久,罗伊像放下了些什么,抬眼看向耐心等着,若有所思的男人,恳切,甚至隐带哀求地轻语。   “先祖,事到如今,还有回转的余地吗?”   复仇之路也好,地狱之行也罢,如果能停下命运的轮盘,或许她真的能放下一切,能如自己所言般……   死心。   哪怕船长没说这番话,魔鬼也已确定,先前的猜想就是真相,而他之所以等到现在,也不过是在等她自己摊牌。   于是某些推测落定,成了事实。   沉思片刻,男人似就确定了情况,他重又靠了回去,淡声说:“你会求我,肯求我,就是因为……我不是他?”   “因为我不知细节,不晓内情,所以希望尽可能地利用?甚至以此,来对抗现世中,已近乎神明的我?”   听着魔鬼的质问,船长下意识想反驳。   可在短暂的思索后,她却发现,他说的就是事实,她自进入天国,直至此刻,不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吗?   无论骗局还是赌局,都是为了利用他。   再没有别的目的。   因而,哪怕知道不反驳,可能会失去这最后稻草,可罗伊还是没能,说出违心的话来,不知是已无话可辨,还是知道……   这才是正确的答案。   “我不喜欢不诚实的孩子。”   看着微低着头,缄口不语的少女,男人语气仍很淡漠,但却隐隐夹杂着,些许无奈,他随即补充说:“当然了,这话里的‘诚实’二字,只是单对我而言。”   这意思就是,你可以骗世间所有人,但唯独不该骗我。   因为你是我的后裔。   听着这教训般的话语,罗伊怔了怔,本黯淡的眼眸微亮。   你该对我诚实,因为你是我的孩子,如果你细细去想,魔鬼表露的意思,并非到此为止,还有另外一层。   正因为他们间的血脉,所以……   “好吧,我想我还不至,冷眼看着你死。”   男人轻声说着,而就在话音落下那霎,一种莫名的震动,开始无由来的蔓延,不知是来自脚下的云海。   还是正走向毁灭的地狱。   “叮叮叮……”   那阵突来的震动,正以可怕的速度,变得剧烈起来,先只令桌案上的杯盘、刀叉轻颤,只瞬息,就已发展到有强烈震感的程度,水晶灯开始一盏盏坠落。   下一刻,就连墙壁与地面,都逐渐开裂,逐渐绽放光彩。   那是星光,是吞没了地狱的烈火。   高墙的坍塌声,玻璃、瓷器碎裂的脆响,以及那些“天使”,惊恐哀切的悲鸣,击碎了天国梦境般的表象。   似有魔鬼在低语,告诉世人,天国与地狱其实无甚区别。   都是要毁灭的。   “嘭!”   推开,不,该说推倒已无连接的木门,男人带着罗伊回到街上,一同望着,“欣赏”着这炼狱般的景象。   “这就是他为这所谓的天国,准备的结局。”   见此情状,魔鬼微笑着感叹。   船长伫立在他的身侧,看着那些艺术般的建筑倾倒、坍塌,无数天国住民奔逃,却不知何处才是出路,忽觉恍然。   所以,其实从没什么掩路,阶梯上下通向的都是死境,只是对那人原先的目标来说,这处陷阱不算什么。   天空之城倾覆,也不可能伤神明分毫。   “你很聪明。”   似能听到她的心声,魔鬼轻柔地笑笑:“在来的路上,你就该猜到,这所有的布置,都不是为你准备的。”   “你不过是位误入者。”   用手杖敲了敲地面,男人轻叹口气,不知情绪地说:“实际上,在见到你的时候,我也有些惊讶,我以为来的会是她,不,应该说根本就不会有人来。”   如果那人的千年之局败了,那位神明就会亲临大三角,以图取得埃癸斯,来破去……亲自筑起的高墙。   但以她的慧目,绝不会朝天国看一眼。   因此,若无意外,他这道信息载体,其实并没存在的意义,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陪着天国一道毁灭。   陪着这他看了数百年的世界。   “所以我想,该是哪里出了差错,导致局面并未全照他所想发展,而既然你来了,那不妨直接问问你。”   “谁成想,你急不可耐地就说了,虽然那都是些假话。”   感受着男人似笑非笑的目光,罗伊只觉脸颊有些发热,不自然极了,就像个圆了许多年的谎言,被人当面揭穿。   “虽说还是有些好奇,但现在再问,似乎已经太晚了。”   没注视少女太久,魔鬼就重又转头,望向那崩解着的世界,微笑着说:“不过你能来,能陪着我说说话,我就已经足够满足,哪怕你可能是他的敌人。”   “但这又如何呢,谁叫我只是道信息?”   耸耸肩,男人颇轻佻地说:“我的存在,不过是为了,同那位神明打个招呼,或者看看能不能再骗她一次。”   “其他的一切,都与我无关,包括他的生死与同你的仇怨。”   “所以,你会活下去的。”   向前行出几步,魔鬼转过身来,对少女举了举高礼帽,温和地笑着,就像初见时那般,但他很快又说:“但很可惜的是,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点了。”   直到这时,罗伊才发现,那位“绅士”的身体中,也映射出了星光,那审判令般的光彩,已攀上了他的脸。   “绅士”是魔鬼,但不是他,只是道离不开天国的媒介。   仅此而已。   身下的白云在逸散,罗伊能清晰地感到,自己在朝下落去,只是被种无形的力量托着,速度很慢很慢。   她不是神明,只是“襁褓”中的魔鬼,自天而落必死无疑,但男人的话语仿佛蕴含魔力,说她会活着……   就定不会有事,近乎神谕。   虽然心中仍忧于副手,忧于海上的人们,可看着男人的笑容,看着他渐散的身影,罗伊什么话都说不出。   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她要求不了更多。   “先祖……”   少女轻声呢喃着,朝不远,却很快就将永别的男人伸手,觉得鼻子有些酸涩,身周更似被温暖的水包裹。   一切都是那般安宁。   只是这种温情,并未持续太久。   就像舞台剧陡然、荒诞的转折,一根漆黑的鸦羽,自更高的远天飘落,飞过云,掠过将亡的天国,最后落在了男人的肩头。   轻轻柔柔,却似乎连飓风都吹不走。   然后,魔鬼笑得更灿烂了,可暗金眼瞳中却再无笑意。   冷得就像无情的海。   “这么快就又相见了,孩子,你说这算不算是……”   “命运的安排?” 第538章 雾散幕启   鸦羽飞落,他就来了。   男人神态、语气的变化毫无征兆,可当他话音落下的那霎,罗伊就知道,那位肯包容自己不诚的先祖,已经不在了。   留在那处的,是真正的魔鬼。   虽然他体内溢出的星光,与仍在消解的身体表明,他并非真正降临,而只极短暂地,占用这具“躯壳”。   可尽管如此,少女仍心间一寒,继而生出难抑的厌憎。   厌憎他的脸,他的作态,以及在最后一刻来临前,抹灭那道意识的行径,简直就像在刻意毁去,他人的珍爱。   毁得干脆利落,令人作呕。   此刻,天空之城在崩溃,原本地面般坚实的白云,更似柳絮般四散而飞,魔鬼与少女一人立在将倾悬崖边,一人则似折翼天使般,朝下方的黑雾落去。   遥隔云絮、星光,他们无声地对峙。   就像分立两个时代,隔着生与死。   “好吧,我似乎来晚了些。”   看着似有风托着,徐徐坠落的少女,男人终是开了口,语气很是惋惜:“不然,你不该落得这么慢的。”   该像断翅的飞鸟,直坠入地狱。   “不过事已至此,我也没法强求什么,只是孩子,逃脱了这死地后,可千万别忘了,你自己说过的话。”   魔鬼抬手招了招,似在告别,唇角的笑显得那般讽刺。   “你会死心的,对吗?”   死里逃生,无力回天,这都是在那艘旧木舟上,罗伊同副手谈论今后之路时,给出的,会死心的条件。   魔鬼知道, 自证明,在死寂大三角中,存有他的眼线。   这是个坏消息,是极重的后患。   只是现今,船长没心思去考虑,对方的手已经探到了何处,而只眉眼冷冽,用极利落的行动回应了他。   “嘭!”   清脆的枪响划破天际,哪怕在末世之景中仍有力至极。   暗灰的铅弹带起风流,掠过重重阻碍,最后准确地击在男人的左胸,留下个小洞后,飞得再没了影踪。   一如罗伊初入天国时,那道“信息”所言,他或者说这躯壳,不过是个载体,是媒介,而非真实的存在。   故而,被铅弹“击穿”心脏后,魔鬼仍灿烂地笑着,胸口处的伤洞中,并无血液淌落,而只涌出了星光。   这具躯壳本就临近毁灭,不缺这一枪。   船长同样明白这点,知道不论何种情境,这对那该死的魔鬼,都不会有效用,她不过是以此表明心意。   就像在说,去你的死心,我不堕深渊,你就别想安生。   做完这一切后,罗伊只觉本极缓的,自己慢放般的落速,开始变得愈来愈快,眼瞳中倒映着的,魔鬼那张可恶的脸,也在飞速地远去,再也看不真切。   她穿过柔软的白云,直直地坠入冰冷、死寂的黑雾,朝真实的世界落去,意识也在这过程中渐趋模糊。   四周都是墨般的雾,如果不是知道,自己是在半空,罗伊只怕真会认为,自己正在朝无光的海底沉去。   再没得见天日的那天。   不知多久,身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眼帘也变得愈发沉重,少女的意识沉在黑暗中,只觉周遭满是无孔不入的寒意,如临雪山冰川,睡去就是永眠。   只是在天光、希望泯灭的最后,她的耳畔响起了一句轻语。   “你会活下去的。”   本高悬于瀑布之上,梦境般的天空城,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已只余残垣断壁,面积较之前更十不存一。   辉煌皆化尘土,生灵无一存还。   唯有魔鬼仍站在熠然星光中,遥遥望着少女坠入的黑雾,似也听到了那句话,面上再没了先前的笑意。   被留在此处的“死物”背叛,这样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受,简直荒唐到了极点,特别是……方才的那句话。   活下去?   想着面对自己讽语时,少女无声,却决然的回应,男人冷冷地笑了笑,心想复仇也好,生还也罢,现在谈都还太早。   等你活着离开这死地再说。   那份本为神明准备的礼物,现在属于你和所有异客了。   至于那东西可能带来的灾厄……   又与即将离开这世界的他,有何干系呢,不是吗?   漠然想着,魔鬼支着手杖,转身走入那场盛大的毁灭。   暴雨急骤,狂风呼啸。   在漆黑的海面上,三艘战舰若隐若现。   相较之前,它们间的距离更远了些,且本用以确定方位的,通明灯光尽数熄灭,只凭转瞬即逝的闪电,与侦查员们的哨音,来确定互相间的大致距离。   这都是来自夜幕船长的命令。   用他的话说,黑暗中扎眼的光明,往往只能起安慰作用,非但驱散不了野兽,反会吸引更危险的存在。   拉开距离也是同理,战舰并非军人,在不知来敌方位,甚至是敌人模样的前提下,列阵并没太大意义。   他们所要保证的,只是互相呼应,并避免被一锅端去。   “船长,那阵雾退了。”   鬼镰号侧舷,一身黑衣的恩佐,正握着船栏远望,看着那侧的隐约船影,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身后响起脚步,与大副的回报,他才回了神,后侧过脸,朝船尾的方向望了眼,发现本如不弃鲨鱼般,追着他们的迷雾,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退去。   自罗伊二人离开,三艘战舰,就一直与那水雾进行着拉锯战,谁也不肯先停了脚步,一直到现今这刻。   不进水雾,尝试接近传说中的边界,是因为恩佐知道这并无意义,没被魔鬼认可者,不可能抵达彼岸。   冒失闯入,反可能迷失其中,而被遮了眼的战舰,与待宰羔羊无异。   不提那些奇诡的魔力、诅咒,他们在面对那些诡物时,唯一的优势,就是科技,是愈发猛烈的火力,与更远的炮距。   放弃这些,等同于空手同野兽搏斗。   鲁莽而不智。   此外,之所以不担心,反向而行会离罗伊二人越来越远,以至他们取得神物后,反寻不到归途,是因为恩佐坚信,既然爱德华船长会布这么个局……   就一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位不速之客。   因此,不论朝哪儿行,他们总会处于舞台的中央,而帷幕拉开,各角粉墨登场的信号,可能是电闪,是雷鸣……   也可能,是雾散。   想着,夜幕船长一推船栏站直,带着副手来到船首,后微眯起眼,耐心地望着前方,似在等什么现世。   片刻后,他忽地开口:“让所有人归位,准备迎敌。”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早已被安排好,直到这刻才连接一处,恩佐会淡声下令,是因为他瑰紫的眼瞳中……   映出了那片瀑布。 第539章 雨歇月现   “船长,捞上来了。”   伴着声闷响,与大副的报告,一截湿漉的锁链,被呈在了恩佐身前。   微蹙着眉,打量着这自瀑布那面,不停飘来的诡异物件,夜幕船长思索片刻后,说:“看起来,是用来锁那怪物的。”   “只是……老头子可没说,那东西的体型会有这么大。”   与罗伊所想的毫不知情不同,在动身离开普罗维登斯前,恩佐曾同大船长,有过一场持续一夜的密谈。   虽然心里,或者说表面上,几位传奇都足够尊崇那个男人,可却并不意味着,他可以随意地使唤他们。   至少,不可能像仆从一样。   这种委派的前提,必然充斥着利益交换,只是通常而言,没人能得知大船长的许诺,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   而要合作,足够完备的信息、情报,甚至还排在利益之前。   因此,通过那密谈,恩佐知道了人鱼号与塔兰霍夫号的现状,知道了将会面对的敌人,需注意的凶险。   甚至是极北那场风雨的一角,魔鬼一脉更深层的秘密。   所以,对罗伊口中,那潜于死寂大三角深处的隐客,恩佐也有所了解,虽然对此,大船长只简单提了一句。   “对了,你得注意,那儿还藏着只,旧历苟活下的丧家犬。”   就这么句话,他就基本能确定,爱德华船长留于此处的爪牙,并非溺亡船长号,而该是只凶厉的野兽。   就像那些海盗传记中的鬼怪。   那种东西恩佐见得多了,甚至还亲手杀过不少,而且就算真是那艘死灵船,他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所以没想着就此事细谈。   可现今看来,他似乎少见地错判了。   因为什么?   注视着那巨大的断链,恩佐回忆着一路来的一幕幕,眉头蹙得愈发紧了,就像忽地闻到了丝阴谋的味道。   没人能永远正确,哪怕夜幕船长也不例外。   可问题是,他很少错,而且此行之事,并非由他独力定下,在每一步的后面,都有着大船长的影子在。   那位绝不可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还是说……   某种猜想浮上心间,恩佐的目光微凝,可之后,却像没事人一样,展眼舒眉,用满不在意的口吻说:“好了,怀亚特,这东西没用了,把它丢回去吧。”   闻言,管家般的大副摆了摆手,身侧的船员立刻行动起来,把那沉重的累赘,重新丢入了暗沉的海中。   临近战时,没人有心思考虑,这金属链是否存有价值。   一切为航速让路。   “船长,有问题?”   处理完锁链,怀亚特看着转回身,遥望瀑布的恩佐,沉声问。   以他对船长的了解,凭短暂的神情变化,已足以判断出许多。   夜幕船长是何许人,哪怕面对传说中,可能与永恒挂钩的诡船,说撞上去也就撞了,绝不会皱一下眉。   那些鬼怪、野兽更不能。   只有同杰拉德船长有关的事,或是棘手到近乎无解的难题,才会让他稍有动容,故而恩佐先前的神情,让这位大副的心,无由来一沉,更直接地发问。   “是啊,我似乎被耍了。”   怀亚特看不到的那面,夜幕船长正淡淡地笑着,居高临下,望着飘过鬼镰号的锁链,与水晶般的碎片,心想雾散幕启,罗伊二人应该已经抵达了终点。   或取得了埃癸斯,或被魔鬼手段所困……   甚至是死。   命运似乎结成了张蛛网,在那位象征旧时代辉煌的魔鬼手中,飘然而舞,而他们,都是蛛网上的困虫。   现在罗网落下、收拢,只余下最后一面。   那一面并非来自旧代,而是出于……现世的最伟大者。   抬起眼,眺望着暗沉的,似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海面,恩佐安静、耐心地等着,等着那个答案的揭晓。   见船长没有多解释的意思,他的“管家”也自缄默以伴。   不知多久,扑翅声临近,爱尔菲轻巧地落在了船首围栏上,仰头望着恩佐,乖巧地等待着他下达命令。   寒鸦的到来自意味着,与鬼镰号同行的两艘战舰,已完成战备。   随时可以迎敌。   只是除去里奇、薇薇安,与人鱼号上极少数权力人物,没有人知道战备的缘由,就连敌人是谁都不知。   夜幕船长双手握着船栏,伫立在那尊死神船首像身侧,漆黑大氅随海风猎舞,吸引着甲板上所有人的注意。   随着时间流逝,三艘战舰逐渐靠近瀑布,甚至已能眼见,那水流慢淌,入海无声的奇景,可恩佐仍一言不发,只是双手渐紧,唇角的弧度愈发地冷冽。   若是寻常诡物,只怕没这么有耐心。   还是说,那东西正在处理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英明如夜幕船长,对此也没有答案,他只默然、随心地想着,只是不觉间,他对先前的问题已有判断。   只差真相自己送上门来。   直到不再有冰冷的雨珠打在面上,或浸透衣衫,恩佐才从思绪中抽离,后微仰起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穹上漩涡般的黑雾,看着那有些突兀的空洞。   那种地方……原来该有些什么。   可现在消失了。   如果罗伊在此处,听得到恩佐的心声,就一定会说,哦,那原来有轮蓝色的月亮,只是可惜是个假货。   夜幕船长不知道这些。   但他知道,无论是雨停,还是原有的事物消失,都是异常景象,而这往往意味着,某种巨变要开始了。   一如帷幕拉开,主演登场。   “咚咚,咚咚……”   不知何时起,一道低沉却有力的闷响,无端现于大海,就像自四面而来的战鼓,引得海盗们纷纷四顾。   那闷响随时间,变得愈发清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自海底上浮,以归来者的姿态,宣告着对世界的……   所有权。   更骇人的是,对那生机与毁灭交织,极冲突的鸣响,世界真的给出了回应,只不知,是欢迎还是畏惧。   海面的平静被打破,距瀑布极近处,一阵阵涟漪随那闷响而起,无数气泡浮现、破灭,就像沸腾的水。   天边的黑雾散去了些,露出了真实,清冷至极的孤月。   月华洒落在“沸腾”的海上,笼罩战舰,揭开了大瀑布的恢宏真容,仿佛一霎间,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但在那绝美之景下,却藏着最深的恐怖。   “这到底是什么声音?”   不知有多少海盗在喃喃,在自问,唯有恩佐注视着“鼓音”来处,瑰紫的眼瞳中生出了然,最后,不明情绪地笑了笑。   “哦,是心跳。”   亦是索命的丧钟。 第540章 “祂”   一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在海面上涟漪、气泡出现的频率,愈来愈高濒临顶点,甚至就连整片海,都有随之而舞的趋势时,一切忽又静了下来。   狂舞的浪消失了,急骤的风止歇了。   就连沸腾般的鸣响,都随气泡冒出速度的减缓,而变得清脆宁和,到最后彻底敛没。   瀑布前的海域,就只余下了那沉闷,富有节奏的“鼓音”。   那愈发有力、靠近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这一刻,全世界的声音,都在为这庞大的生机让步,就连正回岗位的海盗们,都不由停下步伐屏住呼吸,通过战舰的各个缝隙,朝着心跳声来处望去。   并无由遐想,那生灵该有多伟大、美丽?   以至大海都要为其敛息。   在人们思绪翩飞,想象着那心跳主人的百般模样时,远方才平静下来的海面,又变得激烈而狂暴起来。   雪白浪花飞溅,无数乱流奔涌,就仿佛转眼间,这片月光照耀下,孤寂静谧的海域,重被无边风暴笼罩。   “嘭!”   沉闷的心跳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雷鸣般震耳的破水声。   然后,人们终于见到了……   “祂”的真面目。   那是条狰然的巨蛇,光是体宽,就接近一艘三桅战舰的龙骨宽度。   它浑身遍布漆黑,金属质地的鳞片,可当月光洒落其上时,却没任何光芒传回,就像一汪无底的深渊。   最可怕的,不是它难想象的体型,亦或甲铠般的细鳞,而是那对眼瞳,那对泛着幽光,太阳般的眼睛。   那双巨目中,碧色流转、翻覆,就像是片诡异的海,而在它们的中央,则是象征蛇类身份的暗金竖瞳。   “哦,我的老天……”   那诡灵现身时,不知多少海盗,在无意识地喃喃惊叹。   尽管那东西距离战舰很远,尽管在破海面而出后,它并未朝他们投来一眼,可寒意与恐惧还是难抑地,如潮水般涌出,只瞬息就占据了海盗们的心神。   他们甚至开始不住地战栗,脑海只余下退缩这两个字。   这并非怯弱,而是源自血脉与本能,对那随世界诞生,不知主宰大海多少岁月的怖物,不可控的恐惧。   “嘭!嘭……”   只是,还不等那诡灵破海而出,所带来的震撼与恐怖退去,震耳欲聋的破水声,再一次出现在海面上。   不, 该说是一次又一次。   海水四溅,水雾弥散,待得人们重又能看清那面之景,他们的眼瞳中,就只余下呆滞,还有人不住颤声念叨“这不可能”,似怎也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在那孤月之下,瀑布之前,巨蛇的数目自一……变为了九,或者说,那些如山恶蟒本就是一体的。   一体九首,若在神话中,这头永恒诡灵该被唤做……   “海德拉。”   一片死寂的鬼镰号甲板上,恩佐轻柔的低语响起,惊醒了怔然中的海盗们,似在感叹,又像在呼唤那诡物。   “船长,那就是……”   一向以冷肃著称的怀亚特大副,在眼见那诡物出世的时候,也不自禁陷入了震撼,直到听到船长的轻语,才回过神。   他强压下对那诡物,天然的恐惧,呼吸颇为急促地问,只是不等问完,夜幕船长就先一步给出了答案。   “是啊,那就是我们要对付的东西。”   恩佐语落,甲板上重又归复死寂。   船员们面面相觑,不用开口,也能看出对方的难以置信,对那横空出世的怪物,也对船长那句轻飘的话语。   对付那东西……开什么玩笑?   那根本不是人间之物!   “船长,恕我直言,这与送死无异。”   哪怕无比尊重、敬仰眼前人,甚至甘于做他影子的怀亚特,在这一刻,也忍不住直言,神情严肃至极。   虽然还未交锋,还与那存在遥隔甚远。   可在感受过心底的恐惧后,是个人都知道那东西的可怕,更何况鬼镰号的船员,谁不是亲历过与鬼怪的战争,对比之下,更深知那条巨蛇的危险程度。   破烂的鬼船,不知疼痛的活死人,以及同行战舰上,那些号称不死的水鬼,在那诡灵面前都像是笑话。   像才学会走路的孩童,甚至虫豸。   自念完那怪物的名讳后,夜幕船长就再没开过口,只漠然注视着那月下诡灵,可思绪,却并不在它身上。   而在想端坐群岛王座的那位,猜度他此时可能的心情,是宽慰、如释重负,还是说,会有那么点愧疚?   不,这些你应该都不会有……   “船长?”   直到副手不知第几次呼唤,恩佐才终于醒过了神,他转过身来,双臂搭在船栏上,扫视着不安的人们。   他的目光像有抚平人心的魔力,船员们渐渐平静下来,这一刻,至少在这刻,他们对那道夜幕的信任,压过那条巨蛇带来的恐惧,抵去了生死的重压。   就像过往的每一次。   “先生们,回到岗位上去。”   没有解释,夜幕船长只平静地说了句。   但出奇的是,在短暂的安静后,那些因巨蛇出世,而有些乱了阵脚,聚在甲板上的人们真的动了起来。   恩佐下令,于是鬼镰号,这属于他的世界就为他起舞。   再不受外扰。   这是因为他独有的魅力,因为船员们对他无条件的信任,就像圣书上,那些甘为奥兰女神而死的战士。   信仰,是极强的凝聚力,但很难想象,这是趋向一个人的。   海盗们各自归位,沉默坚忍地等待命令,但怀亚特仍伫立原地,很少见地,站在了夜幕船长的对立面。   他从来都是鬼镰号上唯一的异类。   是这位传奇的影子,也是面让对方分清疯狂与愚蠢的明镜。   在怀亚特看来,与那神话中的生灵作战,明显偏向后者,虽然在船长会议中,鬼镰号承诺替罗伊拦截来敌,可那绝不意味着,他们要为此无谓地送死。   这已超出了“交易”的范畴。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船长为一己之念,把所有人推入火坑。   尽管鬼镰号很重视盟约,可其上的人们,终究是海盗,能为利益捅刀,为求活背叛的……无耻的群体。   两人没有说话,可无形的意志,无时无刻不在碰撞着。   也许哪刻,凝成这西海域死镰的人心,就会无声崩散。   会流血,也会有死亡。   恩佐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没像过往般,随意地开口,而是沉思、斟酌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船栏。   许久,他才沉声说出了“开幕辞”。   “我们已经在网中了,怀亚特。” 第541章 抉择   我们已经在网中了。   这句话无头无尾,突兀极了。   可那位大副却没流露半分惘然,而是在短暂思索后,眼瞳不自禁地放大,后向恩佐投去了无比讶异的目光。   那种意外与难以置信,比起他先前眼见巨蛇出世,还要来得猛烈。   因为那彻底颠覆了他的常识。   所有海盗的常识。   “这不可能,他没道理那么做。”   忽地回忆起先前,船长说的那句“我似乎被耍了”,怀亚特愈发肯定心中的判断,但因为数十年海盗生涯的经历,还是让他忍不住,提出了相反看法。   “有理没理,你我说了都不算。”   似早料到副手会有的反应,恩佐顺着他的话补充:“但事实就摆在我们的眼前。”   那场委派,他们与罗伊船长的相遇、“化敌为友”,以及那头骤然现身,足以令所有勇士胆寒的诡灵。   现在想想,这真的很巧。   巧得像被命运,或视自己为主宰的人,全然安排好的。   而那样的人,那样伟大的海盗,放眼古今就只有两人。   这一刻,饶是夜幕船长的影子,被敬称为怀亚特先生的男人,也不禁身心发寒,有种被阴影笼罩的压抑感。   “为什么?”   许久地沉默后,怀亚特微哑着声问。   这就是认可了恩佐的想法,尽管他仍觉得很不可思议。   “是啊,为什么呢?”   闻言,恩佐松开船栏,微侧过身,看着那月光下的庞然巨影,情绪莫名地重复,似也不知道答案所在。   “但事到如今,那已经不重要了。”   “管他是觉得我的威胁太大,不好控制,还是就单纯看我不顺眼,都已无所谓了,重要的是眼前之事。”   随口说着,夜幕船长无谓地笑了笑,觉得真要说,后一种可能的概率会更大,但依旧有很多说不清的地方。   凭他的直觉……大船长不像是那种人。   但问题在于,对方又吃死了他。   吃定他不会转身离开。   恩佐默然想着的同时,身后也正巧,传来了大副的劝语:“船长,就算真如你所言,那位又怎能肯定,我们一定会迎战?如果真要走,谁能拦下我们?”   不提安坐群岛那位,怀亚特可以说,鬼镰号就是当世最强的战舰,因为死镰的威名,以及眼前的男人。   就算遇上帝国舰队,他们不敌,可也必能安然地离开。   在过往十数年,这种例证数不胜数。   所以,怀亚特这般说,也相当于堵死了恩佐的一个借口,一如大船长有心对付他们,就必会留有后手,他们就算调头离开,说不准也会遇上别的传奇。   就像在西海域,与夜幕对抗的那片深海。   但就如这位大副所言,鬼镰号要走,谁都不可能拦下。   不论是另几位传奇,还是所谓的海盗舰队。   听着,恩佐唇角的笑意中,多了分无奈。   他这位副手,之所以被称为他的影子,就是因为太了解他了,就像这时,不等他开口,对方就已阻断了路。   阻断了他的自欺欺人。   “怀亚特,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走。”   船长的淡语传入耳畔,大副沉默了片刻,诚声说:“我知道,寻到杰拉德船长,一直是您放不下的执念,而如今是您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可是这……”   “真的值得赌上所有人的命吗?船员们难道只是筹码?”   对副手恳切的问话,恩佐彻底转过了身,只留给怀亚特一道背影,同时,声音也变得无比冷冽:“那不仅仅是执念,副手,那是我会带领你们的理由。”   “而且你要知道,相比于接近,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当然值得我搏一把。”   哪怕赌输的代价是丧命。   这句话,男人没有说,他更没有提,若是自己离开,可能被困于秘地的,那对年轻男女几乎只剩死亡一途。   他不会容许这种情况发生。   所以,不等副手再行劝说,他就直接给了他两个选择。   “鬼镰号现在只有两条路走。”   看着那浮出海面,可却没向三艘战舰,投来片刻目光,而是朝着孤月引颈而上,似要触碰这千年未见之景的诡灵,夜幕船长淡声说:“一是留下迎敌。”   “二是换个船长。”   注视着那道直面巨蛇,却仍不显分毫弱势的背影,怀亚特面色微黯,他知道,对方口中的第二个选择,并非以违逆之行,逼迫他让步,而是真的提议。   男人同意调换船长,由他这位大副,或谁接手都无所谓。   他们大可驾驭鬼镰号,掉头离开。   不过……他会留下。   就这么简单。   时光仿佛逆流了,怀亚特似乎重回了,多年前的黑夜,看到衣衫褴褛的青年,信步走入乱城中最大的酒馆,当着近百人的面,取了那位海盗首领的命。   那天,他与那酒馆中的许多海盗,都选择了跟随青年。   然后就是与杰拉德船长的相遇。   就如罗伊,很难摆脱得了恩佐的影子,这位当世海盗的顶峰人物,身上同样印刻着,那位船长的“徽记”。   时光难忘,那道离去的身影也一样。   二人间的寂静持续了很久。   甲板上,归复各自岗位的海盗们,虽都注意着手头之事,时刻等待着命令,可还是忍不住朝船首望去。   这样的场景,其实出现过很多次,最后基本都是大副妥协,可看这次的情况,或许结果真有可能不同。   第一次出海前,船长给他们打的预防针,真会成真吗?   “收帆降速,左转舵,火炮准备。”   不知多久,就在船员们因船长与大副的“冷战”,紧张得有些喘不过气时,忽地听到,船首传来了恩佐的命令。   一如既往的平静,有力。   可这次没有人动,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大副身上。   知道对方已不想等了,直接把这选择题,抛到了自己面前,怀亚特面色很是复杂,仍无声地注视着他。   “等什么呢,去啊。”   夜幕船长的命令仍在继续,只是这次,并非是对船员,或是那位副手的,而是对身侧船栏上的爱尔菲。   “是的,船长!”   寒鸦高声应答,扑翅飞起,它会将男人的命令,完整带到同行的战舰。   与此同时,数道低沉,却清晰的吼音自瀑布那面传来。   那山岳般的九首巨蟒,正对着那轮孤月嘶吼着,似要以此抒发,被“困缚”了千年后,重获自由的喜悦。   以及对诸神,与那人的滔天恨意。   那之后,它徐徐垂下了头,十数轮碧色的太阳,朝三艘战舰的方向,照耀了过来。   感受着那种重新涌上心头的恐惧,怀亚特攥紧了微颤着的双拳,最后看了那道背影一眼,旋即转过身,对那些强压着战栗的海盗,高声地下达了命令。   “还等着做什么,先生们……”   “收帆降速,左转舵,炮手就位!” 第542章 疯子的游戏   伴着巨蛇目光投来,三艘战舰调转方向,将炮门全开的侧舷,对准了那诡灵,隐成个徐徐而动的半圆。   就像是开了口的布袋,安静、耐心地等待着猎物投网。   只是……谁也不知道,在今夜,究竟谁才是真的猎物。   隔着月辉,看清了遥远处,三只“虫豸”摆出的挑衅态势,名为“海德拉”的诡灵,似想起了千年前,自己被舰队逼入此处的那幕,瞳中的幽光骤然刺目。   只是下一刻,那十数轮“太阳”中,倒映出的船影渐淡,变得极模糊、难辨,取而代之的,是大雾般的夜色。   唯一人立在“雾”中,站在巨蛇眼前,漠然地与它对望。   他黑衣加身,渺小,却不卑劣。   于是巨蛇知道,他就是那些战舰的主人。   那个敢直面恐怖的男人,与它见过的,他那些贪生的同类不同,似只站在那儿,就能压下大海的狂涛。   就连漫天夜色,都如恭顺的侍从般,相随在他的左右。   就像他才是夜的主人。   不论直觉还是眼见,都在告诉诡灵,那个男人有多危险,他所带来的威胁,甚至可能不亚于诸神的代行人。   不亚于那些接受了神赐,指挥着不尽舰队的伟大者们。   但若只是如此,它不至那么警惕。   旧代已过,诸神的辉煌,更只留在了那些无意义的壁画上,无论是祂们本身,还是一力组建的,用以与它们这些,世界的原主人交锋的圣战舰队……   现今都不在了。   既然如此,仅凭一个代行人,又怎可能阻止得了它呢?   真正让巨蛇感到危险,谨慎小意的,是它从那弥漫而来的夜中,“嗅”到了故人的气息,且还不止一位。   夜之女神尼克斯、众神之女安妮斯朵拉,以及那个卑劣、低贱到了极点,可却莫名掌控了伟力的海盗。   如果他们真的,就在那“大雾”中,它或许该转身离开。   可……那些气息似有若无,不像本人。   巨蛇的九首高低浮动,或对望或交缠,不时用低沉的吼音交流。   它们虽然一体,但每个头,都拥有着独立的意识,智慧虽然不及神明,可也远非平凡生灵可以比拟。   因而,在短暂地互换意见后,诡灵很容易就推断出,它所感知到的那些故人,并无可能现身在夜色中。   夜之女神早就离开了,众神之女的气息微弱得像凡人,至于那可恶的海盗,现在应该还被困在那岛上。   这都只是些障眼法。   那么你呢?   确定了某些事实后,巨蛇不再迟疑,庞大的身躯游动,朝着那阵“大雾”靠近,幽绿的瞳光直指那男人。   你是谁的信徒,奉何命而来,又怎么有胆量敢挑战我?不过不管答案是什么,现如今都已经没有意义。   你也好,躲在你身后的懦弱者也好,占据了这世界千百年,虫豸般的凡人们也好,都将会迎来其终结。   没有侥幸可言。   相较于自恩佐戴着的唤梦戒中,涌出汇聚成的夜色,那裹挟着巨浪、狂风而来的诡灵,才更像是夜幕。   听着那怪物引动的海潮、风啸,看着如山脉般压来的巨影,鬼镰号上的海盗们,都下意识放轻了呼吸。   只有心在不住地狂跳,因恐惧而生的战栗更无法控制。   尽管到了现在,已经确定,他们将与这神话中的诡灵作战,可就算最乐观、勇敢的人,心中也没半分信心,能够赢得了它,甚至于说……能够活下去。   这是场疯狂到,近乎愚蠢的赌博。   没任何胜算可言。   在先前调转方向时,恩佐就已离开船首,来到了侧舷。   就三艘战舰的位置,人员们的排布,与夜色的笼罩范围看,那个位置,就是直面巨蛇与凶险的第一线。   “船长,你有把握吗?”   听着身后传来的问话,恩佐笑了笑,他这位大副,惯常可从没那么多话,更不会问这种没意义的问题。   看来怀亚特这次,是真的很紧张啊。   “你觉得呢?”   想着,男人轻声回了句。   相较于大副问的“把握”,他这反问更显得无谓与多余,因为一般会这么问,就已表明他心里全没有底。   表明他也不平静。   闻言,立于船长右后侧的怀亚特,面色愈发地沉凝,甚至对自己先前的决定,产生了怀疑与些微后悔。   要知道,如果连夜幕船长都没把握,那这事儿放眼世界,只怕也没人能解了,除非群岛上的那位亲临。   但很可惜,那位似乎已经是敌人了。   虽然心情很沉重,可怀亚特没因压力,再喋喋多语,而是看向船长的手,看了眼那枚流溢着夜色,且散播速度越来越快的戒指,糟糕的情绪略有缓和。   包括他在内,船上没人知道,恩佐手上那戒指的由来。   但他们曾不止一次眼见,它,与船长携手带来的奇迹,那些过往成就了传奇,也筑起了鬼镰号的不败神话。   或许这次,他们也能做到呢?   一念至此,大副不再多想,而是真如道影子般,默然伫立在恩佐身后,目光透过夜色,锁定了那诡灵。   时光分秒而逝,直到某一刻,怀亚特忽地开口提醒他。   “船长,进炮击范围了。”   在这神明不存,人类强盛的时代,战舰或许不如旧历中,那些艨艟巨舰般,有伟力加身、神赐相护,可也并非全然退步。   至少在科技的加持下,它们拥有了更远的炮距,自然意义上更强的火力。   以至有人说,这些火药造物,足以支持人类代行神权。   足以击碎虚伪的教义。   那被困千年的诡灵,显然不知道这些,不知自己已经进入杀伤范围,仍无谓地,向着浓郁的夜色游来。   这就是他们的机会。   听着大副的提醒,时刻守在入舱木门边,准备报信的传令员,几乎就要动身高喝,可下一刻却被船长喊停。   “再等等。”   背对众人,恩佐微抬着左手,轻语。   男人能理解副手的想法,知道他是想借着射程,先试探一轮那诡灵,看完效果,再决定接下来的行动。   那巨蛇再可怕,到底也是野兽般的存在,是血肉之躯,现世的火力必会有作用,只不知能做到哪一步。   虽能理解,但恩佐不赞同这做法。   因为他冥冥有感,觉得列阵炮击的机会,应该就只有一次。   那巨蛇形同野兽,可事实上,却是比魔鬼更可怖的存在,不提可能拥有的超凡智慧,其搏杀意识必然可怕。   它绝不会给他们第二次集火的机会。   因此,第一轮,就得让它受足够的创伤,这才有一线胜机。   所以他要等,等到最大的杀伤范围,再行开火,但前提是,那诡灵不会意识到这一点,提前做出防范。   前提是旧历中,那些巨舰的杀伤范围,比这更近一些。   这是场压上一切的豪赌。   是疯子的游戏。 第543章 短暂的胜利   是游戏,就有开始的时候,有输赢。   在那恐怖的巨影融入夜幕,进入到火炮的最佳命中、杀伤范围时,游戏就开始了,输赢也将很快落定。   “开火。”   看着那十数轮愈发靠近的“太阳”,注视着那似嗅到危险,缓缓停下的诡灵,恩佐淡淡地笑了笑,下令。   战争始起,胜负难明。   但至少,男人知道这一小局,这可能决定整场战争走向的豪赌,是自己赢了,因为那野兽已步入罗网。   步入了黑火药,与硝烟钩织的陷阱。   “开火!”   在夜幕船长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身后的副手就回转身,朝着传令兵怒吼。   自此,此间静谧被彻底打破。   传令兵的吼声,寒鸦的叫唤,以及紧接而来的猛烈炮鸣,击碎了风暴前的宁静,将大海搅得动乱一片。   炽烈的火光,似一朵朵红莲,自暗沉的夜色中绽放,随之而来的,是尖锐的破风声,是雨点般的炮弹。   也许察觉了异样,在恩佐话音落下,不,在那之前,巨蛇就已停下了身形,九个头颅本能般地回转、相聚,只把遍布漆黑鳞甲的身躯,呈现在战舰前。   被“困”在大瀑布中数百载,这只诡灵也同样沉睡了数百载,它并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这世界的变化。   不知道人类的文明,不知道相较过往,更为先进可怖的坚船利炮,但凭着可怕的直觉,仍从男人的神态,与夜色下诡异的平静中,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因而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它仍然提前作出了反应,只是……   还是太晚了些。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并不足以让它作出完美的应对。   “轰!轰……”   一时间,不知有多少爆炸声响起,被烧得通红的炮弹,重重地砸在巨蛇的身上,未来得及转回的头颅上,继而或分裂,或无力地摔落,更有甚者……   直接点燃了幽绿的鬼火。   尽管巨蛇无比庞大,甚至比朝圣号那等巨舰还要伟岸,却仍抵不住,数百枚炮弹带来的冲击与破坏力。   就连那甲铠的鳞片,也在高温与冲击下,逐渐扭曲、开裂,可露出的,却并非是浓稠的血与猩红的肉。   而是灿金的,岩浆般炽烈的血液。   它们飞溅着,洒落或流淌到海面上,后如极浓的颜料般,徐徐晕开,其所过之处,就连夜色都消融了。   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就连身为夜色主人的恩佐,此时也全身心注意着巨蛇。   他的目的似乎达到了。   在三艘战舰不顾一切的火力下,那神明般的诡灵,也只能暂且败退。   它巨大的身躯,被猛烈的炮火推动,朝着后方倒去,任凭如何愤怒、痛苦地嘶吼,也止不住这般退势。   最终,那诡灵倒向了海面,在溅起一阵惊天巨浪后,沉入了暗沉的海中,只在海面上流下了灿金的血。   那些血在燃烧,燃着幽火。   诡灵带来的压力与恐惧,在这一刻后全然退去,海盗们只觉浑身忽地一轻。   他们微惘地对望着,只觉先前那幕,就像在做梦一样。   如山巨蟒一头扎入夜色,却被隐在其后,足以挑战神权的炮火,打得溃败而退,更浑身淌满金色血液。   这无疑是一场大胜,甚至称得上伟迹。   若那东西真的死于今夜,不,就算只是暂时败退,所带来的荣耀,也足令每一位参战的海盗名动群岛。   足令他们成为现世的传说。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尽管脱离诡灵带来的压力后,鬼镰号甲板上的人们,全身都不自禁地放松下来,甚至因先前的那幕,忍不住想高呼发泄。   可当视线落在,那道仍默然伫立,而没同过往般,回身赞赏他们的身影上时,海盗们又下意识地闭紧了嘴。   夜幕船长仍望着大海,自也意味着,战争还没有结束。   或者说,才刚刚开始。   “船长,情况怎么样?”   知道拥有唤梦戒,与更多秘密的男人,看到的远比他们要多,怀亚特在示意传令兵,告知炮手立刻重新装填后,折返到夜幕船长的身后,冷静地询问。   “不好不坏。”   似有更重要的事做,恩佐只敷衍地说,没做任何解释。   自巨蛇沉入大海起,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大海片刻,似乎想循着弥散的金血,以及夜色的回应,寻到那诡灵的踪迹。   除了深海,夜色无处不在,这才构成了这独属于他的领域。   在这儿,任何动静都瞒不过他。   比如水流的细微变化,那已敛没,实际却仍然存在的心跳,但凡生灵走过,都会在他的眼中留下痕迹。   “咚咚,咚咚……”   听着那依旧有力,甚至于说,因愤怒变得更强劲的心跳声,男人微蹙起眉,发现自己似乎仍低估了它。   低估了这旧历诡物的强大。   真是可怕的生命力,难不成先前的齐射,不过破了它的皮?不,应该还是有效果的,只是远不如……   耳畔那阵似有若无的心跳,忽地变得剧烈而真切,以至直接中断了男人的思绪,引得他眼瞳不自禁地放大。   下一刻,夜幕船长回转身来,向着海盗们高声地下令。   “先生们,升满帆,快!”   闻言,海盗们顾不得震惊,立刻手脚麻利地拉起船帆,与此同时,又听到男人对停在高处的寒鸦吩咐。   “爱尔菲,告诉他们让船动起来,随便找个方向散开!”   寒鸦应声高飞,去通知同行的战舰,鬼镰号的船帆重新升起,在渐强海风的影响下,逐渐恢复了速度。   一切似乎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甚至在做完这些事后,船员们还有闲心望眼自家船长。   在通知完寒鸦后,恩佐就没再下令,而只一手紧握船栏,眉梢少见地蹙着,似在放空心神感知着什么。   他在倾听那心跳的来处,判断那东西与他们间的距离。   一阵短暂,但却无比压抑的沉寂后。   所有人的耳畔,忽地响起了沉闷的,明显来自海面下的水流声,以及从无到有,渐趋密集的气泡碎响。   这一幕,像极了巨蛇出世的情境。   只是这次……是那么的近。   “船长?”   海面开始剧烈波动,甲板也随之而颤,几乎教人难以站稳。   瞬间知道现状的怀亚特,一手紧紧抓着自桅杆垂落的粗绳,一面看着仍站得笔直,一言不发的船长,探问。   夜幕船长没有回应。   大副知道,对方是以此表示,现在还不是应对的时候。   “船长!”   可当战舰的颤动愈发猛烈,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时,怀亚特终于按捺不住了,再一次高声地呼唤恩佐。   而这次,男人有了动作。   他豁然转身,看向驾驶台的方向,近乎咆哮般地下令。   “舵手,左满舵!” 第544章 无解的死局   男人话音初落,巨蛇就来了。   尽管鬼镰号已经提起了航速,三艘战舰已尽可能拉开间距,可当那些气泡的碎响,化作震耳的破水声时,众人才发现,他们的应对还是太过苍白无力。   就像虫豸用力扑翅,却怎也没法逃脱,罩来的捕虫网。   在鬼镰号应着恩佐号令,朝一侧最大程度趋避时,一片浓郁的,黑云般的阴影,已悄然出现在近旁的海面。   “嘭!”   下一刻,浪花飞溅,一道道巨影挟着爆鸣与低吼,自大海中猛然浮起,漆黑的身躯,更毫不留情撞向战舰。   若非恩佐能通过夜色,提前感知到巨蛇的来向,只怕这一撞,就已将鬼镰号全然掀翻,再没挣扎余地。   可尽管如此,这艘夜幕般的战舰,仍被突来的巨力,撞得半倾而退,受击的侧舷,更已攀上了细密的裂纹。   这突来变故下,不知有多少船员落水。   在炮舱中的水手们,更鲜有幸存,不是被迎面而来的巨力碾碎,就是被脱离控制的火炮,撞得没了生机。   只一个照面,这艘综合各方面因素,在现世可称最强的战舰,就已几乎失去了战力,船身破烂人心惶惶。   与那神话造物相比,他们真的很像虫豸。   一击即碎。   “拉开距离,扔下火药桶,快!”   虽然被撞得惨不忍睹,可鬼镰号也借着那阵巨力,以及随之而生的浪流,与巨蛇勉强地拉开了些距离。   此时,它已调整好方向,背对那诡灵,朝远方驶去,只是不知,是否因为受损太重,航速较之前大打折扣。   与此同时,怀亚特愤怒的命令响起,在甲板上回荡开来。   闻言,摔得七荤八素的海盗们,才缓过神快速爬起,或去调整帆向,或下船舱,去补上已空空如也的炮位。   只是那些在冲击来临前,没来得及抓住什么的可怜人,已再也起不来了,在甲板上构成幅触目惊心的惨景。   很快,火药桶被不要钱般抛下了海。   它们密密麻麻地,浮在海面上,拦在了战舰与诡灵间。   只是没人有把握,这对风帆战舰而言,极具威慑的断后之物,究竟能不能拦下,不,拦住那东西片刻。   能不能为他们争取来,短暂的喘息之机。   所有人都没有底,心中只余惘然,与难以压抑的恐惧。   鬼镰号不是没有败过、逃过,在其威名远扬大海前,在那位青年褪去青涩,成为笼罩西海域的夜幕前,他们吃过不少败仗,甚至付出过极惨烈的代价。   但没有哪次,会像现今这般,只一个照面就死伤惨重。   全无获胜的可能。   “船长,我们不能再留了。”   视线扫过大海,虽确认其余两艘战舰,在诡灵先前的突袭中,没受太重的创伤,还有一战之力,可怀亚特却依旧果断,甚至不容置疑地下了这个决定。   鬼镰号受创、死伤严重,不说火炮,就连动力都差些被摧毁。   这般情境下,就算人心还没崩溃,就算夜幕船长还未出手,他们也已没了接战的资格,已全然地败了。   听着大副的提议,留在甲板上的船员,无不抬首望向了船长,虽然才死里逃生,可眼中却没半分喜悦。   只有后怕,与一阵难消的阴影。   他们不想,或者说不敢打了。   面对那样超出常理的怪物,就算是疯子也会感到害怕吧,在绝对的力量差距前,任何勇气与信仰……   都不堪一击。   可恩佐却像没听到那话,没感受到船员们的目光,依旧站在断了半边的船栏旁,看着那向自己望来的巨蛇。   一言不发,不知在愧疚,还是愤怒。   “恩佐·莱安,就算你再不甘心,我也只能告诉你,我们已经尽了力,已经付出了足够惨重的代价……”   “若你还是放不下那承诺,那我们也只能不再奉陪了。”   不知男人的想法,也不知要说出这话,历经了怎样的心理挣扎,怀亚特沉默良久后,终于还是表了态。   他自认面对那不可战胜的敌人,鬼镰号已做得足够多。   哪怕再难说出口,他也不可能放任对方,带着所有人去死。   因而在表明态度后,这位大副不再管石雕般的船长,转身安排撤离的事:“继续向人鱼号的方向靠近。”   先前巨蛇破海而出,差些击沉了鬼镰号,同时也将三艘战舰的阵列,彻底地冲散,他们与人鱼号归于一侧,而塔兰霍夫号,则被阻隔在了另一个方向。   现今看情况,那诡灵显然不会放过他们,放过那黑夜般的男人,他们必须尽可能地,拉开与它的距离。   而在火力受损,动力有缺的情况下,想要逃出生天,就必须要依凭人鱼号的掩护,甚至要做好弃船的准备。   风暴虽未至,可金瞳魔鬼的那艘鬼船,仍是世上最快的船之一,或许也是今夜之局,唯一的生机所在。   就在鬼镰号上人心惶惶,以至领袖的意志都产生分歧时,那巨蛇已淌着海水,朝它们离开的方向压来。   它全然无惧那些火药桶,任凭它们在自己的身下炸裂,这种分散的冲击与热度,根本就伤不到它分毫。   甚至于说,就连它在先前弹雨中,所受的伤也已愈合了大半,破碎鳞甲下的伤口,已很难看出,那些灿金的血液,更早已被冰冷的海水,涤去了痕迹。   这时的它真的很可怕,强大到让人绝望。   事实上,鬼镰号,以至其余战舰上的人们也该绝望了。   他们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战机,开战前被视为绝对主力的鬼镰号,现在已成了拖累,连逃亡都成了妄想。   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个局都已经无解。   天国崩塌,地狱消亡,那对年轻男女生死不知,海上的人们,也似乎都要葬身蛇腹,哪里还能有转机?   转机在何处,没人知道。   但至少面对被分而破之的危局,有人给出了强有力的回应。   那是击碎死寂的炮鸣,是划破黑夜的火光。   或者,还有水鬼们的尖啸。   落在鬼镰号众人眼中,那巨蛇忽地一滞,下一刻,粲然的炮火,从它身后的夜色中亮起,破空声、爆炸声再度响彻海面,吞没生机的幽火也重现于世。   于此死境,塔兰霍夫号亮出了獠牙。   因而巨蛇只能回首。   茫茫夜色中,一道小巧的黑影临近,落在鬼镰号残破的船栏上。   寒鸦归来,虽察觉到了此间异样,却依旧选择停在恩佐身前,仰着头看他,照那少年的语气复述了遍。   “赶紧走,越远越好,恩佐……”   “它是来找你的。” 第545章 你可以走了   当你真正处于,那座漆黑“山岳”投落的阴影中时,才会明白,何为真正的恐惧,与浸入了骨髓的无力。   现在的塔兰霍夫号,就处在这般情境中。   在那位少年,发现了巨蛇的目标后,这艘古旧战舰就鸣了炮。   铭着诅咒的炮弹,携着风流与尖响,掠向那如山巨物,继而在它的身上爆裂,击碎鳞甲燃起幽绿鬼火。   事实证明,就算是神话中的海德拉,这般伟大完美的生灵,仍脱不离生命的法则,会被无形怨念侵蚀。   塔兰霍夫号,也随即陷入绝境。   只几个呼吸的时间,数轮“太阳”,就已临近了战舰的甲板。   冲撞、横扫、噬咬……   在绝对的力量差距下,巨蛇只凭简单的,本能般的进攻方式,就占尽了优势,只片刻就将战舰击得支离破碎,陈旧甲板上,更满是裂纹与深邃的孔洞。   很快,塔兰霍夫号就近乎瘫痪,失去了所有火力设备。   只余下搏杀一条路。   形状各异的水鬼们怒吼着,自甲板、船栏以至桅杆,任何可能的方位与角度,悍不畏死地扑向了巨蛇。   用锈蚀的刀劈砍,用进了水,却还能开火的旧火铳射击,用牙咬用钳子夹,更有甚者,直接抱着不知名的燃料桶,从高处一跃而下,摔成了一片火光。   若对方是寻常战舰,哪怕是虎鲸号,这般满是搏杀凶人的海盗船,面对这样的地狱之景,只怕也该崩溃了。   可那诡灵不会。   它只居高临下,漠然地看着这幕,而后像碾死虫豸般,将扑杀来的水鬼撞碎、咬断,或直接吞入腹中。   自始至终,除却抱着燃料桶的那个,让它付出了些血的代价,其余的,就连它甲铠般的鳞片都破不开。   卑微、可笑至极。   这艘破旧,带着丝众神之女气息的战舰,之所以能撑这么久,并非巨蛇有所忌惮,更非对方过于顽强。   而不过是因为,诡灵的九首中,只有三个头颅参了战。   余下的六个,仍旧遥遥望着后侧,注视着受到重创,渐行渐远的鬼镰号,警惕着那个黑夜般的男人。   尽管如此,短短数十秒内,塔兰霍夫号也已濒临崩溃。   “嗒。”   驾驶台投落的阴影中,一对少年少女,正冷眼旁观着这幕,眼睁睁看着战舰破碎,船员一个接一个地消亡。   这样的情况,放在过去其实不算什么。   因为那些水鬼并非生命,而是怨念所成,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诡物,只要寻到寄居体,就能再度爬起来。   而过去的死寂号,更身具神赐,受创再重也不会沉没。   可现在的情况不同。   塔兰霍夫号已失去复生的能力,水鬼们消亡的速度太快,根本来不及寻找新的载体,补充到队列中去。   若不做些什么,再有会儿,这船上就只剩下他们俩了。   所以,尽管知道参战极度危险,可面色比月光还苍白的少女,仍探手按住了剑柄,朝着阴影外踏了步。   她要为船员们争取时间,哪怕知道,到最后仍无意义。   似有所感,在薇薇安踏出那一步的时候,正扫灭着水鬼的三个蛇首,忽地一滞,旋即齐齐望向了少女。   碧色光芒洒来,随之而至的,是令人心跳断拍的重压。   绝望感油然而生。   哪怕在女士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哪怕意志远超常人,甚至已在数百年的苦痛中,接近了超然的生灵们,但在面对那般目光时,薇薇安还是不由地战栗。   她澄澈的血瞳中隐有恐惧,但更多,却是几近疯狂的战意。   恐惧源于血脉,战意却生于后天。   生于无数次的死战,生于不尽苦痛后,对死亡的渴望,或许……   也与身后的少年有关。   因而贪血者没退,反又有前行的态势,握剑的手微微颤动,却一如过去般有力,仿佛下一刻就会出剑。   感受着她的决心,诡灵的瞳光微闪,泛起了些许戏谑。   那种讽刺、残忍,像极了猫戏老鼠。   可在刺剑将要出鞘那刻,变故突生。   一直沉默着,低首看着靴前地面的里奇,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拉住了少女执剑那只手,弯曲的臂弯。   于是薇薇安没能踏出第二步。   甲板上可数的,残兵败将般的水鬼,也止住了送死的步伐,徐徐回过身来,带着丝惘然,看向了二人。   不死不休的战争,在这刻忽然止歇。   不,该说是尘埃落定。   少年似是认输了。   似要以这谦卑的姿态,与强有力的动作,向那诡灵展示这一点,并且无声地请求……乞求着它的宽容。   见状,巨蛇缓缓抬起头颅,眼瞳中碧色的海微微波动。   哪怕没有抬眼去看,里奇也能从身周环境的细微变化中,清晰地感受到,它愈发浓重的讽意以及……   毫不留情的杀意。   或者称为毁灭的欲望,会更贴切。   旧历中无数的事迹都表明过,同这些生命的死敌谈判,亦或乞求他们的怜悯,都是愚蠢到极点的行径。   因为它们不会接受,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意识。   它们只喜欢看生命,在眼前凋零,无论哭喊还是怒吼。   但……沉默,这还是第一次。   成为塔兰霍夫号的船长,少年自然而然成了女士的拥趸,也因此,获知了许多有关旧历、往事的记载。   他很清楚,这些诡灵不会受降。   但他本就不是在投降。   认输不代表就要乞怜。   将少女拉回身边,里奇徐徐仰起头,与临近的,其中一对太阳对望,瞳中没有血火,而只一味的平淡。   薇薇安这才发现,面对巨蛇,他并没有不自禁地颤抖。   自始至终,一点都没。   “我输了,所以……”   “你可以走了。”   少年哑声说着,声音很稳定,可说的话却极度地荒谬。   明明是认输,却像是在放对方离开。   不提薇薇安,与才从侧舷爬回的朗费罗,就连诡灵本身,都对此流露出不解,似看不透少年的真面目。   知道对方能听懂,像这样伟大的存在,语言从不是问题,里奇只要说,它就能依凭无数细节补全意义。   于是他再度开口,嗓音愈发沙哑,话语却更为地冷冽。   “不走,我们还能拖你四分钟。” 第546章 满意了吧   四分钟很短,不够那受损严重,黑夜般的战舰跑远,可四分钟又很长,足够那男人,心念变换无数次。   而那,可能带来无穷变化,与比身前战舰更大的威胁。   让巨蛇都不愿去赌的威胁。   因而,在片刻思索后,诡灵最后望了那少年一眼,随即三个头颅转回,继续动身,朝着渐远的鬼镰号追去。   若没有意外,这场戏的主演,就是它与那位夜幕船长,解决了他,这片死域中的其他人,自也没有活路。   我会回来,然后吞掉你。   这就是巨蛇离去前,里奇从它的巨瞳中,感受到的情绪。   哪怕“去”过死后的世界,让少年可以无惧血脉带来的恐惧,可被这样的诡灵寄挂上,仍让他如芒在背。   你们可千万拖住啊……   里奇没将那诡灵的意志,告诉身侧少女,而只默然祈祷,希望那两艘战舰,或者说恩佐船长能够撑住。   至少,别在塔兰霍夫号恢复动力前,就草草葬身蛇腹。   “朗费罗,赶紧把船修好,这鬼地方可不宜久留。”轻叹口气,少年微偏过头,对不远处的水鬼吩咐。   失了巨蛇的压力,消亡的水鬼们,或在甲板上重组身躯,或直接抢占、拼接了些水生物,从船栏外爬回。   得了命令后,它们立刻紧锣密鼓地,开始对这破船的修复。   如果说,用各种旧物把破洞赌上,也能算是修补的话。   “你是怎么算出,我们还能撑四分钟的?”   跟着里奇朝船长室走去,准备商量接下来安排的薇薇安,皱眉沉思许久后,还是忍不住向他提出疑问。   在战舰破败,船员近乎覆灭的情境下,他们怎么看都不可能,再坚持超过一分钟,何况是拖住那诡灵。   所以对少年的冷语,她很不解。   “我瞎说的。”   对此,里奇耸耸肩,无谓地说。   面对这极不负责任的答案,少女先有些惘然地眨眨眼,后眉梢渐扬,稍重地“嗯”了声,显然不很满意。   “当然,也不全是胡诌。”   似早猜到,她会要更确切地解释,少年淡眉微耷,接着说:“因为四分钟,是我觉得能劝走那蛇,同时,最能令它信服的时间。”   “至于它为什么会信……”   没等薇薇安追问,里奇就先转过头,看着她问了句:“你该还记得,我们去那瀑布前,曾折回过那岛。”   闻言,少女若有所思地颔首。   就像在船长会议中所言,人鱼号之所以会先行抵达墓岛,是因为他们,特意去观赏了另一处世界边界。   但他们没提的是,在那之前,他们重又折回过那孤岛。   把女士曾居住的小木屋中,能带走的东西全给拿上了,此时,那些不知名的奇物,就堆积在船舱的底部。   当然,这也是里奇的提议。   用他的话说,是女士反正也用不上,放在那儿也是浪费。   “你的意思是,它是被那些东西吓跑的?”   虽然给出了推论,可少女仍微蹙着眉,觉得很不真切。   就凭那些死物的气息,能吓走巨蛇?   “那些东西当然威胁不到它。”   说着,少年狡黠地笑了笑:“但只要,它心里有这种怀疑,哪怕只是一丝,就足以让它说服自己离开。”   “因为它没必要赌,特别是在这局中,有远比我,更值得注意的人、消除的威胁,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这是小机灵,也同样是海盗的智慧。   “好吧,就算是这样好了。”   止步在船长室前,贪血者微垂着眼帘,迟疑了会儿后,还是捺不住心间情绪,说:“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   推开木门,里奇才走入一步,就发现了少女的异样。   他回过身,看着那张同往日般苍白,却无由多了分黯然的脸颊,轻声地问,语气中听不出半分意外。   “若是为了她,你先前就不该收手。”   薇薇安的声音有些冷,听不出太多情绪。   但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继续担任塔兰霍夫号的船长,亲临这场凶险的战争也好,不惜陷入绝境,也要拖住那巨蛇也罢,这一切说到底,还是与他那位前任船长,脱不离干系。   那人要来,所以他跟着来了。   只有尽可能地拖住诡灵,那人归来后,才有生还的可能,所以他朝它开了火。   可都做到这步了,你又为何要收手呢?   不是不惜重归地狱,也要护着她吗?   似回忆起不久前,他在人鱼号上,站在那人身边的那幕,少女微抿着唇,觉得这段时间来的温情都很假。   都像掩盖利用的纱幕。   二人间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   打破安静的,并非少年无奈的话语,而是他的一声轻笑。   “有什么好笑的?”   听着少女的冷语,里奇直视那对,同样澄澈的血瞳,看着她强自维持的冷漠,问:“你从哪儿看出,我是为了她?”   从哪儿都能看出来。   少女很想这样说,可看着对方唇角那促狭的笑意,却又无由地沉默。   “很多事都不能只看一面。”   见状,里奇上前几步,来到她的身侧,看着那愈发远去的巨影,微哑着声说:“我会来的原因可太多了。”   “因为她,因为你,甚至于说,还因为这事儿太有意思。”   “这如何能说得清?”   贪血者同样转身,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少年的轻语,仍在耳畔回荡。   “同样的,我希望她活着,是因为旧情,可也有女士的期盼,和你解咒的希望在,在这事儿上,能做自得做到最好。”   “当然了,我知道你想听的,不是这些有的没的分析。”   听着里奇忽失了淡然,变得轻佻、不正经的语气,薇薇安目光微闪,心中的繁杂情绪,不知为何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数百年来少有的安定。   就像终于确定了某些事。   “那么听好了,我亲爱的薇薇安。”   因为很少这样说话,少年更多的,像是在模仿过往的某人,故而听起来,稍有不自然:“不论过去,从现在到将来,她在我心里,都不会有你更重要。”   “所以……”   忽地,像被拨动了心弦,船长室前的少年少女同时抬首,不自禁地望向远天,望向那片涌动着的黑雾。   仿佛在那颠倒的漩涡中,有什么,有谁正在回到现世。   “所以什么呢?”   贪血者似笑非笑问,只是这次,听起来并无太多不悦。   幽幽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牵住少女微凉的手,里奇微眯着眼,片刻后说:“所以啊,不论这场戏码结局为何,我们都得走了,免得再来不及退场。”   “满意了吧。” 第547章 夜的意志   鬼镰号依然在远行。   自先前怀亚特发话后,这船上的一切,似不再刻有夜幕之名,海盗们仍沉默、坚忍地执行命令,却没再看那人一眼。   甚至连同人鱼号交接的责任,都落在了这位大副手中。   没人有意见,因为这是独属鬼镰号,无外人知的法则。   也因为,那个男人没有开口。   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   对副手的“夺权”,对那面突起的炮鸣,与此时摆脱了塔兰霍夫号,朝他们,不,朝他自己追来的诡灵。   他一句话也没说,就像石雕。   “报告大副,主桅和后桅没有损伤,但是前桅受损严重,随时都有可能断裂。”   “大副,距估测,那东西最多十分钟,就会追上我们。”   “报告大副,火炮几乎……”   一声声虽不安,却仍有条不紊的汇报,相继落于怀亚特耳畔,后又化为他口中的命令,一道道传达、落实。   但随着检查的推进,问题越来越多,而他们能做的却很少。   看来……不得不弃船了。   这个想法,随着汇报的进行,在大副的心间愈发坚定。   事实上,他早料想过这般情况。   毕竟,鬼镰号虽号称海上最强,可实际只是艘装备精良,接近帝国主战船的三桅战舰,并非传说中的鬼船。   它没有人鱼号的惊世速度,没有死寂号的潜航、修复能力,有的只是精锐的船员,与一位强大的船长。   恩佐·莱安,与视他为信仰的人们,才是死镰的内核。   只要内核不灭,哪怕是艘渔船,也可以挂上鬼镰之名。   可尽管这样想,试图用这些话,来说服自己下心意,可在怀亚特心中,弃船,特别是将它拱手送入蛇口,仍是艰难的决定。   因为感情,也因为他们过往的时光、逝去的人生,都在这艘传奇的战舰上。   而且,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转眼看向背对所有人,伫立船尾的男人,大副总感觉这次,他和他们,真的走上两条全然相反的岔路。   愈行愈远,就像绘着所有过去的画卷,被一刀斩成了两半。   再也拼接不上。   巨蛇淌过大海,发出骇人的破浪声,再配以它沉重的呼吸,与那十数轮“太阳”的光芒,末日似乎真在临近。   留给他们抉择的时间,越来越短。   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怀亚特上前,来到那男人的近旁,斟酌着语言,想在最后关头,再劝他些什么。   可不待他开口,异变突生。   低沉狰然的吼音,自鬼镰号后方传来,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怀亚特自也不例外。   他骤然抬眼,目光越过恩佐肩头,朝那一直尾随在后,试图覆灭他们的巨蛇望去,然后,看到了惊人之景。   那诡灵……停下了。   没有任何征兆,没法作出任何的解释,但它就是停了。   就像发现了,比鬼镰号更重要的目标,比那时刻注视着自己的男人,更为可怕的威胁,巨蛇仰首嘶吼。   那碧色眼瞳中的海,更因此,掀起了无边无际的巨浪,映出的幽绿光辉,似乎穿透了天边的浓重黑雾。   落在了谁的身上,再不愿移开。   不知多久,吼声敛没。   那诡灵瞳光闪烁了阵,安静了阵后,毫不犹豫地改了方向,朝着趋近人鱼号,或者说,刚才望的方向前行。   似要去迎接、吞没那位天外归客。   要毁掉那海盗的珍宝。   看着这一幕,包括大副在内,鬼镰号上的人们都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为何,那巨蛇不再追杀他们,而且仔细分辨后,也不像要追人鱼号,但这总归是天大的好事。   至少,他们安全了。   不过以防万一,还是得弃船换乘。   诡灵前行的方向,与他们还是有些重叠,没人知道,它究竟是真放过了他们,还只是演了场障眼戏码。   可还不当怀亚特开口,他余光中的身影忽地有了动静。   那伫立原地许久,沉默如雕塑的男人,在确定巨蛇改变目标的那刻,作出了反应,顺着船尾围栏一路疾行。   见状,大副才落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安静地,紧步跟在船长身后,跟着他来到船尾的另一侧,看他紧握船栏,看他眉关紧锁遥望着诡灵。   看他徐徐偏头,看向黑雾笼罩的远天。   然后久久未有变化。   怀亚特同样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天际,看到了那奔流、翻覆着的黑雾漩涡,可……却看不到其中的景象。   所以他,以及更多船员,都理解不了船长此时的行径。   只有塔兰霍夫号上,那对少年少女知道。   可就算他们,也不如男人看得真切。   因为他有无边夜幕为眼,能触到夜色所能及的尽头处。   自也能触到……她。   因而,他看到了,那个折翼天使般,自天而落的少女,看到了她恬静,可细眉,却仍不显柔顺的睡颜。   她失败了,因为她手里没有那面盾。   而且,巨蛇朝她去了。   如果不做些什么,她归于世界那霎,也就是葬身蛇腹之时。   是所有的希冀,是他追逐了十数年之路,彻底断去的那刻。   他不能容许这些发生。   眼底淡淡的犹豫,在看到那自天国而归,无助坠落的“天使”时,终于消去了,在这短暂的片刻,恩佐似乎回过头,看到了自己,在这世间走过的每步。   看到了那绝望雨夜中,伴着泥沙落到自己眼前的黑戒,看到了偶然相遇,却相伴、教导自己许久的那人。   看到了听到他失踪消息时,懊悔的自己,以及更多……   最后,所有画面敛没,只余下一个孩子。   他的孩子。   就像回到了许多年前,身陷诡雾、撞破永恒的那一夜,自己半跪在那孩子身前,亲手将水晶骷髅,系在了他的颈上。   那之前,他还有过一句心语……   “原来你才是我追寻的宝藏。”   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念着,夜幕船长的唇角,不知何时,有了抹微笑,只是与过往的轻佻、无谓不同。   有些淡,却无比柔和,就像清秋的阳光。   直到这一刻,他似乎才真正明白,自己会如此看重、喜欢那孩子,并非仅仅爱屋及乌,是因为那个人。   也许更复杂,但又或许……   不需要原因。   “好梦,伊丽莎白,醒来就没事了。”   “会没事的。”   像要坚定信心,男人在温柔轻语后,又低低地补了句。   似安抚,却更像告别。 第548章 他的疯狂   “好梦,伊丽莎白,醒来就没事了。”   “会没事的。”   温柔的话音传入耳畔。   正被黑雾笼罩,朝现世坠去的罗伊,紧蹙的眉梢渐松,轻闭的双目,也在阵微颤后,艰难地睁开了些。   映入眼帘的,仍是不尽黑暗。   与之前不同的是,在那阵轻柔耳语后,黑暗有了层次。   少女分明看到,在涌动的黑雾间,多了更为深邃的,丝缕般的夜色,它们萦绕在她身周,驱散了浸骨寒意。   甚至似春风,似修长的手指般,无比温柔地抚着她的脸颊。   于是她知道了,先前低语的……   是恩佐。   那个男人看到了她,触到了她。   可却没有尝试,动用夜的魔力,将她从梦乡唤醒,相反失去了寒意,被温暖包裹后,少女困意更深了。   眼前的景致在模糊,她渐要支不住眼帘。   可这是为什么呢,你究竟……是不想让我看到什么呢?   是什么,恩佐……   到最后,就连心念都沉寂了,可在被暖意与爱所笼罩,重回睡梦前,罗伊感受到的,却并非安然甜美。   而是悲伤,别离前的悲伤。   “嗒,嗒……”   面庞微有凉意,直到眼见少女睡去,恩佐才回过神,发现不知何时,天际又落起了雨,细密,却不显急骤。   纷纷扬扬,似送别的歌谣。   “船长。”   听着身后传来的,改回了称谓的呼唤,男人收回目光,转身看向大副,淡声下令:“传我命令怀亚特,全员都有,准备弃船,照着最后一条船规执行。”   夜幕船长的话音平静、稳定,就像先前什么都没发生。   就像他仍是这艘船的主人。   事实也正是如此。   当夜幕恩佐开口,理性地下了令后,饶是对他之前的沉默,很不满的怀亚特,也第一时间选择了遵从。   “先生们,准备弃船,上人鱼号!”   “一切照最后一条船规执行!”   大副的命令声响起,后借传令员之口,很快送达全船。   尽管无论是弃船,还是怀亚特口中的,“最后一条船规”,都令船员们震动、无言,以至于深陷惘然。   可这般情绪,只持续了片刻。   因为紧接着,大副的命令,或者说通知,再度响彻了甲板。   “这是船长的命令!”   这一刻,所有鬼镰号船员,都知道夜幕船长与他的影子,再度站在了同一阵线,心间的犹疑瞬间泯灭无踪。   而较于此,恩佐的“回归”,更极大振奋了他们的心神。   仿佛一瞬间,重又有了主心骨。   随着海盗们的脚步、使力声,寒鸦急促的扑翅声,一切都照着命令,有条不紊地执行,人鱼号降速贴近,准备接收人员。   而鬼镰号军械库中,存量可怕的黑火药,则被有序地分散到了全船,以某种阵势摆好,保证能在引爆时,百分百地激发。   是的,这就是最后一条船规的内容。   当情况危急,他们不得不弃船,或没机会再生还时,这艘被称为“死镰”的战舰,就会化作真正的索命恶鬼。   会成为吞没一切的火海。   这是玉石俱焚,是疯子般的想法。   毕竟,哪怕是海盗,也没谁会想着,在绝境时,抱着整船的火药,与来犯之敌共赴地狱,因为这不符……   海盗的生死观?   唯有恩佐,这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与一群视他为信仰的人们,才会时刻准备如此,并将其写入了船规。   “船长,都安排好了。”   不多时,大副视察完船舱,折返回报。   距离恩佐下令,到此刻,也不过花了不到五分钟,而能这么快,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早就此演练过无数遍。   另一方面,则因为相关布局太过清晰,简直近乎天来之笔,而“绘”下这图景的男人,更是书写毁灭的天才。   “那就……让船员们动起来吧。”   闻言,夜幕船长没太大反应,只平淡地吩咐副手,让海盗们离开,自己的目光,则又回到了巨蛇身上。   那座“山脉”离他们越来越近,可很明显已不在乎他们。   “是的,船长。”   说着,怀亚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大副心中虽满是不安、疑虑,可依旧没问什么,而尽职尽守地落实命令,目送着船员们相继离开甲板,登上人鱼号。   “该走了,船长。”   待最后一人离开,他回到男人身后,恭敬肃然地请求。   可是恩佐没动,甚至没有回应。   甲板一片寂静,只有风雨声。   “你想留下。”   这不是一句问话,而是陈述。   怀亚特死死盯着男人的背影,语气极为低沉地说,因为了解,所以对他而言,很多事情不问就已明了。   弃船的命令在他的意料中,因为这是不得不做的选择。   但最后一条船规……   其实毫无意义,至少在大副眼中。   因为自先前起,那如山巨蛇,就已不再视他们为目标,改了前行之路,既然如此,将鬼镰号化作一个巨型炸药,又能有什么意义?   难不成,还指望那诡灵,能在引线点燃之前回心转意?   来刻意饮下这杯毒酒?   不可能的。   船员们或许觉察不出,只以为船长,是要用战舰化作的火海,暂阻诡灵的前路。   但怀亚特不同。   他清楚这是无稽之谈,更清楚,夜幕恩佐绝不会做此无谓之事。   这个男人所为,必然有其图谋。   一如……拖着巨蛇共坠深渊。   “为什么?”   可尽管猜到了些,恩佐的目的,甚至隐隐知道他这般行径,是为了罗伊船长,可怀亚特终归没有夜幕作眼。   他看不到,自天际坠落的少女,自然不能理解船长的决定。   若是别人,哪怕是大船长,此时的男人也不解释一句。   但这位大副是他的影子,是他十数年人生的见证者,从某方面来说,更是他最亲近,近乎于手足的人。   因而,面对对方的质问,恩佐轻声说:“因为我若不留下,不把它留下,那孩子很可能就会死,副手。”   虽然愿意解释,可也就到此为止了。   知道罗伊船长的生死,会涉及男人十数年寻觅的成败,涉及那位离去者的命运,与更多恩佐不愿意,也不可能放下之事,怀亚特没有就此再多说什么。   连试探性的,以他,与船员们的未来为由的劝说都没。   因为他知道,这改变不了什么。   故而,怀亚特只冷声说:“恩佐,就算你对自己再有信心,也应该清楚,这是场……没希望赢的战争。”   “你能撑多久,这点时间又有什么意义?”   “相反,依凭人鱼号的速度,再加上你拥有的力量,我们不说能击败它,至少,至少能同它周旋更久。”   “拖时间,拖到罗伊船长回归,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   “所以别发疯了,和我走吧。”   不得不说,哪怕在这般紧急的情境下,这位声名不显的大副,仍保持着强大的理性,将每一点都分析到位。   甚至教夜幕船长难以辩驳。   但怀亚特,她已经回来了,若把所有希望寄托在那鬼船上,寄托在同那诡灵抢时间,赢的可能真的很渺茫。   而且若人鱼号受损……   一瞬间,恩佐想了很多理由。   那些理由中,包含着对方不知的隐秘,他的担忧与决意,若是全盘托出,或许真能艰难地说服怀亚特。   但,没有时间了。   没时间再解释、辩驳,况且拖泥带水也不是他的风格。   所以,恩佐只平静地说:“我想试试……”   想试什么,试着拦住诡灵,还是战胜它?   这真是极不讲理,又狂妄的表态。   像极了一位疯子。   不,这不是疯狂,简直就是愚蠢!   大副默然地想着,嘴唇因愤怒而颤,不知随后而至的,是强压情绪的劝语,还是如疾风骤雨般的指责。   可不论是什么,他都没能说出口。   因为男人又低语了句,轻柔似梦呓,却又坚决得不容置疑。   “就像杰拉德船长做的那样。” 第549章 谈判与对望   就像杰拉德船长一样。   当从船长口中,听到这层意思时,怀亚特彻底死了心。   因为这不是借口,甚至不是,用以说服他的理由,而是夜幕船长回望过去后,对整段传奇人生的定义。   时隔十八年,当年初出茅庐的小船长,已成为群岛第二人。   权力、财富、名誉……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他都不需再依循谁的足迹,再被人挂以,那位的追随者之名。   南方群岛,以至联邦与帝国,所有有名有姓的大人物,无不认为,夜幕恩佐将会成为新一任的大船长,会引领所有海盗,甚至是整个世界前行的步伐。   可……唯独他自己不这样想。   他不想掌控什么,号令什么,而只想同那离去之人一般,自由无羁、永不后悔,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去做那些放不下的事,哪怕最后会身败名裂魂飞魄散。   细雨渐密,打湿了漆黑的大氅,在说出那句话后,恩佐自觉做完了解释,将心神重新投落回眼前之事。   说起来,还都和你有关。   他安静地想着,想十八年前,那人的离去是因为你,为了将你自血脉诅咒中解脱,不惜直面那个魔鬼。   而现在,我留下,也是为了你。   命运啊命运……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难道真的存在?   “我陪你。”   大副声音自身后传来,听不出情绪。   这位一心想劝恩佐离开的近人,在知道没法改变他的想法后,却自己换了念,决意要跟随他直到最后。   很矛盾,很没道理。   却又像是这对船长、大副间,应有之景。   “驳回。”   思绪被断,男人却不显意外,而只微微侧过脸,淡语。   闻言,怀亚特眉梢扬起,想说些什么,却被对方似笑非笑的话,给抢了先:“副手,我们俩总得回去一个。”   “不然,船员们怎么办?若起了冲突,人鱼号也可能倾覆。”   听着他故作无谓的话语,大副攥紧拳,再压抑不住愤怒,只不过,并非因他表现出的,对船员们的不在意。   而是因为,他算死了自己的处境。   笃定自己必会回头。   恩佐船长是不折不扣的疯子,可以为了自己的目标,抛却所有责任、生死,但他怀亚特做不到这一点。   他得考虑船员们,得负责调和,得带着他们活着回去。   所以他不可能留下,这是注定的别离。   “去吧,不用替我带什么话。”   转回视线,恩佐随意摆了摆手,就像在赶跑一只海鸥。   大副终归还是走了。   不,该说这刻起,这片海上,似乎再没了夜幕与死镰的传说,他自也不再是,恩佐船长最信任的影子。   不论怎样的传奇,终有落幕的那刻。   这是历史的铁律。   没有任何征兆,就像忽地走上了岔路,两艘战舰渐行渐远,那条人鱼号翩然游着,再没有回头的意思。   只不知,那鬼船上,是否又如它表现的那般平静冷酷。   风雨中,扑翅声渐近。   在这别离之刻,寒鸦撞破细雨,飞落在男人手侧的,破损不堪的船栏上,后仰起头来,乖巧地看着他。   自怀亚特离去,鬼镰号就被放弃了。   照理说,两艘战舰之间,再也没有任何沟通的必要了。   可寒鸦还是来了。   只不过这次,不是为了传信、劝说,只为了自家船长,它相信,对于少女,恩佐船长总是有话要说的。   “船长。”   听着寒鸦似察觉了什么,悲伤的呼唤,男人微侧过脸,抬手,看着它站上手背,后轻柔地笑了笑:“如果一定要同她说什么,那你就代我告诉她……”   “活着就有希望,伊丽莎白。”   语落,恩佐猛地扬起手,将寒鸦放飞,激起一阵乱雨。   总算是清静了……   觉得处理完了所有事,男人松了口气,敛去嘴角的笑意,微眯着眼,望着那已很近,凶威迫人的巨蛇。   若无意外发生,再过会儿,它就会和鬼镰号擦肩而过。   而绝不会转过头,看他一眼。   但他总会有办法,让它垂目。   一念至此,恩佐轻抚着那枚黑戒,而萦绕海面的夜色,似也在这刻,感知到了他的心意,渐趋絮乱、狂躁。   但变化……总归还是发生了。   才远去的扑翅声,再次临近,只是音色间有些微区别。   感知到了什么,夜幕船长转过身来,脸色少有的凝重,因为他身后,本空无一物,桅杆垂下的绳索上……   不知何时,站了只寒鸦。   不是爱尔菲。   看着寒鸦幽潭般的黑目,看着其中最深处隐现的,暗金的光流,恩佐沉默了片刻,没有选择呼唤其名。   而选了另一个称呼。   “你现在到来,是觉得,还能从我手中得到些什么吗?”   “爱德华船长。”   听着男人的冷语,一向谦卑、阴翳的寒鸦卡洛斯,一反常态,高昂头颅,以种居高临下的态势望着他。   许久,它冷声开口。   “谈判。”   时光仿佛在此刻定格。   这真切之景,开始逐渐模糊、扭曲,就连黑雾上,那片古怪的方石淡痕,也再难窥探鬼镰号上的景象。   唯那声漠然的“谈判”,仍在幽幽回荡。   “谈判,你猜猜,他们能谈些什么?”   仍是那座木屋,那方王座,以及伫立在王座前的青年。   听着王座中人,抛出的问题,从这场大事开始,沉默至今的维克多,终于忍无可忍。   他再顾不上这番问话,是考验,还是别的什么,只用种无法理解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片深邃的阴影。   然后,毫不留情地质问。   “老头子,你是真疯了?”   青年呼吸有些急促,上前一步,双手按在桌案上,直视对方看不真切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警告:“群岛,受不起这样的损失。”   虽然那枚方石戒指,呈现的画面、经过并不完整,可饶是如此,他仍能感受到,大海那面的无边凶险。   深入瀑布,生死不知的少女,战舰瘫痪,暂失了反抗之力的少年,以及此时,打算直面那诡灵,却又被魔鬼化身打断的男人,无不让他感觉风雨将至。   金瞳魔鬼、血眼屠夫、夜幕船长。   在这短暂时光间,这三位新兴传奇,全都陷入困境,甚至死境,局势稍变,群岛就极有可能失去他们。   这是不可承受之痛,更何况……   平复了下情绪,青年的面色,虽仍因激动而显得苍白,可却已冷肃、理性了许多,他尽最大努力分析。   “这事瞒不过帝国与联邦,特别是罗威尔先生,就算人鱼号的行程可以瞒,可鬼镰号西行之事,绝对逃不过他的眼。”   “大船长,您比我更了解那位家主,应该很清楚他的能力、手段。”   “就算不提罗伊船长在群岛、帝国的隐性身份,就算您能压下,一夜间失去三位传奇引发的狂澜,可我们又该怎么向,霍华德总督和罗威尔先生交代?”   前任帝国雄狮,安德森家族下任家主,这两位能力排众议,登上人鱼号,一方面因为他们的个人意志没错。   可这绝非最大的理由。   他们身后的大人物,与那些人象征的更多方面,才真正推动了此事,而让三方最优秀的年轻人,聚于一处,也是对未来的铺垫。   可若让那些人发现,他们两人,以至罗伊船长在内,都葬身在了大三角,殒命于一场可怕的阴谋……   这会带起怎样的风波?   先遭受沉痛打击的群岛,还能承受得住那样的代价吗?   虽心有忧虑,可这想法仍一念而过。   看着无甚反应的大船长,青年抿了抿唇,知道哪怕自己据理,提出了这数点,在他眼中也算不上什么。   群岛内部的冲击,外界压至的风浪,都不可能撼动他。   可……   “可您已经很老了,大船长。”   低垂眼帘,说完这句话后,维克多深深地吸了口气,恭敬说:“抱歉,我有些失态,先出去吹吹冷风。”   说完,他真转身离开了木屋。   虽然在那人的意志前,他所有的话语、心念都那般苍白,可他还是要说,要告诉对方,您已经很老了。   就像时光证明的那样。   这位海盗皇帝在,群岛就不会有事。   可问题在于,他已经活了太久,连岁数都被风尘掩埋,没人,或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还能安坐多久。   若非如此,他又何必选代行人?   面对青年的质问、例证、劝说,以至最后的失望之言,王座中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就像打瞌睡般听着。   一如对方灰心的那样,他知道这些,但仍不会做什么。   只是看着,冷眼看着。   然后,他看到了想看的那一幕。   暗灰的方石徐徐波动,本被伟力所遮蔽,难以看清的画面,重又清晰。   黑衣加身的男人,仍笔直站在雨中,手中举着柄短铳,枪口的朝向,正是先前,寒鸦卡洛斯伫立之处。   此时,那儿再没了漆黑之影,只余下几根带血的羽毛,自半空坠落,飘啊飘啊,似在下场祭奠的花雨。   下一刻,那伫立在翩飞落羽间,凛意逼人的男人,将短铳随手一丢,后垂落下双手,徐徐地仰起脸来。   隔着黑雾、方石,与不知几许里远途,二人的视线……   对上了。 第550章 为他回首   没有谈判,只有对望。   面对两位所处时代、性情,以至各方各面都不相同,却同样至伟的存在,恩佐给出了截然相反的回应。   他抬手一枪,击碎了寒鸦的身躯,抹灭了魔鬼的愿景。   至此,那位彻底失了,远眺现世的眼目。   但这世界本来的主人,仍凌驾天穹,俯瞰着领土上,发生的一切。   恩佐知道这点,自始至终都知道。   他知道,自罗伊二人驶入大雾,消失在茫茫海上后,端坐群岛的那位,就将慵懒、漠然的目光投向了自己。   然后,再没有移开。   因为先前的判断,与对那位长者,怀抱着的无边警意,恩佐本不打算理会他,想借此免受其意志影响。   故而,尽管知道对方在看他,尽管已要直面巨蛇,临近故事的终末,男人也没抬头,朝那面看上一眼。   因为相较现世的任何人,没谁比他更了解那位的可怕。   无论从史书,还是从圣教典籍来看,诸神的时代都已结束,可却不代表,世上已没了超脱自然的人物。   被困诅咒海,千年不凋的海盗之王,以及他留下的血脉,那被称为魔鬼后裔的人们,就是最大的例证。   还有神明离去前,写下的残笔,与那些伟大之人的子嗣,无不印证着这点,甚至他自己就是其中一员。   他与那未醒的少女一样,是最接近自然法则顶峰之人。   可饶是如此,在面对大船长时,恩佐觉得自己所能依凭的,仍只有勇气与疯狂,此外,就连黑戒带来的魔力,也无法让他在那阴影中,寻到一丝希冀。   哪怕那位已经很老,且不知为何,已有了凋零的前兆。   这就是恩佐不愿抬头的理由。   他自信在万千里外,能不受其扰,但也不想无端冒险。   可世事总是无常。   或许连爱德华船长都没想到,他借卡洛斯之口,说的“谈判”二字,仿佛一把利刃般,刺入了男人心间。   直将那暗幕般的猜想,刺出了道道裂口,再掩不住光。   自寒鸦开口,恩佐开枪,到万千里外,暗灰方石波动生画,这看似冗长的过程,实际在几句话间就已落定。   而这短暂间隙,男人就确定了些事。   然后他抬头,与那目光相对。   因为警惕、敬重,或是更多的理由,恩佐很少与那位对视,所以在望见那对,似乎永远平静无波的眼瞳时,他忽觉有些陌生。   但那种陌生、疏离很快褪去。   因为男人惊讶发现,那对如渊墨瞳,在极短时间内,变得生动起来,就像晨曦,挥洒在本无光的海上。   那是数不清的情绪,那是繁复到无解,命运般的线条。   但至少在其中,恩佐感受到了暖意。   这稍有些别扭,因为这是他,以及罗伊等很多受他栽培的人,从未在那位的身上,感受过的别样情绪。   歉意、慈和、鼓励……   积蕴的情感太多太多,根本细分不出。   但若一定要说,“舐犊之情”,或许是最为贴切的那个。   就像一头伫立在新世界之巅,强大却已垂暮的老狮王,望着后来者,无声说,这是属于我的世界……   也终将是你们的。   于是男人知道,自己或许错怪他了。   心里潜藏着的,本以为不可能的猜侧,重被拾了起来,后渐渐坚定,海潮般,吞没了所有阴谋与算计。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恩佐无声地念着。   他微眯起眼,心中再无阴霾,被微凉细雨打湿的面庞上,绽开了抹,一闪即逝的淡笑,尽显傲然与疯狂。   这一刻,这大海上、这时代中,最伟大的两位海盗……   心意重归一处。   只是没人,就算是魔鬼,也没捕捉到,这缕被海风掩去的心音。   下一霎,对望无端结束。   自天而落的目光被收回。   鬼镰号上的男人,也将视线,重新投回已经过了战舰,远去的诡灵身上。   就如恩佐想的,在那回归现世的少女,或者说“美餐”吸引下,巨蛇没朝战舰看一眼,哪怕这有值得它注意的威胁,还出现过两道,足令它警惕的气息。   一道属于那卑劣的海盗,一道则很陌生,该是位“新生儿”,他们很强大,但也同样,都离这太远太远。   远到不足以令它侧目。   当然,值得它垂目的,那夜色般的男人,在先前战舰受挫后,该不会再有勇气,来阻止它前行的步伐。   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应该会识相的,只是不知道……   那船上,为什么就他一人了?   旧历的诡灵近乎神明,思绪速度自也快得难以想象,像这般疑问,只在它九个头颅中,各出现了一瞬。   而后沉入思维的海,再不被注意。   巨蛇一直仰着头,碧色的瞳光,虽不足以穿透天边黑雾,却从未离开过,那越来越近,也愈发诱人的少女。   吞掉她,吞掉她……   它庞杂的思绪,到最后,只余下了这三字的无限循环。   向诸神、那海盗,以及这世界复仇,毁灭所有生机,让时代倒转,这一切,似乎都将以那少女的“献祭”,作为最盛大的开幕。   真是……美妙至极。   “咯啦。”   一道轻响忽起,不知由来。   它比细雨淅沥更轻,比人鱼号上,船员们压低的呼吸更轻,照理说,就算巨蛇的听力,足以捕捉到它,也不可能为此低微异响,投去注意甚至是警惕。   可令人意外的是,在那声音响起后,诡灵真的顿了下。   拥有山脉般的身躯,再如何细微的动作,也会无数倍放大。   所以,落在海上众人眼中,那巨蛇就像被时光凝滞,极诡异地停顿了瞬,身下的海面更猛地炸开水浪。   是的,它听到了那声音。   只不过不是凭听力,或对环境的感知,而是因为……   那轻响,发自它的身体。   是它某一处骨骼的哀鸣。   就像被虫豸叮了一口,不疼,但那种麻痒却驱之不散,更令它恼火,以至不安的是,那声音并未停息。   而在变得更为密集。   “咯啦,咯啦……”   一如陶瓷碎裂,又像墙皮剥落。   瞬息间,仿佛有无数丝线,无数细小却锋锐的链条,横隔在了诡灵身前,不,该说直接封锁了它身周。   束缚、切割着它的身体,甚至能无视那些甲铠般的鳞。   渐渐的,巨蛇开始流血,金色的液体,似小溪般,自它细鳞的缝隙间,无声淌落,看着极悲壮而瑰美。   虽然在那一顿后,它试着继续向前,可没游出多远,终归是止了步,因为直觉告诉它,不能再向前了。   那种紧随而至、无处不在的危险,已经足以威胁它的生命。   于是它不再尝试,回转身来,强硬地挣断了那些虚渺的,黑绸般的丝线,碧绿的瞳光齐齐照向了那艘,已破损不堪的战舰,死死锢在那个男人的身上。   它眼瞳中的那片海,映出了那人的容颜,漠然的神情,以及在他身周狂舞,如入水墨滴般晕开的夜色。   与迎战塔兰霍夫号时不同,这一次……   它转回了所有头颅。   只为他一人。 第551章 绝唱   夜与鳞的切割,仍在继续。   在立下决意,要解决那个男人后,巨蛇就沉默而坚忍地,朝鬼镰号游去。   哪怕前行的每一米,不,每一英寸,都需要付出惨烈的代价,它也没生出退缩,或是另寻他路的打算。   因为它知道,只要生活在天幕下,就一定避不开夜色。   潜入极致冰冷、黑暗的深海,或许可以暂避其锋,但那太慢且无意义。   此外,身为原初之灵的骄傲,也不允许它有半分退让、低头,面对诸神尚且如此,何况只是只卑贱的虫子?   因此种种,诡灵默然地游着,推开巨浪掀动狂风,任由夜色钩织的锋刃,将鳞甲切出细小密集的裂纹。   任由灿金的血,淌满小半个身子。   它在不停地受创,无论身体还是灵魂。   渐渐的,伤口增加的频率,已经彻底压过了自愈的速度。   细鳞外翻,金血肆流,就连不能见处的,骨骼都攀上裂纹,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如今的诡灵看着有些破烂,似已失了,现世时不可战胜的威严。   就连那十数轮“太阳”,播撒的光辉,都在迅速地黯淡。   只是,尽管先前的麻痒,化作了遍布全身的痛楚,尽管不停受伤、流血带来的虚弱感,在愈发地强烈。   可巨蛇的目光,仍很平静,甚至漠然。   就连方才发现被阻止、挑衅时,浮现的愠怒与警惕,都已消失无踪。   它的视线穿透夜色,望着自先前起,就不住微颤着的男人,情绪清清淡淡,丝毫不像在注视一位大敌。   而像……在看一个死人。   夜色如织、如刀,在神赐引导下,真切地伤到了诡灵,拖慢了它步伐的同时,将它逼入了凶险的境地。   可终归,那些黑绸般的“雾”,阻止不了它接近那艘船。   更不可能杀得死它。   那么,当它抵达鬼镰号近旁时,自就是那男人的葬身之时。   哦,还有就是,他未必能撑到那时。   本温柔的细雨,因诡灵带起的狂风,变得急骤冰冷,“噼噼啪啪”打在漆黑的,战旗般猎舞着的黑衣上。   恩佐仍站在甲板上,而没试图,登上驾驶台做些什么。   因为不知是撑到现在,已是极限,还是诡灵引动的风流,成了最后的那根稻草,鬼镰号本就摇摇欲坠的前桅,倒下了。   “嘭!”   伴着刺耳裂响,它重重砸落,砸断了主桅上的几根横木。   虽然鬼镰号极好运的,没有因桅杆的斜倒而倾覆,在动力受损、没有船员等境地下,也已可以宣告瘫痪。   不过,就算不是这样,夜幕船长也没打算驾驭它逃亡。   一是没有意义,二是要迎战巨蛇,他分不出更多心神。   现在的他,就连动动手指都做不到。   将诡灵带入,这段满是杀机的狭路,并不是毫无代价的。   诡灵的骨骼在颤抖、碎裂。   男人的身躯,也同样承着重压,若非夜之女神神赐加身,若非他的意志如铁似钢,他早就身魂俱灭了。   巨蛇在淌血。   夜幕船长踩着的甲板上,也不停有殷红血珠摔碎,只是转瞬间,就被渐急渐骤的雨水,冲得没了影踪。   正如巨蛇所想,这般下去,恩佐真不一定能撑到它来。   一人一蛇,依旧在无声对峙,只不过二者间的距离,随时间愈发地短,而在这死寂间,一道轻响忽现。   “咔嚓。”   在那声音落下的那霎,男人浑身一轻,猛地伸手抓住船栏,撑着濒临凋败的身子不倒,血液如雨而洒。   自眼角、唇角滑落,自大氅滴下,甚至顺着紧握船栏的手,朝海面落去,“滴答滴答”,似在奏曲悲歌。   那道连接在他与巨蛇间,无形、残酷的丝线就此而断。   在男人脱离那种境地的瞬间,诡灵朝着鬼镰号的方向,猛地前行了一截,身躯上再没有多添一道伤口。   那些自先前起,就一直拦着它的夜色……   崩溃了。   望着那半倾在船栏上,似无声息的男人,巨蛇无波的瞳中,泛起了浓重的嘲意,以及残忍至极的杀机。   就算夜之女神仍在,也不可能凭自己,就战胜得了它。   更遑论,只是被她选中的“幸运儿”?   回荡在耳畔的,只有粗重的喘息。   不知调息多久,恩佐才勉强站直身子。   他转过身,松开船栏,跌跌撞撞向前,最后双手撑着,停在了主桅杆前,旋即有些艰难地靠着它坐下。   “滴答,滴答……”   血珠浸红了他身下的木板,也许哪刻,就会彻底流尽。   夜幕船长急促地喘息着,强自咽下涌上喉头的血腥味,他无力地低着头,稍涣散的目光,落在了手上。   落在那自上而下,裂了道细痕的黑戒上。   那细痕很不起眼,却似乎,夺去了那神明所留的一切。   这就是先前那脆响的由来,也是他如危楼而倾,巨蛇脱离束缚的原因所在,但这,并非他个人的意愿。   他本可以撑得更久。   可在他力尽前,唤梦戒就碎了,同时所有希冀也随之而去。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听着那渐近的破浪声,感受着重又明亮,透着股审判意味的幽光,男人艰难地笑了笑,知道诡灵已然临近。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似乎……   到此为止了。   夜幕船长思绪徐动间,巨蛇已距鬼镰号不足百米,它的九首渐渐散开,呈半拱形,朝着战舰围了过来。   待它抵达,想来就能轻而易举,封死所有逃亡的方向。   尽管那人似已认命,它也没轻敌的意思。   不,走到这儿还不够。   远远不够。   迎着碧色瞳光,恩佐仰起脸来,微眯着眼望着诡灵正中那个,直奔自己而来的巨首,默然无声地想着。   他想起了很多。   那个杳无音讯的,霍华德家的小子,留在瘫痪的战舰上,逃无可逃的少年少女,人鱼号上的那些人们。   大船长自天而落的视线,与其中隐含着的情绪、意志。   以及那决然离去的背影,与那人正坠回这世间的孩子。   如果他出乎自己,与老头子的意料,提前止步于此,那么很多事都会失去意义,所有人都会殒命于此。   一切皆化泡影,这样的结果……   他恩佐·莱安,决不容许。   不知凡人的意志,是否真能影响世界,至少男人的心意,与逐渐攀上他面庞的疯狂,真的改变了什么。   “咔嚓……”   毫无征兆的,脆响又起,后再不停息。   那枚本已碎裂,尽失神力的黑戒,似在使命的终末,对已陪伴了十数年的男人,作出了最后一次回应。   明明是令人心悸的绝唱,可落于耳中,却又那般温柔,就像那夜,它落到他面前时,砸破水坑的轻响。   终于,黑戒彻底碎了,化作无数裂片,摔落在甲板上。   但令人难解的是,那因神物破碎,弥散的夜色,竟再一次出现,只不过这次,不是再来自于那枚戒指。   而是源自真正的夜空。   它们丝丝缕缕垂落,萦绕在男人的身周。   下一刻,那位濒死的船长,支着桅杆,奇迹般的站起,而在这过程中,他颤抖的身子,逐渐恢复稳定。   不再战栗,不再流血,似重归强大。   忽有风起,掀动了黑衣,也拨开了恩佐面上湿漉的发丝,展露出那对深邃的,全然被夜色占据的眼瞳。   如果有旁人在此,哪怕是罗伊,只怕也会忍不住惊叹,惊于他的强大,并感叹神明又一次创造了奇迹。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不是神赐,更非黑戒的绝唱……   而是他的。   望着咫尺外的巨蛇,感受着体内奔流着,随时可能脱离掌控,把自己撕成碎片的伟力,在这可见的终末之刻,恩佐忽地想起了什么,唇角勾起抹淡笑。   “天要黑了。”   男人微张双臂,柔和地低语。   然后,天真的黑了,比先前浓郁无数倍的夜色,以他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天际海底,迅疾地晕开。   就像一朵黑莲盛放,花瓣垂落之处,无物不陷于夜幕。   就连那诡灵也逃不过。 第552章 夜与火   巨蛇被迫回身,男人受创濒死,到夜色如莲而绽,数次转折数次惊变,过程看似漫长,实则只在转瞬之间。   就像那位孤胆船长说的,天要黑了。   于是夜幕瞬息降临。   微寒“黑雾”涌动,弥盖了天穹下的一切,自也吞没了远去的人鱼号,遮去了人们手中单筒镜的水晶片。   自此,再无人可见那人的身影。   就连天上那双眼,夜中十数轮“太阳”,都捕捉不到他。   甲板上一片死寂。   怀亚特徐徐放下单筒镜,却仍望着鬼镰号的方向,望着那人被夜色笼罩前,所处的位置,知道他就在那儿。   可却什么都看不到,做不了。   大副的手微有些颤抖,就连过往那副冰冷的面具,都似乎攀上了一道道裂纹。   夜幕船长的心腹,与人鱼号的大人物,无不立于船尾,在他们的身后,两艘战舰的船员已分不出你我。   所有人都沉默着,心情说不出的沉重。   因为先前眼见的一幕幕,与那不愿说,却挥之不去的预感。   自这场大戏进入正题后,那些传奇,他们所倚仗的主心骨,却似乎在一个个败退,在逐渐离他们而去。   被困残船的里奇,一去不返的罗伊二人,还有这……   绝唱般的夜幕。   浓郁的夜色包围了每一个人,剥夺了他们的视野,可带来的却并非恐惧,而是心安,但若是它散了呢?   他们还能依凭谁,还是说,这鬼船真得选位新船长了?   他们真能……活着离开这死地吗?   没人有答案,巨蛇投落的阴影,幕后者无处不在的设计,都让海盗们有些喘不过气,难生出半点抵抗之心。   再这样下去,人心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可就在众人低落,以至绝望时,夜的那面传来了动静。   甚至有光彩亮起。   那是一朵朵灿金的花,血花。   暴雨般飞溅的血液,落在诡灵身上,海上与将倾的战舰上,燃起熊熊烈火,照出了些模糊隐约的光景。   连夜都盖不住的光景。   怀亚特、本等人立刻支起了单筒镜,而他们身后的船员们,或踮足,或摸索着攀上高处,无不瞪大了双眼。   而后被入目之景久久震撼。   此时,巨蛇已经距鬼镰号极近,甚至不足二十米,探首低头,头颅就能临近甲板,临近那道烈火间的身影。   可它没有,或者说,做不到。   翻覆的夜色,似无比狂暴的海潮,带起狂风掀起巨浪,裹挟着可怖伟力,自四面冲碾着那道如山巨影。   在这般攻势面前,饶是海德拉,也不敢松懈防御欺近。   它嘶吼着,以庞然身躯迎接风暴,以炽金血液照亮前路,一点一点,突破着夜的壁障,接近着那个人。   骤雨火海中,浑身破烂的巨蛇,傲然仰首的男人,不出意外,这悲壮诡奇之景,将永远铭在海盗们的心底。   终于,所有火都熄灭了,巨蛇吼音不再,一切都归复平静。   这场“凡人”与“神祗”的战争,终归是落下了帷幕,因为在视野重归黑暗前,众人看到,巨蛇已去到了船前。   它九首分散,围住了鬼镰号,并漠然地朝着中间挤压。   伴着刺耳的裂响,那柄曾横扫西海域,让无数人胆寒的死镰,正在逐渐折断、扭曲,当它沉没时……   那人自也没有活路。   仿佛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怀亚特微颤着放下了手,把那只做工精良的单筒镜,都捏得有些变了形。   “等天色正常,所有人立刻回到岗位,准备迎战……”   “或是逃亡。”   大副转过身,朝着船首走去,不论撞到谁磕到哪处,都没有止步,下达命令时,更是听不出分毫情绪。   似平静,又像心死。   对于他的命令,同样收起望远镜,准备动员海盗的,人鱼号大人物们,都没异议,因为这就是唯一的选择。   虽不知船长二人的情况,可他们,也不可能原地坐以待毙。   若一切不可挽回,除了逃离大三角,他们没有第二个选择。   只是在人鱼号人心惶然,乱象将至时,没有人发现,伫立在最高横木上,遥望着那柄将断之镰的爱尔菲,忽地仰起了头,似乎凭直觉,感受到了什么。   片刻后,它微歪着头,不确定地低唤。   “船长?”   与人鱼号不同,已破损不堪,看不出原样的鬼镰号上,仍保持着寂静。   同时,身为夜色的源头,它的甲板、船舱以至角落,都充斥着最深沉的“黑雾”,近乎隔绝了一切探知。   巨蛇虽已降临,甚至正在绞碎战舰,可仍没法透过那层夜幕,看到听到嗅到任何事物,这一刻,这诞于旧历前,看遍了时光的灾物,竟也感到了紧张。   因为这份,它从未感受过的未知。   然后,它听到了那道低语。   温柔,却仿佛拥有魔力,拥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我就在这儿。”   听到这声音,巨蛇因受伤与流血,变得颇为晦暗的眼瞳,骤然一亮,似要用那幽光,刺破夜幕锢住那个人。   它不再依凭身躯,碾压战舰,而是头颅齐齐垂落,其中八个在甲板上寻觅,正中的,却悄然接近声音来处。   “嗒。”   一道轻响,忽地打破了死寂。   那是从已严重扭曲的船舱中传出,两枚斜倒在地的火石,不知被何驱动,竟猛地一触,绽放璀璨火星。   烈火燎原前的火星。   而这只是开始,同样的情景,在战舰的每一处重演,在每个房间、每条走廊,甚至于阴森可怖的地牢。   “嗒嗒嗒……”   低响连绵不断,似在为那位孤单之人,奏响壮烈的送行曲。   只可惜,巨蛇听不到。   “对,就是这样,近一点儿……”   “再近点儿。”   黑夜中,男人轻柔地指引着,甚至朝那探来的巨首伸出了手,似想抚一抚它,而最终,他确也做到了。   感受着细鳞抵在手心,传来的冰凉感,感受着终于刺破“黑雾”,洒在自己身上的幽光,恩佐唇角微扬。   勾起了一抹微笑,无比温柔。   但看着他的笑颜,诡灵巨目中,那道暗金的竖瞳骤然一缩,它想也不想,就要抬起头,远离这个男人。   虽然没感受到任何警兆,可近神的直觉,与对自然的细微感知,还是让它察觉到了异样,察觉了……   正迅疾而近的可怖危险。   而真正让它不安,确定这判断的,却是男人轻柔的笑,与他瑰丽的紫瞳中,荡漾着的,名为爱的色彩。   那当然不是对它的,而是……   对那个少女。   为此他不惜直面自己,拥抱地狱。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比那些诸神的代行人,还要疯狂得多!   发现这点后,连诡灵都不禁心寒。   只是,不论是直觉、退缩,还是心悸,在这时都已太晚,因为当它抵到那只手时,男人就没打算再放它走。   如果说先前夜幕降临时,这些“诡雾”弥散似莲而绽,那此时,这朵黑莲接天连海,掩盖万物的花瓣……   收拢了。   它们轻轻地裹住了巨蛇,就像一位母亲在拥着孩子,毫不使力,全无恶意,可那孩子却仍狂躁地挣扎。   却怎么也挣脱不了。   似乎闻到了硝烟、血海……甚至静谧的,死亡的味道,巨蛇在咆哮着,挣脱无果后,狰然地垂回头颅。   其余八个蛇首或独自趋避,或三俩纠缠摆出防御架势。   唯有正中的,直面夜幕的那个头颅,低吼着张开了嘴,展露出猩红的血肉,与森然,有若乱刺的尖牙   旋即朝那微张双臂,肆意笑着的男人,狠狠咬了下去。   时光仿佛停滞了一瞬。   下一刻,一道无形的波动,以那艘断裂、沉没着的战舰为起点,朝着四面猛地扩散开,带起音爆与无数飞溅的水花,就连已很远的人鱼号都受了影响。   船上众人怔怔地望着那处,只有怀亚特一人站在船首,默然地低着头,看着自眼前,急速流走的夜色。   在那道音爆后,再没有声音传来。   映入海盗们眼帘的,是奔流的夜色,是骤合的莲瓣,所有“黑雾”都在涌向源头,以至整片夜幕都在淡去。   然后,在那朵紧闭的黑莲间,忽地亮起了抹星点般的火。   微渺,却无比温暖。 第553章 归来   夜色在流逝,在散去。   于是本被温暖包裹,深陷梦乡的少女,再次感到了寒意。   不同的是,这次令她身心俱寒的,不再是漫天的黑雾,而是打在脸畔,急骤的细雨,与心间忽涌的痛楚。   失去珍宝,心碎般的痛。   同时,似有道声音,不停在耳畔回响。   告诉她,若继续沉眠下去,一路来所有的努力都会东流,那些你爱的,爱你的人,都会沉入无光的海底。   再回不到现世。   所以,醒过来,哪怕这很艰难,哪怕等着你的只余伤悲。   这之后,罗伊忽地恢复了知觉。   她艰难地睁开眼,发现四周尽是黑暗,以及强烈的压迫感,就像真的身处海底,并正被湍流送向更深处。   她发不出声音,但能使上力。   因而,她开始向耳语来处,伸出双手,用力地拨开涌来的,水流般的黑暗,朝着“海面”的方向卖力游去。   这过程中,时间的概念被模糊。   以至罗伊根本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又还需要游多久,到最后近乎麻木,但就在她力竭将弃之时……   不知何方,忽地传来了些声音。   无由而至,迅疾敛没,像极一道掠过的,抓不住的丝带。   随之而至的,是同样一闪即逝的画面,在展露了阵模糊光影后,很快陷于黑暗,给少女的感觉,就像不停在梦与现实来回,挣扎着睁眼后又无奈地合拢。   先入耳的,是无处不在的水声、崩塌声。   罗伊渐难的抬起眼帘,隐约看到了,一幅末日般的景象。   星光淌过大地,攀上怪石奇峰,覆上虚假天幕,后一切开始塌陷。   墨般的海水自“天缝”涌入,水晶裂片似坠星而落,山倾地裂,整个世界都在悲鸣、毁灭,而在这场盛景之间……   隐有扑翅声响起,那是不甘长眠者,对末日与死亡,发出的怒吼。   但最后,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余死寂。   他们终归没能逃出“审判日”。   少女来不及反应,甚至来不及悲伤,声与景就再度变换。   这一次,她听到的是炮鸣,是咆哮,是甲板与船壳,被无情撕碎的闷响。   短暂黑暗后,视觉恢复。   罗伊看到了如山巨蛇,与在它的攻势下,苦苦支撑的战舰,看到了不断消亡的水鬼,立于阴影中的二人。   在被黑暗吞没前,她看到,那诡灵徐徐地转过头,望向了那对少年少女。   至此,声音与光影敛没,耳语再响。   快些,再快些,要来不及了……   渐渐地,罗伊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与急骤的心跳,她再不顾身体传来的酸涩感,疯了似的向上游。   或许是因为这般行径,让身体过长时间处于超负荷的状态,少女只觉感知在远去,自己的动作越来越慢。   最终,眼前仍是黑暗,而她能做的,只余向前探出只手。   然后无力垂落,看着有些可笑。   但。   就在罗伊再没气力,做任何事,似要同初时般向“海底”沉去时,覆在她身前的黑暗,忽地轻微波动了下。   一如被风吹动的轻纱,就像这层暗幕,真的只有这么薄。   “戳破它。”   就在少女半闭着眼,怔然望着那处时,一道命令,忽地从暗幕那面响起,慵懒、平淡,却教人无法违逆。   就像那人一直表现的那样。   大船长……   在心间低唤着那人,少女有些涣散的瞳,重又凝实,只是其中的情绪,有些复杂抵触,可身体仍本能般,照那命令行动,哪怕此时她已该连手指都动不了。   仿佛那人的话语,拥有着奇诡的魔力,能让世界为他起舞。   “啪。”   一声轻响,暗幕被撞破了。   一瞬间,身周的暗流无声而散,天光重又映入少女眼中。   微眯起眼,适应了光线后,罗伊强抬着渐沉的眼帘,打量四周,发现自己仍在下坠,却已脱离了那黑雾。   已回到了现世。   冷雨打在脸上,却抑不住潮水般的睡意。   不,不该说是睡意,该说是因为虚弱,快昏过去了才对。   自嘲地笑笑,可少女的心情,还未因脱离梦境而轻松些,却因为突然间发现的事,又变得沉重了许多。   她发现,原先萦绕在自己的身侧,护着她的夜色……   不见了。   回忆着入梦前,听到的那些话,罗伊心间涌上强烈的不安,她艰难地侧过脸,朝下方那片暗沉的海望去。   虚弱感愈来愈强,她强撑着身体寻觅。   也许是命运的眷顾,又或者,那位女神向她开了个玩笑。   在失去意识前,罗伊看到了,那将巨蛇死死缚住的黑莲。   也看到了,那抹火。   温暖的火。   只是却没机会,听到那声震耳巨响,看到骤然逸散的夜色,冲天的火海,与凄然悲鸣着沉入海中的诡灵。   入目只有黑暗,耳畔更无……   哦不,她在昏迷前的那刻,似乎隐约听到了爱宠的呼唤。   “船长。”   奇怪的是,这声呼唤,并未随着她失去意识而消失,而是一次又一次,在她耳边回响,只是添了些悲伤。   它很轻柔,但随时间的流逝,变得愈发地清晰,与焦虑。   “船长。”   终于,呼唤来到耳畔,近在咫尺。   罗伊猛地睁开了眼,急促地呼吸着,像才脱困的溺水者。   “船长!”   呼唤声仍“阴魂不散”,但能听出,这一次其中满是惊喜。   感知、记忆如潮水般涌回,罗伊渐渐平息了呼吸,微惘地望着,那熟悉的木质天花板,感受着身下柔软的床铺。   这是……我的船长室?   撑着床,捂着有些刺痛的脑袋坐起,少女四顾着房间,只觉恍如隔世。   若非意志够强,她甚至可能沉浸在,“这是否又是梦境”的怀疑中。   在罗伊平定心神的间隙,先前伴在床边,不住低唤她的寒鸦,已经飞向了木门,一面兴奋地高声叫唤。   “船长醒了!船长醒了……”   几乎在寒鸦第一声叫唤落下时,木门就被人重重地推开了。   原属鬼镰号的权力人物,与罗伊的几位心腹相伴着,急步走入,神情都很激动,只是仍盖不住其下的阴郁。   闻声而来的海盗们,则重重聚在了门外,面上虽仍残存着惶恐,可在眼中,却无不闪动着名为希望的光彩。   虽然房间中的众人,包括罗伊在内,都有很多话要说,很多事想问,可正因此,却反陷入了一阵寂静之中。   知道他们是在等自己开口,少女挪动无处不酸痛的身子,坐到床边,目光扫过众人,很快就有了一些判断。   看来鬼镰号真的沉了……   想着昏迷前,看到的那幕,罗伊的心不禁一沉,但真正让她感到惶然的,还是因为,在身前的人群中……   没有她最想见到的那两人。   这意味着什么?   虽然心情颇为沉重,但少女却全然没有表露在脸上,而只面无表情开口,只是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可怕。   接过丹尼尔递来的水,稍稍润了下喉,罗伊才又继续发问。   她没问自己不在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不问局势如何惊变,而只简单地问了三个字,却教人们无言对视。   “凯因呢?”   没人回答,不代表就没有答案。   没有等太久,将目光从本、兰斯等人身上收回,罗伊微侧过脸,看向冷肃,却明显憔悴了许多的怀亚特。   “那恩佐?”   那位大副干燥的唇颤了颤,微微张开,最后却依旧什么都没说,亦或说不出就闭上了,但已挑明了真相。   见状,船长微垂眼帘,再没说什么,只觉忽地有些孤单。   船长室重归寂静,很久都没被打破。 第554章 议事   “说说这段时间的事。”   就连这些权力人物,都因罗伊的沉默,而有些呼吸困难时,她忽又开了口,冷淡的嗓音一下冲散了压抑。   看着重又抬起眼来,面色平静如常,丝毫看不出愤怒、悲伤的少女,场间众人繁杂的心绪骤然平定下来。   特别是人鱼号的大人物们,特别是始终跟随着她的兰斯。   此时,这位炮手长怔然地望着她,看着那发丝微遮下,漠然的脸颊,只觉时光倒流,重回了那个旧时代。   眼前人又成了那位金瞳魔鬼。   冷酷、强大……却孤独。   寒鸦适时飞回,落在她的肩头,尖声重复了遍她的命令。   一阵短暂的对视、眼神交换后,怀亚特上前一步,开始以鬼镰号的视角,汇报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大海上的惊变。   站在他身侧的本,不时补充几句,为一幅幅凶险的画面添上色彩。   略去千篇一律的航行、等待,以及稍显冗杂的话语与心理冲突,这个故事并不多长,所以很快少女就获知了全貌。   至少,是船员们眼中的全貌。   名为“海德拉”的诡灵出世,三艘战舰溃散而败,到以塔兰霍夫号、鬼镰号为防线,强阻巨蛇追击的步伐。   来龙去脉并不复杂。   此外,罗伊更凭借众人的只言片语,确定下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那场“人”与“神”的交锋前,诡灵之所以会忽然转向,改换目标,应该是发现了正回归现世的自己。   也许因为血脉,亦或是她暗藏的威胁,总之它想除掉她。   同样,恩佐会选择留下,奏响那夜与火交织的歌谣……   也是因为她。   没有秘密,没有谜题,一切都简单明了,却更令人悲伤。   “你们是在哪儿找到我的?”   了解完大致情况后,罗伊紧接着开口,微蹙着眉问,对此她虽隐有猜测,可仍觉得,那有些太过荒唐了。   天国崩塌前,那位先祖,不,该说那道“信息”答应护佑自己,因此她没若折翼之鸟般,摔得粉身碎骨。   可也没道理,就那么慢悠悠地,落回了人鱼号的甲板吧?   “报告船长,是爱尔菲发现的,那时的你正乘着一艘旧木舟,在人鱼号的一侧……照着同样的速度向前。”   水手长虽亲眼看到了那一幕,可在解释到最后时,仍不由顿了下,觉得这事儿,实在是怪异得有些出奇。   旧木舟……   对于此事,罗伊并未细究,听完后只微微颔首表示清楚。   那旧木舟,想来就是她和副手,前往大瀑布时搭的那艘。   至于它为何会出现,与自己并非飘落,而是乘它而归,这都无法解释,只能归为是那位绅士的奇诡手段。   但又何须在意呢,回来就好。   “好了,我都知道了。”   说了句总结般的话,罗伊目光扫过众人,很自然地下令:“都散了吧,我需要些时间,和一个清净的环境,梳理一下整件事,然后再定接下来的走向。”   “至于这段时间船上的事宜,就暂且交给您来负责,本和兰斯他们会协助您,没问题吧,怀亚特先生。”   对于少女的命令,她的心腹自无异议,怀亚特也明白,其中蕴藏的沉重信任,但应下后还是忍不住说。   “没问题,罗伊船长,但有句话,我还是得说在前面。”   “我的船员们……”   知道她必然存有,向那诡灵复仇之意,怀亚特同样也有,但他更清楚,鬼镰号的人们已没了作战之心。   因为恐惧,也因为失去那个人,所带来的信仰的崩塌。   可这句话,还是太难说出口,而且这位大副没一点儿信心,能劝服少女,处理好可能引发的巨大矛盾。   但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他难以继续时,罗伊接过了话。   “放心吧,我都明白。”   轻出了口气,船长看着他,正色说:“复仇是必行之事,但我不会愚蠢到,将它与送死二字划上等同号。”   “所以,人鱼号接下来航程的大方向,就是逃离大三角,我会尽快制定航线,在此之前,就多劳烦您了。”   见她并未被怒火冲昏头脑,怀亚特心中的疑虑总算散了。   他默然点头,决心却表露无遗。   计划落定,众人相继离开,很快,船长室就恢复了清净。   待得最后一人离去,木门闭合,罗伊后仰倒在床铺上,抬臂,挡住渐渐闭拢的双眼,很久都没有动作。   隐约的命令声,透过木门,传入了稍显冷清的房间,此后是仍有些纷乱,却明显有力了许多的脚步声。   想来海盗们,虽不知谈话的内情,但看到大人物们平静的面色,内心也安定了些,觉得重有了主心骨。   金瞳魔鬼的归来,确是船员们,此时最需要的强心针。   权力人物们同样如此。   但他们更清楚,面对着两位最亲近之人的离去,她那平静的神情下,隐着怎样强烈、难抑的情感暗流。   她需要时间和空间,是要制定航线,也是要处理情绪。   在这事上,就算是兰斯这般近人,也帮不了她什么,众人只能期盼,这位人鱼号的支柱能尽快走出来。   但这种希冀,在近一天一夜的等候后,也已濒临破灭。   人鱼号的会议室。   在苦等了一夜后,诸位重有些忧虑,甚至是心焦的大人物们,重又汇聚一堂,想就此事讨论出个方案。   只是此时,此间众人的目光,都齐齐汇聚在一人身上。   “我,我说,都看着我干嘛。”   感受过诡灵带来的恐怖后,就一直缩在自己的房间,直到此时被揪来开会,才知道罗伊归来的安德森,眼角微微抽搐,不明白为何所有人都在看自己。   而且那眼神,就像饿了数日的狼,在盯着只肥硕白兔。   “先前我们已经讨论出了结果,这事儿……就由你去。”   听着本不容置疑的话语,船医顿时觉得大事不妙,轻吸了口冷气,小心翼翼地问:“到底是什么事儿?”   他是后被带来的,不知道这些人,瞒着他在谈些什么。   “不不不,恕我直言,我在安慰人这方面实在是……”   听完水手长的解释后,船医想也不想,就想推辞,但迎着这群暴徒欲要“噬人”的目光,越说越没底气。   最后,他认命般叹了口气:“好吧,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我,你们也知道,我同他俩的关系并不多好。”   是的,他接到的任务,美名其曰,就是为他们亲爱的船长,提供心理辅导,好让她尽快走出那段阴影。   但安德森觉得,这时去撩拨那怪物,绝对是找死行为。   也许结束后,需要心理辅导的就是他了。   “船医先生,你得明白,严格来说船上所有人,都是船长、大副的下属,只有你,或许算得上是他们的朋友。”   “至少我们看来。”   听着兰斯的解释,船医瞥了瞥嘴,暗想是个鬼的……   好吧,勉强算是吧。   想着那个一直与自己不对路,今后可能再也见不到的大副,安德森暗暗地叹了口气,承认了这个观点。   回想着数日前,还历历在目的身影,连他都不禁怅然。   “好吧,各位,我可以尝试一下。”   “但不保证能成。” 第555章 魔鬼   在海盗们殷切的目光中,安德森一手端着餐盘,一手替其遮雨,朝船长室紧闭了一天一夜的木门走去。   船医明显很少做这样伺候人的事,特别是当着如此多人的面,因而步态有些不自然,眼角更不住抽动。   不由暗念,你们就没点儿正事做?   虽然这就是正事。   因无处不在的灼人视线,与对房间中可能之景的猜测,这短短十数步,生生让安德森走出了苦行路的感觉。   直到站定在木门前,这种如芒在背感,才算退去了些。   深深地叹了口气,船医看着木门,嘴角泛起抹苦笑,心想里面等他的,究竟是刀山火海,还是位……   心伤得不能自已的少女呢?   而且,那群混蛋拉自己上贼船就算了,还想不出个好点儿的理由,拿送餐作借口,是个人都看得出吧?   为了冲淡心间的怅然,船医思绪翩飞,没个实处,只是想归想,动作却没半分迟疑,轻轻叩响了木门。   “进。”   片刻,门后传来船长的回应。   平静干脆,既听不出刻意的漠然,也觉不到深切伤悲。   对此,船医没多想什么,推门走入,将风雨关在门外后,边转身,边故作轻松说:“我说船长大人啊,你都已经回来快一天了,可一点儿食水没进啊。”   “再怎么说,身体还是要……”   似没想到,会看到这么一幕,安德森关切的话语,在见到少女那刻,戛然而止,他微怔地望着那张桌案。   看着其后身着衬衣,打扮利落的少女,看着她认真的神色,与面前的海图、测绘工具,一时没反应过来。   “怎么不说了?”   待得罗伊开口,船医才醒过了神,讪讪地笑了笑:“我,我还以为你……”   “以为我正缩在床角,像被欺辱了的姑娘一样泣不成声?”   听着船长的取笑,安德森虽然意外,但看出她不需要谈心,也不至不由分说拿自己出气,还是轻松了许多。   至少现在看来,她没被那阵阴影击垮。   “是啊,我还想着我来送餐,会不会是把自己送入虎口呢。”   说着,船医来到桌前,放下餐盘,还不待再说些什么,刚抬眼,就看到了少女面上,清晰残存的泪痕。   平静可能是风暴来临的前兆,也可能……   是山雨落定后的心死。   “我偶尔也是需要释放的,放心吧,出去前我会收拾好。”   知道这位大少爷在吃惊什么,船长却依旧没有抬头,只大方地承认,暗金的眼瞳中,映着那张神异海图。   只是被泪痕,吸引了注意的船医没发现,那张海图上的光影,变换的速度快得可怕,不仅方位随时瞬变,就连局部的时光流速,似乎都在无形中被改写。   而不时看向海图的少女,却仿佛能将它的变化尽收眼底。   一丝不漏,分毫不差。   更惊人的是,她手中的羽毛笔,在片刻不停地游移着,落在那张微皱的羊皮纸上,留下极为繁复的线条。   会随时间而变的线条。   这一切,似乎都在映证着某个事实。   不知该就此话,说些什么,安德森在桌前静立了许久,但想着等在门外,心焦的人们,还是不由轻问。   “船长,大家都很担心你。”   也指望着你,能带我们离开这儿,离开这片森然死地。   知道船医的隐意,以及他出现的缘由,少女应了声,说:“我知道了,你回吧,告诉他们等我绘完了海图,就着手安排后续事宜,最久不会超过半日。”   得到应承,安德森的心绪安定了些,只是出乎船长意外,他并没立刻离开,也没去看她绘的海图一眼。   而是直直地,情绪莫名地注视着她。   “还有什么问题吗?”   直到罗伊不解地抬头,与他视线相对,安德森才像确定了什么。   他微蹙着眉,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感觉……你变了。”   “哦,那你说说,我变了什么?”   没想到他会说这么句话,少女重又低头,继续自己的工作,一面饶有兴致问。   “我也说不太清,但硬要解释,就得往气质那方面扯。”   身为安德森家族未来的主人,在那权力至上的圈子中,他的年纪虽还小,但已接触过不知多少大人物,甚至借沙狐的光,见过联邦那无名实权的皇帝。   更别说,他的父亲,本就是站在世界权力之巅的人物。   因此,船医自信不会感觉错,他分明在少女的身上,“嗅”到了种……上位者的气息,就像他的父亲,像那位雪莱家主,不,该说她与他们仍有些区别。   那就是她不曾展露,却悄然而发的尊意、从容,是天生的,是随高贵血脉而诞,令人不自禁感到……   畏惧,对,就是畏惧。   眼瞳微微波动着,安德森暗自肯定,因为这种感觉,与他眼见那巨蛇现世时,感受到的如出一辙,只是还稍有些不如。   这段时间,她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感觉你有些陌生,越来越像我父亲那样的权力者。”   听着船医有些凝重的解释,罗伊并未如过往般讽他几句,而是恍然地“哦”了声,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抱歉啊,我还不是很熟练。”   少女语落,一直注视着她的安德森,皱着的眉渐渐上扬,因为这刻起,那萦绕在他心头的畏惧感消失了。   眼前人忽地归复平凡,就像自高山之巅,坠回了尘世。   “什么?”   他满头雾水,下意识地问。   只是终归没等来少女的解释,就被她用“别打扰我工作”,以及外面众人的等候为由,给赶出了门去。   随着木门关合,房间中再无话音,只余沙沙的笔落声。   不知时光,在这静谧环境中淌走了多少,罗伊搁下羽毛笔,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按熄那幅未知海域海图后,卷起自己绘好的航线图,起身绕过了木桌。   没动船医送来的主食,少女只饮尽了餐盘上那杯朗姆酒,然后搁回酒杯,将桌案上的短铳插回了腰间。   在那天穹上,她曾用它开火,击碎了魔鬼的心脏,当然,只是幻象,她本以为它会沉入海底再寻不回。   但据本说,这柄短铳,陪着她自旧木舟,回了人鱼号。   只是……它原先的主人却没能回来。   想到这,罗伊微垂眼帘,不想再细思,再被海潮般的悲伤淹没,她轻敲桌面,叫醒一旁鸟架上的寒鸦。   “走了,爱尔菲。”   寒鸦闻声而醒,扑动翅翼落到桌上,仰头对着她叫唤。   “衣服,船长。”   闻言,罗伊一怔,旋即淡淡地笑了笑,去到衣帽架前,打量了下那身华贵的船长服,并没有迟疑太久。   披上外衣,将见证了她传奇的三角帽,往头上一按,她就像全然变了个人,一声哨音,寒鸦飞上肩头。   从容有力的脚步,与隐现粲然的眼瞳,无不表明……   金瞳魔鬼已自大梦中归来。   或者说……   魔鬼。 第556章 造势   是的,她已经醒了。   伴着沉而有力的脚步,罗伊来到门前,然后推门而出。   房中的温暖也好,寂清也罢,被涌进的寒风冲散,骤急冷雨洒落,打在少女的面上,与泪痕交织一处。   尽管没照对船医的承诺,在离房前,将这些象征软弱、悲伤的痕迹收拾掉,但想来此后也没人能分辨。   虽说从安德森处,提前得知了,船长将会在半日内“归来”,可当听到门开,看到记忆中的金瞳魔鬼现身时,甲板上的海盗片刻怔然后,无不高声欢呼。   他们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般,兴奋、声嘶力竭地吼着。   在少女经过时,众人无不站得笔直,身子不住地微颤,近乎咆哮般,唤出“船长”二字,就像只要她在……   将溃的人心,就会重归安定。   罗伊没有回应那些呐喊,而只默然地,从人群间经过,朝着汇在船首那面,静候着她的大人物们走去。   于是呐喊与欢呼渐低。   不是她故意无视他们,更非她在摆谱,而是因为,传入她耳畔的声音太多,一时之间,没法分出神来。   潮声、风声,暗沉大海中絮乱,却有迹可循的水流声,甚至千百里外,礁石被侵蚀,几不可闻的裂响。   整个世界,都在她的耳边轻语,温柔得像在哄个孩子。   一个……“新生儿”。   是的,她已经醒了。   就如女士所希冀的,魔鬼所不愿的,先前安德森在船长室中,所感受的,就如……大船长命令的那样。   事实上,在应着那句“戳破它”,撞破了那层轻纱,回到现世后,罗伊就已有所感,只是她仍如过去般,以为这微弱感觉,不过是无边伟力的偶然波动。   一如在墓岛,眼见副手破夜而来时,亦或在大瀑布内,透过重重冰壁,在血脉指引下,见到那诡灵时。   唯独没想,这是醒来的征兆。   直到在船长室中醒来,从船员们口中,得知那个“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得知那两人再无可能回来……   或葬身海底,或轻拥火海。   她才自汹涌的情绪浪涛中,瞥见了无数蜃楼间的真实。   在本他们离开后,那一天一夜中,少女任由自己沉浸在悲伤、苦痛之间,释放着压抑了十数年的情绪。   她放任泪水肆意流淌,放任至亲离去时,那深海般的黑暗,与压迫感吞噬心神,直至意识模糊也无谓。   然后,她听到了世界的轻唤。   这不是一种比喻,而是真实的感觉,就如你在沙滩踱步,沙粒带来的酥痒,海浪轻抚脚踝的触感那般。   近在咫尺,全无虚假。   那时,她无神地盯着天花板,面上的泪花已只存淡痕,原本翻覆不息的心绪,只余下了句清淡的自语。   哦,原来,这就是醒了啊。   于是一切截然不同。   她开始能与耳畔的轻语交流,血脉中隐存的如潮伟力,也不再像过往般,无时无刻不想泯灭她的人性。   它们变得温柔、可亲,变得逐渐愿意,倾听她的请求。   无论合理与否。   最终,就如船医推门而入,见到那一幕时的放松想法,她终归没被阴影所吞没,而且……变得不同了。   她还是她,却已全然不同。   走过船员的“阵列”,罗伊站定在心**属们身前,蹙着眉,微不可察地摇了下头,这才暂且阻止了耳边,一刻不停的“噪音”。   “这是接下来的航线,你准备一下。”   将手中的海图递给本,船长没多解释,然后拨开他们,继续抬步向前,直到临近船首与人鱼像才停下。   “先生们。”   之后,她转过身,面朝纷纷走上甲板,汇聚在前的海盗们,宣读开幕辞般说,把众人的心神再度收拢。   “我想,水手长和怀亚特先生,都应该已经告诉你们,我们接下来的首要目标,就是离开这个鬼地方。”   听到这话,船员们虽兴奋,却并不显得多少意外,倒是怀亚特,与鬼镰号的幸存者们,暗自松了口气。   为了安抚人心,也为了不让她食言,这计划定是瞒不住的,就算罗伊明言,在自己没出来前不许泄露,怕也有人“铤而走险”,更别说她没表明态度了。   不过对此,以及此事后隐着的小心思,少女并不在意。   “所以待会儿,我们就会改变航向。”   “朝那面走。”   听着少女的宣讲,以及所指的方向,海盗们面面相觑,哪怕再崇拜金瞳魔鬼的人,也觉得她是在乱指。   就算在寻常海域,不经由仪器,想要在无星的海上辨别方向,也远没那么容易,更遑论是在这片死地。   船长虽然厉害,但也不至随手一指,就能寻对方向吧?   还是离开死寂大三角的方向。   这……该只是为了提拉士气?   这是几乎所有人的想法,唯有怀亚特,与正低着头,察看着手中海图的本,心中泛起了不敢置信之情。   前者是因为,长时间伴在夜幕船长身侧,知悉些隐秘,而后者,则纯粹是被海图上变换的线条所震撼。   这是……什么啊?   看着一些线条扭曲、消失,复现时又勾织出不同的地形,水手长微张着嘴,一时间根本不知作何反应。   可很快,他就豁然抬起头,望向了正淡声说着的船长。   因为她提到了那条巨蛇,以及更多。   “那东西没被炸成灰,还远远地缀在我们的身后,虽然受了伤,但仍旧很难对付,所以我不打算回头。”   “不过,你们也不必太担心。”   指着某个方向的手早已放下,船长后退几步靠在船栏上,抱着双臂,轻描淡写地,说着那些震人之言。   “只要风暴不止,人鱼号不减速少变向,它就追不上我们,而且,照我定的航线走,离开这只需两天。”   “先生们,事实上,我们已经离大三角的边界很近了。”   环顾一圈目瞪口呆的船员,与少数若有所思的近人后,少女略想了想,点了下头:“我没什么要说了。”   “散了吧。”   见状,水手长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强抑着心间的激动,收拢手中的海图,转过身开始着手安排事宜。   而做完那番惊人发言的罗伊,则迎着海盗们呆滞的目光,从他们让出的通路走过,朝着通往船舱的木板门走去。   她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接下来,如何利用这番话,以及其中暗隐的真相,来让人心更为凝聚,就是本、兰斯他们所要做的了。   而鬼镰号船员们那边,怀亚特先生应该知道自己的一部分秘密,想来也能借势,平定一下复杂的人心。   不论是仍未脱恐惧的,还是……某些打着阴暗主意的。   至于她,她要去见一只猫。   看能不能叫它起床。   然后做些大事。 第557章 探望   不时有哗然声穿透甲板,传入船舱。   走在甬道中的罗伊,知道那是本他们,在向船员们坦露一些秘密,一如变换着的海图,悄然醒来的魔鬼。   这都是极重要的隐秘,甚至可能影响到新旧之争的结局。   因为至少此刻,罗伊确信,自己自大梦醒来一事,还未被先祖知晓,她还有宝贵,而有限的时间去成长。   是的,就是成长。   现今的她,对那个层级的存在们而言,不过是个初诞的,连走路都不会的“新生儿”,更遑论对他们举刀。   适应眼中、耳畔的新世界,适应无边大海般的伟力,这都需要时间,而这个过程,就是她最脆弱的时候。   告知船员们真相,极有可能,令那些危险更快一步到来。   但她还是让下属们这么做了。   为了最快地凝聚人心,将明里暗里的隐忧掐灭,这之后,她才能将所有的心神,都投落到更重要的事上。   比如反推所有阴谋,亦或想一想复仇,与尾随她的恶灵。   这远比鬼船上的勾心斗角更重要。   “嗒,嗒……”   因为少女“回归”一事,除必要岗位,船舱中大部分人都上了甲板。   故而此时的甬道,显得颇为冷清,唯有罗伊沉稳的脚步,在清晰地回荡,而长廊尽头处,一道身影正低首静候着。   那是塞壬。   因喜静的性情,与需要照顾猫,她已有许久未现身人前。   当巨蛇出世,强烈的恐惧透过血脉,直抵内心时,她也没出门,去看那骇人之景,亦或顺从本能地逃亡。   而是仍伴在熟睡的猫身侧,只是较以往坐得更近了一些。   仿佛这样,那如潮恐惧就会退却。   直至罗伊推门而出,走上甲板,当着海盗们说了那番话,她才终于从环境的微变中,觉察出了某种信号。   才有勇气离开床畔,来到甬道上迎接。   因为她知道,不论出于复仇,还是旧情,对方都该会来。   “芒果的情况怎样?”   止步在海妖身前,罗伊看着那扇半掩着的木门,轻声问。   虽然事实上,她不用看,也能将门后的景象尽收“眼底”,已知晓猫仍在酣睡,可关于那别样长眠的细节,自还是问一直伴着它的海妖,要来得更为直接。   “与初时没什么变化,若无意外,再快也要十年才能醒。”   听着船长的问话,塞壬眼瞳微颤,垂在身侧的双手,更不自禁攥紧了纱裙,片刻后,才强抑下畏惧回答。   身前人的气息、威势,虽不如那人强大,可却近乎如出一辙,让她不由回忆起,千百年前的那场大灭绝。   可终归,二人是不同的。   对吗?   “十年,我可等不了它那么久。”   闻言,罗伊轻叹口气,只是眼底的隐忧,反因这句话淡了不少,对于这些超然生灵而言,十年真的不长。   只是休眠十年,作为代价已算很好。   “不用怕,我和他不同,也不会成为他。”   “我保证。”   尽管才转过眼,看向海妖,可船长却像早听到了她的心语,低声承诺,见她终愿抬头,才绽开了抹微笑。   “你留在这儿等我。”   这话是对爱尔菲说的,待它应声飞起,落在塞壬抬起的手心,罗伊才又对她微微颔首,旋即步入了房间。   木门无声而合,就像隔出了片秘地。   海妖的住处是刻意选过的,与船医的房间相临,且是船上最少人员经过的静处,只是内里由她亲自布置。   房间很空旷,除却朴质到极点的桌椅、木床外,唯一的点缀,就是那重笼着舷窗的,淡蓝色的轻纱帘幕。   此时,舷窗半开,不时有海风掀动帘幕,引动光影变换。   微弱天光攀上床畔,照出了那团“毛球”。   罗伊来到床边,半跪在它身前,看着醒时有些冷漠,酣睡之中,却显得格外恬静的猫,伸手想轻抚下它。   在少女的手触到猫前,它就仿若尊石雕,几无半分生息。   就连呼吸与心跳,都近乎没有。   这并非永眠,可若是对寻常生灵而言,却也已差之不远。   过往船长只知道,它是因强行入梦,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才用假死般的状态,尽可能逃离命运的反噬。   而当醒来,她才明白,它此时的情境与自己的猜想仍有出入,因为并没无形的锁链,时刻准备捆缚它,刺穿它的心脏以至灵魂,相反,它们正轻拥着它。   就像是个摇篮。   尽管已眼见了世界的部分真实,可仍有许多事,少女没法理解,就比如那些无形的线,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命运的具象,还是说,是猫代表的,那部分规则片段?   没人能回答她。   但至少,她可以试着做些什么。   少女将手探向暹罗猫,拨乱了丝线,而在那一瞬间,她似乎听到了清脆的钟鸣,看到了飞速回流的丝带。   就像命运被改写,时光在倒流。   短短的刹那,却像过了无数年,终于,在触过不知多少条丝线后,罗伊的手,轻轻落在了柔软的猫毛上。   她方才骤然亮起的眼瞳,在这一刻后,又徐徐黯淡下去,其中更显出深深的疲惫,然后,她轻声地呼唤。   “该醒了,芒果。”   可……猫还是没有醒。   默然许久后,船长收回了手,幽幽叹息。   失败是理所应当的,别说才初醒,就算她真能成为千百年前的魔鬼,面对那片全然未知的领域,只怕也做不到更好。   她唯一能肯定的是,猫该会早些醒,但到底是几时,却仍是未知数。   只是……依然会有些不甘啊。   芒果醒不来,她就不能回头。   正因醒来,许多未知退去,罗伊更明白,初醒的自己,应该还及不上下属们口中,恩佐展露的那般伟力。   就连那足以吞没天与海的夜幕,都没法击垮那诡灵,现在的她自然更不可能,那么,自就只余逃亡一途。   那就先逃吧。   就像恩佐说的,活着就有希望。   烦闷与不甘并未持续很久,罗伊很快又定下心神,往前靠了靠,与暹罗猫轻碰了下额间,留下句“我会再来看你”后,就起身离开床边,信步走出了房间。   几句轻语,寒鸦的扑翅声响起隐没,直到门外的脚步声远去,再难听清,塞壬才进了房,坐回猫的身侧。   只是在看到猫的那刻,她一味平静的眼中忽地泛起涟漪。   因为与方才相比,此时的暹罗猫,就像被重新赋予了生命,自雕塑般的状态,归复了以前酣眠的情状。   呼吸绵长心跳和缓,神态无比慵懒,甚至还无意地……   摆了摆尾巴。 第558章 神与信徒   裂片塌落的呼啸,海水倾下的巨响,以及坠向地狱的失重感,旋即是剧痛,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深邃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就像死后的世界。   事实上,他确实该死了。   凯因仰躺着,任由黑暗带动自己,在这无意义的世界中飘荡,怔然望着那无星的夜空,默然无言地回想。   他的感知犹在,却没法动一根手指。   因为他的身体早已支离破碎,就像摔落桌面的精美瓷器。   自从恢复意识,那遍布全身的剧痛,与竭尽全力,也没法动弹分毫的身躯,无不向他揭示着这残酷事实。   面对着那般非人的,无止境的折磨,面对着满目黑暗与绝望,哪怕坚毅如青年,也阻止不了精神的溃散。   他只能依靠回忆,来尽可能转移注意,以减缓这一过程。   最先忆起的,自是那末日般的景致。   虚假天穹崩塌,海水若硫磺洒落,整片海底世界都在悲鸣,在毁灭,他仰头四顾,再没有了离开的希冀。   然后幼龙来了。   那不听话的小家伙,低吼着临近,带着他飞离乱石的阴影,穿梭在水流裂片之间,似要对抗魔鬼的意志。   但它虽然名为尼德霍格,可终归不是旧历中的绝望之龙。   来时的山脉倾倒,回到现世之阶断裂,天翻地覆之下,任凭它的出身如何高贵,久远之后的未来又如何辉煌,至少在那时候,它不可能带着他逃出生天。   于是就像是神话中的悲景,一块水晶裂片击中了疾飞着的幼龙,将他们生生分离,坠向遍布裂口的地面。   在意识未消,黑暗不曾降临前,他曾依稀看见幼龙……   坠下了腐落之渊。   那个号称会吞噬万物生机,连时间都会失去意义的深渊。   至于他,该直接摔落在了岩石上,任凭怀表不驱自动,魔鬼伟力于死境加身,也没让他脱离骨裂的下场。   那接下来又是什么呢,是索命的落石,还是滔天的海水?   不管怎样,他都该死了。   想到这儿,不知是因为痛楚渐强,直至凡人所不能忍受,还只是因为疲惫,青年没有心情再去想任何事。   他就这么飘着,似躺在棺木中,沿冥河飘向真正的地狱。   一切生命的归宿。   眼帘垂落,却生不出睡意。   黑暗后还是黑暗,还有令人发狂的剧痛。   在这梦境般的世界中,凯因感受不到时间流逝的实感,只觉在飘荡的过程中,遍布全身一刻不停的痛楚,正在逐渐趋向麻木,到最后只余下彻骨冷意。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不过也好……至少这样,就不用时刻忍受那般折磨了。   睡吧。   剧痛消敛,随即而来的,是浓重的困意,只是较于真切的痛楚,这种世界对生灵最后的怜悯才更致命。   一旦睡去,就真的醒不来了。   “哗啦,哗啦……”   不知是巧合,还是说……命运。   在青年闭拢双眼,打算任由自己睡去时,这死寂的世界中,确切说,是他的耳畔,忽地响起了水流声。   不,不能这么简单地定义,这种声音更像介于水声与风声之间,且并非自然而生,而像是谁营造出的。   就像有人在某种世所未见的介质中,不顾一切地游着。   近乎歇斯底里。   这是什么声音?   渐趋凝滞的思维再度流动,青年全无来由地生出预感,觉得那游动着的人,该同自己有不可分的羁联。   否则,对方没缘由出现在这里。   这个与死亡只一线之隔的世界。   凯因挣扎着想要睁眼,可本甜蜜的睡意,此时却像锁链,像脱下了伪装的狰然死神,死死地锢住了他。   可终归,他还是成功了,仿若奇迹。   在视觉回归的那刻,铺天盖地的痛楚,也再次加身,可这次,青年没再在意它,而只怔怔地望着远方。   望着黑暗深处,那道模糊的身影。   伊丽莎白……   尽管入目皆暗,凯因只能隐约看见,那人的身材与轮廓,可他仍一眼就认出,那是他视如珍宝的所爱。   就连你也……   还没来得及陷入伤感,青年就发现,虽然自己与船长同处黑暗,甚至相距不远,可他们所处似乎并非一个世界。   像隔着一道名为生死的薄幕。   但他反而松了口气。   轻微的流动声不绝于耳,凯因安静地注视着少女,目送她游向海面,什么都做不了,也没有试图去做。   他只默然低念,对,就是这样,游出这鬼地方吧船长。   回到我们的世界去。   终于,少女临近了那层纸般的暗幕,可就像命运开了个玩笑,她距它一步之遥,却再没有力气向前了。   不,不该是这样……   看着垂落下手,很是无助的少女,凯因只觉心猛地一抽,那心碎般的深刻失望,甚至压过了浑身剧痛。   他不知道重新沉入海底,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那或许无关生死,却可能令她真正地心死。   就像她说的那样,若一切已无从改变,那她会死心的。   而那正是青年所希望的。   可不知为何,在亲眼见到少女“梦碎”的前一刻,想着她将迎接的深沉悲伤与失落,他突然有些心软了。   是啊,本就不该这样。   无声地笑了笑,本因浑身骨裂而无法动弹的青年,徐徐抬起了手,尽管动作很僵硬,手骨也有些扭曲。   看着像极了可悲的提线木偶。   “嘀嗒,嘀嗒……”   做到这一切依靠的,不是单纯的信念,而是重走的怀表,尽管它已濒临破碎,尽管它的声音已然喑哑。   伟力支撑着破碎的手,徐徐前推,于是无形无质的黑暗开始奔流,朝那渐要回落的少女,汹涌地淌去。   它们环绕着她,试图推动她,带着她飞向那心向之地。   可似乎,还是差了一些。   有些法则,不是仅凭着勇气与意志,就能随意打破的。   蔚蓝眼眸中的雷霆渐黯,看着仍徐徐下坠的船长,饶是凯因都有些绝望了,但就在他手掌垂落近乎放弃时,他听到了那句话,那来自世界彼岸的命令。   “戳破它。”   于是一切随之改变。   规则被打破,少女重燃希望,而那些伴她左右的暗流,终于带动她,朝着那暗幕一往无前地撞了过去。   “啪。”   一声脆响,只有黑暗的世界中,终于出现了第一道光。   很微弱,却很温暖。   少女离开了,可光芒却留了下来,且随时间愈发强盛。   那不是天光,而更像火,像岩浆,像是熠然的魔鬼之瞳。   它们盛起,它们涌入,它们争先恐后地占据了这个世界,蛮不讲理地撕开黑暗,把一切都染得炽金一片。   仿佛在宣称,旧规已不再。   终于,它们接近、穿透了那层分隔了生与死的帷幕,洒落在青年苍白的脸庞上,春雨般浸入了他的身躯。   刺目光芒中,凯因似又见到了船长。   只不过这次,她也注视着他,眼瞳中闪动着漠然的神光,那种居高临下之感,就仿佛是神明在俯瞰虫豸。   但最终,那些冷漠的情绪都融化了,只余下平静与柔和。   她向他伸出手,就像圣书中,奥兰女神对信徒做的那样。   这是死前的幻觉,还是……   凯因的目光同样温柔,当少女纤细白皙的手掌来到身前,他已不想再去深思,而只本能般地向她探出手。   两只手于光辉间重叠,继而十指交扣。   时间仿佛在这刻永恒静止。 第559章 异动   那不是真的罗伊。   虽然从她的身上、眼中,凯因能感受到些许名为“人性”的光辉,可更多的,却仍是凌驾于远天的贵意。   她代表的,是魔鬼一脉的威严,与少女自身的一部分意志,她想让他活下去,那么他就不该这么死去。   简直就像是……神迹。   随着光芒愈发盛起,渐要将二人吞没,凯因只觉可怖的痛楚正在褪去,那些碎骨,似在奇迹般的重组。   他怔怔地望着,咫尺那双眼瞳,看着其中炽烈却并不刺目的光,感受着以某种媒介,流入自己体内,“欢呼雀跃”着的伟力,忽然理解了先前的那一幕。   那片暗沉无光的海,原来……就是船长一直说的那场大梦,那么她撞破那层暗幕,自也就意味着……   魔鬼醒了。   原是如此。   这是青年最后的想法,下一刻,他的眼中就已失去了罗伊的踪影,只余下纯粹的光明,一如另类的夜。   许久,光芒才逐渐褪去。   感知重归,凯因骤然睁开双眼,入目之景虽仍很晦暗,可已不再是纯粹的黑,而多了些许幽光与星彩。   幽光来自于“天穹”的裂片。   那幽灵桥般的天幕,早已支离破碎,所留之物或横隔头顶,或嵌在倾塌的山石间,逸散着有限的光明。   而星彩,则是天翻地覆前,就无端显现于石壁、地面的字符,是宣告命运的悼亡文,但不知为何……   现在,他却看不懂了。   “欢迎来到地狱。”   虽已失去了解读它们的能力,可凯因依旧忘不了它们的意思,微哑着声自语,随后苦中作乐般笑了笑。   他靠着湿漉岩壁,徐徐坐起,简单察看了下自身情况。   离奇,却并不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身体除却多了些未消的淤痕外,近乎完好无损,哪有半分骨裂迹象。   相反,他现在的身体、精神极好,甚至能感受到……   看着自己的手,青年不禁蹙了蹙眉,因为他分明发现,此时自己虽未借助媒介,可已能自如引动伟力。   这是……什么情况?   默然想了许久,还是没有头绪,凯因只好将此归结到少女身上,觉得自己会如此,该是托她醒来的福。   船长自凡人至魔鬼,身为追随者的自己权柄自也更盛。   应该就是这个原因。   一念至此,他又想起件事,不由伸手入怀取出了怀表。   果不其然,在死境中推了少女一把,已将它所有神力耗尽,此时它不但表面俱碎,就连表针都已扭曲。   怀表已不再是媒介,可因祸得福,他似已不需要它了。   看着那张旧照片,凯因微眯起眼,最后还是将怀表合拢收回,只是他没觉察出,自己方才带着丝漠然与审视的神态,已与照片中那人,近乎全然一致。   确定身体无误,来时所为的那面小盾,也仍紧紧系在左手上,青年这才撑着墙站起,观察起四周环境。   先前在那无光世界中,他曾无数次想,自己该死了,就算不被落石与裂片砸中,也必躲不过汹涌海潮。   可现在看,好运还是站在了他这边。   他并未成为那场末日的牺牲品,那些落向他的致命之物,不是被斜立着的山峰阻碍,就是谁也不让谁,最后竟叠成了伞状,生生为他开辟出一方生境。   凯因此时所处,就像是个自然造就的,半倾倒的溶洞。   且不仅如此,它笼出的范围并不小,比之奥兰帝都的那座大剧院也不逞多让,提供了足够的活动空间。   至于倾灌而下的海水,则顺着溶洞外缘淌入了那深渊。   循着裂片与星光的照明,凯因谨慎地止步在溶洞边缘,注视着漆黑的海水,源源不断灌入那无底之渊。   腐落之渊是通往地狱的长廊,绝不可能会被海水填满,而且这座山谷不小,暂时不需考虑空气的问题。   眼眸深处光彩隐现,青年思绪飞转,思索着脱困之法,甚至考虑过利用那小盾,可最后还是无奈叹息。   无论现今的他再能算,也不可能自此绝境中寻出生路。   要知道,他现在所处的是深海,上是压力大到可怕的水流,下是不见尽头,还充斥着朽败之气的渊狱,两面都是死路,就算他生出翅翼也不可能走通。   而那盾……至少他看不出奇特之处来,更别说是利用。   想到“翅翼”二字,凯因不由又想起了,与自己一同被裂片砸中,却坠入了深渊的幼龙,蓝眸不禁微黯。   事到如今却仍无生机,早知如此,你真的不该来救我。   在深渊前伫立许久,知道自己看再久,那小家伙也不可能回来了,青年轻叹口气,回身走入溶洞内部。   他随意择了处地,靠着墙坐下,抬头仰望着洞顶,透过嵌在那处的半透明裂片,看着迅疾奔流的海水,心想不知这临时的“庇护所”,还能撑得了多久。   或者,在它坍塌之前,自己就会先因缺乏食水而死去?   那可真是种可悲的死法。   自嘲地笑笑,青年缓缓闭上双眼,在体内魔力的帮助下,将自身生机降到了极限,几近一座雕塑石像。   这样,他应该能在这暗无天日的溶洞中,撑得更久些。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坦然面对命运,不在意将近的死亡阴影,可以放手离去,可现在,却忽地改了主意。   不是因为曾遭受的非人痛楚,更非因恐惧抛下了尊严与骄傲,而只因为,在那黑暗世界中看了她一眼。   于是不舍、留恋,于是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来放不下。   和她并没有什么区别。   船长……   寂静中,凯因无声地低念,垂在身侧的双拳轻轻握拢。   时光分秒而逝,可青年的处境却没变。   只不过换了个环境,等候死亡这不同过程同一结果的到来,等候是煎熬的,特别是连时光都被模糊时。   入目千篇一律的黑暗,入耳是千篇一律的水声,就当凯因以为,这种无意义的静候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自己生命的尽头时,他稳定的睫毛忽地一颤。   徐徐睁眼,没有更多的动作,他仍保持着仰望的姿态。   只是眼中的惘然,与微蹙着的眉梢,证明他的心情并不平静,因为方才,他确信自己分明听到了……   风声。   虽然遥远,可在这无比单调的世界中,却是那般刺耳。   简直就像在他耳畔打了个雷。   眼中的惘然褪去,重归于平静,青年一动也没动,确保自己不会制造杂音的同时,全神贯注地倾听着。   不多时,他再次听到了那异响!   那是风流絮乱舞动的声响,像有什么扰动了有限区域中的气流,除此之外,他还捕捉到了另一种声音。   有些尖锐刺耳,就像某种锋锐物,被生生嵌进了石壁,而且不论风声还是锐响,都在随时间越来越近。   愈发地清晰、恐怖,仿佛有座警钟,在不停地被敲响。   提醒他这死寂世界中唯一的生者……   有什么来了。 第560章 地狱来客   再没有敛息倾听的必要,凯因起身,来到溶洞崖边,朝那道无底深渊望去,只是入目的,只有无垠黑暗。   崖边裂片的幽光也好,顺着石壁向渊狱深处延去的星彩也罢,都穿不过那片暗幕,只能依稀照亮些气流。   那些明明没有色彩,却仍如夜中萤火般扎眼的腐朽之气。   除此之外,青年没法再看清任何他物,饶是魔力赐予的惊人视觉,在这道可怖深渊面前,似也失了效力。   但风声锐响仍不断传来。   一声一声,愈发靠近,愈发清晰,在这幽寂的世界中,显得是那般狰然。   就像有什么怖物,正从地狱中爬起。   凯因死死盯着声音来处,右手不自禁地落在剑柄上,蓝瞳深处,更有炽烈光彩隐现,伟力已无声而动。   虽然看不到暗中的不速之客,但权柄所带来的强大直觉,正一刻不停地提醒着他,那东西非常地危险。   远超想象的危险。   难道……那就是船长口中的诡灵?   直到“天穹”塌落,此间化为真正地狱,它才回归世间?   默然想着,青年握剑的手更紧了些,眼中本只若天际雷霆般,一闪即逝的光彩,现今却渐要占据所有,渐要将那片蔚蓝的世界,染成一片炽金的火海。   他只是一位追随者,没法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魔鬼,但至少,他该已经接近了,过往伟力加身的少女。   不至全无反抗之力。   如果那东西真如自己所想,是回归世界的魔鬼爪牙,是扑向船长的危险,那么他不介意在这拦上一拦。   尽管可能毫无胜算。   似察觉了凯因的存在,感受到了他的心意与威胁,那位地狱来客动作一顿,风声与锐响霎时消弭无踪。   短暂的死寂后,异响再起。   “咯啦,咯啦……”   只不过这次,再无风流声响起,那来客没再随心地腾跃、攀升,而是警惕地,一步接一步地靠近过来。   它的利爪刺穿石壁,较之前更为用力,带落无数碎石。   似在蕴积怒火,要在见到那敢于威胁、挑衅自己的“伪神”时,用足以撕碎铁壁的爪牙,让他彻底后悔。   但同时,在这恐怖的意志下,还存着令人心寒的谨慎。   一如狮子搏兔。   渐渐地,除了碎石脱落的低响,凯因已能听到粗重的呼吸与有力的心跳,知道那东西距自己已然很近。   或许只有不到二十米。   这念头才刚落下,青年眼中的光彩就骤然盛起,他浑身紧绷,握剑的手不住微颤,随时可能暴起发难。   之所以展露此态,则是因为,他自那深渊暗幕中……   看到了一双眼睛。   面对着那般奇景,饶是如此紧张的时分,凯因也不禁无声惊叹,因为那双眼瞳,与这一幕实在太美了。   那对眸子稍显圆润,通体呈瑰紫色,其中甚至有荧光涌动,像枚极品宝石,又像是自绝境升起的耀阳。   薄雾般的光流自那对瞳中逸出,衬得其愈发朦胧难明。   尊贵与暴戾,毁灭与生机,以及更多明明是冲突的描述,可当用来形容那对眼瞳时,却又那般的贴切。   那双眼眸绝不属于凡灵,其深处的隐秘远比现世古老。   比已知的历史都更为久远。   高低分立的二者无声对峙,此间氛围也随即变得沉凝、紧张,渐令人难以呼吸,可就是在这般情境下,凯因握着剑柄的手,却在不知觉间徐徐松开了。   因为他认出了那眼睛的主人,尽管它本该已葬身渊谷,尽管他一次次暗念“不可能”,可他还是松了手。   就连熠然的双瞳,都黯淡了下去,归于那片温柔的蓝。   可与他的怔然、放松相反,那对眼瞳中的暴戾不减反增,只短短片刻,其中所有的冲突之感都消失了。   只余漠然与毁灭的洪流。   伴着震耳吼音,青年又一次听到了风声,那是那生灵在扑动巨大的翅翼,下一刻,强风扑面而至,吹得他连退数步,这才没与那腾起的黑影撞个满怀。   仰望着展翅而起的巨影,看着它将高压水流生生撞碎,看着它于洞顶飞掠盘旋,凯因的目光很是复杂。   因为满心的不解,更因为那无比熟悉,曾日夜相伴的生灵,现在却那般陌生,简直就像已经认不得他。   回想着先前看见的那个眼神,青年最先感到的是危险,是源自血脉的警告,旋即就是难以消解的惘然。   终于,巨影回落,带着恐怖的风压,降在了凯因身前。   微弱的幽光、星彩洒在它身上,勾勒出一个遍布神话与传说,可当真正现身,却狰狞得令人艰于呼吸的轮廓,那是头六米高,身长接近二十米的……   巨龙。   只是与寻常故事中的不同,它的身上并未被坚硬的细鳞包裹,有的是一层厚重、暗灰的角质层,其形外突如刺,锋锐惊人,更让人惊奇的是它那对角。   那对角极为粗大,微微卷曲,连顶部都是稍尖的圆弧,并不怎么锐利,却充斥着力量感,似坚不可摧。   巨龙直面着青年,眼中仍充斥着毁灭欲。   它徐徐上前,每步都会产生沉重的闷响,就像敲在人心的鼓点,直至凯因的衣角,都被其粗重鼻息吹动,巨龙才终于止了步,开始居高临下地审视他。   那对巨大的瑰紫眼瞳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些兴致与挑衅,似在等着他引动魔力,然后好击碎其反抗。   但青年什么都没做,只静静地看它,许久才低语了句。   “你长大了不少,尼德霍格。”   巨龙显然听明白了他的话,特别是那深刻于心的四个字,它眼瞳中的紫光一阵闪烁,下意识咧开獠牙。   “我想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已经没事了。”   凯因轻声说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似想摸一摸它。   虽然自巨龙现身后,留给他思索的时间并不长,可青年还是通过回忆中的蛛丝马迹,得出了大致推断。   就像恩佐船长,在漫长的历史中,或许有人眼见过腐落之渊的真容,却绝没人会蠢到,自愿坠入其中。   那么关于其中的腐朽之气、生机与时光流逝的隐秘,自也无人可知,凯因唯一能信的就是薇薇安对它的描述,毕竟那出自女士之口,也该最接近真相。   照那位少女的说法,这个通往地狱的深渊会侵蚀生机。   可现在看来,其方式并非如塔兰霍夫号射出的炮弹,带起的怨灵之火般,是自躯体至灵魂的彻底灼烧。   而是改变了时光流动的规则,近似于加快了它的流速。   如此,幼龙才会自地狱爬回,并拥有了现如今的体魄。   因为对于它,对像它这样的……永恒生灵而言,生命的长度近乎无限,只要不坠入冥河,终有一刻能再度苏醒,然后展开如云巨翼,同先前一般归来。   但谁也不知道,沉入那片腐朽的海洋,任由深刻身躯,乃至灵魂的时针被随意拨动,会带来何等痛苦。   那或许比死亡更可怕。   所以它才会愤怒,会显得暴戾,想要毁掉所见的一切。   面对凯因的安抚,巨龙踏前一步,对着他发出压抑的咆哮,带动的风流,吹得他破烂的衣衫猎猎作响。   可尽管感受着血脉带来的压迫,立于巨龙投落的阴影中的青年,却没后退一步,仍坚定地高扬着手,哪怕下一刻,自己就可能会被巨龙的利齿所撕碎。   “相信我,已经没事了……”   凯因的声音有些嘶哑,显得温柔而低微,近乎于梦呓。   “尼德霍格。” 第561章 敌袭   与猛兽对峙,本就是极压抑的事,更遑论此次站在凯因身前的,是体型远远超于他,小山般高的巨龙。   高低相较之下,抬手想摸对方的他,真有些可笑,他平日里看着修长匀称的身躯,此时却格外的单薄。   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   但他仍坚定,以至有些固执地举着手,一步也不肯退,眼中的柔和也在不知何时,转为了平静与坚持。   他默然地直视着巨龙的双眼,就像父亲在注视着孩子。   不知是终于想起什么,还是为这种眼神所折服,巨龙眼中虽仍有挣扎,可咧着的獠牙却悄然地收起了。   它瑰紫的眼瞳不住闪烁,絮乱光流间,繁复的情绪如蝶而舞,那已不是凡人所能理解,已近乎于诡灵。   可在无数似于“漠然”、“自傲”的情绪间,仍有一抹青涩未褪,一分依恋难消,就仿佛它仍是那条没有长大的幼龙,每天吵着嚷着,要挤到二人间去睡。   要依偎在这对特殊的“父母”怀中。   无忧无虑。   终于,那对巨瞳中所有的挣扎都敛没了,只余下淡淡委屈与思念,只余下对那一霎数十年光景的抗拒。   它俯下身子,低垂下脑袋,然后轻轻地蹭了蹭那只手。   低吼声较于过往已响亮许多,甚至已能凭借种族天赋,赋予其意义,可它表达的却仍只是单纯的依恋。   “没事了,没事了……”   下一刻,凯因上前一步,轻轻拥住它头颅的前端,柔和低语,语气中极少见的,多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不是为自己,而是身前的小家伙。   哦,该说是大家伙了。   许久,巨龙重新仰起头,从青年的怀抱中轻挣出来,望向经由溶洞外端,向腐落之渊奔流的湍急海水。   然后,它转回来,又对凯因低吼了声。   这一次,它并非再是抒**绪,而是对他认真地提议。   它想带着他,冲出这片海。   这虽然是个疯狂的提议,但却也是现今唯一脱困的机会,而且就眼下的情况看来,并非全无希望可言。   若是过往,身为幼龙的它,自不可能将青年从这不明深度的海底,带回现世,但如今一切已截然不同。   承受了时光洪流后,它被迫长大,虽仍比不上神话中同名的那头黑龙,甚至达不到大副希冀的, 那位体型的三分之一,可却已然有了对抗自然的底蕴。   而且,它清晰地感知到,眼前人也已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已接近于它自血脉记忆中,见到过的非凡者。   这就是它如此提议的缘由所在。   面对巨龙的提议,凯因只沉思片刻,就点头应下,一来这是唯一的选择,二来他也确能从中见到希望。   失去了媒介的桎梏后,魔鬼一脉的伟力如自生般,充斥在他体内每一处,能让他长时间保持那种状态。   加之巨龙能为他抵御一部分水压,又为这场走投无路的豪赌,添了及有分量的筹码,他没道理不接受。   “好吧,那就让我们试试。”   轻出口气,青年微仰起脸,微笑着说。   他干净的脸庞上,蔚蓝的眼瞳中,都闪动着前所未现的疯狂,虽然极淡,却隐隐有了那道夜幕的风采。   检查了下全身行头,确定那面小盾在手上绑得极牢后,青年在尼德霍格的示意下,平躺在了它的前爪上,旋即被它轻拥在怀中,双手紧贴在它的腹部。   虽说是腹部,可触着却仍是金属的质感,坚硬而冰凉。   伴着强烈的风流,巨龙展翅而起,攀升到足够的高度。   “安心,我有准备!”   听着尼德霍格询问般的低吼,凯因抬头看了眼瀑布般海水的倒景,高声回应,而后就见海水飞速靠近。   就算尼德霍格能够挡下迎面而来的大部分水压,但要想在他撑不住前,冲出海面,速度就势必不能慢。   那样一来,就算能回到现世,这衣服怕也保不住了吧?   看着愈发靠近的海水瀑布,听着狂暴有若兽吼的水声,青年呼吸急促心跳渐快,发散思绪以放松心情。   只希望到时候,能不用光着身子,在大海上漂泊太久。   在心中暗暗苦笑了声,凯因低下头,准备迎接海水的第一波冲击,而伴着飞溅的海水,巨龙开始变向。   终于,在爆鸣般的冲击声后,一人一龙朝向了“瀑布”的来处,顶着恐怖的压力,朝那静谧的深海飞去。   巨龙低垂着头,撞破迎面来的暗流,瑰紫的眼瞳中光彩流溢,满是对挑战的无谓,在自血脉深处窥探过旧历后,它就知道,它们一族向来就无惧风暴。   是原初世界的主人之一。   渐渐地,涌来的暗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形的压力,与无处不在的漆黑水流,再寻不到丝毫空气。   在这静谧、黑暗的世界中,隐约能见灿金的光彩闪过。   然后只余絮乱海水,与数不尽的气泡。   “嗒嗒……”   细雨打在半开的舷窗上,湿润的海风掀起轻纱,钻入房间,最后来到床畔,拂动了少女淡金色的发丝。   看着身前惬意睡着,不时还舒服地发出咕噜声的暹罗猫,罗伊不自禁地轻叹口气,倚着床侧坐了下来。   芒果啊芒果,你什么时候才能睡够呢?   船长默然想着,觉得自己的计划越来越没实现的可能,因为再有半天,人鱼号就该驶离死寂大三角了。   那之后,那诡灵再想吞了她,怕也不会不顾一切深追了,在没摸清现世的情况,不知外界有无能威胁到自己的存在前,狡猾如它绝不会踏出此地半步。   甚至于说,它还可能直接回身,越过对凡人而言有如天壑的壁垒,去到世界的另一面,隐没在深海间。   如此,想再寻它复仇,可就不太容易了。   虽然已不抱希望,但罗伊仍在心底,不住催促着猫快醒来,直到起身准备离开,她才停了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念叨,幽怨地瞥了它一眼后,朝木门走去。   只是才迈出一步,少女的身子就僵住了。   片刻后,她豁然转身,眼瞳如火熠然,朝着船尾方向看去,目光似乎穿透了木墙、海水,直抵那深海。   自大梦醒来后,这是她第一次失态,流露出意外之色。   因为在先前那霎,她分明……分明看到了深海那面的景象,照理说,凭她如今的权能,是无法做到的。   除非,那是因诅咒与羁联,让她透过另一人之眼所见。   透过他的双眼。   你还……活着?   罗伊目光复杂,无法形容此时的心情,但还不待她或喜或怨,亦或凭着伟力做些什么,惊人变故忽生。   舷窗外的海忽然狂暴了起来,掀起一重又一重的巨浪,就连拥有海洋女神赐福的人鱼号,都受到了影响,不再稳定,开始随着无端变化的水流而起伏。   扶着身侧木墙,确保自己站稳,少女第一时间放出感知,寻到了波动来处,可却已来不及做任何应对。   因为炮鸣已起,炮弹如雨点般落来,打在了人鱼号上。   与如雷炮鸣、凄厉惨叫一同响起的,是海盗们此起彼伏,意外而愤怒的吼音,哪怕隔着甲板都掩不去。   “敌袭!找掩体!” 第562章 她想,于是海静如镜   是的,敌袭。   在被巨蛇追杀的现今,在即将脱离死地的关头,没人会预料到,人鱼号会突遭炮击,就连罗伊都没有。   这才导致了这场完美的伏击,导致他们再度陷入绝境。   炮声如雷,全无止息的意思。   能听出对方此行的目的,就是要趁着人鱼号死里逃生,警惕性最低时,一举将这艘传奇鬼船打落海底。   再不给翻身之机。   因为来袭的炮火太过猛烈,再加之因动荡的大海,船身愈演愈烈的晃动,人鱼号能给予的反抗极为有限,炮声、枪声零落,每时每刻都有惨嚎声响起。   虽未得到船长号令,但不得已之下,舵手也只能满舵转向,尽可能地拉开与敌人的距离,以降低伤损。   “嘭!”   木门被重重推开,罗伊冷着脸走出。   停留在海妖手心的寒鸦见状,自觉地飞落回她的肩头。   对塞壬留下句“自己多小心”后,船长朝长廊那面快步行去,很快就来到了木梯前,后迅疾地向上攀去。   伴着声闷响,木板门被掀开,少女终于回到了甲板上。   但迎接她的并非海风与细雨,而是呼啸而来的炮弹,以及甲板被炸碎后,四散飞溅的雪花般的碎木屑。   虽然在亚力士的操纵下,人鱼号已经调头驶出了一段距离,但本象征生与希望的那面,却仍有些零落的炮弹袭来,更危险的是,大海似乎变了张面目。   原本因海洋女神的恩赐,而对这艘鬼船别样温柔的大海,此时却咆哮着,对他们展露出了狰然的獠牙。   它就像活了过来,整片海面无端跃动,不时有尖锋般的浪涌,自下腾起,重重地冲击在人鱼号的底部。   远处更有海啸般的疯狗浪,一重接着一重盖了过来,最高的那一重,甚至比战舰主桅杆还要高上数倍。   这样下去,就算战舰不被炮火吞没,也必将被这片狂暴的大海,打得支离破碎,最后葬身于诡灵之口。   而造成这局势的主因……   徐徐放下阻挡木屑的手,罗伊朝着船首的方向望去,这才看清了,那幕让人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的惨景。   本来护佑着战舰安渡风暴,被视为这艘鬼船灵魂的,栩栩如生的人鱼船首像,此时却全然失去了色彩。   它通体苍白,哪还看得出半分灵性。   而更令少女惘然以至愤怒的,是它被削去了一半,只余同基底相连的下半身,那切口光滑得让人心寒。   逃脱无数猎人追捕的人鱼,终归凋亡在了淬毒的鱼叉下,于是伴随它不知多少年的恩赐,就这么散了。   连同希冀一起,散得无影无踪。   还真是……有备而来啊。   先是引动狂潮,瞒过自己的“双眼”,在最好的时机,发起这场可称完美的伏击,再利用特殊的炮弹,击碎了看似脆弱,实则比金铁还要坚硬的船首像。   这位来敌对人鱼号实在太过了解,心思更深沉得可怕。   还有就是,对方凭何能自一开始,就确定他们将要经过的方位,并在此处,设下这张近乎无解的罗网?   两道相背端坐于各自王座,各方面都隐隐相似的背影,在少女的眼前一闪而过,让她的心绪愈发繁杂。   眼前的迷雾,因此更深了些,就连魔鬼之瞳都望不穿。   “船长!”   较于寻找真相,如何脱离困境,才是此时的关键所在。   因而罗伊压下思绪,准备接手战舰事宜,而同时,本略显焦急的呼唤,也自前方传来,除却需要值守、赶回岗位的兰斯等人,十数位大人物尽数到场。   “汇报情况。”   摆手拒绝了水手长递来的单筒镜,船长穿过众人让出的道路,带着他们来到侧舷,微眯着眼望向巨浪那侧,在有准备后,汹涌的海雾再难阻她的视线。   “是魇王号,塔林·邓普斯的船。”   说话的是怀亚特。   相较于本他们,这位跟随恩佐征战了十数年的大副,对这片大海与海盗方面的阅历,自然是更胜一筹。   因为时间紧急,与对少女有信心,相信她必然能够理解,怀亚特没在敌人身份方面,再多补充些什么。   他立刻转到下个话题,快速说:“先前我第一时间下令转向,朝西北面前进,但还是没能躲过第二第三轮炮火,伤亡虽还算可控,但船身受损很严重。”   “只怕……没能力再反击了。”   没能力反击是比较好听的说法。   在登上甲板前,罗伊早已凭借权柄,了解了人员与战舰的受损情况,知道这种情境下,别说回击,怕连逃离这片海域都成问题,而那也就意味着……   他们离不开大三角了。   如果不想死在敌人炮火下,那就只能转向朝深处去,但那样,被尾随的诡灵追上,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而这,显然也是拦截者的想法。   虽然发现人鱼号没有迎战意愿,但埋伏的敌人并没有驱船深追的意思,其所为不过是截断他们的退路。   然后,看一出驱虎吞狼的好戏。   对于现今的船长而言,这般简明的局势,她在自船舱回归甲板的数分钟间,就已全然分析透彻,因而她的主要注意力,反而放在了大副的第一句话上。   塔林·邓普斯……   深海船长。   虽然在开始,透过海妖房间的舷窗,看到波涛浪涌时,罗伊就已有猜测,但依旧对他的到来有些不解。   因为抛却恩佐的因素,她与那位阴翳可怕的船长并无仇怨,甚至于说,除却传奇会议外根本无所交集。   你是冲恩佐来的,还是说……   本就是那两位之一的拥趸?   透过汹涌而来的巨浪,与弥天水雾,船长清晰地看到了,立于魇王号侧舷,饶有兴致望着自己的那人。   看清了那位被视为夜幕船长死敌,封名西海域深海的传奇人物,看清了他手握着的那柄奇形弯刀,以及恭顺低首站在他身侧,同他靠得最近的那四人。   若她没猜错,立于其左手侧的,就是这片海上有数的大阴谋家,弗格森大副,至于那位身后三人……   则是些很有趣的“东西”。   “您的判断很准确。”   片刻后,罗伊漠然开口:“当此情境,我们确实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而且……似乎只能一路走到底了。”   “但罗伊船长,问题是,我们真有机会能走上这路吗?”   面对少女的认可,怀亚特并未松一口气,而仍死死注视着她的背影,沉声发问,为自己也为所有船员。   虽然没一人提到,但他们都看到了,先前人鱼像被一击分离的惨状,知道这艘鬼船已无安渡风暴之能。   那么,他们能逃出这片狂暴絮乱的,泥沼般的海域吗?   如果不能,一切就都只是空想。   战舰上的惨嚎此起彼伏,衬得大人物们的沉寂格外压抑,除却正打理着甲板,或将还有救的伤员抬向医疗室的水手,其余海盗,都将视线投向了少女。   若说前几日水手长等人的宣传工作,成功地提起士气、凝聚人心,为罗伊造势的同时,还压灭了一些人的小心思,那么现在,就是辨其真假的时候了。   要是她没能展露那般威能,没能力带着他们脱离死境,那么没人知道,下一刻甲板上会不会血流成河。   极有限的信任,会不会顷刻间破裂。   事关重大,别说是寻常船员,就连权力人物们的呼吸,都不自禁粗重了些,只有船长的面色如常淡然。   “你们胆敢……”   见状,想起某些不好回忆的寒鸦,对众人尖声叫唤起来,眼神与话语间满是愤慨,只是不待它说完,罗伊就伸出手指,轻抚着它的下巴,停了它的话。   “没事的,好姑娘,不会像那次一样。”   最后望了那位深海船长一眼,船长一面轻声安抚爱宠,一面转身朝船长室走去,没人有勇气出面拦她。   但毫无疑问,甲板上的氛围,因其行径多了抹火药味。   就像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药桶。   “哦,忘了说。”   止步在船长室门前,罗伊轻巧转身,朝向目光一刻不离自己的人们,而令他们凛然的是,此时这位船长的眼瞳中,涌动着粲然光辉,炽烈得就像岩浆。   随之而来的,是难抑的臣服感,就像面对着一位新王。   少女微展着双臂,微笑着说:“一切暂时就照怀亚特先生所说的办,我们先朝着西北面逃一段路再说。”   “其他事宜,等我琢磨明白了再安排。”   “就这样,诸位继续吧。”   看着船长就这么回了房,饶是本这样对她绝对信任的心腹,也不禁微感惘然,与身侧的人们相觑无言。   海盗们也是同样的反应,甲板上的氛围因此有些诡异。   直到某位立于船栏边,眼尖的海盗,朝外侧看了一眼,而后惊叫出声后,人们才纷纷将视线投向四侧。   然后,他们无不微张着嘴,震撼地发现……   大海静了下来。   静如镜面。 第563章 你还活着吗?   汹涌狂暴的海,奏着毁灭之歌的海,在那位少女转身离去,走入房间的间隙,以惊人的速度平静下来。   于是本陷入“泥沼”,寸步难行的人鱼号,航速陡然上涨,驶出了魇王号的有效射程,很快消失在海雾中。   魇王号侧舷。   “看来我们的计划完美奏效了,船长。”   看着那幕,立于那阴翳男人身侧,纤瘦的弗格森大副微笑说,再配上满脸皱纹,看着像位油滑的小贩。   但面对副手的祝贺,身着深蓝船长服,被称为西海域深海的塔林船长,却并无回应,而只微低着头,看着手中那柄深灰,布满水晶状裂纹的奇形弯刀。   这是那位赐他的,是被烙上了魔鬼之印,来自旧历的神物,拥有超乎想象的威能,甚至能够操纵大海。   凭此,他才能在传奇宝座上安坐数十载,才能同那片夜幕为敌,甚至轻而易举,就将人鱼号逼入死地。   其实罗伊并未全然猜中真相。   深海船长奉谕而至,自对这片被魔鬼视作陨神之地的海域,对将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这才能准确推出,人鱼号逃离的方向,从而布下这完美的伏击。   但问题是,他自开始打的主意,就不是什么驱虎吞狼。   而是凭借这弯刀、坚船利炮,与绝对的信息差,直接将这条仓皇而逃的人鱼,溺死在硝烟与血火之中。   可他失败了。   因为他没料到那少女会醒,没料到她那淡淡一瞥……   就压服了整片海。   近乎神迹。   回忆着先前与少女对峙时,看到的自她眼底涌起的神光,回忆着如山而至的重压,塔林本就阴沉的面色,愈发难看了些,他喘着粗气将弯刀收回腰间。   然后,他转身撞开身后三人,朝着船长室的方向走去。   “别高兴得太早了,弗格森,现在我们只能指望……”   脚步一顿,深海船长侧过脸,冷声说:“那头被锁了近千年,主次不分的蠢货,能别让罗伊船长跑了。”   “不然,我们麻烦就大了。”   从他口中吐出的,最后的话语,一反惯常的阴翳狡诈,反有些轻柔,但这,却更令那位大副无端心寒。   直到船长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弗格斯才有些惘然地收回视线,他虽是把弄诡计的好手,可终是位凡人。   知道些内情,却看不透所有。   因而,他只能依凭身侧人的反应,推断事态的严重性。   将目光投向仍伫立原地,本该一刻不离守着船长的三“人”,大副眼中的惘然渐褪,取而代之的是震撼。   那三“人”无不身着灰白长袍,将全身包括手指都笼在其中,不露分毫,就连面容都被一重又一重的纱布掩盖,只能在双眼处隐见幽光,再看不出其他。   他们是魔鬼狂热的信徒,是侍从,是那位伟大存在,留给塔林·邓普斯,这位现世代行者最强大的臂助。   但此刻,他们非但没履行职责,随着深海船长离去,反像石雕般望着人鱼号离开的方向,甚至还……   还在不住地战栗着,就像在畏惧谁。   在畏惧另一位魔鬼。   时光流逝,海潮声渐渐归复。   人鱼号船长室中,坐于桌前的罗伊,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那张海图,眼中光辉渐黯,流露出些许疲意。   距离被魇王号袭击已经过了半日,在确保他们已经脱离了那柄奇形弯刀,所能影响的极限距离后,她才停了对大海的压制,毕竟那很耗费精神与体力。   手指在海图上轻轻拨弄着,其上光影瞬息变换,时而转向奥兰,时而落在群岛,像极了一本观光手册。   只是其所绘之景与真实地貌全然一致,且是全立体的。   不知多久,少女似失去了兴趣,轻叹口气后收拢了海图,将它随手搁在一旁,而后望向鸟架上的寒鸦。   夜已经很深,她的爱宠早已进入了梦乡。   爱尔菲,你说他……究竟还会回来吗?   罗伊微蹙着眉,默然想着。   事实上,在脱离魇王号的炮火后,凭借着超然的思维速度,与凡人时从未注意的角度,她没用多久,就已将这场伏击和接下来的逃亡路,尽数理清了。   塔林·邓普斯是先祖的人,这毫无疑问。   无论是那把刀,还是站在他身后,那三个畏自己如虎狼的“怪人”,无不烙印着,无可抹去的魔鬼烙印。   他们都是那该死的魔鬼,赐予这位现世信徒的护身符。   只不知这其中,是否存有大船长的意志,毕竟这些旧历留物,无不象征着,魔鬼向新世界探来的大手。   对此,大船长竟没任何异议?   这场伏击很有些意思。   除却这些推断外,罗伊还确信,魇王号不会就这么离开,必将游弋于大三角外围,准备时刻堵截他们。   既然如此,逃离这死地已无希望,他们所能做的……   就是尽可能准备,而后同那诡灵死战。   可在暹罗猫不醒,她来不及成长的现今,这等同于送死,哪怕她真能算尽棋盘上一切,也没希望能赢。   但有意思的是,看似完美的局,却总能寻出些破绽来。   或许是历史太为久远,远到连那魔鬼都无法追溯,他在这死地救下、“封印”了巨蛇,却忽视了些什么。   忽视了将这可怖诡灵,生生逼入绝境的那股庞然伟力。   那艘……隐于旧历的巨舰。   在接近大瀑布时,少女曾清晰地眼见,那道同那艘巨舰,有着不可分羁联的幽魂,现身在那片乱石间。   她遥望的方向,就是巨舰所在,而它……   就在死寂大三角。   进入瀑布之后,因为在天国、梦境,以至初醒时,历经了太多太多,在繁杂事务与强烈情绪的冲击下,罗伊不得已暂忘了这点,但要忆起却并不困难。   因此,接下来所谓的逃亡路,自然就是指向幽魂所望。   在很快考虑完这些后,少女就开始想另一个问题,另一个……与他相关的问题,开始不断回忆,见到他之所见的那刻,将那短短一霎的细节尽数剖析。   但到最后,她仍不能确定,他能否从海底最深处生还。   少女眼眸微微波动,其中倒映着的寒鸦也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些微惘然,与极重的患得患失之色。   你真的还活着吗……   凯因? 第564章 带我找到它   这是没有答案的问题。   除非凯因能出现在她面前,这才能将生死问题自哲学层面,拉回到现世。   而无论是去寻他、见他,还是揪着大船长的胡子,问那位老人究竟想做什么,其前提都是她能活下去。   自这片寂清的死地,自海德拉的疯狂追杀中生还。   一念至此,罗伊收回望向寒鸦的视线,合拢双眼,用冰凉的手指,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在确认自己足够清醒后,才又徐徐睁眼,旋即起身离了船长室。   推开木门,寒风扑面而至,随之而来的是渐大的冷雨。   听着愈发急促的雨点,与风帆强劲、时刻不息的猎响,少女面色微沉,知道他们很快又将迎来场风暴。   这对现今的人鱼号而言,并非是个好消息。   失去了海洋女神的恩赐后,光是这片无端的海,就已让这濒临散架的战舰,吃尽了苦头,再无过往鬼魅般的速度,同身后诡灵的距离,更被飞速拉近。   若在这般局面下,再加一场风暴……   罗伊很怀疑,在巨蛇来临前,人鱼号就会自我瓦解了。   压下淡淡隐忧,少女朝船首走去。   虽说夜已很深,且在白日,她已当着船员们的面,展露了魔鬼伟力,立威的同时,安下了许多人的心。   可那些深知内情的人,仍忧心忡忡。   她的心腹,与鬼镰号过往的大人物,都眼见了那场夜与火的齐舞,对个中细节,较之寻常船员更了解。   他们知道且无不坚信,醒后的罗伊船长,拥有难以想象的伟力,但同时,他们也清楚现如今的她……   或许还不如那片逝去的夜幕,更不可能是巨蛇的对手。   否则,新仇旧恨交织一处,哪怕当时人心惶惶几无战意,她也绝不可能同意,怀亚特提出的撤离请求。   既然如此,问题也就绕回去了。   他们无法离开大三角,而那样,诡灵终有一刻会降临。   那时他们还能怎么应对?还是说又得上演一次“凡人”直面“神明”的戏码,其余人继续漫无止境地逃亡?   不,那不过是苟延残喘。   这是所有知情者的共识。   因而,他们的心神仍紧绷着,无时无刻不落在船长室。   只是为了瞒过船员,防止引起恐慌,双方都只在甲板上留了一个人,以轮换的形式,守候船长的到来。   好巧不巧,现在留在侧舷,随时准备迎接少女,汇报或询问事由的,正是船上除她外权力最大的两人。   本与怀亚特先生。   “船长。”   几乎是船长室门开的那霎,时刻留神的二人就转来了视线,而后迎上来,很自然地跟随在罗伊的身后。   “有什么情况吗?”   知道自己一日不发话,这些知情者就不可能安下神,罗伊也没费口舌,问些有的没的,直接切入主题。   “报告船长,撤离还算顺利,伤亡……也还在容忍范围内,只是人鱼号的情况,比我们想的还要糟糕。”   “如果没有强风巨浪,它或许还能再坚持段时间,但看天色,很快就会有场暴风雨,只怕我们撑不过。”   本快速地汇报着,同时与怀亚特一起,站定在距船首围栏数米处,望着那道单薄背影,眼中满是忧色。   “我知道了。”   罗伊来到船栏前,微仰起头,望着那拦腰而断的人鱼像,眼眸中的伤感一闪而逝,其实这些她都知道。   她甚至能较精确地推断出,人鱼号最多只能在风暴中支撑两天,那之后,这艘助她成就了传奇伟业,蕴藏着她不尽回忆的战舰,就会塌成无数块浮木。   彻底成为历史与过去。   虽然少女的话音很是平静,但本还是能从她的背影中,感受出几分萧索与怅然,不由在心底暗叹口气。   对于海盗而言,海盗船的意义,绝不仅仅只是件工具,它是战友,是自由,更承载着他们所有的希冀。   要舍弃它绝非易事,历史上甚至有海盗船长与船共亡。   罗伊不是那样的人,没有那般信仰,但伤感总是难免。   “罗伊船长……”   已然失去了鬼镰号的怀亚特,自能理解她此时的心情,但思虑片刻后,他还是开口,想将她带回现实。   只是不等他斟酌完用词发问,船长就平静地打断了他。   “两天。”   罗伊没有回头,仍望着人鱼像,听不出情绪地说:“不用那条蛇动手,人鱼号也只能在暴雨中坚持两天,之后就会‘嘭’,散成一堆毫无意义的烂木头。”   虽说清楚战舰的大概情况,可听到她的这番话,水手长二人还是不由微怔,而后脸色变得无比的难看。   “所以,我们需要在那之前,找到一艘可以用的船,一艘……能够抵御海德拉,带我们驶向明天的船。”   在抛出那真相后,罗伊紧接着又说。   但这次,就算是无条件信任她的本,也不禁有些愕然,怀疑船长是不是疯了,尽管她已不能算是凡人。   找船?在这连人迹都没的鬼地方,上哪去找新的战舰?   更遑论,还要能够抵御巨蛇。   这根本就不可能。   “虽说不都是靠我自己,但本船长向来擅于创造奇迹,不是吗?”   不用看,也能猜到二人的神情,罗伊颇觉有趣的笑笑,而后将手放在颈间的吊坠上,而后轻轻地握拢。   如果说过往,都是幽魂不知有意无意,出现在她身前,那么这次,就是她第一次向那迷途少女伸出手。   无声倾诉,我需要你。   短暂的等待后,吊坠有了回应。   十字架中间的比蓝宝石绽放荧光,微感的感觉再度出现,传至罗伊的颈间、手心,而后向四面蔓延开。   但船长的注意,却并不在它身上,而仍望着只余一半的船首像,望着……   那不知何时,悄然坐于其上的幽魂。   急骤海风拂过,却带不动她的裙摆。   在暴雨与黑夜前,那道幽影是那般纤弱,可因某种难言的执念,她望向它们的目光,却丝毫不显软弱、退缩,反给人种难以撼动感,似要望穿那暗幕。   可就算那样的坚定与倔强,也仍掩不住更深处的悲伤。   “来吧。”   关于她的身世,女士只粗略提过,故而过往罗伊并不知晓,这道幽魂身前的经历,那份执念所落之处。   直到人鱼号遭受袭击,她不得已,开始寻找逃离这张蛛网的出路时,她才想起女士曾提到的那艘巨舰。   才透过近神的思维能力,与现有线索和血脉深处的记忆片段,将幽魂、巨舰,甚至是那只诡灵联系在一起,这才于隐约间,看到了这故事的大致脉络。   “带我找到它……”   注视着幽魂的侧颜,罗伊梦呓般低念,但全无意外的是,那位少女并无任何反应,依旧只是怔然远望。   于是她继续轻语:“我答应你,我一定会为你复仇,为那逝去的一切,将它的生命与灵魂都葬入地狱。”   “哪怕它逃到世界尽头。”   说到最后,罗伊的声音已低不可闻,可她知道对方一定能听到,同时,为表明心意,亦或证明自己有这种能力……潜能,她眼瞳深处的火光骤然盛起。   似灯塔之光,要照入幽魂心间,刺穿不见尽头的黑夜。   不知是话语奏效,还是感受到她的心意,从未有过回应的幽魂,迎着罗伊微怔的目光,徐徐偏过了头。   与她视线短暂一触,后再度转头,望向无声呼唤来处。   只不过这次,幽魂并未如先前般,恢复成一尊无知无觉的雕像,而是缓缓抬起手,指向了所望的方向。   于是船长眼中之景瞬息而变。   茫茫大海飞速而退,穿越迷雾撞破雨帘,就仿佛是一座陈旧的剧场中,紧闭数千年的帷幕应命运而开。   然后,她看到了那艘船。 第565章 出路   恢宏、肃穆。   看着那艘现于幕后,仿若自旧历驶来的艨艟巨舰,罗伊搜遍心海,也只能寻出这两个词,相对符合它。   尽管眼中画面一闪而逝,尽管在见到它前已有准备,可当那城堡般高大、华美,灯火通明的巨舰映入眼帘时,少女仍难抑震撼,并觉得理应如此才对。   唯此等伟岸强大之物,才能与那些山岳般的诡灵争锋。   那艘船尾铭刻着古老字符的巨舰,拥有的历史,比古今奥兰历都要久远,且是真正意义上的神明造物。   与它相较,自帝国黄金时代遗留下的,暴君号之流的巨舰,光规制就要逊色不少,更别提它身上,还存有时光、神恩所蕴积下的威势,仿佛无坚不摧。   更令罗伊意外的是,就先前所见,那艘战舰是完好的。   而不像她猜测的,先被诡灵重创,又被风雨与时光冲洗,是副破旧的惨样,这说明那个故事并不简单。   并非纯粹的交锋、战败,而该牵扯到藏得更深的阴谋。   不过这暂时同她无关。   画面持续的时间极短,只片刻工夫,就化为了淡淡残影,待其彻底消逝,罗伊才平复心神恢复了视线。   一如过往,半截船首像上已没了幽影。   但那艘巨舰的信息,以至于准确方位,都牢牢印刻在了船长脑海间,此刻起,只要她想,就能“见”到它。   就像建立起了某种……奇妙的联系。   仿佛冥冥注定。   收回视线,罗伊望着巨舰所在的方位,沉默片刻后,转过身,对满头雾水的二人说:“应该还来得及。”   “什么,船长?”   闻言,本与怀亚特对视了眼,不解地问。   如果说少女“寻船”的言论就已够荒谬,那么先前,她对那尊人鱼像自语的行径,就更像是得了失心疯。   因此,水手长的问话都显得小心翼翼,生怕刺激到她。   知道他们见不到幽魂,此时怕是在想,是不是该找船医给自己看看,罗伊耸耸肩,也不多做什么解释。   她放松地靠在船栏上,抱着双臂,嘴角带着丝神秘的笑:“什么?当然是说,还来得及找到那艘新船。”   “在人鱼号彻底散架前。”   “嘎吱、嘎吱……”   靴子踩过甲板,落下的每步,都会引起不堪重复的尖响,似乎这本就古旧的战舰,随时都有可能崩散。   这不是人鱼号,而是历经巨蛇袭击,瘫痪中的塔兰霍夫号,当然,它此时的状态,较数日前已算不错。   甲板、船壳上都已见不到破洞,到处是异色的填补板。   就像件打满了补丁的旧衣服。   “朗费罗。”   面色如常苍白,情绪寡淡的里奇,止步在正挥舞着鞭子的水鬼前,略扫了眼修补情况,微蹙着眉问:“到底还要多久,才能让这艘老爷船重新动起来?”   “快了,船长,最多还需要一天。”   朗费罗转过脸来,恭敬地说,手里的鞭子却丝毫不闲着,重重抽打在偷懒者身上:“但很不幸的是,就算‘修好’动力,我们的船似乎也快寿终正寝了。”   失去女士的庇佑,死寂号已成过去。   这艘名为“塔兰霍夫号”的船,本就只是落后时代的寻常军舰,能在诡灵攻势中幸存,已是莫大的幸事。   能动,别在中途散架就行,少年也不指望它能做更多。   “很好,继续干,至于这船……到时候随便换艘就行。”   里奇微微颔首,满不在意说。   至于他口中的“换”,究竟是买还是抢,就不得而知了。   “哦,还有,你的新装饰不错。”   微微后仰,躲开那只嵌在怪物脸上,伸钳想夹他的灰蟹,少年言不由衷地夸了句,旋即转身走向侧舷。   薇薇安就静候在那儿。   双臂交叠,撑在船栏上,里奇望着被渐大冷雨扰乱的海面,对身侧少女说:“快了,再一天就能‘修好’。”   “然后呢,你打算去哪儿?”   不知是否被那片波动着,漆黑如渊的海摄去了心神,薇薇安看着有些心不在焉,听不出情绪地询问他。   离开已成必然,但逃离这死地后,他们的下一站是哪?   又或者,他们还能去哪儿?   现世不可能接受他们,极北尽头的那座小屋也已“人”去楼空,他们这些海上游魂,似乎已经无处可去。   但这,仍不是令少女惘然的原因。   真正令她无所适从的,是女士离开前,为自己所指的那条路,就这么干脆地断了,被重重迷雾所掩埋。   是啊,薇薇安虽清晰地感觉到,罗伊已自天穹回归现世,但问题是,巨蛇已追她而去,她又如何生还?   就连曾令自己动容,让少女认为,足以触及神力犹存时,女士衣角的那片夜幕,都被那诡灵生生撕散。   这神恩不再的世界,又还有谁能阻止它?   “别那么悲观嘛。”   里奇抬起眼,望向数日前,人鱼号消失的方向,微笑着说:“那东西能不能追上她,都还是个未知数。”   “更何况,很快就要来场暴风雨了。”   没有任何船,能追上风暴中的人鱼号,那诡灵也一样。   知道少年的隐意,薇薇安轻应了声,心间忧虑却不减,因为自巨蛇现身后,她就已经察觉出些许不对。   觉得事情并没那么简单。   “至于你说去哪儿,我想……不如先去趟普罗维登斯。”   提起那个地名,里奇的语气淡了许多:“虽说我不信,这都是那老家伙的安排,就算信也没资格质疑。”   “但总归,他得给个说法。”   哪怕不算死而复生的他,群岛两位传奇,差些或可能都死在这场阴谋中,无论如何那人也得给出回应。   就算他是大船长。   “那之后,不管对答案满不满意,我都不会再留在那。”   说着,里奇目光微黯,似乎对着漫长旅途有了倦意,但很快又恢复神采,微侧过脸,注视沉默的少女:“到时,你想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又或者……”   “我们去找解咒之法,我想,这世上总没绝对的死路。”   “到处撞撞,也许就能寻到转机。”   见少女微微一怔后,再次应声,且心情较之先前似乎好了些,里奇笑了笑,站直身子,望着远方说:“不过现在,我们还是期盼一下,她能活下来吧。”   “而不是同那家伙一样,直到现在,也没有半点动静。”   听着他微怅的语气,薇薇安眼中也泛起些慨意,知道他说的,是那曾很不对眼,取代了他位置的青年。   那位罗伊船长的新副手。   自进入迷雾后,任凭局势起落,那位青年都没有现身,这意味着什么,就连最愚钝的水鬼都能猜得出。   说完这句话后,里奇没有再开口,同少女般默然伫立,想着一路来的经历,同时等待修复工作的完成。   有人相伴,这般等候并不煎熬,反有了岁月静好之感。   只是这种氛围并未持续多久。   “嘭!”   毫无征兆地,前方不远处的海面剧烈波动起来,泛起无数气泡,不等他们有所应对,就骤然暴起水花。   一道浪涌高高升起,直到抵达船栏高度,才四散溅开。   待得浪花落下水雾散开,里奇二人,与反应过来,相继仰头的水鬼们,才发现在那片晦暗天穹下……   多了道威严的巨影。 第566章 归者   那是一头漆黑的巨龙。   这种神异稀少,本在数百年前,就已宣告灭绝的神话生灵,此刻却活生生地,出现在了数百道目光前。   怨念所化的水鬼不会恐惧,因而除里奇二人眼中现出惊异外,余下目光里,就只有纯粹的敌意与疯狂。   凭着强大的直觉,巨龙轻易就捕捉到了,这些冲自己来的强烈负面情绪,很快调整姿态,向战舰望来。   那对摄人的眼瞳,在晦暗天穹下,流溢着瑰紫的光雾,只淡淡地扫了甲板一眼,竟就压灭了那般凶意。   慵懒、无谓,高高在上。   就仿佛这些受困生死的劣等生灵,根本入不了它的眼。   但尽管那些怨灵对它敌意颇盛,尽管瞧不上这艘破烂的,随时可能散架的战舰,但在瞧见某道熟悉身影后,巨龙还是扑动翅膀,带着风压临近了过来。   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强风,与被带动后打得人生疼的雨点,里奇二人徐徐后退,为那不速之客让出空间。   与此同时,他们身后的水鬼都缓缓爬起,面带凶光地围拢了过来,或抽出武器,或活动着骇人的巨钳。   就算是少年身侧的薇薇安,也下意识握紧了腰间刺剑。   这头看着初初步入成年的巨龙,虽然同样战力惊人,远非世间凡灵可以匹敌,但终归不至于没法对付。   不至于让他们这些游魂,像面对那条巨蛇般无从抵抗。   终于,伴着急骤风流与四溅水花,巨龙落在了甲板上,并第一时间垂落漆黑巨翼,像塔盾般挡在身前。   感受着对方眼中的暴虐意味,觉得受到威胁的水鬼们纷纷咆哮起来,拎着武器就要上前,毕竟这些怪物看似骇人,可实际除了朗费罗,智力都不算高。   听着身后的动静,少女抬手制止了他们,一面向里奇投去询问的目光,因为她发现,自先前见到这头巨龙起,他的神情就有些古怪,眼中更隐现惘然。   那种眼神,就像在看着……一位极遥远记忆中的故人。   “它似乎认得我。”   向薇薇安简单解释了句,少年微蹙着眉,试探性上前了一步,果不其然,巨龙对此没有什么过激反应。   于他继续靠近,直到离它不到五米,才又止住了步伐。   而直到此时,他才从巨龙的姿态中,发现了些异样,因为它自始至终,都用那坚盾般的翅翼掩着什么。   透过其间缝隙,少年还隐约看到,它一直是三足站立的状态,另一只利爪隐在翅翼后,看不真切情况。   就仿佛时刻举着,准备发出致命一击,又或者说……   在护着什么。   看着巨龙那对颇具特色的卷角,与那对紫宝石般,非蛇类竖瞳式的眼眸,里奇目光微闪,后骤然一顿。   似乎循着记忆,回到了极北冰山上,重又见到了那小家伙,那乖巧倔强,与传说所绘截然不同的幼龙。   “尼德霍格,是吗?”   少年试探着问,旋即补充:“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名字。”   听到那熟悉的四个字,巨龙瞳光骤亮,但片刻后又黯淡下去,赞许般低吼了声,似乎它也是现在,才将面前这小了数号的少年,将当初那人联系起来。   “你还活着,还突然长这么大了,真是不可思议……”   确定了对方身份后,里奇有些感叹,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曾亲眼看见罗伊自天而落,那么在那两条路中,她自是去了天国,而巨龙,则是自海底归来,那么理应是与那位青年,一同选择了通向地狱的道路。   名为“海德拉”的诡灵,同样来自海下,尼德霍格能从它眼底逃脱,并奇迹般地长大,这自然不可思议。   想着“地狱”二字,里奇思绪忽地一滞。   如果它是随那家伙一起走的,那么它的回归是不是意味着,他也还活着?对了,尼德霍格的爪子……   看似繁杂的信息,很快就顺成了一条清晰的丝线,一端系着地狱,另一端,则在巨龙隐藏着的利爪上。   “他在哪儿?”   听着少年的询问,巨龙扫了眼他身后的那群水鬼,然后将挡在身前的双翼,缓缓收起,现出其下之景。   伴着那只隐着的利爪落下、松开,一名不着衣衫,身躯修长的青年,仰躺在了甲板上,面色苍白如雪。   “哦,真见鬼。”   看着紧闭着双目的青年,里奇挑了下眉,半蹲下来,简单检查了下他的情况,后边呢喃边仰起脸,看着垂下头,有些忧虑的巨龙:“你别告诉我……”   “你们是从海底冲上来的,见鬼,他怎么没碎成渣子?”   闻言,巨龙低吼了声,用与生俱来的天赋传达着信息。   只是在知道了来龙去脉后,少年的眉梢非但没落下,反而扬得更高了,看向青年的目光就像在看怪物。   “所以,现在是什么……”   在旁侧观察了许久的薇薇安,在绕过里奇的背影,见到青年面无血色的脸庞时,就明白了巨龙的身份。   她吩咐朗费罗和水鬼们继续修船,旋即抬步走近,想知道更具体的情况,只是没说完就被少年打断了。   “别过来。”   看着里奇抬起的手,少女不由止步,很不解地问了句“怎么”,可得到的回复,却让她陷入了某种沉默。   “没什么,只是他没穿衣服。”   而就在少年话语落下那霎,他身前本像具雕塑般全无声息的青年,很应景地咳嗽了声,咳出了些海水。   看着紧闭着双眼,可胸膛却重新开始起伏的凯因,少年虽然料到了这景象,但还是惊叹般地啧了两声。   “情况就是,他还活着,荒谬得像童话。”   脱下外衣,包裹在浑身湿漉的青年身上,里奇耸肩说。   他同时开始使力,试图把对方抱起来。   可尝试数次后,里奇停下动作,深深地叹了口气,旋即微侧过身,给伫立在不远处的少女丢去个眼神。   “这次又怎么了?”   听着薇薇安话语间的莫名,少年抬着手,微张着嘴,似在斟酌用词,片刻后,才又耷拉下眉幽幽地说。   “太沉了,来搭把手。” 第567章 恍如隔世   眼前是无垠黑暗,耳畔的水声,则因意识的散去而模糊、渐不可闻,凯因只觉自己重又回到了那场梦。   与船长生死相隔的大梦。   只是这一次,他没看到上游的少女,也没有她神明般的化身,来接引自己归世,只是漫无目的地飘着。   直到……飘到了“岸边”。   那是这场梦的尽头,是冗长时光中,最恰当的那一刻。   醒来之刻。   于是知觉回到身体,青年因长时间失温,而有些僵硬的手指动了动,触到了稻草,以及坚硬的木床板。   “呃……”   嗓子发出些微呻吟,凯因只觉浑身生疼,就像被无数木槌,从头到脚敲了个遍,没一处骨头是完好的。   但事实上,这更多是错觉。   在承了少女的“神恩”后,哪怕在昏迷间,他体内的伟力仍在不住奔流,将他身躯强度提到现有极限的同时,也在一刻不停地进行着修复、愈合的过程。   若非如此,就算他真是块金铁,怕也早被海水压碎了。   所以除却感受到的,骨碎剧痛的残余,凯因的身体近乎完好,只是……身下的床板实在太过坚硬了些。   导致除却痛楚外,他浑身都有些发僵。   挣扎着睁开眼,晃动、带有重影的景致逐渐清晰,最后汇成只淡灰臂弯,看着像是某种甲壳类的巨钳。   除却无孔不入的腥味,它甚至还在不停地滴落着海水。   小心翼翼地侧脸,防止海水落入眼睛,青年面无表情地想了会儿后,确定这东西的主人应该不是敌人,这才放弃了突袭计划,而只抬手把它移开了些。   “哦,轻点儿,你就不能轻点儿?”   被臂弯突然传来的巨力惊了下,坐在床边的怪物猛地起身,把被推得“嘎吱”响的钳子高高举起,肉痛说:“这是好不容易弄到的,坏了去哪再找一只?”   看着头顶天花板,青年心想这才是睁眼该看到的东西,虽然旧了点……旋即撑着床案有些艰难地坐直。   转过脸,看着那只形容狰狞,脸上还嵌着只灰蟹的怪物,凯因皱眉想了会儿,很快就从记忆中搜寻出了,同它余下那半张脸契合的人选,轻声地询问。   “朗费罗?”   用力将有些变形的钳子掰正,水鬼斜倪了他一眼,面上灰蟹则不停伸钳夹着空气,仿佛要给他来几下。   似还在因之前的事不满,朗费罗到最后也没有回他,而只冷哼了声,推门而出,留下句自己去找船长。   不在意水鬼的态度,凯因看着双手,默然引导着那种无形魔力,让它们平息下来,眼底光彩一闪即黯。   没意识到自己昏迷期间,体内伟力仍没半刻停息,这才导致他自以为的轻推,差些卸掉了水鬼一只手。   任谁被这么突然来一下,脾气都不会太好。   直到身体复归平凡,剧痛的残余也淡去,青年才轻轻松了口气,但很快,他蔚蓝的眼眸就又骤然一凝。   因为他发现,此时的自己,身上正披着件猩红的大氅,内里的衬衣长裤,则都比原来的衣服小上一号。   穿起来自然谈不上舒服。   更关键的是,他本牢牢系在左手,几乎是用命换来的那面盾……不见了。   正当凯因竭力回忆着,自己在失去意识前的经历,试图弄清楚,那面盾究竟有无遗失在大海中时,耳畔响起两道渐近的脚步,下一刻木门就被推开了。   “放心,那东西还在。”   看着先后步入房间的二人,听着那熟悉的微哑嗓音,凯因沉默了许久,才从死离逃生的恍惚中醒过神。   认出朗费罗的那刻,他就判断出,自己正身处塔兰霍夫号,它要寻的船长,自就是罗伊那位前任大副。   可尽管如此,在眼见少年的面容时,他还是不由怔然。   相较于摆脱生死难题后的睁眼、呼吸,再次见到故人面容,听到他们的声音,才更令人觉得恍如隔世。   更令人觉得,自己还活着。   “那……”   嘴唇微动,凯因说出第一句话时,却发现自己声音哑得可怕,在里奇示意下,拿过床头的淡水润了润喉,才又开口:“那尼德霍格呢,它现在怎么样?”   “它在甲板上,你知道的,那小家伙长得有些太快了。”   坐到床边,少年看着那张干净,平日多不喜欢的脸庞,语气少有的轻佻、放松, 再听不出往日的敌意。   或许是因为都从死关走了一遭,所以才有些同病相怜?   “事实上,你能活着回来,真的是件很令人意外的事。”   摊下手,里奇微笑说:“更令人惊喜的,是你还真拿到了那面盾,这或许是至今为止,唯一的好消息。”   敏锐地捕捉到“唯一”二字,凯因分辨出对方微笑下,那抹难以遮掩阴翳,活动了下身子后下了床,沉声问:“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随着青年一同站起,里奇轻叹口气,唇角笑意不再,做了个请的手势后,带着他与薇薇安离开了房间。   “发生了很多,简直就像一团乱麻。”   少年语气沉重:“我们先去拿那面盾,其他待会再说。”   看着里奇脱去外衣后,单薄的背影,以及这条损坏严重,近乎被“重填”了遍的长廊,凯因心间生出不祥,再难维持耐心:“那她呢,她现在情况如何。”   “你说罗伊?她比你‘回来’得早些,应该还算安全……”   “暂时。”   走过长廊,爬上层甲板,三人紧步来到一扇木门前,推门而入,这是塔兰霍夫号上废弃已久的会议室。   房间中站满了水鬼,不下三十只,严阵拱卫在会议桌前,而那面瑰丽的小圆盾,就安静地躺在桌案上。   “这东西很邪性,我现在看到它,都还有些移不开眼。”   挤过水鬼们的阵列,里奇止步在小盾前,微一怔然后,迅速醒神,拿起它抛给青年,一面心有余悸说。   “所以这鬼东西,还是你拿着吧。”   接住埃癸斯,照例将它绑在左手上,凯因这才松了口气,望向少年问:“所以,现在总能告诉我,这段时间出的变故了吧,还有‘暂时’又是什么意思?”   没有立刻回答,里奇先轻拍了拍手。   守候在此的水鬼们,立刻理解了其含义,纷纷从凯因身侧走过,涌出了会议室,最后还不忘带上木门。   “我想,我们需要开场会,好好讲讲各自的历程……”   里奇向桌椅抬了下手,示意二人落座。   “尽管,就只剩我们三人了。” 第568章 信奉于谁?   作为客人,也因那个同地狱相关的故事,涉及人员不多,过程更谈不上复杂,凯因理所应当先开了口。   冗长的阶梯,惊人的海底世界,以及那道可怖的深渊。   一幕又一幕虽神异,可还算在里奇二人预料中的景象,在青年平静无波的叙述中,愈发地完满而真切。   宁和静谧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凯因来到那面小盾之前。   当名为“埃癸斯”的神物,经他之手,离开魔鬼所设的“展台”时,故事节奏陡然一变,星光裂痕四起,很快,海底世界虚伪的平静,就被灭世之景取代。   天塌地陷,海水倾落。   虽然对那一幕,青年的描述并不详尽,但光只是听,也足令人绝望,因为那等灾厄绝非凡灵所能抵御。   简直就是个天造的……   葬神场。   在说到这场盛大的毁灭时,凯因并未对二人隐瞒什么,而将自己当时骤然醒悟,心生的推断和盘托出。   “那般境地,再加上那条蛇,说不准真能威胁到女士。”   听完青年的猜测,薇薇安脸色很是阴沉。   如果说在本质上,那些诡灵,远不如规则所化的神明,可光论在现有世界中的破坏力,却要反上一反。   在黑暗历中,不乏有执掌战争、伟力惊人的神明,葬身在同那些怪物的战斗中,更遑论是如今的女士。   而且,贪血者说的这话,还是建立在女士胜了冰海之争,养精蓄锐全然恢复的前提上,若她真在得胜那刻,就贸然深入海底,那就正中了魔鬼的圈套。   那将造成怎样的后果,就连场间三人,都不愿去细想。   “好在这阴谋没成,不是吗?”   看着心情不佳的少女,里奇不由耸耸肩,轻声宽慰她。   冰海一事,终归是爱德华船长胜了,若非他算错一步,没将罗伊永远留在那处,这计划也就不会面世。   海德拉也将永远沉睡。   但世事弄人,女士虽没入这局,他们却冒冒然闯了进来,导致了现在的情势,也不知最后该如何收场。   “不过你这么说,倒让我对你能活下来这事更意外了。”   安抚完薇薇安,少年看向凯因,眼中泛起些不解与……警惕,淡声问:“你说说,在那被困海底,又有怪物环伺的绝境下,你到底有什么理由能幸存?”   “运气,还是别的什么?”   里奇的声音没什么情绪,但凯因,却从中听出了些微冷意,以及他毫不掩饰的质疑,于是直视着那对血瞳,一步不让说:“你猜得不错,就是靠运气。”   “正因为足够幸运,所以我没摔下深渊,也没被利石扎穿,头上甚至还多了柄‘伞’,替我挡住了海水。”   “而且,或许是我太弱小了,你们口中的那条蛇,对我并无兴趣,没心思潜这么深,而只为吞只小虾。”   “至于我是怎么回来的,相信你们也见过尼德霍格了。”   听完青年的自述,里奇面色全无变化,就连语气也淡漠如前:“那小家伙会突然长大,我能归结为是因为腐落之渊,但就算如此,你的事依旧说不通。”   “照理说,哪怕有它护着你,你也早该被海水压碎了。”   “不粉身碎骨,也逃不脱溺亡。”   听着他的分析,薇薇安不由扬眉,看向青年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警意与审视,似乎随时有可能出手。   如果对方给不出理由。   “所以大副先生,你能解答下这问题吗?”   随着少年的结语落下,房间中的氛围陡然沉凝了许多,甚至隔着门,都能隐约听到水鬼们粗重的呼吸。   仿佛下一刻,它们就会破门而入。   觉出里奇话语间的威胁,且知道他会选择此处,而非甲板说事,或也有相应的考虑,凯因却并无不忿。   因为他是对的。   就连凯因自己都觉得,这场海底逃亡太过不可思议,近乎于奇迹,更何况是不知全情,谨慎的少年呢?   大梦的终末,巨蛇的离去,以及尼德霍格的归来……   这条逃亡路上只要缺了一环,他就没半点儿可能生还,更遑论,身前的二人并不知晓,他身体的变化。   因而在少年眼中,他唯一能活着,从那片死地归来的希冀,就只能落在此局的源头,也就是魔鬼身上。   唯有信奉魔鬼,那诡灵才会退,地狱才会为他开道门。   这就是答案。   是啊,信奉魔鬼……   想着这四个字,凯因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心想自己能活下来,确是魔鬼的恩赐,只不过并非是那一位。   看着青年唇角的弧度,里奇挑了挑眉,不明白这时候了,他怎么还笑得出来,难不成还能为自己开脱?   事实上,少年自见到他的那刻,就想到了这问题,自始至终都没打算信任他,并一步步将他带到此处。   所为就是将对方带入死境。   若青年真是因魔鬼而生,那么包括幼龙的长大在内,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他甚至可能接受了其恩赐。   从而有了难以言喻的伟力。   里奇要确保,在那等情况下,自己还能掌控住局势,并将这位可能的魔鬼使者,扼杀在阴谋起始之前。   当然,在等凯因醒来的期间,他对那巨龙也有所布置。   只是他不曾想,在这“收网之刻”,青年竟还能轻笑出声,且看着不像是计划败露的苦笑,而像在……   想某位情人?   真见鬼,该不是在想罗伊吧?   想着,少年扬起的眉耷拉了下去,情绪莫名平复了些。   “我理解你对我的猜忌,说实话,要是我们俩换个位置,我也会做同样的事,可能还会准备得更绝些。”   说着,凯因笑意不减,但其中意味,却从思念所爱的柔和,变为了某种轻佻、无谓,落在里奇眼中,不像是记忆里的罗伊,到有些像那片散去的夜幕。   “但我还是得说,你猜错了,里奇船长。”   青年倚靠在椅背上,一手轻敲着扶手,惬意地微眯起眼,平静说:“我能活着回来,确实是因为魔鬼。”   “可却不是你们想的那位。”   闻言,坐在他对侧的二人对视了眼,短暂的眼神交换后,似乎都想到了一种可能,后惊异地移回目光。   然后,他们听到了那已有准备,却仍震撼人心的答案。   “不错,她已经醒了。” 第569章 下一站   醒来,这是很普通的一个词。   但曾同女士走得极近,与罗伊更有着难断羁联的里奇二人,绝不会只以表象去理解它,而深知其真义。   知道这对那少女……更对他们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   “如果你没在胡扯,那么,这就是你逃亡的第二出路。”   片刻沉默后,里奇望着放松的青年,面无表情说:“说实话,于情于理我都应该,且乐意接受这解释。”   “但事关重大,光这一句话还不够。”   “你得给我证据。”   当两条路,两个答案摆在身前,照理它们的可能性是对等的,但事实往往相反,隐在幕后的细节,与个人强烈的主观意识,极可能将其推向某种极端。   就像此时的少年,片刻判断后,其实已全然倾向了这个答案,但囿于强大的理性,他还是提出了要求。   毕竟,金瞳魔鬼是否醒来,会影响到的实在太多太多。   他们的命运、这场戏的走向,甚至是群岛的未来……   由不得他不谨慎。   凯因没有回话,但少年还是从他的眼中,寻到了自己想要的证据,从那风雨激荡,雷霆满天的世界中。   哦,多么美妙的力量。   看着那迅疾黯去的蓝瞳,里奇默然自语,然后听到了,对方略带促狭的回应:“当然,这只是证明之一,那些更为有力的证据,都深埋在我的记忆中。”   指了指脑袋,凯因微笑着说:“那些都发生在梦境般的世界里,就算我说了,恐怕你们也不愿意轻信。”   “但我想,我知道你要的答案是什么。”   放下手,敛去唇角的笑意,青年注视着里奇那对因他的话,而有些情绪莫名的血瞳,认真地说:“那就是……无论何种境地,我都不会背叛她,永远。”   听着这个答案,少年似乎想起了,某些不愉快的回忆,眼中寒意一闪而逝,旋即如先前般轻拍了拍手。   不是某种命令或暗号,而是真挚的欢迎。   为对方的回归,也为那个消息。   “说得也是,如果你都甘愿为她而死,那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撼动你铁石般的心,除非我们的爱德华船长,也是个美貌的……‘善解人意’的海盗少女。”   “还要比她更早遇见你。”   撑着桌案站起,里奇对青年点了点头,说得煞有介事。   “嘭!”   会议室的木门轰然而开,明显相处得不怎么愉快的里奇与凯因,相伴走出,朝着通向甲板的舷梯走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汇在走廊间,本打算来一场“瓮中捉鳖”的水鬼们,那有限的智力有些难以理解这幕。   直到被走出的少女提点了句,才仍摸不着头脑地散去。   “没事了,接下来是他们俩自己的战争。”   并肩而行的二人没有开战,尽管那火药味怎么都散不去,可他们仍只互相冷着脸,说着关乎大局的事。   “所以说,恩佐船长……失败了?”   木板门被重重推开,凯因跟着少年,攀上风雨急骤的甲板,回忆着他一路上说的,罗伊与自己离开后发生的种种,本冷着的脸,也不由流露出分黯然。   “没人能看清夜色里的景象,我也一样。”   忆起那片堪称神迹的夜,与无垠黑暗中绽放的火,里奇的面色稍显阴翳,微哑着声说:“我只知道,那鬼东西一定被他整的很惨,面目全非的那种惨。”   这番话落下后,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直到来到侧舷前,少年才指着远方某处,轻声地说:“瞧,那儿就是恩佐和鬼镰号,失踪之前的方位。”   “失踪?”   听着这个词,本心情沉重的凯因,不自禁地挑起眉梢。   “没错,就是失踪。”   收手握住船栏,里奇仍遥望着那处,微蹙着眉说:“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在那条蛇走后,我曾派人去那里找过,可别说遗体了,就连半块木板都没有。”   “恩佐和那艘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闻言,凯因摇了摇头:“也有可能是被火烧尽了,又或者,被那条受伤深潜的蛇,给全卷到了海底去。”   “也许吧。”   在这事儿上,少年倒没反驳他,只是眼中带着抹怅然,似仍不愿相信,记忆中那片夜色就这么落幕了。   “但我总觉得,他没那么容易死。”   里奇执念般的低语,替这话题画上了句号。   逝者值得感伤、悼念,但现如今还有更需要关注的人。   “虽然难以理解,但看落向,她应该成功回了人鱼号。”   听着少年阐述的,罗伊可能的境况,凯因压抑的心情微松,尽管他也没法解释,少女为何会自天而落。   就像折翼的天使。   “所以我先前和你说,她应该还算安全,虽然是暂时。”   将视线从大海收回,里奇侧过身,依靠在船栏上,对若有所思的青年说:“你我都知道人鱼号有多快,全速下,就算是那条巨蛇,也没那么容易追上。”   “更何况,暴风雨就要来了。”   微微颔首,凯因轻舒口气,补充:“而且她已经醒了。”   于风暴中形若鬼魅的人鱼,加之自大梦醒来的魔鬼,怎么看,已遭重创的诡灵,也没机会再做什么了。   “说不定这时,他们已经离开了这死地。”   听着少年的轻语,凯因微微颔首,认同他的判断,也知道他话间的隐意,说:“放心,我不会愚蠢、自不量力到,再要求你用这破船,去试着找到她。”   那不现实,也不够明智。   “同样,我也相信船长,不至被复仇之火烧昏脑袋,她会知道怎么选,那么我,当然也要把它带出去。”   微垂下头,看着绑在左手上,几乎觉不出重量的小盾,凯因平静说,片刻停顿后,转过眼看向里奇问。   “下一站去哪儿?”   看着那对隐现疯狂的蓝眸,里奇第一次觉得对方与自己,因那位船长有了某种默契,于是耸耸肩,说:“普罗维登斯,去找某位……无良长辈的麻烦。”   “你要是怕可以中途下船。”   看着少年那副“你敢吗”的神情,凯因笑着摇摇头,虽然知道,他口中那位“无良长辈”,究竟有着怎样沉重的分量,但仍没半分退意,就连犹豫都没有。   “好,那就去普罗维登斯。” 第570章 试试吧   伴着“吱呀”的锐响,完成了修复,勉强可以开动的塔兰霍夫号,调转船头,朝死寂大三角的边界驶去。   当然,为防万一,他们选择的航线,与人鱼号离开的方向,有极大偏移,以此减少被巨蛇撞上的概率。   如果它跟丢了那条人鱼,折返的话。   近两日时光眨眼便过。   虽说在第一天结束时,晦暗的天穹上,就已有电蛇乍现,本还算“温顺”的冷风寒雨,也伴着雷鸣愈演愈烈,在海上掀起无边巨浪,但旅途却还算顺利。   像被打满补丁的战舰,虽然在暴风雨中摇晃得厉害,可却出乎意料的能抗,倒不用担心会忽然散了架。   漆黑,翻覆着的海面下,也没有十数轮太阳骤然升起。   风暴已至,可却格外宁静。   就像海盗们历程中,一场惊险却又平平无奇的暴雨,较于同如山怪物开战,这简直就像摇篮曲般柔和。   不出意外,再有不到一日,他们就能离开这片死地了。   但人生也好,航行也罢,总不可能事事都一帆风顺,在起航后的第二个深夜,这种平静终归被打破了。   伴着水鬼们示警般的嘶吼,里奇三人离了梦乡,相伴来到甲板上,并顺着它们的示意,临近侧舷下望。   尽管暴雨夜下的海面深邃如墨,可凭着过人的视力,三人还是勉强看清了,那些偏北方向飘来的黑影。   那之中有溺亡的海盗,有残缺的遗躯,也有破碎焦黑的木板,看着就像这里,曾发生了场惨烈的船战。   三人面面相觑,不祥之感浮上心头。   “捞几个上来。”   片刻沉默后,里奇微侧过身,对聚在身后的水鬼下令。   “嗵!”   很快,甲板上多了些还算完整,面部苍白浮肿的尸体。   半跪着观察了会儿后,凯因站起身来,看向对侧的二人,面色稍阴沉地说:“其中两个是人鱼号的人。”   猜想落定,里奇不由皱眉,推断:“那么剩下的就是鬼镰号的人了,他们弃船后,应该都上了人鱼号。”   少年语落,站在他身侧的薇薇安,就通过水鬼们的反馈,得到了大致的死亡人数:“在偏北方向一海里内,总计有六十八具尸体,且大多都死于炮击。”   “这大概率是场伏击,来自于人。”   听完少女的分析,凯因面色如常,可垂在身侧的双手却渐渐攥紧,他看着那两张熟悉,满是恐惧的脸庞,强自平静地补充:“事发到现在应该没多久。”   通过对这几具遗躯的观察,判断出这个结论并不多难。   “你的意思是,袭击者可能还在附近?”   看了眼青年攥紧的拳头,里奇摇摇头,摆手示意水鬼,把这些尸体抛下船的同时,看着他的双眼说:“别天真了,没人会蠢到停在原地,等人寻上门。”   就算是寻常商船,在数小时内,也能跑出近百海里远。   更何况是敢于袭击人鱼号,妄图将金瞳魔鬼逼入死地的战舰?就算他们奇迹般,知晓了对方的逃遁路线,仅靠如今的塔兰霍夫号,也绝无可能追得上。   “再说了,当今世上敢打她主意的人,不是大船长的心腹,就是那魔鬼的信徒,哪会这么容易留破绽?”   “我们还是……”   少年的想法并没有错,照理说,偷袭者一击即中,旋即或追杀或逃亡,会留在邻近海域的可能性极小。   可似乎,凯因就没考虑过这可能,他瞳光微闪,打断他说:“不,他们有很大概率,还徘徊在这附近。”   “或者更确切些,还在死寂大三角的边界当着巡逻官。”   被突然抢去话头,少年轻叹口气,下意识就想反驳,可微一思索,却收回了临近嘴边,稍尖刻的话语。   见对方若有所思,凯因接着说:“从哪方面看,这都是场伏击没错,但其目的,却未必是要把人鱼号一口吞下,也有可能……是想将它送到那蛇嘴边。”   “你是指驱虎吞狼?”   听完,里奇沉默片刻后,低念了句。   “是,你想想,不管来的是谁,只要他的目的是除掉船长,那么这就是最可能成功,风险最小的选择。”   为搬运遗躯的水鬼让路,青年侧过身,望着不断有黑影飘来的北面,沉声说:“而他们所需做的,就只是寻出人鱼号的必经之路,然后在那摆一堵墙。”   “仅此而已。”   上前几步,站到凯因身侧,少年眯着眼,接着他的话下推:“若真如此,那会移动的墙,就得远远缀住人鱼号,以确保它只能越跑,越靠近蛛网中心。”   “那么,它该正循着边界北上,只是不知开出了多远。”   “算你说得有理。”   感受着青年投来的目光,里奇也转脸,看着他说:“但这只是一种可能,这里面还有太多问题,我们根本寻不到答案,而且你知道,北上是有风险的。”   对此,凯因默然无言,以示赞同。   光是对方如何确定的人鱼号行径,且能在已然醒来的船长眼下,完成这场奇袭,就是几近无解的谜题。   而且对方是否会照他的想法,继续追逐以筑起这道铁壁,更多也是出于他的臆断,而没有确实的依据。   另外,就像少年所说,贸然北上,其中的风险实在太大,因为人鱼号在那儿,那么那诡灵也必然在那。   很可能他们还没寻到袭击者,就一头撞入了巨蛇怀中。   “我想,就算那些人是魔鬼信徒,那怪物也不一定认他们,所以,他们未必敢深追,可能只止步外侧。”   “那样我们就有机会,试试吧。”   尽管被泼了盆冷水,凯因仍不愿放弃,而说了这番话。   哪怕是在旁听完了全程的薇薇安,对青年口中的“试试”二字,也不怎能理解,不知他究竟想要试什么。   是仍在执意让他们北上?   更出乎少女意料的是,听完他的话,里奇在沉思片刻后,竟点了头,竖起一根手指:“就试这么一次。”   什么一次?追或不追,哪有几次的道理?   “你们到底怎么打算的?”   看着心领神会般,朝船头走去的凯因,薇薇安微蹙着眉,不解地问,然后才从少年口中,得知了答案。   “就是注意分寸。”   里奇注视着那道背影,看着他止步在伏着身子的巨龙前,开始交流,这才继续说:“那些伏击人鱼号的家伙,我们只找一次,就以现在的位置为起点。”   “让那小……大家伙往北飞一飞,如果能寻见而且方位不深,我们就替罗伊船长他们,推倒这面破墙。”   “顺便换艘好点儿的船。”   伴着强烈的风压,巨龙腾空而起,很快就隐没在天际黑雾中,饶是以薇薇安的眼力,也再寻不出它来。   简直是位再完美不过的侦察兵。   目送巨龙消失后,少年收回目光,看着走近的凯因说。   “而若找不到,一切照旧。” 第571章 寻敌   “我还是有些不理解。”   听着少女的淡语,倚着主桅杆的里奇,微一挑眉,问:“不理解什么?”   “不理解你什么时候……”   看了看神情专注的少年,贪血者将目光投向他正观察着的,立于侧舷前的凯因:“和他这么有默契了?”   “要是没记错,你们过去的关系可并不好。”   闻言,里奇笑了笑:“就算是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   “至于你说的默契,我也没法解释,只是觉得他和罗伊走了趟,从那鬼地方回来后,性子就变了不少。”   “变得很像恩佐,你知道的,那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淡淡“哦”了声,薇薇安摆出副“原来如此”的神情,看着少年说:“所以,你们产生了种疯子间的共鸣?”   并不觉得这话是在骂自己,里奇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也说不准,毕竟当初,和罗伊一起杀进大海时,很多人都觉得,我俩是继恩佐之后最疯狂的人。”   “但要我说,当海盗的,哪有什么正常人?”   “越疯,越不怕死,才最不容易死。”   明显对这话题不感兴趣,少女摇摇头,再没接话,而是抱着双臂靠向桅杆,还将里奇朝旁侧挤了一挤。   像寻个歇息处,又像是……在无声宣告对某人的主权。   时间分秒而过,暴风雨愈发猛烈,可巨龙仍没有回来。   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望着暗沉的天穹,迎风雨而立的凯因,微蹙起眉,不知尼德霍格是遇上了麻烦,还是仍没有发现目标。   前种情况他并不担心,虽说这大海上,依旧有许多事物能威胁到巨龙,但它若想跑,想来没谁拦得住。   麻烦的是后者。   不论巨龙能否寻见敌人,它找得越久,他能够手刃他们,替船长,替那些逝去船员复仇的机会就越小。   毕竟,时间就意味着距离,关乎少年不言自明的分寸。   难道真的是我猜错了,那些人非但没有深追人鱼号,就连徘徊在边界处,防止他们逃亡的勇气都没有?   还是说,那场奇袭实际是场血战,船长他们已经……   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看不到尽头,在这种情况下,就算青年再笃信自己的判断,也不由生出些动摇。   只是,就像听到了他的心声,不等他产生更多怀疑,远处就传来振翅声,漆黑巨影撞破雨帘迅疾临近。   伴着声闷响,与无数水珠落地的碎裂声,巨龙落回了甲板,只是眼瞳中的光彩有些暗淡,该是为潜藏行踪,而长时间盘旋高空,导致体力消耗过度了。   看着走近的,神色郑重的三人,巨龙发出声悠长低吼。   吼音入耳,凯因三人顿时动作一滞,目光都恍惚了些,因为在那道低吼中,蕴藏的信息实在太过繁复。   毫无防备、抵触下,他们难抑地陷入近乎怔然的状态。   那是种颇新奇的感受,巨龙的“语言”传入耳畔后,先是在脑海中化作无数字流,它们飞速地淌过、交织,在短短的几个呼吸间,竟构成了许多幅画面。   就像是名家栩栩如生的临摹画。   在那些色彩俱全的画面中,三人看到了那片无光的海,以及在狂暴的海流中,如履平地般前行的战舰。   除却极少部分主体呈现暗灰色彩,那艘战舰的船壳、风帆甚至是甲板,都被“涂抹”上了程度不一的深蓝漆料,在电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诡谲妖异。   那面迎风狂舞的旗帜上,则绘着具在幽蓝深海中挣扎着,却早无生机的骷髅,它的身上还插着柄弯刀。   一柄暗灰的,布满星痕般裂纹的弯刀,虽然只是幅绘像,却仿佛有着奇诡魔力,令人看着就不寒而栗。   下一刻,画面急速放大。   甲板上的情形逐渐清晰,凯因三人甚至能看清正巡逻着的海盗,面上的胡茬,眼中倒映出的晦暗光景。   然后,他们看见位于舰楼三层,船长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位面容阴翳,目若鹰隼的男人带着四人走下。   在所有画面结束之前,位于那一行五人最末的,浑身笼在灰白长袍中的怪人,全无来由地顿了顿脚步。   片刻后,他,或者说……它,抬起了被纱布重重笼罩的脸庞,朝着凯因三人望来,双眼的位置仿佛燃起幽火,于无声间,将他们眼中的画卷烧灼殆尽。   三人观察画面的时间,看似极久,实则只在瞬息之间。   当绘卷的最后一页,被那道幽然火焰燃尽之后,他们就醒了,而后面面相觑,无不看出了各自的凝重。   因为那怪人毫无征兆地抬头,发现了隐在深邃黑雾间的窥伺者,更因为那燃尽画卷的火,是炽金之色。   与魔鬼之瞳的光彩如出一辙。   “说实话,这块骨头不好啃。”   短暂的安静后,里奇打破了沉默,他看了看向自己望来的二人,微哑着声说:“很明显,那东西不是人,而该是某种与魔鬼有关的,诅咒或神赐造物。”   “这是其一,另外,我认得那艘船。”   回忆着那道深蓝船影,少年微眯起眼,冷声说:“那是魇王号,你可能不熟,但我想你一定听过……”   “塔林·邓普斯这个名字。”   见里奇说着,同时朝自己望来,凯因略一思索后,像忆起了什么,目光不由一凝:“你是说深海船长?”   过往仍是军官时,他虽不怎重视盘踞在南方的海盗对头们,但对有数的几位传奇,都做过一定的调查。   其中最详尽的情报,自是恩佐的,其次就是深海船长。   “是,我也没想到,这次来的,会是那个阴险的老东西,不过这也正好解释了,人鱼号为何会落了套。”   少年微微颔首,淡声说着。   那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出手,还特意挑了人鱼号仓皇逃亡、无心作战的时机,能不得手才是怪事,他甚至怀疑,若非罗伊已醒,只怕真会栽在他的手里。   “那么这不仅是伏击,还可能是冲着覆灭人鱼号去的。”   理清思路后,凯因平静地分析,只是眼神愈发地冰冷。   “万幸的是,他棋差一招,没能得逞。”   少年耸耸肩,面色归于平常,还不忘在说完这句话后补充:“哦,还有,他们似乎离我们并没有多远。”   看了看正低着头,吃着水鬼捕捞的鱼类,补充体力的巨龙,里奇将目光转回,注视着青年眼瞳中,那片翻覆着,风暴前夕般的大海,心想这真是怪了。   他的想法似乎又和自己一样,他们难不成真有了默契?   无声地笑了笑,少年懒散地问了句,就像在说件小事。   “我们……玩把儿大的?” 第572章 战术   “怎么个玩儿法?”   在那种说不清来由的默契影响下,面对着少年的提议,凯因根本就没考虑的意思,而是直截了当地问。   “很简单,我们联手,拿下那艘船。”   听着这有些多此一举的提议,凯因不由微蹙起眉,只是不待他说些什么,里奇抬起手,提前打断了他。   “不用说什么‘理所当然’之类的话,你我之间的关系,还没近到那地步,我们有机会在这讨论这些……”   “更多都是因为她。”   里奇微仰起脸,眼眸因打在帽檐上,飞溅开的雨水而眯起:“阴差阳错下,我们才有了这个共同目标。”   “于你而言,承诺并去实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甚至在你眼中,我可能还因罗伊的关系更值得信任?”   “但我告诉你,这是错的。”   “因为我们是海盗。”   目光追随着走近,擦肩而过后,背对着自己的少年,凯因很久都没有说话,不知在沉思还是已然默认。   “我一直在消去自己身上, 与她相关的那些印记,就像她想走出恩佐的影子,事实表明,我做得不错。”   注视着安静用餐的巨龙,少年淡声说:“我就直说了吧,大副先生,在极北之事后,我已算不得她的追随者,此行会来,她不过是很小的那部分原因。”   站在凯因身后,听着里奇对他,或者同样对那魔鬼少女的表态,薇薇安血瞳微动,某些情绪终于散尽。   那些一直纠缠心间的杂思,现在看来,确是有些多余。   “所以说,你没必要,也不应该将我看成那种……好人?或者说伙伴,我们最好还是按海盗的规矩来。”   微偏过脸,少年平静地说:“来进行一场公平的交易。”   “相对的‘公平’。”   听完,凯因深吸口气,觉得今日后,自己对海盗二字的理解,或许会更深一些,只不知究竟是好是坏。   “那么条件呢?”   闻言,觉得对方终于有些上道了,里奇轻巧地转过身,微展开双臂,微笑说:“先前的景象你也看到了,那船并不好对付,特别上面还有着些怪东西。”   “光凭我和我的人,想一口吃下不现实,因此我出船出人,你出力和……那条龙,把船尽量完整地打下来。”   “当然,我也不会借着‘复仇’这由头,让你平白无故地吃亏。”   徐徐放下双臂,少年狡黠地笑了笑,就像是位盘算着好生意的黑商:“等一切结束后,魇王号和上面剩下的人归我,至于你嘛……我想你会需要那把刀的。”   “如果你想跟上,罗伊船长的脚步的话。”   语落,似知道青年一定会答应,里奇向他伸出只手,笑眯眯地问:“那么,合作愉快?”   片刻后,凯因总算驱散了,那种萦绕在心头的上当般的感受,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来,同少年握了一握。   “合作愉快。”   雷鸣暴雨间,本朝死地出路而去的战舰,因二人的意志调头,改换航道,朝风险机遇并存的北面进发。   水鬼们在甲板上匆匆来去,或搬运弹药,或打磨利刃与钳子,更有甚者,一头扎入大海先一步去探路。   “所以说,战术是什么?”   看着并肩立于船首,静看风雨的二人,调度完水鬼的薇薇安走近,止步在他们的身后,有些不满地问。   但很明显,她这句问话,并不是想得到某种答案,而只是数落的开始,是先发制人:“塔兰霍夫号的具体情况,几天之前就检查完了,你不会不清楚。”   “不提火炮和弹药,光是船本身,能开动就已是奇迹,我甚至有些怀疑,它能不能撑过对面一轮开火。”   “就这情况,你们还打算像木桩一样,在这站上一天?我劝你们还是先好好想想,该怎么靠近那船吧。”   “毕竟,我们能依凭的也就是接舷战了。”   被少女连番轰炸,二人不得已,打破了那副凛然作态。   里奇转过身来,苦笑说:“你别着急嘛,话说我接手这船以来,除了迫不得已,同那条蛇接舷搏杀了次,其余时候都没甚机会,你以前说的那些……”   感受着贪血者“择人而噬”目光,少年轻咳了声,悻悻收回已到嘴边的怀疑,摆出副认真的神色说:“经过讨论,我们一致认为,这次行动不需要战术。”   见薇薇安望向自己,凯因微微颔首,以示支持,心想若先前那三两句闲谈,也算得上是战前商议的话。   “不需要战术?”   听着少女微嘲的重复,里奇轻笑点头:“不错,等见到那艘船的时候,我们就直接像饿狼一样扑上去。”   “然后直接被他们的炮火轰成渣?”   饶是对少年有足够的信任,在听到他这异想天开的打算后,薇薇安仍忍不住,给他来了个少见的白眼。   这破船已经打不了炮战,所以尽可能地接近魇王号,争取将水鬼送上敌船,就是他们唯一的胜机所在。   但就这么直冲冲撞上去,怕是数百米外就被打解体了。   就算水鬼们能有大部分撑过炮击,不需去海里找“部件”重组,他们又该怎么游过这距离,怎么追得上对方?要知道,那位传奇绝不会愚蠢到等他们来。   等失了战舰,不需外敌,他们也出不去死寂大三角了。   因而在少女看来,想要打赢这场仗,就只有借由巨龙与水鬼,分别在高空、深海两路,同时发动奇袭。   而且留着塔兰霍夫号,直接凿穿那艘船胜算才会更大。   “对,就是要被打到散架。”   面对贪血者的质疑,里奇唇角勾起抹神秘的弧度:“你毕竟不是现世的海盗,不了解那老家伙有多阴险谨慎,何况他身边还有那善于玩弄诡计的矮子。”   听着最后那句话,少年身侧的凯因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余光瞥见这幕,里奇嘴角的笑意不再,冷冷地瞪了回去,一面说:“面对那两人,任何阴谋都像笑话。”   “而且我们并不能确定,那把能够操纵大海的刀,会否发现水下的动静,所以不能冒可能暴露的风险。”   “另外,我有理由怀疑,那老家伙知道我们的存在,知道这艘船,以及这些怨念所生智力低下的水鬼。”   “因为很明显,他是爱德华船长的人。”   魔鬼的信徒杀之不尽,而塔林·邓普斯,身为他在现世最强的代行人,会知悉冰海一事也不令人意外。   听到这儿,少女终于确定,眼前人做出那个决定,并不是在纯粹的发疯,于是暂时压下了心间的燥意。   “所以你就决定不管不顾,明知会被击沉也要撞上去?”   “可是你要知道,就算这样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也不可能帮我们,争取到足够的距离,把人送上去。 ”   “一旦塔兰霍夫号沉没,而我们没接近他们的话……”   “我们就必败无疑。”   听完她的警告,里奇仍没半分动容,只笑着说了句“我知道”,还不忘补充:“事实上我们本就赢不了。”   “如果他和他的‘小宠物’不在这里。”   见少年看向凯因,薇薇安叹了口气,不想再听他的长篇大论,上前来到二人间,双臂交叠靠在船栏上。   望着被海雾笼罩的前方,她沉默片刻后,报了个距离。   “十海里。”   再往前十海里,他们就能见到,那艘放缓步伐,于边界处徘徊的战舰,没人知道到时会是怎样的光景。   会是场惨败,还是说……   可还不等薇薇安心绪平定,就听到了身侧少年的轻语。   “那么一路顺风,大副先生。” 第573章 临近   风流激荡,巨龙腾空而起,很快就载着青年,隐没在了天际黑雾间。   “所以你的计划,就是把我们的船当诱饵,好替他们吸引火力?”   目送着一人一龙远去,薇薇安若有所思说,只是看神色,仍旧不怎支持少年的打算:“可你怎么就确信,光凭他们就能对付一船人?要知道那龙虽然叫尼德霍格,但终归不是旧历中的那条。”   “它还太年轻、‘脆弱’,有数不清的弱点,未必是那些东西的对手。”   闻言,里奇耸耸肩,提醒她:“还有凯因那家伙在呢,如果他说的,自己能接近以前的罗伊,不是大话的话,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再说我也没打算只靠他们就把船打下来。”   “他们的任务很简单,只要控制住那船,别让它乱跑,然后撑到我们的人到就行了。”   这怎么听都不简单。   “你就没想过有失败的可能,而且你先前不是说,根本没有战术,现在告诉我的又算是什么?”   知道少年和他的前任船长一样,一旦疯起来,就不会改念,亦或是给自己留退路,薇薇安无奈地叹口气,问。   “是啊,没有战术,不过指的是我们。”   里奇无谓地笑着,解释:“是在塔林·邓普斯那家伙的眼中。”   “我先前对那家伙说的,我们很难一口吞下魇王号,其实还算是说的好听了些,事实上,光凭我们自己,在没有变数的前提下,这就是场必败,且毫无意义的仗。”   “但现在我们有他们,有连爱德华船长,都可能不知道的助力,一位新生魔鬼的信徒,与一条凭空而现的巨龙,如果这个世界没有准备,他们甚至可能改写历史。”   “就此而言,那片深海又算得了什么?”   听完少年振奋人心的“宣讲”,薇薇安只摇了摇头,微嘲说:“你可真是够乐观的。”   “这不是乐观,薇薇安,这是我们该有的自信……和决心。”   最后看了眼巨龙消失的方向,里奇笑容渐敛,沉声说:“就像你问我有没有想过可能会败,我当然想过,他也想过,只是最终,我们都觉得胜利女神会站在我们这边。”   “因为所谓的战术推演,更因为,这场老人们编织的死局,已经渐渐脱离了他们的掌控,多了变数有了破绽,而这,就是我们的机会,改变所有局势甚至历史的机会。”   “深海船长也好,魔鬼信徒也罢,不论那老家伙是什么身份,都终将被我们踩在脚底下。”   “成为过去,与旧时代的挽歌。”   语落,少年沉默了许久,旋即在留下句“准备一下吧”后,就转身朝船尾走去。   “那你呢?”   不知是否被这番话触动,薇薇安面上早已没有嘲意。   她站直身子,看着里奇的背影,就像又一次认识了对方,认识了那总把自私与卑劣挂在嘴边,典型海盗之外的他,安静片刻后问。   “我?我去掌舵。”   那是最高、最显眼,也是最危险的位置,他就是要以此,来将那片深海的心神死死勾住。   毕竟放眼大海,谁敢轻视血眼屠夫?   “天上的窥伺?怕是那只寒鸦吧。”   魇王号侧舷,塔林船长正同大副,与三个怪人共立一处。   此时听那位大阴谋家旧事重提,他不由摆了摆手,不在意地说:“或许是我们的罗伊船长仍未死心,还抱着我们能够自觉退去的希望呢,虽说她怎么也不该这么天真。”   “安心,弗格森,那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最多,就是那只塞壬重新生出了羽翼,对我们造成不了什么威胁,我们还是多关注眼下吧,看看那一面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面对船长的宽慰,瘦削矮小的大副恭顺地笑笑,不再多提。   只是听着身后船员们急促的脚步,想起船长不久前的淡笑冷语,弗格斯嘴角的笑意又不见了,就像瞬间变了张脸,他斟酌着说:“依我看来,那位怎也不像愚钝的人。”   “不管从哪方面看,只凭那艘失了神力的破船,也不可能赢我们。”   “船长,这事儿很反常,怕没那么简单。”   就在不到两小时前,船长室中,正享用着美酒佳肴的塔林,腰间佩刀忽地轻振起来,提醒他在那片无光的大海中,正有些不速之客在接近,在窥伺魇王号的一举一动。   它们不是人,更比寻常的亡灵要棘手得多。   因为那是伴死寂而生,怨念所化的水鬼,从某种程度上,称得上是那位伟大女士的造物。   而这也意味着,那艘旧船就在不远处。   于是他们被扰了兴致,再用不进酒水,来到甲板上号令船员备战,也正是在那期间,一位怪人抬首,望了天穹一眼,然后向他们传达了,那遥遥高处有人窥探的信息。   这才造就了刚才的谈话。   “我知道,那小子心比你还黑,不可能会无故犯傻。”   感受着弯刀传来的情报,知道那些水鬼越来越近,且不远处海面上的水流愈发絮乱,塔林的面色不禁阴沉了许多,知道这意味着那艘旧船,已经距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可直到现在,哪怕分析尽了,诅咒海那面给出的信息,他和副手却仍寻不出那少年的意图,甚至就连一丝一毫,阴谋的味道都没有嗅到,就好像对方并不是一位海盗。   而是个光明正大,准备同他们拼死决斗的骑士。   为了替金瞳魔鬼复仇,所以不惜去死?   深海船长了冷冷地笑了笑,这种说法或许骗得了别人,可又怎么骗得过同为传奇的他呢?   “不管那小子打的主意,其实都没所谓,我们只需耐心地等待,观察好每一处角落就好。”   笑容渐淡,塔林手指轻敲着身前船栏,漠然地说:“他若想送死,我们还能拦着他不成?”   “那些东西靠得有些近了,也许马上就会爬进船舱,这可不怎么礼貌,弗格斯,你带些人去下面等着,不要放过任何一只,敢于染指我船的蚂蚁,记得要解决干净些。”   “是,船长。”   收到命令,大副向他微一躬身,随即在甲板上挑了些人,朝着通向船舱的木板门走去,当然,想要对付那些诡物,光凭凡人自难做到,所以人群后方还跟了一位怪人。   它才是那柄斩命的刀。   怨念的聚合听着棘手,可又哪有资格拥有真正的永生权能?换句话说,它们也是会死的。   深海船长默然想着,敲击船栏的手指早已停下,暗沉深邃的眼瞳中,倒映出了那片海雾。   忽然,大雾中多了道影子,随海浪起伏、晃动。   塔兰霍夫号……来了。 第574章 战起   终于,那艘破旧战舰撞破海雾,进入了魇王号众人的视线,它迎着风雨与巨浪,朝着他们直直地冲来。   没有犹疑,没有诡计,壮烈、英勇得不像是艘海盗船。   与此同时,甲板上的人们,还能隐约听到利爪、巨钳刺入船壳,带来的渗人声响,以及船舱中的暴动。   那些前来侦查的水鬼,已经上了船。   哪怕船长的命令,已揭示了这即将到来的突袭,可在雷鸣暴雨间,忽地遭逢这些诡物,仍令众人惶然。   当然,这之中并不包括,那伫立在船栏前的阴翳男人。   “里奇·奎克……”   借由不时亮起的闪电,深海船长几乎是一眼就捕捉到了,那道立于塔兰霍夫号高处,孤身执舵的血影。   凭着魔鬼的恩赐,他能清晰地看见,少年澄澈的血瞳,看出其中的挑衅意味,于是知道对方也在看他。   低念了遍来者的名讳,塔林微眯起眼,冷笑着自语:“你这只被人遗弃的疯狗,这是要替前主人出气吗?”   “就凭……你?”   握着船栏的手渐紧,一贯冷静、谨慎的深海船长,在这刻竟出离地愤怒,不知是因为太久没感受过这种轻视,而是因少年的身份,勾起了心底的阴影。   数日前,遥隔大海与硝烟,同罗伊的对视还铭刻于心。   或者说,已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没人能够理解,他对诅咒海那位的忠心,对那种高贵血脉、庞然伟力的敬畏与……   贪婪。   所以在看到罗伊炽金的眼瞳,“嗅”到她身上萦绕的,自己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气息时,塔林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继而身心都被嫉妒与恐惧所占据。   那种强烈的情绪,此时被少年一激,竟再也抑制不住。   所以他决意要拿那少年,来作为抹去那片阴影的祭品。   “让炮手们都准备好,只要进入射程,就全力开火,把那破船给我打沉,另外传我命令,在那之前……”   背对着传令官,塔林面无表情地说:“但凡谁能把那小子的头射穿,空着的水手长的位置,就送给他了。”   “是,船长!”   闻言,传令官高声回应,目光不住闪动,回身传令的同时,还暗想,是该去拿柄火铳还是讨好某些人。   伴着声声闷响,魇王号炮门齐开,漆黑炮口相继探出。   甲板上的惶恐氛围,也因先前那道命令转为了狂热,毕竟水手长,可是船长、大副外最有力的权力者。   这是他们这些随时可能被取代的人,一步登天的机会。   不一会儿,甲板上的海盗们,几乎人手拿了一柄火铳,或调试着装备、做些防水措施,或紧盯着远方。   盯着那艘愈发靠近的旧船。   而令人意外的是,那些攀上船壳钻入船舱的水鬼,却没掀起什么水花,就连甲板下传来的响动都停了。   静得令人心寒。   “来吧,小子。”   嘴角微微抽动,深海船长咧嘴笑了笑,本就凶恶的脸庞上,更多了抹森然之色,他的手缓缓伸向腰间。   然后,握住了那柄奇形弯刀。   不知是否是错觉,在他握住弯刀的那刻,这片海,以及肆虐着的风雨、雷霆,全都诡异地静止了一瞬。   一道无形的波动,以那柄刀为波动,向四面延展出去。   一直传播到了数十海里之外。   “来为你的愚蠢……付出代价。”   语落,塔林拔出了那柄刀,直直地指向那艘悍然冲来的战舰,刀刃上水晶状的裂痕,自此起熠然生辉!   无数气泡自下涌出,于海面破碎,到处都是扰人的裂响,就好像这片冰冷狂暴的海,忽地沸腾了起来。   “嘭!”   下一刻,伴着震耳巨响,一道“尖锐”的浪涌毫无征兆地腾起、炸开,而它出现的位置,就在塔兰霍夫号的侧下方,仅此一击,就差些令得它彻底倾覆。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大海活了过来。   只不过它施以愤怒的对象,只是那艘有些不自量力的旧船,以及一部分潜入海,朝魇王号游来的水鬼。   汹涌的暗流无处不在,时而像炮弹,时而又像自四面压来的巨石,将那些怨念造物,冲击得粉身碎骨。   但尽管如此,许多水鬼还是义无反顾,跳入了大海中。   “正前方二十米。”   “右前侧三十米。”   “左舷正下方……”   塔兰霍夫号的驾驶台上,那道原本孤单的血影的侧后方,不知何时多了位少女,正一刻不停报着方位。   那是用水鬼的“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浪涌出现的位置。   于是海上出现了极为奇异的一幕,虽然浪涌似尖锋冲起,可除却前几道,成功重创了塔兰霍夫号外,后续攻势反成效不大,被那旧船未卜先知般避过。   但这依旧极大地拖延了,它前行的步伐。   看着这一幕,深海船长并不意外,眼中反生起抹残忍。   这柄弯刀,虽及不上神话中,海神的那柄三叉戟,只蕴藏了魔鬼的部分伟力,可能做的也远不止于此。   它不但能够升起浪涌,还能引动十数米高的惊涛海浪,深邃如渊的巨大漩涡,将此间化作现世的地狱。   碾碎那艘破船根本不在话下。   但他不希望如此。   虽看似未将那少年放在眼里,可实际上,深海船长从未有哪刻,轻视过对方,因为那人与他同样位列传奇,更因为其现今的身份,算得上女士的拥趸。   因而他不敢确保,将那人沉入大海,是否是个好选择。   哪怕那位女士神恩不再,可谁又说得清,这片海会不会因她,而抵抗魔鬼意志,从而让那人逃出生天。   所以,在他看来,与其去赌那位女士再不能影响大海,还不若用海盗最擅长的,枪与火炮来解决问题。   他要亲眼看着那小子,倒在枪火硝烟下,这才能安心。   再靠近些吧,来迎接你的死期。   看着那艘在浪涌中艰难前行的旧船,深海船长漠然想着,徐徐放下弯刀的同时,脚下战舰已传来炮鸣。   甲板上、桅杆平台上,也相继响起枪声。   象征时代与人类伟力的火器,迸发的火光撕裂了暗沉雨夜,发出的咆哮压过了风声浪潮,将那旧时代的留客,毫不留情地推向地狱,但与此同时……   它们也掩盖了,某些本该很显眼的变化。   一如来自天穹的振翅声。 第575章 末路   勉强修复,动力有限的塔兰霍夫号,虽险之又险地避过浪涌,欺近了魇王号数百米内,可面对铺天盖地的炮弹、铅弹,却再寻不到能用以躲避的间隙。   但惊人的是,历经第一轮炮击后,这艘旧船非但没有同薇薇安所言,被直接轰成渣滓沉入海底,就连船身受到的损伤都不大,仍一往无前地撞向对方。   而造成这幕的原因,就是那些悍不畏死跃起的水鬼们。   在察觉塔兰霍夫号进入对方射程,那些漆黑炮口将绽放火光时,数不清的水鬼,自甲板、船舱两侧的炮门,甚至危险的海面下爬起,汇聚在前侧船壳。   它们迎着呼啸而来的炮弹起跳,旋即被一个个地击碎。   但就是这看似愚蠢到家,送死般的行径,阻挡了大部分来袭的火力,将那些炮弹的冲击力降到了最低。   仅此一轮,塔兰霍夫号上的船员减损过半。   铅弹似雨点般临近,却因风暴,以及距离过远的原因,颓然地落在了旧船驾驶台前,只激起些许木屑。   “五百米。”   听着身后少女的报数,里奇握着船舵的手紧了紧,沉默片刻后,哑声说:“还不够近,至少还得抗一轮。”   “抗不过去的。”   远望着魇王号上,正替火铳换弹的海盗,薇薇安浑身紧绷,似乎已做好随时上前,将少年扑倒的准备。   同时,她冷冷说:“这里就是极限了,海下现在是对方的地盘,水鬼们没法重聚,再像先前那样来一次,我们的人手会不够,而且你最好赶紧从那下来!”   少女尾音骤然扬起,因为她看见,魇王号上火光再作。   那些夺命的铅弹又来了,且此次已能覆盖整座驾驶台。   “不要。”   但就在薇薇安再按奈不住,上前一步,打算将对方拉下来,然后告诉他,这就是他们所能做到的极限,现在就是弃船的时刻时,却忽地听见他的低语。   微一怔然间,弹雨已至。   “噗噗噗……”   失去了惧亡人的身份,面对此般攻势,饶是体魄极为强大的贪血者,短暂迟疑后,也只得咬着牙伏低。   借由船栏与挡板来暂避锋芒。   于风雨,和比骤雨还急促的木屑中抬眼,她看到了“风暴”间的少年,看见他的血袍被打出十数个孔洞,其中甚至隐见血流,终于忍不住在炮鸣中怒吼。   “你疯了?”   下意识侧过脸,避开枚迎面而来的铅弹,里奇面上骤然暴起抹血花,可尽管如此,他也不过扬了下眉。   神情平静如旧,就像先前那刻,并未与死神擦肩而过。   终于,炮鸣、枪火渐歇。   水鬼们在里奇不容违抗的意志下,回到甲板亦或船舱保全自己,因而塔兰霍夫号全然承下了这轮炮击。   但不知该不该说幸运,旧船虽濒临破碎但依旧在前行。   少年也仍站在那里,笔直如前。   “不疯,怎么钓住那条大鱼呢?”   望着那道越来越近的阴翳身影,里奇近乎轻柔地说,回应少女的问话,也更似安抚,唇角甚至有笑意。   “结束后再找你算账。”   听着他因负伤,而有些急促的呼吸,薇薇安咬牙低念,而后迅速起身,看着魇王号,面无表情地回报。   “还剩三百米,算上这艘破船的最后一程,已经足够了。”   “前提是,你没看走眼。”   远望着正升起风帆,打算在最后一轮炮击后拉开距离的魇王号,少年眯了眯眼,默认了贪血者的判断。   走到这步,就算疯狂如他,也已看不到再向前的希望。   他们必须弃船了。   要在下一轮炮火来临时,利用好塔兰霍夫号的“绝唱”,最后缩短一次距离,然后投入那片凶险的大海。   在有那柄弯刀窥伺着的情况下,这行径与送死没两样。   至此,就是战起前,他与凯因,甚至深海船长与其大副,对此事结局的一致判断,是无法扭转的命运。   若是……没有那个变数的话。   魇王号甲板上,船舱炮门后人影攒动,火铳与重炮都调整着角度,即将发出狰然咆哮,结束这场闹剧。   见状,少年固定好船舵,最后望了眼敌舰侧舷前,目光一刻不离自己的男人,然后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你的运气真的很好。   目送着那对少年少女,相伴走下驾驶台,不知去处,塔林微眯起眼,漠然想,照他的想法对方怎么也不可能,活过数百人的狙杀,可现实总事与愿违。   但若这就是全部,可还远远不够啊。   在深海船长看来,只要那艘破船,不能靠近到足以即刻接舷,那沉在一海里外,还是百米内都没区别。   因为那少年,那身为女士心腹的怪物,以及那些愚蠢的水鬼,都不可能有希望,活着游到魇王号近前。   哦,就算那位女士突降神威,压制了自己手中的弯刀,他们也不会有机会,因为战舰可不是一座死岛。   而是此代大海上,机动最强的战争兵器。   游一辈子也不可能追得上。   一念及此,塔林阴沉的面色总算稍霁,带着残忍的微笑,无声地数着数,进行下轮炮击来前的倒计时。   当那数字归零时,炮鸣恰时轰然而响。   本就打满“补丁”的塔兰霍夫号,终于走到了末路,在这轮炮火下支离破碎,就连船体龙骨都被底下冲出的浪涌,折成了两截,在刺耳哀鸣中沉向海底。   隐约间,可见无数道黑影,自那将倾战舰上相继挑落。   而在倾斜着,还未彻底坍塌的船尾,里奇二人正并肩而立,望着无光的海面,许久也没有要跳的意思。   不是畏惧,而只是有些话想说,只是怕以后再没机会。   “虽然同你确定过了,且现在再反悔,也已经来不及了,但我还是想问句,你真不心疼那些家传的书信?”   听着里奇的问话,薇薇安剐了他一眼,冷笑着反问:“就算我说会心疼,难不成你就会不发这一次疯了?”   “当然。”   闻言,注视着他笃定的神情,久久没等到后续“不会”二字的少女,不由一怔,因不满而摆出的尖刻之色渐敛,沉默片刻后,说:“那我当然也不会心疼。”   “那些只有黑暗和痛苦的回忆,我宁愿它们随这船沉了。”   “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   得到答案,里奇心满意足地笑笑,配着那干净瘦削的脸庞,看着就像吃饱了鱼,晒足了太阳的小海豹。   然后,他向少女张开双臂,意图明显。   见此情状,薇薇安眉梢微扬,但最后还是上前一步,轻拥了下他,问:“如果下去后,再上不来怎么办?”   “那就上不来咯,死在一块儿也算凄美。”   听着少年轻佻的笑语,贪血者“嘁”了声,一面松开手,一面说:“你还真想得开,好了,做好准备跳吧。”   但令她不解的是,里奇并没松手的意思,仍紧紧环着她的腰,二人同为血色的眸,于咫尺间对在一处。   “呃,我可能没解释清楚。”   看着薇薇安血瞳中的迷惘,以及那愈发上扬的眉梢,少年眨了眨眼,面上少见地泛起不好意思的神色。   “我不是故意想和你拥抱,只是受了伤,可能游不到那。”   “你知道的,我的体力一向……”   听到一半就知道了他的意思,贪血者因某种错判,而显出几分恼火,骂了句“混蛋”后带着他一跃而下。   “嗵!”   二人身影很快消失在海面下,只激起朵不起眼的水花。 第576章 使者奉旨意而至   海面上是炮火枪鸣,其下则是汹涌暗流,无论从哪面看,这两条路皆通向死境,何况魇王号并非木桩。   漆黑风帆扬起,舵手竭力转舵,战舰片刻后就会远去。   同那些卑贱的,虫豸般游来的水鬼,拉开道再难企及的鸿沟,再往后,他们想如何对付它们都没问题。   最关键的是,那对少年少女,怕连这场风暴都度不过。   局势是何等的美好?   魇王号甲板上的海盗们,纷纷放下火铳,面上有错失升职良机的不甘,但更多,却是明知必胜的放松。   这场闹剧应该很快就会结束了。   望着手握弯刀的塔林,船员们默然想,眼中满是敬畏,心想强如血眼屠夫,在他面前却依旧太过稚嫩。   稚嫩得像孩子。   不知道,也不在乎船员们的崇敬,在那艘旧船解体后,深海船长依旧望着那面,握着刀的手微微一紧。   感受到他的意志,弯刀上才沉寂的纹路,又一次有了反应,幽蓝光流自刀柄而起,逐渐占据所有裂痕。   于是大海愈发狂暴。   透过无光的海面,塔林只一眼,就望见了于无数暗流中起伏,雨中浮萍般的里奇二人,眼底漠然更盛。   那两人身份明确,心念坚定,可不是什么优质的俘虏。   而只能是麻烦,随时可能引爆的火药桶。   所以……还是去死吧。   弯刀上的纹路愈发明亮,那片海域本絮乱的暗流,像活了过来般,突然有了目标,朝着一个方向涌去。   再有会儿,任凭那两人如何不凡,也只会有一个下场。   被大海碾个粉碎。   正当所有人,包括塔林自己,都将所有精力投注在海中时,没人注意到,一道身影顺着固定桅杆的绳索,似鬼魅般滑落,最后“正巧”落在了驾驶台上。   “嗵!”   虽已极力控制身形,但人到底不是猫,落地时仍会发出不小声响,这自然惊动了此间本远望着的海盗。   可还不待他们辨明状况,或抽刀应对或高声示警,眼瞳中就骤然闪过寒光,然后只觉心口或是咽喉一凉,无力地软倒下去,大睁着的双眼中满是惊愕。   驾驶台上负责保护,或替换舵手的两人只一个照面,就化作了冰冷的尸骨,生命前的最后那一刻……   所见只有一双绽放炽金光华,盛年雄狮般威严的蓝眸。   听着身后的一连串响动,正打着满舵的魇王号主舵手,立刻就明白了情况,迅速固定船舵的同时,就要对甲板上的人高声示警,只可惜依旧晚了一步。   因为他怎么也没想到,身后二人连对方片刻都拖不住。   下一刻,他只觉后背一凉,固定船舵的双手顿时一僵,正要出口的警告,也被一只有力的手死死捂灭。   颤抖着低下头,主舵手望着穿胸而出,混杂殷血与雨水的剑尖,面上满是惊恐,闷叫几声后没了响动。   因为骤雨雷鸣,与海下诡物的威慑,除却已死的三人,整个魇王号上竟没人察觉出,这场突来的敌袭。   当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个过程,实在是太短太短。   短到只来得及呼吸数次。   “嘭!”   伴着再无生息的主舵手倒地的闷响,还未来得及固定的船舵,顿时似脱缰野马般,朝着原先方向逆转。   以至这艘诡丽战舰来了个大摆头,全船海盗在惊呼中人仰马翻,就连深海船长,都暂时被牵扯了心神。   无暇再引动海水,绞杀那对少年少女。   但这,仅仅只是开始。   海盗们才站直身子,还没来得及应着诸位大人物的怒吼,去探明情况,一声刺耳的惨叫就自上空响起。   桅杆平台上,数位狙击手里,唯一在先前的剧变中,不曾摔落下来的幸运儿,此时却惊叫着斜飞下来。   当众人回过身来时,他已经面朝下重重砸在了甲板上。   死状惨不忍睹。   “刺啦!”   紧接着,刺耳的撕裂声传入耳畔,人们纷纷抬头,然后愤怒、惘然或惊恐地发现,魇王号的船帆被生生撕成数片,更有无数绳索断裂,如死蛇般垂落。   这导致的结果,就是正准备远去的战舰缓缓停了下来。   真成了座死岛。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过匪夷所思。   只转眼的功夫,魇王号就近乎瘫痪,不换帆接绳就别想走出一步,本明朗的局面,更是因此全然倒转。   他们还来得及,在那些水鬼到来之前,把船开出去吗?   甲板上一片静寂,只余猛烈的雨声,与愈发沉重的喘息,名为惶恐的情绪四散蔓延,渐渐要脱离掌控。   而更令人们恐惧的是,至今为止,他们仍未寻出敌人。   找到那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哦,该死的孽种。”   弯刀重重刺入甲板,塔林支撑自己站直,而后抬起眼,望着那暗沉的上空,冷着脸,杀意凛然地低念。   没有电光,在这晦暗的暴风雨中,别人可能看不清那东西,但有弯刀相助的他,却绝不可能看漏了眼。   看漏了那源于自然的,伟大造物。   在深海船长咒骂的同时,立于他身前,一直无所动作的两位怪人,无声上前,纱布下的双眼幽光逸散。   在那狙击手飞落,不,更早些时候它们就发现了对方,只是在通知塔林之时,就已错过了应对的时机。   因为那天穹来客不是寒鸦,更非鹰隼,而是一头……   巨龙。   渐渐的,由于甲板趋于死寂,船员们终于发现了,头顶稍显无序的风流、骤雨,以及那惊人的振翅声。   隐约间,他们甚至听见了心跳。   最终,顺着一位海盗颤抖着的手指,他们终于看见了,连黑夜都掩不去,正居高临下俯视他们的眼瞳。   那对高贵、暴虐的紫眸。   “敌袭!”   一片混乱中,不知是谁高喊了声。   至此,海盗们总算是反应过来,有些凌乱地填弹、举枪,可那看似快速的动作,却仍快不过那道巨影。   风雨骤乱,巨龙怒吼着天降,不知撞断了多少根横木,最后重重落在甲板上,一时间不知有多少直面着它的倒霉鬼,或被顶飞,或直接被按碎了全身。   它那庞大的身躯,直接占据了近四分之一的甲板,但令人震撼难解的是,它的动作却并未受体型影响,比猛虎还要迅疾敏捷,若非太**本无法瞄准。   可尽管有着数量可观的铅弹,成功落在了巨龙的身上,却也只如打在金属上一般,溅起火星留下白痕。   难以形成有效的杀伤。   照此形势,若没人拦得住它,只怕用不上五分钟,甲板上就不会有活人了,可哪怕如此,塔林仍没在那咒骂后,再看它一眼,而是望着驾驶台的方向。   因为某种预感,更因为那种冥冥间,难以扯断的联系。   同类间的联系。   不知是宿命,还是巧合,天际那面忽地生出了一道闪电,蜿蜒诡谲如蛇,似要撕开天幕般蔓延了百米。   电光如潮而至,将魇王号表层的一切,照得纤毫毕现,自也照亮了驾驶台上,那位微仰着下巴的青年。   直面风雨,背对电闪,面冷若霜的他,像极了位使者。   携着另一位魔鬼的旨意而来。 第577章 光雾似信标升起   “嗵!”   晦暗船舱中,一只由珊瑚、章鱼等聚合成的水鬼缓缓倒下,眼中光彩彻底黯淡,随即被淡金火焰笼罩。   那并非寻常的自然之火,似乎全无热度,没有点燃地板、墙壁外,燃烧的过程,也更像种缓慢的分解。   温柔而致命。   随时间的流逝,那具水鬼的遗躯,逐渐散成了幽绿的光尘,被海风冷雨一冲,似萤火般四散飘飞开去。   就连那种无形的怨念,都在这过程中,不甘地消亡了。   “好了,这总该是最后一只了。”   看着收回手的怪人,面色难看,额上还多了道淤青的弗格森冷声说,那道“伤痕”,以及他身上其他的隐隐作痛处,都是来自那场全无前兆的剧烈摆动。   甲板上出事了,这是他唯一知晓的事。   那些凌乱的枪鸣,与隐约的撞击声,无不印证着此点。   因而在这层最末的炮甲板,解决完最后一只偷溜进的“虫豸”后,弗格森毫不犹豫地回头,强抑着心中的忧虑,高声下令:“现在,立刻给我回甲板上去。”   “带上能动的所有人,快!”   闻言,跟在他身后的海盗们凌乱回应完,就转过身,或要通知坚守炮位的人,或要朝着上层甲板涌去。   但这些事才初开始,就被声轻响打断了。   那是一道落地声。   “哦,还有完没完?”   听到后方的动静,弗格森仰天叹息,而后侧过身子看向声音来处,同时对身旁怪人说:“赶紧把它……”   但在看到来客的那刻,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那并不是水鬼,不是先前那场剿杀的漏网之鱼,而是……一位少年,衣袍似血,血瞳如火的少年。   此时的他,正默然地半跪在,那只水鬼燃尽前的位置,伸出手,任由最后的光尘,自指缝间飘然而散。   似乎想要留住它。   “罗斯金,虽然你的触须真的很惹人厌,但这时候……”   许久,少年才像是回过神来,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无声地叹了口气,旋即边站起,边自语般地低念。   “我还是想说一声,好梦,我的船员。”   “你不用再永受折磨了。”   随着少年起身,水珠顺着他的脸颊、大衣滑落,在甲板上摔得粉碎,清脆的“嘀嗒”声,回荡在死寂的甬道中,是那般扣人心弦,就像首肃穆的送葬曲。   为那道,以及更多逝去的怨念,也为所有的将死之人。   “很荣幸见到你,弗格森大副。”   听着那道微哑的致意,感受少年投来的冰冷目光,弗格森脸皮微微抽动,呻吟般念:“里奇·奎克船长。”   面对传说中的血眼屠夫,特别是当你的身份是他的敌人,且他近在咫尺时,怕是个海盗都会惊恐难抑。   除了同为传奇的那些人,有谁敢直面这刽子手的怒火?这位贪生怕死的大阴谋家,自然也没那个胆子。   但下一刻,知道对方已对自己,抱着必杀之心的弗格森,满心恐惧就都化为了愤怒,变作了歇斯底里。   他面色狰狞地咆哮着:“都看着干嘛,还不给我干掉他!”   到了此刻,这位大副已没了心思,去想甲板发生了什么,这位传奇又为何会现身,只想着把那毒蛇般的威胁,挡在十数米外,最好还能彻底地解决掉。   弗格森话音落下,海盗们顿时从血眼屠夫现身的冲击中,醒过神来,纷纷举起手中弯刀,怒吼着上前。   本就伫立在他大副身侧,诡异安静的怪人更一马当先。   而与人潮的方向相反,弗格森在下完那道命令后,就接着混乱的掩护,朝后方悄然退去,到最后更是转身,拔腿跑了起来,呼吸急促,眼中再无凶意。   就像是只仓皇而逃的老鼠。   而自始至终,里奇的目光,都一直牢牢锁定在他身上,他朝着汹涌而来的敌人走去,却将其视若无物。   因为他们……不可能冲到他身前。   在突来的雷鸣中,甬道中的炮门外,忽地多了许多令人心悸的呼吸、攀爬声,很快,伴着狰然的吼音,第一只水鬼翻了进来,凶狠地扑倒了一位海盗。   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   本是少年死地的长廊,此刻却成了魇王号船员的地狱。   里奇仍在前进,距离那位怪人越来越近,甚至能嗅到它传来的,那种象征古老的衣料、躯体腐朽气味。   但就算是它,这位身躯乃至灵魂,尽数献给魔鬼的信徒,也没能来到他身前,更连他的衣角都触不到。   因为不知何时,瞳燃血火的贪血者,已站在了它面前。   “小心些。”   见少女走向怪人,里奇微一止步,终归没忍住提醒句。   “安心去追那只老鼠吧,我可没打算,和这东西单对单。”   薇薇安头也不回地摆摆手,旋即抽出那柄诡丽厚重的刺剑,轻笑说:“毕竟就像你教的,身为海盗……”   “就是要怎么无耻,怎么来。”   少女刚说完,那怪人身后,刚解决完一位海盗的朗费罗,就狞笑着扑了上来,差些一钳子剪断它的头。   见薇薇安二人同那怪人扭打一处,且越来越多的水鬼,正像“鬼浪”般涌过来,试图溺死那诡物,里奇耸了耸肩,绕过战局,消失在长廊尽头的黑暗中。   甲板上的混乱仍在继续。   “船长,我们要撑不住了!”   “这怪物实在是……”   听着不远处断断续续传来的,海盗们惊恐的呼救,塔林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仍死死盯着驾驶台上那人。   越过深沉雨帘,注视着那双蔚蓝的,隐现风暴的双眼。   凭什么……   感受着对方身为“同类”,却比自己更为高贵与纯粹的气息,深海船长浑身微颤着,在心间止不住自问。   凭什么得他眷顾的是你,而不是我?还是说你本就是奉他之命,来取代我的?可是我到底做错了……   想着,塔林像忽地察觉了些异样,眉梢不自禁地扬起。   不,这恩赐似乎并不来自那位。   目光快速闪动,只片刻,深海船长眼中就泛起了丝了然,回忆起数日前,令自己心惊难安的那次对视。   原来你是她的信徒,真是可笑到家。   一位伪神……也配降下恩泽?   确定这事实后,先前萦绕在塔林心间,本以为被抛弃的绝望,顿时消失殆尽,他冷冷地笑了笑,下令。   “去,把那孽种解决了。”   闻言,一直护在他身边,不论局势如何都全无反应的两位怪人,终于有了动作,朝那暴虐的巨龙行去。   但出乎所有人,包括凯因预料的是,还不等那两位怪人行出多远,塔林忽地上前,按住其中一位的肩膀,不由分说地一刀捅上,自后刺穿了它的心脏。   “噗!”   哪怕隔着很远,驾驶台上的青年,仍听到了那道渗人的,刀刃入体声,而看着这常人全然无法理解的一幕,他蹙眉握紧围栏,心中涌起些不祥的预感。   同伴被刺,余下那位怪人,却像没感受到般继续前行。   而被捅穿心脏那位,在深海船长缓缓拔出弯刀后,伤口开始淌出淡金血液,且那些血一触到雨水就开始蒸发,变作一道道虚渺的光雾,朝着天穹飘去。   失去了外力的支撑,那位怪人就像具断了线的木偶般,摇摇晃晃地后退,最后撞上船栏翻落下了大海。   于是,在一道落水声后,海上多了道细长明亮的光雾。   就像是……某种信标。 第578章 天旋地转   伴着四散的风与雨,巨龙和怪人,这两种都不属现世,来自旧历的留客,或怒吼或沉默地扭打在一处。   很明显的是,失去了一位同伴,只能孤身面对那伟大生灵的怪人,自初次接触起,就落于绝对的下风。   虽然那诡物体内淌着的火般的血,能令巨龙投鼠忌器。   且凭着可怕的体魄、自愈能力,与海盗们的帮助,那种下风,还不至立刻转为败势,但也撑不了多久。   可尽管如此,亲手造就了这局势,甚至可以说,为魇王号的命运画上句点的塔林,面上却没丝毫后悔。   甚至没看那惨烈战局一眼,就好像这根本不是他的船。   在做完那不可理喻的举动后,深海船长就转过身,默然地朝舰楼走去,很快经由旋梯,来到了驾驶台。   而在那儿,青年早已恭候多时。   “塔林·邓普斯船长,你似乎大势已去。”   魇王号的舰楼格外豪奢,驾驶台的规模自也不小,看着很像是个缩小了无数倍,无石柱围困的角斗场。   很适合分个正统……或者说生死。   听着那嘲弄,塔林绕围栏徐徐踱步,看着相对自己而行的对方,轻轻摇着头,唇角甚至还挂着抹微笑。   “不,要是你真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了,霍华德统帅。”   忽地抬起手,深海船长自顾自纠正:“哦,现在是不是该称你为……霍华德大副?罗伊船长的忠实信徒。”   “称呼什么的无所谓。”   无视男人有些神经质的“表演”,凯因面无表情说:“我只知道,很快,这船与其上一切就都不属于你了。”   “或许你的命也一样。”   闻言,塔林面上的笑意更盛,那笑容灿烂到近乎狰狞,他快速点点头:“是吗,我很期待接下来的发展。”   “但在进入那粗鲁、无趣的互搏前,我还是想告诉你,霍华德大副,除了你最后说的,我自己的命外,我其实什么都不在乎,不管是船,还是那些蠢货。”   “他们都不过只是工具,只是让我做事方便一些的棋子。”   看着青年微微眯起的双眼,男人笑问:“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还把那些低劣货色,视作是自己的同类?”   “不不不,我们和他们根本就不一样。”   没给凯因说话的机会,塔林立刻跟上话,且这话落下,他面上的笑容顿时收敛,变得阴翳甚至是扭曲。   “我们都是仆从,只是侍奉的对象不同,但也远非那些凡人可比,因为我们……是‘神’在现世的代行人。”   “自该高人一等,俯视所有人!”   脸皮微微抽动,深海船长越说越激动,可眼瞳却仍深邃无波,到最后,他终于说出了深藏心间,再难压抑的疑问:“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能更进一步。”   “明明你的信仰只是个‘伪神’,明明你所为根本就不配。”   “凭什么?”   这终末的不甘低语,似乎就是拦在这场宿命之战前,最后的薄幕,因而二人结束对峙,相继停下脚步。   “你的问题有点多,好在不难回答。”   短暂沉默后,凯因淡声说:“首先,我从不觉得自己和船员有甚不同,更不会愚蠢地自视为什么代行人。”   “想着依凭谁的恩泽,当条拦门恶犬,还借此作威作福。”   看着听完自己的讽语,反逐渐平静下来的塔林,青年眉梢微扬,却不怎在意,接着说:“另外塔林船长,我想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魔鬼的代行人……”   “怎么也轮不到你来当吧,你最多就只是枚可怜的棋子。”   听到这,深海船长眼中寒意涌动,终于忍不住开口:“哦?那你倒说说,如果我不是,那么谁有资格做?”   “现在我倒是不知道。”   回忆着并不久远的记忆,那个熟悉,温和的男人,似又重现身前,于是凯因看着塔林,极认真地说:“但在过去,有资格同爱德华船长站于一处的……”   “永远都是,也只能是艾萨克大副。”   “至于你,你不配。”   驾驶台上陡然一静,但片刻后,又响起青年收尾般的冷语,似尖锐的,直刺人心的刀,又像是在宣战。   “忘了说,我那位船长确实不是神,但那魔鬼更成不了。”   “因为在那之前,我们会结束他的时代。”   就像摔杯为号,就像击鼓进军,在“时代”二字尾音落下的那霎,凯因就动了,引动风流撞破雨帘而前。   只一眨眼的功夫,那柄细长刺剑,就临近了塔林咽喉,几乎没给他留反应的时间,因为青年实在太快。   快到难以想象。   就像他对里奇说的那样,引动伟力的他,就算及不上过去的船长,也已无限接近,是不折不扣的怪物。   绝非凡人可以抵挡。   眼前的阴翳男人,虽受魔鬼青睐,得了柄堪称神物的弯刀,可身躯以至灵魂,却仍是平常无奇的凡类。   一如他先前看法,这位船长不曾,也不配受魔鬼恩赐。   因此照理来说,这场战斗会结束得很快,临近后的下一刻,那段锋锐的剑尖,就该直直刺入男人咽喉。   可世上总是充斥着意外,又或者……不该称之为意外。   刺剑剑锋停下了,就停在塔林咽喉前不到一英寸的位置,其间空空如也,没有阻拦,可它却再难向前。   因为二人间的方位与角度……变了。   不知何时,他们不再平齐以对,而是有了高低落差,驾驶台的地面,不,该说整艘魇王号都斜了过来!   于是凯因足够快,无比有力的一剑,颓然停在了半途。   “待会儿见。”   深海船长一手握着围栏,望着因难以抵抗的自然法则,开始向下滑落,以至飞落的青年,咧嘴笑了笑。   如果从外看,此时的魇王号,正因一道庞大的,突如其来的浪涌,顶得一侧突起,自里至外全乱了套。   这期间,不知有多少毫无准备的海盗,惊叫着摔向另一侧,落海的还算幸运,大多都直接重重撞上船栏,再没了响动,就连巨龙与怪人都受了些影响。   但令人心寒的是,这诡异的起伏,竟在片刻后倒转了!   就像架被控于掌间的天平。 第579章 破雨杀至的刀   战舰倒转,于是本飞落而下,重重地撞上围栏,险之又险才没坠入大海的凯因,又开始朝那男人滑去。   就像他片刻前说的,“待会儿见”。   只短短几个呼吸,二人间的距离,就又被缩短到咫尺。   不过这次,并非剑尖直刺那片深海,而是由那柄弯刀,迎上了青年脖颈,似乎下一刻他就会身首分离。   蓝眸倒映出摄人寒光,凯因望着急速临近的刀刃,听着深海船长嚣张、疯狂的笑声,尽全力仰倒下去。   骤急风雨间,二人交错而过。   伴着有力的破空声,弯刀刀刃近乎是擦着青年的鼻尖划过,斩落下数缕银白发丝,随风如蒲公英而散。   “嗵!”   用力地踩在下方围栏上,凯因这才算止住了落势,恰时浪涌将止,地面渐平,他一蹬木栏单手撑地,来了个漂亮的翻身,落定后朝正转身的塔林冲去。   银白的刺剑像暴起的毒蛇,又像炽烈闪电划过雨帘,快得难以捕捉,可最终,却仍没能刺入那片深海。   只是这次,它是被弯刀所拦。   “锵!”   一道清脆的交击声响起,剑锋与刀身间溅起些微火星,但惊人的是,二者竟势均力敌般僵持在了半空。   而没像凯因预料的,显出一面倒的情势。   这不可能。   这是在眼见这幕后,青年的第一反应,因为没有任何道理能解释,为何凡人之躯的对方,能挡下这剑。   就连手腕都没颤抖一丝。   “惊喜,大副先生。”   在凯因短暂怔然间,塔林大笑着,向斜上方反手一刀,虽没落在对方身上,可却“咔嚓”一声断了刺剑。   被袭来的风流逼退数步,青年看了眼手上只剩三分之一长度的刺剑,微微蹙眉后,将它随手抛在地上。   这柄跟他许久的佩剑,是从人鱼号船长室的木桶中取来的,虽然做工还算优良,却没道理能敌过那刀。   它被斩断虽称不上意料之中,至少他还算有心理准备。   真正令他困惑的,还是先前那一次交锋。   感受着凯因眼中,渐浓的警惕与不解,塔林放低弯刀,摊手说:“你说得不错大副先生,或许我确如你所言,没资格当那位的代行人,承无上恩泽……”   “但你不该小看他赐下的东西,因为它远比你想的强大。”   “超乎想象的强大。”   随着深海船长话音落下,伴着雷鸣,狰狞电蛇乍现,爬满了二人头顶的天穹,就连笼罩此间的风与雨,也变得无序起来,时大时小,像在畏惧着什么。   “是啊,那位没赐我神血,可却给了我生死予夺的威权。”   “这还……不够吗?”   看着微仰起下巴,面上笑意不再,只余森然与轻蔑的男人,凯因捏了捏拳头,淡声说:“我想还不够吧。”   “不然的话,你又怎么会被恩佐船长,踩在脚下十几年?”   闻言,塔林脸色陡然一变,只是还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本还在十数米外的青年,就已踏破雨水欺近。   哪怕失了武器,他仍没半分犹豫,因为相较那剑……   他体内的伟力,才是最可怕的杀器。   无声雷鸣间,青年蔚蓝眼眸中掠过电闪,继而整个瞳孔,都被那种极炽烈的光彩,毫不讲理地占据了。   恐怖的威势扑面而至,饶是深海船长都不由瞳孔一颤。   但很快,塔林回过神来,不知是嫉妒,还是要宣泄愤怒,他近乎咆哮般说:“你不过只是个陶醉于力量的无知小孩,光凭一腔勇气,又能成得了什么事?”   说着,他骤然抬起弯刀,直指青年。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怒火,本就猛烈的海风愈发强盛,自四面八方涌来,仿佛凝聚成了一堵无形的坚壁。   一面内藏无数杀机的墙。   陷入风流的凯因,耳畔只余风声呼啸,就连本能看穿所有的魔鬼之瞳,也只能透过近乎雾状的“高墙”,看到那道正徐徐后退,渐要似泡沫消散的人影。   虽然强大的体魄,能支撑青年继续前进,可速度却被极大限制,甚至那些絮乱风流,渐变得锋锐如刀。   在他身上切出道道血痕。   但这仅仅只是开始。   就如深海船长所言,这魔鬼赐下的弯刀很强大,无法理解地强大,它不只如传说描绘的只能影响大海。   而能掌控一定区域内的所有。   一如风,一如雨。   于是雨来了。   比之前急骤数倍的雨幕,从上空蛮不讲理地落下,冰冷而深沉,似要遮去、扭曲凯因所能眼见的一切。   风掩了声音,雨笼了视野,此时此刻,哪怕他身具伟力,似也成了一头困兽,寻不到半分逃脱的可能。   更别说是取胜。   但与处境相反,凯因仍很平静,目光在雨帘之间跃动。   经过先前的交锋、短暂的思索,与现今面对的情境,他知道自己确实轻视了对方,轻视了这神异弯刀。   它不仅能影响大海,还能驱动风与雨,且不只是简单、粗陋的操纵,而极精细,甚至能精准到一个点。   就像方才他出剑,男人横刀作挡,对方之所以没有溃败,就是因为那弯刀的刀身,或者说剑锋所指的那个点上,有风旋减缓冲击,而这也意味着……   那位船长极可能借助这一点,让这些絮乱的风流助涨刀势,从而凭借一副凡躯,展现出怪物般的伟力。   那就是危险所在,但同样也是机会。   握紧左拳,感受着那不知名布料的质感,青年的心神愈发沉寂,他微垂着眼帘,细细感知着身周一切。   等着那人必将刺来的一刀。   风流也好,雨幕也罢,顶多算是干扰,并不足以威胁到现今的他,甚至连消耗体力,效果都近乎于无。   那些刀般的风,在他的自愈能力前,根本算不得什么,那些血痕连一秒都留存不下,更别说让他流血。   就这么下去,他自信能和对方耗上一天。   但那男人有那耐心吗?或者说……对方能够支撑多久?   外物终归是外物,再强的神器,也不可能没有弱点、极限,何况持有它的,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凡人。   所以,无论从哪面判断,那人一定会寻机打破这僵局,试着用那柄神物,结束他这个“无知无觉”者的命。   而那时机,或许就在……   下一刻。   凯因瞳中光彩剧烈跳动,映射出那柄直直刺来的弯刀。   没有阴谋,没有奇袭,它就这么正大光明地来了,对身负魔鬼诅咒的青年而言,这算给足了应对时间。   因为那片深海料定,这位避无可避躲无可躲的宿敌、同类,面对这携天威而至的一刀,唯有闭目饮恨。   他没理由挡得住。 第580章 迎风而起的盾   “嗒,嗒……”   魇王号船舱,某个逼仄的房间门外,忽地响起了脚步。   听着那道不疾不徐,像野猫追捕亡命鼠般的脚步声,缩在床下的男人呼吸一滞,心跳难抑地狂跳起来。   “吱呀。”   伴着刺耳声响,木门被推开了。   因为房间位置偏僻,且已废弃许久,外侧并没安设油灯,就算门开也没光线洒入,里面依旧阴暗一片。   这也意味着搜寻会很困难。   且男人躲入床下,并非往里一钻,而是进了更深处的暗格,这是他专门留的,连船长都不知的藏身处。   虽说一旦出海,战舰就成了孤岛,藏再久也没法脱身,但有这准备总比没有好,毕竟谁能料定世事呢?   说不准哪天它就派上用处了。   就像现在。   但尽管身藏秘处,房中又阴暗无光,照理谁也没法发现自己,可听着渐近的脚步,男人依旧紧张无比。   毕竟那位来追他的,可不是寻常人。   而是同样颇善潜匿的专家,喜好在暗中刺杀的刽子手。   是五位海盗传奇中的血眼屠夫。   用力地眨眨眼,消去冷汗入眼的酸涩,男人一面压低呼吸,一面透过用以换气的小洞,朝着外侧望去。   因为已经适应黑暗许久,所以男人依稀能够看见血衣一角,看见那人止步在床前,而后转向了他这面。   这一刻,别说是呼吸了,男人就连片刻战栗都不敢有。   他浑身僵硬,几无声息,就像一具放了无数年的干尸。   男人瞪大的眼中倒映着那双靴子,直到他的精神与身体,都近乎崩溃时,那立于床前的人才终于离开。   待得追杀者出了房门,男人才骤然恢复生机般,大口却小心地喘着气,发现自己后背衣衫早已经湿透。   平躺下来,他身体的每一处,都透露着死里逃生的喜悦,就连嘴角都微微扬起,扯出了个难看的微笑。   但好景不长,特别是那个笑容,仅仅片刻后就凝固了。   看着那只近在咫尺,贴在木板上,散发五彩斑斓荧光的小虫,男人短暂怔然后,立刻推开暗格木板爬了出去,一边爬还一边尖叫,像要以此吓退对方。   幸运的是,直到爬出床铺,那小虫也没给他来上一下。   但不幸的是……   颤抖着仰起头来,看着面容隐在阴影中,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少年,男人疯了似地后爬,直至撞上墙。   “弗格森大副,你可真能跑啊。”   里奇伸出手指,接回小虫,将它放回胸前暗袋中的水晶管,同时淡淡地说着,旋即就要抽出腰间短刀。   “不不不,里奇船长,你不能杀我,我还有利用的价值。”   “对,我还有用,我还有用……”   看着对方走近,弗格斯抬手挡在身前,毫不犹豫地求饶,全然不顾此时的魇王号,到底有无更换主人。   他知道不立刻表态,等他的,必不会是什么俘虏条约。   不,现在看来,求饶似也没什么用。   止步在双眼无神,似已经放弃了希望的男人身前,少年轻轻摇头:“在我看来,我不会有用上你的那天。”   “永远不会。”   说着,里奇缓缓抽出两柄短刀,并不担心对方会否反抗,像他这种人,至死都只会是位懦弱的权力者。   连举刀都不敢,也能称得上海盗?   想着某些传闻,少年暗自腹谤,丝毫看不起眼前这位所谓的大阴谋家,但就在刀刃出鞘将将一半……   意外发生了。   淡金的光闪过,照亮了房间一瞬。   在一声隐约闷响后,里奇才回过神,不自禁地皱了皱眉,觉得自己刚才,似乎看到一道身影坠下了海。   一道……燃烧着的身影。   片刻后,少年才明白这不是错觉,因为舷窗外不远处,竟升起了一道极稳定的光雾,朝天穹袅袅而上。   看着像极了某种信号。   光雾经由舷窗而过,自也照亮了房间,照亮了弗格森死灰般的脸,他先是微惘地眨眨眼,而后像捕捉到了一线生机,猛地站起身来,朝少年扑了过去。   只是……他的目的不是袭击。   弗格斯死死按住少年的双手,想把那两柄抽出一半的短刀按回去,但怎么使力,都没法令其动弹分毫。   里奇力气不算大,可那也是要看对谁而言。   与近在咫尺的血瞳对上,感受着其中的漠然与杀意,男人咬着牙不松手,一面快速说:“里奇船长,现在不是你杀我我杀你的时候,我们得快些做准备。”   “我们得立刻让船员们停战,然后开着这艘该死的船,有多远逃多远,中途绝不能停下,不然的话……”   看着面色苍白,不似做戏的弗格斯,少年眉梢微扬,短暂沉默后,甩开他的手收刀,面无表情地追问。   “不然怎样?”   见状,男人知道自己逃过一劫,却仍有些失魂落魄,嘴唇都抿得发白,许久才定神:“不然它就该来了。”   “它?”   里奇哑声重复,在听到从弗格斯颤抖的双唇间,艰难挤出的那段描述后,沉默了会儿,旋即不由分说地,拎着他的领子就往外拖,只留下句冰冷警告。   “希望你没在说胡话,不然我一定会把你的舌头拔出来。”   被风雨笼罩,某种意义上真成了座角斗场的驾驶台上,那奇形弯刀终于展露峥嵘,携着风流破雨而来。   刀刃所指,正是青年的心脏。   这是出自魔鬼之手,用以帮助信徒在现世站稳脚跟的神物,不但拥有可怖魔力,锋锐更远超寻常刀刃。   别说只是受伟力强化的凡躯,就算是当代最坚硬的金属,也不可能挡它片刻,只能像纸般被一刀两断。   这就是深海船长的信心所在。   无论是驱动狂风,还是降下雨帘,他为的都不是掩谁耳目,而是为了困住凯因,让对方因迷失而止步。   如此,这刀就不会空,而若不空……   青年就必死无疑。   或许你临死前,会看清我与你的不同,看清是谁不配。   漠然想着,面上只余阴翳的塔林,穿过自觉让道的雨幕,在那些如臂指使的风流帮助下,鬼魅般前行。   目光越过如心跳般,散播幽光的弯刀,落在正抬手作挡的凯因身上,深海船长似乎已经能够看见,刀刃断他双臂直刺入心的画面,看到他死前的绝望。   但那绝妙的画面,直到最后,也没能呈现在他的眼前。   因为迎接弯刀的,不是青年的身躯。   而是一面盾。 第581章 盾与刀与丧钟   也许是因为天色过暗,又或者青年有意无意的遮挡,在这命运牵线的交锋前,塔林从未注意到那面盾。   因而直到刀刃与小盾交击,发出钟声般清脆鸣响的那刻,男人才如梦初醒,将视线投向它并再难移开。   身为现世中魔鬼最后的信徒,他自然知晓很多辛秘,一如那位在冰海的布置,或在大三角设下的杀局。   他了解所有的细节,又怎可能对这面盾一无所知?对这开启诅咒海大门的钥匙,源自旧历的神器……   埃癸斯。   “不……”   到那声清音敛没,塔林才勉强将心神,自那栩栩如生,绝美的蛇发人面上收回,后只来得及喃喃出声。   还不待男人低语的尾音落下,那面被凯因带离海底后,就从未有过反应,凡物般的小盾终于有了变化。   那张人面紧闭着的眼,忽地睁开,逸散出炽烈的银光!   那光如雾似气,同时不住扭曲跃动,像极变换无端的闪电,而就在人面睁眼,银光粲然后的片刻……   不,该说连眨一次眼所需的,十分之一时间都没有,如静画般交战着的二人,头顶上的天穹忽地一亮。   一道璀璨夺目的闪电,就这么直落而下,穿越狂风,刺破暴雨,精准地劈在了刀尖与盾面接触的点上!   下一刻,震耳雷鸣才姗姗而至。   自弯刀破雨而出,小盾迎风而起,再到二者交击电闪雷鸣,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以至于拥有魔鬼之瞳的青年,所能见到的,也不过身前的瞬息一亮。   然后,无比意外地看到,深海船长惨嚎着后退的一幕。   男人的惊叫被雷鸣压灭,不闻其声,而只能看到他大张着嘴,连连后退的狼狈样,更惊人的是,在这个过程中,那本被他牢牢握着的弯刀竟然脱了手!   那柄本通体深灰,极为朴素的弯刀,此时却格外的华美,因为那些水晶裂纹,正如星火般熊熊燃烧着。   它的身上,以及塔林焦黑的衣袖前,还隐约能见电流。   此景入目,凯因立刻就抛却了细想,去寻出真相的念头,身体下意识动了起来,朝那落下的弯刀追去。   现如今弯刀离了塔林的手,对方自也再没能力,去影响大海掌控风雨,因而拦路的风壁、遮目的雨帘尽皆坍塌,极短的时间内,驾驶台就恢复了清明。   再没什么能阻止一位受诅咒者。   身体传来的麻痹感迅速退去,深海船长明白了对方的想法,歇斯底里地怒吼着,向着不远处飞落的弯刀冲去,同时竭尽全力伸出手,想更快些接住它。   虽说失了神物,他不过一介凡躯,但到底在后退的过程中,同青年拉开了些距离,且那柄刀离他更近。   所以尽管凯因迅捷得惊人,但弯刀最终还是落在了塔林手中,一瞬间,庞然权能重新涌入了他的身体。   可这不是结束。   男人面上的后怕未消,残忍未起,脸就骤然扭曲起来,因为一面冰凉的,还残存着电流的小盾打在了他的背上,随之而来的,是凡躯难以承受的巨力。   “咔嚓。”   一声不堪重复的脆响,深海船长闷哼着向前倒去,弯刀也再一次离手,顺着微微倾斜的地面滑开了些。   看着距离自己仅数步之遥的弯刀,塔林喘着粗气,强忍着脊椎处传来的剧痛,朝着它一点一点地爬去。   但这一次,他终归是慢了。   凯因绕过在地上挪动的男人,止步在那柄渐黯的弯刀前,在它与对方手指相触前,弯身将它拾了起来。   站直身子,摆弄了下那柄刀,青年居高临下看着塔林,唇角终于多了抹微笑:“现在这威权不属于你了。”   撑着地面艰难站起,衣衫破烂,披头散发的男人摇晃着退了几步,再不顾及仪表,面容似困兽般狰狞。   他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剧烈的,带着血沫的咳嗽打断,许久后才将那怨毒心意,化作喑哑低沉的字符。   “它在你手里,就是把锋利点的刀,你们穷尽一生……”   急促喘息几声,塔林才接着说:“也别想企及那位,哦不,该说是你的船长,因为你的命运已经被划定。”   “将在今夜落幕。”   看着站都站不稳,却依旧强势,甚至于说那漠然目光,就像在瞧一个死人的深海船长,凯因不由挑眉,心间因那信标般的光雾,生出的不祥愈发浓郁。   但只眨眼的工夫,他就将这些情绪压下,就连唇角笑意都轻佻了许多,后微眯起眼,打量起手中弯刀。   “或许你说得有理,但我想,无论如何,你也会比我更早离开这世界,既如此,你又有什么资格宣判我?”   “另外,纠正你一点,我从不认为这弯刀是归属于你的。”   感受着对方微讽的眼神,知道他觉得自己是在胡扯,凯因耸了耸肩,故作无辜地解释:“我知道你想搬出爱德华船长,可拜托,他和我们一样都是海盗。”   “那么总该信奉一个‘道理’,谁拿到归谁,难道不是吗?还有,在得知它的存在后,我就一直觉得……”   笑意也好,无辜也罢,都像耀阳下的冬雪般消融、褪去,就像变了场魔术,轻佻的海盗顿时摇身一变。   化作执掌威权与生死,那位新生魔鬼最冷酷的代行人。   “我和它才是天生一对。”   轻柔夹杂冷意的话音落下,迎着深海船长难以置信的目光,青年徐徐举刀,刀间所指,正是他的心脏。   这怎么……   心间“可能”二字还未浮现,塔林深邃,却略涣散的眼瞳中,倒映出了弯刀,以及粲然亮起的幽蓝光辉。   片刻后,他眼眸一黯,只能从中隐约见到风流与雨幕。   “嘭!”   失了神力庇护,男人根本无从抵抗,被烈风裹挟,重重撞在了船舵旁的围栏上,差些就再直不起腰来。   双手摸索着抓住栏杆,塔林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头,似要看拖着弯刀,走过渐分雨帘的凯因最后一眼。   只是令人不解的是,在这生命的终末,这位一度被嫉妒与愤怒,占据了心神的男人,反平静了下来,眼底再没丝毫的怨毒,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怜悯。   真切而……让人心寒。   “噗!”   终于,青年来到了他身前。   伴着道低沉的刀刃入体身,那柄伴随塔林数十年,为他创造不尽辉煌的弯刀,深深刺入了他的心脏,可哪怕在这一刻,他的神情依旧宁和甚至说肃穆。   在眼中神光彻底黯去前,深海船长近乎梦呓般地低问。   “你听到钟声了吗,大副先生?”   “你的……丧钟。” 第582章 落幕还是开端?   凯因没有听到丧钟,而只听到了,一声声细密的“咔嚓”碎裂声,就好像身前有块坚石,正在坍塌崩灭。   事实也正是如此。   被刺穿心脏,瞳中光彩彻底黯淡,再无生机的塔林,并未前倾,或倚着围栏软倒,仍保留着生前姿势。   当青年从他体内抽出弯刀时,感受到的再不是与血肉的牵扯感,而似自岩壁中拔出,极为艰涩而费力。   当刀尖终于离开男人的胸膛,凯因甚至看到了些火星。   刀刃离体只片刻,那种低微碎响,就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变得频繁、清晰,终于,一抹淡灰色彩自脖颈起,逐渐攀上了塔林的面容,将其上肃穆永固。   他真的成了具石像。   就仿佛在先前的战斗中,受了小盾上蛇发人面的诅咒。   渐渐地,裂纹攀上他的脸庞,占据他衣下的每寸一肌肤,这具诡异形成的石像,开始毫无来由地塌裂。   只是并非如山倾石倒,裂成许多大小不一的碎石,而是散成了无数尘埃,自身躯一侧,顺着风流远去。   很快,尘埃散尽,不知被卷向了何处,驾驶台上,再没了那位海盗传奇的身影,只余下青年孤身伫立。   只是,虽然眼见了深海船长身死石化,然后碎成尘埃散去的全过程,可凯因没有,也没法注意到……   在那些飘散的“灰沙”中,隐着一枚不起眼的微弱光尘。   那枚黯淡的幽蓝光尘,当着魔鬼之瞳,躲过风雨越过船栏,最后顺着魇王号的船壳,无声无息入了海。   朝着那道淡金光雾,或者说,向海底沉去的遗躯飘去。   似对逝去故人的追悼,却更像……   某种邪恶的仪式。   凯因没注意到那枚光尘,自也不知海下正进行着的诡事,只以为终于除了大敌,替不知命运的船长、船员们复了仇,轻叹般出了口气,旋即俯下身子。   自那堆失了主人,颓然飘落的衣物中,拾起刀鞘、三角帽,与象征塔林身份,大海般蔚蓝深邃的大氅。   还挺合适的。   比对了下那件船长服,青年默然想,觉得至少比自己身上这件,紧得都有些盖不住小腹的短衬好得多。   一念至此,他轻笑着摇摇头,披上大衣戴上帽子,后收刀入鞘别在腰间,短短片刻,就像全变了个人。   自一位隐于夜色的刺客,化作“仪表堂堂”的海盗船长,简直与怀表中,那张旧照片上的模样如出一辙。   缓步来到船舵旁的围栏前,凯因居高临下地俯视甲板。   此时,那处的惨烈搏杀已然停止,一方面是因为先前塔林一念兴浪,将战舰当作天平随意摇晃,撞懵撞昏以至葬送了太多船员,让他们下意识停了手。   另一方面,则是因驾驶台上的这场宿命之战太过抢眼。   风急雨骤,电闪雷鸣,让人不侧目都难。   但也正因此,许多自“鬼浪”生还的海盗,亲眼见证了塔林的败亡,看到他作尘而散,青年似君王驾临。   自然再没了反抗之心。   “啪!”   不知是谁起的头,在一声脆响后,海盗们纷纷将手中武器,丢在了身前,白着脸颤着唇仰望高处那人。   以此表明敬畏与顺从。   可尽管海盗们不约而同地弃械投降,乖巧安静得就像兔子,但甲板上仍非死寂一片,不时传出撕咬声。   满身是伤,甚至有炽金血液淌落,相较先前萎靡了许多的巨龙,正沉默而凶狠地,啃咬着身下的怪人。   它角质鳞甲上的伤痕虽多,但大多是刀与枪留下的擦痕,并未真正伤到实处,而那些淌落着金血的,野兽爪迹般的深邃伤口,则都是拜眼前诡物所赐。   当然,那怪人远比它凄惨得多。   那件灰白长袍早已被撕成碎片,用以遮挡身躯的纱布,也十不存一,露出那诡物泛着幽蓝荧光的躯体。   除却面部仍被包裹着,看不分明外,那怪人的身躯与常人无异,只是被幽光笼罩,苍白甚至有些晶莹。   不过被巨龙撕开的,那人类肌肤的表层下并非血肉、骨骸,而是澄澈通透的,拥有叶片般脉络的水晶。   那些脉络就像血管,流淌着如火焰般燃烧的淡金血液。   而在胸膛位置,一枚异色宝石般的“心脏”正蓬勃跳动。   这怪人除去表象,通体上下,都是一种人类甚至自然,都无法理解的诡谲造物,处处透露着禁忌意味。   只是好在,它并非无法杀死。   在撕开怪人身躯,挖到那枚“心脏”后,巨龙低下头颅,不顾那些缠上来的火焰,一口将它撕扯了下来。   在“心脏”离体后,本还依凭残躯,作无谓抵抗的怪人,顿时失去生机,身周、眼瞳处的幽光迅疾黯淡,直至彻底熄灭,全身都在无温火焰中化灰弥散。   叼着那枚“心脏”晃了晃头,将面上的雨水血流甩开,巨龙在用力噬咬几下后,将碎成数块的宝石吞下。   这之后,尼德霍格身上的伤势,肉眼可见地弥合了些,就连瞳中的光彩,也逐渐恢复甚至较先前更盛。   很明显,它将那“心脏”当成了某种养料。   就像那巨蛇企图对罗伊做的。   或许对旧历的那些永恒生灵而言,吞噬生命毁灭一切,就是这么个简单的过程,而不会涉及什么善恶。   在吞下那枚“心脏”的极短时间内,巨龙又似乎隐隐大了一圈,感受着体内四处冲撞,无处发泄的热流,它高昂头颅,似那同名的,不屈的祖类般咆哮。   仿佛要宣告自己对这片海的威权。   但没多久,叫声戛然而止。   巨龙垂回脑袋,双眼危险地眯了起来,它在甲板上徘徊,不住地望向四面的大海,就像在寻找着什么。   可直到最后,它也没如往常般,“嗅”到对方的大致方位,而只感觉那种宿命般的牵扯,在愈发地强烈。   愈发地近。   喷吐着粗重的鼻息,尼德霍格眼中的惘然一闪而逝,转瞬间变为仇恨与暴怒,它高展翅翼作应战姿态。   在巨龙四向搜寻的时候,凯因就察觉到它状态不对,快步走下驾驶台,正巧在它作势欲飞时拦下了它。   “出什么事了?”   轻抚着巨龙的卷角,青年微蹙着眉,略沉重地问,同时回忆起了,深海船长在临终前,说的那番低语。   但不待他想出个所以然,亦或巨龙低吼着回应,通往船舱的木板门就被重重推开,而后虽不见人影,却率先传来了里奇的高喊,竟是在对海盗们下令。   “给我停手,然后立刻把船开起来,你们这帮混蛋……”   “如果都不想死的话!” 第583章 太迟了   命令初落,少年就来到了甲板上。   出乎意料的是,跟在他身后的,并非近乎形影不离的薇薇安,而是塔林的那位副手,大阴谋家弗格森。   这位瘦削矮小的男人,一登上甲板,就撒开腿,朝那群幸存的船员跑去,一面跑一面让他们放下武器。   待得临近,他才有些尴尬地发现,这些本凶恶无比的暴徒们,此时无不两手空空,满面地惶恐与恭顺。   明显早已投了降。   短暂地呆滞后,弗格斯也不顾海盗们有些闪躲的眼神,立刻开始讲明局势,同时了解战舰的受创情况。   这期间,随着里奇一同来到甲板,被水鬼们推搡着前进的海盗们,也在得到少年同意后,朝那面涌去。   “这是什么情况?”   微蹙着眉看完这幕,隐约听到那位大副口中的“停战”、“修船”之类的事项,凯因转回身,看向少年问。   “说得好听是停战,实际上,这船现在起就是我们的了。”   简单解释了句,里奇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点头赞许:“这身行头不错,看起来,你已经搞定那老家伙了?”   得到肯定地答案后,少年伸出手,鼓励般拍拍他的肩,旋即回身,对水鬼们向魇王号船员们的方向,微转了下脸,示意他们过去帮忙……或者说监督。   做完这些,里奇才迎着青年不解地目光,指着那道袅袅而起,愈发明亮的光雾,解释:“这是一种信号。”   “用弗格森的话说,就是献祭一位‘信徒’,或者说傀儡,用它死前最炽烈的火种,吸引某些东西的到来。”   “就跟流落孤岛时,生火求援一个意思。”   注视着若有所思的青年,看着他蓝眸中剧烈闪动,后迅疾落定的光彩,里奇知道,他该已经有了答案。   就算没有,也必有了猜想,做好了准备。   于是短暂沉默后,少年轻声说出了,那连他想起,都会感到无边压力,甚至第一反应就是撤离的名讳。   “来的是……溺亡船长号。”   话音落下,二人间顿时陷入安静。   许久,猜想成真的凯因,才回过了神,眉关愈发紧锁,最后确认般问:“你确信,来的一定会是那东西?”   对青年的质疑,与沉重语气并不意外,因为在初知道这消息时,里奇自己的反应,比他还要夸张一些。   毕竟,在海盗传说中,那艘死人船就是除却与永生挂钩,游离世外的维多利亚号外,最出名也最令人恐惧的鬼船,凶名响亮到,足以令亡命暴徒胆寒。   有传闻说,但凡遇上那艘船的,无不成了它的一部分。   当然,这并不全然准确。   虽不知道,有没有其他船,在遭遇它时逃过一劫,但至少人鱼号曾做到过,甚至还向那东西开过几炮。   且相较于热衷于此话题,却从未有幸或不幸见过它的海盗们,里奇一众对那船的真相,要更为地了解。   他们知道它的来源与成因,知道它是魔鬼的索命死镰,同时也更清楚,它远比传说描绘的要恐怖得多。   是足以葬送文明的灾祸。   “我也希望,我们只是在杞人忧天。”   轻轻摇头,里奇少有凝重地说:“但无论是从塔林的身份,弗格森的表现,还是……这大家伙的反应看。”   望着明显极为暴躁,在凯因的安抚下,才能勉强压住杀性的巨龙,少年哑声说:“那都是唯一的可能性。”   “所以做好准备吧,说不定很快,我们就有幸见到它了。”   里奇刚说完,身后就响起了脚步声。   直到少年侧身让开,凯因才发现,来的是薇薇安,且她身后还跟着许多水鬼,似乎很吃力地抬着什么。   “嗵!”   伴着身闷响,一具支离破碎,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伤口生出肢体的残躯,被重重抛在了甲板上。   “还有就是,这东西怎么都死不了,你有没有什么法子?”   听着里奇稍显烦躁的问话,青年才从那残躯上存留的纱布,与极熟悉的气息,认出那是三位怪人之一。   那三只魔鬼造就的傀儡,一只被塔林背刺化作信标,一只被巨龙夺心而食,现在就只余眼前这一只了。   想着先前所见,尼德霍格进食的画面,凯因蹙着的眉微松,拍了下它的卷角,而后示意二人跟自己来。   离开途中,少年少女忍不住回首,而后被那极“血腥”的一幕狠狠震撼,这才收回目光,彻底放下心来。   “那么,若真遇上了那艘死人船,我们有什么战术没有?”   止步在船首,青年回过身,望了眼正紧锣密鼓修复船帆、重系绳索的海盗们,继而看向里奇二人,问。   “战术?能有什么战术。”   闻言,里奇耸耸肩,面无表情说:“唯一可行的计划,就是能跑多快跑多快,就凭我们这点儿人手……”   “根本对付不了那东西。”   听到这,凯因扬了下眉,虽未言说但意思再清楚不过。   过去的魇王号,或许不是那诡物的对手,但要知道,现今在这的,可不仅是位手执神器的凡人,与三具傀儡,而远比那强大,甚至足以横扫整片大海。   拥有这样一股庞然伟力,竟还是阻不了那艘巨舰分毫?   这是否有些过于夸大了?   见状,里奇不用想,也能猜到他的想法,微嘲地笑了笑:“我说大副先生,你现在似乎有些自信过了头。”   “可你也该清楚,能拿下这艘船,本就是意料中的事,如果手握这般变数,还赢不了塔林,那才是笑话。”   “但是溺亡船长号不同,那是绝非常理能够解释的存在。”   直视着青年的蓝眸,里奇冷冷问:“你不妨好好想想,如果说你和罗伊陷入的,本是为女士准备的杀局,那在魔鬼除掉她,除掉自己最大的威胁后……”   “谁来对付那条蛇呢?”   听着,凯因微眯起眼,说:“你是说,溺亡船长号是魔鬼,用以猎杀巨蛇的后手,它和那怪物一般强大?”   “只是猜想。”   对此,少年并未一口应下,而是淡声说,继而补充:“但就算那船比不上‘海德拉’,想来也不会差多少。”   “还有就是,我亲眼见过它,比你更清楚它有多么可怕。”   “这事儿你该听我的。”   里奇说得有理有据,青年沉默片刻后,终归颔首同意。   时间分秒而过,在海盗们的吆喝中,备用船帆终于高高升起,所有绳索都恢复如初,魇王号重新起航。   在少年的示意下,朗费罗担任了舵手,他想着凭着这位水鬼之首,对怨念与怖物的天生敏感进行趋避。   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还不等战舰开出多远,那愈发明亮纤细的光雾,竟以极快地速度黯淡下去。   仅数个呼吸的工夫,它就彻底泯灭,消散在了海雾间。   魇王号船首。   望着光雾原先存在的位置,三人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贪血者再忍不下这沉寂氛围,试探着开口发问。   “这算是……结束了?”   背对凯因与薇薇安,少年向着光雾方向前行数步,安静地感受了会儿后,侧过身来,对他们摇了摇头。   那对一贯冷漠的血瞳中,更是涌动起名为焦躁的情绪。   “不,是太迟了。” 第584章 船首孤影   是的,太迟了。   在光雾泯灭后不久,话音落下的一刹那,大雾就来了。   就如当初驾驭商船,驶向群岛的过程中,被维多利亚号“缀上”时般,诡异白雾毫无来由地出现在远方。   继而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最后将魇王号四面,以至上方尽皆笼罩,海盗们朝外望去,却惊恐发现,自己的视线最多只能外延十米不到的距离,更远,则是一成不变的惨白色彩。   晦暗与阴冷的氛围逐渐弥散,就连本狂暴无比的潮声雷鸣,都模糊了许多,就像被人蒙上了一层帘幕。   更令人感到诡异的是,先前那骤急,无处不在的风雨,毫无征兆地停了,不,该说是被大雾重重阻隔。   现在的他们,就像遭受了奇诡诅咒,被生生隔绝世外。   成了无处可去的流放者。   虽然不知将会发生什么,可那种空洞却真切的恐怖,却已牢牢攥住众人心神,让他们不由呼吸粗重面色惨淡,若不是被水鬼盯着,只怕早有人跳了船。   因为很明显,这诡雾就是冲魇王号来的。   面对这般情境,原有些心情沉重的里奇,反平静了下来,他朝惶恐的海盗们瞥了眼,语气冰冷地警告。   “给我听好了,留在船上你或许还能活,可一旦下了水,没任何人能逃过那东西的追猎,就连我也一样。”   “所以都给我老实待着,别犯蠢,因为你们大可放心,若谁不够听话,无须他自觉,我亲手把他丢下船。”   相较诱惑,威胁向来更有力量,何况它出自少年之口。   果不其然,在听到里奇不涉真相,却格外直白的奉劝,以及对付违逆者的手段后,虽然船上人心依旧不怎稳定,却再没有谁,想着或试着去投身大海。   连血眼屠夫都没有,不敢有这想法,他们又有何资格?   压下初有端倪的乱象,里奇再没耐心理会那些俘虏,对不曾负责监视的水鬼下令:“立刻降帆停船……”   “准备迎敌。”   水鬼们自不会质疑他的决定。   只是那些海盗闻言,顿时哄乱了些,他们面面相觑,无不看出了各自的惊惧,最终将目光投向弗格森。   见状,魇王号的前任大副,只好迎着监察水鬼们似要噬人的目光,硬着头皮走出,来到里奇三人近前。   看着转过身,正打算走回凯因二人身侧的少年,弗格森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探问:“里奇船长,我们不是说好撤离吗?船也恢复了动力,怎么就……”   “已经来不及了。”   听着身后的问话声,里奇脚步一顿,微侧过脸,看不清情绪地打断,后补充:“还有告诉那群蠢货……”   “我会留着他们,是因为他们还拉得动帆抬得起锚,还能多少为我流些血,谁做不到或不愿意可以离开。”   “我绝对不拦。”   听着少年轻柔,却寒意十足的宣告,弗格斯浑身一哆嗦,应下后即刻原路返回,去做自己该做的工作。   而没胆,去探究那“离开”二字,究竟指船还是这世界。   也许这本就是同一回事。   看了眼走回的里奇,凯因继续将目光,投注在魇王号前侧的诡雾上,眼瞳中炽光不熄熠然生辉,很显然已驱动伟力,可饶是如此,他的面色仍不好看。   因为他发现,哪怕动用魔鬼之瞳,自己也望不穿那雾。   所能做的,只是比那些海盗,望得远上二三十米,想来同样视力不凡的里奇二人,也不可能看得更深。   但……最远至多四十米?   这距离,于惨烈的搏杀而言,或许已算充足甚至是多余,但放在海上,放在战舰争锋中转瞬就会消逝。   换句话说,如果此时前方,有一艘战舰正全速地撞来,那么他们可能连最为仓促的应对,都来不及做。   而若撞来的是那艘骸骨巨舰,魇王号极可能瞬间溃败。   因此,在发现诡异白雾涌来,没机会逃脱的那刻,少年就已决定停船备战,以此争取那点可怜的时间。   至少你不用担心,会在前行过程中,迎头撞上那鬼船。   凯因清楚现状,自猜得到他的想法,对此并无异议,只沉声说:“看来就算听你的,我们也逃不过这遭。”   “那就只能‘撞’上去了。”   这个“撞”字,自不是趋船向前,然后在那坚壁上撞个粉碎,而是凭手中力量,尽可能从那撞出个缺口。   撞出条生路。   听着青年话间战意,里奇轻“嗯”了声,同他般望向前方,血瞳平静得可怕,似笃定那就是对方的来处。   那艘死人船,是魔鬼最可怖的爪牙,别说是现世,哪怕放在旧历初落,那些伟大之人犹在的时代,也近乎无可匹敌,自不会,也无需用什么奇袭手段。   它只需现出真形,任何挡道者,自就会在丧钟中凋零。   也许是巧合,亦或真听到了少年的心音,魇王号前方的大雾中,忽地响起声脆响,时远时近不知起处。   “铛。”   那是丧钟,是命定的死亡。   这一刻,魇王号上的所有人,甚至藏匿在这片水域中,无论潜得多深的海洋生灵,全都听到这道钟声。   随即而至的,是源自心底,甚至灵魂深处的无边恐惧。   如果说那破水而出的巨蛇,带来的是发于血脉的压迫感,是生命对毁灭的天然畏惧,那么此时,这道近乎圣洁的钟鸣,就是在宣读你避无可避的命运。   自此刻起,你的一切不再属于你。   属于那片混沌,属于无数血肉骨骸灵魂的聚合体……   溺亡船长号。   忽有风起,不过是微风,自魇王号前侧的迷雾中拂来,吹动了人们的衣衫,与那未来得及换下的旗帜。   然后诡雾开始扭曲、纠缠,逐渐因厚度的变换,晦暗天光的折射,而生出种虚渺感,就像是海市蜃楼。   而在那极不真实,似碎成无数块的镜面的景致间……   一道船影无端而现,徐徐临近。   伴着第二道钟声,那与魇王号相较,庞大若城堡的艨艟巨舰,终于在众人眼瞳中,映出了稳定的轮廓。   他们甚至能隐隐听见,无数怨魂、厉鬼在尖啸,数不尽的骨骸在摩擦作响,甚至还有暴虐沧桑的龙吼。   魇王号上的巨龙同样在咆哮。   在第一道钟声响起时,它就来到了船首,死死盯着那片大雾,就仿佛透过命运的丝线,看到了那艘船。   直到听到那道龙吼,巨龙再难压抑心间的仇恨与愤怒,踏前一步,前所未有地怒啸,双翼更高扬而起。   好在有人拦住了它。   里奇就在巨龙头颅近旁,他轻轻拍着它的脸侧,虽仍望着那船,口中却念念有词:“冷静,冷静些孩子。”   “现在还不是时候,远不是时候。”   虽然二者没有对视,可感受着他的安抚,听着后一句话,巨龙虽然眼中暴虐不减,却真地平静了下来。   它的智慧远超凡灵,自然知晓,现在的自己不可能是那东西的对手,贸然接战,很可能会葬送掉一切。   但不知何时,少年轻拍着巨龙的手,突兀僵在了半空。   不是因为巨舰已至,攻势如潮而来,而是因为他看到了……绝对无法想象的一幕,陷入了难抑的震撼。   凯因与薇薇安,此时也是一般反应,他们三人的视力,本就远胜常人,自然先海盗们一步看到了更多。   而之所以心念强大的他们,都落入了难以自拔的震动,是因为在那艘巨舰的船首,在那尊似乎“活着”的,手持铁锚火炬,枯骨巨人般的船首像旁……   站着一道孤寂的身影,站着……   一个人。 第585章 旧日神话   在大雾突降,鬼船现身之前,曾有一粒极不起眼的幽蓝光尘,避过魔鬼之瞳,钻入了暗沉无光的大海。   它在冰冷的海水中漂游,却不受絮乱暗流的影响,似乎无实无质,并非现世存物,而是种虚渺的媒介。   用以沟通……灵魂与身躯。   事实也正是如此。   它携着某种恶毒心念,循着那道在海中,像灯塔般耀眼的光柱,飘啊飘,直至飘入刺目光明的最深处。   也就是那道被光焰包裹,沉向海底的遗躯的心脏位置。   那被弯刀刺出的空洞中心。   然后,那道自此而起,直入天穹的光雾,就像被夺了源头,再没有升起,从下至上,绝唱般暗淡下去。   再之后,那空洞开始惊人地缩小、弥合,只瞬息就完好如初,于是心跳重响,无魂死躯再度活了过来。   “咔咔……”   几声松动骨节般的脆响后,那笼身衣物与纱布被尽数烧尽,暴露苍白身躯的怪人,眼中重又现出幽火。   它徐徐仰头,朝魇王号的方向看了眼,似怪笑了几声,继而转身,游向相反的方向,只留下一串泡沫。   “爱德华船长?”   魇王号船首,在被那诡物上的身影,震撼了许久后,里奇终于哑着声开口,少有地,极不自信地猜测。   望着那身处蜃楼,只被那骨骸巨像手中火炬的幽绿光彩,照亮衣角的人影,凯因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   “不,不是他。”   不是那可怖魔鬼,不是这死人船的主人,那还能是谁?   谁能与这怪物安然共处?   “见鬼……”   闻言,里奇不由眯起眼,身体都无法抑制地紧绷起来。   青年虽不是魔鬼一脉,但到底承了罗伊的诅咒,与那些“怪物”扯不开干系,能辨出那人不是爱德华船长,并不令人惊讶,真正让少年紧张凝重的……   是一个自心底浮起,就再难压下的猜想。   那猜想源自罗伊的身世,魔鬼一脉写就的历史,以及更多传言、推断或他亲历之事,而这所有一切,最后化为了那个自他唇间飘出,轻柔至极的名讳。   “杰拉德船长。”   这一刻,魇王号船首似陷入了死寂,就连钟声、尖啸或龙吼,都仿佛消弭无踪,再传不到三人的耳畔。   因为那名字的主人,同罗伊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更因为那突兀消失在历史中的人物,实在太过传奇。   杰拉德·罗伊,薇薇安常年身处冰海,也许对这个名讳并不多了解,但里奇与凯因,却是不可能不知悉。   深刻于心的那种知悉。   因为那个男人,曾击败了过去身为帝国雄狮的纳伦,并将那位老皇帝,与诸多奥兰权贵统治此世的愿景,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一踩就是数十年之久。   甚至成了无数权力者日夜难忘的梦魇。   在那时的海盗们眼中,相较于隐在阴影里的大船长,杰拉德这三个字,所象征的权威甚至要更胜一筹。   他出世来未尝败绩,各方面都几近完美,若非海盗法典有禁令,他怕早就坐上了那空了数百年的王座。   成了现世的海盗之王。   但就算没有这名号,他的无上地位,也早被群岛众人所公认,此外,他还有着无数足令人敬畏的身份。   当代传奇之首,大船长命定的继承人,红胡子等一众大海盗的挚友兼领袖,黑鸦会的创始人之一……   太多太多,数之不尽。   更有初入大海的夜幕船长在内,许多有力有未来的年轻人的支持,以至现今还有很多人对他念念不忘。   里奇自也是其中之一。   正因为随罗伊一同长大,身处漩涡中心,少年不仅更了解那位,还知道许多同他相关的隐秘或是真相。   所以,在猜出来者身份的那刻,他不仅没半点放松,反比先前更为警惕沉重,似乎那人比魔鬼还可怕。   不,也许那人本就是一位魔鬼。   “铛,铛……”   钟声随着微沉的喘息,再度回到耳畔,里奇猛地转过身来,对或呆滞或惊恐的海盗们,高声下达命令。   “所有人听好,准备弃船,然后……”   声音戛然而止,似乎哪怕对少年,对这位名震大海的传奇而言,要对那人说出那两个字,依旧很困难。   需要勇气,颠覆一切固有认知的勇气。   因为他接下来要做的,必须做的,就是挑战旧日神话。   “作战。”   少年终归说了出来,虽然有些艰涩、沙哑。   “撞上,不,也许用不着撞上,这船就会变成一地碎片。”   转回身,看着向自己望来的凯因二人,里奇面上的紧张,眼中的焦虑尽数消失,他面无表情地快速分析:“所以当那船靠近过来时,我们就得全员弃船。”   “当然,要在足够近的距离跳,因为一旦被海浪冲走,那么那人就死定了,无论我们最后有没有成功,他都会成为这‘死亡盛宴’中,最先被享用的祭品。”   “而我们要做的能做的,就是登上那船,然后制住……”   微微一顿,少年深吸口气,语气复杂说:“或杀死那位。”   杀死……杰拉德船长。   听到这话,凯因二人齐齐一怔,似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但很快,青年就反应过来,眉头紧蹙:“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可你怎么能确定,他一定就是那船的命脉?”   “万一他也只是个被操纵者……”   没让凯因说完,里奇就沉声打断:“因为我们只能这样希望,而且不……战胜他,就不可能赢下这场仗。”   注视着少年闪动着的眼眸,凯因知道他并不像表面般平静,安静片刻后,微微颔首,认可了他的选择。   相较对方,身负诅咒的青年,更明白那道孤影的可怕,明明隔着大海,却已能感受到铺面而来的压力。   那与自己如出一辙,却强大了不知多少倍的魔鬼伟力。   那位或许比那艘死人船还要可怕得多。   不过,这也正好解释了,为何爱德华船长会以那艘巨舰,作为终结巨蛇的手段,明明它及不上那诡灵。   原来是有他在。   只是这也引出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当溺亡船长号,和那位旧日神话联手时,世间还有谁能抵挡得住?   “海德拉”不能,他们又如何可能。   “那么,你觉得这次有多少成算?”   看着同样沉默的二人,薇薇安轻叹口气,看向少年问。   闻言,里奇摇摇头,走回船栏前,眯着眼望向那逐渐清晰,似要自蜃楼化为现实的巨舰,哑着声低念。   “没有,一分也没有。” 第586章 宿命与奇迹   随着骸骨巨舰越来越近,魇王号上的氛围也愈发沉凝。   就如少年所言,他,不,他们三个足以位列当世意志、信念最强的人,在面对那组合时都全无把握,不知内情,但已察觉到些什么的海盗们自更绝望。   因流传开的,对鬼船来历的猜测,也因为里奇的命令。   他先前就说过,若是落了水,就绝对逃不过那怪物的追猎,可是现在,却又对他们下令说要弃船入海。   这明显的矛盾,与他下令时的停顿,已经能说明很多。   这必然是场有死无生的战役。   连血眼屠夫都没信心。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屈服于他,愚蠢地随他送死呢?   被俘的海盗们,几乎都这么暗想,只是碍于身周的凶恶水鬼,没人有勇气把这个想法,推动到哗变上。   而只想着提前逃跑。   尽管知道,孤身漂流在大三角中,是几无可能有活路的,但怀抱微渺希望,总比立刻就送命要好得多。   一念至此,海盗们再顾不上更多,无视水鬼的咆哮,弗格森的咒骂,纷纷越过船栏,朝无光海面落去。   看守的水鬼们反应已算及时,但最终它们也只留下了不到一半人,其余的海盗,无不成功地跳下了船。   听到动静,船首的少年缓步走近。   看到那双愈来愈近,最终止步在身前数步处的黑靴,本还因被夺走“希望”,或暴怒挣扎或凄然求饶的海盗们,无不收了声,瞬间化身为了乖巧的兔子。   “不不不,里奇船长,请相信我,他们只是糊了脑……”   看着少年漠然的神色,弗格森赶忙带着寥寥几个,没发疯跳海的手下,来到他近前,低声下气地求情。   只是还不等这位大副说完,里奇就抬起手打断了对方,同时听不出情绪地说:“我理解,把他们都放了。”   得到命令,水鬼们威胁般吼着,一面却听话地收了手。   重获自由的海盗们迅疾起身,聚拢着退到了船栏边,劫后余生般大口喘息,望向少年的目光满是畏惧。   “我记得我承诺过,如果你们想跳船,我绝不拦着你们。”   里奇看着“抱团取暖”的海盗们,眼中带着丝怜悯,就像在看着群白痴,他挥挥手:“想跳的都赶紧滚蛋。”   见状,海盗们面面相觑,可出奇的是,在长时间的眼神交换后,竟再没有一人,去拥抱那所谓的希望。   没人跳海,他们只又小心翼翼地,将目光投向了少年。   似乎在寻求一个答案。   “哦,现在没人想跳了?”   少年求证般追问了句,见无人回应,无趣地摇摇头,朝船首走去,只留下道背影与一句轻飘飘的咒骂。   “一群无可救药的蠢货。”   就在海盗们对这骂声不甚理解,只以为他是单纯的发泄时,身子猛地一僵,因为远处忽地传来了惨叫。   向海面投去目光,众人才发现,那些初才落水,本该朝后游去的同僚们,此时却无不挥动双手,向战舰哭喊着求救,因为他们正止不住地被拽向远方。   被无形的暗流,或者说命运的绞索,拉向了那片大雾。   拉向溺亡船长号。   这时他们才绝望地发觉,这海早就不是他们了解的那片了,自那艘鬼船出现起,就已是它的夺命猎场。   谁也休想离开。   没去管那些远去的“祭品”,也不想理那些也许是怕痛,没选跳水而是爬下,此时正鬼祟攀回甲板的家伙,里奇平静地回到了船首,拍了拍巨龙的卷角。   “看来不是时候也得上了。”   对低吼回应自己的巨龙笑了笑,少年深深地吸了口气,望向了那距离他们,已不足一海里的骸骨巨舰。   可就算如此,因白雾的原因,此间天光太过晦暗,巨舰的身形仍被大片阴影覆盖,那人的面容也一样。   但至少,三人已能看到,他那对全无情绪的炽金眼瞳,里面有雷霆有烈火,似乎下一刻末日就会临近。   魔鬼伟力,就会将他们碾成碎片。   “都准备好。”   听着少年的提醒,直视那连同样拥有魔鬼之瞳的自己,都会被刺痛双眼的金瞳,凯因下意识按住了腰间弯刀,身体更因那种危险与威压全然紧绷起来。   杰拉德船长,也就是罗伊的父亲,强得简直不讲道理。   但就是这样的存在,仍败给了那魔鬼。   他又该有多可怕?   面对着那人,在这样的时刻,似乎只有不间断地思考,才能压下心间的阴影,只是凯因的思绪,很快又被里奇微哑的声音打断,那是个很简单的计划。   简单到近乎疯狂。   “待会我们随尼德霍格先上,大家伙去拦着那船首像,我们直奔杰拉德船长,其他人会帮我们拖延时间。”   感受着凯因“你说真的”般的目光,少年无谓地耸了耸肩:“好吧,说是拖时间,其实就是让他们去送死。”   “但这又有什么所谓,别说他们了,我们不也是和死神共舞?拿得下杰拉德船长还好,而要拿不下……”   顿了顿,里奇苦兮兮地笑笑:“我们就在船里再相见吧。”   在那堆骸骨、血肉构成的“森林”里。   想着那恶心的场景,薇薇安抿了抿唇,极为嫌恶地说:“那我宁愿数百年前,女士没从那漩涡里捞起我。”   三人或沉默,或苦笑,或抱怨以缓解那令人艰于呼吸的压力,但无论做什么,都无法阻止那船的临近。   就像人永远也抵抗不了宿命。   除非……   他的力量,强大到足以改变此事走向,甚至扭转命运。   就在三人停止言谈,做好迎战甚至是赴死的准备,打算朝巨龙身上爬时,那些本被带向大雾的海盗们,发出的歇斯底里的哭喊声渐低,最后彻底消失。   不是被那鬼船吞没,而更像是因绝处逢生而陷入呆滞。   里奇三人第一时间发现了异样,互视一眼后立刻停止攀爬,望向前方,而后看到了那可称奇迹的一幕。   那些小点般漂浮着的海盗们,竟就那么停在了大雾前,再没向里一步,就像被一堵无形的墙拦了下来。   那柄魔鬼最锋利的死镰,那艘拥有近神伟力的死人船,同样被挡在了墙后,非但没能驶出那片诡雾,就连身形都开始模糊、扭曲,极明显地向后退去。   不该说是退,而像是这蜃楼,在闪烁间变得愈来愈远。   直至将要消散在世间。   “见鬼……”   看着这无法理解的一幕,里奇又重复了遍这个词,本因苦笑,而有些耷下的眉梢,更是止不住地上扬。   “这又是什么发展?” 第587章 最高的山   溺亡船长号在后退,一退再退。   就像被无数只无形的手,拖着拽着,回到迷雾的深处,回到那片自数百年前,就与现世隔绝的旧海去。   落于水中,止在雾前海盗们,与魇王号上众人无不沉默、震撼地看着这一幕,感受这有如神迹的转折。   对此,就连船首的凯因三人,都寻不出任何理由解释。   因为这毫无道理,简直荒谬绝伦。   深海船长以一位魔鬼信徒为祭,创造了引导那诡物的信标,于是大雾降临,它载着那位旧日传说到来。   且在先前,那鬼船已临近迷雾边界,距现世一步之遥。   它面前该是有堵墙的,也许象征因果,亦或是诸神在离去前,所留下的禁制,但终归阻不了那般组合。   不止凯因,少年少女同样感受到了,那无形避障的存在,但也更清晰地感知到,它几乎在一瞬间崩灭。   因为那具船首像举起的火炬,更因为那道孤影的意志。   火光照亮了前路与坚壁,于是魔鬼伟力汹涌而至,轻而易举撕裂了它,就像撕开一张平平无奇的白纸。   但那之后呢,之后发生了什么?   就在溺亡船长号准备驾临现世,先享用完海中“美餐”,再吞没魇王号上的一切时,却不知缘由地停了。   而后被逐渐赶回旧世界,一如眼前这幕。   “铛,铛……”   本轻灵,甚至有些圣洁的钟声,在变故发生的那刻起,就变得急促而絮乱,似乎那诡物再不打算“掩面”。   它开始猛烈地颤动、前冲,明显不愿就这么狼狈退走。   那尊巨像狰然地咆哮起来,于是那些隐在雾下阴影中,令人发憷的骨骸、血肉造物,也随之尖啸怒吼。   在这过程中,溺亡船长号本模糊、淡去的身形再次变得凝实,它全力以赴地抵抗着那种无形的阻力,甚至似乎略占上风,开始一点一点地向前方“挪动”。   同时,那骨骸巨像手上的火炬,忽地绽放出夺目光彩,就像有轮幽然,却永恒不落的碧阳在海面升起。   幽绿光辉中,那道孤影踏前一步。   “嘭!”   冥冥中似有音爆响起,一道无形的波动,以那人的位置为始,携着可怖威势,骤然笼向前方的天与海。   哪怕隔着有一段距离,凯因三人仍能感受到那般威严,就连魇王号,都在海盗们的惊叫中无端地一沉。   众人的心也随之一沉。   因为在那骇人动静后,他们看到那艘骸骨巨舰又向前方,极狂暴地行进数海里,渐要回到原先的位置。   它在挣扎,而且已无比接近成功。   但面对此般情景,船首三人,却再没命令海盗们准备作战,也没登上龙背的打算,而只蹙眉沉默望着。   望着那鬼船,那神话,同某种他们看不见的力量对抗。   另一股……强到无法想象的伟力。   伴着巨像又一声怒吼,缠在它手上的锈蚀铁链急速舞动,那沉重的漆黑铁锚,被朝大雾边缘掷了过来。   仿佛只要它能落在雾外,落在这片现世的海中,那么那艘死人船,也就能循着锚点与铁链降临这世间。   看着带着呼啸风声临近,迎面落来的巨型铁锚,雾前的海盗们纷纷尖叫起来,手脚并用地向远方游去。   所有人的注意都在那巨锚上,因而没人注意此时外界的海,已不受那诡物的影响,再没绞索扯人入雾。   这一幕仿佛在预示着什么,预示着……   “嘭!”   在里奇“果然如此”,凯因与薇薇安微惘的注视下,铁锚先重重砸在了本无阻力的雾壁上,而后无力地滑落,摔入那片旧海,带起一道震耳欲聋的水声。   更惊人的是,当人们将视线,转回那艘骸骨巨舰时,却发现那尊船首像,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仰躺着。   不,相较于仰躺,那更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死死按住,哪怕只看着,众人也能想象到那种尖锐的裂响。   咔嚓咔嚓,吱呀吱呀。   无数骨骼断裂,血肉绷裂,仿佛下刻它就会拦腰截断。   与此同时,站在他身旁的那人,不知何时已退回原位,看了眼巨像的凄惨下场,又望了眼魇王号,更确切说是它身后的天空,后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   渐渐隐没在大雾与黑暗中。   于是溺亡船长号开始无声地掉头,那被压得动弹不得的骸骨巨像,也在鬼船远去数百米后渐渐直起身。   它将铁链一圈圈收回手,取回船锚,再没看现世一眼。   就如这场雾来时那般,当魇王号上众人再看不见鬼船船影后,它退得也极为突兀决然,几乎在几个眨眼间,就消失无踪,被其隔绝的风雨也重回此间。   感受着拂来的狂风,落在面上的冷雨,海盗们在短暂呆滞后,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互相拥抱抛飞帽子,就像诡异强大的死人船,真是败于他们之手。   至于弗格森,则在如梦初醒后,小心地来到里奇身后,请示完得到答复,才着手安排去救落水的船员。   或者说逃兵更为确切。   “真是不可思议,它就这么走了?”   听着凯因的不解之语,薇薇安深有其感地点点头:“确实无法理解,我实在想不出,究竟是什么能把那东西,就这样压回去,特别是在女士离去的当下。”   或许在那位神明全盛,或是未曾全然失去伟力时,有这能力阻止溺亡船长号的到来,可那已成了过去。   可若不是女士,这世上还有什么,还有谁能做到这点?   这就是青年与贪血者想不通的地方。   “这个嘛……”   倒是里奇,与他们的反应截然不同。   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分辨了下方向后,朝东南面望去,沉默片刻说:“或许只有在那才能得到答案了。”   死寂大三角临近已知海图的西面边境,且相对处于南北正中,那么它的东南方向,自然就是南方群岛。   但里奇口中的“那”字,指的却并非群岛,而该是……   “你是说……”   看着少年望着的方向,猜到他所指地点的凯因,不自禁地高扬起眉,只觉一股庞然压力当头盖了下来。   “普罗维登斯?”   青年梦呓般低念,仿佛已能想象到面见那位时的情景。   直面那座此世最高的山。 第588章 夜与夕阳,他与她   此间风雨,彼岸却是晴天。   南方群岛,普罗维登斯。   那用于召开传奇会议,陈旧破败的木屋,依旧静谧地伫立原处,在逐渐被夜色覆盖、驱走的血色夕阳照耀下,显得那般肃穆,但与往日不同的是……   它那扇惯常紧闭的木门,此时正洞开着,伴着微凉夜风一摆一摆,朝里望去,隐约可见那空荡的王座。   维克多就站在木门前数步远处,仰头望着夕阳的方向。   确切来说,是那直面落日,本通体银白,此刻却被余晖染红的海崖,是那道伫立在孤高海崖上的身影。   木屋离海崖太远,所以那身影,看着就是个极渺小的黑点,可在青年的眼中,他依旧高大的需要仰望。   因为他站得太高,立处即是王位,目光所至皆为臣土,因为他太伟大,生平足以绘就一整段已知历史。   因为他是大船长。   海崖上,一直以一副慵懒、无谓态势示人的男人,这时候……依旧不见正经,只是将双手负在了身后。   用粗糙的拇指,轻轻摩挲着那能遍观世界的方石戒指。   那块暗灰方石,随着主人的轻抚,快速无序地换着画面,时而落在死寂大三角,转向换了主人的魇王号,濒临解体的人鱼号,亦或暗流汹涌的海面下。   时而又不定地飘忽,呈出夕阳间的飞鸟,热闹的贵族舞会,这些同正在发生的大事,毫无关联的画面。   更让人疑惑的是,那些画面,每个都只停留短短一霎,那速度快到,怕连魔鬼之瞳看起来都稍显吃力。   那男人将手负在身后,真能通过某种感知捕捉它们吗?   事实上,他并没有看,只是在想。   想久远的往事,想可能的未来,却对现在毫不关心,因为在他看来,很多事在先前那刻就已划上句点。   不久前,他还仰靠在王座中,喝着美酒,借着手中戒指寻着“乐子”,一直到大海那面,传来了些异动。   于是男人推门而出,将选定的代行人晾在屋旁,孤身攀上数十年未登的海崖,后将视线投向了西北面。   或许在海盗们眼中,他是至高的皇帝,近乎现世神明。   就连海盗史书上也这般评价。   可他确实不是神,不全知,更不全能,没法仅凭双眼或感知,就知道发生世界每一处角落的细微变动。   所以他还是需要那枚方石戒指的。   只不过自登上海崖以来,他就一直保持着现今的姿态,没有看戒指一眼,因为远方的动静实在太显眼。   一道连通天与海,旧世与现世的光雾,想看不见也难。   于是他默然看了很久。   看着那道光雾自稳定,逐渐淡去,到最后彻底熄灭,看着象征“遗忘”的大雾涌现,将那深蓝战舰吞没。   最终,男人看到了携丧钟而至的鬼船,看到了那个人。   看到了……魔鬼探向现世的手。   这无异于一只雄狮,公然踏足了一片有主的领地,并试图改变、夺走什么,这已然破坏了最后的底线。   所以,那只手断了。   哪怕隔着无垠大海、诡异迷雾,哪怕那手的真实身份,是近神的鬼船与醒来的魔鬼,它还是被折断了。   于是蜃楼破灭,风雨重归。   这就是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很简单,更因简单而有力。   结束这场魔鬼知情,或不知情的闹剧后,男人没立刻离去,仍望着那处,唯有方石中的光影变幻莫测。   死寂大三角中发生的事也好,鬼船违反协定踏足现世也罢,都是些很小的事,无论对他还是对方而言。   但他的态度,或者说,可以凭此事展露出的态度不是。   而那就会改变所有。   不知多久,直至夕阳渐落,夜色开始自海崖末端攀上,男人戴着的方石戒指,才无声无息地暗淡下来。   然后他垂下手,转身离去。   这不长的时光中,已足够他想清、定下所有事,尽管那些自他心间闪过的思绪,极可能颠覆世界格局。   颠覆整段新旧史。   但不等他走出几步,又忽地定住身形,缓缓转了回来。   因为在他原先站立的位置,此时悄然多了道纤细身影,那件兽皮制成的薄裙奇异依旧,而她神秘依旧。   哪怕已无“纱幕”遮面,她在世人,特别是身前人眼中,仍那般高高在上、无可企及,却又不惹人反感。   仿佛她本就该那般尊贵,天生尊贵。   这真是种很奇妙的感觉。   夕阳渐落,夜幕将起,但这本该遵循自然规律转换的景致,却因二人的对望,丝毫觉不出突兀地停了。   他站在夜里,而她在夕阳下,像极了光明与黑暗两面。   “好久不见。”   短暂地沉默后,黑暗中的人唇角动了动,绽开抹真挚的微笑,这种不存丝毫轻佻、恶劣意味的笑容,他已不知多久不曾展露了,也许该有上百年了吧?   他轻语般说着,像面对着一位再熟稔不过的旧日战友。   面对男人的寒暄,夕阳下的来客面色仍平静如故,不见怀念,未有伤感,当然也看不出什么责怪怨怼。   她只是微微颔首,说了句:“我来看看你。”   看着这个世界,以及它将面对的未来。   闻言,男人微笑着静等,知道这位会来,总该不是为了看,因为光是看着、冷眼旁观改变不了任何事。   果不其然,后文紧接着就来了。   “我本以为你已不在这里。”   来客轻声说,说得很含蓄,因为“这里”二字可以代表很多,这个地方,这个世界,或者是原处的位置。   “您知道的,我向来懒得挪位子。”   男人摊了摊手,连身上暮气,都因这打趣话淡了许多。   而这,正是来客要的答案。   她本就宁和的神色,在红暖光线映衬下,更显柔意,没再探问,只就对方先前所想,淡笑着说:“看当然无法改变,只是我现今不过凡人,自只能看着。”   听完,夜色中人摇摇头走近,到她面前后单膝跪下,拉起她的手,行了个标准的吻手礼,尊敬却不卑。   “不,只有愚众才会这样想……”   “女士。” 第589章 入雾   没有提往事,也没说起那位身世特殊,仍被死亡阴影尾随的少女,行完吻手礼后,男人就起身离开了。   短暂踏入光明,最终却仍要回到黑暗。   就像他这一生的缩写,像那个被历史掩埋的身份一样。   人人皆知他是大船长。   可只有那些望穿古今的“老人”,和自某位长辈口中,得知了辛密的少女,才知道他这辉煌外衣下……   还隐着深邃黑暗,若有光入,或许还能看到那血海,无数怨魂和尸骸沉浮,象征着他杀伐过往的血海。   但他不是残忍的刽子手,而是背负旧历前行的守律者。   女士亲册的守律者。   望着那道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神明才略有些慨意地收回目光,看向定格般的夕阳,似看到了旧日时光。   正如男人所言,女士虽沦为凡躯,可若真有人将她视作凡人,那一定是愚辈,因为谁都可能因贪欲、畏惧……或死亡离她而去,但这个世界绝对不会。   它一如既往爱着、支持着自己的孩子。   永恒不变。   正因此,尽管这位神明失了魔力,与拉弥亚之眼,再不能看尽世界与时光,但仍能察觉正发生的大事。   那些同她的命运有着,或曾有着紧密关联的巨大变故。   这个“曾”字,跨度可以大到近千年。   所以理所当然地,她的心念深入大三角,感知到了天国、地狱的崩灭,也感知到了那旧历诡灵的出世。   于是她知道了那个阴谋,知道因为冰海之局的变化、发展,它极为意外地,落在了那对年轻男女身上。   至于后续,似于巨蛇追杀鬼船现世,自也瞒不过她眼。   也许是因为愧疚,又或是不愿再眼见,千年前诡灵灭世的惨景,本已不问世事的女士,终是来了此处。   想看看昔日的旧人、战友是否仍在。   得到的答案并不坏。   轻柔似水,淌过无声的时光,能改变很多很多,却仿佛永远不能在那男人身上,留下痕迹压低其淡眉。   这就足够了。   夕阳再次下行,只是似乎柔和了许多。   而当夜色终于攀上峰顶,那道纤细身影早已不在原处。   死寂大三角,风雨依旧。   在鬼船离去,白雾尽散后,魇王号自然重新踏上了归途,朝着南方群岛的方向驶去,不过一天出头的时间,他们就看到了那条象征大三角中部的岛链。   只要穿越看似绵延,实则仍能寻见缺口的岛链,再渡过不到三海里的外围,他们就真正离开这死地了。   这无疑是再好不过的消息。   对此,水鬼们并无反应,可历经了塔兰霍夫号突袭,直面过鬼船阴影的海盗们,无不高声欢呼或拥抱。   更有甚者擦起眼泪,暗自发誓此后绝不离开群岛半步。   当然,这些还算自由,甚至说有足够选择权力的人,只是原先俘虏的一小半,余下的都被丢进了地牢。   将来会当“逃兵”处置。   当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岛链,与已能透过缺口,看到的远方的微熹天光时,凯因仍孤身伫立在船尾,望着来时方向,似想穿越海雾看到人鱼号。   看到或正坐于船长室绘海图,或已同巨蛇开战的少女。   只有真正面对过那些近神诡物,你才能知道它有多强大,自己又是多渺小,因而哪怕知道船长已醒,青年还是不由心忧,对她能否顺利逃脱无甚把握。   “还在担心?”   身后传来的话语与脚步,打断了凯因繁杂的思绪,他没有回头,依旧紧握着船栏,沉默片刻后点点头。   当然,为了便捷,也为了安全,那面小盾已没再绑于他手,而放回了魇王号宝库中,被水鬼重重保护。   这次是真的保护。   “安心吧,她会没事的……”   拍了拍青年的肩,里奇来到他身侧,微眯着眼,望着那方向说,后又为了增强说服力般,补充了一句。   “她总是会没事。”   说完,少年不再远望,也不再眯眼,转脸看向凯因,微笑着说:“你得学会相信她,就像她相信你一样。”   闻言,凯因深吸口气,同样收回目光,颔首回:“我会。”   “永远都会。”   一缕海风拂过青年银发,顺桅杆而上,拨动了下换了样的黑旗后,被改向的“同伴”们裹挟着飘向远方。   它飞越大海,穿过黑雾,堪堪避过几道炽烈的闪电,虽无法带来青年存活的消息,亦或是真挚表态,但最终,还是极巧合地飘下,落向那艘破损战舰。   拂过伫立在船首,英气十足的少女脸侧。   “都给我再加把劲!”   看着半日前,就已出现在前方,但至今仍未能触及的白雾,罗伊转过身来,高声下令,声音在伟力、环境帮助下,瞬息传至船底,响起在海盗们耳畔。   而他们……则在划桨。   那本极为封闭的铁牢,也被大刀阔斧改造成了划桨平台,此时,数十根看得出是用旧木粗制滥造的船桨,正探出一个个凿出的破洞,伸入海下划动着。   这显然是临时起意,或者说某人一拍脑袋定下的改动。   不过事实上,这也是出于无奈,在天灾人祸的影响下,人鱼号能撑到现在已是极限,它的桅杆在风雨间摇摇欲坠,动力更濒临崩溃,只能采取此下策。   当然,为了让这方法尽量有些帮助,战舰上能扔的东西,已全然抛入海中,就连食水都只留了数日的。   塞壬甚至大多时间,都得在船舱底部,安抚狂暴的海,仍不见有醒来迹象的猫,自就只能丢给别人管。   一如无所事事的船医。   此刻,他就抱着暹罗猫,有些心神不宁地站在罗伊的身侧,生怕啥时候她自己跑了,而没有带上自己。   听到船长的命令,本就无心偷懒的海盗们划得更起劲了,这近乎支离破碎的战舰,顿时颤巍巍提了速。   可就算如此,它依旧甩不开,身后那若隐若现的浪涌。   那条巨蛇已经很近了,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自船底冲出。   面对这般情景,以哈里特、兰斯为首的搏杀队员与炮手们,正紧握武器,守在可能成为第一线的船尾。   只不知那些人,在直面诡灵时,还有多少能坚守原处。   怕不会超过十人。   看了眼那面,罗伊默然想着,这不是怀有恶意的猜忌,而只是事实,寻常人怕在照面时就会被吓破胆。   哪还有勇气拿稳武器?   就在少女暗自推断时,余光忽的撇见了一缕淡雾,再次回过身来时,那片白雾已经同海潮般压了下来。   就像只蛰伏无数岁月的巨兽,一口吞没了难得的美餐。   短暂地判断后,罗伊立刻侧过身子,再度高声下令:“停下,都别划了!另外,给我把所有帆都撤下来。”   海盗们的反应很快。   划桨声很快停止,雾气中更传来了攀爬、降帆的动静。   虽然不理解为何要停下,明明那怪物已紧咬在身后,但这些日子罗伊展露的力量,与其带来的威严,已令所有人心服口服,只知道她的话一定是对的。   在少女的意志下,人鱼号很快慢了下来,可是却……   没有停下。   它仍在前进,在风雨与雾流的带动下,在不知为何,温和下来的海浪的轻推中,缓慢却稳定地前行着。   不时奇异地转向,但步伐却永不停息,一点一点……   驶向命运。 第590章 弃船   “船,船!”   大雾袭来,突兀停船,与人鱼号诡异无端地前行,无不令人担忧,故而没多久,本一行就来到了船首。   而正当罗伊背靠船栏,应付他们时,肩头寒鸦忽地叫了起来,尖声重复那字,将众人视线引向了海面。   少女自也不例外。   事实上,自进入大雾以来,她的感知就被压制在身周近处,无法探出更远,自也不知雾后的真实景致。   过往的她并不知晓,海盗传说中,这种总是伴着鬼船而来的大雾,究竟是如何产生,又怎能隔绝一切。   就连魔鬼之瞳都望不穿。   直到现今,了解了许多深藏的隐秘,感受过那种惊人的压制后,她才知道,它们原来从不属于这世界。   它们是规则的漏洞,是不该存在的错误,是埋藏……   “被遗忘者”的坟场。   其中葬着的,就是那些或被忘却,或被驱逐流放,连时光长河都容不下的异类,像永恒的维多利亚号,像一切生灵抗拒的溺亡船长号,又或者是……   那个魔鬼,笼罩诅咒海上空的诡雾,就是最好的证明。   感知受阻,那就只能看,看这片雾想让你看到的东西。   于是顺着寒鸦的示意,罗伊转身望去,然后看到了那些船,一艘艘自雾中飘出,燃着圣洁火烛的木舟。   就仿佛谁,早已料到了他们的到来,提前做好了准备。   “难道你们不觉得,那真的很像……一具具海葬水棺吗?”   听着身侧船医下意识的呓语,少女不由瞪了他一眼,轻骂了句“少乌鸦嘴”,继而侧身,驱动伟力下令。   “所有人在甲板集合!”   清亮的命令声传开,虽然穿透雾气的过程很是艰难,几乎每过一英寸,都会被减弱不少,但好在所需传达的距离不远,终归还是响起在每位海盗耳畔。   很快,数百名海盗都站上了甲板。   不知是否是人数太多,让这象征“遗忘”的大雾都不愿接近,人鱼号甲板,甚至周遭雾流都淡去了不少。   因而人们看清了船首少女,立在船栏旁的船员们,在顺余光侧望时,更不自禁捂嘴,发出压抑地惊呼。   不多时,所有人都发现了异样。   那就是他们被包围了。   被数不清的,纯白木料筑成的木舟,团团围在中央,每艘木舟船首,都嵌着支火烛,播散着淡红暖光。   那些诡异白雾,一遇到烛光,就像冰逢暖阳般融化了。   这才是它们退去的真正缘由。   “都看到了吧,那么,所有人都有,弃船,上那些木舟。”   听着这命令,众人显然没反应过来,面面相觑后,才带着犹疑与忧虑,望向船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   最终还是暂任大副的怀亚特开了口。   “罗伊船长,您是说……弃船?”   听着对方沉重,甚至似乎有些担忧自己精神状态的语气,少女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句“不然”。   “可船长,一来我们没这么多木桨,二来那些小船……”   立于怀亚特身侧的本,朝海面望了眼,同样很忧虑:“看着不像能运送重物的样子,我们的食水怎么办?”   身为少女的心腹,水手长更了解她,反应自也比那位大副更快,他第一时间,就想起了数日前的谈话。   想起她那有些荒谬的“寻船”论调。   此时,无数木舟陡然现身,罗伊更是下令弃船换乘,怎么看,那船都该已经不远,甚至就在前方雾后。   如果……真有这么艘船的话。   事已至此,本哪怕再多顾虑,也只能相信船长的判断,但执行命令前,他还是忍不住指出了问题所在。   哪怕把人鱼号拆了,也不可能,没时间造出数百支船桨,那么登上那些小舟后,难不成要靠自己手划?   更关键的是,食物和淡水怎么办?   人鱼号上还有将近五天的配给量,但那些经过目测,最多只能坐下三人的小舟,根本不可能运得过去。   没有食水,就算能逃过诡灵的追击,他们也活不下去。   “如果我没判断错,木桨不会是问题,坐上去你就会明白,至于食水都不要了,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顺便祈祷命运女神,能站在我们这边。”   罗伊与怀亚特、本的对话,并没有刻意地瞒着船员们。   但尽管知悉了这些,面对着不确定,充斥迷雾的未来,仍没一人提出异议,所有人都沉默耐心地等着。   就仿佛不知何时起,少女已经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信仰。   或许因为,她是这黑暗而漫长的噩梦中,唯一的火光。   虽然少女没给出解决方法,似乎只把希望寄托在虚渺的命运上,但短暂思考后,本二人还是点了点头。   选择信任跟随已久的船长,亦或是那道夜幕所选之人。   “动起来,快!”   伴着罗伊、一众权力人物的行动表态,与四处响起的催促,潮水般的海盗们越过船栏,顺着船壳爬下。   而就如罗伊所言,船桨不是问题。   当一艘小舟被搭满后,它就会很神奇地自行动起来,绕过“同伴”们留出的空隙,向大雾深处缓缓驶去。   之后,外围的小舟则会来到近处,继续迎接下一批人。   整个过程,像极了一场神圣的营救。   只不知究竟是被谁推动。   伫立在木舟船头,罗伊默然望着前方,虽说看不透更远处的雾流,但那道连接在她与那艘巨舰之间,愈发强烈的羁联,无时无刻不在告诉她已经近了。   很近了,就在……   眼前。   毫无来由地,一道暖光透过大雾,洒落在了海面上,驱散永凝不化的黑暗,照在历尽苦难的人们身上。   那一刻,暴雨寒风带来的冷意,似乎都被尽数驱逐,人们冥冥中生出共识,在前方等待着他们的……   该是个庇护所,人类的庇护所。   仿佛共鸣般,所有木舟前的烛火,都开始盛起,光芒交融在一处,将那遮眼的大雾,压制得一退再退。   罗伊惊讶地发现,身处这片光明中,就连她也不由自主放松了下来,提不起丝毫战意,因为它实在太温暖、纯粹,不似魔鬼手段,而只存无私的爱意。   于是她向前,向迎面而来的暖光探出手,透过指缝,凭着微微粲然的魔鬼之瞳,依稀看到了一道身影。   那是个美丽,温柔得难以形容的女人。   她似乎不是真实存在,已经离开这世界很多很多年,可面貌却依旧那般清晰真实,一如圣书中的绘像。   她微低着头祈祷着,无时无刻不祈祷着,为了这些远来,寻找希望的可怜人,也为了世间所有的人类。   为了她爱的孩子们。   眼中画面转瞬即逝,当船长放下手时,发现身前暖光骤然强盛,似朝阳般,破开了无垠的黑暗与大雾。   光明中,堂皇巨舰静穆而立。 第591章 “旧船员”   “登船。”   静静地看了那船,那从她离开世界尽头,就一直有意无意想起、追寻的巨舰许久,罗伊平静地下了令。   语气自然得像在说平常事,面色从容仿佛早有过预料。   明白要完成这史无前例的远征,明白身为魔鬼后人,要完成对旧史与自己的救赎,她就定会登上这船。   登上这艘名为“赫斯缇雅女神号”,象征那混沌黑暗的旧历末代中,人类的希望与最后壁垒的堂皇巨舰。   彼时它远伐“海德拉”战败,但今日,一切都会大不同。   它会扭转局势,在她的手中。   看着愈发靠近的战舰,看着在它船尾,用比古奥兰文还古老的旧文铭刻的名讳,少女默然而坚定地想。   只是她稍有不解的是,自己为何会认得那种神秘文字。   要知道,魔鬼一脉的历史,也是自古奥兰历中,爱德华窃取神力后才开始,血脉中不该存有这般记忆。   除非……那人还有藏得更久远的秘密。   少女身后,才回过神来的本与怀亚特,有些僵硬地转过脸,对视了眼,无不看出了对方抑不住的震撼。   哪怕他们历经许多,见过不少大场面,可这战舰……   也实在太过宏伟了,近乎一座海上城堡。   短暂的失神后,二人不约而同起身,向后方高声呼喝。   “准备登船!”   命令声唤醒了更震惊的海盗们,在知道这黑暗绝望的数日间,自己究竟在找寻什么后,他们面上涌现激动,与稍不正常的血色,几近咆哮般回应出声。   迎着暖光,木舟相继临近巨舰,而后在搭乘者攀上船壳后,被船首弥散开的烛火包裹,化作如雪灰烬。   罗伊是最先登上巨舰的人。   她带着本二人攀过底仓,直至船壳中央的炮门,才翻身而入,后简单打量了下环境,发现了光明来处。   巨舰的廊道非常的宽阔,临近侧舷的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布置有水晶雕成的烛台,上面燃着的火烛,与接他们的木舟船头镶嵌那种,并无太大区别。   它们稳定地燃烧着,散播淡红暖光,似永远不会熄灭。   但虽然那些纤细火烛,能够绽出远超体量的光明,将廊道每个角落照的纤毫毕现,可却并非那种煌然光明的来处,其真正的起源,位于这廊道的尽头。   在那处,厚重的古木门洞开,温暖的光辉如丝如缕,淌过地面攀上木墙,经由各处炮门舷窗传向外界。   到了船上,再无诡雾压制,罗伊不用走近也能看出,那是个极宽阔,怕比奥兰皇家剧院还宏大的空间。   但与维多利亚号上,用以给贵人享乐的宴厅不同,那是个装点极度简练,与战舰外象格格不入的……   肃穆教堂。   同现今帝国大多教堂一般,其中不曾放有一尊神像,而只在纯白的祭坛中间,镶着枚象征性的十字架。   同少女所佩吊坠上,嵌于弯刀中的一样。   而它,就是光明的源泉。   看来圣教教堂的布置,是自古传下的,没有女神雕像,也不是传言中,因某任帝国皇帝的要求而取消。   或许……是那位神明大人自己定下的?   少女暗自猜测,而在她思索间,已有不少船员自各处登上战舰,最先到来的大人物们,自是循着她的步伐,来到教堂所在的甲板,相继聚集在她身侧。   “兰斯、哈里特,你们俩留下,带着后来的人熟悉战舰,抓紧时间分配好炮位,把军械库所在位置摸清。”   “必须保证在我需要你们开火的时候,就能够立刻执行。”   得到命令,兰斯二人毫不犹豫应下。   “是,船长!”   对二人点点头,罗伊转过身,朝着廊道另一头的舷梯走去,同时下令:“剩下的人跟我来,我们上甲板。”   余下众人纷纷应下,但还不等走出几步,他们就都被船医叫住了,他抱着暹罗猫,跑着来到罗伊身侧。   “虽然知道很不是时候,但船长大人,你发没发现……”   看着徐徐止步,眉梢渐扬,一副“你是在找茬吗”样的罗伊,安德森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这儿的一切都太新了,新的就像是刚离开船厂一样。”   闻言,少女眉梢垂落回来,面无表情说:“这并不奇怪。”   这种时光静止的手段,她见的不少,像维多利亚号,还有被永远困在同一天的纱琴号,这艘巨舰虽然来自旧历,但若有神赐存留,能不腐不朽并不难。   感受着那种毫无波动的眼神,船医知道自己要说不出个所以然,面上挨一拳绝对是轻的,只得继续说。   “可难道你不觉得,这新的有些古怪吗?瞧瞧我们身前的地板,甚至还是湿的,就像才被谁擦洗过一样。”   “凭你的能力,不会看不出来。”   顺着安德森所指,罗伊确实看到地板上有水渍残留,甚至能分辨出,它们的存在时间连十分钟都没过。   感受着自己忽略的,空气中飘散的湿意,船长微蹙着眉,问了句“所以”,虽然因为船医的提醒,她引动伟力,瞬息将巨舰“看”了个遍,可问题是……   没有任何的发现,整艘船都空空如也。   哦,也不能说没收获,她倒发现了个没法查探的房间。   看位置该是船长室。   “所以这有别的人……或者说东西在。”   “说不定是鬼。”   听着这位大少爷有些发虚的猜测,少女轻叹口气,转过身来,看着因他的“细致观察”,有些警惕的船员们:“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我并没感知到有……”   “船……船长。”   罗伊还没安抚完,躲在人群中的丹尼尔,忽地微颤着抬起手,指着她身后打断她,其余人则握紧了刀。   同时,一阵“吱呀吱呀”的,湿布摩擦地板声从后传来。   不解地微歪下头,罗伊皱着眉侧身,而后就看到一道身着虽古旧破烂,却看得出是军装的身影,自前方的转角挪出,一面擦洗地面,一面朝他们而来。   “吱,吱呀……”   伴着刺耳的声响,那身影很快接近,而后停在了少女的黑靴前,于是被拦了道路的他,又或者说……   它,缓缓抬起了头。   “见鬼。”   看着那军帽下的脸孔,船长眼角微抽,不由低骂了句。   因为那不是人脸,而是一面……   骷髅。 第592章 奥兰女神   那面骷髅不似寻常死躯,破败腐烂,而是极为完好,在那如雪色泽下,隐隐还流动着圣洁的淡金光辉。   看着非但不令人不适,反有种……见到艺术品的惊叹。   而在它那淡金光流涌动,不显多少空洞的眼孔正中,一点微弱的纯白幽光,正飘忽不定地悬着,跳着。   其中仿佛蕴着无尽的沧桑与悲伤。   对视并未持续多久。   很快,骷髅军人重又垂下脑袋,用湿布碰碰黑靴前端。   理解了它的意图,罗伊扬着的眉落回,朝旁侧让开了步,而见船长如此,她身后的海盗们也纷纷效仿。   “吱,吱呀……”   尖锐的摩擦声再响,在众人的注视下,骷髅军人推着湿布,从他们间爬过,没多久就消失在下个转角。   “无害。”   短暂安静后,罗伊松了口气,下了定论。   那骷髅军人很明显是战舰原先的住客,虽然不知道它,及同它类似的,可能存在的更多“旧船员”,为何能避过自己的感知,但至少她并未察觉分毫威胁。   就仿佛它们仍活在过去,且并不排斥他们这些不速客。   “留下几个人,去提醒兰斯他们,别打扰这些……长辈们工作,或许到最后,我们会需要它们的帮助。”   下完令,又分出数人后,少女带着船员们继续前行,攀上层层舷梯,不多时,就推开看似厚重,却因构造或神赐缘故,极轻盈的木板门,走上了甲板。   冲散铺天盖地的诡雾后,那阵温暖,救赎般的光明就敛没了,暴雨倾盆而落,扰得远处景象不甚清晰。   但仍能依稀看到人鱼号的船影,感到愈发剧烈的浪涌。   时间已经不多了。   从那面收回目光,罗伊四顾观察,发现因为巨舰实在太过庞大,甲板宽敞得,近乎于一个军事操练场。   此时,她们就处于正中偏船头的位置。   但尽管如此,隔着深沉雨帘,若没她的过人视力,怕也一眼望不到头,更重要的是这般规模的船……   她带的人手似乎远远不够。   顶多能让它动起来,但火力方面,怕连一半都使不上。   哦,如果能让一路来,遇到的那些骷髅军人们搭把手,或许能够全面驱动,但它们似乎并没交流能力。   只自顾自地做事情,全不管他们这些外人。   想着那数目惊人,对巨舰做着打理、调校工作的骷髅船员们,少女揉了揉太阳穴,稍苦恼地蹙起了眉。   或许该去那个房间看看。   她望向前方,回忆着先前,自己意识扫遍巨舰时,发现的无法查探的区域,觉得那也许就是答案所在。   而那该是船长室的房间,就位于身后的船尾舰楼群间。   虽然这般想着,打算转身前去,可不经意的一瞥,却打断了船长动作,反让她下意识朝船首走了几步。   在巨舰船首的最前,在面对风暴与危险的第一线,一尊古木筑成的船首像,正静穆而立,呈祈祷姿态。   那是个绝美的女人,不,或许称之为女神会更为妥帖。   人类之母、文明起源、圣火女神……   自古至今,在他们的世界中,她有着太多太多的称谓,但最令在场众人熟悉的,还是圣教对她的尊称。   奥兰女神,赫斯缇雅。   顺着船长目光,海盗们同样前望,虽远但仍清晰看到了神像,因为她就像是火,在雨夜中温柔地燃烧。   为他们祈祷,为所有人祈祷。   一瞬间,众人都感受到了,自心底涌起的温暖与亲近,哪怕是身为坚定的无神论者,觉得圣教只是场“骗局”的安德森,也不由轻出口气,下意识呢喃。   “真见鬼,不,该说我的神吗?今天我真是开足了眼界。”   闻言,罗伊剐了他一眼,提醒:“我觉得你还是对女神大人尊敬些吧,虽说她是奥兰女神,不是联邦的。”   “不是你们的,不是你们的!”爱尔菲适时地叫唤起来。   “那是圣教的阴谋,女神知道自己被安上奥兰籍了吗?再说,圣教虽是奥兰国教,在联邦信徒可也不少。”   见状,船医忍不住反驳。   摇摇头,罗伊没兴趣和他多争下去,刚想以一句“你不是不信教,现在倒关心起来了”,结束这场关于女神归属的辩论,可未出口,就被惊呼声打断了。   “怎么了?”   转过身,看向四散退开,稍混乱的人群,不用人说,船长也知道问题所在,她挑了挑眉,问身侧船医。   “你……也能看到她?”   畏寒般抱紧了猫,安德森哆嗦了下,低声抱怨:“瞎子才看不见,我的神,怎么你老和这些玩意扯不清。”   “先是水鬼,再是骷髅,现在竟然又……蹦出来个幽灵?”   是的,就是幽灵。   无端出现在人群中,惊得海盗们四散的,正是身着纱裙,荧光环身的幽魂少女,只是这次她似有不同。   不但身子较以往更为凝实,能够被凡人之眼所捕捉,似乎还……拥有了与现世交融,触碰实物的能力?   看着缓步来到身前,朝自己伸手的幽魂,罗伊猜测着。   没理会船医刻意改用的“我的神”口癖,当着一众海盗越睁越大的眼,船长同样伸手,牵住了幽魂的手。   有些冰凉,仿佛微微流动的寒雾,随时可能飘散无踪。   但她真的牵到了,还能感受到幽魂少女传来的微弱牵引,并开始顺着她的步伐,朝那片高耸舰楼走去。   “你们把岗位安排下去,抓紧让人熟悉帆和船锚的布置。”   “我一会儿就来。”   看着在雨帘间,那对一大一小,逐渐模糊远去的身影,本一行面面相觑,虽觉不妥但还是执行起命令。   很快,空旷的甲板中央,就只余下了有些孤单的船医。   “真是,也不说我做什么,至少给我寻个躲雨的地方吧?”   絮絮自语着,安德森随意寻了根桅杆,靠在了下方,头上那些粗得惊人的横木,虽说拦不尽斜来的雨,可总比全然暴露要好得多,想着他轻叹了口气。   船长和那幽灵去了舰楼,那肯定不能去,至于船舱里,到处都能遇到那些骷髅,光是想想就让人发憷。   到最后,他竟成了无处可去的“落汤鸡”。   真是可悲可叹。   “喵。”   在心里唉声叹气,抱怨现状时,安德森忽地听到了一声平淡、冷漠的猫叫,在质问着他塞壬去了哪里。   “她,谁知道呢,也许在底舱?不过这船也不需要……”   船医耸耸肩,有些不耐地说,只是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眨了眨眼,有些僵硬地低下头,正巧与那对深邃冰冷,无光深海般的蓝眸对上,后呻吟般惊叹出声。   “哦,我的神。” 第593章 骷髅船长   “嗒。”   在短暂确认完,这艘巨舰足够稳定,不需自己安抚大海后,因为对那渐近诡灵的畏惧,塞壬登上了甲板,踩过极浅的水层,想寻些能让她安心的依靠。   一如睡着的猫,已醒的少女,或是神恩犹存的船首像。   海妖在暴雨中漫步,一面朝船首走去,一面细心地四顾,寻着罗伊的位置,只是还没接近女神像,或是寻出蛛丝马迹,就被一道身影陡然拦住了去路。   塞壬警惕地退了两步,身周雨丝微乱。   若对方有所异动,这些温柔的雨,就会变作夺命子弹。   直到转过视线,发现拦路者身份,海妖才放松了下来,因为那是她的“邻居”,曾任她老师身份的船医。   只是……此时的他很狼狈。   不是因为暴风雨,而是因为趴在他头顶,一脸不耐的猫,看他脸上的抓痕,也知道他们处的不怎么样。   “见鬼见鬼见鬼,快给我把这家伙带走,我简直要疯了!”   听着身下“座驾”抓狂地抱怨,暹罗猫用力地踩了下他,极冷淡地叫了声,说要疯了的应该是自己才对。   任谁发现醒后,躺在个不熟的男人怀里,都会疯掉吧?   “你以为我想管你?”   听着船医的暴怒之言,猫舔舔爪子,后轻灵地躲过他抓来的手,跃向微展双臂,准备好接回它的海妖。   精准落在那熟悉、冰凉、柔软的怀抱中,猫惬意地舒了口气,旋即斜睨着安德森,摆摆尾巴示意他走。   不悦地“嘁”了声,船医绕过塞壬,朝她来的木板门走去,他宁愿和骷髅待一块,也不想再看到这死猫。   “喵。”   移回目光,发现海妖仍在目送那人,面上颇有些歉意,猫懒懒叫了声,示意她多关心关心自己这“病号”。   直到再次感受到背上传来的,温柔舒适的抚摸,暹罗猫才满意地垂落回脑袋,向塞壬怀里使劲缩了缩。   没在意猫有意无意的小动作,海妖带着它走了好一会儿,才来到侧舷旁,而后望向被海雾笼罩的那面。   “它要来了。”   听着她担忧中夹杂着些惧意的声音,猫垂落在外,拍打着湿漉船栏的尾巴一顿,而后满不在意地低叫。   告诉她不用太担心。   虽然这段时间一直在“沉睡”,可实际外界发生了什么,猫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就算有些事并未发生在身周,它们触动命运丝线引起的波动也瞒不过它。   所以它知道有条蠢蛇追在身后,也知道罗伊已经醒来。   甚至还替它扯断了些因果锁链。   感受着海妖仍有些压抑的呼吸,暹罗猫叹了口气,从它怀里钻出,站到船栏上,看向那不远处的浪涌。   “喵。”   判断了会儿后,猫毫无情绪地叫了声。   告诉身后的海妖,别说是那已经受了重创的蠢货,就算它全盛而来,也不可能打得过这堡垒般的巨舰。   这大家伙本就是诸神造出,用以讨伐这些东西的利刃。   说直白点,让个“婴儿”来开都输不了。   哦,这里的“婴儿”指的,就是它眼中醒来不久的罗伊,经过这数日的成长,她……依旧只是这个层级。   “喵。”   顿了顿后,猫又叫了声,给了个前提。   当然,这要那蹒跚学步的家伙,能把这船拿到手才行。   转过身子,发现在听完自己这番话后,塞壬反更担忧了些,知道这些前提啊,分析啊给不了她安全感。   于是它耷下眉毛,无可奈何地叫了声。   “喵。”   好了,要实在有问题,我动动爪子,虽然不知道……   那又得睡多久。   得到承诺,海妖才算真的松口气,柔和地笑笑,轻抚着有雨滑过,却仍干燥柔顺的猫毛,同时转过眼。   看向那片漆黑的舰楼群,希冀去“承位”的少女能顺利。   没有刻意放开感知,且注意主要在身前的幽魂,与渐近的房间上,罗伊并不知道,猫已经醒来的消息。   她跟随着幽魂的步伐,在黑暗的舰楼间弯来绕去,最后停在了最高,也是正中的那栋前,迎面而来的第一层,就是船长室所在,与整体建筑格格不入。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二层三层,与顶层的驾驶台,一眼望去都是崭新的,看不出丝毫时间侵蚀的痕迹。   唯有罗伊眼前这层,外壁就已攀满霉斑,木门更摇摇欲坠,到处是缺口木刺不说,还隐隐透出些朽气。   好吧,所谓的朽气其实就是灰尘。   当罗伊在幽魂示意下,拉开木门时,尘埃如沙暴般涌了出来,若非她能影响环境,用风流雨幕阻了阻,怕直接就被冲成了灰人,可尽管如此仍咳了会。   房中一片漆黑,罗伊二“人”走入后,木门更无由关合。   就像把她们自辉煌的假象中,一把拖入了古老黑暗的旧历,沉重的沧桑与悲壮感,一霎间就扑了上来。   船长已不算凡人,自不会受其影响,只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望着哪怕进了门,却仍无法看透的暗幕。   忽然,她瞳孔微微放大,一股极重地危险感油然而生。   “呼。”   一阵低微的风声后,悬在两侧墙壁的四个烛台逐一亮起,微弱烛光弥散,勉强照亮了只余朽败的房间。   从布置上看,这无疑就是船长室,只是推演战术的沙盘横倒在地,桌椅或缺了部件或直接裂成了碎木片,就连船长办公用的长木桌,也被从中间截断。   一切都已毁坏,让人得不到除却灰暗之外的任何感受。   但罗伊没对这些朽坏的,曾经可能是某种神器的东西投去惋惜之情,就连看都没看一眼,只直直前望。   因为在两断的木桌后,在这压抑绝望的世界中心……   一道身影笔直而坐。   它身上的衣袍虽已破烂不堪,面容更是与那些“旧船员”般,不,比它们更凄惨地,化作了腐朽泛黄的骷髅,但身下的木椅,却仍稳定坚固得仿若王座。   它无疑就是赫斯缇雅女神号,或者说奥兰女神号的船长,是那位女神的代行人,也是一切关键之所在。   或许……它还同自己身侧的她,有着无法斩断的羁连。   想着,罗伊看了眼身侧的幽魂少女,但让她想不到的是,对方竟松开了同自己牵着的手,朝旁侧退去。   然后……   “喀啦,咔嚓……”   循着声音来处望去,罗伊眼瞳不由微缩,因为她看到那端坐在“王座”上,似永不低头的骷髅微颤着站起,后朝她一步步走来,不协调的动作很快稳定。   “吱呀……”   伴着有些刺耳的出鞘声,骷髅船长拔出腰间那柄满是锈迹,甚至断了一截的直剑,裂口斜斜指着地面。   恐怖的威压扑面而来,但更让罗伊感到心寒的是……   那位骷髅船长的眼孔中空空如也,没有幽火亦无光彩。   就像被剥夺灵魂只余空壳,自代行人……   堕为怖物。 第594章 你就是那个人   是神明,还是奥兰女神的代言人,这是怎样一种概念?   这意味着,那位骷髅船长生前,必是当代所有伟大者之中,最璀璨的那颗星,说不准是旧历最强之人。   距神明一步之遥,是同罗伊那位先祖同一层级的存在。   这般人物,哪怕失了生机散了灵魂,只凭残念与死躯,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准确说船长没一点把握。   但就在魔鬼之瞳粲然亮起,罗伊下意识按住配刀,准备迎战时,身侧忽传来的轻语,打断了她的动作。   “不要。”   那声音很是空灵、悦耳,还在夹杂着明显的悲伤之意。   尽管身处将起战局,尽管那位骷髅船长距自己已不足十米,但罗伊微一怔然后,还是不自禁地转过头。   看向一直静立在旁侧,进房后,目光就没离开过那具骷髅的幽魂身上,方才那句恳求,自是出于她口。   这是二人自相遇以来,她第一次说话。   “嗒、嗒……”   可罗伊停下动作,却不代表那位代行人就会罢手,它仍步步逼近,脚步愈发有力,甚至连它身周的空气,都因无形魔力的流动,而变得絮乱狂暴起来。   那是未消的神恩,是来自旧历的辉光。   “抱歉,我没法就这么站着……”   感受着渐近的,恐怖的压迫感,罗伊瞬息就将惊异压下,转回视线握紧弯刀,体内庞然伟力再难压抑。   与这位旧代的最伟大者,也许是当时全人类的领袖作战,少女没有,也不可能有把握,但若不迎战,她极可能被那柄锈剑刺穿,在迎战巨蛇前就消亡。   她不能冒这么大的险。   “请相信我,就像您一路上做的那般。”   可就在罗伊话音未落,决意初断时,幽魂轻语再起,除却愈发重的恳求意味,其中真挚更无半分作伪。   “相信我,在这终点前。”   感受对方的心意,极快回忆了遍,女士之言与一路来的历程,罗伊在犹豫片刻后,终究是松开了武器。   “那么幽灵小姐,我该做些什么?”   暗金眼瞳中,映出愈发接近的骷髅,与其漆黑空洞的眼孔,船长平复下体内伟力,带着少有的紧张问。   任谁把生命,全权交到别人手中,都不可能轻松如故。   除非……那人是你。   电光火石间,罗伊想起了曾有感应,可此时仍生死不知的副手,神色缓和了些,对这生死赌局的排斥,也减轻了许多,因为对方已经为她承受过命运。   代她踏入了那几近必死的杀局。   而现今,如果她想知道他的情况,还想有机会能与他相见,就必须躲过,不,战胜那穷追不舍的诡灵。   唯如此,才能再谈未来。   而要做到这点,她必须获得这艘堂皇巨舰的掌控权,获得那些“旧船员”的效忠,而这一切的关键……   都在眼前之“人”身上。   她必须赌这一局,必须信任一路来,无声相伴的幽魂。   为了胜利,也为了他。   “请您单膝跪地。”   幽魂少女仍望着骷髅,眼中悲伤渐淡,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释然,她轻声说着,仿佛已看到了后景。   深吸口气,罗伊依言照办。   她单膝下跪,但腰板仍挺得笔直,更倔强地扬着脑袋。   直视着已来到三米内的骷髅船长。   “请您低下头。”   但很快,她的这种表态,就因幽魂的话音没法再持续,无奈地撇撇嘴后,低垂下头,看着那深棕军靴。   通过余光,罗伊看到那具骷髅,正徐徐抬起那柄锈剑。   而在这过程中,伴着“啪嗒”的低鸣,那断剑上的锈斑,竟然迅疾脱落,无数凹处,甚至是不规则的已断剑锋,都开始有“水液”流动,逐渐构造恢复着。   不多时,那柄直剑就已焕然一新,可相对代价是……   骷髅船长握剑的手,更为“枯瘦”了,骨结内凹朽色更重,甚至能听到隐约裂响,似乎下一刻就会断裂。   在罗伊强自平定的呼吸声中,那柄直剑越过了她的肩头,而后向着她的脖颈靠近,在那种能触及的寒意,与极重的危险感下,她浑身寒毛都耸立起来。   时间就像被无限拉长,每次呼吸都仿佛要花费数十秒。   终于,剑刃与船长的颈侧相触,但……   没有停下!   一瞬间,船长体内魔力自发盛起,瞳中更似有岩浆爆燃,无形的压力自四面而至,只要她一念令下,它们就会把这柄直剑,把那具骷髅全数推飞开去。   甚至试着把它们碾成粉末。   “不要。”   幽魂的空灵嗓音恰时响起,就像黑暗中唯一的光,烈火中未消的冰,一下把船长的心念带回到了现实。   瞳中光彩剧烈闪动了阵,罗伊最终到底没有暴起出手。   因为幽魂的劝语,也因为那柄剑,在切开自己肌肤不深,有血流淌落后,就不再向里,稳定在了原处。   “滴答,滴答……”   与伟大的神明,天造的诡灵不同,自船长伤口处流出的,并非灿金的血,而是象征着纯粹人类的殷血。   或许那柄剑会停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血流四散流下、滴落,极少,或者说就只有其中一枚血珠,淌过船长的脖颈,顺领口爬上了那枚吊坠。   消融在十字正中的碧蓝宝石上。   下一刻,船长只觉天旋地转一阵恍惚,眼前之景全变了样,自己就像身处在一个淡灰的,无边际的通道中,无数光影、画面,顺着整条通道逆流而来。   自她的两侧,头顶与脚下掠过,像极了传说中的……   呃,死前幻想?   用力摇摇头,将这晦气想法驱出脑外,罗伊竭力捕捉着,那些闪过的画面,发现那无不是自己的回忆。   是她经历的种种,其中的人与事清晰得仿若就在昨日。   如若让自己淌血是为了证明,她并未失去身为人类的初心、情感……至少是躯体,那么这时飞掠的记忆画面,想来就是为了辨明,她真正的心意所在。   辨明她是不是那个人?   身周光影变得极快,到最后甚至成了混沌的光流,再看不分明,这般速度下,十数年时光也不过眨眼。   很快,此间又只余下淡灰与虚无。   可就在罗伊微蹙眉梢,不知接下来是何样发展,自己又还要被困多久时,身后忽地传来了脚步与话语。   “你无疑就是那个人,我在等的人……”   “孩子。” 第595章 雅各布   那是种很古老的语言,来自旧历,该与奥兰女神号船尾,铭刻名讳所用的是同一种,因而罗伊能听懂。   虽然个中缘由,同样是个未解之谜。   少女转过身,入目的,是个一看就极为成熟稳重的男人,没留胡须,穿着同先前的那具骷髅一般无二。   那么他自然就是它,是她要见的人。   “不用在意我的名讳,事到如今,那些都已经不再重要。”   看出罗伊心意,男人止步在她身前,一面轻轻摇头,微笑着说,将那恼人的繁文缛节,提前掐断了去。   尊名身份也好,旧日辉煌也罢,早在千百年间腐朽,现在再提起,除却带来些追忆与感伤外并无意义。   微微颔首以示理解,罗伊没再拖沓,顺着他的心意直入主题,最先出口的,是蕴着她最大疑惑的问话。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选她,为什么又会是她。   在历经如此多大事,甚至见到规则所化的暹罗猫后,船长越发觉得,自己同“命运”二字再也难以分割。   身负魔鬼血脉是命运,被先祖选中为计划的执行者也是命运,还有更多更多,但这些都是有大前提的。   那就是她是爱德华的孩子,同他,同那些事有扯不断的羁联,女士、幽魂、巨舰都是因这些无形丝线,而和她紧紧连在一起,可身前这位代行人不同。   他来自旧历,承奥兰女神的光辉,与她没有半分纠葛。   哦,幽魂少女也许是他的亲人,但仅仅凭这一点,凭女士、奥兰女神的请求,还远远扯不上所谓宿命。   从而让对方等待无数岁月。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其中答案,或许能揭开所有暗幕。   揭开那位先祖的真正隐秘。   “因为你来了,且就是最合适的那人。”   闻言,男人笑容依旧,和声说:“命运这东西并不复杂,实际上,就是无数巧合纠连,最后构造出的路。”   “就像你回忆中所展现的那样,你被雅各布选中,一手推入阴谋,却也因此因缘际会,结识了那位女士。”   “从她手中接过女神大人的信物,并最后来到我的面前。”   “这一切都能被称为巧合,无论是你诞生的时机,背负的诅咒,还是成长至今走过的每步,但同时……”   “它们还有另一个名字,命运。”   看着少女渐渐蹙起的眉,男人仿佛听到了她的心言,话锋一转,宽慰:“尽管如此,你也不必过于在意,那只也许存在,或只是想象的推你前进的大手。”   “因为这些巧合,之所以会相连,同样源自于你的选择。”   “所以孩子,命运就是选择,而不是被谁写就的旧故事,同任何阴谋无关,就算有,它们所能做的……”   “也不过是在你走的路上,摆上些绊脚石。”   “仅此而已。”   听完,罗伊沉默了许久,轻出口气,很真挚地道了谢。   她当然知道对方会说这番话,是因为自己隐在问话后,那种极度排斥、压抑的心理,是因为那片阴影。   就像过去对艾萨克大副说的,她曾是个不信命运的人。   但一路走来历经的绝境,以及从魔鬼口中得知的,年幼时所遭逢黑暗的真相,一次次冲击着这个信念。   到那位长辈离去,暹罗猫现明身份,她不得已信了命。   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真的存在。   直到听到从男人口中,说出的已不知多少次耳闻的旧语,她心底的阴影再次升起,于是有了那句问话。   于是有了解答,一个……真正让她同过去和解的答案。   眯了眯眼,船长微笑起来,仿佛真正走出那人的阴影,开始重拾自信……或者说自大?开始灿烂如旧。   现今的她已然醒来,解去心结,拥有浩瀚伟力,将获巨舰护佑,似乎真的有了同那人掰掰手腕的能力。   不过,虽说看明了些前路,却依旧有些问题未获解答。   而这,或许就是对方留下这残魂,亦或是投影的缘由。   “不过代行人先生,我记得你刚才说了……”   笑容渐敛,罗伊微蹙起眉,确定般问:“雅各布这名字?”   她从未听过这名讳,只是心间隐有猜想。   要说是谁选定了她,并将她送入风雨,那一定是那魔鬼,她的先祖爱德华船长,那雅各布难道就是他?   是他在更古老时的身份。   “是的,我的舵手雅各布,就是你所知的爱德华·罗伊,那是个漫长的故事,甚至其中一些隐秘我也不知。”   “连女神大人都未看清,但我想,你若知道总会有帮助。”   “就算只是个大概,一些片段。”   看着少女的神情,知道她已猜到真相,男人沉声说着,过程中,他本稳定的身躯,渐渐开始闪烁不息。   渐趋模糊,似随时会消散。   只有那双墨瞳愈发地明亮,仿若是另一个旋着的通道。   通向过往,通向已无人知晓的旧历。   不待有所反应,罗伊的心神,就已沉到了那片漆黑“漩涡”中,越沉越深,可却生不出丝毫的排斥之意。   因为这是……那位船长最后的别礼。   不知多久,少女恢复了感知,可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没法作出任何反应,就连体内伟力都沉寂了下来。   她就像进入了谁的身体,成了位看客。   风雨雷鸣,以及纷繁的呼号、脚步,清晰地响起在耳畔,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数百人紧张备战的甲板。   毫无疑问,她此时“身”处于的战舰,就是奥兰女神号,那么,这就是千年前,同“海德拉”的那场战役?   时间太短,加之没有伟力相助,罗伊能推断出的东西很少,只能凭一道道命令,知道那诡灵已然临近。   不,该说他们快追上它了。   “保持速度,检查船首炮,一进范围就把牵引链打出去。”   她屈身的男人平静地下着令,听声音正是先前那位船长,他此时位于船首,就站在那尊女神像的近旁。   身侧军人恭敬应答,立刻前去执行命令。   不知是因为巨舰所需人手太多,还是在那些船员眼中,身为女神代行人的船长,就是世上最强大的人,无人可以威胁,男人周身十数米内都没有护卫。   而就在他的视线,落在那片无光大海中,极明显的浪涌上时,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以及一道……   让罗伊呼吸一窒的报告声。   “船长,能量传输架构出问题了,应该是被谁动了手脚。”   那声音实在太过熟悉。   虽然较少女记忆中的少了几分轻佻成熟,而有些青涩和紧张,但她确定,自己绝不会认错那人的嗓音。   来的人,是……   “有人动手脚?这怎么可能,雅各布……”   听到那报告,男人攥着的双拳一紧,而后皱着眉转过身,只是迎接他的,并非是那位青年惶急的神情。   而是一柄暗沉如渊的匕首,其上流动着丝缕般的黑气。   像极了吞吐毒液的蛇牙。 第596章 为了伟大的我   “噗!”   一声闷响,匕首穿胸,直入心脏。   这个结果很不可思议,甚至是荒谬,要知道那位叫“雅各布”的舵手,要刺杀的,可是当时世间第一人。   可他成功了,过程如此简单、利落。   罗伊不觉得荒谬。   只是看着那徐徐抬起,线条有些微区别,却与她记忆中的面貌,有八分相像的脸庞,忽地感觉有些冷。   是啊,要在这艘艨艟巨舰上,当着无数军人的面,刺杀他们的船长、人类的领袖,对别人甚至那些强大的诡灵而言,都是不可能的事,但若是他……   能做到竟也不令她意外,因为那人连神明都敢于算计。   因为他是爱德华·罗伊。   可这怎么可能?   少女相信先祖有能力完成刺杀,可怎么也想不通,明明该在千百年后才诞生的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现身于旧历。   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因为眼前的局势转瞬即变,被匕首刺穿心脏的男人,并没有同凡人般立刻倒下,丧失生机,反像被激怒的狮子般,怒吼着拔剑。   同样是一声闷响,一只断臂携着血花,向着半空飞去。   那柄浅刺入心的匕首,也被断臂带出,旋即自无力松开的指尖坠落,好巧不巧地,同直剑来了次碰撞。   “铛!”   一声脆鸣,匕首斜飞而出,越过船栏坠向无光的海面。   而那柄明显不凡,甚至可能是女神所赐神物的直剑,竟在极短的时光中,以碰撞处为始腐朽断裂开来。   看了眼断剑,男人下意识按住胸膛,殷红血流自指缝淌落,但很快,它们就成了满是寂灭意味的黑血。   冰冷的死亡气息,开始蔓延全身,连神恩都阻止不了。   “阿卡忒女神的造物……”   男人微垂着头颅,低声呢喃,许久后才费力地开口问。   “为什么?”   不是问对方为何能得到它,而只是想知道他为何背叛。   背叛自己,背叛女神,以至全人类。   魔鬼,或者现在该称为“雅各布”的青年,并没有回答他,甚至被斩了一臂,也只在眼底流露出些痛楚。   面上,甚至说心底,都保持着近乎非人的理性与漠然。   这种气质罗伊感受过很多次,她透过男人的双眼,直视着那对暗金的眼瞳,心想原来你这么早就在了。   原来通冥之匕……就在你的手里。   男人口中的“阿卡忒女神的造物”,那柄足以终结伪神永恒,破除一切诅咒的黑刃,自然就是通冥之匕。   是她必须要得到的东西。   可现在看来,这在她与女士交谈中,被定为了结魔鬼利刃的短匕,竟就在他身,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至于说为何在他手中,那神器虽然被击落入海,但既然女士驾临时,没有发现,想来就是重回了他手。   毕竟,自古奥兰历至今,这死地都该算是他的私有物。   直到她带人一头扎了进来。   青年的回答迟迟未来,可发现异样的军人们惊怒的咆哮,与雨点般的子弹,却已然先一步自后方临近。   殷血飞溅、洒落,只片刻,雅各布身上就出现了无数血洞,其中更有足以灼灭灵魂,纯白的火光闪动。   渐渐地,那圣洁火焰开始盛起,攀上青年的面容包裹其身躯,他安静走向消亡,就连灰烬都不留分毫。   但尽管如此,尽管身心以至灵魂,都承着烧灼与无边苦痛,雅各布仍不过蹙了蹙眉,面上更绽开笑意。   他不在意身后跑来的军人,不在意男人面上深刻的失望,甚至不在意生死,只轻松笑着,给出了答案。   “为什么,船长大人,当然是为了我。”   他的声音因痛楚而颤动,但仍能听出毫不掩饰的恶劣,与自私到了极点的漠然,全不像是人所能表现。   而更像是……魔鬼。   “为了……”   粲然火光中,青年微微躬身,在话音落下后彻底消失。   “伟大的我。”   这是极度自恋的形容,但与他相配,感觉又截然不同,就仿佛“伟大”这二字,就是为那人量身定做的。   你确实配得上,先祖。   罗伊在心间暗暗念着,只是突然见到魔鬼的惊讶,与看着他消亡的慨意,很快就又被突变的局势冲淡。   被通冥之匕穿心,死亡之息缠身,男人的视线都变得晦暗、模糊,生出无数重影,他踉跄着前行了几步,还没接近军人们,就有些无力地倒向了侧舷。   与此同时,那些象征死亡的气流,被污染了的神辉,开始从他的伤口间涌出,随心跳一波波向外冲击。   那些难以捕捉的波动,将赶来的军人们冲得四散倒落难以站起,也让巨舰近乎无解的防御出现了破绽。   于是猎人与猎物的身份……就此倒转。   “嘭,嘭……”   本在巨舰前方不远处的浪涌,突兀回头,几个眨眼的工夫,就已带着海啸般的巨浪,来到了咫尺近处。   随后,一个个巨大的蛇首破水而出,十数轮碧绿太阳相继浮现,阻住巨舰的同时,将它前侧团团围住。   在军人们或迷惘或绝望的目光中,高低不一的蛇首张开了如渊巨口,于是扭曲幽绿,能剥夺一切生机的大雾,笼罩了甲板,并涌向了巨舰的每个角落。   若凯因能看到这幕,想必能认出那些可怖气流,皆是来自于所有凡灵的禁地,那通向地狱的腐落之渊。   诡灵的巨口显然不可能直通渊狱,这些气体该是它吞入腹内,用以防身迎敌的,但这般也已足够可怕。   被大雾笼罩的军人们,在短短几个呼吸间老去,皮肤朽烂成沙,若非神赐护身,怕早连灵魂都凋敝了。   甲板、船舱,惨叫响起在巨舰的每一处。   这样下去,不用多久,这柄诸神的利刃就会彻底锈蚀。   在夺命的大雾中,在无数倒下、挣扎的骷髅间走过,已至末路的男人,就这么以剑为杖一步步地前行。   朝着一片漆黑的舰楼走去。   在这过程中,巨蛇缓缓停下了吐息,逐一扬起的头颅,都转向了那道远去的身影,瞳中暴戾一闪而逝。   可就算察觉到不对,知道要阻止那濒死之人最后的挣扎,诡灵还是没有动,因为巨舰船首的神像仍在。   只要那女神像仍在祈祷,散播着光辉,它就难进一步,唯有光芒随着希冀一同散尽,这艘船才算凋亡。   在此之前,它只能等。   “嘭!”   用力推开船长室木门,男人跌跌撞撞地走入黑暗,期间不知碰倒了多少桌椅,随身死气又侵蚀了多少。   终于,他来到了常日办公的木桌前,一剑刺入桌面稳定身形,同时颤抖着伸出手,探向桌上那枚吊坠。   那枚……罗伊自女士手中得到,幽魂少女所附的吊坠。   指尖、十字相触那霎,一切都静了下来。   死气渐敛,光辉再盛。 第597章 我承诺   那枚吊坠显然是女神的赐物,其中蕴着难以想象的神恩,它们如水般,顺着男人的手指逆流而上,涌向他生机飞逝的心脏,同那些死气展开了拉锯战。   时光在死寂中流逝,渐渐,男人身上的死意愈发淡去。   若不惜神物毁坏,汲取其中所有光辉,那女神留在世间的最后恩泽,他说不准真地能将死亡赶出体外。   毕竟他本身,就身负最大的恩赐,从任何方面看,都是世间最完美,最接近神明的人,这才能被通冥之匕穿心后,依旧坚定前行,连身躯都不曾腐朽。   是的,他有机会活下去。   只要除去了死亡女神的诅咒,男人就还有选择的余地。   他可以弃船而走,只要引爆战舰内核,巨蛇就会被“遮目”片刻,男人有信心,在那须臾之间潜匿无踪。   当然,他也可以举起断剑,带着将倾巨舰与残存的军人们,同那诡灵展开血战,试着搏出生路与明天。   这都是选择,帮他活下去的选择。   但……   指尖与吊坠缓缓分离,男人有些疲惫地合上了眼,失去压制,胸间本已淡得难以捕捉的黑气再度盛起。   已经输了。   听着无时无刻不萦绕而间的悲鸣,“看”着侵入战舰每处,剥夺着生命以至灵魂的大雾,男人默然想着。   就算他能活下去,这场仗也已经输了,他们能击退,但已杀不死那最后的诡灵,只能眼睁睁看它远去。   看着它活过这个时代,活过无数年,或许永远也不死。   等到诸神皆离恩赐尽散,再携着毁灭与死亡卷土重来。   他不能接受这个结局。   双眼骤然睁开,男人的墨瞳,此时已被更深邃的暗流占据,近乎全然暗淡,但仍存有名为牺牲的光彩。   那是情绪,也是温柔的火。   同罗伊当初自“噩梦”醒来时,从艾萨克大副身上看到的相似,唯一的区别,就是神恩并没有熊熊燃起。   而只是自男人的心脏处涌出,继而化作无数光流散去。   散向堂皇巨舰的每个角落。   费力地拔出插入木桌断剑,收好,男人伸手拾起吊坠,而失了神物庇护,那方长木桌逐渐被死气渗透。   以断剑入处为始,伴着闷响,凄然地从中裂成了两半。   虽然手握吊坠,可男人再未引动魔力,以求自保,而只深情地望着十字架中央,那枚海般碧蓝的宝石。   仿佛透过它,再次看到了信仰,看到了深爱着的人们。   告诉他们,告诉女神大人……   这里发生的一切。   男人在心间低语,而那枚吊坠,似听到了他的心声,碧蓝宝石微亮,火纹间的鸢尾花燃烧般舞动起来。   下一刻,男人竭尽全力,将手中那枚吊坠横抛了出去。   “乒!”   一声脆响,吊坠飞舞着,撞碎了侧壁上的一面舷窗,伴着无数碎片坠落,坠向大海,坠向最后的希望。   也许多年后它会飘回岸边,停在一位守候的少女身前。   传承,而后救赎。   做完这一切后,男人几乎已经站不稳,他剧颤着向前,而后背身,无力地坐倒在因用料、象征意义,而未被侵蚀的座椅上,然后缓缓抬起头向外望去。   虽然视线被门外舰楼遮挡,可他仍能看清一切,看清船员们的惨像,看清那等候着“美餐”的可怖诡灵。   他要改变这些,尽管已无可挽回,但至少能留下希望。   为后人,也为信任自己的军人们。   心念落下,自男人胸口逸散的光流,变得愈发璀璨凝实,它们飘向巨舰各处,落在痛苦挣扎的骷髅们身上,将那些雾气卷起,后一点点带回了船长室。   它们护住了军人们的残魂,也令将暗的神辉重又燃起。   船首的女神像,巨舰船舱内教堂中央的那具十字,在感应到这些光流,感应到那人命途将尽的情状后,开始大放光明,光芒如潮近乎将夜空整片点亮!   感受着刺目光明带来的灼痛,感受着那位未离神明投来的,悲伤的目光,巨蛇终归是敛声静息地退了。   深潜入海,再不回头。   终于,光明熄灭了,只有巨舰中的烛火还在稳定燃着。   但下一刻,那些自舷窗、炮门,洒落而出的暖光,也被突来的白雾隔绝,就连神明的视线都再难探入。   这本被寄予厚望的战舰,战舰上所有的人都被遗忘了。   被世界与时间永恒流放。   船长室中,所有光流,与光流笼回的象征死亡的雾,都涌入了男人心口,于是房间陷入了深沉的黑暗。   伴着风吹沙散声,男人本完好的身躯,自胸口开始作灰而散,其中再无血肉,只余下触目惊心的骨骸。   但虽然死亡加身,可他仍直着腰背,手按扶手地端坐着,仿佛从不知屈身为何意,而垂着的头颅……   也徐徐抬起,望向了前方。   “这就是那夜里发生的故事,也是你们所说旧历的终结。”   男人的声音一如往常般沉稳,墨瞳中更无遗憾,有的只是轻松与释然,因为他的身前正站着一位少女。   不知何时,罗伊已从他体内脱离,重又恢复了行动力。   不在意身后传来的,木门无风而动沉沉闭合的声响,少女望着“骨化”已延至下巴的男人,轻轻地点头。   “我都看到了,代行人先生。”   嘴角微动,摆出个有些恐怖的微笑,男人和声问:“那么,你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就让我最后问你一次。”   “你愿意接过我的权柄与使命,接过船上两千三百二十道残魂,带着女神未完的心愿,继续这场救赎吗?”   “你能……承诺吗?”   听着那直入心底的探问,感受着男人温和的目光与肩上的沉重压力,罗伊深深吸了口气,后单膝下跪。   她微合双眼,再次睁开时,其中已不见任何繁杂情绪。   只余坚定,再无其他。   她望着身前有些朽烂,却无不蕴着那场末日中,近乎无私的牺牲光辉的木板,沉默片刻后轻柔地回应。   “我承诺。”   话音初落,一个眨眼的工夫,身前之景就变了,木板还是原来的木板,只是被烛光照亮,多了些血珠。   她回到了现世。 第598章 “承位”   眼前已没了那双军靴。   罗伊缓缓起身,抬头前望,看到的画面,正巧是骷髅船长收剑,坐回古旧的木椅,二人视线交织在一处。   如果说,骷髅那空洞深邃的眼孔中,也会有目光射出的话。   显然是有的。   因为少女暗金眼眸中,倒映出的那具骷髅轻轻点了点头,意味着他能“看”到她,感受到她投来的目光。   自也听到了那三个字。   “我承诺”。   那之后,一道低微的“沙沙”声,突兀地出现在了房内。   就像落叶被暖风吹起,就像沙粒在海滩上滚动、飞扬,而其来处,正是端坐在木椅上,似从未改变姿势的骷髅。   它得到了承诺,将权柄、使命,以至所有都托付给了少女,自没有再坚持的必要,渐在低响中化尘而散。   同它一同散去的,是在房间内蕴积了无数年的朽气。   一切都仿佛在迈向新生。   侧壁烛台上的光辉渐明,紧闭着的舷窗无由地洞开,海风伴着湿雨卷入,将那种沧桑陈旧的味道一扫而空。   在这过程中,一直伫立在罗伊旁侧,看完了整场“承位”仪式的幽魂,终于有了动作,抬步向前行去。   她走过倒落的长桌,来到木椅前,而后轻提裙摆,很自然地坐入了骷髅怀中,将脸颊轻轻贴上他的胸膛。   贴在那拥有明显裂口,呈现死寂般漆黑色泽的心口。   隐约间,在幽魂少女泛着寒光的眼侧,似乎多了些光点,其中泛着晶莹、星辉般的光泽,像珍珠,更像泪。   船长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她不知道对方的故事,但凭先前所见,能够想象一些。   看样子,幽魂该是那位代行人的女儿。   因为巧合,或是那个男人所说的选择,她最终拾到了那枚吊坠,得知,并将那个噩耗告知了女神与其他人。   然后呢?就该是追寻了吧。   就像自己追寻父亲的脚步,一步一步地接近诅咒海,接近隐秘的真相,幽魂一定也历经了类似的过程。   只不过……她没能成功。   只因难散的执念,将意识,或者说灵魂留在了吊坠中,之后就是这件神物,被奥兰女神交付给了女士。   最后到了她的手中。   时隔千百年,这场不见前路的追寻,才终于划上句点。   那位伟大之人的骨骸,终归是散尽了,连带着加身衣物,与那柄神奇复原的直剑,都化沙作尘随风无踪。   唯有他佩着的,那顶白底,用鎏金纹路铭着女神祈祷绘像的三角军帽,留存了下来,同鸟羽般轻轻飘落。   落在幽魂少女的手中。   失了骨骸的支撑,幽魂坐在了木椅上,出神地微侧着脸,许久,直到那些如星泪珠散去才转过身,望向船长。   见状,罗伊缓步走近,后半跪在木椅前。   她取下头顶的船长帽,将它按在一旁的扶手上,旋即微仰起头,看向几乎与自己同高的,纤弱的少女。   看着那双悲伤之色渐淡,荡漾起某种粲然光彩的双眼,罗伊明白她的心意,微笑将先前话语重复了遍。   “我承诺。”   闻言,幽魂安静了会儿,微微颔首。   “谢谢。”   话落,她举起手中象征权柄,女神恩赐与那位代行人认可的军帽,轻轻戴在罗伊头顶,并郑重地理正。   当船长微低下头,承了授帽后,再抬起眼已不见幽魂踪影。   但她知道,对方仍在船上,并与这艘堂皇巨舰,有了种奇异的联系,就像融为了一体,自此再不需漂泊。   更似乎……拥有别样强大的权能。   至于船长为何能感受到,那是因为自戴上这顶军帽,或者说接过救赎的使命起,这艘巨舰终于承认了她。   愿向她展露秘密,为她保驾护航。   在起身这短暂时光中,无数资料、图像浮现在罗伊的眼前,汇入了她的脑海,这艘巨舰的构架、历史、驱动方式……但凡有关的信息,无不纷至沓来。   庞杂、快速到以她的体质,也感受到阵阵难抑的头疼。   随之而来的是震撼,难言的震撼。   震撼于奥兰女神号复杂至极,却又瑰丽、规则得像艺术画的构造图,那融合了神学与科技的完美组合。   这艘巨舰……竟然并非只依靠风力驱动。   还借由无数隐秘的通路,将内部,也就是那座教堂中的十字架,同战舰的数百尊火炮,无数隐秘处相连,从而能将神恩,或者说可见的魔力送抵船身。   因此获得了超凡的火力,足以视巨浪风暴为无物的防御性,最重要的是,拥有了在无风浪环境下……   自主前行的动力!   这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就像童话。   在接受战舰情报,头疼渐退的间隙,罗伊目光忽的一凝,朝着侧壁的一面舷窗望了眼,而后转身朝木门走去。   那东西要来了,她必须去应对……不,去给它个惊喜。   天大的惊喜。   “怪物,怪物!”   被留在了船长室外,按少女的命令,监视海面动静的寒鸦,在甲板上空一圈圈环绕,同时发出尖锐的警告。   已做好准备的海盗们,纷纷转过身,望向海雾笼罩的那面。   他们有些紧张、畏惧地压低呼吸,风雨也不知何时小了许多,以至本就空荡的甲板,显得更为的寂静。   人们甚至能听到,自己极有规律的心跳。   想到这,海盗们忽地察觉些不对,面面相觑后,才从同伴僵硬的摇头动作中,知道这不是他们的心跳,而是……   “祂”的。   “咚咚,咚咚……”   战鼓般有力,仿佛能影响环境,令人绝望的心跳渐近,自海雾中传来的潮音,也随之愈发的清晰猛烈。   “船长那还没动静吗?”   听着不停从头顶传来的“怪物”示警,看着涌动絮乱起来的海雾,立于侧舷旁的本,紧皱着眉问身旁的海盗。   “还没有,水手长,确切来说,那边安静得就像座墓场。”   听着那晦气的比喻,本摇摇头,抬手给对方狠狠来了一记,只是不待他训斥什么,远方就发生了剧变。   “嘭,嘭……”   哪怕隔着那么远,甲板上的众人,仍听到了那震雷般的破水声,而后隐约看到,一道庞然巨影自水下扑出,十数轮碧阳骤然升起,不过只持续了片刻。   下一刻,横在水雾间,人鱼号的船影,就随之消失了。   瞬息的工夫,那诡灵就毁灭了一艘战舰,尽管那船已破损不堪、濒临沉没,但仍给海盗们带来了巨大冲击。   可更令人恐惧的是,在解决完人鱼号,发现其上并无目标,甚至没半个活人后,那怪物沉寂片刻,然后……   朝他们来了。 第599章 新生   少女“承位”前不久。   没人知道船长室中的光景,所有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甲板上的人在整帆拉锚,船舱中的人在寻找军械库,熟悉那些年代久远,却先进得惊人的火炮。   只有一个人不同。   那就是与猫闹翻后,钻入下层甲板的船医。   他一路下行,此时已回到了,少女登船时上的那层甲板,想在这处处都是骷髅的地方,寻些熟人抱团。   像兰斯或是哈里特。   只是不等他顺着船员的指路,寻到这两位正忙得不可开交的大人物,一道熟悉身影,忽地出现在前方不远处。   “吱,吱呀……”   听着微尖的摩擦声,看着那仿佛永无止境擦着地板的骷髅,安德森眼角抽了抽,无可奈何地朝旁让去。   但就当他以为,这家伙会像先前遇到的“旧船员”般,同他擦肩而过,毫无交集时,那骷髅军人的身子忽的一顿。   好巧不巧停在了他身前。   紧接着,在脸皮微颤的船医注视下,那具骷髅缓缓站起,扭了扭头,发出一连串“喀啦”的清脆骨节碰撞声。   注视着徐徐转身,虽微垂着脑袋,没有望向自己,却近的快要鼻尖碰鼻尖的骷髅,安德森不由咽了口唾沫。   “呃,我说……”   船医微哑的问话并未完全出口。   因为片刻后,他就看到了极诡异的一幕,诡异到让他惊颤无言。   伴着一瞬间剧烈起来的低微“咔嚓”声,那位骷髅军人浑身颤动着,像不愿相信某种现实的可怜人,又像……   于黑暗中得见黎明,绝望中触碰希望,喜悦难抑的幸运儿。   渐渐地,它的身子趋于稳定,垂着的头颅徐徐地抬起,于是安德森的眼眸中,倒映出了它那空洞的眼孔。   以及那雀跃、闪烁着的纯白幽光。   但很快又有了变化。   怔怔地盯着骷髅眼中的光点,船医的双眼越瞪越大,其中的恐惧迅疾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惊诧与担忧。   因为……那幽光在迅速熄灭,就像“生机”在离对方而去。   “喂喂喂,你不要紧吧?”   出于身为医者的责任感,与双方同处一船一战线的关系,安德森强忍着憷意,下意识伸手想拍拍骷髅的肩膀。   只是他的手才伸出,就被骷髅微寒的骨爪死死握住了。   “哦……”   这时,船医才发现了真正的变化所在,不由惊叹出声。   在安德森出声询问,到伸手的间隙,骷髅眼中幽光,就已全然消失不见,而它也像真正死去般沉寂下来。   但那只是片刻,是朝阳前最后的夜色。   “熊熊……”   不知是否是错觉,船医听到了燃烧声,无比稳定,渐趋强烈。   一点灿金火星,在骷髅眼中一闪而过,后演变为了光尘,旋即以极快速度盛起,烈火燎原般一发不可收。   最终,光焰稳定下来。   那炽金的,猛烈燃烧的灵魂之火,非但较先前的幽火,旺盛了数倍外,船医还无比意外地从中看到了……   追忆、释然等许多变换不息,同寻常人类全无分别的情感。   这具骷髅在这极短时光内,就奇迹般地从浑噩千年的行尸走肉,变回了那信仰坚定,正直而热诚的军人。   如获新生。   这……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看着那徐徐抬头,朝着某个方向望去,似能透过甲板看到什么的骷髅,船医咋舌暗想,后才反应过来,轻轻挣了挣手腕。   “那个……先生,能不能先放开我?”   闻言,骷髅收回目光,朝青年看来,虽然听不懂后世的语言,但还是能从神情与姿态,觉出他的意思。   它微微颔首,刚想放开,可动作才开始就猛地停住了。   骷髅眼孔中的光焰猛烈地颤了颤,后立刻恢复稳定,仿佛收到了来自远处的指令,于是改变了先前打算。   它将船医的手拉低、翻转,而后将手中湿布放到了他手上。   做完这些后,骷髅军人才松开手,朝后方退了一步,对他行了个古旧的军礼,继而朝舷梯方向大步行去。   “这是让我擦地?”   看看昂首离去的骷髅背影,又看了看手中还滴着水的湿布,船医不自禁地自语,醒过神后眼角猛地一抽。   这破船上的怪事真是一件接一件。   正如大少爷恼火的心言,这般“怪事”并不只有这一起,而是发生在巨舰各处,每一位“旧船员”的身上。   它们无不自浑噩中觉醒,放下手中活计,列队前往军械库,或在取了武器后向甲板去,或携着铭有奇异纹路的炮弹,前往对应的炮甲板,各自落定炮位。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太突兀。   以至于原属人鱼号、鬼镰号的船员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陷入了短暂的震惊与惶恐,若非兰斯等人拦着,怕已捺不住拔了刀。   直到人们发现,骷髅们并无恶意,而只是一丝不苟地,执行着某种命令时,这种混乱的局面才算消停。   以哈里特为首,满脸荒谬的搏杀队员们,接过骷髅们递来的古旧火铳,而后被“人”流裹挟着分向各处。   一位年轻炮手,正因不知如何打开,这种从未见过的火炮的炮口塞,寻不到点火位置,而急得满头大汗时,一具骷髅来到他身侧,按下了某个奇形凸起。   伴着一阵金属的碰撞、摩擦声,炮口塞顺着其上所绘纹路,向着四面徐徐分离,很快就空出了装填通道。   当那位年轻炮手,从瞠目结舌的状态恢复过来,看向骷髅时,发现它已完成操作,向着自己伸出了双手。   赶忙从脚边拿起一枚炮弹,小心地交付到对方手中,看着它利落地完成装填后,炮手舔了舔有些干涩地嘴唇,扯出一个稍显不自然的笑,低声向它道谢。   “谢……谢谢。”   骷髅正从炮口旁退回,听到这话后,身形顿了下,在观察完炮手的神态,明白其意后,轻轻点了点头。   还随意摆摆手,让他不用在意,就像面对着一位战友。   奥兰女神号甲板。   那强有力的心跳愈发临近,一众海盗甚至已经能看到,那撞散海雾,带着浓重阴影逼近过来的海潮与浪涌。   同怀亚特交换了个眼神后,水手长深深吸了口气,知道不能再等,想要动身,前往那片漆黑舰楼通知船长。   可他才刚转过身,动作就僵住了。   因为不远处的木板门悄然而开,其下传来了响亮而有序的脚步身,几个呼吸间,大片人影涌上了甲板。   “天哪……”   当接着微弱天光,发现那些身影,并不是追随罗伊的船员们后,水手长轻吸口冷气,近乎呻吟般惊叹着。   因为那些涌上甲板,快速地占据了所有作战点位的……   是无数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骷髅!   而除了落位的那些,还有一部分“旧船员”携着源自旧历的“火”器与弹药走近,将其配发给甲板上的人们。   结束分发后,它们并未散开,而是站定成了直直两列,几名衣着不同,明显身份更高的军官从远处走近。   它们站定在大人物们身前,微微颔首后,同样走向两侧,于是本一行才看到,在那肃穆队列的尽头……   正有道身影徐徐走近,脚步不响,却清晰地传遍了甲板。   那是战舰的新主人。 第600章 来   “船长!”   “罗伊船长!”   走过骷髅士兵们列出的大道,来到数位军官和权力人物们身前,罗伊微笑着颔首,算应了他们的唤声。   “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虽然手握权柄后,少女能随心意“看”遍巨舰各处,知晓发生在船舱中的一切,但不知是不是想摒弃,那种高高在上有若神明的心态,她刻意收着感知。   向从不乏忠诚的水手长,轻声提问。   “报告船长,甲板上所有人已经落位,而据传令员的汇报,炮手和弹药也已就位,只是火炮的操纵方面……”   听着本有些为难的语气,罗伊满不在意的摇摇头:“这不是问题,我相信我们的新同伴,会完美解决的。”   感受着船长的目光,立于近旁的骷髅军官们齐齐立正,微低下头,向她行礼的同时传达了认同的心意。   “看来大家都已摩拳擦掌,急不可耐了。”   得到保证,罗伊收回视线,目光缓缓扫过一众大人物,在鬼镰号一行间顿了顿,最后落在怀亚特身上。   “那么,就让我们替他出口恶气,把那条该死的蛇……”   “送到地狱去。”   知到少女口中的“他”,说的是那片已然逝去的夜色,沉稳如怀亚特,也不禁双眼微红,现出些血丝来。   “是,船长!”   不需口述命令,罗伊心念一动,骷髅军官们就带着列队的军人散去,迅速插入甲板上留着的空缺处。   它们微抬火铳,死死盯着侧舷外的海,盯着那渐近的浪涌,眼中火光闪动不息,似再次回到了千年前的夜。   回到了那个至暗之夜,只是这次,它们绝不会再坐以待毙。   一片肃然间,罗伊走向侧舷,走向直面巨蛇的第一线。   只是这过程中,她曾停下脚步,转脸朝主桅杆方向望了眼,在那处,塞壬静穆而立,怀中抱着暹罗猫。   眼中倒映着那将脸埋在海妖怀中,安适睡着的猫,船长蹙了蹙眉,直觉告诉她,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只是现在显然不是关注这些的时候。   微不可察地摇摇头,将心间那抹怪异感暂时压下,罗伊脚步重起,站定在侧舷前,后轻轻握住了船栏。   开始等待,沉默地等待。   来吧,杂种,也是时候了……   她微眯起眼,望着那片距奥兰女神号,已不足百米的阴影,似已透过海面,同那十数轮碧阳对上了。   暗金眼瞳中光影流转,一道似有若无的贵意逐渐蔓延开,随之而起的,是象征魔鬼一脉身份的威势。   落在巨蛇眼中,那就是无垠夜幕间,忽然腾起的耀阳,是吸引无数海鲨的血腥味,是一封毫不掩饰的战书。   无比嚣张地对它宣告,本船长就在这,在这等着你。   而同傲然轻蔑不可一世的少女相较,奥兰女神号,这艘重回世间,辉煌再盛的巨舰,反显得那般低调。   其中流转的魔力静默,连骷髅们眼中的火都微弱了些,就仿佛它与“旧船员”们,仍是千年前那副惨样。   唯此,巨蛇才会心甘情愿靠过来。   妄图将那“背叛者”的后裔,当作“补品”一口吞入腹中。   “怪物,船长。”   本盘旋在空中的爱尔菲,适时飞下,落在了少女肩头,轻轻蹭蹭她的脸后,看着狂暴的海面低声耳语。   “是啊,好姑娘,怪物来了。”   闻言,罗伊反而放松了下来,微眯着的双眼舒展开,同样低语,似在重复,又像是对将近之事的预言。   而就在她话音落下那刻,前方不远处,近四十米高的巨浪无由而生,带着震耳欲聋的潮声向甲板扑来。   那般规模的巨浪,就仿佛一堵塌落的实体高墙,雪白泡沫尚未落下,令人窒息的阴影就已笼住了巨舰。   仰首望着那末日般的景象,知道在这片夺命巨浪后,就是那条名为“海德拉”,撕裂了夜与火的诡灵,海盗们的呼吸急促了起来,眼中泛起紧张与凝重。   似乎鬼镰号的惨景,还历历在目。   但尽管他们喘息声极为沉重,身子在那道临近的威压下,不住地战栗,可他们的眼底心间已没了畏惧。   一点都没有。   不是已不畏死,不是有必胜的决心,而是因为在他们身前,在滔天巨浪的正下,有道身影正默然立着。   任凭风雨加身,“鬼浪”压顶,依旧同礁石般巍然不动。   不,或许称之为高山会更妥帖。   虽不及她的父亲高,不及大船长高,却已能独当一面。   “喵。”   缩在塞壬怀里的猫,似被潮声与渐近的心跳扰了酣眠,转过头,朝那面不悦地叫了声,而后视线还未来得及转回,就被那巨浪下的纤长背影牢牢吸引。   就仿佛看到了那位故人,看到了他初登舞台时的模样。   许久,它又低唤了声,没甚繁复的含义。   只有些怀念,有些欣慰。   晦暗天光下,无垠阴影中,沉寂的魔鬼之瞳粲然亮起。   “哗……”   没有众人想象中的炮鸣般的剧响,那裹挟着诡灵怒意的大浪,也没被无形伟力凝成的刀,劈开或斩断。   没有极富冲击的画面,但那景象虽温柔却仍震撼人心。   那近四十米高的巨浪,如山脉压至,仿佛下一刻,就会将巨舰与众人,拍个粉碎冲涤干净的巨浪……   散了。   它突兀地一定,而后自底部起,似一道道河流般淌落,继而散成乱流,散成水珠,伴着大雨倾盆而落。   就像道帷幕,被人轻柔地拉开,然后……   现出了主演的真容。   “哗啦啦……”   在一阵细密、湍急的水声后,一个巨大的蛇首,自不远处徐徐浮起,越过甲板的高度,俯瞰着其上的一切。   然后是第二,第三个……   直至九个头颅浮出海面,十八轮碧阳悬于半空,旧历诡灵“海德拉”的伟岸之形,终于又一次映入众人眼帘。   只不过,这一次立于幽绿光辉中,等候它驾临的,不再是满目惊恐,引颈就戮的虫豸,而是恨不得生食其肉的海盗,是黑压压的,高举着火铳的骷髅。   幽绿的光彩微微闪烁,其中的瞳孔更因临身的危险,而紧缩竖起,但与过往毫不犹豫地退后不同,它缓缓垂下头颅,看向正对自己,立于最前的少女。   竖瞳中的挣扎一现而隐,旋即涌现出的是贪婪与暴戾。   曾被这艘战舰撵得四处跑的巨蛇,自然知道这船的强大之处,但也对其弱点无比了解,知道对方为了瞒过自己,引它入洞,定然熄掉了船身内部的魔力。   那么,要再点燃就需要时间。   虽然那过程非常快,但少女终归不是他,不是那位伟大的代行人,就算已得权柄,想达到那人的水准也不可能,既然如此,这个时间想必会更长些……   它也就有了铤而走险的理由。   看着正中那对碧阳,看着其中那片狂暴漠然的海,罗伊知道了它的心念,可面上却没生出丝毫退缩之意。   她回了它一个笑,嘲弄的冷笑。   以及一个字。   “来。” 第601章 船灵   就像要回应那个简单、有力的字,诡灵直面少女的那个头颅,毫无征兆地张开巨口,带着骇人风声噬咬而下。   余下的八个头颅,则同千年前那至暗之夜一般,高低左右分散开去,几乎围住了奥兰女神号整片侧舷。   在这过程中,一张张如渊巨口纷纷打开,幽然似雾的朽气,再次涌了出来,映得甲板上众人面色惨绿。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间。   别说是身处船舱,眼前炮门未开的人们,就算是立于诡灵的阴影中,一直紧张注视着它的海盗们,面对这般突来以至决然的袭击,也不由陷入了怔然。   直到身侧响起整齐的枪声,数百道炽白火光照亮雨夜,海盗们才如梦初醒,随骷髅军人们一同举枪,怒吼着开火。   “乒乒乒……”   数不尽的子弹飞出,甚至击散了雨幕,后落在巨蛇身上,发出清脆密集的金属交击声,爆起大片粲然火星。   与当初塔兰霍夫号同它交战时不同,在那些看似不起眼,比铅弹还小一圈的子弹冲击下,巨蛇过往坚不可摧的鳞片,开始变形扭曲,很快攀上细密的裂纹。   更关键的是,在遭逢了夜与火的净化后,它的伤口并未全然愈合。   一整船火药虽然杀伤巨大,但对巨蛇而言并非不能承受,真正棘手,甚至险些令它丧命的还是那个人的意志。   那些温柔,却怎么也除不去的夜色。   尽管历经了数日的恢复,身上被烈火、爆炸造成的豁口已看不出,可在诡灵的鳞甲上,仍存有无数裂纹。   它们都是在那场拉锯战中,切开它血肉、骨骸以至灵魂,哪怕它吞下那人后,仍阴魂不散的夜的丝线。   此时,面对着如雨而至的子弹,那些深邃的线条轻柔地舞动起来,就像有数不清的手,轻抚着诡灵的体表。   将比金铁还坚硬的鳞甲,岩石还紧密的血肉抚得柔软不堪。   “噗!”   于是一声闷响,一枚子弹正巧顺着夜色,射入了那比手指还细的裂纹。   紧接着,灿然金血猛地腾起,同时还响起的还有“嗤嗤”的灼烧声。   微弱的白色火苗,自伤口处燃起,而后顺着飞溅、淌落的金血,迅疾地蔓延开来,就像将其当作了燃料。   相同的场景,在巨蛇身上不停地浮现。   火铳也好,重炮也罢。   巨舰上的一切武器弹药,无不是针对这些旧历诡灵而造,能击碎他们钢铁般的“外壳”,烧尽那些危险诡异的血。   因此,只要枪火不停,“海德拉”扭转弯曲的鳞甲,终有一刻会开裂,那些残存的夜色只是加快了这一进程。   可这对巨蛇而言已极度危险。   但尽管那种深入骨髓的灼烧,传遍了大半个身子,就连那一轮轮碧色耀阳中,都浮现出了强烈的痛楚之色。   但仍没有人,能够阻止幽雾弥散,阻止那张巨口落下。   甲板上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硕大的蛇首离船长越来越近,更将她所在的大片区域笼入了阴影。   他们甚至能嗅到,那张深渊巨口中传出的浓烈的腥味。   似乎下一刻,那道纤长身影就会逝去,满是朽败的大雾,会吞噬所有生命与灵魂,那一夜的惨剧……   又将重演。   在这似无可改的局面下,直面那片深渊的罗伊,唇角却仍挂着冷笑,身躯,以至体内伟力就连一动都没有动。   风流吹得衣袍猎猎,发丝狂舞,可身处舞台中央的少女却平静依旧,自信依旧,漫不经心眯起的双眸……   就像在看着一头钻入罗网还不自知,自负到家的蠢物。   “喵。”   舞台角落响起声猫叫,安抚海妖的同时表达了相同意思。   蠢蛇。   在罗伊后方,海盗们的眼中,时间好像突然慢了下来,具体表现在,诡灵头颅与幽绿大雾下落的速度……   正在越来越慢,近乎停滞。   他们甚至还能隐隐听到,空气中传来的刺耳的“吱呀”声,似乎巨蛇的獠牙,正在与无形力量作着角力。   “嘭嘭嘭……”   听着周遭仍旧一轮轮响起,毫无止息意思的枪声,一位海盗用力地眨了眨眼,有些惘然地向旁望了眼。   只见那位骷髅打完一枪后,利落地填弹举枪再开火,仿佛那被减缓了的时光,对它根本造成不了影响。   不,应该说……时间根本没有变慢!   想着,海盗一面给火铳装弹,一面朝上空望了几眼,心中猜想这才落定,知道是那巨蛇被什么拦住了。   被那些逐渐浮现在巨舰身周,帷幕般的淡金光流挡下。   那是无可侵犯的神恩。   面对这惊人之景,罗伊却仿佛早有预料。   她收回目光,望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巨蛇身躯上的那抹夜色,唇角笑意渐敛,后微垂下头出神了片刻。   最后轻敲了下船栏,清淡地下令。   “火炮准备。”   为隐藏杀机,一直紧闭着的炮门,在命令落下的那霎,在炮手们惊讶的目光中,自行上移开启,同时数百尊火炮上前,探出船外,发出整齐的固定声。   画面极尽壮观。   在感受到牙尖传来的滞涩感时,巨蛇眼瞳中的光彩,就开始剧烈闪动起来,第一次翻涌出难以置信的色彩。   再顾不上什么复仇与“养料”,诡灵竭尽全力抽出尖牙,同其余八个蛇首一道合拢巨口,转动身躯就欲离开。   但这时想走已经太晚。   “随意瞄准,打出牵引链。”   罗伊仍低着头,垂着眼,可口中命令却没有丝毫停顿。   “嘭,嘭……”   命令方落,位于侧舷首尾两侧,共计三十六门规制更大,甚至要比最重的火炮,都要大出三倍的巨炮轰鸣着击发。   一条条首部锋锐如锥,一人合抱般粗的金属链,自巨炮炮口飞出,伴着一道道闷响,狠狠刺入了巨蛇身体。   金血狂飙,诡灵动作顿时一滞。   锁链尖端铭着神文,极度锋锐外,更对血脉与魔力,有着恐怖的压制作用,如果罗伊用心观察,就会发现其外形,与将巨蛇锁进瀑布的锁链一般无二。   只是……没有“幽灵化”?   感受着剧痛,与临近的死亡味道,巨蛇猛烈地挣扎着,怒吼着向后退去,不惜被锁链扯出大片的血肉。   但在那般巨大的牵引力下,巨舰也不过是轻轻晃了晃。   挣脱间,诡灵仍不忘回望战舰,将幽然瞳光投向驾驶台,投向那导致自己一败涂地,连脱身都难的罪魁祸首。   在那里,一道幽影翩然而立,与诡灵交织的目光中毫无情绪。   正是先前消失的幽魂。   罗伊之所以敢设下此局,自信巨舰能在自己被吞没前,驱动魔力展露神恩,就是因为她的存在,因为她神奇地融入战舰,并有了甚至超越自己的权柄。   在某种意义上,也许该称她为船灵?   尽管就算在神话与传说中,这个称谓也鲜少有人提起。   无论再怎么怨恨,巨蛇此时也没丝毫反击的心思,而只在发泄般的怒吼后,沉默而坚忍地朝后退去,一点点地挣脱那些锁链,就像当初深入那片夜幕。   这般下去,就算在诡灵挣脱前,奥兰女神号能开火几轮,也很难将这生命力强到可怕的永恒生灵抹灭。   当然,前提是它能够挣脱。   不知何时起,风雨温柔了下来,狂暴的海面也渐趋平静,巨蛇暴烈的动作,在突然加身的可怖压力前,变得愈发迟缓,就仿佛被困在了一片泥沼深处。   魔鬼伟力……终于降世。   然后,诡灵听到了那道轻柔,却丝毫不掩杀意的轻语。   “开火。” 第602章 赌气与争执   “开火!”   少女的命令,落到了每位海盗耳中。   自上而下自里到外,这些被诡灵的尾随压得喘不过气,因那片夜幕的消亡,而夜夜被梦魇缠身的暴徒们,在片刻的呆滞后,纷纷声嘶力竭地怒吼出声。   就连骷髅们也大张着下颚,对那诡灵发出无声的咆哮。   炮鸣与枪声响彻天际。   炽白的火光,更将数海里内的海域照得仿若白昼,无数炮弹、子弹呼啸着掠出,落在那难行寸步的困兽身上。   然后是爆炸,是如雨而下的金血。   以及巨蛇的悲鸣。   “海德拉”尽全力低垂、扭转头颅,可在那密集的,近乎寻不出分毫间隙的弹雨间,它再如何都无从趋避。   破损的鳞越来越多,淌落的金血,与将之点燃的白色光焰,覆盖了巨蛇的每寸身躯,就连隐在水下的都逃不过。   因为那不是真实意义上的火焰,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净化。   渐渐地,随着火炮的数次击发,诡灵露在海上的部分,再寻不出一片完好的鳞,就像块漆黑的破布般,处处都是缺口。   它浑身都被白焰包裹,九个头颅颓然地垂落下来,似乎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一味低沉地喘着气。   可尽管身受重创,甚至已近末路,诡灵的心跳依旧是那般稳定,黯淡下来的眼瞳中,痛楚与怨毒之类,凡灵的情绪更迅疾退去,到最后只余下绝对的漠然。   此时的处境虽已极度危险,可要杀死它,那艘巨舰上的重炮,至少还得轰鸣十数次,哪怕没间歇也需时间。   而它若想脱困,就得在这看似短暂,可实际对知情人而言,极为漫长的时光中,把缚着它的伟力击溃。   把那少女击溃,就像它面对那片夜幕时,所做的那样。   “嘎吱……”   骨骸发出不堪重复的哀鸣,可诡灵仍在不住的震颤着,并非恐惧、愤怒,而是在一点点突破那无形的避障。   它不再躲避炮火,因为心知避无可避,于是身子愈发舒展,似要撑破什么。   而这过程中,巨蛇头颅、身躯间,或者说它在那看不见的牢狱间,撕开的空间里,风雨重又变得急骤。   大海更怒啸着,扬起重重巨浪,竟一度阻隔了巨舰的火力。   魔鬼伟力虽未败退,可很明显已有些控制不住那如山巨物,走向崩溃只是时间问题,人与力量一道崩溃。   奥兰女神号的侧舷。   本低着头的少女,不知何时扬起了脸,死死地盯着巨蛇,盯着它正中那个头颅上,森然闪动着的碧阳。   虽然“海德拉”的每个头颅,都拥有独立的思考能力,所拥有的力量也相近,常人几乎觉察不出区别来。   可少女不同,因为血脉中的片段记忆。   她推断,不,笃定诡灵正中的蛇首,就是它的身躯与思维的主体,是真正的命脉所在。   所以此时二者的对峙,自也代表她们真正意志的碰撞。   谁也不愿让步。   “咔嚓!”   一声轻微的裂响,罗伊手握的船栏,骤然暴出数道细纹。   要知道奥兰女神号所用的建材,虽是木料却比大多金属都更坚硬、强韧,此时被船长捏出裂纹,自不可能是因为她力气大,而是因为她体内的伟力……   已经不再稳定,濒临失控。   时光是最强的力量,也向来公平,特别是对自然的顶尖造物。   因而就算是旧历诡灵,也不可能一诞生,就拥有足以毁灭文明的力量,像它们中最强大的那条黑龙,也是在世界树下蛰伏无数年,才敢于同神明开战。   “海德拉”如此,罗伊同样如此。   距离醒来,到同巨蛇交锋,留给她成长的时间连十天都没有。   哪怕她的身躯受先祖改造,天生完美,是承受魔力的最佳“容器”,且在过往岁月中,也有过数次执掌伟力的经验,可仅凭这些,依旧抹平不了那道鸿沟。   如果此时站在她位置上的,是爱德华船长亦或她的父亲,就诡灵此时的处境,它除却饮恨外绝无他路。   但反过来说,少女还做不到。   身躯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手握着的船栏也愈发变形,随着时间的流逝,罗伊本粲然的眼瞳也开始闪烁、黯淡。   她很清楚再这样下去,结局会是什么。   就像当初在那座墓岛上面对恩佐,她劝凯因时想的那样,这种能接触永恒的力量,拥有着可怕的毒性。   虽说那种“毒”,对她而言几无影响,可若真一直死撑,在超负荷的情况下仍不放手,那种毒性必将愈发强烈,直至某一刻,跨过她所能耐受的极限。   到那时,她说不准真会身魂俱灭。   可是……   尽管深知这点,可想着自己不在时,丧身蛇口的船员们,想着为了替她争时间,永远消失在火中的男人,以及至今生死不知的副手,罗伊没半点松手的意思。   反握得愈发地紧,而那诡灵,也因此被反推回了不少。   为了已逝的人们,为了所爱的人们,她要它付出惨烈的代价,而那代价,必然不是重创哀鸣可以收场的!   狂风暴雨间,枪声炮鸣下,罗伊与诡灵漠然对峙,似永远也不会结束。   除非谁先下了地狱。   到了这种时候,到这了终末前夕,二者已不再考虑任何事,也已没余力思索,只是坚持,赌气般地坚持。   有时候,争执就是这么简单、明了。   不管落于两位的,是市集上的小贩买家,还是同为近神的存在。   视野开始逐渐晦暗、模糊,甚至连那两对碧色的耀阳,都生出了数个重影,罗伊只觉一切感知都在远去,身体变得越来越寒冷,似哪刻就不再属于自己。   她知道毒性的界限已经近了,可那怪物的死期也是一样,她要拉着对方赌这一场,因为她从没赌输过。   这次也会一样……   对吗?   所有声音都在远去,就像睡梦将近。   少女眼中光彩,已暗得快要分辨不出,身躯更摇摇欲坠,看得后方发现的海盗,无不惊叫着涌了上来。   她肩头的寒鸦,更焦急地呼唤着他。   但最终,海盗们止了步,因为一道纤弱身影已先行抵达,寒鸦收了声,因为被一道嫌吵的目光瞥了眼。   “嗒。”   一声轻响,一道灰影上船栏,沿着湿润的木料徐徐前行,最后坐定在罗伊手侧,仰头看了看她,后叹息般叫了声,就像长辈看到玩得浑身是泥的孩子。   “喵。”   下一刻,一只毛茸茸的猫爪,轻轻按上了少女的手背。   于是一切平静如故。 第603章 断首   不知爱德华船长,有没有相似的经历。   视野逐渐恢复,罗伊微低下头,看着坐在旁侧船栏上的猫,感受着肉垫传来的柔软触感,默然地想着。   想来是有的。   毕竟先祖在成为魔鬼前,也不过是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少年,在成长途中,没道理不曾受过这般照顾。   只不过……   这样的待遇,从今往后,似乎只属于她了。   “喵。”   不用回头,也知道少女唇角的弧度,在越扬越高,心里更不知打着什么小算盘,猫耷拉下眉淡叫了声。   别想得太美,猫可不是保姆,或者保镖。   “是是是,我的好芒果。”   罗伊依从地应着,只是谁都能听出,其中掩不住的笑意。   就像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小乞丐,忽的被神话中的丰饶角砸了头,从此再不愁吃食,更能借此改变人生。   哦,说起丰饶角……   感知在恢复,体内的“毒”正快速退去,所有压力,在猫爪按上她的手背后都消失了,以至船长都有闲心,去想些因要应付巨蛇,而忽略了的巨舰上的细节。   而此时的海上,风雨大浪渐息,但白焰却不曾有丝毫减弱,反愈发猛烈直冲天际,像极了放大无数倍的篝火。   篝火正中,是那逐渐紧缩,快要缠成线团的焦黑巨影。   魔鬼伟力虽已偃旗息鼓,可那诡灵却没如先前打算般,冲破桎梏,扯断锁链远去,处境反而更为凄惨。   那是因为在魔力退去的那霎,在巨蛇本竭力对抗着的避障的空缺处,忽的多了数不尽的无形丝线。   它们悄然落在诡灵身上,虽然初时,因力量太过柔弱,只能随它的挣扎而舞动。   但随着那些丝线越缠越密,留下的间隙越来越少,“海德拉”的动作开始变得凝滞,舒展过程愈发地吃力。   到最后,它就像被缠在了茧里,缠在孕育生命与死亡的摇篮中,所有暴烈的反抗,都化为婴孩般的捶打。   随着茧的收缩,诡灵被迫盘起,这才成了那毛线团般的模样。   炮火枪声仍然继续,白焰更已烧入血肉,以至深刻灵魂,这永恒生灵近乎无限的生机,终于能望到尽头。   它的喘息渐低,心跳也不再有力。   那十数轮碧阳,更是闪烁将熄,唯有正中的头颅上的那对,还幽幽燃着,隐约可见些挣扎与疯狂。   似乎到了这般境地,它仍未失希望,只是要作出那个选择太过困难,且结局比死亡也好不到哪去。   时光分秒而过,留给它的时间不多了。   “那些不是……当初捆着你的东西吗?”   虽然猫接过了对抗诡灵的重担,但罗伊总归不能真的放手不管。   在观察完巨舰某处,确定下猜想后,她移回目光,看着濒死的巨蛇,“看”着将它裹成一团的无形丝线,好奇问。   闻言,猫的眉毛耷拉得更低了,觉得就不该让少女空出手来。   她难道不觉得,这种“紧张”时刻,并不是提问的好时机吗?   “喵。”   不过想是这么想,猫安静片刻后,还是敷衍地回了声。   笨蛋,那是象征命运的线,而它,是代表命运女神行走世间的猫,怎么会被它们捆住?那些是它……   沉眠时盖的被子。   “呃……”   听着猫情绪不好的回答,罗伊讪讪地挠了挠脸颊,心想若是这样,那自己当时……岂不是把它被子一把掀了?   而猫是被“冻”醒的?   虽有些心虚,不过少女很快找到由头,没好气地反问:“可我要是不扯开那些线,你是不是真打算睡上十年?”   “啧啧,到了那时候,不管结局如何,我和先祖间的事必然了了,你再醒来伸个懒腰,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也省得为难,我说的没错吧……”   “芒果。”   最后的那声呼唤,船长咬字格外用力,更一字一停顿。   就像在兴师问罪。   “喵。”   但回应这质问的,只是猫的一声淡叫。   没什么主观情绪,只是劳烦她再说一遍,把装聋的本领发挥得淋漓尽致。   听着,罗伊扬起眉,打算继续说些什么,可还没出口,就被海上突生的异景,和海盗们的惊呼打断了。   转眼望去,饶是见过无数大场面的少女,也不由眼瞳一颤。   因为那画面所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强了。   令人发自心底地胆寒。   不是什么反向的奇迹,那诡灵也没突然展现无边伟力,挣断丝线、锁链,或进或逃,而是扭过正中的头颅……   狠狠一口咬在了旁侧蛇首的脖颈上!   “噗,嘎吱……”   一声闷响后,传来的是令人发憷的,尖牙与血肉的摩擦声。   “它疯了?”   看着巨蛇主首噬咬自己的另一个头颅,锋锐的獠牙直刺入骨,甚至隐约有清脆,象征着骨裂的“咔嚓”声响起,罗伊扬起的眉落回,渐蹙起眉低声自语。   暹罗猫沉默地看着这幕,蓝瞳中倒影出那些撕裂的骨肉,喷泉般涌出的金血,与那遭受袭击颓然垂落,眼中升起恐惧绝望的蛇首,许久后才反驳出声。   “喵。”不,是冷静得过头了。   被撕咬的蛇首凄厉地惨叫着,旁观着这幕的其余头颅,在短暂的混乱、犹疑后,竟也随主首一起咬了上去。   短短片刻,那蛇首大片血肉被撤下,就连深处的骨骸都裂了大半,悬在身躯上,连哀鸣都再发不出。   这血腥恐怖的场景,震住了所有海盗,令他们一时忘了手中动作,不过好在,骷髅们仍一丝不苟执行着命令。   但猛烈的炮火与弹雨,也加快了某种过程。   “咔嚓!”   终于,伴着比先前清晰数倍的裂响,那被自身反噬的蛇首,携着大半根脖颈,自那庞然身躯脱落,坠向了大海。   那对碧阳更已全然熄灭。   “嘭!”   一声巨响,蛇首砸在海面上,徐徐下沉。   这期间,它身上的白焰渐熄,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灿金火焰,沿着自断颈末端淌出的血,熊熊燃烧起来。   一阵密集的气泡后,那个头颅彻底消失在了大海中,哪怕罗伊引动伟力,也再感知不到丝毫具体形体。   就像是……融化了。   极短平静后,大海开始震颤。   无数浪涌冲天而起,处处都是雪白浪沫,看着就像要沸腾了一般,但很快,甲板上众人就再看不到这些。   因为他们的视线,被海啸全然占据了。   被铺天盖地,似无止境的巨浪。   仿佛直面末日。 第604章 仇恨与责任   “不能让它走。”   滔天巨浪间,少女的轻语幽幽响起。   这些海啸确实可怕,甚至已经超越了自然所能引发的,天灾的范畴,已近乎圣书中描绘的真正的神罚。   但若说,这场海啸就是那灭世的洪水,那么奥兰女神号,无疑就是诺亚的方舟,拥有趋避甚至抵抗神罚的威能。   所以尽管潮声如雷,巨浪若一重又一重的山脉倾倒,最终也不过是打在战舰上空,那层淡金的帷幕上。   然后摔得粉碎。   它们至多只能让巨舰晃一上晃,造成不了更大的威胁,但问题的关键并不在此。   而在于起伏的海面,不时冲击在奥兰女神号船底的浪涌。   它们都会干扰枪炮的准度。   更麻烦的,是那些以诡灵断裂、下沉的头颅为中心,不断向四面涌出的巨浪,会拦下大半的枪弹炮火。   若它们更猛烈些,说不准就再没炮弹能落到巨蛇身上了。   这样下去,它也许真能逃出生天。   但罗伊不会允许。   “嘭,嘭,嘭……”   熄灭下去的魔鬼之瞳再亮,迎面涌来的数重巨浪,虽未被截断,却在一道道爆鸣中,被硬生生地洞穿。   穿出了一条通向诡灵的路。   “调整弹道,随意开火!”   下一刻,少女的清喝响彻巨舰。   到了这种境地,连炮击精度都受到干扰,已没法再追求齐射的覆盖度、杀伤力,有机会打中就必须出手。   命令落下,本整齐的炮鸣,顿时变得纷乱起来,虽然命中难度巨大,但仍有可观的炮弹倾泻在诡灵身上。   那永恒生灵此时已奄奄一息,每一枚炮弹都有可能,成为压倒它的最后稻草,可……   又承受了近百次炮击,它却仍没如众人所愿般,倒下陨灭。   而是……   “噗!”灿金血液冲天而起,化作纷繁的火雨落下。   “海德拉”又少了一个头颅。   无论是海啸、浪涌、漩涡,还是如幕布般高低起落的大海,都因此变得更为狂暴,远处甚至隐约能见到,接天连海的龙卷,与比巨蛇还要粗壮的闪电。   巨浪的规模、频率更在不断增强,哪怕少女已全面驱动体内魔力,但想要击穿它们,也变得无比吃力。   更不用说重炮的精度了,当然,火铳更早已失去用处。   但尽管局势已经变化,诡灵已拥有了一道天然的保护墙,可它依旧没有要后退,扯断锁链逃亡的意思。   而是咬断了第三个蛇首。   隔着越来越厚的水幕,船长望着身上白焰将熄的巨蛇,望着正中那个徐徐抬起,下颚尽是“自己”血液的头颅,危险地眯了眯眼,因为对方也在看着自己。   巨蛇主首的瞳光已经很暗,但依旧那般稳定而漠然,似乎在用行动与眼神,告诉少女自己的决心。   告诉她,它愿意付出的代价,与死后会造成的恐怖后果,这从近海域,那些被击碎、淹没的礁石就可见一斑。   没人知道这场海啸会蔓延多远,而若“海德拉”真正死去,又是否会引发那场,足以吞没一切文明的洪水。   罗伊也不知道,甚至没考虑这点。   她只想让它偿命。   罗伊瞳中光彩渐熄,巨浪上的空洞,顿时被后来者填补,就仿佛有人拉上了厚重帷幕,彻底挡住了诡灵身影。   但这并不是要放弃的意思。   平复下有些急促的呼吸,船长微偏过头,看向同样伫立在侧舷前,远望着诡灵的塞壬,认真地请求。   “歌唱吧。”   闻言,海妖因天光与海啸阴影,显得有些晦暗的眸子一颤,并未立刻应下,目光仍落在不远的海面上。   她知道罗伊的心意。   魔鬼伟力之所以无法再压制大海,甚至连击碎巨浪都已很难,是因为这些变化,已经脱离了自然法则。   甚至是创造、维护这个世界的规则。   那些天地自生,最早出现在大海与天空间的诡灵,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是从规则中天然截取的片段。   不像神明,只是各种形式的化身。   而这,就是当它们泯灭时,会引发无边灾厄的缘由。   规则有缺,世界自然会崩坏。   也正是因此,诸神才不得不采取手段,将它们永远石化,再借助最强大的时光,令它们的身躯与灵魂凋零,将那些“意外”脱落的片段,重新融回原处。   可……那种方法早在古奥兰历,就已彻底遗失,无人能知。   不,或许女士知晓。   但情况紧急,他们又如何能够寻找、通知得到她?   而罗伊的计划,是想用她的歌声,同整片大海沟通,利用它自身的庞然伟力,去暂时抵抗规则的崩坏。   并借由这短暂时光,除掉那诡灵。   但那后果……   想着,海妖面上的为难尽消,渐渐变为坚定与平静,她转过身,看向不解的罗伊,带着歉意摇了摇头。   “不,不能杀它。”   见状,船长眼中满是惘然,不由抿了抿唇。   可哪怕心中一万个不理解,她也没有失望地发出质问,更没有逼迫对方做什么,而只沉默地望着塞壬。   想要一个解释,一个答案。   但在海妖开口前,一身猫叫就率先响起。   “喵。”   猫说,能杀。   感受着暹罗猫叫声中的漠然,塞壬面色微微一白,可却一反常态地强硬,她紧蹙着双眉瞪了它一眼:“不能。”   察觉出海妖的坚持,以及隐于话下的,可能再没有柔软拥抱的威胁,猫不悦地摆摆尾巴,终究没再开口。   解决完猫,塞壬重又看向船长,同她对视一眼后,将视线投落在大海上:“罗伊船长,您应该也能感受到……”   “大海在痛苦,在悲鸣,在警告我们,它阻止不了那一切。”   就算能强行压下此间风暴,也不可能容得下紧随而来的,将吞没一切的洪流,就算它是能包容万灵的海。   “而那会死……甚至灭亡无数生命,我不能看着这一切发生。”   “抱歉,我不能。”   听完解释,罗伊心间疑惑渐消,她沉默片刻后,有些艰难地点头。   她同意了。   如果坚持在此时杀死“海德拉”,就必会引发那场洪水,就算不若神话中那般可怖,但想来除却内陆,所有沿海区域都会被波及,甚至可能直接被淹没。   那真的会死很多很多人,就像当初先祖释放灾厄那般,会有数百万计的生命凋亡,南方群岛更是首当其冲。   所以塞壬说得对,她不能杀那条蛇,至少在没寻对方法前。   深深地吸了口气,罗伊望向不远处,望着隐在浪后的巨蛇,沉默许久后,才紧握船栏,面无表情地下令。   “所有人听着,停火,收回牵引链……”   “让它走。” 第605章 诺言与胜利   少女命令落下,炮火渐熄。   “锵,锵……”   在一阵金属碰撞声后,以倒钩形式,卡死在诡灵身躯中的锁链尖端,开始逐渐倒回,相继从血肉间脱离。   大浪遮蔽了近乎所有视野,但罗伊仍能看到那条巨蛇,并目送着它,有些艰难地转身,潜入无光的海下。   在离开过程中,它没再回首,而只沉默虚弱地远去。   就连仇恨、厌憎的眼神都没留下。   船长知道,这同样是种表态。   巨蛇或许仍旧恨她,但依循理性,应已不再存有窥伺之意,自知能威胁到她的机会,已经非常渺茫了。   而随着时间流逝、少女成长,吞下她的希望更已不存。   何况它受了伤,很重的伤,也许过无数年时光也没法愈合,而就算有幸恢复全盛,这位魔鬼后裔若不能登神,成就永恒,到那时怕也早已不存于世。   复仇无望,仇恨又有很意义?   不如两忘。   又是这种想法,可真有意思。   感受着诡灵没具体示意,却已表达得再明显不过的“一笔勾销”请求,罗伊眼中寒意更盛,漠然地想着。   因为当初在冰海之局的终末,那位先祖也曾向她这般提议,哪怕算计失败,却仍将此种选择抛给了她。   但……一朝别过,就能两清?   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做错了事就得付出代价,不论你是旧历诡灵,群岛之主,还是海盗之王。   当然了,这个“错”字,并非绝对意义上的对错,而由她自己评定,由必将伟大的……   伊丽莎白·罗伊船长。   从猫爪下收回手,少女转过身,看向明显因巨蛇败退如释重负,却因为担心她的情绪,压抑着激动的海盗们。   毕竟,他们都听到了那句“让它走”,觉出了其中深切的不甘。   对本与忠于自己的下属们点点头,罗伊看向怀亚特一行,自鬼镰号幸存的海盗们,沉默片刻后,承诺。   “我向你们,也向自己承诺,就算那怪物逃到天涯海角世界尽头,我也一定会找到它,然后亲手把它做成石雕。”   “我会找到方法的,一定会。”   “至死不渝。”   短暂的安静后,他们重重点头,大副更不由沉声道谢:“我们信任……并由衷地感谢您,罗伊船长。”   摇摇头,示意“这本就是自己该做的”,无需感谢后,罗伊深吸口气,面上阴郁总算淡去,有了笑意。   “那还等什么呢,先生们……”   “我们赢了!”   听着少女极富感染力的宣告,甲板上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无数帽子飞起,更有人激动着同骷髅紧紧相拥。   海盗们自先前,不,自被追杀起,压抑至今的情绪终于得到了抒发,心底阴影,更被少女点起的烈火烧了个干净。   相信若以后再面对这般境况,必会从容、有自信得多。   因为他们击败了“海德拉”,更因为是金瞳魔鬼的船员。   看着乱做一团的甲板,罗伊稍感满足地眯了眯眼,继而微侧过身,望着坐在距她不远的船栏上的幽魂:“谢谢。”   之所以能设下这么道罗网,把那诡灵打得丧家犬般逃亡,自有大半功劳得归于她。   否则,就算罗伊能大致掌握、驱动巨舰,也不过只能把巨蛇吓退,而绝对没法将它,逼到自斩三个头颅的地步。   只要您能不忘承诺,这就是我的责任。   幽魂轻轻摇头,借由吊坠传达心意,在离开或者说隐没前,嘴角动了动,努力作出个稍显生硬,却真挚的微笑。   被帷幕击散后的浪,化作细雨落下,笼住了幽魂所在。   罗伊再眨眼时,她就已经消失不见。   “宴会,船长。”   静静地望了片刻后,少女才收回目光,看向来到近前的大人物们,而她肩头的寒鸦,也适时开口提醒。   “对,别忘了开个庆功宴,各位。”   看着在解决完巨蛇的威胁后,渐渐归于慵懒与惬意的船长,权力人物们面面相觑,脸上都泛起些为难。   “怎么,又遇上什么难题了?”   少女微惘的问话入耳,本颇为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斟酌许久后,有些为难地说:“虽然现在不是说丧气话的时候,但船长,我还是不得不提醒您……”   “如果没有足够的食物和淡水,我们可能坚持不到陆地。”   闻言,罗伊眨眨眼,好一会儿才醒神,苦笑着说:“你们瞧我,居然连这种事都能忘,不过不用担心。”   “本船长自有办法。”   “嗒嗒……”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廊道中。   在结束欢呼,并宣告了将举办晚宴后,甲板上的海盗们就散了,或值守岗位,或随着水手长去落实住所。   而归来的兰斯、哈里特,与其余大人物,则随罗伊深入船舱,回到了登船时,所上的那层甲板,然后……   遇上了正卖力擦着地的船医。   挑了挑眉,少女一把把他拎了起来,抢过他手里的湿布,扔给一具路过的骷髅,让它将其带回杂物间,同时说:“别擦了,跟上,有更重要的任务给你。”   “那个……真赢了?”   跟随在罗伊身侧,船医擦擦额间汗珠,虽然先前隐约听到了欢呼声,但还是忍不住想和她确定一下。   毕竟亲眼见过那诡灵的人,真的很难想象那般怖物会败退。   对此,船长只回了他一个白眼,寒鸦更嘲笑般低鸣了几声。   答案不言自明。   虽然对二者的态度很不满,但安德森表面撇撇嘴后,心间还是忍不住震了震,觉得这家伙愈发不好惹了。   连那东西都不是她的对手,这世道……   以后怕是要翻一翻了。   暗自嘀咕了几声,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笼在柔光中的教堂,船医想起她先前的话,不由压低声问:“话说,您刚才说有重要的任务要给我,到底是什么?”   “难不成这一仗打伤了几百人,那我一个人可忙不过来。”   拍拍船医肩头,罗伊宽慰他:“安心,不是太过要紧的事,况且此次情况特殊,基本上没有什么人受伤。”   听着,安德森松了口气,刚想发表些祝贺的感言,却被少女的坏笑,与她紧接而来的话语给堵了回去。   “任务很简单,你不精通奥兰语嘛,当初还教会过塞壬,那么这次,为了便于船员们交流,就请你……”   “把我们的新同伴都教会吧。” 第606章 安心或死心   “我,我反对!”   短暂的止步、呆滞后,船医眼角一抽,快步跟上罗伊,恼火说:“还有,有什么必要教那些骷髅语言吗?”   “它们根本就不会说话!”   关于这点,安德森绝对确认。   毕竟那些骷髅已经朽化得,连发声部位都没了,顶多能发出些骨节碰撞声。   “驳回。”   但对于船医的“据理力争”,罗伊只随意地摆摆手,破灭了他的希冀,同时补充:“另外,虽然它们确实说不了话,但能看懂听懂,哦,或许还能写下来。”   “尽管这样交流是有些麻烦,但至少这能帮助它们,快速融入我们,融入这个时代。”   “安德森,你要知道,它们不是怪物,只是受尽苦难灵魂被困的人类,除了外形、发声等少数方面,它们和我们没什么不同。”   少女少有的认真解释,令船医涌到嘴边的拒绝一滞,片刻后,他叹息着改口抱怨:“你也就会压榨我了。”   听着船长的轻笑,他不满地皱皱眉:“喂,我还没答应呢。”   “这事没你想的那么容易,要知道那些骷……船员,该连古奥兰文都不会,我和它们间完全没有沟通渠道。”   “不说效率,我连教会它们的把握都没。”   没有中间语种做承接,想要从零习得一种语言,要么需要长时间的耳濡目染,要么得用更直观的象形文、动作或实物,来让初学之人将二者联系起来。   可若真这么来,所需耗费的时间与精力,简直难以想象。   更别说骷髅的数目还这么庞大。   “这倒确实是个问题。”   捏着下巴想了想,罗伊认同了这点,开始思考解决方案。   能将奥兰文,同骷髅们熟知的,更古老的文字联系起来,放眼整艘船,也就寥寥数“人”有可能做到。   当然,她自己不算在内。   虽说凭着血脉深处的传承,她能看懂巨舰名讳,但原理连自己都不解,想摇身一变当老师不太可能。   那就只剩下塞壬和猫了。   不,就算海妖也未必知道。   她到底是族群中最小的孩子,说不准还没来得及了解辛密,族群就已惨遭屠戮,而她也被囚在了冰塔。   下意识摇摇头,罗伊把塞壬排除开,觉得就算她知道,但万一这过程,勾起她惨痛的回忆就得不偿失了。   考虑至此,似乎就剩一个选择了。   “什么?”   听着罗伊的提议,船医语调骤然提高,无比坚决地反对:“不可能,你想都不要想,我和那只死猫有仇!”   停步在教堂门口,少女示意众人先进,她和船医还有事要谈。   “就算你求我也没用,瞧瞧瞧瞧,这都是它留下的杰作。”   看着一脸讨好,双手合十的船长,安德森撇撇嘴,摆出“别来这套”的神色,还给她指了指面上的抓痕。   “误会,绝对是误会,你放心,回去后我一定好好教训它!”   义正言辞地说着,罗伊一面还伸手,抚了抚船医的“受伤处”,待她手指移开,那些伤痕就神奇地消失了。   “喏,去窗子前照照,我替你医好了,不会破相的。”   依言照了照,安德森转回身来时,面上多了抹古怪意味:“啧,你有这本事,以后船上就不用配医生了。”   见状,少女连忙否认,说什么自己只能治些皮外伤啊,后又对他好一番吹捧,差些没将他抬上道德圣人的宝座。   “得了得了,别装殷勤了。”   哪怕习惯被人奉承的大少爷,在船长毫无底线的夸赞下,脸也微微有些发热,赶忙抬手制止了她。   “只要你保证它不挠我,搞乱我的发型,我就配合。”   见终于搞定船医,罗伊计谋得逞般笑笑,带着他走入教堂,迎着一众大人物的目光,来到了祭坛下方。   那里摆着张木桌,上面除却排得极为整齐的白烛外,还放着个分杈树枝般的支架。   其上则是只少女手臂般粗的羊角。   小心地捧起羊角,船长转回身,向众人们展示了番后,微笑说:“猜猜这是什么?”   少女语落,兰斯等人不由交换起眼神。   但还不待他们有所猜测,感受到什么的寒鸦就自船长肩头,沿着她的手臂蹦上了羊角,来到它的末端。   爱尔菲歪着小脑袋,看了羊角里那个黑洞洞的空间许久,后不确定地叫唤了声“鱼”,将半个身子探入其中。   片刻后,当它收回身体时,兰斯一众无不惊讶地微瞪双眼。   因为寒鸦的口中,赫然多了条小海鱼。   虽已没了生息,但仍无比新鲜。   “啧,你就不能多忍会儿吗?”   看着寒鸦仰头吞咽小鱼,罗伊无奈地抱怨了声,后微微举高羊角,见很早就跟随她,对亚德里斯无比了解的兰斯,已猜到了的神情,微笑着宣布答案。   “不错,它就是亚德里斯上,最繁华商业街名字的由来,传说中能随用者心愿,随意产出美食的丰饶角。”   “有了它,以后的伙食就不成问题了。”   将丰饶角交到兰斯手上,也不管这些暴徒中的领袖人物,像孩童般,好奇地对它报出种种食材,船长吩咐句“把用餐区域安排下”后,来到亚历士身前。   “船长。”   从那神物上不舍地收回视线,舵手看着走近的少女,猜到了她的意思,恭敬问:“我们接下来航向哪里?”   “那张海图还在吧?”   见舵手点头,确认她亲手绘制的,那张大三角的奇异海图犹存,罗伊点点头:“那就照着我们来的方向,原路折返。”   “先回一趟大瀑布。”   听到船长的指示,本还热衷于尝试,能否从羊角中倒出朗姆酒的海盗们,顿时动作一僵,有些忧心地投来目光。   他们自然知道,罗伊为什么想回,那身为一切悲剧起源的瀑布。   因为离开了人鱼号后,她……和大副就是乘着小舟,朝那儿去了,但最后,回到船上的却只有她一人。   虽然很不愿那么想,但兰斯他们,在那之后几乎已经默认,那位青年已永眠在了那处,再也回不来了。   此时听罗伊忽地提起,自会有所忧虑,担心她会否深陷哀情。   “放心,本船长还不至于脆弱到,因为感情就要死要活的,只是,不论他是生是死,总得看过才能确认。”   才能安心……或者死心。   听着少女的自白,大人物们轻松了些,面色却仍不由黯然,亚历士则深吸口气站直,郑重以至肃然地回应。   “是,船长。” 第607章 去寻他   无休无止,似要灭世的巨浪,在死寂大三角与临近海域,肆虐了近两日后,终于彻底平缓了下来。   黑雾构成的漩涡依旧悬于天际,风雨向着远方挪去,这片死地中的暗沉海面,渐渐平复,平静如镜。   不是夸张的比喻,是真的平如镜面。   因为其中所有的矮礁、乱石,以至那条岛链都不见了。   或被击碎,或被深埋在,上涨了不知多少米的海面下,就连那座墓岛,与承载的如山骸骨也都沉没了。   这片横栏在西海域尽头,骇人听闻的死地就此成为了历史。   奥兰女神号行驶在平和的海面上。   而它前方不远,就是那失了海雾遮挡,静谧壮美的大瀑布。   虽然曾临近此处,可海盗们却不曾有幸,见过雾后真容,此时远望着这神话般的美景,无不微张着嘴,无声惊叹。   罗伊就在船首,只不过她的目光,并没落在那壮丽瀑布上。   而是微低着头,望着它的底部,似能透过水幕与石壁,看到那条已然塌陷的阶梯,看到那个海底世界。   不,现在该称之为废墟。   幽灵化的“天空”全然崩塌,山脉乱峰几乎都被削平了,无数碎石、裂片堆积,被日夜不息的水流冲刷、压迫。   如果说在那,还有什么同原先一般,或许就只有那个裂口。   所有生命的葬场,腐落之渊。   但船长既没因那景象感到唏嘘,也没将好奇的“视线”深入渊狱,而是静静看着,那个不自然的溶洞空间。   海水顺着溶洞的伞状穹顶奔涌,因为压力太大的缘故,那方空间已经严重变形,但依稀还能追溯出原形。   而这时罗伊瞳光闪动,其中隐隐映出的,正是溶洞原本的模样,其中或淡去,或被塌石水流磨灭的痕迹,也在一点点恢复。   他昏迷时躺的位置,起身时扶的岩壁,走过的足迹……以及溶洞下方的崖壁上,被锐物刻出的孔洞、裂纹。   时光在一点点地回溯,然后重流。   他醒来,起身,来到深渊前,或仰头寻出路或下望感慨。   然后呢?   强抑着愈演愈烈的头痛,船长竭力回忆,当初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并将其中细节与眼前之景联系在一起。   借此一点点地,拼出接近的过去。   然后……有什么从腐落之渊爬起,崖壁上的那些痕迹,实际该是爪痕或牙痕。   可问题是,什么样的生灵,能在那般朽气中生存?   “海德拉”。   脑海中忽地浮现出巨蛇名讳,但很快,就又被少女否定,因为那诡灵原先所处的,是大瀑布中的牢笼,没可能自下爬起,且其獠牙与那痕迹也对不上。   那么,该是别的……永恒生灵。   目光骤然一凝,罗伊似想起了什么,心间有了推测,可又觉得那实在荒谬,只好又将心神投落回记忆。   她曾透过他的眼,看到那奔涌来的海水,被撞得四散,再之后,入目的是片黑幕,是层暗灰色的……   角质鳞甲。   “尼德霍格?可怎么会……”   回忆褪去,罗伊已得到了答案,并能借此推出整段来龙去脉,只是仍被真相震得不轻,下意识呢喃着。   在那天塌了般的绝境中,不止副手,幼龙也幸存了下来,这自是再好不过的事。   但船长怎也想不通,它为何会长大,毕竟就那体格估测,怎么也有十数米的体长,已该算是初步成年。   该与腐落之渊有关。   默然下了定论,少女并未深思,而是就这些线索继续下推。   凯因和尼德霍格,明显是想自那处,直接冲出海面来,可这难度无异于登天,足够寻常人死上百次。   长大后的幼龙该能抵抗,可青年……   眼中泛起抹忧虑,罗伊幽幽叹息,对副手能否熬过窒息、巨压没丝毫把握,哪怕他身负诅咒并非凡人。   而她之所以能透过他的眼,看到那些片段与画面,该是他已竭尽全力引动伟力,甚至可能接近了那种毒性的界限。   接近了生与死的边际,而他那时,想必也做好死在半途的准备。   所谓拼死一搏,就是这般。   至此,一切都理清了。   “喵。”   身后传来身猫叫,船长缓缓合目,再睁开时眼中已无神光,她转过身,对走近的塞壬怀中的猫摇了摇头。   “没法确认,他也许出来了,也许……”   少女没有说完,但意思已表达得很清楚。   闻言,猫摆了摆尾巴,安慰般叫了声。   它很少会关心别的生灵,更别说是某位人类的生死,但对那位共赴梦境的青年,它还是发自心底认同的。   更别说,他还是罗伊的锚点,同魔鬼过往那位大副一般。   “谢谢,我没事。”   很快就不再忧虑,罗伊重又望向海面,唇角勾起微笑:“而且我相信,身为本船长的副手,他不会这么容易倒下,至少……”   “不该以这种理由,倒在这种破地方。”   “那未免也太丢人了些。”   听着少女坚定,像要说服自己的话语,猫不置可否地叫了声,问她既然他不在这,那接下来怎么打算。   “接下来嘛,当然是想法找到他咯。”   说着,罗伊微仰起脸,看着那庄严,令人亲近的女神像,同时想。   不论你是生是死,我都得找到你,至少也要找到答案。   而最简单的方法,自然就是直接去问,冷眼看完了这场局,对现世无所不知的那个人,那个讨厌的老头子。   顺便找他去算总账。   想着自离开希帕利亚后发生的种种,逝去的人们,罗伊面上笑意渐敛,危险地眯了眯眼,就像头要去寻仇的猛兽。   她要当着他的面,问清一切。   而若他不回答,或者给出的答案,并不能令她满意,那或许南方群岛数十年的平静,将就此打破。   但尽管下了决心,可想起记忆中那熟悉,却因漫长时光,模糊了许多的身影,少女仍觉得心情有些阴郁。   因为可能的冲突、决裂,也因为那人投落下的阴影。   高山般的阴影。   许久,罗伊终于压下心绪,回过身,借伟力朝驾驶台方向淡声下令:“亚历士,现在转向,我们离开这鬼地方……”   “去普罗维登斯。” 第608章 乞怜者   数月时光眨眼而逝。   原属死寂大三角的海域中,风暴早已止息。   可在大海的另一边,在南方群岛的核心,普罗维登斯上空,却聚起了厚重的乌云,并在一道电闪后,降下暴雨。   暴雨持续了十数日,且丝毫不见减弱之势。   而不知是否因此,因天气太过糟糕,这座海盗的“圣城”,以至整片南方群岛,气氛都显得极为压抑。   钟爱自由,沉溺酒色的海盗们,似都没了享乐的心思。   因为他们都从自家大人物的神色、口吻,与无数在酒馆中进出的,加急的情报上,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前所未有的危险,甚至比当初帝国重军来犯更令人忧虑。   因为这次的问题,似乎出现在群岛内部,出现在那些海盗传奇……   与大船长之间。   暴雨下的大海格外暗沉、狂暴,在通向普罗维登斯的唯一航线上,停着近百艘大小不一、旗帜各异的战舰。   那都是归属于不同船长的海盗船。   虽说群岛不比帝国,不存在拥有编制,直属于那位“皇帝”的舰队。   但因对那人的崇敬,对群岛的忠诚,依旧有许多资历极老,已不需靠劫掠,来维持生存的海盗船长,亲率战舰,自发维护着普罗维登斯近海域的安全。   抵御可能到来的军舰,亦或……   反叛者。   而现今,这近百艘海盗船,之所以会聚集前压至此,自是有紧急情况。   依照群岛的规矩,但凡是想要进入这片海盗圣地的,都必须在外围关口申请,得到内部的允许后才能被放行。   但不久前,有艘战舰擅自闯过关口,此时正向着警戒线而来。   可无论是关口堡垒,还是执守的战舰、海盗们都没勇气,不得命令就向对方开火,因为那船的地位极不一般。   其凶名更早已传遍大海。   因而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船驶过,并第一时间传信通知了船长们。   于是才有了百舰齐聚的壮观一幕。   而在这近百战舰的最前停驻着的,正是原先五位海盗传奇中,唯一的那位女船长的座驾,黑蔷薇号。   哦,现在或许该把那个唯一拿掉了。   “船长那还没回音吗?”   此时,这艘战舰船名的原型,那位封号为“黑蔷薇”的传奇海盗,并不在船上,负责统筹全局的是她的大副。   见下属摇头,这位不像海盗,更像是位出身正统的贵公子的大副,无奈地叹了口气,颇有些幽怨:“你们说大船长也真是的,人家都快到家门口了还没个准信。”   “总不至于……真开战吧?”   大副的轻语,就仿佛是一场大戏的开幕,落下的那霎,海风骤急,将远方朦胧、帷幕般的海雾吹淡了些。   雾与雨间,一道船影缓缓现身。   通体暗沉仿若深海。   “啪!”   普罗维登斯深处,维克多踩破水坑,顶着风雨走入密林,穿行了近二十分钟,才从这迷宫般的“壁障”脱身。   树枝灌木向两侧分开,映入眼帘的,是片在暴雨中,仍静谧如镜的广阔内海,与高耸而起直抵云天的海崖。   小木屋就静静伫立在内海边,海崖下。   抹去面上雨水,青年冷着脸来到木屋前,毫不客气地推开门,就好像坐于其中的,并非群岛的最高掌权者。   而只是位“不问世事”——大事小事都不带管的没责任心的老人。   “我说老头子,你到底要睡到什么……”   维克多走入木屋,还不等关好门,充满怨念的问话就已脱了口。   但当他回转身来,适应昏暗的环境,看清了屋内景象后,声音顿时戛然而止,动作更是陡然一滞。   回过神后,青年毫不犹豫抽出腰间短铳,把枪口对准了桌后浑身湿漉,似才从窗外爬进的瘦削身影。   那“人”衣衫破烂不堪,隐约还能分辨出是件受尽海水浸泡、火焰灼烧的长袍,长袍的破洞与裂口后,则是一层层纱布。   连一点肌肤都看不到。   “你是谁?”   那“人”进屋的时间,似没比青年早多少,此时才分辨望屋内景象,喘着粗气,一步步朝那尊王座走去。   见它全然忽视自己,维克多微眯起眼,握枪的手渐紧,枪口一刻不离地锁定对方头颅,随时可能击发。   “哦,你回来了?”   但就在青年打算扣动扳机时,王座中传出的那道慵懒沙哑,才睡醒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与片刻思考。   因为这句话中的“你”,并不指他。   而是指那位不速之客。   缓缓放下枪口,青年微皱着眉,看着走近到王座前不远,而后半跪下去的身影,怎也想不起它的身份。   难道……是位大船长没告诉过自己的故友?   只是很快,这种猜想就泯灭了。   因为来客开了口。   问候的过程虽然无比艰涩,仿佛刚学会说话的孩童,可那充斥阴森味道的嗓音,却与数月前分离的那人一般无二。   “是的,我敬爱的领路人。”   听着那熟悉的声音,青年下意识收了枪,满是荒谬感。   这家伙是塔林船长?可这怎么可能。   而且他的船不是……   全不在意此间还有外人在,那“人”极尽谦卑地低垂着头,若再上前几步,额头怕是要与王座中人的靴尖相触。   “我……我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所以,所以前来乞求您的原谅,只要您点头,我愿意为您付出全部生命与灵魂。”   “我承诺,不,我甘愿身刻诅咒。”   “请您……宽恕我。”   那“人”低微惶恐的声音回荡开来,这位过往地位不凡,堪称当时最顶尖者的传奇,此刻却卑微得像虫豸。   因为在茫茫大海中潜游时,它感受到了那惊人的变化,感受到了身前人的意志,而那条开辟出的,联通诅咒海的临时通道……   也被毫不留情地捏碎了。   所以它只能狼狈地游了回来,乞求这位能给自己一个机会,一个留在现世的位置。   只要他愿意开口,那一切都不成问题。   更何况,它本就是在对方眼下长大的,受其培养而崛起,中途虽与诅咒海那位有过牵扯,可怎么也不算外人。   对,怎么也不算外人。   像说服自己般,在心间重复了遍,那“人”安静地等候着,等着这位领路人的一声回应,哪怕只是再敷衍不过的“哦”。   等着所有压力,与死亡阴影散去,就像是许多年前那样。   可直到最后,它也没如愿,而只等到了心不在焉的反问。   “这样啊,那塔林,你倒是自己说说……”   “你配得上我的宽恕吗?” 第609章 原则   漠然质问落下,房中一片死寂。   关于配与不配的问题,在魇王号上,塔林已与那承了“恩赐”,同为魔鬼代行人的青年,争辩了数次。   两人都有各自坚信的答案,所以那次争辩并无胜负。   但这次不同。   因为王座中人身份不同,也因为对方根本没同他争论的意思,是的,这不是询问,而是清晰有力的……   宣判。   大船长之言,就是现世的法则。   喉咙滚动了几下,发出些“嗬嗬”的声响,那怪人猛地仰首,望向王座中的阴影,似想再乞求什么,诘问什么。   他眼中闪动、黯然的幽光,更流露着深沉的悲伤。   但最后,或许是明白,当眼前这位下定了决意后,那做什么,都不可能再改变结局,怪人又缓缓垂下了头颅。   那无力的动作,就像彻底认了命。   但那只是在绕过木桌,来到它身后,只能看到那颓然背影的维克多眼中。   而实际上……   在头颅垂到不能再低时,怪人瞳中本黯然下去的幽火,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旺盛起来,仿佛苏醒的火山。   下一刻,隐在这神异躯体内的伟力,开始汹涌地奔流,印刻在塔林后颈,象征魔鬼信徒身份的烙印,更刺目得像要燃烧。   陡然间,他就拥有了近乎代行人的力量。   真正的神明代行人。   当然,这是有代价的。   自低头起,这短短眨眼间,这具残躯就已濒临崩溃,左胸内的幽然光点,更近乎疯狂地跳动着,要“点燃”体内所有的水晶,以此换取力量于死境一搏。   怒吼中,怪人闪电般起身。   它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快到维克多只觉眼前一闪,那“人”就已全然改了姿态,似连时光都跟不上它。   只是……那怪人的目标,并非王座中人。   如果能将时光放慢十数倍,就能看清它正徐徐转身,而在这过程中,它的皮肤、血肉在寸寸碎裂,化作尘埃飞扬。   自始至终,它都没想过要反抗,没想过试着挑战那个男人。   而只想在他的眼下,寻到一条生路。   想用这具躯体最后的光与热,冲破那道无形的壁垒,让蕴藏着其“灵魂”的幽蓝光点,得以逃出生天。   可惜,这不过是种妄想。   片刻后,当维克多反应过来,那怪人已全然转过身,甚至朝洞开的木窗跑出数步,凭它此时的行动力,只需一个纵跃就能离开木屋,脱离那人的视线。   可尽管如此,它还是太慢了。   不过说起来,又有什么能快过目光呢?快过大船长的目光。   “咔嚓!”   一声清脆的裂响,骤然传遍木屋,怪物般强大迅疾的塔林,向着前方轰然倒下,重重砸在了旧木地板上。   至此,所有一切都重新慢了下来。   怪人的动作,它身躯崩散的速度,以及那枚幽蓝光点的跃动频率,都变得无比缓慢,远比凡人还要慢。   除了一道淡金的火焰。   看着自身后传来,照亮了小半个木屋,以至那位青年,眼中震惊色彩的光亮,怪人撑起身子艰难后望。   然后看到了断裂、分离的一只脚踝,与自那水晶般切面燃起,向着那只断肢,与它全身蔓延来的金焰。   那种火与他曾经用那弯刀,刺穿这具躯壳的心脏后,所点燃的一般无二,温柔静谧,静谧得直抵死寂。   那是死亡的味道。   “不,不……”   这具躯壳是造物的顶峰,专为杀戮存在,坚不可摧毫无痛觉,可在看到那淡金火焰后,塔林却仿佛感受到了,穿心般的痛楚,开始极凄厉地尖叫起来。   它转回头颅,朝咫尺前的窗户爬去,但还没爬出多远,那温柔的火,就已覆盖它的全身深入躯壳内部。   然后,轻轻裹住了那枚光点。   渐渐地,怪人的动作越来越慢,声音也低不可闻,瞳中幽光将散未散,在残存意志的驱动下向窗口探出手去。   就像是扑火的蛾。   维克多伫立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这幕,看着怪人动作彻底停滞,仿佛化为了石雕,而后被火焰一点点抹灭。   抹去身体,抹去灵魂,抹去在现世存留过的一切痕迹。   毫不留情,冷酷至斯。   终于,房中再无怪人身影,它就像凭空消失了,就连灰烬都没有留下。   那幽蓝光尘自也没有。   “你不该过界的,塔林。”   而那坐在王座中,自那句质问后,就再没动作与话语的男人,到此刻才算开了口,语调少见地有些低沉。   “你不该。”   更令维克多意外的是,男人又重复了遍,不知是说给那道已消的,熟悉的灵魂听,还只是在说服自己。   许久,阴影中人微抬起头,看向青年,声音已恢复正常,只是仍能听出些疲惫:“你也要牢记这一点,维克多,有些事是不能越线的,在这些原则前……”   “任何情感、利益都必须抛弃。”   “这将是我为你上的,最为重要的一课……也是最后一课。”   闻言,青年沉默了很久。   自他成为大船长的代行人后,除却休息,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服侍对方,或在他耐心的注视下学做各种事。   从处理日常事务,到处理政务,从了解明里暗里的规矩,到对海盗法典中的历史,与历史阴影下的秘密了若指掌,可在此期间,男人从未像这般表现过。   像这般疲乏,如同一个寻常老人。   “是,大船长。”   最后,青年微低下头,恭敬应下,心想这或许就是坐上王位的代价,从那一刻起,你就得抛舍很多很多。   “嘭!”   感慨的时间并不长,很快,维克多的思绪就被推门声打断。   一道纤长身影缓步走入,收伞关门,同时慵懒无谓地念叨:“呀,看来正好结束,我算时间的本事还算不赖。”   目光跟随着那道纤影,直到她落座,青年微微抽动的眼角才算平复,他没好气地问:“您是不是来得太晚了些,我记得不错的话,您的船员现在可还在……”   “打住。”   那人微抬起手,打断了维克多的质问,微笑着说:“那都是我的下属,让他们多等等能有什么关系,另外,那边本就打不起来,也不需要我来开什么会。”   “您说是吧,大船长?还有啊,您就不觉得这很冷清吗?”   “人越走越少,现在就剩我一个了。”   那人轻叹口气,为其着想般说:“以后啊,您可就没多少苦力咯。”   见大船长没有反应,那人无趣地撇撇嘴,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斟酌片刻后,不抱希望地提议:“要不然……”   “放那些小家伙回来吧,嗯?” 第610章 “客人”   王座中人的回应,依然只是沉默。   于是片刻后,那位觉得自己像个滑稽的独角戏演员的传奇,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边烦躁地摆手边叹息。   “得了,您就当我没说,反正这也该算是……您的家事?”   “我们这些外人也说不上话。”   见状,大船长可以继续装睡、不在意,维克多却不能沉默,让事态“恶化”下去,因而自然地接过话题。   “菲亚船长,您先前说那面打不起来,那么应该已经知道,魇王号现今的主人是谁了?”   闻言,被唤作“菲亚”的传奇瞥了他一眼,妩媚地笑笑:“那是当然,要知道这大海上,可没多少事能瞒过我。”   说着,她又望了眼王座,笑得更动人了,别有所指地说:“哪怕是那些被捂得最严实,旧得快要发霉的隐秘。”   因为她是“黑蔷薇”,菲亚·罗兹。   是这世上最大,也最危险的情报贩子,也是南方群岛监察现世的双眼。   从某种方面说,她与她旗下的一切,足以被看作是群岛的黑鸦会,但惊人的是,这都由她自己一手创立。   从无至有,从微至广,皆是如此。   “所以,那船上的到底是谁?”   知道自己若不打断,这位在海盗们眼中最神秘的传奇,又将就“信息公开”问题,缠着大船长说东说西,青年赶忙引回她的注意。   “还能是谁?当然是我们罗伊船长养的那条小狼狗咯。”   似对青年的急性子感到无趣,菲亚嘴角微撇收回视线,望着手上戴着的三枚戒指,语气慵懒地回答。   一面还想,究竟要怎样,才能让老爷子在合眼后,把那枚方石戒指传给自己,而不是提问的这家伙。   听着“罗伊船长”、“小狼狗”等字眼,维克多身为人鱼号的元老,自立刻就猜到了答案,不自禁地微扬起眉。   “你是指……里奇?”   不意外于其悟性,那位传奇“嗯”了声,似笑非笑说:“那条小狼狗和他的‘主人’,哦,或许该说‘前主人’一道,在那鬼地方受了这么大的苦和委屈……”   “当然要回来讨个说法。”   顿了顿,菲亚移过视线,微笑看着青年,竖起根手指:“当然,为防万一,那“小疯子”应该把牙磨得很锋利了。”   “安抚不好的话,随时可能一口咬上来。”   扬起的眉落回,虽然面色仍有些阴郁,可青年明显放松了些:“我去见他,再怎么说,动手前也该有个谈判环节。”   他应该能争取到这个机会,毕竟,他和那少年过去的关系不错。   尽管因为这答案,维克多已隐隐猜到,数月前,那大船长离屋登崖的暮落时分,大三角到底发生了什么,且心中涌出更多疑问,但还是打算即刻动身。   先把看似凶险的局势稳下来再说。   “要不要伞?”   但正当他摇头,拒绝那位传奇的好意,同时转身朝木门走去时,端坐在王座中的男人,却突兀地开了口。   “不用去了。”   听着那位的淡语,青年脚步顿时一滞,有些僵硬地转过头,似乎怎么也无法明白,他为何会做此决意。   您不是从来都认为,稳定胜过一切吗,现在忽然转念,难道是认为里奇,以及入局的所有人都成了威胁?   所以……要一手抹灭,哪怕群岛被血火点燃也在所不惜?   为什么?   “维克多,有时想得太多可不是优点。”   猜到了青年的心思,王座中人嘴角多了抹笑意,觉得他的反应真是很有趣,然后在他打算质问前,解释:“我的意思呢,是你不如现在就去酒窖拿点酒。”   “因为我们的客人……已经到了。”   男人低语落下,维克多骤然转身抬头,朝木屋侧上空望去。   因为在那,在雨声与雷鸣间,忽地多了道振翅声,无比强劲有力,远远超过了他曾听过的最雄壮的鹰隼,高飞时所引起的响动。   那是什么?   追随着那声响,青年目光自那处,越过屋顶绕下墙壁,最后停在了门侧木窗上。   而此时,那面窗子已被一片“暗幕”遮挡,阴影顺电光投落而进,越过长木桌,一直延到了另一面墙的跟下。   伴着一道闷响,振翅声全然止息,只有来客带动的风流,吹得本就极陈旧、摇摇欲坠的门与窗“吱呀”作响。   下一刻,门外响起了落地声,然后是脚步。   紧紧盯着门扉,青年微蹙起眉,猜测着大船长口中那位“客人”的身份。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咚咚。”   两声礼貌,却也无比生分的敲门声后,木门被徐徐推开,来人走入一步,微微一顿后,对青年点了下头。   似乎没想到,会在这异地遇上熟人。   不时亮起的电光,短暂照亮了屋内,照亮了王座阴影的冰山一角,与那男人微涣散,却仍深邃威严的眼瞳。   同样也照亮了映于其中的修长身影,与那深蓝大氅的衣角。   饶有兴致地笑笑,王座中人撑着扶手徐徐坐直,同时吩咐。   “维克多,上酒。”   没人知道,在那驻守普罗维登斯的船长们如临大敌的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终归是没有炮鸣响起。   那场对峙开始得毫无征兆,结束得也悄无声息,令人一头雾水,但海盗们知道,那艘船最后进了圣地。   群岛也没有乱。   于是暴雨虽仍没停止的意思,但笼在群岛上空的阴郁氛围,却是很快散了,人们重又投归于常日生活。   当然,是灯红酒绿的那种。   只是……好景不长。   十数日后,距普罗维登斯数百海里,被称作为“朝圣峡口”的一侧岛礁上,忽地响起了急促尖锐的警钟。   在这儿,伫立着一座虽不如帝国、联邦共同把守的海恩斯堡垒,却已称得上极恢弘,宛若天堑的要塞。   它厚实的城墙,与其上蚂蚁洞般,排布密集的炮洞,无不向来客展露着,足以碾灭大多战舰的震慑力。   可此时,驻守其中的海盗们,却显得很是惊惶与紧张,脚步急促地落位,不时还能听到暴躁的命令声。   这当然是因为那一刻不停的警钟,以及引发它的祸首——那艘自雨幕与海雾中缓缓现身,庞大得超乎所有海盗想象,主桅高度甚至越过了城墙的……   堂皇巨舰。 第611章 “拦路”   不到十分钟,堡垒就已完成备战。   鹰隼自起顶部腾空而起,带着紧急消息,飞向普罗维登斯,去通知那些十数日前,才被惊扰过一次的船长们。   目送鹰隼远去,顶部的大人物们,将视线移回了海面。   “真见鬼,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像那种规模的战舰,这得多少人才能开得起来,他们难道不用吃饭喝水?”   望着那不用单筒镜,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的艨艟巨舰,一位海盗首领沉声骂着,同样也道出了身旁众人的心思。   至少得两千人。   站立在堡垒之巅,统御数千人的海盗们,无不是极为老牌的船长,或在船上、岛上颇受尊敬的权力人物,对战舰与航行自无比了解,很快就有了推断。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疑惑。   因为这根本不符合常理。   世上哪有人会傻到去设计、建造,需要两千人才能驱动的巨舰?   就算不提食水,要带动这种规模的船舰,又得需要多大的风力与洋流?若不遇风暴,其前进速度怕是堪比蜗牛。   要知道,就算是奥兰帝国现役的,那几艘超越寻常规制的庞然军舰,所需的船员,也不会超过一千五百人。   而那就是综合火力、航速、物资等方面后所能达到的极限。   可……那艘在狂暴大海中如履平地,速度更远远超越了,普通三桅战舰的巨舰,却全然颠覆了这种理念。   更令这些见惯了风雨的大人物,心情都不由沉重了许多。   “帝国的船?”   短暂安静后,又一人打破了沉寂。   在这些资历极老的海盗们看来,就算真有哪方势力,能造出那般规模的战舰,并奇迹般赋予它超凡的动力,那么也就只有奥兰了。   当然,不是说现世的帝国,而是处于数百年前黄金时代中的它。   暴君号、朝圣号这样的可怖兵器,近代奥兰军舰的大部分构造,以至帝国舰队的配置,都是源自那时。   “不,应该不是,若是帝国来犯,不可能只来一艘主力舰。”   很快就有人否认,觉得奥兰要来,也必然是来一支,甚至是防御力量外所有的舰队,就像数十年前的那次。   只是虽然常理如此,但那人说出这话时,语气仍不很确定。   毕竟,那艘巨舰本身,就已逾越了法则。   “不用猜了,是海盗船。”   站在最前,发丝胡须花白的老海盗,徐徐放下单筒镜,语气很是复杂。   虽然天光晦暗雨幕深沉,加之距离太远,哪怕透过望远镜,也看不清巨舰甲板上的景象,但老海盗至少看清了……   那于风暴间飞扬的黑旗。   那是海盗的象征。   当然,过往也有不少商船、军舰,曾伪装成海盗船,想要躲过劫掠,或是发动突袭,但想来没有人会愚蠢到,想单凭着这层“外壳”,就直冲海盗圣地。   但在确定了这一事实后,老海盗却并没有放松下来,眉眼间的忧虑,反更浓重了些,因为那艘全然陌生的巨舰。   也因为那些隐在历史间的惨烈旧事。   世上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矛盾,甚至是引发战争,一如划分了古、今奥兰帝国的叛乱,联邦曾有过的夺权内斗。   群岛自也不会例外。   像外来,自成一派的海盗,想要夺取群岛控制权的情况,并非没有发生过,虽然到最后,他们都失败了。   但这却并不意味着,那都只是拘于一隅的小打小闹。   那是真正的战争,敢于挑战群岛正统,争夺海盗法典的,无不是凶名赫赫,亦或光辉刺目的伟大者。   他们中的数位,真的曾无比接近那个位置。   而那些或是历史,或是亲眼目睹的往事,就是老海盗不安的缘由。   那艘巨舰竟然是海盗船?   听完老海盗的判断,众人无不震撼无言,难抑情绪地对视着,但很快,他们也同他一样陷入了浓浓的忧虑。   “先生们,那艘船减速了!”   还不待大人物们,自先前的冲击中醒神,旁侧高耸的瞭望台上,就忽地传来了哨兵尖锐,甚至隐现惊惶的示警。   闻言,众人赶忙移回目光,望向海面。   而后心情沉重地发现,那艘船是减速了,可在这过程中,却在缓缓掉头,将侧舷遥遥对准了峡岸的出海口。   就仿佛已做好准备,要将其中驶出的每艘船轰成碎片。   老海盗上前一步,一手撑着矮墙,一手举起单筒镜远望,许久后才又放下,苦笑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那艘巨舰在完成转向后,就全然停止了,就这样横在了远处,虽说按其可能的炮距,远不能覆盖峡口,更别说阻拦船舰出入,可那姿态已表明了一切。   那不是群岛一脉,不,该说至少没抱着什么友善之意。   想起十数日前悍然闯关,直面普罗维登斯近卫舰队的那艘船,与透过单筒镜望见的,那位传闻中,已死于罗伊船长刀下的少年,老海盗不由改了想法。   也许……又是哪位发了飙的传奇?   默然想着,相较外来势力,老海盗自更倾向这种猜想,他收起单筒镜,叹息着转过身,有些疲累地说:“不管来的是谁,去安排下检查……或者谈判吧。”   “希望结果不会太糟。”   一众权力人物沉默颔首,再怎么说,内部问题也比外乱要好处理些。   秉持着老海盗的心意,不多时,一艘卸下所有武装,以表友善的双桅帆船,就载着数十名海盗驶离了港口。   朝着风雨中,静穆如山的巨舰开去。   既然不能确定巨舰主人的身份、来意,那么送只毫无威胁的“白兔”过去,总比可能引发猜疑的“豺狼”要好。   毕竟,无论“白兔”还是“豺狼”,在面对那巨兽时都没分别。   要么平安归来,要么被撕成碎片。   好不容易熬过风雨与大浪,双桅帆船来到了巨舰侧舷前侧,收帆抛锚尽量固定,而后一位在群岛稍有名气的海盗,就借助摆荡绳,跃上了巨舰的船壳。   开始顶着暴雨上爬,就算旁侧,有几扇炮门不知原因未关,他也没有换道的意思,就连侧目都不曾有。   他到底是携群岛方的意志,来示好的,自不能走歪路。   终于,气喘吁吁的海盗越过了甲板,抓住了船栏中部,而正当他想用尽最后气力,攀上、越过栏杆时,一只手从上方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看样子是要拉他一把。   “谢……谢谢……”   感受着带动自己向上的牵引力,海盗喘息着抬头,刚道完谢,想准备个尽量无害的笑容,却突兀一僵。   而后不自禁地战栗起来,喘息与心跳的频率快得惊人。   因为紧紧抓住他手腕的……   是只骷髅手爪! 第612章 因为她怕死   海盗还是被拉上了甲板。   因为那只骷髅手爪,远比他想象的有力,更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责任。   某种程度上说,不少海盗对群岛、大船长的信仰,甚至能让他们不畏生死,就像自告奋勇登船的这位。   只不过在踩实甲板后,那位海盗还是连退了数步,下意识握住佩刀,一脸狠厉,想要以此来掩饰恐惧。   来逼退眼前的可怖骷髅。   见状,那骷髅极人性化,或者说根本就是习惯性地摊了摊手,朝旁侧走去,同时一道劝告从它的身后传来。   “如果我是你,绝不会握着刀来示好。”   看着走近的男人,海盗微微一怔后,依言松开刀柄,神色缓和了下来,只是眼中,仍有些惘然之色未褪。   “兰,兰斯先生?”   前来迎接这位检查者的,自是在群岛众人眼中,深铭着金瞳魔鬼烙印的兰斯,听着对方敬畏的呼唤,他微笑着颔首。   “这么说,这艘船……是罗伊船长的?”   在炮手长的示意下,海盗跟上他,朝着恢弘的舰楼走去。   虽然在见到这位的那刻,海盗已对这艘船真正的主人,有了猜测,甚至是笃定的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   “当然,除了我那位船长大人,谁还有本事拿下这般巨舰?”   听着兰斯尊敬中不乏骄傲的回答,海盗轻轻出了口气,一方面是惊叹,另一方面也真正地放松了下来。   心想,若来的是罗伊船长,那他们的猜忌和担心可真是多余。   毕竟,她可和大船长情同父……女,哪可能会背叛群岛呢?   想着许久前,在群岛上飞速传播开的,“金瞳魔鬼是个少女”的流言,海盗有些悻悻地放下刻板印象,心想自己总算是有机会求证,不,该说一睹芳容了?   只是海盗还算不错的心情,在绕过前侧舰楼进入船长室后,就很快凝固了。   “什,什么?”   面对着正低头,逗弄桌上暹罗猫的少女,这位本以为“逃过一劫”的检查者,似还没回神,有些讷讷地问。   “没听清?”   闻言,罗伊轻叹口气,抬眼看了无比紧张的海盗一眼,后将前言重复了遍:“我说,我们暂时就停在这里。”   “不进普罗维登斯。”   “可这是为何?罗伊船长,您要暂歇可以把船停在港口啊。”不祥的预感渐长,海盗不由得咽了唾沫,劝她。   作为通向圣地的唯一通道,“朝圣峡口”两岸不但修有堡垒之类的防御工事,同样也有用作休息,或直接交易的港口、城市,算得上群岛最繁华的区域。   怎么想,在那些地方停泊,也比飘在狂暴的海上要好。   除非……   闪烁的目光中现出些惊怖,海盗不敢再就此细想,正欲再劝些什么,却被少女和缓,却又无比坚定的拒绝打断。   “就不劳烦你,和那些长辈们操心了,我要想进自然会进的,但在这之前呢,你们就当我们不存在好了。”   “反正我们也没堵住航路不是?”   堵倒是没堵上,可您把船这么一架,谁心里不发憷啊?   海盗苦着脸想,可到底不敢当这位的面,把心里话说出来,且罗伊显然也没打算,给他再说下去的机会。   “好了,我见你,只是想通过你,把心意传给老船长们。”   “既然现在你已经知道了,那么……”   “不送?”   见状,站在一旁鸟架上的寒鸦,展开翅膀扇了扇,助威般叫唤:“送客!送客!”   少女已下决意,海盗自不敢多留,随着兰斯离开了船长室,想来再有不久,就能将她的意思带回堡垒。   将某种极为危险的信号。   木门无声关合,船长室恢复了清净。   没了外人,罗伊自不需要再装样,“服侍”猫的手法顿时粗暴了些许,揉得那灰白柔软的猫毛乱糟糟的。   同时,她面上慵懒、智珠在握的神情很快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烦躁与沉重,快速念叨起“见鬼见鬼见鬼”。   “喵。”   直到猫不满地出声,少女才停了那揉线团般的手法,轻轻拍拍它:“你先前的感觉没错,不能再向前了。”   “真见鬼,老爷子怎么这么强?”   那位检查者已经离了巨舰,重又坐上了那艘双桅帆船,踏上回报那“坏消息”的旅途,自没机会眼见少女的烦恼。   但实际上,巨舰将会横拦在“朝圣峡口”前的情报也好,罗伊可能的心意与反应也罢,早就已经传入了那栋木屋。   借由那枚方石戒指,落在了众人眼中。   “这算什么事,拦门示威吗?真不知道她怎么想得出来。”   看着那艘双桅帆船到来、离开,之后巨舰再无动静,似要在那处永远地停下去,维克多总算确定了少女的想法,头疼地揉揉太阳穴,像看顽童般抱怨。   “难不成我们一刻不发声,她就打算一辈子都停在那儿?”   回应和奥兰女神号上,那位少女一般烦躁的青年的,是声妩媚的取笑:“想也不可能啊,群岛的皇子殿下。”   看了眼那位自从知道,大船长不会为方石戒指另寻继承者后,就处处看自己不爽,甚至用起幼稚的言语攻击的传奇海盗,维克多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您倒说说,她为何不现在就提着刀,干脆利落地杀进来?”   “这不更符合她的性子?”   没有回答,菲亚只慵懒笑着,似乎知道这问题不属于自己,而属于同那少女一道,处在风暴中心的另一人。   “因为她怕死。”   出乎青年意料的,在他问话落下后片刻,一道淡语,就自长桌尽头传来,就像在说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怕……死?   觉察出这两字下,隐着的无边风暴,维克多缓缓转过脸,望着王座中的那片阴影,沙哑着声问:“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   王座中人轻笑了声,像历经世事的老人,终于见到了新奇事般,带着丝感慨说:“维克多,她是来问罪的,当然要做好同我意见不合,随时翻脸的准备。”   “做好……杀我的准备。”   话音落下,木屋中一片死寂,甚至能听到众人的心跳与呼吸,因为男人随口说的,却是足以动摇世界的大事。   饶是早有答案的“黑蔷薇”,在听到这番话时也不由微垂眼帘。   觉得这事儿似乎真有些棘手了。   反倒是当事人自己,仍然淡笑着,似全没感受到此间氛围,补充:“所以啊,在做好万全的准备前……”   “那小子是不敢来见我的。” 第613章 魔鬼心念   杀死……大船长?   不,别说是妄图刺杀,近百年来,就连敢于挑战其权威的人,都不曾有过。   了不起如魔鬼杰拉德、夜幕恩佐,都对他保有足够的尊敬,甚至诅咒海那位,也将他视作现世中,唯一可同自己对等的存在。   如此伟岸,不可撼动的一座山,现今居然有人想要试着推倒?   还是那受他一手培养的少女。   这根本说不通。   但尽管理智告诉自己,这种推断,实在是荒谬得可笑,可青年还是强自相信了,沉默片刻后不甘地说。   “这只是最坏的结果,不是吗?你同她把一切说清不就好了。”   面对青年的提议,王座中人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知是否想以此表明,那并无意义,而且他也……   不在意。   知道在男人身上,是别想寻到破局法的,青年习惯般叹口气,将目光转向当全没听到的,菲亚·罗兹船长。   “别看我,我就是个外人。”   感受着青年的目光,“黑蔷薇”摊着手,毫不犹豫地撇清关系:“你也看到了,我连老爷子说不动,就更别说那位小船长了,在这种破事里旧情没多大用。”   “不过嘛……”   虽然话是这么说,可那位传奇目光流转,朝桌对面望了眼后,又改了说法:“事无绝对,你也可以试着求助下……‘场外援助’?就当是死马作活马医了。”   闻言,维克多眉梢微扬,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那自始至终没说话,十数日前,才占据一席的初晋传奇。   “那这事你怎么看,毕竟那些旧事,你也已经知道不少。”   见二人看向自己,那位传奇想了会儿后,平静地回答:“过去归过去,现事归现事,终归是不能混为一谈的,所以……”   “我觉得她的选择没错。”   你当然会觉得她是对的,无论那家伙打算掀动怎样的风雨。   听完,维克多又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把希望放在他身上,让他出面,还不如期盼太阳,明天能从西面升起。   “好吧好吧,一个个到最后都靠不住。”   无奈地抱怨完,青年指着自己:“我去,我去总行了吧。”   说完,维克多就离了木屋。   不久,一艘三桅战舰,自普罗维登斯的港口驶离,穿越近卫舰队让出的通道,经过氛围紧张的“朝圣峡口”,最后在堡垒中海盗的注视下,朝巨舰靠去。   战舰停稳后,维克多拒绝了船员们跟随、保护的提议,独自上了巨舰上垂下的小船,并被系在其首位的粗绳,带到了甲板高度。   翻越船栏,首先引入眼帘的,就是海盗与骷髅共处的奇景。   他们一同工作,或干脆聚在避雨处,打起不知年代的木牌,看着很和睦,但在访客眼中这幕难免有些渗人。   见状,维克多虽然有些惊异,但也只是皱了皱眉,就开始寻起负责人,或者说,自己此番前来要见的少女。   骷髅船员是很骇人,但青年好歹也在大船长手下学了这么久,比之更可怖的怪物,都了解过不少,加之登船前自堡垒得了情报,反应只是如此也正常。   也许是知道,来者身份不同,此次前来迎接的,是本、怀亚特,与一位在骷髅之中,地位最高的军官。   在见到鬼镰号前任大副的那刻,维克多就明白了其中隐意,明白了少女想展露给他看的是什么,本就阴郁的心情,更下沉了些,尽管在面上没表现出。   “吱呀。”   船长室的门徐徐打开,其中整齐地站着两列骷髅军人,自门口起,一直排到那张新换的长桌前侧两端。   长桌的侧后方,还站着位少女,怀里抱着一只暹罗猫。   而青年直面的尽头,那张为他准备的旧木椅对侧,自就是他曾经的船长,那位已脱胎换骨的真正魔鬼。   前所未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唯有亲身直面后,维克多才终于明白,他所认为的荒谬事其实并不荒谬。   因为那才分别不到两年的少女,似真有了撼动群岛,撼动那座大山的能力,而若再加上魇王号,与帝国、联邦中站在她身后的人们,她或许真有……   同大船长一争的底气。   真的很不可思议。   在出面迎接,表达完某种态度后,本和怀亚特二人就止步在了门外,并在目送青年走入后关上了木门。   “真是好久没见了,维克多。”   说了声“坐”后,罗伊微笑着说,仿佛这真只是场旧友相会。   深吸口气,青年坐入骷髅拉开的木椅,看着它们开始无声、利落地取杯上酒,低声说:“是有近两年没见了。”   “差不多吧,说起来你最近怎样?”   拿起身前的水晶杯,轻抿了口酒,船长满足地眯了眯眼,问:“你被老爷子选中的消息,现在可传得满天飞呢。”   “光是从路过的,海岸边的那些酒馆里,我就听了不下二十遍。”   闻言,青年蹙了蹙眉,没能从罗伊满不在意的神色中,寻出半分端倪、意向来,只得顺着继续说:“被选中这事我也全无准备,不过,过得还算不错吧。”   “至于那些四处传消息,你想也知道,是为了造势,虽然不见得是老爷子的意思,但总有人会替他考虑。”   听完,少女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啊,我们的大船长,从来都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表现些许态度就好。”   “更有时候,连姿态都不用摆,就能宣判某些人的命运。”   “无可违抗的命运。”   听着少女清淡下来的语气,维克多虽能猜到她会这么说的理由,但也明白这场对谈不能照这趋势下去。   否则,他一定是白来了。   只是不待青年开口,说出些辛密,或是提到先罗伊一步,去到岛上“问罪”的人们,船长的语气就陡然一转。   她微微晃动酒杯,看着其中澄澈的,琥珀色酒液,微笑说:“你不用想太多,我对那位置没甚兴趣,他愿意选你更好,再怎么说我们间的关系也不算远。”   听着那笑语,青年神色本缓和了些,蹙着的淡眉渐顺,可还没等他真正放松下来,就被罗伊紧接而来,其后隐着大风雨的那句话,震得霍然抬起头来。   看向她的目光中满是不解,隐约还能捕捉到一丝陌生。   因为那句话是……   “以后谈事议事……也更方便。” 第614章 请他退位   这句话单听没任何问题。   当那位老人退位,维克多登上王座后,群岛内所有大事的决定权,自就落在年轻一代,或者说他们俩身上。   但关键在于,罗伊并不知道,大船长身上出现的变故,自也不可能推断出,他大致会在何时退位。   那么,这话的意思就得改一改了。   不再是等老人退位后,话语权就会落在他们手中,而是……   请他退位后。   虽已笃定少女心意,可这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了,大到心志强如维克多,这位任何情况下都能保证枪口稳定的神枪手,都不由失了平静,站起身来。   然后似没听清般问她。   “你这话什么意思?”   至此,旧友相见的温情骤散,两方意志的对抗开始摆上台面。   面对青年的质问,罗伊自也懒得伪装,微笑依旧,却多了抹冷意。   “我能有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老爷子在那位置上,坐得实在太久了些,该超过百年了吧,看事也好看人也罢,眼睛终归有些糊涂了,那么何必再操劳?”   “不如退下来,安享晚年。”   听着船长的解释,维克多眉头渐锁,似不知她为何会有此想法,当然,不是不理解她对大船长的埋怨之意。   而是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那位自坐上王座起,就已将这个世界视作了自己的王土,更将其意志,具现成了不成文却无可违逆的法则。   这般人物,又岂是会因几句劝言,或些许旧情就让步的?   至于武力……就更不用想了。   回忆着海盗史书中的片段,或是那些连史书都不曾描绘的,大船长的过往,维克多确定这根本就是条死路。   绝不可能走得通。   曾经日夜相处,并肩作战,罗伊对青年无比了解,自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想法,于是抢先开口堵了他的话。   “怎样去做,会造成哪些可能的结果,又如何去平定那些风波,都是我需要考虑的事情,就不劳你费神了。”   “再怎么说,这终归是我和他的事,也只有我们能够解决。”   “不是吗,未来的大船长大人?”   虽然心知少女是对的,无论是这场令群岛压抑的对峙,还是可能引动的风暴,最后终是要落在二人之间,外人极难改变,可维克多还是想试图做些什么。   比如告诉她一些往事,亦或是在普罗维登斯上等她,暂时接受了大船长的解释、安排的,她那些近人们。   这或许也改变不了她的心意,但总归会让她再多考虑些。   可他没有说出这些的机会了。   张了张嘴,却没任何声音传出,青年微微一怔,下意识捏了捏喉咙,可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法让其发声。   直到满头雾水的他,抬起头,看到罗伊面上的狡黠时,才知道这一定是她搞得鬼,脸色难看地指指喉咙。   示意她赶紧解开。   少女当然没有收回这种小手段,只漫不经心地摆摆手,解释:“好了维克多,我不想听那些有的没的唠叨。”   “你这么火急火燎的赶过来,想来一定也很累了,就先去休息吧,安心,我让他们给你准备了最好的房间。”   “当然,你要不想久留,和怀亚特先生他们说一声就好了。”   “那么,带我们的客人去休息。”   见少女下了令,站在青年两侧的骷髅,顿时有了动作,一个拉开椅子,另一个则不顾他的反抗架起了他。   带着他朝木门外走去,两列“仪仗队”自也跟了上去。   很快,船长室中就只余下了罗伊,她肩头乖巧安静的寒鸦,与长桌侧后方抱猫的少女,也就是塞壬。   哦,还有在木门关合后悄然现身,坐在桌上的幽魂。   船长一直目送着那位旧友离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才收回视线,幽幽叹息,眼底浮现出些许失望。   自得知他成了大船长的继承者后,罗伊就料到以他的身份、性子,一定会寻上自己,试着从中间做些调和。   哪怕自知这些基本都是无用功。   而尽管料到了这点,更料到,且从青年的表现得知,此次重逢,必是他自己的决意,而与大船长毫不相干。   可在真正确定了这点后,她依旧很失望,难以言喻的失望。   因为面对这般局面,那个曾经……被她当作父亲对待的男人,仍没有分毫回应,就连一句敷衍的话都没有。   这可以证明很多,让她心寒很多。   明白他究竟是怎样无情的一个人,虽说他从也没戴上面具。   这样也好,省得心乱。   深吸口气,罗伊面色肃然起来,再看不到分毫轻佻。   她看向来到桌前坐下的海妖,沉声问:“若他想直接操纵这片海,你歌唱的话,有几分把握能抗得住?”   闻言,塞壬认真地思索后,对她轻轻摇了摇头,说:“罗伊船长,您的对手太可怕,我没信心在他的意志下,还能安抚大海,但我能保证百米内的安宁。”   “除非他离得实在太近。”   听完,船长微微颔首,说“这就够了”,后将视线转向幽魂:“虽然可能性很低,但我还是想知道一下……”   “如果他愿意来到奥兰女神号上,那么凭借女神大人所留的神恩,你能够压制住他吗,哪怕只是片刻。”   同样细思、感知了会儿,幽魂少女最后对她点了头。   可还不待罗伊出口气,做些打算,海妖怀中的猫就跳上了桌面,寻了处空挡躺下,一面打击她般叫了声。   “喵。”   别妄想了,就凭现在的你,就算那人肯自降身份,不顾凶险登船,你们最多也只有……不超过一成胜算。   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神明啊。   听着那声猫叫末端,蕴着的凝重之意,罗伊不禁有些泄气,苦恼地揉乱发丝,问:“那你倒说说,我还要在这等上多久,才有机会,能够真正威胁到他?”   “喵。”   猫淡叫声,说至少十年。   但在沉默感知了会儿后,它深蓝眼眸中的情绪复杂了些,又带着些慨意低唤了声,令少女极不解地改了口。   不,也许用不了那么久了。 第615章 线索与短语   至少十年?   那她就等上十年,直到足够爪利,能同那人正面对质分庭抗礼,再去找他要个答案,寻个真正的道理。   罗伊很想这么定,这么做,可现今的局势却并不允许。   这与那位海盗皇帝无关,同他的拥趸,与支持自己的人无关,甚至同任何现世中的因素,都扯不上半分联系。   而只因为一个赌约,那自魔鬼岛起就伴随着她的赌约。   爱德华船长胜了冰海之局,至此夺取了魔盒与女士所有神力,甚至隐隐已经触碰到,天阶尽头的薄幕。   站在了那道区别神与人,分隔凡世与彼岸的大门之前。   只等旧日封印破碎,弥天大雾尽退,他就将恢复自由,登上神位,实现自己追寻了无数年的最大愿景。   到了那时,不管他是遵守“诺言”,消失在通向彼岸的星幕前,还是卑劣地毁约,再次君临整个世界,清算所有旧恨新仇,都再没有人能阻止他的脚步。   哪怕罗伊能抵达他过往的高度,面对那般层级的他,也不可能有丝毫的反抗之力,更遑论是守护所爱。   救回父亲就更只是妄想。   在那样绝望的结局前,在她与那位先祖的如海深仇前,她在现世中面对的风雨,真就只是些小打小闹。   虽然就女士所言,那个过程需要时间,但就连那位神明大人,都无法确定更多,罗伊自必须争分夺秒。   尽可能地将前往诅咒海,寻找那座岛屿的旅途向前推。   因此,她绝不可能在这等上十年。   那这就近乎成了个死局。   她得先后面对,新旧世界中,各自那位最伟大的存在,避无可避,且她也没打算逃,自只有破局一道。   至于猫“说”的第二句话,她没能理解,也就只能先放一边。   在几声扫兴的猫叫后,船长室陷入了安静。   罗伊双肘撑在桌上,十指交叉沉思着,想从拦在身前的无边阴影中,寻出一丝光明,一条能走出黑暗的路。   在这过程中,她暗金的眼瞳微亮,其中闪动的光彩,表明她已动用伟力,开始分析已有情报亦或回溯过往。   她甚至没有放过,记忆中母亲讲的,关于那死鬼的故事,也没忽略,多年前同大船长相处的各式细节。   无数线索飞掠、交织,渐成繁复的蛛网。   而少女就身处无数丝线中,时走时停,眼瞳愈发明亮,渐渐地,一种推断,或者说可行之法浮出水面。   但……   想着那推断,罗伊不由蹙眉,知道它有个致命的缺陷。   那就是至今,或者说不去面对,她永远无法印证普罗维登斯中,端坐王座的那人,心意是否如她所想。   那么这个近乎完美的破局之法,就又变成了一场赌局。   若赢,她就能携着现世的力量一往无前,而若输……   就重又失去所有,以至生命。   不过嘛,说起赌局……   瞳光黯淡下去,飞流的思绪渐缓,罗伊微眯了眯眼,绽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心想本船长可从没输过。   “喵!”   猫发出声惊叫,浑身灰毛都炸了下。   因为就在先前,罗伊毫无征兆地伸出手,用力向它拍了下来。   耷拉着眉,猫带着副“你最好有要紧事”的神情转过脸,看向那正坏笑着,毫无反思之意的少女,旋即淡叫声。   “喵。”有事就说,别动手动脚。   “芒果,我要是没记错,你先前在说对上大船长的胜算时,用的是‘你们’,对吧?”   虽然看她那样,猫有些不详的预感,但还是认同地叫了声。   同时问她这又怎么了?   “这不就说明,你还没算上你自己嘛。”   见状,罗伊笑眯眯地说:“老实交代,你能不能拿下他?”   心想果然如此,猫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脑袋转了回去。   “喵。”   然后说拜托,我只是只猫。   面对这表态,船长挑了下眉,仍没半分死心的意思,拖长地“哦”了声后,拱火般说:“那就是打不过咯。”   但这次,一向很好面子的猫,却极反常地保持着沉默。   一副“随你怎么想”的姿态。   “好啦好啦,别生气嘛。”   见状,罗伊赶忙哄小孩般说,一面不顾它情不情愿,一把将它搂进怀里:“我知道的,你因为那场梦费了很多气力,刚醒又对上那蛇,肯定恢复不过来。”   “所以要对抗老爷子会很吃力,对不对?”   虽说,猫对船长稍显幼稚的哄法很不满,但看在她还算殷勤,再加上这个怀抱……足够柔软的份上,它用力向里蹭蹭,惬意地叫了声,说你也知道啊。   但下一刻,它的身子就僵住了,因为罗伊计谋得逞般的笑语。   “可再怎么说,遇上情况不对,我想你还是能带我跑的。”   “你说是吧,芒果。”   最后回应那结语的,是猫认命般的低叫。   奥兰女神号船舱中,最宽敞、豪华,过去该是某位地位极高的军官,居住的房间内,此时却坐着一位青年。   自然就是维克多。   他被骷髅架着离开船长室后,并未立刻踏上归途,向木屋中的人们,述说少女的意志,而是有些不甘地留了下来。   且同罗伊一般,开始考虑这困局,想从中寻到条出路。   他没有魔鬼一脉的伟力,思维自然达不到那般速度,过程更极为艰涩,只能尽量从大船长这面为起点,以少女不知的辛密,和他不曾亲历的那些故事铺路。   但也正因方向、所见不同,一些少女不能确定的,他反能清晰的望到头,并在最后得出了同她相近的看法。   更有了模糊,却知道一定有用,甚至能帮罗伊下定决意的线索。   于是他敲响门,向走入的骷髅要来了信纸和笔,很快写完信的内容后,将其郑重地交付到怀亚特手中。   那之后,他离开巨舰,在三桅战舰的护送下原路返回。   而那封信,也在青年离船不久后,来到了罗伊的手中。   当船长打开信封,取出、翻开那张折着的信纸看到内容后,她一直进行的,认为青年多此一举的嘟囔总算停了。   因为在那雪白的信纸上,并没她想象中苦口婆心的长篇大论,而是大片的空白,只在正中留了句短语。   短语只四个字,简单明了至极,却令少女都一时怔然。   震撼、心情复杂得再难说出话来。   因为那四个字是……   “他要死了”。 第616章 谈判与交易   “他要死了”,“他”是谁?   大船长?   望着那句短语,罗伊很久都没有动作。   觉得那不可能,觉得这个世界,真是瞬息万变到近乎荒谬。   除了那个男人自己,没人能解释这话,怕就连最先知道的维克多,也只是沉浸在难抑的震撼与惘然中。   毕竟,在海盗们眼中,那个自身就是历史的男人,就该永远活着,永远那样将睡未睡地端坐在王座上。   就连罗伊也是这样想的。   且因为已然醒来,她该是这世上,除却那片逝去的夜幕外,最了解,也最能直观感受到那位有多强大的人。   拥有那般伟力的存在,就算不近永恒,也能活上千百岁月。   绝无道理这么快,就走到生命尽头。   除非……   是他自己拥抱了死亡。   许久,船长终于醒过神,徐徐放下信纸。   她没有在心里问为什么,没有像先前寻出路时般沉思、深究,因为这无关外事,而只与那人心意有关。   只有亲自去见他问他,才有可能得到答案。   “喵。”   猫起身上前,读了读信的内容。   然后它仰起脸,迎着少女求证般的目光,低叫了声,说自己就是这个意思,那先前说的第二句话……   不,也许用不了那么久了。   是啊,用不了那么久了,因为他根本等不到十年之后。   闻言,罗伊微垂下头,默然想着。   实际上,就算没有猫的肯定,她也并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因为那人和魔鬼不同,他从来懒得说假话。   从来如此。   不过,正如维克多预料的,虽说这消息的冲击力很大,可能让现今局势,以至整个群岛都陷入混乱中。   但它确是那条线索,是那将赌局变回出路的最后拼图。   足以让罗伊下定决心。   “亚历士,调头向前,照海图上的路线走。”   少女的低语,顺着轻柔下来的海风,钻出船长室的舷窗,绕着舰楼而上,最后落在了那位舵手的耳畔。   于是“拦”在峡口前的巨舰,开始缓缓转过船首,朝那通往圣地的唯一入口驶去,最终在堡垒中海盗们紧张的注视下,穿越关口,消失在远方的海雾中。   同样没有经历相关手续,甚至给予通知。   但面对着驶来的巨舰,挡在警戒线前的近百战舰,却不约而同地让开道路,跟随在它旁侧或后方,一同向普罗维登斯而去。   没有警告,没有交涉,只是安静地相随。   像护送,更像场盛大的欢迎。   但它们并未选择,在圣地的港口停留,而是在靠近这巨大岛屿后,绕着岸线,沉默地东行了很久很久。   直到来到“禁区”前,舰队才止了步,目送着巨舰远去。   唯有身为传奇旗舰的黑蔷薇号,仍不近不远地缀着巨舰,同它一道穿越隐秘的航道,驶向了那片内海。   至此,巨舰终于放缓了步伐。   或许是出于尊重,又或是感受到了那位的意志,它最终停在了通道前,没有再深入,再靠近那片秘地。   黑蔷薇号同样停在了近旁。   那之后,一艘木舟被从巨舰上放下,明明不曾有人划桨,却仿佛被只无形大手推动,向风雨深处行去。   船首烛火不惧风雨,稳定燃着,哪怕隔很远也能望见。   船身中,是一人一猫。   木舟孤独而坚定地前行,驶入浅海域,经过海崖垂下的阴影,木屋所在的岸礁,靠向一条入岛的河流。   而在那条河流不远处,被厚重雨幕、夜色遮蔽的海面上,正静静立着一艘通体深蓝,灯火皆熄的战舰。   自然就是魇王号。   “总算是来了,我就说嘛,大多时候我都和她想法一致。”   “只要还活着,她就一定会来见老爷子。”   “来找他问个清楚。”   魇王号甲板上,里奇与薇薇安相依而立,望着那点自远而近的火光,他微笑着,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   只是从语气中,仍能听出毫不掩饰的放松。   就像悬在心间的利剑,总算被挪开了。   少女同样如此,血瞳中倒映着木舟,与那道熟悉身影,淡声说:“她来得还算及时,不,该说一向如此。”   “总在最关键的时刻,才盛大登场。”   听着,里奇忍不住耸耸肩,调笑:“我们离开的前夕,也算得上是关键时刻?”   见薇薇安递来个没甚杀伤力的白眼,少年妥协般笑语:“好吧好吧,说来也是,要是我们一走了之,或许真的就永远错过咯。”   照二人的计划,若长时间候不到罗伊,自只能默认,她永远睡在了大三角中,也就该出发去寻找诅咒解法。   这一去,或许再不会回到现世。   “不过说实话,现今的情况可不乐观啊。”   收回目光,再次望向海面,看着那点烛火进入河流,最后消失在密集的树影间,里奇笑容渐敛,微哑着声说。   “为什么不乐观,你不也听了那个故事?”   听着薇薇安不解的问话,少年幽幽叹息,直截了当说:“那也就是个故事,能让我们接受却说服不了她。”   “毕竟,她才是身处其中的人,而且就像凯因那家伙说的,过去和现在,终归是两码事,不能用作理由。”   “当然,我想老爷子根本不在乎这些。”   “于他而言,用不着去说服任何人,但很不凑巧的是,现在的罗伊也该是这么想的,那就成了一个死结。”   里奇平静说出自己的判断,片刻后,下定论般说:“所以啊,这场会面绝不会上演,什么哭哭啼啼的认亲场面,确切说,所有的旧事与温情都会被抛舍。”   “只余下没有温度的谈判,甚至说交易,而谈判与交易……”   “总是有破裂的可能。”   拍了拍船栏,里奇转过身,朝驾驶台走去。   同时留下了几句情绪复杂,却又无比冷冽坚定的话语。   “而若到了那时,我们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把她捞出来。”   “从那最靠近深渊的死地。”   同样回过身来,望着少年的背影,听着他有力的表态,薇薇安陷入了沉默,知道无论是因为女士,还是情感与未来,他们都会,且只能站在罗伊那面。   尽管这似乎有些……自不量力?   摇摇头,甩开杂思,少女望向水鬼与猜到什么,隐现惧意的海盗们,深吸口气,面无表情下令:“全体都有……”   “准备作战。” 第617章 现境与旧景   那点烛火离了内海,进入密林,顺着河流驶向最深处。   虽说雨帘、夜幕、树影,以至横跨了整片大海的距离,阻了切实的视线。   但在这过程中,仍有无数“目光”,自群岛的每处,甚至是世界各方投来。   无数或知情或只感受到风暴将临,或伟大或卑微的人们,都在注视着普罗维登斯,等待着群岛的咫尺未来。   想知道它是会平静、强大依旧,还是自内部产生裂纹,从此再无法弥合。   但无论是忧虑压抑的海盗们,还是借着各式渠道与通天手眼,得到情报,并推断出大三角与普罗维登斯风波片段的大人物们,都离这个舞台太远太远。   不像局中人,能感受更多,能目送少女踏上难明前路。   普罗维登斯的秘地中,除去那道临海的高耸山崖外,还有倚着密林,连片的漆黑山脉,在雨夜中仿若蛰伏的巨兽。   而在那“巨兽”头顶,正站着两道体型差距极大的身影。   暴雨雷鸣中,一道低吼徐徐响起。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一只利爪踏破了积起的水坑,甚至在坚硬的山体上,都留下了清晰深邃的刻痕。   在发现那点烛火,以及自它到来后,就开始以那小木屋为源头,带着分随性散开,开始笼罩整片秘地,似要将那火光压灭的伟力,那道巨影踏前一步。   它翅翼微展,瑰紫瞳光更锁定了木屋,其中隐现暴虐。   “放松,尼德霍格,如果一切顺利,她不会有事的……”   “我们很快就能与她重逢了。”   就在巨影展露狰容时,一只纤长有力的手探过雨帘,轻轻落在它的脸侧,同时,它身侧那人轻声安抚。   惹眼的烛光也好,浩瀚的伟力也罢,自始至终,那人都没为其侧目,而只平静,或者说压抑着无比强烈的情感,注视着在树影间,时现时隐的船中人。   注视着那拥着猫,一直低着头,仿若赴会命运的少女。   她安静地“行”在风雨间,行在那无形的,海般无际的伟力中,就像漂在浪涛间,随时可能倾覆的独木。   虽然有猫相伴,但还是显得那般孤独,甚至有些纤弱。   因为此刻,她要直面的,就是这个世界中最难撼动的那座高山,以及投落的山影中,蕴着的难抵历史。   身处魔力的“海洋”,她就像重回了那只余黑暗的世界,除却自己,除却怀中猫,再感知不到任何他物。   感知不到世界别处的关心,感知不到静候在内海,随时可能倾斜弹药的战舰,自然也感知不到他与它。   于是孤独,可却不柔弱,反更多了无言的倔强与坚持。   这幕落在眼中,伫立在山巅的那人,又怎可能真如话语、神情,表露的那般古井无波,怎可能不关切。   虽然就像他安抚巨影时说的,若顺利,一切都会很快落幕。   不会有“神战”,不会有流血。   但看着愈发临近终点的烛火,看着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他终归捺不住微焦心绪,徐徐抬起另一只手……   最后按在了腰畔的刀柄上,再不松开。   于是伟力构成的静谧海洋中,溅起了朵不起眼的浪花,虽不可能引动波涛,甚至连丝毫涟漪都留不下。   但至少能表露态度,疯狂、视死如归。   就像临敌欲啸的雄狮。   尽管在内海,与那熟悉,却不曾登临过的山脉上,亲近的人们,都用态度与行动,毫不犹豫支持着自己,试图为她护驾或斩开后路,可罗伊并无察觉。   她只静静地坐在船首,感受着加身的冷雨与庞然伟力。   心想真的是很像。   这样近似的情况,近似的旅途,她究竟已经历经多少次了?   在那名为“洛里顿”的小镇旁的庄园中,在那不着边际的大梦里,以及将近的木屋,以及更多不显于实际,却无时无刻不纠缠她,试图改变她的人与事。   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心意,那哪怕承受狂风暴雨洗礼,却仍稳定的烛火开始闪动、飘忽,似随时会熄灭。   可最终,它恢复了平静,光芒仍如初时般明亮而柔和。   照亮了少女宁和的容颜,与微微抬起明亮若星的眼瞳。   旅途至此,她终于不再低着头,因为转瞬就重归坚定的心意、信念,也因为……木舟撞上了浅浅的沙。   许多年前,怀揣远大志向离去的少女,终于回了原点。   回了那段故事、传奇的开端。   将本躺在腿上的猫抱入怀中,不需什么心理准备,船长自然地起身,离开木舟踏上沙滩,走向那座陈旧的,不见烛火的木屋。   在距离少女下船点不远处,两道身影正静静地候着她。   自是屋中那位的继承人,与温柔妩媚却致命的“黑蔷薇”。   二人同罗伊照了面,点了头致意,就相错而过再无后文。   转过身,维克多看着少女渐远的背影,毫不掩饰沉重的心情,除却风暴中心的两人,不,或者说他就是此间,最了解、上心群岛,以至世界局势的人。   知道短暂时光后,这场风雨也许就会停,也可能……   再也不停。   直至侵袭现世的每个角落,把所有旧有之景全部摧毁。   “你知道吗,相似的这幕,过去也发生过。”   只是不等青年足够平静,有心思去想大概率无用,却不得不做的补救方法,一道慨语就响起在了耳畔。   于是他微侧过脸,看向忽然开口,带着丝微笑的菲亚。   余光瞥见青年神情,感受着他惘然,片刻后却转为若有所思的目光,“黑蔷薇”唇角的弧度更上扬了些。   “看来就算选了代行人,有些旧事老爷子也不打算再提了, 不过也是,知道那事内情的人已经越来越少。”   抒发完情绪后,菲亚并没卖关子的意思,她注视着离木屋的门,只余数步的少女,语气有些清淡地说。   “十八年前,同样有艘船,或者该说是它与护卫它的舰队,也像今天这般,丝毫不顾规矩地闯入了禁地。”   “甚至进了内海,将靠近木屋的海域,围了个水泄不通,当然,相较它们,围在禁地外围的船要多得多。”   “里三层外三层,比这场面可热闹多了。”   听着她的讲述,青年隐隐想起了些什么,他记得当时在人鱼号上,还是个不起眼小船工的自己,曾着随满脸恐惧,却全无退意的海盗们挤到了侧舷旁。   有幸同身骨仍坚的伊利亚斯船长,一同见证了那一刻。   那时,同样有一艘木舟,被从最前的战舰放下,迎着风雨,在群岛以至全世界的注视下驶向那条河流。   只是木舟上的,并非相偎的少女与猫,而立着道无比伟岸,仿佛连时光与历史,都需为其让路的身影。   杰拉德船长。 第618章 没有   “虽然从木屋回来后,杰拉德船长没透露太多细节,但听老人们说,他同大船长吵了一架,吵得非常凶。”   “黑蔷薇”因思绪翩飞,而显得有些清淡的话音再起,打断了青年的追忆,也令他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   吵……架?   跟随了那位一年有余的维克多,实在很难将这极富情绪色彩的词汇,同那座伟岸冰冷的高山联系起来。   “没人知道内容,其中的来龙去脉,也许只能等罗伊船长自己去揭晓了,但……至少所有人都知道结果。”   不在意他的惊异,或者说菲亚的视线,一直跟随着远去的少女。   且这番话,除却是为身旁人解惑,更多是说给自己听,说服自己这没什么,今夜的结局同那晚不会有区别。   至于那个雨夜的结果……   既然自那时至今,群岛没有乱,仍旧平静地雄踞南方,就足以说明,那场谈判中的某位,或二人都妥协了。   为了这个世界的未来,为了那身处襁褓中少女的命运。   知道青年能够领会,“黑蔷薇”没多解释,而只在轻舒口气后,下了定论:“所以啊,他终归是我们的大船长。”   “也许不够爱我们,却足够爱这世界,爱他一手筑起的杰作。”   “而既然罗伊船长也知道这点,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听着菲亚别有所指的话语,感受着她第一次转来的,似笑非笑的目光,维克多知道她已经猜到了什么。   猜到了他在那艘巨舰上做的事,以及不言自明的用意。   “别多想,我觉得你做的不错,有些事就得直白些点破。”   “省得在那猜来算去,劳心费力。”   在青年意外的注视下,因那枚戒指而与他很不对头的“黑蔷薇”,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而后向密林走去。   只留下句重归轻松的话语。   “那么接下来,祈祷吧,但愿老爷子和小疯子别脱了线。”   就在维克多目送那位传奇离去时,身后不远处的一声低响,重新吸引了他的心神,而当他回过身……   入目的仍是木屋,只是屋外已没了人。   在“黑蔷薇”毫无诚意的祈祷落下时,抱着猫的少女,就已推开屋门走入,全无拖沓亦或什么心里挣扎。   就像回家一样,不,该说这一次,真的就是回了故居。   只是其中的人,变得有些陌生了。   进入木屋后,身后的门就自己合上了,没发出太大的响动。   罗伊第一眼所望,也并非王座中,那片似永恒不变的阴影,而是靠近自己的,长桌另一侧尽头的木椅。   论质地外形,那把椅子没甚特别,与分列在长桌两侧的那些相同,真正让人在意的,是它所处的位置。   同那王座遥遥相对,自意味着某种意义上的平等地位。   少女不知道这把椅子已经空了多久,也不知道是怎样的人物,才有资格坐上它,同王座中人分庭抗礼。   但不知为何,今夜入屋后,她第一眼就锁定了它,也许是它破天荒地被拉开了,静候着她这位不速客。   又或者……是因为有谁,曾经面临过同她一样的局面。   并用这把木椅,硬生生独立出了一个席位。   借此与那位“皇帝”针锋相对,不退半步。   身形短暂地停顿后,罗伊怀抱着这种莫名的猜想,与因其而生的安心、坚定,沉默地坐入了那个位置。   而后抬头,向对侧望去。   不像某些传奇典故所写,当着这事关无数人命运,甚至历史走向的时刻,王座中人却仍微垂着头,像在打着瞌睡。   只是在少女不能见处,他轻轻摩挲方石戒指的动作,违背了这点。   没有招呼,也没有敬称,于是木屋中一片沉寂,就连窗外传来的雨声,似也因无处不在的威势而敛息。   不知多久,也许是想清了些事,又或者真的才醒神,发觉这场会面已经开始,王座中人徐徐抬起了脸。   懒散无谓的目光,掠过漆黑桌面,最后落在了猫身上。   看着那称得上是端坐在少女腿上,小脑袋堪堪越过桌面高度的暹罗猫,那人笑了笑,打趣般地开了口。   “我想过无数种可能的,同你相见的景象,只是仍没想到,竟会是因这种理由,以这种……奇怪的立场。”   面对着那道目光,感受着其中的好奇,与浓浓的探究意味,猫颈后灰毛猛地一竖,后不情不愿地回应。   “喵。”说自己可不是自愿的。   才叫唤出声,猫就觉腰间一紧,知道那是少女在表示不满,吃痛地低叫了声,而后有些无奈地跃上木桌,端坐在了她的侧前方,以此表明自己的态度。   看着这一幕,王座中人眼中的兴致更浓郁了些,忍不住问:“其实我很想知道,自你扶持起爱德华,到后来明知自己遭了算入了局,却为何仍不愿离开?”   “现在又是为何选择了她?”   大船长说的,明显是埋藏更深,或早被时光掩埋的旧事,罗伊自不曾听过,可却品得出离与不离间的几分意味。   看来就算是对身为领路人的猫,那魔鬼也不惜利用,可芒果仍在故人不再的纱琴号上,等了他数百年。   直至遇上自己。   这其中真有什么隐秘吗?还是说,是在顺应某种宿命?   知道屋中二人都对此感兴趣,可猫却并没有袒露心声的兴致,只在舔了舔爪子后,敷衍地给了个答复。   “喵。”   猫想,于是做,不需要理由,就像命运的线总是很乱。   还有,今晚不是你俩的舞台吗?   听着蕴在猫叫尾音的反问,王座中人不置可否地淡笑声,但终归是移过视线,与重又望来的少女对上。   那对眼瞳一如既往的平静深邃,同许多年前一般无二,只是当初的天真少年,看不到那片海的更深处。   只感受得到切实的爱,却不知,那或许并不是为自己。   但现在,她看到了。   再复杂的心绪,在那种不存温度,与生俱来般的漠然前,也终是停了、淡了,但尽管已然知道了答案,罗伊还是不由抿抿唇,带着分倔强地冷声求证。   “您有什么想和我解释的吗?”   闻言,王座中人摩挲方石的拇指一顿,没有像寻常面对那位代行人,与其余传奇般,爱答不理地沉默。   而是在安静片刻后,淡语了句。   “没有。” 第619章 故事   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不过……确也没有解释的必要。   一来,自那场大梦起,到她登临群岛,直面这位幕后者,其中的脉络太过清晰,清晰到根本无需多述。   二来,无论是王座中人,还是罗伊自己都很清楚,在这场对谈或者说心念碰撞中,任何解释都没意义。   他不会因此生疚,她也不会就此接受。   那何须再多话呢?   情绪莫名地颔首,少女轻声说:“是,那般优柔寡断,确不是您和我的风格,但我想,在谈正事前……”   “您总该有个故事要对我讲,关于那个死鬼离去的故事。”   “那么讲吧,我听着。”   在说出这番话时,罗伊没有那位留下插话打断的机会,因而这段话,不由多了些强硬,已近乎于要求。   这或许是十八年前,那场会面后,头一回有人敢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阴影中的男人缓缓坐直了身子。   于是慵懒、无谓渐退,似睡未睡的老人重又成了高山。   “嗵嗵嗵……”   不知是风雨真的太急太骤,还是再承受不住屋中盛起的威势、伟力,两侧的木窗纷纷全无征兆地洞开。   风啸雨入,电闪雷鸣,这一霎,此间仿佛化作了战场。   但面对着终于临身的风暴,面对着那座高山投落的无边阴影,战场另一端的少女,仍高傲地微仰着脸。   毫不畏惧,绝不退缩,就像多年前……   同样坐在这位置上的男人。   闪逝的电光,照亮了罗伊的面容,衬得那对暗金眼瞳熠熠生辉,其中没有象征魔鬼伟力被引动的光流,而只有坚持与疯狂。   真的疯狂,像极了磨着牙的小狼。   男人深邃的眼眸中,倒映出了这一幕。   不知是因为长远以来的思虑与布置,还只是从她身上,看到了那决然远去之人的影子,他终归开了口。   “故事确实有,但有意义吗?”   闻言,少女沉默片刻,后一步不让说:“于您自没有意义,但对我而言,那很重要,比您以为的更重要。”   “或许,它会改变某些事的走向,改变现世可能的命运。”   感受着她的决意,男人淡淡地笑了笑,又靠了回去,也许是觉得这表态,与那位置上的人都太过幼稚。   太重情感、道理,从而少了……   他父亲的气魄。   “好吧,那就给不听故事睡不着的孩子,讲个睡前故事。”   话音落下,不见男人有何动作,摆在他与少女面前的酒瓶,同时飘了起来,而后开盖、倒酒一气呵成。   “你过去曾问过我,群岛明明最多只能有七位传奇,可为何在去掉我这张椅子后,屋里还会多一个席位。”   “还摆在那么个嚣张的位置上。”   拿起水晶杯,不见滋味地品了口酒,王座中人话音清淡地继续:“那时我没答,因为这种事根本没意义。”   “但你既然一门心思地,想要从那片无聊的海里挖出真相,那么这个没意义的位置,倒确实对你很重要。”   “因为十八年前,坐在和你同张椅上,与我谈判的……”   “就是你口中所谓的‘死鬼’,你的父亲,杰拉德·罗伊。”   虽然事到如今,从那人的态度、口风中,罗伊已对此有所猜测,可当答案揭晓时,她仍不由陷入怔然。   因为那个一次又一次出现,且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名字。   那曾让她放手,忘了一切的男人。   不知多久,少女醒过神,拿起手侧的酒杯饮了口,可哪怕用醇美酒液润了喉,她的嗓音仍然有些干涩。   “然后?你们在那时谈了些什么?”   听着少女的问话,一向贪杯的王座中人顿了顿后,竟将酒杯放回了桌上,后重又摩挲起戒指上的方石。   伴着他眼中隐现的追忆,方石中呈现出了木屋内的景象,同样是雨夜,同样有电闪,但惊人的是……   坐在他对侧位置上的,不是罗伊。   而是个面容模糊,似笼在雾中的男人,如果少女能看到这一幕,想来能够认出,那些雾气就是“遗忘”。   戒中时光回溯,那人听不出情绪的讲述,也随即响起。   “凭你聪明的脑袋瓜子,不会猜不到,他来见我的目的。”   “没错,就是为了你。”   听着这句话,罗伊微微有些恍惚,隐隐觉得那个渐将要浮出水面的故事,就是她一路追寻至今的理由。   是她走过的足迹,历经的命运,遇上过的无数人与事。   是一切的起源。   时间开始回流,不停地回流,甚至越过了她在魔鬼岛上,看到的那男人,向她与母亲挥手道别的景象。   直到她诞生的那一刻。   不知为何,就算已然醒来,甚至自传承的血脉中,了解了许多许多的隐秘,可关于男人说出的,那句“伊丽莎白”前的记忆,她依旧没有哪怕半分印象。   直至今日,她借由大船长之口知道了。   在那声婴啼响起,确认母子平安,并嘱咐近人悉心照顾后,男人就近乎绝情地离开了,踏上了折返群岛的旅途。   用王座中人的话说,就是那个男人在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就已然发现了她身负的诅咒,将陷入的宿命。   那发自魔鬼心念,改无可改的未来。   可尽管面对无可阻挡的命运洪流,作为父亲的他,仍想试一试,拼上一切尝试,于是他寻上了大船长。   在那个与今晚近似的雨夜,男人在他追随者们的拱卫下,穿越重重警戒,最后仿若君临般步入了秘地。   走进木屋,“创造”了这独一无二的席位。   罗伊不用猜也知道,在那个雨夜中,发生在此间的争执乃至意志的对抗,必然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强度。   说不准只差一步,就会令群岛,与很多人的命运改向。   但对此,王座中人的反应仍很平淡。   所用话语更是简单,仿佛那场针锋相对只是酒后闲谈。   “他向我说明来意,想让我帮他,打开一条通向诅咒海的航路,当然,我最初没有同意,因为我知道他想做什么,知道那会对这世界,造成怎样的影响。”   “最重要的是,那没有意义。”   王座中人摩挲方石的手指停了,于是其中画面淡去敛没,他似因追忆沉默,很久后才给出了这么说的原因:“因为不论是他,还是这世界都还没准备好。”   “准备好迎战爱德华,和他在诅咒海中重筑起的旧世界。”   “那是一场必败的仗。”   叙述至此中断,那人没再开口,似觉得说到这已足够。   但罗伊却不这么认为,因为那已呼之欲出的真相,其后隐着,足以影响此次会面进程与她判断的线索。   所以她顺着他的话,接着说:“但最后,您还是同意了。”   “为什么?” 第620章 我一个都不原谅   “是啊,我同意了,可为什么呢?”   面对少女的问话,那人先是淡声认同,后却自问了句。   拨开时光,挥散迷雾,十八年前雨夜中发生的一幕幕,萦绕此间的每句话,又再一次浮现在他的心间。   在那场漠然意志的对抗中,绝对理性的交锋里,所有的情感、道理与羁联,全都为冰冷的利益让了道。   那庞大到,足以记入旧历来史册的利益。   “因为他给了我个承诺,一个用生命、灵魂担保的承诺。”   “一个足以打动我的未来。”   听着王座中人有些飘忽的慨语,罗伊眼瞳微凝,因为从这番话,与对方先前所述,新旧世界的碰撞言论中,她终于抓住了些什么,接近了悲伤的真相。   “那个承诺……是什么?”   可尽管有了猜想,少女还是一眨不眨盯着那片阴影,对那人听不出情绪地发问,要从他口中得到印证。   “是那个旧世界的毁灭,是昔日王朝的分崩离析,是爱德华掌控、重建起的,诅咒海中势力的彻底灭亡。”   大船长隐含追忆的话传入耳畔,罗伊心底的猜想,也在这刻落定,于是很多过去不解的谜都有了答案。   原来那死鬼,从没站在过先祖那面,从未打算同他和解、谈判,自开始就是从现世突向旧世界的利剑。   以这个时代最伟大者之一的身份,以一位父亲的身份。   同那位海盗之王举刀宣战。   原来是大船长送你去的诅咒海,原来你不但没把握,就连赴死所求的目的、愿景,都早早刻在了心底。   可这值得吗,就为了我?而且为什么你们从来都……   不考虑我会怎么想呢?   真相终于揭开,至此,所有在黑暗之中的探索,勇敢前行留下的足迹,寻到的线索,全都连在了一起。   她这段不长的人生,终于被那无意义之事赋予了色彩。   得知了全部的少女,微垂着眼帘,再没就此追问下去。   但大船长的话音却仍未止息。   “他向我承诺,只要我替他打开大门,他就会试着杀死爱德华,结束其所有诅咒与罪恶,哪怕失败……”   “也定会给那人一手重建的‘世界’,带去不可逆的创伤。”   “让魔鬼的一切把戏就此夭折。”   眼中感慨敛去,王座中人重归淡然,望着似有些低落的罗伊,轻语:“最后,他失败了,可却也成功了。”   罗伊知道,这听着矛盾的前后文,指的并不是一码事。   失败说的是不知几许里远征,刺杀魔鬼。   而成功,自然就是他完成了对大船长,与现世的承诺。   将诅咒海中,爱德华的信徒、爪牙以至帝国与王朝,几近全灭,在对方有所动作之前就砍断了那只手。   这或许就能解释,为何在当初那场人鱼号之争中,自己受魔鬼感召,第一次伟力加身后,视线明明越过整片诅咒海,却只看到了魔鬼岛外的幽灵舰队。   那该就是,爱德华在历经了,与迄今为止自己最强大的后裔的惨烈战争后,所保留下的最后那点力量。   哦,还得加上被“遗忘”笼罩的死人船,与沉眠的巨蛇。   那三种奇诡存在,自然强大可怖,但现在想来,若那就是海盗之王,千年来的所有准备,未免不现实。   那么真相自就只有那一个了。   “但尽管如此,您还是同爱德华船长,达成了隐秘协定。”   “这又是为什么呢,又是意外吗?”   想通了所有后,沉默许久的罗伊,终于抬起眼帘,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注视着那人,冷冷发出质问。   如果说对眼前这位而言,那死鬼会因为自己寻上他,不惜对抗他的意志,也要远征诅咒海是意外的话。   那同魔鬼的协定如何解释,塔林·邓普斯又是怎么回事?   这到底是为什么?   “意外?不,孩子,确切说,你才该被称作是那个意外。”   冷声质问入耳,大船长依旧不怎在意,甚至重又取回酒杯,啜饮了口,满足地舒了口气后才悠悠地说。   “因为你非但打破了你父亲的希冀,成了一位海盗,还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愈陷愈深,到最后甚至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踏上魔鬼岛,亲手解开了……”   “爱德华的死局。”   轻轻晃动水晶杯,看着其中流动的琥珀色酒液,那人似从中,见到了絮乱的丝线,那是被打乱的命运。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多年前,因红胡子过世,引起的人鱼号船长之争,而被带到他身前的小家伙。   那因打斗衣衫残破发丝散乱,却倔强得像小兽的少年。   从那刻起,魔鬼一脉停滞的命运之轮,就再度动了起来,再没人能够停下,到最后甚至带动了这世界。   直至造成现今的局面。   在听到大船长的第一句回应后,罗伊其实立刻就明白了,可她不会接受这个说法,因为那时的她,非但人生受着魔鬼的操控,更对那些往事一无所知。   没人愿意告诉她,没人会指正她,甚至连阻止都没有。   而只是看着,看着她走入那片迷失的海,做着那些从未问过她,自以为为她好的事,一如悄然地离去。   或被困诅咒海再无音讯,或跃向深渊,只留下句……   “活着就有希望,伊丽莎白。”   爱尔菲自那片夜幕中,带回的那句“诀别”似仍回荡耳畔,罗伊捏着水晶杯的手指,不由微微用力,令其表面都攀上了裂纹。   长桌对侧那人也是一个样。   不,相较于那死鬼,那疯子,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或许根本没有蕴藏什么情感,就算有也微乎其微。   毫无意义,就像他自己说的。   “我想我明白了,大船长。”   伴着“咔嚓”脆鸣声,水晶杯上的裂纹愈发地密集,到后来,冰冷的酒水,甚至顺着少女的手淌落而下。   可她仍面无表情,就像没有感受到:“您的意思是,相较于那协定,我才是后来者,是那个扰局的家伙。”   “若没有我,那魔鬼说不定,根本就没有机会引动潜在冰海中的手段,自也不可能,去夺取女士的神力。”   “而这样一来,无论协定内容为何,他都只有死路一条。”   “但我想问问,既然如此,您为何不将这些事告诉我,不来阻止我……为何不干脆把我扼死在摇篮里呢?”   “因为愧疚,还是身为现世之主,不容挑战的尊严?觉得哪怕任凭我活下去,闹下去,也改变不了大势。”   “又或者,觉得这是对我的补偿?”   终于,伴着“乒”的一声裂响,少女手中的酒杯彻底破碎,酒液飞溅,染湿了桌面、衣领,与她的侧颜。   但罗伊就连眼都没眨一下:“如果真是最后那可笑的缘由,那么我告诉您,您也好,爱德华也好,甚至恩佐和那死鬼,你们这些从不顾我心意的人……”   “我一个都不原谅。” 第621章 旧约   “当然,我知道您也不会在乎这些,而只把这当作是,一位不听话后辈的无理取闹?那好,我想问问您。”   “自见到我的那刻起,到现今,我再次坐上这个位置为止,这期间,您在冷眼旁观,或做下那些安排时,有没有哪怕一刻,是以我为出发点是因为……”   “爱我?”   随着这话落下,屋中归于安静。   窗外风雨仍呼啸而入,更不时传来电光,可那苍白的光华,却怎么也照不亮,王座垂落下的那片阴影。   照不亮那人神情,就像罗伊的问话,永远得不到回应。   可这已揭晓了答案。   幽幽地叹了口气,似将所有对过去的怀念与感慨,都付之而去,少女甩去手上酒珠,仰靠在了椅背上。   面容间,眼瞳里,再没多余神色,而只是一味地平静。   “不过,这样也好……最好。”   罗伊轻声说着,不知是对那答案的反应,还只是说给自己:“至少这样,我们就不用再理那些麻烦事了。”   “可以来场纯粹的谈判。”   闻言,王座中人对她遥遥举杯,唇角还多了抹淡笑,显然赞同她的看法,且相较记忆中那个少年……   更欣赏此时的她,足够理性,足够有力。   若非等着如今这刻,他又何必选她,倾力地去培养她?   至于感情,本就没有意义。   “那么说吧,关于那份协议的一切。”   见状,罗伊微低眼帘,说:“在缔结新约创造新局前,我想您有必要表明诚意,告诉我并了结那些旧事。”   “这是这场会面能顺利进行,最大的前提。”   听着,那人饮尽杯中酒液,将它放回桌面同时赞许:“那是自然。”   他双手按在王座扶手上,沉思般,有规律地轻敲了会儿后,才徐徐开讲:“那协议的内容没什么复杂的,你可以理解为,是爱德华与我之间的相互妥协。”   “两个世界永久,却又随时可能推翻的,所谓和平协议。”   “你对此应该并不陌生。”   见对方朝自己,微抬了下手,少女沉默片刻后点了头。   这种看似坚固,可实际却像是被筑空的堤坝般,一遇洪流就会坍塌的誓约,在海盗世界中再常见不过。   由那些“暂时盟约”,引申到伟大者以至世界间并不难。   “我能猜到一些,但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明明走投无路的,是我那先祖,可到最后却是您退了更多步?”   罗伊淡声问着,想到了他遥隔大海,带自己入梦的那一眼,以及呈在眼前,却没出手抹灭的那些诡物。   一如沉眠在现世的巨蛇,塔林·邓普斯身边的那些魔鬼信徒,当然,最令她不解的,还是那位船长本身。   想不通这位守律者,为何能够忍受身侧有双魔鬼的眼。   由此,自就能推出她说的那个结论。   近乎失去所有,甚至生路渺茫的魔鬼,在那场谈判中,竟然占据上风,得到了更多。   这又是什么理?   “孩子,这世上的很多事,都不是简单直接互相独立的。”   “而像蛛丝,一根连着一根,纠缠不清。”   听完少女的疑惑,那人微微摇头,用教导般的语气说完,才列出缘由:“你要知道,虽然在那件事中,我只是替杰拉德开了扇门,可却仍算站定了立场。”   “因为那场远征,本就是以现世……与我的名义进行的。”   “那不只是一位海盗的决意,父亲的坚持,而是战争,而那场战争最后的结局,确切地说,是我们输了。”   说到“输了”二字时,王座中人顿了顿,但很快就无谓地继续,似从未承认:“但你也知道,一来我不会这么看,二来,相较未来是爱德华失去的多得多。”   “手中筹码, 甚至是生的希望。”   “而这,也是为什么,他不惜翻开现世的隐牌也要见我。”   听到这,罗伊挑了挑眉,问:“那张隐牌就是深海船长?”   “不错。”   那人直截地承认,只是在说起塔林时,话音冷淡了些:“那小子本也不是无缘传奇之位,可却偏偏想着走歪路,不知借着什么手段,成功寻见了爱德华。”   “并在受其赏识,得到承诺后,带着那只寒鸦来见了我。”   知道这说的,是那名为“卡洛斯”,阴森得不像凡灵的寒鸦,罗伊眼瞳微凝,才知那原来是先祖的手笔。   这么说来,在自己踏上魔鬼岛,被种下诅咒前,那魔鬼或许就已经,透过那道黑影的眼看了自己许久。   只是……它去了哪儿?   经此提醒,罗伊才记起了卡洛斯,也才发现那几乎不离大船长,不,该说魔鬼监察现世的双眼不见了。   这自能说明许多。   虽然心间隐有猜想,可少女却没问,继续沉默地听着。   “通过寒鸦之口,我们谈了谈,然后定下了一些事,不多,就只有塔林的传奇之位,他那可笑化身在现世活着的权力,以及最重要的,对我的一些约束。”   感受着罗伊抬眼投来的,微惘目光,王座中人摊了摊手,解释:“我明白你的不理解,你就当那是……”   “现世因那场战争,对他的补偿,毕竟是我们先拔的剑。”   “当然,最更关键的一点,就是寻上我的那个人,也就是你的先祖,是爱德华·罗伊,是旧世界最强的人。”   “而且,那时的他几无出路,是头随时可能发疯的困兽。”   “我自就让着他些。”   见这正经时刻,大船长还不忘,将先祖强按在旧世界的范畴中,以此不明说,却表明他未必及得上自己,罗伊不由撇撇嘴,说:“好吧,就算我能理解。”   “但既然双方都妥协了,那您对爱德华船长的要求呢?要得不到足够好处,我可不信您会这么轻易让步。”   理亏啊,补偿啊,都不过是口头说说,以眼前人的高傲强势,若魔鬼真处处逼人,怕早给他赶回去了。   “要求当然得有,不然我又怎会说,你才是那个意外呢。”   慵懒地笑了笑后,大船长淡声说:“我的要求更简单,就只一条,那就是若我履约,且他有幸脱困……”   “就立刻离开这个世界,别再回来了。”   “永远。” 第622章 筹码   您觉得只凭这纸契约,就能让那伟大,同时卑劣之至的海盗之王离去,自此,再不向这世界望上一眼?   这简直就是笑话,那魔鬼绝不可信。   因为就连女士,与奥兰女神的代行人都着了他的道,像艾萨克大副这般, 被利用的伟大者更不计其数。   您就……那么有信心?   在听到那人向魔鬼提出的要求后,短短片刻间,罗伊就思绪飞转,心间涌现出许多,用以反驳的论证。   但不待她说出那些心言,大船长就用一番轻飘飘的话,堵住了她的口。   “我知道他化身万千,有着无数副面具,甚至写就的历史,都要追溯到旧历,但……他骗不了我,孩子。”   “因为我是海盗,同他一样。”   闻言,罗伊目光微闪,思虑会儿后,竟真赞许了这点。   因为就同那人说的,他不仅是海盗,更同魔鬼一般,是这善变、冷血的“群类”间,站在最高峰的存在。   早已看遍所有,无所不知,那么爱德华自然骗不了他。   “哦, 另外就是……”   忽地想到了什么,王座中人竖起根手指,微笑补充:“在那场谈判里,说是我,与我们的世界让步更多。”   “但实际,那些条条框框,根本就没有足够而切实的约束力,但爱德华不一样,他一生骗了不知多少人,要想得到我的信任,自然就得立下真正的誓言。”   “用生命与灵魂起誓。”   知道大船长所指,是那种近似于诅咒,却比之更为神圣,不可打破的誓约,罗伊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意。   不过也是,就算自信魔鬼骗不了自己,可若对方不给出足够诚意,骄傲如他,怎么可能答应任何条件。   哪怕只是口头上的。   “那若爱德华遵守誓言,您还真打算永远看下去,亦或直接出手,确保这协定,不会被某些意外所打破?”   知悉了旧约的细节后,罗伊安静片刻,沉声发问,而到了此刻,这场心意的碰撞,才算真正拉开序幕。   接下来的每一步,每句话,都有可能让结局全然扭转。   就像……   那句有些飘忽,可落下时,却带动了无边风雨的回应。   “是啊。”   王座中人淡淡开口,于是木屋中本就紧张的氛围,顿时沉凝了许多,就连端坐桌上的猫,都眯起了眼。   感受到了其后蕴藏的决心、伟力。   若非寻到了至关重要的线索,若非那人随口提了句,那名为“卡洛斯”的寒鸦,这场谈判到此就结束了。   因为旧约不破,这位伟大者又亮明心意,那么罗伊所能做的,自就是在他动念出手前,抱着猫赶紧跑。   跑得越远越好,绝不能回头。   只是现今还没走到那步。   “可若我猜得不错,在我到来前,那份协议就已经失效。”   且照您的作风,不像有心思“撕纸”的人,那么结论显而易见,是先祖,或者以他为首的那方先毁的约。   这还真是天大的惊喜。   说完,罗伊微眯起眼,默然想着,只是令她不解的是,毁约究竟是因何而起,魔鬼又有何理由这么做。   这根本不符合他的性情,更重要的是,不符他的利益。   简直不可理喻到有些……愚蠢?   “是啊。”   长桌对侧又传来了相同的话语,但这次蕴藏的隐意、心念,却与先前全然不同,将谈判重又拉回正轨。   似想起些不好的回忆,大船长面上,本就淡去的笑意彻底敛没,没深入解释,只模棱两可地说:“十八年前,杰拉德砍断了他的一只手,这算我欠他的。”   “但遗憾的是,尽管他只余下只残臂,还是忍不住探了过来,那我当然要把它折回去,而协议自也作废。”   “我们间两清了。”   闻言,罗伊虽知道了大致缘由,面色却不由古怪了些。   因为就像大船长说的,如果不算那败逃,且不像有忠诚度的巨蛇,那先祖执掌的怖物,也就只剩那死人船,与护卫魔鬼岛的幽灵舰队了,哪还有余力?   还是说,那艘死人船强行越了境?可这又图些什么呢?除却自己外,罗伊真想不出谁值得他下此手笔。   可就算没理解,少女还是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个……   绝妙的借口。   没什么比这,更适合去废掉旧约,并向那人开战的了。   “好了,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   轻敲了下扶手,用那轻微,却无比清晰的低响,引回少女心神,王座中人淡淡地提议:“也是时候,进谈判环节了吧?”   这显然不是询问,因为那人根本没给罗伊插话的机会。   “那么,就像爱德华那次一样,先把你的条件摆上来吧。”   是像先祖,而非十八年前那次,这其中隐着的意思,自是二人间的关系,远不如对方和她的父亲更近。   没必要大吵一架,或许……   也没必要妥协。   “好啊,那我先提,您听好。”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罗伊轻出口气,身子微微前倾,将双手撑在桌面上,冷肃地说:“我的条件很简单,那就是您……”   “退位吧,对这个世界放手,也对我。”   “而魔鬼的事,我来接手。”   少女话音落下,本缓和了些风雨骤急,吹得旧木窗不住颤动,打在窗槛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凄然鸣响。   就连电闪与雷鸣,都频繁、强烈了许多。   但面对着罗伊的如铁决心,感受着那阵迎面吹来的猛烈新风,哪怕在新世界,也显得有些旧了的“王”,并没有动怒,展露难抵威严,而只饶有兴致问。   “哦,是吗,但我好奇的是,孩子,你的信心究竟从何而来?难不成你觉得,越过我也就能越过爱德华?”   “但现在的你,别说比肩你的父亲,就连恩佐都远不如。”   “既如此,你又有什么拿得出的筹码?”   听着大船长平淡,却如山沉重的质问,罗伊抱着双臂后靠,同时微仰起脸,唇角自进屋第一次有了笑。   轻佻、自信,充满朝气,似将旧屋中的暮意一扫而空,就像摆在旧世乃至现世前,另一个崭新的世界。   然后,她傲然的宣言,才徐徐传开。   “筹码?本船长就是最大的筹码。” 第623章 天生的魔鬼   “你知道吗,老头子。”   撂下那句宣言后,罗伊就将目光,转向了手侧的暹罗猫,笑眯眯说:“它曾告诉我,要想赶上你,最少得等十年时间。”   “十年后,我或许才能孤身上岛,而不用担心被你像拍虫子样地拍死。”   “所以说实话,尽管来前知道了些……‘内部消息’?但自登岛起,直至坐进这位置,我都不免有些紧张。”   重又抬眼,看向一言不发的大船长,少女微笑着补充:“因为在那时的我看来,至少在十年之内,我们间的差距,都会是到深不见底,难以逾越的鸿沟。”   “因此,就算我带着位‘保姆’,心里的底气也不会太足。”   “但。”   说出这个字后,少女话音猛地一顿,就像一记突兀敲响,震雷般的鼓音,要荡开屋内沉凝如沼的空气。   荡开无处不在,压得人艰于呼吸的伟力。   晦暗木屋中,一点火星跃动,继而盛起化作炽烈岩浆,迎着那座高山的阴影,魔鬼之瞳骤然亮起光彩。   于是涌入屋内的疾风骤雨,起于夜幕的雷鸣电闪,都慢了下来,温柔了下来,而这并非二人意志的对抗。   确切说,罗伊根本没有引动伟力,而只是让这世界……   再次感受到了她。   于是那种爱重又落于她身,仿佛母亲护着最小的孩子。   “后来,被你这么无形地‘压迫’后,我才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因为神恩也好,伟力也罢,只要跳脱不出这世界,就都有尽头,尽管不是平直的线……”   “但也不会有太大出入。”   无视猫说自己不是‘保姆’,反对的叫声,少女摆动着根手指,满不正经说:“区别只在于承接它们的人。”   “在于这个世界更爱谁。”   说着,少女蹙了蹙眉,似在考虑该称这概念为“天赋”还是“特权”,但很快,又被更重要的事引了心神。   她接着自顾自说:“神明距它最近,是它最早的伙伴、同行者,所以当祂们降临时,自也会获得最好的。”   “旧历那些诡灵也类似,只是不同的是,它们是规则中,意外诞生的暗面,可尽管如此世界仍爱着它们。”   “那些怪物死后引发的灾难,某种程度上说也是种保护。”   “或者说,是世界的悲伤与愤怒。”   轻拍下手,示意话题至此换道,罗伊看着王座中人,无比认真说:“而这说法,换到人类身上也是一样。”   “无论是爱德华,你,还是我那死鬼父亲,你们都是因各种……莫名原因,自凡灵中脱颖而出近乎登神。”   “可问题在于,命运的青睐、血脉的诅咒以至天赐神恩,都是后来的,就像圣书中被加冕的第一任教皇。”   “你们所拥有的力量,走过的天阶,终归是他人所铺就。”   “可我不同。”   感觉本于自己而言,无比“逼仄”的木屋,正在一点点扩宽,被世界母亲轻柔地拨开,少女满足地舒了口气,惬意地笑语:“我该算是,世上第一个……”   “也唯一一个天生的魔鬼”   “或者说,是时隔千百年后,才又一次现世的‘新生儿’?”   摊了摊手,罗伊说累般叹口气:“说法千种千样,老头子你理解就好,当然,我想可能你比我更早知道。”   “在几年前见到我,甚至十八年前那场谈判中就知道了。”   “否则,就不会有今夜的会面,不是吗?”   等了片刻,依“惯例”没得到任何回应,罗伊撇撇嘴,继续絮絮叙说:“这之间的不同,我也才发现不久。”   “因为除了,在命运前挨的打——我那位该死的先祖的算计,别说是醒后的事了,就连路都没人给我指。”   “直到先前,感受到你手握的权柄,我才觉得有些不对。”   “才想起,那魔鬼曾告诉我的事。”   手肘撑在桌面上,罗伊用拳头撑着下巴,眼中闪动着追忆之色,声音有些飘忽地说:“他说我是他最完美的孩子,是真正的神裔,体内伟力更与生俱来。”   “并不是受谁恩赐,而他所做,不过是替我唤醒了它们。”   “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用千百年,用血脉与传承,一代代改造后人身体,以至灵魂,而我就是……”   “那个终点。”   “老头子,你说某种意义上,我是不是已经算不得人了?”   少女话音就此而止,再也不愿继续,似定要那人开口。   于是自她开始叙说,就沉默至今,对她的看法与不敬起来的称谓,全无反应的男人,终归淡声回了句。   那是他头一次带有情绪,主观的反驳。   “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闻言,罗伊眉梢微扬,很是不满,觉得自己推论绝不会错。   但下一刻,她的淡眉就又落了回来。   因为那人紧接着又补了句,明确了那反驳的指向:“因所谓的改造、传承,得了些便宜,你就不是人了?”   这之后,他冷冷说:“认清你的立场。”   那可不是什么小便宜。   听完,罗伊默然想着,却没多说什么。   因为她知道,在这些眼界已超脱世俗的伟大者看来,你对自己的认知,在世间的位置,有时比人类内部的争斗更重要。   若不能看清、坚持这点,她就极可能成为第二个爱德华。   不,甚至比他更可怕。   “我知道你小子想说什么,无非是些什么与我们不同的言论,想以此告诉我,你天生是伟力的最佳容器,还以此为荣?”   平复下情绪,又似从未动怒,那人语气冷淡依旧:“想说你在那路上,会走得更快更远,可那又怎样呢?”   “我倒想问问你,若我不接受,凭现在的你又能做什么?”   “边哭鼻子边逃命,还是打些苦情牌?”   听到这,一副无谓样的少女,总算没心情再伪装孤高,放下手缓缓坐直,而后冷着脸,撑着桌面站起。   “我能做什么?”   她一手抚过桌沿,一面绕着它,朝着那王座缓步走去,这期间,桌上的玻璃碎片、残存酒液尽数作尘化气消散,拦在路上的木椅,也自行拉开让了道。   只在那原处,留了只满眼不解,就像是在看傻子的猫。   心想你疯了?还不快停下。   罗伊自然没疯,却也没停下那看似疯到极点的行径,依旧朝那片阴影走去,同时漠然地用言语绘着画。   绘着可能笼罩世间的,无边火海。   “我是打不过你,就算我走得再快,三年内也不用妄想,可问题是,老头子,除你这世上谁能拦得住我?”   “谁有那本事,不让我发疯?” 第624章 “孤狼”与“老狮王”   “当然,你要死盯着我,那我肯定不会有机会发疯,说不准还会被你,与同你交好的那些大人物的手段,撵得四处乱窜。”   “所以,为了不丢那么大面子,我逃离这后就会躲起来。”   罗伊绕着桌沿,朝那片终年不散,现今更深邃似渊的阴影走去,愈行愈近,边走边说:“在这过程里,我的手下,我爱的那些人,可能会一个个的死去。”   “但我绝不会回头看一眼,且我保证,就算这世上只剩,恨不得我下地狱的人,我也不会死并永远不死。”   “我会藏在阴影里,像只失去一切,却仍苟且活着的孤狼,我会静静地看,我会磨着牙等,一直到……”   “俯瞰众生的老狮王寿终。”   终于,少女来到了王座前,与那人间只余下不足三步。   而后,她干脆坐上了木桌,以此表明撕裂一切规则,放弃所有尊严与良善的决心,要知道过去,无论怎样激烈,乃至近乎翻脸的局面都没人这么做过。   这已等同挑战整座群岛。   直面那位“旧王”。   平静地望着王座,罗伊的视线透过阴影,落在微偏着头,没看她,更似对她威胁毫不在意的男人身上。   然后,她清淡的嗓音再次响起:“想想看吧老头子,如果那匹孤狼执意复仇,失去了老狮王的草原,会变成何种模样?”   “血流成河,火染天际,所有规则、平衡与辉煌都会成为过去,甚至也许那片草原本身,也将不复存在。”   “只余下混沌与死寂,就像无数年前,旧历初开时那般。”   “到那时,老狮王的英魂,会否后悔呢?”   在描绘那个炼狱般的世界时,少女的声音愈发低微、轻柔,到最后近乎梦呓,可其中隐着的坚定与疯狂,却足令人不寒而栗。   而在最后一句呓语落下,木屋不知第几次陷入了寂静。   只是这一次,明显与先前不同,肃穆得俨如战前沙场。   一如“神战”的开端。   面对罗伊毫不掩饰的态度、目的,以及几乎句句直入他心的威胁,王座中人终归不愿再同往昔般沉默。   漠然如镜的心海,终于生出了些波动。   那是风暴降临的前兆。   “没人能威胁我,孩子。”   自那人口中说出,用以回应那可怖威胁的只有句淡语。   其中的“人”字只是个代称,因为它涵盖了古往今来,世间所有的存在,无论神明、诡灵,又或者魔鬼。   可这无比狂妄的宣言,若是由那人发出,却显得那般平静有力,就仿佛只是在讲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但少女的反击同样直接。   “那我就会是第一个。”   罗伊轻声说着,话语间不存有什么勇敢,或视死如归的悲壮,而只一味淡然,不带有任何多余的色彩。   相较于那句宣言、那个事实,这并非足够妥帖的回应。   但少女并不是想以此,来同那人争什么他究竟会否受威胁的论调,而只是以此,再一次展露她的决意。   不论你会不会受威胁,我都会这么说,然后那样去做。   就这么简单。   似乎从未感受过,这种有些孩子气,却确实足够蛮横、无理的对待,王座中人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他微仰起脸,侧目看向罗伊,暗沉的眼眸中全无情绪。   于是本因世界对少女的疼爱,而被轻柔拨开的伟力,重又盛起,汹涌而至,甚至比不久前更为地强大。   就连那冥冥中,被引动用以保护她的规则片段都被扭曲了,就连那种联系,都因扑面的风雨将断未断。   “好吧,或许我该承认,你说动我了。”   看着那对直面风暴,却仍光彩不减的暗金眼瞳,大船长垂在扶手上的手指,又开始一下一下轻敲起来。   更仿佛带动了某种神异的节奏,在那轻微敲击声的影响下,罗伊只觉自己的心跳,都陡然间变了拍子。   愈跳愈慢,越发艰涩,就仿佛被只手牢牢握在了其中。   “你选择的方式,确实有可取之处,至少比你父亲选的,要强硬有力得多,但你却犯了他不曾犯的大错。”   “那就是……孩子,你不该离我那么近的。”   “近到直抵地狱。”   落在罗伊耳中,对方的最后一句话,已然无比模糊,因为自他望来,敲击响起后,她就逐渐失了感知。   视觉、触觉、听觉……   所有感觉都在远去,只有身体在变冷,不停地变冷,就仿佛坠入冰窟,重又回到了那黑暗死寂的世界。   回到亡命而逃的雨夜,回到地牢,回到那悲惨的童年。   就像迄今所做的一切,都没了意义。   “喵。”   因为一直盯着,所以异变突生的第一刻,长桌另一侧的暹罗猫,就已察觉到,并站起身,制止般叫唤。   面对着那浩瀚如海的伟力,它的深蓝眼眸紧缩竖起,浑身灰毛都无意识炸开,却仍做好了搏命的打算。   但就像那人说的,少女离他太近,换句话说离它太远。   虽说,对他们这般存在,一定距离都可视若咫尺,但若真要争生死,那近乎于无的影响就会无限放大。   霎那先机,就将改变结局。   如若此事,仍照此发展下去,那么少女与猫就已然陷入困境,不,该说无解死局,所有一切都将成空。   那些愿景,那些威胁,再无继续的可能。   可……   似察觉了什么,本已下定决意,牵动命运丝线的猫,忽地停了下来,炸开的毛与竖起的瞳也徐徐恢复。   那之后,它不再关心那面的变化,反慢条斯理舔起爪子,整理面上的乱毛,觉得人这种生物真是复杂。   总喜欢把事情弄得跌宕起伏,一波三折。   而在猫重又坐下后,那从敲击响起,就陡然僵住的少女,身子逐渐恢复柔软,只是瞳中光彩愈发黯淡。   直至彻底熄灭。   但这并不代表,罗伊体内的生机尽散,只是魔鬼伟力重归沉寂,因为那对眼眸正以极快速度灵动起来。   其中惘然闪逝,而后是放松,是释然。   她看着眼前重又转回,微垂下头的男人,面上虽依旧平静,心间却还是泛起了复杂情绪,直到这刻,她终于不用再时刻保持漠然理性,以此对抗他了。   因为那道奇诡的敲击声停了,因为这场谈判终于……   结束了。 第625章 落幕的时代,轻启的木门   “你不怕吗?”   短暂沉默后,那人出乎意料地打破平静。   极突兀地问了句,就像对不久前,向青年解释,巨舰止步峡口的缘由时,说的那句“因为她怕死”的求证。   你是真的已无惧死亡,还是怀抱恐惧,也仍要前进呢?   逾百年来,他很少会这么想知道一个答案。   想知道少女,或者说许多年前,青涩立于身前的小家伙的心言。   “怕,当然怕。”   闻言,罗伊微垂眼帘,轻声说:“这世上,有谁会不怕死呢,就算有,也只是因为有那些比死亡更恐怖……或重要无数倍的事物,在推着他们一直向前。”   “以至再没余心,去品尝恐惧。”   说着,少女微涩地笑笑,大方承认:“不过我并不在此列,因为我很难被恐惧逼疯,也没高尚到那地步。”   “只是有太多信息、线索,在支持着我,一步步走到您身前,并将这原本无解的死境,转变成了场赌局。”   “而您知道的,我向来没赌输过,无论坐在对面的是谁。”   不知觉间,罗伊对他的称谓,重又添上了原本的敬意。   但听着那话,王座中人却叹息着摇头,用无形魔力操纵酒瓶,重新为自己倒起酒,似对这事再没兴趣。   就像在说,自己怎也没想到,得到的会是这荒诞答案。   简直是幼稚到家。   “至于这么失望?”   听到那声叹息,罗伊不悦地瞥了他眼,后微蹙起眉解释:“这只是其中一个理由,是我用来说服自己的。”   “现在想想,就凭那些分析和自我催眠,就把我的命押上赌桌,确实有些疯,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见男人在迟疑片刻后,用离她远侧的左手拿了酒杯,少女以为自己猜到了些什么,蹙着的眉徐徐松开。   然后,她的话音轻松了些,接着说:“您也知道冰海之事和魔鬼的情况,自也该知道,我没太多的时间。”   “而要尽可能快地,找到翻山捷径,除了冒险别无他法。”   似不想看到,自己在这费口舌,而对方却惬意地品酒,少女嘴角一抽,转眼看向窗外,语锋陡然一转。   “但您可别以为,我这次就是全无准备,只带着腔热血和悲壮来的,要不是维克多特意来见了我,还把……”   话语一顿,罗伊抿了抿唇,终归没把那事放上明面:“还把那个消息告诉我,我也不会这么快就下决意。”   “因为那消息,就像最后的拼图,让我总算看清了一切。”   “看清了您的选择,尽管那不是因为我。”   “因此,就算怕,我也还是来了。”   说完,罗伊转过身子,背对着那人,似不想让他看到半分神色与动作,这之后,才继续这沉重的话题。   “但哪怕知道您的选择,甚至说……猜到了您可能的愿景,但我依旧不理解,也永不会接受您做的一切。”   “因为就算是再美好的将来,也不该以牺牲谁作为代价。”   “我知道,您会觉得他们都是自愿的,那死鬼为了我,恩佐为了我父亲,当然,那疯子到最后那刻……”   “想的也该是我,但您不能否认,他会来找我是因为您。”   “不能否认,您早已看到了他的结局。”   “所以,我不会原谅您。”   在听到少女提到那片夜幕时,王座中人转着水晶杯的手指,极短暂地停顿了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不知是因为对他的逝去,难免有些感慨,还是说……   某些藏得更深,连他也不能确定的事。   总算吐露完了心声,罗伊轻出口气,微垂着的头扬起,语气也轻快了些:“但那些事,终归算是过去了。”   “不管是为了那死鬼,还是恩佐的愿望,我也不能停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魔鬼脱困,然后再来不及挽救。”   “那么,结束这些事吧,大船长。”   微侧过脸,罗伊诚挚地说:“您呢,也忙活操劳了一生了,余下的时间就不要再管了,安心度个晚年吧。”   “我会结束爱德华的生命,抹灭他的灵魂,将他的诅咒、罪恶,代表的时光与历史,以及所有帮凶……”   “全部葬入大海,用海盗的方式。”   “然后,我会请女士离开,会断绝血脉传承中的诅咒,将世界还予后人,从此,群岛就不再需要守律者了,我想您会选维克多,也是因为看到了这愿景。”   “不是吗?”   语落,少女再没有说话,只静静等着。   就像谈判前,问出他有没有需要向她解释的事时,安静而耐心地等着,尽管那答案可能永远也不会来。   可能她根本就没有猜对,可能……   “是啊。”   但,所有猜测,都在那慵懒、无谓的话语前烟消云散。   至此,一切风雨止歇,一个时代……   落幕了。   得到想要的答复,背对着王座的少女身子一僵,而后迅疾地转过身来,怕男人反悔般,向他伸出手去。   “那么成交?”   看着那只伸来的白皙手掌,王座中人晃着酒杯的手指一顿,后再没恢复,二人间的画面仿佛就此定格。   仿佛他第一次觉得有些愕然。   见状,罗伊有些讪讪地律动了下,有些僵硬的手指,问:“呃,您左手拿酒……不就是想和我握个手吗?”   “我记得您不是左撇子……”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低,底气更严重不足。   而正当她打算收回手,当没发生过时,忽觉一道无形的劲风,重重打在了她的手掌上,并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将视线从龇牙咧嘴,边吸着冷气,边揉着手掌的少女身上收回,男人不紧不慢啜了口酒,后才淡声说。   “成交。”   在心底暗暗“嘁”了声,罗伊甩了甩被“打”得有些通红地手掌,从桌上跃下,最后瞥了眼那人后朝另侧走去。   走着一面还不忘说:“那就这么定了,您可千万别反悔。”   可尽管到了这刻,这场会面,与其下流动着的道道暗流,都已结束隐没,可在经过猫,走到另一侧的尽头时,罗伊却还是止了步,而后久久没有动作。   就像在经历极大的心理挣扎,关乎尊严与情感的挣扎。   在这过程中,无论是看向她,猜到了她心意的猫,还是自顾自品酒的大船长,都没有出声打断的意思。   最终,少女还是深吸口气,转过了身,虽然很不情愿。   看了眼耐心等着,甚至连唇角都多了抹玩味笑意的男人,罗伊轻叹口气,垂下眼帘,看着靴前的地面。   许久,她才有些艰难地开口:“我……我有件事想求您。”   “哦?这倒是稀奇,说说看。”   听着那明显已经知道自己所想,还要装作一副不知情样的话语,少女恨得牙痒痒,但最后还是压低姿态,说:“您该知道,在里奇后我有了位新的副手。”   “在死寂大三角,他随我一道进的魔鬼设的陷阱,分道后我就再没见过他,所以,我想求您告诉我……”   “他究竟还活着吗?如果是的话,现在又身处世间何方?”   “拜托了。”   听着最后那句明显有些别扭,却还算得上是示弱的请求,王座中人淡笑了声,仿佛浑身都舒坦了不少。   然后,他懒散地说:“你说你那情人啊,放心吧,他还活着,而且还活得不错,现在的话应该就在……”   听到男人说副手没事,就算只是简单的几句描述,罗伊也在微怔后,骤然放松下来,只觉悬在心间数月的巨石,总算落了地,不由轻合双眼舒了口气。   但下一刻,男人句末的两个字,却又让她猛地睁开眼,满目惊愕,继而有些僵硬地转头,望向了木门。   “门外。”   而就在那两字落定,少女转首间,那道自谈判开始,就一直紧闭,甚至外侧没分毫动静的旧木门……   带着轻微的“吱呀”声,缓缓开了。   随后而来的,是道强抑情绪,却依旧温柔似水的呼唤。   “船长。” 第626章 非见泡影,未隔生死   在少女目光移至时,那道旧木门,早已被全然推开了。   伴着入屋风雨,踩着被电光映出的,一直延至罗伊脚下的影子,青年缓步走来,最后止步在她的身前。   咫尺,却又像隔着大海。   隔着生与死。   下意识转过身,直面来人,少女静静注视着那张熟悉的面容,与那对向来冷肃,但在注视着自己时,却又仿佛永远温柔的蔚蓝眼眸,很久都没有说话。   就像在担忧,眼前所见,不过是思忆过度产生的泡影。   一触就会扭曲、破灭。   直到笼着木屋的无形伟力彻底散去,与世界的联系再固,罗伊才从落于他身的雨,吹过他银白发丝、深蓝衣角的风,确定了这不是某位老人的恶作剧。   才终于如梦初醒,知道他真的还活着,且就在她身前。   暗金眼瞳中,倒映着副手柔和,隐带着分歉意的面容,罗伊抿抿唇,仍没开口,说些感人至深的情话。   而是缓缓抬起了手,微有颤抖。   也许下刻,一声清脆的击打声,就将打破木屋的沉寂。   就连见惯了生死离别,将他人命运当故事书读的猫,看着这一幕,也不由微侧过脸,抬起只爪子遮目。   似不忍看即将到来的“惊心”场面。   风流骤起,甚至带动了一道轻微,却明显能觉出力道的“呼”声。   这下若是落实,那脸上多个印子,都是说轻了的。   只希望那小子别破了相。   暹罗猫默然想着,没谁比它更清楚,魔鬼一脉的“怪物”们,拥有怎样骇人的力量,谁知道少女怨怒之下,收不收得住力。   但就像起时骤急,那道风流声消失得,也格外地利落。   而这期间,没任何别的声音响起。   罗伊的手终归没落到青年脸庞上,而是停在了极近处。   而后,那只白皙的手掌微颤着翻下,无声地落在他的肩头,再接着是颈后,稍用力地环住后再不松开。   罗伊上前一步,微垂下头,有些冰凉的额抵上青年的胸膛,另一只手也环抱上去,就这么沉默地拥着。   一言不发,却又仿佛已经说尽,数月来的煎熬与悲伤。   怀着些微希望,却又近乎心死,这种感觉自不会好受。   感受着少女因雨水,或是情绪,而有些发冷的手与额间,自那声呼唤,到走至她近前后就再无动作,就连劲风临近,也没眨眼躲避的凯因终再难沉默。   他抬手轻轻反拥住她,而后毫不犹豫说:“我知道错了。”   不像过往,因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也能争个半天互刺几句,这次他认错,或者说示弱得格外迅速干脆。   似想赶在对方思念结束,继而再次动怒前堵住她的路。   像极了知错,却绝不保证下次不犯的大猫。   “不,你才不知道。”   闻言,把脸埋在副手怀中的罗伊,只低低说了句,有些不悦,更多却是无奈:“不然你就不会出现在这。”   出现在这道,连她都没把握逃离的深渊前。   若是“神战”真起,身处第一线的他,难不成还能离开?   “不许……再有下次了,凯因。”   不等青年解释或狡辩,少女的轻语就又自他怀中响起。   虽然这话中,没用程度更重的“不准”,但哪怕是对人类情感不屑一顾的暹罗猫,也能觉出其中的坚决。   以及“危险”意味。   这种情况下,似乎除了应下别无他法,除非凯因想让怀中,陷在情感中的猫,变成只火冒三丈的老虎。   “当然,我保证。”   就如预料的那样,青年答应了下来。   可就在罗伊心情放松了些,觉得以他过往说到做到的行事风格,这事儿就这么落定了时,却突生变化。   因为她那副手,又郑重补了句:“我以海盗的名义起誓。”   以……海盗的名义?   听着,罗伊身子一僵,继而伸直些手臂,缓缓抬起脸,面上是撞鬼般的愕然,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但在看到副手微笑着,且神态远比过往自然得多,甚至还能品出几分洒然的脸庞,她才知道没有幻听。   可这说辞,以及“穷凶极恶”的笑容,怎也有些对不上,过往那认死理,甚至在她看来有些死板的军官。   “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带着几分不豫,少女松开拥着他的手,后退了半步,担忧地上下打量起他,连那句“誓言”都没能顾上。   神情一滞,凯因有些悻悻地收了笑,无辜地摊了摊手:“不,船长,我只是想通了,觉得做海盗也没什么不好,人生转瞬即变,说不准下一刻就会结束。”   “既然如此,于其拘泥于条条框框,不如活得更随心些。”   “就像里奇常说的,自由最大。”   听完副手的解释,看着他的做派,罗伊眼角不由抽了抽,觉得在某些方面,那位便宜先祖还真有本事。   她“苦口婆心”劝不动的人,被他阴谋一激竟真开了窍。   在确定这确是副手的真心之言,而非受了刺激,或被明显没事的小混蛋洗了脑,少女因惊奇扬起的眉,总算耷落回来,只是看着这幕凯因却有些忐忑。   “船长……你不喜欢吗?”   看着有些自我怀疑,本生动许多的面容又向坚冰演化的副手,罗伊忙摇头说:“不不不,就这样挺好的。”   只要你别再惦记那些死理,或试图让自己做道德模范就好。   说着,罗伊还用余光,瞥见了道透窗而入的紫色光雾,微一动念后,就发现趴在屋外看她的漆黑巨龙。   虽说对此早有预测,可乍一“见”到,起身怕能顶破木屋的巨龙,少女还是难免惊异,只是不待她消解完情绪,向尼德霍格招手,一个疑问就浮上心头。   “不对啊,如果是尼德霍格带你来的,我怎没听到响动?”   见副手摇头,也没头绪,罗伊微蹙起眉,暗暗腹诽,若不是自己全无准备,先前也不至那么失态……   失态?   默默重复了遍这个词,少女忽地想起了方才自己求人的情形,嘴角微抽,心里已经有了个确切的答案。   见罗伊面无表情望来,才从自己飞起的酒瓶处接完酒的大船长,对她举了举杯,嘴角的笑意无比扎眼。   咬牙切齿念了句“老不正经的”,少女几步来到桌前,抱起猫就朝门外走去,经过副手时说了句“走了”。   离开木屋,同巨龙来了番“重逢仪式”后,二人一猫就搭上它,朝港口方向飞去,消失在渐柔的雨幕间。   只有两句如常问答,飘然而散。   “船长,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大教堂。” 第627章 我们完婚吧   “哦对了,我先前可不是在和你说笑。”   少女紧接着的提醒,将凯因到嘴边的,想知道去大教堂目的的提问,给转了个向:“你是指先前的什么?”   此时,二人正并肩坐在巨龙坚硬的,像稍有弧度的地面的背上,靠着礁石般的灰刺,仿佛回到了往昔。   回到了那阴暗,却蕴藏着很多回忆与温暖的孤岛洞窟。   只是那只活宝样的寒鸦,变成了识相,或者说因不想被烦,听那无聊情话,而远远趴到巨龙头顶的猫。   “我和你说,你可别来这套,论演戏你一辈子比不上我。”   见船长微抬起手,伸出手指, 毫不客气地指着他的鼻尖,一脸严肃样,凯因只好断了蒙混过关的念头。   他不由苦笑:“好好,我不演,不演,可船长你也知道,局势说变就变,就算我答应,到紧要关头……”   副手的话到这就停了,可想表达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时局瞬息而变,可不会永远合人心意,更确切说,很多时候,你甚至还全无准备,就被推到了岔路前。   到时,该怎么选,依旧不会因誓言,而有任何的变化。   虽然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在和那位伟大的先祖争未来时,她都很难有喘息的时机,就更不用提别人了。   但她并不打算就这么罢休,肃然的面色更没因此缓和,反变得愈发阴沉,就像是看破了狐狸诡计的狼。   “我亲爱的副手,这可完完全全……”   “不是一码事啊!”   被罗伊稍提话音一喝,青年下意识抬起双手挡在身前,显然被惊了一跳,毕竟过往她从未有过这作态。   于是本已打好,用以规劝,或者说胡搅的腹稿,被这么一激,顿时全给忘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白。   短暂……却足够“致命”。   “喵。”   听着身后本细声细语说着的二人,忽地爆出声清喝,本任由困意发酵的猫,瞬间清醒,后幽怨地叫唤。   说世上被情爱占领心智的男女都一样,真的是吵死了。   不管是身后这对,还是数百年前,也曾沉浸在炽热感情里的爱德华,猫怎也想不通,这究竟有何意思。   对此,它身下的巨龙低吼着反对,说这就是自然法则。   不然,族群又如何繁衍呢?   虽然那场可能席卷现世,改变历史的风暴已经结束,可罗伊二人间,似又卷起了另一场,身处别样的“战场”,他们自没工夫理会,猫与巨龙间的争论。   看着缓缓放下手,面色不自然的凯因,少女抱起双臂,得意地轻哼了声,一副“我还不知道你吗”的模样。   “好吧船长,我承认,在做那个决定时,身前没什么岔路,身后也没滚石,是稍微……早了那么一点点。”   见就算改了心态,似也玩不过,早在此道“深造”了十余年的船长,凯因轻叹口气,没再不自量力地尝试。   而换着打起了深情牌。   “可若再来一次,我想我依旧会那么选,至于原因……”   想起同她共乘木舟,奔赴命运时的情形,与二人关于“死心”的那番对话,副手不由一顿,旋即微笑说。   “早在那趟旅程,或更早的那场大梦中,就已经揭晓了。”   闻言,罗伊沉默了很久。   就算他不提起,她也不会,不可能忘记那些誓言,忘记他想融入自己的命运,替她遮去些风雨的决心。   这本就是个两难的局面,说不上对错。   只是……以“保护”的名义,刻意将他摘出去真的好吗?   这个念头一经浮现,就再难压下,反开始极快地延展开去,在那发散出的画面中,少女见到了很多人。   那为她离去的死鬼,打着“成长”名号舍下她的罗伯特总督,分不清对自己,究竟怀抱怎样情感的先祖。   以及恩佐,以及大船长……   这些同自己的命运休戚相关的人中,有她的仇家,有她不愿原谅的长辈,也有无论如何也要寻回的人。   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做着,名义上为自己好的事,却从头至尾不曾想过,她究竟想不想要这份好。   而这,与她现在所做的又有何分别?   把爱着自己的人推远,对对方而言,无异于是种折磨。   想着,罗伊不禁回忆起,在冰海上被魔鬼摄去心神时,在那片深渊中,见到的那个男人,与他的希冀。   回去吧,然后永远地忘了我。   但……你再混蛋,终归是我父亲,我又怎么愿意忘记?   终是要把你带回来,无论为我,还是以你为荣的老妈。   明确了这件事,明确了哪怕对方不愿,自己也仍要前行,绝不停下的心意,少女幽幽叹息总算想通了。   这没新意的世上,本就没那么多复杂事。   人心有时也是一样。   “好吧,本船长承认,至少在这件事上,是我做得不妥。”   虽然极少,或者说从不愿意认错,因而少女的歉语有些磕绊,但她终归是说出了来,而没有寻些借口。   “我愿意,不,该说很乐意接纳你走进我的命运,但有一点,我还是得先和你说明,免得你又重蹈覆辙。”   在船长低着眉,絮絮说着时,远方地面上已有了许多灯火,在纷扬的雨中闪动摇曳,就像倒转的星空。   普罗维登斯虽是海盗圣地、群岛中心,但实际并不大,所以尽管没过太久,他们却已经临近此行终点。   为了不惹人眼目,引起混乱,巨龙停在了距那港口城市,不远的丛林中,此后二人就换步行继续向前。   当然,烦死了他们的猫没跟随的意思。   同命运相关的对话,也仍在继续。   “就这么说吧,凯因,我不介意在直面那些宿命时,有人站在我的身旁,但我不会接受,谁自顾自地定下些,觉得是为我好的事,然后去谋划执行牺牲。”   “就算是你也不行,若以后,再有像大三角里那样的事发生,我真的会……讨厌你的,永远地讨厌下去。”   “明白吗?”   看着背手走在前面的少女,听着她刻意柔化些,却仍无比坚决的话语,凯因沉默片刻后,轻声地应下。   “明白了,船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副手发现,在自己应下来后,罗伊的心情似乎明快了些,步伐也随之轻快了许多。   在进入普罗维登斯前,需经过各式样严苛的审查、批准,而到了岛内,反而见不到有分毫近似的检查。   哪怕是眼前这与岛屿同名,被称作海盗世界中心的重城,也时刻洞开城门,门侧与城墙上都不见人影。   确切说,它甚至没有配备任何防备力量。   也许是因为,在海盗们眼中,没人能将战火燃至此处。   因此,二人很随意就入了城。   不知是不是暴雨的缘故,还是城中的海盗们并不知道,笼罩头顶的阴影已散,街道上几乎见不到行人。   就算有,也都低着头,行色匆匆,竟没人认出少女来。   对此,罗伊自也乐得清闲,带着副手轻车熟路地走着,一面简单地介绍着,城中各个比较知名的去处。   但很快,导游的工作就告一段落,少女语锋无由一转。   “好了,副手,既然事情说开,本船长也做好了,同你并肩作战……或共赴地狱的准备,那么我们……”   “不妨把命运,或者至少名义上的联系,绑得更紧一些。”   “让我不用那么歉疚,顺便也安了你的心。”   船长刚将话题从城中知名景点,转到先前话题上时,一直低着目光,数着她脚步的凯因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她说了段时间,且步伐越来越慢,到最后全然停下后,青年才骤然醒神,下意识抬起头向她望去。   最先入目的,仍是渐缓的雨幕,负手少女的背影,但很快,一栋恢弘肃穆的帝国式教堂,映入了眼帘。   成了辉煌瑰美,且配上罗伊的后文后,最绝佳的背景。   在雄伟的教堂前,在顺着阶梯,透过雨帘洒落的暖光中,背着手的少女轻巧转身,就像跳了支圆舞曲。   然后对身处黑夜,略有怔然的青年,微笑着发出邀请。   “所以啊,我亲爱的副手兼未婚夫,凯因·霍华德少爷……”   “我们完婚吧。” 第628章 今夜,你只属于我   “怎么,不乐意?”   看着陷入怔然,久久没有反应的副手,罗伊明知故问,唇角的弧度愈发上扬,促狭调皮得像只小狐狸。   一只成功偷到某人的心,于是不需再伪装乖巧的狐狸。   回想在孤岛上,与青年相遇,以及紧接着的数月里,无论她对还是军官的他,如何软磨硬泡威逼利诱,在想拐跑他给自己当副手这事上,都鲜有进展。   但时过境迁,到了今夜,却是轮到他,来为二人间更进一步的可能而出神,或者该说被惊喜冲昏了头?   感情这东西啊,还真是杯毒酒,让人不住贪杯难放下。   就连她都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不,怎么会。”   听到这话,凯因如梦初醒,轻轻摇头,只是面色仍因突如其来的冲击,不,该说天大惊喜而略显僵硬。   不过,这倒更让他有些像是,过去那不苟言笑的军官。   就像遭遇完海难,刚睁开眼,就被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还附带句孩子般幼稚的,“砰”的拟声。   只是这次,那无形的一枪,却是结结实实打在了他的心头。   “我只是在想,这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青年醒神,旅途自该继续,他快步跟上转身登阶的船长,犹豫、斟酌了好一会儿后,才小心翼翼地问。   似生怕在这紧要关头,又惹恼了她。   如若在完婚前夕大吵一架,虽符合海盗的作风,却很不美。   但尽管搭上“贼船”已逾两年,身为军人的诸多戒律,已淡去不少,但所受教育,与过往人生带来的,注重仪式感、家国观的理念,依旧深刻在他心间。   所以,尽管知道,这话真的很毁气氛,他还是忍不住。   订婚可以走形式,可若完婚还是草草,不说宣诸于世,连至亲都不知,不能出席,这未免有些太轻率。   哪怕是如今的他,也难以接受的那种轻率。   “仓促?拜托,我们是海盗,若非近些年圣教教义、观念在群岛传播开了,甚至连个像样仪式都不会有。”   “我不和你说过嘛,像我们这些人,特别是当船长大副的,结婚都要被人看不起,更遑论是满世界宣扬。”   听着少女有些清淡的话音,凯因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   只好沉默,哪怕这不是沉默的好时机。   只是……在他看不见的那面,罗伊的神情并不像她的话音般,清淡平静,让人失望却寻不出反驳之言。   而是在很辛苦地憋着笑。   哪怕不去看,她都知道,跟在身后那只大猫压抑着,却仍该像苦瓜样的脸色,于是微顿脚步同他并肩。   “好了,逗你玩儿的,就算真有那风俗本船长也不在乎。”   少女的脚步缓下来,那副“玩笑而已,你可别哭了”的可恶神情,自就映入了凯因眼帘,让他面上的涩意,顿时转为无奈。   也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次上套,但总觉距上次已经很远。   但想想也是,成日被死亡阴影笼罩,被命运与责任撵得喘不过气,再乐观的人,也会不自禁黯着脸吧。   只是果然,他还是更习惯她这样。   无忧无虑,恶劣得像孩子。   总感觉副手看自己的眼神,像是位父亲般包容,罗伊嘴角抽了抽,再笑不出来,只尽力驱散着这感觉。   要不然,她肯定会忍不住去扯那张脸。   “行了,别像得了糖的小孩一样,总想着拿去到处炫耀。”   驱散不了那讨厌的感觉,又不好真伸手去揪疼对方,船长只好偏过脸,当没看到,一面不悦地摆摆手。   “婚礼会有的,宴会会有的,甚至就算是被推上前台,以此来帮你的前任,争取些政治利益我也能接受。”   见少女语调一转变了脸,凯因想不通自己又哪惹她生气了,只好继续沉默。   只是在听到“前任”二字时,他的脸色难免有些精彩,知道那不是指什么未成情人,而是他仍深爱着的帝国。   至少从这看,他的身上,依旧留存着浓浓的军人色彩。   “但……那都是安定下来后的事。”   情绪复杂间,罗伊的轻语重又入耳。   因为很难看清她的神色,听到这话后,青年下意识向前望。   没有看到少女口中的,安定的未来,却看到了洞开着的门。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完了阶梯,来到了教堂的大门前,柔和烛光从中透出,像给他们披了件淡金的轻纱。   “凯因,我们很快就又要启程,没时间贪恋在静好里,更不能被那些羁绊牵住脚步,自就只能往后放放。”   “所以呢,你想要的盛大婚礼暂时没有,庆祝宴会呢,后几日可以看着简单办办,就近邀请些熟人过来。”   不知是不是消了气,罗伊转回脸,看着同样望来的副手,微笑说:“时间不算宽裕,帝国那边就暂时不考虑了,就只给总督大人,和费德罗爷爷报个信。”   “至于那些形式,等解决完诅咒海的事,把我那死鬼老爹拎回来之后,我们再回奥兰去办,你看行不行?”   “而今夜嘛,你就只属于我,别去管任何其他人和事了。”   虽说不是第一次,但在凯因印象里,这确是船长少有,如此认真地征询自己看法,于是片刻后,同样微笑着,点了头。   如果她已经考虑了那么多,连他的心思与家族、国家的体面,都已心甘情愿给足,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只是,因在某些方面毫无经验一片空白,他终归没听出,少女最后那句话中,隐着的更深层次的意味。   得了赞许,罗伊不再犹疑,牵起他的手就往教堂里走。   如果说,二人订婚是在奥兰国土,是凯因与纳伦总督的主场,场所在内的一切,自都由他们安排妥当。   那么现在,就要倒一倒了,因为普罗维登斯的每寸土地,包括这座氛围特殊的教堂,都曾是她的乐园。   只要……她和那位老人不发疯,相信以后也仍会如此。   这座教堂虽然建得足够恢弘,论规模,甚至相较位于奥兰帝都的主教堂,都不遑多让。   但或许是因为,为了适应海盗们更直接,崇尚自由的风气,它的内部结构极为简单,通路少且更宽阔。   更夸张的是,这座教堂甚至没有名字。   因此,只是穿越大门,走过烛光长廊,不过三分钟不到的时间,罗伊二人,就已站在了中厅的大门前。   而令他们意外,也惊喜的是,门前站着位久别的熟人。   正是当初同他从奥兰出发,一路从鱼鹰号追随到人鱼号,在冰海一事后离开,来群岛布道的那位教士。   此时,因为夜已很深,教堂中的人们都已各自休息、入梦,就只有他一人,仍安静守候在中厅的门外。   但这可不是什么犯错后的惩罚,而该算是莫大的荣幸。   因为就罗伊久远的回忆,以及先前同副手“摊牌”前,通过教堂钟楼上的表针,所确定下的时间来看……   那位不在意世俗目光,首位登上群岛传教的主教大人,那位在她印象中,留着白胡子的慈祥老爷爷,该还没入睡,而仍照习惯倾听着女神大人的“教诲”。   这就是罗伊会选择,离开木屋后马不停蹄来此的缘由。   而教士守候的,自也是那位老人。   “看来你这几月来,混得还不错嘛,我以为你至少得花上三年,才有那么点机会,担任卡佩爷爷的侍从。”   听着少女的夸赞,教士腼腆地笑笑,恭敬唤了声“船长”。   让罗伊惊讶的是,他似乎对自己的到来并不意外,还向微开的大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旋即和声解释。   “请进吧,主教大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第629章 恍如昨日,却似经年   对于这个“等”字,罗伊实在没法理解。   她能算到那位老人仍醒着,且愿意为自己二人证婚,是因为他旧有的习惯,以及过往给予自己的温暖。   但对方猜到自己会来,哪怕不知目的,也是未卜先知。   这不是凡人能做到的。   可无论记忆,还是收敛地引动伟力,感知着中厅中的气息,少女都百分百确定,那位老人没任何不凡。   至少从生命层级上说。   知道从满脸赔笑,但怎都不愿解释的教士口中,得不到答案,好奇心切地罗伊,自不再拖沓推门而入。   就如在那艘巨舰上所见,圣教的礼拜堂大抵都没区别,都极简洁大方,除去桌椅外,就只在祭坛后,悬着“冰火交加”的十字,中心还散播着柔和暖光。   当然,现今的少女,自不会再无知到,认为那是在后面,摆了火烛或光源,只是些做虚弄假的小手段。   而明白,那就是女神大人留存下的神恩。   就如那枚主教大人赠予自己,能释放圣洁辉光的十字架一样。   另外也明白了,那每每坚持到深夜,坐于祭坛下首排,沐浴在光芒中的老人,并非只是兀自感悟经文或冥想。   而真的是在倾听神言,只是……   罗伊实在想不出,那已然离开的女神大人会说些什么。   难不成真在讲课?   不过,虽然忍不住在心间嘀咕,但在牵着凯因走向老人时,她还是不由深深呼吸,少有地端正了神色。   甚至还有些紧张,当然了,不是面对大船长时的那种。   而是来面见久别的,自小就疼爱自己的长辈的紧张,隐隐生疏、畏怯,更担忧他会因她的改变而失望。   可再长的路,也有走完的那刻。   不等整理好心绪,罗伊就已和副手站在了第一排后,而身着黑红相间的教袍,德高望重的老主教,就在身前不到一步处。   今夜的他,不像罗伊过往在此过夜时,印象中那样静穆冥想,而是微低着头,翻阅着膝上厚厚的圣书。   一如教士所言,耐心地等候着某人。   越过老人的肩头偷瞧了眼,看到那熟悉的雪白长胡,随着书页的翻动、目光的流转而微微颤动,罗伊顿觉亲切了许多,松开副手,低下身凑过去轻唤。   “卡佩爷爷。”   听着那小心翼翼,却仍难抑亲近的呼唤,老人的手指一顿,而后缓缓合拢书籍,转过身看向罗伊二人。   相较于少女的印象,那张脸庞上的皱纹又密了许多,温和的棕色眼眸中,更隐现出暮意,只是神情与话语间的那份慈祥,仍如往昔:“用不着凑那么近。”   “我啊,可还没耳背呢。”   亲切的话音入耳,罗伊赶忙直起身子,微笑着附和:“那是,您可是同教皇一般,最接近女神大人的人。”   “日夜都受她的教诲洗礼,哪可能耳背呢。”   语落,看着对自己的讨喜话语,显出分无奈与怀念的老人,少女先前的所有紧张,顿时化云雾散尽了。   只余下真正的放松,以及少见地……鼻尖一丝丝酸涩。   或许是因为,当初登上群岛,直到今日,她才发现,过往在自己眼中,最重要的长辈之一其实并不够爱自己,但另一位,却仍在那风暴后耐心等着她。   就像许多年前,等着那少年,带着委屈或期待跑进门。   只是……   无论大船长,还是主教大人,虽然对她的立场、态度已不同,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   都已经老了,很老很老了,老到不知何时就会合上眼。   再感受不到恨与爱。   这或许是比面对诡灵与魔鬼,更让人无力无措的局面。   似看出了少女的心思,老人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抚了抚她微怔后,自觉低下迎来的头,慈和地笑了笑:“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又有什么值得伤心的呢。”   “何况,对我们这样的信徒而言,那也是女神的召唤啊。”   “而且,你今夜应该不是为哭鼻子来的吧。”   抚摸结束,罗伊重又抬起头,不自然地挠了挠脸,对于像被孩子般安抚,与不曾打算的哭泣略感尴尬。   不过很快,她就被另一件事吸引了心神。   “对了,卡佩爷爷,您怎么知道,我今夜会来啊,而且听您的意思,似乎还猜到了……我是为什么来的。”   “这该算是女神大人的预言吗?”   闻言,老主教失笑地摇摇头:“女神大人早就离开了,哪里又会赐下预言呢,就算是我日夜聆听的,也不过是她提前留好,对教义更为直观的解答而已。”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觉得你今夜会来。”   说到这,老人顿了顿,似乎就连他这般见识广博之人,对此也寻不出解释,最后只能归咎于因果命运。   是那些无形的丝线被拨动,冥冥有声响传到了他耳中。   又是……命运吗?   似已厌倦了这个词,船长微低眼帘,情绪有些低落:“卡佩爷爷,您说,许多年前那天,我会无端端走进教堂遇上您,以及后来发生的那些都是命运吗。”   “都是被女神大人安排好的?”   那位被称作人类之母的女神,真能算到千年之后也说不定。   “你一向都喜欢胡思乱想。”   对此,老人只苦笑着摇摇头:“女神大人哪有心思会做这些,事实上,就连圣教都是古奥兰历才建起的。”   “圣书抄录的是未完典籍,十字与教器掘自古老遗迹,教堂也多仿制过去的冥想厅,都是后人自发而立。”   看着流露些惊讶,且那对暗金眼眸明亮了许多的少女,主教温和说:“所以安心吧,根本就没什么安排。”   “如果硬要解释所谓命运,照前代教皇们的话说,那都源自选择,是你选择了亲近圣教,选择了那十字。”   目光微移,落在少女颈间的吊坠上,老人面上多了抹欣慰:“现在看来,许多年前的那份选择应验了啊。”   又一次听到,“命运就是选择”的解释,还都出自那位女神的追随着,罗伊轻出口气,终是微笑释然了。   觉得所谓因果,真是巧之又巧,不胜奇妙。   “那么孩子,闲事就说到这吧,我怕再拖下去就该倦了。”   听着,罗伊赶忙点头,知道算起来,这个点老人该已结束聆听,洗漱入睡了,自先将满腔思念放一边。   虽说赶赴诅咒海的旅途紧急,但总归是能留个几日的,到时再来见老人就好,现在还是先把正事做了。   “是这样,卡佩爷爷,我今天来,是想让您替我们证婚,就简地完成那些仪式,您也知道我不爱麻烦的。”   听着,主教并不意外,似早在他们来前就猜到了这幕,只是出乎二人意料的是,他并没立刻答应下来。   而是静静地看了少女一会儿,面色依旧慈祥却渐敛了笑,然后,他认真地问了句:“孩子,你确信……”   “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吗?”   虽然这句话,有些没头没尾,但感受着主教柔和,却又通透的,仿佛能看尽时光的眼神,罗伊听懂了。   因为这时,尽管他看着自己,可看的却不是现在的她。   而是……许多年前的那位少年。   恍如昨日,却似经年。 第630章 答案与亲吻礼   你真的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吗?   也许是在见到凯因,确定他还活着,且带他来此的途中,从未想过这问题,因而在听到老人的慈语时,少女不由得一怔。   继而沉默,长久地沉默。   这问题并不复杂。   答案只有简单的是与否,并在许久前,罗伊就已深切思考过,甚至将它,直接坦诚地摆在了副手面前。   告诉他,自己不知道。   也许那个答案,她真正的心意,只有在旅途终末才能揭晓。   对此,副手愿意理解,并同她约定,在抵达终点之前,他都会不离不弃地陪伴她,直到最后的那一刻。   罗伊自然不会忘记那个约定。   她甚至记得,在那心乱如麻的夜晚,在她问他,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很不负责,很自私时,凯因的回答。   “不,不是的,船长,我同样好奇隐藏在旅程尽头的谜底,虽然可能有些私心,但我想……”   “到了那时候,不管你的选择是什么,对于曾如此深爱过你这件事,我都不会后悔。”   久远前的轻柔话语,似又回荡耳畔,令得少女下意识侧脸,向身侧的副手望去,一面情绪复杂地暗想。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承诺,她才会一次又一次逃避……   逃避那个问题,逃避自己的内心吧?   感受着船长眼中,因一路来,选择对此忽略的歉意、自责,以及不多,却因为所有过往而真切存在的挣扎,凯因不自禁地轻轻合眼,但片刻后又睁开。   蔚蓝的眸子中不见失望,温柔依旧,就像回到了那夜。   “船长,我说过的,无论你怎么选择,我都愿意支持你。”   “如果今夜,你仍无法下定决意,那么再放一放也无妨,我们先往下走,等到正事落幕了再回头来……”   虽然心甘情愿这么说,虽然知道,这不过是把当初的承诺,再复述一遍,但青年的话音终归低落下去。   再怎么愿理解,再怎么想压抑,却还是掩盖不了失落。   只是不等他说完,就被船长的轻语打断。   “笨蛋。”   看着忽然间住了口,短暂呆滞后,面上开始重现光彩的副手,罗伊笑了笑,没有什么无奈只一味得意。   得意于又耍了他一次,得意于……   有人这么爱自己。   是啊,是真的很难选。   因为摆在她身前的,是童年有记忆以来,到身为金瞳魔鬼,潇洒无羁的过去,与以现在的身份、身边的人为始,崭新未知的未来,抛给谁都是个难题。   哦,大船长除外,像他那般守旧无情肯定会选第一个。   但谁教她看似无情,曾经还向往那位万事无谓的强大,可实际上,却怎么去学怎么伪装,都做不到呢。   她足够坚强,流血濒死也绝不软弱,却仍会因爱悲伤。   像在人鱼号上,看着将死的小混蛋时,像在那片深渊,感受到父亲的温暖与不舍时,像在自天而落后,得知温柔的夜色永逝,得知他也可能回不来时。   太多太多,数也数不尽。   说到底,她怎么改变,都还是她自己,还是老主教眼中,那个满心追求强大,却仍无比渴望爱的少年。   如此,那曾令她为难至极的岔路,实际不就是同一条?   那么走就是了,哪还需要选?   “我想是的,卡佩爷爷。”   感受着罗伊投来的视线,听着她自然的肯定回应,老人脸上重又有了温和的笑意,而到了这一刻,他眼中那个孩子的身影,才同身前的少女并于一处。   再也分不开,也不必分开。   “我知道你早有答案,这问一问,也就是让你再看清些。”   主教将圣书放到一旁,后颤巍巍起身,一面还摆摆手,示意少女不用扶着,自己还没体弱到那种程度。   “省得你们以后处得不愉快,到时还得怪罪到我头上来。”   注视着绕过祭坛,站上讲台的老人,听着他似乎颇有经验的抱怨,罗伊与副手对视眼,而后好奇地问   “卡佩爷爷,我能知道,您到底是怎么猜到我的选择的吗?而且听您的意思,似乎遇上过不少那样的事。”   “难道还有别的人……像我一样?”   想着也许世上,有着同自己经历不同,却处境近似的人,船长的心情有些异样,又觉得莫名轻松了些。   原来,不只我会这么选吗?   “怎么猜到的?你那小心思,还需要猜?”   老人微笑着摇摇头,站在肃穆十字下、柔和暖光中,他的面容也神圣了许多,真像是神明派下的使者。   “我能察觉到,你会变成如今的模样,是有谁侵扰了你的命运,若用你们海盗的话说,就是被下了诅咒。”   “但现在,那种诅咒明显不在了,可你却依旧还是这般。”   “这不就是你的选择吗?”   闻言,罗伊忽地恍然,明白了许多。   如果说,在冰海上,艾萨克大副替自己抹除了魔鬼烙印后,自己没有变回来,还能以做不到为理的话。   那么在真正醒来,甚至知道,凯因很有可能回不来了,她也会失去保留女性身份的原因,却依旧没想着变回来,而是去寻他,自就再找不到理由解释。   原来,她与他的旅途,早就到了终点。   在她的心里。   “像你一样的人当然有,我甚至还接见过,许多算不上人的外客,只要抱着真心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听着,饶是见多识广如罗伊,也不由微微瞪大了眼,满是惊奇地看着取过旧名册,轻轻翻阅着的老人。   觉得他瘦削微佝的身形,在她眼中却真是愈发高大了。   不过说来,这坐落于群岛的教堂,还真是那些异类教徒,或是追求仪式感的存在,完婚的绝佳地点啊。   “好了,让我们开始吧,早些结束,我也好早些去休息。”   老人的话音中,终是多了些倦意,打断了船长的胡思,也让她不由得内疚了许多,赶忙带着副手上前。   看着站到讲台前的二人,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没有进行那些繁杂的宣召,先征求意见再让他们唱什么《恭行婚礼歌》,而直接进入了履行婚约的阶段。   就仿佛在群岛上,一切都会被简化。   不过,在这之前,老主教还是郑重询问了凯因的姓名、身份,以及家世,尽管他应该早已知晓了这些。   在这过程中,他安静听着青年的自述,用极少用的审视目光,将对方从上至下,从里至外看了个通透。   就仿佛是要将自己的一件珍宝,永远交付到他的手上。   对此,罗伊除却紧张外,更多的是温暖,许久,都没有从真正爱自己的长辈,身上感受过的那种温暖。   当然,微涩自也免不了,因为老人的永远是真的永远。   天人永隔的那种永远。   终于,凯因说完了。   面对少了些军人的冷肃,却依旧看得出,自心底正直的青年,老人满意地点点头,拿起一旁的白羽毛笔,在那本旧名册上,缓缓地写上了二人的名字。   这就算是圣教,承认了二人的夫妻身份。   对于教徒而言,这甚至比帝国,或联邦的法定信物更重要。   “那么二位,新婚快乐。”   登记完名字,老人放好名册与笔,祝贺后对二人微笑示意。   “请接吻吧。” 第631章 乖乖认命吧   用亲吻礼来结束婚礼,来命定终身是再常见不过的事。   而且,相吻这种事,二人已经历过许多。   或轻或重,或深情或随意,甚至第一次还是在暴雨倾盆,杀声不断的战局中央,所以他们自早已习惯。   但就算再熟练,当着老人的面,在这于他们而言,意味深远的仪式尾声,二人双唇的接近仍显得缓慢。   甚至透着分生涩。   当然,实际这与长辈的注视关系不大。   毕竟,不论迎着纳伦总督与一众军人,还是船员们的目光,他都不会多不自在,该怎样热情照样怎样。   只是……今夜终归是不同的。   这一吻代表得太多太多。   是他们共处的时光,同历的生死,是所有爱与承诺的履约,是身体、情感,以至灵魂深处的彻底交融。   是命运,彼此选择的命运。   自此再不可分。   二人的唇,终归轻轻印在了一起,许久都没有再分开。   他们相拥在祭坛前,沐浴在光辉下,互相赠予的吻与爱,并不激烈,甚至觉不出暧昧,只一味地真诚。   近乎圣洁。   漂在黑暗中的船,终于寻到了锚点,寻到了一生归宿。   不知多久,本还要进行得更久的吻,被老人无奈的轻咳声打断,二人这才从爱海中醒来,讪讪地分开。   尽管主教示意过,自己身体仍旧健康,但少女还是上前,搀着他绕过祭坛,走向大门,以此表露亲近。   而这次,老人没有拒绝。   直到出门,教士接过她的职责,老主教才止步,回头看向一脸乖巧的罗伊,仿佛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于是他像训孩子般,严肃说:“如果你打算在今夜跨过那条线,那么就不要在教堂过夜,我再开明……”   “也终归是位教徒。”   见慈祥的主教,少有地流露出严厉,本还怀着些侥幸的船长,顿时像被惊炸了毛的猫,连忙恭声应下。   “这是当然,卡佩爷爷。”   直到老人满意点头、离去,并未留下更多的训导,罗伊才算松了口气,拉起副手,逃离般出了大教堂。   走在雨已很小,彻底见不到行人的街上,因老人与少女态度的瞬变,而满头雾水的凯因,总算忍不住问。   “船长,主教大人为何不让我们留下?而且我总觉得……”   “我们先前走的时候,像是在做贼。”   闻言,罗伊不由暗念了句“木头脑袋”,也不解释,只牵着他极有目的地快步走,说先找个落脚点再说。   “落脚?依我看,反正有尼德霍格在,我们不如直接飞回人鱼号,把消息传下去,也好让人早些做准备。”   看着少女风里来雨里去的作态,副手不由蹙了蹙眉,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但一时还是寻不到问题所在。   只好试探着,提出个自觉最好的建议。   完婚自是值得分享的喜事。   现在回去,不但能打消船员们,对那场已息风暴的最后顾虑,传下这个好消息,顺便还能寻人规划、安排宴会,可谓是一举三得,绝对寻不出不妥来。   但回应他的,只是少女没好气的一句“人鱼号早就沉了”。   尽管身负诅咒,同船长有着难解羁联,但凯因终归不是魔鬼爱德华,能一眼就看穿一人特别是她的心。   自也读不出,她在心间不住念着,快堆成小山的“笨蛋”二字,只对这突然的消息,表达了惊讶与惋惜。   毕竟,这些日子为了监视木屋,与屋中的那位,他寸步未离那秘地,未得情报,也没能眼见那艘巨舰。   毫无准备地知道人鱼号沉没,自然难免会生出些伤感。   但很快,他就驱散了那些情绪。   因为他发现,说出了这噩耗的少女,心思却根本不在这儿。   而是带着他穿街过巷,走向尽头处,那座临近深夜,却仍灯光粲然的酒馆,那栋高耸耀眼的建筑,就算比上艾尔维特最奢华的客栈,也不会逊色丝毫。   哪怕隔着些距离,凯因也能看清,那块被灯光照得透亮的水晶招牌上,用宝石之类的东西嵌成的店名。   “国王酒馆”。   不得不说,在满是海盗的岛上,用这名字真够讽刺的。   “不好听对吧,我就说嘛,这俗名怎么比得上女妖之眼。”   知道副手目光所落,罗伊炫耀般笑笑,对那普罗维登斯,甚至群岛上最知名的酒馆,就是好一顿数落。   “事实上,除了大些,这地方没一点比在女妖之眼舒服,更可笑的是,他们甚至不提供邻近海域的情报。”   “虽然普罗维登斯周遭是够无聊的,但能上岛的可个个都是肥羊,肥得流油那种,我当初眼馋了好一阵。”   “可惜就是撬不开里面那些人的嘴,真的是有够小气的。”   那不是小气,是职业操守。   看着那栋渐近的高大酒馆,听着罗伊絮絮的抱怨,副手无奈地想,另一方面,又对她逐渐恢复的状态,放松的心情感到安慰,觉得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回到了那段最轻松惬意的……   等等。   思绪忽地被回忆打断,凯因看着走在稍前的少女的背影,想着在女妖之眼中,度过的一个又一个……   难忘的夜晚,不由从船长异样的行径中,品出些不对。   最后,所有因“酒馆”而起的记忆,都消散淡去,然后转回、定格在了,离开教堂前,与主教分别的那幕,定格在了那句“如果你要在今夜跨过那条线”上。   什么叫……跨过那条线?   轰的一声,青年脑海瞬间空白,连带着脚步都顿了下。   而感受着身后传来的阻力,罗伊也下意识止了步,后满脸疑惑地转身,看着愕然的副手问了句怎么了。   “船,船长,你执意带我来这儿……究竟是打算做什么?”   听着凯因有些无措的问话,少女眨眨眼,转瞬明白,他该是猜到……或者说总算猜到了些什么,扶额。   “亲爱的副手,你要是再迟钝些,或许谈论这问题的时候,我都开始脱你衣服了,该说你总算开窍了吗?”   没有回答,可近乎句句都是答案。   这一刻,就算是惯常冷静理性,现在更抛却了许多陈规的青年,都不禁嘴唇发干,止不住地紧张起来。   “为,为什么是今晚?”   “笨蛋,因为最适合,完婚当夜难道不是最正确的时机?”   如果不算心里“骂”的,这算她今夜,第二次喊他“笨蛋”,而看着副手眼中难得的慌乱,也许是想起了,当初逼他就范时的有趣事,罗伊不由勾起坏笑。   补上了番话:“别忘了,你可答应过的,今夜你就只属于我,与任何人和事无关,所以别想着开脱……”   “乖乖认命吧,也好少吃些苦头。” 第632章 借口与新住处   面对少女详实有说服力的理由,强烈不容违抗的情感,凯因自只能乖乖认命,或者说不认命也得认命。   虽然因为笼在群岛上空的风雨,城中街道上全无人影。   但在国王酒馆外,依旧有四名侍从,执伞伫立在雨中,见到有意向入店的客人,立刻就分了一人来接。   只是到走近,看到罗伊二人身着的,或华贵或深沉的船长服,那位侍从心间顿时一凛,认出了其来历。   国王酒馆身为群岛圣地上,规模、名气最大的客栈与享乐场所,历史更可追溯到,近两百年前,自没少接待过,近代从海盗中涌出,名震大海的传奇。   它甚至有条不成文的规矩。   那就是但凡要进店做事,无论职位高低,身份为何,哪怕你是不见客的厨子,成日低头的清洁员,也得一眼认出诸位传奇。   这种尊敬与优待,是酒馆能在普罗维登斯立足的基础。   故而,在上前迎接,草草分辨完着装后,那位侍从就第一时间,认出了它们属于金瞳魔鬼与深海船长。   罗伊船长的外衣自不用说,只是好像近来换了顶帽子,至于原属那片深海的大氅,据幕后老板说……   似乎成了一位新晋传奇的战利品,只是不知那位名讳。   “欢,欢迎您的到来,罗伊船长。”   走近到,能在雨帘中看清面容,侍从确定下自己的判断没错,当即微微屈身,恭声欢迎,而后自觉地递上伞。   凭他能任国王酒馆迎宾员的眼力见,自能看出二人的关系不一般,更令人吃惊的是,他们居然牵着手!   那么那新传奇的身份,自就不用多猜了。   果不其然,见此情状,罗伊身后的青年加快些步伐,接过伞,后不顾自己,将大半伞面打到少女头上。   当然,这不过是个作态,实际若是他们不愿意,根本没有雨丝能加身。   “属于您的房间我们每日都在打理,您看是直接入住呢,还是先用个餐。”   迎宾员恭谨地站在一旁,额间冷汗与雨水混于一处,难以分辨。   金瞳魔鬼驾临,对酒馆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但问题就在,她虽是酒馆旧客,照惯例有着自己的房间,却也是传闻中,身处那场风暴中心的人之一。   而另一位的身份,光想想,就令迎宾员心跳疯狂加速。   因而在不失礼节地发问时,他心绪飞转,想着该怎么把消息,通知上面的人,毕竟这不是他能处理的。   他甚至紧张、惶恐到,没发现二人外衣极反常的干燥。   没发现他们行于雨中,却片“叶”不沾身。   “船长,这一连串事下来,你应该也没闲用过晚餐吧,要不然……”   听着迎宾员的建议,凯因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强作自然地提议。   “用得着嘛,以你我现在的体质,就算……不吃也没问题。”   因为有外人在身旁,罗伊回话时,刻意模糊了关于时间的用词,但想也知道,那肯定是远大于一日的。   且这不是强撑,而是真对身体没影响。   “还有,我说你能不能少找些借口,就算真拖到明天也没用。”   瞥了看似平静,实则有些颓然的副手,船长挑了下眉,后给他了一个,“你知道我可是很有耐心”的眼神。   什么拖到了明天也没用?   跟在一旁的迎宾员,听这对话,只以为二人在说什么,关于战争或大势的话题,不由得有些心惊胆战。   毕竟,虽然认得这些传奇,但在他们这些身份不高的人看来,他们同历史上的掌权者,也没什么分别。   动念就狂风暴雨,雷鸣电闪。   但看着来到门口,就在迎宾员打算,换人接待二位,自己则去通知酒馆的幕后者时,却被少女打断了。   来到门口,船长脚步一顿,等副手还伞的同时,笑眯眯地环视四人一眼,就像只能洞察人心的小恶魔。   “辛苦了,就跟到这吧,接下来的流程我比你们更熟,还有就是,今夜没甚大事,就别闹得人尽皆知了。”   松开副手,罗伊轻轻拍了拍,那位跟了一路的迎宾员的肩,话里有话地说,而后一马当先推开了大门。   进门后,少女的步伐有些快,走过站着侍从女仆的短廊,穿过宽敞的,大理石铺就的通往前台的通路。   不知是不想给某些人面见、烦扰的机会,还是不打算,听副手一路来扯东扯西,一个接一个地寻借口。   知道船长是被自己说烦了,凯因只得识相地保持安静,同样加快脚步,紧随其后,还不忘对或愕然,或掩嘴打算惊呼的接待员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短廊众人意会地敛了声,没跟随,再加之极宽阔的一楼大厅中,各个席位都很分散,且都距通路很远。   因而直到来到前台,大厅中也只寥寥数人注意到二人,还因为不确定猜测,而没有下定论或上前面见。   只有坐于瓷制台位后,几位姿容极佳的男女招待,看着站到台前的二人,满目意外,一时都忘了反应。   直到罗伊轻敲台面,他们才如梦初醒。   “罗,罗伊船长,真是好久都没……”   抬手打断,那和自己有过几面之缘,还算熟络的女侍从的近乎,船长微笑说:“我今夜有要紧事要做,所以呢,客套免了,而且我也没工夫见门罗先生。”   知道少女口中的门罗先生,就是掌控着这家国王酒馆,与普罗维登斯中许多重要产业的幕后人物,那位女招待不由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示意明白了。   “那好,老样子,你帮我安排下房间。”   说着,罗伊瞥了眼一言不发,就像是要去赴死的青年,嘴角抽了抽,补了句:“还有就是,记得照我习惯送些餐点上来。”   面对着突然笼罩前台的骤雨、压力,其余几人都紧张得压低了呼吸,只有那位女招待动笔快速记录着。   简单地登记完后,她习惯性地问:“还是您过往的住处,没错吧,罗伊船长。”   不问还好,这一问就出了问题。   闻言,船长刚想答应,却忽的想到什么,骤然一顿,片刻后,唇角勾起抹玩味的弧度,悠悠然改了话。   “不,我要最上层的那间。” 第633章 先吃晚饭还是我?   最上面的……那间?   少女话音落下,前台顿时陷入死寂。   是真的死寂,就连那几位招待,都因震撼与紧接而来的惶恐,而屏住了呼吸,生怕一动就会惊醒睡狮。   “罗伊船长,您是说……”   那位女招待以为自己听错了,还有些不死心地想求证。   可船长面上灿烂的笑容,与那不容违逆地颔首动作,还是打破了她的希冀,女招待不由微颤着声劝说。   “可,可您也知道,那间房是属于……”   虽是在劝说,可她显然还是没有勇气,说出那个称谓。   “我知道那是给大船长留的。”   见状,罗伊摆了摆手,有些不耐说:“可是拜托,这都多少年了,他有踏入过这,哪怕是他的居所一步?”   虽然那位老人,在名义上,是普罗维登斯毋庸置疑的主人,在这座雄伟城中的每处,都拥有无上特权。   甚至海盗们,还在城中为他修了堪比奥兰王宫的殿堂。   可自始至终,他都没踏足过一步。   但尽管如此,罗伊想“鸠占鹊巢”的行径,仍令招待们的心跳,差些止拍,无论怎么说也不肯为她安排。   最终,前台的异样,还是惊动了本在侍候贵客的管事。   于是就算少女不愿,这事儿还是闹大了。   传入了酒馆老板耳中,而后再上报,一直闹到那位门罗先生那儿,他再通过某些极隐秘的渠道,得知了那场风暴的片段,得到了那位的准许后才允下。   一来一回,闹腾了近一个小时。   “吱呀。”   伴着特制门锁的脆响,橡木制成,刻着浪纹的门被缓缓推开,这尘封不知多少年的房间终于呈在眼前。   不过,虽说已数十年未有人住,但就如国王酒馆对传奇们住处,日夜精心的打理,房内全无灰尘霉迹。   此外,尽管被称作房间,可它却近乎占据了整片顶层,加之其中的奢华布置,简直就是座削了顶,被压平了些的殿堂,其中甚至囊括许多惊人的设施。   就像陈列着数百本古籍的书房,用特制木料制成的大酒柜,与更夸张的,大到足够三十人共浴的浴池。   这般浴池用来作甚……自不用多解释。   不得不说,外人眼中,大船长真就是名副其实的皇帝,还极有可能,是位手握强权却喜好纵欲的暴君。   真不知,该说是误会太大,还是那位离凡世太远太远。   看着快步走入房内,站到那面大厅中,视野宽阔得像剧场高台的落地窗前,插着腰,兀自生闷气的少女,凯因无奈地摇摇头,轻合上门,来到她身旁。   “至于那么不高兴?”   听着副手的低问,罗伊深深吸了口气,轻声说:“说生气倒也没有,就是老头子那态度,实在让人不爽。”   想着管事带回的,大船长糊弄小孩子般的调侃,少女愈发不悦,心想什么叫“就让给被爱冲昏头脑的家伙好了”?   总比你这块万年寒冰好得多。   听着身侧青年难抑的轻笑,船长用种“你找死吗”的目光,斜了他一眼,而后想起了什么,面上不忿渐褪。   而转为了浓郁的玩味,就像看到只天真白兔的大灰狼。   感受着少女毫不掩饰用意的目光,看着她愈发上扬的嘴角,凯因不由打了个寒颤,不自然地揉揉鼻子。   “要不……先用晚餐?”   见又是这个借口,罗伊轻哼了声,转身朝他走近了步:“哦,晚餐啊,是不是还要本船长一口口喂你呢?”   “还是说,你口中的晚餐就是指……”   “我?”   面对风暴巨浪,炮火刀刃,都不会有任何情绪波动的青年,现在却被船长直白的作态,稍稍惊了一跳。   他下意识退了步,终于忍不住,将心里最大的疑问抛出:“可,可是船长,你不是说在安宁下来前……”   “不打算要孩子吗,万一今夜出了点意外,那该怎么办?”   不知副手是真有此疑惑,还是觉得这是他最大的护身符,少女慵懒地眯眯眼,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傻子。   “你是不是忘了,我当初和你提过,世上有种东西叫‘小帽’,就是用来避免这问题的,且很巧的是……”   “不管你需不需要,国王酒馆都会在隐秘处备上十几个。”   “不够还可以去要。”   看着表情渐渐僵住的副手,罗伊觉得很是有趣,稍微前倾了点,摆出自以为迷人,实际确也有致命吸引力的姿态,补充:“另外,实际没那东西也一样。”   “以本船长现在的能力,像这种问题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如果身为魔鬼,连这种特权都没有,那未免也太磕碜。   “那么,吃晚饭吗,亲爱的副手?”   听着到最后,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呼唤,凯因骤然醒神。   他轻咳了声,把她身子推正,旋即伸出根手指,义正言辞说:“不管怎么说 ,做那种事前都得沐浴吧。”   见少女眉眼间,流露的“少来这套”意味,青年正色解释:“我知道船长你该不需要,但我可没那种能力。”   “我可以帮……”   没让少女说完,凯因就硬着头皮打断:“总要有仪式感。”   闻言,罗伊上下打量了他番,就像在说我还不了解你?   但最后,她还是放了心虚的青年一马,只调笑了他一句:“那行啊,不过听说浴池挺大的,要不要一起?”   得到的当然是拒绝,看着逃也似的副手,罗伊耸耸肩,不想追究,心念一动,除去浴室外的房门顿开。   那触及房顶的大酒窖自行开启,几瓶合少女心意的葡萄酒,相应的水晶酒盏,飘飘摇摇地自大厅飞过。   然后是她没兴趣,但想来能缓解些青年紧张的旧书籍。   待得它们都掠过大厅,飞入一间宽敞,但在这房间中,却显得精致迷你的卧室后,罗伊才满意地点头。   在进入卧室前,她回首望了眼浴室方向,听着那过了这么久,才总算响起的入水声,听着它与低微雨声,合奏出的静柔夜曲,面上再看不到半分恶劣。   只余温柔,和惯常鲜少流露,却一点也不比他少的爱。   当初,她对小塞西说,天呐,他真的爱上了自己时,心绪乱得像线团,更有些无措,可到了现今……   她终于能将那话自语一遍了,天呐,你真的爱上了他。   多奇妙而……令人心安。   笑了笑,明明全无必要,罗伊还是轻吹了口气,于是除浴室外,房中提前点的火烛,全都藏好了光亮。   喏,就像他说的,仪式感。 第634章 夜雨与爱海   不知多久,隐约的水声总算止息。   一阵衣料摩擦的“沙沙”声后,浴室的门被徐徐推开,一道因未着大氅,而显得清瘦修长些的身影走出。   在昏暗大厅中,简单分辨下位置后,他就抬步走向,唯一虚掩着门的卧室,步伐相较先前沉静了许多。   似乎想清了些什么,又或,做好了越过那条线的准备。   “吱呀……”   卧室的门轻启,而后关合。   进入房间的凯因,略一四顾,就将大致景象收入眼帘。   这于整体房间而言,偏小而精致,显然用于度过二人时光的卧室,布置并不复杂。   除去地上铺就的柔软地毯,与暗沉,镶嵌着晶莹的细碎宝石,像极真实星空的天花板外,其余陈设与寻常家居并无分别。   入门后,凯因第一眼所见,就是正对他的衣橱,而它旁侧的衣帽架上,正静静挂着那件华美的船长服。   自就是属于金瞳魔鬼的那一件。   深呼吸了一次,做好看到某些……晃眼画面的准备后,副手才循着微弱烛光,望向紧邻落地窗的床畔。   出乎青年意料的是,那面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惊艳画面。   只有坐于床畔,斜倚在床屏上,轻晃着水晶杯的少女。   杯中是澄澈的暗红酒液,同她面上因酒意而生的红晕,有几分异曲同工之感,而她身侧矮桌上,数瓶本用以加深情感,或为某人壮胆的葡萄酒都空了。   在烛光的映衬下,那道纤影,竟给了人种忧郁的美感。   只是……忧郁?   想着这个词,凯因因意外,而微微挑起的眉梢,重又低落回去,暗自笃定,这是船长的又一次恶作剧。   但最重要的是,她至少还穿着衣服。   利落的短衬,平平无奇的长裤,要不是淡金的长发柔顺如瀑,副手还真以为,回到了孤岛上初睁眼时。   看到了标准海盗打扮,标准海盗般乱糟糟的恶劣少女。   随手将外衣、三角帽塞入衣橱,凯因走近到她身侧坐下,旋即伸手摆弄了下,围着烛台的那些空酒瓶。   “我还以为,你至少会为我留半瓶。”   闻言,船长轻晃酒杯的手指一顿,而后微嘲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你沐浴完后,会一丝不挂地进来呢。”   “某人洗个澡的工夫啊,比我过去主持一场船战还要久,别说是这么些酒,就算再来二十瓶我都喝完了。”   “你还妄想着有存货?”   听着少女的淡语,感受着那些软刺下,隐着的幽怨,副手不由轻咳了声,不自然地问:“没那么夸张吧?”   抛给他一个“你自己清楚”的白眼,少女轻抿了口酒液,旋即转回脸去,微卷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侧颜。   见状,青年小心翼翼问:“生气了?”   许久,他才得了番清淡的回话:“哪敢,摆着笑脸都被某人畏如蛇蝎,再有脾气,他还不得夺门而跑啊?”   听着这有些好笑,却又不失心酸、委屈的抱怨,副手苦笑了声,坐近些,少有主动地轻揽住她的肩头。   “我不是害怕,船长,只是有些,不,该说太过紧张了。”   “你也知道的,我对这方面毫无经验,况且你过去,还经常拿这激我,要说留下阴影,你也有责任不是?”   闻言,罗伊似不乐意般,挣开他的手,语气明显冲了些许:“哦,这倒好,你躲我,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我不是那意思……”   没给副手多解释的机会,少女当即打断:“好啊,那你发誓,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不然的话……”   错让罗伊没想到的是,这一次,凯因竟也学样抢了话去,微笑说:“不然的话,我次次吵架都先认错,不管到底是谁理亏,好不好,不行再加个一百条。”   “我愿立刻以海盗的名义起誓,剩下条例你可以慢慢想。”   听着副手语调忽变,近乎揶揄,罗伊的身子一僵,似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但不待她继续带入忧郁凄凉的苦情角色,对方竟全无章法地向她伸出魔爪。   一把夺过了她还没享用完的美酒。   当少女撩开散发,对凯因怒目而视时,他已经仰头饮尽了酒液,还不忘向她展示空杯,一面笑着说:“船长,你现在表现出的愤怒,可比先前真上百倍。”   那是因为我真在生气,那是最后半杯威茨默极品琥珀。   强压下美酒被夺的心痛,罗伊轻抱双臂,仰靠在床屏上,难以理解地问:“真是见鬼了,你怎么识破的?”   “直觉,凭直觉,船长。”   见对方因恶作剧失败有些羞怒,副手得意又不乏无奈说:“就算傻子被骗了一千次,也总能识破一次吧?”   “而且说实话,那种角色真不适合你,在我印象里,你要真火了,直接就上手上牙齿了,哪会愿意受气。”   想着过往,每当她说不过他,暗自谋算着报复时,自己的唇或肩上,总会留下些或深或浅的印子,副手语中的快活就更浓了些,毕竟这种机会可不多。   让她吃了暗亏,又没法做什么,谁教是她动心思在先。   但他没料到的是,罗伊是没法报复,却不代表今夜她就没对付他的手段了,她毫无征兆地就扑了上去。   一把就将青年按倒在床上。   而本稳定燃着的烛火,也被那过程带动的风流吹熄了。   晦暗的,只能靠不时的电闪,与天花板上的宝石星辉,照亮些景致的房中,顿时响起了并不顺利的褪衣声,稍粗重的呼吸,以及副手有些慌乱的惊呼。   “酒杯,酒杯!”   于是,那只水晶杯滴溜溜脱手,“自觉”地飞回了矮桌。   不知经历了怎样一番恶斗,终于,二人自床侧,滚回了那张鹅黄大床中央,纱制的被子半挂在他们身上,遮去了大半白皙肌肤,而唯一不变的是……   罗伊仍在上方,死死地按着凯因,微眯双眼勾着唇角,就像成功捕获白兔的大灰狼,还不忘发表宣言。   “算起来小少爷你是第一次,本船长变成女人之后……”   “也该算是第一次,我们扯平了。”   这种事还能扯平的吗?   暗自腹诽,感受着肩头传来的巨力,以及垂落下的淡金发丝,带来的微痒感,副手微颤着竖起根手指。   “船,船长,我虽说确实,应该……也许是准备好了,但我俩的位置能不能换一换,一般都不这样的吧?”   “嗯,是吗?”   微歪着头想了会儿,觉得如果继续,照自己还是男人时的习惯来,他的自尊,过往的身份甚至是家族的颜面,似乎都有些挂不住,于是罗伊耸耸肩说。   “你的想法也有道理,而且这总有种我逼你就范的感觉。”   见有希望,凯因面色缓和了些,但下刻就又陡然凝固。   “但今晚不行。”   浓郁夜色里,低柔雨声间,少女的轻笑轻言就像魔鬼耳语,让某人断了希望,但转瞬后又深陷于爱海。   只是稍稍有些不自在。   “我必须得在上面……至少第一次。” 第635章 苏醒的少女,改变的世界   黑暗,黑暗,还是黑暗。   但尽管,又一次坠入了无光的世界,可罗伊却未像过去般,感受到彻骨的寒冷,相反被重重温暖包裹。   就像“畅游”在能盖住整张床的软被里,又像是自离开魔鬼岛后,少有能彻底放松的,香甜黑梦的复现。   因而,哪怕层级已然不同,身为魔鬼的她不再像凡人般,极需通过酣眠来休息,但仍睡得很沉很安适。   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回到萦绕着催眠曲的摇篮中。   终于,那自眼前徐徐飘过,似无尽头的黑纱隐没,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红暖,象征生命与未来的光亮。   同样的温暖,也真正落在了身上,落在颇放松的脸畔。   于是少女修长的睫毛,轻颤了下,而后不多挣扎,只带着丝初醒的微惘,睁开了眼,看到了粲然阳光。   那些光芒就像平和的浪潮,自东而来,以极快的速度,将笼在城市上空,覆盖了每座建筑的暗纱驱散。   在罗伊逐渐醒来的过程中,这个世界,似也睁开了眼。   凭着过人的体能、恢复能力,一夜的疯狂并不会,给她带来丝毫身体或精神上的负担,故而只是盯了落地窗片刻,她眼中就再不见惘然,只一片清明。   习惯性地打个哈欠,伸了懒腰,船长下意识伸手,向身后拍了拍,意料之中,入手的只是柔软的垫被。   看来,就算今天出奇地醒早了,也早不过那人形时钟。   轻拍脸颊,驱散不知是否存在的睡意,罗伊坐起身来,任由轻纱般的被子滑落,暖阳轻抚每一寸肌肤。   感受着醒来后,就时刻能感受到的,世界传来的爱与关心,少女笑了笑以作回应,而后起身来到窗前。   虽说,国王酒馆不是城中最高的建筑,要稍稍逊色于大教堂,与为大船长建的宫殿,但它的顶层,却绝对是视野最高最宽广,用以俯瞰绝景的最佳地。   毕竟,这地方本也是为那位准备的。   不过呢,以后就归她了,谁教老头子自己说不要的呢。   罗伊暗自想着,觉得这房间实在不错,比国王酒馆为她准备的,好上不知多少倍,拿到手自不愿再还。   再说,这对她……他们的意义非凡,哪能再让别人住?   想着昨夜,二人在爱海中徜徉,沉醉于那杯毒酒不能自拔的情形,罗伊歪了下头,有些粗暴地下定论。   不过那些旖旎的画面也好,被圣教描绘为“禁果”,情爱尽头处的交融也罢,都只占据了少女一霎的心神。   很快,她就深吸了口气,体内伟力渐起,重归于空明。   伸出手,轻轻印在落地窗的玻璃上,罗伊心念微动,于是感知以卧室为始,轻柔海风般向外迅疾延展。   笼罩了整一层,整栋酒馆,以及普罗维登斯上变或未变的,各式建筑,到最后,甚至抵达了朝圣峡口。   所立为起点,峡口为终,以此距离为半径的庞然球体,就是少女现今能感受到……能够影响到的极限。   但要知道,在面见大船长前,她最多也只能做到一半。   就像她说的,她是世界千百年来,唯一的“新生儿”,自承其爱,成长的速度也要比所有人想象得还要快。   现今的她,论杀伤与破坏力,或许还及不上过往那片夜幕,更不用说,匹敌动念变天的大船长与魔鬼。   但要知道,自醒来至今,不过短短数月,她就走到了这步,且前行的步伐愈来愈快,愈发地熟络轻巧。   既如此,总有一天,她会赶上他们,甚至是走得更远。   那么,你准备好……面对我了吗?   先祖。   暗金的眼瞳骤亮,将熄岩浆重燃,于是她感知所及,只要世界能给予回应处,都有了或多或少的变化。   穿梭在街道中的风流无由一顿,峡口处的海浪突兀一静,就连笼在城市上空的阳光,都似扭曲了一瞬。   城内,凌晨就得知了加急消息,怀着些微惘然空落,心底却松了口气,重新走上街头的海盗们,自察觉不了那种异样,只是无意识地抬头或环顾四周。   觉得这世界,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城外,仍挂着雨珠湿意的丛林中,巨龙有感抬头,发出回应般的低吼,趴在它头顶的猫则无趣地盘紧。   深入丛林直至尽头,在距那片迷宫般的密林还有些距离的空地上,坐落着栋木屋,比秘地中那座更小。   木屋地下,是宽敞、藏酒品种多得有如博物馆的酒窖,而在通往酒窖的院落阴凉处,静立着一张王座。   就是开船长会议的处所中的那张。   它的前主人,或者说永远的主人,此时也正坐于其中,听着身前,已经一夜没合眼,却仍精神亢奋的青年的劝说,自顾自品着酒,直至感受到些什么。   他举起酒杯的手一顿,而后笑了笑,将它放回身前的圆桌,在维克多呆滞的目光中,摘下了方石戒指。   而后,像扔废品般,随手抛给青年,还不忘摆了摆手。   于是本絮絮劝说的维克多,发现自己又陷入了张嘴无声的尴尬境地,没好气地摆几个动作后无奈离开。   而在不远的秘地中,得知风雨止息后,总算上岸入了木屋的里奇二人,与祈祷老爷子回心转意,把戒指留给自己的“黑蔷薇”,神色异样地对视了一眼。   巨舰顶端的幽魂,船舱教堂中,随船医一同对骷髅,与不识字的海盗们,进行教导的塞壬同样有所感。   但感觉最强,反应也最大的,自还是离少女最近的人。   “吱呀……”   卧室木门缓缓打开,早已着装整齐,端着银盘来送餐的副手,满脸不解地走入,想问她这是在做什么。   但还不待问话出口,他就被阳光与比太阳更刺目的少女,差些晃瞎了眼,差些连手上的餐盘都拿不稳。   “我说船长,起来的第一件事,难道不应该是穿衣服吗?”   而不是这样大咧咧地站在窗前,做些巡视领土般的事,尽管这足够高,没人能看见,但还是太过了些。   听到身后的动静,与副手反应过来,颇不自然的问话兼提议,罗伊眼中光彩渐黯,于是外界恢复如常。   这之后,她轻巧地转身,坏笑说:“怎么,是不好看吗?”   见状,凯因忙移了目光,一将餐盘放到矮桌上,一面无奈说:“好看,你最好看行不行,但也得穿衣啊。”   “哦,绅士情节,我能理解。”   听着渐近的脚步,与少女拖长了的话音,副手知道,她又开始动坏心思了,赶忙把做下的安排,与得来的消息尽数说出,生怕她又全无征兆地扑上来。   虽然昨夜有承诺,但谁知,他亲爱的船长还记不记得。   又或者说,愿不愿意记得。   “我们完婚的消息,我已经托酒馆的人,通知联通内部的机构了,想来维克多,和船员们很快就会知道。”   “宴会的事也一样,但具体位置和流程,还要等你醒了再谈,所以我只拟了份,大概的人员请柬送回去。”   “好提前做些准备。”   “另外就是,凌晨……那面就有消息传来,大船长已经宣布退位,只是详细的安排,还没整理得很完善。”   说了这么多,凯因才像松了口气,感受着环上他的颈,从背后贴上来的柔软温暖娇躯,不由苦笑着说。   “还有,我的船长大人,穿上衣服好不好。”   “算我求你了。” 第636章 亲手打醒他   碍于副手旧有、正直的观念,以及真心诚意的“求饶”,少女最终还是穿好衣服,坐在矮桌前用起餐来。   “那些事都可以放放,反正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结束的。”   将一小片榛果面包塞入口中,罗伊有些含糊不清地说。   无论是宴会的举办,还是老爷子退位会掀起的余波,或者说新的一轮风暴,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落定。   因为宴会需要找场地,发请柬,再近的客人赶过来也需要时间,而群岛至高位的变更,权力的洗牌,就更将是场拉锯战,也许会持续数年甚至数十年。   毕竟,就算是大船长亲点,但那木屋中的席位、权能,现已有太大一部分,落在新旧人鱼号成员……   或者说她的手中。   对视自由超越生死的海盗们而言,这种近乎集权的形式,显然是无法接受的,哪怕是那些大船长的狂热支持者,面对着这幕,想来也会提出反对意见。   不过就像少女说的,那些事不在朝夕,自也不用着急。   而且,她本也没打算,更没兴趣,去成为什么统治者,要不然,早在纱琴号上,她就已经答应先祖了。   “现在我更感兴趣的是,我们分开后,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尼德霍格怎么突然长这么大了?”   坐在少女旁侧,像管家样,操心着早点合不合口味的凯因闻言,整理了会儿语言后,挑着重点讲了讲。   “这都摔不死你,运气未免也太好了。”   饮了口热牛奶,少女蹙了蹙眉,似不满于杯中不是酒,而后对副手,能在天塌地陷的末日景象中,趋避万石千峰,甚至还拥有了重天然保护罩而惊奇。   “我说凯因,你该不是……幸运女神留在世间的化身吧?”   不对船长因太过不解,显得有些攻击性,实则不存恶意的惊叹发表意见,青年摊了摊手:“船长你觉得可能吗,我自幼到大,可没任何神迹降在身上过。”   “我甚至是个无神论者,尽管那些神明,似乎真的存在。”   听完,罗伊仍旧一副怀疑样,毕竟她身边的怪事太多。   连只猫都可以代表命运,他这个幸运地逃过海难,更幸运地遇上了自己的家伙,怎么想都很值得怀疑。   不过,知道这种异想天开,再怎么想也得不到答案,少女只得回头继续解决早点,一面示意他接着说。   幼龙坠入腐落之渊,而后长大归来,这事儿虽也惊人,但到底是罗伊已猜想过的,故没表现得太意外。   然后是意料中,他与巨龙的破水而出,稍觉巧合的同里奇相遇,并在撞见人鱼号战亡船员后开始寻敌。   那之后,就是夺下鬼镰号那场,惊心动魄的信徒之战。   将餐盘上的面包、果酱解决得干干净净,罗伊饮完最后一点热奶,擦干嘴后,用力地拍了拍副手的肩。   “不错嘛,虽说看你那身衣服,我想着塔林该栽在你手里了,但还是没想到,居然是这么痛快的一场仗。”   想着魔鬼在现世最大的倚仗,居然如此利落地败在自己“追随者”手里,少女不由笑得微眯起眼,像白捡了只鸡的狐狸,仿佛已看到先祖知情后的脸色。   肯定黑得像阴云,不,锅底。   当然,因为青年,并未看到那位深海船长败亡后,从那些尘埃中,逃逸的幽蓝光点,自不知他并未死于那一役,而之后的那些事,也就永远成了秘密。   只是罗伊没能高兴太久。   因为紧接着,就是接天光雾黯淡,旧日神话现身一幕。   “你是说,那死人船入世是因为你们,而且那死鬼……”   “也现身了,还站在爱德华那面?”   想象着那诡雾翻涌、丧钟声声,自己那不够负责,但确实强得可怕的老爹,踏着溺亡船长号登场的画面,船长不由眉头紧锁,语气也不禁凝重了许多。   虽说通过副手的话,她算理解了,老爷子口中,魔鬼探向现世的手与原因为何,却也生出了更多疑问。   最大的那个,自是那死鬼的立场。   “虽然因为各种原因,没能看清正脸,但我能确认,那就是杰拉德船长,除非过去还有比他更强的魔鬼。”   旧时的军旅生涯中,因为要了解历史与帝国最强的敌人,凯因在书册与旧情报中见过父亲那位宿敌的画像,只可惜,当时诡雾太浓夜色太深没能目睹。   但他清晰地看到了,那对熠然生辉,仿若耀日的魔鬼之瞳,感受到扑面而来,连风暴都要趋避的伟力。   那是一位强大到难以想象的魔鬼后裔。   自只能是杰拉德·罗伊船长。   深深地叹了口气,罗伊蹙着的眉稍松,颔首认同他的看法:“如果不算爱德华,或是未来不知走到哪步的我,我父亲确该是魔鬼一脉中,最强的那个人。”   经过魔鬼的代代改造,到她为止,每代都会比前代更强大,更趋近完美,那么她父亲,自就是最接近那层级的存在,加之数十年的成长该已走得很远。   甚至可能已无比接近大船长,亦或千百年前的爱德华。   但……他还是输了。   因为他面对的是整个旧世,是魔鬼成千上万的信徒与爪牙,可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仍没摆脱诅咒。   永远也无法摆脱诅咒。   他再了不起再光辉夺目,体内伟力也仍源自魔鬼,或许这就是他功败垂成,甚至惨遭控制的最大原因。   也是艾萨克大副选择了自己,而没现身助他的缘由吧。   只有一位纯粹的,不受那人发自灵魂的影响的“新生儿”,只有一道猛烈的新风,才有机会扭转这一切。   才有机会真正改变未来。   “看来他遇上的麻烦,比我想的还要严重,说不准不久的将来,我们在对上那艘船时,还得再加上个他。”   自说到那旧日神话后,凯因就沉默着,关心地看着船长,直到见她仰头深吸口气,后转而微笑看向自己,并一贯乐观地说出这番话后,才算放松了些。   确认她已真正摆脱了那魔鬼的阴影,重归自信与骄傲。   “但那也没所谓,反正救回他后,我也是要给他来上一拳,然后把他拎到母亲的坟前,让他好生忏悔的。”   对于将会面对的,在此世中,甚至可能比爱德华船长更可怕、棘手的对手,罗伊却仍笑得轻松而肆意。   语气更无谓,落在副手耳中,真有了淡风轻雨的气魄。   “可如果他本就没意识,非要和我来一场,那正好……”   “就由本船长,亲手来把他打醒。” 第637章 她笑如往昔   “好好,船长你有信心最好。”   听着少女理所当然,甚至于狂妄的宣言,凯因苦笑了声,伸手将她为增强说服力,举起的拳头按回去。   用完早点,自就该离开了。   虽然相较于寻常夫妻的蜜月,这段用以增进情感的时间并不长,但他们毕竟身份特殊,不能永远沉溺在二人世界里。   重新穿上或华美或深沉的船长服,二人就从处于热恋,眼中只有对方的情侣,归于事务繁多的船长、大副。   归于耀眼夺目的传奇。   换好衣装,二人就推门而出,绕着雕饰繁美得,有些夸张的旋梯而下,至于房中一切自有专人会收拾。   回忆与叙述也仍在继续。   只是较于惊心动魄的夺船战,与死人船和旧日神话的粉墨登场,凯因后续的经历,就显得有些无趣了。   溺亡船长号最终败退,就算没有昨日的那场会面,罗伊也能猜得出,那是大船长遥隔万千里骤然发难。   能做到这步,纵观诸神离世后的历史,也寥有人可为。   而放在现世,自只能是他的手笔。   “在那之后,你们就直扑普罗维登斯,寻他的麻烦来了?”   问完,见副手微微颔首,少女不由捂住了额间,幽幽叹了口气,虽有温暖,但觉得这种行径着实莽撞。   若老头子一门心思站队魔鬼,那么这甚至无异于寻死。   “我知道船长你的顾虑,但不管用意,他终归是救了我们一次,而且里奇坚持认为,他不会对我们动手。”   回忆进入普罗维登斯前,那位少年平静甚至有些冷酷的分析,凯因用自己的话,将其简述了一遍:“照里奇的意思,就算他真打算动你也不会延及更多。”   “这似乎是种……习惯?”   闻言,罗伊耸耸肩,淡声说:“也算不上是习惯,确切说,更像是懒得处理,而且他也不会将你们……”   “视作是值得重视的威胁,哪怕是我,也应该还不够格。”   知道船长与那位老人关系复杂,所以对此凯因没作什么,太过个人的评判,而只接着说起登岛后的事。   那一夜,他携着巨龙天降,在木屋中饮了几杯酒,听了个旧故事,而后更突兀地,有了张属于自己的席位。   “等等等等,你是说……”   对于那个不甚清晰,相较那人对自己复现的过去,必极度欠缺细节的故事,罗伊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   只是对席位一事,感到无比的荒谬。   “你现在也能算是位传奇了?”   面对少女稍显愕然的问话,凯因摇摇头,但还不等少女放松下来,就又大喘气说:“不算,因为我就是。”   眉梢耷下些,少女不打算对这冷笑话,发表任何意见,只有些泄气:“虽然打赢塔林,抢了他的船确实算不错的战绩,但光凭这,就位列传奇也太……”   罗伊没有说完,但意思再清楚不过。   传奇海盗的封位,不是随意就会赐下,就算资历最低的她与里奇,也是在淌过血火硝烟,拿下十数艘奥兰军舰,夺去数不尽的敌对者的生命才能承位。   就更不用说视西海域为乐土、争胜场的深海与夜幕,以及执掌群岛信息命脉,连旧事都能挖出来的“黑蔷薇”了。   从这看,当上海盗不足两年的凯因,各方面都不达标。   “算了,就当是老头子少有的放纵吧,反正也没甚坏处。”   强压下心头的落差感,少女看着一脸无辜的副手,无奈地说,毕竟群岛的重要决策,不论一向沉默的大船长,都是计票制的,多个席位就是多一张票。   尽管这她才知道的消息,可能会让未来局势更麻烦些。   就算后续有新鲜血液涌现,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撼动,一“船”三传奇的组合,这简直是史无前例的情境。   这意味着,哪怕以后维克多中立,诸多事宜也是她说了算。   谈话间,二人已经走完旋梯,经过循着上层的意志,恭候继而跟随他们的侍从,向着酒馆的大门走去。   虽然自那个消息传达,到现在,不过过了短短数小时。   但哪怕是最愚钝的海盗,都已知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中,群岛天色如何变幻,都得看罗伊船长的脸色。   于是最先得到消息,抢先占据了国王酒馆大厅中席位,或为面见奉承二人,或抱着满腔迷惘想求证秘地之事真相,甚至持反对意见者占满了通路两侧。   那黑压压的,有几分乌合之众既视感的人群中,伫立着的,却无不是这海盗世界中,真正的权力人物。   其中不乏与旧时的独眼船长、黑皇帝齐名的大海盗,与掌控圣地大部分经济的门罗先生,这样的存在。   但过往养尊处优,权势滔天的人们,却在今日凌晨,就齐聚此间,亦或匆匆赶来,等候着两人的现身。   “不过,封号是什么?”   但面对着隆重,以至有些压抑的场面,船长的兴趣却似乎更多落在了,副手会得到怎样的传奇封号上。   就像相比此事,相比近人的情况,其余所有都不重要。   “雄狮。”   听着凯因抛出的称谓,罗伊不由失笑,心想把你旧时的名号,去掉“帝国”两字,就当是承位后的封号了,未免也太敷衍了吧?虽说确也足够贴切就是。   见状,仿佛猜到了她部分心思,副手苦笑着说:“这是我自己取的,你要觉得不好听,到时再改就是了。”   尽管已受了封赐,但若想将传奇之位,彻底落定,还是少不了一场仪式的,届时所有传奇都需要出席。   在那仪式后,新的海盗传奇的名讳、封号以及所得封地,才会真正宣扬开去,所以要想改其实还不晚。   “别了,我觉得挺好的。”   抬起手,示意侍从们别跟了,罗伊二人走下前台前的阶梯,并肩向着洞开的大门走去,似全无留下,同那些沉默却有力的大人物们,扯上半秒的意思。   “你真要让我取,我怕你接受不了。”   同样只将心神放在船长身上的青年,听着这带着极强,诱导发问意味的话语,轻声说:“怎么会,只要是你取的,无论怎样我都接受,船长你不妨说说。”   “当真啊?”   轻“嘶”了声,似对这话有些受宠若惊,罗伊求证般问。   “当真。”   听着在自己应承下来后,少女计谋得逞般的轻笑,凯因忽有些后悔,觉得这事是不是答应得太轻率了。   但说出的话,有如泼出的水,终归没有再收回的道理。   除非……少女取的名实在太过分。   “那好,以后你的封号就是……”   “银发大猫!”   听着船长掷地有声的话语,青年沉默了近二十秒,而后学着她先前口吻,平静说:“别了,就原样挺好。”   “喂,反悔啊?”   面对少女不满的质问,凯因撇开脸去,叹息说:“那是因为你根本没好好取名,还有船长,我们快到了。”   “你该不会真打算,不搭理这些人吧?”   快到的意思,自是二人,已经走入大门外洒落的阳光中,最多再有不到十步,他们就将走出国王酒馆。   而在先前过程中,通路两侧的人们,都保持着安静以至肃穆,目送着二人走过,没人出声更没人阻拦。   罗伊与副手自顾自打着趣,旁人自顾自对他们行“注目礼”,就像身处两个世界,但这并不意味着……   少女真能视他们为木桩,一言不发离去,只留下背影。   那与当众宣布,从今往后,她就是群岛说一不二的王,谁若是不服,尽管上台来挑战,没有任何区别。   不说罗伊没那想法,未来她可还需倚仗群岛的力量呢。   因而,在真正走出门前,二人终归止了步。   迎着道道或炽热,或审视的目光,罗伊背着手转过身,还了个比阳光更灿烂的笑,一如过去那位少年。   在普罗维登斯上,在他们注视下肆意玩闹成长的少年。   当时,他们无不认为,受红胡子、夜幕恩佐与更多人支持,甚至受着大船长极少见的培养与偏爱,那位旧日神话的孩子,无疑将成为群岛未来的主人。   事实也是如此,只是其中过程,却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但那一笑,与少女接下来的话,却向众人宣告着,她仍是那他们看着长大,喜好自由不恋权势的少年。   “我知道,长辈们起那么大早,赶到这都是为了见我,心里也一定有数不清的问题,想从我这得到答案。”   “放心吧,你们要的答案会有的,只是并非出自我的口。”   “维克多·瓦伦,相信诸位都听过这名字,知道他是大船长钦定的继承人,想来此刻,也会更为信任他。”   “那么,他会给你们答案的,我也相信他绝不会有隐瞒。”   船长语落,人群短暂地纷乱后,又迅疾地归于沉寂,继而拥护大船长的,那近卫舰队中,最年长最受尊崇的老船长,走出人群,站到了少女的正对面。   “那么你呢,小船长,我们想知道你以后会扮演的角色。”   老人平和地说,对罗伊的称谓,也是更为亲近的“小船长”,就像许多年前,他们对她不怀恶意的打趣。   尽管对大船长的眼光,与他选定的代行人毫不怀疑,但他们依旧担忧,那位年岁不过三十的青年……   究竟承不承得住如此大的压力。   来自金瞳魔鬼的压力。   “我?我当然还是和以前一样,估计很久都回不来一次。”   但面对这严肃、沉重的问题,少女却依旧柔柔笑着,冲淡了此间沉郁,也将众人心头的阴影轻轻挥散。   “或许三年后,或许更短,我就会卸下自己的传奇之位,连带着他的,不知这般,盖伊船长与诸位……”   抬了下手,示意“他”是身侧副手,罗伊一面说,一面环顾着两侧,深深意外于她突来表态的大人物们。   “能否接受呢?” 第638章 它静似从前   人心总是复杂,这道理一再被印证。   在听到少女的提议,或者说承诺后,本忧心大船长退位后的群岛,会被她一手遮天的众人反不乐意了。   虽然此次权力的交接,以及隐在更深层信念的传承,并不符他们希冀那般,平和自然,一如往昔历史。   但毫无疑问,参与了会面,导致一切发生的罗伊……   同样是那位,为群岛选择的未来。   因此,场间众人自不可能接受,她就此抛舍所有离去。   更何况,在人群中,虽说大半,都是为阻止一方势大的局面发生而来,但也不乏发自心底支持她的人。   这些人或是杰拉德船长的旧将,或是受过那位引导、帮助,视他为群岛正统的拥趸,只是过去碍于大船长与那位旧日神话的协定,他们未曾站上舞台。   但今时今日,旧王退位,因此而生的风暴将席卷群岛。   他们自然就得现身,替少女垒起一堵墙。   一言堂被否决,甩手掌柜也做不成,现今的情境,反陷入了两难局面,罗伊二人,不由无奈对视了眼。   对于船长的决定,凯因并无异议。   别说未加身多久的传奇之位,当初为她,他可连帝国雄狮都不乐得做,再说了,他也能猜到她的想法。   就像她算的,也许三年,也许更短时间,他们就能真正了结,一切诅咒与旧事,到那时,自就该追求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而不会死握权力守在群岛。   当然,若是失败了……那这所谓的席位,也再无意义。   因为众人的表态,就算罗伊再不乐意,也只得在酒馆安排下,进了个会议厅,同众人选出的代表共议。   不过,也许称之为讨价还价,会更贴切。   在这场会议中,以名为“盖伊”的老船长,与她父亲的前任舵手为首的参与者,确定了那真是她的打算。   而并非某种心术,或用于令谈判更为偏向自己的筹码。   于是“原定”的会议进程,又有了改变,自先前劝说少女散权,到哄孩子般,哄着她别任性地撒手不管。   最后,直到少女同意,就算真到了他们以为的,她“厌倦”这一切的时候,她与副手也会留存传奇席位,并会在世局发生大变换时站出来,人们才满意。   可以不管大小事,可以当荣誉位衔,不算在七张票权内,但无论如何,她都不该,也没理由忘却群岛。   相较奥兰,这里才是她的家。   万事落幕,齐聚而来的大人物们,自就散的散,要后续商议的聚拢,罗伊二人,也总算是恢复了清闲。   走在仍有些收敛,可已重又有了,过往七分热闹的街道上,罗伊不顾周遭海盗投来的,敬畏仰慕目光,自顾自伸了个懒腰,觉得哪怕作战都没那么苦。   要应付那么多长辈,各怀心思的权力者,连她都心累。   “那船长,我们接下来回船?”   见少女被“折磨”得不轻,甚至自醒来后,少见地流露了疲意,凯因轻声提议,想着回船员间去会好些。   摆摆手,拒绝般“嗯”了声,罗伊望着远处洞开着的城门,说:“不,我们先去找地方,定婚宴用的场所。”   闻言,副手颔首同意,但片刻后,依旧忍不住说:“我还以为,这次办宴会,你还会选大船长的宫殿呢。”   这两个“还”字,用得船长有些不悦。   她瞥了青年一眼,没好气说:“这种事情有个一次就好了,我又不是真的幼稚鬼,要把他的都给抢过来。”   我觉得倒挺像的。   凯因没就此回什么,只默默想,“幼稚鬼”这称号不错。   “而且,虽说那宫殿不错,可到底在城内,我们不少成员要来,挺不方便的,趁夜色也不是总万无一失。”   “还有就是,我早就有心仪的地方了。”   “五六年前就有。”   听完这么多原因,副手面上没甚表示,心里却笃定,最后的那一个,才是最重要的,同时下意识问她。   “五六年前?可照你过去说的,那时你不还是个少年吗?”   “就想着婚嫁的事了?”   说完,凯因就觉得腰间一痛,不自禁地轻吸了口冷气。   面无表情地收回手,船长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笨蛋,那时候谁会想着嫁人?是娶,娶知不知道啊?”   “不是,那时你才十三四岁吧,就想着办婚礼这种事了?”   听着副手带隐意的反击,少女轻“哼”声:“你管得着嘛。”   斗嘴间,二人就已出了城门,步入丛林,走了好一段路,才总算见到了,以同样姿势趴着的巨龙和猫。   当然,它们自不是,在这儿趴了整一晚。   昨夜罗伊离开前,就曾交代过,只要不引起太大的乱子,它们可以随心在岛上,或是临近的海域玩闹。   此时,巨龙身上就滴着水,显然才从哪片海域飞回不久,而与它相反,浑身干燥的暹罗猫定是没挪窝。   “辛苦你们回趟船上,告诉大家,已经没事可以上岸了,另外让本带些人过来,从这往西飞就能找到我。”   轻抚了抚巨龙的头,罗伊想到什么,微笑着补充:“对了,船停在内海的入口,你会喜欢我们的新家的。”   “它的船头,至少能躺下三只你。”   听着,巨龙眼中闪过好奇与兴奋,不等猫反对,说自己不是传声筒,就将它放上头顶,而后振翅远飞。   做完这一切后,船长就带着青年,在湿意已退的丛林中,踩着细碎阳光西行,自始至终没告诉他终点。   不知是还在怄气,还是想将珍藏心间的那处作为惊喜。   为他,也为终能实现过往愿景的自己。   二人安静地远行,只带起树叶灌木,划过衣料的“沙沙”声,与坠落枝条被踩碎的轻响,仿若静美夜曲。   不知夜曲鸣奏了多久,罗伊终于带着副手走出了丛林。   于是视野豁然开朗,一片不见树影,却遍布杂草、水洼的废墟呈于眼前,一切都在述说着荒凉与沧桑。   而在这废墟的中央,在和暖的阳光下,一座高大,还算完好的建筑静静立着,依稀能看出些过往辉煌。   那是一座古剧院。 第639章 剧场旧事与童话戏   “你知道吗,过去,不,该说很小,我就很向往剧院这种场所,说得更确切些,就是奥兰帝都的大剧院。”   “猜不猜得到为什么?”   见副手摇头,没有要猜的意思,罗伊无趣地撇了下嘴。   但很快,她的情绪就又热烈起来,面上甚至浮现出了,凯因从未在她身上见到过的,名为憧憬的色彩。   “那是因为我老妈……”   但这种热烈,并未持续太久,还不等一句话说完,少女就不自然一顿,继而难掩黯然说:“和我那死鬼父亲,第一次相见的地方,就是奥兰皇家大剧院。”   “当然了,也能算是相爱的起点吧。”   在凯因稍有些意外的目光中,船长轻轻牵住他的手,继而朝那废墟,那座古剧院走去,一面接着追忆。   “这是老妈告诉我的,说那不是她第一次来帝都,却是第一次有幸,随她父亲与诸多大人物走进大剧院。”   “有幸自然不是因为,有资格眼见那位,大多时候都为皇帝表演,就连她父亲都极少有机会见到的名家。”   “而是因为遇上了他。”   哪怕不解释,凯因也知道,那个“他”就是杰拉德船长。   “不过在我看来,那是最大的不幸。”   二人牵手走过只余一半的门框,踩过几乎被野草“淹没”的石路,愈发靠近剧场,也愈发深入那些回忆。   在罗伊的眼中,与一位海盗缔结婚约,还是那死鬼般,耀眼夺目温柔过人,却也比谁都更爱自由的海盗,相约共度一生,真是她母亲做过最大的错事。   或许他的经历、故事,真的很吸引一位,正值青春的大小姐的幻想,或许不顾世俗随他私奔真很潇洒。   但……   无论那人有多少理由,怀抱怎样真挚深沉的心意,罗伊只知道,老妈过得并不好,这就够她下定论了。   一想到,也许苦苦等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母亲依旧不知那人为何而走,还盼望着他能回来……   罗伊就难抑心间的酸楚、心痛。   而这,或许也是知道真相后,她仍不愿原谅他的原因。   并未低沉多久,少女很快又轻叹口气,自黯然的情绪中脱离,说:“老妈曾和我说,他们在剧场中相遇、相知然后相爱,却没能在那处举办场婚礼……”   “没能得到亲人的祝福与理解,是她此生中最大的遗憾。”   来到古剧场前,微仰起头,望着那斑驳泛黄的石砖,少女眼中泛起些思念:“你不知道,我老妈最要强。”   “哪怕生活再苦再累,她也没抱怨过一句,唯一对我说过的,对那人的不满,也就只有这个所谓的遗憾。”   “所以我一直都记着,想等自己长大,有本事了,就把那死鬼找回来,然后包个剧场再给他们办次婚礼。”   “就当是给老妈圆梦。”   说完,罗伊就收起思念,带着副手走入了剧场的大门。   这个古剧场显然有些年头了,且该往百年上去算,因而内部陈设与排布,都透着股古奥兰时代的韵味。   走过不长的甬道,经过布景与换妆区,无比宽敞的舞台、歌坛,与环状层叠的看台,就相继映入眼帘。   一如凯因所预料的,这是个露天大剧场。   “当然了,这愿望肯定是实现不了了,但是我对剧场的向往,在过往那些日子里,却依旧没有太大变化。”   带着副手顺阶梯,走上主表演台,罗伊环顾着破旧、熟悉的景致,微笑着说:“所以当初在潜入奥兰,收集情报时,我一直都很想进帝都的大剧院看看。”   “只是没法,帝都太深入内陆了,我一直都没找到机会。”   “也不知我那死鬼老爹,到底是哪来的空子走的那一遭。”   感受着凯因,自她说起并不美好的旧事,就下意识握紧了些的手,少女对他宽慰般笑笑:“没事,我就是和你说个前情,让这事看起来没那么突兀罢了。”   “该说是一直来的执念应验了吗?”   让青年松心后,罗伊指着看台,从身前一侧一直绕到另侧,就像是长大归来的小兽,展示旧时的乐土。   “在和老头子生活的那几年里,我误打误撞闯入了这废墟,这才找到了,这个很旧,却只属于我的剧场。”   说着,她不忘解释句:“对了,至于我为什么会瞎闯,是因为普罗维登斯自古以来,就已是群岛的中心。”   “这儿的文明、权力,自也更迭了无数轮,留了好些遗址,所以过往我在城里待腻了,就会偷跑出来玩。”   觉得这似乎该算是些黑历史,反应过来的罗伊讪讪转了语锋:“不说那些,反正这就是我选这儿的原因。”   “顺便也算和你解释,为什么十四五岁我就会想着婚事。”   “还是在大剧院里。”   了然地“嗯”了声,示意自己知道了后,凯因很快又提出新的疑问:“可船长,这里未免也太破旧了点儿。”   “怎么看都不会方便吧。”   闻言,罗伊斜了他一眼,松开手,兀自到台阶边坐下:“若非如此,我又为什么要让尼德霍格带人过来?”   在少女身侧坐下,副手想了会儿后,猜:“你是想让他们安排修葺?但要翻新这里,可不是一个小工程。”   “时间会不会不太够?”   知道少女并不打算,在诸事解决后,再在普罗维登斯多留,顶多再等数日,宴会结束后就会继续航程。   但这么点时间,根本不够让这古剧场,重现昔日辉煌。   “只是翻新改造,又不是重建一个。”   听完,罗伊竖起根手指,边摇边说:“再说你还是太小看,我们现在拥有的财富、权力和潜藏的人脉了。”   “看着吧,只要这事传回城里,不出五天这里就会焕然一新,而且,还是全部按照本船长想法来的那种。”   “到了那时,宾客也差不多齐了,我甚至还打算过……”   说着,也不顾台面有没灰尘,罗伊用手枕着后脑勺仰躺下去,同时惬意地微眯起眼,吊人胃口般断句。   直至青年学着她躺下,问“打算过什么”,她才继续说。   “打算过,等我俩有了孩子,就让他们在这台上表演童话,或者是木偶剧给我看呢,那场景想象就好玩。”   显然没料到,少女会忽地提起孩子的事,凯因微微一怔,后无奈说:“我说船长,孩子就是用来做这的?”   “再说,我们得有多少个孩子,才能演得成一出童话戏?”   但回应副手正经话的,却是船长轻得像要睡着的反问。   “嗯……你不想多要几个吗?”   看着自澄澈蓝天间,悠悠飘过的白云,凯因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却再没了任何疑问亦或无奈意味。   只说了个同样轻,却更为柔和的字。   “想。” 第640章 不能停下的理由   在说完那个字后,二人间就陷入了沉默。   不是无话可讲,相顾无趣,而是因为这般安宁时光,于他们而言太难得,特别是在被扯入无边漩涡后。   现在回望那两年,他们称得上轻松的时候实在是寥寥。   就算有,也很快又要被诅咒,或加身责任之类逼上旅途,对着一位又一位可怕人物,甚至是诡灵拔刀。   因而他们很贪恋这种安静,贪恋不用想事做事的闲暇。   尽管这段时光并不长。   远方的天光微微扭曲,显露出一道模糊的黑影,许久后,隐约的振翅声才传至耳畔,尼德霍格回来了。   有些不情愿地起身,拍拍裤子,罗伊向远方的黑影招了招手,知道凭那大家伙的眼神,一定能看得到。   尽管只需动念,就能让身下灰尘无踪,或传音数里,但潜意识里,少女仍不想太依赖伟力带来的便利。   就算是面对世界的亲近意味,在接触时也控制着分寸。   以防在那条风雪路上走得太远。   不久,伴着强烈风压,载着本、船医与数位海盗的巨龙降下,停在了主舞台边缘,同时不忘低吼一声。   向船长表示,对那新家的满意。   微笑着拍了拍巨龙的脑袋后,罗伊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小心攀下,生怕被尖刺划破衣服的船医。   “我说大少爷,我让它带人来,是准备让他们着手安排事宜的,您这样娇生惯养的富家子,何苦跟着来?”   闻言,船医强抑着看热闹不成的尴尬,反驳她:“你这是偏见,偏见!我替人洗伤口的时候你在哪,啊?”   见他跳脚,少女抱起双臂,不用猜也知道他会来,是以为自己又寻到了什么新奇事物,想要一睹为快。   于是微一转念后,她坏笑说:“哦,原来是误会您了啊?”   听着她刻意拖长声的“哦”,与一脸不坏好意的神情,安德森咽了口唾沫,问:“你们到底在这捣鼓什么?”   听完她的翻新计划,看了眼一旁,正火热作着安排的凯因一众,船医耸了耸肩:“原来就这么个破事儿。”   “不好意思啊,船长,要是你们亲热过度有个擦伤咬痕的,我可以帮你们处理,但刷漆重建这码事……”   “不不不。”   摆着手指,打断船医的推脱,罗伊上前用力拍着他的肩,也不顾他疼得面容抽动,一本正经地说:“既然大少爷您来了,那么不妨参与下最重要的设计。”   “我想,以您这般身份,一般而言艺术造诣都不会低吧?”   猜到了她的意思,船医眼角微抽,赶忙分辩说:“喂喂,你搞清楚些,翻新哪里和艺术扯得上半点关系?”   “就算是画工图,你也得找熟练的建筑工而非抽象画家。”   见他说得有理有据,罗伊寻不出破绽,只好眉头一竖,惯常耍起无赖来:“那也不行,你来了就得干活。”   “要不然,被你占去位置的那人谁来替?”   “你……你……”   颤着手指着一脸“没得谈”神色的少女,安德森自知没法反抗,只能留下句后悔,更多却是恼火的揭露。   “可你根本就没说来几人!”   船医的悲愤之言,在哪怕上了年头,收音效果仍极佳的剧场回荡,回荡……颇有些讽刺剧台词的意味。   而就如船长所言,凯因还是太小看财富权力与人脉了。   在这个消息传回了城内后,不到半日,一队极专业的建筑师、木匠,甚至是名气不算小的雕塑家,就在带路海盗指引下,带着齐备的工具抵达了剧场。   而这,仅仅只是第一批人。   后续,因为少女本着人多效率高,而采取的来者不拒方针,一队又一队匠人,参与进了这个大工程中。   继而在经过协调、分配任务后,立刻着手加入了工作。   不提那些为或不为丰厚薪水,自发前来的匠人们,其余人所受的特定指派,甚至不全出自于群岛内部。   而有很大一部分,来自帝国、联邦,更惊人的是,那些因缘际会正处群岛的大人物们,甚至许多连罗伊的面,都没见过,而只给派出的队伍冠了个名。   或许在他们看来,这种说句话的事,如果能让自己的名讳,在罗伊那混个眼熟,就是门天大的好生意。   对此,有着执掌亚德里斯经验的船长,心中自如明镜,派人记下了每个名字,甚至多问了些基础信息。   虽说这事算她承他们的情,但一方面也算扩宽些人脉。   未来同奥兰、普诺拉有联系时,说不准就能派上用场。   天明天暗日起日落,古剧场的翻新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更超乎少女预料,在第三天凌晨就提早完工。   而这过程中,收到罗伊请柬的客人们,也陆续从群岛各处赶来,无非是下了船,却仍在群岛的旧船员,或雪狮子等亲近长辈,同时也是父亲的追随者。   因而这两日中,船长与副手,有好一部分时间都在迎接客人,安排住处,少有的空闲则是待在大教堂。   陪着老主教,听着他能称为安眠曲的,对圣书的解读。   当然,偶尔也夹杂些,少女过往捣蛋后受罚的黑历史。   不长的两日,忙时也好闲暇也罢,都平静温暖得,让人甘愿沉浸其中,再也不踏足精彩而危险的大海。   那或许就是,当初魔鬼蛊惑罗伊时,所描述的,她能回到的平静生活,或许也就是副手口中的“死心”。   但……   尽管知道,这与阁楼乐音,加西亚庄园中的平凡生活与之后的惬意远游一般,只是这段长久而凶险历程中,短暂的安宁,凯因还是忍不住问了船长句。   “喜欢这种生活吗?”   要在过去,热衷自由,将责任义务全视为枷锁的船长,定会利落摆手,说只有将行就木的老人才喜欢。   那时,他不是没问过近似问题,得到的答案就是如此。   但在度过了两年时光,历经了无数生死与惊心动魄的瞬间,历经了失去的痛、复得的喜,真正看清许多,看清自己后,再面对这问题时罗伊却迟疑了。   迟疑得不久,给的答案也不同。   “也许吧,也许真有哪天,本船长玩够了,就会喜欢上,但也因此,为了保留过上这种生活的权力……”   “我们才不能在这里停下,达到目的前永远也不能停下,所以,再陪我……疯最后一次吧,好吗,副手。”   回应罗伊轻语的,是她未闻许久,却真挚依旧的回应。   “是,船长大人。” 第641章 “考察”   虽说在第三日晨间,那座古剧院就已经翻新完成,不说是旧砖裂墙,就连少了半边身子的顽石雕像,都按着不知从何翻出的古籍资料,修补成了原样。   但因为有位重要客人,在收到请柬前,就已外出处理事务,哪怕归来即刻启程,也很难在此时就赶到。   故而在罗伊的请求下, 宴会拖了一拖。   直到暮色满天,罗伊从巡游大海回归的爱尔菲口中, 得知那位客人乘的船已近,才示意晚宴先行开始。   自己则乘着马车,去城内港口接人。   尽管原本连通雄城,与这座废墟的“通路”满是崎岖,甚至有荆棘阻拦,但在经过了匠人们两天两夜的通勤,与他们顺手而为的理念,终是开了条车道。   用他们的话说,以后,或许会有座城市以那古剧场为中心,拔地而起,成为普罗维登斯又一著名景点。   说不准,还会以罗伊的名讳命名。   不过, 对工匠、雕塑家们的愿景,车中少女并无兴趣。   她只倚在窗边,放空心思,望着被夕阳染红的树影,看着它们飞速后退,变成空旷,视线能直抵大海的荒地,然后再变成城墙,变成高大密集的建筑。   直到车夫提醒,船长才醒神,发现眼前已是热闹港口。   而那悬着黑红配色,绘着双布满血丝的魔眼旗帜的战舰,也在渐落暮阳的照耀下,缓缓停在了港口内。   望着那面图案熟悉的旗帜,与虽比不上人鱼号,但在群岛已算顶尖的战舰,罗伊不由挑了下眉,下车。   顺着或登船,或运货的人流,船长来到了木质栈桥上。   正巧,一艘小舟,也被自那战舰上放下,朝着这面徐徐划来,其中隐约能见,一抹比夕阳更惊艳的红。   很快,那抹红出现在了栈桥上。   “好久不见。”   微笑着问完好,罗伊张着双臂上前,同那冰冷清丽,一如往昔的少女轻拥了下,而后带着她回了马车。   那位因身份不同,甚至比船长更吸引港口水手们眼神的,自就是女妖之眼的老板娘,塞西莉亚·乔伊斯。   坐上马车,拉上窗帘,这才总算避免了那些灼热目光。   那安静了一路的冰山美人,也才有机会好生打量遍罗伊,后随意挑个话题,消解久别重逢的些微生疏。   “新帽子不错,至少比你自己设计的那顶,有品位多了。”   闻言,船长摸了摸那顶,自那位女神代行人手中接过的“古董”,苦笑说:“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我设计的?”   “我还不了解你?就你那艺术天分……”   只两三句对话,二人间气氛就活络起来,但老板娘的说辞,显然也在朝肆无忌惮的方向,飞速地靠拢。   “好了好了,不要一见面就贬低我嘛。”   见对方有收不住的趋势,船长忙按了按手打断,求饶般说,后即刻换了话题:“说起来这些年你咋样,我看送你来的船上,挂的旗画着女妖之眼的标志。”   “因为那就是女妖之眼的财产,又或者说……我的财产。”   一眼看破罗伊的惯用伎俩,塞西莉亚也不计较,拿起面前热茶抿了口,不满意品质般蹙蹙眉后,平淡说:“你不知道,某人离开后酒馆发展得可快多了。”   “情报、客源都扩张了许多倍,就连分部都有了好几家,生意范围也不再局限于亚德里斯,要我说……”   “要是某人过去不那么败家,或许这一天能更早些到来。”   发现又把自己推入了一个坑里,船长悻悻地挠挠脸颊,刚想着怎么再换话题时,老板娘的台阶就来了。   “不过呢,这与某人兢兢业业,把自己名号做大也有关系,毕竟就算没股份,外人还是将酒馆看作她的。”   “也算替我扫平了些阻碍。”   没给话中的“某人”邀功的机会,塞西莉亚礼貌微笑着说:“但我可不会心怀感激,就当是前后扯平了吧。”   经营前期惹的麻烦,失踪期间令酒馆陷入的惨境,同这些日子得到的隐性助力扯平,听上去没甚毛病。   看着有些颓然的船长,老板娘一贯带着些冷意的笑,终归柔和了些,说:“说完我,怎么不提提你自己?”   “我?”   听着,罗伊微微一怔,后心虚说:“我,我过得挺好的。”   显然,这是句充满谎言味道的敷衍,就像奔波在外的孩子,常在回复家人的日常信件中,会写的那样。   知道她口中的“挺好”,其实也就同“没死,至少还活着”没有区别,老板娘轻叹口气,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而是转了语锋,和声问了句:“结婚了?”   放在别人那,这是明知故问,因为请柬写的就是婚宴。   但从船长这位前任情人口中问出,又不免多了些意思。   不过,一向冷冽直接的塞西莉亚,并没给那些意思发酵的机会,也不想身前人,借着这话想东想西,于是极少见地补了句:“别想歪,真就是问问而已。”   “嗯。”   虽说如此,面对知根知底的少女,罗伊仍有些不自然。   毕竟,自己还是男人时的风流往事,对方可都一清二楚,就算抛开那层旧关系,提起来还是不免尴尬。   见状,老板娘感慨笑笑:“你变了很多嘛,过去那脸皮啊,厚得可连火炮都打不穿,现在倒还专情一些。”   “也挺好,有个人管着你,至少你不会像以前那样孤独。”   孤独得像跟丢了族群的小狼。   说着,像想到了什么,塞西莉亚掀起一半窗帘,看着已成夜间诡林的外景,问:“对了,你那情人……”   “不,现在该称为丈夫了吧,怎么没陪着你一起过来呢?”   “哦,本来是一起来的,我想着他自己也不适应那场面。”   答到一半,忆起来时的情境,船长的面色不由古怪了些,顿了好一会儿后才解释:“但是才要出门的时候,他被长辈们拦下来了,说是要好生考察考察。”   “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长辈口中的考察,很多时候,并不是兵戎相见的问答,或是刨根挖底地要履历,而更可能只是在……   沉默地对望。   是的,凯因的处境就是如此,且已陷入僵持好一会儿。   双手放在膝头,腰背挺直,重又将身为军人的坐姿完美再现,哪怕过往,他也能保持这状态一日不变。   更不用说,是在被魔鬼伟力,改造完身体后的现今了。   可就算如此,青年仍觉得,肩头仿佛压上了一座山,压得他从里到外有些酸痛,甚至额间都有了冷汗。   造成这一切的主因,自就是桌对面十数位排坐的老人。   特别是为首的,被称为“雪狮子”的戴蒙德船长,他那冷冰冰的,刻意挑刺般的目光,简直就像一把刀。   要把他穿个透心凉。   在这一刻,凯因才算有了同感。   才理解船长在面对自己父亲,与费德罗爷爷的审视、催婚时,究竟承受着怎样的“痛苦”,与无奈之感。   于是他表面冷肃依旧,挑不出毛病,内心却不住祈祷。   快些回来吧,船长,要不然……   我可就撑不住了。 第642章 不愧是纳伦的儿子   再长的沉默也有尽头。   只是凯因没想到,打破这种状态的,并非是罗伊归来,于是困局自破,而是为首的雪狮子突兀开了口。   “我们知道你做过的一些事。”   自“考察”开始, 戴蒙德船长第一次,将目光从青年面上移开,转而看向身前酒杯,看着那猩红的酒液。   “确切说,只要是在能眼见的领域,我们一直都在观察你,观察你够不够资格,担任小罗伊的副手……”   “当然,到今夜,这方向自该改为,能不能成为她的丈夫,虽说性质不太一样,但于我们而言并无区别。”   说到这,似是想释去复杂心绪,雪狮子一口饮尽了杯中酒液,长舒口气后,才重又添酒,同时接着说。   “说老实话,开始听到你身份时,我们这些人都很抗拒。”   抬眼看向认真倾听的青年,戴蒙德本冷得像冰面的脸色,终是缓和了些:“但你不必因此多有顾虑,我们不喜欢你的原因,同你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关联。”   “而只是因些……历史渊源?”   听着老人的解释,见他没就此,细细翻旧账的意思,凯因颔首以示理解,因为过去的自己也曾是如此。   因所受教育、家国历史,当初同所有奥兰军人般敌视海盗的他,同样想不到,自己会爱上原本的宿敌。   对这些杰拉德船长的旧友、追随者,至少也参与过数十年前,那世纪之战的老人而言,要接受他这位“雄狮之子”,成为罗伊的副手甚至丈夫自然很难。   但从解释,与对旧事的带过,能看出老人们也在适应。   适应他的身份,与二人的未来。   见青年点头,雪狮子自不再多解释,而是语锋一转:“我之前说,我们一直在观察你,且知道了不少事。”   “那么到今夜,我们得出的结论,想给你的答案是……”   “你很不错,不愧是纳伦的儿子。”   在说这句话时,戴蒙德船长,与身旁老人们的面上,都看不到对那位总督的敌意,有的只是些微感慨。   在数十年前,在光辉灿烂的前代,如果说群岛的领航人,是杰拉德船长,相较他黯淡许多的诸位传奇,与坚定地追随着他,以红胡子为首的大海盗们。   那么与之相对,能在那时代,抗衡这庞然浪潮,甚至一度压制群岛,逼得海盗们摒弃前嫌联手的……   就只有带着奥兰帝国一扫颓丧,重回黄金时代的三人。   也就是老皇帝、纳伦与费德罗。   而相较令帝国重又强盛的老皇帝,与兼顾情报、“清扫”工作的黑暗总督,纳伦无疑是群岛最大的敌人。   史无前例的强敌。   甚至在当代,知晓旧事、内情的数位传奇无不觉得,若非那时出了杰拉德这位新代魔鬼,若非看似不管事的大船长,是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守律者。   那一役,该是帝国赢了。   世界格局自也尽变。   因而,对于那位被视作,是杰拉德船长宿命之敌的帝国重将,他的追随者们,敌视的同时也不免敬重。   不愧身为其子这句话,自也是绝对的夸赞。   “我们到底老了,偏居一隅太久,所以能知道的,大多是群岛内事,一如在你的指挥下,人鱼号击沉了康斯坦丁号,而黑皇帝所罗门,也是死在你手里。”   雪狮子的讲述仍在继续,同时也不忘回忆那时的心情。   “当然,在得到这消息时,我们最多也只承认你有能力,真正让我们改换心意的,则是最近才知道的事。”   “你能杀死塔林·邓普斯,并取而代之成为传奇,我们这些老家伙很钦佩,自不会再扯你够不够格的无聊问题,但我们更重视的,是你隐在其后的心意。”   “无论是为小罗伊复仇、出气,而向魇王号宣战,还是为她直面大船长,你对她的情感都不该再被质疑。”   “哪怕我们也没资格。”   轻轻摇头,雪狮子喟叹说,嘴角终于多了抹释然的笑。   传奇的上位与逝去,对群岛而言,都是不容隐瞒的大事,就算魔鬼、旧事不能暴露,也得有确切原因。   两日前,随着大船长退位一事落下,死寂大三角中的部分真相,也一并传开,自也包括两位传奇之死。   理由很无趣,无非是阴谋、意外,又或是惊人的内战。   传奇交锋本就少见,因为那会引发的问题太大,就算有人能胜,必也损失惨重,更可能遭受余波反噬。   但这,却是唯一能让海盗们信服的解释。   当然,这牵扯进四位传奇的风暴,自有专人编绘故事,尽可能地抹去破绽的同时,也将影响降至最低。   而在那后续传出的故事中,深海船长伏击罗伊,将人鱼号逼入死境,并最终死在回心转移的里奇,与她新任大副的联手下,自是费了浓墨重彩的一段。   就连凯因、罗伊,先后对质大船长,也有些片段传出。   不过自是内部有意而为。   “但说到最后,能力也好心意也罢,还是我们在内,任何人的看法都不重要,小罗伊喜欢才是最关键的。”   “毕竟,她要决意和你完婚,我们再不乐意也改变不了。”   “你们提前办完仪式,不就是明证?”   听着雪狮子无奈的话语,与其余长辈会意的笑,凯因再能扮冷肃,面色也不自然了些,心想确是如此。   但还不待他思绪飘远, 回忆一路来,少女那些说一不二的决定,就只觉眼前的画面,忽地恍惚了一阵。   原来是不知何时,坐在他对面的老人们,都举起了杯。   遥遥对着他,意思再清楚不过。   见青年有些慌乱地举起杯,老人们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虽说年纪都大了,可他们到底是恶劣的海盗。   自不像帝国或联邦的老贵族般绅士。   “那么,考察结束,新婚快乐。”   戴维德船长微抬了下酒杯,微笑说,后带头仰首饮尽。   于是,当罗伊终于带着老板娘回到剧场,来到烛光迷蒙,摆满酒桌的主表演台上时,第一眼所见,就是青年与老人们推杯换盏,其乐融融的灌酒场面。   看着毫不在乎辈分,面色通红,皱纹都舒展开的长辈们,船长不由扬高了眉,不知道这是怎么个情况。   倒是她身旁的塞西莉亚,并不多惊异,看着与记忆稍有出入的青年,轻笑说:“看起来,他也为你……”   “改变了不少啊。” 第643章 婚宴   送塞西莉亚落位后,罗伊就朝那热火朝天的酒局走去。   费了好大功夫,她才将正遭受着,长辈们“车轮战”的副手拎出来,并将个个老人哄得眉开眼笑心满意足。   而后,二人就各拿着只杯,开始婚宴例行的敬酒流程。   同长辈们遥相致意,饮完杯中浅酒,船长在留下句“别喝昏了”的告诫后,就带副手绕顺时针寻下一桌。   途中,她瞥了眼,不知经受多少杯烈酒的洗礼,可脸上依旧只有淡淡红晕的青年,忍不住数落起他来。   “你说你也是,和长辈喝个酒还作弊。”   罗伊很清楚老海盗们的酒量,知道照他们先前那灌法,就连她怕都得倒,更何况是还不如自己的副手。   可先前,若不是自己解围,那些满脸通红的老爷子,怕都得被他喝趴下,这自然不是因为他酒量飞涨。   而是因为在暗中,引动伟力解酒,或是强自保持清明。   在船长眼中,这自是极严重的耍赖行为。   闻言,凯因轻咳了声,不知是下意识平息了魔力,还就是有些不自然,面上的红晕,骤然浓郁了许多。   “可你还没回来,我就喝得人事不省,这也不太合适吧。”   “后续流程不都进行不下去了?”   副手解释了两句,只是某些心里话,还是自觉地没说。   因为就他看来,不知自己酒力,老人们就或恶劣或热情地灌酒,怎么想,都嗅得出些“私仇公报”味道。   或是过去遭过他父亲的罪,有机会,自要好生折腾他,又或者,虽已恭喜他新婚快乐,但在心底……   仍对掌中明珠被拐一事,稍觉不爽。   白了面上像写着“我有一百个理由,不说你也该懂”的青年,罗伊轻哼了声,虽仍不满意,但也没再追究。   敬酒的流程自很顺利。   旧船员们无不真切地祝福,胆大的,还开了些适度的玩笑,就连不能饮酒的骷髅们,也象征性举了杯。   是的,不止寻常客人。   这场虽该被称作内部聚会,却无比盛大,近乎占满了整个剧场的晚宴,就连骷髅与水鬼,也都到了场。   海妖之流的神异生灵自也一样。   塞壬照旧抱着猫,同原人鱼号上,关系还算比较近的权利人物们坐于一桌,认真听船医说着家乡趣事。   虽已能被船员们眼见,可却依旧不亲外人的幽魂,坐在古剧场看台最高的那列,仰首眺望着清湛星空。   不时有风流自天而落,吹得桌案上的烛火轻柔地摇曳。   那是正抒发着相逢未久的喜悦,体型虽已有不小差距,可仍像过往般,先后追逐的爱尔菲与尼德霍格。   自陷入魔鬼所设的宿命以来,罗伊真的很少能,体会到今夜般的放松温馨,尽管这像是暴雨前的宁静。   当然,除却随巨舰一道归来的人们,与曾同水鬼们相处过一段时间,后在希帕利亚下了船的旧人们,其余的参宴者,对这些怪物般的异族仍有些抵触。   直到从负责解释的专人口中,得知它们都是船长的朋友或追随者,海盗们眼中的隐惧、警惕才算消弥。   取而代之,是毫不掩饰的好奇,与对罗伊的难抑崇敬。   毕竟,过往的金瞳魔鬼再了不起,可也不能号令这样一支怪物军团,甚至还养起了巨龙这般神话生灵。   简直比那些海盗间流转的传说,还要更惊人奇诡得多。   因为那只被放于,现被用作厨房的,原化妆室中的羊角,最上乘的美酒美食,又或是海盗们更习惯的朗姆,被源源不断端入宴会,令氛围更燥热浓烈。   逐渐熟络的客人们,更随意走动,拉近着因船长,而被接连起来的联系,甚至同骷髅军人打起了木牌。   唯有那些暴戾著称,不多理智的水鬼们,显得与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兀自安静着,撕扯着身前的海产。   就算面对罗伊二人的敬酒,也更多是闹出些乱子,不是酒液穿透了身上窟窿,就是不小心钳碎了酒杯。   对此,船长与副手相视苦笑,自不再做这种无谓的努力,而是添上些酒后,向这片“静区”的深处走去。   在坐满水鬼的桌案的包围圈中心,有一桌只坐着两人。   “我说你们俩,这么热闹的日子,干嘛还缩在保护圈里?”   罗伊带着副手走近,看着虽不独身,但却依旧像是,扮演着孤独与绝望的少年少女,带着调笑意味问。   “在海上还没过足二人生活的瘾?”   虽说这是自大三角分离,回归群岛后第一次见船长,但里奇却不显生份,耸耸肩说了句“她不习惯”后,转而问:“倒是你们,这进展速度是不是太快了?”   “这才两年,该发生的就都发生了?”   听着少年那略微不满,就像自己给他寻了个后爸般的语气,罗伊撇撇嘴,辩驳:“什么叫才两年,较海盗一贯的急性子,这都慢了,何况我俩情投意合。”   来到里奇身侧,同他随意碰下杯,饮尽杯中酒液后,船长俯下身子,在他耳畔轻声问:“我说里奇……”   “都这么长时间了,你和她不会还……什么都没敢做吧?”   虽说罗伊刻意压低了声音,且剧场中酒杯碰撞、歌唱,高声要求上菜的呼喊此起彼伏,实在不算安静。   但处在水鬼们的相对“静默”圈中,她的声音还是徐徐传开,清晰落在了身后的副手,与近旁少女耳中。   于是本自顾自喝着酒,似不想看少年与他前任船长打趣画面的薇薇安,动作顿时一滞,旋即微偏过头。   自是三人看不到的另侧,不知是不是想掩盖微乱目光。   而一向冷漠视人的里奇,听到这话,面色也不由精彩了些,然后对直起身,得意笑着的船长恼火以视。   “你有没有搞错,我还没成年呢。”   闻言,罗伊笑容一僵,暗自盘算下,发现就算照帝国的规定算,对方确也还差个把月,才能年满十八。   但一向不认错的她,自不会因此道歉。   “就,就算没成年又怎么了,我们可海盗,海盗好不好,再说你不就差了一个多月,像本船长当初……”   忽地卡壳,发现在婚宴上,提自己那些光辉事迹似乎不太好,船长心虚地退了步,讪讪地改换了语锋。   “反正我和你们说,你们要真有那心啊,趁着还没离岛,赶紧偷摸着去大教堂,找卡佩爷爷登记下算了。”   “你也知道他最开明,而且我听说,他过去也替许多……‘特殊’的伴侣做过见证,正好符合你俩的情况。”   又提了些老主教年近暮时,此次离去,归来不知还是否健在,可谓过期不候之类的话,船长就带着凯因溜远、玩乐去了,只留下沉默对视的里奇二人。   片刻后,薇薇安似有意动问:“在这不用成年也能成婚?”   少年想了想,发现圣教对年龄这方面,确实更宽松,就算离帝国法定年龄还差些,该也没问题,于是点头:“应该是,就算要,卡佩爷爷也不会追究的。”   “怎么,心动了?可你不是说,等诅咒消除再考虑这些?”   听着里奇的笑语,少女微垂眼帘:“不说诅咒到最后也未必能解除,此次远行,连回不回得来都说不准。”   “更何况……我很羡慕她。”   薇薇安微哑话语间,虽没明确提一句,可意向却再清晰不过,而那个“她”,自就是被温馨包围的罗伊。   过去不曾说过,可自己一直都很羡慕她。   无论因为少年、女士对她的重视,还是她所处的环境。   听出少女话语中的些微酸意,里奇苦恼而无奈地笑笑,说自己不是说过许多次,以后眼里只会有你吗。   见薇薇安仍心不在焉,少年只得故作惆怅地叹了口气,而后迎着她像要“吃人”的怒视,轻笑声后从命。   “好了,你想我们就去呗,不等用天亮……”   “待会儿就动身。” 第644章 考虑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婚宴也不可能真的进行一整晚。   故而,当敬酒结束,当祝贺落尽,热闹了大半夜的剧场,终又冷清了下来,人们三三两两地告别离开。   或回雄城暂居数日,后重又投入属于自己的生活,更忙碌些的,像要统筹生意的老板娘今夜就得上船。   骷髅军人、水鬼们是最后走的。   它们在巨龙的引领下,相继走入迷宫般的密林,向内海而去,至于本该负责自家船员的里奇二人……   早在婚宴开始不久,就消失无踪了。   不知是否应了罗伊的提议。   “送客,送客!”   伴着寒鸦的鸣叫,与末尾的骷髅军人,隐没在甬道尽头,整座古剧场中,就只余下船长二人与爱尔菲。   “真是不容易啊。”   有些疲累地伸了个懒腰,船长带着副手走下表演台,一面苦笑说:“这还是来的人,都是我熟人的份上,而且大家都是海盗,不多讲究,真难想象……”   “要是真回帝国办次婚礼,用以宣诸世人该有多麻烦啊。”   不用多猜,到时候来的,大多都会是奥兰的皇族、权贵,或是联邦的各式代表,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疼。   “船长你要是不想,回去后,自家人聚聚也就行了,其他方面的话,通知一下就好,自有专人会去处理。”   随着少女登上看台,来到最高席位,凯因轻声提议着。   而他口中,所谓的“自家人”,自是如今以他父亲与费德罗为首,霍华德家族与加西亚家族的主系旁脉。   “其实也没什么想不想的,说到底,还是看你想要哪种。”   来到最高处,罗伊转过身,倚着修复后光滑如初的矮墙,眺望烛光迷蒙依旧,却已无半分人气的剧场。   夜风或透过甬道,或自上空吹来,吹得烛光餐布摇曳,空瓶空杯滚动,配上残羹冷炙显得无比的寂清。   当然,这乱糟糟的景象,明日会由国王酒馆派人清理。   这是承了那位门罗先生的心意。   “在我的地盘,你事事依着我,那么反过来自然也一样,对于奥兰,甚至三方而言,那婚宴越盛大越好。”   “至少以后,哪边有人想翻脸,动心思前也得想想我们。”   听着船长的分析,凯因沉默想了想后,轻轻地“嗯”了声,知道要尽可能平缓局势,那确是很好一步棋。   虽然过去,二人都各自敌视群岛、帝国,若有机会将对方从世界版图上抹去,都绝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但现今立场不同,看法、想法自也改变。   对此时的他们而言,双方间若能避免战争自是最好的。   “为此……我有个考虑。”   得到青年的认同,知道他想法的罗伊,不再去看那“凄清”冷局,而转了身,双臂撑在矮墙上望向远方。   同样转身,望向少女看着的,被林影树梢遮蔽的海岸方向,凯因饶有兴致问:“说说看,怎么个考虑法?”   “我处理政治向来不行,你要觉得走不通,可别笑我啊。”   看着夜色渐淡,泛起鱼肚白的天幕,少女警告了句,得到保证后才说:“我曾看书上说,如果很难解决内部矛盾,可以选择把它向外转移,就好比扩张。”   “像在历史上,帝国的十数次外扩,大多都是为这目的。”   “那么……我们不妨将现世看作一体。”   听到这,本打算将罗伊不成熟的提议,当故事听的副手,面色一凝,下意识认真起来:“意思就是……”   “将群岛、帝国与联邦中权力者的注意力,都引向别处。”   “就比如说……诅咒海?”   知道凯因在这方面远胜自己,对他能瞬间捕捉到关键,船长并不意外,微微颔首:“对,我就是这意思。”   “你想啊,凯因,你不是拿到了埃癸斯?这样一来,拦在东面的世界之壁——风暴角,就已经不是问题。”   “诅咒海自然也就成了,似于千年前南方群岛的新世界。”   “且那片海域,可能远比已知海图,都要广袤精彩得多,就更不用提,还有先祖曾说过的那个东方文明。”   “相较诅咒海,与那神秘文明而言,帝国、联邦与群岛,就算记载以来一直都有摩擦,但终归同属一方。”   “当有外界冲击,或是崭新疆土需开辟,自会相对团结。”   说着,似觉得自己的想法太天真,缺乏足够的说服力,罗伊的声音低了些,心虚补充:“再说近代来,奥兰和普诺拉战事初止,关系也难得地和缓许多。”   “我想着……能不能寻个法,把群岛和帝国也拉近一些,不说摒弃前嫌吧,至少能看得到有合作的希望。”   “然后,再,再……哎呀,反正你懂的。”   副手一直沉默,也让船长以为,自己说的真是荒谬至极,自古敌对至今,甚至数十年前还开展过争世之战的两方,想合作谈何容易,于是匆匆结了尾。   “喏,这就是我的考虑,你笑吧。”   连自己都觉着有些可笑,罗伊叹了声,有些自暴自弃。   “不,这想法很好。”   到这刻,凯因才如梦初醒,声音渐大。   “啊”了声,船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微怔地转过头,但迎来的确是个大大的拥抱,以及兴奋热烈的吻。   缠绵了好一会儿,直到呼吸都有些急促,二人才分开。   “我刚才没听错吧?”   虽然对副手少有的主动很惊异,但用手指轻点了下唇后,罗伊还是将主要心神,放在他先前的回应上。   “当然,船长。”   搂着少女的腰,带她望向远方,望向渐被暖光占据的天际,凯因蔚蓝眼眸中隐现激动,就像真看到了新世界:“只是要做到这些,还有太多细节要完善。”   “必须要一步一步,稳定地推进,而且还有一个大前提。”   伸出另一只手,挡去些光芒,透过指缝望着耀阳,副手沉默了会儿后,才沉声说:“那就是诅咒海……”   “真能成为那样一块儿大蛋糕。”   微眯着眼,注视着醒来的世界,罗伊了然地笑笑:“哦,那问题就又绕回来了,我们得先解决掉爱德华。”   “是,一片无主的海,才是吸引那些政客目光的好诱饵。”   凯因点点头,后微笑着下定论:“更何况,那魔鬼……”   “又何尝不是个足够大的目标呢?一个……”   “让现世同仇敌忾的威胁。” 第645章 传奇会议   朝阳攀上天幕,继而化为盛日。   自此,天穹上再寻不出,丝毫蒙眼黑纱般的夜色,而落于群岛的风暴,与围绕罗伊二人的温馨都结束了。   与圣地同名的城市归复平静,修葺一新的古剧场,也重回空旷,再看不到婚宴的残留,自也不见了人影。   而一场事关未来世界可能模样的盛会,则在秘地中召开。   新上任的大船长,现今的四位传奇与各自副手尽数到位,当然,金瞳魔鬼的大副则“照例”同她相邻而坐。   “你说。”   面容平静,却一脸疲意,像在过去数日中忙掉半条命的维克多,看着罗伊高高举起的手,有些头疼地说。   尽管青年没有辜负那位老人的信任……或者说他的一次,根本就是随心所欲的选择,在知道对方不会回心后,就在极短时间内,接下了所有平定了所有。   但那突来的,像世界般砸下来的压力,仍让他心力憔悴。   “我想在会议开始前问的是,我们的新任大船长大人……”   看着维克多身下坐的,自长桌另侧搬过来的高背椅,罗伊板着脸,强忍笑意问:“属于您的王座去哪儿了?”   闻言,青年无奈摇头,赶野猫般摆摆手,宣布会议开始。   显然没兴趣、精力陪她耍怪。   会议的前段内容,并没太多新意。   无非由专人送入情报,向众人转述了群岛近事,还夹杂着如何解决遗留问题的讨论,一如对夜幕恩佐、深海船长所留财富、势力,与残存影响力的处理。   若在过往,那位置上的人没换,这种事根本不会重点谈。   那位挥挥手,于是万事皆宁、风平浪静。   当然,暗地里传奇们还得做苦力。   现如今,席位换了一半,处事方针自也因人而变,维克多早已备好方案,只需众人提出意见或点头即可。   甚至不需罗伊等人动手。   因而在讨论过程中,基本都是青年一人面无表情地念,其余众人面无表情地听,又或者根本就没心思听。   而相较那些事宜,船长更在意的,反而是来送情报的人。   这可不是什么好活计,过去那位老人没有选定代行人时,这事就是她或里奇做的,后来才交给了维克多。   现在则又换了位戴着眼罩,笑眯眯却仍不减暴戾的男人。   也就是罗伊的旧敌兼熟人,此任大船长的亲生父亲……   独眼船长,雷克斯·瓦伦。   用他不顾会议,偷摸着告诉少女的话说,他之所以放弃虎鲸号,来做个“邮差”,自是为了弥补过去亏欠。   亏欠那位青年的陪伴与照顾。   这是理所当然的答案。   罗伊自见到他的那刻起,就已猜到,只是从这位,过往无羁的大海盗口中听到时,仍有些不清不楚的酸。   不知是为自己,还是那个死鬼。   情报阅尽,方案落下,伴着“邮差”退场,会议换了风向。   接下来就是仍无新意,却足够庄重,让一向不着调的罗伊,神情都肃穆了起来的,凯因的传奇就任仪式。   在众人沉默的注视中,副手站起身,将手按在了传递来的,海盗法典上,一字不错地宣读完了承位誓言。   于是名为雄狮的海盗传奇,自此现世。   是的,封号到最后还是没改,且就连封地他都没有接受,而是同过往的里奇一般,直接入主了亚德里斯。   做完这些,盛阳已西移了许多,光芒也随之黯淡了下来。   “那么,这场会议就到这里……”   说尽事宜,完成仪式,这数年也未必会开一次的传奇会议,自然就该落幕了,众人也将踏上各自的旅途。   “等等,我们俩还有一件事情,想要征求一下诸位的意见。”   只是出乎其余人意料的是,还不等维克多话音落下,少女就微笑着打断了他,片刻后凯因也微举了下手。   见状,青年前倾的身子,重又坐回椅中,而后示意她说。   “把诅咒海和关于爱德华船长的事……都知会帝国和联邦?”   听完罗伊二人相互补充完的念想,木屋中陷入了短暂的安静,而后首位的青年紧皱着眉,难以置信地重复了遍,旋即看着二人试探问:“你们没在发疯吧?”   乍一听这提议,就连站在少女这边的里奇都觉得太荒谬。   为了保守那些秘密,群岛,或者说曾坐在这木屋中的世代传奇、守律者,不知付出了多大的心力与牺牲。   为的不就是将那一段惨剧永埋,并防止某些有心人……   为力量、权势,或更大的野心,而支持魔鬼或与之交易。   而现在,罗伊竟打算将其公之天下?   这除了给群岛与她竖敌,或给奥兰可乘之机外毫无益处。   “当然不是任由消息随意传播,而只是将其作为一条引线。”   罗伊敲了敲桌子,看着维克多的双眼,认真地说:“维克多,以你现在站的高度,不会看不出这个方法的可行性,只要有足够的利益,权力者们就会让步。”   “当魔鬼伟力退却,神明意志散尽,当一切诅咒与恩赐无踪,群岛就不可能再像以前那般,只凭蛮力……”   “就压制文明前进的步伐,数十年前的战争就已说明一切。”   深吸口气,稍稍平复下情绪后,罗伊环顾小木屋,沉声说:“是,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那次是我们赢了。”   “但那时有我父亲,有老爷子坐镇,能再险胜一次奥兰,可以后呢?我们不可能永远沉溺在超然的力量中。”   “我不想一切以爱德华为始,后又以他的痕迹尽逝而消亡。”   近千年前,她的先祖何以战胜,自旧历后崛起,最鼎盛时期的古奥兰帝国?不就是借了女士的无上神威。   而后,又依凭自命运走来的猫,欺瞒神明所得的伟力,筑造起了庞大的海盗王国,这才有了群岛的辉煌。   此后的岁月中,虽同帝国、联邦一道,驱离封印了那魔鬼,南方群岛却依旧无法摆脱,他所投落的阴影。   守律者的诞生,是为监察魔鬼一脉,又何尝不是为群岛的存续?海盗中的伟大者们更为此同神明订了约。   但就如罗伊对那位老人所说的,魔鬼的诅咒已到了尽头,待那位海盗之王闭目,世上就再不需守律者了,可换种说法……又何尝不是再不会有守律者了?   魔鬼将死,女士将去,伟大之人的血脉也终将彻底淡去。   到了那时,群岛又该如何自处?   历经了如此多的风雨,众人早已知晓那些辛密旧事,尽管不情愿,却仍得承认,少女稍悲观的看法没错。   群岛强大自由、无所畏惧已很久,可终究要正视这些事。   正视文明终将驱离野蛮。   哪怕在他们生前,这一切不会发生,可也不过时间问题。   而罗伊想做的,自是在永远眠去前,为视作家园的群岛,为近人以及可能有的孩子,寻一条温和的出路。   让现世在交流中……“融合”。 第646章 最终人选   话已至此,少女心意自落在了实处,而不再只是虚妄幻想。   而面对这提案,面对那稍悲观话语下,隐着的难掩真相,场中众人都保持着沉默,不是以此拒绝而是……   默认。   摒弃各自间的关系,摒弃那些位衔,木屋中的众人,也仍是足以记入史册,被后世添以了不起之名的人物。   就算对政治相关问题并不了解,也不妨碍他们看清,群岛将面对的未来,故只片刻他们就接受并思索起来。   思考少女愿景的可行性,思考若要实现最好从哪方面下手。   因而,这项提案甚至没经历,惯常的举手表决过程,与大船长的一票通过、否决权,就进入了落实的阶段。   “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罗伊船长,说说你的具体想法吧。”   目光扫过屋内,看着若有所思,并不打算提出异议的传奇们,维克多对一副胸有成竹样的少女微抬了下手。   人多,思维广度会更宽阔,想出解决的方案或是奇招的可能也更大,但都没有直接询问提出者来得更便捷。   毕竟,罗伊再不着调,也不可能在只有一个模糊概念的情况下,就抛出这想法,继而等着开会讨论出结果。   若是那般,众人心意可能就会转一转了。   见状,罗伊微微颔首,迎着道道深沉的目光站起,开始讲。   当然,虽说早已记下了演讲稿,但人们还是有些高估了她,在这方面的悟性,她真就只提了一个大概方向。   至于具体与细节处,自都是凯因的手笔。   “不用说你们也该知道,这必然会是个,非常漫长且艰难的过程,可能要用上数十年时间,甚至也许到我们合目,它都未必有机会,演变成我们希望的那样。”   “所以,我们只着眼现在,不看将来,能走得多远就走多远。”   “权当是尽力而为。”   头一番话定下基调,看到众人点头后,罗伊才接着说:“不看全局,只顾主要方向,那么这事就不多复杂了。”   “我们要做的,只是告诉帝国与联邦,远方有个崭新的世界。”   “有快大得吓人的蛋糕,等着我们去分。”   似要加强说服力,船长下意识轻拍桌子,正色描绘了一个景象:“你们想想,当这个付出与回报比,可能比占据整个现世,都要来得巨大的蛋糕现身时……”   “那些政客还舍得移开目光吗,怕是奥兰军方都不愿侧目吧。”   “当然,光有蛋糕还不够,就算能暂时填满那些家伙的胃口,也不可能让他们稍微放下警惕与成见,但……”   说到关键,罗伊骤然一顿,语锋自也随最后的那字而瞬转。   而看着这幕,坐在她身侧,一直仰首注视着她的凯因暗自点头,心想她虽对这些方面毫无敏感度,但至少在演讲,在情绪与对人心的把控上已然颇具风采。   或许以她的性子,不适合坐最高的交椅,但她能够说服人。   说服在场的传奇,与更多阴影中的高山。   这就足够了。   “我们,可不只有这个筹码。”   伴着船长轻柔、信心十足的话语,那远隔整片诅咒海,蒙着神秘灰纱的东方文明,终于再次进入众人视野。   “就像群岛前人们留下的警言,越是动人的宝藏,往往就伴随着越巨大的危险,我们的这块蛋糕自也是一样。”   “自封印落幕,魔鬼死去那刻起,诅咒海就会成为真正的无主之地,我们想要,远在天边的东方国度也想要。”   “那么,我们与那素未谋面的文明,就会有利益冲突,想要调和,难度自比内部团结……要大上不知多少倍。”   “哦,对了,我们或许更该担忧,它会不会连我们也想吞下。”   “届时,很多事都会变得顺理成章。”   少女的演讲结束,木屋重归安静。   但其中人们本带些犹疑、思索的眼神,却已然清亮了许多。   当一张笼罩了整个现世,宽广得不见尽头的宏图,被细分开,落到可触的实处后,也就不那么令人恍惚了。   才真正有了实现的可能。   “到这可还不够,罗伊船长,关键在于这事该落到谁身上,帝国与联邦中,究竟有哪些人有资格知晓或接受。”   听完少女的解释,维克多心中疑虑自也散去了许多,但就如他所说,她仍没给这个方案安上最重要的齿轮。   那么它自也仍是只具形表的外壳。   上不了发条,更动不了。   “感谢提醒,我们的大船长大人。”   对这问题,船长全无意外,只对首位青年促狭地单眨下眼。   既然将那宏图细分成了片片布帛,关于其核心的人选问题,罗伊二人自有答案,更确切说一整个早晨,除去拟定讲稿的时间,他们都是在讨论这最大问题。   最后得出的结论中,有资格负责事宜与转接的一共是四人。   “经过深思熟虑呢,我们决定下,世上有资格领衔奥兰和普诺拉,同群岛分蛋糕的,就只有站得最高的两人。”   “也就是帝国的小皇帝,和联邦无名实权的主人,雪莱先生。”   奥兰皇帝是理所应当的答案,而那或许在联邦平凡民众耳中,都显得陌生的称呼,自就是黑鸦会中的黑鸦。   雪莱家族的家主,巴塞洛缪·雪莱。   那是近代来,联邦中涌现出的,少有的铁腕人物,明面虽疏离于权力中心,受制于议会中的那些垂暮老人。   但暗地里,却拥有无人可及的威权。   传闻中,就连十数年前,联邦对帝国发起突袭的前夕,议会还拟定了一份调令,排除万难呈在了那位眼前。   而他一句轻飘飘的同意,正式拉开了这场旷世之战的帷幕。   同奥兰那位老皇帝正式交锋。   如果要在联邦挑出一人,作为这场盛宴的执刀者之一……   那么就非雪莱家主莫属。   而且这两位,罗伊都曾照过面,至少算得上认识,相互间亦不曾有仇怨,自然也是不多的选择中最满意的。   “而负责传达消息,且从某种意义上,替群岛监督的人……”   与副手对视一眼,看到他眼中的肯定后,罗伊轻出口气,知道自己先前说的该算不错,而后徐徐道出人选。   “我们选了纳伦总督,与安德森先生。”   “这就是我想说的一切。” 第647章 世事如沙   不出意料,最终人选就是那四人。   因为他们最适合,同时,也是最能维持局势平衡的基石。   至少是这间木屋中的平衡。   简单地提问后,维克多对坐回的少女,轻轻点头,看似问,实则陈述般说:“那么就由你们负责帝国那面?”   论出身论血脉论信任程度,由罗伊二人负责奥兰的事宜,负责同那位霍华德家主交接,显然是最妥当的。   而青年没说的后半句话,自是由他,与那位老人留下的“旧”势力,沟通安德森家族,并与雪莱先生谈判。   无论从哪面看,这般选择都是最好的。   维克多所表态的,本就是船长,早就预定好的事,自没否认的理由,微微颔首后,笑问了句他有没把握。   “安心吧,像这种大事,哪怕有一成可能失败我都不会接。”   青年平静地说,在这一刻,他的身上骤然多了些,寻常觉不出威势,不是作态,而来自于水面下的助力。   大船长也好,守律者也罢,从来都不只代表一位帝王般的海盗,或是其权能、拥趸,而是种旧约的象征。   前代的伟大者与神明订约,承下监察魔鬼一脉,维护后世的责任,但这般重担,自不会只压在群岛身上。   曾参与过数百年前,那整个世界,与那位魔鬼的决战的人们,同样也在旧约之内,他们的后裔自也一样。   而安德森家族,就是自古存留下的,誓约的执掌者之一,其历代家主,自也是当代守律者最强大的助力。   当然,像那位家主般,处于明面的人物不过只冰山一角。   而那水上冰山,与深海中的庞然阴影……   都已落在了维克多手里。   “嗯,你有信心最好,不过记得把握住度。”   罗伊往高背椅中一靠,伸展了下身子后,慵懒地说:“毕竟,诅咒海究竟是块蛋糕,还是重现的地狱……”   “还得看我们此行的结局。”   “所以,在一切落定前,大船长你要做的,就是稳定住局势,而后将我们的愿景,透露一角给安德森先生。”   “不用太多,他一定懂,也许他知道的旧事比我们还多呢。”   “那么,散会吧?”   感受着少女投来的询问目光,其余人自然没有意见,而见状,才坐下不久的少女,又极利落地跃起身来。   伴着声清脆的掌声,与船长的托付,传奇会议就此结束。   “那么两位,群岛就暂时拜托你们了,我们要去赴一场约,想来……那定会是一场漫长,而又艰险的远行。”   “保重。”   罗伊话音落下,就转身朝木门走去,只留下洒然的背影。   凯因、里奇二人也相继起身,对首席的少年与“黑蔷薇”示意后,就紧随而去,带着听乏了的薇薇安离开。   看着被打开后,虚掩着的门,以及从门缝中透入的血色夕阳,维克多摇摇头,而后看向还留着的女船长。   “那……合作愉快?”   听着青年的试探,“黑蔷薇”笑了笑,直截了当地挡了回去:“这可担不起,大船长大人,再一方面说……”   “我也不擅长处理政务,所以啊,如果您需要情报,我可以无偿提供,但具体的执行,我就不打算参与了。”   闻言,早有预料般叹了口气,青年无奈问那她留下作甚。   “这不是看看……您有没意向,转让那枚没甚用的戒指嘛。”   木屋安静片刻后,响起声“你想也别想”,但那女船长,显然没那么容易放弃,于是试探又成了讨价还价。   距木屋不远的河流前,等候罗伊四人的小舟早已经就位。   事实上,在早晨谈论那愿景的过程中,她与凯因就已好航程,决意在会议结束后,就暂离这片温馨之地。   踏上那终末的旅途。   但到了木舟前,待三人都上了船,罗伊也没相随的意思。   她只背着手,微仰下巴,示意他们先回,至于自己,还是有些事放不下,要在远行前,再去见某人一面。   猜到罗伊要去见谁,凯因三人自没异议。   只有里奇沉默片刻后,在木舟离岸前,说了句“别吵了”。   毕竟,这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默然颔首应下,少女目送小船远去,直至没入密林,再看不见,这才轻巧地转身,朝着相反的那面行去。   似乎全不用分辨方向,就已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何方。   她当然知道该怎么走。   因为,在许多年前,她在普罗维登斯接受栽培时,最常待的地方,不是这会议室,也不是雄城中的教堂。   而是座更破败、萧条的木屋,也是那人唯一在意的财产。   哦对了,少女一直心心念念,曾打算带着丹尼尔,一同去偷酒的酒窖,也正是坐落在那座木屋的正下方。   不过看来,没有机会了啊。   情绪有些复杂地想,罗伊踩着渐浓暮色,跨过溪流走过林荫,不多时就到了目的地,来到了小木屋门前。   压下繁杂思绪,她仰首打量了它一番,觉得时光无情,有时却又过分温柔,以至身前的屋与人都不见变。   它还是原样,那人的面貌,也该与第一次相见时没分别。   但……   过去以为会永远如此下去的很多事,却都在不觉间变了。   如沙流逝,再抓不住,回不来。   明明并不紧张,明明已无需紧张,可在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前,船长却仍不由深深呼吸,后才伸出手去。   “吱呀……”   刺耳漫长的锐响后,门开了。   夕阳与少女一同进了屋,但只几步,就又停了前行步伐。   因为她已站在了,背对门的王座旁,站在了那个自顾自喝着酒,身前圆桌上下,摆满了空瓶的男人身侧。   在那些瓶子中,有许多的样式,都是罗伊牢记在心底的。   因为那都是举世无二的名酒珍品,连嗜酒如命的老头子,都不舍得喝太快的那种,她本打算全偷出去的。   可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不知是因为,再没机会喝上那些酒,还是别的什么,看着那些被暮意染红的空瓶,船长心里忽地很烦躁。   烦躁到有些胆大,甚至疯狂。   她一把夺过了,男人送到唇边的酒杯,上前将它放在圆桌上,后才站起回身,看着那张惯常懒散,仿佛永远也不会老去的脸庞,沉默半晌后不客气地问。   “喂,老头子,我问你,你真的……”   “要死了吗?” 第648章 交代   不知是不想理会那质问,还是意会错了少女的心意,男人没有抬眼看她,而只注视着圆桌上的空酒瓶。   “有必要那么暴躁?那几瓶酒,不过是用来激你下罢了。”   就像罗伊知道,若自己离开前,不回这旧时的“家”一趟,不搞清深嵌心底的疑问,那么此生都会遗憾。   王座中人自也猜得到,她一定会在登船前再见他一次。   因而他刻意挑选、饮尽的那几瓶酒,都是她过往最眼热,可却求而不得的珍物,想以此再逗弄她一番。   就像……逗弄一只猫?只是现在看来,效果不怎么样。   至于少女为何会回来,又为何会觉得,自此相错就是遗憾,在过往的他看来,无非就是些软弱的情感。   只是,现在他又不禁想,没有情感,还能称之为人吗。   一如那以天地为乐园的魔鬼,视责任远胜私情的自己。   还真是……无趣而漫长的一生。   “放心,这些不是最后的存货,事实上,那酒窖不止一层,你喝上一辈子都喝不完,以后那些酒就……”   “我问你话呢。”   男人懒散的话语未尽,罗伊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声音很轻,也很冷,只是最深处仍蕴着抹微微颤动。   同样是强硬到极点,甚至可以说没有丝毫尊敬的对质,可却与数日前,那间会议室中的情形截然不同。   不过是公与私的区别。   “哦,是啊。”   似乎没料到,她的态度会这么“恶劣”,在先前被夺去酒杯,与此时被打断话语时,王座中人都顿了下。   旋即在短暂沉默后,无谓地答了句。   于是院中再无话音。   直到本就觉人生无趣的男人,再耐不住这无趣的寂静,看了不知何时,握紧双拳仿若木雕的罗伊一眼。   而后,他轻飘飘说:“从它口中听了遍,自己又看了遍,你还有什么道理不信呢?明知故问没太多意思。”   “当然,你要想哭鼻子,我也不拦着。”   不管是不是,被男人恶劣的调侃激怒,船长终是不再僵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片刻后却又垂落眼帘。   是啊,她确没道理不信。   王座中人口中的“它”,自就是芒果,身为命运化身的它,可能会看错人心,却绝不会看错生死这种事。   且在会议室中,在现今,她都能从他汹涌如海的气息中,感知到那抹暮意,一如屋外愈发红艳的夕阳。   天近暮时,人亦如是。   但……   “可这没道理。”   罗伊终是说出了心言,相较如山事实,眼前人会死,还是如寻常人般老去朽去,这件事本身就没道理。   因为若摘去黑暗历中,与诸神共战的,人类的领袖们,他无疑就是史上最强,最接近那条路尽头的人。   是与魔鬼爱德华,同等层级的存在。   他所拥有的力量,代表的生命形式,已远远超越了传说中,所谓的永恒种,甚至能企及巨蛇般的诡灵。   只要他不想死,就能永远不死。   除非……他想。   “生老病死就是最大的道理。”   见状,男人往王座中靠了靠,心念微动,曾被夺走的酒杯,就又滴溜溜绕过少女,乖乖回到他的手中。   问出了答案,不,该说泯灭了最后的一点侥幸,知悉他确已时日无多,罗伊自不会再夺他饮酒的权力。   “生老病死?可是这些年来,您可一点都没有老啊,那原因呢,总不至是为了验证地狱是否真的存在吧?”   听着少女的低语,男人抿了口酒,悠悠说了句“那都是骗小孩儿的玩意”,后才解释:“我没老是因为不想老,因为那会很难看,至于不想违背法则……”   顿了会儿后,他轻笑了声:“说我是玩儿够了你信不信?”   连你自己都不信,还来问我。   默然想,对这搪塞般的回答,罗伊不发一言以示态度。   “好了,如果你要问,那这就是答案。”   王座中人摇摇头,敛了笑,说:“不要事事都往复杂了想,也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没什么阴谋在等你。”   “我只是尽完了责任,履行了承诺,顺便看厌了这世界。”   “毕竟,不管是女士、你父亲、你,又或是世上任何人,都没道理,让我把那些恼人的责任永远背下去。”   “就这么简单。”   闻言,罗伊明白了他的意思,明白世上很多事就是这么简单,却又无从转圜,后再不试图去改变什么。   而只是轻声问:“还有……多久?”   男人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毕竟,这问题本身似乎并无意义,但还是回答:“也许几月,也许一两年?”   “要是你动作够快,行动够顺利,我或许还能看上一眼。”   “看上眼属于你们的新时代。”   淡语入耳,罗伊有些飘忽的眼神,总算在一次深呼吸后,凝实了许多,旋即对王座中人点点头,追问。   “那遗……交代呢,你知道我会来,总该有要交代的吧?”   “说吧,我听着。”   对船长多余的用词转变并不在乎,男人手指轻敲着杯壁,想了想会儿后,说:“你不提我还真没记起来。”   “事情确实有,不过就三件。”   “第一,我留下的东西都归你了,虽然也就这破屋子,和酒窖里的酒,哦对了,那方石戒指可不是我的。”   “是女士的赐物,你要想抢过来的话,最好知会她一声。”   听着,罗伊抿了抿唇,淡声说了句自己才没有兴趣呢。   不顾她的表态,王座中人接着说:“第二件事有点麻烦,不过对你而言也不难,就是把那条泥鳅解决了。”   眨了眨眼,船长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口中的泥鳅,该是那名为“海德拉”的诡灵,好笑又没好气说:“这事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去做,问题是它现在在哪?”   “它如果铁了心要躲我一辈子,那我还真拿它没有办法。”   说完,罗伊就直直盯着男人,似乎知道他一定有答案。   “那家伙是从我眼皮底下溜过去的,我当然知道它在哪。”   面对这毫无营养的回答,少女没立刻追问巨蛇的藏身处,而是微扬起眉:“那你为何不干脆直接灭了它?”   “别和我说你没办法,要我看,这世上就没你做不到的。”   承认般“嗯”了声,王座中人微笑说:“我当然做得到,可问题是,你难道不该最想……亲手了结掉它吗?”   对此,罗伊无言片刻,后点了头。   这事确实该由她做,无论是因为恩佐与已逝船员们的仇,还是被追逐了不知多少里,亡命奔逃时的恨。   她都要,必须亲手报回来。   “那么,那孽种现在在哪儿?”   对于这终于问到点上的问题,男人只清清淡淡说了个地名,只三个字,却让船长不自禁地微微瞪起眼。   惊讶于那答案,更惊讶于,那诡灵怎么会如此的愚蠢。   因为那三个字是……   “风暴角。” 第649章 终结诡灵之法   “很惊讶?”   直到男人的轻笑入耳,罗伊才回神,微微颔首:“是有些,我奇怪的是,按那家伙的智慧不该犯这种错。”   “它很清楚,我去大三角是为了什么,因为它就是守门人,而在得到埃癸斯后,我的下一站就更不用猜。”   “是,也只能是风暴角。”   说到这,罗伊微蹙起眉,自语般说:“既然如此,它躲在那处就与等死无异,还是它自信于我不敢杀它?”   “所以想用这法子来激我?还是说……”   一声轻咳自身前响起,打断了少女絮絮的推断,王座中人像听得头疼般,揉了揉太阳穴,一面平静说。   “我先前就说,你小子老是想太多,不是事事都有阴谋。”   男人轻晃了下酒杯,看着翻覆的酒液,就像看到了那片永远被雷暴、风雨占据,难见天光的凶险海域。   “那泥鳅之所以会躲去那儿,是因为除了那片交界处外,无论现世,还是旧世,都再没有它的落足之地。”   “它被你打怕了,自就没了心气,不敢待在我的眼皮底下,也不敢进诅咒海,面对爱德华创造的畸形物。”   “这么一来,它不躲那儿还能去哪儿?”   听完,罗伊总算了然。   知道巨蛇一方面畏于眼前人的威势,而另一方面,照其现今的状态,别说迎战,可能连溺亡船长号的追杀躲不过,更何况,那死人船上还有她父亲在。   如此,那被雷霆笼罩的险境,自就成了最后的避难所。   “当然,你小子也别想着,那活了不知多少年的精明鬼,会乖乖等你找上门,它当然会尽可能地躲着你。”   “毕竟,风暴角只是代称,那边境的长度远超你的想象。”   闻言,少女眉头渐松,静静候着,一副“既然如此,你还不赶紧在合目前,把那些秘密都告诉我”的样。   也好让她有所准备。   见状,男人摇了摇头,似不满于她日过一日的不礼貌,但仍淡淡说着那险地真容:“你小时候听的传说都太片面,在我看来,和吟游诗人的骗局没两样。”   “风暴角不是一座高崖,也不是海图上,临近奥兰,分隔东海域和雷海的转角地貌,而就是那片海本身。”   “那泥鳅是挺大,可要在这范围里找它,同海底捞针也没分别,不过……现在的你真要找,应该也不难。”   只要逃不离这世界,那么身为规则裂片的巨蛇,无论行至哪处,都会留下痕迹,逃不过同为新生儿的她的眼,而这,也正是所有诡灵最大的缺陷之一。   因为它们太强,生命层级太高,在这世间就像是另类的太阳,若是在更早,没有威胁的时代自无所谓。   但诸神到来,文明诞生后,一切就不同了。   而到现在,除非再有像爱德华,或是身前老人般的存在,替它布置遮掩,令它重陷生死间的虚妄状态。   否则,它就逃无可逃。   “但你可别觉得,它就会一直待在那儿。”   看着知道缘由后,有些无谓的少女,男人自能猜到她的想法,淡声说:“你若不去管,等有哪天你解决完那畸形物,开始与爱德华正式对上的时候……”   “它肯定早就偷溜走了,不去极北极南,就是躲到东方。”   “到那时,可就真不好找了。”   明白对方的意思,罗伊点点头,保证:“知道了,在进诅咒海前,我会和它算完总账的,但问题是……”   “我该怎么杀它?”   这问的,自然不是怎样才能杀死巨蛇,而是如何避免,在它凋零殒命时,圣书中的巨浪灭世之景成真。   要想除掉那孽种,这是避不开的问题。   而就像少女先前所说,男人承认那样,他一定有办法。   “方法倒是有两个。”   说起此次会面最重要的话题,王座中人总算放下酒杯,手指轻敲着扶手,想了会儿后,才徐徐开了口。   感受着船长郑重起来,近乎肃然的目光,男人笑了笑,抛给她个“不用紧张”的眼神:“简单那个,就是直接用近乎规则的力量,把那家伙的生命力封住。”   “就像诸神做的那样。”   眨了眨眼,好一会儿罗伊才反应过来,这方法换个意思,就是眼前人到场,而后在最后时刻按死巨蛇。   是挺直接粗暴,但她很确信,照对方的懒性子,与一些说不清的道理,他绝不会随自己出海远征诡灵。   更别说是踏足诅咒海。   那么,这方法就是个看着漂亮,实则一戳就破的泡沫。   “那第二个呢。”   很自觉地掠过这个方法,少女微耷着眉,有气无力问。   “第二个也差不离,只是要借外力,借诸神所留的神恩。”   轻叹口气,罗伊有些捺不住性子,说:“道理我都明白,但您能不能说得再具体些,我该怎么借这个力?”   “难道要去寻女士,又或者,把我那艘新船给拆了不成?”   能与“神恩”二字扯上关系的,纵观现世,船长也只能寻出那位失势的神明,与巨舰中奥兰女神的余赐。   可要真有用,面对“海德拉”这般死敌,女士早就现了身,甚至说,在大三角中时,这破事就该落幕了。   见罗伊开始说气话,男人笑得更快活了,仿佛什么也没做,就看她自己挖个坑,还不知觉地跳了下去。   “小子,不然你再想想?”   听到这话,少女还真安静想了想,只是面上的不忿,随时间推移淡去,到最后,只余下不自然与尴尬。   “您,您是指埃癸斯?可那东西不是要放回黑崖上去吗?”   像要加强说服力,罗伊不忘补充:“对,我去见女士的时候,她就是这么说的,如果拿来对付巨蛇……”   “会不会太自私了?”   她这般说是担心,若那盾神力耗尽,推开诅咒海的大门,就会成为奢求,就算巨舰能渡其他人也无望。   这般,她会成为孤军不说,改变未来的愿景也会成空。   “哦,你说这事儿啊。”   而对此,王座中人只摆了摆手指,嘲笑她杞人忧天:“是啊,那些四处乱窜的电,是得靠你那面破盾去收,位置还得够高,可……未必得是山或海崖啊。”   “那条泥鳅的脑袋,不也够高吗?” 第650章 断去的枷锁,惊现的电闪   “还能这样?”   听着少女的呢喃,男人摊了摊手:“你过去的想象力呢,小子?如果说那片雷海,就是通往诅咒海的门。”   “那么,那片海中足够高,接近天穹的山峰就是它的锁。”   王座中人无甚情绪波动地说着,罗伊意外震惊,后又归复平静,认真听着,时光仿佛自这刻起倒流了。   回到了许多年前,小屋还是那座小屋,二人似也未变。   只是……想来这该是最后一课。   “唯一的区别就是,在那片雷海里,像这样的高处,不说过百,数十座总是有的,并不具有什么唯一性。”   “而这数十把锁,你只需要解一把,大门就会为你敞开。”   “就这么简单。”   最末的教导结束,少女同往昔般,自然地接过话:“既然如此,我要做的,就是把那孽种的脑袋当门锁。”   “把钥匙,与那些蕴着神威的雷与电,全都嵌到里面去。”   “让那家伙……成为真正的看门石像。”   见男人随意地点头,表示对她看法与悟性的认可,罗伊轻出口气,沉声说:“我明白了,那第三件事呢?”   先前对方就说过,要交代的事不多,一共就只有三件。   现今说了两件,重要性就从遗产的继承,一跃升到了,解决诡灵的威胁,那最后那件又该是多么沉重?   难道是近乎世界、时代层级的托付?   但就在船长心聚神凝,猜度着摆在这番交代最末的要求,该是怎样难如登天时,男人轻飘飘的话语就传入了她的耳畔,连带着的,自就是那所谓托付。   “哦,第三件事啊……”   听完她的问话,男人微仰起脸,看着红暖夕阳下,那张精致的俏脸,惯常深邃的眼中竟生出了抹复杂。   “伊丽莎白,你就代我……向杰拉德那个小子问声好吧。”   闻言,罗伊不由一怔,后久久无言。   因为那个别说是眼前人,就算一路走来都很少有人提到的名字,也因为这个特殊的,近乎儿戏的交代。   向那死鬼……问声好?这算什么事。   但尽管稍有腹诽,少女还是点了头,认真应下,捏了捏拳后,仍忍不住问:“您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交代述尽,照理按他们的立场、性子,都不再需多言,这场会面就该这般落幕,但她最后还是心颤了。   也许因为旧情、生死,又或者,只单纯想得到个答案。   一个不同于……罗伯特般的人的答案。   不知有没料到,在这场谈话的终末,还会听到这么个问题,王座中人扬了下眉,继而陷入了良久沉默。   直到罗伊以为等不到答案,想自觉地道别离开时,男人的眉才徐徐落下,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都收了回来,微耷眼帘似有困意,然后真如梦呓般轻语。   “放手去做吧,小子,我会看着的……”   “一直到最后那刻。”   “看着”是冷眼旁观,还是时刻照看,最后那刻是胜败,还是渐近大限,这短短的话语间有太多说不清。   但……其实也无需说清,因为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答案。   就像少女唇角的微笑,以及那番洒然,对长辈炫耀、邀功般的话语:“好啊,那您就擦清眼睛看仔细了。”   “看本船长如何凯旋。”   “吱呀”声起落,小屋木门开合,罗伊重又站定在门前。   仰望着艳到顶点,仿若火烧,连暮意都淡了许多的远天,她深深地呼吸了遍,只觉浑身都轻松了许多。   仿佛自此刻起,那些旧有的,无形的枷锁才真正除尽。   夕阳终归短暂。   不多时,燃烧般的重云黯去,暮阳也消失在尽头的海天线,陈旧的屋外没了纤影,内海也再不见船舰。   奥兰女神号,船尾甲板。   罗伊默然而立,望着垂落而下,像为整座普罗维登斯岛,都盖上了轻纱的夜幕,想着一位又一位或许已逝,或许仍存,可不久后却再也见不到的故人。   伊利亚斯船长、恩佐,与那位一直被唤作“大船长”,从未透露名讳,连海盗法典上都没相关记载的老人。   以及很多或平凡,或强大,构成了她整个过往的人们。   感伤有些许,更多却是坚定。   就像那位奥兰女神的代行人所言,命运就是选择,他们选择了她,而自己,也同样选择了他们与现世。   于是才会走上这条,女士口中的救赎之路。   想着,罗伊心间的感怀渐淡,恰时,身后响起了脚步。   一如过去无数次,不用回头,她就已知晓来人,只是相较以往,当脚步落定之时,她的腰间多了只手。   “别想太多了,我们会回来的,船长。”   听着副手的宽慰,少女笑了笑,旋即理所当然地说:“是啊,我们会回来的,没道理不回到我们的世界。”   这算是某种承诺,却更像是必胜的宣言。   语落,二人回身离了船尾,走入了驱散夜色的暖光中,而奥兰女神号与魇王号,也很快没入远方暗幕。   再寻不到船影。   时光如水而逝,仿佛只眨下眼,数月时间就又从指尖流走,两艘战舰漂浮在无光的海上,迎风暴前行。   算起来,他们自耀日当空的蓝天,驶入这风急雨骤,却偏不闻雷鸣,不见电闪的云幕下已有近二十日。   在这不见船影、陆地的海域中,时间与空间的概念都在淡去,入目的,就只有无际的海面与深沉雨幕。   除此之外,再没任何新奇的景致。   船长室中没有点灯火,一片漆黑。   相较于需要依凭工具,判断白天黑夜的船员们,房中的二人自能依凭伟力,亦或世界的反馈予以辨别。   从而保持足够健康的作息,尽管他们的身体并不需要。   可这再寻常不过的,自爱海中徜徉后,黑甜的梦,却并没同往日般持续整晚,而是被突来的电光打断。   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出现得突兀而密集。   炽白的电光透窗而入,将船长室中的景象照得纤毫毕现,而紧随而来的震雷,则惊醒了房中的人与鸟。   “怪物来了!怪物来了!”   寒鸦惊惶地扑动翅膀,叫唤起来,仿佛有什么诡物正从它的梦境,追逐着雷与电,一点点向现世爬来。   只是很快,它的尖叫,就因少女不耐的警告戛然而止。   见爱尔菲不再吵嚷,罗伊才揉着眼,自柔软床铺中坐起,也不在意因被褥滑落,现于电光的白皙肌肤。   “怎么了?”   听着身旁传来的,副手的起身声与问话,船长伸手按住他的肩,后轻拍几下,说:“没什么要紧事……”   “只是我们到了而已,到了诅咒海的门口。”   “风暴角。” 第651章 神血   风暴角不是山崖,而是海。   在听到那位老人说出这话时,罗伊对此并无太大实感。   直到那场被突兀打断,后又接续的黑梦圆满结束,她与凯因推门而出,穿过甲板上黑压压的人群,来到船首,看到那不该属于凡世的绝景时才算了然。   狂暴的水面,倒海般的乌云,骤急的风雨与接天的水龙卷,这般情境虽然骇人,却远不能令船长动容。   真正令她惊异,继而凝重的,是那些粗壮蜿蜒的闪电。   它们就像一条条残忍的,饿了无数岁月的巨蛇,不停自云海中探出身子,后朝着现世的一切狠狠咬下。   且非十道百道,但凡入目的海域,无不被电光笼罩,成千上万,乃至无可计数的电蛇一刻不停地落下。   这才是真正的天堑,相较此景,大瀑布实在太过温柔。   而且就同来之前,那人教的那般,从这些显然逾越了自然法则,充斥毁灭意味的闪电中,罗伊能清晰地觉察出,属于诸神的,连她都有些悚然的神威。   一如隐于安妮斯朵拉魔盒的灾厄,这些雷与电,该也出自那面名为“埃癸斯”的盾,是被释放出的魔力。   若能操纵,不,哪怕只是引导它们,那么除掉巨蛇,并压制它死后引发的灾厄,想来就不只是泡影了。   但问题是……该如何去引导?   暗金眼眸中,倒映着如织电闪,罗伊不由默然地自问。   关键无疑就在那面小盾上。   如果她只是想打开通往诅咒海的大门,问题就会简单许多,只需循着女士的意思,将它嵌入一座黑崖之顶即可,因为那些山崖,同是神明意志的具现。   能接受过往伟大之人的拜访,自也能接受后人的归还。   可现今情况不同。   她要将那该死的诡灵的头颅,当作是真正的高峰,这倒不是不可实现之事,但问题是该怎么激发小盾。   要是不依“神谕”,又该怎么做呢?   想着,罗伊不由忆起了,副手曾对自己提过的,他与深海船长的对决,那一战是埃癸斯首次展露峥嵘。   当然,也是自它现世后唯一的一次。   从那之后,无论二人怎样尝试,甚至是复现当时的情景,也再不能令小盾上的蛇发人面,睁开一次眼。   难道是不够用力?还是说,需要受多方面的外因刺激?   问题一个接一个,且都不是在短时间内,或者说站着干想,就有答案的,罗伊只好轻叹声后转过眼去。   本想先同副手商量下近日事宜,可移过目光她才发现,凯因的面色很是难看,就连身子都微有些僵硬。   他就那么远望着,一眨不眨注视着,自天而落的电闪。   仿佛透过这熟悉、惊怖的情境,回忆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回忆起了……数十艘帝国军舰覆灭的惨像。   那时,大海也像这般狂暴,电与火泯灭了所有的生机。   将他熟悉的人们尽数吞没。   但就在青年陷入回忆,难以平静时,一只冰凉柔软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掌,同时宽慰响起在耳畔。   “没事的,凯因,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我向你保证。”   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凉意,听着船长轻柔,却自信到近乎理所当然的话语,副手渐渐从那片暗幕中脱身。   “我当然相信,船长。”   深吸口气,青年对罗伊微微颔首,应声。   关于舰队覆灭一事,他们早在这场,追寻魔鬼岛的旅途开始前,就达成一致,他们本就走在复仇路上。   要让魔鬼自吞苦果。   确认副手没有大碍,二人略一讨论,就决定下暂时停泊,等寻到唤醒神物的方法,再动身进入那雷海。   于是接下来数日,虽然耳边的雷声不停,不远处电闪不止,可两艘战舰上的氛围,却出奇地有些安定。   奥兰女神号的驾驶台,则成了罗伊二人最常待的地方。   因为那处最高,最接近天穹,与魇王号之战时的环境,且就算小盾突然引电生威,也不至出什么意外。   只是令少女略感气馁的是,不论她与副手如何尝试,小盾都没有任何反应,盾身上甚至连白痕都没有。   这期间,二人甚至将每位船员的建议,都询问了遍,就算是骷髅、水鬼们的都没放过,但都不见成效。   就算是塞壬提议的,过往点燃冰塔灯光的滴血一法,在这面“油盐不进”的神物前,也同样是受挫而归。   对此,罗伊还开玩笑般提了句,是不是她的血不够纯净,达不到诸神划定的界限,这才让它不屑一顾。   只是句无心话,谁成想却一语中的。   又是与寻常没两样的一日。   巨舰驾驶台上,罗伊疲乏般,抱着双臂倚栏而立,尽管身处暴雨,可身上包括身下地面都保持着干燥。   而另一面,则是拿着奇形弯刀与小盾,蹙着眉想不通透的凯因,他确信,自己的记忆绝对没出半点错。   同样的高处,同样被风暴笼罩,先前交击的力道,也只会比那时更大,可这面盾,怎么就没有反应呢?   到底是差了哪一环?   而就在船长百无聊赖地出神,副手百思不得解地做着试验时,一团许久不见的毛茸灰影,自阶梯跃上。   而后仰头,看着精神稍显萎靡的二人,询问般叫了声。   “喵?”   问他们怎么还不前进,去开了那扇门,要是再多留会儿,怕是它的耳朵,都要被扰人的雷声给震聋了。   听着猫叫,罗伊与副手对视一眼,而后轻拍了下手臂。   “见鬼,怎么把你给忘了呢?”   这些日子里,虽然驾驶台上人来人往,船员也好“怪物”也好,连塞壬、幽魂般的超然生灵都来了个遍。   可偏生就是没见过这只猫。   “我的好芒果……”   打断般“喵”了声,暹罗猫抬起爪子,示意不接受少女带有“利益纠缠”的拥抱,旋即轻巧一跃上了围栏。   听完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叙述,猫舔着爪子想了想,然后朝船长叫唤了声,说你其实已经很接近答案。   “喵。”   看着少女一头雾水的神情,猫微耷下眉毛又叫唤了声,表示她之前的看法没错,她的血就是不够纯粹,如若仅仅只是凡灵之血,又怎可能驱动神物呢?   而要想埃癸斯重现辉煌,号令雷霆,就只能依凭……   神血。 第652章 鬼与神   “喵。”   当然,神血只是种统称。   确切说,是神明留的媒介,就像开启魔盒所需的木雕。   听着猫的后续解释,罗伊本因“神血”二字蹙起的眉,总算松了开去,好奇问:“那用以激发埃癸斯的媒介又是什么,还有,为何凯因当初就能引动它呢?”   面对她连珠炮般的提问,猫叹息了声,不情愿地解释。   “喵。”这问题答起来会很复杂,首先这东西本身就是钥匙,没有所谓的媒介,区别只在握它的人是谁。   “没有媒介?不对吧,要真这样……”   “喵。”   像早知道,船长会耐不住性子插话,暹罗猫瞪了她一眼,让她自觉点别开口,有什么问题等结束再问。   被猫少有的严厉惊了下,罗伊悻悻抬手,示意它继续。   见状,猫才满意地接着说。   “喵。”不过这是在寻常情况下,你若把它带上里边那些,留有诸神旨意的海崖,自不用在意血统身份。   但想也知道你不会愿意。   见少女虽然闭着嘴,但仍对这句话,不住点头以示认同,猫不由翻了个白眼,心想但它可不喜欢麻烦。   只是看这情况,这麻烦是怎也避不过。   想着,猫俯下身子,稳稳盘在了稍有弧度的栏杆上,面无表情“喵”了声,将大量信息一股脑抛了过去。   那问题就又转回去了,想要使动这破盾,血统和身份,你至少得占一样,血统呢,指的自然就是神血。   先前你所说的,这小子能驱动那盾,其实并不准确,实际上,那次的事只是意外,同他半点关系都没。   闻言,罗伊与副手对视了眼,看得出他略有些不自然。   因为这番话,同说他只是运气好没两样。   不管二人心情如何,猫叫中的信息,仍源源不断传来。   当然,同那柄刀也不沾边,而只是在那次交击的时候,有不知何来的神血,触到了埃癸斯的盾面罢了。   听到这,凯因目光一凝,顿时想起,那位阴翳的船长在走上驾驶台,同自己交锋前,所做的怪异之事。   那时,他分明看到,那位船长用弯刀刺穿了怪人的心。   难不成……那就是神血的来源?   信息仍在继续,只是重点,已从解释转到了另外一面。   所以说,如何寻到神血,并用其沾染这面破盾,就是这事唯一的解决方案,若你一定要那蛇偿命的话。   至于身份那面,你想也不要想,那是近乎所有神明都没资格染指的,唯有其真正的主人,才能号令它。   繁杂的信息到此戛然而止。   真正的……主人?   揉了揉有些发胀的脑袋,罗伊不由忆起在那座天空城时,看到的雕像,心想埃癸斯的主人不就是……   那掌控雷霆的诸神之王?好吧,看来这条路确实不通。   可在这诸神皆离的时代,她又该从哪儿得到神血呢?要知道,就连女士的神像里,藏的也不过是滴泪。   难道真得想办法通知女士,还是有别的神明化身……   思维渐止,罗伊眼眸转了圈,后将视线锁定在猫身上。   感受着少女眼中的试探,芒果淡淡叫了声让她别打自己注意,它不过是只猫,把血抽干了也不会有用。   而且,那面盾要的是神血,就连旧历诡灵那种层级的血液,都不会起效果,这是千年前就定好的事宜。   由那位神王亲自书写,近乎法则,为的就是防它落入诡灵之手,特别是颇善伪装,能化身为人的那些。   恼火地叹了声,船长无奈说:“那……试着找找看女士?”   虽说安妮斯朵拉女士已失了魔力,可再怎么说也是神躯,想来这点小事还是不在话下……应该是的吧?   因为不确定,与对一位神明提这般请求,未免太失礼,罗伊越想越心虚,只是还不等她硬着头皮落实下去,就被猫又一声淡叫,给掐灭了希望的火光。   “喵。”   你也别打那位的主意了,她现今的情况,能帮上忙的可能性都很渺茫,何况,她绝不会因这种事现世。   猫的话就说到这,关于女士不会现身的缘由则没多提。   “那你说怎么办?”   听到这,罗伊顿时有些泄气,恹恹问。   猫指望不上,女士也不会来,正当她以为这事儿就此告吹,且因此稍感颓然时,芒果的叫唤再次响起。   它问了她一个问题。   “喵。”   关键依旧在你,要看你对这事,究竟能下多大的决心。   “决心?能把命压上算不算啊。”   听着这问题,罗伊没好气,但却真情实意地回了一句。   尽管现在,摆在她身前的道路、命运,已能见几分夜色褪尽的曙光,能看到,在尽头处的安宁与美好。   可这却并不意味着,她就会因此畏惧死亡。   对那条蛇,或是先祖退让。   更遑论,她能自大三角回归,绝大程度上是因为那片夜幕,现如今要为对方复仇,她自然没道理退缩。   在与巨蛇的第一战她就敢赌上所有,此次又怎会不同?   对她的表态,猫没什么表示,叫声也一如往常的平淡。   只是内容却仿若震雷,令得身前二人,无不怔然难言。   “喵。”   那么,成为神吧。   这淡然的话语,并不是在说,少女已经走到了那条风雪路的尽头,已强大到,能够化身神明成为规则。   而是让她完成生命形式的转变。   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新生儿”。   许久,船长醒过神来,微垂下头,任由发丝遮住视线,抿了抿唇后问:“芒果,你确信这么做真的有用?”   “我不会……成为他吧?”   知道少女口中的“他”,就是那位安坐诅咒海深处,视万灵为蝼蚁的魔鬼,暹罗猫眼中总算有了些情绪。   只是片刻后回应少女的,并不是猫叫。   “我想,会有用的。”   本安静倾听着的副手,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开了口,感受着少女投来的,少有的迟疑目光,他认真地说。   “我回想过了,船长,当初埃癸斯之所以会因这把刀的刺击,而予以回应,是因为那时它的刀尖上……”   似乎并没绝对确认,凯因停顿了下,后才恢复坚定说:“沾染着爱德华船长的血,是的,只有这种可能。”   那浑身水晶状的,非人的怪物,会那般强大可怖,必是承了那魔鬼的诅咒,会淌出燃火的金血,更是证明,它体内,或许就在心脏中该存有那位的血。   这就是那通天光雾,与突兀落下的,狰然电光的由来。   先祖的血?   对,他确实与那些怪物不同,能够走到那一步,就是因为汲取了女士神力,乃至窃取了她的部分位格。   既然如此,被这神力改造的自己,从某种程度说……   真的是神裔。   回想着纱琴号上,那魔鬼对自己说过的,她本就与神裔无异的言论,罗伊眼瞳渐亮,似抓到了些什么。   怪不得先祖脱困,就能触及彼岸,原来所谓魔鬼……   就是神。 第653章 再入梦   “喵。”   不知是否才从繁复追忆中醒神,直到副手话音落下,船长沉思许久,猫平淡的叫唤声,才又徐徐响起。   尽管不怎乐意,它还是向二人承认,相较诡灵,无名岛上的那人,论存在形式与种种确都更近似神明。   而他的血,自也能引动埃癸斯。   听着,罗伊本微微闪动的目光,重又平复凝实了下来。   她望着站起身,顺着栏杆而行,作势要离开驾驶台的猫,轻声叫住它:“芒果,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听着,猫脚步一顿,偏头望了她一眼,沉默许久才回应,告诉她自己也不知道,毕竟它不过只是只猫。   就算在数百年前,完整旁观爱德华,跨越生命与自然界限的惊人一幕,它也无法告诉她更多细节内情。   那涉及规则,与更多说不清的道理,根本没确切概念。   只能靠她自己走。   得到答案后,罗伊自然而然想起,先祖对那条风雪路的描述,他说那是条前无古人,全然未知的隐路。   连他都不曾走到尽头,既如此,芒果自然也没法指路。   “喵。”   看着重陷微惘的船长,猫迟疑片刻后,安慰孩子般叫了声,说它虽未见那路的真容,但总归有过感受。   它说,如果是你的话,如果你不像那魔鬼一般,看着寻好的锚点,看着透过雪雾的灯光,却反悔的话。   那你就一定不会成为他,每个人,以至万灵本就不同。   说完,猫没再停留,一跃下了栏杆,而后顺着阶梯爬下,不曾回望一眼,很快就消失在了二人视线中。   只是他们没看到的是,在转头的那刻,猫深邃的蓝眸中,生出了转瞬即逝的挣扎,随即又变换为释然。   其实它还有些话没说,那就是……   若不走上这条路,不去直面那些风雪,战胜那场噩梦,就算她能绕开巨蛇,击沉因它而生的亡灵巨舰。   也不可能赢过爱德华,哪怕是仍处封印并未登神的他。   那个魔鬼……可远比任何人想象的要强大。   不过,它不说不是不想给少女压力,更不是有甚隐因。   而只是相信,她会明白,并选对那条路。   一如往昔。   “芒果说得对,我得再走一次那条路,至少走得更远些。”   驾驶台上,听着少女坚定的话语,看着那似要燃起的眸子,凯因并无异议,甚至连意外的情绪都没有。   毕竟这般情形,又不是第一次见了。   “明白了,船长。”   青年正色回应,将弯刀收回鞘中,而后对罗伊微微颔首:“你就放手去做吧,船上的事宜我会安排好的。”   见他这么爽快,船长反倒有些惊奇,笑着问了句原因。   “你这么武断又不是第一次了,我就算是反对也没用吧?”   见听了这话,少女的神情,有从晴天转向风暴的趋势,凯因不由轻咳声,赶忙补充:“还有就是,我相信你不会有问题的,就算再入梦一次你也能醒来。”   “都到这步了,世上还有什么,能拦得住船长大人你呢?”   这话还算顺耳。   想着,罗伊轻哼了声,率先朝阶梯走去。   副手紧随而后,最末还不忘承诺:“而且你放心吧,就算真出了什么问题,我也会带着芒果再去捞你的。”   “就像数月前那次一样。”   这在某种意义上自然算是情话,只是想来猫不会爱听。   停泊将持续一段时间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巨舰,并知会了魇王号,只是更深的细节只有大人物们知晓。   伴着“嘭”的声闷响,奥兰女神号船长室大门重重关合。   自今日起,船上一切事宜、抉择,都将一并交由大副,而船长室与附近舰楼,则将暂时被划分为禁地。   没人可以进入,就连凯因自己,这期间也会暂居船舱。   至于禁地中,就只罗伊一人……   与被抓来当“监工”的猫。   “那观察我的情况,和盯梢的责任,就全都交给你了哦。”   “不许偷懒。”   盘在船长室长桌上的猫,听着身后床畔传来的嘱咐声,不禁翻了个白眼,而后无可奈何地回应了一声。   “喵……”猫知道了,睡吧你。   “咚。”   而就在猫回答完的瞬息,身后就又传来了声轻响,它懒洋洋地转过脸,看到少女一头栽倒在了床铺中。   只是与上次不同,不再是被人按着脑袋,沉入那无光的大海,而是自愿接受邀请,投入了世界的怀抱。   她不再抗拒,自然入梦。   而自这刻起,房中隐隐有了变化。   窗户无由而开,涌入的,却不是骤急冰冷的雨,而只是柔和的海风,它们充斥在房间中围绕在床铺前。   轻轻拥住神情放松的少女,就连远方的雷声似也低了。   诞生就拥有完美身躯、如海伟力,更在醒来后,成了千年来唯一的“新生儿”,受着世界的呵护与引导。   像这样的人生,究竟是算幸运……   还是天大的不幸呢?   静静望着安睡的少女,知道这一梦,在外界看来或许不会太久,可她却仍要在风雪中,苦熬无数岁月,猫情不自禁地想,蓝眸最深处更泛起些许怜意。   不知是为此,还是某些她不知,却已……   几无希望改变的事。   最终,猫幽幽叹了声,收回目光,心想再好好睡上一次吧,接下来的路,可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走啊。   魔鬼爱德华。   有多少人恨不得挫其骨扬其灰,可最终,他们都死了。   暹罗猫的叹息、心声,已然入梦的罗伊自不可能听到。   此时,她的眼中只有风雪,以及似无尽头的冰山阶梯,只是这次,想来它不会再通向纱琴号与那魔鬼。   而该是那扇门,又或被星河所阻隔的,彼岸的这一面?   罗伊猜测着,走着,耳畔只有风声,与雪花打在身上、阶梯上的脆响,就连自己的脚步都被掩盖遮去。   不多寒冷,却很孤寂,逾万年后世界只剩自己的孤寂。   不过好在,这一次,她能感受到源自世界的呼唤,“唤声”很低微,且极高极远,可终归是有了归宿感。   她不是过客,而是现世未来的……   主人。 第654章 太寂寞   再度入梦,感受截然不同。   罗伊不但没经受,失去意识、知觉,与在黑暗中徜徉的过程,就连记忆与情感,也没有流逝亦或淡去。   她走在通天冰阶上,前路未知,可怎么看怎么像归途。   这自是因为她已醒。   被这世界,或者说构成它的无数规则,视为了孩子、同类,但尽管如此,仍有些事出乎了少女的意料。   一如这冰阶也有终点。   且尽头处不是门,不是岸,而是片通体白茫茫的世界。   淡色的天穹上落着雪,看不到边沿,被寒雾笼罩的地面上,也铺着一层厚厚的雪,踩下去能没过脚踝。   只是同先前一般,没有多余的声音。   就连雪碎的脆响都没了。   这样的景致其实很美,只是太过纯粹,且因有实感,所带来的寂清孤独,甚至超过了不见五指的黑暗。   船长并未在冰阶尽头伫立太久,只简单观察后,就随意寻个方向,抬步而前,很快就被无边冰雾吞没。   可出奇的是,她只行走了数步,就又转过身原路返回。   但惊人的是……冰阶消失了。   连同那同样无边无际,光滑如镜的斜体山面全都不见了,只有不停落下的雪,与同样单调乏味的雪原。   果然,这是条回不了头的路。   罗伊情绪复杂地笑笑,在得出这结论后,她没再做任何尝试,也再不在意方向前路,只一味埋头走着。   所留脚印,也在片刻后,被落雪与寒风抹得干干净净。   没有退路,留不下存在的痕迹,方向、空间乃至时光,全都失去了意义,只能走,永远不能停下地走。   这就是深刻在灵魂与血脉中的……   神道。   除却踩在积雪中的反馈,无所察觉,却能通过感知知悉的“寒冷”外,仿佛其他任何事,都失去了概念。   血脉与出身,过往与现在,以及所追求着的愿景未来。   一切的一切都没了意义。   这就是为什么,爱德华船长会说,世间所有在他眼中,都与沙尘没分别,因为那些情感欲求爱恨……   都只是眼前的雪,不停落下,且终有一刻会作水而化。   这种感觉很可怕。   特别是将时光的跨度拉到无限大时,就算来人意志足够强大,没被逼疯,可看待世界的眼光也会不同。   而这,也就是为何魔鬼,一心想将少女送入这的缘由。   当你看厌现世、旧代的雪,当你走到尽头的门前,抬起头,看到那瑰美浩瀚的彼岸,又哪里还愿回头。   再去管凡世的动荡,万灵的死活。   可就如猫所说,罗伊总是不同的,至少不会像他一般。   何况,若是算上极北之行,与进大三角前的那场梦,这已是她第三次踏足此间,感受有别心念却未变。   她甚至不需要用回忆,来坚定自己。   只管低头走,不管风多烈雪多急,她也不抬头不多想。   她早已不是那畏惧黑暗的孩子。   不知多久,少女似有所感般抬眼,于是看到了那道光。   它透过茫茫冰雾,自难辨距离的远方,一直投落到她的身上,带来了切实的暖意,与难以割舍的羁联。   那是她的“锚点”传来的,只要顺着光走,就不会迷失。   微眯着眼望着远方,感受了会儿,随光芒一道而至的熟悉、亲近后,罗伊转过眼,看向全然相反那面。   那处的风更急雪更骤,甚至就连世界给她的指引,也稳稳落在那面,毫无疑问,那就是魔鬼走过的路。   其代表的,是漠视众生、高高在上的强大。   属于诸神的那种强大,可惜的是……   不是她想要的那种。   想着,罗伊笑了笑,旋即转身前行,再不回头看一眼。   仿佛知悉了少女的决定,来自身后远天的似有若无的指引渐淡,到最后彻底消失,只留下了几缕清风。   萦绕在她身周,似想让她脚步更轻快。   这次,再没侵蚀内心的诱惑,亦或是漫长枯燥的苦行。   自罗伊下定决意的那刻起,世界就在她脚下飞逝,纷飞的大雪小去,遮目的冰雾更以可见的速度变淡。   只有那道暖光,在愈发强盛,直至最后将她彻底包裹。   于是眼前就只余下了光,纯粹的光。   一如另类的夜。   如果凯因能看到这幕,也许会惊觉,这与当初昏迷中,那象征魔鬼一脉的“船长”,唤醒他时一般无二。   区别只在那时的二人,是神与信徒,而此时的她……   就是神明本身。   罗伊只觉自己下落,不,该说在这片海中漂了很久,那些光与温暖才离她而去,甚至还有些恋恋不舍。   遮目的光幕褪尽,世界真容……终于呈在了她的眼前。   那是一团无比巨大、球状的混沌色气体,象征各式法则,像是陆地、大海,又或是风雨冰雪的斑斓光流,在气体中不住穿梭,此外更引人注目的……   是那些数不尽的光点。   它们有的居于陆地,有的深潜大海,更有些在天空自由地翱翔,而在它们身上或周边,存有无数丝线。   那些丝线同样由光构成,忽明忽暗,时刻都在变化着。   罗伊感受到过那种丝线,知道那些就是所谓的命运,至于无数光点,自然就是生活在世上的各式生灵。   看了那些时而隐没,时而复现,或者再不出现的丝线很久,少女才终于确定,命运真的是源自于选择。   哪怕是被冠以“命运女神”之名的存在,与代行她意志的猫,都不可能有心力,也没办法影响到那些线。   这不是臆断,而来自感觉。   既然如此,无论是魔鬼,还是群岛那位老人自也一样。   想到这,罗伊视线微移,很快就在那团气体中,寻到了数个无比明亮的光点,在芸芸众生间堪比耀日。   那强盛依旧,只是渐被暮意环绕的,自就是端坐普罗维登斯的那位,稍显黯淡、幽然,散播着些微碧芒的,则是受创诡灵“海德拉”,至于最刺目……   已近乎要超脱一切法则的那个,想来就是魔鬼爱德华。   在这一刻,罗伊才明白,为何芒果虽没正面提及,可无论表态、意向,都希望她能再次入梦脱胎换骨。   因为她那便宜先祖,真是强得可怕,不如此绝无胜算。   看到这沉重的真相,罗伊不由抿抿唇,后转眼看向了这三者外,另两轮“耀日”,继而陷入了片刻惘然。   因为其中之一如她所想,正是她情况未知的死鬼父亲。   可另一个,竟然不是女士,且并没落在现世旧代,而是远远缀在了……东方,那片只存于传说的海域。   难道……是那辉煌文明的主人?   短暂失神后,船长收回心神,知道不论那人是谁,同自己、现世都没关系,而女士则可能有什么隐因。   只是那对近事亦无影响。   现今,自己已经遵循猫的意见,自然而然完成了那种转变,并来到了通向彼岸的大门前,再无路可走。   那么就该回去了,回到她来的世界,去结束所有旧事。   没什么动作,就如饿了要吃饭,困了要酣眠般寻常,罗伊向着下方沉去,身影渐小,飞向那混沌球体。   期间,无数同她相关的丝线,或轻柔拥上或追随在旁。   而就在眼帘微沉,睡意渐起,知道自己将回到现世时,少女还是耐不住好奇,回转身,向彼岸望了眼。   在那,太阳、繁星从未如此靠近,仿佛伸手就可触及。   星光灿烂,美不胜收。   只是啊……太寂寞。 第655章 一年   每每在梦中,时光流淌的速度,总会与现实有所出入。   时长时短,就像玩笑。   因而在罗伊睫毛微颤,睁眼醒来后,就自猫口中听到了一个,令她都不禁惘然,恍若隔世的时间长度。   “我睡了……将近一年?”   “喵。”   听着起身少女的呢喃,暹罗猫舔舔爪子,回了声,让她不必太过惊讶,这相较她的那位先祖还算快的。   青虫化茧成蝶,尚要近二十日时光,何况是自人登神。   “那面没有动静传来吗?”   闻言,罗伊深吸口气静心,沉声问。   一年时光,哪怕是对凡人而言,也并不算太长,且巨舰上安放着丰饶角,食物酒水,以至口腹享受都不会少,加之有凯因看着,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她更在意的,是风暴角与诅咒海中,那些死敌的反应。   她踏尽冰阶雪原,得见世界本真,且眼见了那数轮耀日,可反过来说,他们也一样冷眼旁观了全过程。   这一年时光,算得上是她与支持者们,最脆弱的阶段。   那么,那诡灵与魔鬼……有何反应?   “喵。”   似这一年中,真待腻了船长室,猫揉顺脸上的灰毛后,就起身跃下木桌,朝门外走去,只留下句淡叫。   它说没有。   见状,少女微微一怔,但很快又了然。   是啊,时间对自己很重要,可对那孽种与先祖也一样。   且虽说临近风暴角,甚至距离诅咒海,就只一步之遥,可他们终归身处现世,身处那位老人的目光下。   有他看着,谁又有勇气、能力做什么呢?   只是……   想着离开普罗维登斯前,那位老人对自己大限的说法,罗伊眼瞳不由微黯,心想距那道线又近了不少。   又或,其实他早就料到了这幕,才会在分别时那般说。   “放手去做吧,小子,我会看着的……”   “一直到最后那刻。”   梦呓般的轻语,似仍回荡耳畔,但少女却并未因此低落太久,反而是那对稍黯的金瞳,重又归复明亮。   因为体内的伟力,与沉眠时,环绕身侧的那些风流,哪怕安睡了将近一年,罗伊仍浑身清爽不染尘埃。   故而不需打理,她就跃下了床,径直走向虚掩的木门。   “吱呀。”   推门而出,迎面而来的依旧是风雨。   只是相较过往,船长不仅能从中,感知到那种亲近,更能隐约“看”到,或青或蓝的光流,在交织淌落。   那都是法则的具象。   不用去寻近人,甚至不用派船员通知,罗伊只心念一动,低语了句,话音就传到了所有大人物的耳畔。   “各位,开会。”   在一阵或讶异或呆滞的反应后,以本为首的权力人物,立刻将这消息传了下去,并着手安排会议的事。   巨舰因船长现身而混乱了阵,但是很快又归复了平静。   毕竟,这些能与骷髅、水鬼安处,甘愿随她远征魔鬼的人们,勇气与忠诚都不需质疑,若能自此行中安然而归,就算未达目的,也有资格被载入史册。   就与许多年前,追随爱德华,或是她父亲的人们一样。   在与副手相会,简单表达了思念,并接到了自魇王号来的,那对少年少女后,罗伊才动身前往会议室。   而原人鱼号、鬼镰号的主事人们,与数位骷髅中,位衔最高的军官,早已齐聚一堂,等候了他们许久。   众人落位,会议拉开帷幕。   这是场并不复杂的动员会,用以安排对海德拉的作战。   简单了解了下,近一年来的状况,如意料般得知并无大事发生,少女微微颔首,对众人道了一声辛苦。   而后很快,进入作战安排阶段。   “我的情况呢,都有通知诸位,在这就不再絮叨重复,我就只告诉你们结果,那就是过了这段时间……”   “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对付那孽种了。”   听到这句话,海盗们面面相觑,虽有准备却仍很惊讶。   或者说,惊喜。   除去知道,或能猜到内情的超然生灵,以及里奇二人,关于此次沉眠,罗伊对权力人物们宣布的,就是需要一段时间,与足够安静的环境来寻找方法。   真正除掉“海德拉”的方法。   只是包括凯因,与船长自己在内,都没有料到,这过程会持续近一年,好在众人都对她怀抱绝对信任。   因为他们眼见过,大海因她而静,巨蛇更凄惶地败退。   在船员们眼中,她与现世神明无异。   当然,这话现也没错。   “虽然我能猜到结果,但还是照老规矩,我们投票表决。”   目光扫过众人,看着前鬼镰号成员们,自讶异转为狂喜的神情,罗伊又想起了那人,不由微低眼帘,淡声说:“同意向那孽种开战的举手,反之则别动。”   “开始。”   没有交头接耳,更无讨论争辩,会议室中依旧静穆,唯有一只只或粗或细的手臂,如新苗般立了起来。   没有意外,全体同意。   “那好,我简单安排下事宜,确切方案稍后会呈予各位。”   看着这一幕,感受着船员们沉寂了一年,或许更久,现如野火般燃起的炙热目光,罗伊微微前倾身子。   她双手按在桌案上,看着里奇与薇薇安:“此次作战,围绕赫斯缇雅女神号进行,魇王号暂不入风暴角。”   “所以里奇船长,你就先驾着船候在外围,没有问题吧?”   在用埃癸斯打开大门前,那些雷霆与电闪一刻都不会停,巨舰可以依凭神恩强渡,可魇王号却是不行。   当然,走到这一步的船长,自有能力在无数电蛇间,护住他们,可那必会导致分神,散去她部分伟力。   那是不可接受的。   毕竟,她的作战方案,说是以巨舰为主,实则却要落在她,以及能在那雷海中,支撑一段时间的副手、巨龙身上,其余的外力,都只是用来暂做牵扯。   在这样的情况下,魇王号暂不相随,就是最好的选择。   见少年点头,罗伊转过目光,看着众人沉声宣布:“那散会,等作战方案传达到位后,我们再向里……”   “推进。”   这结束了动员会议的词语,就像被赋予了魔力一般,并未消散,而是时隔许久,待得里奇二人回船,一切事宜落幕后,重又响起在巨舰上每个人耳中。   于是迎着暴雨巨浪、雷鸣电闪,巨舰向着风暴角……   一往无前。 第656章 追猎   淡金色的帷幕笼着整艘巨舰,驱离了噬咬而来的电蛇。   奥兰女神号熄了大半烛火,在翻覆的雷海中静穆前行,像极了苦修者,又或是于雪原埋头走着的少女。   而那位少女,此时就伫立在船首。   远望着被雨帘海雾电幕,遮去大半视野的前方,罗伊虽然看不到,却能清晰感知到那愈发临近的气息。   不是因为她散播了感知,且将整片风暴角笼在其中,正相反,这片海中的神威,严重压制了她的意识。   她能感知到的极限,甚至就只有周遭不到三十米距离。   这就是这道横隔新旧世界,出自女士与过往伟大者之手的壁垒的可怕处,且也是巨蛇选此藏身的缘由。   若是在一年前,就算罗伊对诡灵的气息,有不弱的敏感度,想要在这雷海中寻到它,也远没那么容易。   可时光流转,情况已然不同。   如果说,彼时的巨蛇在她眼中,是黯淡星空中稍亮的那颗,那么现今,它就成了一颗熊熊燃烧的碧阳。   哪怕隔着电闪、神威,仍旧亮得刺目。   且因距离的拉进愈发扎眼。   而从进入雷海至今,巨舰已在少女毫无偏移的指引下,追猎了那只诡灵数日,已然将其逼入了极深处。   而越是风暴角的深处,换句话说,就越是靠近诅咒海。   越靠近那魔鬼的领地与爪牙。   所以,它快无路可走了。   如果说在见证了罗伊近一年的蜕变后,巨蛇还怀抱侥幸,认为那并非是为杀死自己,那么这段时间的逃亡,必然让它看清了所有,也正是这原因……   它停下了。   虽然距诅咒海还有距离,可诡灵却不愿再无谓地逃亡下去,被追逐得像只丧家之犬,于是它转了方向。   向着奥兰女神号,与那势要将它挫骨扬灰的少女而来。   感受着在感知中,愈发炽烈的碧阳,惯常静立的罗伊终于打破沉默,对身侧副手轻语:“准备好,快了。”   闻言,凯因看向神情专注的少女,问:“大致还有多久?”   “它转向朝我们来了,照这趋势,最久不会超过三小时。”   “知道了,船长,只是……”   听着,副手微低下头,检查了下左手上的绑带,确认埃癸斯不会在疾行中脱落,同时不解地问:“为什么要让我拿着它?而且到现在你也没告诉我计划。”   “紧张了?”   少女的反问入耳,不用看,青年也知道她嘴角一定有抹坏笑,无奈说:“要对上那东西,谁都会紧张吧?”   “更何况,不知道计划我怎么配合你?”   开玩笑般说句“靠默契咯”,见凯因似乎真因她随性的态度,有些生气,船长这才敛了笑,正色地解释。   “你不知道,现在的我看那条破蛇,就像看着轮太阳,它的一举一动,甚至是体内的伤势都很难瞒过我。”   “同样,它看我也是如此。”   暂时收回目光,罗伊看向副手的双眼,暗金的眼瞳,无时无刻不炽烈如火:“我若带着盾它一定会察觉。”   “这会让局势不可控,甚至会让我们失去唯一一次机会。”   见凯因若有所思,少女微笑说:“还记得我说过,我当初是怎么赢的它吗?不就是靠船灵带来的信息差。”   这话中的“船灵”,自是指的幽魂少女。   因为她凭执念而生,没留太多记忆,想不起千年前的名讳,于是罗伊干脆取了这么个还算贴切的称呼。   毕竟,能够号令巨舰的幽魂,不就是传说中的船灵嘛。   “那孽种虽然不笨,但终归是孤魂野鬼,不像先祖,能凭着无数渠道、后手,得知事关全局的紧要情报。”   “换言之,它很好骗,特别是在这片不见五指的雷海中,最最关键的是,它并不知道埃癸斯在我们手上。”   “更不知道,这将成为钉死它的‘利剑’。”   听到这,凯因已对她的想法基本了然。   “这么说,到时就由你,和战舰来吸引它的注意力,而我,则和尼德霍格藏得远些,伺机将埃癸斯给你?”   早在初入雷海时,副手就已从她口中,知道那些铺天盖地的神威,对她与巨蛇这层级的存在的压制力。   那么想来与巨蛇拉远距离,飞得高些,甚至飞入闪电间,不说绝对,至少能大幅度削减被发现的可能。   从而成为这场弈局中的隐子,或者说……   杀棋。   “不错,计划就是这么简单。”   对此,罗伊微微颔首,以示正解,后稍感怀念地补充:“至于万一局势有变,又或者计划出了纰漏……”   “那就随机应变咯。”   这强大直白的思路,哪怕到了现今,也不曾被她抛舍。   一路来皆是如此。   因这许久不曾听到的应对方案,凯因不禁想起,过去她在奥兰、亚德里斯,做的那些近乎鲁莽的抉择。   虽然同样怀念,却仍难抑地腹诽。   心想少女拿这作为“处事法则”,可自己不过在大三角瞒了她一次,就被一直揪着,到保证下才被放过。   尽管随着罗伊,在那路上行得更远,二人深刻灵魂的羁联,也在不断加深,可他们终归不可能通心意。   她自然听不到他的抱怨,只将视线重新投向茫茫雷海。   暗自叹了口气,凯因正打算,回身确认下巨龙的情况,却忽地想起了什么,动作一顿,转回来问少女。   “对了,船长,那芒果呢?它也随我和尼德霍格一起去?”   那个计划简单而有力,无论从哪面看,实现的机会都很大,唯一的缺漏就在,哪怕有伟力与弯刀相助,他与初成年的巨龙,也很难在神威中支持太久。   如果在交锋前,他们就得起飞,那么这时间还得再缩。   真称得上是争分夺秒。   可若带着暹罗猫一起,想来情况就会好转许多,且照罗伊曾告诉他的,猫在那蛇眼中只是团絮乱的线。   一团由命运丝线构成的……毛球?很难被对方注意到。   既如此,带它一起效果应该不错。   但对凯因的询问兼提议,少女却是想也未想就拒绝了,所给出的理由,更是沉重到让人寻不出辩驳点。   “不,它的任务会更加重要,我们需要它时刻盯着那面。”   “盯着……诅咒海。” 第657章 千年宿命   是的,猫要盯着诅咒海。   虽不管如何感受,那重笼在魔鬼岛上空的诅咒,仍没薄弱到需要担心的阶段,爱德华暂时还脱不了身。   但那由冤魂、血肉与骨骸组成的,混沌聚合体不同,只要在现世外,不在那位老人眼下它就无所拘束。   这也意味着,那阵诡雾,那声声丧钟随时都可能出现。   毫无征兆地入局。   到那时,若猫离了巨舰,罗伊又深陷在与巨蛇的厮杀中,那他们能畅行雷海的倚仗,就将会瞬间坍塌。   所有愿景,一朝成空。   作为极少,亲眼目睹过那死人船,与随之同来的旧日神话的人,凯因自然知道,光凭奥兰女神号,绝对拦不住那般组合,唯有芒果有能力暂阻其脚步。   有机会能拖到他们解决诡灵。   那么这枚棋自不能动。   “凯因,你得明白。”   望着那轮愈发炽烈的“耀日”,兀自盘算了会儿“接头”的时间后,罗伊沉声说:“虽然这场追猎是我们发起的,但从某种角度上说,这也能算是一个诱饵。”   “引那魔鬼动心,压上所有筹码的诱饵。”   听着那坚定的话语,看着少女不带情绪的侧颜,凯因这才知道,她竟已做好,同那位彻底摊牌的准备。   她原来并不介意,将这场追猎,延伸成同旧代的决战。   “如果能在进他的主场前,把他最大的那张底牌撕碎,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值得,至少比打一场阵地战好。”   知道副手能理解自己的意思,罗伊没多解释径自说着。   相较与幽灵舰队合流的溺亡船长号,相较同那死鬼来场堂堂正正的舰队战,在这处解决他们显然更好。   只不知……魔鬼敢不敢和她赌这一场。   “那就只能拭目以待了,船长。”   若是在过去,对于她如此仓促,以至疯狂的决意,副手必然会考虑更多,但现今,却只是轻笑着应声。   如果说那场大梦,同于海底逃生的经历,让他的处世态度有了不少改变,那么爱海中徜徉的那夜……   则像某种升华般,让他真正看透了许多,洒然了许多。   或许每个男人都是如此?   大雨磅礴,雷电不息,时光就在巨舰的肃穆前行中,分秒而逝,身处甲板的海盗们,则无不望着船首。   望着并肩而立的二人。   直到罗伊轻拍船栏的动作骤止,继而转身平静下令,船员们才神色一肃,收回目光,回岗做最后准备。   “全体都有,准备接战。”   而就在少女话音初落的那刻,巨舰前方深沉的海雾中,忽的掀起了似有若无的震响,比雷鸣还要刺耳。   历经了近两小时的追逐,那回首迎战的诡灵终于近了。   很近了,那是复仇的味道。   下完令,重又看向前方,听着那对船员们而言很轻微,于她却与战鼓无异的震响,罗伊暗金眼瞳中的火焰,骤然燃得更旺盛许多,似要烧尽所有旧事。   追杀也好,逃亡也罢……到了最后,还不是要面对我?   你也一样,先祖。   少女漠然想着,知道那魔鬼,现在也一定看着这一幕。   只不知作何感想。   心念落下,船长微侧过身,对做好准备登上巨龙的凯因,正色说:“不要勉强,撑不住就落回到船上来。”   “现如今,那孽种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也逃不离我的眼。”   “我们不用急于一时。”   知道船长心中,压抑数月的复仇之火,早已再难浇熄,可在这紧要关头,却仍对自己说了这么一番话,青年心间微暖,宽慰般笑笑:“你还不放心我嘛。”   说完,凯因凑身上前,轻吻下船长的脸,后摆摆手,学过往的她般,说句“走了”,旋即回身爬上巨龙。   伴着絮乱的风流,尼德霍格展翅飞起,很快消失在乌云间,竟干脆匿入了那雷海,再难捕捉分毫踪影。   望着一人一龙消失的方向,罗伊感知会儿后满意点头。   哪怕是同副手,有着难解羁联的她,自对方入云海后,也只能捕捉到极微弱的,似有若无的气息反馈。   那孽种绝不可能察觉,就算它直觉近神等发现时……   一切也早已来不及。   很好,这样就算手握一个,连先祖都难捕捉的变数了,只是不知,这场万众齐心的复仇能否圆满收官。   默然想着,罗伊移回视线,看着坐在身侧船栏上,不知何时出现的船灵,并不多意外,迎着她目光说。   “初接战的那阶段,我会指挥巨舰,只是等我离开战局白热化,想来就分不出神了,到时就得靠你统御。”   “不需要战术,不用打得多漂亮,你们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牵扯那孽种的其他头颅,至于正中的……”   “就由我和凯因来对付。”   感受着幽魂眼中,少有的情绪波动,看着那种即使忘却所有,却仍未淡半分的仇恨,船长顿了顿后,微笑说:“不用吝啬炮弹,这次,我们直接碾过去。”   就像千年前,原该有的事态发展。   至于少女口中的“炮弹”,自不是指,离开南方群岛前备的巨量黑火药、铅弹,而是那些自旧历留存下来,能够引动圣火,打一发就少一发的古老弹药。   就算那孽种身受重伤,他们仍不能有丝毫轻视,狮子搏兔尚尽全力,何况摆在他们身前的是旧历诡灵。   听完,船灵微微颔首,身影渐淡。   再现身时,已位于巨舰最高的驾驶台上,因罗伊的命令,今夜巨舰不安排主舵手,全权交由幽魂处理。   因为这是她对诡灵的复仇,同样也是船灵的宿命之战。   寻到巨舰,寻到那位已逝的代行人,并代表他,与那位女神大人,终结名为“海德拉”的毁灭源头……   就是幽魂的执念所在。   对船灵交代完后,罗伊最后回过身,扫视了一遍甲板。   看着紧握武器,面色狠厉的海盗们,肃穆待命的骷髅,看着一如往昔般,懒散趴着,却不在海妖怀中的猫,以及随时准备歌唱的塞壬,她轻出了口气。   后于心间默念,那么来吧,来好好感受下本船长……   不,是我们的厉害。   一念至此,船长转回身,眼瞳从未有哪时像此刻般熠然,体内的伟力……与淡金色泽的血如江河奔流!   感受着她的意志,不远处,同寒鸦一道于主桅杆避雨的猫,仰面看了她一眼,深邃的蓝眸漾开些欣慰。   同时,驾驶台上的船灵,徐徐抬起了手。   于是奥兰女神号烛光俱亮,炮门尽开,围绕在身周的淡金帷幕,更以可见的速度,变得浓郁凝实起来。   而随着剧烈的破浪声,与海盗们渐起的呼喝动员……   诡灵海德拉……来了。 第658章 永不回心   伴着爆鸣与浪涌,巨蛇仅存的六个头颅相继破水而出。   历经逾一年的恢复,它身上的漆黑鳞甲早已愈合完整,纠缠在血肉中的夜色,也已全然消散不存分毫。   甚至于说,它那数对碧阳般的眼瞳,绽放出的光彩,比之现世时还要耀眼,身上更有电流不时地爆开。   这怪物的气息……远超了罗伊的想象。   望着数海里外,如现世冥王般现身,携巨浪与无边杀意游来的诡灵,少女不由微眯起眼,心想看来藏着底牌变数的,并不只自己,那孽种同样有准备。   虽然不知原因,不知它是怎样,瞒过自己源自血脉的感知,但看来这场复仇,并不会如想象般的顺利。   但也只是麻烦些罢了。   轻轻握住船栏,罗伊默然想。   就算那孽种的自愈速度,远超她的想象,可终归失了三个头颅,再如何,也不可能那么快就恢复如初。   且就算是全盛的它,对上自己的准备,也不会有胜算。   只是……   眼前闪过许久未见,却仍清晰得,像深刻心底的先祖面容,船长握着栏杆的手渐紧,只觉有几分阴郁。   若照此情状,那么现今的她,怕没把握接下那场决战。   这下啊,可真是场不知结果的豪赌了。   那么,你敢吗,先祖?   轻出口气,暂压纷繁思绪,将心思收归到近事上,她远望诡灵,终于冷声下令:“所有人做好准备……”   “我们撞上去!”   话音落下,驾驶台上的船灵顿时动念,那些隐藏在厚重古木船壳、甲板下,传递魔力的线路骤然亮起。   狰然电闪间,巨舰猛地加速,朝着迎面来的诡灵撞去。   落在怀亚特等,前鬼镰号船员眼中,这幕自再熟悉不过,因为许多前,面对永恒的维多利亚号时……   那道夜幕也是这样下的令,那之后,他们撞破了命运。   今夜的结果,没道理会不同。   纷繁脚步渐止,海盗们紧握武器,准备好迎接那冲击。   轰然雷鸣间,深沉雨幕下,巨蛇与巨舰以看似缓慢,实则快得惊人的速度接近,就像两头发疯的斗牛。   将要不计代价地对撞,倾尽所有。   与此同时,那沉闷雷鸣,似也跨过了万千海里,落在了风暴角那面的旧世尽头,落在了那座无名岛上。   暴雨如注,电光如潮,这所有故事的起点似一尘未变。   岛屿中央的岩浆脉络、华美王座,与那魔鬼自也一样。   此时,那位面貌、衣着,都与许多年前无甚区别的男人,正用手指轻敲着扶手,百无聊赖地望着远方。   没有能占卜未来的水晶球,亦无能看遍世界的方石戒,他只淡然看着,却将风暴角中的情形尽收眼底。   分毫也不落。   悬在他头顶的迷雾,已淡了许多,那重无形壁障般,将整座岛屿笼罩的封印,也已自中间破了个大洞。   就像满是裂纹,即将支离破碎的水晶。   随着时光流逝、伟力无止境地高涨,甚至生命形式,都将跨越一切法则,挣断所有禁锢,那由女士与伟大者们,设下的隐壁,已很难再阻止他的心念。   因此,就算不借助外物,他也已能看遍世界近乎全知。   距真正神明只一步之遥。   “那鬼地方就算被诸神布置成了,阻隔两个世界的坚壁,就算无时无刻不被神威洗礼,可终归是它的家。”   毫无征兆地,王座间的魔鬼开了口,不知是在对谁语。   “是那片残缺规则的脱落地,所以在那,它会变得很强,超乎想象的强大,而这对你我并不是什么秘密。”   “我很好奇,你为何不告诉她呢?”   说着,男人一味平淡的面色有了波动,生出些许兴致,以及几乎不可能在他身上看见的,极淡的希冀。   “你终于回心了吗,我亲爱的……”   “芒果。”   魔鬼的轻笑低语,突破了无形壁垒,跨越了无边的雾与海,最后清晰地落在了,巨舰主桅下的猫耳中。   尽管已在冰海分道扬镳,可无论是他,还是暹罗猫,都无可否认,或是解除那近千年相伴所留的羁联。   只要他们想,依然可以互通心意,何况只是传一句话。   只是在困住罗伊的那场梦中,他亲眼目睹了它的所为,明白了它的选择,这才在这近两年内一言不语。   直至现今,看到某种可能,才又开口。   询问那位同样在注视着他,从神情看不出答案的旧识。   不,不只是旧识,他们间的关系,根本就不能用简单的师生、战友又或灵魂伴侣来定义,而要深得多。   他们可曾相约要改变所有。   只是……面对男人的低问,猫只推了推,因对诡灵的畏惧,而想凑上来取暖的寒鸦,而没有半句回应。   似乎就连这事,都比那个问题更重要。   但有时不回答,也是种答案。   于是万千里外的孤岛上,高大的王座中,魔鬼唇角的笑意渐敛,重又归复漠然,沉默了许久后才冷语。   “还是说,你就对她这么有信心?”   “相信她真能扭转一切?”   近乎战书的话语入耳,从平日行径,就能看出颇为要强的猫,终是表了态,在寒鸦惊奇的注视中轻唤。   “喵。”猫从不怀疑自己的眼光。   无论是千百年前看中你,又或是在现今选择那个孩子。   猫决定不了命运,但能看清楚。   “是吗……”   对此,魔鬼眼中没甚情绪,冷笑:“那就让我们接着看。”   “看这场戏怎么落幕。”   知道猫虽然在看着自己,可心神,一定尽数系在那可怖的,因它而生的聚合物上,男人轻敲着的手指一顿,似在这短暂间,就要推算出不久后的将来。   推算若压上筹码,胜负几何。   可在微偏过脸,朝现世方向望了眼,感受了会儿后,他面上再见不到冷笑,若有所思,而敲击声……   也再度响起,就像将落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停止了颤动。   平静如常。   那阵象征遗忘的奇诡白雾,那声声清脆却渗人的丧钟,终归没出现在风暴角中,而在那片雷海里……   有另一种声音响起,不是雷鸣,却比之更为动人心魄。   那是一声极沉极闷的撞击声。   “咚!”   先后追逐,相互奔赴数日的船与蛇,终于在此刻……   狠狠撞在了一起! 第659章 直面风暴的海燕   碰撞声如一记战鼓,猛然敲响,盖过了此间所有杂音。   就连这片世上最狂暴的海,与裹挟着神威而起的震雷,都在这记“鼓声”响起后,陷入了一刹那的安静。   那之后,爆鸣才传入众人耳畔,伴着巨浪与四溅水花,以两尊如山巨物的交锋处为中心,向四面荡开。   而身处战场最中,看着有些鲁莽,甚至孩童斗气般相撞的巨舰与诡灵,一触及分,向后或斜侧方退去。   在那般惊人的冲击力下,也许比寻常山岳还要沉重的奥兰女神号,都不由偏了航线,船首高扬后落下。   只是很巧,或者说早在某人预料中的是,巨舰船首斜斜落下后,朝向巨蛇的,就变成了半偏转的侧舷。   与无数个洞开的炮口。   不用命令,在这种时刻,在这可能只会于此战出现一次的机会前,炮甲板上的海盗们无不怒吼着开火。   “把牵引链打出去!”   “开火!”   大三角中的情景似又再现。   “噗噗噗……”   共计三十六根铭刻神文的锁链,又一次呼啸着掠出,尽管大半都因环境不佳落了空,但余下的那些,仍如铁钉般,牢牢地扎入了海德拉的身体或脖颈。   随后而至的,自就是能燃起白焰烧灼灵魂的枪弹炮火。   只是与那次不同的是,面对诡灵全然愈合的鳞甲,还失了那轻纱般夜色的帮助,集火的效果并不乐观。   甚至说,有很大一部分的火力,都被那些黑鳞上萦绕的电光阻挡,巨蛇更是早有准备般兴起风浪护身。   本该如船长所言,倒向他们的局势,开始有些扑朔了。   而在万千电蛇间,纷飞浪沫下,那被初次交锋击退的诡灵,终于调整完了姿态,像座高山般压了过来。   高山之巅,十二轮幽阳无比粲然,其中满是残忍色彩。   事实证明,只要做足准备,不落圈套或是仓皇应战,仅凭这艘巨舰,远不可能压制住来自旧历的霸主。   哪怕是船首的那尊女神像,哪怕是那足够庞大的神恩,也不过只是能暂阻它的步伐,而划定不了胜机。   这是千年前的那一战,早已证明的事。   而这种古老的战争兵器,要想能逼得它不回头地逃亡,还需要一位执剑者,一如诸神亦或是人类领袖。   可惜……现今早就没有那般存在了。   迎着比冷雨更骤更密的枪弹炮火,巨蛇漠然想着,毫不受阻地前行,哪怕偶有负伤金血爆散也不在意。   它幽绿色的瞳光穿透硝烟、巨浪,投落在奥兰女神号的甲板上,快速寻找着那个少女……以及一只猫。   在它看来,此战中能威胁到自己的,自就只有那两者。   只是相较在旧历面对的敌人,无论是刚完成蜕变的罗伊,还是气息稍淡,显然处在虚弱状态的猫,都没资格成为那位执剑人,更没资格砍下它的头颅。   就算是许久前的那一战中,它的头也是自己噬咬下的。   那是不得已的手段。   在那时,它为脱身,为向对方展露自己死去会带来的恐怖后果,不惜自己断去了,本源规则的一部分。   这是它与那些“同类”最大的区别,也是能屡次逃过追猎,遇上那个海盗的原因,只是虽比死去好……   但那种痛苦,真是深入灵魂,比之死亡的冰冷还可怖。   可就算它做到了这步,甚至愿意放下骄傲与仇恨,同少女就此别过,再不相见,可她还是追到了此处。   不愿给它留下任何活路!   既然如此,它自咽不下这口气。   而这虽然看似是被逼无奈,可实际比谁都更谨慎狡诈的诡灵,早已推演过了胜算,这才会在最后折返。   如若不然,它大可逃入诅咒海,将局面变得更加混乱。   很快,巨蛇的某一道目光,自巨舰的主桅杆落下,投在了少女口中的那团“毛球”上,感受到了其所为。   知道那只猫,正在盯着诅咒海,分不出太多心神来,诡灵瞳中寒光更甚,再不管它,而是望向了侧舷。   目光齐聚在那团初生不久,却已然无比炽烈的耀阳上。   尽管及不上她的先祖,可那种尊贵漠然,与它最厌恶的,那些神明相近的威势、气息,却已初见端倪。   想来再过个百年,甚至更短,自己就真得避着她走了。   但……谁叫你这么急迫呢?急切得,简直就像在送死。   望着那自战起,就没有过动作,仿佛因脱离掌控的局势,而陷入怔然的身影,海德拉眼中的杀机骤盛。   就像是熊熊燃起的野火。   要将那“新生儿”的愿景与天真,尽数烧灭连灰都不留。   它其实很想不通,想不通眼前人,究竟有什么倚仗,敢这样驱逐自己,何况那问题她永远找不到答案。   在这不见诸神的时代,只要横隔大海,端坐现世、旧代王座上的两人不出手,那就没人能解决那难题。   因此,在巨蛇本来的预想中,根本就不会有这场战斗。   它会静静地盘踞在诞生地,舔舐伤口,待少女进入诅咒海,乱局纷起,再寻机远走躲入世界的阴影中。   诡灵甚至想过,潜入腐落之渊,或游下极北尽头处的飞瀑,去到被称为禁忌的最深处,从此再不现世。   等上千年万年,待一切诅咒断绝神恩消散再卷土重来。   只是那计划无疑已经破灭。   不过……如果能吞下那位神裔,再加上那只猫,它说不得就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完整,自此无惧所有。   甚至补全原罪般的缺陷,立足规则之上。   这同样诱惑巨大。   想着,因谨慎,避在稍后方的巨蛇主首,不由微微张开巨口,喷吐出幽然的气流,再藏不住心间贪婪。   而此时,它已淌着炮火,无视痛楚,来到了巨舰之前。   与那轮耀阳间的距离,不足二十米。   可就在它打算垂落头颅驱动魔力,撕咬开巨舰外那层恼人的壳,直面……或者说品尝那道美味时……   异变突生!   在诡灵因心间忽然涌起的不安,而微缩竖起的碧瞳中,在它对少女无比清晰的感知里,她终于有了动作,而沉寂至今的魔鬼伟力,也自此刻无由暴动。   那道先前还静如处子的纤影,动起来时却似天边闪电。   刚看到光亮,就已近在咫尺!   翻过船栏,落在深嵌在巨蛇主首脖颈中的牵引链上,继而迎着风雨、阴影,向着这座最高峰之顶冲刺。   罗伊的动作一气呵成,仿若天作。   而当海德拉终于醒悟,主首咆哮、挣扎着后仰,其余头颅疯了似的,向她咬过来,想要阻停其脚步时。   她已跑过大半段路程,来到了那片深邃浓郁的阴影里。   在五个蛇首前后上下的绞杀中,在炽电与炮火间……   少女在不住向前,一往无前,就像是直面风暴的海燕。   又像是……那片疯狂的夜色。   温柔的夜。 第660章 是时候了   遥远的天穹上,风流忽起。   如潮电光间,一道黑影若隐若现,仿佛紧临云海而飞。   自就是战事开始前,就遁入雨夜的巨龙。   而它身上,站着身着湿透生霜,于风雨间狂舞的深蓝大氅的青年,此时的他,正紧握弯刀俯瞰着下方。   望着在如此距离之下,渺小得仿若水塘中小虫的巨蛇。   虽说魔鬼伟力早已加身,同大海相连的奇形弯刀,也时时捕捉着水浪与洋流,可他还是很难看清细节。   但自巨蛇从延展身躯、靠近巨舰,转为骤然紧缩甚至后撤时,他就知道,好戏开场了,船长该已行动。   也正是在那时,凯因握住了弯刀。   尽管这可能让诡灵,提前察觉某些异样,他也必须做好准备,防止那疯起来,就收不住劲的少女出事。   她总是让他尽力而为,不要勉强,却从不会提到自己。   说了也不会听,自就只有看好些。   而就在青年全神贯注,感知着战局时,身下巨龙忽地低吼了声,问他是不是该入局了,因为情势有变。   虽然因为隔的太远,再猛烈的剧响,也没法传到耳畔,但这并不妨碍二者,看到那石落水面般的涟漪。   而放在海上,那就是一重接一重的巨浪。   “不,再等等,她得再近一些。”   望着彻底收拢,纠缠在一处的巨蛇,副手淡声说,仿佛说的是位陌生人,只是握着弯刀的手更紧了些。   蔚蓝的眼眸中,更是隐现忧虑。   事实上,若在过往,他早就没有耐心继续冷眼旁观了。   因为他没想到,少女的“随机应变”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竟是与那孽种……近身搏杀。   好吧,“搏杀”二字并不贴切,实际她只是在向前,不停地向前,无论脚下踩的是铁链,还是漆黑的鳞。   哪怕有炮火掩护,哪怕她真正的神裔,这也太危险了。   要知道,这些旧历诡灵,最强之处,实际并非身为残缺规则所拥有的魔力,而是超越一切法则的身躯。   那种庞大如山,无惧天威与利炮,足以将一切自然定理推翻的身体,可是连诸神都要退避的可怖威胁。   而现在,罗伊同巨蛇近在咫尺,不,该说就在它身上。   简直就是于刀尖起舞。   一如往昔。   “再等等,我想她也是这么想的。”   高空上,青年喃喃说着,只有他与巨龙能听到的低语。   不知是想要说服谁。   而一向被称作倒转天空的大海,此时风浪滔天,比之电闪雷鸣的天穹,还要狂暴得多,除去明亮,以至有些刺目的炮火金血,更有无数无形暗流奔涌。   就像是一个混乱疯狂的大漩涡。   而船长就在中心。   “锵!”   伴着沉重的破空声,两根巨大的,似倒立尖峰的惨白蛇牙,重重刺在漆黑的鳞甲上,爆开火星与电流。   若自远方看,这就是海德拉主首外的一颗头颅,“不小心”噬咬在了,另一颗低垂蛇首的脖颈上的画面。   可这,自不是又一次断首求生,蛇牙的目标另有他人。   只是在它落下前,那个与巨蛇相比,体型连虫豸都不如的不速客,就已高高跃起,轻巧地落在了袭来的头颅上,继而顺着它倾斜陡峭的脖颈继续向前。   这一幕已然发生过很多次。   照理说,尽管身躯庞大,可因其带来的相对速度与覆盖面,少女根本没有道理,躲过一次又一次拦截。   甚至在先前,巨蛇调用了三个头颅,引动其脖颈,像拍飞虫般近乎同时落下,可依旧被罗伊于不可能间,寻到间隙低身滑过,这已超越了反应的范畴。   而该被称作预见,仿若神迹。   只是巨蛇不知道的是,实际上,少女并非已企及彼岸,获得了神明才拥有的特权,而只是有第二双眼。   就在奥兰女神号之巅。   在那,船灵正坐在驾驶台侧前的围栏上,居高临下,漠然地纵观着全局,身后船舵则自发地飞速转动。   相较受神威压制的少女与巨蛇,本就与诸神有染,现今更以奇异形式存在的幽魂,反比他们看得更清。   海德拉一动,罗伊颈间的吊坠,就微微亮起逸散寒流。   她自就知了船灵心意。   这才有了那看似凶险,可少女却能次次化险为夷的场面,而当诡灵有所察觉时,她已离终点很近很近。   燃得最旺盛的那对碧阳中,倒映着顺自己身躯而上,不住地传来“炙热”感的少女,巨蛇主首不再后仰。   或者说,再没了退路。   自少女动身起,它心间就泛起警意,甚至隐隐察觉,天边有道似有若无的气息,同整片海连在了一起。   其中还带着些,逾千年前,那位恶劣海盗的难忘气息。   正因此,它一直压抑着,牵动规则使用魔力的冲动,为的就是等那处隐棋爆发,又或巨舰上的猫动念。   好将他们一并解决。   而引动他们入局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将罗伊逼入绝境,或直接一口吞下,送入比地狱更可怖的深渊。   就像它对那抹夜色做的。   只是没成想,它非但没做到这点,反因过分警惕,而让少女如此接近,以至于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被逼到这步,若再收敛着,只怕那人真能够来到眼前。   达到些它不知,却绝对危险的目的。   一念至此,巨蛇主首闭拢了微张着的嘴,瞳光愈显深邃,其中再不见贪婪色彩,而只余下冰冷的杀意。   碧阳幽幽,这片日夜不息的狂暴雷海,似都静了一瞬。   巨舰上的海盗、骷髅们,动作无由一滞,尽管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可他们仍眼现惘然,察觉了些什么。   察觉到此间某些异样,又或,这整片海都发生了变化。   就连一直望着诅咒海方向的猫,都不由转首看了巨蛇一眼,蓝眸中生出些凝重,知道它终于不再收敛。   要将因规则碎片,而与生俱来的魔力,彻底引爆开来。   这自是极危险的信号。   要知道,无论是在面对那夜幕,又或不得不断首求生时,它都不曾触碰那禁忌,直到回归生地才显威。   也许这就是它最大的底牌,于雷海最深处折返的凭仗。   而现在,这恐怖到极点的压力,就都落在了罗伊身上。   她虽未曾像船员们一般,有所凝滞,但动作却慢了一丝,就仿佛于深海畅游的海豚,被缠上了些海草。   海草不多,称不上重,拖慢的速度更是几乎可以忽略。   但就因这点变化,少女的“预见”失了效。   开始险象环生。   而就在她距巨蛇主首的直接距离,不足二十米,照先前趋势,只需个纵跃,就能在风流带动下抵达时。   她终于碰了“壁”,陷入了它所布置下的,阴险的陷阱。   以主首为饵,诡灵余下的五个头颅,封锁了少女所有的出路,她孤零零站在,连通某个蛇首的锁链上。   自动身就一往无前的步伐,终于停了。   目光越过拦在前方的头颅,罗伊望着巨蛇的主首,感受着它目光中的嘲弄与残忍,心想就只能到这了。   心想……是时候了。   于是她微微眯起双眼,稍阻暗金眼瞳炽烈的光芒,对巨蛇的主首笑了笑,笑容很冷,与上次一般无二。   然后,迎着拦路蛇首洞开巨口,迎着这无解死局……   她一跃而起,轻盈优雅如燕。   似要拥抱宿命,拥抱……   胜利。 第661章 一遁一现,抵近山巅!   少女高高跃起,跃向“黑崖”之巅。   魔鬼伟力与残缺规则带来的权能,则早在无形间碰撞、撕扯了无数次,但就如无名岛上那人所说……   风暴角是诡灵海德拉的生地,自也是规则的裂口所在。   而在那看不到、触不着,实际却无比庞大狰然的裂隙后,翻涌着的是另一片大海,与象征毁灭的潮汐。   身处天然领土背靠力量源泉,巨蛇自超乎寻常地强大。   面对奔涌而来的“潮汐”,别说只是罗伊未达极致的魔力,就算是曾经的爱德华亲至,也未必能奈何它。   因此,在这场看似平静,实则无比凶险的较量中,魔鬼伟力自处处受迫,呈现的结果,就是船长的动作,自被些许“海草”纠缠,渐渐演变为深陷泥沼。   前进、上升的速度愈发缓慢,似有哪刻就会全然静止。   先对方一步化为石像。   可看着那明明只需一个跨越,就能抵达,现却仿佛此生都触及不了的“山巅”,罗伊的神情没丝毫波动。   仍在笑着,只是其中的冷意,渐渐化为了轻佻与嘲弄。   就像在说,都到现今了,你这蠢货却依旧觉不出真情,若你的同类都是如此,那会败亡也就不奇怪了。   谁教我们,才是这世界的主人?   避在众头颅最后的主首上,那片深邃碧海将这幅画面映得极为清晰,少女熠然的双瞳在其中就像星辰。   无比璀璨,不胜自信。   就仿佛她自始至终,都没忧虑过这场凶险战役的结局。   就像早已经胜券在握。   自船长脱离巨舰,毫无道理地,与诡灵展开近身战时,它心间就生出了抹阴影,极为果断地后撤护身。   但直到这一刻,直到它不再隐藏,将她的命运彻底锁死在半空,那抹阴影却没有消散,反愈发地浓郁。   竟让它不由涌起了退意。   事出反常必有妖,凡灵尚且知道这道理,更何况是智慧通神的它?若在初出世,甚至说上次交锋时,同时面对诱惑与这感觉,它绝对会毫不犹豫离开。   因为那时的它不需冒险,就足以应对这千年后的世界。   但现在情况不同。   不但那美餐更为可口,对它这样的“残缺”存在,有了致命的吸引力外,留给它翻身的机会更是不多了。   或者说,可能就只剩这次了,否则就得苦熬无尽时光。   最最重要的是,它至今仍不相信,对方能寻到阻止那般灾难的方法,毕竟,新世界的那位就算想……   事到如今,也已赶不过来。   少女更没道理取到,那柄能够终结永恒的黑刃,因为无数年来,它一直都被牢牢握在……爱德华手里。   “轰隆隆……”   或许是身居太高的缘故,诡灵竟在这关键时刻被雷声扰了神,虽只一瞬,却让它不自禁想起了其来历。   想起了那面盾。   至于为何此时才忆起,那由它亲自守了漫长岁月的神物,是因为在它看来,那东西根本不会出现在这。   早就被那片虚假天穹,与足以吞没一切的海水所泯灭。   既如此,又哪里需要……   诡灵脑海间同时进行的,庞杂的回忆、分析与推算,似在这霎忽地断了,产生了从未有过的短暂空白。   很快,空缺就又被如潮信息填满。   像它这般存在,思维速度自也惊人,因此在少女动作渐止,其余头颅自发涌上,想撕碎她的趋势开始那刻,它就自这处处诡异的战局中捕捉到了许多。   而后略一动念,就明白了所有。   天边传来的那道气息,与海相连的媒介,哪怕可能坠入深渊,也要靠近主首的少女,她最后的那抹笑。   再加上倒推回去,她于雷海外,无故结茧化蝶的那一年,以及最关键,被它长久忽略的那面小盾……   能够召集雷霆,收拢神威的埃癸斯!   至此,一切皆明,可同样也……   太晚了。   就如战起前,罗伊对副手说过的那样,她抱有必胜信心的缘由,就来自于信息差,哪怕对诡灵而言,这看似绝密、无从推断的事,也有可能一瞬明了。   可就算不能永久隐瞒,到那时,也已争取了足够时间。   被狡黠的小魔鬼偷走,足以定胜的时间。   因而当海德拉终于明悟,其余五首咬向那道纤影的去势,也已无可阻挡,思维再快又如何能影响现实?   于是就像出写定的舞台剧般,变化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首先来的是歌声,塞壬之歌。   那位自离开冰海后,就成了猫的侍从,再没一展歌喉的海妖,先前就一直立在主桅边,暹罗猫的旁侧。   在船长与巨蛇的战局,终于陷入白热化,魔鬼伟力与规则权能,相继登台后,她询问般看了芒果一眼。   而后得到了肯定的示意。   于是风雨雷鸣间,海妖双手相合,作出同船首女神像般的祈祷姿态,只是不曾低头,因为要放声歌唱。   唱的不是安魂曲,而是战歌。   听到那渐显激昂的歌唱声的海盗们,无不觉精神一振,内心对诡灵的天然畏惧,以及疲乏等一扫而空。   少数位于塞壬近旁者,更下意识看过去,后满面惊讶。   因为寻常除去些微淡鳞外,与人类并无太大区别的海妖,此时肌肤上不但攀上了更多的幽蓝细鳞……   在身后,更垂落着一对深蓝羽翼,看着是那般的瑰美。   不知是因为离开了冰塔,还是抱着猫的时间太久,她千百年前,被魔鬼折断的羽翼,竟于无息间痊愈。   天籁般的歌喉,自也恢复如初,就连雷海都被打动了。   翻覆不息的无光海面,非但没有因为那曲激昂战歌,变得愈发狂暴,反以巨舰为中心,逐渐平静下来。   就连骤急的风雨,都再惊不起浪花。   但这并非是要休战止戈的意思,而更像暴风雨的前夕。   因为紧接着,风声雨声雷声外,第二道异响就此入局!   伴着风流被带动、撕碎的尖响,漆黑巨影自天而落,从诡灵后方斜飞而来,再不压抑的怒吼响彻海面。   而在电光映衬下,在它宽厚的背脊上,一道修长身影笔直而立,深蓝色的大氅,更在疾飞下似旗猎舞。   弯刀自早已出了鞘,直指巨蛇,水晶状裂痕闪耀夺目。   哦,实际并不该说,刀锋所向是诡灵,因为青年心意落处,不在它身,而在那意图绞杀少女的五首间。   换句话说,就在船长的正下方。   突兀入局,心上人还身处死境,可无论是面色亦或眼神,凯因都是那般冷静,冷静理性得近乎于漠然。   因为罗伊赌命般的疯狂之举,因为现今局势不容他出分毫错,更因为……只一眼,他就明白了其心意。   明白了何为“随机应变”?可饶是如此他仍捺不住生气。   觉得这实在是太过任性,自信,甚至于说自负过了头。   可尽管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   这重重布置真是绝妙。   在心念落下,确认她该不会有事后,副手面上终有了表情,他笑着轻摇头,有些无奈,更多却是佩服。   而就在塞壬歌起,青年举刀的下一刻,平复了没多久的海面,重又有了动静,升起、破灭了无数气泡。   “嘭!”   而后伴着一声剧响,一道前所未有的浪涌翻腾而起,好巧不巧,又或尽如罗伊预料般,将她猛地吞没。   与此同时,巨蛇的噬咬也到了。   可除却一嘴海水,或是其余头颅的几片鳞甲外,它们再无所得,而更让海德拉心寒的是,它眼中失去了少女的身影,明明她炽烈得像太阳却仍不见了。   不过片刻后,浪涌虽还未全然消散,可那轮炽烈的“耀阳”,却提前出现在了,巨蛇主首的幽然目光中。   只是一遁一现后,她已离得太近,越过拦路蛇首……   来到了那“黑崖”的正上方!   抵近山巅。 第662章 永别了,孽种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当少女于浪涌遁隐,再度现身时,留给诡灵的反应时间就已不多,且这更表明,局面已全然倒向了她。   不,该说自开始,此战的每一步,就都在她的掌握中。   这真的很可怕,很难想象,因为要知道,上一位只凭心计,就敢且算计成了神明的人,是魔鬼爱德华。   而现今,这位他一手“培养”出的后裔,似也有了他的几分风采,只一个简单的局,就将诡灵逼入绝境。   依靠的,除去信息差外,就是对巨蛇心理的绝对掌控。   自信自己一旦离船,它就绝对捺不住贪婪。   哪怕那可能会要了它的命。   事已至此,一切明了,虽然理智近乎被心间阴影,与被耍弄的暴怒吞没,但海德拉仍没半分可能放弃。   它怒视着眼前的“虫豸”,再管不了其他,嘶鸣着微仰主首,将漆黑深邃,逸散着致命气流的巨口对准了她,其余的五个头颅,同样疯了似地上扬噬咬。   自这刻起,巨蛇放弃了一切防御。   这只屡屡被罗伊逼入绝境的诡灵,终于忍无可忍,眼中再容不进其余威胁,甚至连生死都被抛之脑后。   它只要她死。   哪怕那可能同样是它自己的结局,此刻它也不在乎了。   于是在塞壬激昂的战歌,与雷鸣风啸的交织间,无光海上,呈出巨蛇六首齐仰,追逐那道纤影的绝景。   壮美凄厉,仿若神话。   但就像大部分神话的结局所绘,在这般惊世对决中,最后的胜者,不是诸神,就是被寄予厚望的英雄。   今夜的故事自也如此。   “嘭!”   翻腾的水浪,炸开的浪涌,与短暂间,因失去巨量水流,下沉形成的漩涡,纷杂之景尽系于一声爆鸣。   浪涌与漩涡自不用说,是源于海妖的歌声与凯因手中的弯刀,而那些骤然腾起的水浪,则是发自巨舰。   奥兰女神号驾驶台。   无声坐于围栏上,自战起,除却提醒罗伊巨蛇动静外,再没动作的船灵,终于在这关键一刻骤然发难。   早在先前,巨舰上的炮鸣与枪声,就已尽数敛没,海盗与骷髅们,更仿佛得到了命令,抓好了稳身物。   这自是因为,巨舰很快就要迎接冲击,而其由来……   就是那近半周的巨大偏转。   于是如镜海面被激起巨浪,而逐月般上扬头颅的巨蛇,也被一根根瞬间绷直,继而断裂的锁链带动,身子猛地回沉,彻底陷入了无边沼泽般的大漩涡。   不过,尽管那毁灭的“潮汐”,正被愈发汹涌的魔鬼伟力牵扯,心神更尽在少女身上,漩涡能带给它的影响也不大,至多,也就是像海豚被缠了些海草。   同不久前的船长般,身形稍有凝滞。   可这已经足够。   “嗒。”   一道微不足道的落地声响起。   历经重重算计,不尽凶险,罗伊终于落在因巨舰牵引,而微偏低落,再无可能吞下她的诡灵主首之上。   落在了“黑崖”之巅。   与此同时,猛烈的破空声临近,巨龙几乎是擦着主首而过,怒啸着扑向回过神,欲替它解围的头颅们。   而在“擦肩而过”那霎,本被牢牢系在凯因手中的小盾,不知何时已被解下,高高飞起,向着主首落去。   最后,伴着“当”的一声脆响,准确落在了少女的手中。   整个过程无比自然,仿佛早有过演练,二人甚至连次对视都没有,交接完后,就各自奔向不同的终点。   只是啊,谁又真能算无遗策,特别是面对这般诡灵时?   所谓自然,不过是“随机应变”下的默契,是绝对信任。   就像在许多年前,初回女妖之眼时,他们背靠着背迎敌,此番擦肩分离后,罗伊同样将身后交给了他。   再不回身看上一眼。   也是时候该结束了,孽种。   漠然想着,罗伊半跪下来,根本没考虑过面对比金铁更坚硬的黑鳞,自己该去哪儿,寻一个似于小盾形状的镶嵌处,而是直接将埃癸斯用力按在身前。   另一只手则五指紧握,曲臂,然后重重一拳打了下去。   打在如瀑水珠淌落的盾上,打在那张栩栩如生,一直紧闭双眼,于电光中更显诡丽妖异的蛇发人面上。   就像是要打醒它。   “当!”   清脆若钟鸣的击打声响起,明明相较雷鸣天威与巨蛇嘶吼,是那般微弱,可却清晰传入了所有人耳中。   不,不像是落在耳畔,而近乎于自灵魂的最深处响起。   “嗒,嗒……”   雨水顺着帽檐,与垂落在外的发丝落下,而后在冰冷盾面上摔个粉碎,看着那在自己竭尽全力的一拳下,依旧没下陷半分的小盾,罗伊眼中并无气馁。   除了坚定,再没有任何情绪,仿佛摆在身前的,是件值得花费一生的大事,一道值得铭记一生的背影。   只是他已经走得很远,变得有些模糊。   你真是个笨蛋,不折不扣的疯子……   无数贬词在脑海浮现,每闪过一个,少女的拳头就落下一次,就连她瞳中野火,都因此燃得有些幽然。   在那超乎想象的巨力下,在船长抛却所有的耐心间,渐渐地,被黑鳞阻隔的小盾,一点点地嵌了下去。   而那只不停落下的拳头,也自发白通红,渐渐地染上了淡金色彩,不是加持了何种伟力,而只是……   开始淌血,不住淌血,似连强大的自愈力都阻止不了。   到后来,甚至隐隐能见白骨。   可尽管如此,“钟鸣”依旧,就像是要为谁送行的丧钟。   神血渐渐染金了埃癸斯。   于是因船灵号令,不再,也无法再插手的海盗们,除去听着“钟声”观战外,又隐隐察觉到了某种变化。   来自天穹之上的变化。   对此,身处中心,生命层级临近极致的海德拉,自然感受得最为清楚,知道那是蕴有神威的电与雷有了反应,知道再如此下去,真正的死亡就会到来。   于是它疯了。   不是为什么目的,不惜一切的疯狂,而是真的发了疯。   毁灭的“潮汐”开始肆虐、蔓延,似要摧毁雷海中的一切,主首疯狂甩动着,要将头顶上的“虫豸”甩落。   而余下的五个头颅,除去有两个第一时间就迎了过来外,其余的三个中,竟然有两个噬咬起了另一个。   就像是某种邪恶的血祭仪式,要重现上次交锋的诡景。   可惜的是,就像失去了所有好运,这次它们都失败了。   任凭主首如何挣扎,少女依旧像钉子般,牢牢扎在原处,不被撼动丝毫,迎来的两个头颅则遭了拦截。   一声闷响,擦着罗伊掠过的尼德霍格,重重撞上了一个蛇首,巨力与暴虐的攻势,竟将它又逼了回去。   而在撞击起时,它背上的青年,也借冲势跃下,没能落在另一颗头颅正上方,却立足在了它飞逝的脖颈上,旋即双手高举弯刀,后毫不犹豫刺了下去。   “噗!”   感受着颈后传来的微弱痛楚,那个头颅本不想理会,可很快,它就竖瞳紧缩,被迫回头来处理这麻烦。   因为那冰冷的弯刀中,蕴藏着太过庞大的魔鬼伟力,更隐隐存有那恶劣海盗的印记,若不去管,它真有可能在主首真正失败前,就被抽尽所有生命力。   在死亡的恐惧前,谁都有可能出错,哪怕是诡灵一首。   至于那场残忍的自相残杀,也终在那将断头颅奄奄一息时停了,这自不是因为,其余两首突生的怜悯。   也不是因为转回的巨舰,再次打出的牵引锁链,到了这时,它们早已不顾痛楚或是血肉被扯落的可能。   而是因为……   塞壬歌声渐止,身后羽翼也一并淡去,她微微垂下头,有些疲惫地喘息着,知道局势至此已不需自己。   只是她眼中的疲意、忧虑,很快转为如释重负的轻松。   因为无意间,她捕捉到了一道灰影,后再移不开目光。   灰影自就是暹罗猫。   本同寒鸦在主桅下躲雨的它,在确认今夜等不到那魔鬼的手段后,就迈着慵懒的步子,来到了侧舷前。   跃上船栏,稳稳端坐。   而后入局。   狂暴的海风间,忽的多了很多轻柔,无形的丝线,它们摸不到触不着,仿佛不受任何自然规则的影响。   可却能将纠缠一处的三个蛇首分开,缠得再张不开口。   被巨龙、青年所牵扯的另两个头颅,与正疯狂翻转着的主首,也因突然入局的丝线,变得迟钝了许多。   再没扭转局势的可能。   “喵。”   遥遥望着主首上,那同样疯狂,不顾痛楚捶打着小盾的少女,猫叹息般叫了声,没甚意思只有些心疼。   想着既然自己在,那所有可能的意外,就一并掐灭吧。   就算是磨砺,也已经够了,足够了。   丝线落下也好,巨龙、副手与诡灵头颅的交锋也罢,这些本轻易就能察觉,且不该漏过的变化,此时的罗伊却全无感觉,因为她所有的心神都在眼前。   在那面被染满金血的小盾上。   而就在她强忍着失血的虚弱,第不知多少次颤抖着抬拳时,动作却忽地一滞,微黯的眼瞳明亮了些许。   而后,她骤然起身,用尽全力一蹬,飘落下主首,向着漆黑如渊的海面落去,翩然有若折了翼的天使。   在精神彻底放松,无力与虚弱占据全身,渐要失去意识的最后时刻,罗伊终于看到了拼死所为的画面。   看到那灿金,绝美的蛇发人面睁了眼,双瞳银白似电。   那之后,黑暗袭来,只余幽幽轻语。   “永别了,孽种。” 第663章 句点与开始   此处虽不是那座天空城,没有魔鬼那道特殊的“化身”照拂,可终归有猫在旁,罗伊自不会如真的断翅飞鸟般,直直坠入大海,而是落入了重重丝线中。   到了此刻,那些无形的细丝,自早从巨蛇的身上脱落。   大部分悄然散去,余下的,则交织在坠落的少女身下,接着她缓缓而落,觉着像吊床,又更像是摇篮。   “噼啪!”   而与船长飘落的态势不同。   一道炽电,在她离开蛇首后不久,就全无征兆地劈下,准确落在小盾中心,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直至无数道。   虽然罗伊与主首间的距离,不过十数米,可之间,却仿佛隔着道无形壁垒,将这片雷海生生分成两半。   在少女这面,风雨和缓海波不兴,更有轻柔细丝拂面。   而在不远的那面,巨浪滔天,不尽电蛇自天而落,狠狠咬在睁了眼的蛇发人面上,而后借由其为媒介,化作纯粹的神恩,浸入了诡灵的身体乃至灵魂。   于是本因将近的死寂味道,而开始发疯,似崩落山脉的巨蛇,虽离了丝线的捆缚,动作却更为地缓慢。   就仿佛本强劲、活络的血肉,逐渐染上了石般的死灰。   怒啸也好,哀鸣也罢,它的声息与活力都在飞速消逝。   主首如此,其余头颅自也逃不脱。   曾合力想咬下另个头颅的两个蛇首,瞳光不再凶残、疯狂,而渐渐黯淡,后全然被迷惘与木讷所占据。   似乎忘了自己是谁,想做什么。   而那脖颈将断未断,“幸存”下的头颅,眼中的绝望也不曾稍淡,而是在感知到什么后,变得愈发浓郁。   直至最后尽化死寂。   同巨龙、凯因纠缠的其余两首,也同样很快就失去了生机,至此,反是直面如潮电闪的主首仍在抵抗。   不过看来,距它迎接那凄惨命运,也不过只时间问题。   “噗。”   一声闷响,凯因抽出了,深陷在巨蛇一首脖颈中的弯刀,下意识甩了甩后,才发现其上并没沾染金血。   而先前还有富有生命气息的黑鳞、伤痕,此时望去,也尽覆上了层暗沉色彩,仿佛化为了真正的岩石。   就像他们曾经踏足过的,那座墓岛上坐落的阴森高山。   想来再有不久,巨蛇海德拉,这因爱德华的手段,自旧历幸存的最后诡灵,也将成为那些骨骸的一员。   那之后,万灵就再不需忧虑,会被毁灭的潮汐所吞没。   一道前所未有的震雷响起,将青年自些微感慨中惊醒。   于是他一面收刀,一面朝主首望去,准确说是向少女望去,正考虑该怎么接住她时,振翅声恰然临近。   “表现得不错。”   拍了拍身前巨龙的卷角,凯因微笑着鼓励了句,而后再次登上它的背脊,向翩然落下的船长迎了上去。   不多时,似知道不再需要自己,承着罗伊的丝线相继散去,到最后一根消失时,她已轻轻落在了实处。   落在了副手的臂弯里。   横抱着力气惊人,可却并不重的少女,凯因向电光汇聚处望了眼,后对身下巨龙,轻声说了句“走吧”。   于是尼德霍格调转身子,飞向巨舰。   明明说得那么有信心,可每次到了最后,又总是这样。   而在这期间,副手并未继续观赏,诡灵凋亡的绝景,也没心思回应海盗们尊崇的目光,而只微偏着脸。   静静望着船长紧闭双眼,苍白疲惫得教人心疼的脸颊。   略有恼火,更多却是无奈地想着。   就像过往的许多次,无论在战前,描绘得多胜券在握,最后总是闹得一身伤,所谓大捷自也成了惨胜。   不过也怪他自己,又被她骗了次,还是说太过纵容她?   青年面无表情想着,片刻后,又不由苦笑了声,觉得似乎每场风雨结束后,自己也总会生出这般反思。   都快成习惯了啊……   很快,伴着风流与骤急落下的水珠,巨龙迎着船员们狂热、关切的目光,落回了甲板,副手随即走下。   在交代了句“应该没事,不要多打扰”后,他就抱着少女,回了船长室,后再没有出现在海盗们的眼前。   相较诡灵落幕的震撼之景,与本等人就能处理的后续事宜,自家船长兼爱人的安危,自然会更为重要。   像她那样的怪物受了伤,要没法自愈,自己去也没用。   原先避在船舱中,后听着动静,才敢登上甲板看戏的船医,如是想着,而后将目光自舰楼移回了大海。   “真壮观啊,可惜没带个画家,要能记录下这幕就好了。”   望着那伟大生命凋零的景象,安德森不由叹了口气,呢喃自语,虽说那是最令人畏惧、厌憎的死亡,可无论是他,还是其余海盗,眼中却都不见感慨。   而映着种奇异的光彩,隐隐能看到得见奇迹时的感动。   与源自血脉的骄傲,属于人类的骄傲。   终于,当最后的那道雷鸣,似定音锤般落下后,巨蛇主首总算彻底凝滞,生息尽断,暗沉的色彩,覆盖了它庞大身躯的每一寸,更渐渐包裹了埃癸斯。   连同那蛇发人面双眼间的炽光,尽数吞没化作了石刻。   至此,这场能追溯到逾千年前,时隔无数代的追猎,属于人类,乃至所有生灵的使命,终于画下句点。   自然而然的,巨舰上有了欢呼,有了寒鸦耀武扬威般的叫唤,但同样有人一言不发,只一味盯着石雕。   眼中仇恨渐淡,取而代之的,是怎也放不下的思忆与悲伤,一向狠厉的海盗间,竟也有人忍不住垂泪。   他们自是来自鬼镰号,曾想着一生追随那夜幕的人们。   现如今,他们终于为船长报了仇。   诡灵真的化作了那座高崖,承接了古来留存的神威,那么这之后,这片名为“风暴角”的海自有了变化。   当所有的电光敛没后,风雨渐歇,哪怕不再有伟力与歌声,海面亦归复了平静,就连天边乌云都散了。   现出澄澈的夜空,那清冷的星与月,同人们在故乡见到的,并无什么不同,而这,自也就意味着……   阻隔现世旧代的壁障消亡了,只存传说的诅咒海……   为他们敞开了大门。 第664章 暗海间的夜色   不知是否因为那终于凋亡的巨蛇,是罗伊与那片逝去的夜幕,最后的羁联,昏迷中她做了个很短的梦。   在那个梦里,时光仿佛回流。   她以那位青涩少年的身份,回到了普罗维登斯,回到了木屋边的那座高崖上,而身前,就是那道背影。   暮色下,恩佐依旧穿着那标志性的,暗沉如夜的大氅,只是手上没再戴着,那枚她曾眼馋许久的黑戒。   就像听到了船长入梦前,在高崖小径间踩出的轻快脚步,当罗伊从这一幕中醒过神时,他已转过了身。   唇角带着抹欣慰,却依旧难掩轻佻与不羁风采的浅笑。   他没有开口,似乎猜得到,眼前的小家伙一定会先捺不住冲动,只不知来的会是质问,还是几滴泪水?   只是,这都不是罗伊的选择。   那个面容隐见稚意,可心志灵魂却已近神的少年,同样静静看着他,没有责怪,更没有软弱地掉眼泪。   他只微蹙着眉,就像有很多问题想不通。   比如对方为何会现身,这不该存在的梦,又算是什么。   若在寻常,罗伊一定会引动伟力,试图在纷繁的信息间寻出线索,但今次却没有,因为答案就在眼前。   于是他轻声问:“地狱里都有些什么?”   这个问题,船长曾问过两个人,一是引导着她走上海盗路的红胡子,二就是传闻中抵近过地狱的恩佐。   那时的她,是出自真心的好奇,与对想象中死后世界的畏惧,这才会问出这,看似天真无厘头的问题。   但现今不同,只能算作是种试探,独属于二人的试探。   闻言,背对的夕阳的男人怔了怔,似没想到对方的首个问题,竟会是这个,回过神后不由得有些失笑。   但他还是理解,并认真回答了。   也许是因为同为“疯子”的共鸣?   “你问地狱啊,和这儿没什么不同。”   似为了增强带入感,夜幕船长有些夸张地伸展了下双臂,就像要拥抱这个熟悉,却再也回不来的世界。   “只不过天是绿的,而大海,则全成了通红的岩浆,我与故友的船就在岩浆上飘荡,而敌人在其中哀嚎。”   “我们一样过得很潇洒、快活。”   听完,看着徐徐垂落双臂的男人,看着他面上逗小孩般的坏笑,罗伊没生气,只是皱着的眉渐渐松了。   若有所思,更多却是释然。   不是终于原谅他,接受了他的离开,而只是确认下,这场梦并不只是一场梦,梦里的他自也不是泡影。   这很重要,且意味着很多很多。   一如生死,亦或真相。   “骗子,地狱明明什么都没有,只有和你衣服一样的黑。”   少年仰着脸,看着那熟悉的面容,回想先前入耳的,与过往一般好听、有磁性的嗓音,眼瞳渐渐明亮。   “这是你当初亲口说的,就为了打破一位无知少年的憧憬,怎么,现在反倒知道,要把那幻想拾起来了?”   “剽窃伊利亚斯船长的创意,要不要脸啊。”   最末的一句话,罗伊没用讽刺意味更重的反问,而只低低说着,似乎生怕惹恼对方,他就又躲起来了。   躲到连魔鬼也找不到的地方。   知道对自己的情况,少年已有答案,或者至少有了猜想,恩佐上前几步,半跪下来,拍拍他的小脑袋。   “我想他要知道了,一定很得意,你知道,他就那性子。”   听着,罗伊撇撇嘴,想嘟囔句“那也改变不了你剽窃的事实”,只是话说一半,就被对方的举动引了心神。   当着他的面,夜幕船长伸手入怀,而后竟取出了……   那自死寂大三角一事后,就落在凯因手中的水晶骷髅!   “这又是闹哪样?还有,这玩意儿明明该在我副手手上,你可别告诉我,你死后就成了鬼魂一直缠着我。”   见少年一副见了鬼的样,似乎真有些忧心猜测成真,男人一面将吊坠系在她颈上,一面敷衍地解释:“你的想象力能再丰富点吗?再说了这可是在梦里。”   听他点出了“梦”字,罗伊稍觉怪异,终于忍不住问:“喂,我说你现在到底什么情况,这算是种暗示吗?”   “你究竟是阴魂不散的鬼,是道遗言,还是说你就在诅咒海里某处,因为门开了,才能借这枚吊坠……”   “好了。”   不知是不是被扰烦了,夜幕船长打断了他无止境的问话,注视着他的双眼,和声说:“我自己也不知道。”   这句轻柔话语,仿佛拥有魔力,让这本不像梦的世界,开始扭曲,变得光怪陆离,无数色彩纠缠一处。   罗伊眼前的那张脸,自也变得模糊了许多。   “你只需知道,只要走在……这条路上,你终会看到所有……我曾眼见的景色,只要一直循着夜色……”   “你就能找到我,抵达……”   “终点。”   与这世界、那淡去的容颜一般,男人的话音也逐渐虚渺、断续,强烈的空落感瞬间涌上了罗伊的心头。   因为这幕,让他不由回忆起了,坠入深渊见到那死鬼时的景象,现今的恩佐,就同那人一般不住远去。   怎么也抓不住。   “等等,你还没说清楚……”   少年急声说着,下意识伸出手去,似想触碰那人的面容,将那些越聚越多,愈发扭曲的色彩给擦干净。   “恩佐!”   当罗伊知道一切已不可挽回,恼火而急切地呼唤出声时,那本稚嫩的少年的嗓音,则又变得清脆微尖。   变回了她现今的音色。   于是梦醒了,惊醒。   船长恍惚地看着前方,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坐起身来,像梦中般伸出了手,且还真的触到了实物。   手心传来暖意,有些痒,手掌后的脸庞轮廓更是熟悉。   “做噩梦了,船长?”   凯因关切的话音入耳,罗伊才反应过来,收回手,抚了下颈间,面色微惘地摇摇头:“不,说不上噩梦。”   她自然摸到了枚冰冷的吊坠,不过是枚十字而非骷髅。   下一刻,她忽地醒悟过来,看向一头雾水的副手,问:“凯因,恩佐给你的那枚水晶骷髅,现在在哪儿?”   “我一直随身带着。”   虽不明白少女激动的缘由,但青年还是照着她的意思,从暗袋中摸出那枚月石吊坠,后放到她的手中。   看着那枚该称作,万事起源的吊坠,船长面上的情绪渐敛,归于平静,沉默许久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旋即微涩地笑笑,低语:“真是见鬼,你还真会选地方。”   “要留线索,就不能明显点嘛。”   世上的每个人,都只有一次使用水晶骷髅的机会,因而被少女握在手中的吊坠,眼洞中并无丝缕幽光。   一味深邃,一味黑暗。   只是那看似亘古不变的黑,偶尔也会闪动变幻,但那变化,别说是看,在不驱动感知深入那片暗海的情况下,就连罗伊都发现不了,且将永远藏下去。   直到少女做了那场奇怪的梦,梦中人像初见别离时般,将吊坠系在了她的颈上,她才忆起了这件旧物。   而后自它眼底的黑暗中,感受到了……   那抹飘忽的夜色。 第665章 密信与未来   在确认自己没又沉眠一年,而只“睡”了数日后,罗伊就换好衣装,同副手走上甲板,来到巨舰最前方。   至于自己醒来一事,想来不用通知,也很快就会传开。   “这么说,恩佐船长还活着?”   此时正直暮时,凯因望着少女,被温暖夕阳染红的侧颜,回想着她一路来所言,情绪稍有些复杂地问。   只是那交织着意外、微惘的情绪间,却再没分毫敌意。   在于大三角间同行,在得知那位现世最耀眼的传奇,消逝的情形后,他对对方的观感自也改变了许多。   开始真正了解,这位接过杰拉德船长的宿敌之任,同父亲对抗了数十年的大海盗,隐在情报后的真容。   于是就像罗伊、里奇,以及许多人那样,他惋惜于那般人物的陨落,而在得知其可能幸存时同样惊喜。   “我不知道,凯因。”   望着血色夕阳下,却仍暗沉寂静,仿若真正地貌的巨蛇骨骸,听着副手的问话,罗伊的眼神略显迷离。   虽然已然确认,那场梦并非虚妄,恩佐确确实实留了线索,可她却依旧无法确定,他此时的切实情况。   毕竟,在梦中,就连他自己都没有答案。   “他只对我说,只要循着这抹夜色,我就能找到他,抵达终点,可问题是,我并不清楚他口中终点为何。”   将那枚月石吊坠举到眼前,看着它眼洞中替代幽光,隐有所指的夜色,少女轻声说,眼眸里惘然更深。   对罗伊自己而言,终点自是魔鬼岛。   但说这话的是他,就不得不考虑终点是那死鬼的可能。   只是无论哪种,船长都很难想象,恩佐此时的处境,更不愿意去想,他可能已成了那死人船的一部分。   “既然恩佐船长都那么说了,那我们一定会见到他的,到时若真遇上了情况,再想法把他带回来就是了。”   猜得到少女的忧虑,凯因宽慰说,话中的风格很明显,像极了她一贯来的遇事再想,或者说随机应变。   “是啊,不过是要捞的人又多了个。”   闻言,罗伊收起水晶骷髅,转回目光,对副手微笑说。   自真正醒来,后又“破茧而出”后,世上能让她为难的事已经很少,应对巨蛇如此,找回恩佐自也如此。   “只是啊,我有件事绝对能确认。”   说着,罗伊一推船栏,带着副手离开船首来到侧舷,望着现世方向的海天线,特别是那轮低沉暮日说。   “什么?”   听着,凯因适时发问。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注意力却更多被临近船影吸引。   历经了数日等待,收到爱尔菲消息的魇王号终于到了。   “就是说啊,我似乎,不,该说一定又被某人给耍了次。”   少女口中的“某人”,自是指只用差遣夜幕船长这步棋,就将大三角之局全然逆转的,那位前任大船长。   过去,她认为对方会选择恩佐,来将她带回群岛,就是算准了他会被自己说动,从而成为保护她,不被巨蛇吞没的壁垒,成为引导她醒来的灿烂薪火。   是用那道夜幕的一切,去赌她的命运,与现世的未来。   但现在看,似乎仍有隐情。   只是你为什么不说呢,是懒得说,还是同样不能确认?   语落,罗伊默然想,隐在心底最深处的埋怨似淡了些。   不过就像那道夜幕说的,只要一直不回头地走下去,她终能看遍他曾眼见的景色,终能知道一切真相。   如此,又何必再苦思烦恼呢?   接着走就是。   回身拍了拍副手的肩,少女平静说:“让大家都准备一下,等里奇他们到了,我们就动身向诅咒海进发。”   “群岛那面应该已经有了动作,我们也得加快些脚步了。”   回忆着离开普罗维登斯前的那场会议,心想父亲该已经收到密信,着手安排了,凯因微微颔首,应声。   “知道了,船长。”   正如少女所想,在数日前,一直关注着两艘战舰动向的维克多,就已通过那枚方石戒,眼见了雷海云散雨歇的那幕,知道那片未知的海域已敞开大门。   于是当晚,在与照例回岛的“黑蔷薇”会面交谈后,两封密信就通过绝密渠道,分别送向了帝国与联邦。   最后落在安德森家主,与正巡游沿海的纳伦总督手中。   一夜,安德森家族庄园。   位于最深处的那座宅邸,依旧同数百年间的每个夜晚无甚不同,幽静神秘,唯有三层办公间的门缝处透着微光,传来那位家主随意却仍显威严的问话。   “关于这事,你怎么看,西奥多?”   借着稳定的烛光,罗威尔先生阅读完厚厚的信件,确认没遗留任何细节,这才将它递给身前的老管家。   待西奥多目光快速扫过文字,大致确认家主口中的“这事”为何后,饶是素养再好,随前后两代当家人,参与过无数大事的他,仍忍不住震撼继而微颤。   因为这事太大,甚至可以说,是安德森家族数百年来,遇到的最重要抉择、机遇,更可能令世局尽变。   “这,这……老爷,恕我给不出建议。”   老管家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平静下来,微颤着手递回信件,沉声说,像这般大事就连他都没资格妄言。   对此,家主似早有预料,兀自说:“我也很意外,但更让我意外的是,这个决策,竟然全出自那些年轻人之手,而非我那位老朋友,该说有朝气真好吗?”   说完,罗威尔先生缓缓靠回椅背,就一年前故友的退位一事,与眼前这封信,其后的隐意沉思了许久。   最终,这位强大的老人,少见地叹了声,话语间带上了浓浓慨意:“旧时代……或者说盟约要结束了啊。”   最后一位守律者退位,新上任的大船长虽由那位亲自挑选,可却不曾经受洗礼,不曾通过旧约主导者们的认可,以及信上所言,罗伊对诅咒海的远征。   这一切的一切,无不指向了这个结局。   诉说着崭新的未来。   从此,所有旧事推散,权力洗牌,现世将变得很不一样,文明也必将成为主流,安德森世家自得跟上。   成为这场无可阻挡的巨浪的引领者。   “西奥多,替我去回封信,就说这事儿……家族接下了。”   待得老管家退下,罗威尔低垂眼帘,许久后低低冷哼了声,自语:“现在看,你的疯闹倒也不全无是处。”   “只是……别把命搭进去了,不然我还得给你生个兄弟。”   “唐。” 第666章 最大的国事   送往联邦的密信,顺利落在了安德森家主手中,只是要同信中所言,转交给正在环游世界不知去处的雪莱先生,想来就算是那古老世家也得花些功夫。   而送往帝国那封,则不需如此麻烦。   当正搭乘朝圣号,巡游沿海的纳伦总督,办完事宜回到船长室,看到,并读完突兀摆放在桌上,似凭空而现的信件后,立刻寻理由调船回了帝都近港。   不到一个月时间,载着当今帝国唯一一位总督,与可能的辉煌将来的马车,就在重军护卫下驶入王宫。   是时正值正午。   但直到夕阳西落,夜幕当空,却仍不见纳伦回归,就那封信中的内容,他竟与小皇帝谈论了整整半日。   就连那位陛下,今日原本的接见与安排,都全被推后。   用的理由自是国事。   最大的国事。   圣卡洛伊,王宫。   在那曾见证了,无数谈判与妥协,甚至是无耻阴谋的质朴房间中,小皇帝柯蒂斯,正与纳伦相对而坐。   放下那自正午至此,早已读过许多遍,甚至能背下准确内容的厚信,相较两年前,已成熟许多隐现威严的小皇帝,轻轻出了口气,后对总督点了点头。   “纳伦叔叔,我从不怀疑您对帝国的忠诚,对您的判断,我自然相信且认同,但我还是想问您几句……”   “就只说在这件事上,您的立场,更多是摆在哪一边呢?”   “奥兰,还是霍华德少爷?”   谈论至此,关于信中内容,关于是否接受群岛提议,如何进行后续的布置、谈判,二人都已达成一致。   可以说,此事已能完美落幕。   但在一切结束,或者开始前,柯蒂斯还是问了这问题。   尽管如他所言,对于眼前人,无论他还是已然退位的老皇帝,从来都给予最大的信任,甚至就算纳伦反对,少年仍坚持,以更亲近的长辈之礼待对方。   而非君臣。   但现如今,这件事太大,其中更有抹不去的凯因的影子,就算总督的言辞再怎客观,可仍能隐见偏向。   在如此猛烈的大潮前,这种偏向,就可能全然改变帝国这艘大船的航向,可能令很多人与事偏离正轨。   所以他要问,哪怕这问题像刀,可能将所有平和斩断。   面对这般问话,饶是纳伦也不由沉默。   毕竟,放眼帝国乃至世界,过往没任何人会这么问他。   哪怕是过往战友,那位老皇帝,在最看不清他的时候,也不曾将类似问题摆上明面,而只是默然观察。   不过看来,身前这位宁受万千阻力,也要在奥兰刮起新风的少年,果然有所不同,更能见自信与朝气。   敢于将老人们眼中,棘手隐晦的问题,直言不讳问出。   而不进行那些,大部分都没意义的试探。   但另一方面说,这同样是信任。   “在这种大事上,我只会以帝国总督的身份去权衡利弊。”   没考虑太久,纳伦直截了当说,没在表态间覆上迷雾。   得到答案的小皇帝了然笑笑,不再多问。   从他的角度说,这回答自然不是最好。   因为只单纯点出“大事”,这也就意味着,在某些问题上,对方的意志,可能与自己相背,同帝国分道。   但想来那界限会很深,直到触到某些人的生死才见底。   所以他已经很满意。   不管是心术还是习惯,面对亲近者时,少年从不像老人们,喜欢敛着情绪,没了心忧后面色自惬意许多,从身侧似于墨瓶的容器中,抽出了份旧纸卷。   而后摊开,摆在身前。   那张纸显然年代已很久远,通体泛黄,一些地方更严重破损,就连绘着的线条,都已模糊得难以辨别。   只是隐约间,仍能大致识别出,是一份缩略后的地图。   “既然群岛那位已退了位,罗伊船长也踏上征程,虽然记载不多,但想来……那所谓的旧约就要结束了。”   少年手指划过极淡,但仍能看出,是奥兰帝国轮廓的绘线,越过地理意义上的“风暴角”,最后停在一片广袤的,甚至比整个已知海域,还宽阔的海上。   “只是不知,要等它化作那块大蛋糕,究竟还要等多久。”   看着那片海,小皇帝澄澈的眼眸中,泛起些别样的光彩,那是自小,就几乎不会出现在他身上的憧憬。   身为现世最悠久、强大的王族,亚历克斯家族自不可能对那隐在历史后,与魔鬼相关的旧事一无所知。   事实上,无数年前,自古奥兰也就是史蒂芬王族下台后,推动帝国,参与同那位海盗之王决战的……   就是少年的祖上。   只是因为某些原因,王族并没有,或不愿被纳入旧约,免于了繁复约束,可也因此远离了那段旧历史。   只余下些绝密的记载,与这张古地图。   “但无论如何……”   回想着才从父皇手中,继承了不过两年的古老辛密,看着那新奇的海域,小皇帝抬眼看向总督,微笑说:“当能分蛋糕的时候,帝国都要最大的那块儿。”   “这是我接受邀请的唯一理由,我想您也是这样想的吧?”   对此,纳伦微微颔首,没有异议。   虽然不用猜,就知道这场以新世界为筹码的饕餮盛宴,定是由南方群岛、帝国与联邦,三方共同参与。   但无论从哪面看,主事人都只能是奥兰。   这也是他会同意,并第一时间回都同少年会谈的原因。   相对而言,凯因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并没那么重要,只是他更了解父亲,从而能够让信的效果最好。   就像这半日来展露的那样。   “既然说定了,那纳伦叔叔,您就先回去休息吧,这一路奔波想来很劳神,至于这事,也不用急着安排。”   “待那面有进展,定会再来信的。”   应着小皇帝的建议,总督告退离开,而少年的视线,则又移回了古地图上,唇角温和的笑意渐渐敛没。   虽说半日的交谈,已然定下了许多事,但他从没认为,这蛋糕有那么好分,因为那位海盗之王还活着。   柯蒂斯仍清晰记得,当从父亲口中得知这消息,并翻阅了连奥兰资历最高的历史学家,都没资格眼见的卷宗后,他有多么的震撼,近乎颠覆一切旧识。   他不知道罗伊的远征能否成功,失败后又会是何光景。   更重要的是……   少年落在地图上的手指,继续移动,似飞鸟般掠过那片空旷海域,落在了更东面,而那处没任何线条。   只是空白,一味空白。   这全无记载,连父皇也不知的地方,原来还有个……   连奥兰都相形失色的伟大文明吗?   可真是个天大的“惊喜”。 第667章 诡船与异事   不过数月,现世中最强大的三方势力,便已就划分那块“大蛋糕”的事宜,进行了明里暗里无数次交锋。   最后出人意料地,极顺利地达成一致。   但那之后,那些站于权力之巅的人们,反沉寂了下来。   别说相关布置,就连半分准备都无。   自是在等未知海域传来消息。   这场暗里的大联合,实际不过是某种愿景的寄托,而要想其成真,最最基础的前提,就是罗伊要赢。   赢那位几无可能战胜的敌人。   魔鬼爱德华。   “哗……”   清丽的阳光洒落,照得海面波光粼粼一片宁和,只是这也许已维持了数十年的平静,却在下刻被打破。   华美船壳推动水浪,惊起涟漪,将所谓禁地化为现实。   自是终结了诡灵的奥兰女神号。   在与魇王号汇合后,两艘战舰就淌过已成过去的风暴角,真正驶入了未知海域,并已向深处进发数月。   但令所有人,包括罗伊都意外的是,这片传说中的诡异之地,却并不像故事里,或他们想象中那般,成日被风暴与暗幕笼罩,无一刻愿给人与船安宁。   事实恰然相反,这片无垠海域,同现世并无本质区别。   它同样拥有暖阳、轻风,与盘旋在天际, 嬉闹或捕食的海鸥,其中胆大些的,甚至敢于停上巨舰桅杆。   哪怕这船上有头巨龙,似也见怪不怪。   除却这些寻常海景,各式样的礁石岛屿,自也不时映入眼帘,只是进入诅咒海以来,罗伊一行还未见过,有南方群岛那般大的地形,亦或遇上些渔民。   当然,这可能是身处外围的缘由。   毕竟,就算这片海中真有原住民,怕也不会愿意,和数月前还成日风急雨骤,电闪不息的雷海靠太近。   而那让海盗们感到放松的蓝天,却并不能令少女展颜。   因为自纱琴号上,从那魔鬼手中得到了那幅未知海域的海图后,罗伊没少借着它,观察诅咒海的景致。   可毫无意外,每次看到的,都只是那铺天盖地的迷雾。   用爱德华的说法,那些无疑是神明意志,是用以压制他力量、意识的封印的具现,曾笼着整片诅咒海。   但现今,至少在这片旧海的外围,那些迷雾全不见了。   自也就意味着,那道封印在变弱。   已然很弱。   如果再不快些,一切都可能来不及,而也正因此,自进入未知海域以来,两艘战舰连一刻都没有耽搁。   依着少女命令,循着水晶骷髅眼中那抹夜色一往无前。   无论它指向的尽头,是那死人船,还是被幽灵舰队环绕的无名岛,无不是罗伊想,且必须寻见的目标。   只是在这过程中,发生了些意外,出在尼德霍格身上。   和暖阳光下,本俯身在船首,同平日般酣眠的巨龙,全无征兆地睁了眼,后缓缓起身,望向旧海深处。   片刻后,它开始愤怒地咆哮,神态更前所未有的暴戾。   这自然惊动了甲板上的船员。   但尽管面对着突兀一幕,他们也不过稍停了下手中活计,望了暴怒的巨龙一眼,而没更多更大的反应。   甚至没有向上面汇报的意思。   很显然,近似的情形,在这些日子里已发生过许多次。   许久,巨龙的吼声,捺不住冲动、杀意的踱步才渐渐停止,它喘着粗气,瑰紫色的眼瞳中写满了仇恨。   它的反应之所以如此激烈,自是因为望着的远方……   曾出现了那艘死人船的气息。   更确切说,是数百年前,就已被吞噬、嵌入那片枯骨地狱的同类气息,甚至仿佛听到了它凄然的鸣啸。   极为暴戾,却也痛苦不已。   那是它的亲类。   更可能,就是诞下它后,将蛋藏于维多利亚号的母亲,听到对方的悲鸣,感受着临近死敌它怎能不怒?   只是那亡灵巨舰,身周萦绕着象征“遗忘”的大雾,若非自己现世,就连它都无法确定对方的准确位置。   只能咆哮以释放怒与恨。   而今次,那艘战舰就与前些日子一般,极突兀地现身,可不过一段短暂时光,就重又隐没在了大雾中。   就仿佛是寻好猎物后,揭下伪装,暴起发难展开捕猎,而成为目标的可怜家伙,往往只能坚持很短的时间,就像这一次,整个过程就连十分钟都没有。   不知道对方何时会再出现,又到何时才能真正遇见,发泄完情绪的巨龙,重又趴下,似又恢复了平静。   只有微微颤动着的爪与翼,述说着它心间的无边怒火。   奥兰女神号,船长室。   待得门外的吼声消失,同副手相依坐在床畔的罗伊,才看着桌上的猫,神色凝重地问:“这是第几次了?”   “第几次了,第几次了!”   不知是不是处的久了,寒鸦似乎不再像过往般畏惧芒果,在它身周蹦蹦跳跳,复述着那不甚明了的话。   直到被猫瞪了眼,爱尔菲才识趣噤声,歪着身子看它。   不知是对越发无法无天的寒鸦不悦,是厌倦了保姆的活计,还是某些,连它自己都看不清说不透的命运走向,面对少女的问话,猫有些不耐地叫唤声。   “喵。”第四次了,你就不能自己数着?   门外那家伙的反应不是很明显?   虽然不知猫为何生气,但想着它对自己的照顾,与近日来的“牺牲”,船长还是赔着笑,卖乖般对它说。   “这不是你的感觉准嘛,不知道为什么,就算已经进了诅咒海,我还是没法感知到,那破船的具体动向。”   “就只能辛苦辛苦你咯。”   看着少女小意的笑脸,猫叹了口气,没再抱怨些什么。   就像罗伊自己说的,很多人感受的那样,她总是能哄得长辈高兴,至少也生不了气,哪怕对方只是猫。   “喵。”   而对少女的感觉,芒果沉默会儿后,终是解释了句,说这怪不了她,只是因为这片海太大雾也未全消。   更遑论,那阵同笼着维多利亚号的,如出一辙的诡雾,可是连神都看不穿的东西,就算是过往神力犹存的女士,也得依凭木雕,才能将感知探入其中。   现如今少女无法做到,再正常不过。   再说了,若非如此,它也不用在进入诅咒海后,“被迫”离开海妖怀抱,在这不多舒坦的地方一直待着。   为的不就是示警。   只是……   解答完后,猫转过身,望着那艘诡船现身过的方向,瞳中涌起些忧虑,因为现在,就连它都确定不了对方的位置,这是没道理的事,因为那东西……   本就是其造物,照理就算被雾阻隔,也逃不过它的眼。   是因为千年来,你一直在抹去那东西上,我的印记吗?还是因为你放在上面的那颗棋,扰了我的感知?   猫默然想着,心情渐沉。   但这些,其实并不足以让它,生出忧虑这种情绪,真正让它惘然以至警惕的,是眼前的那些丝线乱了。   全都乱了,无论是那魔鬼的,它的,还是身后少女的。   入目一片混沌,就像坠入无底深渊,只余空落和迷惘。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你又为何任由手中最大的助力,任凭本能而动,近乎视为弃子,就算是为了争时间,这也全没道理,你到底在做什么想什么……   爱德华? 第668章 “地狱”中的猎杀   远在天边的诡船现身,继而潜隐,惹得巨龙暴怒鸣啸,猫惘然不解,这般情境出现的次数并未停在四。   而是每隔数日,长也不超过半月,就会突兀发生一次。   似乎哪怕已过了千百年,这片旧海中仍有无数怪物、超然生灵,在被那艘骸骨巨舰,日复一日地追猎。   永无宁时。   但罗伊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她从猫口中了解到,无论是诅咒海,还是以古奥兰帝国覆灭为分界,开始的旧代间,似塞壬一族凋亡的屠戮,其实一直在发生,远不止一次两次。   而当杀伐终于落幕,爱德华厌倦了无上的权力,终于离开时,这些或美好或强大的生灵,都已近灭绝。   世上一片清净,再没能威胁他的族类。   就算似尼德霍格亲族般的漏网之鱼,也时刻被诡船追杀,终逃不过凄惨命运,早在数百年前就死尽了。   因此,现今那死人船的行径,才会显得那般诡异难解。   就连猫都猜不到,它究竟在追杀什么。   总不可能就是为了诱骗他们,因为芒果能清晰地察觉到,那东西并没依循魔鬼意志行动,而只凭本能。   那聚合物没有智慧,没有心机,只会像鲨鱼一样……   闻着血味前进,噬咬。   超然生灵的血味。   虽然一直被诡船的动机、行为所扰,但因为无处寻得答案,巨舰与魇王号,依旧只得循着那夜色向前。   最多也只在溺亡船长号现身时,投去数道警惕的目光。   但在极远处,在那诡雾频繁涌现,骸骨巨舰不住入世的海域,一切都似被扭曲了,风浪没有一刻止歇。   雷声隆隆,暴雨弥天。   虽然不及过往的雷海狂暴,但那些逸散在半空,不受风惊雨扰,仿佛静画的淡雾,与不时凭空而生,骇人的“遗忘”浓雾与清脆丧钟,令此处不尽诡谲。   活像现实中的地狱。   而现在,就有艘船在地狱间缓行,似最极端的苦修者。   那是艘大船。   和已知海域中,古往今来记载的所有船舰样式都不同。   其船高首宽,甲板极为广阔,其上更坐落着堪称恢弘的舰楼,只是与康斯坦丁号、奥兰女神号不同,它的舰楼并非成群分部船尾,而是近乎一体靠前。   就像是被添了强大动力,能在大海上肆游的恢弘殿堂。   只是那高耸舰楼的样式,同样也与现世旧代所有风格相背,通体暗沉外,更雕着颇具古意的繁复花纹。   且不止如此,那些纹路间,隐隐还能见淡银色的幽光流转,虽远不及奥兰女神号的神恩,与船壳下复杂至极的构造,可仍能看出,这是艘脱凡的异船。   只是……它怎会出现在这“地狱”间,且还是孤身前行?   要知道,就算是像帝国的朝圣号,以及同级别的主力巨舰,在出征时,也至少会带着一支完整的舰队。   但此时,这艘大船就独自行在,这片诡谲妖异的海域,似全没感觉到可能临近的危险,又或者说……   它就是在等那“危险”到来。   答案很快揭晓。   伴着忽地朦胧了许多的风雨雷鸣,突降的诡雾,与大船上此起彼伏的呼喝,一道船影自前方凭空而现。   随之而起的,是清透的钟声。   “铛,铛……”   虽并不凄然刺耳,甚至有几分宁和,但当那钟声一记又一记,响起在渐归死寂的迷雾中时仍令人心悸。   但更令大船上的人们恐惧的是,丧钟响起后片刻,前方骤然传来了,密集的骨骸摩擦声,与凄惨尖啸。   那悲鸣是那么真切,那么混乱。   夹杂着人的哭喊,猛兽的惨嚎,海妖空灵却不再悦耳的送葬歌音,甚至还有震耳欲聋的,巨龙的咆哮。   渐渐地,诡雾中的船影凝实起来,已可见那尊高大的骨骸船首像的轮廓,以及站在他身侧的修长身影。   面对将近的怖物,大船有了反应。   身着与海盗常穿的短衬、帝国和联邦军服大相径庭的短袍的军士们迅速落位,做好了迎接冲击的准备。   而本在船身上流转的幽光,也开始盛起,在大船前方数米处,形成了一层极淡的,单向椭圆状的帷幕。   低沉有力的命令声,不停在舰楼中回荡。   但同样,那也是种已知海域中,从未耳闻的别样语种。   尽管军士,与衣着服饰上,铭刻着怪异却威严的异兽纹路,身份明显不同的大人物们,面上都难掩紧张、隐惧,但无论从哪面看,这无疑是场伏击战。   是针对那死人船的杀局。   自大雾、丧钟之音出现后,立刻响起在稍远处的破浪声,与隐隐能见的近十道船影,无不印证着这点。   但……   有时猎人与猎物的身份,并不看是谁陷入了谁的陷阱。   而在于绝对力量的高低。   一道呼啸声突然响起,沉重有若山峰的巨型铁锚骤然临近,重重砸在了大船前侧,那道浅浅的帷幕上。   “咚。”   隐约间,似有碰撞声响起,明明那帷幕脱离船身,破碎前不该有切实冲击传来,可大船还是无由一沉。   而后,伴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那片光幕开始变形,不住扭曲,本是向外的椭形,现竟被压了回来。   然后濒临极限,然后破碎。   看似薄弱,实则比舰楼外围着的,厚重的墙体更坚固许多倍的光幕,就那么破了,连带着船体纹路间的光彩尽数黯淡,于是下刻,诡雾笼住了整栋楼。   只有站在舰楼最高层,最前处的指挥者,才能看到那道临近的,模糊巨影,看着那漆黑重锚迅疾落来。   向他而来。   尽管前方有厚墙阻隔,尽管身后发现了情况的军士蜂拥而前,拉着他一退再退,更有甚者直接挡在了他身前,勇敢地直面死亡,可铁锚还是击中了他。   就像逃不过的宿命。   “嘭!”   一声闷响,他被巨锚残存的冲击带动,后落了近二十米,直到撞在木墙上,才终于停下了倒飞的趋势。   可就算先后有光幕、厚墙与人海相阻,加之距离太远,铁锚的力量已然将尽,可他依旧碎了大半骨骼。   哪怕并非凡人,哪怕他就是用以吸引诡船的饵料……   可到如今,却仍已形同废人。   连根手指都动不了。   落得这般结局,自与谋划失误有关,但更主要的,还是他没有想到,主力舰的帷幕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可这没道理。   因为许久前,那层光幕明明还抵得住,那诡船的巨力。   今次却连半分钟都坚持不了。   这是为什么?   浑身尽是痛楚,血色渐渐染红视野,染得喉间一片咸腥,指挥者倚靠在半塌的墙上,望着前方默然想。   浸入身体乃至灵魂的冰冷在蔓延,死亡的味道越来越重,他寻不到答案,只能从愈暗的视野间,看见舰楼上的残墙在被撕碎,那骸骨巨人越发地临近。   到后来,指挥者的视野,就全被它幽然的瞳光所占据。   “嗒,嗒……”   幽然光彩间,忽有脚步响起,一道高大身影走近,最终停在指挥者身前,而他意识中最后的画面……   是一双全无情绪,漠然至极的暗金眼瞳。   那瞳中的光焰,简直比太阳还耀眼。   像极了那位陛下。 第669章 殿下   毫无意外,又或者,出乎所有设局入局者的意料,这场围猎结束得实在太快,较之上次快了几近十倍。   只是结局,自诡船被逼退,变为了一艘主力舰的覆灭。   当隐伏在周遭,拢共八艘大小相异,制式却与那艘大船相近的战舰,围拢过来时,战局早就已经结束。   那艘恢弘如殿堂的主力舰,也只余了断壁残垣、满“地”碎木,只是让来者心寒的是,看不到一具尸骸。   已毁大船上的近两千人,身体乃至灵魂自然尽被吞没。   化为了那团混沌中的一缕朽气。   看着那凄然一幕,负责指挥、调动八艘战舰中,仅存的那艘主力舰的士官,双手紧紧地握着身前扶栏。   面色苍白如雪,双唇更极快地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因为这场失败,远不是他能承担起的。   不是因为损失了一艘主力舰,牺牲了逾千位军士,而是因为其上逝去的指挥者,是那位殿下的亲兄弟。   若非他的那个疯狂提议,若非将舰队分散得太开……   这一切或许就不会发生。   最最重要的是,他与那位指挥者,或者说此间所有人,都严重错估了,那艘诡异巨舰所拥有的破坏力。   但问题是,那位已死,此间地位最高的决策者就是他。   自只能由他负责。   所以在这刻,在身后众人尽皆惶恐,引发的死寂间,伫立在最前的士官,真的很想拔出佩枪自我了结。   “大人……”   只是听着身后属下的颤音,想着追随那位殿下至此,无悔的十数年时光,他的手终归自枪柄上移开了。   后强自平静下来,用那种音节奇特的语言颤着声下令。   “退,退出去,立刻退出这鬼地方,然后……回去复命。”   听着士官仿佛失去了全部气力,与一向来锐意的话音,他身后的心腹们满眼忧虑,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只应声后,将命令传了下去。   于是这支规模不大的舰队,在为首大船的带领下,偏转航向,朝着西南方而去,再无心于此地狱游荡。   而越向那面行进,身周如静画般的雾也就愈淡,天光渐亮,就仿佛自噩梦般的异世,一步步回到现实。   终于,历经十数日的航行,舰队彻底摆脱了淡雾,回到了午时炽烈的阳光下,至此众人才算松了口气。   虽说过往十数年间,那艘骸骨巨舰,不乏有离开,那渐向北方退去的迷雾的时候,但终归是少之又少。   只要船上不载着皇族,或是自故土带来的奇珍异兽,他们就不用担心,会被那东西同跗骨之俎般追杀。   眨眼又是近半月时光。   伴着哨兵的示意,本在舰楼内部休息的一众大人物,都来到了临近船首处,越过扶栏、矮墙望向海面。   在前方不远处,一片连绵的岛链,逐渐显现出了轮廓。   那片岛群,虽然仍不足以,被称作是陆地板块,甚至及不上南方群岛四分之一大,但放眼这片无垠的海域,却已能在岛屿面积间,稳稳占据前三之位。   过往,它曾属于这片海中,势力、影响最大的那个城邦,更是以其之名,威慑了这片大洋足足数百年。   直到十数年前,一支庞大的舰队,自遥远的东方而来,那位殿下看中了这里,于是城邦俯首岛链易主。   岛上最大的雄城,自也就成了所谓外都。   看着渐近的岸线,看着在白沙间跑动,肤色稍异,却能玩成一团的孩子们,士官颇有慨意地回首往事。   他带着疲意的黑瞳中,甚至隐有贪婪,就像是临近生命尽头,再无存活希望的死囚,在望着熟悉美景。   很快,载着心思各异,情绪却同样低沉的人们的战舰,就临近了岛链中端,后徐徐驶入了宏大的港口。   木舟来回,人流不息。   那位士官身为舰队中地位最高,也是罪责最重者,自是最先登岸的人,后坐上马车向着雄城中心而去。   驶过熙攘的街道,驶过照着故土习惯,翻新重建起的内城高墙、雕梁画栋,马车最终停在了座偏殿前。   有位身形佝偻的老人,早在门口等候多时。   用带着责备的目光,打量了遍下车立于身前的士官后,那位面色有些病态发白的老人,叹息着摇摇头。   后用稍尖的嗓音说:“大人,进去吧,殿下等你很久了。”   闻言,士官微微颔首,抬步走入偏殿。   不知是已在这近一月间,彻底死了心,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还是抱有某些明志,他的神色已从容很多。   不多时,士官就来到了殿堂中央,半跪在了一人身后。   仰首望眼那位身着,绣着异兽与云纹的华美长袍,负手背对自己的青年后,士官低下头轻唤声“殿下”。   而后再不发一言,等待发落。   可尽管已做足准备,但在预料中的光景终于到来后,面对追随了十数年之人的沉默,他还是不由紧张。   额间生了冷汗,呼吸也随之粗重。   或许在像他这样的人看来,身前之人远比生死更重要。   他愿意赴死,却不想对方失望。   但士官没想到,他等啊等,等来的却并不是冷斥发落。   而只是句清水般的淡语。   “起来吧,我恕你无罪。”   平静低沉的话音,于空旷殿堂回荡,后又是长久安静。   而当士官从诧异中回神,近乎无意识地起身时,被他称作“殿下”的人,也已回过了身,沉默地看着他。   不知多久,寂静被打破,那人又开了口。   只是依旧不如士官所想,是诘责是安抚,又或是对那位亲兄弟逝去的惋惜,那人平淡的话语间,甚至一字都没提起那场围剿,似乎早已对此见怪不怪。   他的话意同样没有落在东方,或是传说中那座无名之岛,而只是下了道命令,令士官神色俱变的命令。   “你安排一下,我要出趟远海。”   命令入耳,士官本直面死亡,都能平静的面色顿时苍白起来,他刚想出言阻止,说那实在是太过冒险。   那艘诡船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您融入那片血肉地狱中。   但他没能开口,因为那位抬起了手。   而从青年的目光中,士官明白了,对方所持的坚定心念,也终于猜到,这就该是他愿饶恕自己的原因。   因为时至今日,有能力勉强指挥整支舰队的人,就只剩自己了,尽管……它已远不及过往辉煌的万一。   只是就算如此,疑虑却仍压抑不住,于是士官改口问。   “可殿下,这到底是为什么?”   听着问话,听着再次入耳的“殿下”二字,青年收回手,比士官更深邃、明亮的黑瞳中,泛起些涟漪,片刻后淡声说:“因为不久前,鹿公那有消息传来。”   “说西面的门……”   “开了。” 第670章 迎客   这不可能。   这是士官的第一反应,因为他知道青年口中的门为何。   十数年前,当他带领那支庞大舰队,同殿下一道,离开故土来到此间时,就曾眼见过那道迷阵般的门。   到处是雾,到处是云。   那些化作熟悉景致的幻象,不断浮现,在那迷阵中,怎么走似都在原地打转,若非他们出行前,带上了那只神异罗盘,只怕航行到死,都寻不到出路。   而那,就是分隔了东方世界,与这片无垠海域的壁垒。   但就算是那般诡谲的迷阵,同拦阻了西面的门相比,却仍显得是那般温和,因为那道门简直形同死路。   回忆着在这片海域打好根基后,舰队的第一次出行,也就是向西面的探索,走到尽头时所眼见的光景,想着那片狂暴的雷海,士官更坚定了这个看法。   于是也更为震撼,因为现今,那条死路竟然为人而开。   看得出近人的惊诧,那位被称为“殿下”的青年静等了会儿,待他终于回神,才接着讲述那情报的内容。   “鹿公执守边境已久,年岁虽大,但还不至老眼昏花,信中他明确表示,自己亲眼看到了那些雷云散去。”   “就像是雨过天晴,自那之后,那道门似就不复存在了。”   如果说,在初得知西面门开时,士官还以为它是专为谁而启,有足够强大的舰船,或同他们般携带异宝的人,强渡了雷海,那么此时才算是得知真相。   后愈发无言,难以想象。   西面有“客”来,就算是件惊异的大事,也还能够接受。   或者说,对此间局势影响有限。   但若真按殿下所言,雷海不再,这片海域向西方世界的大门,自此彻底洞开,那么情况就会复杂很多。   会棘手无数倍。   没人知道,来者是敌是友。   会是想扩张领土的坚船利炮,是远征北面迷雾中,那无名岛的无畏者,还是说,那些人干脆就是……   那位异姓亲王的拥趸、尖刀,就与那艘骸骨巨舰一般。   那他们的麻烦就大了。   不过转念间,士官又想到种可能,斟酌了会儿言辞后,小意问:“那殿下,您此行是想……去西方和谈?”   他还有句隐语没说,就是若能成,您就会离开这荒地?   离开这苦熬了十数年,折损了众多战舰与无数军士的鬼地方,去传说中的西方世界,寻一处安宁之地。   凭他们手中的筹码,想来从那名为“奥兰”的古老帝国手中,换取一片封地,与富贵荣华并不是件难事。   只是,以青年的身份与骄傲,可能有些难以接受这事。   面对心腹的试探、建议,青年陷入沉默,很久没接话。   他自然知道,这番问话中的光景,很可能就是眼前人,与那些被十数年时光、风雨,消磨了心志的追随者们的愿望,而且,这个愿望其实并不难实现。   风险自然有,但不大。   因为从王朝的绝密典籍中,他曾读到过,他那位父皇,同那位异姓亲王,有过的关于西方世界的交谈。   在那异族人口中,那片海域的许多人,其实并不喜他,甚至就算是过往的同伴,也巴不得他永远离开。   再也别回来。   对于那两位存在而言,这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些追忆、感慨,自没理由说假话,那么就不难推断,西方世界,至少是其中的大部分人,都不会支持他。   那么,和谈成功的希望就很大。   只是啊……   “阿临,你我从小一道长大,你不可能不了解我的心意。”   听着青年沉默许久后的淡语,感受着他目光中,与生俱来般的沉静、威严,士官一怔后,低头应“是”。   也是,若是殿下肯低一低头,就不会有这亡命远征了。   他可是要当陛下的人啊。   或许是回忆起旧时光,回忆起了那些同行而来,此时却不在了的下属、兄弟与挚友,青年少有地喟叹声,继续说正事:“既然门开,西面自然来了客人。”   “只不过,自鹿公来信后,直到近几日,我们的人才有所发现,据情报说,那支‘先锋队’就只有两艘船。”   “其中一艘中规中矩,但另一艘,却比王朝最大的船还宏伟,更有探子看到,其上有小山大的异兽盘踞。”   不论要战要和,这都是极重要的信息,所以士官听得很认真,直到听完,情报处对两艘船人员、军备配置的大致推断,才颔首以示了解,后转而询问。   “殿下,您的意思是,我们此行目的,是先和这支‘先锋队’接触,等试探出对方来意,再去做下步打算?”   “不错。”   青年轻点下头,后补充:“据情报处,对那两艘船的航线估测看,他们的目的地,无疑就在北面的雾里。”   从那面传来的情报说,西面来的“客人”,自进入这片海后,就一直目标明确地,向着东北面埋头前行。   距一头扎入那片迷雾,只时间问题。   既如此,对方想寻之物,自也在那儿,只不知是为诡船,还是他们至今,都无法确定位置的孤岛而来。   “从这看,那些‘客人’,同我们的目标很可能是一致的。”   “若真是那般,说不定有机会合作。”   听到这,士官已全然了解了青年心意,但同样也知道,他并未把话说全,因为还有概率面对另种局面。   那就是来者,是为了救出那位亲王。   如果是这种可能,那一朝会面,所能做的就只有开战。   怪不得要把整支舰队都压上。   士官默然想,心情愈发沉重。   这位殿下,就是自己,与许多同自己相似的军士会在此处的原因,是舰队存在的意义,他要出海……   所留存的战舰自得全体随行。   换言之,青年该已经做好,用此行为这十数年,甚至一生愿景划上句点的准备,尽管那可能并不圆满。   但想想也是,能破开雷海,欲解救那位亲王的存在,绝非等闲之辈,哪怕来的只有两艘船也必难对付。   加之隐在暗处的死人船,他们此行还真有可能回不来。   尽管知道大概率无用,但想着那种可能,想着殿下被骸骨、血肉淹没的情境,士官还是抿唇跪了下来。   膝盖“啪”的一声砸在地面上,响声无比清晰利落十足。   也显明了进谏之人的决心。   “殿下,三思啊。” 第671章 厌了   不妨再等等,让我带着部分舰队,先去寻那两艘船试探一番,待知道其真正心意,您再决定是和是战。   就算自己和那些船回不来,您至少还有回转的余地啊。   这就是双膝跪地,腰板却挺得笔直的士官想说的,他甚至已经想好,若是殿下不依,自己当以死相谏。   毕竟,单论害死皇族这一条罪责,他也早该赔上性命。   能活着已是殿下宽宏,为阻他犯险而死又有何干系呢?   只是,无论是心间的那些话,还是自登岸甚至更早,就已怀抱的死志,士官都没有机会传达给眼前人。   因为在他开口前,青年就抬了手,一如先前打断他般。   二人相伴长大,其后更成主仆,同行已数十年,互相自然都了解颇深、知根知底,有时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已能包含千言万语,再不需说什么来明志。   就好比先前,一如现在。   士官自再无话说。   “阿临,我们到这已经多久了?”   上前扶起士官后,青年背过身,负起双手前行几步,仰望着殿堂正中,仿照王朝样式刻出的风景图录,似由此忆起了京都的旧景,沉默片刻后缓声问。   “回禀殿下,十二年了。”   听着近人同样情绪复杂的回答,青年不由微眯起眼,自嘲淡语:“是啊,一眨眼,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连我都有些厌了。”   不知对方是厌了事,还是厌了世,士官终是没有接话。   “不过这种倦意,也与希冀淡去有关?来时浩浩荡荡逾百楼船,现今就只余不到二十艘了,可是那鬼东西,却没丝毫的疲态,反自两年前起愈发地凶猛。”   “照你信中所言,皇兄与鸿鹄号,竟连一刻都没坚持住。”   “这又哪还看得到成算?”   听着殿下看似平淡,实则蕴着深切失望与难抑忧伤的话语,士官张了张嘴,不知是想要请罪还是宽慰。   可到最后,终究是一句都说不出。   因为对方说的是对的,是任何言语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那诡船,或者说船中某物,就是他们来此的最大缘由。   这十二年间,针对它的围杀不知展开过多少次,只是不管是突袭还是伏击,无一例外地,全都失败了。   初时还好,就算不了解那怖物,他们的行动出过数次差错,可因兵员、战舰足够,那东西也只得退走。   待得摸索出了经验,得知那死人船,会被奇珍异兽,或是皇族血脉诱出,一场场追猎才逐渐走上正轨。   其中自不乏接近成功的时候,可惜他们终究没能得手。   可有时一旦错过时机,你就再也寻不到了。   而随时间流逝,追猎进行,本还可控的情势逐渐转下。   尽管每次都做足了保护措施,可与那般怪物争斗,又怎可能毫发无伤,于是他们开始不停地损船减员。   恢宏的舰队,就像被阴影间的虫豸盯上,被不住蚕食。   特别是两年前起,那骸骨巨舰,仿佛忽地从无智的野兽,拥有了灵魂与主心骨,变得愈发诡谲而强大。   更有许多次,担当“饵食”的楼船,或是稍有松懈,被寻到机会的落单战舰,连示警都发不出就被毁灭。   被那团混沌吞没。   可哪怕到了今天,他们仍旧不知,那怪物会突然强大至此的缘由,因为所有遇害船舰,都没一人幸存。   就如青年所言,时至今日,他们似已看不到分毫希望。   所有他有些厌了。   “收到消息时,其实我就已经猜到,你和皇兄会冒险的原因,因为现在除了我,就只有他能引出那东西。”   “我们手里的船也不多了,换句话说,那是最后的机会。”   听着青年的推断,士官愈发沉默,似早料到了这场景。   他来时并不知晓,西面的门已开,但却知道殿下一定能猜出,那幕惨剧的真相,而后再不愿匿身于此。   实际上,青年早就厌了这里,只因他们的劝诫才停留。   一留就是十二年。   “或许不该这么说,因为事实上,我们还留有一次机会。”   停顿片刻,青年收回望着浮雕的目光,微偏过头,说。   就算没说全,士官也能猜出,他说的那个机会,自是压上所有,用他的命与血,来同那诡物再赌一次。   或许能扭转一切,又或只能凄然落幕。   而阻止对方这疯狂的念头,就是士官来时的死志所在。   只是现今,局势似又有变。   因为西面来人了。   “我知道你不会同意,但阿临,你也明白我的意志,从不因谁而改变,所以,我终究是要对上那东西的。”   “只不过,西面的门开了,从而能将那刻稍作延缓……”   “或许会有转机而已。”   说完,青年终又回过身,注视着那熟悉的面容,看着士官眼中的悲切,轻声说:“都到这时候了,你不该不让我肆意一次,不然就算活着我也不会甘心。”   “去安排吧,我们同西面来的客人见一见。”   “看看我的命数究竟如何。”   至此,士官再没有反对,低首应下:“遵命,太子殿下。”   数日后,在外都、岛岸边,无数双或忧虑或不舍的眸子注视下,换了华服,身着利落短袍的青年上了最大的那艘楼船,而后总计十八艘战舰尽数离港。   朝着情报中,那两艘西方战舰,被预估出的路径而去。   虽说同处诅咒海偏西的地域,可因为这片大洋实在太广阔,奥兰女神号与魇王号同岛链的距离仍很远。   自也不知那面的动静。   只是航行了这么久,战舰四面,或者说只能隐约眼见的远处,出现的船帆人影,与窥视的目光,自瞒不过罗伊二人,只是不知为何他们并没什么动作。   直至某一夜,奥兰女神号船长室。   “我说船长,被那些像飞虫般,恼人的目光盯着,你就不觉得不舒服吗,而且他们说不定是那魔鬼的人。”   不知忍了多少天,凯因终于抑不住疑虑,向枕边的少女问出心言,只是最先得到的,是个不悦的白眼。   “首先,你不觉得做完那种事后,问这问题很煞风景吗?”   听着鸟架上传来的扑翅声,知道寒鸦一定又嘴痒了,想模仿先前某些,不能见人的对话或声音,罗伊瞪了它一眼,微亮的眼眸在一片晦暗中格外摄人。   见状,爱尔菲顿时噤若寒蝉,转身低头,装是在梦游。   “第二,那不是先祖的人,这点我还是感受得出的,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些家伙该是……这儿的原住民?”   “要真是,他们会对我们保有警惕,也是很好理解的嘛。”   “只要别来惹事,我也懒得管他们。”   得知那些人,并非魔鬼信徒,副手心间的忧虑也就淡了,抬手拉住,正被少女偷偷往她那面扯的软被。   虽然她已不惧寻常寒冷,可缩在被褥里总是更为舒服。   “好好好,那就依你想法来。”   感受到软被另一端传来的阻力,船长不由轻哼了声,似乎在说,要真这样,你就该把抓被子的手松开。   猜到她的意思,于是凯因又补了句。   “一码归一码啊,两回事儿。” 第672章 东方人   初阳未升,自没有丝缕般的晨曦。   唯有清淡的天光,透过帘幕半遮的舷窗,照入船长室,洒在少女正对内墙,且因此更显白皙的脸颊上。   照理,已然化身魔鬼、破茧成蝶,罗伊自不需像过往般,睡足一定的时辰,只稍歇片刻也能补足精神。   但她仍照着习惯,不眯到天全亮,正阳当空绝不早起。   只是很明显,今日情况不同。   因为下一刻,那安适面容上,被天光染得仿佛光毫的修长睫毛,就微微颤了颤,继而骤然向上“飞”起。   而取代它,出现在原位的双眸,正熠然生辉有若朝阳。   船长睁眼,于是魔鬼伟力也醒了。   “怎么了?”   被身旁的威势扰醒的凯因,揉了揉眼,看着起身,望向某个方向,似穿越木墙望见了什么的少女,问。   “真见鬼,还记得昨晚你问我时,我是怎么回答你的吗?”   听着少女的冷笑问语,感受着她愈发盛起的战意,副手不由扬眉,知道该有情况,且不像是什么小事。   于是他同样起身,坐到床畔,一面穿衣一面问:“那些窥视者的事?你不说他们不来犯,你就懒得管嘛。”   “是啊,可总有人不想让我安生。”   少女说话间,凯因已完成了简单着装,起身来到桌边。   听着身后传来的,带着起床气的冷语,与换衣时的“窸窣”轻响,副手苦笑着摇摇头,心想这下可好了。   某些人,怕是要被惊醒的小野猫挠花脸了。   只是很快,青年唇间的笑意就敛没了。   因为他伸手拿起了,横摆在木桌上的,那柄奇形弯刀。   而后附近海景尽数入眼,那些不速来客自也身处其中。   “船长,你确定……”   说着,凯因转过身,看着穿好衣裤,如瀑长发却乱糟糟,活像个野孩子的少女,顿了片刻后沉声问她。   “那些家伙,真不是爱德华的人?”   而到此时才被吵醒的寒鸦,听到“爱德华”这名字,顿时扑腾起来,从鸟架飞落到桌上,惊声叫唤起来。   “魔鬼来了,魔鬼来了!”   直到被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按住,严重警告后才敛了声。   “喵。”   同样深陷起床气的猫,替罗伊给了答案,只不过……   不是正常意义上的那种。   一群笨蛋,猫如是说。   不多时,船长室的门被重重推开,二人一鸟离了舰楼。   而当他们来到甲板,才发现,这里已经很是热闹,权力人物们与许多船员,早已汇聚在船首眺望远方。   原本因成长的缘故,长时间处于酣睡的巨龙也已醒来,望着朝阳渐起的东面,双翼微张随时可能飞起。   头顶不时传来丹尼尔的示警,两侧的骷髅军士严阵以待,甚至水鬼朗费罗,都携着里奇的意志登了船。   全一副战事将起的情境。   这自不是无由发生的,而是那些罗伊二人感知到的,不速来客,已自晨光渐盛的海天线,现出了身形。   那是一支规模不算小的舰队,其中一些船更体型巨大,已等同,甚至隐隐超越了,奥兰的那几艘旗舰。   能拥有这般工艺、资源,造出如此大船的势力,又怎可能是此间,终日被大雾笼罩陆土稀缺的小城邦?   落在不知东方,犹有文明的海盗们眼中,这等规模的舰队,自只可能是一个来处,是那位魔鬼的爪牙。   所以甲板上的氛围很是紧张,就像是一触即炸的爆桶。   直到谁呼喊了声,一众船员,发现了罗伊二人的到来,这种情况才有所缓解,或警惕或狂热的海盗们,也才相继安静下来,就像是一霎间有了主心骨。   自回归亚德里斯,一路至今,她已展露了足够让任何人信服的力量,何况是与她同行、征战的人们呢。   他们早就视她为信仰。   就像那些或甘心,或遭背叛的旧人,看爱德华时那般。   不知是否想到了这一层,走在海盗们如潮散开,为她让出的,朝圣路般的过道上,罗伊心情略有异样。   “你不像他。”   直到身侧的副手,隐约猜出她的心意,低声宽慰,少女那说不清的情绪才又散去,侧过脸对他笑了笑。   是啊,她不像那人算计所有,利用所有,到最后……   又被整个世界背叛、厌憎。   船员们只是……喜欢她罢了,就算有所谓信仰也会淡去,因为结束这一切后,她和他就不会再管事了。   不会想着,让整个世界为他们起舞。   念头落下,心情自归复平静,罗伊也带着副手来到船首,走入了大人物们的环绕间,后看向远方海面。   此时,朝阳初升,耀眼却不炽烈的阳光染金了整片海。   水面波光粼粼,但很快,又被厚重的船壳撞碎,现出无数泡沫,溅起纷繁水花,最后被深邃阴影笼罩。   十数道大小不一,颇具压迫力的船影,背着耀阳到来。   直到同奥兰女神号、魇王号间的距离,不足两海里才停下,那之后,一艘小舟自最前的大船上被放下。   朝着罗伊一行徐徐划来。   “我看他们可不像是原住民。”   遥遥望着,那艘最前的大船,看着其上升着的,黑底金纹,绘着异兽云纹的旗帜,凯因微蹙起眉,说。   推断的理由,并不是那面精致得,仿佛留存古韵的旗帜,而是同船员们相近,只是他要看得更透彻些。   从那些战舰组的阵列,舰船本身的规制、结构,与通过海风,隐约了解到的,其上人员的配置与落位。   这一切的一切,就算相较军律严正,各方面都堪称超前的帝国,都不逞多让,如果船长所言关乎这片大洋的情报没错,那么这根本养不出这么支舰队。   那这些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难道……   忽地想起,在出海前,群岛众传奇对这片海的谋划,想着其中借势压人的那环,副手的目光不由微凝。   他下意识望向少女,却正巧对上了那对暗金色的眸子。   其中光彩熠然,同样有些凝重。   “你说得对,这不存文明的海里,哪有这么强势的住民。”   “依我看啊……”   说着,少女看了眼,正向巨舰辛苦划来的小舟后,重望向远方的如林帆影,双眼不由微微眯起,淡语。   “来的是东方人。” 第673章 去或来   少女推断落下,凯因还好,身周的心腹们则变了脸色。   身为金瞳魔鬼的新代追随者,特别是在罗伊经历了人鱼号一役,与同新任副手,关于人心和处世的对谈后,他们自然很得信任,就连很多辛密都知晓。   比如这场远征的目标,又或隐在阴影中的那些旧历史。   关于诅咒海的格局他们自也有耳闻,甚至连传说中的东方世界,与船长二人欲分“蛋糕”一事亦有了解。   因此,当那宏图中的“假想敌”忽现,他们又怎能平静?   而那只规模一般的舰队,在他们看来,自也很有可能,只是那神秘文明国力的冰山一角,是来示威的。   难道说,那位于遥远东方的国度,早已在此扎根立足。   甚至已掌握了整片海域?   罗伊并不知道下属的忧虑,仍只眯着眼远眺那支舰队。   只是此时,她的注意力,早就不在临近的小舟,或是最前那艘,明显是护卫舰的大船上,而落在更后。   落在被整支舰队像珍宝一般,护在中心的那艘巨舰上。   更确切说,是其上一人的身上。   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因为他体内流淌着的血的“味道”,与魔鬼一脉很是相近,她甚至能觉出其中伟力。   当然,这并不是说那东方人,就是爱德华游世时,随意在哪处留的血脉,相近只是种直指本质的说法。   就好比说,无论是女士的神恩,前任大船长的威权,又或是魔鬼一脉的天然伟力,实际都是一种东西。   可说是违背自然的魔力,也可视作是规则赋予的权能。   一如罗伊不久前才恍然的,所谓的魔鬼与神明的共性。   这些都可以归于一类,只是名称不同。   而这自也就是说,在那支舰队中,隐着位超然的人物。   只不知其来意。   “都注意点儿,这来的,可不是什么侦查情报的先锋队。”   想着,罗伊轻言出声,提醒身周的近人。   虽然凭感觉,她能觉察出,那位隐在舰队中心的异客,该还及不上,船员们描述中,同海德拉死战的那道夜幕,对于现今的他们而言,威胁并不很大。   但少女还是很谨慎,因为来的船很多,也更因为……   在“结茧”时做的那个梦中,在踏完冰阶穷尽雪原,终于来到彼岸前,回望世界时,她曾在那团球形气体上,看到过数个璀璨夺目,近似于耀日的光点。   其中有一个,就落在遥远的东方。   不是前方那人,但想来必有联系。   而听着船长的示警,以本为首的大人物们面色愈发肃然,交换了下眼神后,自有人前去安排作战事宜。   或通知魇王号,或让船舱中的人做好随时开火的准备。   就在船长默默推演来者身份,同东面那轮“耀日”有何关系,对局势又有何影响时,寒鸦凑近耳语了几声。   原来是那小舟到了。   一般而言,不是来示威示好,就是来传达谈判条件的。   “把人接上来。”   对此,罗伊不需多考虑,直接吩咐。   在现今的奥兰女神号上,就算来的是那魔鬼她也无虑。   何况只是个信使?   不多时,系好绳索的小船,就被船员们合力拉起,而那年岁很大,看着身骨不坚的客人自也上了甲板。   让人有些意外的是,老人虽然晒了一路的太阳,且几步路就有些气喘,可看到那些骷髅时反应却不大。   似乎早已见惯了奇诡异事,不多惊异。   甚至在路过巨龙时,还驻足打量了几眼,说了句什么。   用的自是东方语,想来这船上,除去能通过神异天赋,捕捉到含义的巨龙、罗伊与猫外再没人能听懂。   实际,他是自问般低语了句。   “土龙?”   少女并不理解这二字的含义,只是觉得从对方的神情、语气看,该与西方传说中的“龙类”没任何关系。   而只是……长得像?   尼德霍格自也听懂了,觉得似乎不是种好称呼,对那人凶狠的低吼声,吓得他赶忙加快脚步不敢停留。   终于,老人站在了船长身前。   他先是行了个在海盗们看来,很是怪异的礼节,后低着姿态,用稍尖的嗓音说明了来意,只不过……   他用的是古奥兰语。   要知道,自古以来,哪怕在最古老混乱的黑暗历,东西两方都不曾有任何交集,更别说是传教学语了。   只是对这幕,罗伊并不意外,能猜到这是因为那魔鬼。   先祖曾说,他在决意离开前,看遍了世间所有景色,甚至就连东方存在文明这事,也是他告诉自己的。   既如此,他自该与那国度有过交集,甚至传下了语言。   但饶是这般,罗伊的神色还是有些古怪。   因为眼前人病态苍白的脸色,她觉得出那和小混蛋的体虚不同,而是……他的身体缺少了某一些部件。   真是有够邪恶的……   “所以,若您来这也是为此,太子殿下想邀您上船一叙。”   直到那人说完,抬眼小意地望向自己时,罗伊还是没从,那种怪异的感觉中抽离出来,微皱着眉拒绝。   用的自也是古奥兰语。   “一来就说清立场,他也算有诚意,但我是不会过去的。”   在先前的述说中,眼前老人说,他们并非爱德华的人,这少女早已猜到,只没想他们是为那诡船而来。   哦,当然,在他口中,先祖的名号是所谓的德明亲王。   看来他在那混得不错,至少不像在西方惹得人神共厌。   至于“太子”这个,在古奥兰语中不曾有,也许是那魔鬼兴致到了,特意创造的词汇,落在罗伊耳中,自就等同于奥兰帝国的大皇子,很容易理解身份。   只是就算对方已经说明,他们的目标是溺亡船长号,想以此试探自己,也好运地试成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船长就会将他们当作自己人,同行或共战。   在她看来,就算来者没说假话,这事儿也根本没必要。   不说他们能帮什么忙,光是需要时刻提防可能的,险恶人心这点,罗伊就不会愿意同这些异族人结盟。   她甚至连谈判都懒得谈,就更别说是前往对方船上了。   不过……   少女转念又想了想,觉得一口回绝,似有些太浪费,若对方确有足够诚意、筹码,合作也并非不可能。   于是思衬片刻后,她唇角多了抹轻笑,看着有些惶急的来使,说:“不过嘛,他要真想谈也不是不可以。”   “但得是你们那位殿下……”   “亲自来见我。” 第674章 太子的心念   老人承着阳光来,又灰溜溜地折返,带回罗伊的意志。   于是被十余艘大船围在中间,规制明显比前侧的主力舰,还高的楼船上,只有三人的船长室一片寂静。   除去刚回来,气喘吁吁的老人,余下二位自就是统帅全局的士官,与老人口中,那位发出邀请的太子。   很快,平静被不忿的话音打破。   “居然让您赴会,殿下,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接受的,还有,秦公公,你到底有没告诉对方殿下的身份?”   听着士官愠怒的表态,老人喘上口气,为难说:“赵将军,我当年可是替皇上跑腿的,哪时候传错过话?”   “要给的态度、来意我都带到了,但这就是对方的意思。”   闻言,士官本就不怎好看的面色,变得愈发阴沉,但想着殿下的心念,到了嘴边的劝语终究没能出口。   只得深叹口气,望向青年。   就算那些来客,对太子殿下无半分尊重,但从老人先前的讲述看,他们这场冒险之行,竟还真赌对了。   那些人的目标,同样是那艘诡船。   遇上同行者不易,青年难道还能同意,就为意气离开?   可皇族的威严……   “阿临,事到如今,就别在意那么多了。”   听完二人的对谈,一直坐在椅中,手执小樽的青年,自嘲地笑笑,将它放回身侧矮桌,一面感慨般说。   “从记载看,除去跨海而来的德明亲王,我们与西面的世界,就再没有更多交集,他们或许连太子这称呼,都不曾耳闻,你又怎能让他们给出足够敬畏?”   “再说,不论公公口中,那位姑娘的身份究竟为何……”   青年撑着扶手起身,负手而行,来到侧墙窗前,望着起伏的楼船,与被阳光染金的海,顿了会后喟叹。   “我一个背井离乡,被迫流亡了十二年,眼见就要没路走的皇太子,又有甚资格,得到那般人的尊重呢?”   那般……了不起的人物。   说完,青年微垂眼帘,默然地想。   在与那两艘战舰照面前,他当然对其领袖有所猜想,但事实证明,无论如何猜测他都还是轻视了对方。   当然,这里说的“了不起”,自不是指那位姑娘的事迹。   而只是在说她本身。   超脱世间万万人,直抵星河,甚至较之父皇带给他的压迫感,都不逞多让的存在,自然当得起这评价。   也正因这种感受,青年心间的许多疑惑,都不问而解。   在那浩瀚的伟力前,自不需再猜,那片雷海消逝的原因,他甚至隐隐有感,那位绝非德明亲王的爪牙。   因为她那样的……“人”,不需说谎,或是屈居于人下。   那么,她又为何来此呢?   在老人的口中,那位所言,赶赴迷雾的目的同是诡船,但青年不这么认为,因为那骸骨巨舰并不够格。   他觉得,那位客人就是为德明亲王而来。   为了……杀死他?   因为那些绝密古籍记载中,德明亲王亲述的无尽仇恨?   “但殿下,就算对方不愿过来,您也不能冒险去赴会啊。”   “万一他们心存他意,甚至就连这回话,都是假的怎办?”   士官很是焦急的话语,将青年的思绪,带回了此间,他轻拍了下窗栏,后回身,看向面露忧色的二人。   “安心吧,阿临,他们没必要说假话。”   看着士官面上流露的惘然,青年沉默片刻后解释:“若你一定要问理由,那么就想想我说过的那个秘密。”   “秦公公见的那人,要比我站得更高。”   此言落下,房中只余沉寂。   那秘密士官自然记得,早在逃离京都前,眼前人就已对他说过,简单而言,就是所有皇族都非寻常人。   不是说地位,而就是字面意思。   他们天生就拥有,凡人难以理解的力量,那位端坐皇位的陛下,甚至就如神话中的仙人般长生永不老。   而这,同样也是这十二年苦熬的缘由。   太子殿下想更进一步,被尊为天人的陛下却不肯放手。   于是有了那些兵变、战乱,以及逃亡。   士官身侧的老人,对此知悉的更多,自也更为地震撼。   他过去服侍那位陛下时,虽是凡身,觉不出更多,却同样接触了那秘密,甚至自那位口中得知了……   放眼王朝,这位年轻的太子,就是最接近他的那个人。   是他无数子嗣中,最好的傀儡。   可现今,青年却说那两艘来船上,有人比他站得更高。   这是……何种概念?   安静并未持续太久,因为青年又开口了。   他看着才有些缓过神的士官,吩咐:“不过你说得也有理,就算我这太子身份不怎值钱,但要谈判……”   “还是得摆平身份,尽量对等。”   “这样吧,我记着就在这附近,有座不算大的孤岛,秦公公,劳烦你再跑一趟,就说既然双方都不放心,那就在那儿谈好了,还有,人数就限定两位吧。”   忆起古籍中,那位异姓亲王说起过的,他那位同样了不起的大副,青年不忘在最后,添上了这个条件。   后又补充说:“告诉那位姑娘,我会带上舰队的总指挥。”   “想来她不会认为我在耍诈。”   这自又是诚意,虽然对方可能并不在乎。   而面对着老人应下,准备动身前,最后的提醒,青年又想了想,目光微移,最终落在了不远的矮桌上。   落在小樽与酒壶间。   “就再问句,她想不想来杯酒,仅存的源自王朝的特产。”   得令后,老人离了房间,下了楼船,不多时就又搭上小舟,向着巨舰而去,只有些愁苦阳光实在太盛。   很快,青年的心念就被带到。   想着那相较先前,诚意更盛的提议,隐在老人话语间,关于二人超然身份的暗示,以及最末那句,关乎酒水的问话,罗伊同副手对视眼,稍有些意动。   而在凯因表示了,面对那死人船,有所助力自是好事的态度后,船长才算允了这事,让老人回去复命。   待送走了那位,身体有些诡异的“怪人”,罗伊示意船员,可以稍作放松,预想中的仗该是打不起来了。   而后她看向副手,笑眯眯问句“你就不怕他们是骗子”?   “我想在你‘睡’了一年,或者更久前,这世界上,就已经没人骗得过你了吧,船长?”对此,副手如是答。   “可连女士都受过骗,何况是我?”   看着少女微微仰起,在和暖晨光下,更添光彩的脸颊,凯因知道,这是她没听够夸,苦笑着摇了摇头。   于是他附面上前,轻轻吻了下她的额间,后轻柔地耳语了句:“因为我们是海盗啊,我亲爱的船长大人。”   “而你,是其中最聪明的那个。”   “满意了吧?” 第675章 纽带还是绞索?   少女点了头,会面自然顺理成章。   奥兰女神号、魇王号,与东面来的舰队一道调头,转向南行,不多时,那位太子口中的孤岛就已临近。   那岛很小,没有植被甚至沙土,看着像块横倒的礁石。   而虽说定下了和谈的基调,可罗伊一行还是与那十数艘战船,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二人更没先行上岸。   待得那面安排妥当,在孤岛中部,架起矮桌摆上杯酒,闲人散尽“主演”到场,船长与副手才悠悠动身。   在无数或警惕,或惊异的目光注视下,船首燃着幽烛,自发而动的小舟,载着二人,缓缓驶向那岛礁。   “船长,要是谈崩了,你有多大把握?”   期间,望着愈发临近的孤岛,望着一坐一站衣装奇特的异客,凯因下意识将手,放在腰畔弯刀上,问。   他能觉出,那位手执小樽,正迎浪品酒的青年,并非凡人,无心展露出的尊贵、威势甚至能压服风雨。   论生命层级与体内伟力,对方该已接近破茧前的少女。   但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自信动用弯刀,就能制衡那位一二,而若再添上罗伊,就算当场翻脸,岛上的战局也该是一面倒的。   这本就是他同意赴会的原因。   这看似公平的会面,实际上,主动权永远在他们手中。   所以他问的“把握”,自是在海上。   在两艘战舰,同那楼船舰队,看似全无胜算的战局中。   “安心,副手,不是有芒果在嘛。”   闻言,坐在他对侧的罗伊摆摆手,满不在意说:“就算不提它,尼德霍格和我们的海妖小姐也能控制局面,要真不行,让奥兰女神号掩护着撤退就是了。”   “再说,小混蛋可不像看着般弱不禁风,你难不成……”   “忘了极北时那一炮了?”   听着,凯因不由扬眉:“当然没有。”   冰海中,那位少年驾驭着死寂号,遥隔无边漩涡,差些真将“人鱼”猎杀的惊艳开火,一直印在他心底。   不过借由罗伊提醒,想起这事儿,以及离开巨舰前,向魇王号传达的意思,副手心间的凝重淡去不少。   在他看来,船灵虽然能对巨舰如臂指使,但在判断局势、把握人心这些面上,依旧不如位“阴险”的海盗。   不如血眼屠夫,里奇·奎克。   当凯因定下心神,将注意放归临近的谈判上时,木舟自恢复了安静,而本就气氛紧张的巨舰更显肃穆。   “嗒。”   因为伴着轻巧的落地声,身着血色大氅的少年上了甲板,对魇王号上的少女招招手后,回身迎向目光。   环顾众人,看着他们的脸庞,特别是人鱼号旧属们面上的复杂情绪,里奇微微一笑,转瞬又归复漠然。   后微哑着声说:“从现在起到他们回来,这船暂归我管。”   “各自回位。”   两艘战舰上的布置、人员调动,正在一项项地落实,那位冷酷的少年,做的准备比他的原船长还更绝。   早在和谈开始,或者决裂前,作战用的杀棋就已入局。   巨龙腾空而起,消失云后,魇王号上的水鬼更是近半数下了水,不知有多少游向孤岛,多少潜入海底。   当然,这些罗伊都知情,所以才说了先前的那番评价。   但这些都只是主流间的插曲。   在那些准备进行时,罗伊二人搭载的木舟已靠了岸,他们来到桌前,同对方般一人安坐一人伫立在后。   “不自我介绍下?”   就像全没外人在,罗伊随意拿起身前倒好酒的小樽,仰头一饮而尽,后望向对面看不出情绪的青年说。   过去同她谈判的,不是互知身份、底细,就是名号响到,足以震动现世的大人物,眼前情境还真少见。   当然,她用的还是古奥兰语。   听着少女轻佻的语气,立于太子身后的士官眼角微抽,脸色不很好看,只是想着青年的交代没有发作。   而那位太子却对这抵触不大,沉默片刻后就自报家门。   “子尧,明王朝太子。”   青年的淡语入耳,正想着这酒不错,就是杯子太小的罗伊,顿时回神,暗自念叨句这名字可真有些怪。   凭着古奥兰语的音节,她居然都不知,该怎么写出来。   不过,她的怪异感觉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很快就被对方句末的,那个王朝所吸引,就连下句话都没听。   明王朝?听着与帝国相近,毕竟有皇子想来也有皇帝。   只是既然身份尊贵,眼前人又为何,要冒如此大的风险,跨越万水千山,来这鬼地方同那死人船死战?   怎样都说不通,除非……   他是枚弃子。   在顺带介绍完,身后近人的名讳后,见船长若有所思,没有回话,太子不由蹙眉,轻声提醒了她一句。   “哦,我叫伊丽莎白·罗伊,他是我的副手凯因·霍华德,我们都算是南方群岛的决议者,只是不知道,我那位便宜先祖,有没有和你们提起过群岛的事。”   醒过神的罗伊平静说,丝毫没有隐瞒真实身份的意思。   一来是没有必要,二来也是借此试探下眼前人的心思。   面对重磅炸药般的消息,就算是再如何坚定的人物,想来也会生出情绪,哪怕只是微怔也能看出许多。   只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对此,身前的青年没分毫动容。   不知是从她的容貌、如海魔力,还是更早就有了类似的推断,甚至对于她的身份,可能引动的危险局势,那位太子似也不在意,只微微颔首就算应下。   “关于西方世界的历史、格局,德明亲王留下的讲述并不少,也许时过境迁有所改变,但想来大体如旧。”   “就好比三分的旧代世势,另外,我说的德明亲王……”   “也就是你们口中的爱德华·罗伊。”   青年那云淡风轻的话语,以及对自己身世毫不在意的态度,反倒勾起了少女的兴致,她不由好奇地问。   “你难道不应该警惕?要知道,我可是那位的亲族后裔。”   “换句话说,很可能是同你追的那破船,站在同一面的。”   听完,青年放下酒樽,摇了摇头:“不,我并不多担忧。”   “原因呢?”船长继续追问。   “在来前,姑娘你就已经说过,你也是为那船而来,虽不见得就是全部,但至少你和那位不会是一边的。”   “因为像你这样的‘人’,没必要欺瞒我。”   听到这,罗伊微眯起眼,没有接话,却已能算是默认。   而且她想,对方应该还有后文。   果不其然,在这“客观”理由后,那位太子低垂下眼帘,看着酒水倒映出的,自己的面容,无言了许久。   而后,轻声添了数句,话冷如霜。   “还有就是,想来这世上,没人比我更清楚血缘的可笑。”   “相较纽带,它有时更像是……”   “绞索。” 第676章 玉玺   青年冷语间的自嘲,罗伊听得很清,但却并不打算问。   那也许是个很复杂的故事。   涉及人心、皇权甚至是大义,一定精彩万分引人入胜,但问题是,对少女而言,却不过是另类的重复。   因为像那样的事,她早已经历许多,至今仍陷于其中。   又何必再枯燥地听一遍?   因而在那位太子表完态,陷入沉默后,罗伊接过话,直截地说:“你的推断没错,我同先祖确算是死敌。”   “而我此行来,除了要解决那破船,更是为了结束他的生命与历史,从这面来看,我们确有联手的理由。”   “这也是为何会有这场会面。”   拿起酒壶,船长摆弄了好一会,才成功为自己添上酒,抿了口后说:“但还有一点,就是我不喜欢麻烦。”   “不论是谈判,还是作战,所以接下来,请你抓住重点。”   语落,罗伊不再开口,而只向着对方,微举了举小樽。   示意他进入正题,试着说服她。   少女直接的话语,虽然简短,没将笼在这场谈判间的轻纱,一并扯开,但太子却了悟了其中所有隐意。   “麻烦”二字并不难解。   放在谈判中,是她不想听旧故事,或是更多无谓的情绪流露,而提起作战……无非就是不想带着累赘。   但换句话说,这也相当于问,他有什么筹码能吸引她。   或能威胁到那死人船。   也许是早就料到这幕,面对船长平淡,却仿若尖刀的问话,她对侧的青年,只思衬了片刻就开始讲述。   话间条理无比清晰,就像在罗伊眼前,绘出了片树叶。   脉络繁复,却连而不乱。   首先是目的。   “先前使者去见姑娘你时,就已传达过我的意向,但你该只知,我是为那船而来,却不知我真正的欲求。”   “事实上,我为的是藏于其中的某物,而对它是否是德明亲王的爪牙,以及将面对的命运,都不多在意。”   青年虽然用这话,将自己从罗伊,与她先祖的仇恨间抽离,可却并没因此,让船长生出不舒服或疏离。   反更愿意接受,并信任了他许多。   毕竟对海盗而言,同仇敌忾,远没有利益的联盟稳固,这场谈判,又或者说交易,本身就是各取所求。   于是太子话音落下后,罗伊适时问:“你寻求的是何物?”   “一枚玉玺。”   身处这场坦诚,更多却充斥冰冷理性的谈判中,青年毫无卖关子的意思,淡语后补充:“在王朝传说中,其中蕴着无上国运,谁得了就能坐上至高宝座。”   “只是在很久前,它就被位异客盗走了。”   “不知埋藏何处。”   这自然是官话,想来那传说,也该是某些有心人所传。   而本就是这些旧故事“主角”之一的罗伊,更是不解自通,知道异客是先祖,埋藏地自就是溺亡船长号。   她还隐隐猜到,那所谓的“盗走”,绝对不可能是真相。   答案很快揭晓,就出自那位太子之口。   “你我都知道,传说自是假的,只是用以欺瞒不知情者。”   “实际上,那玉玺……是我父皇,亲手交给德明亲王的。”   想着曾花费无数精力、心血,甚至险因此付出生命,才掘出的旧历史与真相,青年眼中不由泛起慨意。   因为那就是他会来此,并苦熬十二年之久的真正原因。   “我虽然并无办法,让时光回溯,亲耳听闻那两位,在那密谈中达成的协议,但我知道其中的部分辛密。”   “那就是那玉玺并非国器,更不是什么象征性的奢物,而就是父皇体内法力的载物,是皇族血咒的来源。”   “唯有得到它,我才有契机更进一步,或让他跌落神坛。”   至此,这位太子会背井离乡,远征诡船的缘由水落石出,而在他接下来的叙述中,罗伊更印证了猜想。   他果然是枚“弃子”,不,或该称作挑战威权的无畏者?   从某种程度说,这位太子的遭逢,竟与自己有些相像。   当然,青年的“交底”,也让船长知道,这十数艘战船就是他仅存的力量,同时也用“东面的门不曾开启,我那位父皇并不能影响此间”一话,解了她的忧。   一言至此,太子就已给出,足让罗伊相信的同行理由。   那么……就只剩筹码了。   而当青年沉默许久,说出句短语,同样也是他此行前,就打算抛出的最大资本时,就连船长都怔了怔。   后更下意识转脸,同立于侧面稍后的凯因对视了一眼。   无不能看出对方的惊异。   而那一直沉默着,压抑着不悦的士官,也在那话落下后神色骤变,再捺不住情绪:“殿下,万万不可啊!”   只是面对青年的无言表态,他最终还是颤着唇收了话。   知道事已至此,任何劝说都没意义。   且那本就是,他们能诱出那诡船决战的,唯一的方法。   而那令士官失色,少女沉思后,最终同意的短话……   就是“由我来当那个诱饵”。   那艘死人船就算只凭本能行动,也绝非是不明情势的蠢物,它只会冒那些威胁不大,有脱身余地的险。   又或去闯尽管有一定可能陷落,但回报无法想象的局。   照此看,这位太子确是最好的饵料。   只是风险同样巨大。   可无论怎么说,这场谈判,终归在罗伊的一声“成交”后尘埃落定,自此,两方才真正算得上是同行者。   会面落幕,结局向好,海上隐而不发的仗自打不起来。   孤岛上的“残局”有专人处理,相关的作战计划与航程,也将在双方各自,或共同的会议之后才会定下。   两艘小舟自也踏上归途。   只是,在达成合作后,虽不用忧心,如何去寻出溺亡船长号的事,可罗伊的面上,却见不到太多放松。   少女注视着泛着淡金粼光的海面,显得很是心不在焉。   “怎么,船长,你对这安排不满意?”   见状,凯因关切地问。   虽然在这场谈判中,他与那士官般,都一言不发,更多作为见证,但对达成的协议仍挑不出丝毫毛病。   因为真正的风险,并不落在己方身上,怎么看都不错。   但少女似乎另有想法。   “不,我很满意。”   闻言,罗伊移过目光,看向副手,轻轻摇了摇头,说。   只是紧接着,她又补充说:“我只是觉得……这未免太容易了些,好比你困了,就正巧有人送上了枕头。”   本来他们只能循着夜色,一路向前。   也许撞上那诡船,也许就会错过,但现今却算有了领路人,且是对方自己找上门来,请求合作同行的。   怎么感觉都有些不对。   以为这是她的直觉,或已能称作是“神明”的第六感,副手目光微凝,沉声问:“你觉得这又是一场阴谋?”   早在现世,他就已见过,甚至亲自踏入那魔鬼的布置,知道那人的算计有多可怕,心想难不成这又是次重复?那些东方人,或许又在无心间被利用了。   但对此,罗伊仍是摇头:“不,这不是场安排好的巧遇。”   “像先祖过往的那些手段,已经很难骗得过现在的我了。”   “我只是……感觉不好。”   撑着两侧船栏的手渐渐握紧,少女望向天际远方,望着那片看似明媚的晴空,低声说:“因为无论对我们的到来,还是那艘死人船,先祖都没任何动作。”   “他太安静了,安静得像已放弃,已打算坦然面对命运。”   “但你我都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也永远不会成为那样的人,那就只剩一种解释了,就是他已经……”   “做好了面对我们的准备。”   已然胜券在握。 第677章 猫来做选择   忧虑并未持续太久。   罗伊本就不是那种,喜欢时刻苦恼未发生之事的闲人,所以只是稍作抱怨,就语锋一转不再提那魔鬼。   “算了,这种事想再多都没用。”   她松了紧握船沿的手,枕在脑后,视线越过凯因肩头,望着与他们一道离岛,却已近舰队的小舟,说。   “现在我们首要考虑的事,该是怎么把那死鬼给捞出来。”   “有他领路,想来此行成算会大不少。”   相伴已久,副手自知,她口中的“死鬼”就是她父亲,那位他曾在大三角中,遥隔大海望见的旧日神话。   旧代金瞳魔鬼,杰拉德·罗伊船长。   想着过去通过军报,与长辈口述,了解过的那位父亲的宿敌,忆起直面对方时,哪怕有无形壁障相隔,依然令人心悸的威压,凯因沉默会后颔首认同。   若经此一役,真能让那位前代海盗中,最伟大的人物醒来,回到现世这一边,这场远征确会轻松许多。   只是……这想来也是登天般的难事。   那魔鬼从不会轻易放手。   “船长,这事儿你有多大信心?”   虽说对现今少女的强大,副手从不怀疑,但此次将面对的情况,终不是简单的搏杀,而比那复杂百倍。   因而他思索片刻后,还是忍不住探问。   毕竟,若一朝失手,要面对世间仅存的三位魔鬼之一,倒还是小事,父女戮血相杀才真令人难以接受。   “这不到对上怎么说得清?”   对此,罗伊也给不出答案。   她只微仰起头,任由巨舰垂落,覆上身来的阴影,将瞳色衬得更暗沉,许久后慵懒说:“我只知道……”   “但凡那死鬼还活着,还有一口气,那么无论先祖在他身上,下了什么古怪诅咒,我都有把握把他打醒。”   “但也仅此而已。”   最末的一句轻语,船长没有说出口。   凯因听到、看到的,都只是她乐观自信的一面,至此自以为,对救回杰拉德船长一事,她仍信心十足。   当然也就不再多语。   只是……   伴着两声轻响,绳索自头顶垂落,副手起身开始将它们,系到小舟的两端,而没捕捉到少女眼中情绪。   虽然依旧平静、坚定,可最深处却隐着抹极淡的畏怯,近乡情怯的怯,只是对象是久别二十载的父亲。   而畏的……自是一切已来不及。   等她的只余最坏的结局。   到了此刻,她似乎终于隐隐捕捉到,那抹不好感觉的由来,猜出了先祖如海谋算中,最光明正大……   也最残忍的那一角。   是啊,不论怎么想先祖都没理由,将那死鬼拱手还给自己,毕竟多年前,是那人亲手毁掉了他的王朝。   而后来她又用行动,将冰海大事,与那场同行的梦里,他或诚心或虚伪地,递来的和解协议撕得粉碎。   自此彻底决裂,再无回转余地。   既如此,他又怎会让她顺心呢?   当两端的绳索绷得笔直,小舟被拉起缓缓上行,凯因坐回对侧时,船长早已放下双臂,身姿端正了些。   暗金的眼瞳中,自也再寻不到分毫畏怯。   她对青年展颜微笑,示意辛苦。   心中则平静想着,事到如今,除了走下去外再无他路。   那就接着走吧,直至亲面结局。   时光如沙而逝,仿佛只眨了眨眼,天边朝阳就化作晚霞,继而全然敛没,挂上了星幕,而在这期间,双方已通过数次大小会议,暂定下了航程与方案。   于是晨间还气氛紧张,对峙的两方,近夜时分就已相伴同行,奥兰女神号、魇王号,更入了舰队中心。   同那位太子的乘船,并驾齐驱。   向着北面迷雾而去。   没有意外,再有数日他们就将进入计划中的作战区域。   直面那团一切污秽、怨念的聚合体。   深夜,奥兰女神号船长室。   虽然因为心间隐事,与临近的战局,罗伊二人并无闲情同往常般亲近,但也不曾整日点灯对海图瞪眼。   而是依旧同枕对眠。   用少女的话说,就是等入了迷雾,必又是成日成夜不眠不休,甚至为警戒魔鬼,可能数月都不能合目。   当然,担当警戒者的,自是她自己。   虽然如今的她,并不多需要同凡灵般安睡休养,但在那苦日子到来,至少入雾前多贪睡会儿总是好的。   只是今夜稍有不同。   晨时担任警戒、传令官,后又同巨龙在天际嬉闹了许久的寒鸦,因为过于疲累,早早在鸟架上睡着了。   但桌上的猫却没有。   它自始至终对那场对峙,那个血脉有些古怪的东方人,与晚辈们的计划毫不在意,甚至全天都没出门。   而只以一个姿态趴在桌上,一反常态地没睡而在想事。   这种状态已持续了很久。   自逾一月前,巨龙开始对远方,突现的诡船咆哮起,它就开始想那船的事,想爱德华最有可能的心思。   不过自是闭着眼想的。   凭它的装睡本事,就连感知敏锐的罗伊都没发现异样。   直到今夜,它似乎终于想明白了。   于是一片晦暗间,暹罗猫睁开眼,无声地站起身,将平日深邃沉静,现今却很是疲惫的蓝眸转向大床。   看着睡在里侧,犹未入梦的少女,沉默地立了好一会。   但直到最后,它也没有开口。   反倒是船长似有所感,睁开双眼,恰巧同猫看不出情绪的眸子对上,微微一怔后,不知是会错了意,还是故意逗弄它,竟半坐起身,朝它掀开些被子。   就像在说,要不一块儿睡?   若在平时,见到这幕,猫一定会流露出诸如嫌弃、不屑的情绪,而后转过身子,背对她躺下再不理会。   但今夜,它安静地想了片刻后,竟轻巧一跃上了大床。   在罗伊明显有些意外的目光中,正好落在了二人之间。   虽然惊讶于芒果的选择,但对此,少女也没多说或调侃,而只拉上被子躺回去,顺便将猫搂进了怀里。   不知多久,罗伊的鼻息渐宁,想来是已同常日般深睡。   可在同一刻,本偎在她怀中的猫,微仰起头掀起眼帘,注视着那近在咫尺的俏脸,很久都没挪开目光。   “喵。”   最终,它用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声音,低低叫唤了声,说好梦,少女,那些你永远做不了的选择啊……   就让猫来替你做吧,至少……   会少些让人难过的过程。 第678章 怀抱与鱼干   罗伊不知道猫的心念。   而那“陪睡”待遇,也在第二日,晨光入室时宣告终结。   自那夜后,猫就再没有上过床,甚至连警戒那艘死人船的重任,也在舰队驶入迷雾后,交还给了少女。   那之后,它就离了船长室,只是并没有进船舱,回到海妖的怀抱,而是攀着主桅来到了最高的横木上。   任凭罗伊如何呼喊,寒鸦飞来劝告,它也没改念之意。   就像是在适应孤独,远离凡世,与在其中的一切牵绊,归复了逾千年前,初入这世界时的骄傲与漠然。   仿佛哪一天就会离开,回归来处。   再也不回头。   这种飘忽疏离的感觉很不好。   虽说猫一向随性,可当它倔强起来时,罗伊真拿它没办法,因而尽管有些担忧,但在尝试几次无果后,她也就随它开心,就连望向主桅的次数都少了。   因为眼前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在驶入迷雾后,他们又前行了近十日,距离计划中作为战场的,那个内部极为开阔,却只有一个狭窄入口的环形岛屿,已经很近,渐能看到模糊轮廓。   而那无形无质,仿佛离世鬼魂般的,诡雾与船也近了。   每近深夜,无论是执守甲板,还是居于船舱的人们,总能隐约听到,耳畔有似有若无的轻柔钟声回荡。   节奏和缓不知来处,就像是睡神为他们亲奏的安眠曲。   但哪怕是知情少的水手,也不会天真地认为那是幻觉。   因为早在作战计划落定时,他们就已被告知了此行的敌人,是群岛传说中最为神秘、可怖的亡灵之船。   溺亡船长号。   而钟声……自就是传闻中,永远追随着它的摄魂丧钟。   时光在这渗人的氛围间,流逝得格外慢。   但再如何慢,也总有尽头。   当不知第几个晨间的朝阳,穿越迷雾,化作晦暗的,丝缕般的天光落下,照进船长室的舷窗时,相依坐于床畔,看着那神异海图的二人同时抬起了头。   不约而同地望了眼船首方向后,他们才回神看向对方。   感受着副手眼中的询问之意,罗伊微微颔首收拢海图,起身将它放回桌案后,一面拿过船长服一面说。   “准备下吧,是时候了。”   自船长口中确认时机已近,凯因自没再进行多余交流。   二人很快换好衣装,准备去往甲板,而在他们走向木门时,船首方向,也恰时响起了海盗们的呼喝声。   自是那环形岛礁到了。   但就在他们临近木门,准备伸手去推时,伴着声“吱呀”轻响,门自己开了,那些静画般的雾涌了进来。   不,该说是无所阻碍后,船长室正巧到了迷雾的位置。   把它们迎了进来才是。   而猫就端坐雾间,任由世景变换,它却静得像是雕塑。   从哪面看都是如此,因为就连那对倒映着少女身形的,蔚蓝眼眸的深处,都不存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   就仿佛在看着陌生人。   短暂安静后,似不喜欢那种感觉,罗伊半跪下身,朝暹罗猫伸出双手,微笑说:“你总算是舍得下来了?”   “要不要抱?”   要不要抱,就像在纱琴号上,他们第一次相见时那样。   只是那次,是它轻蹭着她的腿要抱,某种意义上是主动的选择,但这次……却是船长少见地释放好意。   也许是因为它前些日子的刻意疏远,她显得有些小心,那般模样像极了惹恼长辈,却不知原因的孩子。   带着些讨好,甚至近乎于……   挽留。   船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将会发生些什么,但无论是芒果的行径,还是直觉都让她感觉不好。   可面对少女的善意,猫没有任何的表示,只静静看她。   于是从它的姿态、目光中,罗伊明白了它的意思,收回手,面上笑意更是渐渐敛没,转而挂上些惘然。   “到底什么了,芒果?”   而就在少女有些委屈的低问时,忽地有什么掠过她眼前,待得她转眼望去,却发现那是枚极小的雪籽。   它落在木地板上,发出“啪”的声轻响,继而迅疾消融,奇异的是,没留下任何东西,就连水渍都没有。   伴着不知是谁的惊呼,甲板上的海盗们纷纷抬头望去。   那被迷雾阻隔,望不到头的阴沉天际,开始无由落雪。   连海风都寒了几分。   罗伊不知道原因,因为无论是感知,还是世界给予她的回应中,都没有这种“雪”的存在,连实质都没。   “喵。”   而就在少女心神,被这天降物吸引时,猫叫忽地响起。   听着那全无波动的叫声,“读”着其中引人深思的含义,船长重又转回脸,看向猫,眉头不自禁地蹙起。   若在过往,忽然有这种异景显现,猫定然会解释一二。   但今次没有,它只用句短语表明了态度。   这次我不会帮你。   这话并不难解,猫的意思无非是,这场她与那诡船,或者说她父亲之间的交锋,它不会如往常般出手。   对此,罗伊不觉得有什么,它对她的帮助付出已足够多,且都是出乎无私的爱,她没道理再奢求什么。   真正让她不解、蹙眉的,不是这话,而是话后的隐意。   虽然前段日子共眠后,猫就对她显得有些疏离甚至冷漠,但船长知道那必有隐情,且她能清晰地觉出,这番显得无情的告知,实际该算是场严厉考核。   溺亡船长号与她的父亲,哪怕各立一方也都足够可怕,而当他们携起手时,甚至连海德拉都黯然失色。   这无由是这场命运之旅中,她将遭遇的史无前例的最强之敌,甚至连封印中的先祖,都可能略有不及。   自然是场绝好的试炼。   若连这道槛都越不过,就更别说是直面魔鬼爱德华了。   这些道理罗伊都懂,她只是不明白,为何芒果要用这样的态度、情绪,抛出这件事,简直就像在……   托付所有,像长辈离去前,想看看孩子的本事好安心。   这让船长很不舒服。   她很想问清一切,至少迎来结局时,能够有所准备,而不是一无所知,后更只能摒弃杂念投身于战场。   什么都来不及做,来不及说。   可看着猫的冷漠神色,少女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因为知道不会有答案,于是蹙着的眉,渐松开耷落。   她微低着头,轻声回:“我知道,这本就是我自己的事。”   “看着吧,芒果,我会做得很漂亮的。”   “我保证。”   语落,罗伊再不拖沓,站起身,带着神色同样不多好看的副手,绕过暹罗猫,不多时就离开了舰楼群。   而伴着信号般的高喊声,那艘楼船舰队中最大,载着那位太子的巨舰,从战船们让出的通道缓缓驶离。   迎着愈发急骤的风雪,朝那深邃有如倒渊的环岛进发。   至于猫,自没随着罗伊离开,而是攀上了舰楼最高处,也就是无人的驾驶台上,而后稳稳坐上了围栏。   它望着远方某处,目光停了很久,因为那东西就在那。   只是对方不现身,就算是身为创造者的它也做不了什么,当然,猫本也没那打算,只想借此确定些事。   它早就想通的那些事。   不知多久,猫似是倦了,不愿再去看,或想那些烦人的因果、命运,于是蜷起身子,想在一切结束前,再贪恋几分酣眠之乐,只是在合拢双眼前……   它还是忍不住望了船首一眼,目光落在那熟悉纤影上。   不知是想起了初见时的怀抱……   还是更久以前的鱼干。   觉得有些舍不得。 第679章 炽目如炬   那艘大船终归入了环岛。   在那道船影,彻底隐没在迷雾,与如渊峡口中后,罗伊收回视线,靠在了船首围栏上,开始垂目等待。   至此,“饵料”到位,这个并不复杂的局,已步入正轨。   那艘望不见摸不着,却时刻如鬼魂般,尾随他们的死人船,随时都可能现身,将这幕戏推向最精彩处。   但在那之前,哪怕是已近彼岸的少女,也只能等下去。   等到那算定……或被安排好的时机出现。   环形岛礁内部,满是迷雾。   且不知是否是地形缘故,其中的雾,虽同外界般静止如画,可却要浓郁许多,如有重重白纱遮在眼前。   若非曾经楼船舰队在初探迷雾时,发现并进入过此地,将大致地形绘成了海图,大船怕早已触了暗礁。   后被不时出现的暗流,推到环岛中心,那由沉船生生堆起的“墓碑”上,化为无数冤魂与惨剧间的一员。   可饶是如此,此行仍步步惊心。   当然,制定计划时,众人也很清楚,这些奇诡的“陷阱”对那诡船并无意义,他们只想依凭岛屿构成的,这个天然囚笼,来尽可能限制对方的活动空间。   那位太子与舰队,来诅咒海已十二年。   自也同那怪物斗了整整十二年。   虽然所有行动最终都宣告失败,但无数近人与军士的牺牲,仍带回了宝贵的情报,不乏有诡船的弱点。   一如它不能上岸。   以及最致命的,一旦沾染了现世的气息,好比鲜活的生命,那么只要它一刻不能甩脱,就回不到雾里。   会短暂成为这世界的一部分。   而这,就是他们能够伤到,以至于解决它的唯一机会。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而这些东方来客,最接近成功的数次,靠的就是以生机为饵,让那死人船暂难离世,打得它支离破碎险些灭亡,只是那用“饵”的方法……实在是太惨。   仅那数役,死了不知多少人。   以至那位太子知情后,勃然大怒,下了禁令才算翻篇。   自此,每次设局的伤亡虽然小了许多,很多时候“饵食”甚至能安然而归,可他们却离那愿景越来越远。   到了数年前,那诡船生出异变后,更近乎看不到成算。   这才会有那道决意,与罗伊一行的会面。   但今次,照青年的决心,很可能是这场远征与其此生的绝唱,所有筹码包括那残忍的方法自都得用上。   那位抗死令,也要随行的士官,与船上所有将领、军士无不这么想,更直接选定了这座环岛作为战场。   因为它本就是数次惨战后,他们为那怪物选定的坟场。   只是那计划犹未施行,就被暴怒中的太子否决了而已。   因此,推演此行具体作战方案时,青年并未在场,是众将与海盗们谈的,因为他们知道殿下不会同意。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在那后,青年也同罗伊见了面。   谈了些密事。   大船,顶层舰楼。   那位太子,负责统帅全局的士官,与近半将领都站在前侧,沉默地望着船前迷雾,气氛显得很是压抑。   青年站得比所有人更靠前,扶栏而立,看着有些孤独。   但他一向平淡、深邃的黑眸中,此时却多了些名为“兴趣”的色彩,这少见的兴致,自然对那诡船而发。   事实上,除却同舰队初入迷雾时,有幸隐约见过那诡物,确认玉玺就在其上外,他就再没离开过陆地。   自没机会靠近观察它,所知的信息都来自属下的汇报。   当然,这都是因为那些死谏,与近人、兄长们的恳切劝语,只是到了现今,那些熟悉的人都已经不在。   所以他来了。   看着曾萦绕宫阙,后却渐渐退去,只盘踞北方的迷雾,青年略有出神,心想这该是他第二次见那东西。   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只是不知,结局最后会朝哪倾。   而在太子兀自感慨时,他身后的将领们,则不时目光交汇,传递心意,最后,基本都看向了前侧士官。   因为他站得离太子最近,若要劝,自也是他最有希望。   这里的“劝”,说的自是那计划,那个近乎冷血的计划。   保护殿下,让那东西靠近不了他,并将对方死死缠在现世,除却靠这艘巨舰外,更多自只能依凭……   人命,数百上千条的人命。   在来这,不,该说在离开东方故土,随殿下来这不毛之地时,他们所有人就都做好了迎接此刻的准备。   他们不缺勇气、忠诚,所需做的,只是说服对方而已。   只不知,是否是苍天开了个玩笑,就在青年身后的士官,深吸口气,打算上前述说时,忽有变故发生。   不是丧钟声声,诡船驾临,而是最前那位太子退了步。   于是楼中自更寂静。   “殿下?”   而本打算说出实情,并劝说青年接受这个安排的士官,到嘴边的沉重话语,也随之化作了声关切轻唤。   但那位太子没有回话,只同先前般,静静地注视前方。   注视着那些飘近,后拂面而散,却无丝毫触感、湿意的迷雾,以及夹杂其中,在此近乎分不清的……   惨白诡雾。   有些像古老绘卷中的云,却更像是厉鬼无血色的手指。   在探向他的身体,欲勾走魂魄。   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想着,青年又退了一步,感知四面,同时默然地想着。   你……又在哪里?   青年血脉有异,感知过人,第一时间察觉了环境、气息的变化,可被他举动惊到的将领们却并未有感。   他们只随着他的步伐,散开些,后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只有比场间众人,都了解隐在殿下身世、皇族血脉间的秘密的士官,在片刻怔然后,就立刻反应过来。   他眼瞳微颤,后迅疾转身高声呼喝,示意众人准备迎敌,旋即目光又回到青年身上,紧张却不敢出声。   他知道那东西应该已经来了,只是不知究竟藏在何处。   而且……为何没有钟声?   明明那东西每次现身,都毫不隐藏丧钟之音与形体,且无不是迎面而至,狂妄得似在世间寻不到敌手。   可这次怎么不同?   士官心念电转间,一直全神贯注,寻着那诡物方位的青年,终于有了答案,于是他不再后退而是侧身。   望向楼船侧舷外的雾。   那片本平静如镜的雾,此刻却浓郁了不知多少倍,且开始不住地飘忽、翻涌,其中更隐隐有巨影闪动。   但很快,那面又恢复了寂静,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本已入世的怪物,被识破后又藏回了雾里。   此层间的将领、士官们的身体,无不因紧张而僵硬,哪怕雾气重又停歇,也未缓解,只小心望向青年。   似是想问,它走了吗?   只是令他们心寒的是,那位太子仍平静地望着侧舷,双眼连一眨都没眨,其中的冷意与嘲色愈发盛起。   仿佛确定那东西就在那儿,且向它下达了无言的战书。   于是短暂死寂后,那片雾快速流动起来,朝四面逸开。   然后,青年漆黑如墨的眼瞳中……   映出了另一只眼睛,比舰楼一层的高度还要大上一些。   其中炽光如炬,仿佛烈阳。 第680章 揭面之鬼   没有丧钟没有征兆,溺亡船长号就这么诡异地现了身。   若非那位太子血脉有异,感知过人,根本发现不了它。   不,该说就算换做过往诱它现身的异兽、皇族,怕早已陷入深渊,直至被融入混沌都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自是件怖事,但更令人心悸的,是隐在其中的用心。   这艘突兀现世的死人船,就像只鬼,一只盯了那位太子整整十二年的鬼,到了此刻才揭下面具露真容。   看着那只倒映着自己身影,其中满是贪婪疯狂的巨目,青年心想当年的擦肩而过,原来并非是场偶遇。   你“不小心”让我眼见,将玉玺所在透露出的同时……   原来同样也盯上了我啊。   “起帘,开火!”   那只巨目与青年短暂对峙间,士官的怒吼已率先响起。   而伴着他那道特有的命令,一道极淡的光幕顿时自桅杆顶部垂落,片刻间,就将整艘大船笼在了其中。   稍作观察就能发现,这片帷幕,同逾一月前毁灭的那艘战船,所构筑起的并无不同,只是更亮更广阔。   抵御袭击的能力,自也不可同日而语。   紧接着,伴着各层将领、传令官的高喊,早已做好准备的炮手,毫不犹豫开火,密集的炮鸣响彻环岛。   无数漆黑的炮弹,呼啸着飞出,落在那诡物身上引发的火光,更短暂地驱离、照亮了阴森诡谲的白雾。   也正因此,那东西的部分样貌,终于映入了众人眼帘。   令意志最坚定的军士,都不由颤抖起来。   那是怎样一艘巨舰啊,论形体,竟比这艘堪称王朝瑰宝,规制最大的艨艟斗舰,还要庞大上整整一圈。   更让人战栗的是,巨舰上的一切,船壳、甲板、桅杆,以至嵌在外壁上的重炮,全都由森然白骨组成。   骨与骨的间隙间,还隐隐能见朽烂血肉与干涸的血色。   有些眼力好的军士,甚至在其上寻到了扭曲的,犹未被时光风化的面容,该就是一月前被吞没的同袍。   第一轮集火的威力极大,因为楼船上搭载的重炮数目实在太多,且各方面,较奥兰的军备还要更先进。   但就算如此,成效却寥寥。   炮弹的冲击与带起的猛烈爆炸,确实击碎了那些骨与肉,在那诡船表面打出无数窟窿,但那些大小不一的孔洞很快,该说连眨眼工夫都不需就被填满。   被混沌深渊里,无尽的血肉骨骸补全。   但这并非最渗人的一幕。   舰楼顶部,也就是太子所在那层,才直面着真正恐怖。   当大雾被劲风、爆炸驱离,此间的众人才发现,别说是与那死人船齐高,他们连它的甲板都远够不着。   所正对的,该是第二或第三甲板。   如果那艘亡灵巨舰,也同人类文明般有类似分化的话。   在这个高度,且处于诡船侧面偏中位置,他们所需面对的,自不是那座骸骨巨像,但恐怖程度却不减。   因为那东西,那只巨目的主人……   是一头巨龙!   当然,东方没有这种生物,在船上人们的眼中,那就是只长有巨大翅翼,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巨型土龙。   可在此时,这种类比带不来任何笑语,而只更添怖感。   那只被疯狂与暴戾占据心神的巨龙,并不像诡船上的许多生灵般,皮肉尽烂,只余下森然的骸骨身躯。   而保留着近乎完整的鳞,覆着无数倒刺状的漆黑角质。   它的下半身与大半只翅翼,则死死嵌在了巨舰内部,看不到情形,就像是大半身子陷入泥沼的不幸者。   而在先前探首靠近,寻见了青年所在后,巨龙覆着无数伤痕血渍,能隐见白骨的头颅,缓缓退了回去。   紧接着是凄厉、狂暴的尖啸。   随之而来的,是比诡雾更浓郁,更渗人的惨绿色气流,直直地袭在顶层前的帷幕上,后似瀑布般淌落。   “嗤嗤……”   在一阵刺耳,令人牙酸的腐蚀声中,那片淡色帷幕迅速黯淡,全失了先前的稳定,开始变得摇摇欲坠。   下一刻,近半已成枯骨的巨爪,重重地拍在了光幕上,帷幕一阵剧颤后,所有人似都听到了一声脆响。   “喀啦。”   帷幕上现出了几道实质般的裂纹,就像被砸破的水晶。   但这并非结束,而只是开始。   在惨绿色的气流散尽后,那巨大的“土龙”就用利爪,不住地拍击着帷幕,其上攀着的裂纹也迅疾扩散。   不知哪刻就会彻底碎裂。   而那一声又一声,“咚咚”的闷响,更似出现在一众将领心间,取代了心跳,让他们的思维都险些停滞。   仿佛都失了灵魂。   不过也怪不了他们,因为诡船出现得实在太突然,突然到无论有多缜密的准备,现今都显得苍白无力。   炮鸣声声,却伤不到诡船分毫,甚至连稍微击退都做不到,他们还能做什么?瞧,连殿下都没了反应。   此时,顶层众人中,除去看似被惊住了的青年外,就只余士官仍保持冷静,他有条不紊地下达着命令。   于是炮鸣依旧,大船却开始偏转,要同巨舰拉开距离。   就算做不到,让那“土龙”的爪子,偏上一两次也已足够,只要“帘幕”慢些破,援军赶到的机会就更大。   毕竟,他们本就只是“饵食”,而非与对方决战的主力。   真正钉死这东西的刀,是该已动身,朝此间来的少女。   只是……真的还等得到吗?   看了眼自被巨目凝视后,就一直沉默仿若雕塑的太子,再望向如何偏转,也没法甩开的骸骨巨舰,与稳稳砸在原处的骨爪,士官眼中涌现出浓浓忧虑。   正如先前所言,这东西来得太快,推翻了他们近乎所有准备,且“帘幕”被削弱的速度,更超乎他想象。   照这般下去,外面的人真能反应过来,并赶到救援吗?   也许连殿下都没信心吧?   想着可能的,青年被吞没的情形,士官脸色苍白了许多,但仍强抑住因此而生的战栗,望向诸位将领。   他那视死如归的眼神中,所蕴藏着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不要再想着什么劝说,什么死谏了,立刻照安排去做!   被士官目光惊醒的将领们,想着那个冷酷的计划,神色不多自然,却没丝毫回绝的意思,转身就要去下令,只是他们才有动作,就被一道淡语叫住了。   “慢着。”   听着身侧响起的话音,士官微微一怔,醒神后面色难看地转身,看着望着自己,目光不容违逆的青年,这才知道原来哪里有布置,能瞒得过这位殿下。   但想着命令被阻止,可能造成的后果,他颤着唇开口,没有长篇大论,而只有坚定到令人动容的呼唤。   “殿下!”   感受着士官、将领们悲凉的目光,太子自知那声呼唤,与这些视线中隐着的意思,于是轻摇着头解释。   “别白费人命了,没用的,十二年来我们自始至终……”   “都被它骗了。” 第681章 如潮如汐   都被……骗了?   听着这话,士官不由微怔,一时难以理解其中的隐意。   “不错,我们过去的战果,用无数生命换来的情报……”   见状,青年重又开口,他收回目光来到侧舷前,扶栏望向诡船,说:“实际上,都是它想让我们看到的。”   “让我们坚信的罢了。”   至此,话已挑得很明。   其余将领虽面色凝重,但眼底犹能看到惘然与不豫,未全然理解,唯有亲身历经全程的士官有所了悟。   而当他忆起这十二年来,每一次或顺利或坎坷,但最终都失败的围猎,特别是最接近成功的那数次时,面色渐渐变了,微颤的眼瞳中更满是难以置信。   但想着殿下先前的推论,他还是相信了。   因为太子殿下从不会看错。   这话没有道理,却是士官,以及所有将领军士的共同想法,是他们追随他至今的理由,已近乎于信仰。   而这所有人中,唯有士官自己,或许还有那位秦公公,对这句话的理解,并非只停留在绝对的忠诚上。   而是真正意义上这么认为,因为他们亲历过那场兵变。   是京都那场“神战”的幸存者。   在二人眼中,除去陛下那样的仙人,当世该再没有谁,能让太子殿下如处云雾,再一次犯下致命错误。   不,就算是那事,与之后的流亡,也不能全看作失算。   而是以退为进,力求逆转。   既然如此,殿下对这阴秽之物的看法,自也该是对的,可惜的是,直到临近终末,他才有机会见到它。   并得出这只余绝望的推论。   “您的意思是,所有情报都是假的?”   丧钟、迎面现身的习惯,用凡世的气息牵绊它的身形,以及更多……难道这都是假的,只不过是伪装?   听着士官强自平静,却仍难掩低落之言,在场众将终于反应过来,望向舷外诡船的目光,多了些惊怖。   他们都非愚众,在短暂的思索间,就已隐隐猜到真相。   现今士官点破,他们自不会再质疑,以此来自欺欺人。   只是,如果这是真的,如这场反向猎杀般的情境,是那骸骨巨舰自十二年前,就开始筹划的惊天诡计。   那它未免太可怕了,哪还称得上无智?   还是说,那也是伪装?   听着身后传来的问话,感受着此间随后陷入的死寂,青年轻拍了拍围栏,沉默片刻后说:“这倒也未必。”   “至少……它会被凡俗牵绊这一点,是怎也伪装不出的。”   因为那片古怪的雾,并非其所有物,不受那诡船的操纵,它过往的逃离隐匿,现在看更像是被雾吞没。   只是唯一难理解的,是如此情境下,它又如何入的世?   难道是德明亲王的手段?   在抛出那句话后,青年就不再开口,唯思绪如风飞转。   而就在他心念飘动,众下属消化完那话,依然寻不出破局之法,仍旧沉默的间隙,那巨龙的骨爪,又结结实实拍下数次,砸得光幕剧震近乎彻底黯淡。   照这趋势,想来再有片刻,那利爪就会来到青年眼前。   到这刻,任何号令都已来不及,所有抵抗都失了意义,饶是场间众人心志皆坚,面色也不由惨然许多。   只有那位士官,在平定下心绪后,似想到了什么,下意识上前,想靠近青年,不知是想劝离还是护驾。   而在那之前,那位太子心间,就已不存繁复的信息、推论,只余下些淡淡的怅然与悔意,怎也驱不散。   不是后悔入了这个局,而是后悔……   没更早亲面这死人船。   若他能强压众意,在舰队强盛时,就亲自出征对抗它,也许结局会有改变,那些近人,就都不会死了。   哪怕不获战果,早些看清它也已足够。   不像现今……得孤身直面。   过往也好追忆也罢,所有的旧画面与不甘情绪,到最后,都只化作了一声幽叹,很轻,却仍有人耳闻。   自是提前动身,走向他的士官。   这位与太子自幼相伴的下臣,在方才青年陷入沉默时,就有所预感有了动作,又怎不明白这叹息之意。   于是连呼唤都来不及发出,或者说,明知如何劝说对方,都不会有用的士官,身形骤动箭步上前……   在众将领愕然无措的目光中,伸手按向了青年的肩头!   要知道,这可是大不敬之举,若在过往已可视作违逆甚至刺杀,尽管士官身份不同,这也是万不该的。   但下一刻,众人的眼光就变了,其中涌出浓浓的惶恐。   不是因为士官,真抽出刀欲要行刺,而是他的手按了个空,那最近帷幕的围栏前……已没了太子身影。   而直到此时,他满是惊怒、悲伤的呼唤,才脱口而出。   “子尧!”   直呼其名,足见士官又多失态,但其余众人也是一般。   而那名讳所唤,突兀消失的太子,自近人出手阻拦前,就翻越了围栏,借着反推力,身形高高地飞起。   再次落下,现身于众人眼前时,就已临近了那不知是巧合,而是被算计好的,恰好砸落向光幕的骨爪。   “咔嚓!”   当短袍猎舞,系带尽裂黑发飞散的青年,如毫无重量的叶片,全不受阻地穿越帷幕,落在巨龙爪上时,那半挂鳞甲骨节惨白的利爪,也按在了光幕上。   一声脆响,帷幕上的裂纹骤亮,后将其分割成无数片。   如雨洒落,又似满天秋叶。   自这一刻起,那艘战船,与其上所有人都失了屏障,同道精致的美餐般,被摆在了溺亡船长号的身前。   但想象中的惨烈一幕并未发生。   因为那位太子已迅疾而前,避过巨龙的爪击与撕咬,轻身跃起,后战靴不轻不重地,踩在了它的头顶。   而在那过程中,星星点点的雾状,淡金色的光流,于他身后凭空而现,而后纠缠交汇,逐渐磅礴汹涌。   青年奔袭,光雾相随,在他跃起时,它已然形同潮汐。   而当长靴点在巨龙头顶,那片不多炽烈却足够狂暴的潮汐,自也随之涌上,似巨浪般撞碎在诡船身上。   于是伴着无数飞溅的浪沫,伴着死人船船壳上愈发凄厉,后骤敛的咆哮,那艘巨舰朝着潮汐来向……   被生生推出了十数米,更差些侧倾横倒!   而在大船上的军士们欢呼,将领疯找着青年的身形时,他已借着那一踩飘然而起,向着诡船甲板落去。   似要点燃深渊的薪火。 第682章 直抵深渊   淡金色的潮汐逼退了诡船。   这一幕落在军士,甚至是对皇族血脉,略有所知的将领眼中,都已是神迹,而引动这伟力的太子……   自然也是当之无愧的仙人。   传说不假,殿下果真如此了不起,区区诡船又算什么?   这是所有欢呼,甚至擂鼓,为青年助威的军士的共识。   但顶层众人另有想法。   将领们虽惊叹,这光雾如潮的绝景,眼中惨淡,更因溺亡船长号的退势,而渐渐平复,但仍未被这幕冲昏头脑,知道仅凭殿下,怕仍抵不住诡船攻势。   毕竟,若太子真能凭一己退敌,他必不会等上十二年。   他此番出手,仍只是拖延。   就像他先前的判断,这诡船最大的弱点并非伪装,既如此,现如今,他就要以身化锚把它钉死在现世。   暂阻诡船攻势的同时,等援军抵达。   虽然死人船掩去丧钟,突兀登场,但必也瞒不过那人。   瞒不过那位抵近父皇的少女。   相较其余人,在最后一刻,未能按住青年只能惊怒呼唤的士官,知道的自要更多些,面色更惨白如雪。   他望着那道飘然若仙,看似潇洒地坠向诡船甲板的身影,嘴唇不住颤动,哪还能见惯常的主见与冷静。   因为他非但从殿下口中,极深入地了解过皇族的秘密,更在那之前,亲眼眼见了那对王朝最强的父子间的死战,看到过光如潮起,城墙建筑如林而倒。   到处是火光,到处是惨叫。   时光有些久远,记忆也已模糊,但士官仍忘不了,在那一役的最后,他抱着浑身是血的太子埋头逃亡。   途中,不知有多少断后的名将,视他为希望的皇族,被席卷而来的淡金潮汐吞没,就连尘埃都留不下。   最终,他们带着近百战船,惨然离了京都穿越迷阵,来了这不毛之地,而殿下,也落下了难解“病根”。   经过数年调理,虽看着已恢复,实仍难抵全盛时光景。   这样的他,落入深渊,能撑得了多久?   那看似磅礴的潮汐,在士官看来,就与绝唱没甚两样。   但尽管如此,尽管再如何后悔、恼怒,握着扶栏的手,更青筋难消,可士官知道自己还是得冷静下来。   得秉持殿下的心念。   他兀自发难,虽也必是自己心意,可更多还是不得已,是知悉光幕将碎,船上众人皆将凋亡的不得已。   那么身为他的近人,舰队的统帅,士官自要避免这些。   “传令下去,调头远离,越快越好!”   听着士官的命令,众将面面相觑,虽仍有犹豫,可想着这也该是太子心念,最后还是动身去安排事宜。   有青年这堪称火炬的“锚”在,想来那诡船已经回不去。   他们在这只会成为拖累。   于是不多时,大船就与溺亡船长号,拉开了足够距离,可依旧没有彻底远离的意思,想来是为防万一。   若太子真出了什么事,若那片淡金潮汐传出什么信号,哪怕明知此行必然凶多吉少,他们也会涌上去。   而在庞大楼船偏转,远离的同时,那道身着漆黑干练的,纹有异兽的短袍的青年,也已临近了那深渊。   在看到“甲板”上的景象后,青年黑瞳中泛起些许了然。   就同他与属下们曾怀疑的那般,这艘诡船的内部构造,果然与现世的战舰搭不上边,只前侧存在甲板。   其后就陡然下陷,形成一个天坑般,似深邃无底的洞。   自也不存在舰楼或是船长室。   四周是骨与肉组成的高墙,其上嵌着无数年龄、完整度乃至种族都不同的面容,在一片晦暗中望着他。   见他落入黑暗,那千张万张脸,无不扭曲着嚎叫起来。   像在庆祝新鲜血食的到来。   而下方数十米之遥的黑渊底部,则出乎意料地,是一片平坦的“陆地”,由无数森然骨骸拼接填充而成。   同满是扭曲面容的墙不同,那些骨骸无不是手骨、利爪,甚至还有蛇般的尾骨,密密麻麻地纠缠一处。   而当青年距离地面,不足十数米时,它们就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开始不住暴动,向着他伸出探来。   于是“陆地”化作了狂暴的“海”。   炼狱之海。   “喀啦喀啦……”   入耳的尽是惨嚎,与渗人的骨骸碰撞声,所能眼见的,则是迅速接近的,潮水般一波波涌来的手与爪。   若是寻常人,落入这片“海”中,顷刻就会被抓住脚踝,或撕得粉碎,或被扯入最深处灵魂都不得解脱。   但那般结局,显然不是为青年准备的,至少是在此刻。   太子纵身跃下,本冲击在诡船外部,撞碎成无数星火的光流,自也越过高墙,随着他的下落重新汇聚。   部分萦绕在他身周,更多追不及的,则在后方上空拖成了大片“纱幕”,看着就像面狂舞着的巨大披风。   “嗒。”   就如先前般,青年的靴尖,不轻不重地点在了一只率先探来的,如神话中巨人手掌般的,骨骸的指尖。   “嘭!”   瞬息,他身后的“披风”似狂风卷至,一下将那巨手击得粉碎,化作无数齑粉飘落,重被卷入那片“海”。   青年自也借此势,重又跃起,避过,并落向另只利爪。   而无论是巨手尖爪,还是如鞭般的尾骨,都阻不了那道身影前行的步伐,纷纷在淡金潮汐下碎裂散去。   虽然很快,那些落入“海”中的粉末、碎片就又归复了原样,再次“活”了过来,可仍拦阻不了青年片刻。   他在不断接近深渊的中心,接近那座被诡雾笼罩的骸骨孤岛,因为他能觉出,那无疑是诡船命脉所在。   虽然清楚自己只是“饵食”,但机会在前青年仍想一试。   尽管体内旧伤,或者该称之为,父皇留给他的“厚礼”未消,但仅凭这片怪异骨海,还不足以拦他脚步。   但这道心念初一落下,太子眼瞳就禁不住微缩,因为听到了呼啸的风声,察觉了自后而来的巨大危险。   来的是只沉重的,小山般的巨锚。   比它来的更快的,是那火炬散发出的惨绿光芒,映得骨海愈发诡异,而自开战就一直沉寂的丧钟……   也终于被敲响了。   “铛,铛……”   在碧色幽光与清脆钟声间,青年只觉自己的动作、心跳,与体内血流都被迅速减缓,甚至连周身的“潮汐”,都变得动荡不稳,于是他竭尽全力转过身。   迎向了那沉重铁锚,迎向了……   终于入局的骸骨巨像。 第683章 船中沉船   潮汐触锚即散,化作无数萤火四溢。   这自不是青年已无力维持,只能任由那巨锚砸在身上,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而是他觉得并无必要。   如果在初入这片海时,就将自己仅存的筹码尽数压上,那很难走得长远,更别说,是前往深渊尽头了。   在这种情况下,以伤换时间、余力,是最合算不过的。   于是面对临近黑影,与刮的人生疼的狂暴劲风,青年举起双臂拦在身前,似就想以此迎接那恐怖攻势。   看着像螳臂当车,有些可悲。   也许在同铁锚接触的顷刻间,他浑身骨骼就会全碎了。   毕竟,那坐落船首,此时正以诡异的角度扭转身子,注视他的巨像,所拥有的怪力连龙类都抵挡不住。   那被嵌在船壳上的巨龙,身上的碎鳞与折翼就是明证。   且这艘骸骨巨舰能有此凶威,至少明面上都是因这巨像,它也正是现世所传,溺亡船长号名讳的由来。   如此怖物的全力一击,又哪是青年仅凭身体能挡下的?   可事实真相,往往与所想相反。   “铛!”   一道比丧钟更清脆、响亮的交击声,在那巨锚与青年的双臂碰撞处响起,甚至令满天尖啸都为之一滞。   下一刻,铁锚同坍塌山峦般,无力落下,砸得下方无数探来的手爪,骨裂折断,直接坠出了一个空洞。   而承受了巨像可怖怪力的太子,却并没照常理全身断折,同断线风筝般坠入骨海,而是迅疾倒飞开去。   只眨眼的功夫,就隐没在深渊深处,那惨白的迷雾中。   看着这一幕,船首巨像短暂凝滞后,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被这般失利激怒,又或是要保证那道“美餐”,绝对逃不出骨海,它没像过往般扯回那巨锚。   而是借着链锁发力,将自己的身形朝那处用力地拉去。   “咔嚓,喀啦……”   在一连串令人牙酸的骨节崩裂、血肉扯断声后,骸骨巨像本就不规则扭转的身躯,竟从船首生生分离!   它借着链锁传回的反力,一下自船首的甲板高台,斜坠而下,落在了无数向它迎来,承接的骨爪之上。   而后取回巨锚,在“海潮”推动下,向着那片诡雾而去。   惨白雾气间,远方孤岛若隐若现。   看似被击飞,实则借力而行的青年,仍旧依凭着飞速掠来,重又萦绕身周的淡金潮汐,于骨海间腾挪。   他的双臂微耷在身侧,不住颤动着,看着似有些脱力。   其上戴着的,一对连着手掌,本极不起眼的暗色护臂,正萦绕着如丝银辉,仿若无数缩小之后的电蛇。   这件护身物兼武器,就是他能生抗巨像伟力的缘由,同样也是逃离京都前,随那罗盘一道带出的神物。   只是哪怕有此器护体,硬接巨锚一记,他仍不多好过。   护臂上细密的裂纹,絮乱的辉光,以及他如纸面色、唇角血迹,无不阐述着这一点,更麻烦的是……   自十二年前京都“神战”后,父皇留在他体内的“厚礼”,曾被他用数年压制,此时竟重有了失控的前兆。   不说被身后巨物追上,这“旧伤”一旦爆发他必然会如折翼之鸟,坠入骨海,成为这片混沌向上的阶梯。   那等结局,也许比死亡更恐怖。   可尽管面临此等绝境,知悉自己能成功杀入孤岛中心,攻至诡船命脉的可能性已很小,青年仍很平静。   甚至连耳畔惨啸、钟声,与身后迷雾间隐现的火炬幽光,都抛在了脑后,眼中只余不远处的孤岛黑影。   到了此刻,一切杂思,对援军到来的希冀都已无意义。   只有向前一条路。   但不知为何,当他自天而落,纵观这片深渊时,明明有过目测,他的落点,距那孤岛绝不会超过百米。   哪怕是入雾后,视觉传来的信息,也同样支持着这点。   可无论他怎么踏“浪”前行,孤岛轮廓却仍如初时,不,该说虽在变近,但速度实在太慢似遥隔十数里。   若在寻常,这点距离对他不算什么,可现今到底情况不同,他依靠负伤才换来的宝贵距离与时间……   却渐被这令人绝望的长度,消磨殆尽。   骨海浪潮声,巨锚呼啸声同时临近,青年再无法留余力,身周潮汐骤然盛起,暂阻铁锚的同时带他险险避过,可身后雾中那道巨影,已经愈发临近了。   情势也变得无尽凶险。   这场追猎,或者说猫戏老鼠般的残忍游戏持续了很久。   也许是因先前失手生出的暴戾,巨像明明数次有机会击落他,结束这无趣的追逃,可它偏偏没那么做。   就似乎偏要在他殒命前,让他看看深渊尽头的真正恐怖,以此彻底断绝心念,在吞没时也好省些功夫。   于是,尽管空间被数十倍拉长,可太子终是上了孤岛。   只是落在其上时,哪怕身后的骨骸,止步在了不远处的“岸”边,未曾继续攻势,青年也已近乎站不稳。   身周潮汐淡了数倍,威势不再,就更别提身上的伤了。   而在落下那刻,那些他,与属下们百思不得解的许多问题,都有了答案,一如数年前诡船的转变……   原来是因为你。   身前诡雾渐淡,却没有人影,太子自不是看到了那人,而是凭感觉,凭那种世间罕见的同类间的牵绊。   在这孤岛中心,也许比海底更深的远处,有一道气息。   孤高、冰冷、死寂,以及……   不讲理的强大。   难道西方到处都是这种怪物吗?似乎还都与德明亲王有关,若真是如此,怕取到玉玺自己也很难对抗。   追杀终止,孤岛上又出奇的静谧,青年总算有时间稍作休息,微动思绪,也直到此时,才发现这座岛屿,地面竟是木质的,放眼望去倒更像是艘战舰。   这船中有海,海中沉船的一幕,倒还真有些诡谲奇特。   想着依照方位,通向那位伟大存在的路,该存于船舱内部,而玉玺散播的隐隐感召,同样也在那,于是太子平复呼吸,忍着难抑痛楚,向前走了一步。   “嗒。”   但就是这一步,似让他远离了现世,来到了另个世界。   清脆丧钟隐没了,身后巨影传来的,庞大威压也不见了,就连瞬息万变的诡雾,都无由地凝滞了一瞬。   下一刻,雾气重流,耳畔多了些响动。   那是欢笑打趣,是酒瓶碰撞,还夹杂着稍严厉的呵斥,就像误入了旧时光,但无论青年如何环顾四周,也寻不到哪怕一道人影,于是他又向前了一步。   那些看不到的存在,似到此时,才终于发现了不速客。   于是所有声音骤敛。   太子前侧的诡雾飞速湍流,像漩涡,更像是开了道门。   一道身影自其中走出,随之而起的,是道漠然的陈述。   “你不该来这儿,因为你……”   “不是船长的客人。” 第684章 雾散雪落,魔鬼驾临   来的人是位棕发碧瞳的青年,生着张标准的贵公子脸,从构成面容的线条看,平日该是温和可亲之人。   只是现如今,那精致不似海盗的脸庞上,却毫无情绪。   只一味漠然,隐隐死板。   太子自不认得此人。   但从对方说的古奥兰语,以及王朝绝密典籍上,有过描绘的旧代衣着看,他无疑是数百近千年前的人。   那么从时代,与驻守此处着眼,他口中的船长,自也就不难猜了,该就是数百年前拜访东方的异姓王。   德明亲王,或者该称为爱德华船长。   既如此,身前衣冠楚楚的青年,就应是那位的绝对信徒,是秘典中记载的,魔鬼船长的心腹近人之一。   是当之无愧的初代传奇。   当然,太子能得出这些推论,自不是只凭容貌与衣着,而是凭最有力的理由,那就是这突现之人……   极为强大,必承了魔鬼恩泽。   是此间守门人。   “现在离开,我不杀你。”   就在太子沉默思索,蓄势欲战时,那人话音复又响起。   依旧不带情绪,却没隐含欺骗之意。   闻言,在安静地等了会儿,确认对方确不是在使诈后,太子微蹙着眉,打量起他,不很明白其中缘由。   自己费尽心力杀至此间,无疑是敌非客,可眼前人说这话时,却为何如此平静,仿佛对前事一无所知?   不,不是仿佛,他是真的不知道。   看着那人冷淡的神色,太子虽没证据,却仍觉这就是真相,更让他不解的是,对方明明看似活着……   可身上却一丝生机都无。   不是没有心跳,血冷停流,而是被朽意死气占据全身,空有强大身躯、力量,却不存任何情绪与意识。   简直就像古旧禁书中描绘的……尸傀。   只是控制方法比那神奇无数倍。   毫无疑问,自是魔鬼手段。   “抱歉。”   但尽管面对这奇诡一幕,面对很可能不敌的传奇人物,太子也没后退,或是解释的意思,因为那骸骨巨像正在孤岛外守着他,也因为他从未想过放弃。   就算来人极强,不提隐在雾中其余人,对方身后还存有,那位抵近父皇的伟大存在,可他依旧要向前。   时隔十二年与无数生死,他才有机会来到这临近玉玺。   没道理不试试。   几乎是语落那一霎间,太子浑身紧绷,跃步而前,臂甲上银辉跃动,本黯淡下去的淡金潮汐再度汹涌!   哪怕身负重伤、临近力竭,哪怕体内蛰伏十数年的隐患抬头,此刻的他依旧强大,身形飘然难以捕捉。   转瞬间,携着电光的一拳,就已来到了那位海盗近前。   “铛!”   只是就同他面对骸骨巨像时,早有准备抬起双臂那般,那位海盗没等他开口,只在他有所意动时就已有反应,只是动作稍慢,拳至时才抽出弯刀横档。   于是覆在拳上的暗铠,同映着冷光的刀身重重地相撞,带起脆鸣,与强烈劲风,吹拂得二人衣袍如旗。   在这般层级的征战中,只要不是巨龙、诡灵般,有如铁身躯与庞大生机的存在,胜负往往只在瞬息间。   最渺小的诱因也可能导致失败。   因而毫无幸理的,面对着太子毫无保留的突杀一拳,面对更早推至顶峰的淡金潮汐,海盗手中虽算不错,却终究只能算是凡物的弯刀,扭曲继而断裂。   于是胜负顿分。   在刀刃惨鸣般的裂响中,那一拳越过四溅飞散的金属碎片,毫不留情地落在了,那位海盗的胸膛之上。   “噗”的声闷响,血如雨落,星点般洒落在木质地板上。   生死不知的海盗飞入迷雾,再无响动。   太子收回颤抖着的手,看着其上威势不复先前的银辉,感受着浑身刀割般的痛楚,知道自己已近极限。   随时可能失力倒下,再醒不来。   先前那凛冽一拳看似威风,实际已算是强弩末的绝唱。   可谁知道,似那位海盗般的人物,这船上还有多少呢?   但……还是得往前走啊。   至少不会后悔。   一念至此,太子垂落下手,看着前方的目光隐有倦意。   而他没有注意的是,除却那海盗,先前被他击断的刀刃与四散在地的碎片,不知何时已全被大雾吞没。   不留分毫影踪。   这个世界……在他不觉间,发生了某种说不清的变化。   而下一刻,太子就眼见了那种变化。   “嗒。”   当他同初入此间般,又前踏一步时,前侧诡雾飞速湍流,化作漩涡化作门扉,那败于他手的青年……   再度现身。   衣着神情与先前无异,就连断裂的弯刀都完好地握在其手中,最大的区别在于,太子没再听到那劝说。   而成了句冰冷的淡语。   “你会后悔的。”   话音初落,海盗暴起发难,雪亮弯刀携巨力迅疾而至,当那人有所准备,主动出手时,实在快得惊人。   太子只来得及交叉双臂作挡,刀尖就直刺在了护臂上。   火星四射,暗沉的臂铠剧颤起来。   不是碰撞带起的振动,而是那双手臂已快要支持不住。   因而太子连退了数步。   而就是这几步,他身后本浓郁得,仿佛横拦天幕的诡雾,骤然间淡了许多,一道模糊的幽光照了进来。   那些本处现世的,尖啸与丧钟的交响,隐约传入耳畔,而那道守候“美餐”的如山巨影,也已现出轮廓。   强烈的危机与压迫感,让太子很快知悉,已不能再退,否则重回那片骨海,面对巨像自己只死路一条。   可惜的是,选择权不在他手上。   这后退的几步,根本就消不掉,海盗这一刀所蕴力道。   就算臂铠能抵其锋锐,在那巨力之前,他不退也得退。   何况,退不退都是败。   都是死。   或被利刃穿心,或被巨锚砸碎,最后只有被混沌吞没一种结局,只是过程稍有些差异,其他并无区别。   看来就到这里了。   想着,太子眼中倦意更浓,身体更仿佛被风雪笼罩,只余寒冷与困意,就像真正沉到了深渊的最底部。   连死亡都成渴求。   “嗒。”   伴着声轻响,在弯刀的逼迫下,他终究是退了那步,于是海盗、刀刃不再,他重又回到了碧色幽光下。   虽仍在孤岛岸边,但想来这次,那巨像不会只看着了。   因而太子连回身的意思都没。   他微仰起脸,望着前侧上空的雾,望着衬得雾更诡谲的幽光,唇角多了抹自嘲弧度,静候命运的审判。   只是他没能等到风,更没等到巨锚落下。   却候到了一枚晶莹剔透的雪籽,飞落、消融在他鼻尖。   直到此刻他才惊觉,原来先前的寒冷,并非是濒死幻觉,而是这些小东西落在身上,带走了些许温暖。   原来大雾已散,他重回了现世,这才能见此光下雪景。   那么……你自然也该到了。   就在太子念头落下时,四面的惨嚎,战舰外侧的龙吼,以至不知来处的“圣洁”丧钟,全都一瞬间消失。   只余静谧,真正的静谧。   因为魔鬼来了。 第685章 混沌之门,伟岸之人   寒风渐骤,雪籽漫天而落。   但在晦暗天幕间,有道纤细身影,比那些小巧精致的冰晶,落下得更快更轻,快似电闪,轻则如鸦羽。   只是那种“轻”,说的并非落势,而是在此刻此地……   没“人”能发现她的存在。   太子或许能从天机变换窥得一二,可依凭本能而动,此刻眼中更只那道“美餐”的巨像,却没这种心智。   因而它仍将缠着链锁,悬挂铁锚的骨爪,探向似已放弃的青年,错过了最后时机,再难抵御天降之鬼。   “啪。”   似雪籽落地的轻响后,黑靴停在巨像满是残垣的头顶。   于是如山骸骨骤然凝滞。   无论是探出的巨爪,再抑不住贪婪、欲求而猛烈波动的瞳光,还是它野兽般的冲动,全都在这刻停止。   仿佛被夺去了一霎时光。   片刻后,平静不再。   巨像的骨爪再次动了起来,速度更快。   只是不再抓向转过身,仰首望它的青年,而拍向头顶。   停流的瞳光,也复归汹涌,只是其中暴戾与贪欲已逝,取而代之的是惶恐,困兽看见临近子弹的惶恐。   惊怒的,震耳欲聋的嘶吼,更一并响起。   只是回应它的,并非诡船内壁上的脸孔,而又是道轻响,以及不知何时,轻轻覆上它头颅的冰凉手掌。   温柔……却无比可怕。   “咔咔咔咔……”   一阵骨节交击声后,那巨大骨爪缓缓停滞在了半空,别说是拍碎那道半跪着的纤影,连头顶都触不到。   骨爪带动的风流,喑哑刺耳的怒吼,都在这一刻停息。   紧接着,那只覆在巨像头顶的手掌下,有了些微动静,那是细密的裂响,隐隐还流逸出星彩般的光华。   很快,裂响与星光就如燎原之火般,在骨骸每处出现。   头颅、巨爪,破布般挂在身上的,巨型船长服下……   以及它空洞的眼孔中。   不知何时,那些象征邪恶灵魂的幽光,已被星彩吞没。   这真是无比震撼的一幕。   战舰所成的孤岛上,太子就正欣赏着此景。   看着一束束明亮,却不刺目的星光,自巨像身上的窟窿透出,看着星辉所成的裂纹,攀上其每寸身躯。   直至光彩盛极,那无智暴戾的怖物,就开始无声坍塌。   就像倾倒的山,被放逐的精怪。   此景……美不胜收。   “我没想到你会做到这步。”   清亮的赞叹自天而落,早在星光裂纹开始蔓延时,巨像头顶的纤影就已站起身,此时更踏着将倾骨节走下,那道道倾斜横倒的锁骨肋骨,像极了阶梯。   王城中通向那座最高殿堂的台阶。   骸骨坍塌引动的风流,吹得本就纷乱的雪籽更乱,而当那“尸骸”彻底沉入骨海时,来人也已登上孤岛。   如鬼而落,瞬息时光就将那巨像击溃的,自就是罗伊。   而在她夸赞落下,站上孤岛后,诡船内外传出的惨嚎,与外界隐约的炮鸣、人声,才飘入了太子耳中。   继而才是少女的原先判断。   “我本以为,像你这样身份尊崇的人物,一般都很惜命。”   听着,青年平静说了句“总是有异类的”,面上全没动容,似乎对那巨人船长就这么败在她手并不意外。   说到底,那样的东西,也不过是诡船力量的冰山一角。   溺亡船长号真正的强大处,从不在此。   而在逾越规则、生死的生命形态,与那片最深的混沌。   不取其命脉,这些亡灵永远不会“死”。   就像现在,那被星光撕裂,骨骸吞没的巨像残躯,就在无法眼见的混沌间重组,想来很快就又会归来。   想到这层,太子望向少女的眼中,又多了几分异样,觉得问自己那问题时,你不也在这骸骨地狱间吗?   身为德明亲王的后裔,你在西方的身份又能低到哪去?   还不是一样冒险入局。   “我们可不一样。”   感受着太子目光中的情绪,罗伊对他微笑着摇摇头,上前几步越过他,一面说:“你可贵为明王朝太子。”   “而我嘛……”   话音一顿,船长轻巧地转过身,微张双臂低了低身子。   “不过是位海盗。”   背对着帷幕般的诡物,少女的动作,就很像是在谢幕,稍有矜持、优雅,更多的却是无法无天的轻佻。   收手起身,看着若有所思的青年,罗伊不忘补充:“不过也正因此,处理起这种事来,我会比你更拿手。”   “所以太子殿下,就请你暂退幕后。”   “看本船长的表演。”   而在罗伊话音落下那霎,满是风雪的天边恰时传来振翅声,一道巨影撞破雪幕而来,很快落在孤岛上。   来的自是尼德霍格,背上还载着位青年。   “嗒。”   见无敌情,凯因收起弯刀,自龙背跃下,看了状况不好的太子一眼,对少女快速说:“解决不了那东西。”   在抵近深渊前,罗伊同样乘巨龙而来,自然知道自己离开后,他们所飞的朝向,知道这句短话的含义。   在先前辨明局势后,他们暂时分离,少女落入深渊,一是要先探明其中大概,二也是察觉了太子情形。   了解他已近极限,先来救场。   而尼德霍格与凯因,则重归外海,确认战局不会失控外,更去尝试着解决,巨龙自诞生就怀抱的执念。   自是让其亲族解脱。   而前言中的“那东西”,当然也就是说的那头骸骨巨龙。   只是现在看来,果然没那么容易。   对这结果并不意外,少女看了眼,嘴边带着些污血与黑鳞的巨龙,确认它没甚大碍后,颔首以示知晓。   “我也试过了,这些家伙是难杀死,就不用多费心力了。”   视线越过人与龙,望向本因她的压制,而安生许多的骨海,看着它重又起“浪”归于混乱,船长平静说。   她知道,这是碎成无数片巨像,又聚合为一爬了回来。   “等我打醒那死鬼,断了这船命脉,它们自也就消停了。”   “至于现在,你就先带太子殿下避去吧。”   听着少女很是自然的提议,凯因挑了下眉没有动作,只回了句:“带人这种事,尼德霍格自己就能做好。”   “拜托,你知道你进不了那扇门。”   闻言,罗伊幽叹了声,后故作恼火说。   就和那位太子一般,在踏上此岛的那刻,她就已经感受到了那扇门,“望”见了端坐于门后的伟岸身影。   只是那所谓的门并非真实门扉,而是落向混沌的通路。   那条路,与其下的世界,较之腐落之渊与传说中的地狱,也没好到哪儿去,寻常人根本承受不住重压。   非近彼岸者,与诡灵、巨龙般的永恒存在都无法靠近。   副手的感知不如她,甚至太子,可因为身上携着魔鬼一脉的恩泽,对那门与门后之人感受得反更清晰。   自也该知道,那本就是爱德华船长,为她一人准备的,哪怕不作任何的布置,也没有人能够随她同往。   重伤的太子不行,未至生命顶峰的尼德霍格不行,凯因自也不行,而若如此,他随着一道去也无意义。   最多也就……   凯因带着笑意的轻语,打断了船长心绪,她微微瞪圆了眼,不知如何反驳,因为他说的就是她正想的。   “但最少,我能陪你再走段路,等到了门前再离开不迟。”   “不是吗,船长大人?” 第686章 门后隐局   因为了解,凯因猜出了罗伊的想法。   也正因了解,少女知道,这次怕真是“骗”不走对方了。   除去大三角中,他的那次反“诈”,现今算是他第一次识破自己?虽然今次,她话语间其实并不存虚假。   那门切实存在,他也确是进不去,最多只能止步门前。   但虽说,陪这一趟风险不大,唯一的威胁就来自途中。   去时有她在,自无问题,而就算最后青年一人折返,有弯刀护身巨龙接应,想来也能平安逃离这艘船。   可尽管如此,罗伊依旧不愿,因为知道他定想做更多。   而那,危险就会成倍提升。   “船长,你不久前不是说,让我陪你最后再疯上一次吗?”   “那么就是这段路了吧?”   只是再如何不愿,听着凯因似反问,实则陈述事实般的话语,少女最后还是被说服了,因为就是如此。   因为不算此行,她最后要赴的约,就落在那无名岛上。   落在她与那位海盗之王间。   而那会面,将会牵动千百年来的宿怨,更会引发……   真正的神战。   在那样的纷争中,别说是他了,就算西海域的那道夜幕犹在,就算女士不吝现身,怕也影响不了什么。   那这就是最后的冒险了,他当然会想陪着。   人之常情,无可指摘。   于是振翅声响起,尼德霍格带着负伤的太子飞上高空,撞破雪帘远去,罗伊二人更没嘱咐它即刻归来。   而只让它看着些局势,在奥兰女神号需要时搭上把手。   巨龙不回,自也意味副手并不会,在走完通向混沌的路后,就折返甲板回归现世,而会等到最后一刻。   等她凯旋归来,或一并溺亡深渊。   不多理智,却足够浪漫。   送走了巨龙与太子后,二人不再拖沓,向着诡雾行去。   所得感受,同那位太子先前涉足时,并无什么不同,现世在不住模糊、远去,那段旧时光却愈发真切。   终于,天际不再有雪籽落下,因为那巨像重组归世,而变得无比狂暴的骨海潮音,也彻底被静谧取代。   一片寂清间,只能听到脚步与呼吸。   而不是知否因为,来者或携魔鬼血脉,或承一脉恩泽,那位曾阻拦过太子脚步的青年,并没立刻现身。   而是当二人并肩走过战舰甲板,来到洞开的木板门前,准备沿着舷梯,走入漆黑得似吞没了所有光线的甬道时,才从他们身后,无序翻覆的雾中走出。   只是这次来的不止他一人,人影绰绰站满了整个甲板。   但没压力,亦或危机感传来。   一丝都无。   “孩子,这是船长为你一人安排的会面,外人不能进去。”   如林人影间,那位贵公子般的青年,上前一步走出人群,站在距二人不足十米的近处,看着少女淡语。   看着那张仍有印象,或该说,因某段深刻记忆,牢牢嵌在脑海中的面容,罗伊蹙了蹙眉,却并不意外。   那人正是她曾在纱琴号上,那段旧时光中见过的水手长,海盗中毋庸置疑的传奇人物,卢修斯·莱安。   而他身后的人们,自也是那时结识,甚至一同饮酒作乐的,纱琴号的船员们,只是其中少了一人一猫。   少了不能算作魔鬼信徒的艾萨克大副,与暹罗猫芒果。   除此之外,他们二者……也是那艘传奇般的海盗船上,少有逃过了被融入混沌的,残忍命运的幸运儿。   不,其实也说不上幸运吧。   想着,罗伊蹙着的眉渐松,只是眼中的情绪淡了许多。   因为知道身前众人虽不如纱琴号上,只是温暖回忆或泡影,而是真正的形体,但也已不能算作是他们。   只是记忆仍存的傀儡罢了。   只是些可怜人的躯壳。   而她情绪之所以会淡去,一是自知无需对他们诉诸情感,因为没有意义,二则是她从他们的身上……   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那是无比鲜明的死亡味道。   鲜明到只一“眼”,就让她认出,那是来自于那柄黑刃,来自于能破除一切诅咒与永生的……通冥之匕。   原来你把它藏在了这,原来……   是这么一回事。   感受着人影间传出的,与那位人类领袖记忆世界中,先祖所持短匕一般无二的死意,船长微垂眼帘默然地想,来此之前所有的迷惘,现今都有了答案。   一如破咒之刃所在,一如那魔鬼……   究竟如何操纵的她父亲。   但这推论不好,比她预想最坏的情形还令人绝望无力。   因为若是那样,一切早已无可挽回。   “卢修斯水手长,你知道他进不了那门,就算能影响也极有限,不至逾越先祖的容忍范围,就别多拦了。”   知道再思虑也无用,罗伊压下心绪,望着对方平静说。   就算成了傀儡,传奇也仍是传奇,就像凯因面对那位旧日传说时,依旧能感受到,那无可战胜的威势。   源自力量,也源自意志。   因而尽管失了情感,大半主观,卢修斯依旧能瞬息断明,少女所言不假,并在看了眼凯因后微微颔首。   他确实进不了那道门,那位海盗之王也确不会在意,在这近乎呈在罗伊眼前,毫无阻拦的路上多个人。   因为很多事早已写定,就算是命运女神,也无可改变。   除非是造就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那么祝你好运,孩子。”   做下决意后,本就是因罗伊身侧的青年,才不得不现身的人影,相继退去、模糊,一道道消失在雾间。   那位水手长,自是最后离去的,在退走前向她道了别。   只是看着他毫无波动的双眼,感受着他语气间的无上漠然,罗伊有些分不清,对她说这话的是他……   还是已久别未见的先祖。   不知是因这份别扭感,还是心底的不甘,船长直视着对方眼眸,不知对谁问:“那门后等着我的是什么?”   就算是同魔鬼一脉无牵绊的太子,也能觉出门后的伟岸者,少女自不可能不知,因而她问的不是这个。   问的不是人,而是局。   杀局,还是什么?   对此,卢修斯身形一滞,片刻后,瞳中似乎终于有了情绪,冷淡、嘲弄,甚至唇角都多了抹促狭弧度。   此时的他,自然化作了另一人,成了罗伊要问的那人。   而在他身形再动,身侧诡雾湍流翻覆,要将他彻底吞没的前刻,水手长或说隐在他体内之人才开了口。   “那是个惊喜,我亲爱的孩子,我保证那会比死战……”   “要有趣无数倍。” 第687章 阶下雾海   “爱德华船长?”   雾气翻涌,很快,就已再见不到那位水手长的身影,而少女身侧的凯因,也在片刻怔然后回过神,问。   “是啊,除了那混蛋,还有谁会用这种欠打的语气说话?”   闻言,罗伊轻哼了声,冷着脸说。   只是她没注意到,听到这话时,副手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转,虽没欲言又止,但想法却表露得很清楚。   就像在说,在这方面,船长你还真没道理多抱怨什么。   还是说,魔鬼一脉都是这作风?   “算了,由他看由他说,我们走。”   得了个没意义,却明显不怀好意的答案,罗伊心情自不多好,深吸口气后冷语,旋即带副手下了舷梯。   正如一眼所见,舷梯后的甬道,或该说整个船舱,都被笼罩在了黑暗中,只是出奇安静,没有少女料想中的惨嚎声、骨骼摩擦声,仿佛并非身处骨海。   当然,船长也想过,自己当初通过先祖目光见到那死鬼时,也许并不在这船上,而就在混沌的最深处。   那是滋生秽灵、不洁之物的温床,自处处是可怖之音。   而通过感知,甚至只凭黑暗中,冥冥间传来的引领,罗伊二人就能知道,通向深渊的门就在船舱底部。   因而他们于甬道穿行,一路向下,目标所向无比明确。   在此期间,二人大部分时间都保持沉默,就只能听到近乎一致的脚步声,外加偶尔响起的衣料摩擦声。   氛围看似凝重,实则恰然相反。   对他们而言,黑暗不算什么,也不需言语来给予支持。   只要听到对方的脚步、呼吸,确认相伴身边就已足够。   直至不知下了多少层甲板,且仿佛仍没见底的意思,可通过感知,却能够知悉那道门已然不远,分离将近,凯因才似斟酌完言辞,试探着问身侧少女。   “船长,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最后没能他带回来……”   “你会怎么做呢?”   副手的轻语回荡开来,令本就无声的环境更寂清了些。   因为这是个很沉重,很难回答的问题,也因为在说出这番话后,凯因能清晰察觉,船长的步伐顿了下。   甚至连呼吸都短暂停滞,虽然很快恢复却仍瞒不过他。   而那问话中的“他”,自也就是被困渊狱的杰拉德船长。   若不能带回那死鬼,该怎么办?   身为局中人,罗伊当然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哪怕想了这么多次,她依旧没有答案,更不知该如何破局。   就像她认为的,不真正面对那人,终难窥见此局真容。   又何谈扭转、破解呢?   只是当真正跃下深渊,见到那人时,一切还来得及吗?   不,也许早已无可挽回。   默然想着,少女步伐再动,一面听不出情绪地说:“不真遇上那情况,谁又能知道呢,不过我想我……”   “还是会向前走吧。”   都走到这步了,没道理停下,她更不是那般优柔之人。   若事无转机,该出刀时她绝不会犹豫。   想来那死鬼也是这样希望的?   短短的几句交谈后,凯因就知悉了船长的心念,少女意志也更为坚定,再难移分毫,于是自重归安静。   直到时光流逝,舷梯终于到了尽头。   前方无路,只余断阶。   而断阶之下,却不再悬着暗幕一片漆黑,而流淌着层次分明的色彩,只是无一例外的,那都属于灰色。   无数种或暗或明的灰交织一处,向着中心及下方陷落。   像雾气构成的漩涡,像通往异世的大门。   自就是混沌的通路。   暗金眼瞳中,倒映出那灰色漩涡,罗伊沉默了会儿后,微侧过脸,看向副手,认真地说:“就到这里了。”   听着,凯因不由微蹙起眉,没有说话。   因为她句末用的是“了”,而非接近询问、建议的词,既如此,这话自也就没有回转余地,而只是告知。   是强硬的要求,甚至命令。   命令他无论情况如何,都不许再向前,哪怕只是尝试。   若是寻常,面对少女这般态度,副手自会先行应下,至于如何行事则全看局势,而不会在意她的情绪。   毕竟,船长会否生气、埋怨,相较安危生死真是小事。   小到根本不需考虑。   可这次,罗伊将面对的人,同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情况更是特殊,同夺回人鱼号、刺杀罗伯特不同。   无论从哪面看,都能算作是她自己的事。   他们父女间的事。   因而最后,凯因终没有故作自然地应下,而只微微上前,轻拥住她,耳语了一句:“不论怎样都有我在。”   不论到最后,她能不能赢,或带回那位,他一直都在。   在这世间,在她身边。   “我知道,你说会陪我看完所有风景,这我可牢记着呢。”   “就算你想食言也来不及了。”   罗伊反拥着他,将脸颊埋在副手的怀中,梦呓般低语。   这一刻的她,似乎少了几分平日的强大、坚定,取而代之的是些许柔弱,是长久身处黑暗与风暴间,对温暖情感的难得贪恋,只是那留恋只存了片刻。   语落眨眼间,二人复又分开。   用一个自信、光彩照人的微笑,当作对副手的终末告别后,船长再不拖沓,转身一跃,朝着深渊坠去。   不多时,她的身影就沉入了灰雾,似鱼入海再不可见。   虽再看不到船长身影,可“门”侧的青年却没移开目光,依旧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片刻后安坐在了阶上。   心想这一去,不知又该要多久,外界应该还能拖住吧?   伊丽莎白……带他回来。   混沌中没有空间、时间的概念,就像满是乱流的无水之海,罗伊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飘向何处。   她只知道,那道气息所在的方位,就定是她此行终点。   是溺亡船长号的命脉所在。   而在漂游的过程中,她也未曾像过往沉入暗海般,随波逐流,等着时光、宿命,一切的一切似安排好般交汇,更没有如同婴孩般,抱着膝盖沉沉入睡。   而是微展双臂,强硬地破开“洋流”,朝着命定处而去。   仿佛不再抗拒命运,而想拥抱。   拥抱由她写定,只属于自己与所爱者们的未来、愿景。   于是在她坚定信念下,近神意志前,雾流构成的潮与浪,都在临身前被击碎,她的速度自也陡然提升。   向着那人所在,如骤风般掠去。   十年百年,千里万里,就算此间真有时空的概念,在这般情形前,怕也会被一瞬之间,就缩短无数倍。   霎那见底。   事实也正是如此,围绕着罗伊的雾虽在愈发狂暴、汹涌,可却渐渐地淡了,隐约间能看到雾后的真景。   不知飘了多久,游了多远,少女终归是穿过了那道门。   身周再没有暗流,所有的混乱、无序,全都被甩在了身后,而呈在她面前的,是一道极薄极淡的雾帘。   雾帘后就是终点。   是她过往踏上海盗路,依步探寻了整整二十年的终点。   而那人就端坐其中,候她已久。 第688章 水落石出   没有风,雾帘却兀自掀开。   为少女让了路的同时,也展露了其后那片深邃的黑暗。   这片暗海,是溺亡船长号的心室,是混沌世界的中心,自与船舱、外界的漆黑环境,甚至罗伊曾数次陷入的大梦都有不同,是介于真实虚幻间的异地。   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世地狱。   此外,它不仅同少女来时的门扉般,没有时空的概念,就连现世最深的法则——生死,都被扭曲模糊。   而这片黑暗每时每刻,传来的无主意念,更向船长揭露了一个冰冷事实,那就是此间不存规则与命运。   是纯粹的囚笼。   别说是魔鬼与神明,就连真实的世界都被诡雾阻隔,从某种程度上说,一旦陷入此间就等同于被遗忘。   被所有可感知的情感、记忆遗忘,被现世彻底地抛却。   就像维多利亚号,与其上凋亡的人们。   正因此,在雾帘散开时,罗伊就已明白,在踏入那片黑暗后,自己同世界的联系,就会被无情地斩断。   自此,过去加身的权能自不再,无边伟力也只能蛰伏。   她就只能依靠自己,与腰畔的刀。   当然,那人也一样。   不过这般局面,罗伊并不觉对自己有多大劣势、不公。   毕竟,她要面对的是她的父亲,是那在二十年前,掀翻诅咒海中魔鬼王朝,刀锋直指先祖的旧日传说。   前代金瞳魔鬼,杰拉德·罗伊。   只论体内伟力,近神威权,他怎都不会比她逊色,说到底,就算已醒、破茧,留给她的时间还是太少。   很难做到压制这般人物,战胜诡灵也是借多方面助力。   因而重归“凡躯”,反是她更占便宜。   至于步入黑暗,该如何回归,以及先祖能否探手此间,少女倒没分毫忧虑,只深吸口气后就抬步向前。   个中原因很简单,一来她在现世有锚点,就像在这暗海中,时刻受魔鬼血脉的牵引,知道那死鬼所在。   绝不会迷失。   二来……先祖若有能力控制这方世界,近千年前,那场与女士、旧世伟大者们的战役,他就不可能输。   这是更在欺瞒神心,掌控规则之上的事,没人能做到。   就算是爱德华船长,也没可能。   步入黑暗,虽没听到来自这片混沌与现世连结处的,诡船传来的丧钟、木板扰响,与无数灵魂的嘶嚎,残破骨躯的摩擦,可罗伊却一霎确定就是这里。   当初在冰海风暴间,自己受魔鬼牵引坠入的深渊……   就是此处。   只是不知为何,周遭的空气不再潮湿,亦无潮音风声,而只是一味的冷,并不彻骨,却仿佛直入灵魂。   “啪嗒。”   恰时,一道轻微的脆响传入耳畔。   那声音很熟悉,因不久前才听闻,还带出过一声猫叫。   尽管看不见,但罗伊知道,这本不该有天气概念的世界,开始下雪,飘落无数雪籽,这也是冷意由来。   所以……那些不属于现世的冰晶,是源自你的心意吗?   当初相见时那一眼如此温暖,满是爱意,现今却相反?   默然想着,罗伊迎着看不到的风雪,一味埋头前行,朝那道愈发清晰、临近的气息走去,不曾回头看。   因为不用猜也知道,在她踏出那步时,回头路就断了。   要想出去,只能另寻他路。   而那是后话。   没行多久、多远,少女就又止了步,静静地望着前方。   望着那被骤急风雪笼罩,似与四周景致没区别的黑暗。   因为那人就在那处,她到了。   至于为何会这般近,想来该是那魔鬼,也忧心将“锚”抛太远,会彻底迷失在暗海中,连他都再难找回。   那么那个终点,自在门后近处。   而像是感知到了来人,寒风冷雪间,忽然有烛光亮起。   那是个古旧的烛台,只是凡物,点着根不知年月的白烛,虽不时有雪籽掠过,可其上烛火却毫不为动。   风雪本就是那人心意,自不会违逆他。   烛火渐明,照亮了近处,更似违背常理般无止境蔓延。   暖光洒落,驱散了笼在烛台下的黑暗,于是罗伊才能看清,原来那物件,是坐落在一只稍宽的扶手上。   其表面雕纹繁复,更映射着金属冷光,而一只指节修长,无名指上还戴有银戒的手,就搭在烛台近旁。   烛光仍在缓慢延伸。   渐渐地,自扶手飘至半边王座,同时也揭开了其中人的部分面容,线条不多冷硬,在暖光下更显柔和。   他有着比少女更耀目些的淡金短发,而无论是如出一辙的眉眼,还是七分相似,同样因血脉而完美的面容,都与罗伊记忆中,二十年前的他一般无二。   可这也正意味着,他该被囚禁在此,足有十数年之久。   不说自由,连时光都被剥夺。   那种苦,不言而喻。   但若只如此,以现今罗伊的心志,根本就不会眨一下眼,连分毫感慨都不会有,那些留到结束后不迟。   可当烛光攀至王座另面,彻底揭露出它似铁似木,高耸冰冷如乱墓的真容,当王座中人的现状全然呈在眼前时,少女下意识握拢的双拳,仍不由微颤。   心想原来如此,还真如先祖所言般精彩。   因为在那人的左胸,在那存有刀痕染着血迹的船长服,最触目惊心的裂口处,道道黑色光丝若隐若现。   纠缠成雾,满是死意。   在那淡雾间,隐约还能看见透明似水晶的暗色刀柄。   赫然就是通冥之匕!   而在与烛台相对的另侧扶手上,还摆着只雕有盘起异兽的玉玺,其下还压着些,不怎醒目的灰白猫毛。   不需推测,就知玉玺是太子所求,而猫毛自来自芒果。   至此,许多秘密都现了世。   那柄刺杀了人类领袖的黑刀,果然仍在先祖的手中,他更依凭其中的死意,与身为命运化身的猫寻到、引动了这世外之域,后用其吞没无数生灵……   最终生生造出了此等诡物。   而自东方那位陛下手中取得的,将来自芒果的媒介压于其下的玉玺,想来就是为了隔绝猫对它的掌控。   只不知,这手准备是何时所做。   或许自最初利用暹罗猫时,他就留好了最隐秘的后手。   若真如此,他真是可怕……又可悲。   而就在罗伊看尽王座,心念电转间,此间风雪无由一滞,不是感觉,而是真凝滞在半空甚至半碎转态。   片刻后,冷风重起,雪籽再落。   但船长的心神,却不再被它们,或是王座上的事物吸引,而是落在了那人身上,落在他已然睁开……   炽烈如日的暗金瞳上。 第689章 不打过怎么知道?   “我说过,你该忘了我。”   这是在长久的对峙、沉默后,王座中人说的第一句话,比雪更冷,比水更淡,可话后音却是无比直白。   那就是少女不该来这,不该踏上诡船,想着带他离开。   自更不应走向那魔鬼。   而对这突如其来的……指责?罗伊对那人所怀抱的不忿、怨怼,却出奇地没被引爆,她只微微怔了下。   有些意外,很快又了然。   意外的是,在被黑刃刺穿心脏后,他居然还能拥有自主意识,没在见到自己那刻就动手,这已很惊人。   而之所以很快了然,是因为通过对先祖的了解,她明白这又该是无趣的攻心计,尽管非那魔鬼所主导。   换句话说,就算有能执掌生死的刀,那魔鬼也很难真正控制,这距完美只一步的后裔,只能试着影响。   一如剥离他近乎所有情感,只留着对孩子的那丝执念。   如此,以魔鬼之身看待这世界的他,了解了自己心意与强大的他,以一位无私父亲身份入局的他……   当然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说出那句话。   而后赶她走,越远越好。   对于思绪如风的少女,这般简单、明了的事自不用多想,转念就已全然看透,而后心间恼火才被勾起。   “我是该说佩服你吗?”   回应那话时,罗伊同样冷着脸冷着声,甚至唇角,还带着丝微嘲意味:“佩服你被死亡女神的黑刃刺穿心脏,在这漂流了不知多少年,却还能这么清醒。”   “理智得就像块冰,一来就要赶我走?”   虽然有太多抱怨想说,更对那人像有发不尽的脾气,可在说完这番话后,少女如刀般的冷语还是停了。   因为她知道没有意义,无论对对方,还是对这个明局。   不论她怎么说,眼前人都不会改念,因为他已然不剩任何情感,端坐王座高高在上,和那魔鬼一般样。   只留着那丝可悲的执念。   到这时,罗伊又不由想起了,在踏入这道门前,先祖说的话,心想是啊,这事可比打打杀杀有趣多了。   看着循着父亲足迹,苦苦追寻二十年的孩子来到终点,却发现一切早已无可改变,那人甚至还劝她走。   可不讽刺、有趣吗?   不用猜,罗伊也知道,就算那魔鬼看不到此间景,想来此时,唇角也挂上了,先前般的促狭可恶笑容。   只不过啊,现在的她,可不是如初见时那般好吓住了。   这种把戏只会让她愤怒,继而更坚定。   不知何时,垂落身侧不住轻颤的双拳,渐归稳定,罗伊微低着头轻出口气,再抬起时面上已不见情绪。   只有平静,不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而是临风雪而不乱。   “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   少女的淡语入耳,可自说出那句话后,就一直沉默的王座中人,仍没开口的意思,只静静地注视着她。   眼中隐有深情,却看不到挣扎。   风雪就是他的心意,自然没可能,被一句话就给融尽。   不过好巧不巧,船长也并没打算,没希望等到那人的答案,紧接着又说:“该有二十年了,我和那魔鬼不同,没打算永远活着,那么这段时间就足够长。”   “至少……在我不算顺利的人生里。”   望着那人看似如旧,实则在冰冷下,隐着太多沧桑与悲凉的容颜,罗伊不由顿了顿,后才极认真地说。   “我想,对你也该是如此。”   不是所有人,都想着要永远不死,要触碰彼岸,就像要了结一切的她,像眼前愿为她永失血脉的男人。   虽然她从不说,但心里一直承认,他是很了不起的人,能与前代大船长对坐,能与海盗之王战至此步。   但就像他失败的原因,说到底,他体内仍旧深铭诅咒。   一旦爱德华身亡,魔鬼一脉的诅咒,或者说恩赐就会尽断,除却她,那位所有的后裔都会坠回凡世间。   眼前人当然也一样。   所以二十年真的很长,漫长所带来的苦痛更驱之不离。   “既然你愿意用这段时光,用可能比生死更重要的事物,来换我的未来,那么走到这步的我又怎可能退?”   对此,王座中人仍无回应,罗伊面上却也见不到失落,看着像两位陌路人,其中一人讲着自己的故事。   试图说服对方,不,该说说服自己。   说服自己忘掉那必然的结局,向前走,永远也别回头。   “尽管说,我真的很讨厌你,忍不住想把你这混蛋打得满头包,但说到底那都是,也只能是我们间的事。”   “我们家的事。”   说着,罗伊眼眸渐亮,左手已不知何时,搭上了腰侧的刀鞘,将它微微提高,一如此时她微仰起的脸。   “而在那之前,我要把你带回去,连同那柄刀也不放过。”   “然后再去找那魔鬼算总账。”   听着少女掷地有声的宣言,看着那因她升腾起的战意,而纷纷四散飘落,不敢临其身的骤乱雪籽,王座中人终是有了反应,他用平淡的语气否定了她。   “没有人能做得到。”   一句话,却像同时否定了两件事。   在他看来,带着自己与刀离开,与战胜魔鬼都是不可能的,不是什么丧气话,败后心病,而只是事实。   但不知是因为,少女的脸颊实在亲切,比之前那次相见更早时,他曾预想、猜测过的,还要更好看些。   还是因为其上神色太平静,不像会被此言打动哪怕分毫,男人沉默片刻后,还是补了句:“已经太晚了。”   不论是挽救他,还是杀死魔鬼……   都已经晚了。   “但不试试,又怎么会甘心?”   伴着轻微的摩擦声,虽身处黑暗,却仍被烛光、冰晶映得雪亮的伊斯克弯刀,在少女轻笑声间出了鞘。   而后,缓缓对准了如铁王座,对准了其上那人的鼻梁。   “你不知道,我过去一直秉持着,力量为上的观念,现今也不曾变,说通俗点呢,就是谁拳头大谁有理。”   “而要突然蹦出个人,让我分不清,同我究竟孰强孰弱,那么鉴别的方法也很简单,无非就是打上一架。”   “不打过,又怎么能知道我能不能赢呢,你说是吧……”   “老爹。” 第690章 魔鬼之战   轻笑而问举刀相向,当然就如少女所言是要打的意思。   而这,想来也是王座中人的心念。   罗伊的态度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不可能随他意离开,更是率先抽出了弯刀,那么想劝她走就已是妄想。   就像少女没出口,却时刻流露的,让他自己跟着她回去的希冀,也不过是美好泡影,不用触就会自破。   连问的必要都没有。   那么,自就只剩一条路可走了,谁的拳头大就听谁的。   简单得就像海盗争理,只是表层下,隐着太多的对弈。   事实上,自烛光亮起男人现身,看到他胸口的半隐刀柄后,罗伊就已明白,先祖口中有趣之事的真意。   不是死斗,不是永离,而是一个又一个难决意的选择,是留是走,是打是和,是选父亲……还是选刀。   每个选择都是那般难做,通向的未来更是未知而繁复。   只是罗伊最讨厌麻烦,所以挑了最简单的一条路,那就是不去管选择后的隐意,可能导向的结局,一切闲叙后话全都不论,先打了再说,谁输就闭嘴。   照胜者的心意来。   这也是少女能想到的,能最大程度令对方接受的提议。   因为她脸皮不薄,不会被说动,想撵她走就得动武力,还是得打得她不能还手为止,而这也该和他意。   杰拉德船长何等人物,她的父亲绝不会因失败而软弱。   只是……缺份答卷,一份漂亮得足让他转念的答卷,就像她说服前任大船长般,不过此次得动手罢了。   果不其然,面对这提议,男人没有沉默,更没冷言而斥,而是同样很直接地,撑着扶手缓缓站了起来。   “噼啪……”   无数落在他身的雪籽,随着这动作滑落,摔碎在地面、王座上,发出连串轻响,他的话音也随之传开。   “也是,如果你连我这关都过不了,就更别提去见他了。”   说着,男人同样徐徐抽出了弯刀。   那柄弯刀同样明华,映着烛火雪光,形制同少女手中的全然一样,无疑也是出自同位工匠之手的造物。   同样是伊斯克弯刀。   说来有趣,罗伊会在声名远扬后,选择佩带这锋锐却昂贵的刀,是因为向往的那片夜幕也是用此武器。   而夜幕船长选择它的理由……自也是追随着某人之影。   追随她的父亲,这位旧日传说。   有些巧合,却更像命与缘。   且不止弯刀,从衣着、面容、站姿,以及更多细节处,相对而立的二人几近相同,仿佛一个模子刻出。   连思维、脾气也一个样。   该说不愧为父女。   “呼……”   而在男人起身,弯刀现世的那刻,暗海间的风流忽大,呼啸声声,纷扬雪籽更急骤、密集得难以看透。   隐约间,那人同样举刀,于是两柄弯刀刀尖遥遥对上。   而在正对的那刻,无形中,似有道震雷越过感知,直接在罗伊脑海中炸响,饶是沉稳如她也不由片刻失神,紧接着,眼前开始无由浮现出模糊的画面。   看不太清,但少女能感觉出,那画面源自血脉最深处。   就像过去,她承接血脉中的传承,于未醒时得见沉睡的海德拉,醒来褪凡后,看到那些古老之事一般。   只是那一幕,或者说那段回忆并不远。   相较成百上千年前的旧事,近如昨日。   在那画面中,天色同样晦暗,四周有无数静画般的雾蛰伏,大体呈半环状,就像被无边威压震慑推散。   天边有电,云下有雨,眼前同样是一柄平举着的弯刀。   只是对着的那柄,不再是现世的利器,而像是早绝迹的旧物,形状更是古怪,与凯因所得那柄很相近。   最大的区别是,它身上并无裂纹,因为通体都是暗沉的水晶,其中隐有光流、电纹淌动,神异而瑰美。   眼前画面到此即止,在雨幕与某种无形力量的影响下,罗伊看不清对侧人的面容,当然也没空闲再看。   因为暗海中,直指自己的银刀,已撞破雪帘刺了过来!   魔鬼战起,风雪骤乱。   诡船孤岛的船舱中,虽未起雪,可本微垂眼帘,静静候着的凯因,却似感受到了什么,忽地睁大些眼。   一眨不眨地望向门扉某处,知道那风雪战终于开始了。   虽无法眼见具体情形,可他依稀能觉到冰冷雪籽加身,当初直面那位时的可怖压迫,似也重落了下来。   只是思索良久,将船长离开前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几遭后,他终究没起身,按在刀鞘上的手也收了回来。   最终,又回归静等,只不知有无祈愿。   暗海中的风雪虽骤,可现世的更大。   本细小冰晶般的雪籽,至此刻,已彻底成了满天雪花。   虽然消融后仍无痕迹,可落在海面与甲板上时,却仍能持续很久,只是没人发现,它们正避着一处走。   避着主桅横木某处,更确切说,是其上一团灰白绒球。   在那绒球旁侧,与夜色相近的寒鸦,正有些瑟缩地站着,不时用力地抖抖羽毛,甩去并不存在的水珠。   它在此处发呆已有很久。   因为随着魔鬼天降,奥兰女神号、魇王号接过第一线对敌的重任,楼船舰队则负责在稍远处炮火压制后,那仿佛不可战胜的诡船,也终于露出了颓势。   那怖物先后遭那位太子,与罗伊二人踏上身躯抛下“船锚”,已被彻底钉死在了现世,失去了最大优势。   此外,也许是“命脉”被拖在了暗海,其上骨骸重组、复苏的时间都被延长,尽管还有骸骨巨像、巨龙,以及众多超然的“尸骨”撑着,但终归无法破局。   虽不至被打得如过往表演般,七零八落几近陨亡,但也没了还手之力,于是本极忙碌的寒鸦空了下来。   一时无事,又隐隐畏惧那船上的骨头,只好躲到这来。   躲到猫的身边。   只是与过往一般,就算知道它来了,猫也仍就蜷缩着身子,全不理它,就像是以前的玩闹都没存在过。   虽然猫却也不曾与它嬉戏。   而就在爱尔菲偷瞄着那灰白毛团,想着该说什么好话,才能让它不再和船长怄气,重新肩负起“一家之主”的责任时,它的黑羽忽地一炸,差些叫出声。   因为就在落雪忽大的那霎,不知真睡装睡的猫睁了眼。   它甚至站起了身,挥爪赶飞寒鸦,兀自踱步来到横木尽头,最靠近诡船的末端,而后俯瞰着其上某处。   或者说,看着那深入船舱,漩涡般涌动着的混沌门扉。   看着门后大雪,闪动人影,以及道道惊艳至极的刀光。   见状,寒鸦飞落回猫身后,凑上前看,半天没发现什么奇处,在好奇心驱使下,忍不住小心地问了句。   “看什么?”   但更令它惘然,却同样惊喜的是,已许久不理会它的暹罗猫,竟然轻唤了声,虽然并不是在回答问题。   “喵。”   安静些,已经开始了。 第691章 原来如此   “乒!”   刀刃交击,雪帘间闪起粲然火花。   伴着一连串“喀啦”的轻响,罗伊踩着因雪势渐大,而浅浅累起的冰层,连退数步,淡金发丝飘扬而起。   但才将将止步,少女被散发半遮的眸中,映出的风雪就忽地散了,现出弯刀的寒光,只瞬息就已临近。   她只能再挡,再退。   尽管风声呼啸,雪籽碎响,不时还有刺耳的金属碰撞声,但这些声音,却仍盖不住船长渐急的喘息声。   那声音回荡在她的耳边,愈来愈响。   就像是船壳被炮弹击碎,又或丧钟被一次又一次敲响。   随着它愈发盛起,少女距“失败”二字,也就越来越近。   虽说来到此间,罗伊就猜出了很多事,并很快想好,要以搏杀胜负来定局,可她仍没能料到自己……   还是错估了一件事,最重要的事。   那就是她这位死鬼父亲,作战能力实在强得难以想象。   就算这片暗海剥夺了二人的权能,极大程度压制了他们体内的魔鬼伟力,可只论近身战她仍不是对手。   甚至可以说节节败退。   更令她恼火的是,造成这般局面的,并非二人体质、气力有别,要说这方面,那人可以说远不如自己。   要知道,她在破茧后,本就近完美的身躯又一次升华。   虽仍难比巨龙之类,更多依凭身躯巨力的存在,可相较同体型的超然生灵,说是全方面压制也不过分。   她能只凭灵巧、速度,就将海德拉逼到绝路就是明证。   哪怕有“先知之眼”,这也已足够可怕。   但这足令任何人引以为傲的身体机能,摆在这场风雪战中,却是丝毫劲都使不上,眼前人根本就不给她实打实交锋的机会,让她每刀都像砍在棉花上。   他的动作并不比她快,可却仿佛能识破她每一次出手。   于是仍占步步先机。   同他相比,别说是自己与里奇等人的作战技法了,就算是夜幕恩佐的本领,放在此间都显得有些稚嫩。   罗伊甚至觉得,那种战斗意识,已经超越了现世范畴。   不是近神,而该与那些以战闻名的神明都能分庭抗礼。   真不愧为旧日传说。   所以……该说她败得不冤吗?   尽管说,罗伊的思维受了压制,却仍快得惊人,一瞬就能飞过众多念头,但在那片如疾风骤雨般,笼罩过来的如雪刀光间,她却怎也无法思考得更多。   更麻烦的是,这种狭隘的“空间”,仍在不停地被压缩。   以至最后,只余下了不甘的情绪,此外再难分出心神。   侧刃于面前,险之又险地阻下追击,少女面上也因退回刀刃,浅浅划伤脸颊,一滴殷红血珠淌落下来。   尽管不痛,尽管那伤口在瞬息间,就被自愈能力抹去。   可船长知道,这是极危险的信号。   她开始受伤了,自也表明,本就勉强的守势有了破绽,那么接下来,很可能就不是刮花脸那么简单了。   面对这种敌手,片刻恍惚就可能落败。   甚至身死。   不知为何,自此刻起,这个“死”字就不停浮现在脑海,令得罗伊不由目光微闪,防守顿时又乏了许多。   她当然知道,眼前人不会杀她,可失败又能好到哪去?   “认真点儿。”   但就在船长本全然凝聚的心神,有那么一丝不集中的征兆时,一道冷语,恰时自那刀光来处传至耳畔。   于是少女眼神归宁、亮起,竟然像是耳闻提醒般,捕捉到了那抹刀光,后以极难做到的角度斜斩而上。   这是自此战开始,她第一次像样的反击。   “锵!”   刀刃相触,短暂摩擦,带出明华火星。   而那一直在向前,从未有丝毫颓势的身影也终于一滞。   被暂阻了脚步。   更离奇的是,在听到那声提醒,后首次寻到机会正面交锋的霎那,少女眼前景致微恍,竟显出另一幕。   彼时天边的电蛇初消,只存残光,落下的纷繁雪籽,也变成了无数凝在半空的雨珠,可无论是刀刃碰撞的角度,以至每点火星散开的方向都如出一辙。   就像是过往曾发生之事的重演!   而这一次,虽然画面仍瞬息而逝,那雨前对手依旧难辨面容,但罗伊却看到了更多,真实而熟悉之景。   她看到了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道道炽烈岩浆流过排水渠,构成的图样,看到了鎏金璀璨的高大王座。   于是瞬息明白,原来那就是魔鬼岛。   那么交战的二人……   可惜,就算是只差一步的答案,此刻也没时间等少女揭开,因为那人的刀又到了,来势较先前更猛烈。   可有了先前的经验,不,该说简直就是源自血脉的记忆、本能,船长反都一一接下,不似初时那般惨。   而在这过程中,那些画面不时就会跃出,且随着时间流逝战况进行,变得愈发清晰,就连那位出刀者的微有褪色、残破的礼服,都一清二楚呈在眼前。   直到一次最直接、疯狂的碰撞,刀刃摩擦着接近,罗伊同那人面容迅速靠拢,差数英寸就贴面时……   她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不是面色虽冷,可线条柔和,眼底更隐存爱意的脸庞,而是另一张截然不同,被炽烈电光照亮,虽唇角带笑,可眉眼间却只存漠然的……魔鬼的面孔。   原来是先祖。   在刀刃分离的短暂间隙间,罗伊望着眼中渐消的残影,终于知道暴风雨下的对手,是海盗之王爱德华。   而那敢于向他出刀,更隐有数次,能威胁到他的……   自就是她的父亲。   直到这刻,少女才明白,她一直不理解埋怨的死鬼父亲,原来比她想象中更了不起,走到了终点之前。   距终结那魔鬼的时代,也只一步之遥。   可这一步,却同样是条鸿沟,阻断了所有生死与亲情。   风雪那面的攻势暂缓,虽只片刻,却给少女留了足够时间,去想明白这一切,而后复又投身于战斗间。   投身这场不是考验,而更像教诲的搏杀中。   仿佛在上第一堂,也是最后一堂课。   看似被夺了情感,只存执念,看似无情地要逐她走,再别回来,可当知道她心念时,他依旧选了此路。   无论是魔鬼,还是罗伊自己,都远远小瞧了那丝执念。   它微弱无稽、不切实际,但独独不可笑。   因为它属于一位父亲。 第692章 风雪险路   风雪间的交战仍在继续,金铁碰撞声与火星不曾暂歇。   可少女眼前忽现的画面,却渐缓渐少,直至彻底隐没。   就像那堂课步入了尾声。   但课上内容,那褪去模糊的场景,与刀刃相交身形闪动间,所蕴的无数技巧,却都被深刻在船长心间。   成了属于她的东西。   因而罗伊渐能接住父亲的重压,习惯了过去看来,每一道都可称惊艳的刀光,甚至开始寻到反击之机。   于是单方面的压制,变为稍处下风,再化作势均力敌。   而在这全神贯注的攻守之间,船长的作战意识,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跃升,且相较寻常人的学习记忆,她反更接近于,在“熟习”本就会的战斗方式。   将源自血脉的回忆片段,刻进本能,再试着主动去用   从而一步步靠近,眼前人的程度。   但因罗伊“破茧”后的身躯,实际要远强于那人,所以当她逐渐掌握技法,接受、适应了这种层级的作战后,本一度陷入僵持的战局,就开始朝她倾倒。   从某刻起,她成了压制的那方。   庞然压力不再,被“禁锢”的思维,自就解放得以翩飞。   可好景不长。   就当少女以为,这就是那死鬼,要教会自己的所有,而这看似凶险的试炼,也将顺此趋势结束时……   迎面而来的刀光,骤然变快,其中的力道更成倍上涨。   “锵!”   于是一道狰然刀鸣后,尽管罗伊从未放下过警惕,可她前行的趋势仍不由一滞,一往无前的态势不再。   她飞转的思绪,也随之一顿,旋即心间涌出无数惘然。   因为这是没道理的事。   因为对方能一刀击溃她的胜势,不同先前一般,靠的是远超她的技巧,虽利用了些她的毫无准备……   但更多,依凭的仍是纯粹的速度与力量。   仿佛身体机能一霎暴涨。   这是为什么?   尽管在罗伊看来,她那位无愧传说之名的死鬼父亲,能带来怎样的“惊喜”都不为过,可仍想寻出缘由。   而答案并不难找。   自开战至近,罗伊视线,除却集中在袭来的弯刀上,大多自是停在那人身上,故一眼看出了他的变化。   确切说,是刺入他心脏的,那柄黑刃突兀而生的惊变。   自先前那刀落下,或者更早,身前人的体质开始攀升时,那萦绕在他胸口,遮掩着暗色刀柄的淡雾就已全然消散,透明似水晶的黑刃更迅速凝实起来。   而当它自仿佛幽灵的状态,回归实物时,更兀自而动。   竟向那人心间缓缓没入,刺得更深!   于是周遭死意渐渐淡,可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却能猜出可能的惨剧的罗伊,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她下意识就要劝阻:“不,住……”   可连后个“手”字都未出口,那位旧日传说就又欺身而近,手中银刃划破风雪斩至,速度力道更甚于前。   于是罗伊只得咽下劝语,起刀作挡。   又一声清脆鸣响,刀刃分开。   而少女则是连退数步,直到拉开一段距离才堪堪稳住。   电光火石间,局势似又重归初时。   就像什么也没有改变。   与此同时,一道淡语声,抢在罗伊喘过气前落了下来。   “伊丽莎白,你知道劝说对我是没用的。”   随着这话落下,笼在船长身前的风雪,忽地四散纷飞,短暂显出那人清晰的身影,与没入愈深的黑刀。   此时的他,将弯刀垂落身侧,用居高临下的目光望着少女,冷声说:“你要是想阻止它,那就自己动手。”   “现在换你来攻。”   话音初落,风雪忽大,重似帷幕般将那人身形面容笼了进去,而更令罗伊凝重,继而生出恼火的……   是那些风无端骤急,扑面生疼,那些由冰晶变作的雪花,更锋锐得像刀,最惊人的是风雪中隐有雷鸣。   甚至涌现出了繁复、扭曲的电光。   自是魔鬼伟力。   “你,你这是耍赖,我怎么打进去!”   看着这奇诡一幕,想着男人忽然暴涨的力量与速度,罗伊恨恨地问,她自然猜得到这都是因为那黑刃。   是那人用流逝的生命所换。   当一位真正魔鬼,不惜燃尽一切时,究竟会有多可怕?   那超越“神躯”的身体,与撕裂了桎梏的伟力就是明证。   可还是那最重要的三个字,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用伟力拦路,又是出于什么考虑?   问题越来越多,可罗伊却不可能,从无视她拖时间手段的男人口中,得到答案,更没办法再思虑下去。   因为她能觉察出,他的气息越来越远,渐将没入黑暗。   直至再也寻不回。   不悦地磨了磨牙,罗伊捏紧弯刀,朝那看似只有几步,实则可能比大海还遥远的“通路”,冲刺了过去。   风雪电光间,少女眼瞳熠然生辉。   于是那些难辨的风与雪,那些快得惊人的电蛇,在她的眼中逐渐清晰、缓慢,有了躲避或阻下的可能。   可感觉终归只是感觉,船长的动作不可能真的跟得上。   因而毫无例外的,此次冲锋,她仅仅在那条路上踏出一步,就被一道侧袭而来的电光,打退回了原地。   脸颊、肌肤上,更隐现殷色。   也在这时,对面传来了那人的冷语:“就只能做到这一步?那你还是回去吧,爱德华可不会同你谈公平。”   闻言,罗伊的鼻息粗重了些,她一句话没说继续向前。   这一次,她虽坚持得更久,却依旧没能走得更远些,退回时,船长服的腰畔位置,多了一道焦黑裂痕。   虽因为自愈力,没有伤口,可仍能觉出几分惊心动魄。   而越向里,这种危险就会被成倍放大,到最后,一旦她一步走错,极可能真的丧命,连那人都难收手。   且很明显,他也不会留情。   意思更清楚,要么知难而退,要么撞破它再去见魔鬼。   否则,还不如就在这结束。   免得落得比身死更惨。   当然,也有第三条路,就是等那柄黑刃彻底没入那人心脏,再分不开,到那时,这条路自也就不在了。   可能是杀死魔鬼的唯一方法,也不在了。   她自只能回头,接受无名岛那位的协议,坐看他离开。   这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女士、前任大船长,甚至是她那见了魔鬼的父亲,所认为的先祖的真正心意,其实罗伊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愿相信而已。   不,该说绝不可能接受。   犯无数错后洒然离开,悠游彼岸,世上哪有这种好事!   而且她更不可能,看着那死鬼真的去死。   于是少女再次向前。   面对那片夜幕,与更多强敌时的清亮喝语又一次出口。   “再来!”   像极了小兽不甘的咆哮。 第693章 我相信你   迎着风雪,“小兽”一次次地上前,又毫无意外地退回。   每一次都遍体鳞伤,可就是不愿放弃。   于是在生死、未来,与男人似沙漏般不断流逝的生命,多重压下,她开始进步,开始超乎常理地破局。   感知、思维、身躯,与虽提供帮助有限,可依旧奔流着的伟力的速度,都在每次咬牙退回时攀至更高。   逐渐接近极限,继而奇迹般,越过那本不可破的边界。   在这般可称蜕变的进展下,那条本走不通的险路,似渐有了无形阳光,有了希望,少女走得越来越前。   愈发临近被风雪遮面的男人。   但尽管如此,尽管罗伊已有余力,在对方不加压不插手的情况下,思考更多,可却仍没一刻感到轻松。   因为在她看来,还是太慢了。   无论是压榨所有般进步,还是在千变伟力间寻到出路。   如果说踏破这条险路的可能,本有成千上万种,那么经过她的不懈尝试与排除,此时该只余数百种了。   可别说是这难确定的数目,就算只有数十种也来不及。   雪帘那侧的死意越来越重了。   在这种思虑下,“小兽”尝试的频率,自也成倍提高,有时甚至等不及“舔“舐”完伤口,就又投身风雪间。   时光流逝风雪依旧,少女始终没能成功。   可她并不气馁,因为她走得最远那次,距离那道雪幕,距离那柄不断没入男人心脏的黑刃就只差两步!   仿佛伸手就能触及。   而自咫尺退回,因负伤过重,不得不停下暂歇时,罗伊终于听到了,那人自冷语劝退后的第一次开口。   不知是因为他看到了真正的曙光,还是说太过心疼了?   “无论你我,还是大船长,都不曾真正走到过那条路的尽头,哪怕遥遥望见,却终与踏足其中差得太多。”   “换句话说,一旦封印坍塌,没人知道爱德华会有多强。”   “而如果你仍妄想着去赌,赌他还会流血还杀得死……”   “那你一定会输。”   知道男人口中的大船长与路,指的是群岛那位老人,和通往彼岸的天阶,罗伊并不觉这番话有多晦涩。   且因为知道,这必是教诲的一部分,尽管她照惯例般不服气,可仍没反驳或暗讽几句,只微低头休息。   不等身上血迹、焦痕尽数恢复,只到算明勉强能抗下几轮后,她就重又抬头,毫不犹豫撞入了风雪间。   那人的话语也仍在继续。   只是因面对如刀雪片、炽烈电光,需要集中大部分的心神,所以罗伊没能听出,男人语气的细微改变。   虽依旧平静,却不再漠然,仿若漫天寒雪都融成了水。   “所以,你要想看到成算,该说仅仅是看到能给你机会,寻到唯一正确之途的雨幕,你就得把他拉下来。”   “从天上,拖回凡世。”   恰时,罗伊又一步踏错,被接连电闪逼回了原处,可却没同方才般,立刻再上前,而是抬眼望向雪幕。   望向声音来处,一枚殷红血珠,自额间淌落滑入眸中。   可她没丝毫理会,只边喘气,边沉声问:“我该怎么做?”   问完,她再度向前,迎向电光。   仿佛只为确保,自己不会因好奇,在途中就忍不住问,导致注意偏离浪费机会,而至于前次失利……   自与那人的“打扰”无关。   相反,那宁和的叙述,反让她对伟力的感知愈发清晰,甚至隐隐寻到了,再向前迈进一步的契机所在。   “我不知道。”   而就在少女话音落下,重又向前时,男人的回答紧接着到来,他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停顿片刻后又补充:“因为当初我面对他时,旧时的封印尚还完好。”   “他仍在世间,只是比我站得更高。”   就像现在的少女与自己。   “因此,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只能依靠你自己去寻找了。”   “当然了,前提是你能拿到刀。”   刀说的自是通冥之匕。   这能终结永恒的黑刀,只怕是现今唯一能威胁魔鬼的。   若连这都做不到,说再多都是空谈。   说完这句后,雪幕那面复又陷入沉默,似是有些乏了。   生命将熄,自然会困。   听着那人语末的隐意,听着那不明显,于她而言却似火炬刺目的困意,罗伊的眼眸从未有哪刻,像今次般炽烈,借着无数推算、经验与先前感悟……   这次,她竟真多走出了一步。   甚至已能“嗅”到,那黑刃散播出的,真切深邃的死意。   走到这儿,真的已可以说,探出手去就能尝试握住它。   可船长没有,尽管前方似无风雪、电蛇拦路一片坦途,可她还是退了,一退再退,很快又伫立回原点。   因为就在先前她意动那刻,一道比风雪电光更可怕的意志,迎面压了下来,告诉她这并不是一场救援。   别想着脱离“规则”硬承伟力,真若那么做她一定会死!   因为那人手中的弯刀,已微微抬起。   蓄势待刺。   在这种冰冷的告诫,令她都一窒的危险前她不得不退   不过,这只是一面。   她到底不是优柔之人,赌起气来,是真不惜将命压上的,且发自心底,她真不信那人会对她出这一刀。   哪怕他表现得再冷厉。   真正让她下决意的,是自很久前,就已消失不见,仿佛宣告理论课程结束,步入实战的那些易逝画面。   在她将要探手时,它们竟又出现了。   且毫无停顿,不像张张静画,而更像是时光回溯之景。   将那一幕完整展露了出来。   仍是暴雨,仍有电光,以看客身份融入……父亲身躯的她,眼看着他手执弯刀避过凶险,顺利来到了先祖的眼前,可面对这极可能“正确”的一刀……   那魔鬼报以的,却是可恶近乎嚣张的笑。   伴着几近同时响起的闷响声,雪亮的弯刀贯穿了魔鬼身体,可一柄更可怕的刀,却刺入了男人的胸膛。   画面至此戛然而止。   于是罗伊知道,这条路仍是错的,因而毫不留恋退回。   可……   身上的伤口在迅速愈合,不多痛,剧烈的喘息也逐渐平缓,但少女却没再向前,而是第一次有了犹豫。   因为那道冰冷,却仍很亲近的气息,现在已极为飘忽。   似被轻风拂动的火烛,下刻就可能熄灭。   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她自也没工夫,再像先前般频繁尝试,一切胜败就止于接下来三两次,更有可能下次就是最后的机会。   她真的做得到吗?万一……   “来吧,孩子,你总该相信你自己,相信你能把握未来,不然,你又怎能全不听我话的,来到我面前呢?”   “至少……我相信你能做到。”   风雪那面传来的,带着极重疲意的低语,打断了罗伊的思绪,也直到这刻,她才觉出其中蕴藏的情感。   多么热烈,多么温柔。   原来临近死亡解放的不止那些力量,也释放了感情吗?   你怎么不早说呢?可真是够混蛋的。   就像我从老妈口中听到的一样。   柔和低语入耳,船长紧紧抿着唇,拳与握刀的手更是紧得微颤,可她眸中本存的犹豫,却已全然敛没。   只余清明,不思所有的清明。   她放空一切,后决然上前,去迎接属于她和他的命运。 第694章 可能的未来,前进的黑刀   没有思绪,只是向前。   风雪迎面而至,电蛇则以无数刁钻角度,涌了上来,不过短短数步,少女感知到的危险就攀至了顶峰。   且仍在高涨,不到半途就已超越前次最末一步的程度。   这意味着,雪幕那侧的男人,体内伟力已如潮而出,再不留手,但这般力量越强,却同样也表明……   那黑刀已刺得很深,这极可能是那阵薪火的终末爆发。   就如少女先前所忧,这果然是最后一次了。   是仅存的机会。   只是面对风雪电闪超乎预料的来势,确定这就是那人的绝唱后,罗伊的面上,甚至暗金瞳中仍然平静。   似无波的海,就与过往她眼见的,神与近神者们一般。   此时,她的心间不存任何情绪,甚至就连先前那人所言的,鼓励之词的片段都没有,前所未有地专注。   不再想事,不再想如何能破局,而任由身体如蝶而舞。   顺着先前历经、学习,似铭刻在灵魂深处的每个画面,每次尝试而动,或避或挡,于风雪中渐行渐远。   虽随着步伐落下,她身上的伤痕依旧不住显现,可她前行的趋势,却再不像过去般,有分毫迟疑凝滞。   无比自然,仿若归途。   少女撞破风雪,埋头向前,一步步走过熟悉的险路,距那片雪幕和其后温暖越来越近,丝毫不顾加身的寒冷、痛楚,与因伟力飞逝而渐显模糊的视野。   越近终点,那人意志所化的压力,也就愈强近乎实质。   与之相对的,每行出一步,罗伊伤势就更为严重,本熠然如炬的眼瞳,在临近险路末端时已全然黯淡。   看着有些可怜,就像是追火之蝶,最终结局不过燃尽。   但她自己,与那些看着这面的人,想来并不如此认为。   因为事实上,她才是那个太阳。   要照破无尽雪夜。   终于,罗伊距那人只余三四步,隐隐有感就是这里了,比风雪更冷更寂清的心海,终于泛起些许涟漪。   心想原来一切关键,并不在最末那步,那不过是圈套。   是魔鬼可怕而无耻的设计。   真正的扭转,要从这开始!   心念落下,船长本横在身前,挡下数道电闪的弯刀微低,刀刃偏转,以稍显奇异的角度对上那片雪幕。   她踏步而前身形如风,于是弯刀带起了一片雪亮刀光。   在漫天雪花映衬下,不尽凛冽。   也就在罗伊踏出这一步那刻,她眼前的景致全然改变,耳畔更隐约听到雷鸣,不,那就是真实的雷霆。   暗海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真切的夜色,暴风雨之夜。   身侧狂风依旧,只是飘落之雪成了厚重深邃的雨幕,被迷雾笼罩的远天,更不时有粲然电光如潮而至。   连眨眼都不及的一霎间,罗伊就仿佛跨越时光与大海,来到了二十年前的雨夜,来到孤岛现身在……   魔鬼身前。   虽仍有雨帘遮掩,可终不比雪幕,因而海盗之王那稍显清瘦,却仿佛能抵天穹的身影,呈在了她眼中。   因为某些原因,少女看不清他的面容,不知他面上是何情绪,可却能看到,或该说预见到他正举起弯刀,作势欲斩,而这一幕,她先前从未有过眼见。   因为这不是过去,而是已然被她改变的,可能的未来!   这一刻,时光仿佛被无限拉长。   疾风骤雨下,惨白电光间,罗伊踏破积水避过电蛇,迎着无形伟力与那柄水晶般幽然的弯刀欺身而上。   幽光、电闪将她的面容照得无比清楚,如雪白皙,彻底黯淡却依旧坚定的眼眸中,映出了临近的刀刃。   但紧接着,像是巧合,却更像命运划定的一幕出现了。   那随着少女一道前行,本撞破无数雪花现切开暴雨的刀光,自然而然现身于前,迎向了那柄奇形弯刀。   而后……   “锵!”   火星四溅,在有心算无心,在少女寻觅无数条道路后,斜斩而出的惊艳一刀前,魔鬼的弯刀竟脱了手!   面对着巨力,面对那裹挟着决然的风雨,似能算尽一切,此世间最强的魔鬼,终于现出破绽退了半步。   身前尽是空档。   于是在一道充斥杀意,清亮的喝声间,少女俯身而前,欺近了魔鬼的怀中,而她手中所执也再非弯刀。   早在先前的碰撞间,那柄刀就或无奈或顺势地飞离了。   而现今取代了它位置的,是一柄被罗伊双手正握……   深邃如渊的黑刀。   “噗!”   刀刃入体的闷响传开,就像醒世的钟,让世界安静了下来,再不闻风雨雷鸣,而只有或乱或宁的呼吸。   与近在咫尺的心跳。   于是夜色不再,冷雨也变回了寒雪,她回到了暗海,听到了在耳畔响起的,微弱,却无比温柔的声音。   “你果然是对的,孩子……”   “我为你骄傲。”   语落,风雪终止。   于此同时,外界的雪也停了,海风渐宁,唯有声声炮鸣、爆炸,与诡船上邪灵的嘶吼惨嚎仍不住回荡。   奥兰女神号,主桅横木。   “喵。”   没有望天,或说猫不需借这些异景,就能看清那船里发生的一切,因为此时它离的近,感知能连结上,那被玉玺所镇压的数缕灰毛,于是它轻唤了声。   不是感慨,更不是留恋,而只是在对身后的寒鸦下令。   吩咐对方去叫停这场战役,因为至此,这已全无必要。   虽然对此,爱尔菲有些犹豫,但碍于猫长年累月的“积威”,片刻后它还是乖乖飞起,去传达那道意志。   “停火,停火!”   寒鸦微尖的叫声,在巨舰、魇王号上空回荡开来,令人无数人动作一滞微惘对视,而位于奥兰女神号甲板上的人们,自纷纷将目光,投向最前的少年。   他当然就是前来暂接船长之职,负责此战全局的里奇。   感受着身后陷入的沉寂,望着状态有些怪异的溺亡船长号,少年拍了拍船栏,思索了会儿后转过身来。   迎着道道目光,里奇眉梢微微耷落,显得有些不尽兴。   但因为了解寒鸦,知道那家伙虽然闹腾,可在正事上绝不会马虎,能让它传令者,自也是信得过的人,于是在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少年幽叹了声下令。   “都听到了,你们船长的爱宠发话了,那就乖乖照做吧。”   “停火,然后去通知那些东方人。”   说完,他离开船首走向侧舷,显然要回到魇王号上去。   因为知道,既有“神秘人”下令停火,自意味着这场战役已近尾声,将要落幕,那诡船中的事也是一样。   只是,他依旧有事想不明白,那就是下令的究竟是谁?   难不成……罗伊学会了千里传音?   若是真的,那也太作弊了。 第695章 背离的理由,离开的灰猫   少年当然不知道,那命令来于一只猫。   而当他瘦削的身影,消失在巨舰侧舷,海盗们也将停火的暗号,就近传至一艘楼船,后延及整支舰队。   于是不久,环岛中再不闻炮鸣。   只余那诡船,仍在不住嚎叫着,只是那些渗人之音,甚至是声声丧钟,都自不知何时起变得断续微弱。   且通过外象,任谁都能看出,那艘死人船的状态不对。   首先就是,在失去炮火威胁,就连身周的奥兰女神号、魇王号都退去的情形下,那东西仍徘徊在原地。   没有趁势离开,或反击的意思。   只是疯狂地扭曲着,船壳上骨骸、血肉不住碰撞、挤压,而先前被轰出,来不及愈合的空洞间,更有无数张面容翻涌着,似欲争先恐后地脱离那混沌。   而所有垂在外侧的上半躯,无不探手向天凄厉鸣啸着。   像极陷在沼泽中,绝望挣扎着的旅人。   这一幕自然惊人。   以至原先对此命令很是不解,甚至隐隐抵触的人们,心间再没了反对之意,只微怔惘然地注视着那面。   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纵观两艘战舰、整支楼船舰队,了解或能猜到大概真相的人也不过寥寥,只是哪怕水手也想得到……   这必然是“赴会”的罗伊二人发难了。   在视她为神明的船员们看来,船长就连海德拉那般诡灵都能终结,区区一艘死人船,当然也不是问题。   现今之景,自意味着它的好运到头了。   不得不说,虽然许多人不明内情,但猜测却接近答案。   正因为“看”到,暗海中的风雪停了,知道一切都步入尾声,包括诡船上那些灵魂的命运,猫才会下令。   它不想最后,在那些“故人”将离时,还要遭炮火烦扰。   那样不好。   终于,猫将视线自那对父女上收回,望向怪异扭转着的诡船,看着无数道悲泣着的灵魂,默然地想着。   那些人的命运,这东西的诞生,以及……那人为此所做的一切,最后走上的路,都不好,猫从不喜欢。   所以它才会眼看着他遭受封印,自己却孤等了数百年?   只是想看看是否有哪天,他会回心转意,会恍然悔悟,那样的话,它或许就有理由原谅他带他离开那。   劝他抛离本就不属于他的伟力,替他揭开源自女士、伟大之人们的诅咒,后同千年前般寻个清净之地。   像渡过他的童年一样,陪他走完这一生。   只是终不过是妄念。   想着,猫眼中一贯的漠然不再,泛起些微低落、失望,甚至在那片蔚蓝的深处,还能隐约寻到些自责。   是啊,那人对它的看法其实并没错,它确对世事万灵不在意,可以坐看海啸滔天,冷观塞壬一族消亡。   正因此,他到了最后都想不明白,为何它会离他而去。   甚至反目成敌。   因为一切都是有前提的,猫对所有陌生命运都不关心,但却足够念旧,他不该对那些信任他的人如此。   因为其中,也有它的忠实“仆人”,有很好很好的朋友。   这就是原因,简单而强大。   轻微的振翅声在身后响起,复又隐没,知道是寒鸦回来了,那么命令自也传到,于是猫知道是时候了。   做选择的时候。   “去哪,去哪?”   还没来得及收拢翅翼,爱尔菲的注意,就被起身,顺着横木走向诡船方向的猫吸引,因而蹦跳着跟上。   一面扑闪羽翼,一面急声发问。   若是在过往,寒鸦一定不会问,因为知道得不到答案。   但今次不同,看着猫近在咫尺,缓步走着的背影,它却觉得它们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渐将要不可挽回。   那源自身为凡灵的直觉。   但从某方面说,同样也是现世,向此间生灵发出的预兆,告诉它们,本就不属于这的猫也许就要走了。   不知会不会再回来。   但无论身后的小家伙,如何扇风追问,直至最后归于悲伤的沉默,猫都没有停下,更没有回答的意思。   且哪怕已来到横木尽头,它仍没止步,而是轻踩在半空,后顺着道看不见,倾斜的桥,向着诡船走去。   那些托着它的,自是如丝命运,要送它前往一切终点。   只不知是不是,不想让唯一的送别者,太过忧伤委屈,在无形丝线上走出几步后,猫的脚步终是一顿。   而后微偏过头,轻唤了声。   “喵。”   猫说,走了。   尽管不是回答,没有任何再相见的承诺,可止步横木尾端的寒鸦,却仍像得了糖果的孩子般开心起来。   因为这是除去嫌它烦,凶它外,对方少有的真切回应。   于是它抛却忧伤,扇动着翅膀,微尖叫唤了几声“我会想你的”,后不再烦它劝它,只送别般乖巧静立。   也许是通过它,想起了许多年前,同样恼人却关系不错的家伙们,猫目光柔和了些,转回头继续前行。   不忘回应声低叫,说知道了。   猫离开得悄然无息。   别说是楼船舰队上的人,哪怕是感知过人的太子,与奥兰女神号上,同它相处已很久的人们都没发现。   唯有坐在驾驶台围栏上的幽魂,与站立在同侧侧舷前,遥望诡船的海妖隐有所感,朝着那处投去目光。   也不知,有没看到那抹不起眼的灰。   不多时,猫穿过淡雾,走尽丝线,无声落在诡船外壳的边缘,而在它第一只猫爪,轻触在其上时……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船上一霎静谧。   那些挣扎扭曲的面容,向上探出手的半躯与骨手利爪,全都安静了下来,这艘死人船似又被隔绝世外。   只是这一次,连时光都离它而去。   若此时罗伊在这,想来能知悉缘由,感受到那些丝线。   不是凭空而生,而是自骨骸、血肉深处的每道灵魂探出,越过木板、门扉与静雾,遥遥连在了猫身上。   就像在指证,它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创造了这东西。   感受着尽管有那尊玉玺压制,可当它到来依旧宁和下来的灵魂们,目光扫过那片骨海,穿越诡雾,落在那同样向天伸手的巨像上,猫不由微低下眼帘。   那些骨躯、灵魂中,有些很陌生,但有部分却是它很熟悉亲近的故人,像孤岛上的人们,像那尊巨像。   那承担了“溺亡船长”之名的怖物,其实过去很是和蔼。   那位巨人,曾也是爱德华的至交,无条件信任支持他。   可却落了这么个下场。   想着,猫转眼望向远方,目光似透过迷雾环岛,落在了那无名岛上,落在辉煌王座中,它静看了许久。   没有开口,可神情、姿态,与现身于此早已表明一切。   仿佛无声说爱德华,我来结束这一切了,为自己……   也为你。 第696章 走吧,芒果   世上有许多事难以逆转。   一如破碎的情感,又或深刻规则,凡世间最大的生死。   可那也只是难,放眼无垠时光,仍有破镜能重圆,甚至是迷失在地狱中的已亡之人,被诸神破格带回。   从这看,除超脱规则之事,像回溯时光外无甚不可能。   只要你站得够高,权柄够重。   但也有些事,就连诸神中最高的,那位神王也做不到,因为它们未被载入规则,而只与命运休戚相关。   那些深陷混沌,被嵌入诡船的生灵们,就是这般处境。   黑刀中蕴藏的难抵死意,与命运化身的无情意志,一朝碰撞,竟造就了方偏离规则、不言生死的异地。   甚至引来了名为“遗忘”的大雾,令异地彻底与世隔绝。   而那些被背叛者,被猎杀的悲惨生命,连同身躯与灵魂,都被弃置其中,永世只能在暗海里飘荡沉浮。   没丝毫解脱的可能,而其中一部分,更纠缠交融……   诞出了能入世的不死诡物。   这就是溺亡船长号的由来,也是它不会真正消亡的原因,只要那方异地仍存,它终有一天会再爬回来。   而此现状、挽救其上生灵,与那暗海中正被推向命运的别离、悲局,就算是那些知情者,也只能冷观。   哪怕神,哪怕有史以来最伟大之人甚至魔鬼自己……   都已无力扭转。   但世事总无绝对,一扇门就算没有钥匙,也不可能不留下缝隙,这个看似无解的死局,同样也是如此。   又或者说,那唯一的转机,实际正是此局的关键……   是魔鬼真正的心意所落。   距环岛不知多少里外,天穹上萦绕着静画般的雾,仍落着似永不会停的暴雨,被电光不时照亮的风暴中心,正是那座无名岛,岛屿深处则立着尊王座。   海盗之王端坐其上。   只是和往日不同的是,今日的他,装束不再那么随意。   不再穿得像位雍容、没落的旧贵族,而身着极华美的黑底金纹大氅,头上则是那顶象征身份的三角帽。   被炽光照亮的面上,更不见情绪,只看得到一片漠然。   这样的他,仿佛才合乎传说所述,动辄屠戮万灵灭绝异族,已然非人的形象,才是无数面具下的真容。   是徘徊世间真正的魔鬼。   只是……   他看似无波的眼瞳深处,仍潜着一抹复杂意味,而历经漫长的岁月至今,能让他流露些许真情的……   就只寥寥两“人”。   不是所谓至交,亲信下属,更非看似投注情感的后裔。   而只有那位热烈爱过,却拒绝随他永生,已然长眠的爱人,与此时伫立诡船边沿,无声望他的那只猫。   它引领他渡过无数坎坷、危险,似恩师更似亲人……   可同样,也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所以今次,不,该说连他自己都记不清的很久以前,他就因忧心它的离去、“背叛”,做下过一些布置。   就像为那位女士,埋了条毒蛇,他为猫准备了两艘船。   一艘船上载满回忆,为的是留它,而另一艘上……同样是回忆,由“故人”们构成的回忆,为的是……   “走吧,芒果,别再回来了。”   感受着万千里外,暹罗猫目光、姿态中,存着的毫不隐藏的意思,魔鬼沉默了很久,最后自语般低念。   是的,第二艘船就是为了逼它走。   既然纱琴号上的那一日,回不了你的心,就请你为了溺亡船长号上的故人,为了你新选的孩子离开吧。   别再回来了,别再来见我。   说完,似是倦了,魔鬼微垂眼帘,不再看着那面,哪怕猫飞落骨海步入孤岛,他也没有再抬过一次眼。   知道这道自己出给那少女的选择题,最后定是由它做。   答案也只会有一个。   那么去吧,去扭转因你而生的命运,挽救你放不下的人们,给他们真正的解脱,或不那么悲伤的结局。   而不至将一切都还予我身,不至争得那么难看,芒果。   这一刻,旧世界的王忽地有些落寞。   就像弄丢了相伴长大的猫。   诡船船舱依旧黑暗、寂静。   猫爪落在地上,也没激起什么响动,暹罗猫一路下行。   事实上,在魔鬼开口前,它就已转身跃下了诡船边沿,向那片混沌进发,所以它并没有听到那人的话。   自语就真是自语,不知是否是他忧虑,这会改变什么。   担心听到这话,明白他的心念后,猫会因记挂少女的生死,从而冷酷止步,宁愿毁灭这船也不再向前。   若如此,不得不说真有些可悲。   不知在黑暗中走了多久,猫终于到了船舱底部,驻足门扉前,自也看到那静坐等待,略有出神的青年。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艘船是它的领域,只要不想,就没人能发现它,就算它从青年面前走过也是一样。   但想着在那场大梦中,他们曾历经的还算愉快的远游,猫想了想后,还是仰头,朝托腮的青年轻唤声。   “喵。”   于是正猜着暗海局势的凯因,微微一惊陡然醒神,在转眼,辨明了叫唤的发出者后,才重又放松下来。   “芒果,你怎么来了?”   “看”着黑暗中,低回头舔着前爪的猫,凯因苦笑着,微惘问,下意识按上弯刀的手,也缓缓收了回来。   “喵。”   闻言,猫放下爪子,望着混沌色的漩涡,又低叫了声。   说没什么,就是来看看。   青年对它很是信任,自没怀疑什么,只摇摇头,轻抚着它,心想嘴上说着不管了,可心还是很热的嘛。   也许是想补偿些什么,又或者,通过凯因怀念与他们同行的这段短暂,却安适的时光,猫任由他抚着。   就像真只是来看看,顺便陪他。   但心念终归难移,总是要去的。   很快,猫就甩甩身子,示意对方别摸了,眸中的淡淡不舍,也随之而逝,它淡叫声说自己要下去看看。   对此,青年应了声,自无异议。   尽管船长说过,这通路很危险,但想来对猫不算什么。   只是当猫轻跃而下,在没入那片混沌前,回首望他时,凯因才知道它此行另有隐意,但已来不及阻拦。   因为那对蓝眸从不曾那么温暖,就仿佛写满了旧时光。   就仿佛是在道别,只也许不会再见。 第697章 坠向异世   在那段可见的未来中,罗伊将那黑刀刺入了魔鬼胸膛,自然得胜,只是没人能确保,那幕一定会发生。   她能否取得黑刀,重返孤岛?   那场风雨战的开端、终末前的过程,又该会如何发展?   甚至说,那封印还等得到她吗?不然,此代又是否还有人与物,能将登神路上的魔鬼,拖回到凡世间?   一切都没答案,暗海中的风雪、生死都可能是一场空。   只能寄希望于命运,但所谓命运,其实又不过是选择。   是无数抉择交织、铺就成的路。   而现在,选择权就在罗伊手上。   在她同那段未来中一般,双手正握间的暗色短匕之上。   只不过,此时它刺入的并非魔鬼的心,而是她父亲的。   若非少女一丝不颤地紧握,它早已没入了男人胸膛,彻底与他合二为一,也将会同这位传说一道消亡。   但就算能阻止那一幕,接下来呢?   该怎么办?   风雪终止,再无危险环身,船长的思绪自然解脱,不需再强自保持清明,只是现如今却乱得有些过头。   因为她不知该怎么做了。   在握住刀柄,回归现实的那刻起,罗伊就明白了一切。   明白自己的不祥果然应验了,哪怕过门扉破风雪,到头来,却仍什么都改变不了,一切早已无可挽回。   因为这柄黑刃,虽说是夺走男人情感,令他陷入此般境地的罪魁祸首,可同样,却也是封住生机的墙。   刀刃向前,生机尽灭,眼前人自然会死。   可若挪开那坚壁,那早该逝去的生机同样会奔流而出。   他仍旧活不了。   区别只在于,如果选择了后者,她至少还能得到黑刀?   这两条必然走向悲伤的路,难道就是魔鬼出给她的选择题?可这有什么意义,还是说在更早之前……   在父亲劝她走时,她就已给了答案?   这到底算什么啊,先祖。   越是想,少女越是低头,任由淡金发丝半遮眉眼,也遮去所有情绪,她自始至终没有回应男人的赞许。   于是此间一片寂静,明明咫尺相对二人却都陷入沉默。   似不想去提必然的别离。   暗海沉浮,那方同样由男人意志,化成的如铁王族渐渐模糊,其上本极稳定的烛光,也开始飘摇淡去。   只能隐约照亮,落于近处,刀尖所指截然相反的两柄弯刀,与那对父女如它们般,相近却微黯的面容。   可再久的沉默,再不愿放手的时光,也有结束的那刻。   不知多久,男人和声开口。   “你真的做到了,孩子。”   那人背对烛光,脸庞自更多被阴影笼罩,只那对明亮温柔的暗金瞳,清晰映在了仰首望他的少女眸间。   “做到了我不曾做到的事,这很好,就像我当初说过,我的孩子怎可能不如我呢,你或许真有希望……”   “结束魔鬼一脉,注定悲惨的命运。”   “不,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听着男人满是疲意的话音,罗伊似猜到了他想做什么,瞳光微颤闪动后,复又粲然,更倔强地抿着唇。   没说,却毫不掩饰地展露态度。   你不许那么做。   可那人却像什么都没看到一般,目光依旧温柔似水,只是在内里深处,却漾着藏得很深的愧疚与歉意。   短暂停顿后,他终是说出了心意。   “所以取走它吧,伊丽莎白,为你我,也为这世界……”   “结束魔鬼的历史。”   听着那话,罗伊的唇抿得更紧了,瞳中警告意味更浓。   长久沉寂后,她依旧什么都没做。   但男人有了动作。   他抬起左手,轻轻按在左胸前,少女紧握着黑刃的双手上,后渐渐用力,将其连同短匕一同向外推去。   惊人的一幕随即发生。   本已近乎被死意全然侵蚀,更在先前的风雪战间,耗尽最后薪火的男人,手掌竟仍存着难想象的伟力。   竟抵着黑刀的进势,与少女怎也不肯妥协的双手外移!   缓慢,却无可阻止。   伴着渗人的切割声,黑刃一点点向外,却没带出分毫殷血,也许许多年前,所有生机就已离开了男人。   他的血早已失去活力,或淌尽,只凭着一丝执念坚守。   一等就是二十年。   “不,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而看着那一幕,本不多在意,认为现已油尽灯枯的他,根本没能力逼自己选择的少女,顿时慌乱起来。   她微垂目光,后又投回那人面上,轻轻摇了摇头,劝说,只是就她的话音越说越低,到最后近不可闻。   因为她其实很清楚,这世上哪还有方法,能解这死局。   更清楚地从对方的眼中,明白任何言语甚至反对之举,都没法让他停下,她这位死鬼父亲同样很倔强。   说定的事绝不会变,和她一个样。   于是知道结局难改的少女,话音之间终是多了些悲伤,她不再有心情去看对方的眼睛,只微低下头说。   “如果你这么做,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永远。”   话语很轻很淡,听不出情绪,却能让人觉出难移决心。   只不再是劝,而更像宣言。   “我知道,孩子,我一直都知道。”   黑刃仍在向外,那只按在少女手上,温暖却有力的手掌,没任何停下的意思,回应那番话的只有歉语。   与此同时,罗伊感受到那人的另只手,探过了自己脸畔,落在了脑后,落在如瀑发丝间,后轻轻带动。   于是二人本就咫尺之间的距离,被拉得更近了些,甚至少女的额,都轻轻地触在男人渐渐冰冷的颈间。   “你知道吗,在被困于这里时,我大部分时间都不曾醒着,而像在做梦,做着个漫长,却不属于我的梦。”   “在梦里,我依稀能看到些片段,其中有你也有你的母亲,所以我知道,我走后你们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因此,我从不敢奢求你的原谅,而只能期盼你不会来。”   “但……期盼还是破灭了。”   知道他说的,是她身处冰海时,那场意外的相见,罗伊没说什么,只是眼帘垂得更低,蕴着数不尽情绪的眸中,更只映着,那柄已被抽离大半的短匕。   “就是那时起,我被爱德华唤醒,知道了很多关于你的事,也在那之后,我才真正看清了他的心意所在。”   “这才答应与他订下协议,也才有机会,同你见这一面。”   “来劝你走,当然,也该算作是饵,只不知他想引什么。”   若在常时,听到这番话,少女心念电转间定能猜到什么,可现今,她的心神却都在眼前人与黑刀之上。   哪还愿去想更多烦心事。   “不过那都无所谓了,那家伙再可怕,也不可能真的掌控所有,特别是在这里,这本就不属于他的世界。”   “于是在这段时间里,我为你,也为他准备了那份礼物。”   “希望他会喜欢。”   “礼物”所指,自就是先前的那些教诲,与那场风雪战。   黑刀渐离,男人的声音愈发虚弱,拔出短匕与拥着少女的手也渐冷,却依旧稳定,全不在意生命将尽。   同样,他仍在罗伊耳畔轻语,只是语锋早已没落在,那些无趣的争世心战上,取而代之的是再不掩饰的歉疚:“先前说过,我并不奢求你能原谅我……”   “但有一些话,我还是想告诉你。”   “那就是伊丽莎白,我真的很抱歉,为你所遭受的一切,而你母亲的那份……等到地狱我会向她赎罪的。”   到这终末之刻,男人话语间,总算多了分释然的轻松。   仿佛说出来后,有再多遗憾也可以合目了。   她听到了就好,哪怕依旧恨自己。   语落,他拥着少女的手渐松,于是二人徐徐分开,因为该说的话已快说尽,也因为那柄刀已近乎离体。   只是在最后,在分开、别离前,他还是俯下脸去,轻吻在少女额间,后迎着她略飘忽的目光微笑低语。   “我爱你,女儿。”   随着话音一道响起的,是声轻微闷响,黑刀终于脱身。   在刀柄传来的余力,与失了“墙”后,那人左胸间空洞的创口中,骤然爆发的无形波动,二人分向两侧。   或伫立原地,或失神退去,就像坠向相异的两个世界。   此生再无交集。 第698章 倒流暗海   将灭烛光间,隐有阴影坠落。   自就是通冥之匕。   是的,在黑刀与那人分离那刻,罗伊并没牢牢握住,这可能代表未来与希望之物,而任由它肆意飞落。   轻轻坠在二人间,无声地摔在实质般,无光的地面上。   仿佛只是根杂草,全无价值。   她仍望着那面,望着伫立原处微笑依旧,却渐失生机,将被黑暗吞没的男人,一时间竟有些惘然失神。   不知该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因为这并不凄然,甚至稍显平淡的别离,对少女而言,却像是一根黑针,将二十年的追寻如泡影戳破。   这种事实,对心神的冲击难以想象。   虽然这是发生在现实中,可却比初入那场大梦更虚妄。   而不知是醒神后,思维太快,还是这片异地垂怜少女,时光仿佛在此刻凝滞,她所见之景更无由定格。   于是她有了时间去看,去想。   落入眼中的画面很是凄美,更有着种英雄落幕的悲壮。   将熄火烛停滞,微光斜斜照亮半边王座,与那人的部分侧颜,而早在推开她与刀时,他的双手就垂回了身侧,只有那破旧大氅,因残存风流仍未全落。   黑暗间,隐约能见那抹温暖的笑,与已无光彩的眸子。   但最触目惊心的,反不是能见之景。   而是男人胸口上,近乎与阴影交融,再难分辨的空洞,与看不到,却正如难觅春风般四散逸流的生机。   罗伊异于常人,能“看”到那些生机,因而更为地难过。   只是虽陷在了那种,她以为绝不会占据自己身心的情绪中,可少女仍在不停思索,思索他的话这个局。   只不知是想冲淡无措,还是“嗅”到了其中的怪异之处。   她确实有很多事想不通。   实际无论从哪面看,这个局都不完美,甚至连普通都称不上,因为没有意义,她最后还是得到了黑刀。   她父亲也没能劝走她,且身为那场争世之战的败者,他很久前就该不存于世,现今无非是将界限推迟。   而若这结局是必然,将亡之人必然离去,通冥之匕必落她手,那么魔鬼设这个局,又到底在图些什么?   图发生奇迹,她被乖乖劝离?亦或只是让她痛让她怒。   不管是哪种,都没有道理。   换句话说,这般粗劣设计,不符魔鬼一贯追求的美感。   那么自就不是真相,她一定错过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   知悉,不,该说接受真正结局那刻,罗伊反平静了下来,开始迅疾倒推,试图理清蛛丝般繁复的信息。   因为线索太少,过程很困难,但她还是得出了些结论。   从魔鬼的行事风格、过往所图,到那个古怪无谓到,根本无法理解的选择题,再到近日猫的异像……   最后,落在片刻前,男人说过的“饵”字上。   隐隐间,遮眼的迷雾似淡了许多,可少女仍无法确定。   因为推断只能是推断,且所得不够有力。   无论父亲还是它,现在看来,她都没有资格去决定,哪怕只是影响他们的命运,那么选择自无从谈起。   只不过,就当罗伊以为得不到答案,一切都将会在模糊间结束时,她忽地相信了,相信推论就是真相。   不是武断地下定论,而是……   她要的事实来了。   看了那么久,想了那么久后,彻底冷静下来的少女才惊觉,所处时光不是看似凝滞,而是真的停流了。   烛光不黯,生机仍存就是因此。   至于始作俑者……   “喵。”   一声安慰般的猫叫,自身后突兀传来。   没让罗伊更意外,反令她回过了神,片刻后真正恍然。   是啊,真相就该是这样,可我哪里能决定你们的未来?   就在少女目光微颤,想着此事,因不知如何面对而不愿转身时,来客似读懂了她的心念,又轻唤了声。   “喵。”   说她就是能决定,因为它喜欢她啊,难道这不算理由?   “这算哪门子理由啊?”   闻言,罗伊深吸口气,转身恼火说。   她忽地很烦,觉得这种破局,那些选择真的麻烦透顶。   因为就算终于知道,先祖为她准备的选择题是何……   可这根本就没法选。   入目的自是那抹灰白,只不像往昔般盘成了毛球,而是端坐在前,歪着小脑袋看她,就像初遇时那般。   面对少女看似恼火,实则为了掩藏悲伤与惘然的怒语,悄然现身的暹罗猫没有开口,仍安静地望着她。   而就像跃入门扉,回首望向凯因时那般,它向来无波的蓝眸,此时却是那么的温暖,毫不掩饰的温暖。   仿佛在鼓励着眼前少女,又像是对那句她能选的印证。   见状,罗伊沉默了很久,最后少见地流露出些许委屈。   “我做不到,芒果。”   她很少会说这种话,更少这么认为。   哪怕面对旧历诡灵,哪怕将对上旧世最了不起的王,她都敢于举刀,而不会生出退意,但这件事不行。   这个选择题,她真的给不出答案。   直到不久前,罗伊才了悟真相,发现那魔鬼的心意原是如此,如此简单明了,却又是世间最难的难题。   那个选择题,并非是象征着留下与离开的岔路,更不是让她在父亲、黑刀间选,因为那本就是一样的。   那个混蛋……是让她选要身后人活着,还是要猫留下。   说是留或走,可离开与死亡有何区别?   都是不管,也没法管世间事了,是永远地丢下她在这。   这才是无缺的明局啊。   “喵。”   望着神色有些落寞的船长,猫歪回头,理所当然地叫了声,说知道在这方面,你比爱德华要差得远了。   所以啊,猫来替你选。   轻唤落下,没有反对的机会,更没有阻止的可能,过去沉寂得像死地的暗海,竟逐渐有无形的浪翻涌。   于是由那匕首而生,萦绕无垠空间,成为了此异地基石的死意,渐渐淡去,或该说正朝另个极端演化。   就像此间一切都在活过来,焕发蓬勃生机。   而静止的时光,更仿佛回流。   那些自那位旧日传说体内,逸散出的生机顺原路倒转。   而这世界中,看似凭空而生,实则皆是那些生灵、灵魂被夺的生机与命运,自此刻起都开始不住奔流。   将重回到属于他们的地方去。   而在少女的眼中,此时的猫,不再像曾在彼岸门前望见,或平日感受般,是一团摸不着理不清的线团。   因为那些象征命运的丝线,正在散离,渐遮不住光芒。   那无数流转的命运间,同样是一轮太阳。   正炽烈跃动,燃烧着所有。 第699章 夜尽天明   “芒果……”   在猫叫落下,暗海生波的那霎,罗伊就知道了它的心意,知道此事已无可转圜,于是什么都没有尝试。   更没多余话语,只是低唤。   “喵。”   听着少女微颤的声音,看着她脸颊上,难以抑制的伤感,暹罗猫轻柔地叫唤了声,更向她抬了抬前爪。   是安慰,也是要抱的意思。   见状,船长不假思索地上前,低下身,将猫抱了起来。   猫带来的触感,同数日前共眠,甚至冰海初见时全无区别,依旧毛茸柔软,只是相较过往要温暖得多。   她知道,那是因为它正散尽命运,并用光与热护着、引导它们,与那些无识生机归“家”,回到来处去。   这是倒转因果,甚至与时光有染,是神都做不到的事。   猫能影响,是因为它存在特殊,本身就是命运的具象,更因它是始作俑者,那些亡灵幽魂都因它而生。   但就算如此,哪怕只是改回命运,同样是需要代价的。   就像当初,它带凯因入梦,是将锚点抛进了大海,却也差些迷失其中永远沉睡,尽管好运地被少女带出,后又用伟力唤醒,也陷入了近不可逆的虚弱。   若非如此,在初战海德拉时,它又怎会轻易放对方走?   早用细丝,将那“碎片”给捆成毛球了。   哪还有后边这么多事。   可现今,它要做的,却不仅是将本就羁联颇深的二人,极近的命运牵线,而是要挽救成千上万的生灵。   还它们自由与解脱。   这真的很难。   难到若不抛却形体,重化规则,就连猫都会感到无力。   相对而言,拯救少女的父亲,也不过是挽回万千生灵时的顺手之举,只不过,往往大事的诱因都很小。   当然,这不是说在遇上罗伊前,猫就没想过做这件事。   只是那时的它,仍存有妄想,希冀魔鬼有朝一日能回心,若不能,它自得先为故人们讨完公道再离开。   而那位海盗之王之所以设此明局,就是为了杜绝这可能,一如他所想,他们不至为对错争得这么难看。   终归……相伴一场。   很明显,他成功了。   以那位旧日传说为饵,不想让少女面对那么悲伤的结局作诱因,猫终是来了,成了暗海中的一轮暖阳。   只是,从不让罗伊伤心这面看,它似乎还是算差了些。   于是猫想解释、宽慰几句。   “喵。”   在重回那柔软怀抱后,猫仰起头,看着委屈得像长辈远行,却从头至尾被瞒着的孩子般的少女,低唤。   说只是离开,只是睡场更久的觉,哪里用那么不开心?再说,若真的要面对死亡,猫也有九条命不是。   闻言,觉得它是在哄小孩,罗伊依旧开心不起来,嘟囔:“得了吧,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九次中最后那次?”   猫又信誓旦旦叫了声,说它就是知道啊。   只是船长没理它,仍低眉念着:“再说,就算你真能回来,谁知道那已是多少年后了,我都不一定还在。”   “而且到了那时……你还会记得我吗?”   有时漫长的别离并不可怕,心有所念总有机会能再见。   但若忘却,生离就同死别无异。   猫并非神明,但同样该算规则的片段,确有可能不会死亡,甚至没有那种概念,但谁都无法确定……   若能归来,它还会是现在的它吗?连猫自己都不知道。   但面对少女悲伤,却同样也隐含些微希冀的问话,猫没犹豫,探出爪子轻挠她的脸颊,承诺般轻唤声。   说只要能相见,它就一定会记起她。   猫保证。   叫声落下,安慰、道别似入了尾声。   “我相信你,永远都是,芒果。”   罗伊能感受到,怀中那轮“太阳”,渐渐不再散播温暖,像暮日沉海,失了温度,不由抱得更紧,哄它。   仿佛怕它会冷,会睡不好。   而在给出承诺后,暹罗猫收回爪子,盘得更紧,似困了般,将脸偎在进船长怀中,发出梦呓般的轻唤。   “喵……”说少女啊,那你可一定得赢,不然就真……   听着猫渐柔渐轻的鼻息,知道它已眠去,而未说尽的话,该是“见不到了”,罗伊低下头,将脸埋进失了“光热”,却依旧温暖的灰毛间,低低地嗯了声。   心想知道了,睡吧,芒果。   渐渐地,少女感觉怀中的猫越来越轻,那些轻拂在脸畔,令人微痒的灰毛,也再感受不到似成了云雾。   最终,罗伊本埋在猫毛间的脸颊,被微光照亮,她缓缓松开怀抱,其中再没猫的踪影,只余微熹光尘。   它们向着高处飘扬、淡去,并不悲伤,满满都是雀跃。   因为这是归家,也因为它们的离开……   意味着暗海真正“活”了过来。   到处都是生机。   天际有轮朦胧的朝阳升起,驱散了长久的黑夜,展露出湛然蓝天,而当罗伊从景致变换中醒神,环顾前方时,发现自己已立足在了,一艘战舰的船首。   船首像很眼熟,于是少女稍忆片刻,想起这是纱琴号。   只是不再身处坚冰,而行驶在蓝天下,四周尽是宁和的,被朝阳染金的海面,隐约还能见到别的船影。   这当然不在现世,而该是猫的回忆。   但其中的人与物,都是真的。   人声渐起,罗伊转过身,入眼的却并不是那该已活过来的死鬼,这让她略感意外,但很快也就想通了。   既然是芒果不知有意无意,让自己看到的回忆片段,那么身处此间的,自都是那些得以解脱的旧“人”。   她那死鬼父亲,理应不在其中。   而因各式情绪,发出稍显嘈杂的声音的,同样都是熟人,换句话说,她既身处纱琴号,那么所遇……   当然也是其上船员,是曾在冰海相处过一段时间的海盗们,他们乱糟糟地站着,无不惘然地望着双手。   过了很久也不曾醒神,不知是身处混沌数百年的缘故。   还是不愿相信,那人竟会如此待他们。   “好久不见,各位。”   直到少女轻语响起,他们才微微一怔,自恍如隔世的感觉中醒来,面上是散不尽的感慨,后才抬起头。   或打量四周,或面面相觑,当然,更多都望向了前侧。   望向船首的少女。   感受着那仍带迷惘,却不存陌生的目光,罗伊知道,猫该将冰海中的那段相处,作为记忆留给了他们。   不过也有可能,是他们的灵魂,本就被永困在那一日。   与她算真实相见,自然记得。   但都不重要了,因为猫已离开,眼前人们很快也会走。   这只是一场并不刻意的道别。   是救赎后的温情。 第700章 跟上   “是啊,该有两年了,伊丽莎白小姐。”   被少女唤醒的人群渐分,那位贵公子般的青年从中走出,温和地望着她,回应,似待一位亲近的晚辈。   被猫挽救,重赐记忆后,海盗们自知道了更多关于罗伊的事,知道了她的真名、身世,与正往的终点。   可同样,也忆起了千年悲苦,忆起了爱德华做的一切。   于是对本应该警惕、阻止的,少女将追逐的复仇与愿景,他们只是情绪稍有异样,却没发表任何意见。   短暂的寒暄感谢后,海盗们散去,或攀上桅杆放下风帆,或齐心协力拉动铁锚,默契地做起航的准备。   在道别结束后,纱琴号,与四周朝向相同的战舰、生灵,都将于这片记忆,或说猫替他们创造的庇护地扬帆,驶向远方,只不知终点是地狱还是什么。   罗伊则与卢修斯水手长并肩立在侧舷,倚着船栏远望。   道别的话,在先前就已说尽。   在这船员们留给他们的独处时间里,自是要谈更重要的事,一如那无名岛的方位,或海盗之王的隐秘。   但水手长没想到的是,自始至终,少女都没谈关于魔鬼的事,而只饶有兴致地,望着远方的那艘巨舰。   看着那位盘坐在巨舰甲板上,正开朗笑着的巨人出神。   不时问他些轻松的闲事,像那巨人遇着雷暴撑不撑伞啊,芒果过去在船上,是不是也像她所见那般懒。   时光就在闲谈间悄然而逝,很快,罗伊就知到时候了。   这些船,与旧时代的“人”们将要远行,她自也该离开。   于是她收回视线,看向卢修斯,问出了最好奇的问题,仍与那将近的争世之战无关,而只是问他心念。   “水手长,我想知道,在你醒来之后,有没有感到后悔?”   “后悔曾追随的,是那样一个无情之人。”   闻言,卢修斯微微一怔,没想到最终等到的是这么个问题,可转念又明白,就算她间接救了他们……   可他们终归是魔鬼的人,甚至可能陷入此境也是自愿。   毕竟,爱德华船长从不缺死心塌地的信徒。   如此,他们自不可能真告诉她,魔鬼可能的弱点,且就算说了,少女怕也会因无法辨明真假而不采信。   还不如随意聊聊,满足下好奇,也不至分别前还吵扰。   对此,卢修斯不由摇摇头,苦笑,而后先行解释了番。   “小姐,我们当然不可能是自愿的,毕竟不是真的教徒,再如何敬重船长,也不可能为他做到这般地步。”   “同为海盗,你该最了解这点。”   闻言,罗伊若有所思,说了声抱歉。   想想也是,海盗最看重生命与自由。   就算真的视一人为信仰,像恩佐之于鬼镰号上的人们,又或她在自家船员眼中那般,他们最多愿意做的,也就是与她同生共死,就算某时会更多……   也绝无可能,抛却身为人的所有,像傀儡般枯守千年。   这是原则问题,是真会引发叛乱的。   除非他们至死也不知。   但尽管表明了立场,水手长也没就此深入下去,只歉意说:“但在对付船长这面,我们也帮不上你什么。”   “因为许多年前,他就已近乎完美,若非艾萨克大副忽然背叛,芒果又袖手冷观,那时的他就已经赢了。”   后面的话,卢修斯没说下去,想表达的意思却很清楚。   那就是时过境迁,在魔盒已碎的现今,魔鬼只会更强,不可能再有可寻弱点,何况他们离开他已很久。   自没办法试探出更多。   说完这些,水手长才开始回答她的问题。   “至于后不后悔,我想就算知道结局,能不被其光辉所骗,再给我与船员们一次回去、选择的机会……”   “我们也依旧会跟随他吧。”   看着罗伊面上的不解,卢修斯微笑说:“因为小姐你不知道,在遇上船长前,我们可都是一无所有之人。”   “连活都活不下去的那种,看到稻草的唯一反应自是抓住,哪怕有人告诉你,它的后段尽是荆棘也一样。”   “所以从某方面说,他对我们做的,只是收回赐予罢了。”   “尽管是太绝情了些。”   见少女眸中现出了然,水手长顿了顿,而后微笑渐敛,喟叹般淡语:“但这……并不就意味着他是对的。”   “船长他终归走了错路,我们也随着他犯下太多罪孽,落得这下场也是报应,只是可惜,已无机会赎罪。”   “所以小姐,这事就只能依托你了,去结束这一切吧,这个时代与此间万灵,终不是船长的私有物……”   不知是否是起航时刻已到,水手长本温和清晰的话音,变得逐渐低微,他的面容也在盛起晨光间模糊。   到最后,罗伊所见除光芒外再无其他,于是轻合双眼。   再睁开时,就回到了现世。   真正的现世。   暗海被光明驱散,阳光照耀的世界,也已随船影远去,彻底隐没,因而此时,少女自是踩在了实地上。   回到了那船中沉船,真实意义上的底舱。   入目环境稍显晦暗,但从分列在两侧的囚室不难辨别出,这是座在海盗船上,再寻常不过的底部监牢。   只是现今的罗伊,并无心思,去打量那些空荡的铁牢。   而只静静地注视着前方。   因为几步远外,那人像刚醒过神般,将视线自双手移开,徐徐抬头,看向她,许久后才极不真实地问。   “孩子,这……”   身为近神之人,男人自不会以为,自己是陷在生死间的幻境中,而是真的活了过来,只是怎也想不通。   于是下意识就想问。   但问话终未述尽,因为他看到了罗伊面上的难解情绪,看到了她眼眸中的微惘敛去后,涌现出的悲伤。   他还活着,那么那些伤感自不是为他,而是为了……   某些离去者,为救他而走的“人”。   因而只能沉默。   是的,当回到现世,看到那人后,船长自然而然想起了猫,因好奇与水手长的话音暂压的情绪也复起。   只是她也知道,这带不回猫。   因而在微抿着唇,倔强悲伤地沉默会后,少女不再看那人,而是四下寻找,很快就寻到目标低下身去。   拾起了那柄至关重要的黑刃。   这时的短匕虽仍深邃,可却像被抹去了印记般纯粹、安静,不再时刻播散死意,成了真正的无主之物。   这想来也是芒果的手笔。   想着,罗伊自船长服下的短衬上,撕下部分衣料,将黑刀仔细地包裹好,别在腰间,再打算去寻别物时,却发现自己的弯刀,已经被只手掌送到身前。   自是她父亲所为。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示好,但船长依旧没有抬眼,只沉默地接过、入鞘,后与他擦肩而过走向牢狱深处。   若照在暗海中的位置,这该有方王座。   只是那异地不存,男人意志所化之物自也烟消云散,哪还看得到如铁王座、将熄烛光,就只有尊玉玺,横倒在地板上,本压着的灰毛想来也作光而散。   罗伊拾起它,感受着其中的如海魔力,却没动半分心思,一来没必要,二来也是与那位太子约定好的。   做完这一切,她回身走向舷梯,经过那人时也没侧目。   身姿、步调依旧坚定,只有些落寞。   而在整个过程中,男人的目光,从没哪刻离开过少女。   他看着她稍显孤单的背影,看着她并不多少坚实,却负着重压前行如此多年的双肩,眼瞳中满是歉疚与心疼,只是知道不该,可在内里的最深处……   却仍潜着深深的失落,自是因为少女那番无声的表态。   不过他又能奢求什么呢?本就让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现又让她再失“珍宝”,受此待遇本就是应该的。   但就在男人收拾情绪,打算再不受待见,也得厚着脸跟上,用余生乃至生命弥补她时,少女脚步忽止。   片刻后,她微偏过脸,轻语了句。   “跟上。”   语落,罗伊转回头,不再停留。   而那听不出情绪,似比清水还淡的话音,落在男人耳中,却仿佛比天籁更美好,微黯的眸中骤生光彩。   其中哪还看得到繁复的情绪,就只余抹怕生般的微怯。   长舒口气,拍了拍双颊后,男人朝少女背影快步追去。   似好运地重得明珠,再不愿松手。 第701章 遇与别   船中沉船,通向“门扉”的断阶前。   凯因依旧静坐其上,目光顺着阶梯,投落在雾海方向。   他的姿态、神情自始至终无甚改变,仍不过沉默守候。   只是在看到猫跃入漩涡,身形彻底隐没其中前,那温暖似告别的眼神后,他本就压抑的心情愈发沉重。   于是等待显得更为枯燥、漫长。   直到某一刻,他蓝眸中映出的,晦暗的灰极快地黯淡,也许只是眨眼的光景,就如退潮般彻底地远去。   给人的感觉,就像去往了另世。   因而霎那,凯因眼中之景,就自无序混沌归于漆黑,与周遭环境一般的黑,仿佛门扉与其后世界不再。   重又并入了现实。   正因此,原先被诡雾吞没的断阶,自延伸了下去,可见与下层甲板相连,远侧甚至还隐约传来脚步声。   微微一怔,回神后轻揉了下眼,确认所见并非幻境后,青年徐徐站起,下行几步,来到那层甲板前端。   后转眼望向另一侧的舷梯,因为动静就是自那处传来。   尽管船舱中的环境依旧晦暗,但终归没了迷雾遮挡,凭着过人的眼力,凯因能将那面景象看得很清楚。   而也就是他下到这层,驻足远望的下刻,甬道尽头处,就现出了人影,一人拾阶而上,与他遥遥对视。   或许是情绪原因,那人的身形顿了下,后才抬步走来。   身怀难解羁绊,青年自一眼就知,向自己走近的是船长,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又因察觉什么紧张了些。   本想迎上去的身形,也下意识停住,似想多做些准备。   因为在那道迎面走来的纤影,现身停顿的那一刻,那侧传来的脚步声,却并未止歇,自然说明了些事。   现明罗伊此行的结局,足够圆满。   而就如副手所想,果不其然,在那道纤影向他走来后不久,尽头处就又多了道身影,不用猜也知身份。   很快,两人就先后来到凯因身前。   对副手轻点下头,示意自己无事后,罗伊侧身让开道路,对走近的男人微抬下手,介绍:“这位是……”   看了眼重归现世,稍有不适应的男人,以及听到这话后,他稍显局促、期许的神情,少女顿了顿后说。   “我老爹。”   虽没更多说明,但凯因自然知道,眼前人就是曾与他隔海相望那位,是前代金瞳魔鬼,他父亲的宿敌。   杰拉德·罗伊船长。   同样也该被称作是……他的岳父?   只是这位岳父并不曾眼见,他与少女的相伴相知相爱,更是在二人完婚后才现身,对此间事一无所知。   而这,也是凯因先前止步、紧张的缘由。   不知该如何相处是一方面,更忧心对方能否接受自己。   虽然在普罗维登斯的婚宴上,他已经有过应付少女长辈的经历,但再怎么说,杰拉德船长总是不同的。   无论出于血脉,还是身份。   当然,罗伊并不知道副手的紧张,或说根本没想到这面,仍替他们互相介绍,只是相较先前更为详尽。   毕竟自开始,凯因就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为救谁,且身为纳伦之子,不可能不了解她的父亲,自不需说太多,但若是反一反,那可就截然不同了。   在她想来,虽然她这位老爹,因为缺席自己的人生,对她的婚事、选择没甚话语权,连指点都不该有。   但至少还是得知道,并摆正立场。   “至于这位呢,是凯因·霍华德小少爷,也就是纳伦总督的孩子,对,说的就是一直与你不对眼的那位。”   闻言,男人才将视线,自少女身上移开,投落在凯因身上,稍作打量,神色、眼瞳中的情绪颇多慨意。   虽然不知那家伙何时成了总督,但纳伦他自是记得的。   当年与那人天各两方,却无时无刻,不在明里暗里较着劲的那段时光,放到现在看,也是万分地精彩。   直到同奥兰,同那位帝国雄狮打完足以载入史册的一役后,这场横跨数十年的交锋,才以他胜而落幕。   只是啊……   虽然仿佛不过眨眼间,可现在距那一战又是多少年了?   沧海桑田,就是如此。   只是男人的感慨之情,还来不及漾开,就陡然凝住了,连同他的神色都一僵,一时间怔然地看着青年。   因为说完副手家世后,罗伊紧接着又抛出了他的身份。   “可别小看了人家,凯因他过去,同纳伦总督一样是帝国上将海军统帅,现在嘛,则是我的副手兼……”   “丈夫。”   少女话音落下,本就静谧的甬道,顿时变得更为沉寂。   望着沉默对视,似不知如何相处的二人,罗伊挑了下眉,有些不明所以,因为不管心绪如何复杂激烈。   至少面上,他们平静、礼貌得无可挑剔。   这种沉默持续了很久。   直到少女忍无可忍,问了句“我说,你们要不要握下手”,雕塑般安静的二人,才骤然醒神,讪讪地握手。   也是到此时,罗伊才觉出了些,这场会面所蕴的特殊意义,猜到了他们为何不自然,也就没强求继续。   想着相处久了,总归会习惯,就打算带着二人先离开。   此间诡雾虽已退尽,她的感知再不受阻,知道各种意义上的“溺亡船长号”都已不复存在,外界的局势渐趋平稳,但所有人,到底得等他们现身才安心。   且要处理的事务,想来也不少。   对于少女的提议,二人自无异议,只是在动身前,凯因还是回望了下另侧舷梯,后又看向少女的背影。   迟疑片刻后,他还是忍不住叫住她,问:“船长,芒果呢?”   “它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闻言,罗伊身形不由一滞。   虽然没有回身,但副手还是能看出,她微微低下了头。   安静了会后,少女平静,却仍难抑低落的话音才响起。   “回去再说。”   很简单的四个字,凯因却在一霎之间,就明白了所有。   忆起分别前,猫那从未有过,比春风更温暖的眼神,想着一同历经的所有,青年目光不自禁黯淡了些。   他没问更多,只在离开前,又望了眼尽头那侧的舷梯。   同它无声地道了别。 第702章 盛大的救赎   暹罗猫在暗海中化作太阳,将所有死意都照耀成了生机,于是那片异地,变为了温暖的回忆继而消逝。   规则外的世界就此不再,那道门扉与名为“遗忘”的诡雾,也一并远去,至此,所有骨躯、灵魂皆得救赎。   不再为混沌所困,确切说,那现世炼狱也已分崩离析。   而这也意味着,传说中最可怖的鬼船,溺亡船长号,已然失去了存在的基石,自然没有不消亡的理由。   只是那骸骨巨舰,并未伴随终末的惨嚎,凄然地坍塌。   而是被无处不在的,和暖光芒吞没。   早在猫进入那片异地,作光而散前,就已用数不尽的无形丝线,将这怖物捆得结结实实,静止似雕像。   而在它离开的那刻,这些命运丝线,也纷纷绷开碎裂,后自每个细微的断口、切面,绽出圣洁的光芒。   无比温暖,就像万灵初诞的海。   光海中,虽然失去了枷锁,但溺亡船长号依旧很宁静。   其上脱离了疯狂本能,渐恢复意识,忆起旧事的逝者、死灵们,都只静静地看着,眼前或天边的景致。   看着即将要告别的世界,依依不舍。   很快,他们都被光芒吞没,身躯不再灵魂却得以自由。   “铛,铛……”   恰时,清脆钟声敲响,不再是丧钟,而像送行的晚祷。   诡船彻底消失了,光芒却停留了很久。   在那圣洁的钟声间,光海渐渐腾起,变得虚幻而朦胧,看着就像是极北的光幕,只是色彩唯淡金一种。   同样,它也很像是一面接通天与海,映出古今的明镜。   镜面中并非倒影,而是将逝的因果。   每个人所见皆不同。   一如稍处外围的楼船舰队中,那些将领、军士,与站在中心巨舰最高处的,太子与士官所看到的,就是这十二年来,葬身于溺亡船长号之手的同伴们。   镜中之景,落在他们眼中时,就化作了一片广袤的海。   海上是数十艘,同他们所乘战舰,形制相同大小不一的楼船,船上都是故人,每位的面容都那般清晰。   尽管隔着数十近百米,却仿若近在眼前。   中心楼船,最高层。   望着或微笑或严肃,似伸手就能触及脸庞的兄长、旧属们,太子紧握着船栏,眼中少见地流露出思念。   奥兰女神号,甲板。   归来的巨龙伫立侧舷最前,遥望着光海中无比亲近的巨影,片刻后仰首长啸,不再暴戾,更像是送别。   塞壬同样站在侧舷前,望着光幕。   映入她眼帘的,是片温柔、蔚蓝的海,遥遥望去并无船影,只有洒落漾开的阳光,与一座座纯白礁石。   而在蓝海中,礁石上,或清澈的天际,她族人们的身形那般清晰、美好,仿佛时光瞬息倒转了数百年。   就像大海……从未被幽蓝的血染深。   直到这刻,海妖才明白,族人们的灵魂究竟困于何处。   且虽然早已知道,那魔鬼对她的承诺,都是假的,那人从未有过打算,让她的姐姐们得到真正的安息。   甚至就连她自己,都已经放弃。   可到了最后,由她的选择、罗伊的选择……以及猫终末的温柔,所构成的命运,终究还是垂怜了她们。   数百年的坚持,终是有了结果。   “嗒。”   晶莹水珠滴落,摔碎在地面上,不知何时塞壬已无声垂泪,被暖光染得淡金的眸中,却没有太多悲伤。   满是不舍与感激。   同样的景象在许多处上演。   就算是同那诡船,无甚纠连,看不到光幕变幻的人们,也无不感受到,那片光明所带来的暖意与纯粹。   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救赎”这个词。   这确是一场盛大的救赎。   魇王号,船首。   里奇二人相依在船首像旁,望着仿佛延至天幕的镜子。   他们与那诡船无甚因果,就算是被诅咒缠身活了数百年的薇薇安,最多,也只是与对方打过照面罢了。   所见自然只有一片淡金,而无其他。   可感受着其中温暖,感受着诡船的消亡与更多隐秘的变化,贪血者眼眸微颤,许久后垂下眼帘,低语。   “现在我终于有些明白,为何女士坚持要我跟着她了,或许有朝一日,罗伊船长真的能解开我们的诅咒。”   “就像挽救那些灵魂一样。”   闻言,本有些出神的里奇,转过脸来,给她个信心十足的微笑,伸手拍拍她的肩:“不是或许而是一定。”   “她不说了嘛,等一切结束,就会替你们找解咒的媒介,所以安心吧,至少对自己人,她向来说话算话。”   听着,想着在离开普罗维登斯,航向风暴角的那段日子中,罗伊与她曾做过的尝试,薇薇安低低应声。   虽同女士的看法稍有出入,罗伊醒来后也没法,凭空抹去自己身上的邪恶诅咒,但至少她给出了承诺。   这确已足够,可……   见少女有些心不在焉,知道她更多不是担忧罗伊会食言,而是忧虑到最后,也寻不到合适的破咒媒介,里奇转过视线,重又看向光幕,一面宽慰她说。   “好啦,别胡思乱想了,你又不是没见识过她的本事,等拿下了爱德华船长,她就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   “寻个东西而已,怎可能难倒她?”   “而且说不准啊,那魔鬼的宝库里,就有我们要的东西。”   “那不就正好一举两得?”   魇王号上的安慰、对话仍在继续,那横亘在天与海之间的光幕,也随着时光流淌,变得愈发明亮刺目。   而那些旧“人”的身影,也随之模糊远去,就仿佛迎着阳光,在镜中海上渐行渐远,将去往最终的归宿。   终于,镜面碎了,化作无数光点飘飞散去。   而不知是否是那些光太温暖,在光幕渐消的过程中,萦绕在环岛,笼罩着天际的迷雾,竟也一并淡去。   或者说,开始向更北面退去。   此间情景自然更易看清。   一直注视着镜面,现望向溺亡船长号,原来位置的人们,这才发现光芒逝去后,留下的不再是艘巨舰。   而是规制同魇王号相近,风格偏向西方的三桅风帆船。   船尾隐约可见名讳——方舟号。   而就在怀亚特、兰斯等,海盗中的老人觉得船名熟悉,陷入回忆时,却又被一声不知何来的惊呼打断。   而当他们转过眼,顺着渐多的呼喊、指向望去后,不由微怔,旋即同样生出惊喜,即刻下令驱船靠近。   因为那风帆战舰的甲板上,不知何时现出了三道人影。   自是凯旋的罗伊一行。 第703章 归来的传奇   就在方舟号上三人现身,以奥兰女神号为首的一众战舰,围到近前的短暂片刻,天边的淡雾就散尽了。   虽是阴天,不见太阳,可淡色天光洒落,驱尽晦暗,依旧让此间人们的心情,自压抑解放似劫后余生。   只有罗伊在内,极少的知情者们,知道这并不是好事。   而象征无名岛上的封印,已渐趋薄弱。   留给他们的时日无多。   但终归是打了场胜仗,别说海盗,就连楼船舰队上,纪律严明的军士们,都激动地欢呼或互相拥抱着。   借此驱散在心间,存在了十数年的阴霾。   最重要的是,他们活了下来,太子也实现了他的愿景。   当然,普通的军士们,自然是不知道那玉玺的存在的,只以为解决那诡船就是目的,只有立于太子身后的士官、老人,知道内情,望着青年欲言又止。   “等着吧,我相信她不会食言的。”   随着奥兰女神号与方舟号交接,本被牢牢保护在舰队中心的大船,自也来到近处,能看清那面的景致。   那位伤势未愈,至今面色如纸的太子,照例站在大船顶层栏边,自上而下望着方舟号,一面对二人说。   同时,不知是否是夙愿达成的缘故,说完这话后,他竟少见地笑了笑,补充说:“都等了十二年了……”   “哪还差这一会儿呢?”   闻言,他身后的士官、老人对视了眼,都松了一口气。   不是因为青年的安排妥当,而是他既然都这么说了,那自就意味着,那姑娘定是成功取得了传国玉玺。   他们来此的目的终于达到,接下来自就该回归故土了。   虽然此行必会更久、更凶险,可总归比待在异乡要好。   因为太子的命令,在奥兰女神号接回三人的过程中,十数艘楼船都安静立着,并没有上前打扰的意思。   但饶是如此,这场迎接的情境,仍出乎了很多人意料。   并非欢呼不止其乐融融,而是鸦雀无声。   自是因罗伊、凯因身旁那人,给众人带来的震撼太大。   看着跟随船长大副,自拉上小舟中起身,翻越船栏来到近前的男人,围拢过来的权力人物们一片沉寂。   当然,这说的自是兰斯等,早年跟随红胡子船长,资历很老的海盗们,与自鬼镰号上幸存的大人物们。   其余人沉默,则是因这些人的神色,与被带动的氛围。   此时,海盗中的老人,无不怔然地望着那张深刻记忆, 似同二十年前全无变化的面容,脸上仿佛写满了“见鬼”二字,很久后,才有人颤抖着嗓音问候。   只是话语间,仍是满满的不真实。   “杰,杰拉德船长?”   说话的是怀亚特,他面上的冷静,现今早被震撼占据。   事实上,哪怕在先前,遥遥望见眼前这位的身姿,自记忆中寻出所对照之人时,他也仍不敢相信猜测。   因为那位实在太过传奇,且自现世失踪已然有二十年。   直到男人站到了身前。   旁侧的兰斯一众,与怀亚特的情绪、想法并无差别,只是听到这声呼唤才醒过神,但船员们就不同了。   那些可算作新一代的海盗们,在听到那名字时自是一怔,片刻后,除去极少数人仍在微惘地对视……   大部分都不由张大了嘴,或惊呼出声,甲板一片哄乱。   因为那个名字,代表着一个时代。   若说此代的南方群岛,曾是以那道夜幕为首的五位传奇为象征,那么数十年前,就只有那一个人……   前代金瞳魔鬼,杰拉德·罗伊。   在他所主导的年代,别说是余下的几位传奇海盗,就连前任大船长,明面上的威势、光辉都远不及他。   不提败在他手的大海盗、奇诡生灵,就单是引领南方群岛,挫败帝国野心一事,就够他在史书中留名。   成为那时所有海盗憧憬的目标。   了不起如恩佐,同样如此。   正因此,虽知晓此行目标,是剪除魔鬼羽翼溺亡船长号,而不知罗伊真正心意,是挽救这位传说的海盗们,见到他才会如此意外,但很快又生出激动。   这位还活着,甚至完好无损地归来,对群岛自是天大的好消息,毕竟,他的光辉就连时光都冲之不淡。   想来群岛,乃至整个西方世界,仍有无数人牢记着他。   记得他的威名与强大。   而面对战战兢兢的海盗们,站到少女身侧的杰拉德,并无半分摄人威势,而是片刻感慨后微笑着颔首。   那春风般的笑容,同传说中的一般无二。   杰拉德温和地说:“我记得你,你是恩佐那孩子的副手?”   闻言,怀亚特自然忆起,跟随初成年的船长征战大海,后看着他跟随眼前人学习,甚至并肩对决帝国舰队的旧时光,不由激动点头,只是很快又沉默。   不只是他,很多人面色都很黯淡。   因为杰拉德船长奇迹般归来,可那片夜幕却已然逝去。   世事变幻,多么唏嘘。   见状,似猜到了什么,男人笑容渐敛,转眼望向罗伊。   面对他的目光,少女虽换了话,可仍是先前船舱中,对凯因交代时的语气:“待会再说,我先去了些事。”   说完,示意众人散了,并嘱咐副手先陪着父亲、准备会议后,罗伊转身朝巨龙走去,很快搭乘它飞起。   朝着安静、耐心候着的楼船舰队而去。   不管是父亲的事,因无法确定,还未告知怀亚特等人的,恩佐的消息,还是接下来的无名岛之旅……   终归都是内事,稍微延一延无妨。   但与那位太子的约定不同,毕竟就算同战过他们仍不算伙伴,连自己人都说不上,交易的意味会更重。   且不说这事以后,可能延及东方、西方世界的关系与局势,就论那位太子以身作饵,用生命牢牢捆住诡船,与先前静候给予的尊重,她就该先来履约。   风流拂动衣梢,吹散金发,现出罗伊微微苍白的脸颊。   尽管暗海中的风雪战,并非真正搏杀,男人的真意也非杀她,可她还是受了伤,伟力、精神消耗很大。   但她面色不好看,甚至暗金瞳中,都带着浓重的疲意,却并非因为身体,而是情绪至今仍难全然平息。   从某方面说,猫的离开,对她真算得上是不小的打击。   或许是察觉了她的心意,身下巨龙放缓了飞行的速度,让迎面来的风不那么凛冽,而先前没能赶上,现在才扑闪翅翼,飞落在她肩头的寒鸦更是凑近。   用小脑袋蹭着她的脸颊,低低安慰。   “会再见的,船长。”   “它说过。” 第704章 幕启   伴着强烈风压,巨龙悬在了大船顶层前。   待得少女翻身而入,它才又飞起,落在舰楼楼顶暂歇。   因为仪式感,或需保密的关系,参与玉玺交接的人不多,除罗伊、太子外,就只余知情的士官与老人。   来到顶层,船长看向等候多时的三人,微微颔首示意,而后将一直紧握着的玉玺,交付给了身前青年。   太子郑重接过,感受着其中伟力,瞳中光彩渐亮,似有异兽腾飞鸣啸,哪还能见出行前的倦意、疲乏。   就连他的面容,都自那刻起涌起血色,仿佛伤势渐愈。   玉玺一入手,青年就知道,引领他至此的传说是真的。   他的选择自也是对的。   得此物,就算不能让父皇坠入凡尘,他必也能更进一步,多年后,说不得就有撕碎那虚伪天幕的可能。   一念至此,饶是以太子的心性,情绪都久久难以平定。   直到醒神,他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对罗伊说了声抱歉,一面将玉玺交给士官,并示意他们先行退下。   知道他想与这位姑娘单独谈谈,士官与老人自无异议。   不多时,罗伊二人就来到船首,并肩立在了围栏后侧。   而伴着军士的呼喝、寒鸦的传令,楼船舰队与巨舰、魇王号,与被海盗接手的方舟号缓缓驶出了环岛。   “我知道姑娘你下步,就该是启程,去北方寻德明亲王。”   将目光自迷雾退去后,一片清朗的天与海上收回,太子注视着罗伊已归平静的侧颜,顿了顿后,歉意地说:“只是接下来的旅途,我们恐怕不能同行了。”   “虽然我确对那位很感兴趣,更想知道你们间的胜负,但相较观战或入局,我终究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还望姑娘理解。”   闻言,少女倚着围栏侧身,对他摇摇头,微笑:“殿下说的哪里话,你又不欠我,这本就是约定好的事。”   “既然各得所需,自就该分手了,哪有让你们再跟的理。”   往深处说,这就是场交易,待得落幕,当然两不相欠。   只是话虽这么说,理是这个理,青年却不会真这么认为,毕竟,这场协定自开始,就是他们更占便宜。   将诡船留在现世,与彻底毁灭它,并自深渊取回玉玺,难度本就天差地别,更何况,他知道为此……   罗伊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不是说伤势、精力,而是先前“观战”时,他曾清晰感受到的,那轮突兀升起,并最后逝去的温暖太阳。   与那轮朝阳相比,他受的伤遇的险,真的算不上什么。   因此,尽管知道少女目的,不全是为他取回玉玺,而该与那获救之人有关,青年心间还是承了她的情。   这才会说那番话。   当然,船长也知道,这位太子将去做的那件事,难度绝不会比她战胜魔鬼容易,自不会因此有甚想法。   再说,她本就没想过这面,这场复仇终是她自己的事。   “那么,希望以后还有再见的机会。”   再多的情绪、思索终归落定,迎着湛清的远天,太子对罗伊和声说,同时伸出手,动作看着有些生涩。   想来明王朝没有握手礼,以这位的身份有也不可能做。   想着这事与他话中隐意,罗伊笑了笑,同样伸出手,与他轻轻一握,很快分开,留了句保重就此离去。   落在收到呼唤,飞来迎接的巨龙背上,来到天际,少女望着归拢列队,渐渐远去的楼船舰队敛了笑意。   心想若能再见,不知是何立场了。   当然,这同样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是说天高路远迷阵相隔,而是要想重逢,他们两人至少都得活着。   反过来说,她得赢了魔鬼,而那位太子得胜过他父皇。   可又谈何容易呢?从这面看啊,他们二人还真有些像。   听着不远方传来的,迎接般的鸦鸣,罗伊轻出口气,转回身来,将繁杂思绪尽数抛却,面上只余平静。   一来一回的短暂间,她就整理完了情绪,再不见柔弱。   这当然有爱尔菲的功劳,与那位太子各赴命运般的分别,或也有影响,但更重要的是,她距终点已近。   不能,也不可能愿意退。   再往前,就是一切开始的无名岛,就是那魔鬼,而她,要让他为自己犯下的错付出代价,要结束一切。   而想做到这些,任何软弱、迟疑都不能有。   很快,尼德霍格飞回了巨舰。   在海盗们恭敬的注视、迎接下,罗伊跃下龙背落上甲板,对众人颔首示意,后朝通往船舱的舷梯走去。   在这期间,寒鸦飞落在她肩头,而那间会议室中……   所有该到的人,都已等候良久。   “吱呀。”   不多时,奥兰女神号下层甲板,那间宽敞得像厅堂的会议室的大门应声而开,少女迎着道道目光走入。   虽然会议室布置极为华美,尽头开着舷窗两侧挂着古画,可其中布置却极简练,只在正中摆着张长桌。   这过于空荡的环境,自不是这间会议室最初的设计,而是在离开普罗维登斯前,罗伊让船员们改动的。   仿照的就是群岛秘地中,那间召开传奇会议的小木屋。   此时,一众权力人物,已照着划定好的位置落座,只是因为此次会议多了个人,一侧集体延后了一位。   分布两侧,距尽头处的高背椅最近的两个座位上,坐着本该是凯因与里奇,而现今那位血眸少年,却很自觉地往后坐了一位,因为有更重要的人到场。   自就是罗伊的父亲,杰拉德船长。   大门兀自关合,少女目光扫过场间,确认没少人后,对众人轻点下头,来到首位坐下,宣布会议开始。   而她用来打破沉寂,拉开这可能是旅途以来最重要,也是最后会议的序幕的开场词,就震撼了许多人。   没有让人轻松的调侃,没有将要直面魔鬼的激昂……   而只是平淡地叙述,叙述一件连她都不曾确定的事情。   “恩佐可能还活着。”   会议室中一片死寂,却并不压抑,只是这句轻语带来的震动实在太大,除去知情的凯因,与听他讲了近年诸事的杰拉德外,就连里奇都一时有些失神。   更不用提鬼镰号的人们了。   于是这极关键的会议,就在这样一道震雷中拉开帷幕。   无形剑锋……直指魔鬼岛。 第705章 证明   “先说好,我也不确定。”   就在以怀亚特为首,鬼镰号的幸存者们,因罗伊的开场白,而先震撼后激动,甚至有人捺不住要站起时,她紧接着的下句话,就像盆冷水般当头浇下。   让他们恢复理智的同时,也注意到了那话中的“可能”。   可能还活着,自也可能只是一场空。   但无论是先反应过来的,原人鱼号的大人物们,还是冷静下来的怀亚特等人,面上都不曾流露出失望。   而只静静地看着罗伊,知道她会这么说,就必有后文。   且对于一个已逝之人,与曾已心死的人们而言,任何的消息与可能,都是好的,哪怕只是多一分念想。   感受着那些视线中的希冀、热烈,饶是罗伊都有些压力,深吸口气后,才开始述说:“就在不久前,也就是驶入风暴角,讨伐完那条蠢蛇后的几日……”   “我通过某种途径,见到了恩佐。”   看着虽渐生惘然,却仍认真倾听,不愿漏过一个字的人们,船长自也知道,这种说法实在是太过模糊。   就算海盗们心知,她与恩佐皆非常人,拥有超然魔力,但对这种毫无铺垫的相见说法,还是难以信服。   在他们想来,若那片夜色仍在世间,还见了罗伊船长,那为何不干脆直接现身,加入到这场远征中来。   而要是他已不在,相见就更说不通。   你怎么可能见到位逝者呢,除非……他成了真的鬼魂。   将海盗们变换的目光尽收眼底,少女自知他们此刻心乱如麻,若不拿出些证据,是不可能让他们信的。   要解释更是麻烦,毕竟连她都不知,那究竟是何情境。   是梦中重逢,还是执念留语?   不到终点谁又能清楚。   而既然猜测无益,不妨直接摆出证明。   想着,罗伊伸手入怀,从暗袋中取出那枚水晶骷髅,同时用它敲了敲桌面,将所有人的注意吸引回来。   “我知道你们一头雾水,但事实上,哪怕到了今天,我也同样想不通,甚至在那次相见时,我就问过恩佐,他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而得到的答案……”   “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不知道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稍微停了停,待船员们消化完,这似圣教故事般的说法后,罗伊并没卖关子,直接向他们展示了吊坠。   同时不忘描绘,与恩佐分别前夕的情境。   “你们就当是场梦吧,在分别前,在那场梦的最后时刻,恩佐把它给了我,并告诉了我他唯一知道的事。”   “他说只要走在这条路上,我就会看到他曾眼见的景色,而只要循着夜色,我就能找到他,并抵达终点。”   “而所谓的夜色,就在这儿。”   少女话音渐低,到最后近乎梦呓。   而就在她话语落下的那一霎,注视着那水晶骷髅的人们,分明看到它深邃的眼孔中,亮起了些微荧光。   在场众人,除却初归来的杰拉德外,所有人都参与了,大三角中的那场会议,知道少女已用掉了机会。   因而当初负责使用吊坠,寻那两条扭曲之路的是凯因。   那么骷髅眼孔中生出的荧光,自然不是它天生所带,要为罗伊指路,而就该是她的手笔,是为了……   似担心自己眼花了般,除去里奇在内的少数人外,场间海盗们纷纷揉了揉眼眶,后更专注地看向吊坠。   后或震撼无言,或红了眼眶。   因为他们看到了,在那背景画板般的荧光映衬下,一缕夜色正轻柔地飘动着,渐渐探出眼孔无风摇曳。   而在短暂不稳后,它虽仍在轻摆,却稳稳指向了一方。   不知多久,众人回神,罗伊收起了吊坠。   “是的,正如诸位所想。”   看着众人若有所思的神色,少女平静说:“在遇上那些东方人前,我们行驶的方向,就是因那夜色而定。”   “而如果说,我曾不确定它所指方位,与恩佐口中的终点,究竟是指那艘死人船,还是魔鬼所在的孤岛。”   “那么现在,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罗伊没再说下去,但此间众人都已了然。   夜色所向,自就是无名岛,而若恩佐说的是真的……   那么他也在那儿。   尽管船长已说过,不知恩佐的生死,但在怀亚特等人眼中,他自然还活着,因为他们虽然旁观了,夜与火交织的凄美一幕,却并不知晓那枚夜戒已碎。   而若黑戒仍在夜色犹存,那能号令它们的人自也还在。   只是仍有太多的谜团。   比如他就算能自巨蛇口中逃生,但又如何避得过火海?   何况,就算他成功逃离,自己飘荡海上又怎可能生还?   疑问不住冒出,令怀亚特等人本激荡的心情渐冷、回落,因为无论从哪面看,这都是全无道理的事情。   难道船长他……真的变成了鬼魂?   而就在气氛逐渐冷却,罗伊都微垂眼帘,打算暂且揭过话题,说临近终点再看时,一道声音突兀响起。   就在她的身侧。   “我或许知道,那孩子可能的境况,但需要更多的证明。”   望着突然开口的父亲,少女一怔后,眼眸中渐生光彩,心想是啊,自己不了解的情况他说不定就知道。   毕竟,他可是杰拉德船长啊。   是海盗眼中无所不能的传奇,极可能知晓更旧的辛密。   “你需要什么证明?”   于是不需多想,罗伊当即问他。   “关于那孩子的事,他只同我说了个大概,我要知道所有细节,从你们离开极北,感受到有人窥视说起。”   杰拉德望向凯因,沉声说:“到你们离开了大三角为止。”   闻言,罗伊目光微闪,知道以父亲对前任大船长的了解,该已从副手的部分告知中,就觉察出了那位与魔鬼的协定……或说赌局,且比她看得更深些。   难道……这真是一个隐局?可根本寻不出可行的逻辑。   因为任何阴谋设计,都不可能骗过魔鬼。   何况那一夜,恩佐确没道理活下来,那又谈何布置呢?   忆起自天国坠落时,那些托着自己,最后彻底消逝的温柔夜色,想着入梦前,恩佐道别般的安慰耳语,罗伊默然想着,愈发觉得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甚至怀抱着的,那道夜幕仍存的希冀,也悄然淡去了。   但片刻之后,少女还是对凯因点了点头,听不出情绪地说:“你来说吧,告诉他,顺便也告诉大家……”   “所有的事,一切来龙去脉。” 第706章 辛密   让凯因讲,除了是罗伊,不想在详细复述的过程中,再沉入一次那段悲伤回忆外,也是因为他最适合。   以观事的角度看,甚至比她都适合。   因为无论在大梦中,还是岔路里,他都可说是陪她共历,而夜与火交织那幕,他们同是自船员处得知。   此外,在罗伊看来,相较她自天国归来,寻到巨舰击退诡灵一役,副手后来的经历,显然要重要得多。   特别是从给出,她父亲所要,同那隐局相关的证明这面说,因为无论是与魇王号交战,还是突兀现身,紧接着又“无由”败退的死人船,都与那人有关。   那位……前任大船长大人。   而虽说,杰拉德要听的,只是他们这场精彩旅途中的片段,可若要尽可能详细,面面俱到仍要讲很久。   于是会议室重归宁静,唯有凯因平静的讲述徐徐回荡。   所有人都沉浸在了故事中。   哪怕是曾听过副手,讲过遍历程的罗伊,都从那些多出的细节,更详尽的画面中,隐约捕捉到了新的线索,其余人就更不用说,无不惊叹于雾后真相。   心想原来在死寂大三角中,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曾发生了如此多大事,潜着不知多少大人物的心思。   知悉内情,该是世上最了解群岛那位,与无名岛上魔鬼的杰拉德,听出的自然更多,眼中渐生出了然。   而在副手的讲述,推进到某些时刻时,身处现场,感受更深的人们,就会趁着他特意留出的间隙补充。   一句句话语,似散成了无数颜料。   令得凯因所述的,那故事中的一幕幕,愈发临近真实。   终于,话音落幕。   随着魇王号、巨舰先后离开大三角,那死地也在海德拉引起的灾难前,彻底成为历史,故事至此述尽。   所有人的目光,自也从凯因的身上,移到了杰拉德处。   感受着那些视线中的紧张、希冀,甚至连罗伊都是如此,男人没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会儿后轻轻叹息。   海盗们的心情,自也冷了下去。   “那孩子……确是不在了。”   片刻斟酌后,杰拉德略有些感慨地说。   只是不等死寂、悲伤,重又成为会议室中的主调,男人紧接着又说:“如果照世间对生死的定义看的话。”   闻言,本已心灰意冷的人们,黯淡的眸子重又明亮,只是相较最后一抹希冀,其中所蕴更多却是惘然。   没人能理解,什么叫按世间的定义看,心想死亡不就是死亡,难不成你还能,死死抓住崖边不坠地狱?   从而游离在生死之外?   这自是无法了解之事,只是想着超脱死亡这种概念,不少人都忆起了,不久前才真正消亡的骸骨巨舰。   某种程度上说,那死人船上的“人”们,就是那种状态。   只是若恩佐也是那般,这就从惊喜,直直坠为了惊吓。   因为那还不如永眠。   不说权力人物们,面对这说法,罗伊同样一头雾水,看着等众人回神的父亲,问了句到底是什么意思。   整个房间中,就只里奇与薇薇安,现出若有所思之色。   或许是因为,他们同样历经死亡,后被女士带了回来。   “其实很简单,就是‘恩佐’这号人,无论是身体、记忆或别的什么,都在那暴雨夜里,彻底离开了现世。”   “尽成过去,而寻不到任何痕迹。”   “从这面看,他自是死了。”   环顾着认真倾听,而没流露失望的人们,杰拉德微微一笑,知道他们明白必有后文,也不卖关子,直截说:“但形体与意识不再,却不代表他灵魂已逝。”   听着,罗伊、里奇等人没甚反应,海盗们却面面相觑。   自是对“灵魂”二字,有些难以接受。   毕竟灵魂真实存在,可与圣教信徒们信奉的教义是两个概念,这等同于是在说,地狱与天国都是真的。   尽管跟着罗伊,或随着那道夜幕,眼见过许多成真的传说,一如活了千年的艾萨克大副,神话中的九头巨蛇,可海盗们仍不会相信,乐土与炼狱真存。   因为这已不是违背自然,而是彻底颠覆了所有的认知。   包括自己的存在与灭亡。   “当然了,灵魂只是种说法,该算是临‘死’前的另种存在形式,照理会同身躯、意识消亡的时一并散去。”   “而所谓的天国地狱,自是不存在的。”   看着海盗们古怪、不真实的脸色,杰拉德猜得到他们此时的心情,简单解释了句,旋即话锋突兀一转。   “怀亚特,我要没记错,你说恩佐是被海德拉吞了下去?”   见众人望向自己,怀亚特迟疑会儿后,仍用力地点点头:“虽没亲眼看到那幕,但我确定在其后爆炸的那刻,那孽种的一个头,就在船长原先站的位置。”   “而且,还有件事也很奇怪。”   回忆着那段历程,似想起什么,这位鬼镰号前任大副,忽地激动起来,看向首位少女说:“罗伊船长该也记得,我们回到那后,没寻到船长的遗躯……”   “也找不到哪怕一片,鬼镰号的碎片。”   见父亲投来询问的目光,罗伊微微颔首,说确是这样。   尽管死寂大三角终年处于风暴,海上海下水流都很湍急,后又因那诡灵断首求生,掀起了好一阵海啸。   可少女确信,那处确实没有留下,哪怕分毫战斗痕迹。   更诡异的是,就连本在巨舰近处,才被巨蛇撞断沉没的人鱼号,在那一役结束后,也没留下一片残木。   那么这就不是意外了,但仍难解释。   毕竟,海德拉可能吞下了亡者,却没道理吃掉沉船吧?   “关键就在这处。”   按了按手,示意众人暂且冷静,杰拉德沉声说,并在片刻后,抛出了个连罗伊都闻所未闻的古老辛密。   “因为海德拉体内的无垠深渊,就是通往冥界的路之一。”   “而另外的那条,则是腐落之渊。”   这自然是很惊人的秘密。   只是一来众人有了心理准备,二来今日所受震撼实在太多,已近乎麻木,因而并没有像先前那般失态。   至于取代了传说中,腐落之渊终点的所谓冥界,人们自也知道,那是和杰拉德口中的灵魂相同的说法。   该是同世界尽头,与凯因讲过的海下渊谷近似的异地?   当然,对踏足过天国,坠入过混沌的罗伊而言,这辛密并不多惊人,她反倒能从为得到奥兰女神号指挥权,进入的那位人类领袖的回忆中得到些印证。   因为当时,自诡灵口中吐出的气流,确与腐落之渊如出一辙,而那朽气的存在就是为侵蚀身体与时光。   想起先祖与那怪物的关系,少女暗自低念原来是这样。   与此同时,真相也随杰拉德的话音来了。   “说直白些,被海德拉吞没的人,受它影响沉入深渊的船,都会偏离原先‘航道’,在形体彻底消亡后……”   “永坠冥界。” 第707章 不可能的局,最疯的疯子   “冥界……是先祖的世界吗?”   想着大三角中,通向岔路的幽灵桥,想着拱卫无名岛外,身为魔鬼最后防线的幽灵舰队,罗伊轻声问。   无论是从海德拉那面,还是这些世外物愿为他所用看,这都是唯一的答案,少女虽是在问却更像陈述。   听到这话的海盗们,虽不知全情,心间却仍不由一沉。   自然是以为所谓的冥界中,满是溺亡船长号般的东西,毕竟,死后灵魂的世界与亡灵船听着就有联系。   猜测不对,结论却无甚区别。   死人船也好,幽灵舰队也罢,说到底都是魔鬼的爪牙。   “从结果论,可以这么说。”   听着少女的低问,杰拉德微微颔首:“在过去还未同那魔鬼翻脸时,他曾与我说过,他窃夺的部分神性中,存有感知未消灵魂,并将它们带回来的方法。”   “也就是所谓的……起死回生。”   说完最末的四个字,男人转过眼,看着坐于旁侧的里奇、薇薇安,微笑说:“这方面你们该了解得更多。”   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本与兰斯等,曾亲眼见过永眠的里奇,在他归来时,就已受过震撼的人们,听闻此言自没有太大反应。   鬼镰号的代表者们,则眼露异色,暗想传闻竟是真的。   血眼屠夫居然真是死而复生。   而见杰拉德看来,血眸少年点头承认,旋即却微蹙起眉:“我确是女士带回来的,可尽管当时意识模糊,感觉不出太多,我却能确认那处绝非什么冥界。”   “因为那儿没有什么幽灵、沉船,只能看到纯粹的黑暗。”   “只有黑暗。”   听完,杰拉德赞许地说:“所以我想啊,那就该是真正的死亡,没有了感觉,没有了意义,什么都没有。”   “当它降临时,生机会全然散尽,而灵魂也会一道消逝。”   “只是在那之前,神明就看中了你。”   这是对少年的解释,也是向众人阐述那个方法的真意。   语落,杰拉德收回视线,环顾了正努力理解的海盗们一眼,目光最后又落回了,有所了悟的罗伊身上。   “是的,这就是我所知道的,隐在所谓复生之后的真相。”   “但这已需深入规则,是神明们才拥有的无上权能,爱德华就算篡取了神力,踏出那步前也做不到这般。”   “他‘看’到灵魂,却带不回真实的他们,只能得到一个个,空有‘躯壳’的幽灵,打造出一支傀儡般的舰队。”   已接近真相的少女,同样看向他,与那对满是温柔的眼眸对视了眼,后不自然地移开,顺着他的话说:“那么,这就是魔鬼在诅咒海中建立起的旧王朝。”   “因为做不到更多,他干脆就驱使,或说喂了那蛇那么多的人,沉了那么多的船,为的就是将冥界……”   “当作另类的军需库?”   这般手段虽惨绝人寰,可放在那人身上却又很是合理。   因为那魔鬼早已算不得人。   少女的推论让场间众人有些发冷,求证般望向杰拉德。   而更让他们遍体生寒的是,男人点头认同了她的看法,说:“不错,我初入这海时,望见的就只有幽蓝。”   不是诅咒海的颜色,而是那些船与人。   满眼都是,无处不在。   至于现今为何看不到了……自也是他一手打出的清明。   场间没有愚人,很快都想清了这点,对他的崇敬更盛。   该说不愧为杰拉德船长。   “只是那些幽灵与沉船,我虽没找到彻底了结它们的方法,但也不必太过担心,因为冥界距现世很‘远’。”   “‘远’到要卷土重来,不说百年,数十年时光总是要的。”   “所以说,现今孤岛外的舰队,就是爱德华最后一张牌。”   至此,杰拉德没再开口,因为所有辛密、真相,都已呈在天光下,所需的只是总结,与接下来的计划。   而这些环节,自是要交还给罗伊的,毕竟她才是船长。   才是那场宿命之战的主角。   为了等众人消化完这些惊人信息,会议室安静了许久。   待时间差不多,首位传来一道清脆掌声。   众人纷纷醒神,望向其上少女。   “好了诸位,那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想着推断出的,恩佐的现状,罗伊后靠在椅背上,微垂眼帘,看不出情绪说:“我们亲爱的恩佐船长,现在应该是……一道没有记忆,浑浑噩噩的游魂?”   “而且从各方面看,他现在的方位,就该在那座孤岛外。”   说着,少女不由想起,先前父亲所说,冥界与现世很“远”一事,顿了顿,同时向他投去个询问的目光。   略一对视,她移开视线,有了答案。   甚至暗金瞳中,都隐现风浪,震撼之情久久无法平定。   难道说,恩佐会提早数十年,出现在魔鬼的近卫舰队中,是因为先祖知道她已临近,没有再多时间了。   所以……等不及那些朽气,将那片夜幕的记忆、情绪乃至灵魂,彻底侵蚀,就将他中途留下作为杀棋。   好对抗她的父亲,或更多,可能在决战时显现的变数。   只是那魔鬼没想到,恩佐留下了抹夜色。   这甚至可能是一个局?   可这又是谁的手笔?是恩佐与群岛那位的瞒天之计?还是说,就连悠游世外的女士,都参与到了其中?   不,谁都做不到。   罗伊心念电转,在极短的片刻,就得出了唯一的结论。   别说是世中人,哪怕天算如女士,也绝无可能构造出这么一个杀局,因为其中有太多太多不可控因素。   甚至说,每一步都可能面临失败,还是成算渺茫那种。   谁都无法保证任何事。   所以啊,这件事根本与谋略无关,连最拙劣的诡计都算不上,一定要说,倒是处处写满随机应变四字。   是场疯到不能再疯,压上一切且绝对无法回头的豪赌!   是啊,连神明都算不到那魔鬼,那还有什么能骗过他?   唯有死亡,真正的,最彻底的死亡。   真不愧是你啊,恩佐,你这个……   世间最疯的疯子。   虽然有了答案,可一来全无法确定,二来要算计先祖,这种事哪怕说都不能说,所以罗伊看向海盗们时,又换了番话:“虽不知原因,但他应该就在那。”   “一面为我们指路,一面也等我们,去给他最后的解脱。”   “是的,就是这样。” 第708章 争世战   既然不到终点无法确定,那恩佐的事自只能到此为止。   紧接着的,才是这场会议的重头戏。   当然就是如何攻入魔鬼岛。   在罗伊宣布,揭过那片夜幕的事后,她没立刻说下去,而是引领着众人视线,将目光率先投向了父亲。   因为在会议室中,甚至放眼数百年间的新世与旧代,同那些幽灵船,以及魔鬼本人交过手的就只有他。   想来必有收获。   面对此景,杰拉德并不意外,只是神色不再像先前般温和,而冷肃了许多,且上来就给他们泼了冷水。   “虽说那些沉船上的幽灵,失了记忆,躯体也不稳定,但作战、搏杀的技巧,仍旧深刻在它们的本能中。”   “且身为无知无觉的傀儡,它们根本不会在意消亡与否。”   “再加之那些受冥界影响,尽管不会自愈,可只要主体在,就能行驶运转的诡船,这支舰队并不好对付。”   说到这,男人眼中微生情绪,沉默了会儿后对罗伊说:“单凭现在的三两条船,怕是应付不了那些东西。”   这话落在海盗们,甚至知悉十数年前,杰拉德与旧世之战,部分内情的凯因等人耳中,都寻不出问题。   虽不知那幽灵舰队的规模,但想来数十艘战舰是不会少的,再加上客场作战,与那些鬼魂中可能匿着,恩佐般的强大人物,怎么想只凭他们也做不到。   巨舰再能打,骷髅与水鬼再能杀,怕也会被数量堆死。   从这看,男人的观点自是正确的。   只有罗伊不这么想,因为相较其他人,她知道得更多。   她不但从群岛那位口中,知悉了父亲在旧海一手造就的伟迹外,更从不久前的风雪战中,不住冒出、映入眼帘的画面里,看到了无名岛上的那场对决。   知道他就是凭一己,一船之力,生生打褪了满海幽蓝。   而现今,先祖的旧王朝已近覆灭,他们拥有的能量,也必比当初的远征孤舰更强,怎可能反做不到了?   所以男人先前的判断,自是有意说重了。   “这没道理,因为你……”   微蹙着眉想了想后,罗伊猜到了他这么做的用意,但还是想戳破,只是说到一半,想到了物是人非的方舟号,顿了下后改口:“和你的船员们就做到过。”   这话隐意并不复杂,场间人自都听懂了。   看着少女眸中的坚持意味,想着那些逝去的故人心腹,杰拉德沉默了很久,才低语般说:“但那次太惨。”   “惨到我都不想忆起。”   男人的轻念入耳,场间众人才骤然想起,那件一直被他们忽略的事,那就是既是战争,就一定会死人。   不停地死人,死很多的人,而那,并不是一瞬发生的。   那些人的死,不是杰拉德败于魔鬼之手,所导致的必然结果,而是在远征途中,时刻显现的惨烈景象。   而那就极可能影响此行结局。   “在前往那座孤岛的路上,我的船就在不停地减员,而到最后,终于临近终点时,船上就只余我一人了。”   杰拉德不愿想,自不会详述,只用一段话就说尽了那苦旅,可众人却仿佛真切觉到了,迎面来的寒风。   看到了一片凋敝、寂清的甲板上,男人孤身而立,独面潮水般涌来的幽灵与诡船,撞向无名岛的一幕。   那是何其孤独的景致,之前的旅途又该是怎样的悲壮。   要知道,在那属于方舟号的时代,立于杰拉德船长身侧的,无不是一等一的人物,光辉之盛抵近传奇。   而那般了不起的人们,却都消逝在了与旧代的战争中。   燃尽生命才铺出了那条路,那条通向海盗之王的狭路。   很显然,他不愿女儿重蹈覆辙。   短暂沉寂后,杰拉德的声音复又响起:“那时我竭尽全力,才极勉强地登上孤岛,有机会同那人打一场。”   “但你们要知道,在我突围的过程中,那魔鬼从始至终,没有对我出过手,想来是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   “因为那不过是场刺杀,来的,也只是穷途末路的困兽。”   望着那自脱困后,就怎也看不够的脸颊,男人对罗伊沉声说:“但你该明白,那样的事不会在今次重演。”   “因为那人很清楚,我们的威胁有多大,不会再留手,而他一旦动念,那孤岛就会成为真正的风暴之眼。”   “只靠我们这些人与船,就算能冲过去也必然死伤惨重。”   男人话止于此,没点明最重要的一点。   那就是要以少胜多,要抵抗魔鬼伟力,就算有他在,罗伊也必然得参战,而那就会劳神疲乏甚至负伤。   那样,她还怎么和魔鬼打?那场风雪战早已说明一切。   而换言之,杰拉德也是想让她,将现世的助力带进来。   船长自然是知道父亲意思的。   只是听着这番话,她的情绪稍有波动,忍不住低问:“既然如此,你当初踏上旅途时,为何不多带些人?”   “那不也更有希望?”   那是属于他的时代,那时的群岛,自然也是他的群岛。   以他的名望,登高一呼,海盗们,至少他的拥护者们必会跟随他远征,那样一来就不会打的那般辛苦。   只是……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听完,杰拉德一时无言。   许久,他轻叹口气,苦涩地笑笑:“如果你要听理由,那就是在我看来,当时那一战是我们一脉自己的事,是我在同爱德华争你,所以不愿牵扯更多人。”   “但这次不同,既然已经撕破了旧约,那这就是争世战。”   “是我们的世界,同爱德华一人的战争,当然要借外力。”   若是数百年前,那举世之战的延续,除了群岛之外,奥兰、联邦,所有与爱德华有牵扯之人都逃不过。   这话同样有理。   只是知悉魔鬼心意的男人,心底明白,这仍近乎借口,但因为女儿的原因,他却不会再真正道明一切。   为了她,背负再多都值得。   或许正因此,在解释完后,杰拉德补了番喟叹般的话。   “说白了,我还是不忍心利用,那些无条件信任我的人,只是现在看来……或许这就是我输给他的理由。”   说到底,谁又能无情似魔鬼呢? 第709章 破局法   “是啊,那家伙是够无耻的。”   片刻安静后,罗伊打破沉寂,微笑说:“而且你说得不错,要赢爱德华船长那般人,确实不能单打独斗。”   数百年前,那人还只是魔鬼时,就已可怕到举世皆伐。   而面对着神明的设计,故人的背离,当世最伟大的人们、最强盛的势力的联手,他依旧没有就此死去。   只是被重重封印,甚至逼得那些人,与之订下了旧约。   足可见他的强大。   而现如今,封印虽犹未散尽,可那人却已借着惊天阴谋,彻底夺去女士神力,借此恢复甚至更胜往昔。   已然成了现世神明。   若对上这般人物,还不将筹码尽数压上,与送死无异。   “不过好在呢,我们也算有所准备,虽然只是一步先棋。”   知道父亲的提议,该只是落在群岛,落在支持他们的人身上,船长笑得更灿烂了,对副手送去个眼神。   凯因读懂了其中含义,微微颔首,后对求解般望来的杰拉德,简要讲述了下,他们离开群岛前的安排。   自就是对诅咒海这块大蛋糕的划分事宜,与那些信件。   只是当时的他们定下这些时,想的是了结此间旧事后,为三方寻个可能的出路,没想到现今却用上了。   讲述完,凯因不忘微笑补充:“如果要对付一支舰队,那么最简单、直接的解法,就是用另支舰队去碰。”   “别的我虽不敢保证,但要论舰队,世间自是奥兰最强。”   这是毫无争议的事实。   因为若不论魔鬼爱德华,与那些不可复现的超然伟力,放眼旧代现世,古今两代帝国舰队都难觅敌手。   哪怕是对上联邦,都鲜少会有败绩。   听着青年平静叙述间的自信,杰拉德眼前似又浮现出,当初与自己遥隔大海,争世一战的前任帝国雄狮的面容,怀念地笑笑,问:“但孩子你确信……”   “帝国会愿意出兵帮我们?”   “要知道,那些王公贵族,过去、现在可都是视我们为死敌,且相信哪怕过再久,这种隔阂也不会消除。”   “更何况,你们所绘的雄图愿景,仍不过只是镜中之影。”   后仰靠在椅背上,男人似笑非笑,饶有兴致问:“就凭这些摸不到的承诺,别说是精于算计的贵族了,怕是连视名望极重的皇帝,和奥斯顿都不会同意。”   在凯因先前的讲述,与曾陪同这位时,对少女经历、所发生大事的简要概括中,都不曾提到帝国现状。   因而理所当然,杰拉德眼中的奥兰,仍是那争世不成,朽意沉沉的模样,自不可能为此就同群岛联手。   至于对政事一窍不通,甚至极少能认清帝国大人物的海盗们而言,自也只沉默听着,更因此微生忧虑。   心想是啊,那蛋糕再甜美,也没道理让奥兰做到此步。   只有因此对视了眼的罗伊二人,与曾参与了那愿景规划的里奇、薇薇安,知道帝国早就不是过往模样。   “抱歉,该是我没说清,您应该不知奥兰已换了位皇帝,且包括老元帅在内,军中许多的老一辈都退了。”   听着这话,海盗们愈发惘然,就连杰拉德面上的笑意都一凝,重又坐直,似也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事实。   虽然从这位……女婿的口中,男人已知悉群岛那位放了手,可这是因为罗伊苏醒归来,合了他的心意,与那些潜于海下的布置,那奥兰又是怎么回事?   像这种庞大的皇权体系,绝不会因意气或心念就剧变。   见男人微蹙起眉,凯因平静说:“继位的是一位小皇帝,军中上任的也多是青年人,您可以看作是……”   “有场新风吹过了奥兰,理所当然,那些朽气自也散了。”   “很多过往不可能的事,现今却不一定。”   像很确定某些事般,轻敲了下桌面,青年随后笃定地说:“且就如您所言,我们给出的承诺只是镜中影,没有任何切实的保证,但有时这也并非是坏事。”   “因为帝国从不喜欢无法掌控,只能跟随别人的感觉,至少这点上,无论皇位上是老人还是少年都一样。”   “换言之,这块大蛋糕当然很美,吃进嘴会更美,但相较等着被喂,那位小皇帝会更喜欢做分蛋糕的人。”   “所以若有入局,占得先机、话语权的机会他定会抓住。”   “而且像这种能够青史留名的决策……”   凯因沉着,极具说服力的演讲仍在继续,海盗们虽觉大副厉害,却更多听得昏昏沉沉,头都有些大了。   杰拉德仍静静听着,心中疑虑渐消,看着青年的目光中,不由多了些欣赏,觉得他确有他父亲的风范。   里奇则打了个哈欠,干脆同身侧的薇薇安说起题外话。   罗伊肩头的寒鸦开始打瞌睡,她则一直微笑着看着青年,知道场间众人,就属他在这方面的能力最强。   只是成了海盗后,很少有机会发挥,就像她也寻不出支完整的,足够庞大的舰队,给他驱使作战一样。   但看情况……这次似乎有戏。   “当然,如果有机会当面劝他,我相信成算会更大一些。”   说完讨伐爱德华船长的“正义性”,在史书中留重彩的作用,并分析了小皇帝可能的心意与帝国局势后,凯因最后用这句结语,完美地结束了这番讲说。   不过没有掌声,海盗们都兀自发怔。   “那么……”   而就在杰拉德点点头,认同了这番话,并打算赞许几句时,一道不合时宜的话音,响起在了长桌后侧。   于是认真听完副手推断的罗伊等人,与如梦初醒的海盗们,纷纷移过视线,望向了那正举着手的青年。   说话的是船医,更重要的是,他是安德森家下任家主。   眼见众人望来,从来只是在这种会议中当个观客,没有发言习惯的安德森放下手,面色稍有些不自然。   只是在缓解尴尬般,轻咳了声后,他还是说明了心意。   语气、面色更前所未有的认真。   “既然大副您打算负责劝帝国皇帝,那么联邦那面……”   “自该是由本少爷来。” 第710章 不知开否的门,难断明的心念   这事我来,这话听着大义凛然,像是要赶赴刀山火海,但另一面,也很像见到好处迫不及待想占美差。   照安德森大少爷的性子,与他船医外的,另几重身份看,他说这话时的立场、心意,自是更偏向后者。   是的,他之所以破天荒地发言,还是在这种史无前例的大事上,就是因为,他看到了无可拒绝的回报。   与错失时机后,家族乃至联邦,可能迎来的落后局面。   回报与好处,自都是指那块大蛋糕。   这种时候,他当然得站出来,为了安德森世家与联邦,就像先前,凯因平静演讲时,立场同是在奥兰。   至此,这场会议不再局限群岛,真正延及了整个现世。   而这,或许就是纳伦总督与罗威尔先生,同意自己孩子随罗伊出海,并不吝给予他们,明里暗里帮助的部分缘由,至少,也算为今日一幕埋下了暗笔。   只是没想,这笔最终会落在,千年前的海盗之王身上。   因共历风雨、生死的关系,因那些老人在许多年前,就已有的考虑与安排,船医的表态自没遇到反对。   毕竟在所有人的眼中,联邦能参与进来是绝对的好事。   要伐爱德华船长,同行者当然越多越好。   最好举世皆动。   短暂考虑后,罗伊对船医点点头,示意就照他说的办。   虽说罗威尔先生,是前任大船长的故友,更可能是所谓旧约的现世决议者之一,理应会支持共伐魔鬼。   但要说服他,并说服雪莱家族、联邦议会同意,派出战舰、军队助战,同样不是通几封信就能行的事。   让这位大少爷去,从诚意、成算上看,都是最好选择。   凯因先前表示,有机会愿亲自去劝说,也是同个道理。   在简单地讨论、决议后,让人回去求援,带着群岛,甚至有可能的话,三方舰队回来的提议很快通过。   而因为时间紧急,众人一致认为,除却最重要的来援外,所有的利益划分,细节问题都可以拖上一拖。   最好到战后再详细地谈,再不济,来场海上会议也成。   当然,前提是三方,确切说权力顶端的人们都能同意。   那么照常理,会议该就此结束。   但罗伊并没宣布散会,海盗们安静坐着,知道万事犹未落幕,因为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大前提仍没个底。   那就是……实在太远了。   自他们现今的位置,别说是送人回去,就算是让寒鸦送信,一来一回都不知要多久,若真要折返后再回来,怕又得逾一年时光,而这还不是最大难题。   最令众人感到棘手的是,如若联邦与帝国真愿出兵,那么三方势力舰队共行,如此远路得备多少补给?   就算各方给得出,甚至在入诅咒海前,提前做好航线规划,沿路补充,那战备时间也得极大拖慢远征。   而若让他们不备返程食水,单靠丰饶角怕也难以解决。   海盗们还好说,但军人,特别是帝国的精锐们,怕是很难接受,排着长队,从那神物中获取食物一事。   如此看来,这个决议处处都是难题,近乎不可能实现。   只是想清这些后,海盗们眼中,却并没有太多的失望,反而带着希冀,甚至理所当然地望向了杰拉德。   不知觉间,这位归来的传说,已然成了众人的主心骨,或者说,早在数十年前,他就已是群岛的中心。   当然,同样也是因为,会议开始至今他所展露的能力。   就连船长都看不清,难明了的问题,他却在听完大三角前后事,略作思索后,很快就揭露了雾后真相。   那么这次想来也一样?因为最先提出求援的也正是他。   感受着集中过来的热切目光,看着罗伊探问间带着信任的眼神,男人微笑着点了头:“我也许是能解决。”   闻言,海盗们自对此赞叹无言,罗伊本因毫无把握,而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轻声地问他是什么办法。   “不知道大船长有没告诉过你,我在二十年前出行的前夕,曾同他有过一场会面,为的就是进入诅咒海。”   虽已知晓,群岛局势的变换,但杰拉德还是习惯称呼那位为大船长,不知是不明其名,还是以表尊敬。   而听着父亲稍有怀念的话音,船长不由忆起自己脱困后,初临普罗维登斯时,同那位老人的重要会面。   在那场决定了群岛未来,甚至可能令世局都惊起涟漪的对谈中,那位告诉了她所有旧事与深藏的隐秘。   其中自包括,同她父亲的那次对峙。   在那场同样重要的对谈的终末,二人定下了许多事,其中最关键的,自然就是杰拉德船长的那个请求。   请那位守律者开一道门,一道自现世通向诅咒海的门。   “难道说……那道门现今仍在?”   一念至此,罗伊微感惊异地问,心想就算那位手段通天,足以撕开壁障一角,可那裂隙也不可能久存。   毕竟,维持那扇“门”,比设下屏障后不再管要更艰难,伟大如那位也必要付出代价,没道理一直撑着。   除非……他早就眼见了这日,哪怕只是模糊近似之景。   并为此静等、守候了二十年。   看着罗伊眼中盛起的惊讶,与逐渐取代意外之色的复杂光彩,杰拉德知道她已有推断,沉默了会儿后,还是给她泼了盆冷水:“实际上,我也不很确定。”   “毕竟,虽然同大船长待得久些,但他的心思从不好猜。”   “往往只有到最末,你才能眼见真相。”   听着,罗伊明白了他的意思,心绪渐定,转而看向微惘的海盗们,简单解释了番那场谈话与那道“门”。   待得众人知悉、理解,她才定下接下来的计划:“既然这是唯一的解决法,我们就先动身去看看那‘门’。”   “确定完它是否还开着之后,再来具体安排求援的细节。”   “那么……”   说完,罗伊转眼望向身侧男人,不习惯般顿了顿后,问:“老爹,那条通路的具体方位,你该还没忘吧?”   得到的自是肯定答案,他还微笑补充句正好离这不远。   有些不适应那种柔和、坚定得,愿为她付出一切,最深处却隐现微怯的视线,罗伊目光微闪移开了眼。   后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向众人宣布。   “那么,就先散会吧。” 第711章 你是不同的   会议结束,房中渐归清净。   海盗们相继离去,里奇二人虽清楚,若要递信送人,必有魇王号的一份,但既然事宜暂缓也就先回了。   到最后,空旷的会议室中,除去罗伊、凯因与杰拉德外,就只余下了主舵手,等着确定后几日的航线。   尽管说驾船这种事,就算是少女自己也比不上船灵,但人家终究不是仆从,不到关键时还是别叨扰了。   不久,得了嘱咐的本,就自舰楼带回了那份神异海图。   因为杰拉德所言的“门”,并未处于,像过去死寂大三角外部般,时刻变换的空间,也不像迷雾中的无名岛,没有准确方位,因而很快被标出大致坐标。   从海图上显现的,淡雾散尽的景致看,那是一片岛链。   岛链间一片荒芜,连植被都不存,更别说生息与人烟了,只能看到灰白的沙滩与矮山,远看像极了放大许多倍的乱礁,最奇特的是,在岛群中心……   有道南北方向,极规律的下陷,就像有人画上了一笔。   在这道笔墨覆盖的区域,海还是海,但那些沙土与矮丘,则齐齐消失了,后侧岛岸的边缘光滑如刀面。   有些像失了瀑布的崖壁。   那就是连通现世、旧海的门扉所在。   当初方舟号就是自中驶出,撞上了守候着的满海幽蓝。   终点已现,航线自也定下,亚历士与本携着海图先行离开,去安排起航的事,罗伊则好奇地多问了番。   “那道门到底是什么模样?”   “老爹你们总不可能,是凭空冒出,或从山壁里穿出来的吧?而且我总觉得……那些光滑切面有些眼熟。”   对少女感兴趣的事,杰拉德自毫无保留。   于是罗伊才知道,眼熟并非是错觉,因为那些面……   就是她曾见过的,那静流无声高不见顶的大瀑布所留,既如此,那道门自也就位于曾经的大三角深处。   至此,虽没更多说明,但对父亲的历程,少女却已推出了许多,过往的那些谜题,自然也就不问而解。   在结束了,同大船长的那场对峙,约定下各项事宜后,男人就驾驶着方舟号,来到了大三角的最深处。   而在寻到、穿过群岛那位,为他撕开的裂隙通路前,他先确认下了,旧时女士与伟大者们所留的,那条通向埃癸斯的路,已被爱德华船长扭曲、分裂。   成了隐在雾天下,风暴间的难觅岔路。   而当时,该已同魔鬼翻脸,且未持有,或早已用去那枚水晶骷髅机会的杰拉德,自知几无可能寻到那条路,于是才会登临墓岛,在石碑上写下了指引。   为可能到来的后来人解惑。   一如恩佐,或是自己败亡后,不得不追寻命运的罗伊。   只不知该说巧,还是不巧,同样循着男人脚步,欲探明他下落与二十年前旧事的二人,就在那处相遇。   并毫不犹豫,一头扎入了葬神之局,拉开了此行帷幕。   哪怕已是近两年前的事了,可罗伊忆起后仍不免感慨,同时微惘地想,那步疯到无可理喻的先子……   难不成自那刻起,就已注定落下?   少女不知道答案,也没人能告诉她,因为答案在终点。   在那之前,她得先确定时隔十数年,那道门扉是否还在,而这,也是所有猜想、推断成真的最大前提。   也是看清群岛那位真正心意的机会。   是日,在定下航线后,巨舰、魇王号与由怀亚特为首的,鬼镰号的幸存者们,接手的方舟号踏上行程。   朝着那片荒芜岛链而去。   尽管男人说过,那处距此不远,可放在大海上,仍是段十数日的旅途,而那目的地已无比地靠近北面。   只是虽一直在北行,可就算是船上眼力最好的哨兵,眺望北方时,都见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朦胧淡雾。   所见不是清明天空,就是与现世无甚不同的明华星海。   很是静美、宁和,却反令人的心情,愈发地凝重紧张。   因为哪怕是能将感知散播极远的船长,都已无法确定,那阵雾退到了何处,是只笼孤岛还是已近全散。   自也无法确定……那封印还能撑多久。   他们所能做的,就只有加快步伐。   快些,再快一些。   不知是因为紧迫的氛围,还是近日的风向实在太好,本预估着,需要十数日的行程,在将将过了十日时,就已然临近终末,只待夜尽天明就该能抵达。   也是在那一夜,或许因不知,该如何同父亲相处,自那场会议后,就极少离开船长室的罗伊上了甲板。   踏着渐弱的星光,经过酣眠巨龙,走向船首那道身影。   而平日里,形影不离的寒鸦、副手,今夜却没有跟着,就连守夜的海盗,见此一幕也自觉地离远了些。   给那对在海盗史书上,都将留下重彩的父女留出空间。   而这,也是前后两代金瞳魔鬼,归来后的第一次独处。   彼此都有些紧张。   来到船首,感受着男人转来,就不再离开的视线,少女像他一般倚靠在船栏上,望着远方说了声真巧。   男人则有些局促地低嗯了声。   他看着并未穿着船长服,头戴三角帽,而只着短衬长裤,寻常海盗般打扮的罗伊,自知这是要说私事。   而他与她的私事,自也就是家事。   简单的招呼后,船首陷入安静,似乎两人都不知如何开口,因为无论说过去,还是缓和关系都很难办。   总有一道阴影,拦在他们之间,怎也不可能绕得过去。   最终,还是男人先开了口,依旧是那般话。   “孩子,我很抱歉,让你和……”   只是这次,罗伊没让他说完,听不出情绪地说:“好了,这些年来,这种道歉我听得太多,实在是腻了。”   淡语入耳,杰拉德自然收了声,眼中光彩黯淡了些许。   虽没看着他,但少女当然能猜出,他现在的复杂心情,只是打断他后,她并未重陷沉默以此让他煎熬。   因为再多怨再多憎,在那片混沌中,听他说出那些深藏心底的话语,看他拔出刺入心脏的黑刀时,也已散了许多,就算她不会原谅他,也不必再如此。   他既然已算用生命还了一次,且想来会永存愧疚,那又何必再刺痛他呢?终归……该给他赎罪的机会。   经过近十天的平复,罗伊已想通许多,这才会来见他。   为的就是说开往事。   “你知道吗,我一路走来,听到最多的并非恶毒的诅咒。”   撩开遮眼的发丝,船长看向父亲,直直看着他的双眼,目光不再躲闪:“而是道歉,一次又一次的道歉。”   “可笑的是,那些道歉的人,无不深深伤害过我,到头来才知道挽回,更可笑的是,那些道歉都是假的。”   “不是虚伪的哄骗,就是甜蜜的陷阱,永远都是这般样。”   “在我看来,你虽不至如此,但道歉的原因却与那些人无甚区别,只是……当一切发生后这还有意义吗?”   说到这,罗伊终归是沉默了会儿,心情乱得就像线团。   男人的目光,自也因这番话,这段沉默,愈发地黯然,只是在那些灰暗色彩,彻底化为痛楚与悔意前,少女收拾好情绪,微垂眼帘,梦呓般低语数句。   而那轻语,就像远方正缓缓涌现,攀上天际驱离星海的天光般,照进男人心间,终是挥散了那些阴霾。   “所以老爹,以后别在说这种话了,实在有些优柔烦扰。”   “你只要知道相较那些人,对我而言……”   “你总是不同的,这就够了。” 第712章 雾落门开   你是不同的,我对你自也会不同。   虽然罗伊没说这句话,但男人又怎会听不出话中隐意?   也是到这刻,他自离开混沌起,就一直隐在心底的忧与怯,才全然散尽,同少女相近的金瞳归于明亮。   是啊,这就够了。   她愿让自己陪着,接受他的好意,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其实吧,我以前一直想找到你,更多不是渴求什么父爱,而只想问清所有,然后替老妈狠狠揍你一顿。”   “至少,也要把你的鼻梁骨打断,让你结结实实破次相。”   不知是仍不适应,那种因血脉亲缘,而不吝爱与付出的目光,船长看了他一眼后,微侧过脸转开话题。   “但既然在那破船里,我们已经打过一架,那这就免了。”   “但你也别高兴太早。”   “等到一切落幕后,我还是要带你回老妈的墓前,亲眼看着你跪下忏悔,什么都可以谈,就这事没商量。”   少女说话间,杰拉德静静地听着,没有展颜更无狡辩,听到她提起已逝的爱人时,眼中不禁流露伤感。   待得她说完,沉默地等他表态时,男人才轻轻应了声。   “嗯。”   情绪不显,却将这二十年与更早的过往,都写了进去。   天光渐盛,海风徐来,醒来、知悉终点已近的海盗们,逐渐走上甲板,但船首二人却再没有多说什么。   短短几句对谈,述尽了情绪与旧事,自然也就说开了。   父女间的事,本就不必太复杂。   只是解了心结,释了过往后,杰拉德并没同少女一般,远望海面整理情绪,哪怕那片岛链已现出轮廓。   他仍注视着罗伊侧颜,眼中隐现迟疑,似想做些什么。   不知多久,听着身后渐热闹的人声,知道少女该回房整装,再不动的话,就会错失这少有且可能不会再有的机会,男人终是鼓足勇气,对她伸出了手。   余光瞥见这幕,猜到他要做什么的船长,目光闪动情绪微异,但到最后,终归还是没有躲开亦或叫停。   于是那只有些粗糙,却很温暖的大手,落在了她的头顶,小心翼翼地轻抚了几下,将发丝揉乱了些许。   生疏地表达完亲近,杰拉德自觉收手,说了声没事了。   罗伊低低应声,一推船栏站直,同他对视眼后回了房。   船长室的大门开合数次,不多时,重回船长打扮的少女,就带着副手与寒鸦,回到了已聚满人的甲板。   而那本在晨雾间,若隐若现的岛链轮廓,也已清晰地呈在了眼前,就连里奇等人,都早早登上了巨舰。   知道是揭晓谜底,安排事宜的时候了。   在罗伊的示意下,以奥兰女神号为首的三艘战舰,缓缓驶入内凹的岛链,距离海图上那一笔愈发地近。   巨舰船首,所有大人物都汇聚于此,翘首望着近百米外,被水雾衬得一片朦胧的山壁,难掩心间紧张。   因为这意味着太多。   一如群岛那位的意志,一如求援之行究竟能不能顺利。   前者还好,就算那位老人真的自始至终,不支持这场远征,可也不会对他们不利,但后者影响就大了。   若门扉未开,借现世之力的计划,自就难如登天,成了虚妄与泡影,他们说不得就得孤身攻向无名岛。   虽然杰拉德船长归来,那片夜幕似乎也仍未彻底消逝,此行未必没有成算,可压力终归还是太大了些。   这到底是场争世之战。   时光如流水般逝去,可眼前之景,却仍与初至时无甚区别,本就极安静的巨舰甲板,也因此愈显沉寂。   就连心间本有些把握、推断的罗伊,看着这一幕,握着船栏的手,也下意识更紧了些,不时望向父亲。   好在,得到的反馈并不太差。   杰拉德船长面色平静如前,目光更不曾从山壁上移开,而眼中的情绪,也自怀念,渐渐转变为了慨意。   怀念的是旧景旧事,与再回不来的那些人。   感慨的……则是洞察力强大如他,也不曾发现的事实。   不过也是,一位近神者的心思,又哪有那么容易看清?   就算是无比了解那位,甚至是同对方对峙过的他……   竟也被瞒了这么久,瞒了二十年。   就在观察完父亲的神色,知道情况并不那么坏的罗伊,收回目光,再度望向前侧时,不由用力眨眨眼。   似想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因为就在她转回视线的那刻,前方本同四周没区别的水雾,仿佛隐约间有了变化,变得愈发深沉朦胧。   伴着海盗们渐起的惊呼、提醒声,前侧晨雾开始扭曲、闪动,到了最后,则像真正的瀑布般淌向海面。   只是并不激烈,很和缓,静谧似镜。   许久,遮眼晨雾终于淌尽。   本隐在其后,不知是由水汽,还是折断的天光所成,微颤镜面般的“门”显现,仿佛是挂在山壁上的画。   在画的另一面,那虚渺似蜃楼的景致,是一道近乎透明的水帘,一眼就知是那大瀑布,更深处则是海。   宁静的,倒映着星空的海。   现世的海。   至此,权力人物们自知门扉已开,不知全情的船员们,在听完水手长讲述,了解其作用后更惊叹不已。   心想世上竟会有能跨越万里,自旧海直抵现世的通路。   简直就像是神迹。   罗伊却知道这就是神迹,因为开辟此路并在先前出手的人,是无可置否的现世神明,只是想着同那位老人的点滴,想着这事后的隐意,心情仍很复杂。   “我说吧,大船长的心思总是这么难猜。”   门扉现世,甚至感知到了,前刻变化间所隐的熟悉气息,杰拉德望向微抿着唇的少女,苦笑着说了句。   就像极少有人能知道,在逾百年间,在明里暗里,那位似乎总是睡不醒的伟大存在,究竟有多少布置。   又在那段时光中,同魔鬼……与神明有过怎样的对谈。   但至少有件事很是清楚。   那就是自始至终,他都坐在那方王座上,安坐在现世的山巅,用漠然,或至爱的目光,照看着这一切。   照看着属于他,也属于所有当代人、后来者们的世界。   他们的世界。 第713章 道别,眼光与起航   门扉洞开,求援的提议自落到了实处。   只是没又开场会,更没繁琐的票决,大体与细节处的安排,无不简洁明了,在少女几句轻语间就落定。   巨舰与船上众人,特别是罗伊父女自得留下把守门扉。   防止现世的舰队到来时,迎面就撞上如潮的幽灵船,还不等开战就损失惨重,才聚起的人心瞬息即散。   虽说照现今的情形,那魔鬼没道理行此冒险之事,可谁又知道,那反复无常的家伙会不会突然发疯呢?   为防万一,罗伊与杰拉德留下坐镇,是最合适的选择。   那么反过来说,此次回归现世的,自就是魇王号与方舟号,至于要送出的信件,就是代表各方的三人。   里奇、凯因与安德森。   照那个简单安排,他们将兵分两路。   由魇王号前往群岛,带去罗伊的意志,与杰拉德船长归来的消息,而载着凯因、安德森的方舟号,则会沿着联邦西岸线,先将船医送达再顺路回帝国。   当然,为了让三方势力都有准备,真正的信自得先送。   联邦不用多说,方舟号首次靠岸后,船医自有办法联系上联邦密探,继而告知安德森、雪莱两大世家。   帝国则会麻烦一些。   因为某些考虑,罗伊并不打算,瞒着副手动用黑鸦会的暗线,既然如此,自就只能从群岛绕上一个弯。   所以此次,寒鸦会与里奇同行,在魇王号抵达前,知会普罗维登斯众人一个大概,再由那面北上送信。   当然,实际在送信这方面,尼德霍格同样很擅长,若是不怕它惊扰常人,甚至能负责一段有限的路途。   但可惜的是,今次它有更重要的任务,不能肆意远游。   大致流程就是这般,而最后结果,就只得看使者们了。   想来在那门扉有动静前,谁也料不到从中到来的,是只有罗伊父女的拥趸,还是整个西方世界的支持。   尽管此行的路途,不会同来时那般漫长、凶险,但简单的告别还是要的,因而在人群散去空旷些的甲板上,船长、副手与船医仍立一处,轻声说着话。   不过,更多自是那对情人在说,安德森在旁啧啧感叹。   而因为此行不像过往,要直面风暴,分别就可能是死离,而相对安全,道别在轻松的氛围间将近落幕。   情话述尽,罗伊上前一步,轻拥下凯因,说了句保重。   稍分开后,她更当着许多视线,大大方方给了他个轻吻,惹得近旁船医与不远处的杰拉德都移开了眼。   缘由、心情自然各异。   “喂,我说,船长你就不打算,给我来个正式些的告别?”   待得二人“缠绵”完了,安德森才移回眼,迎着他们的目光,揶揄般问,促狭的语气下却隐着真切不舍。   “毕竟,你与他用不了多久就能再见,可我就不一定咯。”   听出船医语间情绪,知道他的隐意,罗伊与副手对视一眼,都笑了笑,而后少女离开爱人臂弯走上前。   来到安德森身前,罗伊替他整了整衣领,旋即打量了一番他的衣着,确认足够有精气神,才满意点头。   今天的他一反常态,并没穿着同船员们近似的简朴衬衣,而从上至下一身漆黑,手中还握着古木手杖。   仿佛摇身一变,自不怕苦累、尽职尽责的船医,变回了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变回了与二人初见时那般。   这是身份的转换,意味着什么再清楚不过。   就像他先前说的,他与凯因不同,这一别后再想相见,可就不是那般简单了,很多事情都会发生改变。   但总有些事是不变的,比如旧情。   就像山巅的老人们,哪怕时光流转世事变迁依然念旧。   看着少女表示完礼节性的亲近,船医笑意不减,只是面上再寻不出惯常的刻薄,他用手杖轻敲地面,叮嘱:“罗伊船长,我走后可别忘了再找位船医啊。”   “尽管说吧,想再找到我这样出色的,想来是不可能了。”   闻言,罗伊摇摇头,笑骂了他句“这时候了还想着贫嘴”。   对此,安德森不在意地耸耸肩,只是沉默片刻后,终是压不住离绪,轻声说:“另外,你俩可别忘了我。”   “不然我在这受的气,砸在你们身上的钱可就都白费了。”   本听着前话,还觉得有些温情的少女,听完白了他一眼,说:“安心吧,我俩又不是鱼,一会儿就忘事。”   “倒是你,回去收收心吧,等当上家主,说不准以后,我们有事还得劳烦您呢,可别关键时候掉链子啊。”   回句“你想想可能吗,我这么靠谱”后,安德森给了凯因一个眼神,示意走吧,后敲着手杖朝侧舷走去。   “去吧,注意安全。”   自那位未来家主的背影上收回视线,见副手看来,罗伊微微颔首,嘱咐,在想了想后还是忍不住补充。   “还有,别有太大压力,就算说服不了小皇帝也没问题的,想想我们一路走来,靠的最多的不还是自己?”   说声放心,凯因就朝着回过身,向他招手的船医追去。   目送着自魔鬼岛归来后,对自己各方面帮助都最大的两位青年,行至一处,并肩走向侧舷尽头,船长目光渐柔,向走到身侧的男人问:“我眼光不错吧?”   无论是同伴,还是所爱,都是一等一且值得信任之人。   一位是未来的安德森家主,悬在联邦天际的半边太阳,一位是过去的帝国上将,不久后或将重掌浩瀚舰队的新生狮王,而现今,他们都将为她而远航。   “当然不错,我女儿的眼光哪会差?”   重要之人渐将远行,杰拉德自然而然,就来到了少女身边,连一刻也不留给孤单,他望着凯因二人赞许地点点头,微笑着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他们啊,也包括你的追随者,特别是那位红眼睛的小家伙,都很出色,较过往的耀眼者们也不逞多让。”   “再加上会来的人们,我相信,我们不会重蹈前人覆辙。”   “我们的世界,终归是我们说了算。”   男人平静的话音徐徐荡开,就像也吹散了些周遭水雾,让那道门扉中的星下海景,愈发地清晰与真实。   不多时,所有人到位,伴着寒鸦不舍中带着兴奋的叫唤,魇王号、方舟号在海盗们的注视下驶向门扉。   而后……成了画中之景。 第714章 分离,大计与马车   门扉的另一面,原死寂大三角深处。   同为世界尽头,只与极北那道“墙”,高低倒转的大瀑布,忽地有了变化,镜般的水帘不住地泛起涟漪。   就像无数枚石子落海。   而在那些波动、湍流间,两道模糊的战舰轮廓若隐若现,并随着时间流淌,破水声渐响,愈发地临近。   “嘭!”   终于,伴着同时响起的爆鸣,就连诡灵现世时,都宁静如常的大瀑布,骤然炸开两个大小相近的窟窿。   在四溅水花构成的雨幕间,魇王号、方舟号现出身形。   可待水珠落尽,瀑布归宁后,船上众人才惊讶发现,本该湿透的他们、甲板干燥如前,连点水渍都没。   直到此刻,人们才隐隐猜到,原来瀑布所淌并非真水,而更像是某种神恩的具象,近似于巨舰的动力。   但这并非最令人震撼的。   真正让海盗们,甚至是迟钝的水鬼,都久久无法回神的,是那种时光静流,空间却转瞬剧变的错位感。   是的,在他们的感觉中,自旧海回归就是眨眼间的事。   而将这种感觉化为真实的,则是那片同印象中全然一致的星空孤月,甚至就连淡云的分部都全无变化。   这种感觉很神奇,可终归盖不过,身负重任的紧迫感。   于是渐渐地,海盗们醒过了神,望向前侧的大人物们。   “不得不说,同你们一道出海,真是我做过的最正确的选择,能见到那些怪物,有这种经历可真是过瘾。”   “以后绝不会再有了。”   用没执着手杖的那只手,擦了擦脸,发现面上没有半分湿意,船医这才回神,对已向船员们下达完命令,走回的凯因说,语气中满是感慨却不存遗憾。   这数年,本就是那位老爷子,睁只眼闭只眼放任给他的,是他归家完婚、接位前,最大也最后的放肆。   能亲历如此多神奇事,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硬要说的话,就是没带上位画家,把这些记录下来吧。   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番慨语,凯因只伸手拍拍船医的肩,给了他个同情的眼神,而后走向侧舷抬手示意。   算是同魇王号道别。   直到海风吹动风帆,两艘战舰都分开了好一段路,互成视野间的黑点,安德森才琢磨出那眼神的含义。   他恼火说:“我又不是去坐牢,是回去当家主的好不好?”   可回应他的,依旧是个同情的眼神。   战舰在星辉下渐行渐远,船医没好气的话音和凯因时不时的讽语,也愈发低微,渐敛没在宁和潮声间。   似乎就算分离将近,这对冤家,也没丝毫改变的意思。   仿佛仍如初见,与相处的每刻般,斗着可有可无的气。   而时光,也一日日的斗气间,徐徐流淌。   这期间,方舟号斜行向上,没过十数日就撞上了,正例行巡游的联邦军舰,虽时光久远没被认出是杰拉德船长的座驾,可因为无旗,还是差些被扣住。   当然,若他们没提前卸下黑旗,遇上的麻烦怕会更大。   在确认了身份证明后,那些军人的怀疑与警惕自然烟消云散,护送他们来到了联邦最西面的一座港口。   方舟号顺势在那处停了数日,补充食水的同时,也将一封信,通过安德森世家的暗线送往了希帕利亚。   只不知是因为,忧心某些阴谋论,还是想同这位互不对眼,却也算挚友的大副多待会,安德森拒绝了,联邦军方的护送提议,随海盗们继续向东行进。   只是再漫长的旅途也有尽头。   不知日月轮换了几次后,那座被环形岛礁护卫着的,恢弘的港口巨城,终于随渐缓的航速来到了近前。   分别时,是个清朗的夜。   系着绳索的小舟,已被吊至甲板高度,但侧舷前衣着华贵的大少爷,却没立刻登上,逃离那个讨厌鬼。   而是轻拍了拍船栏后,侧过身子,问了凯因一句:“喂,真要散了,你就没什么……抒情的话要对我说?”   看着船医复杂、不抱希望的眼神,大副沉默了很久,才蹦出一句:“该低头时就低头,就像在船上一样。”   这当然不再是讽刺,虽然听着很像。   意思无非是,在面见罗威尔先生时,别再梗着脖子同他吵,坏了船长的大计,不过……也算有另一层。   那就是若遇到的压力,经济啊,人脉啊,特别是安全上的压力太大时,不妨对那些威胁者先低一低头。   待得罗伊与自己知悉了,自会替他出气。   闻言,安德森苦笑:“你对船长的情话难道都是这样的?”   “好了,我知道了,你多顾你自己吧,别把事给办砸了。”   说完,船医上了木舟,对凯因微笑摆手,渐隐没在船栏下,不多时,方舟号就缓缓转向同小船分了道。   而直至那艘虽非人鱼号,却仿佛承载了这数年时光、回忆的战舰,消失在环岛出口时,安德森才惊觉。   不说是个陪伴者,他们就连根船桨,都没留给自己啊。   虽然他不至于在内海上飘一辈子,但还是很有些不爽。   没多久,早已得知大少爷归来的,家族的护卫舰船,快速围了过来,接上安德森,将他送入了雄城中。   重回人声熙攘,燃着文明之火的陆地,还是久违的故乡,船医情绪复杂地笑笑,双手撑着手杖没动,只遥遥望着那座钟塔,仿佛在欣赏一件名贵藏品。   事实也是,别说是那地标性建筑了,整个希帕利亚,与家族隐在海面下的影响力,最终也都将属于他。   只不过再此之前,他得先把那块蛋糕的事办得完美些。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老爷子也是这意思。   并未等待太久,伴着战马的鼻息,那辆暗灰色的马车,就顺着阴影驶出,停在了正静思的安德森身前。   “欢迎回家,大少爷。”   与此同时,老管家西奥多因年老,而低哑了些,却依旧精神的笑语,自马车旁传来,少有地不掩喜悦。   老人快步上前,只是这次,朝他的马车侧面换了个边。   于是老管家不需再避车窗,而是轻轻拉开了暗灰马车的车门,恭声请他上车,更令船医意外的是……   车中纱帘微摆,烛光摇曳,却偏偏没坐着自家老爷子。   这是专门来接自己的?   可要知道,照家族旧规,这马车可是家主的象征,就算有些尊贵者能上,那也是要老爷子点过头才行。   从没单独迎客的道理,且照他父亲脾气也不可能破例。   那么自就只有一个意思了。   “会不会太急了啊,我又不会再跑了。”   想着,安德森收拢情绪,无奈地低念。   只是最后,他还是上了车,动作上看不出分毫的犹豫。   片刻后,车门无声关合,纱帘不飘,烛火渐稳,暗灰色马车重又驶入阴影,很快就融入夜色再分不清。 第715章 作废的旧约,中断的劝语   压着星光,马车离了雄城。   在沃野间缓行许久,才驶入了安德森世家的广阔庄园。   只是这次,马车并未转向深处,朝世家成员的住地去,而是驶入了数年前,举办家族聚会的宏伟宫殿。   如今未近新年,宫殿中自无来客,许多厅室都没亮灯,确切说,就只有廊道与最深处的冷厅燃着烛火。   马车就停在了,距冷厅最近的偏门外。   而在下车,并自老管家口中,得知自家老爷子的意思后,安德森就朝冷厅走去,一面示意老人去休息。   因为他并非外客,需要引领,路怎么走他再清楚不过。   那座宅邸,本就是他未来的“战场”。   敲着手杖,哼着调子,船医进入冷厅,来到尽头的浮雕墙前,轻车熟路地按下机关,在等待暗道出现的枯燥片刻,还不忘对旁侧“仆从”微笑着打招呼。   进暗道后,那些弯绕与机关,对他而言更像不存在般。   不多时,他就打开终末处的石板门,进入了那座宅邸,并很快来到三层,站在了那个办公间的木门前。   整理完服饰、心情,确认自己现在就是一位继承者,该有的完美模样,安德森轻敲两下后直接开了门。   后一手执仗,另只手臂微展,像登场的戏剧演员般问。   “当当,有没想我啊,老爷子。”   因为今次回归不是被迫,或来吵架,而是顺着对方心意,回来接过的家业的,船医的语气格外的松快。   只是回应他的,就只一个平淡的字音。   “坐。”   那位正借烛光,阅读泛黄卷宗的家主,甚至都没抬头。   见状,安德森无趣地撇撇嘴,垂落下手臂上前,不客气地落座,问:“我说老爷子,你是不是太急了些。”   “我又不会再出走了,何至一照面,就要把位置丢给我?”   看着家主微白的鬓角,船医不由一顿,后微微前倾,手肘撑着桌案,调节气氛般说:“要我说啊,照您这硬朗的身子骨,再干十几二十年完全没问题嘛。”   “你少贫些嘴,我说不准还能多活几年。”   闻言,罗威尔放下残破的羊皮纸,瞪了重又后仰,舒服靠回椅背的青年一眼,将成堆卷宗推到他面前。   念叨了句“怎么用这么破的纸”,安德森随手拾起一份,才发现这些并非家族事务,而更像古老的契约。   其上文字更是偏门,是源自联邦中一已亡公国的语种。   好在他学过,或者说,自小就开始涉猎,像古奥兰文般的旧语种,也许就是为了今天能读懂这些契约。   大致扫过契约内容,目光落在底部,那些已很模糊的名讳上,船医没法再不正经,神色逐渐严肃起来。   因为他认识其中的某些人,不认识的也知悉那些名讳。   雪莱、安德森、约克……   许多都是联邦中,有权有势,最为古老的世家豪族,而余下的,则来自奥兰,或三方外较强大的公国。   更惊人的是,自那些只存历史的名字间,船医甚至认出了,数位赫赫有名,曾光耀旧世界的海盗传奇。   这份契约,不,这所有协定,毋庸置疑就是父亲曾说过的旧约,是每一代决议者后人都需签订的东西。   只是为何今天拿了出来,难道就是因为要传位给他了?   可……也不至于像废纸般堆着吧?   看出了青年的惘然,罗威尔淡声说:“你要记住唐,从今天开始,这所有的协议都已作废,甚至是因其而生,由它们维系的隐秘关系,都可能一朝成空。”   “这无疑是风险,但也是机遇。”   “而面对这种局势、可能,家族势必要轻装上阵,要压对筹码抢占先机,以图在崭新的时代有一席之地。”   听着父亲的教诲,想着在人鱼号与巨舰上的所见所闻,船医渐渐明了,放下那份契约,看向家主,问。   “所以,从最早开始,一直到两年多前,您一直放任我,与罗伊船长同行,就是因为已经预见了这件事?”   “猜到旧约一定会被打破?”   听着,罗威尔先生沉默了很久,后情绪复杂地笑了笑,说:“想什么呢,我又不是神,事事都能料得到。”   “事实上,在这方面,无论是我,还是那些最支持变革的家族,都是很守旧的,我们宁愿旧约永远维持。”   “谁想得到,你们这些小家伙,最后真能把那层纸给捅破,不但闹得守律者退位,现在就连爱德华的旧账都翻了出来,我们这些老人不跟着动还能如何?”   “难不成等着看你们全军覆没,然后魔鬼回来接管世界?”   听着父亲怨念极重的话语,看着他极少流露的恼怒样,安德森嘴角微抽,弱弱狡辩句“和我可没关系啊”。   “谅你也没那能耐。”   见状,罗威尔拿起手侧苦茶,抿了口,压灭火气后说,接着解释:“至于让你上船,本只是让你疯一阵。”   “到后来,知道罗伊船长夺回了人鱼号,纳伦家的小子又在船上,就多了些心思,但也不过是未雨绸缪。”   “而且上次放你走,其实是群岛来了信,我想着那面带回罗伊船长,你也就灰溜溜回来了,没什么深意。”   听着,船医叹了口气,抱怨:“亏得我还以为您伏笔千里呢,这下全给说破了,不过瞧瞧,我偶尔放肆放肆,也不全是坏事吧,现在这机会不就来了嘛。”   “您想想啊,讨伐魔鬼那可是件……”   旧海的大概情况,早在送来的那份密信中就已写明,此时看着安德森不动神色,语气却没法全然平淡的样,罗威尔自然知道,他是要来好一番劝说了。   用什么大义啊,利益啊,甚至家族安危之类让自己动心,好去劝雪莱家那位,从而让整件事顺利发展。   但他并不打算听。   见父亲微抬起手,示意他别说了,船医表面的平静顿时尽破,眉梢挑起,一脸难以理解甚至荒诞之色。   因为不知准备多少日的劝语被打断,更因为这没道理。   不提帝国会不会动,老爷子自己不也说过这是机遇吗?   只是不等他问句为什么,再同想象中般费尽口舌劝说,家主悠然放松的后语,就让他的眉扬得更高了。   “别费精神了,你我都是,放心吧,事情早就已经定了。”   “联邦同意出兵。” 第716章 理由与人选   听着这话,看着老人从容的样,船医自然猜到了许多。   知道在自己回归前,甚至更早,现世就发生了些什么,令得老爷子、雪莱家主,乃至整个联邦提前下了决意,但出于好奇,安德森还是问了句为什么。   “各式各样的理由很多,但真要总结起来,无非就两个。”   或许是同接下来的传位、教诲有关,对青年的疑惑,罗威尔并未同先前般,抬手示意别多问此事略过。   而是抿口苦茶后,不疾不徐地解释:“第一个理由很无趣,就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啊,在看到无可转圜的变化后,反应通常都会比你们更快,也更为直接。”   “既然定下了事,自就着手推动,提前做好所有的准备。”   放下茶盏,看着若有所思的船医,家主惬意地笑了笑,看着少了几分尊贵威严,而多了些许世俗气息。   “从这看,相较帝国的政客,我们倒更像投机者,定此事时就像在下注,把家族与联邦的未来押上赌桌。”   “但谁教我们就是商人呢?”   只需算清风险、回报,就敢赌上所有,而不像奥兰的掌权者们,要更多考虑民众、政界、王族等各方。   “当然,仅凭这点是不够的。”   待得船医理清第一个原因,罗威尔轻松的语气一转,严肃了许多,就连面上笑意都敛了,似从未存在。   想着前些日子的大事,他沉声说:“这最多只能让我们冷观局势,或许在你这封信到前都不会有动作,而真正让我们下决心的,是来的更快的另一封信。”   “蒂格船长的亲笔信,而且是以最隐秘的渠道送到……”   听到这,一直沉默听着的安德森,终于忍不住打断:“等等等等,老爷子,我怎么从没听过有这么号人?”   “蒂格船长?无论是家族,还是黑鸦会的情报网中,可都没出现过这名字,哪怕在群岛上也不见谁提过。”   “这又是何方神圣?您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没有告诉……”   在船医惊觉原来还有那么多,自己都不知道的隐秘,开始连珠炮般提问的期间,家主伸手在那堆旧契约中,划拉了几下,挑出埋在最下面那份递给他。   见状,安德森微微一怔,下意识停话,接过来扫了遍。   相较其他堆在桌面上,泛黄残破,甚至缺了一半的废纸般的协定,这份虽也不新,可却明显要晚许多。   其上所写已是奥兰文,且照语法细节看是此代的版本。   契约内容倒是无甚改变,一眼即过,真正令得船医移不开眼的,是底部的那些名字,几乎全是认识的。   巴塞洛缪·雪莱、罗威尔·安德森、弗朗西斯·约克……   近乎所有古老世家,此代家主的名讳都在其上,甚至还有数位脱离联邦、帝国之外,独立公国的国王。   毫无疑问,这自就是今代的那份契约。   而在如此多尊贵者,位列权力之巅的人物名讳前……   还有一个极潦草、漫不经心的签名。   蒂格·罗耶尔。   哪怕是再愚钝的人,看到这幕也该懂了。   而就在船医盯着那潦草签名,越发接近答案也愈加震撼时,家主郑重,甚至可称肃穆的话音传了过来。   “蒂格·罗耶尔船长,就是此代主导旧约的守律者阁下。”   “也就是群岛前任大船长。”   看着徐徐放下契约,震撼未消的船医,罗威尔似看到了拿到那封信时的自己,感慨说:“你们当然不会知道,就在你们启程后,蒂格船长就召开了密会。”   “并当着我们的面,宣布旧约就此作废。”   想着那场除参加者外,无人知悉时间、地点的会议,想着父亲轻微却似震雷的慨语,安德森眼角微抽,心想确实够惊人的,只一句话就解了千年的结。   直接到近乎粗暴地,斩断了那些繁复隐线与整段旧历。   任谁在当场,怕都会觉得恍然如梦。   家主的淡语仍在继续。   “那之后,那位阁下简单地说了番,近前的局势与你们正在做、将会做的事,后就让我们各自踏上归程。”   “当然,在那位离场前,最后还留了句话。”   “那就是以后啊,不会再有守律者了。”   听到这,虽不知会议具体内容,安德森也懂了这句话。   这是陈述,却也是表态。   照理说,旧约不存,身为旧约的见证、执行人的守律者,自然也就没了存在的意义,但实际并非如此。   跟着海盗们久了,船医自多多少少知道些辛密,知道所谓守律者,相较管理旧约更多是监察魔鬼一脉。   魔鬼不死,其后裔救他的心不死,守律者就会永远在,那么以后不会有了,也就意味着那位决意……   让那魔鬼的故事,与因此而生的烦扰,都在此代结束。   这是再清晰不过的立场。   “连那位阁下都表了态,那么同为爱德华死敌后人的我们,又哪还有别的选择?所有利益都只能是附庸。”   “杀了那魔鬼才是最终目的所在。”   这就是罗威尔先生的结语,也是对现如今局势的解释。   所以不论有没那块蛋糕,协定不再后各自家族的命运如何,包括他与雪莱家主在内,所有旧约成员都只能,也只会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跟随蒂格船长。   而当这股暗流涌动时,联邦自也会动。   因为普诺拉自诞生以来,本就是这些世家意志的统合。   “不过话虽如此,有好处还是得拿的,未来也仍需考虑。”   知道所有前事已然述尽,父亲接下来,可能只有短短数言的教诲、决策才是今夜关键,船医认真起来。   见此情状,家主眼中生出些满意,注视着青年的双眼,继续说:“所以家族这面,我决定由你立刻接位。”   “此后与旧海方面有关的出兵、谈判,全部都由你出面。”   对此,罗威尔没说更多,但安德森却明白他的心意,知道父亲是要凭此大功绩,替自己扫平登临家主之位、跻身联邦政局的所有阻碍,从此平步青云。   同时也是借此重压,让他快速地熟悉、胜任家族事务。   但尽管感觉,像有块巨石压在了肩头,饶是早有准备的自己,都有些喘不过气,安德森还是平静应下。   因为他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错过后不会再有的机会,而且凭此一役,他同各方的联系必然会更紧密。   无论是联邦内部、群岛,还是帝国。   “至于联邦赴远海的代表,就不用你再去走一遭了,因为那场战争太过危险,所有重要人物都不会到场。”   “就算是自古来,就对功绩啊,留名啊看得最重的帝国皇室,就算是那行事有些激进的小皇帝也不会去。”   听完,船医不由皱起眉,说:“那总不能没人到场吧,奥兰王族就算不出人,也有位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这说的自就是凯因。   局面至此,联邦必动,安德森当然不会再觉得,帝国有按兵不动的可能,那么那位损友必会被推出来。   那联邦呢,由谁去谈?难不成是那些败事有余的将军?   要知道,那些家伙在过往数十年间,可都是霍华德父子的手下败将,若去找人家谈,哪会有底气可言?   “这种情况我们自然考虑到了,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会去。”   面对他的不解,罗威尔微笑着说,后悠然地报出人选。   “雪莱家的公子,会亲自走一趟。” 第717章 亲临的皇帝   知道人选后,船医蹙着的眉自就松了,后又微微扬起。   心想你不说所有重要人物都不会去?那这位又算什么?   知道青年所想,罗威尔也没卖关子,直截了当点明:“那位公子会去,说到底,同你即将接位没甚区别。”   “只是你接的是家族,他接的是整个联邦,所需的功绩,冒的风险自然更大,且要在世势方面考虑更多。”   听到“世势”二字,想着万事落幕后,极可能在旧海进行的那场谈判,安德森眉梢落回,现出几分了然。   “您的意思是说,雪莱家主,又或说议会与所有世家,都打算将胜后,分配‘战利品’的那场晚宴放在远海?”   “甚至就在那座岛上?”   闻言,家主微微颔首:“不错,若要谈判那处就是最好选择,远离现世,且奥兰真正的大人物都不在场。”   “由那位公子,携着巴塞洛缪先生的意志,在三方见证下,直接把事定了,当然是最有利于我们的局面。”   “再怎么说,也比同韬光养晦十余年,重军压阵的帝国,在现世某处看似公平,实则不然的地方谈要好。”   听完,安德森不多意外,因为前刻他就已推出了结论,只是仍有一环想不通,于是问:“可帝国会答应吗,且就算同意了,他们也势必会考虑到这一环。”   “那么出兵时,自会压上足够的分量,情形还不是一样?”   若帝国派出的舰队足够,还是由那位将星领衔,那就算联邦能在人选上占些便宜,情势却不会变太多。   “当然不,因为你一直忽略了一点。”   对此,家主只摇摇头,似笑非笑说:“那就是这看似是三方谈判,实则……只有两边,无论世局如何变,无论外交上划得多清,群岛与联邦都是一面的。”   “旧时与现在如此,未来也是如此。”   这与旧事有关,与过往留下的,隐秘繁复的联系有关,可更多却还是因为利益,为了维系平衡或生存。   出于这个道理,稍显弱势的两方,必会携手制衡最强者,不论在那位置上的,是三方势力中的哪一方。   古往今来,帝国、联邦与群岛强弱有变,战事纷起,但始终没有哪一方真正败亡,就是因为这个道理。   只不过除却爱德华在时的,属于海盗的黄金时代外,奥兰基本都最为强盛,所以家主才会说那样的话。   就像数十年前那场争世战,普诺拉看似未出兵,暗里却为群岛提供了,大量的物资、军械乃至于战舰。   奥兰心里清楚,可又能如何呢?   今次也是相近的局面,只不过把事情摆上了明面罢了。   至此,船医自然明白了所有,不再发问。   知道三方既然都心知肚明,且他们这儿有两票,帝国再不愿意也得妥协,毕竟奥兰还没强到能战两家。   何况以帝国一贯的骄傲,与分蛋糕的起因也不至翻脸。   本就是寻条出路。   这场夜话虽重要,提到了许多大事与明面下的博弈,但至此也该结束了,只是船医仍忍不住苦笑了句。   “不过老爷子,你说这都没打赢呢,想这些也太早了吧。”   “对手可是爱德华船长啊。”   听到这话,饶是沉静如罗威尔先生,面上也再没了惬意,看着凉透了的苦茶说:“我们也不过做些能做,能算清的事,至于那场战争,自只能交由天意。”   “看罗伊船长与霍华德家的小狮子,能不能改写命运吧。”   在继承了旧约,知悉数百年前旧事的人们看来,哪怕压上整个现世,想杀死那魔鬼也是难如登天的事。   就连伟大的先祖、神明,与最了解那魔鬼的海盗传说们,都没能了结他,他们这些后人也只能尽人事。   仅此而已。   日落又起,似只眨眼的工夫,距安德森世家庄园最深处的那场谈话,就已过了五日,方舟号也驶过了,以海恩斯堡垒为标志的界线,进入了帝国海域。   而就同初至联邦时一般样,战舰才将将靠近奥兰的警戒线,就撞上了以朝圣号为首的,帝国第二舰队。   哦不,照改换的位次算,这支舰队已该称作第一舰队。   巧的是,前后三代第一舰队,其一随着数十年前争世战的落幕,而与纳伦总督一道退役,其二在被魔鬼的伟力覆灭前,一直都被牢牢掌在凯因的手中。   而现今,虽然这对父子都离了海军,可第一舰队的殊荣,还是落在了带有极重霍华德家色彩的梅里上将身上,此时,这位光辉夺目的青年就已上了船。   “小少爷。”   梅里带着亲卫,站定在凯因身前,对着他郑重地敬礼。   在这位上将,与他稍知内情的部下眼中,这位小少爷虽已离开帝国很久,但仍是那能震慑四海的雄狮。   能见到这位将星归来,那十数名亲卫的心情自很激动。   而通过小皇帝的旨意,与军方近些时日的紧迫调动,猜到了更多的梅里上将,却反而表现得很是平静。   仿佛在他看来,别说只是听对方的命令,就算要他把现今的位置、权力,全交给小少爷都没任何问题。   凯因能回来,重掌海军,自是奥兰幸事。   更别说,虽然军中不让提派系,可他无疑是霍华德家的人,且本就是纳伦总督,为凯因培养起的副将。   如今只是回到应在之位而已。   见此情状,凯因自能看出他的心意,虽然自知应该不会如他所愿,却也没多解释什么,只轻点了下头。   而在梅里敬完礼,并确定小少爷,没有登上朝圣号的意思,就也暂留在了此处,只让几位部下去回报。   不久,战舰就在第一舰队护送下,朝最近的港口驶去。   途中,上将还捡着近些年的要事,同凯因汇报了番,军方倒是平静,只是政局在那阵新风下稍有动荡。   不过在那位小皇帝、纳伦,与一位德高望重的新任总督的治理下,没出什么乱子,就连那座罪港,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城中的走私渠道尽被斩断。   当然,这些过往很重要的政事,现今距凯因却已很远,所以他只安静听着,而没更深探问或发表意见。   只是当梅里上将,说到近些日的局势变化与军事调动时,凯因才认真了许多,且越听到后面越感意外。   因为那些变化,很明显不全是不久前,群岛寄出的那封信的作用,因为从那开始准备,根本没这么快。   他是真没有想到,在自己犹未归来时,奥兰竟就已做好了出征的准备,现今已有四支舰队候在那个港口或周边延岸,整装待发,更让他惊讶的是……   就在数日前,那位小皇帝,已在重军护卫下亲临海港。   自是来迎他的。 第718章 你来?   在第一舰队的护送下,方舟号向着目标港口驶去,巧的是,那正是当初人鱼号离开帝国前的最后一站。   而在顺岸线前行期间,越来越多的船舰帆影映入眼帘。   正是梅里上将口中的四支舰队,想来也将会是奥兰,乃至于整个现世,此次赴旧海远征中的绝对主力。   虽然能猜到些那位陛下,与父亲会如此安排的原因,但凯因依旧有些意外,因为这已近乎于全军动员。   要知道,在数十年前那场争世战,与才止歇十余年的,同联邦的鏖战后,帝国舰队就一直维系在六支。   数年前,以暴君号为首的近百战舰覆灭后就只余其五。   现如今,一下就压上了四支,足以看出决心以及更多。   这简直就是将国运押上了战场。   此外,入目舰队的配置、船型变化,也让他颇感讶异。   那些明显新式样,火力更足的三桅战舰暂且不提,最惹眼的是,一路所见的舰队中,又多了三两艘,同朝圣号同级别的伟岸巨舰,且都不是旧时留物。   很显然,在这几年间,帝国在军工方面又有不小进展。   甚至连过去担任统帅,接触过最深处机密的凯因,都没全然预料到,或许这就是为何群岛会开那场会。   要不是船长有所预感,就是她有连他都不知道的渠道?   注视着身前逐渐分开的船帆,与那愈发临近人影绰绰的海港,凯因默然想着,握着船栏的手稍有些紧。   不过想着少女说过的,身后之事就随它去的道理,他最终还是释然了些,将心神自遥远未来放回近前。   终于,在海盗、军人们的呼喝下,方舟号徐徐入了港,凯因在嘱咐船员们留守后,就带着梅里下了船。   不多时,载着两位青年的小木舟,就停在了栈桥旁侧。   顺着木梯攀上后,迎面来的,自就是可亲笑着的小皇帝,纳伦总督在稍后侧,更远则是如潮的军人们。   当然,除却那些将领、近卫外,也有不少一看就是文职,正埋头记录着什么,更远方甚至隐能见画架。   无非是再常见不过的舆论手段,对此凯因没什么不悦。   奥兰中的亲人、权力者们,为数年前覆灭舰队的那场“天灾”,与他的离开做了那么多,他自也要回报,此次归来,除去对船长说的理由外这也算一环。   迎着或炙热,或深沉的目光,凯因与小皇帝当着军人们,或说整个奥兰政场的面,熟络地寒暄了几句。   片刻后,闲叙落幕,人潮渐分。   凯因、纳伦随着小皇帝上了马车,驾马的人选则如当年,携王戒而至的风雨天一般,由梅里上将担任。   在一部分近卫的拱卫下,马车驶入了稍显寂清的港城。   到处都有军人,甚至是伪装成民众的密探与刺客把守、巡逻,甚至连小巷与屋顶都能见黑洞洞的枪口。   在这般氛围下,尽管整座城中,只有极小部分区域被封锁,可大部分民众、贵族,仍自觉地避在家中。   只等风雨过了,再恢复日常生活。   因为寂静,马车的车辙声格外清晰,车中不时有轻语。   没到谈判的地,说的自非正事,而是似于魔鬼、诡灵、死人船般的异闻,小皇帝明显对这些很感兴趣。   只是在听到,凯因不知无心,还是有意说出的,杰拉德船长归来的消息时,无论柯蒂斯还是纳伦都不由神色微异,一人重思起帝国未来一人则是感慨。   而故事也到此为止,没能讲到无名岛。   不是因为凯因知道二人需要时间消化,而是地方到了。   伴着声轻响,车门被梅里拉开,三人对视眼后下了车。   目的地是临近港口,位置稍偏的一栋寻常宅邸,红顶黄瓦,无论年代感、式样,都是最普通的那一种。   但不知为何,在抵达、进入这座平平无奇的宅邸后,小皇帝的神色显得很惬意,真正彻底地放松下来。   见状,出于探究欲,凯因用手指,无声地敲了敲腰畔弯刀,转瞬就通过屋中风流的变换,明白了缘由。   这座宅邸中,竟隐藏着如此多的“护卫”,他们或隐在角落阴影中,或避于门后,守好了每一个关键点。   最重要的是,他们连呼吸,都几乎听不到声音,就像是真正的影子,无疑是世间最专业的刺客与杀手。   就算是帝国真正的精锐来攻,就算能摸透其中布置,在不用重炮的情形下,怕也得付出极惨烈的代价。   伤亡比怕是要逾十倍。   而这股暗中力量、这等布置,就算是费德罗培养出的那些亲信们,也远远做不到,那答案就很清楚了。   只是让人有些不舒服。   跟着小皇帝的步伐,凯因一面微垂眼帘,心想原来是黑鸦会的人,看来皇室还是没能与他们全然断清。   不过想想也是,如此庞大的情报网,这么锋利的一柄刀,谁又真的舍得抛却,反让它们来制衡自己呢?   因为过往真正的仇人已死,眼前这位小皇帝又颇得他的欣赏、支持,凯因最终还是没有挑明这件事情。   毕竟,若那一役真能拿下,他与罗伊终归是要远走的。   那么这刀,自也是握在自己人手里更好。   走过长廊,踏过阶梯,很快四人就来到了二层的一个办公间前,倚着木门前侧的围栏,就能望见大海。   轻微的“吱呀”声后,办公间的门开后又关。   只是令人意外的是,此次进房间密谈的就只凯因、小皇帝二人,就连纳伦总督,都止步门外扶栏望海。   没人知道,数年前,也曾有两位大人物在此停留,望着大海上、晨光中的罗伊,谈了很多过去与未来。   布置简朴,除却桌椅就只挂着幅已知海图的会议室内。   “坐吧,随心点儿。”   小皇帝坐到桌后,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微斜地靠在一侧扶手上,朝走近的凯因抬了下手,微笑着示意。   虽然已经成年,且坐上皇位、行走政场已有数年,可从这位小皇帝身上,仍觉不出分毫朽意只有清爽。   就像一阵永远热烈、吹拂着的新风。   新风所至,浑浊皆散,无数满怀志向的新苗如笋而生。   可这……也同样揭开了许多,曾被隐在雾下的伤痕,暴风雨能涤荡污秽,却难令干涸已久的裂谷弥合。   而那,就是今次对谈要解决的问题,由会议室中,年纪相距并不太远,帝国中最优秀的两位年轻人来。   而要去旧伤,自要忍剧痛,下大手笔。   因而当凯因落座后,小皇帝无甚停顿,很自然地提议。   “那么领导舰队,与其后谈判……”   “都由你来?” 第719章 国运战与紫金徽   这个很可能,将扭转帝国未来的问题,就被小皇帝这么轻巧地问了出来,而坐在他对侧的青年,答得更是干脆利落。   “好。”   只一个字,就把这足以压得一位将官,都艰于呼吸的重任给接了过来。   就像许多年前,他从奥斯顿老元帅手中,接过那枚上将勋章。   虽说小皇帝对这答复早有预料,可在听到凯因亲口说出后,笑容不由更可亲了些。   觉得此刻的他们,真很像过去,也曾对坐密谈,定下过奥兰无数大事的父皇与纳伦叔叔。   不过,尽管出乎意料轻松地,达成了来前设想,理所当然地接手远征,可凯因沉默片刻后,还是忍不住问身前少年。   “只是陛下,我虽然能猜到些您的想法,可还是觉得在此事上,压上近乎所有军力,实在太过冒险,且根本没有必要。”   “无论是为了那场战争,还是要威慑另两方,替之后的谈判压阵,都用不上四支舰队。”   “我带上两支足矣。”   凯因理性中,带着些自信的话音落下,后不再开口静候回音。   他的面色自然如常,毫无异样,因为这番话中不含任何的偏心、为难,而只是站在帝国的立场上,陈述一个事实罢了。   因为相较这位小皇帝,又或对方身后的那些大人物们,他更清楚这场所谓的争世战,实际仍只是那两位近神者之争。   是爱德华船长,与他一手创造、引领的,最完美后裔的宿命战。   他也好,现世舰队也好,所需做的,都只是将罗伊与那黑刀,尽可能“无损”地送到无名岛畔,相较阵地战更像是突袭。   再加之杰拉德船长的判断,徘徊在旧世界中的满海幽蓝,如今最多,也不过三两百艘。   在有联邦、群岛助战的情况下,他带两支舰队赴战足够压住场面。   压住旧世与现海。   若那一役得胜,且船长与她父亲不出面,凯因就是有这信心。   闻言,小皇帝安静了会儿,似在斟酌言辞。   片刻后,他少见地苦笑声,无奈解释:“事实并非你想的那样。”   “不是朕,或政场、军方中的某些人,过于激进才会有此安排。”   “而是已经到了,不得不这么做的地步。”   听着,凯因不由忆起进港前,梅里曾对自己说过的那些政事,以及对方不曾深入,可他却能明显“嗅”到的海下暗流。   这些暗流最早,可能要追溯到,数十年前帝国与群岛的那一战,放眼近些年,则是老人们的退位与看似过盛的新风。   这每一件大事,都多多少少,会在奥兰被光辉掩盖的实体上,留下痕迹、裂纹,越积越多,直至某日彻底爆发。   这些征兆并非异想,而从数年前,罗伯特的野心中就能窥得一二。   只是那时,那些暗流被皇室、军方、暗部与黑鸦会携手压下。   而那位流着亚历克斯家族之血的总督,也最终死在了罗伊蛮不讲理的戮杀下,但谁又知道,阴影下还有多少他这样的人。   那些裂纹,又已蔓延、深入到何种地步?   “是啊,大刀阔斧的变革,是可以涤荡掉那些腐朽的味道,让富有活力的新苗,在帝国每处茁壮,可这同样会带来问题。”   “那就是前人们不愿动,甚至一直装作看不到的痛处与旧伤痕,同会暴露在阳光下,更可能被那些改变重新撕开、淌血。”   “这就是我们所面临的现状。”   看着若有所思的青年,小皇帝坐直了些,敛去苦涩与温和,用极严肃地口吻说着,似一瞬从可亲的少年重归云端之上。   “你这些年不在,不知道也属正常,我与纳伦叔叔身负的压力,其实非常大,就连那位新上任的总督都是妥协的产物。”   “但那就是底线了,我们不可能再让步。”   听完,凯因有所了然,问:“也就是说,这场远征看似是帝国全体的决议,可实际上,是陛下你与我父亲想要试着破局?”   “换句话说,是同另一方的对赌,赌的就是这场战争的胜负,以及分蛋糕时,所能得到的利益多少,所以才要倾尽军力?”   奥兰舰队五出其四,只留一支守家,这当然称得上是倾尽军力。   哪怕是数十年前的那一战,也不曾有此规模,足以见小皇帝、纳伦的决心。   “不错,因为哪怕不管内部的隐忧,帝国……也已经输不起了。”   小皇帝微微颔首,沉声说。   对此,凯因沉默以示认同。   数十年来,奥兰先后同群岛、联邦交战,大大小小损失不断,几年前前代第一舰队的覆灭,更令帝国情势雪上加霜。   由老皇帝,奥斯顿元帅,曾任帝国雄狮的纳伦与黑暗总督费德罗等,有力的老人们,一手创立的黄金时代已然不再。   直至近十年,那些失败、伤痛,才在和平与休养生息间缓和。   因而就如小皇帝所言,他们没有退路了,奥兰也再承不起,同数十年前般的巨大失败,从某种程度上说此一役……   就是国运之战,自要倾尽所有。   无论是人是财是船,还是虽离开已久,却仍心系国事的将星。   “我明白了,陛下。”   见凯因认同自己的观点、决意,小皇帝面上才又出现笑容,不过想了想后,他还是认真说:“但有件事我要向你解释。”   “你应该已从罗伊船长那,了解过我的身世,知道我与……黑鸦会创始人的关系,自然而然,我同组织同样联系不浅。”   “甚至我会做出此次的决议,也同组织的情报、创始人的意见扯不开干系,但我希望你能理解,因为这件事实在太大。”   听完,凯因沉默了很久,意外于对方的坦诚。   但另一方面,他也清楚陛下的意思,虽说在当初继位时,柯蒂斯曾作出过承诺,会同黑鸦会断干净并自愿受其制衡。   可真面临这般国事时,能借的力都得用上,想来那位离国公主,也是相同的想法,甚至可能专门为此回过一次帝都。   这并非不能理解,因为换作他是这位陛下,也会做同样选择。   而且就像他来时所想,那些仇怨的正主,终归葬身在了数年前的风雨夜,葬身在了同样的一场烈火中,已算过去了。   因此,凯因最终还是点了头,虽然情绪很淡。   见状,小皇帝松了口气,微笑说:“不过此次远征除却领军外,若能谈判,你的压力同样很大,因为从创始人告诉我的情报看,联邦此次赴约的人选,是雪莱家的那位公子。”   “你知道的,联邦虽打仗不拿手,在这种算计上却总是很精明。”   “而至于群岛那面,依我想的话,那位新任大船长该会走一趟。”   “那么……”   说着,柯蒂斯伸手入怀,摸索片刻,取出什么按在桌上,一面推向青年,一面稍有自矜说:“你自然得有对等的身份。”   语落,小皇帝收回了手,凯因也才看到了那精致物件的真容。   那是一枚紫金色的徽章。   帝国元帅之徽。 第720章 元帅,告诫与战果   这枚紫金徽章,虽不具备任何实权,却象征着奥兰军方的最高荣耀,数年前,曾被那位老元帅的爱宠衔走,最后弃在了雨水、枯叶间,用以表明决意。   那之后,眼见这幕的陆军将领,就将下属们的枪口下移了些,用粲然枪火,击碎了罗伯特总督的阴谋。   在这故事,与之后的局势变换中,这枚徽章自是关键。   可视作是奥斯顿,与一众军方老人,掷地有声的宣告。   只是……   表态归表态,那位陆军将领,在好一番挣扎后,还是将徽章拾了回来,而后兜兜转转到了小皇帝手中。   最后则又被少年,推到了凯因身前。   意思再清楚不过。   要与那些尊贵者谈判,一个颇具影响的身份自然重要。   那么……元帅怎么样?   对此,凯因自然清楚,更知道小皇帝隐于其后,欲召回他的心思,所以并未伸手取过,而只轻轻摇头。   “您知道我的想法,陛下。”   闻言,少年虽然有准备,可仍旧难抑地流露出些失望,不过,这是有意还是无意,就只他自己知道了。   “这我当然清楚。”   被拒绝后,才坐直不久的小皇帝,又随意地靠了回去,耸耸肩说,仿佛在凯因的那声“好”后正事已尽。   “我还知道,你愿意回来领军,还是存着份还情的心思。”   “或许以后,还会有场盛大的联姻?”   说的自是青年与罗伊,犹未正式举行、宣告天下那场。   只是以现如今船长的地位,名义上,自不会再用安德森家旁系的身份,而该是帝国、群岛少见的联谊。   或该说,有史以来第一次。   这确都是凯因的想法,被点破后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见对方默认,小皇帝无奈地叹口气,微转眼眸,笑着说:“不过要我说,什么情什么恩的哪是断得清的?”   “就算最后,你还是会跟着罗伊船长远走,但那就意味着,你与帝国再无联系?要知道这可是你的故土。”   “先说好,不是什么所属不所属的问题,也不是什么情感绑架,我只是想说,这可有你自幼长大、从军的回忆,有在乎你的人,自也有你放不下的事物。”   “那又怎么可能绝得了联系呢?”   看着微蹙起眉的青年,小皇帝知道说准了他的心思,似笑非笑说:“说直接点,要是奥兰真出了事……”   “你难不成还能袖手旁观?”   凯因没有回答,可神情却已表明了一切。   “所以就别那么生分了。”   知道火候已到,小皇帝凑到桌前,又伸手将那徽章,推得离青年更近了些:“你就当是我们对你的示好。”   “收着吧,将来说不准就会用上。”   这里的我们中,除却他、王族,自也包括了以纳伦总督为首的,军方、政界,又或贵族中的大人物们。   也可以统称为自己人。   而且就算不算这一层,这枚徽章确也能避免很多麻烦。   想着,确认自己如小皇帝所说,不可能说放下,就真冷观深爱的故土动荡,凯因松开蹙起的眉后轻叹。   而后,他拿过了那枚徽章。   自此刻起,不论实权,至少在名义上他就是帝国元帅。   比过往还高上一层。   不过,若非经历了太多变故,致使他与他的父亲,都偏离了原道,待时机成熟,这徽章也该是他们的。   说起来,这也算是物归原主?   至此,谈判落幕。   在少年说完,会将军方事宜安排好,让专人整理并送去,谈判所需的文件、要争取到的地步后,凯因就将那徽章收起,微微颔首后起身,走出了房间。   之后,在与同样不善表达,父子之情的纳伦短谈了一番后,在其示意下,凯因带着梅里上将先行离开。   虽说小皇帝会安排,或早对青年接手舰队有布置,但在这面,他远不如他们二人了解,自还得做准备。   看着儿子,与最欣赏的晚辈的背影,消失在廊道尽头的转角,纳伦神色颇有些感慨,可更多还是欣慰。   片刻后,小皇帝也自会议室走出。   这二位现今帝国中,权势、地位最高的人望着宅邸前,接上人缓缓动身的马车,直到它消失才回转神。   “要不是提前同您谈过,我还以为您此次真会走一趟呢。”   小皇帝收回目光,对纳伦微笑说。   说的不是他以前代帝国雄狮的身份,在军人们身前露面,好让这事落定得更快,而是亲自率军去远海。   虽然早在收到群岛的信时,二人,以及他们身后的权力者们就已经定下,让凯因负责远征的这个决议。   但事实上,在老人们眼中,最好人选却并非这位青年。   而是曾同前代领袖们,谱写了黄金时代,在民众、军人,甚至老一辈的将军们眼中,等若军神的纳伦。   国之重事,托付给长大的雄狮这没问题,可若老狮王愿意出面,自然更令人放心,何况他并没真的老。   闻言,纳伦平静说:“他会做得很好,从小到大都如此。”   “再说,虽然我并不认为,那些藏在阴影里的有心人,有那胆子做些什么,可若真有,我留下就是保障。”   同样的,那支驻守领海的主战舰队,也不全是防外面。   更时刻准备,将炮口对准内陆。   对准那些暗中磨牙的豺狼。   “也有道理。”   听完,小皇帝点点头,不再多问。   因为他知道,这番回答是解释,同样也是对他的告诫。   尽管因为父皇,与他近年的表现,这位总督对他关爱、照顾有加,甚至因为这件国事,而对他动用黑鸦会,或与那位创始人会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却并不意味着,纳伦认同此事。   他愿忠于王室、眼前少年,本就是出于对奥兰的爱,与同老皇帝的旧情,而若柯蒂斯真借着此事,想顺水推舟收拢黑鸦会,甚至是迎回那位公主……   那么想来炮口,也有朝向他们的可能。   不过,虽说清楚这点,可小皇帝却没什么被冒犯的感觉,而觉得理所当然,仍微笑着望向远方的大海。   望向那些象征着帝国伟力、霸权,将远征旧海的军舰。   “那么纳伦叔叔,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看看您的孩子,归来的帝国雄狮,能带回怎样的战果。”   “想来会是块大蛋糕。” 第721章 将醒的睡狮,无趣的重复   虽然就算父亲不出面,凯因又消失了逾三年时光,但他在军方,特别是海军中的威望,依旧不见有减。   可尽管梅里在内的海军将领们,都毫无异议地接受了他的归来,且各种流程,都尽可能简化甚至略过。   但出征的整备,依旧花费了整整三日。   而当漫长的夜过去,第四日的晨光,照亮了暗沉大海、海上诸舰时,凯因才正式出现在朝圣号的船首。   只是与近来数年不同的是,他没再同海盗们般穿着劣质的短衬,又或那件,本属塔林船长的深蓝大氅。   此时加于他身的,是件崭新、笔挺的蔚蓝军装,头顶则是象征指挥官身份的三角军帽,肩章更是不落。   若非世事有了太多变化,看到这幕的军人们真会以为,那位年轻将星,就一直站在属于他的位置没动。   身姿、气魄一如往昔。   唯一的不同,就只是那枚将徽已被耀眼的紫金徽取代。   现今的他,就是奥兰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元帅,且将引领帝国近全部海军力量,远赴旧海同魔鬼决战。   就像是数十年前的纳伦,数百年前参与了旧约之战的帝国元帅,又或者……被奥兰视为英雄的艾萨克。   今次,他就将踏着前人的足迹,再次对海盗之王拔刀。   历史流转,命运滚滚,到了最后还是帝国与群岛之争,伟大者后裔们的新帝国,与爱德华船长的旧岛。   近乎宿命。   背对朝阳,朝着灿金的西方海面,凯因望着数百军舰整队,看着一面面猎舞的帝国旗帜,平静地等候。   此次出征,他接过统帅一职,梅里自然出任他的副手。   只是这时,那位年轻的上将并不在旁侧,而在同军方、暗部与皇室各方,做着起航前,最后一次确认。   待梅里归来,这支雄师就将苏醒,沉默驶向另片大海。   旧的,将来同样会属于他们的海。   “嗒,嗒……”   在静候的过程中,凯因并未真的出神,而不时用手指,轻敲腰畔弯刀,感受着四支舰队中的每艘船、每个人,用常人匪夷所思的方式,熟悉着旧本领。   他如海沉静的蓝眸中,更隐现雷霆,就仿佛战事已起。   现世三方的舰队,已如尖刀般,迎着风暴与满目幽蓝,狠狠刺向了那座孤岛,而少女就在刀尖上起舞。   尽管没有沙盘,亦无对手,可在那场大梦与同魇王号的一战中,获得了魔鬼恩赐与奇形弯刀的青年,仍能只凭分析与过人的思维速度,虚推将近之战。   并提前定下大致的作战方案。   且在这面,他全无寻人商量的意思,哪怕是正从港口归来的梅里,又或曾今击败了父亲的杰拉德船长。   他自信能做到最好。   就如同数年前,在弗兰岛上,当他重握军权时,就知道自己已能掌控全局,今次,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不知多久,敲击声停了。   凯因脑海中,正不断完善,仿佛被迅速补全的旧画般的战场,也随之定格、淡去,他转过身看向来人。   不再轻敲刀鞘推演战局,自是因为梅里已来到了身后。   “怎样?”   听着凯因的问话,上将斟酌了会儿,简述了番那面的意思,无非是什么主导权,谈判时最关键的几点。   自都是小皇帝的意思,至于其余权力者的话都不重要。   而从这些表态看,那位热烈活着的少年,确比联邦的大人物们更有朝气,哪怕明知面对的会是爱德华,且已从辛密中知悉其可怕,依旧自信帝国必胜。   正因有他这般人存在,奥兰才能在一次次挫折间爬起。   并变得比旧代更强盛。   更详尽的文件,早在三日前那晚,就被送到凯因手中,自也包括这些细节,因而听完后他只微微颔首。   心知这只是小皇帝,用于让那些大人物们安心的作态。   哪怕万事皆定,也总要再表示下不是?   梅里同样明白这点,三两句就算带过,后才正色回报军情:“此外,报告元帅,四支舰队都已完成整备。”   “随时可以出发。”   闻言,凯因满意地点下头,却并没立刻宣布动身,而是在看出对方的犹疑后,问:“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这位上将从各面看,都能算是他的人,可其现今立场,终归是作为初归来的他,与帝国众将间的桥梁。   因而梅里的疑虑,自也就是将领们的。   见小少爷不以为意,梅里暗自松了口气,想着将官们送来的情报,先复述了遍:“元帅,就在刚才,暗部与情报部先后确认,联邦舰队已在两日前离港。”   说到这,上将越想越奇怪,顿了顿后说:“且是往西面去的,并不像近日会议所说,会等着同我们合流。”   在近几次军事会议中,众将已依着凯因的指示、判断,定下舰队会先往西行,为的就是要与联邦会合。   虽然这种自古以来,除却数百年前,举世讨伐魔鬼的那次外,就不曾有过的安排,让所有奥兰军人都觉得很别扭,可新任元帅给的理由却很有说服力。   那就是诅咒海路途遥远而危险。   说不准未达目的地,与其余两方碰面就会先撞上敌人。   在这种情况下迎战,自是军方大忌。   因而此次行动首先定下的方针,就是先向西航行,同联邦军队,与更早知悉同会赶来的群岛舰队汇合。   并在希帕利亚巨港,完成所有物资补充后再东征旧海。   但联邦先动了,还是往西面绝地走,这又算怎么回事?   听完,看着梅里微惘的眼神,饶是知悉内情的凯因,也不由沉默了会儿,知道这偏差该与安德森无关。   而是联邦那些老人,或者干脆,就是雪莱家主的意思。   目的很简单,不是想影响大局,而就是想在决策、下属的信任与战前谈判各方面,都给他制造些麻烦。   或该说是下马威?好牵扯他的心力,打散些他的气势。   没成想到最后,又是这种无趣的重复。   暗自感慨句,凯因知道事已至此,要解释已太麻烦,不如直接挑明,于是说:“我们此行就是从西面走。”   “联邦先动也无伤大雅,不过是会合地点稍有变动而已。”   “你就宣布下去,说起航后,我们朝原死寂大三角区域进发,而与群岛、联邦舰队新的合流点就在……”   “最深处的大瀑布前。” 第722章 整装而发   西面,大瀑布……   听着这些词汇,梅里眼中的惘然更深,迟疑片刻后说:“可是元帅,经过军方的探查,那儿就是条死路。”   尽管对罗伊一行,曾踏入的阴谋,遭逢的可怖诡灵无甚了解,可那场摧毁了死寂大三角,令整片西海域,都波涛诡谲的海啸,自是瞒不过帝国方面的。   因而自各面眼线处,知悉了这场灾难后,奥兰立刻就派遣了数艘探险船,朝那片原为死地的海域进发。   然后得到了更为惊人的消息。   那就是数百年来,一直被黑雾遮天,风暴笼罩的绝地……   就此消亡,只余下了宁和的水雾。   水雾尽头,就是大瀑布。   而此后,在凯因归来前,奥兰军方就围绕那片瀑布,做过许多次尝试,但所得的结论,却都只有一个。   即无论从正面,还是上方看,这都是道无法逾越的墙。   是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尽头。   那么三方舰队为何要跑这么远,特意在那瀑布前会合?   这岂不是南辕北辙?   面对上将因恍惚,下意识抛出的质疑,凯因沉思许久,还是不知如何解释,只能说句你到时就知道了。   看着满怀疑虑走远,去通知传令员,宣布暂改安排的梅里,凯因无奈地摇摇头,重又转向了船首方向。   他不解释,不是因为那道门,是由前任大船长所开,可能会引起些抵触,而是因为奥兰的军人们……   都是最绝对的无神论者。   要让他们相信那些神话真实存在,别说只是几句话了,哪怕是数十场会议、宣讲,都很难做到这一点。   对此,凯因自己深有所感。   像他们这般意志坚定,以坚船利炮为信仰的唯物者,只有在目睹真相的那一刻,才能放下旧有的观念。   从这看,反是联邦的那些家伙,会更容易接受这转变。   不过,只要从这刻起,将超然伟力展露在他们眼前,再加之那道门,想来帝国的精锐们很快就能适应。   毕竟,就如他曾说的,要论舰队,奥兰从来都是最强。   不管面对的是人,还是鬼魂。   一念至此,凯因不再犹豫,定下章程。   既然原本在联邦会合后,再通过魇王号上的水鬼,来扭转军人观念的计划落空,那么从现在就开始吧。   “元帅,都传达到位了。   不久,梅里就传完令,回到了船首。   虽然目的地有改,但前段航线,却没有太大必要变动。   依旧是先去希帕利亚巨港转个弯,之后的航线在途中商议、定下即可,只是,会议曾提到的物资……   回报完,梅里想着此行备的食水,怕不够四支舰队数百日消耗,联邦舰队又先行离去,不知希帕利亚那面,还会不会遵守约定,不由有些捺不住担忧。   他甚至想,会不会那所谓约定,干脆就是凯因胡诌的。   尽管这种想法很不尊敬,可事关重大,上将还是决定,在起航前问清,毕竟暗地里丢些脸面总比……   但就在梅里深吸口气,打算探问时,却又忽地收了话。   因为在得知万事就绪后,凯因并未流露哪怕分毫犹疑,而上前几步,来到了展翅鹰隼状的船首像旁侧。   他环顾着熟悉的岸线,熟悉的海,像极将远行的狮王。   哪里有半点落了圈套的样。   于是上将知道,该是自己多虑了。   不过想想也是,以小少爷的谋略,哪可能犯这种错误。   默然想着,梅里心绪渐定,只肃然望着凯因的背影,等着接受他的命令,可下一刻他的平静却又不再。   因为在短暂沉默,整理完心情后,船首像旁的青年微抬起手,握住了腰畔的刀柄,而后沉静地下了令。   “全体都有,出发。”   这样一句平淡、理所当然的命令,自然惊不到梅里,真正让他震撼的是,那句话音并不像自前方传来。   而就突兀响起在了耳畔。   而当梅里转过身,望向其余船员,与近旁战舰上的军人们,看到他们惊愕的神情时,才知道不仅于此。   那道命令……是响起在所有人耳边。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就同当初凯因,随着罗伊出海,初见那些奇诡事时的反应一般,所有军人、将领,甚至已有霍华德家父子,当年几分风范的梅里上将,都陷入了呆滞。   直到众人或听出,或从长官、旁人的反应中知道,这是凯因声音,那些停滞的战舰,才纷纷有了动静。   不得不说,奥兰军人各个方面的素质,确实强得可怕。   面对入耳军令,在确定来处后,哪怕依旧惘然,他们却仍一丝不苟地执行了下去,数百战舰落帆离港。   在驶入足够宽敞的海域后,开始列队,后向西面驶去。   当然,在这过程中,或说最开始听到那声命令后,方舟号的反应是最快的,海盗们早已熟悉这种流程。   只是在扬帆起锚,跟随在朝圣号旁,随着它一道出海后,怀亚特与一众船员,却将注意都放在了手中。   在海盗们的手上,或部分人身上、头顶的是一件件湛蓝军服与军帽,明显是不久前被帝国军方送来的。   因为直到会议落幕,远征将起,一众将领才想起他们。   在将官们看来,这艘无旗、制式还算精良的三桅战舰,自是新任元帅的拥趸,那么现今就该属于帝国。   这才有了发放军服、旗帜一事。   可这对海盗们而言,却是别扭到了极点。   虽然他们的立场,随时可能因利益而变,对这类事也没甚负罪感,可要穿上奥兰军服悬起帝国旗帜,成为这四支舰队中的一员,还是不免生出颠覆感。   就像一位流浪者,摇身一变成了贵族。   “好了,都别瞎想了,先穿上吧。”   迎着海盗们的视线,怀亚特叹了口气,一面套上军服,戴上校级的军帽、军徽,一面对他们苦笑着说。   见仍有些人为难,特别是过去跟随恩佐,同帝国军方最不对付的权力人物们,怀亚特无奈地劝了番:“现在我们在人家屋檐下,能装装样子就装装好了。”   “等与群岛的舰队会合,再并过去就是。”   闻言,那些人觉得是这理,着手换装。   而整好军装,配上肃然的神情,真有几分军官模样的怀亚特,则在看了看朝圣号后,将视线投向南方。   想着不知群岛那面,准备得怎么样了。   一向支持杰拉德船长的人们,自会毫不犹疑地动身,但……支持大船长,不,前任大船长的那些人呢?   毕竟时隔二十年,那支圣地近卫才是群岛最强的力量。   那么,他们会动吗? 第723章 群岛归心   事实上,在怀亚特生出此问前,群岛就已经有了动作。   尽管无论从距离,还是航线看,方舟号抵达帝国的时间,都该比魇王号,穿过峡口进入圣地要快得多。   但离奇的是,哪怕奥兰的权力者们,为争取能在群岛、联邦合流密谈前,将舰队先一步送达希帕利亚,而将迎接凯因之地,定在最靠近普诺拉的海港。   可需同时跨越东西海域,才能进入南方群岛深处,抵达普罗维登斯的魇王号,就是要比他们快上一步。   甚至说,在方舟号犹未进帝国领海时,它就已经到了。   就像有只无形的手,扇风起浪,带着魇王号疾驰如飞。   帝国舰队出征近五日前,近晚。   迎着如血夕阳,魇王号通过了,拦在普罗维登斯前的关口,在等候多时的近卫舰队护送下驶向了秘地。   不久,浩浩荡荡的舰队,就自觉地停在了“禁地”之前。   唯有魇王号,与来迎的黑蔷薇号,相伴着驶入了内海,最后换作两只小舟,先后驶入了那条入岛河流。   当远方的残阳,彻底没入海天线时,那座用于召开传奇会议的小木屋,才终于被推开门,迎进了远客。   屋中人不多,算上薇薇安与“黑蔷薇”的副手也才五人。   或许因为人不齐,位列首席的大船长,又换了位熟人的缘故,众人落座很是随意,菲亚就近择了一侧末位,里奇更因好奇,坐入了长桌另一端的木椅。   也就是杰拉德与罗伊,先后坐过的那张。   待两位传奇落位,另侧才传来维克多稍显无奈的问话。   “要商量事,这是不是太远了?”   同时,因要送信率先抵达群岛,此时正立在青年手侧的寒鸦,也停止了啄那方石,抬起头附和了两句。   “太远了,太远了。”   听着爱尔菲的叫唤,里奇笑了笑,向它招了招手,示意过来,一面对维克多说:“你不应该都安排好了?”   群岛名义上的决议人,就是大船长与数位海盗传奇,各方各面的安排,自也都由这寥寥数人投票决定。   不提严谨,光从效率看,不知比帝国联邦快到哪去了。   再说现今这事儿,本就在罗伊出海前,就已全然定好,哪儿还需要什么商量,立刻归总舰队出发就是。   不得不说,海盗,哪怕已位列传奇,也基本对政事一窍不通,因而对里奇的不解,青年只又苦笑了声。   “安排当然是差不多了,但你们真就打算把事全丢我啊?”   轻叹口气,维克多起身,追随寒鸦“脚步”来到了长桌尽头,坐在了“黑蔷薇”的对侧,颇无奈地问了句。   正逗弄爱尔菲的里奇闻言,瞥了他一眼,眼中写满了“不然”二字,心想前任大船长什么都交给我们做。   现今总算换了位好“欺负”的,当然不可能再延续旧例。   瞧出了对方意思,但维克多同时也明白,这该算是罗伊一方,在刻意地避嫌,也就只抱怨了句“你们倒是安生了”,后语锋一转:“我们这边都没问题了。”   “杰拉德船长的旧部、故友,在几天前就自发集结完成,就连曾同他看不对眼的‘铁钩’,也带着船入了队。”   闻言,尽管对那位旧日传说的影响力,颇有信心的里奇,也不由微惊,毕竟那位凶名赫赫的铁钩船长,在过往,简直能算是杰拉德崛起时的拦路巨山。   甚至他的名号,与那只铁钩手的由来,也是因为在前代,同杰拉德船长交锋时,被生生砍落了一只手。   可今次,那位大海盗竟也放下仇怨,加入了远征舰队。   这算时间淡了过往,还是英雄惜英雄?   “或许是杰拉德船长还活着,实在太令人激动了,就算曾为对手也一样吧。”见状,维克多感慨地猜测着。   当然,也有另一种说法,那就是在对外的方面,群岛向来一致,就像数十年前,面对着奥兰的重军,不管过去有无仇怨、嫌隙,海盗们都站在了一起。   不过,本就向往自由的他们,自然更喜欢浪漫的说法。   比如时光如沙,比如旧敌携手。   忆起自己与罗伊的过往,忆起在最后一刻化身光焰,替他们照亮前路的艾萨克大副,里奇赞同地点头。   而后,少年血瞳微闪,哑声问:“那老爷子那边的人呢?”   时隔二十年,群岛情势变了许多。   那些一心追随杰拉德的人,或因他的离去而心死归隐,或为寻回他,也一头扎入了大三角中再不复还。   更有许多了不起的大海盗老去,甚至消逝在了时光中。   一如前代的传奇们,又或仅在传奇之下的红胡子船长。   但正因此,因旧日传说的失踪,本一直隐于幕后的前任大船长,渐渐显于世间,权势、地位愈发威隆。   也许那位从不在乎,但不得不承认,近二十年,信奉他的人越来越多,渐如潮水,近卫舰队就是明证。   而这种趋势,“信徒”们的支持,哪怕他退位也不稍减。   换句话说,只有那位点头,群岛才算真正的万众一心。   知道这句问话,其实就是督促自己,赶紧去那位老人耳边说好话,好换句“谕令”,维克多又叹了口气。   面对青年幽幽的眼神,饶是脸皮厚得,同罗伊一脉相承的里奇,也生出些不自然,有意无意避开目光。   这也算还有点羞耻心?   想着,维克多朝椅背上一靠,轻笑说:“安心吧,早在爱尔菲回来前,老爷子就点了头,不然的话……”   “你们哪能到得这么快?”   听完,少年转过脸,同薇薇安对视了眼,这才将这些天的猜想,落到了实处,心想怪不得风浪那么顺。   原来是“神明”动了念。   “所以,就像我刚才说的,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们来呢。”   维克多一拍桌子坐直,对二人说:“收拾收拾就动身吧。”   虽与料想有所出入,但能这般顺利完事,里奇也乐得自在,微微颔首,哑声问:“安排还是老一套对吧。”   “你和菲亚船长守着群岛,带队就由……”   少年还没说完,就被维克多微抬起的手,给打断了去。   青年微笑着摇头:“这次情况特殊,我得亲自走上一趟。”   而见里奇微微一怔后,向自己往来,一直沉默着的“黑蔷薇”耸耸肩,慵懒地说:“我嘛,当然还是原样。”   “行吧,随你们,反正我是不懂政治。”   对此,少年没什么异议,只是望向新任大船长,做最后确定:“航程总没变吧,我记得是先去希帕利亚?”   听完,维克多神秘一笑,又给了他一个意料外的答案。   “不,我们直接去‘门’前。” 第724章 你坐我的船   “门?”   听完青年的话,里奇不解地重复了遍。   他本就是穿“门”而来,自然清楚那道门扉的真相,此时发问并不是想知道其概念,而是因为计划乱了。   是的,将会合点定在希帕利亚,开始时并非什么算计。   而就是他们一行,与罗伊分别前,就已经定好的章程。   因为在少女看来,此次来引援,身为他们倚靠的群岛,无疑会同意,且万众一心,无论立场是哪面的。   理由很简单,那就是“门”开了,且曾留存整整二十年。   那么前代大船长,自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而最后的守律者表态,被大部分旧约家族所掌控的联邦,也没道理冷眼旁观,必然会跟随那位的脚步。   如此一来,群岛、联邦就无需多虑。   唯一要考虑的就是帝国。   在经过众人短暂商议后,最后才下决议,若奥兰愿意出兵,就将舰队合流的地点,定在希帕利亚巨港。   一方面这对三方都很便捷,另一方面,凯因也能以此为理由,将帝国舰队的航程,先行定为向西进发。   从而最大限度地缩短、略过那些麻烦的解释或是会议。   可现在又算怎么回事?   见状,维克多的笑容愈发神秘:“对,我与雪莱先生一致认为,最初,或说战前谈判的地点就该在门前。”   这番话透出的隐秘很多,特别是在政事啊先机等方面。   但落在里奇耳中,就只是那位雪莱家主,择日来过群岛,更可能在爱尔菲抵达此处时,就“恰巧”在这。   巧得不能再巧的那种。   然后就是寒鸦飞落,信件送达,两位至高权力者对谈了番,把罗伊与他们开始定的那个方案给推翻了。   只是理由呢?   知道少年与他的前任船长一样,对政事方面的觉悟都很低,维克多也不卖什么关子,微笑着解释:“原因很简单,就是这样,能让我们比帝国更快一步。”   “更快抵达‘门’前,并进行交涉,在奥兰缺席的情况下。”   “毕竟,不管凯因大副,是否要因这事儿解释更多,帝国又会否开更多会,我们先动就一定能站住先机。”   “这就是群岛、联邦的共同考虑。”   听完,哪怕是对这些事再迟钝的里奇,也觉出了其中算计,不由“啧啧”了两声,目光微异地看着青年。   “我说,你这可就太不厚道了。”   尽管奥兰很可能会是盟友,尽管这些麻烦最终找上的,还是自己人,可少年的语气却仍有些幸灾乐祸。   这事说大不大,要论切实的利益损失,更是分毫没有。   只是想来凯因不恼,也会觉得很烦。   政场上的交锋,不总风雨飘摇,更多时候平淡而无趣。   就像这步聊无趣味的棋。   闻言,维克多又靠回了椅中,惬意说:“厚道这种东西,连商人都不怎么讲,更别说是我们这些海盗了。”   “何况这轻松一换,分蛋糕的情势,可就又要变上一变。”   “何乐而不为呢?”   对此,里奇颔首以示赞许,说了两声“是”后问青年:“那我们亲爱的大船长大人,我们现在就动身出发?”   先前青年就说过,万事俱备,待他们收拾收拾就启程。   魇王号没甚要收拾的,不算水鬼,其上食物够他、薇薇安吃上几年,若不嫌硬,换言之随时可以起航。   那么,走吧?   见维克多同“黑蔷薇”交换眼神后,对自己点了头,里奇轻拍下桌子,准备起身,可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忘了问了,大船长,此行您坐谁的船?”   不知何年月起,群岛就多出了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历任大船长接位后,不得再有属于自己的战舰。   当然,这只是从表象看,哪怕很多海盗传奇都不知,其后有无隐情,毕竟,前代大船长们都是守律者。   负责监察群岛、世界,极少离开,就算有也鲜为人知。   感受着那对少年少女,以及身侧的菲亚船长的目光中,都流露出的好奇,维克多一脸无奈地摊了摊手。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但事实是……哪怕我坐上了这位置,也没见过有甚传说中,所谓大船长的专驾。”   “所以现在的我就是个无船可归之人。”   得知真相,众人无不面露无趣。   “那你上我们的船,还是你父亲的?”   面对里奇的问语,维克多沉思片刻,想说虽是远征,但为了避嫌,自己还是上虎鲸号,毕竟他的父亲,现今也算是他的代行人,想来这样更令人信服。   只是,还不等他开口,脑海中的繁复思绪就尽数凝滞。   就只余下一片空白   有这种反应的,不只他一人,屋中所有人都是一个样。   因为就在里奇问话落下,青年打算解释的前刻,一道极低微,落在众人耳畔却似雷鸣的轻响徐徐传开。   那是木门被推开的摩擦声。   “吱呀。”   于是本互相望着对方,提问或等待答案众人全都一惊,立刻转过视线,定格在缓开的门上定格在……   那道熟悉、伟岸的身影上。   继而无不震撼难言,下意识起身,坐在与首位相对的木椅上的里奇,更在见到来者的瞬间离开了座位。   平静地同薇薇安站于一处,似自始至终没碰过那位置。   只是他澄澈血瞳的深处,仍能见到些讪然与隐隐畏怯。   孩子面对严父般的畏怯。   只有仍立在桌上的寒鸦,没陷入这种慌乱的氛围中,反而很觉亲近,仰头望着来客,恭敬地呼唤两声。   “大船长,大船长。”   此时,维克多在它的侧后,那么它口中的大船长……   自是旧的那位。   也就是安德森曾在近代的契约上,见到过的那个名讳。   蒂格·罗耶尔船长。   尽管退位已逾一年,尽管在海盗们眼中,他相较过去,似乎更像是一个传说,可当男人现身时,见到他的人们才知道,原来这位大人物什么都没有变。   无论是年岁、容貌、穿着……   还是无上的地位。   尽如往昔。   以至当这位现身时,包括维克多在内,场间众人的第一反应,就是称他为大船长,仿佛早已成为习惯。   寒鸦唤声落下,屋中陷入了短暂安静。   伫立门外星光下,不曾走入的男人,目光扫过众人,在里奇身上也只顿了下,似对少年的自觉很满意。   最后他看向维克多,语气一如既往地慵懒。   “你坐我的船。” 第725章 归来的巨舰   语落,男人离开门畔,走入夜色。   被他的到来,与那句话震到的众人,见状交换了个眼神,跟了上去,心间除却震撼外,还存着分好奇。   震撼不是因为,先前想过的不成文规矩,而是男人的现身表态,意味着这位无名实权的群岛皇帝……   似也将随他们一道,远征旧海。   其间的意义难以想象。   现世神明,终于还是同旧世魔鬼对上了吗?   这消息若是传开,别说他们,怕是所有知情者、局外人,都会陷入难言震撼,就连魔鬼一脉也无不同。   而相较真相带来的意外,惹他们好奇之事则简单得多。   那就是维克多……究竟坐哪艘船?   自从前任大船长坐入王座以来,就再没有离开过群岛,那么自也不曾有人,见到过他有什么专属座驾。   年长如忠于他的,近卫舰队中的那位老船长也不知道。   最最重要的是,就算他真有船,那么船员又在哪儿呢?要知道,就算是过去的死寂号也需要水鬼驱动。   难不成是同死人船般的诡物?   众人心间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哪怕搭上去往内海的木舟,也不见好转,因为那位就站在船首不曾开口。   直至驶入漾满星光的内海,送里奇、菲亚等人回了船,木舟上只余男人与维克多时,答案才终于揭晓。   伴着轻柔风声,海面上起了雾。   感受到不远处的变化,才回到魇王号上的里奇、薇薇安顿时回首,神色都变了,少年肩头的寒鸦更扇动翅膀,惊惶叫唤着:“鬼又来了,鬼又来了……”   这些反应,与二人凝重的神色,都是因为认出了那雾。   那名为“遗忘”的大雾。   就在不久前,同溺亡船长号作战时,它们就曾现过世。   不过随着那片混沌迎来天明,这些诡异的白雾,就随着无数骸骨、灵魂,一同隐没在了镜般的光幕中。   谁成想才没多久,它们竟又出现了,还是在群岛深处,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那片迷蒙的世界中……   竟隐隐能见船影!   黑蔷薇号一行还好,尽管船上海盗,对这离奇出现的雾很惊奇,那位女船长,更在旧隐秘中读到过它们的存在,可大体还算平静,可魇王号就不同了。   历经过同死人船一役的水鬼们,无不握紧了武器,显得暴戾而不安,因为存在形式特殊的缘故,它们本来就对形成骸骨巨舰的,那片混沌极为地排斥。   此时见大雾忽现,都以为那船又回来了,难免会紧张。   里奇二人的想法本也差不多。   只是他们知道诡船不可能“复生”,只怀疑这是爱德华的手段,是他将旧海中的幽灵战舰,送到了此间。   为的就是阻止那位老人。   只是看着不远海面上,仍平静伫立的伟岸身影,里奇皱眉想了想后,对示意要否备战的薇薇安摇摇头。   “应该没事,我们看着就好。”   是的,看着就好。   无论来的是不是魔鬼的爪牙,都不可能威胁得到他们。   因为末代守律者就在雾前。   就算死人船真爬了回来,就算九头巨蛇重生也没所谓。   大船长在上。   在众人思绪电转间,凭空涌出的诡雾,却并没像上次所遇般,变得愈发深沉、浓郁,阻断所有的视线。   反而逐渐淡了,有些像落下的云。   淡雾中,船影渐实。   而当那艘恢弘巨舰,彻底现世,落在人们眼中时,此间再没分毫压抑,就连水鬼们都平静温顺了许多。   本还准备着接战的薇薇安,更不由自主地上前几步,站到魇王号船首围栏前,情绪复杂地望着那艘船。   有回忆,有怀念,更多却是不舍。   怀念的是时光,不舍的,自就是那位终将离去的女士。   是的,映入眼帘的巨舰,就是游离世外的维多利亚号。   是女士诅咒所化,更是艾萨克大副待了数百年的“囚笼”。   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就是一切的起因。   包括那魔鬼的诞生。   时隔千年,它终于真正回到世间,将远赴自己的宿命。   至此,许多真相都浮出水面。   一如旧历,一如伫立在守律者身后的,那道幽然倩影。   数年前的冰海一役中,魔鬼胜了神明,可却并不代表,那位女士就已满盘皆输,她所落隐子远不止此。   在那些布置中,不见得有罗伊,却一定有守律者一脉。   放眼今日,就是海面上的近神者。   不久,维多利亚号停在了木舟前。   不见男人怎么动作,两道绳索,自巨舰上自发落下,系住了小船两端,将它拉到了与甲板齐平的高度。   踏上甲板,冷静如维克多,也不由好奇地扫了遍全况。   而后,他有些无语地发现,一方再熟悉不过的王座,就那么静立在船首,正是身前这位一直端坐那张。   在男人退位后,这王座就随着他,去了那座不起眼的小院,现今又忽然现身船首,要随着他远赴旧海。   想想实在有些古怪无稽。   维克多腹诽间,接上两人的维多利亚号,就已带着另两艘船,向着内海外驶去,男人也缓步走向王座。   同时,那位海盗“皇帝”的话音,也响起在了青年耳畔。   “等所有事结束后,那些有的没的谈判,你自己去搞定,至于这些天的食水,这艘船上有的你尽可以用。”   维克多不像罗伊,曾上过巨舰,自不知时光凝滞、重流间的道理,也不清楚那些食物、财宝过去一触,就会化为尘灰,因而只像过往受教般安静听着。   “另外就没事了,你随心吧,我也没什么能教给你的了。”   显然没想到会听到这么番话,维克多不知如何回应,沉默了很久,只觉那道背影似乎真的苍老了许多。   也许依旧强大,可在星光下走着,却像极了一头老狮。   感受着那般暮意,青年不由忆起对方曾告诉自己的事。   逾一年前他就说过,他快死了。   到今天还剩多少日子呢,还能看到这场远征的结果吗?   看着男人坐入王座,身形被高而庄严的椅背遮去,维克多默然想,觉得他抛却永生或许就是为了此战。   为了看到,或为现世创造一个,足够美好宁和的未来。   没有鬼与神的未来。   心念落下,青年不由生出些伤感,而就在他打算去探探船舱,看看能不能为老人,寻几瓶排解无趣的美酒时,身形却又在下刻停滞,就像成了座石雕。   不是有伟力天降,限死了他的身形,而只是因为震撼,因为在男人落座后,萦绕船首的淡雾湍流起来。   重又落定时,王座旁已多了一人,多了一道幽然倩影。   就像他曾在老人口中,听到过的那位神明、女士……   安妮斯朵拉女士。 第726章 临近的战场   不久,以维多利亚号为首的三艘战舰,驶离了内海,同早已汇于一处,再分不出立场的海盗船们会合。   因为巨舰、王座与其中人的现身,舰队自然稍显混乱。   但不知是两位传奇、新任大船长发了话,还是那位老人开了口,躁乱很快落定,只余平静与隐隐肃穆。   维克多口中已做好的安排,也在极短时间内执行完毕。   不到一小时,除却黑蔷薇号为首,负责留守群岛的海盗船外,其余战舰无不跟随魇王号,向西面进发。   只是海盗到底不是军人,这支旗帜图案、舰船式样各异,可以称浩荡的舰队,在西行时全无阵列可言。   从这面看,这真很符合奥兰对海盗“乌合之众”的评价。   不过想来这看法,也会像无耻般,被暴徒们视为夸奖。   除却乱七八糟的阵型外,这支舰队中还有一幕,很令人意外,那就是一众海盗船间,最为恢弘的维多利亚号,竟然没有领头,而是遥遥缀在了最后方。   照其上人物的身份,这自难理解,最多只能视为惜命。   不知有何深意。   日落日出,斗转星移。   不论在旧海的信客到来前后,现世中三方怎样就谈判、分蛋糕等事,明里暗里地角力,可历经数月时光后,三支舰队终归还是先后起航,驶向大瀑布。   且出发时间相差最多也不过数日,想来很快就能合流。   这段时间中,诅咒海中的变化同样不小。   岛链如故,自旧海通往现世的门扉,也仍维持着稳定。   只是除去门扉近旁的岛礁上,立着的几个简陋营地、篝火,与不超二十道身影外,再看不到更多人烟。   自也见不到奥兰女神号的踪影。   事实上,本该驻守岛外的巨舰,此时已深入北方极远。   甚至已身处如画静雾前。   不过好在,这并非金瞳魔鬼,过去对副手隐瞒的重现,而是基于巨龙的查探,与罗伊搭乘着它就近观测,得出结论后的决定,那之后巨舰就不住北进。   而那结论,就是在失去溺亡船长号,确切说是暹罗猫的媒介后,伟大如魔鬼爱德华,也再难调动诡雾。   无法引动象征“遗忘”的大雾入世,自也就不可能,让那支残存的幽灵舰队,无视自然法则鬼魅般远游。   换句话说,除去存在形式外,那些幽灵船与船上鬼魂,就与现实中的差不离,只是行驶也许不需风浪。   又或……可以穿越地形?   总之,它们想威胁门扉,哪怕是奇袭也需渡大片海域。   在确定这点后,罗伊干脆带着巨舰前压,一直迫近到了淡雾前侧,在她看来,这是比坚守更好的选择。   既然幽灵舰队无法神出鬼没,只能走正常的路途,那么只要将无名岛周遭尽数封锁,自能保门扉安全。   当然,这里的封锁并非实指。   哪怕现今的奥兰女神号上,存有两位已醒的魔鬼,可要想建立起千百海里的封锁线,那也是不可能的。   就算是身处封印的爱德华也做不到。   但……罗伊与杰拉德虽然不能影响,却能够感知得到。   通过微乱的风、变道的浪,他们能在第一时间知悉,那片幽蓝有无动静,是否想要突袭他们或是岛链。   这就足够了。   是啊,就算他们父女联手,也拦不住那舰队的疯狂突围、诡谲绕行,但他们至少可以将炮口对准孤岛。   一旦那魔鬼的近卫离去或削弱,他们就没有再等援军的必要,巨舰必将发难,少女也将携着黑刀入岛。   对只需时间,就能登神的爱德华而言,这自非好选择。   所以哪怕该已知道,奥兰女神号的动作,淡雾深处的无名岛,仍无任何的反应,一如千百年来般平静。   平静得就像座坟墓。   可正是这种沉寂,反让巨舰上的氛围,愈发压抑低沉。   就连确定了孤岛的大致情况后,惯常待在船长室的罗伊,近日来到船首,伫立远望的次数也多了不少。   今夜也一样,且已是巨龙数月来,第十二次远飞侦察。   振翅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不多时,一道巨影自静雾中现身,携着风流飞落,降在巨舰船首,不知何来的雨水沿着漆黑鳞甲滑落,“噼噼啪啪”滴在甲板上,碎成无数更小的水珠。   正是前去查探情况的巨龙。   见此情状,并肩伫立在女神像旁的罗伊、杰拉德,转身来到它的近前,也不在意随巨龙的动作,而被甩到身上的雨水,待它修整完,罗伊才开始询问。   此后,少女清脆的问话声,与巨龙的低吼交织着响起。   很快,问答结束。   罗伊拍拍巨龙的卷角,示意它做得很好,而后向身侧的父亲,投去询问的目光,仿佛在问下一步如何。   这种类似、简化的交流,在数月间自也发生了许多次。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所做的,除却监察以雾气为界的海域外,就是不停分析情报,而后调整巨舰航线。   一步一步,确定无名岛的大致方位。   至于尼德霍格带回的情报,也很简单,无非是周边静雾内退的趋势,雾气两端的最远距离又缩了多少。   最重要的是,他们距离那片雷暴区域,到底还有多远。   曾在制定这场最后之战的会议上,杰拉德就曾说过,一旦进入了无名岛近海,那魔鬼伟力笼罩的范围内,必会遇上场雷暴,甚至就像是闯入飓风之眼。   那就是终末战场所在。   而若反向推之,那场风暴降临处,自也就是孤岛近海。   而不知该说运气好,还是时间已无多,此次巨龙探查时,明显遇了一场暴雨,而周遭海域明明是晴夜,这也就意味着,历经数月谨慎缓慢地北进……   他们终于来到那片风暴海前,距那孤岛只余数十海里。   可同样的,象征远古封印的淡雾,也已退到如此深处。   当它们消散那刻,就是爱德华成神之日。   到那时,再无人是其敌手。   真的快没时间了。   因而罗伊望向父亲的目光中,除却询问外还存着少见的焦虑,以及些许坚持,似想让他同意她的选择。   如若现世的舰队真的来不及抵达,她也只能冒险一搏。   两位魔鬼同立,巨龙、塞壬在旁,船灵与上千骷髅军人、海盗助阵,再加之犹未揭开的夜色伏笔……   他们未必没有胜算。   杰拉德明白女儿的意思,尽管仍不支持那疯狂的想法,但也知道,若到了最后时刻,再不愿也只得上。   所以他没像之前许多次般,直截了当地否定她,而在沉默片刻后说:“不能再向前了,而且还有时间。”   简单地两句话,表达的意思更是清楚。   不能向前,自是孤岛已近,再北进可能落入魔鬼圈套。   尽管双方相隔数十海里,就算巨舰与那片雷暴间,也还有近二十海里的距离,可他们不能冒半分风险。   没人知道那片雷暴笼罩的区域,究竟是那魔鬼身处封印时,所能企及的极限,还是又一次的阴谋欺骗。   他们若走错一步,是真可能万劫不复的。   或许是早已猜到父亲的答案,罗伊并不多少意外,只稍显低落,因为他还是没有正面同意自己的请求。   虽说真到那刻,他不同意也没所谓了。   只要他不能眼睁睁看她去死。   微恼地叹了口气,少女瞪着父亲,想要再做做思想工作,想用什么自由啊、世界的未来啊说服他转心。   可不待第一个字出口,她就又合上了嘴,本就微瞪着的双眼,睁得更大了些,暗金色的眼瞳忽闪忽闪。   感受到本远在天边,难触的羁连被牵动,罗伊与若有所思的杰拉德对视了眼,其后不约而同望向那面。   望向那片岛链的方向,少女忽生的感觉就是自那而起。   原因更简单,甚至不用推断,就是门扉有了动静……   现世的舰队,来了。 第727章 决战前夕   是的,现世的舰队到了。   自罗伊生出那种感觉,到巨舰前的淡雾,又北退了二十余海里后,南面被天光照亮的晨雾中有了动静。   那真实,缓流着的水雾无序湍流,就像被揭开的轻纱。   轻纱曼舞间,一道巨影若隐若现。   紧接着,在那庞然船影旁侧,又有数道乃至数十道船影浮现,最后几乎占满了视野所能及的全部海域。   如此庞大的舰队,怕在那场旧约之战中都不曾出现过。   舰队自就是在留守海盗的知会,与凯因通过感知,判断出船长大致方位后的指示下,前来助阵的援军。   “看来你的选择是对的。”   奥兰女神号船尾,罗伊与父亲并肩立着。   在感知到那支舰队到来时,他们就已通知所有船员,一同在船尾等候,直至晨光将领,援军破雾而来。   而那句带着慨意的认同,则是杰拉德,在分辨出现世舰队中,属于帝国的力量后,对身侧少女发出的。   连这位传说都这么说,自意味着帝国在历经二十年的恢复、发展后,于今日一并揭开的力量实在强大。   失去了守律者、魔鬼一脉护佑,甚至可能在接下来一战后,断绝所有伟力与诅咒的群岛不见得能挡住。   由此看,少女远征前,同副手商量出的安排自是对的。   当然,前提是他们能赢了这局。   听着父亲的赞许,看着舰队最前,悬着黑底雄鹰旗帜,以朝圣号为首的六艘巨舰,罗伊虽没说什么,却还是不由挑眉,觉得这同样远远出乎自己预料。   尽管从不否认帝国的强大,可这一幕还是让她惊了下。   连凯因归国时都如此,又何况是她?   片刻安静后,船长眉梢落回,懒散说:“这事儿是我和凯因提出的,但后续安排却与我们没什么关系。”   “换句话说,这是三方自己的选择,也算是共选未来?”   语落,罗伊收回目光,不再看缓缓驶来的浩瀚舰队,对父亲微笑说:“不过这样很好,省得我们费心。”   如若一切落幕后,群岛、帝国与联邦,还如过去般相爱相杀,牵扯到他们的事就太多了,自然很麻烦。   所以和气些,分分蛋糕就好了。   闻言,杰拉德也柔和地笑笑,知道她意是在指此战结束后,相较当海盗搏杀抢掠,更自由完满的生活。   那之后啊,他们该会远离争斗,去看看更新奇的风景。   比如只存于传说的东方世界?   惬意也好,畅想也罢,终归只是调剂。   因为还有一座无名之岛,拦在那些清丽壮阔的景色前。   要想了结所有自由自在,就得跨过去。   因而父女间的轻松氛围,只持续了极短暂的时间,二人再次望向舰队,男人说:“来得比你预想中多。”   在罗伊的预估中,就算帝国真同意了,最多也只会出百余艘船,加之群岛、联邦所属,不会超四百艘。   可现今,光是悬着雄鹰旗帜的军舰就已接近了这数目。   而或许料到了这情形,或本就想依靠联手压制帝国气势,好在谈判场上占优的联邦、群岛派出的战舰同样极多,只是加在一块也只能与帝国堪堪持平。   总体来看,这支舰队规模已近八百艘。   真可称是史无前例,举世皆动。   “嗯。”   少女眼眸中,倒映着连绵不绝的舰群,她低低应了声。   此时,她唇角的笑意早已敛没,脸颊上更多了些凝重,她轻声说:“这也好,谁成想你也没料到……”   “先祖藏的东西会这么多。”   罗伊口中的,爱德华所藏之物,自然就是那些幽灵船。   随着淡雾的退去,那片笼着无名岛近海的雷暴,已能窥得一角,而在那场仿佛落了千年的暴雨中……   入目就只有一种颜色,幽蓝。   满海幽蓝。   听着,杰拉德沉默了会儿,说:“残存的幽灵舰队,确实比我记忆中多了许多倍,想来当初的情境,也是那位故意透露给我看的,不过你放心吧……”   “既然我活着回来了,那么至少在这面,我们不会输。”   知道他说的“这面”,指的是现世、旧代舰队厮杀的主战场,罗伊微微颔首,心想既然凯因他们,几乎已将三方主力掏空了,加上位魔鬼坐镇该无问题。   更需要关心的是,他们能将她送出多远。   属于她的“那面”,又究竟能不能赢。   前者可以靠算,后者却没有答案。   谁都没有。   该说的都说了,接下来自然就是沉默。   等着同那支舰队合流,等着将近日来收集的情报,转交给凯因与一众将领,再来就是等战备会议落幕。   而后开战,向着满海幽蓝一往无前。   奔赴属于他们、魔鬼、神明,与世间无数生灵的宿命。   只是这静画般的场景,并未一直持续下去。   某一刻,确切说是当晨光盛起,那支舰队临近到数海里内,以至缀在最后,被如云白雾笼罩的巨舰,再避不过罗伊二人感知那刻,他们的眉同时扬起。   然后是对视,满目皆惊。   了不起如这对父女,在感知到那艘永恒之船与船上来客之时,心绪也不由乱了些,因为此事无可想象。   比远超预料更令人意外。   毕竟谁能想到,这场争世之战,竟还是引动了那两位。   本已算仁至义尽,该留守现世,作为他们失败后稳定一切,与对魔鬼最后防线的老人,与仅存的神明。   在这决定世界命运的终末关头,这两位终归是入了局。   但直到震撼平息,舰队合流,父女二人也没有去到最后,同那两位相见的意思,就连知悉了此事的塞壬、船灵,以及早已同行数月的薇薇安也是如此。   因为那艘船的位置已表明了一切。   当然,罗伊等人自也是感受到了,老人与女士的心念。   就如许久前,在群岛上将要别离时,那位王座中人,曾经对船长说过的,他会看着,一直到最后一刻。   所以他来了,女士也来了,但……   真是来看看而已吗?   虽没得过明确答复,心里对此却很是清楚的罗伊,直到上了朝圣号,也仍被此事与将别离的伤感萦绕。   直到那位银发青年走近,她才收拢心绪,微笑着迎上去,而后当着逾千名军人的面,同对方紧紧相拥。   至于少女的耳语,就只有凯因能听见了。   “辛苦了,我亲爱的副手。” 第728章 那就开始吧   许久,紧拥着的二人分开。   只不过这次,他们没再谈情闲叙,连片刻拖沓都没有。   因为谁都知道,时间不多了。   脱离副手的怀抱后,罗伊后退半步,面上微笑已然敛去,只余认真,后转眼看向随自己一道来的舵手。   见船长朝大副扬了下下巴,会意的亚历士立刻上前,将手中卷拢的未知海域海图,递到了凯因的手中。   “这是经过这段时间的侦察、分析后,推断出的孤岛的位置,边界都标在图上了,方便你开会时候用。”   重又看向副手,感受着他的询问目光,罗伊轻声地说。   解释完后,她沉默了片刻,还是有些歉意地补充:“另外,那魔鬼留于自保的舰队,比预料中多不少。”   “加上隐在雾中的,可能是我们的数倍,更麻烦的是,不进那片风暴,就没人知道那些幽灵船上……”   “究竟藏着多少‘怪物’。”   知道船长说的“怪物”,同时包括了幽灵化的骷髅、水鬼之类,以及那位夜幕船长般强大之人的灵魂,凯因微微颔首,示意明白,唇角少见地勾起弧度。   那种平淡、自信,非眼见过无数敌船燃烧沉没不能有。   看着这幕,少女微微一怔,似从未见过这般样的副手。   过去的他,就算是在解决黑皇帝,又或先败深海船长,后以“雄狮”之名加冕传奇时,都没像这样笑过。   尽管知道他跟随自己前,就是整片已知海域最了不起的青年将星,可想着他离开军队,已有数年之久,罗伊醒过神后,还是有些不放心,提醒了一句。   “我说你可注意着点儿,别到时候被那些破船给围了。”   不算她先前说的“怪物”们,与幽灵船中的真正鬼船,那支舰船形制各异,年代久远的舰队自不如他们。   可要知道,对方再残破老旧,数目也是他们足足数倍。   若是棋差一着,陷在那片风暴中,现世的舰队是真有可能全军覆没的,就算能突围,怕也是损失惨重。   “你就放心吧,船长,任何事你都可以怀疑我办不好。”   “独独这件不行。”   听着少女的嘱咐,凯因笑容更盛了些,甚至在转身离去前,还用手中的海图,轻轻敲了下罗伊的脑袋。   当然是落在了三角帽上。   只是就算如此,这幕看着也仍显得宠溺,且从容过头。   反过来说,自也让某人感觉丢了面。   见状,罗伊对亚历士,与身侧数位同样跟随而来,准备在三方共同的军事会议中,汇报近些日情报的海盗大人物们点点头,示意他们跟上大副的步伐。   而在做完这一切,确定再没人能听到自己动静后,少女才就先前情景轻哼了声,只觉侧颊微有些发烫。   心想这家伙重归原位后,真是很飘,简直像个寻回玩具的小孩。   调理完情绪,罗伊来到朝圣号船首,视线越过前侧巨舰,望向展露一角的风暴海,与令人心悸的幽蓝。   真的很近了。   虽然有淡雾相隔,无论是她,还是父亲都无法眼见,那座无名岛的真容,可源自血脉之感却已极强烈。   他们当然“看”到了,那轮被云雾埋没了近千年的太阳。   “看”到那轮耀日重现光芒,徐徐攀升。   直至某刻,就将燃尽所有不敬者,又或在那之前陨落。   最后的结局真的很近了。   罗伊并没有等太久。   当晨光终于照破重云落在海上时,静候着的少女睫毛微颤,感知到凯因、属下走入的会议室大门开了。   会议自也结束了,顺利得出乎意料。   罗伊回过身,看向通往船舱的木板门。   伴着声轻微,她却听得很清的闷响,一身蔚蓝军装的凯因,带着自己副将,与海盗大人物们先行现身。   后是穿着、军衔各异的帝国、联邦将领,与群岛代表。   看着会议结束后,各自散去,干脆利落的各方高层,罗伊眼中生出了然,知道这场会议只是最后确认。   想来在同奥兰女神号会合,甚至穿越门扉进入旧海前,军官,又或是各方顶峰人物,就已定好了一切。   这很好,不至那么麻烦。   心念落定,罗伊对远方侧舷前,朝自己望来的里奇点头示意,而后看向走近的副手等人,问了声如何。   “都没问题了。”   说着,凯因抬了下手,示意副将自去安排。   而少女麾下的海盗们,也在得到眼神后先回船做准备。   待得人员散尽,副手走近到船首围栏前,同罗伊并肩立着,一道望向远方那片同现世格格不入的风暴。   此时,他们这面朝阳高悬,蓝天湛然,无论海面还是如潮舰船,都被一层和暖的,淡金色的光辉笼罩。   而另一面,则深陷狂风暴雨,在幽蓝映衬下一片阴森。   像极了天国与地狱的对峙。   想来除却那魔鬼,没人能遍观此景,自也无人画下来。   罗伊二人则根本不关心这一幕,仍轻声细语地说着话。   “就算在来前就有协定,可还是太快了。”   听出了船长的不解,凯因夸赞般解释:“要是到这儿时,对一切还一头雾水,当然不会这么快,你在海图上做下的标记,与船员们的汇报帮了不少忙。”   “且此次会议,我们只需定下大致方针,再安排人手,去查探、对照下所得情报,至于确切战术……”   说到这,凯因顿了顿,看了眼正认真倾听的少女,才微笑说:“就只能随机应变了,毕竟不管你,还是杰拉德船长,想来都没法确认雾里的具体情况。”   听着这有样学样,颇为“不敬”的语气,罗伊又想起了先前那一敲,挑下眉,不服气说:“说得倒轻松。”   “到时打起来了,你还真能兼顾全局?”   说着,少女忽然想到什么,有些惊异地看向凯因:“还有我说,难不成这场仗,整支舰队都由你指挥?”   要知道,别说是如此庞大的舰队,哪怕只是数十艘船,都不可能完美地执行一人的命令,而需要传令员传达,并由各舰长官动员,可听副手语气……   他竟是想一肩挑了?但这可不是沙盘模拟。   再说了,世上也没那么大的沙盘,能装下逾千只战舰。   “是啊。”   可面对少女的质疑,凯因回答得极干脆,还不忘拍拍腰侧弯刀,示意有它在,自己的指令能似电速达。   回应青年的,仍是罗伊怀疑的目光。   “可你要知道,就算我父亲能抵得住那魔鬼在外侧的意志,不让这刀变成废铁,可到深处就不一定了。”   “而若要进雾,情况会更麻烦。”   凯因自然想得到这点,于是移开目光,望着离队,去做最后确认的十数艘战舰,说:“这我当然知道,船长,但你不说过,此战目的只是将你送上岛?”   待少女的轻“嗯”入耳,副手沉声说:“那这就不是一场常规作战,舰队的目标,也不是打穿拦路坚壁。”   “而只需破开一个孔,让刀尖探入就好。”   “‘刀尖’入雾前,我自会先安排好,外侧的阵列,至于深处的交流问题……就得劳烦你,同船灵说说了。”   幽魂少女的存在形式极特殊,且与诸神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相较可能迷失的寒鸦,与有更重要任务的巨龙,她自是雾中,最好也唯一能做到的传信者。   话说到这,罗伊心间的疑虑才算消了。   她轻轻握了握,颈间的十字吊坠,持续了片刻后,一道幽然的,似无重量的倩影,就悄然坐上了船栏。   自就是船灵。   听完船长的请求,大副的安排,船灵微微颔首后隐去。   至此,一切安排落幕,只等担任哨兵的战舰确定完情况,战争就将一触即发,船首的二人也各自沉默。   不是无话可说,只是沉浸在这可能是最后的平静之中。   此战后,等待他们的不是长久的宁和,就是无尽死寂。   当然要珍惜。   不知多久,朝阳已成烈日,消失在两侧海天线尽头的查探战舰也终于回归,不出意料地带回肯定答复。   在那些战舰归队期间,朝圣号船首的平静终于被打破。   听完梅里回报的凯因,收回望着副将背影的视线,看了看仍专注地,看着那片风暴的罗伊后遥望前方。   后强自平静说:“要开始了啊。”   片刻后,青年得到的答案,并非一声“嗯”又或“是啊”。   而是船长轻柔,却无比坚定地低语。   “那就开始吧。” 第729章 魔鬼争锋,巨舰相遇   说完那句宣言,罗伊就离开了。   凯因仍静立着,注视着船长渐远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侧舷船栏下,才收回视线,转而望向远方雷海。   自始至终,他们都很平静。   不曾挽留,也不曾多言几句,哪怕明知此战凶险万分。   极可能永离,或共赴地狱。   但那又如何呢?   该说的情话,共担的责任,无数酸甜苦辣都已深刻在了,这些年的陪伴中,哪还需要刻意地流露提起?   如今终点就在眼前,那拦在她的自由,他的愿景前,一切开始的孤岛就在眼前,那么还有什么可等的。   就像船长说的,开始吧。   思绪渐宁,凯因伸手握住腰畔刀柄,静候着众人归位。   此时他的蓝眸深处,再不见半分柔情,而只有寒霜般的凛冽,雄狮般的威严,只有粲然雷霆暗沉旧海。   只有……该被新风吹散的旧世。   终于,万事就绪。   罗伊回到了奥兰女神号,归来、入列的战舰寻到了自己的位置,舰队阵列重固,身后亦传来副将请示。   “元帅,所有人都就位了。”   这里的所有人自不单指朝圣号,而是源自现世的伟力。   坚船利炮,齐心万众。   闻言,伫立船首,战旗般挺拔的青年,淡淡地应了声。   然后,他拔出弯刀,直指那片风暴。   “锵”的一声脆鸣后,他平静有力的命令落在众将耳畔。   “诸将听令,一切照既定安排……”   “前进。”   语落,清湛晴空下,忽地起了阵大风,本絮乱不一的海浪、暗流,更悄然变换,成了数百战舰的助力。   以奥兰女神号为首,朝圣号为代表,帝国六艘巨舰的带领下,象征着现世历史、文明的恢弘舰队开始前压,向那片充斥雷霆、风雨乃至幽蓝的海前进。   自天际下望,像极了一柄陡然出鞘,锋锐难当的弯刀。   要将拦路之敌,尽数斩断。   而似被此幕激怒,过去只萦绕在,那座无名之岛上空的漆黑云海,开始沉默地向南蔓延,很快就同那片蓝天相触,而后将白云、阳光,尽数吞了下去。   因而很快,现世的舰队就冲入,或说被诡灵巨口般的深邃阴影吞没,随之而来的,是无边水雾与暴雨。   深沉雨幕间,那些炽烈的电,诡谲的浪似都有了生命。   无数电蛇自云海中探出身,咆哮着,向进犯了“神土”的战舰咬去,而本明确有力,推动着舰船们向前的风与浪,则有狂暴湍流的前兆,欲要毁灭所有。   仿佛下一刻,通天彻地的水龙卷,比雄城范围还要宽广,似直通地狱的大漩涡,又将重现于这片旧海。   重演多年前,暴君号为首的第一舰队,所遭受的惨剧。   这就是魔鬼伟力,是将降的神明之威,近乎无可阻挡。   除非……有另一位近神者动念。   朝圣号船首。   哪怕面对将近灾劫,凯因仍伫立原处,倒映着扑落电蛇、乱舞水雾的眼瞳中,更看不到哪怕分毫波动。   唯有彻骨的冰冷,与截然相反,熊熊燃着的复仇之火。   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他此生都不会忘却。   那些倾覆的军舰,已然永眠,却寻不到遗躯的军人们,想来也已被那卑劣的魔鬼,化作了无智的鬼魂。   就像那片不曾全然消逝,就已被那人当作利刃的夜幕。   那么,就该让他们真正解脱。   望着自风暴海更深处的淡雾中,最先探出利刃般的撞角,威严冷酷依旧,却已被幽蓝光华彻底笼罩的“暴君号”,凯因默然想着,只是弯刀仍垂落身侧。   在被风暴笼罩后,他并没有做更多。   因为还未正式接战,因为明知这柄弯刀改变不了什么。   更因为知道,还有一人,正拦在他、舰队上的众人,乃至整个现世,与那片夺命索魄的无形伟力之间。   旧日传说,杰拉德·罗伊船长。   果不其然,惨剧并未重演。   随着现世舰队到来,而剧变的天色、风浪转眼又变了。   那成千上万道,疯狂袭来的电蛇中,忽地有近一半扭曲凝滞,片刻后更陡然转向,撞向了旁侧的闪电。   一时间雷鸣不断,天空一片炽白,似刹那间夜尽天明。   而絮乱狂暴的海浪,虽然并未重整旗鼓,为他们护航开道,却仿佛承受着重压,极反常地温顺了下来。   唯有不时产生的塌陷、浪涌,揭示着两位魔鬼的争锋。   海域中的离奇变故,自然令许多军人、海盗惊惶不定,哪怕在战前,就已知悉超然伟力的存在,可与亲历终归有别,好在青年的话音及时响起在耳畔。   “不要慌乱,一切照旧。”   那种平静真的很有感染力,就像那位军官每一次宣讲。   电与电的残杀仍在继续,海面也依旧不时坍塌、爆起。   一片肃穆间,现世、旧代的舰队终于相遇。   在第一时间,对朝圣号在内,六艘帝国巨舰的指挥官下达完命令后,凯因望向旁侧船栏,早在罗伊离去,舰队前压时,那处就已多了一道幽然的倩影。   自是依照船长请求,负责传信、同时控制奥兰女神号的船灵,此时见青年望来,她自然明白是何意思。   就在先前,冷眼旁观魔鬼之战时,凯因就已将大致的作战方案,告知与她,当然主要是奥兰女神号的。   读懂副手的眼神后,船灵转而望向最前方的巨舰,眼中幽光流转,于是下一刻,奥兰女神号陡然提速。   同时帷幕落下炮门尽开,她的心意更落在所有人心间。   做完这一切后,巨舰就像柄重锤般,朝着最先显于雾外,看着有些破烂的“暴君号”,狠狠地撞了过去。   狂风暴雨间,两艘艨艟巨舰迅速接近,继而沉默相遇。   “嗵。”   无垠雷海中,似有一道轻微闷响回荡。   紧接着是海水四溅的爆鸣,船体弯折断开的刺耳裂响。   连串剧响后,看似与奥兰女神号规模差不离的“暴君号”,向着旁侧偏转、倾覆,船身更已严重地折损。   至于正面迎击的刀般撞角,甚至船首区域尽数被撞碎。   这艘过去奥兰军事的顶峰造物,在历经了浪击雷打,后更在通向“冥界”的中途,被强行带回后,就只余孱弱躯壳,面对能抵巨蛇的远古兵器自然不敌。   伴着海盗们的怒吼,炮火硝烟,终于在风暴海中现形。   撕开了这场争世战的帷幕。 第730章 破海入雾   数百战舰齐动,炮火枪焰,与四散的电光照亮了暗海。   现世的舰队,与旧代的幽蓝,似两道汹涌的潮水,狠狠地撞在了一处,而后沉默、坚忍地展开了死战。   浪潮相击,自有无数水花飞溅,是船的残片人的尸骸。   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与愈发深沉,似要宣泄千年怒火的暴雨映衬下,这幕真的很像圣书中的末日之战。   只是,不是所有人都入了场。   就像那深藏雾中,至今平静的孤岛,在风暴与晴空的界限前,还静静停着艘巨舰,仿佛只是来看一看。   自就是维多利亚号。   无论是战前会议,凯因话音落下后,现世舰队开始前压时,还是此刻双方相遇,它自始至终都没有动。   因为这只是艘旧船,没有利炮,亦无足够的作战人员。   只有两位始终沉默的超然存在,与随侍般安静的青年。   而就在远方战起时,那位青年才从巨舰内藏的酒窖,寻到瓶对老人口味的酒水,并带着两只酒杯归来。   “嗒。”   伴着声轻响,两只水晶杯,被同时放在了王座宽大的左侧扶手上,因为那位女士,就站在男人的左面。   伫立在王座前侧,维克多微低着身子,以最快的速度,与标准的礼仪倒完酒,后自觉地退到了侧后方。   尽管王座中人一直合着眼,不知是对那场争世战不感冒,还是真的在小憩,那位传说中的神明,也一直眺望远方,观察战场,青年还是觉得很有压力。   以他的判断力,自然知道这两位不可能真是来看看的。   而该是在等,等一个最关键的时刻。   只是这种猜测,带给维克多的观感,却并非雄狮默立,在沉静地等待机会,而更像是一轮暮日在坚守。   不到最后,绝不肯落下。   悲凉而壮美。   只是……到底是什么时候呢?这两位又想要做什么呢?   自交代完话后,就仿佛陷入沉睡的男人,与安静相伴,沉默至今的女士身上收回目光,青年默然地想。   但饶是受了那位守律者,如此多教导的他也想不明白。   毕竟,在过去的故事中,爱德华船长就已夺去了女士所有神力,而王座中的“皇帝”……也已临近终末。   如今他们既然不入雾,又能做什么呢?   神明心意难测,自不会有答案,维克多只好继续远望。   看向愈发惨烈的战场。   奥兰女神号,甲板。   “开火!”   在海盗们的怒吼声中,巨舰船首、两面侧舷骤然亮起火光,自剿灭诡灵、死人船两战中,残存下来的古旧炮弹,此刻尽数倾泻,将近海照得银白一片。   在圣洁火光中,不管是断折的暴君号、来援的幽灵船,还是无智的,只会开火、涌来的鬼魂都消融了。   周遭顿空,一片清爽。   在凯因的命令、船灵的心念下,奥兰女神号继续向前,帝国的六艘巨舰,与魇王号在内的数十艘战舰紧紧相随,而更多的船舰,则顺着弧线构成坚壁。   仿佛重重叠叠,炮门无数的海上长城。   在那些战舰落位后,炮鸣就没一刻止歇,将水雾间,浪潮般涌出的幽灵船舰,打得千疮百孔只留残片。   看着有些像在平原上,列好阵势,拦阻骑兵的火枪队。   而同一列列的火枪手相近,率先到位打完弹药的舰船,则会有序转出前去补给,后方的船舰再行补上。   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   在现世飞跃般进步的重炮前,特别是帝国军舰堪称恐怖的火力网前,那些或年代已久或仓促入世的幽蓝诡船,似乎真的有些不堪一击,纷纷坍塌溃散。   可一面倒的情势,并未持续太久。   因为那些老船破舰……实在是太多了,数目难以想象的庞大,仿佛永远也打不完,更让人心寒的是,在舰队火力笼罩范围外的迷雾间,也有幽蓝隐现。   于是局势渐渐恶化。   现世的舰队间,不时有舰船在压制、换位时出现问题,而在那些诡船间,也渐有速度极快或极坚固,甚至断成数节,也仍能迎着炮火冲锋的鬼船现身。   还有些更可怕的“人”,或形似水鬼、人鱼的怪物入场。   “喀啦。”   不知过了多久,伴着声刺耳裂响,与一道道惨叫、落水声,现世舰队中终于出现了第一艘倾覆的战舰。   然后是第二艘、第三艘……   战损渐高,再难稳定。   位于冲锋的第一梯队,纵观着全局的凯因自然“看”得清楚,但除了调整阵列,尽量减少伤亡外也做不了太多,因为那些诡船,那些鬼魂根本不知畏惧。   自也没有撤退、溃败的可能。   那么这场争世战,到了最后,必然只会是冷酷的交换,不过数目、比例有异罢了,只看谁能撑得更久。   现世的舰队,又能维持秩序不乱,不被拖入混战多久。   但真正的胜利,却并不落在这场浩瀚、残酷的战争间。   而在如刀前刺的奥兰女神号上,在那沉默的少女身上。   就同远在后方,不曾出手的两位一样,她也在等时机。   等这柄弯刀,刺入到极限深处。   雷声炮鸣间,刀尖已刺入很深。   那支由旧历、现世最强,最恢弘的巨舰率领的冲锋队,渐渐脱离了主舰队,像孤舟般深入了满目幽蓝。   尽管四处皆敌,可在首舰上,双瞳似火的杰拉德伟力护佑下,在船舰,与最精锐的军人、凶恶水鬼与坚忍骷髅的互相照应下,暂时没有出太大的问题。   但随着前进,阻力也以可怖的速度,在飞涨着,不提四面压来的战舰,就说来犯“怪物”就已逾了五位。   无不是过往传奇、旧代伟大者,只存灵魂也威胁巨大。   若非塞壬唱了数曲战歌,贪血者、水鬼与骷髅中的强大者,拼死血战,只怕这支先锋队早就已经溃散。   可就算如此,他们也已近极限。   塞壬的歌声愈发嘶哑,薇薇安身负重伤,近两百只水鬼、骷髅彻底消亡,海盗、军人的损失则更惨重。   到处都是殷血与硝烟,仿若地狱。   可在这过程中,无论罗伊,还是她身侧的巨龙都没动。   只是看着、等着。   也是到了这刻,罗伊才全然明白,为何父亲坚持等待援军,若他们孤身迎战,到这时她早就得出手了。   那就意味着消耗,更可能负伤,从而导致与魔鬼的一战变数更大,就算她与父亲都能入岛也胜算寥寥。   可究竟还要等多久呢?   还要死多少人。   看了眼那道战起,就默立船首,抵着魔鬼重压与无数诡船的伟岸背影,少女微低下头,双拳无声握拢。   她很早前就不想等了。   只是父亲,与凯因的示意迟迟未来,她就只能继续等。   一直等到时机成熟。   渐渐地,后侧如雷炮鸣远去,变得再难以耳闻,这自意味着,他们已深入了风暴海,同主舰队已很远。   又过了段时间,在凯因平淡的命令声中,冲锋队中的数十艘战舰脱离,暂且留守,等待接应或是回退。   不久后帝国六艘巨舰在内,余下的护航舰队也停下了。   魇王号也是一般。   而不管它们将坚守还是突围,最后前进的就只余下了奥兰女神号,唯有副手命令与船灵心念不时到来。   而此时,前侧除却乏味的幽蓝外,也已能见静画般的淡雾,令人心情沉重的是,那些淡雾在迅疾北退!   虽不如战舰航速,却已算肉眼可观。   意味着什么再清楚不过。   终于,在又付出了不轻代价,连笼着巨舰的帷幕,都黯淡将熄时,奥兰女神号,总算来到了淡雾之前。   而就在它船首的女神像,都已被雾气笼罩的那刻……   罗伊等待已久的信号,终于来了。   那是杰拉德船长、凯因先后喊出,却近于同时的示意。   “就是现在,孩子!”   “船长!”   闻言,罗伊精神一振,跃上龙背。   那之后,巨龙咆哮着飞起,携着风雨一头撞入了淡雾。   片刻后,人与龙影皆逝,巨舰上则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不是幕落,而代表着神战……   就此开始。 第731章 雾深局现   少女与巨龙,就像雨水入海般,“消融”在如画淡雾中。   但哪怕再微小,哪怕只是一滴春雨,没入了平静的大海,也匿不去所有响动,那么……魔鬼就会听到。   淡雾最深处,无名孤岛。   依旧是璀璨的王座,依旧是有史以来最璀璨之人,魔鬼随意倚在靠背上,容颜在岩浆映衬下格外幽然。   他当然“听”到了雾中的动静,却没朝那看一眼的意思。   只默然望着星空,瞳中满是陶醉。   是的,星空就是彼岸。   在这封印坍塌,淡雾渐消的时刻,孤岛上空已然显出了,一个边缘极不规则,大体却似于圆形的空洞。   空洞中是星月,是远比现世旧代,绚烂万千倍的神界。   是王座中人千年愿景所落。   只是现今的他,仍只能通过这个井口般的区域向外望。   但也够了,足够见证美好,见证生命真正的终极去处。   真美。   男人暗自赞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扶手,似在奏一曲颂歌,无人可见的是,随每次敲击响起,那笼着孤岛,已摇摇欲坠的封印就会碎一点。   就像半颗完美的珍珠,自顶点朽化,后渐渐延及所有。   更令人惊异的是,虽然无形封印,在一刻不停地坍塌,可那些淡雾,却并未像顶点般,退出清明天穹。   而是依旧笼着孤岛,笼着近海。   若此时,罗伊忽然回转离开淡雾,就会发现不知何时,这些本迅疾北退着的雾气,在又收拢些后……   骤然凝滞,仿佛终于等到猎物,不需再演戏的灯笼鱼。   可惜的是,她看不到,更没有人能在神明意志下传信。   那么就只能落入局中。   一个无解之局。   哪怕最后的守律者、神明落位,哪怕现世舰队大军压境,哪怕似乎从任何一面看,少女都将到来……   魔鬼却仍兀自赏星,不斜一眼,就是因此。   这个所谓的局更是简单,全无他同副手争锋神明对弈时,布置下的繁复、惊人,甚至很难见得到美感。   就只是打信息差,可致命的是,那些关键处无人能知。   那位征伐至此,甚至入岛,同他战了一场的旧日传说,眼见的所谓“真实”,自是他刻意让对方看到的。   那位守律者权笼现世,却不曾入过旧海,自然对这座孤岛、这道封印不甚了解,女士也是相近的道理。   如果说,在她自我隔绝于世界尽头时,还能同无形壁障、如画静雾有所牵连,那冰海一役后就全断了。   那之后,无论神明还是凡人,都只知大雾北退封印将倾,却不知道……它们从某种意义上已为他所用。   他要墙倒,天幕就开始碎了。   而他若要雾停,自也是一样。   那些看似无害的淡雾,实则能隔绝一切,只要他想,别说视线,就连这方世界给予的回应都无法传至。   换句话说,就算他那完美的后裔,与特意留给她的“可爱”龙类,能避过电,躲过如雨而至的炮火……   也很难到得了他身前。   唯有迷失。   当然,以那孩子现今所立的高度,以她堪称神念的直觉,那些雾再如何诡谲,也不可能永远地困住她。   可不需要太久,一会儿就好。   等封印碎了就好。   不知是欣赏够了星空,还是想到了那孩子兜兜转转,来到他身前,却发现一切已定时,将流露的神情,魔鬼满足地叹了口气,一如冰海之局落定时般。   想来那时候,她的表情会很有意思。   一念至此,男人收回视线垂落眼帘,似要小憩片刻,将这段枯燥时光熬过去,唯有手指仍不住轻敲着。   “嗒嗒,嗒……”   清晰干脆得就像笔触,要写尽这片世界的过去与未来。   他的过去,他的未来。   孤岛外,雾中。   雷鸣、炮吼交织着响起,没一刻止歇。   伴着震响而来的,是再无干扰,“齐心”咬至的电蛇,是朦胧海面上,数不清的幽灵船击发的密集炮弹。   电闪炮火间,是一道漆黑巨影。   自就是携风雨入雾的尼德霍格。   此时,它正以违背体量的灵巧,在雨夜间腾挪、起舞,凭着可怕的机动能力与直觉,躲闪着漫天威胁。   自始至终,它都没被炮火击中。   因为那些船,那些炮都已太老朽,弹药更坑坑洼洼锈蚀严重,哪怕炮手仍不忘技艺也不可能打得到它。   但闪电就不同了,那是真正的神威。   它再敏捷矫健,也不可能比电光更迅捷,更变幻莫测。   因而大多时候,它只能沉默地调整身姿,用鳞甲、身躯生生抗下,尽可能地不影响到背上的那位少女。   从这看,它所做的,同承她而至的战舰、为她牺牲的“人”们无甚不同,就是要不惜代价将她送到深处。   在这段短暂,却无比凶险的旅程中,巨龙不知承了多少道闪电,本漆黑的角质鳞甲,都显得更为焦黑。   翻开的鳞、灿金的血更随处可见,几乎占满整具身躯。   强大如龙类,至此也已身负重伤,瞳中光彩都黯淡了。   可它仍竭尽全力维持着速度、闪避。   维持着龙类的骄傲。   可尽管尼德霍格,不曾发出半声悲鸣,但罗伊知道,虽只飞跃了十数海里,可这就已经是它的极限了。   哪怕真拼上一切,它也只能再往里,寥寥数海里罢了。   代价却可能是它的生命。   这不值得。   而且它已经做得很好了,要知道,哪怕是父亲压阵,奥兰女神号在内,七艘巨舰数十战舰的先锋队,也只带她突进了不到三十海里,足可见其中艰难。   且已很近了,真的很近了,近到能感受到耀日的炽烈。   那么接下来,自该轮到她孤身上路。   下定决意后,罗伊半跪下来,轻轻拍了拍巨龙的脑袋。   “就到这里吧。”   少女柔和,却极坚定的话音,清晰地落在了巨龙耳畔,它安静片刻后,低吼着回应,吼声微有些发颤。   自是强抑着遍体痛楚。   得知船长心意后,尼德霍格不再躲闪,而迎着弹雨飞落,向着适合落脚的幽灵船而去,期间不知撞断了多少根桅杆,而那些闪电与炮弹更是消失殆尽。   确切说,是再没能落到它身上。   龙背上的少女缓缓站直,衣袍猎舞,金瞳更灿然似火。   属于她的权与力,终于降世。   顷刻间,无数电蛇断折,如雨炮弹无不无力落下,或沉入海中,或砸在幽灵船上,引发了许多场爆炸。   “嗵!”   一声闷响,巨龙落“地”,在择定的战舰甲板上砸出细密裂纹,更击散、撞灭了十数道不知躲避的鬼魂。   罗伊轻巧跃下,对它微微颔首。   于是风声再起,巨龙腾飞,向来处飞去。   确定凭尼德霍格此时的身体状况,足够撑到离开大雾,回到父亲的庇护下,且自己到来,那些电蛇注意力必集中在她身上,少女才收回视线继续北行。   只是她没能发现,在她离开后不久,靠近南面的淡雾,竟然第一次有了动静,雾流翻覆、纠缠,并短时间内深邃了许多,有些像那名为“遗忘”的大雾。   大雾所至,那些不再受少女威势压迫,恢复行动的幽魂,却仍伫立原处,没有驱船追击或南下的意思。   他们无不合了眼,仿佛陷入了沉睡。   无法再感知、回应世界分毫。 第732章 轻淡一笔,众路皆断   罗伊的北行很顺利,顺利得都有些诡异。   因为身后实在太过安静。   别说是战舰追击的风帆、破浪声,就连枪鸣炮响都无。   起初由于淡雾的限制,她并未觉察有什么不对,当然,另一面也是因为,遭逢的鬼魂都只是凡人所化。   那些寻常幽灵,在魔鬼伟力的压制下,就连动弹都难。   一如数年前,诡灵海德拉现世时,海盗们陷入的怔然,那是源自生命层级、血脉深处,最真切的恐惧。   灵魂也是同样道理,甚至因失去躯壳,更易受到制约。   因此在发现异样前,少女自觉一路无阻,就连枚铅弹都没遇上,只是以一艘艘幽灵船为跳板向深处去。   对于现今的她而言,距离早已不是问题。   哪怕两艘战舰间,隔着近百米,她也能随着海风而起。   轻巧一跃,就抵达彼处。   这也是她不曾警醒的缘由,因为当那些凡人鬼魂“醒来”时,她早已远渡数艘战舰,哪里还见得着影子。   开枪、鸣炮自也是空谈。   可先前那刻不同。   在那艘近乎完好,船壳装有夸张倒刺的鬼船上,她遇上了独行开始后的第一位超然者,自灵魂的完整度,与近乎疯狂的本能看,他无疑是魔鬼的信徒。   最强大,最忠诚的那种,罗伊甚至怀疑他是旧代传奇。   那位幽灵船长,非但抵住了她的威势,更唤醒了那艘鬼船,似令它活了过来般,绳索、铁锚自发舞动。   古旧的弯刀、受潮的枪炮,甚至连船员都化作了武器,同傀儡般扑杀了过来,一瞬就将她困入了重围。   当然,靠这些仍难威胁到她,毕竟那位船长终是死了。   他的船员更在漫长时光间,朽了身躯。   因为要保持状态,且时间无多,罗伊并没死战的打算。   她付出了些代价,衣衫上多了些裂口,借此突围而出,来到了现今的战舰上,这才发现了身后的异动。   不是那艘鬼船船首,裂成两半,同腐烂的鲨鱼般要吞下她,不是那位幽灵船长,借着狂舞的绳索到来。   而是……太安静了。   来路上一片死寂,仿佛先前那惊险一战只不过是幻觉。   到底发生了什么?   罗伊知道那不是幻觉,就算在雾中,就算有真正神明,想以此为幕遮她双眼,也不可能让她陷入幻境。   怀抱此问,她第一次转了身,看向相距不多远的鬼船。   然后一霎间明白了真相。   原来一路来的安静,原来那位超然者的无故放弃……   都是因为雾啊。   因为无声无息间,涂染了整幅静画,惨白森然的诡雾。   不是“遗忘”,却已几无分别。   与如画淡雾、朦胧水雾不同,那抹笼罩视野的苍白,就像是巨浪像狂潮,汹涌而至,吞没了所遇所有。   那之后,无论是孱弱的鬼魂,还是连她都感到棘手的幽灵,全都垂下头,同一尊尊木雕般静立在原处。   仿佛都陷入了永恒的沉眠。   那么接下来呢?   暗金眼瞳中,倒映着席卷而来的“白潮”,少女像是回到了,梦中的瑞亚灯塔,看到了淹没星空的黑雾。   只是那时,她有副手陪在身畔,且知道雾后就是醒来。   可这一次,没人知道会迎来什么。   罗伊也一样,她甚至来不及应对。   因为那道“白潮”来得太快,只眨眼的工夫就盖过了她,向着更深处涌去,看似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是啊,她没有沉睡,伟力依旧,一切确像是没有变化。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   原来所谓雾退,所谓满海幽蓝,都只是您的障眼法啊。   真是了不起,先祖。   感受着被雾气吞没后,只余不到两米的可视范围,与除却自己呼吸、心跳外,就只能捕捉到极近处风雨声的听觉,罗伊默然想着,已然看清此间真相。   如果说先前她的感知,受淡雾影响被压制到了数十米内,那么此时此刻,就连视线所及处都探不到了。   这是种难以想象的,全面的封锁,自层级上可称绝对。   海啸般压过的森然诡雾,甚至连她心间锚点与血脉羁连,都生生阻断,至此,来路去处只余一片混沌。   雾流微转,她就知来路已断,可她没想回头还算无事。   真正麻烦的是,雾深处的太阳隐没了。   她失去了所有的方位,就像海间孤舟,暴雨下的浮萍。   但断去的路,不止这两条。   “喀啦。”   一声低微到,连罗伊都怀疑是幻觉的轻响徐徐回荡开。   有什么碎开了。   在微低着头,静立了片刻后,船长还是伸手入怀,取出了那道轻响的源头——那枚骷髅般的月石吊坠。   不知是因大雾的侵蚀,还是无形的,规则的碰撞与矛盾,这枚神异的引路石,竟在短暂片刻间开裂了。   先是一声轻响,一道细纹。   当罗伊将它取出,当水晶骷髅全然显露在大雾中后,那道细纹就如入水墨滴般,向四面八方延展开去。   很快就占据了整枚吊坠。   而后它真正地碎了。   月石尘埃、再无依托的系带,随着猛烈的海风飘向天空,被暴雨一洗后,全无了影踪,什么都没剩下。   想来那魔鬼,在设计这简单到,无可破解之局时,就已想到了这吊坠,借着神威与规则直接毁去了它。   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可……那抹夜色呢?   望着空空如也的手心,意志坚定如罗伊,也不禁心生恍惚,她根本不信,先祖会知道那个疯狂的赌局。   因为连她,连那疯子自己都不确信。   但事实是,那抹夜色不见了,就像随着吊坠一道消亡。   这是没道理的事,是不能接受的事。   因为那意味着,她失了所有的指引,再难以寻到孤岛。   当然,她不可能被这雾困住,它的范围终归有限,只要借伟力留下标记、层层搜寻,她还是能抵达的。   但那要花多久?   除非幸运女神站在她这面,否则就算以她的速度,这也需要一段时间,途中所遇敌人、变故更难预料。   那还来得及吗?   少女沉默立着,双唇微抿,呈于眼前的手也已紧握成了拳,表面的倔强、坚定下,却隐着极深的惘然。   仿佛一路追寻、坚信之事一朝成空。   那魔鬼只轻淡一笔,就断了她所有路,现今她连去到他身前,都难做到,哪怕伟力如海又能改变什么?   到底该怎么办?   暴雨迷雾间,少女的身影格外孤独。   冥冥间,不知从何有裂响传来,与水晶骷髅破碎的响动相近,可因为太虚渺,又有些像沙粒落下流淌。   罗伊知道,那是封印在破灭、坍塌,像将流尽的沙漏。   无情地临近终时。 第733章 随心而行,夜戒天落   雾深雨蒙,自然生变。   虽说就算雾淡依旧,它们仍代表着,纯粹的神明之威,没人能透过它们,眼见正在崩溃、坠落的封印。   但至少,感知过人的强大者,与临近风暴海中雾墙的军人、海盗们,都看到了大雾诡谲而迅速的变换。   仿佛顷刻间,就自童话中的朦胧仙境化作了夺命迷宫。   为的,自就是困死入雾少女。   奥兰女神号,船尾。   迎回巨龙后,这艘巨舰就调转船首,向着来路折返,不多时,就与负责接应的坚守众舰,重又聚了头。   在此期间,杰拉德一直伫立在巨舰尾部,远望着迷雾。   他是最先发现异样的人。   哪怕尼德霍格破雾而出,回到船上,他仍注视着淡雾,并第一时间捕捉到了,其退势与纠缠间的变化。   感受到古来一直象征威严,而无实指的神明意志……   倏忽间变得主观。   依旧高高在上,仍漠然无情,可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换了位卑劣之鬼。   于是杰拉德一瞬恍然,明白了先祖心念。   知道原来那人让他活着,除却逼迫暹罗猫选择外还有此意,现在想来,那噩梦般的二十年都是为今日。   他所见,都是那人为罗伊准备的障眼法。   现在,少女落入局中,该怎么破?   回归途中,男人都是在想这个问题。   但残酷的是,实际在醒悟后片刻,他就知道此局无解。   因为这是客观因素,甚至称不上一道题,又哪有答案可言?就算他不惜一切,就算他再度入雾也没用。   那是真正的神明留物,是规则具现,不会受伟力影响。   想要破雾……就只能改写规则。   可谁又能影响规则?   想着,杰拉德的心念,不由又转回了,女儿曾说过的那只猫,它是命运化身,又曾与爱德华休戚与共。   它还在,说不得能散雾,但已没有如果。   魔鬼算计,一环连着一环,真真深沉、可怕到了极点。   那么,就只有一位人选了。   奥兰女神号重回舰队,开始南归,它们将作为抵抗主力,重投那场浩瀚的海战,船尾的男人也回了头。   他望着被电光、炮火照亮的天幕,视线仿佛穿越所有。   去往了仍停驻蓝天下,宁静似已逝历史的维多利亚号。   投落在那方王座,王座中人身上。   难道就是现在吗,大船长?   杰拉德默然自语,心想您会来,难道就是预见了此幕?   两艘同样古老的巨舰,远隔大海,自然无法传递答案。   当然,主要是那位老人不愿,他依旧合着眼仿佛入梦。   王座旁,同样有人看向了他。   不是来换酒的维克多,王座扶手上的酒杯从未被动过。   看向睡着的男人的,是那道倩影,是安妮斯朵拉女士。   这也是她上船后,第一次望向对方。   在那段平静的,数月旅途间,他们别说是对谈叙旧,就连对视都不曾有,疏离得像是未逢面的陌路人。   直到此刻,直到雾流忽变,那惊人的隐局浮现在眼前。   就如魔鬼所想,虽然那片雾、那道封印是女士所设,可时隔千年,早已物是人非,她再无法影响什么。   她甚至不能望穿淡雾,见到封印现状。   因为它们连世界的回应,都能够隔绝。   所以她只能看向身边人,看这位选定者是怎样的反应。   答案是没有反应,男人酣眠依旧。   于是神明收回目光,继续望向北方,拿起水晶杯抿了口酒后又放回,暂压微乱心意,知道还不是时候。   还没到他等的那刻,那么这雾,只能由那孩子自己闯。   只是如何能闯过呢?那又不是真实的墙。   同样的问题,也曾出现在罗伊心间,只是不会有答案。   雾中,带刺鬼船旁的幽灵船上。   一片寂静,鬼魂皆眠的甲板间,早已见不到那道倩影,只是也并没有,任何伟力、意念所留下的痕迹。   很显然,罗伊虽不愿无谓地静等下去,但也没有选地毯式搜寻的办法,可除此之外,她还能怎么做呢?   在少女跃下巨龙,渡过十数艘战舰,在鬼船上突围一场,到“白潮”涌至吞没一切,实际只过了数分钟。   此刻,无名岛近海,已只余惨白一色,像是另一片海。   这片“海”无比宁和,将雷与电,将炮鸣与惨叫全都掩去,只余静谧、枯燥落着的雨与不时生出的风流。   而那海间浪沫般的风,就是罗伊带动的。   此时的她已方向尽失,众路皆断,只能依着唯一的指针——直觉,在一艘又一艘死寂的战舰间腾跃着。   这自不意味着,并不盲从神明的她,突然就成了幸运女神的信徒,坚信循着直觉走,就能找到那座岛。   事实上,她对此不抱希望,连一丝都无。   在这场心念碰撞,繁复似海的神战中,容不下分毫运气成分,她的直觉虽已近神,可终归不是那月石。   不可能指向,她心心念念的终点。   但罗伊坚信,自己直觉落处,一定同自己有极深羁连。   就像在离开希帕利亚,她入梦之后,最后去到的终点,在那看似随意选择的钟塔顶层,她寻见了锚点。   那么这次,直觉也好宿命也罢,最终会带她去哪儿呢?   会带她寻见谁?   不知是因心念勾动了,无形的命运丝线,还是已在这条路上,走得足够远,远到同雾深某处生出联系,在又一次平平无奇的飞跃间,罗伊忽地失了神。   当她回神时,目标战舰被幽光覆盖的甲板已近在眼前,船长下意识伸出手,拍向了被雨水浸透的地面。   “啪。”   一声轻响,打破了雾中幽静,少女眼前雨水四溅纷飞!   恰时,变化忽生。   罗伊轻眨了眨眼,竟在那被拍散、飞起的雨珠间……   看到了一幅画面。   那画面开始只映在水珠表面,后却同颜料般晕染开来,占据了少女全片视野,她仿佛一瞬间身临异境。   视觉、听觉,就连那比现实中,略小却更冰冷的雨珠,落在身上的触感都是那般真切,全不像是幻觉。   异境中仍是个暴雨夜,闪电撕裂远空,雷鸣炸响耳畔。   罗伊双手撑着前侧地面,前倾跪在湿冷的荒野间,湿漉发丝垂落半遮眼帘,她只觉自己孤独得像小兽。   没有亲类一无所有的小兽,也许今夜就会在雨中睡去。   再也醒不来。   不知因氛围,还是画中“小兽”的心情,不住生出的绝望、悲伤间,罗伊被雨水模糊的视野中忽地一闪。   “嗒”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自天而坠,落在了她的身前。   待得看清那事物,少女的暗金瞳、身体都不由得战栗。   不是畏惧不是伤感,是激动,是永夜一朝天明的震撼。   轻坠在她眼前的,是一枚暗灰的戒指。   戒指形似三个扭曲、狰然的利爪,紧握着正中的黑石。   黑石无光,似最深的夜。 第734章 追夜的少女   呈在罗伊眼前的景致,自不是真实,无论雨水、泥地,还是那枚自天而落的夜戒,都只是羁连的具象。   以她父亲为始,那人对她的疼爱,与牺牲为终的羁联。   这是开始吗,我真的能再见到你吗?   现在的你……又还好吗?   微怔地望着近前黑戒,罗伊无声自问,激动战栗渐止。   几乎是在戒指落下,映入眼帘的同时,少女就已知道,那道夜幕,与此刻仍静守在外的老人的局……   终于要揭开了。   而那位夜幕船长,在数月前的梦中,对自己说的,只要走在路上,就能看到他曾眼见的景色也已应验。   那么,夜色呢?   你说好的,终会带我寻到你,带我走到终点的夜色呢?   在哪里?   不知是那人听到了她的心言,还只是羁绊带来的连锁,就在罗伊思绪落下的那霎,她的眸子骤然明亮。   不是伟力渐起,而是天边电光,如潮水般席卷了荒野。   照亮了她的双瞳,与那枚夜戒。   可紧接而来的,并非轰然雷鸣,而是一道清晰的脆响。   “乒!”   声落,船长眼中的光彩倏忽纷乱,画中所有响动皆止。   至于轻响源头,少女瞳光散乱的缘由……   都是那枚黑戒,它像在回应她的疑问般,决然地碎了。   于是眼前画面、突现异境全都碎了。   雨声重归,罗伊就此回到现实,眼前哪还有什么戒指?   自也不会有碎片,可少女的眸子,却并未因此流露失望,而是微微瞪大,后生出惊喜,因为那处……   那神物碎裂之地,一抹夜色正悄然摇曳。   罗伊认出,它就是隐在水晶骷髅中,陪了她数月的那缕,此时归来,其“身形”、“动作”都活跃了数分。   像在为不辞而别道歉,却更像是在庆祝恶作剧的成功。   那种轻佻,那种恶劣,真的像极了他。   可还不待罗伊眼中的惊喜,变作感动、幽怨之类的情绪,那抹夜色动作却陡然一顿,而后轻盈地飞起。   向某个方向急速掠去,不知是感受到了召唤还是职责。   唤醒某人的职责。   见状,罗伊又是一怔,下意识就要去抓。   但看着那某夜色,毫不费力地自她的指尖溜走,她才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丝绸、系带,而只是指引。   因而在恼火地自责了句后,少女又一拍甲板起身,后向夜色离开的方向追去,如燕般掠过一艘艘战舰。   可让她意外,以至更为恼火的是……   那缕夜色溜得飞快,毫无等她的意思。   而且,明明看着那般轻柔、缓慢,可实际速度却快得难以想象,哪怕她驱动伟力随风而起仍追得辛苦。   更惨的是,重逢、追逃不过片刻,她们间却已有段不短距离,且还在不住拉长,若非共度了数息异境,让她与对方建立起了种虚渺联系怕早就跟丢了。   拜托,这到底是引路,还是想甩掉我?   倍感紧迫间,船长仍不忘咬咬牙,抱怨了那夜色一句。   不过无济于事,那家伙听不到也听不懂任何一种语言。   只是像先前的她般,凭直觉埋头窜。   时光流逝,二者间的距离愈发遥远。   就连那种似有若无的联系,都因此变得更淡了,这种趋势无疑激怒了少女,让她磨牙的频率愈发高涨。   而就在那种联系,自轻纱变细,最后只余下一根飘摇欲断的线,就在罗伊都心生颓然,将要暂缓脚步时,她眼眸微亮忽有所感——那道夜色终于停了。   于是在数次腾跃后,罗伊又见到了它。   在一艘陌生古旧的幽灵船上,夜色就静浮在船长室前。   当少女落下的那刻,海风忽大,直接吹倒了那扇木门!   “嘭!”   一声震响,那门重重砸在甲板上,激得水珠木料四溅。   倒得毫无征兆,却又像是某种重演。   果不其然,声落的那刻,飘扬起的尘埃散去那刻……   罗伊眼前画面忽变,再入异境。   在此次异境中,她看到的是一座酒馆,酒馆大门坍倒在地,宽敞的主厅中,坐满了凶神恶煞的海盗们。   哦,这就是你夜袭据点,于百人间取敌主之命的那次?   还蛮有气势的嘛,虽然不如本船长。   画面转瞬即碎,夜色飘忽离去,罗伊转身就追,一面忍不住腹诽几句,觉得自己带着小混蛋奇袭人鱼号原大副,在整座群岛注视下显威那次才更帅气。   至此,少女紧绷着的心弦,才真正放松,甚至有闲暇同那人争胜,亦或微笑,因为知道不会再跟丢了。   不会再弄丢他一次了。   她看到了他眼见的景象,看到了夜色,一切都成真了。   他的承诺,也该一样。   “追逃”仍在继续。   夜色暂止,异境突生的情形,也在这期间一次次发生。   它有时停在侧舷,有时干脆跃上礁石,最夸张的一次甚至引来了炽电,那道电光蜿蜒着撕裂了雾与天。   而在纷繁而现的画面间,罗伊亲临其境般看遍了,那道夜幕自少年,走向青年,无比传奇壮丽的一生。   看到夜戒天落,看到破门斩首,看到伟大辉煌如耀日的,她父亲的身影,而后是追寻,是自己的倒影。   那些都是极精彩,引人入胜的故事,但其后陡然转折。   转折点,开始于一场传奇会议中,后落在死寂大三角。   最后的数段光影,才真正补全了,少女所不知的细节。   揭晓了无数疑问的答案。   她这才知道,当自己自天而落时,他究竟做了些什么。   他一枪击毁了魔鬼的眼线,他从容傲然地仰起脸,同天穹上的双眼对视,同诡灵对视,哪怕浑身是血,哪怕逸散着朽气的巨口咬来,他也不曾低过头。   然后是最深沉的夜,最温暖的火。   他就此死去,坠向冥界。   那真的是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除了那种颜色,什么都没有了,甚至不会冷,他一直向下落啊,落啊。   直到一双漠然的眼看到了他,一双卑劣的手带回了他。   于是他又无知无觉地活了,睁开眼,看到的是自己的船是如画静雾,但与她与众人眼见不同的是……   那朦胧雾气间啊,偶有漆黑的纱带淌过,向四面逸散。   无处不是夜。 第735章 夜幕再临   终末异境碎开,淡雾渐浓,追夜之途也终于来到尽头。   只是这次,“醒来”的罗伊没再跃起,轻盈飞过数艘战舰,而是自身处幽灵船的甲板中心,来到了侧舷。   而后抬眼前望,看着夜色翩飞。   不知“逃”累了,还是终点临近使命将落,它飞得很慢。   少女的可见视野外,入目的仍尽是迷雾,唯有那缕轻柔飞着的“黑纱”,与被它碰触、晕染的事物隐现。   那是道残破的船栏。   而那围栏展露的一角间,除却裂纹,还有些古雅纹路。   看着静谧而美好,仿佛就是对那道曼舞的夜色的临摹。   于是她认出了那艘船。   因为许多年前,追寻永恒之船的深夜,她就曾紧握着,雕有这般图样的围栏,偷偷探出头看那个男人。   那么,你还会在那儿吗?   忆起年少旧事,船长无声暗问着,一时间竟有些生怯。   怯于一切都只是一场梦,那人只留了指引或仍会离开。   更怯于见到他后,难抑情感,更不知如何面对他的爱。   当然,这说的自是疼爱,只是同样无私,令她这般,在成长路上近乎独行,极少感受过此情的人生怯。   毕竟,在旁人看来只是因她父亲,而对她爱屋及乌、别样照顾的夜幕船长,于她的意义却是远不止此。   他是她在无垠海上,一路追寻的影子,是她对自由、无羁之类,对海盗所持有的一切美好想象的剪影。   最重要的是,这片剪影并不只存于传说,远悬在天际。   而时不时就会被她“撞”上,带来些故事又或短暂陪伴。   似兄亦如父。   就算在成了传奇,踏上追寻魔鬼宝藏的旅途后,相见渐少,她更鼓着口争胜的气,可感情却不曾有淡。   但谁能想到,长久未见后的重逢,带来的却并非温馨。   而是最悲伤、彻底的别离。   现今远渡旧海、历尽凶险,才终有了见他的希望……   她又怎可能不紧张。   只是情绪波动也好,夜色看似漫长的飘飞过程也罢,实则都发生在片刻间,很快,罗伊就又骤然惊醒。   因为那道夜色在越过船栏,抵近甲板中心时忽地微颤。   而后全无征兆地消失了。   就像被迷雾吞没。   那一幕带来的冲击、失落感,令得少女再难维持平静。   她压下思绪,毫不迟疑地跃起,在身前栏杆上一踩,借反力与涌来的风流,只数息就来到那艘战舰上。   落下时,她同先前许多次般,迎面就遇上了数道鬼魂。   他们中有些倚着船栏或坐或立,有些则维持着擦拭甲板、摇晃酒瓶的动作,每个人的面容都那般熟悉。   这不奇怪,既然那人与他的船,被先祖自入冥途中截住,那么战死在那一役中的鬼镰号与人鱼号的船员,自也被一并召回,作为迎战现世舰队的傀儡。   真正让少女意外的是,他们都醒着。   不曾被森然诡雾侵蚀,在她到来后也没拔出武器涌上。   而只是坐着立着跪着,用怔然却崇敬的目光望向某处。   正是夜色消逝的方位。   于是在沉默地观察他们片刻后,罗伊就收回目光,朝甲板正中走去,向海盗们朝圣般望着的方向走去。   寂清迷雾中,脚步声那般清晰、有力。   不知多久,少女停下了。   因为到此刻,一直推着她前行,牵动着羁联的直觉消失了,彻底沉寂下来,而这也意味着她终于……   循着夜色,来到了终点。   来到了他的身前。   正因此,哪怕依旧被迷雾遮眼,罗伊仍直直望着身前。   双眼睁得大大的,一眨不愿眨。   或许是感受到了她的期许、紧张,不论是如画淡雾,还是它们回拢变幻,最后仍归于静止的诡雾……   就那么散了。   倒映在船长暗金色的眸子中,紧闭的雾帘自也随之拉开,就像大戏重起,被万人期许的主演盛大登场。   那人就此现身,立在咫尺近处,用一贯的笑容迎接她。   “这可真是好久没见了,虽说就几年,可不知为何,我却像是睡了一生,那么怎样,想我没有啊……”   “我的小罗伊?”   不着调的话音入耳,少女才如梦初醒,才知道眼前的男人不是幻觉,她如释重负地轻合双眼继而睁开。   然后不尽情绪,都化作了那声微颤低唤。   “想啊,恩佐。”   语落,罗伊走上前,抱住已然会意,微展双臂的青年。   “瞧这委屈样,我不在的时候,怕是偷偷哭鼻子了吧?”   许久,男人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的同时表示差不多了,后对松手退了半步的少女,促狭地坏笑着。   见状,尽管猜得到,对方是想以此冲淡伤感的氛围,但面对他可恶的语气、笑容,罗伊还是不由收起感动,面无表情说没有,就像是过去每次被捉弄。   “好了,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吗?”   看着少女才冷了没一会儿,又有向那个悲伤的故事,靠拢趋势的神情,恩佐敛了坏笑,无奈地耸耸肩。   “好什么好,你都死了。”   听着这话,罗伊心情更差了,看似诅咒实则陈述事实。   闻言,恩佐展了展双臂,一副展示的样,笑着问她:“这又怎么了,我现在这样,和过去有什么不同?”   此时的青年,既没缺胳膊少腿,面容、身姿亦如往昔,只是那身夜幕般的大氅,因时光与同诡灵的交战,显得很有些破旧,隐约还能看到斑驳的血迹。   当然,区别也还是有的,就是那层包裹他全身的幽光。   从某种层面说,现在的他,同那位幽魂少女的存在形式有些相近,只是仍是实体,不能随心地“闹鬼”。   上下打量了男人番后,罗伊抱着双臂,尽管不愿还是得承认:“是没什么不一样,就是冷了点儿……”   那层看似只是笼着他的幽然光彩,实则是身为灵体的象征,是自内而外显露的具现,除却看着阴森渗人外,还无时无刻散播着一种,透彻心扉的寒意。   他到底已经死去,且似已无可逆转。   想着,她心间又生出些痛楚、自责,只是掩饰得很好。   重逢的二人皆非凡人,更是群岛公认的,两位最疯狂的海盗,自不会揪着些旧事,一边流泪一边感慨。   更何况,就算夜幕船长初醒,也已一瞬知道时间无多。   雨夜中的无形封印,已近全碎。   因而不只是安慰的过程,就连所谓的正题也很快落幕。   恩佐只用几句话,就答完了少女的疑惑,告诉她这个他与那位老人的,不成局的赌局,真就是在那次对视时定下,一切信任、坚忍背负都只在不言间。   “恩佐,你真比我疯多了。”   这是在听男人说,吊坠中的夜色,不过是他在离开群岛,进入那险地前,感觉不好事先留的伏笔,没成想成了定局关键后,少女边摇头边作出的评价。   只是在语落,沉默片刻后,她还是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如果一切不是刚好,如果你没有提前埋下这子……”   “你会不会不那么拼命,而是另寻出路?”   看着少女微垂、轻颤着的睫毛,恩佐微笑着拍拍她的头,只是落在了帽子上:“我当然还是会那么做。”   不是因为那时,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而只是因为你。   罗伊当然读得懂,男人话后的隐意,抿了抿唇后,重又抬眼看他,只是不再继续这话题,语锋一转问。   “我该怎么找到那座岛?”   不管是感谢、叙旧,还是试着去寻,可能并不存在的,救回对方的方法,所有一切的前提都是她能赢。   他们能赢。   那么她就要找到那孤岛,把黑刀刺入那个魔鬼的心脏。   结束所有的旧历史。   早知她终有这一问,恩佐抬起手,展示般平画了道弧,示意她朝四面看,一面轻笑问:“还记不记得,我们在那道崖上的时候,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   知道他说的,是梦里的那场相见,罗伊微微颔首,视线随着他的动作而转,然后就又看到了那些夜色。   如丝如缕,现身在惨白诡雾间,怎么都数不清的夜色。   随着数年前布下的,隐子揭开,被称为西海域夜幕的男人醒来,于是,被雾与雨遮盖的整片夜都醒了。   无名岛是隐在雾中。   可别说是雾,就连大海就连天幕,也都身处夜色之下。   如此一来,你又能往哪里藏呢?   “你怎么做到的?”   看着这一幕,少女明白了他的意思,心想你说的只要跟着夜色走,就能寻见终点,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   身处如今高度,罗伊自然知道,想让夜色于雾中染开,并非时间、耐心,与夜笼万物的道理可解释的。   因为那些雾是神明意志,是规则。   似乎对她略失神的低问很是受用,恩佐的笑容更灿烂了些,待她回神后,对她展示了下空无一物的手。   那枚夜戒,早已不知了去处,可夜色却仍愿为他起舞。   这意味着什么,自瞒不过少女。   “自是女神大人的垂怜。”   眼前夜幕少有的,敬爱之言入耳,罗伊轻出了一口气,心想原来在那般绝境中,你成了那位的代行人。   夜之女神,虽早已离去,可仍留了神恩在那枚黑戒中。   恩佐“好运”地拾到了它,并通过了那位女神所留考验。   自就成了真正的,夜的化身。   真是了不起。   静静注视着那张熟悉的脸,罗伊不知第几次这般想着。   夜幕恩佐,本就是此代最了不起的海盗。   感受着那对瑰丽紫瞳中,蕴着的温暖、鼓励情绪,少女自信地笑了笑,再不拖沓,朝着夜色所向而去。   只是没走出几步不等跃起,她的身形就又一顿,回首。   “恩佐,如果我赢了那家伙……”   少女的话虽未尽,男人自是听懂了,对她抬了下下巴,示意放心去,说:“他死我就死?哪有这道理。”   “你就安心打吧,他存在与否,与我与那些灵魂一点关系都没,不然的话,这船上的为何没向你拔刀?”   见少女仍有怀疑,恩佐又补充说:“你还信不过我吗?”   “本船长什么时候骗过你?”   从他口中听到这句,自己用以取信副手的承诺,少女苦笑了声,有些脸热,因为她就是从男人这学的。   学了全套,自也难辨真假。   但想来是真的吧。   毕竟他说的可都成真了,毕竟他是那么……疼爱自己?   心念落下,她敛了苦笑,最后对恩佐点了点头,而后回身跃起,一头扎入了大雾,无数夜色随她而起。   不很静谧,而似夏阳般热烈。   在迅疾奔袭中,男人的轻语又顺夜色落在了罗伊耳畔,与上次不同的是,其中再无不舍只存淡淡笑意。   “跑起来吧,小罗伊,再不快点儿……”   “天可就黑了。”   轻语落下,被留在“鬼镰号”上的男人,向着天穹微展开双臂,无比温柔地笑着,像要拥抱整片雾与海。   随着他的动作,听到他的话与心念,那些没有带领、跟随少女,仍轻柔徘徊的夜色,一霎间晕染开来。   以他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天际海底无止境地延展。   温柔地盖过了“鬼镰号”与周遭战舰,腾跃着的少女与她奔向的终点,以及更遥远的,现世旧代的战场。   天黑了,于是整个世界都平静了下来。   再不见炮火与死亡。 第736章 破碎在黎明前   夜幕再临,笼住了天与海。   于是世界安静下来。   最先发生变化的,是天穹上,自战起就惨烈厮杀的电蛇们,它们或无情,或无畏,分作两派噬咬不止。   每有电蛇相撞,就会如焰火般炸开,令天幕亮如白昼。   可当夜色轻柔拂过,乱海般的天际一霎被抚平了狂浪。   暴雨依旧,雷鸣低沉,却再不见电光。   仿佛魔鬼伟力的交战,就此落幕。   事实却并非如此。   恰然相反,并非无形魔力消逝,炽亮天穹才重归灰暗,而是因为那本势均力敌,难分胜负的血战……   因第三方的到来,向着一面倾倒。   当夜色如潮而来,瞬息间,就与笼罩雾外海域的,杰拉德船长的如铁意志相触,而后全无抵触地联手。   不需沟通,甚至不需对望,二十年未见却仍默契如旧。   因为他们本就是老师与学生,是伟岸背影与追影之人,各是前代、此代,举世公认的海盗传奇第一人。   当他们重逢,当他们意志交汇,连海盗之王都得趋避。   可问题是,那位旧世之主不能退。   为了不让封印的破解被影响,不让现世的舰队,特别是这两位近神者亲临孤岛,他就得抵住这般攻势。   那么,势必就会有极大一部分力量、心念被牵扯在此。   若说,那魔鬼伟力似海近无边界,那么面对这两位联手,那片海啊,也将有大半被夜色侵染闪电阻断。   虽然这般手段并不能达成,杰拉德曾对罗伊说过的,将先祖拖在凡世的目的,但至少能极大地限制他。   让那场决战,倒向少女更多。   奥兰女神号船首,杰拉德远望着迷雾,眼中忧色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思忆与对故人成长的欣慰。   当初亦步亦趋,学自己的少年,现今都已走到这步了。   还有那记伏笔,真是妙到毫巅,将难明局势一举扭转。   可真是了不起啊。   男人怀念地笑笑,如是想着。   相近的心绪,在眼见夜色时,同样出现在很多人心间。   “停火。”   朝圣号上,在确定夜幕降临,那些旧船与鬼魂都熄火止战,真如朝圣般转向、望向夜色来处后,凯因沉声下令,并通知众舰维持阵型的同时挽救伤员。   那之后,他望着夜色来处,沉默片刻终是绽开了微笑。   情绪有些复杂,但都是好的。   “我就说吧,那家伙没那么容易死。”   魇王号上,里奇正靠着船首像,微笑着,同薇薇安翻着“旧账”,而近旁的方舟号上,更早已人声沸腾。   鬼镰号的旧船员们,无不激动万分。   看着临近夜幕,感受着熟悉的黑暗,他们或欢呼或痛哭,大声呼喊“船长”,冷肃如怀亚特双眼也红了。   夜色仍在蔓延,甚至盖过了更南的烈阳。   温柔的黑夜中,维多利亚号的甲板上,维克多有些看呆了,下意识上前了一步,女士则平静淡然如前。   没人看到,王座中人被夜色、阴影笼着的面容上……   不知何时,多了抹极淡的笑意。   惨白大雾中,随着少女离开恩佐话落,天就这么黑了。   无处不在的“黑纱”,不只飘往近海,拂向炽烈的电、交战的船与人,同样也将隐在深处的无名岛笼住。   夜色盖在将碎的封印上,看着就像黑纱帘罩住了鸟笼。   此时,“笼中鸟”仍仰望天穹,仰望着他所希冀的自由。   只是,在曼舞“黑纱”的遮蔽下,那片星空不再那般清亮,而是朦胧、虚幻了许多,虽更具美感却……   离他更远了些。   看着这幕,一贯从容的魔鬼,也不自禁地蹙起了眉,尊贵、威严的暗金瞳中,少见地浮现出些微惘然。   神算如他,此刻都有些琢磨不清,局势怎么会这般走。   那轻淡一笔,所绘就的无解之局,连那位唯一神明都不可能解开的谜题,竟被另一个不可能之局所破。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那人为何会醒,偏偏还是现在?   那些夜色,又为何能影响规则?   看似没道理的问题很多,可对魔鬼而言却并不多难解。   死寂大三角、海德拉、寒鸦之死、夜与火的交响……   以及最重要的,因为时间无多,他提前将那柄,本该用以斩灭现世舰队,暂阻少女的夜刃自冥界带回之举,一个个重要的节点,相继浮现在魔鬼心间。   仅数息时光,他就正反推演,算尽了此局所有的细节。   而后轻叹,赞许而感慨。   赞许于那位青年的疯狂,感慨于自己似乎又出了疏漏。   自古奥兰历,不,旧历以来,自己明明每一步都难言有缺,算计了那位人类领袖,瞒骗了心念如海的女士,利用了自己的副手、船员,以至整个世界。   凭着阴谋、诡计、背叛、残忍,一步步走到了彼岸前。   走到再找不到人,能与他对弈一二。   可……为什么古来至今的棋局,他一直在赢无往不胜,哪怕数百年前的争世战,就结果论也难言他败。   但就是做不到完美呢?到了最后,总是会出些许错漏。   他自认永是终末的胜者,自认无情地斩断了所有因果。   可兜兜转转,它们却都落在了,被自己视为杀棋的后裔身上,那些“人”的遗愿、心念都被那少女继承。   无论旧历的领袖,古奥兰历对上的女士、副手,后来留作隐子的塞壬、龙蛋,还是对自己死心从而反目的暹罗猫,都是如此,一切因果无不加诸她身。   然后呢,然后要借她之手,还报于他?   可真是够麻烦的啊。   想着,端坐辉煌王座间的魔鬼,唇间泛起抹微涩的笑意,却不多苦,只是感慨,因为哪怕到此刻……   他仍自信如前,从容依旧。   因为啊……还是来不及。   任何牵绊,与纷繁交织、卷来的疏漏,都赢不了时间。   男人兀自回忆、感慨期间,如演奏钢琴曲般敲击着扶手的手指,却不曾有停,间隔更随时间愈发漫长。   直至他勾起微涩笑容的那刻……   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停下了。   时光仿佛也就此而止。   “嗒。”   一片凝滞间,最后的敲击响起,唤醒了静画般的世界。   紧接着是一道脆响,虚渺无踪,不知从何起更不知是否存在,它于雨幕、夜色间荡开,而后迅疾远去。   不知落在了多少人心间。   “乒。”   那根轻盈稻草,终归是落在了,将倾倒的瘦骆驼背上。   封印碎了,就在黎明前。 第737章 焚毁于炉火间   裂响荡开,封印就那么碎了。   尽管它本就无形无质,尽管它破碎之地,是难以望至的大雾深处,可还是有人,欣赏完了这壮丽一幕。   不论景致,还是其所代表的历史。   在王座上的魔鬼眼中,那虚伪的天,那坍塌大半,余下部分也满是裂纹的壁障,骤然散成了满天琉璃。   纷繁的琉璃,映着黯光而坠,像在夜幕中落了场流星。   不多绚烂,更多的是凄美,一个时代就此结束的感伤。   但在魔鬼眼中,没有伤感亦无慨意,有的只是平静悦然,与对现世中不可见的,极致美好之景的赞叹。   他徐徐抬起手,探向天际。   似想触碰因封印碎裂,雾退夜散后,愈发清湛的星空。   而仿佛感受到他的心念、呼唤,繁复的星月忽地亮起,炽亮得几乎连成一片,看着像万千个太阳绽放。   无尽光辉间,一道柔弱的,比丝缕更细微的星光垂落。   它飘舞着、摇曳着,落向魔鬼的手。   明明看着那般弱不禁风,可无论风雨如何急骤,笼来的夜色、闪过的电光如何狂暴,也难撼动它分毫。   不,该说是根本无法影响。   因为那星光不是物质,不是能量,它存在的形式与意义,就连近神者都无法理解,超脱于一切规则外。   是彼岸来物,又或说,是那世界对魔鬼的接纳与承认。   承认他可以进入,承认他有资格……   诞生神格。   他与星光相触的那刻,就将升华将褪凡,将成为规则化身神明,从此权柄在手无所不能,更可怕的是,他所继承、重诞的那部分规则,是源自于女士。   承于灾祸与厄运之神,安妮斯朵拉。   要知道,早在近千年前,只能借魔盒引动神力时,魔鬼就已能掀动可怖诅咒,将古奥兰沿海尽化死地。   那么,当他彻底掌握神明威权时,又将做到哪一步呢?   没人知道,但想来,会比他自古来的所为残忍千百倍。   违逆他的人,皆难逃魔爪。   除却将登神的海盗之王外,再无人能旁观这平和,却圣洁、美丽得惊心动魄的仪式,但至少先前,封印尽碎的那一幕,还是落在了诸位超然者的眼中。   感受最强烈的,自是追夜而至,现已踏上孤岛的少女。   在离开鬼镰号后,她一刻不停地腾跃,不知落在、飞过多少艘幽灵船,才终于抵达了无名岛的东海岸。   这也是当初,她驾驭人鱼号第一次来到魔鬼岛近海时,离船登岸的位置,哪怕距今已有许多年,可那个雨夜的回忆、经历,仍深刻在她心间不曾稍淡。   因为那是一切的开始,是漫长苦旅真正意义上的起点。   现今,她终于重返旧地,离宿命的战场与那人很近了。   若是驱雾散夜,那么这场暴雨,不时响起的雷鸣划破天空的电闪,与回忆中的景致,真仿佛如出一辙。   只是站在两面的人,无论立场、目的,都已截然不同。   罗伊终归不是那位冷血的先祖。   当熟悉的景致映入眼帘,当回忆中的一幕幕闪过心间,少女暗金的眸子中,还是生出些复杂感慨之色。   但别说现在的她,哪怕是当年还未醒来、破茧的那位海盗传奇,也不会被这种情绪,牵扯住片刻脚步。   更别说是动摇心念了。   因而在风流、夜色萦绕下,轻盈地落在沙滩上后,罗伊的身形全无停顿,立刻循着记忆向着密林奔去。   曾走过一次,她自不可能忘了路,哪怕再无吊坠指引。   更何况,在破雾入岛后,就再没什么能遮挡住,那魔鬼的刺目光辉,他简直就像是夜色中的一轮太阳。   她又哪可能寻错路?   只是……   “乒。”   还不等罗伊进入密林,一道裂响,就全无征兆地响起在她耳畔、心间甚至灵魂深处,让她下意识停步。   循着脆响来处,少女微惘地仰起脸,望向晦暗的天际。   她的视线穿越了夜色、雨幕,以及层层叠叠的古树枝叶,一直“望”到了深处半空,“望”到了如雨琉璃。   然后她恍然醒神,默然地想,哦,原来是封印碎了啊。   碎得可还……真是时候啊。   就只生命高度而言,同样伫立门前,距离彼岸一步之遥的少女,意志已强大到,近乎真正的神明,就算有恍惚般的情绪,也一瞬就如雨入海消失无踪。   恐惧、慌乱之类,更连苗头都不曾有。   但在此刻,有一种情绪,却在她心间像野火般燃烧着,怎也浇不灭,似要将她一路来的努力全烧成灰。   一文都不值的灰烬。   那是不甘,钻心般痛的不甘。   少女“望”着满天落下的琉璃,垂在身侧的双拳攥得极紧,指尖深深刺入掌心,仿佛要将自己刺出血来。   在感受到封印破碎,琉璃天落的那刻,她就知道自己还是来晚了,先祖已然脱困,一切都将成为定局。   她想不出,哪怕分毫取胜的可能。   虽从未打算接受彼岸召唤,褪去情感就此登神,但作为最接近那一步的人,罗伊深知这过程无可逆转。   一旦那人成了新神,在这诸神尽离,诅咒将断的世界,还有谁能阻止他?哪怕举世皆伐也看不到希望。   到了最后,还是来不及吗?   不甘渐散,取而代之的是平静,视死如归的平静,罗伊收回目光,心知就算如此,终是要打上一场的。   不管为自己、她所爱的人,还是为了挽救他们的世界。   哪怕胜算渺茫,也不可能退,何况她身后还站着……   忽地想起了谁,明白了什么般,少女的身子陡然一僵,后缓慢地转过身来,望向来路的眼眸微微颤着。   这是自这场汇集现世之力,为她开路的突袭开始至今,罗伊第一次回首,因为来时她就知道没有退路。   那此时又为何回望?   自不是因为些微软弱,想要寻求近人们的支持、鼓励。   而是知道,自己又将迎来一场别离。   总是那般没有新意,却又教人不尽悲伤、难舍的别离。   原来您要看的、等的……   就是现在吗?   伤感在少女眸中漾开,她紧抿着唇,握着的双手,更早已松开,渐渐地,她的眼神不再颤动重归宁静。   纷繁思绪,也已沉入镜般心海。   然后她收拢视线,回身疾奔,背影消失在重重树影间。   与此同时,船长远隔大海所望的,停驻在静夜中,维持了数月寂清的维多利亚号,终于有了轻微动静。   那位一直沉睡,像怎也睡不够的老人,终于醒了过来。   他微仰起脸,望着外人眼中,平静依旧的夜下迷雾,抬起眼帘下、帽檐阴影间,那深海般沉静幽邃的眼瞳中,却倒映出了纷飞琉璃,与那缕轻柔星光。   看着那人类、文明史上前古未有,可称最震人心魄的绝世之景,男人的目光中,却毫无欣赏淡漠依旧。   不像在看震古烁今的名画,而只看到了件沾满血迹、罪恶,正由极尽卑劣之人所铸,不该存在的藏品。   既然不该存在,那就别打造出来了。   就毁在炉中吧。   不知是否因此道理,男人微偏过头,敬爱地轻语请示。   “是时候了,女士。” 第738章 凡将归凡,神又为神   封印碎裂,星光垂落的那刻,无名岛上的少女,强行突破那魔鬼的伟力封锁,欲阻止那缕微光却无果的恩佐、杰拉德,与更多隐有所感之人都回了头。   前刻没有钟声,风雨皆柔,可他们却仿佛看到了审判。   看到一柄裁决生死、命运的黑镰,就要落在魔鬼手中。   就要斩向现世,抹灭万灵。   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震颤、无力,与朝圣的渴望,就连近神者都抑制不住,或说他们的感受才最强烈。   因为他们离那道门扉最近。   因而只一瞬间,先后自深渊、浑噩中归来的旧日传说、夜幕船长,就都得出了,那个令人悲伤的结论。   胜负已定,现世将倾。   一旦爱德华船长登神,此间众人、战船齐压上都没用。   正朝终点去的少女,也改变不了什么。   因为她醒来、破茧的时间太短,短到不足以让一位“新生儿”长大,就算她愿抛舍情感、一切走尽天阶。   那道门,也不会向她开启。   这似乎就是个死局了。   可以说不幸,可以说是命运的恶作剧,又或是那卑劣,却也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人,早已算到了这步。   漏斗中的细沙,就这么正正好流尽了。   那还能做些什么呢,还能指望谁,能将现世带离末路?   没人有分毫把握。   但无论是罗伊、恩佐、杰拉德,还是若有所感的超然生灵、人物们,都不约而同地回头,望向更南方。   望向那艘沉默至今的旧船。   而除却塞壬、薇薇安,是在望向母亲般温柔包容的女士外,余下众人的“视线”,无不落在那方王座上。   落在自现身,就承起照看群岛,乃至现世重任的老人身上。   在他们眼中,那位向来懒散,不问世事的男人无所不能,仿若真神,如果现在还有谁能挽救一切的话……   那就只会是他,最后的守律者,伟大的蒂格·罗耶尔船长。   事实似乎也正是如此。   当星光天降,魔鬼神格将成的前夕,在眼见审判临近,众人汇聚而来的目光下,那位老人正巧苏醒了。   而后,对神明说出了那句话。   只是,是什么事是时候了呢?   是到了最佳的观景时间,是到了不得不出手之时……   还是说,该离开了?   答案只存于说出、听到此言的人与神间,就连伫立在侧后不远,清晰地听到了那话的维克多也不明白。   只是看着夜色下,依旧远望的女士,与多了几分肃穆的王座,青年忽然觉得很悲伤,似又预见了一场别离。   那两位之间的分别,以及他们……   与现世的永离。   “是啊。”   一片寂清间,神明温柔平静的低应响起,近乎于梦呓。   现今的她神力尽失,若再抛却世界对她的怜爱,真可说与凡人无异,也正因此,她先前才望不穿迷雾。   可当夜色再临,无论大雾、孤岛,还是横亘星空与魔鬼间的封印再难掩藏,借着对夜之女神恩泽的亲近,女士仿佛重获监察之眼,看清了后来每一幕。   别说是战场中的孩子们,她甚至比身侧之人更早预见,封印破碎的那刻,可她却没收回目光看向王座。   仍只是远望、沉默,看似平凡的淡眸中满满都是不舍。   还有爱,对这谈不上美好的世界,对万灵最深沉的爱。   直到那句话响起在耳畔。   她才在安静片刻后,轻声回应,后收起留恋微侧过身。   随着此举,她的目光自然从大雾,落到了王座中人身上,只是与过往不同,入目的不再是低垂的帽檐。   而是一双沉静、深邃似海的眼眸。   自属于那位末代守律者。   属于许多年前,她亲自择选,在这条路上走得最远,且就将抵达终点的少年,如今他眼中却已有沧桑。   但尽管如此,尽管那双眼眸,已被漫长时光改变了许多,可她却仍能从中,望见属于那位少年的澄澈。   就像数年前,她在秘地的海崖现身,得到的回应那般。   “您知道的,我向来懒得挪位子。”   那透着股俏皮的话音,似穿越时光,又落在了神明耳畔,让她忆起了更多,于是,她的目光愈发柔和。   隐现怜惜,就像一位长生种,在看着寿数将尽的孩子。   但她望的那对眼瞳,却截然相反,其中似有狂潮涌动!   那片仿佛永远宁和、平静的海上,骤然掀起了无边风暴,不知是电,还是耀阳绽放的,炽烈光彩盛起。   极尽耀目后,那片光彩轻轻地散了,散成无数枚星点。   星点罗列、跃动,看着就像有星河,在那对眼瞳中流淌着,更惊人的是,眼见了这一幕的女士的淡眸中,同样映出了那片星空,每颗星辰位置都相同。   与此同时,本只被夜色所笼,实际仍是晴空的天……   忽有星光垂落。   轻柔地洒在他们间,朦胧似雾。   于是,位于侧后,除却那枚方石戒指外,无甚奇处的维克多,真的见到了星河,见到它在二人间流转。   感受到了命运的交织、历史的轮转,最重要的是……   力量的传递。   魔力、巫术、神恩,无论是哪种称呼,指的都是同一种事物,而现今,那种超然的力量正在流动传递。   于是男人身上暮意更浓,虽面容依旧,却让人觉得真的很老了,那副伟岸身躯上,甚至连生气都淡了。   淡得像随时可能飘散。   随着伟力离去,曾被驱逐的,时光之笔重又落在他身。   死亡,这抹最深的阴影自也近了。   而接纳、重获伟力那位,仍旧截然相反。   那道在夜色下,寒风中的倩影,虽依旧单薄却再不柔弱,曾已离开她的无上尊贵,于星河流淌间重归。   时光如沙,悄然而逝,在这过程中……   凡将归凡,神又为神。   终于,那条湍流的星河消失了,宣告着一切落下帷幕。   但星光依旧,因为旧船上空的夜色间,是真切的星空。   彼岸,为神明展颜。   幽然银华下,是仍在对视,或者说……对峙的神与人。   注视着女士神辉流转,不再平凡,哪怕平静却仍雍容威严的眼眸,王座中人轻出了口气,释然而疲惫。   然后,迎着神明漠然的目光,他的语气少有地冷肃起来,再听不出分毫敬爱:“我已经完成了您交付的使命,而后人们,也将会实现您千年来的心愿。”   “所以走吧,女士。”   “离开我们的世界。”   王座中的男人虽已归凡,且像是苦熬了近百年般疲惫,可当他说出这些话时,却仍掷地有声仿若狮啸。   像一位不世帝皇。 第739章 旧约未完,神明颔首   星光天落神格铸就,这是更在规则之上无可改变之事。   就算诸神重归,就算那位执掌雷电的,至高神王犹在,也没有权柄与资格扭转这过程,违逆彼岸意志。   现世中“人”就更不可能了。   从这面看,那魔鬼化身灾厄,成就神位似已无可阻止。   事实也正是如此。   可这却并不意味着,这场争世战已走到末路再无转机。   以结果论,爱德华船长必将成神,但在那之前,那看似必然、无可转圜的过程,却仍有被影响的可能。   问题就出在,他是特殊的。   哪怕放在旧时的成神者中。   虽然人类历史上,从不曾有过凡灵登神的记载,可实际在旧历与更早时代中,并非没出现过这般奇迹。   可那些于黑暗中求索,尚还没有族群概念的伟大的古老者,走尽天阶,去往彼岸的步伐是由自己踏出。   那种深刻灵魂的高洁,与同神明无异,甚至更胜的坚毅,换来的引领、神格,确不会受任何外力影响。   在那时,就连星空都会为之护航。   可那魔鬼不同。   这与无情残忍无关,与滔天罪孽无关,而只在于方法。   那个靠瞒骗神明,通过剥夺、攥取对方权柄伟力,以穷尽神路的方法,确是古来最邪恶与天才的设计。   但却也会留下,一个看似无谓,实则堪称致命的隐患。   那就是从各种意义上说,那位海盗之王所拥的无边伟力,都与被篡夺者,也就是安妮斯朵拉女士同源。   或许不可牵动,或已根深蒂固无可夺回,但就是同源。   而这,就是埋藏最深、无法避免的缺陷。   当然,这本算不上问题。   既然爱德华船长下了这决定,自会考虑到方方面面,考虑到来自女士的怒火,与她离开前可能的报复。   那必是真正的神罚,但他从不在意。   因为力量差距太悬殊了。   早在近千年前,他瞒天之计得逞后,就已在漫长的时光间,占据、同化了这位神明,近乎所有的魔力。   那时的她,就已很难威胁到他。   别说是作为外力,哪怕是在关键时,依凭同源伟力、难断因果,所能对他造成的影响,也已微乎其微。   冰海一役后,这位神明更是伟力尽失,再不被他留意。   就连死寂大三角中的,葬神之局,都已算被彻底弃置。   但任凭魔鬼爱德华如何神算,于现世、旧海间布置的隐局,多么奇诡繁复,终归不可能铸就无缝高墙。   在那些裂隙间,总时不时有微风飘过。   那也正是他所自嘲的——疏漏。   那些疏漏,是奥兰女神留下的吊坠,艾萨克大副燃起的英雄之火,是逃离深渊、破茧成蝶的罗伊,是漫长旅途间,坚守在她身旁的巨龙、塞壬与灰猫。   纠缠的因果,滚动的命运巨轮,最终将少女送上孤岛。   但就连魔鬼也不知的是,在此之外,还有一条极隐秘,连当事者都可能不抱希望的暗线,那就是……   旧约。   这说的不是魔鬼与现世签订的,不是守律者与众家族遵循的,而是其创始人——女士,与择选者所立。   在爱德华的视线外,她行走在历史间,同一位位纯粹,必将光辉灿烂的人物相遇,后承诺并互相立约。   唯有两“人”心知的,真正的旧约。   订约后,她将赋予他仅存神恩中,最大的那一部分,而后飘然远去,等待时机,等待那人走到最高处。   那位被择选者,就是历代大船长,是魔鬼宿敌守律者。   至于契约内容,更是简单,守律者与所代表的世界,会达成神明未完的心愿,那之后,神明就会离开。   将这世界,真正托付到人类手中。   所有才会有,先前星河流转的那幕,才会有那番话语。   因为时机这就到了。   且这可能是绝无仅有,连神与鬼都没料到的唯一机会。   最后的机会。   因为魔鬼要醒了,正压制着他的,是比数百年前那一役,更为强大的现世舰队、伟大者,此时要去杀他的,更是千百年来,唯一诞生的完美的新生儿。   最最重要的是,王座中人是她选择的,走得最远的人。   如果说,她在逾百年前,赐予他的力量是一片澄澈的湖,那么当他归还时,就已是一片浩瀚无边的海。   浩瀚到,足让她重回神位。   那么履约吧。   尽管我没做到,但我的后人们,会替您实现千年愿景。   而这也是最后的机会,所以走吧,女士,为了您……   也为了您所爱的世界。   这就是男人话语、眼神间,流露的心意与无可转圜的态度,哪怕他已不再强大,已很老很累仍这般表态,仍威严、高傲得像皇帝,甚至隐隐透着威胁。   神明爱着世界爱着万灵,自也爱着身前战友般的孩子。   但她不会接受威胁,从不会。   因而面对男人的强硬,女士眼中的怜惜与柔和都淡了。   维多利亚号船首,陷入压抑的死寂,温度像降至冰点   神明不是人,有情感会热爱,但更多时候却无情至极。   她完全可以不接受这提议。   因为魔鬼还活着,旧约并未达成,她又凭什么要离开?   且就算她走了,同源伟力纠缠之下,那魔鬼会暂时有缺,星光会迟些落下,你怎么保证那少女就能赢?   近似的理由太多了。   更重要的是,她伟力重归,又成了高高在上的神明,就算爱德华成神,就算他有心,也已威胁不到她。   那她又为何要走?只要忘了旧事旧人,斩断过去……   她仍能守望热爱的世界万万年,而不需回那寂寞之地。   怎么看,这都更有意思。   她会如何选择?   对峙仍在继续,那种低沉的氛围,甚至比先前的战场,比将至审判更压抑,让近旁的维克多艰于呼吸。   好在并未持续很久。   就在青年想上前劝,就在孤岛上的星光,距魔鬼又近了许多,只余下不足十米时,女士终于有了动作。   她重回神位后,就不再平淡,而似映着繁星的眼眸生波,其中的漠然、冷酷,在星光荡漾间趋向柔和。   她温柔地看着,一向敬爱自己,在先前那刻却如此冰冷,以至陌生的男人,像又见到了百年前的少年。   并透过少年的影子,看到了旧时光,看到了纷繁因果。   那是她与世界,与亲近之“人”,与难忘所爱间的羁联。   如此深刻,又怎忘却得了?   于是她轻点了头。   同意了。 第740章 日落星黯,完璧生缺   神明颔首,同意了离开一事。   于是那些萦绕着她,象征她与世界、近人们羁联的无形丝线,都一霎乱了、散开,就像纷飞的蒲公英。   而那道除却轻轻点头外,再无动作的倩影也远了许多。   虽仍伫立原地,可给人的感觉,却像已经去到了至高处,轻扬的纱裙裙摆,都已能触到那门扉与星光。   神明承诺,或该说,至少是这位女士的承诺向来成真。   既然答应了,自就会归去。   见此情状,感受着女士眼眸中,柔软怜惜的情绪,男人知道此事已定,知道世界的未来终将属于人类。   于是他收回视线,微低着头,梦呓般低问了女士一句。   “我做得还不错,对吗,女士?”   话音不再威严,归于敬爱,只是因“困意”与那抹临近的阴影,很轻很轻,而那对如狮摄人的瞳也淡了。   情绪淡了,眼眸也趋淡、涣散。   再看不见海与星河,而像是一轮暮日,徐徐沉下黯去。   仿佛下刻,就会迎来黑夜。   听着男人的低语,女士侧转低身,将高度压地比他稍低,而后双手轻轻覆上了,他渐渐失去温度的手。   “是啊,而且在我选择的人中,你是做的最好的那个。”   “你真的做到了,蒂格。”   听到神明的轻语,知道自己终归是完成了她的希冀,没让她失望,且像是预见了,终将划破雨夜、迷雾,与魔鬼阴影的曙光,王座中人微笑着合上眼。   “那就好。”   这是这位末代守律者,最后留下的话语。   然后,他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再没了回应与分毫呼吸。   就此睡去,永远睡去。   在这过程中,女士一动未动,仍怜爱地注视着他的脸庞,直到确定,这位战友的灵魂已去向了永眠之处,才像是祝福,甚至哄孩子般,低低地念了声。   “晚安,孩子。”   语落,她的手离开了,男人粗糙、渐渐冷去的手,直起身来,向着天空望去,没再看现世与近人一眼。   她如星璀璨的眸中,更无留恋。   因为事实上,她已在无声间,看了这世界与那些孩子数百年,冰海一役后更时刻为今日做着心理准备。   纷繁而至的苦涩、不舍,与更多挣扎在那时就已落尽。   自开始啊,她就没想过拒绝。   留恋已尽,战友眠去,此间万灵更受着那魔鬼的威胁。   那么走吧,给他们留下希望。   自由、美好的希望。   心念落下,神明眸中生波,漾开的涟漪扰乱了其中万千星辰,星月的银辉,在那刻汇于同处炽亮如一。   于是头顶的星空也明亮起来,与无名岛上空的一般样。   下一刻,女士前行一步,就这么走入了光幕般的星辉。   就此离去,消失无踪。   迎接完归来的,最后一位孩子后,那象征彼岸的星光迅速黯淡,很快,维多利亚号上空就又归于漆黑。   冥冥间,似有一声裂响荡开,就像件无瑕的玉璧碎了。   哪怕只是道难眼见的细微裂纹,也足以让它不再完美。   而那声音,来于孤岛。   只是巨舰寂静的甲板上,唯一还留存着的青年却没心思北望,而只浑身微颤地接近、望着斜靠在王座中,像过往般睡去的男人,知道他再也醒不来了。   因为青年完整旁观了星河流转那幕,耳闻了二人对谈。   知道这就是男人,为自己,为他所爱的世界选的前路。   怪不得您会说,您要死了,怕早就想到了今天的事吧?   终于来到王座前,看着安适“睡”着,唇角还带着抹浅浅弧度的,男人的面容,维克多反倒平静了下来。   想着同对方相处的一幕幕,想着他的悲伤预言,与在很久前,就说过的真到那时,就将自己带回群岛,埋在那座小院里的遗嘱,青年红着眼摘了帽子。   按在左胸前,心脏的位置上,为那道伟大的灵魂送行。   与此同时,北面的舰队中,除去要压制忽地暴起,裹挟着无边怒意反压而来的,魔鬼伟力的杰拉德、恩佐外,余下有所感者,无不向着南面摘帽示意。   渐渐地,海盗、军人们,都通过超然者、大人物们的表态,隐隐明白了什么,震撼之余也都哀悼行礼。   就算是奥兰的军人们,也对这道曾横亘在帝国头顶,最深沉的阴影,此次却也最温暖的暮阳送上敬意。   当然,不都是所有情绪,都是因那老人的永眠而生出。   也有因女士离开而诞的哀伤。   魇王号船首像旁。   里奇与薇薇安并肩立着,怀着微异,却同样伤感的心绪望着南面,只是少年在脱帽致意的同时,不忘伸出另只手,握住身侧少女难抑战栗的冰冷手掌。   用温度与稍用力的力道,安抚她,告诉她还有自己在。   奥兰女神号船尾。   塞壬早已红了眼眶,只是在纷繁雨珠间,看不出脸颊上有无泪痕,船灵也安静地坐在她身侧的船栏上。   二“人”间,确切说是海妖肩头,同样心情低落的寒鸦,却轻轻扇着翅膀,不时蹭蹭塞壬脸颊宽慰几声。   因为那位末代守律者,与世间最后神明的离去,孤岛近海的氛围很低沉、压抑,但仍有人没时间悲伤。   除去抵抗魔鬼伟力,牵扯那位海盗之王的二人外……   就是孤岛上的罗伊了。   此时的她,正在虽只来过一次,却无比熟悉近乎铭心的密林间疾奔,就算感受到了老人与女士的离去,也不能停下半刻,就连眼中哀伤都需转瞬收敛。   因为她要将所有力量、心神,全都放在临近的决战上。   那是整个现世,是爱她的人们,付出不尽代价争来的!   她绝对要抓住,拼上命也不惜。   只是少女不知的是,除却岛外近海,在她所奔向的终点,在那圣洁不可亵渎的登神之地,同样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无论那片星空那缕微光还是那魔鬼。   就在维多利亚号上的老人合目,女士离开星光骤盛,后彻底敛没后,一声脆鸣就自最深处的王座响起。   就如那两位先后离去的伟大者所想,那本安然端坐,万事无谓的魔鬼,在同源神力的牵扯下不再完美。   哪怕只是短暂间,也终成了“赝品”。   于是他所望的星海骤黯,因认可他而落,距他指尖最近不足三英寸的微光,在裂响荡开的那瞬间凝滞。   而后如来时般,飘然回退。   “不,不……”   见到这幕,魔鬼的暗金瞳中,第一次有了怔然,后是难抑的意外,甚至透出分仓皇,面对着连他都想不通的离奇一幕,面对一切愿景尽碎的可能……   他再无法维持所谓风度,猛地站起,伸手向星光抓去,想要挽留它,想要它再看看自己,一面低呼着。   直到看到,那连夜色、电闪,都无法阻止的星光,以同样缥缈的方式,从自己紧握的指缝间逸散、远去,他英俊、自矜的脸庞,才变得苍白狰狞可怖。   仿若厉鬼,被夺走生命,又被践踏了唯一至爱的厉鬼。   “不!”   暴雨雷鸣间,他向远去星光伸着手,歇斯底里地咆哮。   似极了疯兽。 第741章 等你来杀我   那缕微光没有敛去,而是徘徊在,距男人不远的半空。   确切说,离他指尖不到三米。   可在那人的眼中,他同那缕光,同那清冷绝美的世界,却像多了重无形壁障,轻薄如纱却怎也破不开。   星空如此近如此美,却又那般虚渺,像极了看得到摸不着,令人悲伤无望的泡影,于是怒吼终是停了。   认命般停了。   男人探出的,颤抖的手回落,自己更颓然地坐回王座。   他前倾着身,手肘支在膝上,任由微乱垂落的发丝,与顺帽檐流下的雨水半遮眼眸,遮住其中的迷惘。   哪怕身形伟岸如前,哪怕身着的,海盗之王的装束尊贵依旧,可风雨、阴影中的他,却显得那般落魄。   而就像他心灰的映射,璀璨王座蒙尘,周遭岩浆归熄。   举世皆畏的魔鬼,此刻反身单影只,教人看出些可怜。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再危险。   正相反,现今的他,要比古往今来任何时刻都更强大。   先前伟力暴起,将来犯夜色电光,生生压回旧海,压得二人艰难抵抗,连回首哀悼都做不到就是明证。   虽然微光未落,那些坍塌坠下,看不见的琉璃碎片,也因神明离去、星夜如昼的影响,凝滞在了半空。   像是将断未断的锁链,要尽最后余力,将他困于此处。   可事实上,封印终是碎了。   哪怕能暂阻魔鬼离开的脚步,却再难限制其脱缰伟力。   除却神格未成,执掌天灾、心念成真的权柄未落……   他就是神明。   哪怕前代、今代最了不起的海盗携手,哪怕女士未走老人犹在,哪怕东方那位,都撕破协定亲临……   单论孤身死战,也不可能赢他。   就算举世压至,锋芒难阻,可要想杀他也没那么容易。   面对那般局面,他大可主动出击,以猛攻代守,就算那些伟大者能撑住,随他们而来的人却会先死尽。   一个也留不下。   若他没这般能力,数百年前,就不会有那场大妥协了。   当然,他还有另一种更为安全,可言必胜的选择,那就是试着挣断那些残存锁链,就此离开远走高飞。   想来没人留得住他,那之后,他会有充裕的时间报复。   让所有人,再次活在他的阴影下。   两种选择都是很好的,至少也会让胜利天平向他倾倒。   可星光飘回、怒吼落下后,那人却自始至终没有动作,只低垂着头,连让现世舰队付出代价都没兴趣。   仿佛一切都失了意义。   是啊,任谁布置千年,苦熬到了最后,却发现追寻的那条路断了,此生再无机会实现未完的愿景,想来都会像他般迷惘,被深切的绝望、无力所笼罩。   别说争斗、复仇,就连求生的欲望,都在空洞中淡却。   这就是他心知,那柄黑刀近了,却仍沉默无谓的原因。   可二人即将迎来的重逢,那场贯穿古今千年的宿命战,终不可能这般无趣,在魔鬼的自我毁灭中结束。   因为在冷静下来,分析完此事的经过、一切来龙去脉,并于无望中“触碰”彼岸后,男人忽地明了真相。   继而讶异狂喜,微颤着身子,有些神经质地低笑起来。   轻笑在阴影间回荡,显得格外森然。   但很快,笑声中的幽冷、自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暴戾与疯狂,尽情地宣泄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   随着笑声盛起、恐怖,男人先前蜷着的身子重又直起。   归于伟岸,山般伟岸。   而蒙尘的王座、熄灭的岩浆,也先后因震耳笑声恢复璀璨、冲天而起,阴森的“牢”血红一片仿若地狱。   不知多久,笑声敛没,只余下男人满足而轻蔑的冷语。   “原来……只是糊弄人的啊。”   魔鬼慵懒地靠在王座上,仰望着星空,暗金的眼瞳熊熊燃烧着,散出的光芒比星月、岩浆都更为炽烈。   “不过是离开,是因果溯源的小把戏,又能拦我多久呢,女士?还有那被你选定的,只知守诺,而不知彼岸之美,更无勇气追寻尽头的无知者、懦夫。”   “你们没胆量面对我,却将所有压力、希望都压在那些孩子身上,以为这就能赢我了?真是可悲可笑。”   敛了笑后,魔鬼就恢复了平静,只是面上再不见轻佻,一片漠然,他望着星空,冷讽已离去的那两位。   不知是真这么想,还是为了掩饰,那从未有过的失态。   掩饰给自己看。   “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局不错,至少我暂时没法离开了。”男人自语着,看向徘徊在不远处的微光。   那就是他无法离开的原因。   无法立刻去往彼岸,也不能就此远离,暂避现世锋芒。   前者自是因女士、已眠老人的局,后者则是因为,他一旦离开,对向他抛出橄榄枝,此刻哪怕犹疑,仍不愿收回,而是继续观察的彼岸而言等同拒绝。   那才是真正地断了路。   通向另个世界的门扉,绝对不会为同一个人开启两次。   因此哪怕凶险万分,魔鬼也不会离开,没人能限制他,事实上,反而正是他的愿景将自己钉死在此处。   想来那两位也是算到了这点,才会违逆旧约决然出手。   “那好吧,我会亲自展现给你看,这一切都是无用功。”   “我会杀了那些人,让你和你那追随者的期盼全都成空,那之后,我会来的,还是会登临那至高之处。”   淡语落下,魔鬼又望了星空一眼。   尽管不知,归去的神明化作了哪一颗,但她定在其中。   虽然吧,该已褪尽情感,不在乎这些了。   自语完后,王座中人收回目光,缓缓坐直了身子,神情不再淡然,而是徐徐攀上了,一抹少见的暴戾。   哪还像一位旧时绅士,而变回了那位冷血好杀,动辄灭族的现世魔鬼,变回了君临血海,真正的……   海盗之王,爱德华·罗伊船长。   他望着正对着的,树影重重的密林,似已能望见那道急奔而来的身影,听到那愈发清晰、临近的脚步。   感受到炽烈的复仇之火,与黑刀散播的死亡味道近了。   很近了。   于是男人轻吸口气,后又徐徐吐出,瞳中的冷意更盛。   他像魔鬼般笑着,如君王般宣告。   “那么来吧,孩子……”   “我等你。” 第742章 还不是要面对我   有个遥远而古老的传说,描绘了南方群岛众海盗的起源,那是关于一个人的故事,一个……海盗之王。   因年代久远,其姓氏已经不可考究。   哪怕是曾深入研究、发掘过,这个传说的古研究学者们,也只知道,过去的人们将他称为金瞳爱德华。   因为他有一双暗金色的,将熄未熄岩浆般的魔鬼之瞳。   传说中,他就是最古老的海盗,所有海上暴徒的始祖,他还引领着拥趸们,奇迹般击败了古奥兰帝国。   而在现世凡众眼中,这个故事中最重要的一段,是爱德华“死”后,将一生积累的财富埋在了座,以魔鬼为名的孤岛上,传闻唯天才无畏者能抵达那处。   并继承他的遗产、取代他的位置,成为新任海盗之王。   这个众所周知,现今看,却有太多不实之处的古老故事,就是引领罗伊,一步步落入魔鬼陷阱的祸首。   也是漫长救赎、复仇之旅的开端。   直至今夜,少女又回到了这座魔鬼岛,无论胜败……   都将为一切与之有关的历史、诅咒、传说画上句点,千百年的时光,万千生灵的命运,都在终点交汇。   “轰隆隆……”   一道闪电划过晦暗天穹,将暗沉密林照亮了一瞬,随即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雷鸣,像是有位神明因净土被打扰而降下的警告,彰显着自己无边的怒火。   无数天降的雨珠拍打着繁密的枝杈,顺着翠绿的树叶淌下,噼噼啪啪撞击着土壤,积聚起浑浊的水坑。   也打在了那道猎豹般迅捷的倩影上。   不同的是,此次来“觐见”的,不再是那一无所知,只能循着水晶骷髅前行,穿着如同寻常水手的青年。   而是已看遍命运、破茧近神,大氅华美似帝皇的少女。   她顺着记忆、感知,掠过重重树影,向着那王座而去。   无论是纷繁的枝叶、深沉的雨帘,还是无处不在、摇曳的夜色,都遮不住她的双眼,敛不去那轮耀阳。   随着狂风般迅疾的奔跑,她清晰地看到那轮太阳近了。   很近了。   终于,风声、脚步,与水坑被踩破发出的清脆声响,所构成的交响乐停了,因为少女眼前的树影……   骤然分开,所见豁然开朗。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空旷的,绝非自然能成的人造空地,遍地是光亮、平整的大理石,其上繁复如圣纹的排水渠中,却并未积着雨水,尽是血红岩浆。   更令人震撼的是,那些岩浆并未沉睡,而在沸腾暴起。   将这片秘地,映得一片血色,不知是在对空地正中的,璀璨王座行着朝圣礼,还是感受到了将至神战。   罗伊自不可能被这幕吓到。   在离开密林后,她身形渐缓,迈着沉稳稍慢的步子,经过四溅岩浆走向王座,视线更一刻不离其中人。   风急雨骤,电闪雷鸣,在这片森然却又壮美之地,两位流淌着神血,最完美的魔鬼,终于迎来了重逢。   迎来了宿命尽头的那一战。   走近到王座逾三十米处,确定这就是直觉所传达的,极限安全距离,再往前,就将步入对方的致命领域,少女才徐徐止步,目光与阴影中的炽瞳对上。   彼时,电光忽落,在空地上绘出难明神图的岩浆盛起。   于是黑纱般的夜与影散去,面色漠然的魔鬼就此现身。   一切归于初点,这对祖后在同一处,再次真正相见,可无论身份立场,甚至是神情心绪都已截然不同。   王座中人的脸庞上、眼神中,哪还看得出半分慵懒、轻佻,有的只是毫不掩饰的杀意,最极致的暴戾。   但可怕的是,明明摆出这般杀神相,可他的话语依旧轻柔、温和,仿佛此时说话的,是另外一个灵魂。   “真是好久不见,我亲爱的孩子,哦,还有这顶帽子。”   “你有代我向诺亚船长问好吗?”   熟悉的,梦魇般的话音传入耳畔,罗伊下意识握了握拳,强自驱离心间紧张,哪怕已在冰海一役后,摆脱了对方的控制,可那些黑暗的回忆却不会淡。   可以说,自她诞生甚至在母亲腹中时,对方就已像操线木偶般,掌控了她的命运,操纵了整整十八年。   在得知真相时,那种彻骨冰冷,无力绝望她至今记得。   而后被艾萨克大副所化的火点燃,燃烧成了复仇烈焰。   必将席卷今夜的魔鬼岛。   “我该称呼您什么呢,背叛者雅各布,离奇现世的海盗之王,还是魔鬼爱德华?您的面具实在太多了。”   “不过我想,对你我而言,先祖这称呼可能最贴切吧。”   敛去情绪、心宁神静后,罗伊根本就没有接魔鬼话茬,而是轻言慢语地,一个个点破他最重要的身份。   她不认识什么诺亚船长。   但从魔鬼点明她头戴的三角帽,与“船长”这个称呼看,少女自能猜出,他说的是被他穿了心的代行人。   那位奥兰女神号的前船长,人类的领袖。   但罗伊更清楚,在这样一个将改变时代、世界的雨夜中,在那场宿命战前,这位先祖不可能同她叙旧。   更别说是借顶帽子,引出个不得已的,动人的故事来。   他的每句话都必有所求、有所指,是最可怕的攻心计。   在了解人心这面,罗伊自诩不弱于人,却仍没把握,同这位海盗始祖扳手腕,所以她干脆就不回应他。   您想说就说吧,但我不会在乎,因为我只是来杀您的。   仅此而已。   面对少女的刺语,魔鬼挑了下眉,意外般沉默了会儿。   片刻后,他却又笑了笑,唇角勾起的弧线全无温度:“是啊,这称呼比前面几个,听着可要顺耳多了。”   “另外啊孩子,虽说吧,我知道你的心意无可改变,知道你要为自己,为所有恨我死于我手之人复仇。”   “但此时此刻孤身站在我面前,你真的……不害怕吗?”   说着,魔鬼微微前倾,望着少女问。   并不嘲讽,无比认真,就连唇角的笑意都已全然敛没。   闻言,罗伊眨眨眼,恰时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   “先祖,就算雨真很大,凭您本事脑子也进不了水吧?”   对于少女毫无尊敬,可称咒骂的反问,魔鬼并不生气,只缓缓坐回,一面说:“可孩子,你要知道,古往今来,但凡是我的敌人,再伟大也都不在了。”   “什么领袖、传说、神明都消亡了,唯有我永垂不朽。”   “那么,你真做好面对我的准备了吗,真的就不怕死?”   罗伊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可魔鬼的淡笑却徐徐荡开。   “你当然可以说自己不怕,无所畏惧。”   “但……你怎么在发抖啊?”   璀璨王座前,炽烈岩浆间,孤立着的少女微微战栗着,连呼吸、心跳都有些乱,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人。   而是旧世的辉煌,是无可逾越的,有史以来最高之山。   独自身处无边阴影间,她当然也会怕,会紧张得发颤。   但这却不代表示弱,不代表她会退让。   “怕啊,谁又不怕死呢?”   短暂的寂静后,罗伊清脆的话音响起,毫无掩饰之意。   在说这话时,她不觉羞耻,反而在笑,笑得很灿烂,就像无耻的海盗们,在听到别人骂自己卑劣时般。   “我就是个很怕死的人,这对我而言,没什么丢人的。”   勇敢与怕死,在她身上向来和谐,从不让人觉得突兀。   她敢于冒着可怖风暴、巨蛇利齿向前,也会因群岛那位,今已永眠的老人的威严、强大,而止步峡前。   这有什么,不是很正常吗?   少女向来这般作风,这般想法,因此尽管微微颤着身,面对先祖漠然的问话时,仍笑容灿然下巴微扬。   而在回话间,她本颤着的手,已稳稳落在了两柄刀上。   迎着魔鬼可怖的暗金瞳,她畏惧、微怯,而又勇敢、骄傲地问:“我承认我很怕,但是……先祖您呢?”   “您敢坦率地说,此时,您仍有十成把握能赢我……”   “您一点都不怕输,不畏死吗?”   这一次,提问的换作了少女,可沉默的却成了那魔鬼。   “也许啊,我只是说也许,您也有哪刻后悔懊恼过吧,后悔创造了我,懊恼在这条路上的布置仍不够。”   “不然,为何明明做了这么多准备,为何到最后……”   “还是要面对我,面对……”   “锵”的一声,弯刀、黑刃齐齐出鞘。   罗伊徐徐抬手,右臂斜斜向前,映射寒光的伊斯科弯刀,直指王座与其中魔鬼,左臂斜屈挡在身前,那柄暗沉的,似能吞没一切光的黑刃悬在右臂侧。   同时,她危险地微眯起眼,轻狂笑着,说出那句台词。   “伟大的罗伊船长。” 第743章 对与错(一)   您一点都不怕输,不畏死吗?   哪怕少女紧接着说出了,那句不敬乃至狂妄的宣言,可这尖刀般,要扎进男人心底的问话仍回荡耳畔。   更让他有些生恼的是,答案是肯定的。   在面对那个孩子,面对她举起的弯刀,与倒握斜架着的黑刃,魔鬼心间竟生出了抹,难以言喻的悸动。   在想着那场将起决战时,他的血液都开始热烈地湍流。   因为紧张,因为少见地没有把握。   更因为身前少女,这由他亲手造就的不世之敌着实强大,她带给他的危险感,比古来每次险局都强烈。   过往哪怕瞒骗神明,举世皆敌,都不曾让他这般凝重。   因为面临那些困局时,他都有所预料或早备好了后手,饶是数百年前,看似最凶险的争世战亦是如此。   独独不曾想,会真的对上眼前人。   想着自那场浩瀚海战开始,到自己的局被重临夜幕、离去神明戳破,再到此时此刻,被少女刀刃直指,魔鬼不由轻叹口气,有些幽然,心中隐有悔意。   只不知是后悔造就了她,还是没做好万全准备掐灭她。   不过再如何后悔,时光也不会倒流,终归不过是空想。   且魔鬼能行至此步,就已注定他不是优柔之人,因而不论是懊恼后悔,还是淡淡自嘲,都在映面电光闪动一二后尽数消失,而后他撑着扶手徐徐起身。   一面淡漠地回应:“你说得对,孩子,我确实在紧张。”   “任谁坚持千百年,才得以实现愿望,可在那之前却被人告知,你与它之间,还隔着一道意料外的坎。”   “若是越不过,所有努力皆化泡影,都会患得患失吧?”   “我当然也不例外。”   语落,魔鬼踏前半步,慢条斯理地从腰畔抽出了,那仿佛由水晶所铸,流淌着蓝血般幽光的奇形弯刀。   但他并未同罗伊般举刀,指向宿敌,而是垂落在身侧。   与此同时,他的唇角泛起了抹冰冷、从容的淡笑:“但我又想了想,发现这些情绪、考量都是多余的。”   “若有坎拦在身前,踩平就是了,有什么必要为它回首无谓往事?当然,要在过去啊,我说不得还会柔声细语地劝劝它,看它能不能乖乖地填平自己。”   “但事实证明,哪怕它未陷落,还是株新苗时就不乖。”   “那这流程就免了吧。”   听完,罗伊冷哼了声,反刺他:“你把它埋在枯萎土壤里,用霜雪毒雾作养料,还指望它能乖乖听话?”   “你能不能说句人话啊,先祖?”   就同过往每次般,魔鬼恶劣笑着,欣然接受了少女对他的“夸赞”:“当然不能,毕竟世上所有人……”   “都不把我当人,而畏称我为魔鬼啊。”   说完,男人不再就此多言,而是朝罗伊微仰了下下巴,直截了当说:“那么来吧,孩子,试着夺回你的糖果,可要快些、尽力些啊,你的时间不多了。”   闻言,少女下意识仰脸,看了半空中飘忽的星光一眼。   原本因女士离去受到影响,捕捉到魔鬼一瞬有缺,从而远离他,飘离了数米的微光,不知何时近了些。   离那魔鬼近了些,就仿佛是添了沙,重又流动的漏斗。   男人说得没错。   哪怕那两位的离去,暂阻了这仪式,她的时间仍不多。   得速战速决。   “好,那您可得把糖果罐攥紧些,别被我的刀刺穿了。”   一念至此,罗伊收回目光,重又望向雨帘那头的伟岸身影,面无表情说,旋即深吸口气同样踏前半步。   二人各向对方走半步,于距离而言,自就是行了一步。   于是界限被打破。   少女举着弯刀、架着黑刃,就这么步入了魔鬼的领域。   不,该说是进入了那片“神国”,最核心最危险的地带。   因为就范围来说,孤岛、近海,以至于整片旧海,在封印彻底坍塌地那刻起,就尽数落入了魔鬼掌中。   神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不入世而能遍观南海北陆。   魔鬼距神一步,能掌整个旧世。   何等恐怖,何等伟大。   只前行了半步,越过了边界,罗伊眼中的景致就变了。   魔鬼仍伫立前方位置未移,可身后却再不见璀璨王座,周遭树影、脚下秘地,与沸腾岩浆全没了影踪。   有的只是白茫茫一片,一片无边无际,极寂清的冰原。   半笼着孤岛的黑云、斜落来的雨,自也被隔绝在了“神国”外,天穹同冰原无异,一片干净无分毫遮挡。   唯有那缕微光,与阻绝了夜色、雾气与云后的清明星空依旧,且从二人所立处看,星与月是那般的近。   仿佛触手可及,更清冷粲然美不胜收,教人难移目光。   事实也正是如此。   此时此刻,面对这般绝景,无论魔鬼还是少女都仰着脸,望着天幕,少女就连摆出的架势都渐渐松了。   “很美,不是吗?”   魔鬼幽然的声音入耳,罗伊自能听出其中向往,尽管与他不对付,尽管从不赞同他的路,她还是应了。   “嗯。”   彼岸的景色当然绝美,当初走尽天阶,来到门扉前时,她就曾窥见过其冰山一角,并被那幕久久震撼。   似乎并不意外于少女的反应,那面传来道赞许的轻笑。   “孩子,你既然能循着我为你所设之路,走到现今高度,自该能理解我的追求,明白那如何壮丽美好。”   “这般仰望,也该不是第一次了,你难道就没甚触动,仍死认着所谓对错?那些在此景前又算什么呢?”   “你难道就从未想过……离开?”   罗伊明白先祖此言,不是在劝,而是真挚不解的探问。   在这世上,能同他站得一般高,能就这般层面探讨的人不多,饶是恩佐、她父亲这般存在也差之一线。   确切说,在不久前,女士与那位末代守律者离开后,东方那位又离此太远,能与他探询真就只有她了。   至于要探询什么……   别看魔鬼对人世间的是非嗤之以鼻,可要辨的仍不过是对与错,因为说到底,他终究不了解何为彼岸。   去的“人”都没再回来,关于这方面的记载更只字不存。   所以他有些迷惘,以至迫切地想知道,在最接近自己的孩子看来,这选择究竟是对是错,又是否值得。   “我从未想过。”   早在踏足冰原那刻起,罗伊就已能清晰地感知到,在后方某处,凛冽的寒霜正与夜色、闪电激烈交战。   那是恩佐与父亲,在竭尽全力牵扯魔鬼的伟力、心神,微光也越落越近,她没时间陪他探讨有的没的。   因而在回答后,少女重又望向魔鬼,对上他同样移回的炽瞳,冷冷地说:“但若你问我这值不值……”   “我想告诉您先祖,您一定是错的,最终必然会后悔。”   “因为说到底,你算什么神呢?不过是强大些的人,而那看似美好的星空,实则是神都想逃避的囚笼。”   说到这,少女对魔鬼的称呼骤转,再没分毫尊敬可言。   言语更如寒风,要吹散、冻裂他用于掩饰的万千面具。   “不然,旧时为何诸神那么不愿离开,女士又为何呢?”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会没想过,只不愿承认罢了。”   最后,罗伊漠然地,结语般说:“但我想你看不到对错了,因为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你就这么离开。”   “我要你付出代价,为你所做的一切。”   冷语落下,少女举刀,似有金焰燃烧的瞳中战意盎然。   雪天间更隐有雷鸣,就像战鼓,要将寂静地擂成沙场。 第744章 对与错(二)   不知是被少女的冷语刺痛,还是由她的答案与选择,想起了早已逝去,也曾坚定地拒绝反对他的女人,魔鬼的眼神变得无比幽深,其中光彩却更盛了。   下一刻,他心间的杀机、冷酷的意志,全都涌了出来。   他的世界似是听到了,冥冥间的喊杀声,不曾响起,却必将响起的刀刃交击、入体声,于是有了回应。   这一次,雷鸣真切地响起了,不知何来,比夜色更深邃的阴影当头笼下,将清亮的星光月华尽数遮去。   灰黑、暗沉的色调,取代了冰原一味的白。   将这本只显孤寂、冰冷的世界,一下子拖入无边黑暗。   “噼啪。”   黑暗间,忽地响起声轻响,像是有冰晶在地上摔碎了,而且这不是结束,而只是场浩大“演出”的启幕。   片刻后,风流忽大,近似的脆鸣,更极快地密集起来。   伴着魔鬼杀意毕露,这片黑暗世界竟纷纷扬扬地……   落起了雪!   感受着无数雪籽打在身上、面上的触感,与彻骨的寒意,罗伊目光一丝不移地,锁定在那轮烈阳之上。   走到这步,再没什么能敛去,那人散播的炽烈光明,这场雪也不是自欺欺人的障眼法,连实物都不是。   它是那魔鬼意志的具现,是天降伟力。   冰冷而无情,同样也意味着这场神战,就此拉开帷幕。   身处黑暗、风雪中心,虽犹未迎来攻势,可罗伊却在微微战栗着,感觉灵魂深处,都似乎有呻吟传来。   不是畏惧,不是过于紧张,而是被强烈的熟悉所震撼。   无边黑暗,下不停的雪,那接下来是……   “咔嚓!”   雪帘深处,似有道裂响传来。   紧接着,少女的暗金瞳中,陡然映出一道道明华的裂纹,那是繁复、扭转着的电蛇,成百上千地涌现。   风雪、电闪间,魔鬼身影隐现,仿佛执掌生杀的死神。   对上了,一切都对上了。   直到这一刻,罗伊才轻舒了口气,不再战栗呼吸渐稳。   她微垂眼帘,静心的同时,脑海间浮现出溺亡船长号上,同父亲的那场风雪战,才明白那有多了不起。   在那场魔鬼之战中,同样深陷黑暗,落雪起电,在途中更有一幅幅同那位先祖于孤岛、雨下争锋之景。   在那时,不,该说直到今夜前,她都认为那只是复现。   是父亲燃烧生命、引动伟力,从而扭转环境再现了那一战的情境,因为他与自己不同,仍处于先祖的诅咒之下,照理说,不可能眼见暴雨夜下的真实。   罗伊是这般认为的,那魔鬼……   也是一样。   可谁成想,在这“神国”中,在这片不是白就是暗的冰原上,她竟遭遇了同样的风雪,同样的电闪雷鸣!   二十年前,那场悲怆、近乎求死的亡命刺杀中,那位旧日传说用生命作赌,竟于不可能中闯入了爱德华的“神国”,在被黑刃穿心前记下了所见每一幕。   后是醒不来的噩梦般的等待,是燃尽生命的最后一课。   真是难以想象的疯狂与坚毅。   是啊,我早该想到的,恩佐那么疯,当然也是学你的。   还真是一脉相传啊……   纷繁的思绪、真相一霎既逝,罗伊瞬息间重抬起眼,映着电光,与被照得苍白的雪籽的双眸渐渐亮起。   仿佛猛虎于长夜睁眼。   “呼……”   呼啸风声间,风雪渐大。   一粒粒雪籽都长成了极薄的,细小刀片般锐利的雪花,少女舒气间,它们就携着电蛇铺天盖地地来了。   庞大压力骤然而至。   于是罗伊动了。   令伫立在风雪间的男人,不自禁微扬起眉的是,少女并未选择暂退,也不曾释放伟力尝试夺取主导权,而是凶狠、沉默地,一头扎入了雪与电的海洋。   就像是走投无路的困兽,想借着未熄热血与勇气一搏。   但要知道,在这般层级的战斗中,任何情绪与所谓运气,都是没用的,她如此瞎闯一旦陷入局中……   就必死无疑,绝不会有幸理。   你是疯了吗?   魔鬼默然想着,觉得若是才开战,就被自傲或是复仇之心吞没,那自己因她生出的悸动,未免太可笑。   说我看不到对错,可瞧啊,是谁一来就走入了错……   如电思维骤然凝滞,魔鬼本因心绪,还未全然垂落的眉梢,再次飞扬而起,握着弯刀的手下意识攥紧。   本还不解少女疯狂之举的海盗之王,此刻却如临大敌。   因为雪与电钩织的夺命蛛网,竟被看似扑火飞蛾、无路困兽般的罗伊,生生“撞”开,向着他漠然杀至。   哪像迷失冰原的小兽,根本就是生于此长于此的兽王!   风雪电闪间,罗伊不住腾跃一往无前,不时用伟力加持的弯刀,死意流淌的黑刃,挡开、切裂雪与电。   漫天皆是“雨”,可她偏不沾一丝。   仿佛在开战之前,就早已知悉表象下无形伟力的脉动。   这是无可想象的画面。   且要知道,尽管被牵扯了近半魔力,可海盗之王投入此战役的力量,仍要远超当初死人船上的杰拉德。   就算此时罗伊伟力尽在、权柄皆存,至多也就是堪堪持平,要想滴雨不沾身就突近,简直就是在妄想。   可事实却截然相反。   在那片海中,少女如灵巧、自得的游鱼,轻易地寻到洋流的薄弱处,然后破开,勇敢地游向深处阴影。   二人间那不到三十米的距离,在那般速度前数息即尽。   罗伊欺身而前,手中伊斯科弯刀迎着那无情斩来的奇形弯刀,斜撩而上,“正巧”击在了其稍薄弱之处。   “锵!”   脆鸣荡开,火星四溅。   因刀上伟力稍弱,又要分心注意,四面围来的电与雪,因此这本该是少女,占据上风的交锋战了个平。   二人各自后退,重整旗鼓。   感受着手腕处的难消震感,魔鬼看了眼水晶弯刀光芒稍暗的交击处,后转眼望向,用魔力暂时撑开一隅的,免受雪扰电劈的罗伊,沉默片刻后淡淡说。   “运气不错。”   尽管先前就想过,在这般神战中,绝不存在运气因素,可除此之外,男人寻不出第二个理由解释一切。   以他的强大,自然能看得出,先前少女是如何突围的。   她并非未动伟力,而是将它们都牢牢凝聚在身周近处,后发先至地挡去了来犯的雪与电,这才能在这片海洋中畅游,才能尽可能抵消在这方面的劣势。   从而身化尖刀,生生杀至他的身前。   可这看似简单的战法,实际说,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   因为她没道理能料得到,那些雪,那些电会从何而来,就算是神,只要身处人世间也做不到未卜先知。   先前那一刀更是无理,凭何就偏落在了他的薄弱之处?   这一切,除了运气还能怎么解释?   “运气?不不不,先祖,你比我更清楚那是说不通的。”   听着魔鬼对自己的评价,罗伊平定气息,微笑着摇摇头,后又提着刀,自仅数米,风雪电蛇却密得难像堵墙的“通路”中,暴烈杀出,又一刀斩了过去。   同时,她冰冷、宣判般的话音,才顺着带起寒风临近。   “在这一战中,那该被称作……”   “命运!” 第745章 对与错(三)   “除了我自己,没人能划定我的命运。”   这是又一次刀刃相向,两人遭遇、分开后魔鬼说的话。   此次交锋,同前次几无区别。   同样是狂暴袭来的风雪电闪,“奇迹”般杀出的少女,以及各种因素下,优劣之势堪堪持平的暴烈对刀。   硬要说有何差异,就是在这次对抗中,罗伊找到个极刁钻的角度,将黑刃“送”了过去,可惜的是,面对对这把暗匕极警惕的魔鬼,只斩获了些许布料。   而少女付出的代价,同样只是大氅上的两处焦黑痕迹。   “有能力做选择,才算握住命运,可你今日别无选择。”   “除了面对我!”   清喝声间,罗伊止住退势,重又袭上。   可令她惊异,以至有些气急的是,风雪中那道山般伟岸的身影,竟然开始迅疾后退,同她拉开了距离。   尽管对方因不愿,将后背展露给她,而正对着她后掠。   可那魔鬼的退速依旧极快,常人哪怕全力追赶,都不可能摸得着他的衣角,饶是罗伊追起来也很吃力。   一场好端端的热血死战,竟在只对了两刀后就变作了追逐战,更无耻的是,逃亡者还是设陷作局那个。   目的更是明确,那就是拖延时间。   而较之这行径,更诡异的是,无论二人如何追逃,离开战起处多远,那片水中月般的星空仍牢牢跟随。   那抹微光仍在缓落,落向魔鬼。   “你还要不要脸!”   终于,二人第三次相遇,刀刃相错。   魔鬼的弯刀横斩,“斩”断了那柄充满死气的匕首的进攻路线,可露出的破绽,却结结实实挨了伊斯科弯刀一记,于是华美大氅撕裂,此战第一次见血。   灿金神血顺着衣衫裂口淌落,可魔鬼面上别说痛楚,连在意的情绪都无,唤来风雪暂阻少女就开始退。   像这般于凡人而言,触目惊心可称致命的伤势,对魔鬼来说却不算什么,只要时间足够轻易就能痊愈。   在逼退少女,又逃亡了段时间后,那惨烈的伤口就已不再淌血,自船长服的裂口看去,连痕迹都很淡。   而面对后人恼火的质问,魔鬼只恶劣地笑笑不当回事。   “当海盗就是要不择手段,难不成你指望我就此投降?”   那轻佻的话音入耳,气得罗伊差些没把银牙咬碎,更令她气闷的是,这确确实实就是海盗的行事法则。   现今还是从海盗始祖的口中说出,就更算得上正统了。   不过少女也知道,他之所以在伟力如海,力压自己,体魄、战斗技巧更丝毫不弱,饶是自己能够大致洞悉其攻势,也只能稍压他的情况下逃亡的缘由。   只能是因为那柄黑刃。   像他们般伟力近神,身躯更已臻至完美,可称永恒的存在而言,除非全无退路、退意的死战外,想将对方逼入绝境死地,甚至直接终结是很难的事情。   他们的身躯太强了,尽管难及海德拉般的诡灵,也不会太在意寻常的流血、伤势,自愈能力实在可怕。   但问题就在,罗伊手持通冥之匕。   那是死亡女神的造物,是能破一切咒斩断永恒的利刃。   能威胁到神明,自也能杀死魔鬼。   因此,不考虑外因,若爱德华不能寻到足够好的机会,从罗伊手中夺刃,那么此战终归要像少女倾倒。   所以他只能退。   就算察觉罗伊能较顺利地,突破风雪与闪电构成的罗网,也不凝聚伟力,为的就是暂阻她追击的步伐。   在这般重要的宿命战中,每一息都重要再卑劣也值得。   无所不用其极,这就是海盗。   追逐战仍在继续。   二人照面的次数,也随时间流逝,一次一次地增长着,而在这过程中,少女与魔鬼不断受伤不住流血。   灿金的血纷纷扬扬地洒落,坠在冰原就开始无声燃烧。   于是暴风雪间,多了条断续的火路。   火路的尽头,是一次又一次相遇,亡命搏杀着的二人。   历经少女一路追杀,魔鬼身上皇帝般华贵的大氅早已破破烂烂,露出伤口与同样破损严重的泛黄短衬。   更为惊人的是,在他的手臂、肩头等许多不致命处的伤口,并未愈合而是干涸,其中逸散着淡淡黑气。   那无疑是通冥之匕的死意,正如附骨之疽般粘在伤口处,若非男人调动部分伟力压制,怕早被侵蚀了。   相对而言,罗伊的情况就要好不少。   虽然同样负伤,身上更有多处,被电蛇噬咬留下的伤痕,需费些心神,动用权柄驱逐其中隐患般的魔鬼的力量,但大体除了疲乏些,眼眸微黯外无碍。   看来无论是艾萨克大副、女士,还是她父亲的看法都是正确的,想要战胜、杀死魔鬼,黑刃就是关键。   这般追逐若能一直持续,无止境持续,终有某刻,越来越虚弱,再压不住死意的魔鬼,就将迎来败亡。   只可惜,时间不会允许。   想来魔鬼也算到了这点,不,该说早在决定以杰拉德为饵,将暹罗猫逼走,而黑刃必将落入罗伊之手时,就已考虑到这战法,只没想到会用得如此早。   但也没法,神算如他,怎也想不到少女怎能如此了解自己,了解他伟力的流向,了解他一贯来的技巧。   习惯有时是优点,有时却是最大缺陷,因为很难改变。   或者说,一旦放弃会败得更快。   所以才会有这场追逃。   但哪怕采取这般无耻、下作的战术,逃亡至今爱德华也已临近极限,在面对少女攻势时已全落在下风。   当然,他也不是没尝试过,借瞒天奇袭去夺那柄黑刃。   一旦神物易主,这场死战就等同于,直接宣告了结束。   但这又谈何容易?   不说少女同是踏足彼岸前的人物,更深知黑刃的重要,对他颇多防备,哪怕付不轻代价也不会由他夺。   所以奇袭皆告失败,就算让少女受伤不轻也于事无补。   这才到了现今的局面。   看着鬼魅般临近的少女,魔鬼知道因负伤收回些伟力后,与近海那面陡然增强的压力下,渐弱的风雪、闪电,已再难阻对方片刻,自己已近油尽灯枯。   哪怕依旧强大,但要再面对这三人,压制现世舰队,并时刻提防袭来黑刃,也已显得越来越捉襟见肘。   但同样的,留给罗伊的时间不多了。   因为那缕虚渺的星光已近,很近了,距他已不足两米。   这意味着神明离去的影响,已近消逝,待得星光自落他身,神格诞生,神权在手,局势就将彻底颠覆。   因此,他决定冒险,决意压上一切同少女赌上这一把。   他将放开对那舰队的压制,将顶着近海那两人的反扑,倾尽伟力、竭尽气力,以亡命态再击退她一次。   想来如此,时间就够了。   魔鬼这般人物,一旦心念落下,绝不会有半分迟疑、顾虑,他较战前黯淡许多的双眸,骤然恢复明亮。   散在四面,笼罩整片近空的风雪、电光全都笼了过来,向着距他仅数米的少女涌去,同时他手中的奇形弯刀,也携着难想象的巨力,高举着斩落下去。   可令本有十足把握的魔鬼,心弦一颤,再生悸动的是,面对此举,明知他之所欲的罗伊眼神依旧平静。   那对眸子那般好看、清亮,明明绽放光彩却宁和似海。   全无波动,连涟漪都没有,如果硬说有什么情绪……   那就是不尽认真、肃然间的那抹狡黠。   小狐狸般的狡黠,仿佛先前追逃,仿佛所做一切……   都是为了逼他如此,逼他出这一刀!   现在,她终于等到了。   像等了千年。 第746章 对与错(四)   罗伊就是在等这一刀。   当初在溺亡船长号上,同父亲的风雪战临近到终末时,时光仿佛倒流,她去到了二十年前的魔鬼身前。   暴雨夜中,她踏入了未发生之事,寻到了不可能的路。   那是可见的,将了结魔鬼的未来。   而此时此刻,爱德华正举刀欲斩,其动作与周遭不惜代价,席卷而来的风雪电闪,同她遇过的一般样!   眼前之景,似与回忆中的画面重合,再也分不出你我。   于是凛冽暴雪间,惨白电光下,她踏破残雪避过电蛇,迎着伟力与弯刀欺身而上,斩出了那惊艳一刀。   那寻觅无数道路后,命运划定般的一刀。   而后……   “锵!”   火星四溅,两柄弯刀同时脱手,或无奈或顺势地飞离。   也正是这时,魔鬼现出破绽退了半步,身前尽是空荡,而他灿然似阳的眼中,也第一次现出了分愕然。   因为这一刀已超越所谓奇迹,不穷尽时光命运不可见。   且将彻底终结他的历史。   在这强烈情绪的冲击下,在再无法抵御的外力攻势间,真实世界般的无垠雪原轰然碎成无数片、淡去。   真切的雷鸣与风雨,再度落下。   因在领域破碎间,在那一刀前退了半步,魔鬼身后就是王座,在迎面刺来的黑刃压迫下,他跌坐下去。   意图再拖延最后一瞬。   而他身前,是携着扑面电光、深邃夜色猛虎般跃近,反握黑刃直刺他心的罗伊,似下刻就能听到闷响。   匕首入体穿心的闷响。   时光仿佛凝滞。   只是在这关键一刻,没人发现,本还萦绕岛畔的雾流尽散,静止半空的琉璃已逝,那片星空那般明亮。   清冷、明华的星光,就连黑云,连最深的夜都遮不去。   最重要,最该受瞩目,此刻却被所有人忽视的是……   那抹微光啊,落下了。   就像是由星光组成的手指,轻轻柔柔点在了魔鬼眉心。   于是时间重流风雨再起,但任何的喧嚣与战斗,都无法再侵扰他,因为微光骤盛星海仿佛来到了人间。   面对星空,炽电泯灭夜色骤散,手持黑刃的少女疾退。   一退再退,因为星光在蔓延,后完全占据了王座近前。   随之而来的,是魔鬼的笑声,死里逃生心愿得成的笑,这一刻,似连笼罩此处的风雨,都柔和了许多。   以作庆贺、安抚。   可站在柔雨间,仍一手紧握着黑刀,却双手垂落身侧,只能怔然望着这幕的罗伊,却觉得它们这般冷。   这般无情而虚伪。   为一位用尽下作手段,不知利用、埋葬了多少人才坐上神位的,极尽卑劣者祝福,这难道还不够虚伪?   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偏偏他要死时你来了?   凭什么啊。   听着先祖失态的笑声,感受着悄然退去的夜与雷,想着岛外等候、寄希望于自己的人们,少女低下头,透过散发看着映着星辉的地面,眼中生出乏意。   无端世事总是这般,就爱开玩笑,惹得人又累又心烦。   真烦,难道错的真的是我?   罗伊默然想着,一切至此,似乎再无可能逆转,就连星空、彼岸都站在了魔鬼那面,又还能怎么改变。   可少女从不是会甘心的人。   只片刻,她就想明白了,自己没错,彼岸也没错,因为那片瑰美伟大的星空,绝不存在凡世的善恶观。   真要说,它不过是个观察者,只负责看与赐下桂冠,至于加冕者是好是坏,是英雄还是魔鬼都无所谓。   还真是够随心的。   一念至此,罗伊一扫惘然低沉,重又攥紧黑刃抬起头来,炽烈燃着的暗金瞳中,隐现凶狠与难抑疯狂。   她再度上前,走向王座。   顶着星光难以抵抗的斥力,在那随心、不负责的世界,不成文,却真切响起在耳畔的警告中不住向前。   终于,在踏入星光数米后,少女遇上了一道冰冷坚壁。   同样由星辉构成,象征那世界,对她容忍退让的极限。   这就是生为“新生儿”的特权吗?   伸出未握刀的手,覆在那层不知宽厚,触感似冰的坚壁上,少女暗自腹诽,同时想起先前听到的警告。   无论那无字之言,还是这面墙,都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那就是她还不够格。   就像个稚嫩的孩子,虽能触到门扉,却不够力推开,但这同样意味着,只要她“长大”门就会为她敞开。   所以回去吧,再等一等,等你“长大”我自会来接你的。   这就是那缕微光的“心意”。   可是罗伊没耐心等,也等不了了,因为那魔鬼正在登神,一旦星辉散去,这世界就将迎来真正的灾难。   她不会允许,更不能让千年来,无数人的牺牲全落空。   所以……她要试着去夺。   夺走那微光,或在他神格铸就前,将黑刃刺入其心脏。   无论这么做是会失去情感、记忆还是生命都管不了了。   唯有如此,他们的世界,至少她爱的人们才能活下去。   好好地活下去。   想着,少女徐徐合上了眼。   那双炽日般的眼瞳,就此敛没,可她体内的神血、伟力,却开始更热烈地奔流,渐将要超脱她的极限。   “你疯了吗?”   就在罗伊抬步向前,走入星辉间时,深处传来的,魔鬼的笑声就渐低、敛去,取而代之的是长久沉默。   直到此刻,直到猜到她想做什么,那人才幽幽问了句。   少女没有回应,因为不想。   也因为此时她做不到,她正坚忍、疯狂地引领着,血脉与伟力超负荷地奔流,渐要逾越规则冲破界限。   只是这世上,没有无缘故的奇迹,一切早已标明代价。   那么罗伊要冲破壁障,要得彼岸认可去争那缕光,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怎样的代价才能主宰命运?   主宰自己与现世的命运。   “噼啪……”   静谧中,忽有低响诞生。   轻微,却又那般清晰、熟悉,因为那是火燃起的声音。   是生命终末的绝唱。   是英雄之歌。   数年前的冰海上,为拯救落入深渊的她,艾萨克大副就曾点燃薪火,焚尽了自己的所有与魔鬼的阴谋。   现今,为了挽救现世与所爱,为了追逐那位长辈的愿景,少女同样点燃了火,同样没有半分犹豫迟疑。   那火光炽烈明亮,却又那般温柔。   “熊熊……”   光焰温柔地燃烧着,自心脏处逐渐蔓延,将少女全身笼进,而当它顺着手臂,与冰冷坚壁相遇时……   罗伊同样处于火中的手,竟穿越它,轻柔地陷了进去!   就像推开水,拨开轻浪。   “你会死的,孩子。”   魔鬼的轻语入耳,颇多幽然,却已听不出太多的冷漠。   在光焰的引领下,少女终于越过坚壁,朝星海深处一步步走去,不论是火还是单薄倩影,都渐渐隐没。   只留下虚弱疲惫,却仍倔强的淡语。   “可我不在乎啊,先祖。” 第747章 对与错(五)   星光中,少女一路向前。   陪伴她的不再是风雨霜雪,而只有火,与魔鬼的耳语。   似诱惑也像劝说。   “回头吧,你不是他,还有反悔的机会。”   知道魔鬼口中的“他”,是艾萨克大副。   是在说她薪火初燃,既不似那位长辈已近灯枯,不焚尽一切难破局,燃起光焰也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只要她愿意,就还能斩断“引线”,还能安然退回现世。   尽管那样会付出惨重代价,且穷尽此生再无机会踏上神路,可总比身死形消,连灵魂都陨灭要好得多。   但对于先祖的劝语,罗伊全无理会,仍兀自埋头走着。   于是那星海间,缥缈不知来处的话音,消失了段时间。   再出现时,已不再是劝是诱。   而成了谈判,魔鬼最擅长,也最能展露他无耻的谈判。   “这场无趣的争斗就到这吧。”   这是爱德华的开幕词。   从声音中,能听出他同样疲惫、虚弱,似并未在星落后,就权柄加身无所不能,而像是同行在神路上。   对此,罗伊稍感意外,因不知他在哪,抬首前望了眼。   而这个动作,却像被魔鬼误解为了,她对谈判有兴趣,因此紧接而来的话音无比诚挚,条件更是优渥。   “回去吧,孩子,我为所做一切忏悔,此外我承诺,一旦坐上神位就再不回头,就此离开你们的世界。”   “你若不信,我可以立誓。”   知道魔鬼所说的誓言,自是会深刻灵魂牵动生死的那种,少女并未嗤之以鼻,而仍沉默地走着、听着。   于是爱德华的语气更温和了,补充说。   “而且我相信,孩子,以你所立高度,一定也看得出,这是条无归之路,再走深些就真地回不了头了。”   这是最真的劝告,同样也是对自己承诺的进一步解释。   既然走到最后是条不归路,那他这灾星自然没法降世,加之他愿立血誓,少女只要放手一切都将落幕。   继女士离开,魔鬼也将永别他们的世界。   她可以回到爱人的怀抱、父亲的疼爱,回到最熟悉的那片海去,自今夜后,过回无忧无虑的静好生活。   再不会有人来牵动命运,来烦她扰她了。   而她需做的,只是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这样的结局,难道还不够好吗?   还要怎样呢?   可哪怕魔鬼话已至此,已将身位放得如此低语气如此恳切,却依旧没有得到回应,罗伊仍在低头前行。   除却向前看过一眼外,她什么都没变,一句话都不说。   于是魔鬼了然,复又沉默。   直至走过先祖提起过的,那道无形却真实存在的分界,就算犹能回头探望,看看来处看看深爱的人们,也再无法归去后,罗伊才终于仰起脸给了回应。   回应那位先祖不曾出口,却必然在心间咆哮过的质问。   那样落幕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了。”   少女微仰着的脸颊,被灿然星辉,被黯淡了些却仍温柔、稳定的火光照得雪亮,如纸苍白外更显圣洁。   “我还没把这柄刀刺入你的心脏,没亲眼看着你悔恨、绝望地合目,怎么就能满足,就能就此死心呢?”   “凭什么你犯了错,凭什么你深深伤害了这个世界,伤害了那么多人,就能挥挥衣袖当吹散过往云烟?”   “就能全不负责地离开,甚至去往追求了千年的归宿?”   少女虚弱、清脆的质问声荡开,像雨滴般落入星海,激起涟漪,在最后,她平淡却坚定地宣告:“就算逝者已经说不了话,世界、彼岸都不计较……”   “我也不会允许。”   说到这,罗伊不由想起,凯因曾告诉自己的那件“趣事”,它发生在死寂大三角,在与魇王号的决战中。   在那时,他与深海船长举刀相对,互说了几句“你不配”,当然,最后结局表明,确是那阴翳海盗不配。   既然我的爱人,能赢了你的信徒,今夜自也该是我赢。   心念落下,少女渐失血色的唇角微扬,很是得意地笑了笑,那之后,还不忘添上句:“因为你不配啊。”   不管怎样你就是不配,我就是看你不爽。   所以你别想如意。   少女语落许久后,不知何处,才又传来了魔鬼的幽叹。   “你就这么恨我?”   虽是在问,但那人显然不需要回答。   因为站在罗伊的角度,恨他的理由数之不尽万分充足。   因而紧接着,魔鬼又开了口:“好吧,那就如你所愿,看看我们这对便宜祖后,究竟谁能先抵达终点。”   “是我能成神,还是你能先用那刀,给我来个穿心凉。”   爱德华的冷语传开,至此,那魔鬼再没有谈判的意思。   而到此刻,罗伊也才隐隐明白,自己与先祖所处境地。   他们仿佛身处不同的起点,在这条似无尽头的神路上,向着同一处进发,而神路的尽头就是那缕微光。   谁能先触到微光,或提前埋伏那处,谁就是最后胜者。   明明是极残酷的争锋,可罗伊看来,却也莫名有意思。   因为无上强大、尊贵,可称世间极致的先祖与她,此时处境都很不好,甚至说,简直就像两位重病号。   先前神战中,魔鬼就已身负重伤,更有数道死意相随、侵体,就算能勉力压制,到现在也该要爆发了。   她伤势虽轻,却不顾一切燃起薪火,也不知能撑多久。   他们俩一个濒死,一个正自己投向死亡,都如此惨了,还在这神路上挪着步子,要去争去抢那金苹果。   就像俩不愿让步的小孩,争着糖果,辩着无谓的对错。   想想可真无稽极了。   可尽管如此,也不会有人放弃,因为已没有了回头路。   更因为他们争的,是现世的未来。   谈判无果,罗伊仍埋头走着。   只是连魔鬼耳语都不再响起,枯燥与孤独更深入内心。   她走啊走,不知尽头,也辨不明自己究竟是在向哪面走,在这片星海中,一切自然法则都失去了意义。   若非她与魔鬼争着时间,想来连时光的概念都会淡去。   不知走了多久,却仍不见终点。   少女也已近力竭,别说是伟力,就连生机都要流尽了,连浑身感知都开始模糊,可她仍紧紧握着黑刃。   一步又一步走着、挪着。   直到某刻,似连那抹冷漠注视着,二人可笑努力的微光,都觉得她该倒下了,于是罗伊下步一脚踩空。   仿佛本是在平地行走,此时天与地,却陡然垂直翻转。   因而少女开始坠落。   不知迎接她的是海面,还是深渊与地狱。   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有些无力地抬手,向着那微光。   可彼岸无情,又怎会有所回应。   就连罗伊自己,仅存的微弱意识,都觉得到此为止了。   但忽地,有人抓住了她伸出的手。   那是一只温暖、有力,生着厚茧的大手,在少女的记忆中,它的主人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离开了自己。   可现在,它又出现了,就在她绝望时。   就像是场幻梦,是个童话。   美好得不真实。 第748章 对与错(六)   就在世界颠倒,向下坠落的那霎,少女眼中景致忽变。   依然明朗,可却不再是无处不在,清冷又绝情的星光。   而是暖和到惹人发困的午阳,懒懒地洒落下来,照亮了她苍白的面颊,与眸中映出的再熟悉不过的脸。   那张脸很凶,那人的名号更是凶恶,能止住孩童夜啼。   此外,他还生着同凶名极相衬的,热烈似火的红胡子。   是的,这位在绝境之中拉起少女的,就是大名鼎鼎的红胡子海盗,她传奇之路的开端,伊利亚斯船长。   “多大了,还不小心跌下甲板,要是我没看到怎么办?”   罗伊怔怔地看着,那张因自己被拉起,而愈发临近的面容,早已不知该说什么,眼眸更不由得红了些。   这位早已不在的老船长,可以说是她黑暗童年中,唯一照进来且长久陪伴的光,此时再见仍那般温暖。   温暖得人忍不住想哭。   直到被拉上甲板,那人无奈、宠溺的话语入耳,少女才回过神,低声认错,被老人牵着手走向船长室。   万事如故,一如当年。   尽管点燃神火后,自己一直被光焰包裹,可那温柔的火,却暖不了柴薪,一路走来罗伊都似身处冰窖。   且随时光流逝,生机渐散,那种寒意愈发地凛冽彻骨。   直至坠落那刻,它仿佛化为实质,似怖物般要吞没她。   可在被老船长救起,带向船长室的途中,那种寒意却陡然消失了,仿佛被那只大手传来的温度所消融。   罗伊身上的光焰,非但没有黯淡,反燃烧得更盛了,更令她惊异的是,它们不仅没有夺去她仅存生机。   反而让她“残破”不堪的身躯,涌出了丝丝缕缕的活力。   至少能让她再走一段路,将手中的黑刃捏得更紧一些。   似奇迹,又像救赎。   在被红胡子领着,于旧时的人鱼号甲板上前行时,罗伊微侧着脸,看着因年长佝偻,身形反不及自己的老船长,看着他斑白的鬓角不知有多少话想说。   可时间、路途太短了。   还不等少女整理好心绪,说些什么,二人就来到了船长室门前,下刻,除这道门外的一切都淡去飘散。   她因紧张、激动,紧紧握着的那只大手,也忽成了空。   身上光焰骤淡,冰冷、孤独重归。   似一时难以接受,怀抱强烈不舍的少女惘然了很久,才收回了微颤着的手,低着头,强抑着心间伤感。   片刻后,知道老船长终归是回不来了,此次只是最后带她走一段路,罗伊收拾好情绪,坚强地抬起头。   然后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扉在身后关合,入目的,却不是那已回不去的船长室,而是间狭小的房间,书架、木桌上摆满了书。   桌案后,坐着身着雪白长袍,正认真翻着书页的学者。   自是以这姿态陪伴过她的毕维斯,也就是艾萨克大副。   此时,见她推门而入,学者不再翻书,抬起眼,微笑着看向她,就像先前被牵住手般,在那温暖难忘的目光下,少女本又被寒意笼罩的身躯再诞活力。   只是与老船长不同,学者没怪她,反似知道少女与自己处境般,和声提醒:“可别陷得太深了,孩子。”   “这不过是场梦,梦中的我们啊,只是你羁联的具现,所以不要停下,别被牵绊,你有自己的路要走。”   在得到少女乖巧的应承后,学者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只是在垂回视线前,他顿了下,还是温言了句。   “还有啊,我很欣慰,对你所做的一切。”   说完,学者又低下了头,读起古籍,似转瞬忘了所有。   见状,少女不再停留,依言前行。   走过埋头阅读的学者,少女止步在了他身后的舷窗前。   这一次,星光与幽冷再没有重临。   只眨眼间,窗外乏味的海就变了,甚至连窗子本身,都由圆形舷窗,变作了巨大,视野开阔的落地窗。   落地窗两侧也是书架,只是更高大,塞满了政事名著。   在认出窗外景色,认出这间书房的主人是谁时,罗伊有些意外,迟疑片刻后,才转身望向近旁的座椅。   在座椅上,帝国总督罗伯特,正面无表情地审视着她。   感受着那道目光,少女微垂下眼帘,仍倔强地沉默着,哪怕隐隐有所感,这些与她重逢的逝者,能帮她,替她驱寒引路,也能将她拖向深渊亦不开口。   就是不愿认错,或者说,她本就没做错。   令人压抑的沉默,几能凝霜的冰冷,并没有持续太久。   那位总督,这位有十足理由,令她处境雪上加霜的“亡魂”,到最后也没做什么,只转回身批阅起文件。   同时,淡淡说了句“去吧”。   于是暖意落在少女身上,新苗般的活力悄然壮大了些。   罗伊抿了抿唇,终是低低应声,旋即走向书房的木门,也是在此刻,她才接受了艾萨克大副所言概念。   这些与她重逢的逝者,是羁联,是伴着她前行的人们。   若是这样,那先祖会遇上谁呢?   因纷乱情绪,罗伊胡思乱想着,直至推门走出了书房。   那之后,她遇到了很多人。   有难忘的故人、旧友,也有于她而言很重要的死敌们。   那些敌人中,有些只冷漠注视着她,放弃了行使“审判权”,一如曾背叛她,最终死在凯因手中的卡修。   有些甚至出奇地帮助了她,但更多迎来的自还是报复,就像被她夺了权的,原忠于红胡子船长的大副。   只是相较她收获的爱意,那些洒落的星辉真不算什么。   她一路前行,薪火燃得愈发热烈,重又归来的力量,驱走了虚弱、无助之感,令她的步伐更为地坚定。   攥着黑刃的手,自也更紧了些。   可是啊,虽牢记着艾萨克大副的叮嘱,但在走入闹市,牵住了一位女人的手时,她还是忍不住说了很多话,与那人同行走过的距离,也是一路来最长。   因为那年轻女人,是她的母亲。   艾芙琳·威尔逊。   在闹市的街道上,罗伊一刻不停说着,说着关于父亲的事,说放心吧,自己找到了老爹,还把他救了回来,且那死鬼对她们的经历,怀抱着深切愧疚。   可不管她怎么说,女人都没有回应,就像是全没听到。   唯有少女唤她老妈时,女人才会侧脸,温柔地笑一笑。   于是罗伊心情低落回去,渐也不说了,只由她牵着走啊走,仿佛这路没止境,仿佛这样才能再陪陪她。   不知多久,少女恋恋不舍地停下了,感受着母亲询问的目光,她松开手,面对女人向着前侧退了半步。   安静片刻后,罗伊低着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般,说自己有不得不去做的事,要走了,而且不会回来。   可这般绝情的话,换来的,仍是女人温柔的微笑,她伸手抚了抚,长得比自己都要高了的孩子的脸颊。   “去吧,不用担心我。”   那柔和而坚强的话语,或许在二十年前就说过一遍了。   罗伊很是心酸地,又握了握那冰凉的手,这才狠下心转身离去,途中又回望数次,直到再看不到那道倩影,才抹了抹无泪的双眼,走向命运再不回头。   至此,这条漫长的路,似终于临近了终点。   在诡雾笼罩的维多利亚号上,罗伊见到了伫立侧舷旁的女士,在她的身侧,则摆着那眼熟的巨大王座。   前代大船长自也在其中,不看就能猜出他慵懒的坐姿。   自始至终,二人都或默然远望,或低垂着头似睡未睡,没向身后少女看一眼,只是在陡然涌入体内的,庞大生机、伟力中,她仍感受到了他们的心意。   于是她伫立片刻,敬爱地注视了二人会儿后再度抬步。   还不等来到船首,就走入了一片郊野。   她站在一处小坡上,前侧是将落的,黄昏时的暮日,不远处是座古老、破败的小城,像回到了千年前。   可无论是落日,还是古城,都没能吸引少女片刻目光。   她只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脚畔,生怕一不留意,对方又悄悄溜走了,与此同时,她也知道这小坡……   就是终点前,最后一站了。   因为出现在她身侧的……   “喵。”   是只被暮日照得,格外柔软的暹罗猫,身前还摆着条小鱼干,此时见罗伊望来,它仰着小脑袋回了声。   说久违啊,少女,你真的做到了。   “芒果。”   闻言,罗伊低低唤了声,语气微颤,显得很有些委屈。   “喵。”   见状,猫赶忙又轻唤了声,安抚她。   说没事没事,虽然你身上燃着的火,炽烈得能烧尽一切,可猫会保护你的,就算身形留不住也会护住你的魂,说不定记忆都不会丢,只是要睡段时间。   所以不要怕,继续走吧,去真正抹灭那人留下的阴影。   嗯,猫支持你,一如既往。   听完它哄小孩般的安抚,罗伊不由得轻笑出声,后又摇摇头说:“你说的睡段时间,怕不得几百年啊。”   “但谢谢了,芒果。”   说着,少女半跪下来,抱起暹罗猫,轻吻了下它的额间,后才放下它起身,走下山坡走向半落的夕阳。   至此,身前身后所有景致,都如镜中月般模糊消散了。   罗伊回到了星光间,向前的脚步,比生来每次都更坚定,哪怕冰冷、孤寂重落于身,眼瞳仍熠然不灭。   她手握终结一切的黑刃,向所有羁联、命运所指走去。   走向终点。   而在她的耳畔,隐约响起了,先前不曾出现过,却仍同她休戚相关的,生者们的心间祈祷亦或是支持。   “你可得没事啊。”   这是身处群岛忽有所感,而默默为她祈祷的塞西莉亚。   “让那混蛋好看,罗伊。”   这是里奇那小混蛋,没大没小的指挥。   “就差临门一步咯,可别搞砸了,小罗伊。”   恩佐向来那么不着调,且不论何时,总把自己当小孩。   “我从不怀疑你能做到,从来都不,孩子。”   还是父亲说的好听,只是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么愧疚?   最后是凯因的轻语,不尽担忧:“你要回来啊,船长。”   抱歉了,亲爱的副手,这一次本船长怕真的要食言了。   对那些涌来的话语,罗伊默然想着,权当是作了回应。   迎着星光前行,少女强撑着精神,不让自己被寒意击垮,而那抹摇曳的微光,与自对侧同样走来,欲摘下金苹果的模糊身影,也终于映入了她的眼帘。   这让她心神一振,吃力地举起黑刃,用双手紧紧倒握。   两个可怜的重病号,挪着挪着,终于将要在终点重逢。   也许是所爱的人们,给予的支持更多,而那魔鬼所遇的,该无不是仇人、阻碍,又或者这一次,幸运女神终于对少女展颜微笑,她比先祖更早抵达了。   可从始至终,她也不曾转眼,看那兴许能挽救自己,能带她登神的星光一眼,而一刻不离死盯着男人。   甚至因女士、灰猫、爱德华的船员们等,二人共有的牵绊,或干脆说,因她与魔鬼数百年前就已连在一起,难解的命运丝线,罗伊眼见并踏入了……   那位先祖的神路,而后一言不发地,拦在了他的身前。   有星辉相阻,少女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能想象到他在悔恨,甚至恐惧,又或竭力想着能说服她的理由。   果不其然,魔鬼说话了,声音微颤。   “我想我们还可以谈谈,孩子……”   只是罗伊甚至没给他,将那些苍白文字述尽的机会,她鼓起所有余力,像不畏虎的小兽般撞入他怀中。   “噗。”   于是一声闷响,黑刃穿心。   同在这刻,距二人不远,眼见这幕悲景的微光漾开了,似水如雾,因惋惜不再清冷的星辉笼住了他们。   柔软星光间,传出了一声轻叹,哪还像过往般满足啊。   不尽幽然,满是遗憾。 第749章 对与错(终) 新时代   至此,一切似乎真的结束了。   直到将那柄黑刃,通冥之匕,真正刺入魔鬼心脏的那一刻,罗伊紧绷了一夜的心弦,才终于放松下来。   可也正是因此,潮水般的疲乏、困意猛地涌了上来,令得少女本就沉重的眼帘,更摇摇欲坠随时将落。   仿佛有个充满诱惑力的声音,一直在她耳畔念着睡吧。   睡吧,睡吧,这场戏就将落幕。   是啊,也该是时候睡了。   神明离去,魔鬼将死,漫长而压抑的旧时代就要结束。   而为了完成这一切,她真的付出了所有,未来、生命,乃至灵魂,如今伟业已成,她为什么不能睡呢?   明明已经这么困,这么累了。   可尽管那诱惑如何动听,暗沉、香甜的梦怎样诱人,少女仍勉力撑着,强打精神告诉自己绝不能合眼。   因为随疲乏、困意来的,还有一抹比夜更深沉的阴影。   名为死亡的阴影。   要知道她所处星光,与被笼着身躯与灵魂的光焰,可比寒冷的极北冰原可怕得多,睡去就真醒不来了。   哦,那倒也说不准。   毕竟还有芒果的承诺嘛,说不定,几百年后自己……   思绪骤断,罗伊因虚弱、寒冷,而渐渐涣散的眼眸重凝,将心间的侥幸,与趁虚而入的困倦尽数赶走。   不,不能睡,就算猫说得不假,几百年后谁还能活着?   她还不想……不想现在就离开。   不然,大家都会伤心吧,老爹不用说,凯因更是……   抿了抿淡得渐要辨不出血色的唇,想到自己睡去后,可能失魂落魄的人们,她忽然觉得很悲伤很害怕。   可事到如今,任何情绪似都没了意义。   燃尽的生机啊,都不会回来了。   这真是有史以来,伟大的罗伊船长遭遇过的最大危机。   过往每次危局,哪怕是将坠深渊,哪怕自崩塌的天国坠落,她都不曾离那阴影这般近,感受这般真切。   仿佛伸出手,就能触到它,而后深陷其中再也逃不离。   这或许是因为,在当初那些时候,不论如何都还有转机,有人能帮他,是因为那些生死都在规则之内。   可现在不一样了,自己燃起的火,外人哪有可能扑灭?   这是个轻柔,却又令人无比绝望,无可扭转的死局啊。   就连自己都觉得可怜。   想着,或许是因为太冷,罗伊轻轻地拥住了自己,本握着的黑刃,在先前就已没入魔鬼心脏并脱了手。   现今的她,似乎除去这么做,并望着清冷的星雾,安静地等待那抹阴影落下外,再无力去改变什么了。   就像在暴风雨中,无助蜷缩的小兽。   而可能是思绪太快,直到此时,少女才听到那声幽叹。   才想起,她身边还飘着个将睡的灵魂。   也许是同病相怜,又或是在这种时刻,比起那人带来的不好回忆,罗伊更畏惧,将落阴影间的孤独与死寂,于是一番心里挣扎后,她轻轻地开口试探。   想看看能不能在这种时候,再同那位死敌说上一些话。   “先祖,这次……总该是我赢了吧?”   听着少女微怯的问话,咫尺的星雾那面又传出声叹息。   片刻后,那人飘忽的声音响起:“是啊,我了不起的孩子,只是我没想到,竟会输于这种荒诞的理由。”   “什么理由?”罗伊好奇地低问。   回答时,那人的语气更是无奈,甚至带着些有气无力的恼火:“就是我怎也不可能料到,在那道门扉后,非但不是神国,还摆着道这样长的思乡回廊。”   “彼岸难不成觉得,踏上这条路的人,还会回心转意?”   听着先祖的抱怨,少女不禁轻笑出声,怯意与疏远都淡了许多,二人仿佛回到,犹未翻脸的那段时光。   尽管那是因为长久的欺瞒。   笑完后,罗伊整理下思路,解释:“还真的有这可能。”   “你想啊,先祖,旧时离去的神明,包括不久前走的女士,不都排斥回归星空,或多或少都有不愿吗?”   “若是这样,如果在更早时,真有人类或是别的生灵登神,会在终末一刻前反悔,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说到这,少女顿了顿,不自信说:“当然都只是猜测。”   “或许……这就是闹着玩的。”   耐心听完罗伊的分析后,魔鬼不由沉默了很久,久到她都有些心慌,急唤了几句,生怕就剩下自己了。   于无垠星雾间独处,那该多可怕?   直到再次听到先祖开口,听他淡声说“这倒也是”,少女才松了口气,同时又觉得此时二人真很可悲。   本还打生打死,都是重病号了,仍咬着牙抢那金苹果。   可现在呢,很有种相依为命的即视感。   只不知是彼岸的怜悯,还只因为错觉,死亡的前夕被拖得很长,照理说这是种煎熬,好在还有人陪着。   在这无趣、悲伤的时光间,还能做什么呢?   无非就是说说话。   于是费劲千辛,好不容易,才从魔鬼口中争了个胜场的罗伊,眨了眨眼后,又试探着唤了一声“先祖”。   “说。”魔鬼示意她别拖,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问不了了。   “先祖啊,你说……你怎么就那么慢呢?”   “我还以为你肯定比我快,至少,也会在终点照面吧。”   罗伊问出了最不解的疑惑,在她看来,就算被羁绊牵扯,可不曾点燃自己,伟力仍浩瀚如海的魔鬼,怎也不可能比她更慢,可最后事实却正好反了反。   她与微光擦肩而过后,甚至能在对方的神路上截住他。   这很不可理喻,是没道理的事。   似被这问题,刺中了心间柔软处,魔鬼很久没有说话。   最终,他没叹息,只平淡说:“你不也走过那条路了吗?我也遇上了很多熟面孔,却都不要命地拦我。”   “虽说吧,他们都已经死透了。”   这个解释很好,可少女却不满足。   “不对吧,先祖,你虽然受的伤重,可本源仍近完好,那些牵绊再麻烦,扑来的鬼再多也拦不住你啊。”   “这说不通。”   听着后人狡黠的,有些耍赖般的话语,魔鬼难得苦笑声:“好吧好吧,我说实话,因为在最后啊……”   “我又见到她了。”   奥兰语语法中的“他”与“她”并不一致,少女分辨出后,立刻就猜到,先祖说的,该是千年未见的所爱。   因为见到爱人,就多陪了她会儿,就像自己陪着老妈?   猜出魔鬼所指后,罗伊又想了想,还是觉得这说不通。   于是她贼兮兮问:“还有别的原因吧,你这么冷酷,心念近神,就算真念旧,也不可能为此耽搁太久。”   “我没猜错吧,说准了你可别生气。”   闻言,魔鬼虽没表示,语气却冷淡了些。   “看来后人愚笨些也不是坏事,至少不会在这时揭我的短,就算你说对了吧,我确实只陪她坐了会儿。”   语落,男人又陷入沉默。   只不知是为所说的事,还是不愿揭开最末的那张面具。   只是到最后,或许觉得此时此刻,再瞒骗遮掩已无意义,爱德华轻叹了声,说:“其实我是因为害怕。”   “害怕?”少女不曾嘲弄,仍只是好奇。   “是啊,我在怕你说的是对的,我追求了千年的愿景,到最后只是一厢情愿,只是空具形表的旧瓷器。”   “所以我很犹豫,犹豫啊犹豫,最后被你捅了个穿心凉,你说可笑不可笑,只是也好,用不着再选择。”   魔鬼后半句话很轻,因此罗伊只听到了“可笑”那处。   “我运气好嘛,不能总是你赢啊,先祖你都赢千年了。”   对此,少女随口敷衍,把原因归于二人都不信的运气。   “要是我真没输过,哪会被算计?更不会有你的事了。”   听着魔鬼的冷语,罗伊也不在意,只将自己拥得更紧了些,她的眼眸早已黯淡,能撑到现今已是奇迹。   哪怕彼岸再怜惜,哪怕那阴影落得再慢,说了这么多话,也该近了,于是少女微颤着,很是可怜地劝。   “过都过去了,先祖,别抓我话茬嘛,只是虽然结局证明我赌对了,可我们都看不到你想看的对错了。”   “想想还真是遗憾。”   听着后人告别般的憾语,魔鬼一时无言,再开口时,语气却温和了许多,就像回到初时,像变成了天空城上,那道不知真相,仍对她无比疼爱的投影。   “不,孩子,我们能看到的。”   “睁大眼瞧瞧。”   爱德华话音起时,他们身前飘动的,似永不会散的星雾,竟有了分开的迹象,而当他说完帘幕真的拉开了,朦胧的光雾四散退去,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而映入二人眼帘的,是一个比大海,比整个现世都要广远,却也空旷、寂寥得多的,几近漆黑的异世。   放眼望去,就像是张大得让人心慌,纯粹黑色的画布。   仅有的点缀,就是相距极远,除却不时的闪动外,似永恒静止的无数星辰,距他们最近的那颗通体蔚蓝,点缀着白云、陆地或植被,也是他们的家园。   虽不及其他星辰璀璨、瑰美,却充斥生机那般的亲近。   这个黑暗作布,星辰为景的世界……   就是真正的神国。   原来一直拥着他们的星雾,真是怜爱他们而延缓了死神的到来,为的,就是让二人在离去前洞悉所有。   至于有无遗憾,就得看各自了。   尽管曾抵近门扉,窥得过此画一角,可当真正能看遍全容、身处其中时,罗伊仍被久久震撼难发一言。   这个世界真的很美,能成为其中人,也是很好很好的。   只是啊,就像她曾想过的,这里未免……太寂寥了些。   她还是不很喜欢。   不知多久,少女醒了过来,后看向面色复杂的魔鬼,虚弱地问:“那现在呢,先祖,你找到答案了吗?”   “是遗憾,还是后悔呢?”   这一次,他沉默得比先前每次都久,久到罗伊以为,直到自己燃尽,或他被死意吞没都得不到答案了。   “你是对的……”   可最后啊,他还是苦涩地开了口,不知是回答少女,还是为了说给自己听,说给那永远回不来的人听。   “这确是个无趣的世界,与我愿景中的那个相距甚远,在这里,除却存在本身,再无他物有意义可言。”   别说是情感,任何可做的事,就连时光空间都没意义。   因为所有星辰,不尽神明、规则,它们的存在都是永恒的,真正的永恒,甚至就连死亡的概念都没有。   世人眼中的所有意义,于祂们而言,连云烟都算不上,任何所谓难忘的过去,哪怕长达万千年,在无止境的生命长度面前,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水花。   也许美不可言,也许惊心动魄,可最终仍只归于平淡。   这是多么伟大,却又可悲的命运?   千年前的爱德华船长,更早时的背叛者雅各布,穷尽一生抛却所有,所追求的未来,绝不会是这样的。   那么对错,答案就很明了了。   可这又怎能预料呢?   他因向往神明的伟岸,向往其生命形式的无上璀璨,而迈入了这条无归之路,又怎想得到终末的真相?   要知道,隔着门扉望见的星空,虽清冷却要灿然万倍。   只是那种光与热,被连空间都无意义的距离全然稀释。   谁能料到啊……   在说完那番话后,二人间安静了很久,仿佛到生命终结,都不会再有人开口,因为该说的都已述尽了。   对错已分,魔鬼承了应得的,甚至残忍千百倍的惩罚。   还有什么可坚持的呢?睡吧。   耳畔一直重复着的低语,再次变响,似要隔绝所有的外扰,要将罗伊拖入真正的,最深沉的渊谷中去。   而她万星重叠,无比模糊的视线中,却似捕捉到了,一缕缕极为清晰,几与背景融于一体的黑色光流。   自难辨距离的极远处而来,源头也是颗通体暗沉的星辰,环绕着无数漆黑光流,气息与黑刃如出一辙。   于是罗伊认出,那枚星辰,就是铸就黑刃的死亡女神。   那些黑纱般飘来的死意,是要将自己与魔鬼送入梦乡。   永恒的梦乡。   可就连少女都已死心,打算依从耳语,合眼睡去时,长久沉默的魔鬼,竟又说起话来,明明语调不高也不激昂,不知为何,却将那惑言压得不敢冒头。   甚至连如潮睡意,都被他一言“喝”退,罗伊渐渐清醒。   可那人说的话,与她根本全无关联。   他不过是在感慨:“什么神国啊,就是群永不会老不会死的家伙,推杯换盏歌舞不止的无聊宴会罢了。”   “那种日子,早在千年前我就过够了,更别说在这鬼地方,倒杯酒换支曲都费力得很,得用上百年吧。”   “确实有些后悔啊。”   听着先祖说完后的叹息,罗伊白了他眼,觉得因这种事,就吵得自己中断肃穆远行,是不是太过分了?   因而虽未“睡”,却怀着起床气的她,没好气地数落他:“瞧瞧瞧瞧,如果不是某人天方夜谭的幻想,比疯子还无稽的行径,我们哪里会落得如此地步?”   “全都怨你,自己不想好还拖着别人。”   听着少女孩子气的,连逻辑都不讲的恨恨抱怨,爱德华对她耸耸肩,全无长辈样地回:“拜托,孩子,要不是我走上了这条歧路,你根本就不会出生。”   “就算那时的我,真改了性子留下血脉,也未必能传到你那一代,退万步说,哪怕能那人也难说是你。”   “所以啊,你怨我也得找对点。”   对这种说法,罗伊只是冷笑,根本不接,骄横得可爱。   只是处在气头上,同先祖争吵中的她,不曾发现此时魔鬼,非但没因死意虚弱,而有种愈发高大之感。   似连正飘来的,死亡女神的意志,都没被他放在眼中。   这幕其实很诡异。   因为虽然曾刺入他胸口的黑刃,早已因要杀死如此伟大之人,所产生的难抵因果,裂成碎片化气而散。   可那些死意却不会消逝,而该已占据他的身躯与灵魂。   但……这幕又算什么呢?   “好了,我知道你恨死我了,这样,我补偿你总行吧。”   哪怕因恼火、悲伤与深沉乏意,罗伊的思维变得再迟钝,在听到这话,看到携着恶劣笑意飞近的魔鬼,与他眼中、身上燃起的光焰时,也知道其意了。   她咬咬牙,驱动仅存魔力退了些,一面小狼般凶狠地说:“离我远些,本船长才用不着你恶心的施舍!”   可再如何不愿,已近灯枯的她,又如何逃得开魔鬼呢?   还是温柔燃烧着的他。   若他还在全盛时,见到这幕,少女早就一溜烟地跑了,就连仍处人世间的,真正的神明怕也难撄其锋。   魔鬼不惜一切自灭,该有多强大,那幕又会怎样辉煌?   穷尽未知与已知历史,也不会有答案。   现今坏笑着的他,虽不至超越想象,可也不是少女能逃离的,因而一番无谓抵抗后,她终是被轻轻拥住,耳边还响起揶揄的笑:“这可不由你说了算。”   下一刻,罗伊将熄的光焰,竟如雨入海般融入了,那“袭”来的,午阳般温暖的火中,再分不出你与我。   然后就此熄灭,没道理的熄灭。   到这刻,罗伊才由女士离去,魔鬼登神中断的那一幕中,品出就算在艾萨克大副帮助下,自己抹灭了先祖的诅咒,醒来、破茧后更成了唯一的新生儿。   可再如何努力,如何排斥他,想说服自己已与他全无关联,可说到底,她的血脉、伟力终归与他同源。   他们的命运啊,更早在数百年前,他决定将希望寄托于她时,就已牢牢缚在了一起,哪里又断得清呢?   所以到了最后,连神明都只能冷观时,他却能挽救她。   用最后的温柔,换取她的新生。   就算想不接受,也不行。   真真霸道、坏到了极致。   “别闹了,那阵风要来了,一不小心可是会被吹散的。”   感受着怀中少女的不愿、闹腾,魔鬼也不逗她了,轻声说:“我知道在来路上,芒果肯定应承了你什么,但我想了又想,猜到那也不过是护你的灵魂。”   “那不只是宽你的心,它不像我,从来都是说到做到,但孩子,你心里也清楚,那比死也好不了太多。”   “你真的会睡很久很久,就算百年能醒,活着的故人又还有多少?别说你那锚点,在失去我的‘庇护’,血脉恩赐不再后,就连你的父亲都熬不到那时。”   “所以乖啊,别咬我了。”   魔鬼说完这话,把头埋在他怀中,没力气打他,只能咬几口出气的少女,才讪讪松口,真安静了许多。   片刻后,罗伊闷闷说:“就算这样,我也不会原谅你。”   “那就当是为我做的错事,做些微不足道的弥补,就算是亡羊补牢好了。”男人笑语,此时他已迎来了,本要带走两位伟大者的死意,却仍从容如前。   仿佛死亡女神的神恩、威严,在他眼中不过易逝风沙。   连沙暴都算不上,何须在意?   “没人会原谅你。”   可无垠星空间,寂灭死意中,回应他的仍是少女冷语。   “孩子,你觉得……”   听着这话,魔鬼不由沉默会,言说到一半还顿了下,似在斟酌词句,又像被这句冷语,真正伤透了心。   可就当罗伊很解气,想要再讽刺他几句,说像你这样的冷血动物,也会伤心时,耳畔却忽地响起笑声。   魔鬼恶劣,耍弄到她后的轻笑。   “你觉得,我真会在乎这些?”   她感觉魔鬼摇了摇头,又说:“别说你与那些不相干的人,这世上除了她的看法,我根本听都懒得听。”   “你天真得可爱了。”   察觉被耍,少女恨透了他,忍不住又在他的肩头狠狠咬了口,只是很快又松开了,因为感觉他身上燃着的,温暖的火已近熄灭,且他徐徐松开了怀抱。   象征死亡的风停了,于是魔鬼放了手,二人渐渐分开。   并不住远离。   罗伊仿佛没有重量的轻纱,缓缓落向那颗蔚蓝的星球,身周火光渐淡,闪灭将熄的男人则仍停在原处。   就像将要永离,走上陌路的两人。   注视着满眼恨意,可到将离别时,却仍难抑地生出复杂,不知该继续沉默,还是平静说句道别的后人,魔鬼疲惫、慵懒笑着,说:“活下去吧,孩子。”   “带着我的荣光,与魔鬼之名。”   听着这惹人厌的话,少女心间挣扎顿消,她咬牙切齿地划清界限:“想得美,我死也不会当你继承者。”   “你最好带着你的罪恶,永远被埋葬在这无趣的世界!”   见罗伊又被自己轻易激怒,爱德华得意地笑了笑,哪怕到最后,仍不忘让她心塞:“伊丽莎白船长,就算你不想,你的血脉你的力量,也会阐明一切。”   “属于我的历史结束了,可不会被遗忘,因为啊……”   “你的故事,才正要开始呢。”   说完这落幕词后,伟大的海盗之王,万灵皆畏的魔鬼——爱德华·罗伊,竟真像谢幕般优雅地俯下身。   以那颗蔚蓝星球为观众,以无尽星空为舞台转手躬身。   再起身,微展双臂时,就此散去,化作微熹火流与数不尽的星尘,向着罗伊涌来,最终轻轻笼住了她。   带着去势将竭,情绪难明的少女,向他们的家园落去。   身处温暖光辉间,少女终难抑制袭来困意与疲倦,沉沉睡去,而后做了一场黑梦,同一切开始,被魔鬼诅咒时,一般轻柔、香甜,却短暂得多的黑梦。   再醒来时,她已坐在了曾承过雨,却依旧干燥,不见湿冷的大理石上,身后靠着那方重归黯淡的王座。   微垂着眼帘,惘然地坐了会儿后,罗伊明白过来,那位可怖的,她穷尽心力追逐的魔鬼已在神国合目。   永远不会再苏醒、回来了。   真的……结束了啊。   仰望着头顶,正迅疾散去的黑云、迷雾与夜色,罗伊无声呢喃,只觉一切都像场梦,无论是黑暗不见五指的童年,还是无比精彩,却又苦极了的旅途。   然后,她脑海中浮现出副手的面容,父亲的面容……想起了一个又一个,爱着她,等着她回去的人们。   于是恢复了些体力后,伴着声闷哼,她撑着王座座位、扶手,吃力地站了起来,艰难地走向来时密林。   这时,远方的天空正恢复清明,灿烂的阳光正迅速蔓延,占据了树杈枝叶间,本阴森无比只属电光的缝隙,被切成无数小块的斑驳阳光,洒满了林间。   而少女,正一步步费力地,自深沉黑暗走向满目希望。   只是艰难地行出十数米后,她全无征兆地止了步,不是因为太困太累,而是忽有所感,于是微侧过身。   顺着再不见岩浆的空地,望向蒙尘王座。   自不可能是那已谢了幕的魔鬼,又诡异离奇地归来了,并坐回了属于自己的王座,正笑盈盈地望着她。   自天而落的,只是顶华丽的,镀着金边的海盗三角帽。   象征海盗之王身份的信物。   它飘然而坠,不受风扰,最后偏就那么正正巧地……   落在了王座正中。   这一霎,时光似飞速倒流,罗伊似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初至魔鬼岛的时候,那次,它也这么静静安放。   而当她想拿起它,欲占为己有时,耳边就响起了……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帽子。”   于是她与那便宜先祖,可恶海盗,宿命之敌就此相遇。   只是想来,现在取走它不会那么难了。   虽心知这点,可望着三角帽的罗伊,就真只是望着,到最后也没折返,取走它的意思,只无声笑了笑。   而后离开,头也不回地扎入密林。   就像告别过去,也告别了他。   少女在林间挪啊挪,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得见大海。   海上仍有着无数幽灵船,只也许是受人现也是幽灵,且最不好惹的恩佐船长号令,而远远散在了两面。   而它们让出的位置也没空着,以奥兰女神号与朝圣号为首的,先锋舰队已停在近海,一艘艘小舟下水。   而最快的那艘,已停上了沙滩。   银发耀眼,军装威严的蓝眸大狮子啊,正火急火燎赶来,好在是赶在少女无力坐倒前,稳稳搀住了她。   “疼疼疼……”   感受着少女被扶住时的震颤,与下意识念叨着的字眼,凯因眉间骤然紧蹙,银白“鬃毛”瞬间就“炸”开了,捺不住担忧问:“伤重吗?要不让船医看看?”   尽管知道船长体质过人,连安德森大少爷都难帮上忙,随军船医就更别说了,可连她都喊疼的伤……   知道自己再不说话,副手就该把自己经历的整场恶战,都给脑补完了,又得急成热锅上的蚂蚁,虽然说吧,那也确是自己生来打得最辛苦的一仗……   可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同时也与他多独处一会儿,好让人们啊,那些政事来得再慢上那么一点点,罗伊还是在倒吸几口凉气后,赶忙表示自己没事。   他要不信啊,她身上可连一点伤都没有。   被灿然光焰烧着,哪会有伤口嘛,至于同先祖搏杀留下的刀痕,也早在神路上,活力涌来时就痊愈了。   青年再不信也只能服气。   见少女笑眯眯地,俏脸上像写满了“这是一个骗局”,可自外实在寻不出破绽,凯因也只得由她去了。   谁教先前还惹人怜惜,虚弱无力的她,此时搂着他臂弯的手,却像是铁铸一般呢?真是十足的小怪物。   不过算了,回来就好。   看着立马活力十足的船长,凯因紧蹙着的眉还是松了。   心间因她那句,由羁绊传来的,这次她可能真要食言了的苦涩话语,而笼起的深沉阴霾也终是散开了。   当然,罗伊并不知在神路终点,对近人们的无声“回应”真会传至,而凯因等人亦不知她对此一无了解。   这个误会或许会成为永远的秘密,或又会很快“爆发”。   以后的事,谁又说得清呢,就连那魔鬼都会全盘选错。   只是啊,正亲密搂着副手臂弯,向着驶来木舟上的父亲、小混蛋等人招手的罗伊,与同行所有人、将知悉真相或伪装后事实的世人们,都将心明一事。   那就是属于海盗之王,魔鬼爱德华的时代已成为过去。   而属于金瞳魔鬼,伊丽莎白·罗伊,爱着她与被她深爱的人,以及世间万灵特别是人类的新时代……   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754章 后记(终) 许多年   在那场世纪婚礼,与那句答应后,时光仿佛快了许多。   自静淌的水流,成了欢快而前的小溪。   当然,这不过是人们自己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无论各方宣扬的,那场远在天边的争世战,还是主导战争的两位主角,凯旋后办得举世皆知的大婚,同民众、偏远贵族的干系真的不大。   热闹了一阵后,就又回归生活,同过往数十年一般样。   更因为,近年来的世局太过平静,帝国联邦群岛三方间,就算有大大小小的摩擦,也再嗅不到火药味。   一如那位长成青年,对帝国的未来依旧怀抱满腔热情的奥兰皇帝,与逐渐坐稳位置,威势渐高更逾传奇的群岛大船长,再怎么争也不会提半个“战”字。   在这般安宁,且商业、教育、福利各面,一片欣欣向荣的世间活着,确很难让人觉得时光会长得煎熬。   于是一晃就是十六年。   在这十六年间,因为三方的紧密合作,对于旧海,或该被换称为,奥兰、普诺拉地理学者们共同命名的,“和平之洋”的大蛋糕的分配,也渐落了尾声。   这般进程不难推测,但有些事依旧出乎了某人的预料。   那就是时隔十六年,横亘在“和平之洋”与神秘东方间的迷雾,尽管是淡了许多,但远没有散开的意思。   自然而然,那个不胜恢弘的文明,也一直保持着沉寂。   更没有逃亡舰队,再次破雾而来。   但三方的权力者们,自不会因此,就放松对那面的警惕,更不会愚蠢到,处理完协定事宜就撕破脸面。   当然,这之中自也少不了,了不起的年轻人们的影响。   总之,因各式样的人与事情与理,三方关系还算不错。   群岛、联邦自不用说。   哪怕旧约已尽,守律者不再,二者间的联系依旧紧密。   联邦与帝国,则仍维持着,许多年前就已开始的和平、交流,且因世势的推动,似将长久地维持下去。   至于群岛与帝国嘛,也当然因为当年的世纪大婚……   好吧,关系依旧有些紧张。   毕竟海盗就是海盗,因“盗”之一字,终不可能与另两方的海军,勾肩搭背喝酒唱歌,动刀见血少不了。   就算雪莱世家为首的,前旧约家族们,同大船长一脉关系再好,就算那位已成青年的皇帝再大度……   总也没可能,为群岛上每艘海盗船都发放劫掠许可吧?   文明与野蛮间的冲突,远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调和的,也许在那些暴徒们,学会创造与交流前都达不成。   只能交付给伟大的时间。   哦,说完世局,自就轮到更令人,确切说是知悉魔鬼家族真情的大人物们,所关注的那对年轻男女了。   只是让他们惊异,继而放松的是,在这平和的十六年间,那两位在力量、权势甚至爱情都达到顶点的船长副手,并未一换衣装,赴身权力之海的中心。   正相反,他们急流勇退,就连难以掩去的传奇、元帅等身份,带来的夺目光辉,都在那近乎消声觅迹般的行径下,隐入阴影黯淡下去,快被世人淡忘。   除却极少数真正的权力顶峰人物,与同这一家关系极近的家族、外戚们,人们对二人的行踪知之甚少。   遍数十六年时光,也说不上几句来。   就连在奥兰、普诺拉中地位不低,身处政界商界核心的大贵族们,也只知道,在那场大婚后不久的事。   在那盛大的世纪婚礼结束后,那两位新人不曾逗留帝都,更没什么在奥兰境内某处海岛度蜜月的想法。   而是乘车到一处海港后,登上军方专船,直往西面去。   因出奇地顺风顺浪,没用多少时日,他们就回到了西部小镇洛里顿,而后更在那处,买下并重建了一座,看似没有任何价值的荒废牧场,以作为居处。   那之后,二人又在距小镇不远的郊野外,托人修建了一处简约的墓园,满园都是野花,笼着一座静坟。   只是让人想不通的是,那简单却足够精致的墓园,明明是露天的,可不知为何却能在初冬还百花盛放。   更有不少蝶类、蜂类,甚至畏寒的小动物汇聚在那处,让那座墓不再冷清、孤寂,被勃勃生机所围绕。   而购置牧场、修葺墓园与那神奇一幕,就是这两位传说般的人物,留在奥兰、世间仅存的较完整痕迹。   做完那一切后,他们就此离开,隐没在世人们的眼中。   就像朦胧雾散,再难捕捉。   之后的逾十年间,关于他们的消息,就不过是偶有人眼见、传出的,全无法保证真假的一霎画面剪影。   有探险家说,他们去看过大瀑布。   当时那艘神话般的巨舰,距离他的探险船就只数海里,他甚至看到了,那船甲板上有行走的森然白骨。   只是这种骇人听闻的说法,很快就因官方压力而埋没。   也有商人说,自己曾在距希帕利亚巨港不远的近海域,远远看到一大一小两道黑影翩飞,想来就是传开的,关于那两位历程真相的流言中的巨龙与鸦。   当然,相信这说法的人不多。   更被普诺拉中,只信奉近年愈发盛起的财富女神学说,实际不过是信奉金钱的无神论者们好一通嘲笑。   说他是卖货赔惨了,这才出现了幻觉。   类似的说法还有一些,只不过,都因太过可怖或奇诡,而被绝大多数人认为是编造的,很难予以采信。   相较这些诡谲的传言,人们更愿相信,一位趁军院假期,回愈发冷清的洛里顿,探亲的高材生的说法。   他说他在随父亲去垂钓放松,路过那座四季如春的墓园时,极好运地撞上,不,该说望见了罗伊船长。   那时,她正在低身献花。   她身后的两位男人,一位是高材生,曾在帝都大婚中,有幸见过的霍华德元帅,另位则该是她的父亲?   只是令他,令世人讶异之事不止于此。   因为除却丈夫、父亲外,环绕在那位船长身边的……   还有五位或大或小的孩子。   最年长的,看着已有十三四岁,最小的则只有六七岁的样子,无不随着罗伊船长,乖巧地跪在野花间。   这个传言,或该说,已被帝国、联邦顶级的贵族世家们,认定为是真相的口述消息,如一记重磅炸弹,爆开在安宁许久的各界,只是当然没引发战端。   而只带起纷繁的感慨祝福,与送往群岛数不尽的贺礼。   尽管贵族、权力者们,甚至就连奥兰皇帝与新接任家主的雪莱公子,都不知道那两人现今的居处所在。   但所有送礼者都知道的是,只要将贺礼送到普罗维登斯,于数年前开业、宣布为主店的女妖之眼即可。   想来那位把生意越做越大,渐连那些有传奇海盗“黑蔷薇”撑腰的人们,都再斗不过的老板娘自有办法。   但各处而起的传言也好,这场怀抱各自目的或是衷心祝福的,盛大的送礼行动也罢,都不过是小插曲。   那对现世神话般的船长与副手啊,终归是退入了幕后。   再不理,不,是懒得管纷扰世事。   十六年时光平静、柔和似水。   而当那欢快的溪流,跃动着流淌到尽头后就慢了下来,渐渐汇成了一汪静湖,像极了不时起波的明镜。   明镜中,映出了清冷的星月,也隐隐有一座舞台浮现。   群岛, 普罗维登斯,古剧场。   “有人吃了我的面包!”   剧场正中的暗沉舞台上,忽地传出道惊讶的稚嫩话音。   那是个短发,发色淡金,看着不会超过十二岁的男孩,身上还穿着件,稍有些宽大还打着补丁的布衣。   此时的他,正坐在一张,点着三根火烛的矮长桌前,看着空空如也的瓷盘,模拟着用餐,且演技十足地惊呼起来,就像真有人,偷走了属于他的面包。   但很快,他就又自圆凳上起身,一个灵巧地翻身,就越过了还算宽大的矮长桌,扰得烛火好一阵颤动。   下刻,他就坐在了对侧位置上,拿起眼前只余半杯的水杯看了看,又惊讶说:“有人喝了我杯里的水!”   很明显,这是场以一扮多的戏码。   只不过,在角色的频繁转变间,那活泼的男孩,丝毫不见忙乱,将每个角色的神态台词都演绎得极好。   完全就乐在其中嘛。   终于,在将长桌旁的七个座位,都换了个遍后,男孩像是忽地发现了什么,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摆在旁侧的,一张很是迷你的小床旁,确认般凑近床铺。   而后,他轻轻地转身,对身后“无形”的同伴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你们瞧,有人正睡在我床上。”   随着他的表演,不远处的矮长桌上,原亮着的烛火熄灭,而那张被夜色笼着的小床旁,则亮起了微光。   神奇的是,那些光芒并非烛火,而是凭空而现的星雾。   像有人截取了星光,轻轻揉散后,播撒在了舞台这片。   而在朦胧星雾中,精致小床上,正躺着位穿着淡蓝公主纱裙,脸蛋同走近之人般,漂亮得不像样的女孩,看着比男孩稍小些,淡栗色长发散在床铺上。   只是睡着,却仍能让人觉出,她的知礼与温柔,虽只是在饰演一位沉睡的公主,似与真的也没甚分别。   在男孩又以不同人的口吻,夸赞了床中人的美丽后,“公主”睫毛微颤,悠悠醒转,后作出受怕的姿态。   又在一番解释、诉苦、哀求的戏码后,男孩大度地点点头,愿接纳这位,受王后迫害的“公主”留下。   而后环绕二人的星雾散去,舞台归暗,此段表演结束。   当舞台再度亮起时,其上的桌凳、小床就都消失不见。   唯有那位“公主”,站在舞台、微光中央,看着眼前那枚漂浮着的,红艳诱人的苹果,小脸上满是为难。   正当时,一道仿佛拥有魔力,充满诱惑的画外音响起。   是罗伊说的,话音清脆、温柔,同十数年前全无分别。   “尝一尝吧,美丽的小姐。”   “这个不收钱哦。”   闻言,“公主”轻抿了抿唇,似真有些渴,或是那诱惑听着太真挚、美好,她伸手接过,小小地咬了口。   “砰。”   于是伴着道轻响,苹果落地,“公主”也随着罗伊得逞般的轻笑,徐徐倒在了舞台中央,惹来了声惊呼。   微光范围随之阔大了些,将自黑暗中跑来的男孩笼入。   似乎知道,自己已无力改变,男孩在一阵悲伤后,将“公主”轻轻抱起,放入近旁,同样被笼入微光的迷你水晶棺中,后抓着棺沿,伤心地往里探望着。   舞台再暗,又一段落幕。   不多时,伴着观众席上一记响指,一道栩栩如生的马嘶,在舞台间响起,消失的星辉再次照亮了黑暗。   “当啷,王子驾到!”   在一声兴奋的轻喝后,身着深蓝、雪白相间的华服,后附红色斗篷的“王子”入场,现身在水晶棺木旁。   只是……   虽说是“王子”,可那看着约莫十四岁,身材就已玲珑有致,淡得似雪的淡金齐肩短发飘扬的孩子……   明显就是位少女。   尽管相较那位“公主”,她的容颜稍稍没那么光彩夺目,却满满都是朝气,英姿飒爽,很适合扮“王子”。   不过很明显,等在水晶棺旁的男孩,很不满她出格的出场方式与台词,低低抱怨:“剧本可没有这句。”   “莎娜你又乱加戏!”   见状,被唤作“莎娜”的少女轻哼了声,有些骄蛮地说。   “你管我,快演。”   这般情境明显是日常,知道因为年龄,无论吵架,还是凭小拳头,自己都拿对方没法,男孩无奈叹息。   他不高兴,而很幽怨地说:“哦,终于等来您了王子!”   “请救救白雪公主吧。”   听着,“王子”满意地笑笑,半跪在棺旁,牵起了“公主”真白皙似雪的小手,而后很是深情地轻吻上去。   于是“奇迹”发生了。   吃下了“毒苹果”的“公主”悠悠地醒转,看向了“王子”。   “你醒过来了,真是太好了!”   “王子”仍握着“公主”的手,看着微怯地坐起身来的她,温柔地说:“你愿意随我回国,做我的王妃吗?”   就如那个古老的童话般,“公主”害羞地答应了,于是此段结束,舞台再度归暗,黑暗中隐有问语响起。   是“王后”在询问魔镜,语调得意。   “魔镜魔镜,这下,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应该是我了吧?”   没成想,同她声音一致的镜子给了截然不同的回答:“马上要和王子结婚的白雪公主比您漂亮千万倍。”   随后伴着气急低呼,“王后”竟就被这样“气死”了过去。   于是“公主”与“王子”在婚礼后,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这场三人出演的童话剧,也圆满地落了幕。   星辉亮起,三位主演并立,在清脆的掌声中一起谢幕。   而后,还不等弟弟妹妹反应过来,站在中间的“王子”就率先动身,蝶般轻盈地跃下舞台,跑向了看台。   最后乳燕投怀般,钻入才结束鼓掌,微展双臂的罗伊怀中,撒娇般问:“你说我演得怎么样嘛,老妈。”   “演得真棒,有我九分风采。”   语落,无论形容、身姿,还是语气性格,都与十数年前全无变换,相较母女,与怀中少女更像是姐妹的罗伊,在她的小脸上,嘉奖般轻轻地亲了一口。   而在嘉奖环节结束后,另两位孩子才从星光黯去的舞台,来到看台上,“公主”还好,男孩则满脸不忿。   “莎娜你又偷跑,每次都这样!”   闻言,莎娜得意地微仰着脸,如雪发丝随之轻扬,她摆出“老妈是我的”的态势:“那是你太慢了尼克。”   听着,男孩不服气地拍拍布衣,不理她,而朝一旁仍“空”着怀抱的父亲望去,只是明显不抱什么希望。   果不其然,不知因船长私心,还是魔鬼赐福之故,身上同样没留下任何时光痕迹,年轻英俊依旧的凯因,感受着男孩的目光,微笑说:“要让着妹妹。”   听着这虽已料到,却仍很让人失望的话,尼克倚着母亲坐下,气气地嘀咕:“我和索菲亚明明一样大。”   身为双生子,年纪能差到哪里去?   老爹真是偏心。   看着衣如“公主”,在家中的实际地位也差不离的妹妹索菲亚,乖巧地坐到父亲腿上,尼克很有些情绪。   不过那点小情绪,在母亲的哄慰与另侧祖父的揉头攻势下,很快就消弭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强烈好奇。   “老妈,这是什么?”   见罗伊变戏法般,取出了一面小镜子,男孩忍不住问。   “当然是魔镜本镜咯。”   说着,船长微抬下手,避开下意识就要拿的莎娜的手,柔柔笑着:“不是给你的,是给索菲亚的奖励。”   “哦,老妈你偏心,我也很卖力啊。”   看着妹妹高兴地接过镜子,莎娜醋意十足地说,直到被罗伊“教训”般点了下鼻尖,才捉弄得逞般轻笑。   “我的呢我的呢?”   不知是真想要奖励,还是就想像姐姐般被老妈注意,男孩也坐近了些,仰着小脸,期待地连声问罗伊。   “你们俩啊,这镜子是用来通讯的。”   被二人缠得没法,罗伊苦笑了声,只好实话实说:“明天不是就要出海了吗?这次索菲亚他们不会跟着,所以我留面能说上话的镜子,你俩又不一样。”   “再说了,这不是去环游嘛,你们要是中途看上了什么,就拿来当排练辛苦的奖励,这样总满意了吧?”   闻言,莎娜二人对视了眼,后异口同声问。   “真的?”   罗伊微扬下巴,承诺:“当然,本船长向来说话算话。”   得到保证,两个小家伙齐声欢呼,合作愉快般拍下手。   只是在旁看完了这幕的凯因,却在暗自苦笑着,心想你们老妈说的这句话,十次有一次算数都算多的。   因为不想败了两个孩子的兴致,这些心里话副手自没有说,而是望着靠在自己怀中,新奇捣鼓着镜子的索菲亚,宠溺说:“搞不懂的话祖父会教你的。”   “而且它还有些好玩的用途,要不要听?”   听着这话,他怀中的文静女孩忙点头,脆生生说“要”,而偷听到二人谈话, 罗伊那面顿时安静下来。   不猜也知道,三位“活宝”都竖起了耳。   “你可以问它问题哦,就像童话那样。”   得了父亲的眼神鼓励,索菲亚低下头,对魔镜怯怯问。   “魔镜魔镜,谁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面对女孩的提问,她手中那面小巧的,边沿纹着霜纹、雪花的魔镜,镜面似水荡漾,模糊了她的面容。   片刻后,其中传出“罗伊”的声音。   “哦,亲爱的孩子,那当然是最伟大的伊丽莎白船长。”   魔镜语落,看台一片寂静。   似乎所有人,与连创造它的罗伊自己,都没料到这幕。   片刻后,迎着父亲、爱人,与孩子们情绪各异的目光,船长故作尴尬地轻咳了声,伸手轻敲了敲镜面。   “不好意思啊,出了点小问题。”   而随手指于镜面,“嗒嗒”的敲击声落下,果然有了变化,荡漾着的镜面稳定下来,映出索菲亚的小脸。   而传出的话音,也自“罗伊”的自夸成了“凯因”柔语。   “自然是你了,我亲爱的索菲亚公主。”   听到这,小家伙们面面相觑,看眼满脸无辜的父亲后,才又齐齐望向罗伊,看到了她脸上的狡黠笑意。   “哦,妈妈又耍弄人。”   随后,抱着魔镜,身为恶作剧目标的索菲亚低低埋怨。   回应女孩幽怨的,是阵善意的笑声,与船长的安慰、惯例般全无诚意的请罪,显然这事不是第一次了。   对于某些时候,比孩子还孩子气的罗伊,全家都没法。   但很快, 笑声与话音就渐渐敛没。   因为罗伊在唇前竖起手指,向众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也因为在他们短暂的吵闹后,本已陷入昏暗的舞台再度亮起,先前的童话剧,并非是今夜唯一的节目。   柔和星光间,现出了两道娇小的身影,一人坐一人立。   坐着的,是位留着微长银发,并用纯黑发带系成短辫,看着很是有礼、娴静,同莎娜一般年纪的男孩。   他的名字是亚洛斯·霍华德。   同索菲亚与尼克一样,他与五位孩子中最大的姐姐莎娜,也是双生子,只是性格却与跳脱的她正相反。   文静得像位天生的作曲家。   此时,那位穿着件纯黑小礼服,气质娴静的少年,正端坐在舞台中央的小凳上,肩头还架着把小提琴。   而同样安静地,陪伴在少年身旁的,则是位站立着,才堪堪与哥哥齐高的女孩,看形容不会超过八岁。   且与曾大方登台、表演,哪怕是性子温柔的索菲亚,都天生般自信的,哥哥姐姐们相比,那位明显最年幼的女孩,面上满是紧张,时不时望向亚洛斯。   更令人瞩目的,是女孩的容颜。   无论是小瀑布般,淡金柔软的长卷发、暗金澄澈的眼瞳,是淡粉双唇、细细眉梢,还是天使般的容颜、精灵样的身姿,她都像与罗伊是一个模子刻出。   像极了童年时期的船长,若是真被生为了女孩的模样。   或者换种说法,像极了……   那位曾与凯因相伴着长大,美好得似天赐珍宝,后来却被惨无人道的烈火、阴谋,夺去了生命的妹妹。   那位名为伊丽莎白·霍华德,天使般惹人怜爱的女孩。   而现今舞台上,身着雪白长裙,求助般望着哥哥的女孩,与那位架着小提琴的少年,仿佛让时光倒流。   回到了许多年前,弗兰岛宅邸中,那狭小静谧的阁楼。   回到了那段最静美的岁月。   “怎么了,爸爸?”   台上表演犹未开始,可缩在父亲怀中,心思敏感的索菲亚,却已觉出,看着那一幕的他情绪有些异样。   于是她抱紧魔镜,低低地问。   被女儿的话音,自已相距逾三十年,真已算很久远的回忆中唤醒,凯因对她微笑着摇头,示意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了。   就像在十六年前,那个烟火盛放的夜晚,船长所想的那样,这些已然降世的新生命,真的冲淡了旧痛。   就让它过去吧。   而在看台上,副手缅怀过往,同女儿细声交流着时,舞台上的亚洛斯,也正看着妹妹,柔声安抚着她。   “没事的,伊莎。”   银发少年微扬唇角,可亲地说:“看着我们的是爸爸妈妈他们嘛,又不是外人,就当是睡前节目好啦。”   “而且妈妈也答应过了,唱完就带我们去参加‘洒酒节’,你不一直很想去?可不能错过这难得机会啊。”   少年口中的“睡前节目”,无非就是他们家的孩子,自幼来的惯例,在入睡前聚拢一处唱歌讲故事之类。   如果父母在,就由他们安排,不然就交付给长兄长姐。   今夜确也无甚不同,毕竟台上台下都没哪怕一个外人在,唯一的不同,就是平日很忙的祖父也出席了。   如此想,就是换个形式的“睡前节目”嘛。   听着哥哥的安慰,名为“伊莎”的女孩,轻舒口气,面上紧张消散不少,水汪汪的眸子,更在听到“洒酒节”的那一刻,陡然明亮不少,像忽闪起的星星。   那是个属于海盗的传统节日。   每年的今晚,那些暴徒们都会拎着酒,走上灯光彻夜不息的街道,或狂欢或豪饮,更有自发节目上演。   热闹非凡,很是有趣。   只是嘛……身为海盗们的狂欢节,除去庆祝放松外,各式样的“传统节目”,似于争吵啊斗殴啊层出不穷,加之处处充斥烈酒、烟草,不适合孩子参加。   因此,在过往的岁月中,哪怕以莎娜与尼克这对,最能闹的活宝带头撒娇、乞求,罗伊也没带孩子们去过,他们中最小的伊莎,见状也只能抑着好奇。   直到不久前,罗伊当着全家的面,宣布了远游的计划,与这场分别前的剧场演出,才破格同意,如果孩子们演出卖力表现好的话呢,就带他们过过节。   这时,听到哥哥提到这面,伊莎顿时将怯意抛到脑后。   她理了理微皱的白裙,勇敢地面向看台,并轻轻合目,用行动表示自己准备好了,于是身畔琴声渐起。   乐音婉转,仿若静流。   片刻后,女孩天籁般的嗓音传来,初时有些微颤,但很快就进入状态稳定下来,唱的是首颂爱的柔曲。   看台上,众人安静听着,似都沉浸在那舒缓的旋律中。   直到曲终,银发少年拎着小提琴起身,与妹妹一道谢幕,罗伊等人才纷纷鼓掌,更有孩子的起哄响起。   “这曲子可是亚洛斯亲自谱的,花了好几个月时间呢,他还说啊,歌颂的就是老爹老妈史诗般的爱情。”   “所以老妈……”   看着暗去的舞台,与走近的弟弟妹妹,船长怀中的莎娜凑近了些,亲密地搂着她的脖子,撒娇般耳语。   “你什么时候讲讲,和老爹爱情路上,那些惊心动魄、超越生死的时刻啊,要有鬼怪之类的就更好了。”   听着,坐在一旁,与姐姐“同一战线”的尼克赶忙点头,附和:“是啊是啊,伊莎他们一直也都很想听。”   知道这俩“活宝”的注意,才不在什么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上,就是想知道,自己同神明魔鬼诡灵们,对弈大海、刀光剑影的壮阔往事,罗伊不由苦笑。   “这事你们求我也没用啊,喏,看到我旁边这位没有,得他松了口,那些故事才算是在我们家解了禁。”   “那之后你们再来找我,我保证连一个细节都不隐瞒。”   “好不好啊?”   见老妈又是这番说辞,对父母那段引人入胜的海盗生活,格外向往的两个孩子,特别是立志要当新一代海盗之王的,未来的莎娜船长大人更显得幽怨。   只是对他俩可怜兮兮的目光,对自家孩子走上海盗之路一事,向来持反对意见的凯因,面色严厉了些。   更少见冷淡地说:“免谈。”   见状,尼克顿时泄气,莎娜则吐吐舌头,缩回罗伊怀里,而在这事上,向来宠他们甚至可称溺爱的杰拉德船长,也只微笑不语,明显支持女婿的决断。   不过想想也是,也只有父亲与丈夫,同时对一件事,持坚定的反对意见时,无法无天的船长才会妥协。   也正因此,那段无比辉煌,开创了全新时代的过往,在包括她在内的,所有船员、长辈间成为了秘密。   因为不提海盗们,至少所有老人,都舍不得这俩小家伙,因一时向往,就一头扎入大海去过那苦日子。   一番番小小的不愉快后,看台上的氛围很快恢复热烈。   因为安放好小提琴、木凳的亚洛斯与伊莎来到近前,而众人也将动身,去参加孩子们期待已久的节日。   于是剧场上夜色渐深,可雄城却将度过一个无眠之夜。   狂欢才正要开始呢。   那个由古老习俗演变来的,与酒相关的盛大节日,办了整整一晚,直到天幕全明,海盗们才偃旗息鼓。   当然,本就是带孩子去“尝尝鲜”的罗伊,自不可能带着小家伙们,成夜游荡在饮酒作乐的暴徒们之间。   就算她想,这个提议,怕也过不了丈夫、父亲那两关。   所以事实上,他们只在雄城中央的,女妖之眼主店门口,洒了些酒疯玩了会,就回了城外近郊,对外称是属于某位巨商,实则是霍华德家的庄园休息。   后迎来无话、美梦的一夜。   翌日凌晨。   在莎娜、尼克这两位,“海盗事业”死心塌地的追随者的欢呼间,罗伊二人换上了已久挂衣帽架,或华贵似云或深蓝如海的船长服,后带孩子们出了门。   而出奇的是,本因女儿、女婿的甩手掌柜行为,而在群岛手握重权,与大船长维克多、“黑蔷薇”同为话事人,却同样很忙碌的杰拉德,也在行列中。   他抱着不愿行远路的伊莎,带着亚洛斯与索菲亚走在后面,近近地跟着罗伊四人,向着秘地方向走去。   就像昨夜,罗伊将魔镜赠予女儿时,所说过的那样,他们将在今日扬帆远航,出行人员就是她和凯因,外加五位孩子中最爱航海、探险的莎娜与尼克。   而因喜好与追求,将前往奥兰,学习更正规乐理知识的亚洛斯,习惯宁静的索菲亚,与年纪尚小的伊莎,则会在祖父的照顾下,留在群岛或前往帝国。   不过想来,两位妹妹会更倾向于,随娴静少年去奥兰。   因路途遥远,杰拉德自不会放心,故而推掉了所有事务,来安心照料孙子孙女,顺便同罗伊二人告别。   一家人说着笑着,不久就走过了,开展传奇会议的小木屋,后沿着入海的溪流,一路来到了内海岸边。   时至今日,此处景致已大不同。   不再如多年前般,被繁复林荫笼罩,而是开辟出了一片,还算广阔的沙滩,并建起了稍简陋的小港口。   除去是为方便大船长,与罗伊、凯因、里奇这三位全不负责的家伙外,新加冕的数位传奇海盗的出行。   也是为偶尔会到来的,身份尊隆的访客一个落脚之地。   而当罗伊等人走上沙滩,渐亮晨光早已覆上了内海,为无风无波的海面,与寥寥数艘战舰披了层金纱。   伴着声兴奋的欢呼,相较立志要当海盗王的姐姐,对坚船利炮的喜爱更狂热的尼克,在见到恢弘如城的奥兰女神号的那刻,就已捺不住性子跑了过去。   几步跃上港口,来到等候在栈桥上的船员与骷髅军人间,而后转身,向不远处的父母投去请示的眼神。   在得到目光、颔首允许后,这小“活宝”就在海盗们的簇拥下,先行上了小舟,旋即向巨舰的阴影驶去。   见着这幕,与母亲牵着手的莎娜,小大人般摇了摇头。   似觉得他太鲁莽、喜形于色,将来很难成为一位称职的船长,顶多嘛……也就做做她这位姐姐的副手。   嗯,就是这样。   而真像位大海盗,或说将军般,扫视遍波光粼粼的内海后,莎娜目光一亮,因为看到了艘久违的战舰。   在内海中央,奥兰女神号前侧,不知何时多了艘,大体深蓝仿佛暗海的战舰,且正有木舟自那处而来。   不多时,木舟靠岸,两道身影相伴着走上了雪白沙滩。   与此同时,莎娜也松了母亲的手,雀跃地朝二人跑去,仿佛那不是久别异客,而是现了世的无价财宝。   那艘深蓝战舰,正是已有许多年,不曾回归群岛的魇王号,走上沙滩的两人,自也就是它的船长大副。   是罗伊多年未见,只借信件偶尔联系的里奇与薇薇安。   同样的,这两位传说般的人物,也是与金瞳魔鬼一道,亲历了那场漫长旅途的同伴,在开心地奔向他们的少女眼中,就像是未被父亲上了锁的故事书。   且在过往,虽然里奇船长很少归来,可身为最大的孩子,莎娜仍有幸见过他数次,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甚至说她心底涌出,后又带“偏”了尼克的海盗幻想,就是因潇洒的血眼屠夫而生,论偶像与背影之类的关系,她与里奇就像是过往的罗伊和夜幕船长。   而就在罗伊与凯因无奈对望时,莎娜已在一声雀跃欢呼中,扑入了低下身来,微展开双臂的里奇怀中。   并被这位已从瘦弱少年,长为血色仍有些不足,可已身材欣长、风度翩然的青年的血瞳船长抱了起来。   更被带着转了个圈。   “瞧瞧,我们的小莎娜都长这么大了,尼克那小子呢?”   放下少女后,里奇对不远处的罗伊二人挥挥手,就当打过招呼了,而后半跪下身子,笑着问身前少女。   “他先上船了,说起来,里奇叔叔你们怎么还没孩子,几年前不是说好,下次会给我带个弟弟妹妹吗?”   莎娜随口答着,看样子与这对情侣相处得很不错,目光在二人间流转了会儿,确定了什么后狡黠地问。   “这个啊,我说了可不算……”   说着,血瞳青年微仰起脸,看了旁侧同样出落成位美人,可或许因过往诅咒缘故,看起来没度过十六年的薇薇安,苦笑了声,换来的自是个微羞白眼。   “我说船长,你到底有没和里奇说过,少和莎娜她俩扯海盗的事,她和尼克现在满脑子都是出海为盗。”   看着里奇二人、莎娜其乐融融,少女更兴奋地询问着什么的情境,稍后方的凯因,有些不悦地蹙起眉。   “这个嘛,当然……当然是说过的。”   才低下身告诉完,被杰拉德带着来道别的三位孩子,离出发还有段时间,他们想的话可以先去林中玩耍后,罗伊复又站直,面对副手的质问很是心虚。   看他满脸不信的样,船长只好挠挠脸颊,很不负责地补充:“当然,你也清楚,小混蛋向来不听我话。”   “诶诶诶,你……”   见副手听完这话后,大有立刻动身,将女儿从血眼屠夫“魔爪”中夺回的态势,罗伊赶忙抓住他的手腕。   而后,她虽自知理亏,可也被激起些脾气般问:“你至于嘛,孩子向往海盗怎么了,我们不就是海盗?”   “过去让你跟着我走的时候,也不见你这么大脾气啊。”   转向气势汹汹,实则目光微闪的船长,凯因无奈叹息,问:“这是一码事吗,船长你是自愿当海盗的?可别忘了,你说过你儿时的梦想是做位探险家。”   “而且正因为我们是海盗,才更明白这有多苦多危险。”   “不是吗?”   看着不知如何反驳,眼帘低落下去,显得很是委屈的妻子,尽管知道这种柔弱姿态,出现在她身上必是演戏,但凯因的语气,还是不由得越说越弱了。   到最后,只余番幽幽的提议:“要我说,这样下去不是事儿,莎娜不是想当海盗王吗,我们干脆……”   说着, 副手顿了顿。   似连自己也觉得这做法太不厚道,但看着女儿一扬一扬,似要随她情绪飞起的如雪长发,凯因还是转回目光,说:“干脆去魔鬼岛,把那帽子拿回来。”   “往她头上一扣完事,搞定她,尼克也就偃旗息鼓了。”   闻言,被他这番话,惊得抬起眼,再无心伪装的罗伊,眼角不由微颤,苦笑:“你这是哪来的鬼点子。”   虽说不见得有用,更多是气话,可他真很少这般腹黑。   把先祖的帽子送给女儿,把她抬高成名义上的海盗之王?尽管想来,那魔鬼若活着不会反对只会坏笑。   可还是太不尊老了些。   “好啦, 别生气了。”   压下胡思乱想,罗伊哄副手:“这次带上莎娜和尼克一起,本就是为了让她俩过把当海盗的瘾,在去东方前,先带他们去旧海、先祖藏宝室转转就是。”   “兴许见过帽子、宝藏,他们也就心满意足熄火了呢?”   听这说法,凯因仿佛与她初见时般,冷肃的神情才缓和了些,低应了声,算对这般决定的认可与满意。   这之后,他想起妻子话中的“东方”,问了她句没问题吗,确认般说:“你确定,那面是那位太子赢了?”   是的,此行目标,就是罗伊心心念念了十数年的东方。   那个神秘而辉煌的文明。   事实上,早在数年前,伊莎记事后,他们就可以着手准备出发了,而不必一定要等到,迷雾彻底散去。   罗伊其实等的也并非雾散,而是东方那对父子的胜负。   无论要谈要战,都必须要有人选,至于那人是萍水相逢的太子,还是先祖曾经的故人,船长都不在乎。   现今的她,早已能俯瞰这颗蔚蓝星球,别说只是位近神者,就算海德拉那般诡灵,全盛复生也无所谓。   就连彼岸都已垂落“桂冠”,劝过她数次。   只是当然无果,她没想过离去。   “是啊,我不和你说了嘛,两三个月前,我照例散出感知,去探那雾的时候,正巧‘遇上’了那位太子。”   说着,罗伊松开副手手腕,抱着双臂,望着内海与船影微笑,似越过万千海里,望见了那片朦胧迷雾。   而她口中的“偶遇”,遇的自也是感知,且全不是巧合。   而是那了不起的太子,带着自己的亲信、将领们,在那伟大王朝间,血战、征伐了整整十六年,并最终得胜后,专门留意那处边界,等着与她“相见”。   在那场短暂的“会面”中,罗伊大致知悉了发生在东方,那辉煌文明中的大变革,甚至能想象出,在终末时刻,血火染京城,那对父子惊天一战的情境。   说起来,还真与许多年前,她与先祖的血战很相近呢。   “那就好,虽然很久未见,好歹是熟人。”   听着,凯因微微颔首,也微笑起来。   虽然对船长向来有信心,可这种仗能不打自是最好的。   就像她说的,他们此行可是去旅游的,又不是争什么。   而就在此间静谧下来,二人一同望着,专注听里奇讲故事的女儿出神时,忽地,一阵剧响自内海传来。   “嘭!”   那静静停在海面上的巨舰,背对着港口的另侧侧舷,竟然忽地响起了整齐划一的炮鸣,轰然有若雷霆!   片刻后,炮火所向的海上山脉,被击落了些簌簌石土。   “怎么回事?”   在场众人,都是连比这大上无数倍的场面都见过,自不会因场炮鸣就失色,只是望着奥兰女神号,猜到了什么的凯因,脸色仍难看、冷肃得似能凝冰。   听副手沉声低问,罗伊哪还能抱着双臂风轻云淡,赶忙抬手按了按,赔笑说:“小事,只是小事而已。”   而另侧被惊了一跳的莎娜,更抑不住兴奋地蹦起挥拳。   清脆的笑与欢声传出很远。   “完美的齐射!”   顺着女儿的欢呼,船长摊了摊手,苦笑着解释:“尼克的缠人程度你心知肚明,费恩将军又宠他……”   听到炮鸣后,罗伊自就放出感知,一探就知道了缘由。   而哪怕她话未说完,凯因也已从中,猜出了来龙去脉,冷着脸说:“这也太胡闹了,待会儿有他好看。”   船长说的那位费恩将军,就是主导舰上骷髅军团的最高指挥官,曾也是那位人类领袖,名义上的大副。   在那场争世战结束后,亡灵们虽未离去,且没让罗伊,用什么秘法替他们重塑身躯,可还是请求她,赋予骷髅们言谈的能力,这才知悉了它们的名讳。   最最重要的是,包括费恩将军在内,无论船员还是骷髅军人们,都很宠很宠莎娜与尼克这两小“活宝”。   于是才有了为搏“活宝”开颜,火炮齐鸣山体滑落一幕。   但同样的……一顿教训是少不了了。   看着丈夫真动了气的神情,罗伊嘴角抽了抽没说什么,知道劝也没用,只能暗暗祝福下那可怜的小子。   毕竟,在任何方面她都可以不依他,但教育却是不行。   要全权照船长的想法培养,怕五个小家伙都会和她一样无法无天,以后要惹了乱子,她面上也挂不住。   此后,时光静流,再没什么变故发生。   而当罗伊觉得差不多该出发了时,就散开意念,“唤”回了密林中,玩闹着的亚洛斯三人,打算道个别。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感知中不只有三人。   还有……   “妈妈,我们在玩儿的时候,它就自己凑上来了……”   抱着团毛茸事物,看着很惹人怜爱的伊莎仰着小脸,带着些乞求说:“我们能不能……能不能养它啊?”   看了看撒着娇的伊莎,与虽没说话,可明显也是一个意思,只是觉得由妹妹开口,希望会大些的亚洛斯、索菲亚,罗伊才脸颊微抽着,望向那团毛球。   然后与那对瑰丽、深邃,此刻却略显惘然的蓝眸对上。   时光仿佛就此凝滞。   许久,船长才像解了个深藏的心结般,轻轻地舒了口气,望着那团微瞪双眼,像忽地想起了什么的毛茸生物,柔声问小女儿:“你们是在哪碰上它的?”   闻言,伊莎微低下头想了想,后看着罗伊不确定地说:“好像是在维克多叔叔他们,开会用的木屋旁。”   “以前可没见过它,也许是躲起来了。”   听着小女儿天真得可爱的猜想,罗伊笑得更柔和了些,迎着三个小家伙殷切的目光,手一挥就算允了。   “对了,你可别忘了给它取个名哦。”   给那团想挣脱伊莎怀抱,扑入自己怀中,可却因被抱太紧,不敢用力怕伤到孩子,而显得很无奈的毛球,递个“替我看孩子”的眼神后,船长对伊莎说。   听着,正开心的女孩低下脑袋,看了看怀中那只,蓝眸黑毛的半大猫咪后,又抬头脆生生地询问母亲。   “妈妈觉得叫什么好听?”   见状,想着这只瞳色未变,可品种却确确实实换了遭的黑猫,过去名字的由来,罗伊唇角的笑意更盛。   她微低下身子,随手揉了揉黑猫脑袋,向小女儿提议。   “依我看,就叫你最喜欢吃的甜点好了。”   于是得了母亲“旨意”的女孩,将黑猫托得稍远了些,注视着它的双眼,眸子眯起,睫毛弯弯地同它说。   “那你以后就叫,就叫……”   “奶油榛果面包!”   此言一出,直起身的罗伊、近旁凯因,与靠在不远树干上,温暖望着此处的杰拉德,都不由轻笑出声。   亚洛斯与索菲亚也只对望了眼,觉得这名字稍长了些。   唯一持反对意见的,竟只有猫自己。   “喵。”   听着那名字,黑猫抗拒地低唤了声。   而神奇的是,在场众人,哪怕是最小的孩子都听懂了。   猫说不要。   “好,那就叫这名了。”   只是很明显,没人采纳它的意见,就连好奇看着它的孩子们,也只以为刚才是出了幻觉,不多少在意。   罗伊的结语,更是将此事定了。   虽然因此,重被伊莎抱回怀中,望着船长的黑猫的眼神,略有些幽怨责怪,但她也并没有改口的意思。   只动动嘴唇,用只有黑猫能听到的话,撒娇般拜托它。   “求你了,芒果,就随孩子开心吧。”   “这次也别跟我上船了,我两三年之后就回来,帮我照看好孩子,成不成,就当我再欠你一个大人情。”   听着传入耳中的,船长的密语,黑猫还了她一个有气无力的白眼,心想真要算人情,你欠我的还少吗?   同时,它还幽幽叫了声。   说少女啊,十六年不见,你除了更无耻外根本没变嘛。   当然,这声叫唤,就只灿烂笑着的罗伊能听懂,就连她身侧,面露惊讶、悦然,因为先前它的反对,猜到什么的青年也没能理解,只不过最后啊……   它还是因对她的宠爱,同意了。   至此,又一个小插曲结束。   而后罗伊半跪下来,和孩子们轻语交谈。   在确认索菲亚已学会了魔镜的使用方法,嘱咐亚洛斯照顾好妹妹们,并在三个小家伙脸上各亲了下后,船长才又起身,同父亲最后点头示意继而离开。   不久,罗伊二人,与本想跟着里奇一道上魇王号,却被父亲冷脸揪回的莎娜,在船员们迎接下登了船。   最终,巨舰在船长带着丈夫与孩子,向岸边一大三小,哦不,算上猫共五道身影,背对阳光招手告别,并通过风流传了句话后,缓缓向着入海口而去。   而那句话,自就是每次冒险前,她标志性的道别短语。   “走了。”   干脆、利落,一如往昔。   而参与此次远行的,并非只有罗伊一行。   除却奥兰女神号,因体型愈发巨大,已在船上待不下而悠游近海的巨龙,也为让它不过于寂寞,而时长站在它头上的寒鸦外,归来的魇王号也将同行。   那对虽都已成长不少,相处却仍如往昔的血瞳情侣,正是收到了罗伊的邀请,才会卡着今日回归群岛。   为的就是同游东方。   用里奇的话说,反正他们也打算去,这下正巧撞上了。   而有同样理由的,还有本遥隔万千海里,身处世界尽头的塞壬,在将恩佐带到后,她就一直隐居在那。   直到后来,前去思旧的船灵抵达,那处小屋才热闹了些,直到数年时光瞬息而过,海妖与陪伴她的幽魂少女,都觉得怀念已够,于是动身去环游世界。   再后来啊,当她们游遍现世,打算去神秘的东方看看时,就收到了船长自天而落,意识所成的邀请信。   因而现今,正等在原风暴角处,候着巨舰前去接她们。   而尽管罗伊曾保证过,在神与鬼离去后,会尽量限制自己的力量,不影响自然法则,自己也会在时间到后,就此眠去不求永生,彻底断绝魔鬼的诅咒。   可是啊,谁又能没有私心呢?   船长是在结束旧历史后,就此隐没,不出手干涉世局,更没改变观念,似古来某些近神者般追求永恒。   但在世人不知处,她仍写了数记隐笔。   一如自己与副手不变的容颜。   又如早该在许多年前,就已寿尽,该合目永眠的爱尔菲,至今仍无忧无虑地活着,就是因罗伊的私心。   因为她舍不得它,因为她不忍看爱宠死前害怕的眼神。   同样的还有她诞下的孩子们,体内流淌着的尊贵血脉,与某种危险、契机下,就可能陡然觉醒的伟力。   也许将来,在这些小家伙们,或是他们的孩子、更后代中,会有人觉醒血脉,并踏上追求永生的路途。   也许会出现伟大的救世者,又或罪无可赦的灭世之人。   可就算知悉这点,在最先怀着莎娜、亚洛斯这对双生子时,罗伊还是毅然决然赋予了他们神裔的身份。   这自是私心,可同样也是身为一位母亲的本能与深爱。   谁又能指摘什么呢?   更何况,罗伊从不自认为什么圣人,她不过是位海盗。   是位卑劣的,勇敢的,无耻的,重义的……海盗而已。   那些可能会发生在她逝去后,数十成百乃至上千年后的事啊,她才管不了那么多,活在当前最重要嘛。   而现今,载着她所爱、爱她之人,对自由的追逐对未来的愿景的巨舰,正徐徐起航,驶向未知的东方。   驶向崭新的开始,就像许多年前,魔鬼岛故事的开端。   就像海盗与海军的相遇、相识、相知……   直至最后坠入爱海。   美好而难忘。 第755章 完结感言~   那么我宣布,《船长大人是女孩》至此圆满收官,先撒点花~~   嗯……其实还是感觉有点儿不真实啦。   感觉就像做了很久的一场梦醒了,在那片海上,和各式样可亲可爱的“人”同游,和一个个小反派大boss提刀相向的日子,就这么平平静静地结束了。   载着小罗伊他们的船往东方来了,海盗鸽也要飞向下个世界,变成别的什么,就像从一条大河变成鸽子一样。   总之,尽管舍不得,但故事总会结束,总是要向前走的嘛。   嗯,所以完结啦。   一百七十万字,比预计的还多了二十万字,但写的很满足、开心,接下来呢是完本感言。   在这先提下哈,就是感言呢有点长,想说的话很多很多,如果有书友觉得唠叨,想直接看新书消息的呢,直接转最后几页就好了,虽然写这段话的时候还没有写到(笑)。   只是吧,虽说打过腹稿了,还照着习惯,把想倾诉的一环环列了个“清单”,而且写完宗主的时候已经有过次经验,但真要写的时候还是觉得心很乱啊。   所以讲的也可能有点儿乱,见谅哈,大家将就着看看就行了。   首先说说这本书,算是回望归去。   就像是因《小魔头暴露啦》,以及一个很长很长的寒假为契机,创作的宗主一样,船长这本书也有引子。   那就是悠哉读着书期间呢,有天百无聊赖,忽地想起来,自己很小时候看过一部名为加勒比海盗的电影,很好看,记忆也有些模糊了,就重温了一下。   这一重温就不得了了,一发不可收拾。   就像常说的,淡去的回忆忽然攻击我,我一下就又回到了那片海,回到了杰克·斯派洛船长领衔的魔幻故事里。   于是在那段时间,我恶补完了全五部电影,然后就像因里奇的故事,被深深吸引的莎娜、尼克俩小“活宝”一样,成了“海盗事业”的忠诚、狂热支持者。   恰巧那时候啊,宗主也临着收官了,我正寻思下本书想写什么,选哪个题材呢,这不就正撞枪口上了?   于是手一挥就定下了,决意写一部加勒比海盗般的,魔幻、低魔设定,关于落魄海盗与海军的史诗故事!   当然,史诗是说着玩儿的,别当真哈。   然后在宗主完结,写完感言后,我趁着寒假和新年的时间,定了这本书的框架,与一个个自己想在书中写到、看到的精彩画面。   顺便呢,还和群友们热烈谈了人设之类的,最先定下了船医、塞壬巨龙和船灵等角色,当然像薇薇安啊,明王朝的太子啊,也是后续补上的几位人物。   那之后,伴着一番旁白、电闪雷鸣,小罗伊闪亮登场。   这个故事也轰轰烈烈拉开帷幕。   当然了,在创作这个故事期间,我也是参考啊借鉴啊致敬了很多作品。   加勒比海盗不用说了吧,还玩了关于海盗游戏中算非常出名的《刺客信条:黑旗》(这里也给向往大海、海盗们的书友推荐下这游戏,很好玩很精彩,故事也很感人)。   在和爱德华·肯威船长(也是魔鬼先祖名字的由来)与寒鸦号,经历了很难忘很美好的一场旅途后,小罗伊的故事才算有了基调,我也正式开篇什么的。   哦对了,伊丽莎白这个名字,也是加勒比海盗前几部女主的名字哦,我觉得很好听就直接拿来用了这样。   后续呢,除了又重刷了几遍电影外,我还在书友推荐下,恶补了《海盗史书》,自己去找了美剧《黑帆》的资源(同样推荐),了解了相关的知识。   而最最重要,像猫大的《择天记》一样,当得上船长这本书的指路灯塔、指导老师的,同样是一位书友推荐的小说。   当啷,就是饭卡太太的《海妖》,非常好看强烈推荐!   而像神枪手维克多,后记孩子里的尼克,也都是对这本书的致敬,就连船医的身份、腹黑也和其中的船医维克多有些像,只是矜持了些的样子。   除此之外的,类似的致敬啊,或者说灵感来源还有很多。   像仿佛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先祖、魔鬼一脉的暗金瞳、伟力加身之类,就很有几分《龙族》中小魔鬼、黄金瞳、明非被附身爆发之类的影子对吧?   而像小罗伊的前期性格、神态呢,也满满都是杰克船长的风格,包括同小混蛋相爱相杀的关系,黑皇帝所罗门的形象,也都与电影中很多地方有相似处。   但但但(嗯,连说三遍),不论电影美剧小说游戏,在带着我深深投入这个故事的创造中之后,该说在前中期开始,故事就又渐渐变成我独有的样了。   和宗主差不离啦,当然,最开心的还是写出想写的画面。   其中一些,是开书前就预定好。   像雄狮雨夜咆哮,和血眼屠夫对决人鱼号,以及暴风雨中的相吻等等等等,不过也有像芒果离去夜尽天明,魔鬼岛外夜幕重临这种,灵感爆发添上的。   总而言之呢,能写出这个故事,能把一幅幅画面诉诸文字,真的是很开心很满足,特别是写完收尾的几章后。   真的是,在写完大婚、有孩子了的片段后, 我真的觉得足够了,足够美好、圆梦了,就算在这里停下也没遗憾了。   就像小罗伊说的,能写这个故事,有大家陪着写完这个故事,真好啊。   真好啊,真的非常非常感谢陪伴。   嗯,说完故事呢,说说写书的自己。   从开头就追起的书友应该还记得,船长开篇也是在新年,也陪着我度过了,轻松、辛苦、压抑、感慨共存的大三大四,以及初毕业这段最最迷惘的时光。   在这段日子里,轻松时当然觉不出什么,只埋头写书更新,很算闲暇惬意,而且成绩什么的托大家的福,自我认为是很不错很满足了。   但这种情境,在进大四下后,就完全变了个样。   因为要做毕业设计,要有成果,要写论文,整个学期都忙得焦头烂额的,熬夜赶进度更是司空见惯。   嗯,相信有过体验的书友们,都会觉得很忙很累吧。   反正那段时间,于我而言啊,算得上是比较黑暗压抑的,特别是找工作、签三方协议,完成论文和设计,准备答辩之类的,一大堆压力都迎头压下的时候。   那时我的精神其实很不好,每天更新呢也是忙里偷闲,挤出的时间,所以质量什么的有下滑也正常,只能多多见谅。   毕竟,当时我焦虑、难过得还想过,任务实在太重压力太大,会不会毕不了业呢,每天睡前醒来都会想。   好在有船长,有大家在,让那段难熬的日子多了些色彩。   也正是在那时候,当然,也在写出精彩画面与最末那两章长章的那些时刻,我才知道写作对我而言有多重要。   分量可真不轻呢(笑),而且再次确定这真的是我……   很想做很想做的事,很想走很想走的路。   且我觉得有句话说的很对,那就是作者们创作时写出的文字,真和所处环境有关,就像我最难熬,只能借写作,才能在那个精彩世界里略微放松的时间里,船长的剧情也正巧推到最黑暗的那一段。   也就是死寂大三角那段。   小罗伊从崩塌的天国跌落,凯因和尼德霍格深陷坍灭的地狱,外界更是海德拉登场,魔鬼眼见就要得逞。   但那之后啊,随着我论文进度渐成,各方面压力都在减轻,“自由”有望时,剧情就又柳暗花明陡然回转。   小罗伊醒来,奥兰女神号现身,凯因归来击败深海船长,就连很吓人的诡灵海德拉,都被苏醒的猫与船长联手打跑。   一下子就光明万分对不对?   然后我毕业啦,大船长也重新站在小罗伊身后,枷锁尽除,救赎之旅就此拉开。   然后一路高歌,一路反攻,声势浩大地杀到了魔鬼岛外。   之后就是圆满的结局咯。   至此呢, 我也算是……找到人生方向了?   好吧,这倒也说不准,因为就像宗主完结时说的,我不确定随着时光流逝世事变幻,能在这条路上走多久,也许什么时候,就真的收官放笔同小罗伊一样,就此隐没了。   但也别担心,至少不会是现在,不会在这本书就结束。   因为啊,我又有一个很想写很想写的故事了(具体的后面说),海盗鸽的倾诉欲也远远没有述尽呐。   而且, 我能保证的是,别的地方不说,至少在菠萝包这个梦起之地?这个圆了我创作梦和海盗梦的地方,我所写的所愿意写的,一定是最想写的故事。   嗯,一定至少会是自认精彩,有动力写下去的小说,而且就像是这两本一样,只要开始我就一定会好好结束。   在完结这件事上,我可是很认真的,不论成绩不论外部压力不论如何……   决不食言!(握拳状)   好了,以上呢就是回望过去环节,在这里最后再真心地,感谢大家的喜爱、陪伴,我也承诺不会辜负书友们的支持,写出更好看更甜蜜更圆满的故事。   OK,接下来谈新书。   因为说过嘛,不知道能写几本,所以我会尽量把每种题材都写一遍,所以先对想继续看玄幻啊,西幻故事的书友说声抱歉哈,下一本是全新的题材呢。   嗯,是日系幻想,带点魔法啊科技啊都市啊的变嫁文。   同前两本一样,如果说创作新书有什么引子的话,就该是淡去的回忆……咳咳,想重温下的最终幻想15游戏、先导CG电影,是诺克提斯王子殿下,与神官、神凪之巫女露娜弗蕾亚的爱情故事。   不过,这里也大为批评一下,最终幻想15的露娜dlc被取消一事,“无良奸商”还我一个圆满的好结局!   咳咳,偏题了,新书的故事、立意方面呢,也受了些生化奇兵3中,鸟笼与飞鸟,男女主互相救赎的影响。   所以没错,我想写的,同样也是个追求自由互相救赎的故事,只是在风格、描写上,应该会更偏向青少年幻想和轻松风?(也许)   但尽管如此,尽管会稍稍让正剧风淡上那么一些,但依旧会有明确的主线,是主线与爱情线共推的类型。   不会是,我也写不太惯纯粹的日常风,还得是精彩的冒险故事才对味儿不是吗?男女主共同成长什么的。   不过,相较前两本,中期会不那么压抑、刀子会少些?但这个我就说不准了,如有逆转大家多见谅(偷笑)。   但总之呢,我会吸取写宗主、船长的经验,着重设计感情、成长线,嗯,顺便也把变嫁的主题明确些这样。   字数方面的话,暂定百万吧。   因为前两本写下来我发现,要单纯走情感线写言情的话,几十万字都多了,而要写精彩的冒险故事,两百万字又都算少,所以就暂定百万完结吧,也算是定个目标。   当然,最后有没有出入,会不会写上头多写个几十字万字,那就是得看情境、灵感了,以上就是大致情况。   最后啊,我还是想说些有意思的事。   那就是大家都看得出,船长最末一章,演的童话剧是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毕竟都已经明提了)。   且说起来,我本打算写小罗伊和凯因有八个孩子的,正巧凑公主和小矮人那个场景,但后来还是改了念。   觉得少设定些孩子,着重描写,把每个都写生动写活才更重要,于是有了热衷于当海盗的莎娜、尼克,小公主般的索菲亚,安静宁顺兄长样的亚洛斯,与最小长得最像罗伊的伊莎。   说完孩子们,再说说那场世纪婚礼。   没错,无论流程场景都在现实中有参照,那就是英国威廉王子和王妃凯特·米德尔顿于2011年4月29日举行的世纪婚礼,算得上这个时代最盛大的婚礼了吧。   我觉得这样的规格,才能配上伟大的罗伊船长与副手。   另外,网上能搜到相关视频、纪录片,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搜来看看,当然,因为到底是小说嘛,在那个魔幻的世界里,船长二人的婚礼自会更盛大数倍。   除去这些小彩蛋呢,我也有几首歌想推给大家,算是贯穿了这本书的始终。   就是都出于加勒比海盗电影的主题曲:He's a Pirate、电影中伊丽莎白与威廉,于暴风雨中成婚接吻时的Marry Me,以及稍稍结合了二者的The Medallion Calls。   感兴趣的可以收藏下听听哦。   那么到这里,想说的就都说得差不多了,别嫌我唠叨哈。   最后的最后,新书的构思、取材、存稿过程该会在一个月后完成,嗯……如果我上进些呢也可能更早。   那么诸位,我们一个月后新书见,到时宗主和船长,还有群里都会提一句的(无非就是感兴趣收藏下什么的)。   那就再会咯(拍手合掌),还有最最后再说一次……   《船长大人是女孩》全剧终。   完结撒花~~ 第756章 新书广告   嗯,新书的名字是《没人告诉我当神巫要嫁人啊》,偏点日系风,写的是比较王道的王子和巫女救世的故事。   带点青春、误会气息(?),感兴趣的可以收藏下先养着哈。   另,因为真的很喜欢这本书,想写想铺开的东西很多,所以第一段剧情节奏会有点慢,变身的话在第七章,和男主相遇大概在十九二十章?(暂时还没写到)   总之我尽量更新提速过了这段,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