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道巨擘日行一善 作者: 风停雪 簡介: 怀素纸。 善良,貌似温柔, 人美,确实漂亮。 自恋,一般骄傲。 为正道年轻一辈所仰慕,乃世间魔道未来共主。 在这个魔道已然凋敝,元始魔宗山门倾覆百年有余的时代,她即是魔道复兴的唯一希望。 这注定是一条临渊而行,如履薄冰的道路。 怀素纸为此行走在光明之下,周旋于正道各大宗派之中,结交好友,引为知己,再为挚友。 多年后,当这些挚友彻底成长起来,怀素纸决定成为魔道共主之时…… 她忽然听到了某位女性挚友的心里话。 “真是一张好纸……可惜没借口,不然真想在上面落笔啊。” 怀素纸想了想自己的名字,发现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一章 温柔善良但是无恶不作 临近午后时,乱山下了一场雨。 山间天气无常,这时已然雨停放晴,阳光洒落在残寺内,几乎照亮了所有角落,唯有一株秋树留下荫凉。 怀素纸便在树下坐着,而她的身旁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小姑娘。 树荫外,残寺内一片狼藉。 十数具尸体散落在破旧的青石板上,到处都是鲜血,先前那场秋雨冲洗一遍后,非但没有变得干净,反而显得更加污浊了。 阳光映照下,这一切愈发鲜艳了起来,有种刺眼的感觉。 这里不久前显然有过一场激烈的厮杀。 怀素纸身在其中却神情自若,仿佛闻不到空气里的血腥味,望向身旁那位缓缓醒来的小姑娘。 这位小姑娘叫谢清和,出身北境大宗清都山,天赋不错,境界将近金丹,家世亦有渊源,故而在清都山内颇有地位。 大概是家世的缘故,小姑娘今日在乱寺遭遇了一次暗杀,如果不是怀素纸及时赶到,那么她已经死了。 对谢清和这种一生顺遂鲜有挫折的人来说,今日发生的这件事,无疑是一场噩梦。 醒来后应该会很吵闹。 怀素纸想着这些,想着自己又可能再背上一个黑锅,便觉得有些烦了,趁着小姑娘还未完全睁眼醒来,叮嘱了一句。 “不要说话。” 谢清和还浑浑噩噩着,忽然听见了这句话,下意识抬起头,朝着声音来处茫然望去。 落入她眼中的是一位少女。 那少女一袭黑衣,发丝简单挽起,容颜清美,眼眸明亮,气度不凡。 即便此时的她衣裳上沾着不少血污,依旧没有丝毫肮脏的感觉,仿佛始终干净着。 这种感觉让人很舒服,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想要去亲近,自然而然去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 但更重要的是谢清和认出了她的身份。 怀素纸,当今年轻一代修行者当中名声最好,最为让人心生倾慕的那个人。 她是难得一见的修道天才,在同辈当中境界高强,却不见傲气,性情自矜有礼,行事温和之余不乏果断。 像这样的人,理所当然能够得到信任,令人安心。 谢清和看着怀素纸,看着那明亮而清澈的眸子,渐渐放松了下来,一时间竟忘了身上的痛楚。 怀素纸的声音还在响起。 “我只是让你的伤势没有恶化下去,能不能活还不确定。” 她看着紧紧抿着嘴巴的小姑娘,轻声交代道:“现在我们只能留在这里,等你的长辈来,清楚了吗?” 话虽如此,但乱山本就在北境之内,距离清都山不算遥远,只要消息能够传递出去,要不了多久就能有人赶到,保住谢清和的性命。 以小姑娘的身份,这个时间还要再缩短上一些,除非再次发生意外,否则活下来是必然的事情。 谢清和却根本没想过这些,只顾着点头,模样看着很是乖巧,但又有些笨拙。 她犹豫了会儿,小声问道:“那我现在可以说话了吗?” 怀素纸背靠秋树,嗯了一声。 谢清和看着她漫不经心的模样,不禁着急了起来,连忙强调说道:“这有可能是我的遗言!” 怀素纸有些意外,看了小姑娘一眼,心想你这话是认真的吗? 不等她开口,谢清和深呼吸了一口,正色说道:“今天这场暗杀和元始魔宗有关。” 说话的时候,小姑娘指向残寺一角,魔火焚烧过后的显眼痕迹。 那是元始魔宗最为出名的道法,唯有入了元始魔道的弟子才得以修行,想要伪造极其困难。 怀素纸摇头说道:“元始魔宗山门倾覆后,功法流散世间,这不是独一无二的东西了。” 谢清和微微一怔,发现这句话并没有说错,声音里满是不解:“但谁会冒着举世为敌的风险,去修炼元始魔宗的魔功,就为了杀人呢?”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认真说道:“我也很想知道。” 她这次来到北境,就是为了查明这群人的来历。 听着这话,谢清和正要叹息出声时,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眼睛瞬间明亮:“这肯定是那位妖女的阴谋!” 听到妖女二字,怀素纸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了许多。 落在谢清和的眼中,这时的她无疑是认真了。 小姑娘顿时精神了起来,连忙说道:“那妖女天性凉薄,残忍无情,最喜欢捣鼓阴谋诡计,今日这场暗杀与她有关,再是合理不过了。”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还是忍不住问道:“怎么就和她有关了呢?” 谢清和怔了怔,一脸茫然地看着她,老实问道:“除了那妖女,还有谁能让元始魔宗的弟子不惜性命来杀我?” 怀素纸说道:“比如你家里的仇敌,为了脱开关系,请来修炼元始魔宗功法的修行者动手。” 小姑娘蹙起眉头,好不容易地冷静下来,仔细地想了一遍,然后毫不犹豫地否定了。 “不应该,虽然我爹娘都很疼爱我,但我境界还浅,就算今天真的死了,那除了让我爹娘愤怒之外,没有任何实际上的意义。” “像这种没有意义,纯粹为了让人痛苦的事情,除了那以旁人痛苦取乐的妖女之外,还有谁会去做?!” 说到这里,谢清和不由愤怒了起来,咬牙切齿说道:“自从那魔宗山门倾覆后,人间太平,大家都在山门里好好修道,这日子多好啊?” “结果就因为那妖女喜欢兴风作雨,一切都化为乌有了!” 她恨恨说道:“西海血案,浮仓山辩难之乱,东安寺塔林倾塌,舍利子失窃,还有长生宗的动荡,甚至今日我遇到的这场暗杀,不都是这妖女做的好事吗?”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似是随意说道:“但她在宗门里也是有长辈的,这些都不是小事,不可能由她做主。” “可是在这妖女出世以前,哪有这么多的事情?” 谢清和呵呵一笑,不屑说道:“元始魔宗那些人可是把这妖女当成千年一遇的谪仙人,可以复兴魔道,甚至直接改变整个人间,恨不得什么事都依着这妖女的想法去做!”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这些终究只是传闻,没有任何的事实依据,更重要的是她的境界不高,说话的分量自然不足。” 听到这句隐隐带有辩解意味的话,谢清和很奇怪地没有感到愤怒,反而想起了那些关于怀素纸温柔善良的传闻,心想原来都是真的。 “怀姐姐你是好人,对所有人都抱有善意,但……有些人不值得你这样对待。” 小姑娘实在没法生气,只能叹息,看着怀素纸说道:“比如这妖女,以后你要是真的遇到了她,一定要再三提防,千万不能心软,要不然你肯定会被她利用的。” 怀素纸认真说道:“她利用不了我。” 谢清和听着这话好生无语,心想你先前还觉得那妖女有可能是无辜的,一切都是身不由己…… 这种想法要是被那妖女得知了,你怎么可能不被那妖女玩弄在股掌之间啊? 怀素纸仿佛看出了她的想法,轻声说道:“我说的是真的。” 谢清和闻言更加无奈,思考片刻后,她勉强坐了起来,与怀素纸认真对视,直接举出了一个例子。 “数年前,长歌门那位被琴心天生,道心通明,堪称是有史以来最杰出的传人,就因为见了那妖女一面,便被种下心魔,直接导致浮仓山之难的发生,而这琴子如今还未挣脱心魔,被关起来不见天日。” 她看着怀素纸,苦心劝道:“那妖女祸害过的人真的太多了,怀姐姐你当然很了不起,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怀素纸安静听完,然后认真问道:“你要听听我的理由吗?” “嗯?” 谢清和怔了怔,心想这样也好,自己听完以后才能做出更有力的劝说,赶紧睁大眼睛,嗯了一声,样子十分认真。 怀素纸只觉得这时的小姑娘实在笨拙,尤其可爱。 “因为你说的这个无恶不作的妖女……” 她的语气十分坦然:“是我。”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二章 谁信啊? 话音落下,谢清和整个人都怔住了,微微张嘴,好会儿没能发出声音。 片刻后,小姑娘咬住了下唇,强自冷静下来,但眸子里却还是充满了震惊。 怀素纸就这样静静等着,没有说过一个字。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清和的心情终于得以平复,长舒了一口气,轻拍胸口说道:“那这个我真……真的没想过啊。” 怀素纸神情如前平静。 谢清和盯着她的眼睛,沉声严肃说道:“原来怀姐姐你还会开玩笑!” 话刚说完,她就再也维持不住这故作正经的模样,扑哧一声地笑了出来。 “但这玩笑也太奇怪了吧,这天下谁不清楚怀姐姐你的为人,你还不如说我是那个妖女,这听上去倒还要可信一些!” 在所有的传闻当中,怀素纸是温柔的,是善良的,是美好的,是清冷疏离的,但真的不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 想到这里,她心里不禁生出一阵暖意。 要不是她这次受了伤,想来是听不到这个有些冷,但也真的让人心暖的玩笑。 谢清和敛去笑意,看着怀素纸认真说道:“谢谢。” 怀素纸早已想到会是这样的画面,摇头说道:“不用。” 不用谢是真的。 就像她片刻前说自己就是那位妖女一般,同样是真的,只是注定没有人相信。 十余年前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在得知修行者存在后的不久,就被元始宗宗主收为关门弟子。 之所以成为关门弟子,当然不是因为怀素纸好看,尽管她确实好看,但更重要的还是她的天赋真的很不错。 不错到先前谢清和说的那些,关于复兴魔道,乃至于改变世界的话都是真的。 ——反正她的师父和那些元始宗遗老们都是这样期待着。 于是怀素纸在师兄师姐都死光后,理所当然成为了元始宗的少宗主。 自那天后,前所未有的压力如潮水般涌来,哪怕是两世为人的她也好,依旧有些难以承受。 面对这种庞大的压力,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修炼那门没有人成功过的太上饮道劫运真经。 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作为元始宗无数功法当中最为诡异凶险的一门,修炼者以这门功法奠定道基后,需要去汲取各种功法真意,才能继续破境。 这个过程本就存在诸多问题,比如各门派功法真意之间的冲突,很容易引起修行者的神魂紊乱,继而道心失衡,道体崩溃。 更重要的是,元始魔宗自立派以来的名声就不怎么好。 元始宗被世间所有邪魔外道奉为唯一正朔,是正道宗门这数千年间最大的敌人,而修成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不可避免的是与正道诸派产生交集。 过往那些选择修炼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的前辈,无一不是死在潜伏正道,窃取功法的过程当中。 怀素纸很清楚这其中的凶险,但还是选择了这门功法,当然有着足够的理由。 前者很复杂,她认为元始魔宗落得今日的境地,与宗门的实力存在关系,但并不是绝对的。 想要改变元始魔宗的现状,不再与世为敌,必须要去深入敌人的内部,如此才能找到真正解决的办法。 既然如此,那她修炼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反正怀素纸以此为理由说服了元始宗的长老们。 至于另外一个原因,比较简单。 怀素纸的师父,如今将死元始魔宗的宗主想要进行夺舍。 对象是她。 与夺舍相比起来,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再怎么晦涩艰辛诡异,都变得可以接受了——毕竟这是一个离开的理由。 况且怀素纸本就更喜欢活在阳光下。 这数年间,她以修炼功法为理由离开元始魔宗后,在人间随意行走,遇见了一些事情,做了一些选择,渐渐有了一些名声。 对此,元始魔宗的长老们十分满意,就连她的那位师父也略有赞赏,甚至还为此给她写了一封信。 那封信只说了一件事,大意是师父也觉得她做的不错,只是在身份上可能有所瑕疵,故而已经为她操心了一番,认真编织了几桩阴谋,好让世人想不到她的真实身份。 信上说的阴谋,落在现实中就是不久前谢清和话里的那些血案,也是小姑娘在遇到今日这场谋杀后,第一时间怀疑她的缘故。 然而很有意思的是,今天的事情,还真的和她那位师父乃至元始魔宗都没有关系,甚至她还是为了救人而来。 ——她的师父每一次动手前的不久,都会提前送上一封信,信中详尽描写整个过程,好让她得知其中的良苦用心。 尽管怀素纸更觉得这是一种不太温和的警告。 就在这时,谢清和的声音忽然响起,将她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对了,怀姐姐你怎么会赶到这里来救下我的?” 小姑娘看着她的眼神里满是好奇,没有一丝的怀疑。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听到你在乱山除妖的消息后,感觉有些不对,便来了。” 也许是受到自己师父的影响,这数年来她对阴谋的味道愈发熟悉,往往在听到某些看似寻常的消息后,就能察觉到背后的不寻常。 谢清和微微一怔,心想你说感觉,那我该说什么才能接得上这句话,并且赞美你呢? 她有些无言以对,苦思片刻后说道:“不愧是怀姐姐,在天机术算之道上也造诣非凡。” 怀素纸摇头说道:“还好。” 她不欲深谈,抬头望向树荫外,看着仍无半点痕迹的天空,转而问道:“为什么还没有人赶到?” 从她救下谢清和,再到说了好些话的此刻,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时辰了。 清都山迟迟没有反应,这显然是极不寻常的,因为谢清和乃是清都山掌门之女。 就在她不解之时,小姑娘忽然睁大了眼睛,惊呼了一声。 “我明白了!” “嗯?” 怀素纸回头望向她。 谢清和与她对视,一字一字说道:“为什么那妖女要在今天对我动手。”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问道:“为什么?” “因为今天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在发生,能让我爹娘脱不开身。” 谢清和神情凝重,看着怀素纸的眼睛,郑重说道:“一位魔宗长老终于下定决心弃暗投明,要在今日给出自己的诚意。” 她顿了顿,接着压低声音,略带兴奋说道:“据那位魔宗长老所说,这份诚意与那位妖女有关。” 残寺内一片安静。 怀素纸忽然不想说话了。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三章 无愧为世人所盛赞 元始魔宗山门倾覆至今,已有百年。 漫长时光搓洗之下,元始宗早已不复过往鼎盛模样,如今宗内真正的强者不过六位,而弟子也仅有不到三十余人。 除去怀素纸那位师父,其余五人都是长老,皆位高权重,不可缺失。 假如这五人当中的某一位,真的决心弃暗投明,对元始宗来说,无疑是一场灭顶之灾。 只是比起这尚且遥远的事情,怀素纸更在意的还是那份与自己有关的诚意。 当初她以修炼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为理由,成功说服元始魔宗的大人物们后,她那位师父便亲自出手,替她安排好如今的身份。 在她离开的前一天,她的师父明确告诉过她,元始宗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她就是怀素纸。 这是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那现在这一份与她有关的诚意是什么? 怀素纸想着这些生死攸关的事情,神情平静如故,转而说道:“今日要杀你的人,应该是知道魔宗长老弃暗投明的事宜,才会选在这个时间动手。” 谢清和不笨,很快就明白了话里的意思,声音微沉说道:“所以设计今日这场暗杀的人,还有可能是我的同门?” 怀素纸没有再说下去,像这种涉及到别家宗门事务的问题,她只能言至于此。 谢清和明白她的顾虑,下意识咬住嘴唇,小脸变得更加苍白,微微低头说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怀素纸随意说道:“等。” 谢清和怔住了,不解问道:“只要等?” “除非想你死的人已经疯掉,否则不会在一天内杀你两次,即便那人真的疯了……”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还在这里。” 既然我在,那就没有人能杀的了你。 听着这句话,想着话里的意思,看着那在阳光映照下更显清美的侧颜,谢清和忽然觉得好生温暖,热乎乎的。 然后她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怀素纸要这样帮她,正要问出来的时候,天边忽然传来极大的动静。 一道如雷霆般遁光自天边轰然而来,以极快的速度飞行着,朝残寺的方向不断接近。 那道遁光是如此的堂皇正大,毫无收敛地展现着自己的强大气息,在乱山间横扫而过,震慑潜藏在其中的邪道妖人与凶残妖兽。 北境之中敢如此肆无忌惮的修行者,唯有清都山中人。 “是徐师兄。” 谢清和的声音响了起来,听上去是顿时放松了下来,带着许多安心。 怀素纸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不过片刻,那道遁光就降落在残寺内,一个男子随之出现在两人眼中。 这男子身形高大,眼神坚毅,看上去便让人觉得可靠。 他来到残寺,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确定没有任何威胁后,才是收回手中那枚小印。 这枚小印名为清都印,乃是清都山最重要的数件法宝之一,品阶当世顶尖,威势无对。 清都印所至,如清都山掌门亲临——先前那道遁光如此豪横,便是这枚小印的缘故。 徐卿望向树荫下的二人。 怀素纸仍旧坐着。 谢清和已然站起身,朝着如同自己亲生兄长一般的徐卿挥起了手,高兴喊道:“师兄!” 徐卿看着她,看着小姑娘那件沾满血污的衣裙,眼里满是歉意,沉声说道:“抱歉,师兄来晚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望向坐在一旁的怀素纸,认真说道:“今日之事,实在是感激不尽。” 在赶来这座残寺的路上,徐卿已经得知怀素纸进入乱山的消息。 而此时少女衣裳上的那些血迹,以及地上的十数具尸体,都在无声叙说着,今日是她出手救下了谢清和。 “师父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只是身有要务,暂时无法离开,故而命我以清都印赶来。” 徐卿看着怀素纸,接着说道:“师父想要当面向你道谢,不知怀姑娘是否方便到清都山做客数天?”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乌黑眼眸微转,凑到怀素纸的耳边,只说了六个字。 “我爹可大方了。” 怀素纸忍不住看了小姑娘一眼。 清都山掌门乃当今修行界最顶尖的大人物,更是正道领袖之一,但与他相关的所有事迹当中,从来没有过大方的说法。 那谢清和的意思就非常清楚了。 怀素纸起身,对徐卿说道:“可以。” 她这一次来到北境,除去查明这群伪装成元始魔宗弟子的刺客来历之外,本就要去拜访清都山,见识其道门玄法,以此修炼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为不久后成就元婴做好准备。 从这个角度来说,今日谢清和遇险的事情,无疑是帮了她的忙。 当然,就算谢清和不是清都山掌门之女,与清都山毫无关系,她依旧会出手救人。 对怀素纸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过往数年间,她遇到过不少类似的事情,不曾有过犹豫。 那些仰慕与名声,正是由此而来。 …… …… 清都山作为北境大宗,是天下第一流的宗门,门中强者无数,甚至有资格去竞争正道领袖的位置,其山门风景自然不凡。 由于地处北境,清都山与寻常宗派的画风不大相同,找不出什么秀美的感觉,更多的是被风霜磨砺而出的独特韵味。 这里的山峰奇崛雄伟,但并不郁郁青青,更多是单调枯燥的黑色,甚显肃杀。 随着遁光降落在一处崖畔,清都山大阵临时开启的通道闭合,怀素纸真正来到了清都山。 大概是这处崖畔临近谢清和的洞府,故而景色与四周明显不同,栽种着许多名贵的花树,与崖外云海相伴而美,看上去并不单调。 如今已然入秋,这些自天南地北而来的花树却依旧盛开着,不受四时影响。 谢清和在回山的路上已然服过丹药,伤势彻底稳定了下来,看着这熟悉的景色,竟有种阔别已久的感觉,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 “怀姐姐你这段时间要不就在我这住着好了?” 小姑娘没有去看走在前头的徐卿,与怀素纸并肩而行,很自然地发出了邀请。 怀素纸点头说道:“也好。” 两人的声音没有刻意隐藏,徐卿听得自然清楚。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谢清和,温和说道:“师妹,师父很快就要回来了,你先去梳洗一下吧。” 谢清和闻言微怔,望向身旁的怀素纸,想要说些什么。 不等她开口,徐卿继续说道:“我有几句话想和怀姑娘说说。” 怀素纸一直欣赏这种直接,点头说道:“好。” 谢清和见她已经同意,没有办法,碎碎念道:“那说完之后,怀姐姐你直接过来我洞府吧。” 说完这句话,小姑娘取出一面令牌,直接放到怀素纸的手里,有些不高兴地走了。 繁花盛树间只剩两人。 怀素纸望向徐卿,只见他的视线落在谢清和的背影上,直至再也看不见才是收回目光,无比专注。 “今日之事着实凶险,若不是有怀姑娘你,后果不堪设想,因此有些事情我格外想听听怀姑娘你的看法。” 徐卿转过身,看着怀素纸认真说道:“那些刺客的来历,怀姑娘可有推测?” 怀素纸平静说道:“不是魔宗。” 徐卿微怔,没想到会听见这么确凿的回答,沉默了会儿,问道:“所以那些元始魔火的痕迹?”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太弱。” 因为太弱,所以不可能是元始魔宗的人。 这个逻辑很合理,却让徐卿生出一种无话可说的感觉,再次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他接着说道:“还有一个问题,可能对怀姑娘你有所冒犯,还请见谅。” 说话的时候,徐卿面带歉意,微微躬身,提前做好了赔罪的姿态。 就在他即将开口的前一刻,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为什么会在那座残寺。” 她静静看着徐卿,说出了对方心中所想的问题,然后答道;“因为感觉不对。” 徐卿皱起眉头,神情略显凝重看着她,发现话题有些难以为继了。 “除了感觉……还有别的原因吗?” “没了。” “只是感觉不对……吗?” “嗯。” 怀素纸的声音十分平静,故而有种确凿的力量,令人不得不信。 徐卿不太喜欢话里流露着的强硬意味,又一次沉默。 怀素纸不以为意,平静问道:“还有什么要谈的吗?” “没有了。” 徐卿回过神来,望向怀素纸叹了一声,看着她的眼睛感慨说道:“怀姑娘无愧为世人所盛赞,如此干净利落,果真不凡。”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四章 是真的大诶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的反应很寻常,说道:“还好。” 话是真话,她很清楚自己名声中的一部分,与那位宗主师父脱不开关系。 否则她明面上不过是一介散修,怎么会有今日的盛名? 然而徐卿听到这句话,只觉得话里透着一种随意的,漫不在乎的味道。 他沉默了会儿,转而说道:“烦请怀姑娘稍作梳洗,师父大概还有半刻钟的时间归来,我要去提前做一下准备。” 说完这话,徐卿向怀素纸点头致意,便转身离开了。 怀素纸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再是取出小姑娘给予的那枚令牌,依循着其中散发的气息,向花树深处走去。 谢清和作为清都山掌门夫妇的唯一后人,在北境就是公主一般的存在,她修行所在的洞府,当然不凡至极。 随着深入,天地灵气的浓度不断上升,而且这些灵气就像是最纯净的水,不用做任何的提炼,便能直接吸入道体。 这座洞府毫无疑问与清都山的灵脉直接相连。 在这种地方修行,哪怕资质再寻常,境界的进展依旧能够飞快。 怀素纸行走在其间,灵气如潮水一般向她涌来,却丝毫不见汹涌,反而温柔至极。 她天生道体,被视作魔道复兴的唯一希望,早已习惯了这种感觉,自然不会因此惊讶,视线穿过层层花树,落在深处。 那里坐落着一幢二层小楼。 谢清和这时候就趴在二楼窗台上,看着先前还觉得新鲜,此时却感觉碍眼到想要砍掉的花树,百无聊赖等待着。 直到怀素纸穿过层层花树,来到小楼之前,她的眼睛才是变得明亮,连忙站起身来,打起了招呼。 “怀姐姐!” 谢清和格外热情,高声说道:“快上来坐。” 怀素纸嗯了声,登上小楼二层,只见小姑娘已经梳洗了一遍,换过衣裳,一身清爽。 与不久前在残寺中相比较,此时的谢清和脸色依旧微微泛白,发丝略带湿意,但精神明显是好上了不少。 她见到怀素纸后,便直接坐在一起,毫不在乎那件黑衣上的血污,抱住了少女的手臂,关切问道:“师兄他没有冒犯到你吧?” 怀素纸摇头说道:“没有。” “那就好。” 谢清和这才松了口气,有些无奈说道:“师兄有些时候会特别谨慎,说起话来很麻烦,还好这次没有。” 怀素纸听着这话,若有所思。 见她沉默,谢清和以为她是不想谈论这些,想了想目光落在她的衣裳上,认真问道:“怀姐姐你要去梳洗一下吗?” 怀素纸点头说道:“也好。” 话音刚一落下,小姑娘忽然啊了一声。 “怎么了?”怀素纸看着她,眼里难得有些不解。 谢清和神情凝重,视线从少女那清澈的眼神上挪开,落在她的胸前,看着那格外明媚的曲线,艳羡说道:“我应该也算不小了……但好像还是不太合身诶。” 怀素纸沉默了,心想这到底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谢清和不懂她为什么沉默,眼眸微转,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睁大了眼睛,压低声音委婉问道:“只是看着大?” 这一次怀素纸懂了,只是有些无语。 “……是真的。” “真的大啊!” 谢清和好生惊讶,掩嘴惊叹。 怀素纸静静看着小姑娘。 谢清和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神情专注,眼睛愈发明亮,身体有些蠢蠢欲动,很少好奇贴过去会是怎样的感觉。 然而她犹豫片刻,还是不敢,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带着憾意说道:“那现在怎么办,这是真的不合身了。” 怀素纸看着她面无表情说道:“我自己有衣裳。” 谢清和微怔,想起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小脸以极快的速度滚烫了起来,再也看不见半点苍白。 “这……” 她神情满是尴尬,磕磕绊绊说道:“这是我考虑不周了。”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纠正道:“是笨。” 谢清和偏过头,躲开目光,想了想,很是生硬地转开了话题:“怀姐姐这次来北境要做什么?” 怀素纸没跟她计较,轻声说道:“今年北境将有兽潮到来,清都山会举行秋祭,我想看看。” 谢清和有些意外,没想到是这件事。 秋祭乃是清都山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每当北境以北确定有兽潮异动时,清都山上便会举办这场以祭祖为名义,让门中弟子相互切磋的盛事。 在秋祭中优胜的弟子,要在不久后前往北境以北,在师长的照看下,直面无尽风雪,斩杀妖兽,以鲜血祭奠历代祖师,领悟清都山不传真法。 这个过程极为凶险,哪怕有师长庇护,这些年来的兽潮依旧有过清都山的弟子死去。 故而秋祭上清都山弟子间的比试,名义上是切磋,事实上却是偏向真实的战斗,非常容易让旁观者发现参战弟子在功法修行上的缺点。 因为这个缘故,每一次秋祭的旁观者都极少,并且往往还是与清都山交好的修行界大人物。 怀素纸对秋祭的真实性十分清楚。 否则她又何必提出这个要求? 寻常切磋,对太上饮道劫运真经而言,没有太多的意义。 谢清和自然清楚这些,但她却想都不想,直接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当然可以呀。” 小姑娘的语气还是活泼:“这次秋祭我本是要参加的,现在肯定是不行了,怀姐姐你到时候就和我坐在一起吧!” 怀素纸轻声致谢。 谢清和微微挑眉,很是不满说道:“这为什么要道谢,你可是救了我,难道我的命还比不上这件小事吗?” 怀素纸想了想,觉得这话很有道理,说道:“你说的对,那就不谢了。”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展颜一笑,梨涡清浅,看起来更加开心,很甜。 “那怀姐姐先去洗漱?” 小姑娘看了一眼窗外天空,只见山门大阵再次展开,说道:“父亲要回来了,我们等会儿得一起去见见他了。” 怀素纸见小姑娘高兴,心情也渐渐愉快,放松了下来,疲惫便也随之而来。 今日着实发生了不少事情,奔赴残寺,与那些伪装成魔宗弟子的刺客厮杀,还有后来听见关于魔宗叛徒的消息,都耗费了她不少的心力。 现在可以沐浴,当然是愉快的。 这般想着,怀素纸抬手取下束发的发带,起身离开窗畔,向小楼深处走去。 忽有风起,穿楼而过,屋檐风铃随之而响。 谢清和看着她的背影,看着那如瀑般散开的黑发,下意识想着发丝随着衣襟而起伏,线条骄傲而美好的画面,好奇的想法越发浓烈。 小姑娘眨了眨眼,忽然想到一件好玩的事情,甜甜一笑,故作诚恳说道:“咦,姐姐你今天受伤了吧,要不……就让我来服侍你洗澡好了?” 怀素纸闻言转身望去,只见小姑娘刚说完这句话,便用双手捂住了笑脸,可爱地露出了眼睛。 还有那比风铃更清脆的笑声。 PS:早上定闹钟看了比赛,起来晚了,现在没办法定时上传……困死了。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五章 衣裳,谢礼,以及我觉得不好 “怀姐姐,我有个事情比较好奇。” “说。” “就是你的衣裳……为什么都是一个样子的?” “习惯。” “那怀姐姐你是比较喜欢黑色?” “方便。” “方便?” “血不碍眼。”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像是恍然大悟般噢了一声,乌黑眼眸微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时天色已晚,暮色早至。 两人沿着山道并肩而行,朝着清都山顶走去,没有什么寒意的秋风吹过云海,落在微湿的发丝上,带来许多惬意的感觉。 谢清和很是享受这种感觉,下意识放缓脚步,看着即将走完的山道,偏过头望向同行的黑衣少女,想要再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怀素纸忽然问道:“是有什么原因吗?” 谢清和微怔,不解说道:“呃?” 怀素纸同样不解,直接说道:“我们一路步行走到这里的原因。” 在她沐浴更衣后,小姑娘便招呼着她离开那幢小楼,出了洞府,前去清都峰顶。 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负责引路的谢清和没有动用任何法器,乃至于法阵,而是决定沿着山道,一路步行走到了这里。 怀素纸本以为这里面有什么缘故,起初没有询问。 然而现在快到山顶了,而谢清和表现出来的模样,似乎……并不是这样一回事。 “这个吗?” 谢清和放下心来,神情坦然说道:“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哦,就是想和怀姐姐你一起散散步,所以就决定走了。” 怀素纸沉默了,说道:“原来是这样吗。” 不等她再说些什么,谢清和的声音再次响起,而这一次带着很明显的雀跃,就像是想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对了,按怀姐姐你的说法,我怎么感觉红衣更好呢?” 小姑娘抬手指着那被暮火烧红的天空,看着怀素纸,认真提议说道:“要不试试看?” 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不喜欢。” 谢清和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说话间,她们终于走完了最后一段山路,登上清都峰顶。 与寻常宗派不同,清都峰顶的景色略显单调,没有琼楼玉宇,只在崖畔处起了一座高台,朝向北方。 高台上生着一株大树,枝叶茂盛,四季金黄,暮色映照之下,仿佛随时都要燃烧起来,极为壮丽,却又隐有凄绝之意。 清都山掌门就站在那树下。 他背对着两人,没有转身的意思,视线始终落在北境以北,自有一种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 怀素纸向其认真行了一礼,说道:“见过掌门真人。” …… …… 在修行界所有涉及到清都山掌门的传闻当中,对于这位站在人间顶端,离天穹仅有一步之遥的强者的描述,都来得格外单调,甚至枯燥。 他天生道体,心性坚毅,修行刻苦,攻伐无对……更重要的是他出身谢家,早早就被指定为清都山的下一任掌门。 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之下,他没有让任何人失望,完美承担起了自己的责任,甚至做的比人们想象中的还要更了不起。 即便放在清都山两万年传承中,这位掌门真人的位置亦是靠前的。 也许是物极必反的缘故,谢清和作为他唯一的后代,展现出来的性格却截然相反。 这其中的原因很多,但最关键的那一个,毫无疑问就是他的过分溺爱。 比如此时。 “你想要旁观秋祭?”他问道。 怀素纸说道:“是的。” “可以。” 谢真人没有思考,极为干脆地给出了答复。 关于秋祭的谈话就此结束。 便在这时,谢清和的声音悄然响起,装作很自然地接过了话头。 “唔……爹爹呀,就这样子是不是有些不太够呀?” 听到这句话,谢真人才是转过身,望向站在怀素纸身边的自家女儿,目光平和。 谢清和与他对视着,丝毫找不出心虚的痕迹,甚至看上去还有些窘迫,就像是因为自家人太过吝啬,作为女儿的她不得不开口提醒,故而感到了很多的羞涩。 怀素纸听着这些,也不觉得尴尬,神情坦然。 ——她也是这样想的。 谢真人沉默片刻后,望向怀素纸问道:“你有什么想要的?” 话音刚落,谢清和生怕被抢先开口回答,连忙踢了一下怀素纸,让她不要说话。 幸好两人在不久前换上的都是长裙,这时候看上去就不太明显。 问题是……以清都山掌门真人的境界,又怎可能发现不了这种小动作? 峰顶一片安静。 就连这位见惯世事的大人物都不禁为自己的女儿沉默了。 怀素纸早早偏过了头,不知道是被踢得疼了,还是终于尴尬了,不忍细看。 谢清和对此却恍然不觉,看着自家父亲,理所当然说道:“我认为我们应该要负责一些,因为不做要求,可以是什么都可以,也能是什么都不可以。” 谢真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道:“那这事便由全权你做主。” 谢清和微微挑眉,对这个结果显然十分满意,这才向他行了一礼,语气温柔说道:“谢过父亲。” 怀素纸也随着她行礼,说道:“谢过掌门真人。” 谢真人不想再谈论这些,即是此时的他真的有些无语,亦是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处理。 “在你们到来前,徐卿已经向我说过你的看法。” 他的视线落在怀素纸身上,轻声说道:“你认为那些人并非元始魔宗的弟子?” 被这样一位站在修行界巅峰的强者审视着,纵使是怀素纸也感到了一些压力。 她迎上那道情绪淡薄的目光,平静说道:“我的看法没有改变。” 谢真人接着说道:“那你对这件事情有兴趣?” 怀素纸说道:“是的。” “这是清都山的事,与外人无关。” 谢真人顿了顿,话锋忽然一转,继续说道:“但你毕竟是散修,与别家宗派并无关系。” 话在此处停下,但意思已经足够清楚。 怀素纸看着这位掌门真人,确定自己没有理解错误,话里的意思就是允许她去调查今日这桩刺杀的真相。 在她的设想中,前半句话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像这种名震世间的大宗派,最不愿意的就是被外人干涉宗派内的事务。 然而后半句却是极不寻常的,引入外人调查宗门事务,哪怕只是无门无派的散修,对清都山这等宗门仍是难以想象的。 除非,谢真人同样怀疑今日的这场刺杀,与清都山上的人存在着关系,才会动了让她参与其中的心思。 怀素纸想着这些,没有立刻作出答复。 谢真人向来富有耐心,静静看着她。 崖畔高台将要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谢清和的声音响起。 “我觉得不好。” 小姑娘笑意嫣然,语气却异常坚定,没有给出半点商量的余地。 PS:今天比昨天值太多了,感慨的时候忽然想起六年之前,我也熬过一个相似的夜,原来自己真的不年轻了。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六章 什么都可以 清都峰顶真的安静了。 无论是谢真人,还是怀素纸,都没有想过最先开口的会是谢清和。 两人更没想到的是小姑娘的态度如此坚决,看似温柔,实则不留丝毫商量余地。 谢清和向前走了一步,望向自己的父亲,认真解释说道:“我的意思是,我反对这件事,我不同意。” 她看着是个小姑娘,甚至在怀素纸眼里还有几分笨拙,但哪会真的笨。 她很清楚自己父亲话里隐藏的意思,更清楚这件事背后存在的风险。 怀素纸救了她的性命,她又怎能害了她呢? 不知为何,被如此坚定的重复反驳后,谢真人却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反而笑了起来。 “那就按你的意思。” 谢清和听着这话很是开心,赶紧赞美说道:“爹爹最好了!” 怀素纸由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在这种时候,她若是坚持答应,未免有些太不正常了。 况且那些伪装成元始宗弟子的人,只要目标是谢清和,那就不可能绕得过她。 “我们走吧?”谢清和望向她说道。 怀素纸应了一声。 两人向谢真人行了一礼,就此告退,离开崖畔,向来时的路行去。 走在山道上,小姑娘心情很好,感觉下一刻就会跳起来的样子。 “对了!” 谢清和忽然想起一件事,停下脚步望向怀素纸,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踌躇片刻后问道:“你会怪我替你拒绝这件事吗?” 怀素纸反问道:“为什么要怪你?” 谢清和微微低头,有些担心说道:“因为我没问过你的意见,就先替你拒绝了……这样不好。” 怀素纸平静说道:“但就像你父亲说的那样,这件事终究是清都山的内务,我是外人,不该涉及其中太多。”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 “而且我知道,你是为我拒绝的。” “对的,我就是这样想的,怀姐姐不愧是我的知己。” 谢清和很高兴自己的想法被理解。 小姑娘抬头望向怀素纸,挥了挥衣袖,壕气十足说道:“这事不行,别的怀姐姐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怀素纸微微一怔,有些不明白她为何忽然间雀跃了起来。 谢清和看着她,见她就这样看着自己不说话,心情渐渐微妙起来,心想不会是这样吧。 “唔……” 小姑娘咳嗽了一声,故作严肃模样,面带难色说道:“还有一个,就是……你想要我的话,这也是不行的。” 怀素纸沉默不语,心想这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谢清和见她还是不说话,踌躇了会儿,辩解说道:“这是我爹的锅,跟我可没关系啊,你别弄错……” 怀素纸终于无法忍受下去,看着谢清和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你清醒一点。” “啊?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谢清和眨了眨眼,像是如梦初醒般,噢了一声,一遍转身向山下走去,一边重复念道:“那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 夕阳下,小姑娘的脸颊分外明媚,也不知是暮色,还是羞涩。 …… …… 时日渐去。 自那个黄昏登上清都峰顶,见过那位掌门真人后,所有的事情仿佛都平复了下来,只剩下绝对的风平浪静。 作为残寺刺杀中心人物的谢清和,竟没有受到任何的打扰,连带着怀素纸也过上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在那幢窗外有花,有云海,有如洗碧空,有温柔如春的秋风吹来的小楼里,两人的生活很单调。 谢清和还在养伤。 源源不绝的奇珍仙药自别峰送至小楼,务求不让她留下半点暗伤,影响往后的修行路。 ——作为谢家当今唯一后人,清都山的未来掌门,这是她应有的待遇。 与这些丹药结伴而至的,还有清都山上被珍藏许久,不为世人所见的道藏典籍。 这是谢清和在询问过怀素纸的意见后,主动讨要回来的。 于是这些天里,怀素纸在小楼里找了一张木椅,便抱着这些讲述着清都山修行缘由理念典籍开始翻阅,不眠不休。 起初谢清和也对这件事感兴趣,靠到她身旁,准备在这件事上以前辈的身份指点一二,彰显出自己的巨大用处。 事实上,在最开始的时候她确实成功了。 然而可惜的是,当九天之后,太阳照常落下,她一如往常准备去指点怀素纸时,却发现自己已经……无话可说了。 她衷心佩服,然后觉得第十天的怀素纸,理应要名动四方。 可惜。 这件事只有她知道。 谢清和对此感觉很好。 时间就这样流逝,秋意渐深,而谢清和的伤势早已痊愈。 小楼外,不再能看见自别峰而来的珍贵丹药堆积,只剩下新来的古老道藏典籍。 这天,怀素纸如常坐在窗畔就着秋光,修长的手指温柔地翻着书,速度不快不慢。 清都山传承万年,不输元始宗,故纸堆极深。 哪怕这段日子她除去挑选典籍以外,没有浪费任何时间,也只是翻看了几本关于清都山修行理念的基础纲领性的典籍。 想要真正读遍清都山上的修行典籍,就算天赋高如怀素纸,最少也要耗费上十七年。 这是她粗略计算过的时间。 假如可以,怀素纸当然愿意。 这段时间她在修行境界上的进展稳定,距离元婴更加接近,就连太上饮道劫运真经都有明显的变化。 ——清都山作为当世第一流的修行大宗,万年积攒下来的道藏典籍,无疑是极好的养分。 然而秋意浓时,清都山最重要的事情之一。 秋祭到了。 午后,秋光明媚。 怀素纸听到这个消息,看了一眼手中的典籍,略带遗憾地放下,偏过头望向身旁的小姑娘,嗯了一声。 谢清和一直看着她,注意到了那一抹憾意,笑着说道:“这些书可不会跑哦。” 怀素纸摇头说道:“但我无法在山上逗留太久。” 谢清和想了想,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承认了这个事实。 “所以你也该出去走走了。”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惆怅说道:“这些天你总是在看书,要是过段时间就走,那岂不是白来一趟了吗?” 怀素纸心想也对,问道:“秋祭是今天?” “是……也不算是?” 谢清和想了想该怎么解释,说道:“因为秋祭是从今天夜里开始,直到翌日太阳升起才算结束。” 怀素纸好奇问道:“为什么?” 谢清和回忆片刻,说道:“师长的说法是,为了让我们这些弟子提起警觉,知晓战斗每时每刻都会发生,但我觉得……应该是为了一个好意头,希望大家还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怀素纸听完后,认真赞道:“挺好的。” “我也是这样觉得!” 谢清和很高兴她的认同,笑着说道:“而且今年秋祭比往常更要郑重,我刚才去问过师兄,他说除他以外,几乎所有人都会参加。” 怀素纸问道:“为什么?” 谢清和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望向窗外远空,解释道:“爹爹说,这次境外的异动较小,适合年轻弟子的历练,所以大家都想参加……” 她顿了顿,轻笑说道:“可惜我没法去。” 小楼一片安静。 怀素纸望向小姑娘单薄的身影,明白她话里藏着的许多遗憾。 像这样的机会着实不多,而谢清和却因为那场刺杀还未查明主谋的缘故,无法参加这场秋祭,再如何乐天知足的心性,难免也会感到失落。 “总之……” 谢清和转过身,笑意再次嫣然,脸上找不出半点憾意,看着怀素纸认真说道:“这次秋祭肯定能让你满意!” 怀素纸嗯了一声,没有去问什么调查进展之类的话。 若是有,小姑娘又怎会不告诉她? 她看了一眼窗外天色,确定时辰还早,轻声说道:“那我们现在走过去?” 听着这话,谢清和好生吃惊,睁大了眼睛看着她,讶异问道:“还走啊?!” 怀素纸问道:“这次你不想走了?” “哪有!” “那是什么?” “就是觉得……怀姐姐你真是温柔啊。” “错觉。” 谢清和哼了一声,嚷道:“我可不给你这样说自己。” 她还记得怀素纸第一天到清都山,被自己拉着走了好长一段路后的样子,那时显然是不喜的。 可就是这样子,今日的怀素纸却主动向她提出要走这一段路……只是因为她的情绪不好。 谢清和想着这些事情,望向怀素纸,心想你还说自己不温柔来着,真是喜欢骗人啊~ “好啦,那我们走吧……咦!” 小姑娘刚朝门外走了两步,忽然停了下来,像是觉得缺了些什么,沉思片刻后,向怀素纸伸出了小手。 怀素纸望向她,不解问道:“嗯?” 谢清和敛去笑意,语重心长说道:“清都山很大的,等会儿我们要是走散,那可麻烦了,所以得要牵着手呀。”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七章 你的师长已经谢过我了 清都山很大。 风景很单调。 谢清和从小到大一直这样觉得,否则她也不会在自己的洞府栽种那么多的花树,作为点缀。 但今日她却觉得这种单调也是很好的,可以让她去专心观察,不会错过任何的细节。 只不过有些遗憾的是,这段往常走起来格外漫长的路,在今天却像是御剑遁光而行,片刻就到了,还没来得及说上多少话,手也没牵上…… 谢清和站在崖畔,望向前方那片云海,想着这些不知道该怎么说的事情,隐有怅然。 是的,两人身前这片云海,便是不久后秋祭所在之处。 怀素纸也在看小姑娘眼中的风景。 云海极厚,阳光静静照着,看着就像是一片雪原。 这片雪原上有着十数抹零散的黑色,那是孤峰自云海间破雪而出,所留下的痕迹。 在云海之外,还有着不少像两人这样,提前到来的清都山弟子,以各峰传承为划分,各自聚到一起,很是清楚。 于是,怀素纸和谢清和变得格外显眼。 不过片刻,就有三道遁光自某处崖边升起,来到了这格外清净的崖畔。 来到怀素纸身前的是两男一女,皆身着青色衣袍,面容不错。 谢清和与这三人道了个好,简单闲聊了起来,态度略显随意,与见到徐卿时的区别很明显。 怀素纸没有怎么听。 因为这三人的境界也就这样。 远不如徐卿。 这三人似乎是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谢清和,说起话来就有些停不下来。 崖畔不复清静,变得热闹了起来。 怀素纸对此无所谓,反正话题始终没有涉及到她。 她自然不会认为自己被冷落。 问题在于,有人对此有很大的所谓。 “说起来,我这次能够活下来,还是多亏了怀姐姐呢。”谢清和打断了其中某人的话,微笑望向怀素纸,大气介绍道。 怀素纸见她如此,便与三人打了个招呼,简单点头致意。 话题忽然被打断了,三人的脸上却没有露出半点情绪,模样依旧热情。 其中一位面容英俊的年轻男子向前走了一步,面向怀素纸,同样是点头致意。 “见过怀姑娘,在下尤意远。” 年轻男子带着歉意说道:“太久没见到师妹,思念心切,忘了向怀姑娘问好,着实抱歉。” 怀素纸说道:“不用。” 尤意远注意到她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只是扫了自己一眼,没有片刻的停留。 他没有生气,反而感慨了起来,坦然说道:“其实我从前听过怀姑娘你的传闻,以为是夸大了,现在才知道是我坐进观天。” 怀素纸的语气很随意:“你不是第一个。” 话音落下,尤意远不禁怔住了,心想这句话自己要怎么才能接下去? 他身旁的师弟与师妹,有些茫然地对视了一眼,彼此确定过,师长绝没有教过自己这样说话。 与这三人的哑然无语相比,谢清和反倒是完全习惯了。 她知道怀素纸不会再说话,很自然地接过话头,对尤意远温声笑道:“没办法,怀姐姐总是能遇到这样的事情,这也是她的真心话。” 尤意远点了点头,看着小姑娘说道:“可以理解,因此我现在真的很佩服怀姑娘。” 言语间,他视线转移到怀素纸的身上,说道:“我还未向怀姑娘您道谢,实在是失礼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尾音微翘,很动听。 是询问的意思。 “师妹遇刺的事情我略有耳闻,知道当天要不是怀姑娘你及时赶到,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尤意远神情郑重,向怀素纸认真说道:“尤其当我得知怀姑娘您以一敌众,将那群魔道妖人尽数斩于剑下后,更是钦佩不已,若是可以,真想亲眼看见怀姑娘的绝世风采。” 怀素纸没有立刻回答。 她静静看着对方,看着那眼神中的情绪,确定这并不是真的仰慕与爱慕,而是更复杂的一些东西,渐渐有了预感。 她看着尤意远,摇头说道:“这件事不用谢。” 闻言,尤意远想要更加真诚表达自己谢意时,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怀素纸的语气很寻常,自然,没有任何起伏。 “你的师长已经谢过我了。” …… …… 某处崖畔,再次迎来三道遁光。 以尤意远为首的三人,在结束谈话后,便回到了原先的地方。 三人回来不久,就有数位清都山弟子走了上来,看起来是等候了许久。 其中一人直接问道:“怀素纸怎样?” “比传闻当中的……” 尤意远回想着不久前的对话,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给人的感觉还要更加骄傲。” 某位弟子闻言,挑眉斥道:“一介散修,竞也如此作态吗?” 尤意远没有说话。 出身清都山这样的宗门,看不起散修和寻常宗门弟子是很寻常的事情。 他不想去争论这种没有意义的东西,转而说道:“我们现在需要在意的不是这些,而是怎样才能让怀素纸出手。” 听到这话,在场的众人顿时沉默了下来。 秋日渐渐西斜,暮色将至。 余晖洒落在这片崖畔上,照出了场间这些人的面孔,都很年轻。 都是清都山年轻一辈中最受瞩目的弟子,是未来修行界的中流砥柱。 “这事很难办,怀素纸是客人,我们不可能强迫她出手……而且师妹显然很喜欢她,肯定不会同意我们的做法。” “但她始终不出手,我们就一直确定不了,当天残寺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天我推演了数百遍,所有推演出来的结果都告诉我,一个散修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将残寺里的魔道妖人杀完,这怀素纸肯定是有问题的。” “而且这怀素纸当天出现在那座残寺,本就来的极为可疑。” “谁不是这样想呢?” “我们的长辈。” “……这句话你可以不说的。” “所以我们怎样才能让怀素纸下场,向师长证明她真的有问题,开始怀疑她呢?” “难不成我们就只能看着怀素纸离开,什么都做不了吗?” “不,我们一定要让怀素纸下场,无论用什么方法。” “很难,今天很有可能是唯一的机会,而且我们并非毫无希望。” “希望是什么?” “怀素纸……她很骄傲。” 崖畔一片安静。 众人相顾无言,都沉默了,完全没想到最后的希望竟是落在怀素纸的身上。 就在这时,有脚步声自远处响起,渐靠近。 尤意远转身望去,见到来者,眉眼间的压力消散一空,说道:“师兄,您终于来了。” 紧接着,是更多雀跃的问好的声音。 来者身形高大,是清都山这一代的大师兄,徐卿。 看见徐卿的到来,原先烦躁不已的弟子们骤然冷静了下来,再也看不见半点着急,平静而自信。 …… …… 另一处崖畔。 夜色已至,星光洒落在云海之上,如雪般。 谢清和坐在崖边,用手撑着身后的石头,双足随意晃荡着,心情看起来很不错。 怀素纸在小姑娘身旁,只是没有坐下来。 她看着夜空里璀璨星光,想着不久前与尤意远的对话,还有那道预感。 如果她的感觉没有错,那么尤意远这次到来,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想要看她出手。 在她看来,无论道歉还是感谢,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废话。 唯有那句‘若是可以,真想亲眼看见怀姑娘的绝世风采’,是真正带有想法的。 这意图再明显不过。 想到这里,怀素纸忽然觉得有些麻烦,心想这事也不好办啊,万一这群人实在太笨,连挑衅都不会,那就麻烦了。 她收回望向星空的视线,看着眼前的茫茫云海,开始认真思考一个问题。 要怎样才能配合到这些人,给一个恰到好处的台阶,让自己能够顺利下场呢? 毕竟对太上饮道劫运真经而言,除去直接得到各家功法原典以外,最容易体会别家功法真意的办法…… 唯有战斗。 怀素纸衷心希望这群人可以聪明。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八章 请 夜色到来时,秋祭也就正式开始了。 如往年般,今夜的秋祭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对境界的最低要求仍旧是筑基上境,在此之下的弟子,根本就没有资格报名参加。 然而如此苛刻的条件,放在清都山中,仍旧能凑出近百名弟子。 而这些出自清都山各峰的弟子,境界足够之余,往往还有过与妖兽战斗的经验,战力不错。 至于像尤意远这样的弟子,还要强大上许多,将来甚至有希望成为清都山峰主之一。 怀素纸对此并不清楚。 她现在知道的这些,都来自于谢清和无一遗漏,耐心而细致的解释。 “我看过几次秋祭了,一般来说,最强的那几位师兄都是接近尾声才会下场。” 谢清和说道:“最开始出场的都是自知实力不足,希望借秋祭作为机会,与同辈中人切磋查缺补漏。” 对于绝大多数修行者而言,这样一个可以完全放手而为,同时还能确保性命无忧的战斗机会,相当稀少。 毕竟那些已经踏上修行路后半段,开始追逐飞升的长辈们,不会有太多的闲心照看他们。 怀素纸明白这些,因为当她离开元始宗后,就再也没有长辈的庇护了。 她的视线从云海离开,看了一眼远方某处崖畔,那里站着尤意远,还有清都山这一代最出色的那些弟子。 她静静等着,心想你们要在什么时候说出第一句话呢? 夜色渐深,星光愈发明媚。 秋祭已然进行了好几轮,除却掌门一脉外,诸峰弟子都出过手了。 当场间那两位筑基圆满的弟子,以同时力竭的结局分开,沉入茫茫云海,被各自师长出手救下后,秋祭终于正式进入了另外一个阶段。 到了这个时候,再下场的弟子都是清都山诸峰的核心人物,无一不结成金丹。 怀素纸望向云海。 谢清和不想她感到失望,看着她认真说道:“接下来会很有意思的。” “是的。” 怀素纸轻声说着,心想就是这个时候了吧? 谢清和微怔,只觉得这话听着好像不太对劲,小声问道:“诶?我不是还什么都没说吗,怎么你就说是的了……” 这句话没能说完。 一道声音自云海间传来,落在二人所在崖畔。 “怀素纸姑娘,秋祭已经过去小半,你可有感想?” 不知道什么时候,尤意远以遁法立于云海之上,望向怀素纸朗声问道。 随着话音落下,云海四处泛起声浪,一片讶然。 哪怕是最专心修行的清都山弟子也好,都知道如今的世间,只有一个怀素纸。 无论男女,所有年轻弟子的视线以平生最快的速度从云海间挪开远走,循着尤意远的目光,找到了那处冷清的崖畔。 就连那些平日里不理俗事的清都山诸峰之主,都略带好奇地望了过去。 然后。 怀素纸落入了人们的眼中。 星光映照下,少女一袭黑裙,简单至极,却又不凡至极,因为她生得真的很好看。 这种好看难以描述,清美则略有偏颇,妩媚则过于流俗,凛冽则失于单调。 至于可爱什么的,更是荒唐。 唯有夺目二字,最合适。 只需要一个刹那,怀素纸就足以让人彻底记住,毕生难忘。 哪怕此时与她并肩而立的是谢清和,这位清都山的未来掌门真人,仍旧无法改变。 …… …… 尤意远很紧张。 不只是因为怀素纸的名气实在太大,名声真的太好,更多是他接下来要做的这件事,实在来得勉强。 在秋祭开始前,他与师兄妹们商讨了许久,如何才能让怀素纸下场,却发现根本无计可施。 于是他们能做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开门见山。 接着。 他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怀素纸的身上,期待她给出一个近乎梦幻般的答复,帮助他们完成图谋。 那么谁来说出这句话呢? 作为这一代弟子当中,仅次于徐卿的中心人物,尤意远没有选择退却,将责任推给某位师弟,而是自己来到了云海之间,开口问出了那句你可有感想。 于是,清都山在今夜与怀素纸真正相遇。 云海之上一片安静。 尤意远立于其间,明明没有什么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感受到的压力却越来越大。 他看着远方的怀素纸,从未有过地衷心祈祷着,满怀希望想要听见一句足够骄傲,最好不屑的话,唯有这样才能让他借题发挥。 ——倘若怀素纸在这时候谦虚,那他是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而且这句话必须要尽快,否则旁观的师长一旦开口,事情同样难以为续。 然而怀素纸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仿佛在思考该如何回答,又像是思考他为何要问这句话。 就在尤意远渐渐感到尴尬乃至于绝望时,怀素纸的声音终于响起。 “还可以。”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不够准确,接着又说了两个字:“不差。” 很简单的五个字,甚至显得有些吝啬。 但在落在尤意远的耳中,这毫无疑问就是他有生以来听过最为动听的一句话,仿若仙音,让他长松了一口气。 随着这个回答,云海四周渐有讨论声响起,对这个评价,做出自己的评价。 尤意远越发感到踏实,盯着怀素纸的眼睛,沉声问道:“何为不差?” 话音刚落,怀素纸还没有什么反应,谢清和已经不喜。 小姑娘微微蹙眉,神情难得严肃,正要走向前去,挡在前面,解决这个明显不对劲的问题时…… 她的手被牵住了。 怀素纸轻声说道:“不用。” 谢清和怔了怔,低头望向自己被牵着的手,没想到之前没被同意的请求,竟在这种时候被满足了。 还未等她明白过来,怀素纸已经松开她的手,去到悬崖之前。 她望向尤意远,看着这貌似平静实则紧张到极点的年轻男子,心想我已经站出来,那你现在也该自问自答了。 如她所想般。 下一刻,尤意远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先前更加响亮,带着质问的意味。 “这所谓的不差,与怀姑娘你相比又如何?” 听到这句话,诸多弟子再次哗然,好生不解地看着自家师兄,心想这问题未免太不妥一些了吧? 就连诸峰师长都有所意外,没想到他竟会如此。 只不过所有人都知道,以怀素纸的性情,必然能够给出最妥当的回答。 怀素纸却像是没想过自己会被追问,安静了一段时间,神情渐渐认真起来。 然后,她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不如我。” 场间忽然变得很安静,只剩风声,有些死寂。 因为没有人喜欢被这样评价,哪怕事实如此。 但说这句话的人是怀素纸,于是人们没有感到被冒犯,只是觉得她的话里当有深意,必不可能是真的轻蔑。 就像是准确感知到了这些想法一般,怀素纸望向尤意远,做出了第二个回应。 “包括你。” 她的声音很平静,找不出半点语气上的起伏,却像是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然而她的平静却无法让事情得以平静。 话音落下片刻后,几乎所有清都山的年轻弟子,都将目光投向尤意远。 有位弟子极为愤怒,盯着尤意远喊道:“你怎么能怎样子说话,惹怀姑娘生气的啊!” 是的,在这些年轻弟子眼里看来,这分明就是尤意远在咄咄逼人,怀素纸只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无可奈何才会气到说出这句话。 甚至就连尤意远也有了这样的感觉。 他强自镇定下来,盯着远方崖畔上的少女,面无表情说道:“既然如此,那还望怀姑娘指教。” 听着这话,场间忽然一片死寂。 就连先前那位怒斥尤意远的弟子都沉默了下来,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这位师兄,心想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秋祭还在进行途中,你竟要与外人一战? 几乎所有人的想法都和他一样,就连诸峰中的好些师长,同样感到讶异,谁也没想到事情竟朝这个方向发展。 就在一位师长皱起眉头,神情严肃,准备开口打断这场变故的时候…… 怀素纸说了一个字。 “请。” 她看着尤意远,神情漠然,眼中却藏着一抹不为人知的赞赏。 有七分满意。 PS:本来是明天解封,所以决定今天起二更的,可惜延期了,想了想还是正常二更吧,然后……请大家投个票看看?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九章 八方雷动不过一剑 当尤意远将事情指向怀素纸时,今夜参与秋祭的清都山大人物们都觉得有些意思,于是没有开口。 当怀素纸在尤意远的接连追问下,来到所有人面前给出自己的回应时,清都山的大人物们很是欣赏,还是没有开口。 当尤意远因此决意一战,而怀素纸说出那个请字的时候,清都山的大人物们终于觉得不妥,秋祭作为清都山弟子切磋战斗的场合,怎么也不该有外人参与其中,故而决定开口。 一位以古板与严肃闻名清都山的长老,审视着怀素纸和尤意远,神情冷厉说道:“够了,你们要切磋自己找个时间……” 忽然间,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一道谁也没有想到的声音响了起来。 “切磋一场也好。” 这道声音仿若春风,有着一种与世无争的感觉,宁静平和。 好听的声音很多,但这道声音终究是不一样的。 因为这是清都山掌门夫人,谢清和那位母亲的声音。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与自己道侣同样是大乘期的修行界至强者,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开口,直接让这件事尘埃落定。 秋祭固然是清都山的一件盛事,但对于这位站在修行界顶端,地位崇高到极点的大人物而言……不值一提。 然而现在看起来,她似乎对今夜的秋祭略有关心。 场间一片安静。 那位以严厉出名的长老,面朝清都峰顶,极为恭敬的行礼一礼,说道:“谨遵真人法旨。” 事情至此,除非谢真人忽然开口反对自己的道侣,否则就没有人能改变这件事。 …… …… 怀素纸离开崖畔,御风而行,向云海中心飞去。 夜风徐来,随意挽起的黑发在她的脸颊上掠过,有种凛冽的美感。 她望向尤意远,只见这位清都山弟子已经平静了下来,找不出先前的紧张痕迹,神情专注,显然将自身状态调整到最好的状态。 她的满意多了一分。 在云海四周,关于这场战斗的讨论已经开始,清都山的弟子们对此迸发出了极大的热情。 怀素纸负尽盛名,是当今修行界年轻一辈当中的强者之一,毫无疑问是强大的。 与她相比起来,尤意远名声不响,这次挑战似乎是不自量力。 然而清都山的许多弟子都清楚,这并非真实。 尤意远作为清都山这一代弟子当中,仅次于徐卿的领袖人物,境界并不是第二高的,但他的战力显然不能以寻常论。 有些弟子已经在分析了。 “尤师兄这数年间斩妖除魔,与邪道妖人浴血奋战,在修行进境上虽然有所放缓,但根基显然变得更为扎实,而且他的战斗经验极为丰富……怀姑娘应该会苦战而胜。” “……你这到底是在替谁说话?” “替怀姑娘说话啊,你有什么意见吗?” “当然没意见,我也替怀姑娘着想,但我之前被尤师兄指点过,他的实力比你们猜测的还要强上许多,这一战怀姑娘真的很难。” “你意思是怀姑娘就不强了?!” “你这人怎么净是曲解我的意思?真是可恶至极。” 眼见场间两人的战斗还未开始,自家弟子就先要打起来的模样,那位以严厉闻名清都山的长老冷哼了一声,将这些声音镇压了下去。 某位弟子仍自不死心,望向这位长辈,认真问道:“郭师伯,您觉得尤师兄和怀姑娘谁能赢?” 郭长老虽严厉,但并不是那种吝于言语,故作高人冷漠模样的前辈,向来愿意解答寻常弟子的疑惑。 他听了这个问题,认真思考片刻,说道:“我听过怀素纸的传闻,假如都是真的,那当然很强,但这一次她不行。” 那位弟子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一道同样来自于师长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加掩饰的欣赏。 “因为尤意远在前不久修成了八方雷动。” 话音落下,众人都怔住了。 就连片刻前一直为怀素纸说话的那一位弟子,此时也沉默了。 清都山是从北境无尽风雪中杀养出来的一尊庞然大物,但其立派之基却是冠绝世间的雷法,而八方雷动在清都山无数雷法当中,亦有着极大的名气。 如果尤意远真的掌握了八方雷动,那他在金丹境中将会罕逢敌手。 想着这件事情,许多弟子望向云海之上的少女,担忧了起来,仿佛看见不久后她败下阵的画面。 …… …… 旁人的讨论,丝毫没有影响到场间二人。 尤意远看着怀素纸。 少女自崖上跌落,御风而来,速度不快不慢,看起甚至有些随意。 然而却是这种随意,反而给予了尤意远比预想中更大的压力。 若不是他彻底领悟了八方雷动,只看着这幕画面,道心就要蒙上一层阴影,继而生出自己不可战胜对方的感觉。 尤意远深呼吸了一口,强自冷静下来,望向终于停下的怀素纸,认真说道:“出剑吧。” 没有人对这句话产生意见,认为他是过分骄傲,是在羞辱怀素纸。 因为这里是清都山,而今夜更是秋祭,他作为地主,理所当然要让对方先出手。 怀素纸没有说话,抬起手。 一道浑身漆黑的飞剑出现在她身侧,静静悬停。 接着,她握住了剑柄。 剑锋随之微微挑起,隔空指向尤意远。 诸弟子凝神静心,注视着这一剑,不想错过接下来的任何细节。 尤意远神情凝重至如临大敌。 然而片刻过去,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风平云静,星光依旧。 人们这才明白过来,惊叹声接连响起——尤意远说出剑,那怀素纸就真的只是出剑,而不是出剑。 郭长老看着这一幕画面,由衷赞叹说道:“如此行事,确实值得让人去仰慕。” “明明如此骄傲,却没有半点装腔作势的感觉,无愧身负这般盛名。” 另一位清都山长老的声音里也满是感慨。 那座崖畔上,谢清和看着怀素纸,只觉得她的身影高大如自己的父亲。 尤意远没有这些感慨。 “既然如此,那我出手了。” 他看着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神情不快,显然是觉得自己被轻视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声音很轻。 对话到此结束。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轻微的声响。 然后,有风雷自八方而来,萦绕在尤意远的身旁,宛如枯枝。 这个过程极为短暂,连片刻到不到。 因为就在对话结束的下一刻,星光倏然暗淡了刹那,枯枝仿佛燃烧了起来,于眨眼间绽放出一片炽白光芒。 就像是有一道细幼的天雷轰落了。 尤意远没有选择试探,直接动用自己所掌握的最强道法,决出胜负! 寻常弟子为雷光所夺目,已经看不清其中的画面,只能被这种威势所震撼,无法言语。 唯有那些极为出色的弟子,才能感知到其间发生的变故。 那些长老看着这道雷光,眼中的欣赏之色再也掩藏不住,又忍不住对怀素纸生出几分叹息,准备出手救人。 谢清和看的很清楚,但没有任何的担心,眼里只有怀素纸,以及对她的信心。 思绪流转间,雷光已然落下。 轰鸣声起。 怀素纸看着如叶脉般充斥在眼前视野内的雷光,以及与雷光一并而至的尤意远,眼里的满意再多了一分。 至此九分。 于是,她真正出剑。 人们在轰鸣雷声当中,隐约听到了一声剑鸣。 紧接着,那道轰鸣着飞奔落下的雷光,骤然停滞了下来,陷入了绝对的静止。 然后。 这片炽白被斩开了,没有出现任何的阻力,就像是山涧一道溪水。 一声剑鸣,原来雷断。 怀素纸站在被斩开的雷光前,静静看着再次洒落的星光,剑锋之上犹有余光。 那是八方雷动的残留下来的痕迹。 “不要误会,我让你先出手不是看不起你。” 她轻声说着,收回望向夜空的视线,低头俯视着缓缓坠入云海当中,眼里一片茫然不解的尤意远,再解释了一句。 “是我出剑,你就没有机会了。”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十章 希望你能接住 清都山一片死寂。 在这一幕画面真实出现的前一刻,没有能够想象出这种可能的存在,也许站在清都山最高处的那对道侣知晓,但他们注定不会开口。 其余所有人,包括那数位峰主在内的清都山强者们,都陷入了沉默。 当尤意远感到被轻视后,放弃本该要有的试探,直接施展出八方雷动,要将胜负直接决出的时候,他们也有想过怀素纸赢下来的画面。 但在他们的设想当中,那注定是一个极为艰难,甚至是漫长的过程。 ——八方雷动从来不是一击了之,而是一声响即绵绵无绝期,唯有修行者的真元枯竭才会停下来。 怀素纸哪怕真的赢了,那也该是一场惨胜,绝不该是如今的一剑了之。 清都山的长老们彼此对视了一眼,无声交换过意见,确定这件事真的很麻烦。 换做寻常时候,尤意远败了也就败了,不过是小辈间的事情,他们又怎会在意这种小事? 问题在于,今夜恰巧是秋祭。 一位在清都山作为许多后进弟子榜样的人,败的如此干净利落,那清都山的颜面该往哪里放? 诸峰之主以及长老想着这个问题,眉头渐皱,神色渐沉,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解决。 就在这时候,一位峰主忽然说道:“这一剑不是单纯胜在威势上,别有玄机。” 某位长老闻言微怔,回想先前画面,迟疑说道:“怀素纸……她似乎是直接看破了八方雷动的薄弱之处,而且将后续的变化尽数计算进去,没有半点遗漏。”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 话里虽然带了一个似乎,有不确定的意思,但以他们的境界,完全可以确定这就是事实。 最先开口那位峰主望向场间,看着那立于云端之上,随意提着长剑的少女,认真说道:“如此天纵之才,不该是一介散修。” 诸峰主与长老都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心思转动,开始思考这其中的可行性。 便在他们开始计算之时,一道愤怒的声音骤然响起,如春雷般在耳畔炸响。 “你们到底在想什么!” 郭长老挥动衣袖,化作一阵清风将坠入云海的尤意远救起来,盯着同门怒喝骂道:“连救人都能忘记的吗?” 众人第三次沉默。 这一次与怀素纸无关。 是老脸微红。 …… …… 就像清都山那些大人物在此时感到羞愧一样,在场的弟子们也有相似的情绪。 不同的是,还有不少弟子的脸变红了起来。 这不是因为怀素纸太过好看而害羞,尽管这时的她确实过分好看,而是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了耻辱。 清都山作为天下第一流的大宗,门中弟子自有骄傲,尤意远落败的方式是他们所难以接受的,很难不感到耻辱。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去记恨带来这种耻辱的怀素纸。 因为她由始至终都是无辜的,只是被逼无奈才会下场。 这些都在怀素纸意料中。 她静静看着夜空,心想接下来该有新的人要站出来了。 果不其然,一道嘹亮的声音响了起来,回荡在云海之间。 “清都山弟子陈子云,请怀姑娘赐教。” 弟子们望向声音的来处,找到这位同样有着天才之名的师兄,重新燃起了希望。 这位陈师兄是希言峰重点培养的天才,但为人相当低调,据说实力比尤意远更胜一筹。 陈子云背负着这些希望,朝云海飞行而去,有风雷隐蕴其中。 那处崖畔,谢清和看着这一幕,心情变得有些微妙。 她隐约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只是找不出到底奇怪在什么地方,而且…… 她心里其实还有一丢丢不太应该的高兴。 毕竟最开始她就对尤意远咄咄逼人感到不满,只是怀素纸没有给她机会开口,想要自己解决事情。 当时的她很不好意思,只觉得这真的有些丢脸。 那……现在尤意远这样子败了,她稍微高兴上一下,也是很合理的吧? 没有立刻笑出声来,谢清和已经觉得自己的修养确实不错了。 便在她努力抑住自己笑意的时候,有脚步声在她身后传来。 “想笑便笑出来吧。” 徐卿的声音温和如春风,就像是一位可以无条件信赖兄长。 谢清和转身望去,一脸正经说道:“这么严肃的事情怎么能笑呢?” 徐卿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与此同时,云海再次升起波澜。 有风雷声大作。 然后剑鸣。 风雷歇。 陈子云落败。 而在这个时候,徐卿才是笑到一半,整个过程不过片刻,与尤意远被击败的过程如出一辙,根本找不出区别。 都是一剑了之。 徐卿望向云海中的少女,笑意早已敛去,认真说道:“麻烦了。” 谢清和只觉得无所谓,随意说道:“反正今年的秋祭又没有外人。” 哪怕今夜尤意远和陈子云的落败流传到世间,对于清都山在修行界中的地位,依旧不会有半点影响。 这是两位大乘期强者带来的绝对底气。 更何况清都山立派两万年,山中深处也许还藏着上一代的强者,底蕴深不可测。 若是连年轻弟子败上一场都介意,忍不住去动手干涉,那清都山又怎能传承至今? 徐卿也明白这些,望向夜空深处,摇头说道:“终究不太好看。” 谢清和看着怀素纸的背影,好生不解,心想这到底是哪里不好看了? 谈话间,又有一道年轻的声音响起。 某峰某位天才弟子,再向怀素纸请教。 结果如旧。 还是一剑了之。 再有弟子开口。 仍是一剑。 这个过程不断重复着,云海之外一片沉默,除了前赴后继不断的某某请指教以外,再也没有任何的声音。 最开始还能维持着平静的诸峰之主,以及德高望重的长老们,这时也都沉默。 或者说彻底麻木了。 再如何让人震惊的事情,一旦开始没有丝毫变化的重复后,都会迅速变得乏味起来。 今夜的秋祭就是如此。 只是这种乏味,渐渐让时间变得慢了起来,仿佛停滞一般。 当最后一位还未出场的清都山金丹弟子鼓起勇气,说出请指教三个字,拼尽全力依旧被一剑败下后…… 沉默是今夜的清都山。 郭长老长叹一声,将落败的弟子救下,然后望向某处冷清的崖畔。 伴随着他的这声叹息,人们渐渐醒过神来,视线落在了那处。 徐卿在那里。 这位清都山年轻一代的最强者,距离元婴仅有一步之遥,在当今天下亦是首屈一指。 为了让今夜的秋祭产生悬念,他没有在登记的名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但现在看起来,他的名字要以另外一种方式,出现在秋祭的夜里了。 事情至此,徐卿没有别的选择可言。 怀素纸缓缓转身,抬头望向在崖畔上负手而立的高大男子,没有说话。 徐卿与她对视,准备开口。 就在这时,谢清和抢先说道:“这是不是不太好?” 徐卿闻言看着自己的师妹,神情温和说道:“师妹你是觉得怀姑娘出手太多,真元损耗太大,我这时出手是趁人之外,对吗?” 谢清和用鼻音嗯了一声,很坦然。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徐卿同样坦然,转身望向怀素纸,说道:“所以胜负放在一剑之间,你觉得怎样?” 云海上一片安静。 明明答案不会有第二个,但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盯着她紧张了起来。 怀素纸对此视若无睹,只是静静看着谢清和,摇了摇头。 谢清和知道这是让她不用担心的意思,顿时放松了下来。 人们却以为是拒绝,怅然若失,难过不已。 然后,怀素纸的声音平静响起。 “希望你能接住。”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十一章 大日如来 这句话听上去很嚣张,但没有人会认为怀素纸嚣张,只觉得这理所当然。 秋祭至此,清都山这一代弟子始终没有人能看到她的第二剑,那还有什么好反驳的? 就算是那些峰主和长老们,面对这句话也只能是沉默。 与言语相比,他们更在乎的是其他事情。 比如最开始并不在乎的胜负。 “怀素纸一共出了二十七剑,没有动用任何剑诀,都是在找到道法的破绽后,直接以剑光斩断,干净利落。” “这更能说明她的可怕。” “但这种做法极为耗费心神,她应该临近极限,只剩下最后一剑了。” “徐师侄就是看出这一点,才会提出将胜负放在这一剑上。” “问题是这一剑……会很可怕。” 听到这句话,长老们安静了下来,这是他们清楚却没有说出来的事情。 怀素纸在连胜二十七场后,剑势已然攀至巅峰,最后一剑必然强大到极点。 “还好有徐卿。” 一位长老感慨说道:“否则今夜这事,真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附和的声音接连响起。 没有人不相信徐卿,或者说他们现在只能相信,别无选择。 忽然之间,那位郭长老想到了一个问题。 他望向夜空,认真观察片刻后,神情凝重地说了一句话。 “黎明还有很久才能到。” 话音落下,峰主和长老们微怔,下意识抬头望向夜空,确定这句话是真的,于是沉默。 秋祭存在以来,从未有过在半夜结束的先例,这会完全打乱事前的安排,很麻烦。 就在这时,郭长老突然叹了口气,似乎还要再说些什么。 诸峰之主与长老恼火望去,心想你这是又发现了什么麻烦事?是嫌弃现在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郭长老没有注意到这些目光,看着场间那两个年轻人,感慨说道:“反正今夜都成这样子了,还管这些事情做什么,结束就结束吧。” 众人沉默。 片刻后,某位峰主望向郭长老,心想就你对规矩最执着,没好气说道:“待会儿你别有意见就行。” …… …… 云海上。 徐卿缓缓靠近怀素纸,在三百丈外,一处探出云海的孤峰上停了下来。 这个距离对修行者来说,完全谈不上遥远,甚至有些近了。 而在这场即将到来的战斗中,怀素纸会因此而得到一些便宜。 毕竟她的心神有所损耗,距离要是太过遥远,剑光的精确性会急剧下降,在战斗上是明显的劣势。 徐卿清楚这一点,但他还是将自己的位置放在了这里。 清都山弟子们看着,不由感慨想到大师兄还是这般光明磊落。 怀素纸对此没有表示,静静看着徐卿,等待着他出手。 先前那二十七剑,对她确实有所损耗,但在修行上得到的好处无疑是更多的。 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作为元始宗最为凶险的功法,自然也有着其独一无二的强大之处。 当修行者以这门功法奠定道基后,对天地万物的认知将会得到极大的提升,甚至能够触摸到其间的运行规律,明悟世界的本源。 ——这本该是修行路的后半段才能看见的风景。 故而元始宗很多修炼这门功法的修行者,都在奠定道基后直接道心崩溃了。 若是道心没有崩溃,那修行者就能凭借着这种感知,一定程度弥补资质的缺失,修炼速度会直接上升数个层次。 怀素纸与这些普通人不一样。 她能将这种感知用在战斗之上,找到那些转瞬即逝的破绽,然后一剑斩之。 甚至她还可以将直接学会对方的功法。 清都山是万年大宗,功法玄妙繁复至极,如今的她当然无法通过这二十多场的战斗学会,但也足够了。 怀素纸能够清晰感知到那道拦着自己,名为元婴的门槛,在今夜的战斗中开始了松动。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心情不错,向前走了一步。 忽有风来,云海翻涌成浪,少女的身影若隐若现,更显清美。 一道剑吟声随着风起云涌而至。 徐卿听着剑吟,眼神渐渐变得明亮起来。 不是有星光落在其中,而是他的眼中出现了一抹雷光。 他伸出手,探入翻涌着的云海当中,以缥缈云气为介质承载自身气息,瞬间蔓延扩散,将这片云海完全纳入自身的感知当中。 怀素纸微微挑眉,觉得有些意思。 下一刻,云雾骤然静止,维持着翻涌模样。 接着。 无数道看似微弱的光点,自云雾中缓缓飘起,看着像是一场往天上而去的雪。 看着这幕画面,谢清和微微蹙眉,望向怀素纸的眼神里,下意识生出了些许担心。 因为她认出了这门道法。 “缚苍龙。” 郭长老看着场间,为之震惊片刻后叹息说道:“徐师侄想来不日就要踏入元婴了。” 在清都山无数玄功当中,有太多如八方雷动般威震天下,威力可怕的道法。 但缚苍龙是不一样的。 不是因为缚苍龙对修行者的悟性要求极其苛刻,而是它有一个故事。 传说中,清都山立派祖师曾以这门道法,束缚住一只堪比飞升仙人的苍龙。 缚苍龙即是由此而来。 这是那位祖师平生最得意的两件事之一。 另外一件是飞升。 …… …… “看来今夜到此为止了。” 某位峰主说道。 没有人接话,因为意见一致。 郭长老想了想,看着深陷云雾中的少女,说道:“但我很好奇她接下来要施展怎样的剑诀,来应对缚苍龙。” …… …… 云海中。 怀素纸看着身前漂浮着的茫茫光点,感知着其中隐蕴这的恐怖威势,情绪难得不再平静,心生愉悦。 她当然听过缚苍龙这三个字,知道那个简单的故事,还知道故事是真的。 因为元始宗有一位宗主曾经败在这门道法上,为自己为何而败钻研了许久,甚至去考证了那个故事的真实性。 然后她想到自己将来也会是元始宗的宗主,发现这好像有些不太吉利。 她望向前方,视线穿过无数不断凝聚着的雷光,落在那个高大的身影上。 直到此时,徐卿还未完全发动道法,就是在等她出剑。 怀素纸握剑,举起,剑锋斜指朝天。 与先前随意挥剑不一样,这一次她难得认真。 一道高妙难言的气息出现在剑上。 徐卿对云雾之中的变化有着近乎绝对的掌控,除非对方的境界比他高太多,足以碾压,否则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怀素纸没有这种境界。 然而徐卿却从剑锋之上的气息,找到了这样一种味道。 他不再等待下去,挥动衣袖,漫天光点骤然炸裂,迸发出无穷雷霆。 与此时的雷光相比,先前尤意远的八方雷动,跟儿戏没有区别。 云雾再次翻涌。 轰鸣声不断。 无数雷霆在其中炸裂。 清都山诸峰之主神情凝重,注视着这幕画面,感知着其中的气息变化,不敢有任何走神,随时准备出手救人。 雷声不见停歇。 那片云海,如今已经成了雷池。 怀素纸的气息不断减弱。 那道惊艳了清都山一夜的剑光,似乎没有办法再一次破雷而出,落入人们的眼中。 最开始断定结果的那位峰主,向前走了一步,欲要出手。 就在这时。 一道悠长平和的剑吟声,仿佛深春午后的阳光,洒落在人们的身上,与心头。 那些长老们怔住了。 诸峰之主都皱起眉头。 清都峰顶传来一声轻轻的噫。 原来那对道侣的目光从未远离。 随着这道悠扬剑吟声的出现,雷池愈发狂暴了起来,欲要将剑鸣声镇压下去。 都无济于事。 剑吟声愈发清亮,直到某刻,终于高昂,发出了一声轻响。 那是砰的一声。 听着就像是某座寺庙里的晨钟。 雷池不再翻涌。 继而破裂。 一道悠扬温和的剑光自其间跃出,宛如朝阳,洒落春光,照亮了整片云海。 徐卿出现在这道春光里,脸色苍白如雪,衣袖不断破碎,身体上出现了很多血痕,看上去有些凄惨。 他神情凝重,抬头望向随剑光而出的怀素纸,认真问道:“这是什么剑诀。” “大日如来。” 怀素纸随意说着,微微偏头,抬手把束带断裂后微乱的发丝理至耳后,露出清美侧颜。 然后。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望向徐卿说道:“败吧。” 徐卿坠入云海。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十二章 心胸开阔怀素纸 春光渐老。 那轮仿佛朝阳自云海升起的剑光,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当中,宣告着秋祭的结束。 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次秋祭,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告终。 一位外人受邀下场,然后败了清都山整整一代弟子,其中还包括徐卿这位大师兄。 这是怎样的概念? 秋祭是清都山的历来传统,有着极为悠长的历史,其中自然也有着许多传奇的故事,比如某位不起眼的弟子横空出世,一举登顶,然后迎娶谢家女,最终成为清都山掌门。 这样的故事不多,但终究是有过的。 然而今夜发生的这一切,是真的没有过,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所有人都处于这个事实带来的极度震撼当中,以至于怀素纸替他们救起徐卿,回到那片山崖之上,这种安静还在持续着。 与年轻弟子们为秋祭从未有过的结束陷入震惊不一样,长老们之所以感到震惊,更多是因为怀素纸说的那四个字。 ——大日如来。 这四个字显然来自于禅宗,而那道高妙难言的剑意,更是在述说着一个事实。 这是禅宗的不传真剑,与缚苍龙是同一个境界的存在。 故而诸峰之主和长老们,开始回忆怀素纸在世间留下的痕迹,继而产生了一个猜测。 “难道是……禅宗的传人?” 某位峰主神情有些复杂,迟疑说道:“或者是她得了禅宗的失落传承?” 没有人对这个猜测做出回应。 在这无边安静当中,唯有谢清和例外。 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怀素纸会输,只在徐卿施展出缚苍龙的那一刻有过担心,但也不多。 至于什么大日如来剑诀,她更是没有在乎过。 ——反正都不会有她爹娘厉害。 小姑娘朝怀素纸走去,唇角微微翘起,心想自己的眼光果然很好,稍微得意说道:“怀姐姐真是厉害呢。” 说话间,她顺手取出一枚丹药,递了过去。 这是清都山特产的珍贵丹药,在恢复真元上有着极好的效果。 怀素纸没有客气,接过这枚丹药,直接服下。 “要走了?” 她随意问道。 谢清和望向场间,只见众人渐渐清醒过来,连忙点头说道:“赶紧的!”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心想有必要这么急着走吗? 谢清和知道这个眼神的意思。 “因为这真的很麻烦啊。” 小姑娘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说道:“要是不走快一点儿,待会儿我们被抓住了,那得被一通好问,麻烦死了。”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有道理。” 谢清和闻言莞尔一笑,旋即想起一件事,笑意骤然消失,认真说道:“对不起。” 怀素纸问道:“对不起?” 谢清和怔了怔,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反问道:“今天晚上你是来观礼的,结果却因为某些白……人下场出手了,难道我不该说对不起吗?” 怀素纸听着话里没有说完的白痴,微微摇头说道:“是我让你不要阻止的。” 谢清和在心里叹了声,有些无奈,心想你怎还是这么温柔,明明就是那群白痴闹出来的事情,这时候还要为他们开脱。 她想了会儿,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让时光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这般想着,谢清和笑了起来,带着怀素纸遁入夜色当中,避开那些可能寻来的长辈。 今夜星光明媚,清都山难得秀丽,风景好看。 两人御风,借着片片夜色在群峰之间飞行,朝着那处有花树盛开的洞府而去。 怀素纸忽然说道:“有一件事情我不太明白。” 谢清和望向她,好奇问道:“什么事。” “你母亲为什么会同意我和尤意远切磋。” 怀素纸说道:“传闻中你的母亲,不像是这种好热闹的人。” 今夜发生的所有事情,唯有这位清都山掌门夫人的那句‘切磋一场也好’,真正超出了她的意料。 在她原先的设想中,自己应该还要再配合尤意远说上几句话,如此才能让那些旁观的师长们,同意她和尤意远的切磋。 这件事很不寻常。 尤其是她已经得知元始宗当中出现了一位叛徒,而那位叛徒的第一份诚意与她有关时,很难不去多想一些。 正是考虑到这个可能,她的最后一剑才会是那唤作大日如来的禅宗不传真剑。 “唔……这个我也不清楚诶?可能是因为我吧。” 谢清和微微蹙眉,很认真地想了一遍,不太确定说道:“母亲她确实不爱理俗事,但还是很关心我的,可能是她知道我当时特别想看那尤意远被你揍上一顿?” 怀素纸安静片刻后,轻声说道:“这样吗……” 谢清和心想这好像是说不太过去,有些不好意思,说道:“要不我现在去问问我娘?” 怀素纸摇头说道:“一件小事,不必如此。” …… …… 星光依旧映着那些白云,但不再如雪原,因为云气已然淡薄。 原先藏身云海间的那些孤峰,此时身姿已然清楚。 这幕画面难得一见,各峰弟子乃至师长们,却丝毫没有赏景的心思,都在看着那处已经空荡荡的崖畔,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当场间的人们从那道剑光带来的震惊中醒来,准备为秋祭举行闭幕式,然后发现了一个荒诞的事实。 这场秋祭的优胜者到底算谁? 按照战果来判断,这当然是怀素纸。 问题在于,她的名字并不在报名册上。 换句简单的话来说,其实她并没有参加秋祭。 那么按照规矩,怀素纸就不能算入其中。 但这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她凭借一己之力击败了清都山诸多弟子,而那些弟子在败后,根本无法再次上场。 于是,在诸峰师长们经过严格讨论后……三位满脸写着不好意思的年轻弟子,来到了众人面前。 这三人在清都山这一代弟子当中并不出色,但有一个共通之处。 那就是三人都是筑基圆满。 更直接一些说,这三人没有资格请怀素纸指教,并且在她下场前已经下过场,获得了不错的成绩。 在诸峰之主的围观下,郭长老黑着一张脸,来到这三名额头快要埋到胸口的弟子身前,自言自语说道:“怎么就让我来嘉奖了。” 长老们听着这话,脸上毫无羞愧之色,心想谁让你这人老实? 郭长老冷哼了一声,没有理会那群不要脸的人,看着身前这三位弟子,想了想说道:“有件事我得拜托你们。” 三位弟子愣了愣。 其中一位胆量稍大的弟子,抬头望向郭长老,说道:“请长老明言。” “奖励会照常给你们。” 郭长老看着三人,认真说道:“但秋祭前三名的责任,你们还是放弃吧,之后的宴会就不要出席了。” 三人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忙点头应是。 在秋祭位列前三的弟子,不仅前往北境以北,更要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作为清都山的颜面,参与一些事务,与别家宗门产生交集。 这是清都山多年以来的习惯。 然而,这三人现在连金丹都不是的境界,清都山又好意思让他们出去丢脸? …… …… 回到那幢小楼,谢清和心情很是愉快,哼着歌儿生火煮起了茶,准备和怀素纸彻夜长谈。 毕竟今天发生的事情可不算少,可以说上很长一段时间。 怀素纸坐在窗畔,听着与开水声一并响着的歌儿,没有如往常一般翻开那些古老的典籍。 她望着窗外那片夜色,视线落在清都峰顶那株仿若通往天空的金黄古树上,思考着那位掌门夫人到底意欲何为。 忽然之间,一声惊呼落入她的耳中。 怀素纸微微一怔,转身望向小姑娘,心想这是要出事了吗? “怎么了?”她认真问道。 谢清和看着她,犹豫片刻后说道:“我发现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怀素纸神情凝重,如临大敌问道:“什么事?” 谢清和听着这语气,越发感到不好意思,咳嗽了一声,说道:“就是……就是其实我们不该走的。” 怀素纸嗯了一声,眼里生出几分疑惑,渐渐发现话里的内容不太对,和她所想的并不是一回事。 “我的意思是……” 谢清和很紧张,深呼吸了一口,不带喘气地说了好长一大段话。 “这一次秋祭头名的奖励真的很不错,我就不应该嫌弃麻烦,拉着你走,害你打了整整一个晚上,结果什么都拿不到,所以对不起!” 怀素纸怔住了。 她很认真地确定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完全听错,于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生气了?”谢清和看着沉默的她,小心翼翼问道。 “没有。”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因为按照你的说法,那我更应该离开。” 谢清和不解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那不好看。” 谢清和更加不解,看着怀素纸的脸,心想你这怎么就不好看了呢? 片刻后,小姑娘才是反应了过来,明白话里的不好看,指的是怀素纸真要留下来,那今夜清都山峰主和长老们,乃至于年轻弟子们的脸色都会很难看。 她有些羞愧地低下头,躲开了怀素纸的目光,视线很自然地落在了少女的胸前。 半晌后,她下意识说了一句话。 “怀姐姐心胸当真开阔啊。”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十三章 为你做嫁衣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什么都没说。 换做寻常时候,她应该会说一声还好,但现在不想说了。 铁壶里的水沸腾了,汩汩响着,打破了这种莫名尴尬的平静。 谢清和悄然松了口气,为怀素纸倒了杯茶,却还是没敢看她,说道:“要不我明天过去问问,看能不能讨点东西回来?反正你也给了他们面子了。” 怀素纸这时已经平静下来,摇头说道:“不用。” 谢清和说道:“可这样你不是吃亏了吗?”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提醒说道:“你是清都山的未来掌门。” 谢清和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无所谓说道:“那是以后的事情,跟现在的我有什么关系?” 怀素纸想了想,点头说道:“有道理。” 谢清和抬头望向她,一脸骄傲说道:“不管说话还是做事,我一向都是很有道理的!” 怀素纸不想接这句话。 小楼安静。 夜风缓缓入窗,明明深秋夜里,却不见几分寒意,很舒服。 两人随意喝着茶,享受着这种久违的无所事事,偶尔说上几句闲话。 怀素纸是真的有些累了,需要休息,故而才会喝茶闲聊与养神。 谢清和不累。 她只是很享受这风与夜色,享受这种无所事事的幸福,享受懒散。 以及。 她很喜欢和怀素纸说话。 …… …… 同一个夜。 清都山上某座冷清孤峰,十数位年轻弟子没有回到自己的洞府,在此处聚集。 这些弟子的脸色都有些苍白,因为不久前他们都被怀素纸一剑败之,受了不轻的伤。 尤意远坐在生着青苔的石阶上,看着神色一片麻木的同伴们,鼓励说道:“倒也不必如此气馁,往好处去想,至少我们有一件事可以确定。” “是什么事?”某位师妹郁郁不欢问道。 尤意远顿了顿,认真说道:“怀素纸没有撒谎,她说的是真话。” 听到怀素纸三个字,众人骤然回忆起那道苍白却惊艳的剑光,身体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尤意远心性坚韧,平日里最见不得这种模样,此时却什么都没说。 他再是清楚不过那道剑光的可怕,明白同伴们为何而怕。 “怀素纸今夜展现出来的实力,证明残寺里那些元始魔宗的弟子,确实是她凭一己之力杀死的。” 他冷静说道:“当天她也许真的就是感觉到不对,独自一人去救下了小师妹,和元始魔宗没有关系。” 有位弟子提问说道:“那线索到这里不就彻底断了吗?” 在场便有弟子出身希言峰,这座清都山中负责刑律事宜的山峰,对谢清和被刺杀的事情,有着一定程度的了解。 很多天以前,关于这桩刺杀的调查就陷入了僵局,迟迟没有得到进展。 如果不是这个缘故,以尤意远为中心的清都山弟子们,也不会把目光放在怀素纸的身上。 “其实……” 某位女弟子想着今夜谢清和与怀素纸亲近的画面,小声说道:“我倒觉得这刺杀没成可惜了。” 她的声音很小,但在场的都是修行者,又怎会听不清楚? 尤意远神情骤冷,视线瞬间落在她的身上,愤怒呵斥道:“你是怎么敢有这种想法的!” 那位女弟子顿时委屈了起来,与他对视说道:“我们在为她着想,她今天晚上是怎么做的?生怕那怀素纸受了委屈!” 尤意远喝道:“你给我闭嘴!” “我有说错什么吗?” 那女弟子情绪同样激动了起来,大声喊道:“要不是她生下来就姓谢,徐师兄比她优秀这么多,凭什么以后就要唯她是从?!” 众人看着两人争执起来,沉默不语。 事实上,在场绝大多数人都赞同这位女弟子的话,只是从来不敢付诸于口。 尤意远神情冷漠到极点,起身走到那位女弟子身前,直接就要给她一记耳光。 女弟子毫无俱意,睁大眼睛看着他,没有半点避开的意思。 就在这个耳光甩落前,一道虚弱的声音响起,阻止了一切的发生。 “停下来吧。” 说话的人咳嗽了起来,听着有些痛苦。 话音落下,在场的所有弟子都站了起来,望向那个缓步走来的徐卿。 “见过师兄。” 十数位弟子都低下头,声音里带着歉意。 徐卿笑着嗯了一声,然后望向那位女弟子,神情温和说道:“先前的话不要再说了。” 那女弟子有些委屈地点了点头,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徐卿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连想都不要想。” 然后他望向尤意远,认真说道:“今夜辛苦师弟你了。” 尤意远摇头说道:“没什么,这是我该做的。” 言语之间,今夜秋祭上发生的这场变故的起因,竟然是徐卿做出来的决定。 徐卿走到尤意远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拾阶而上,来到众人视线当中。 “今夜的事情,你们若是因不甘落败而记恨,那该记恨的人应该是我,而不是怀素纸,她应该是你们为之而追逐的目标,仅此而已。” 他脸色苍白,笑容却依旧温和,声音亦如此:“就像我怀疑怀素纸,仅仅是因为她有可疑的地方,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你们明白了吗?” 十数位弟子齐声应道:“谢师兄教诲。” 尤意远忽然问道:“那现在要怎么做?” 徐卿思考片刻,看着他说道:“小师妹被刺杀这桩事是清都山的内务,既然怀素纸是清白的,那就不要让她涉及其中。” 尤意远皱起眉头,声音微沉说道:“想让怀素纸离开……我们要办到这件事,很难。” 某位弟子无奈说道:“那怀素纸强到没有道理,连师兄你都败给她了,我们拿她还有什么办法?” 听着这话,又有一位弟子开口:“除非是请一位师长出手,但这怎么可能?” 尤意远看了说话这人一眼,神情冷漠说道:“这么荒唐的事你想都别想。” 那弟子微微一怔,心想这话怎么有些耳熟? 不等这人回想起来,最初开口那位女弟子忽然问道:“你们有人知道怀素纸为什么来北境吗?” 有人不确定问道:“你的意思是?” “怀素纸不可能无缘无故来到北境,她必然有着自己的目的,只要我们帮她做到了那个目的,那她就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那女弟子望向徐卿,咬牙切齿道:“简单一点说,就是她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 徐卿没有说话,认真思考着这个做法,然后确定可行。 问题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隐约觉得这个提议有些不妥,内心深处有种很微妙的苦涩感觉。 就像是他要亲手为怀素纸做出一件嫁衣。 他沉默片刻,看着场间这些将自己视为旗帜的年轻弟子,点头说道:“就这样做吧。”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十四章 那有我爹厉害吗? 怀素纸来到北境,最开始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不过两件。 为踏入元婴做准备,以及查明那群伪装成元始宗弟子的刺客来历。 如今倒是又多了半件事。 她很想知道,那位决意叛出元始宗的长老到底是哪一位,又是怎么以她作为诚意取信于人的。 只是这件事涉及到的层次太高,直接指向清都山掌门夫妇这两位大乘境强者,是她那位师父才有资格参与进去的大事。 怀素纸不会对此作过多猜想。 至于离开北境,她短时间没有这个打算,而且……谢清和显然不愿意她离开。 “你在看些什么?” 谢清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几分好奇。 怀素纸说道:“天空。” 谢清和望向天空,认真看了会儿,还是找不出有什么好看的风景,顿感无趣。 然后她想到接下来要去做的那件事,更感无趣。 今日是秋祭结束后的第九天。 两人走在一处山道上,朝着知矜峰顶走去,很悠闲。 知矜峰今日有课,而且是峰主亲自讲经,讲的恰好还是怀素纸这些天钻研的一本典籍。 她读这本典籍的时候遇到了一些不解之处,在问过谢清和,得到小姑娘替她去找自己父亲要解释的答复后,决定来到知矜峰听讲。 谢清和自然与她同行。 怀素纸看着即将走完的山道,忽然说道:“你这样没问题吗?” 谢清和想了想,问道:“你是说我修炼看上去不太刻苦?” 怀素纸有些无语,心想你这哪里是不太刻苦,分明是根本没有努力过,嗯了一声。 这些天来,她和谢清和日夜相处,早已经知根透底。 “可能……是因为我姓谢?” 谢清和微微一笑,笑容里却丝毫不见骄傲,轻声说道:“其实我以前还是很刻苦的,但后来发现自己不管努力还是懒惰,对结果都不会有任何影响,就觉得懒起来也挺好的。” 怀素纸闻言沉默,望向清都峰顶那株通体金黄的参天大树,隐约猜到了接下来的话。 “因为我的天赋已经足够,踏上大乘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我再如何努力也好,最多也就是缩短不到三十年。” 谢清和坦然说道:“我爹娘还可以活很久很久,那我为什么要去受这些苦呢?为什么不如让自己的日子过得有意思一些呢?” 话是真话,甚至话里带着几分自嘲,但这种自嘲对寻常修行者而言,未免太过嘲弄。 怀素纸没有觉得讽刺,很平静。 清都山自立派以来,两万年经历风雨无数,姓氏却从未更换过,谢家底蕴之深可见一二。 如今小姑娘对她说的话,只是证实了谢家可以确保每一代都能有大乘期的至强者存世。 无论是凭借丹药,还是飞升仙人的遗泽,那终究是一位大乘期。 怀素纸收回望向那株大树的视线,看了一眼谢清和,心想那代价又是什么呢? 闲话间,两人走完山道,来到了知矜峰顶。 也许是今日讲的那典籍比较艰涩,峰顶大殿内此时已经坐了数十名弟子,等候着那位峰主到来。 听着殿外传来的脚步声,这些弟子没有抬头,几乎都在刻苦冥想修行。 直到一声惊呼响起。 众人皱起眉头,睁眼望了过去,然后怔住,继而是倒吸凉气声成片。 怀素纸视若无睹,寻了个位置准备坐下。 谢清和倒是觉得凉了一些,心想这明明有清都大阵庇护,为何气候还会忽然变化? 两人刚坐下来,整座大殿顿时吵闹了起来,细碎的讨论声不断。 然而没有持续上多久,知矜峰主便到场冷哼了一声,将这些纷乱压下。 接着,他看了有意选了个不起眼角落坐下的怀素纸,开始讲道。 在怀素纸决定来听讲以后,谢清和就向他提前打了招呼。 知矜峰主本不同意,因为怀素纸并非清都山弟子,而今日讲的典籍是清都山修行体系中的重要部分。 按道理来说,他应该会坚持拒绝到底,但谢清和只用了一句话就说服了他。 ——你们还欠着她在秋祭夺得头名的奖励。 知矜峰主无言以对,只能默认了这件事,权当做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讲道正式开始。 怀素纸专心听讲,对照。 谢清和专心看了会儿她的侧脸,渐渐感到无聊,干脆靠着她的肩膀,往窗外望去。 今日天气晴好,清风微拂,殿外的树影随之晃动,很是适合睡觉。 小姑娘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没有睡下去,因为知矜峰主一边讲道的时候,一边也在注视着她。 “小气。” 她看着窗外树枝上的小鸟,想着身旁的少女,小声咕哝道:“真是秋色都被辜负了。” 天光渐移,日上中天,知矜峰主终于停下讲经声,来到提问的环节。 谢清和知道快要下课了,顿时多了些精神。 大殿维持着安静,数十位弟子有序提问,然后今日的讲课正式结束,开始退场。 怀素纸没有提问过,此时在心中整理着自己所得,忽然听见了一道充满不解的声音。 “你怎会到知矜峰听道的?” 一位长相清秀的姑娘看着她问道。 怀素纸望了过去,认出这人参加过那夜的秋祭,并且是秋祭开始前,与尤意远一同找到她和谢清和,有过交谈的三人之一。 后来的秋祭中,这人同样被她一剑斩落云海。 她的话虽然不多,但并非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种,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愿意理会人。 问题是……这个问题未免太过莫名其妙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为什么要来听道。 那当然是因为不懂。 怀素纸心想这跟看到她挥剑杀敌,然后追着问她练不练剑有什么区别? “你是不是蠢啊?” 谢清和没有那么客气,眼神不善地看着这清秀姑娘,说道:“肯定是不懂才会来听道啊。” 那姑娘微怔,这才发现自己的问题有多么愚蠢,双颊飞速涨红。 她深呼吸了一口,只当什么都没听见。 然后,她想起自己亲口提出而徐师兄赞同的那个提议,鼓足勇气说道:“你要是对这门典籍有所不解,我可以帮到你。” 怀素纸神色不变,平静问道:“你为什么帮我?” 谢清和同样有些不解,她记得这姑娘叫做黄语芙,性情有些直接,或者说脾气不怎么好,说话不该是这种态度。 “秋祭我败在你剑下之后,一直觉得当天的事情自己做得不妥。” 黄语芙看着怀素纸,低声说道:“这算是我的歉意。” 怀素纸沉默不语,思考着这是怎么一回事。 见她迟迟没有反应,黄语芙有些着急,接着说道:“我师父对这门典籍钻研极深,就算我帮不到你,他也可以帮到你。” 怀素纸没有心动,准备拒绝。 她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无缘无故的好意,更重要的是,这个理由实在不怎样,有太明显的不对劲。 就在这时,谢清和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几分难得的冷淡。 仿佛一只正在护食的幼兽。 “你师父在这方面很了不起吗?” 听到这句话,黄语芙转身望向她,认真说道:“诸峰难寻。” 谢清和笑了起来,直接问道:“那有我爹厉害吗?” 黄语芙怔住了,睁大眼睛看着她,眼里满是不可思议,心想你怎么能这样说话的? 谁不知道你爹就是掌门真人啊? 谁能有你爹厉害啊? “那看来是没有了。” 谢清和不再看她一眼,望向怀素纸,说道:“等会儿我去把我爹的笔记拿出来吧,免得看了又看,麻烦啊~”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沉默片刻后,嗯了一声。 等待她的答复,谢清和直接握住她的手,向着殿外走去。 黄语芙看着两人的背影,神色微变,连嘴唇也微微颤抖了起来,显然是被嘲讽到了。 也许是猜到了黄语芙此时的模样,谢清和忽然哼起了歌来。 一声。 两声。 很是得意。 嚣张极了。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十五章 让我们开始飞剑吧 走出大殿,谢清和的笑容忽然僵住,望向怀素纸,连那哼哼声都没了。 怀素纸望向她,轻声问道:“怎么了?” “没……就是感觉我这样子做,是不是不太应该?” “嗯?” 谢清和斟酌着言辞,片刻后说道:“我想了一下,刚才我确实有一点点点仗势欺人,像极了一些故事里的经典反派,感觉不太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姑娘的语气有些迟疑,带着几分不安。 主要是她想到怀素纸待人向来温柔,而自己表现得那么盛气凌人,会不会惹来反感? 她只有怀素纸这么一个朋友,不想失去。 “你知道钱是拿来做什么的吗?” 怀素纸的声音忽然响起。 谢清和微微一怔,想了许久还是想不出其中的深意,老实说道:“是拿来花的。”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平静说道:“错了,对你来说,钱是用来糟蹋的。” 谢清和微微蹙眉,看着她满是不解问道:“可是你说的这些,跟我担心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怀素纸朝着离开的方向走去,随意说道:“是的,所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谢清和怔了怔,接着才明白这是她根本不在乎的意思,莞尔一笑,心想你怎么连这都要拐个弯的? 她哼了一声,追向走在前面的少女,那双马尾在秋风中微荡。 还是可爱。 …… …… “我没有想过接受黄语芙的道歉。” “啊?为什么?” “她没理由向我道歉。” “好像是的诶,那下次我遇到这黄语芙,就抓着她问,问她为什么觉得自己不妥,要向你道歉!” “……你刚才说过四个字。” “嗯?什么四个字。” “仗势欺人。” 谢清和脸颊微红,装作听不到这四个字,提前取出一枚令牌,强行转开话题,说道:“快到了。” 怀素纸抬头,望向数里外那株通体金黄的参天古树。 离开知矜峰后,谢清和还在惦记着自己说过要为她取来自己父亲的笔记,于是两人又一次来到清都峰顶。 怀素纸没有拒绝,因为谢清和不会同意,而且她确实想要看看。 清都山掌门真人的笔记,足以让世间九成九的修行者动心。 但她现在想的却不是即将得到的珍贵笔记,而是黄语芙。 就像先前对谢清和说的那样,怀素纸不认为黄语芙有任何向自己道歉的理由,但却偏偏来道歉了,这让她嗅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 这是她那位师尊玩弄人心,操纵时势,于方寸间让千万人死去的阴谋味道。 与她那位师尊相比,黄语芙身上所展露出来的气息,自然是要稚嫩上无数倍——毕竟她显然只是一枚不自知的棋子。 怀素纸并不担心自己陷入阴谋当中,无法脱身。 相反,她还有些喜悦。 这些天来她什么都没做,没有离开过那处花树盛开的崖畔,没有趁着夜色去刺探清都山的隐秘,与谢清和日夜相处专注修行。 她仿佛忘记了自己来到北境,是要查清楚那群伪装成元始宗的刺客的来历。 是的,怀素纸什么都没做。 但这正是最好的做法。 清都山在北境有着绝对的统治地位,哪怕是元始宗巅峰之时,想要把手伸出北境,同样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如今魔道势衰,而正道诸派不可能冒着与清都山成为死敌的风险,培养出修炼魔功的刺客,潜入北境刺杀谢清和,断绝谢家的传承。 既然如此,那群刺客极有可能是清都山上某位大人物阴养的死士。 但这人再怎么厉害也好,都不可能在清都山对谢清和出手。 换句话说,小姑娘在哪里,哪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怀素纸想到这一点,于是她专心修行,留在谢清和身边,平静等待。 无论藏在幕后的黑手要做什么事情,都无法越过她,必然要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这是怀素纸想到最简单直接的解决方式。 …… …… 踏上清都峰顶,没有向那位谢真人问好,谢清和径直带怀素纸走向一处书楼。 “我爹早年间修行时做的笔记,都在这幢书楼里面,只是没有分类,翻起来特别麻烦。” 谢清和推开书楼的门,一边向里面走去,一边说道:“其实之前我就想带你过来,但……” 话音戛然而止,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情,而是小姑娘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怀素纸看着洁净如初,却丝毫没有人味的书楼,轻声说道:“但你不喜欢来这里。”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不只是这幢书楼。”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语气有些复杂:“还有这整个峰顶。” 谢清和别过头,没有回答这句话,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继续前行。 “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 小姑娘来到一处书架前,思考片刻后伸手取下一本笔记,语气刻意雀跃:“应该就是这一本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没有拆穿她伪装出来的高兴,接过那本笔记,认真说道:“谢谢。” “不客气。” 谢清和拍了拍手,看着她说道:“能帮到你,我自己也高兴呀。” 怀素纸很认真地嗯了一声。 “对了。” 谢清和忽然问道:“你这些天一直在看书,想看的应该都看了一遍吧?” 怀素纸诚实说道:“还有很多想看。” “很多吗?” 听着这话,谢清和仰起头望向那数排书架,扯了扯怀素纸的衣袖,然后说道:“那要不……我们直接把这些都搬回去好了?” 怀素纸闻言,沉默不语。 这次她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谢清和见她不好意思,苦心劝道:“你想,你还有这么多书要看,总不能看一本就过来翻一次笔记吧,那也太麻烦了,真的没必要。” 怀素纸有些无语,心想哪有这样办事的道理,委婉说道:“这是麻烦的问题吗?” 谢清和乌黑眼眸微转,以为自己明白了她的意思,拍了拍胸口,担保说道:“放心,我爹根本不会在意这些!” 怀素纸无言以对,发现她说的没错。 就在这时,谢清和神色微微一僵,忽然想到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若是她把这些笔记都搬回去了,那怀素纸岂不是要天天读书,到时候她该找谁说话聊天? 想到这个可怕至极的未来,小姑娘连忙晃头,赶紧把这画面丢出脑海。 “怎么了?”怀素纸轻声问道。 “唔……我想了一下,把整栋书楼搬空确实不太好。” 谢清和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正色说道:“怀姐姐你说得对,其实多过来几次也无妨。” 怀素纸隐约猜到了小姑娘的想法,还是没有拆穿,嗯了一声。 “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怀姐姐你除了读书,还有什么事情想做的吗?” “有。” 谢清和听着这话,顿时高兴了起来,心想只要不是读书就好,强掩喜色问道:“是什么?” 怀素纸说道:“祭炼飞剑。” 谢清和想起那夜照彻云海的剑光,好奇问道:“需要什么材料,我去帮你取来。” 怀素纸说了较长一段话。 谢清和听完,沉默了好会儿,心想这飞剑可真不一般啊。 话里提及的某些材料,是极为罕见的宝物,哪怕是清都山也不见得有留存,很可能要耗费漫长时间去收集。 她抬头望向怀素纸,想了想问道:“这剑的名字叫什么?” 怀素纸说道:“长天。” “这名字还挺好听的,难怪要用上这么多好东西。” 谢清和叹了口气,无奈说道:“但短时间内这些材料很难收集完,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看见它被祭炼成功后的样子。” 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你可以看到。” “啊……为什么?” 谢清和的语气里满是困惑。 “解释起来很麻烦,但做起来很简单。” 怀素纸看着她,理所当然说道:“你只要让人知道你在找这些材料,那这些东西很快就能集齐。” 谢清和微微一怔,然后明白了过来,好奇问道:“是谁要倒霉了?” 怀素纸坦然说道:“现在还不清楚。” …… …… 入夜。 清都山某处孤峰,再次迎来了十数位弟子。 徐卿接过尤意远递来的一张白纸,看着纸上写着的那些字,沉默不语,脸色愈发难看。 就像这张纸上写的不是一堆天材地宝的名字,而是他生母已经病危的消息。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十六章 她还有小师妹呢 徐卿没有母亲,因为他是被捡回清都山的一位孤儿,所以那张纸上写的当然是别的东西。 那是很多个名词,代表着许多被修行者们所珍视的修道珍宝。 即便他是清都山当代大师兄,此时看到这张纸上写着的东西都感到了震惊,身体甚至微微颤抖,难以相信竟有人敢如此豪奢。 “怎么办?” 尤意远看着徐卿的神情变化,语气苦涩至极。 在此之前,他和别的师弟师妹们已经为之震撼不解痛骂过,早已彻底感到了麻木。 他沉默了会儿,视线落在那张明明单薄却又沉重至极的白纸上,认真说出早已想好的话。 “这些东西真的很难集齐,其他的还好,我们咬咬牙还能凑得上,但有几样……” 尤意远低声说道:“恐怕放眼偌大人间,都很难找得到,这已经超出我们能力范围了,要不就算了吧?” 徐卿沉默不语,知道这句话是真的。 他望向四周的师弟师妹,视线从那十几张脸上一一扫过,只见上面都流露出放弃的意思。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声音微颤说道:“那几样东西由我来解决。” 这就是坚持到底的意思了。 尤意远神情诧异,没想到他竟要坚持下去,沉默片刻后说道:“既然如此,那份雷之泪我有办法找来,不会耗费太久。” 雷之泪是很出名的一种奇珍,对清都山弟子的修行有着很大的好处,唯有北境以北才有产出,是那张白纸上仅次于那几样东西的珍贵修道材料。 众人惊讶望向尤意远,只见他神色看似冷静,实则眼神里满是心痛,顿时明白这份雷之泪是他为了突破到元婴,提前做好的准备。 眼见两位师兄已经率先做出表率,剩下的人也无法再沉默下去了,逐一开口。 “我好像记得我师父最近萃取出一批霜风露,纸上需求的分量……应该没有问题。” “渊海沉木我有办法,时间大概要耗费月余。” “我家最近得了明心竹的消息,我会寄一封信回家,让家里不惜代价争取下来。” 不同的声音接连响起。 相同的是这些声音里都带着极致的心痛。 直到最后一位弟子神色艰难,好不容易把话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个让众人压抑到难以呼吸的过程,总算是结束了。 夜色下,孤峰响起一片呼气声。 “抱歉。” 徐卿看着都在痛心疾首的师弟师妹们,叹息说道:“此事确实是为难你们了。” 听到这句话,黄语芙微微摇头,望向眼里满是自责的徐卿,认真说道:“师兄你付出的比我们更多。” 事实如此,尽管先前话里提及的那些材料,都是极其珍稀的修道材料,但比起徐卿要去解决的那几样东西,便也不算什么了。 其中甚至涉及到一只上古神兽的遗骸。 虽然在场众人都不知道徐卿准备如何寻找,但过往的无数事情都向他们证明了,大师兄只要做出了决定,那就一定能够做到。 ——秋祭夜里被怀素纸击败那次不算。 “多谢诸位师弟师妹了。” 徐卿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清都峰顶那株金黄古树,望向众人认真说道:“日后自有回报。” 话音落下,在场的十几名弟子悄然松了口气,心情不再那么沉重。 他们之所以愿意追随徐卿,除了徐卿足以让人心服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徐卿有着可能成为清都山掌门——只要他能娶到谢清和。 “那这些东西要怎么给怀素纸?”尤意远忽然问道。 黄语芙接过话头,向徐卿解释说道:“今日我在知矜峰上遇到过怀素纸,按师兄您的意思向她示好,但她不接受,而且……” 徐卿问道:“而且什么?” 黄语芙微微低头,躲开他的目光,说道:“谢师妹对怀素纸格外回护。” 徐卿沉默片刻,神情平静说道:“怀素纸救了小师妹,而且她们都是女子,亲近是很自然的事情。” 他顿了顿,转而说道:“至于怀素纸不愿意接受我们的好意,那就把这些东西用正常方式交给她。” 所谓的正常方式,自然是以灵石结算——哪怕这白纸当中的绝大多数材料,都是有价无市的。 今夜的商讨就此结束。 众人准备散会。 忽然之间,有人想到一个问题,下意识问道:“那怀素纸要是不够灵石,根本买不起我们抛出去的东西呢?” 众人当即怔住,面面相觑,心想这个可能还当真不小。 人尽皆知,怀素纸不过是一介散修。 散修就是穷的另外一个意思。 哪怕她真的是某位前代大乘期强者的隔世传人,想要拿下他们准备好的东西,可能性还是太小。 这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黄语芙的声音幽幽响起。 “她还有小师妹呢。” …… …… 那幢清都山上风景最好的小楼。 怀素纸坐在窗畔,看着白日里取回的那本笔记,有些头疼那位掌门真人的潦草笔迹。 谢清和对此没有兴趣,坐在一旁的竹椅上,懒懒晃着。 忽有风来,乱了她的发丝,让她忍不住挠了挠头,于是想起了一件事。 她望向窗外,看着深秋的夜空,难过说道:“快要入冬了。” 怀素纸没有抬头,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着,可以接着说。 “今年北境有异动,按照以往的惯例,道盟会派人过来,到时候应该会有一场宴席。” 谢清和的声音愈发难过,很是低落:“我又要过去罚坐了。” 怀素纸微微一怔,心想这分明是寻常人羡慕不来的烦恼吧? 在元始宗山门倾覆,魔道势衰以后,由八大宗门作为绝对核心的道盟,即是当今人间的统治者。 清都山正是八大宗之一,论宗门底蕴实力,更是可入前三。 只是清都山位于北境,对于中州的影响力稍差,声势上略有不如。 然而相对的,道盟想要对北境进行任何干涉,都必须要得到清都山的首肯。 这些年来,由于北境以北的威胁从未消失,道盟其余大宗都需要清都山作为第一道屏障,与清都山的关系一向维持的很好。 谢清和作为清都山未来掌门,自然是道盟的重点讨好对象。 怀素纸想着这些,望向小姑娘说道:“逃不掉吗?” 谢清和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低落说道:“我娘不会同意的。”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到时候我陪你去。” 谢清和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下意识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衣裙轻飘,马尾轻扬。 她正要笑出声来,又想到怀素纸还在看书,连忙悄无声息落地,礼貌十足地走到少女的身旁。 “还有事?” 怀素纸翻着笔记,仍旧没有抬头。 “没了。” 谢清和从后面轻轻抱住怀素纸,小脸微蹭过去,声音含糊说道:“就是觉得有你真好。”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十七章 清都山上的夫妇 深秋的某个清晨,谢真人自静坐中醒来,睁眼望向世界。 天气晴好,清风徐来。 云海被朝阳映成一片金色的海,偶有微澜起伏。 清都峰顶的景色,总是如此。 他望向太阳,视线却穿过刺眼的金光落在更加遥远的地方,仿佛看到了无尽风雪。 事实上,清都山若不是有大阵隔绝,四季如春,此时已经大雪满山。 “近百年的境外都不会有太大的异动,你不用担心太多。” 一道温和仿若春风般的声音,在谢真人的身后响起。 这是他的妻子,谢清和的母亲,清都山的掌门夫人。 以及站在当世顶端的一位大乘期真人。 楚瑾。 谢真人没有转身,神情淡漠说道:“即便真的平静,我们还是要多看的。” 楚真人对此不想评价什么,换了话头,问道:“你不继续闭关了吗?” 对两人这种大乘期的强者而言,人世间的绝大多数事情早已经变得无聊起来,没有关心的意义,不如闭关静修。 真正值得他们关心的,无非就是人间大势的变化,北境以北的威胁,幽泉阴府对人间的渴望,域外天魔的不时降临。 多年以前,这些威胁里还有来自于元始魔宗的一份,但现在已经是只剩追忆的往事了。 “暂时不会闭关了。” 谢真人望向茫茫云海某处,语气温和说道:“最近山里难得热闹了起来,而且清和她也活泼了不少,我想多看看。” “是有些热闹。” 楚真人安静片刻,说道:“那些热闹都来自怀素纸。” 谢真人看了她一眼,说道:“这热闹和你有直接的关系。” 秋祭那夜,若不是楚瑾开了口,怀素纸不见得真能下场。 楚真人淡然说道:“那句话很值得,否则你我也看不见那一剑大日如来。” “是的。” 谢真人回想起那道如朝阳照彻云海的剑光,眼里带着一抹淡淡的欣赏。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接着说道:“听说怀素纸要祭炼飞剑。” 楚真人嗯了一声。 “怀素纸还有清和最近都在为这件事忙碌,找来了不少好东西。” 话到这里,谢真人的声音里多了些憾意:“对她们来说,想要把那些材料完美利用,着实有些困难。” 楚真人轻声说道:“几乎不可能。” 谢真人点头,忽然说道:“我在等怀素纸向我开口。” 这些天来,他没有再次进入闭关静修,还有着另外一个原因。 当日他在清都峰顶与怀素纸见面,亲口询问过这位晚辈想要什么,直到如今还未得到准确的答复,便不好闭关。 毕竟他一旦闭关,往往就是十数年的时间,怀素纸很难再见到他。 至于这些天里,谢清和去书楼取走的那些笔记,这在他眼里看来根本谈不上谢礼,都是无足轻重的东西。 “或许清和会请你出手?”谢真人看着自己的妻子说道。 楚真人闻言沉默,望向那处花树盛开的崖畔,神情淡漠说道:“我已经帮过一次,不会有第二次。” …… …… 秋日正午,阳光恰好。 光天化日之下,最是适合分赃。 谢清和坐在乌黑锃亮的地板上,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堆摆放整齐的珍贵事物,微张着的小嘴,很长时间都没能合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视线终于从这些事物上挪开,落在对坐的怀素纸身上,满怀敬意说道:“这也行,怀姐姐真是了不起啊。” 怀素纸嗯了声,脸上却看不见任何喜悦,静静注视着其中一个木盒。 这个木盒所用的木材是天外陨木,与旁边摆着的渊海沉木相差无几,是同样的珍贵。 其中存放着的事物自然来得更为骇人。 那是烛龙的一块骨片。 烛龙乃上古神兽,在许多典籍的记载当中,陨落在距今极为遥远的一场战争当中。 这是关于烛龙的最后一次明确记载。 然而,如今却有一枚烛龙的骨片真实放在了怀素纸的身前。 这很珍贵。 同时也代表着巨大的麻烦。 怀素纸最开始向谢清和说的那段话里,并没有烛龙的骨片,以及别的好些珍贵材料。 这些都是她为了估量那只幕后黑手的强大程度,故意写上去的。 她本以为这是不可能出现的东西,那位幕后黑手却真的拿了出来。 这背后隐藏着的意味很简单,无非就是让她拿了东西,学会知足,然后离开。 问题是,她本就是朝着那位幕后黑手来的,又如何能够学会放手其实才是拥有? 怀素纸想到这里,心情有些沉重。 就在这时,小姑娘高兴的声音再次响起。 “唔,要是可以一直这样糟蹋钱,那该要有多好啊~” “这也算糟蹋吗?”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有些无语。 即便不提那烛龙的骨片,这地板上也有太多的东西,是灵石根本买不回来的。 谢清和哼了两声,自顾自得意说道:“那这不是稍微希望一下嘛?” 怀素纸没有接她的话,说道:“我可能要闭关。” “啊?” 谢清和睁大了眼睛,心想这不是又剩我一个了吗? 她好生不愿以及不解问道:“怎么就要闭关了?” 怀素纸看着地板上的那些事物,轻声说道:“这些东西比我预想中的更好,我要重新思考怎么祭炼长天才能妥当。” 谢清和微微蹙眉,发现这确实是一个问题,需要长时间的思考。 但她怎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小姑娘眼眸一转,提议说道:“要不我们去找人帮忙?”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可以。” 谢清和见这事有商量的余地,接着趁热说道:“那要不……干脆就我和你先一起研究一下?”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问道:“你是认真的?” 自两人相识以来,怀素纸从未见过谢清和有正经的时候,总是懒懒,偶尔精神,时常睡觉。 即便如此也好,谢清和的境界依旧稳定上涨,速度极快,仿佛修行路上没有任何瓶颈的存在。 谢家血脉的不同凡响,由此可见一斑。 问题是,这所有的与众不凡都和炼器无关。 “你怎么能不相信我!” 谢清和双颊微鼓,看起来有些不服气,微恼说道:“我在法宝炼制这方面的天赋可是很好很好很很好的!” 怀素纸安想了会儿,决定给小姑娘一个面子,问道:“有多好?” “我爹的说法是……” 谢清和咳嗽了一声,端正坐姿,语气上故作谦虚,但明显得意:“有他在修行上的天赋那么好。” 谢真人的修道天赋有多好? 世人皆知。 冠绝人世。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看着谢清和格外得意的模样,有些无奈说道:“那就试试吧。”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十八章 小小姑娘,多多可爱 想要祭炼一把飞剑,最先要做的那件事情,自然是去看看那是一把怎样的剑。 秋日艳阳映照下,一道漆黑无光的飞剑悬停在窗外,静若渊海,又像是海中央最为深沉的那片夜色。 无论是怎样的光线洒落在剑身上,都不会从中得到回应。 “有意思诶。” 谢清和伸出手,在剑身上叩打了几下,只听到了轻不可闻的回响,回忆片刻后说道:“这材质我没看错的话……是宙光铁,对吗?” 怀素纸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 宙光铁乃是天外奇物,颇为罕见,但很不适合用来锻造法宝或者飞剑,一直被认为是鸡肋,故而知道的人愈发稀少。 除了那些在这方面有过一定深入了解的人,寻常修行者大概率是认不出宙光铁的。 这也是怀素纸意外的缘故,她没想到谢清和竟然能认出来。 难道还真的天赋不凡? “为什么这把剑的主要材料是宙光铁?” 谢清和一边敲打着长天剑,一边好奇问道。 怀素纸说道:“这最适合我。” 谢清和微微蹙眉,正要回想起宙光铁的更多特质时,便听到了更详细的解释。 “我修炼的功法比较特殊,格外看重飞剑对于真元的容纳,哪怕是毫无反应的吸收也可以接受,其他方面的需求不怎么在乎。” “宙光铁在这方面确实是最好的选择,我以前看的那本典籍上面提过一句,这种材料不只能够吞噬风雨霜雪,还能影响那些更加玄妙的东西。” “假的。” “你以为我笨吗?我当然知道是假的!所以你拎着这把剑打架……感觉好吃亏啊。” 怀素纸心想确实如此。 谢清和收回视线,望向她问道:“你最开始想要怎么祭炼这把飞剑?” 之所以问的是最开始,是因为此时两人得到了比预想中更多的珍贵材料,完全可以放手而为,将目标放得更远大一些。 这也是怀素纸最初准备独自闭关的缘由。 她说道:“锋利。” 谢清和想了想,认同了这个方向,点头说道:“以宙光铁为主材,去追求飞剑对修行者的真元加持,确实是本末倒置了,锋利是不错的方向。”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看着小姑娘的侧脸,神情格外认真,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 如此明显的目光,如何能教人察觉不到? 谢清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脸,看了一眼手上也没发现脏东西,墨眉微蹙,小声问道:“我的脸怎么了吗?” “没什么。” 怀素纸微微摇头,认真说道:“只是没见过这个样子的你,很意外。” 话是实话,但她话里的那股认真劲儿搭配上话的内容,听上去便有些不对劲了。 谢清和微微挑眉,故作凶狠模样,气呼呼说道:“难道怀姐姐你是觉得我就知道仗势欺人,别的什么都不懂了吗?” 怀素纸很认真地想了一遍,摇了摇头,否认了她的说法。 谢清和嫣然一笑,心想我在你心里果然是特别的,明明我之前才当着你的面仗势欺人。 就在这时,怀素纸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还懂偷懒。” “怀素纸……这句话你可以不用说的,我会生气的!” 谢清和双颊微鼓,满是幽怨地看了怀素纸一眼,哪里像是生气的模样? 甚至小姑娘的幽怨深处,还有些许欢喜。 在她看来,若不是关系真的很好,以怀素纸的性情怎会对她说出这么不礼貌的话? 谢清和想着这些,实在是高兴,再也维持不住那幽怨生气的样子,嘿嘿地笑了两声。 “总之……” 她咳嗽了一下,敛去那看上去傻乎乎的笑容,看着怀素纸认真说道:“现在让我们一起来想,到底要怎么祭炼这把长天剑吧!” 怀素纸嗯了一声,然后看了一眼窗外。 秋日正暖和。 很是适合思考。 …… …… 怀素纸为了如何祭炼长天剑,曾经准备过很长一段时间,如今在谢清和的提议下,决定完全推翻之前的想法重头再来,遇到的困难自然不会少。 谢清和在这方面的天赋确实如她所说,是真的很了不起,但她终究还是年轻,天赋未能完全兑现,有些问题就无法解决。 于是在某些时候,两人会结伴离开那幢小楼,去询问在相关方面颇有造诣的师长,不断更改完善原有的方案。 最终暂时确定了三个方向。 这三个方向尽可能去考虑了更多的因素,从怀素纸的修行进境,再到她的功法需求,真元契合程度,剑锋之利……等等方面上都想做到尽善尽美。 秋意渐深,时日渐去,如今的清都山上下都知道怀素纸和谢清和想要祭炼飞剑,正在为此不断努力。 只是对于诸峰师长与年轻弟子们,真正稀奇的事情唯有一件。 谢清和竟能如此勤奋! …… …… 清都山,还是那座秀美野峰。 与先前不同,这一次追随徐卿的年轻弟子们,没有选择在夜里聚集,而是将时间放在了黄昏。 夕阳西下,暮色落在这十几名弟子的身上,映出了他们格外难看的脸色。 这一次就连徐卿都有些忍不住了。 “这也太离谱了吧?” 一位弟子忍不住骂道:“哪有人这样子办事的,荒唐!真是荒唐!” 另外一位弟子瞧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说道:“那现在你不就见到了吗?” 听着这两句话,尤意远忍不住叹了口气,无奈点头说道:“这事儿确实太过荒谬。” “是吧?师兄你也这样觉得的吧!” 最先开口那位弟子望向徐卿,情绪格外激动,用力拍打着身下的石阶,破口大骂道:“哪有人连剑都没想好怎么炼,就先找来那么一大堆珍贵材料,然后才开始想办法的啊?” 是的,今日这十几名弟子聚集在一起,正是被怀素纸与谢清和两人给彻彻底底气昏到了。 他们本以为自己好不容易收集来那么多天材地宝,通过各种途径送到怀素纸手上,这位举世闻名的怀姑娘就会迅速离开清都山,与他们挥手告别,再也不见。 谁知道事情竟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就像怀素纸也不知道他们真能拿出那些东西,都是同一个道理。 黄语芙语气微涩问道:“所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众人沉默,无人作答。 黄语芙小声说道:“要不……我们再努力一下,稍微帮帮她们好了?” “事已至此,现在想退未免太晚了。” 尤意远再叹了口气,望向神色憔悴的众人,说道:“我也清楚大家都累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休息,想想怎么才能帮怀素纸祭炼好那把飞剑吧。” “要尽快,时间已经不多了。” 徐卿抬起头,望向即将沉入云海之下的夕阳,轻声说道:“在深冬到来前,怀素纸必须要离开清都山。” PS:晚上有两章加更。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十九章 如果你无以为报,要不…… 秋意最深时,清都山的气候仍旧如春,因为这里的人都不喜欢冬天。 四季不分,气候不明,时间流逝给予人的感觉自然就会变淡。 除了日升月落,每一天真的没有什么区别。 怀素纸与谢清和仍旧在努力,不断努力推进着方案,现在已经到了一个关键的地方,必须要做出抉择。 这天夜里,两人坐在小楼窗畔,开始至今为止最重要的一次夜谈。 “现在可以确定下来,有足够把握去完成的方案只有三个。” 谢清和拿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白纸,向怀素纸说道:“第一个是按照你原有的方向,舍弃掉其他一切,只求锋利无双。” 怀素纸认真听着。 “若是以此为目的祭炼长天,凭借那些奇珍异宝,祭炼只要成功,那在长天的剑锋之前……” 谢清和看着她说道:“同境之中,所有护体道法和法宝禁制,乃至于绝大多数的阵法,都会变成一张纸,没有任何意义。” 怀素纸这些天来都有参与其中,但真正在方案上拿主意的是谢清和,故而她也是才知道这些。 她接着问道:“另外两个?” 谢清和早知道怀素纸会这样问,才故意没有接着说下去。 小姑娘眼眸微转,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可怜兮兮说道:“我好像有些累了诶。”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是在故意撒娇要好处,自然不会生气,想了想给她倒了杯茶。 “热的。” “烫吗?” 谢清和望向那杯茶。 怀素纸一脸莫名其妙看着她,提醒说道:“这是你刚自己煮的茶。” “噢。” 谢清和像是恍然大悟般,拿起这杯茶喝了一口,然后哼了一声,说道:“你也知道是我煮的茶呀?”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终于明白了小姑娘的意思,说道:“下次我来煮茶。” 谢清和这才满意,接着把话说了下去。 “另外的两个方案,其实是一条路上分出来的岔道。” “嗯?” “长天是由宙光铁锻造而成,这种材料不适合作为法宝与飞剑,但用在飞舟上充当外壳却很不错,可以挡下绝大部分飞剑和法宝的功绩,唯一缺点是太过珍贵。” “你的意思是,将宙光铁的特性发挥到极点,弃守攻取守?” “嗯,就是这个意思,假如往这个方向走,那我大概会让长天变成一块……门板?这样比较适合。” “不要。” 怀素纸没有片刻犹豫,直接否定了这个方案。 与美丑无关。 主要是她不习惯自己以后提着一块门板。 那画面未免太美。 她稍微去想了一下,都有种难以接受的感觉。 “我也不喜欢这个方案!” 谢清和很高兴她的反对,丝毫没有被直接否定的伤心,小手轻拍胸口,看着她一脸庆幸说道:“还好你也不喜欢,要不然我还得劝你。” 怀素纸无言以对,安静片刻后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做这个方案?” “假话是怕你喜欢,至于真话是……”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神情诚恳说道:“难得遇到有意思的事情,我的手稍微有些痒。” 怀素纸有些无语,转而问道:“那第三个方案就是你最喜欢的,对吗?” 谢清和微怔,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你的性格,也是人之常情,让最好的压轴。” “唔……那这方面我好像不太懂怀姐姐你诶。” “我在性情上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一个普通人。” “如果你这句话传出去,让秋祭夜里败给你的那些人听到,以后你的名声里肯定会多出两个字。” “什么字?” “虚伪!” “我觉得该是另外两个字。” “什么字?” “谦虚。” 怀素纸理所当然说道。 谢清和有些不服气,正要反驳的时候,忽然想起秋祭夜里那些年轻弟子有多么仰慕怀素纸,当即没了声音。 憧憬确实是人与人之间最远的距离,太能令人盲目。 小姑娘在心里叹了口气,感慨万千,只觉得现在像自己这么清醒的人确实不多了。 “所以呢?” 怀素纸问道:“你最喜欢的那个方案是什么。” 谢清和看了她一眼,忽然说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句话你知道吗?” 怀素纸想也不想,直接说道:“齐物论。” 谢清和赞道:“怀姐姐当真学识渊博。” 怀素纸隐有猜测,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她,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做起来十分复杂,但说起来其实简单,就是在剑锋之上再造天地。” 谢清和敛去多余情绪,补充说道:“这个方案必须要用到烛龙骨片,否则就是一场空谈。”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问道:“这个方案的起因是什么?” 谢清和等这句话已经很久。 “那天我说要替你祭炼飞剑的时候,你说自己对真元的容纳这方面格外看重,其他都是次要的,这也是以宙光铁铸剑的原因,因为真元落入其中就是石沉大海。” “后来我就一直在想,除了这个无可奈何的选择,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满足你的要求呢?” 小姑娘笑了笑,望向窗外夜空说道:“不就是这片天地吗?” 怀素纸认真问道:“确实如此,但我们的境界终究太低,你要怎么做到这些呢?难道你想请谢真人出手吗?” 从任何角度来看,两位金丹境的修行者,放在整个修行界都不能算是低的。 然而当事情涉及到天地与万物,即便是那些高在云端之上的大乘期强者,对此也无法做到保证。 更重要的是,飞剑向来是随人而起,若是飞剑太过强大,伤人之前必然先伤己身。 这不是怀素纸想要的。 “这是一个问题,所以我要做的只是一个简陋的雏形,还是现在的长天作为主体,在剑内开辟一片空间,造风火水土,以烛龙的骨片为剑心总司一切,以此满足你对真元容纳性的需求。” 谢清和看着怀素纸的眼睛,骄傲说道:“怀姐姐你将来必定大乘,剑随人起,这剑中天地也必然能够完美诞生,出现在世人的眼前。”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能从这些话里看到小姑娘所耗费的心血。 片刻后,她站起身来,向谢清和认真行了一礼,说道:“谢谢。” “哼。” 谢清和唇角微翘,梨涡浅现,故作不满说道:“你我之间还要说谢谢的吗?” 怀素纸认真问道:“那我该说什么?” 谢清和微怔,没想到她竟会这么问。 小姑娘眨了眨眼,忽然想到一个好玩的,语重心长说道:“你就说呀,说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 PS:待会儿还有一章,得修改一下。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二十章 难道你移情别恋,喜欢上怀素纸了? 方案已经确定,接下来就是如何实施的问题。 对此,谢清和早已有了计划。 最好的选择,自然就是请她的父亲出手,以大乘期的绝世境界出手相助,直接抵达虚境之上,引天雷而铸剑。 这个方法最大的问题,就是她的父亲不会无条件答应——除非那把飞剑是她的。 故而想要请动谢真人出手,唯一的办法是怀素纸亲自开口,以救下谢清和的因果为筹码,如此才能成事。 怀素纸明白这一点,于是她否定了这个提议。 ——她之所以敢拿着那位幕后黑手送来的奇珍异宝,来重新祭炼自己的飞剑,而不怕对方恼羞成怒之下不顾一切动手,就是因为这份恩情的存在。 只要她和谢真人的因果不断,那谢真人就绝不会让她在清都山上,乃至整个北境里出事。 其次的选择,自然就是谢清和的母亲,楚真人。 这个选择同样被否决了。 与怀素纸无关,这一次是谢清和做的决定,理由很简单,因为她对自己的母亲十分了解,可以肯定没有成功的可能。 “那么,接下来的选择只有一个了。” 谢清和微微蹙眉,想到要和那个脾气古怪的老人打交道,有些头疼。 怀素纸看着她蹙起的墨眉,问道:“那人很麻烦?” 谢清和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强调说道:“特别,特别麻烦!”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那看来我们不会有麻烦了。” 毕竟她和谢清和没有准备,不见得送来这些材料的那群人就没有为她们准备。 …… …… 这些天来,徐卿与他的那些师弟师妹们没有刻苦修行,而是在为一件事忙碌着,几乎没有任何休息时间。 ——他们正在满足一位脾气古怪,性情阴冷,行事稍有浪荡的长辈的要求。 目的自然是请这位贵为一峰之主的长辈出手相助。 “所以你这么辛苦到底是为了什么?” 道左峰主看着徐卿,有些恼火说道:“就非要来麻烦我是吧?” 徐卿见老人像是要发怒的模样,神情不变,内心深处却真的有些忍不住了。 近些天里他和他的师弟师妹们,在通过特别的途径知晓掌门真人与掌门夫人,这两位大乘期都不会出手后,便确定了谢清和必然会把目光放在这位老人身上。 这位道左峰主与其余峰主相比,在清都山上名声不显,十分低调,就连徐卿也没有接触过几次。 关于老人最多的传闻,就是性情刻薄古怪,不好相处。 徐卿和他的那些师弟师妹们,怀着些许的侥幸,与很多的不愿意接触了这位老人。 很快。 他们就确定了一件事情。 传闻都是真的,连半点造谣的成分都没有,甚至还委婉了很多。 “这件事除了师父和师娘,只有峰主您可以办到,弟子别无他选。” 徐卿强自冷静下来,不再去想这些天里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向老人行了一礼,恭敬说道:“烦请师叔出手。” 道左峰主看了他一眼,神情不为所变,说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徐卿说道:“请峰主明言。” 道左峰主说道:“如果你是为了自己,那我不会这么刁难你,但你偏偏是为了别人,所以我有一件事真的很好奇。” 徐卿心想原来你也知道那是刁难吗? 道左峰主看着徐卿的眼睛,斟酌言辞片刻,好奇问道:“难道你是移情别恋……忽然喜欢上怀素纸了吗?” 徐卿愣住了,根本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句话。 刹那间,他脸上的情绪消失干净,一字一字说道:“还请峰主您老人家不要胡言乱语。” 听着这话,道左峰主笑了起来,说道:“所以还是为了谢清和那小姑娘?” 徐卿神色渐暖,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轻声叹道:“师妹她懒惰了如此之久,难得来了兴致想要做好一件事,我作为她的师兄,自然要为她做些事。” 道左峰主似笑非笑看着他,说道:“但你却特意叮嘱我,不让我告诉谢清和,你在这背后出了多少力气。” 徐卿平静说道:“此事麻烦峰主了。” “那就这样吧。” 道左峰主敛去笑意,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说道:“若是谢清和临时改变主意,请掌门真人出手,你可不要怪我白得了你的好处。” 徐卿神色不变,似乎完全不担心有这种可能,点头说道:“弟子知晓。” …… …… 翌日清晨,道左峰迎来了一道遁光。 怀素纸与谢清和并肩而至,负责知客的弟子迎上前来,眼神里满是得偿所愿。 自从两人准备祭炼飞剑的消息传遍清都山后,道左峰的弟子便隐约感觉会有这样的时候,每一天都在期待着。 知客弟子好奇望向怀素纸,只见少女一袭黑衣,眼里带着一抹疲惫,却没有让人觉得憔悴,反而生出了别样的美感。 仅是看到这样的一幕,他便有了很多的满足。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谢清和的身上,只见这位据说颇为懒惰的掌门之女,此时的神色却格外认真,根本看不见传闻中的轻浮。 知客弟子看着两人,想着昨日到访的徐卿,想着大师兄那一片的风霜疲惫之色,忽然觉得此时的两人更为相衬。 更像是一对璧人。 真合适啊。 “见过谢师姐和怀姑娘。” 知客弟子发现自己有些走神,连忙敛去思绪,赶紧说道:“二人可是来见峰主的?” 怀素纸没有说话,像这种场合,一直都是谢清和的事情。 “是的,烦请师弟通报一声。” “不需要通报。” 知客弟子笑了起来,看着两人说道:“峰主等候已久了。”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微微蹙眉,看了怀素纸一眼,没想到真如她所说。 接下来再无对话,知客弟子带着两人向峰顶走去,偶尔回头看上一眼,欣赏人间难得的美好画面。 不消多时,三人来到峰顶之前,知客弟子不敢再进去,就此退了下去。 怀素纸与谢清和并肩登上峰顶,穿过一片幽静竹林,在最深处的悬崖边上,看到了一位身着灰袍的老人。 这自然是那位道左峰主。 “见过师叔。” “见过峰主。” 两人或平静或随意行礼。 道左峰主转过身,目光落在谢清和身上,提前说道:“不要问我为什么无条件帮你,你就当我难得来了兴趣,顺手帮你个忙。” 谢清和微怔,颇有些不甘心地瞪了老人一眼,把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下去,冷冷地哼了一声。 言语之间,两人似乎有过不浅的交情。 “剑呢?” 道左峰主望向怀素纸,随意问道。 怀素纸抬手,唤出飞剑,去到老人身前。 道左峰主低下头,开始打量这把飞剑,神情渐渐认真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点头说道:“这剑很好,哪怕是我都挑不出太大的毛病,铸剑者的水平几乎不在我之下。” 接着。 老人抬起头,再次望向怀素纸,叹息说道:“人更好。”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二十一章 我只视他为兄长 谢清和微微一笑,说道:“像这种正确的废话,您可以不用说的。”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很是意外地看了小姑娘一眼,心想你怎像是换了个性格,平时不是这样的。 “我和她认识已经很久了。” 道左峰主猜到怀素纸在想什么,说道:“以前她还算勤奋的时候,跟我学过一点东西,所以对我有些不满,你不用在意。” 谢清和呵呵一笑,语气里的嘲弄不加掩饰:“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对你不满?” 怀素纸想到昨天夜里,小姑娘想到要请道左峰主出手时,那种像是吃了整整一锅榴莲鸡煲的模样,若有所思。 下一刻,她还没有想出来的时候,道左峰主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 “不就是让你蹲进炉里面,仔仔细细打扫一遍吗?这有什么的?” 道左峰主一脸无语模样,嫌弃说道:“旁人在我这里吃的苦比你只多不少。” 谢清和深呼吸了一口,强行维持住笑容,声音微颤说道:“然后我回去洗了整整三大桶水,才把脸上的碳灰洗干净,你竟然觉得这没什么?” 道左峰主不以为然,坦然说道:“你想想,当时你都那个样子了,看着还是特别可爱,这代表了什么?” “代表了……” 老人沉吟片刻,恍然大悟般鼓起了掌,称赞说道:“你是真的可爱。” 怀素纸忍不住看了老人一眼,心想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话? 至于谢清和…… 小姑娘的脸上没有半点喜色,反而呵呵冷笑了三声。 怀素纸接过话头,说道:“谈回正事吧。” 话音刚刚落下,道左峰主又继续开口了。 “可惜,可惜。” 老人看着怀素纸,真诚说道:“她还是不如你来得好看的。” 怀素纸沉默不语,与片刻前的谢清和一般,没有半点被赞美的喜悦。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 为何昨天夜里谢清和在提到这位峰主后,露出不只是把那整锅榴莲鸡煲吃完,还要连汤都不能剩下半点的痛苦模样。 这位峰主确实有……些许问题。 然而正是如此,她反而对祭炼飞剑一事,感到了更多的踏实。 若不是真的了不起,旁人又怎会容忍得下去,还让这老人成为一峰之主,在清都山上有着如此崇高的地位? “别废话了。” 谢清和从怀里取出一叠纸,向老人递了过去,面无表情说道:“赶紧给我看。” 道左峰主接过,开始翻阅了起来,神情渐渐认真,偶尔皱眉,全然看不出先前的荒唐样子。 谢清和忽然说道:“另外不用你提醒,怀姐姐当然要比我来得好看。” 怀素纸微微摇头,看着小姑娘说道:“好看是一件很主观的事情。” 谢清和没想到她会接话,有些意外,迟疑问道:“所……以?” “所以你真的很好看,尤其可爱。” 怀素纸认真说道:“无论什么时候。” 谢清和很高兴,忍住没有笑出声,正色说道:“可我觉得好看其实是一件客观的事情,而且我有证据,可以完美证明自己的话。” 怀素纸有些好奇,问道:“证据是什么?” 谢清和望向怀素纸,嫣然一笑说道:“是你呀。” 听到这番对话,道左峰主忍不住抬起头,视线自那一大叠纸上挪开,落在两人身上,忽然想起徐卿,眼里的情绪顿时微妙了起来。 …… …… 半个时辰后,道左峰主看完了那一叠纸,陷入了沉思当中。 怀素纸和谢清和以为要很久,准备起身告辞离开,却被老人留下。 又是一个时辰,秋日西斜之时,道左峰主终于放下那叠纸,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这想法还算是有些意思。” 老人抬起头,看着谢清和的眼睛,点头说道:“看来你在我这里也勤奋过,没有太虚度光阴。” 谢清和哼了一声,骄傲说道:“分明就是被我震惊到了,还装成无所谓的样子,嘴硬!” 事实如此,故而道左峰主不想理会,望向怀素纸说道:“这其中的风险很大,材料只有一份,失败了没有任何挽回余地,你确定吗?” 怀素纸点头,平静说道:“是的。” 谢清和接着问道:“要不是有些难度,我也不会找你,所以你有几成把握?” “不多。” 道左峰主淡然说道:“七成吧。” 怀素纸心想这也算不多吗? 谢清和很是不满,微恼说道:“你这人怎么还往回活了?” 道左峰主瞪了她一眼,没好气说道:“不满意就去让你爹出手,别来找我。” 谢清和不说话了。 怀素纸说道:“七成已经足够了。” “不是足够。” 道左峰主望向怀素纸,认真纠正说道:“是当今世上,除了那几个大乘外,只有我能有七成把握,连她娘都不一定行,所以你现在应该认真感谢我。” 怀素纸认真致谢。 “好了。” 道左峰主摆了摆手,转而说道:“这想法确实很有意思,我需要准备上一段时间,择日引雷开炉。” 谢清和问道:“需要多久?” 道左峰主看了一眼崖外天空,屈指推算片刻,说道:“初冬。” 谢清和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和道左峰主认识了很久,还有过不浅的交情,知道对方的习惯。 老人必须要去处理某些事情,却又不想去做的时候,总是要把时间拖到最后一刻,到了无可奈何的程度才会动手。 如今是深秋,距离冬天已经不剩几天了。 这代表老人接下来的时间,都会放在为怀素纸祭炼飞剑纸上,不会再去处理别的事务。 “那我们走了。” 谢清和起身,准备握住怀素纸的手,回去那幢小楼不管春与秋,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嗯,走吧……” 道左峰主忽然想起一件事,抬头看向谢清和,说道:“等等,我还有几句话向你交代。” 怀素纸听懂了,看着小姑娘说道:“我在山下等你。” 等到谢清和无奈地嗯了一声后,她转身往幽深竹林石道走去,在知客弟子陪同之下,离开峰顶。 峰顶一片安静。 谢清和看着老人,见他神情略有微妙之色,不解问道:“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道左峰主沉默了会儿,说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直接帮你吗?” 谢清和很是意外,没想到他竟改了主意,主动要说出背后的原因。 “是因为有人替代你,帮你做完我要求的那些事情。” 道左峰主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说道:“那人是你最为敬爱的大师兄,徐卿。” 谢清和想了想,问道:“还有吗?” 道左峰主很意外,不解问道:“你还想要有什么?” “所以就这样……” 谢清和只觉得老人实在莫名其妙,说道:“你想我有什么反应?” 她生怕老人还不明白,耐心解释道:“我和师兄情同兄妹,他见我这些天辛苦,暗地里帮我一个忙,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你视他为兄长吗?” “是呀。” 听到如此肯定的两个字,道左峰主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 …… 时日渐去,秋意已然散尽。 入冬了。 某天,一封信自道左峰送出,伴随着一位弟子的手,去到那幢被花树围着的小楼。 怀素纸拆开信,上面写着很简单的四个字。 明日开炉。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二十二章 我会杀了你的 怀素纸放下手中书信,望向窗外。 哪怕是入了冬,小楼外的那些花树依旧在盛开着,上面覆着一层薄雪,很是好看。 还有些雪积在枝丫间,远远望去,就像是朵朵新花。 清都山有大阵庇护,四季不分,气候不明,按理说不该有风雪落下,染遍山崖,但今年是特别的。 每逢北境有异动,秋祭随之而来的那年冬天,清都山大阵都会做出变化,迎来无尽风雪。 这是为了告诉年轻弟子们,不要忘记北境以北存在的危险,亦是提醒诸峰的那些师长们,要谨记清都山是自风雪中厮杀而出的,不可懈怠。 这些都是谢清和告诉她的。 小姑娘一直不喜欢冬天。 怀素纸想着这些,望向坐在窗畔木椅上,听着风雪入眠,睡得很诗意的小姑娘,把信隔空送到她的身上。 “就在明天。”她说道。 “不在今天?” 谢清和懒懒说着,努力睁开眼,拿起落在身上的信纸,扫了一遍纸上的内容。 然后小姑娘站起身,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渐渐清醒了过来,望向怀素纸问道:“明天诶,你紧张吗?” “还好。” 怀素纸平静说道:“哪怕失败,只要想到那些材料都是平白而来,就不会太心疼了。” 谢清和提醒道:“这可是花了我好多好多灵石的,你能不能稍微心疼上一点儿?”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同样提醒说道:“当时你说的是,愿意再糟蹋上无数次。” “唔,好像是的。” 谢清和想了想,莞尔一笑说道:“为了你的话,糟蹋上再多次也是值得的。” 怀素纸有些可惜,声音里略带憾意:“可惜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谢清和深深叹了一声,点头说道:“烛龙的骨片不可能再有了。” 两人都在可惜,但可惜的并不是一件事。 前者想的是,这是那幕后黑手愿意为了让她离开,而付出的最大代价,不可能再有下一次。 后一个可惜则来得纯粹很多,就是感慨烛龙已经死彻底了,没有办法再杀上一遍。 怀素纸想到这里,望向谢清和问道:“那些灵石的流向查清楚了吗?” 话里说的灵石,自然是买下那些天材地宝而耗费的灵石。 谢清和微微摇头,说道:“那几个卖家做了很多准备,希言峰的师叔们正在秘密追查,但还要一段时间。” “那就好。”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忽然问道:“你就不生气吗?” “最开始察觉到你还在调查我被刺杀的事情,确实是有在生气的,当时我甚至不想理你,觉得你怎么不听就我的话呢?难道你不怕死的吗?” 谢清和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说道:“但后面我发现这样很蠢,所以放弃了。” 怀素纸静静听完,问道:“很蠢吗?” 谢清和望向她。 “当然很蠢,因为这是站在对方的角度稍微想一想,就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冷眼旁观。” “换做是你遇到和我这样的事情,然后你让我别管了,那我难道就真不管了吗?哪有这样做朋友的道理呢?” 小姑娘想了想,若有所思说道:“如果你到了现在都不想着帮我的话,我就得想了。” 怀素纸有些好奇,问道:“想什么?” 谢清和慢慢敛去笑意,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说道:“想怎么杀死你。” 这句话说的很认真,因为她真是这么想的。 若是一片真心换来虚假。 那她自然要将得来的虚假毁掉。 不惜一切代价。 怀素纸没有被吓到,因为她很赞同谢清和做法。 “那我希望……” 她想了想,看着小姑娘说道:“以后我能有被你救的那一天。” 谢清和微微挑眉,故作生气模样,声音微冷说道:“你连这也要和我斤斤计较是吧?” “不是。” 怀素纸摇头,很诚实地说道:“是我没试过被别人救,比较好奇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 …… 翌日清晨到来前,夜色最深时,还是那座秀美野峰。 与诸峰不同,这座无人照看的野峰,此时山上已经覆着极厚的雪层。 徐卿坐在石阶上,须发衣袍皆白。 在他前方,站着十几名弟子,肩上已有积雪。 他正色问道:“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吗?” “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尤意远向前走了一步,看着他说道:“明日道左峰主开炉前后,不会有人来打扰。” 徐卿想了会儿,叮嘱说道:“在晨光到来之前再确定一遍,道左峰主的人缘太差,万一有人暗中作祟让祭炼失败,那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尤意远点了点头,神色疲惫说道:“好。” 徐卿叹道:“辛苦了。” 说完这句话,他望向另外一位师妹,接着问道:“命盘推演出来的结果如何?” “很微妙。” 那位弟子皱着眉头,沉声说道:“明天的祭炼似乎涉及到太多,想要推演出相对准确的结果,唯有请我师父出手。” 徐卿沉默片刻,说道:“你以我的名字,现在去请你师父出手推演,还能来得及吗?” 那位弟子好生惊讶,然后想到众人这段时间付出的努力,平静了下来,问道:“理由用什么?” “我不忍心看到小师妹耗费如此之多的心血,最终得不到一个好的结果,就用这个作说法吧。” 徐卿轻声念着,顿了顿说道:“至于报酬,改日我会去拜访前辈当面致谢。” 那位弟子说了声好。 徐卿闭上眼睛,开始重新思考一遍,确定没有错漏之处。 野峰上,人声渐渐消失,只剩下无尽的风雪。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卿睁开眼,说道:“我们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尤意远望向道左峰的方向,说道:“现在我们能做的,唯有祈祷师伯可以成功。” 听到这句话,众人隐约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来是哪里的问题。 就在这时,黄语芙的声音悄然响起,几乎听不见。 “不是,为什么我现在感觉……我们比怀素纸和谢清和她们还要紧张啊?” 话音落下,空气忽然安静了下来,连风雪声都仿佛消失了。 众人沉默互望,面面相觑,眼中皆是茫然。 是啊,为什么我们要这么紧张? 要在这样一个月黑风高夜,冒着严寒与夜色,聚在这里认真商讨,生怕明天出现半点意外,甚至向上天默默祈祷…… 这真的合理吗? 众人心中生出这个想法时,徐卿的声音缓缓响起。 “现在想要后退,那已经太晚了。” 听着这话,黄语芙望向徐卿,鼓起勇气问道:“要是怀素纸还是不走呢?” 徐卿看着她,温和一笑说道:“人的耐心是有极限的。” 黄语芙微微一怔,心想师兄您竟然也会有不耐烦的时候吗? 徐卿猜到了她的想法,笑容愈发温和:“不只是我的耐心。” …… …… 漫长的夜终于过去。 晨光渐至,清都山随之醒来。 小楼里,怀素纸睁开眼来到窗前,视线落在远方那一缕晨光上。 谢清和来到她的身后,看着那泄落在肩上的黑发,想了想,取来一根发带替她理好束起。 怀素纸道了声谢。 谢清和望向她被晨光映着的侧脸,静静看了会儿,忽然轻笑出声,温柔说道:“要走了哦,怀素纸。”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二十三章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当两人离开小楼,走过那片花树,以遁光穿过无尽风雪,俯瞰一片素白寂寥的清都山,听着风中传来的年轻弟子喜乐声,来到道左峰。 入目的却是一片寂静。 上一次到来时迎接两人的那位知客弟子也不见了,山道上的积雪无人打扫,已经覆上厚厚一层,踩起来声音很好听。 谢清和不喜欢冬天,用力地跺了两脚,把积雪踩得更扎实了。 怀素纸挥挥衣袖,唤来一阵风卷起道上积雪,清理出一条通道。 残雪不见时,一道声音在两人心头响起。 “直接上来峰顶吧,都已经准备好,就等你们来了。” 这自然是那位道左峰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但更多的还是雀跃。 哪怕见多识广如这位老人,对今日要祭炼的这把飞剑仍旧怀有浓厚的兴趣。 怀素纸沿着山道向峰顶走去,见一路无人,有些好奇问道:“这是为什么?” 谢清和似乎早已预料到这幕画面,说道:“这是他的习惯,在祭炼法宝的时候,很不喜欢有人旁观。” 小姑娘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 “这也是道左峰在诸峰里排名靠后的原因,近些年来,这里几乎没有新的弟子,原来的好些人也转投别的峰去了。” 怀素纸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修行本就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每一道境界都会拦住九成以上的修行者,哪怕清都山上的弟子资质都很不错,这个数字也不会下降多少。 而且有天赋拜入清都山的弟子,必然对自己的未来有着一定的期望,又怎能接受自己在道左峰上虚度光阴,得不到半点好处呢? 怀素纸想着这些,但没有什么身同感受的怅然。 毕竟她是举世无双的修道天才。 “不过这老头不给别人旁观,是对那些普通人的规矩,对我这种天才就是另外一副嘴脸了!” 谢清和的声音忽然响起,满是骄傲:“当初他可是求着我看的。” 怀素纸想到小姑娘这些天展现出来的水平,点头说道:“理应如此。”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道左峰顶。 秋末还没过去多久,这里自然不会有太多变化,只是他们这次不再前往那处崖畔,而是来到了一座云台上。 云台以阵法牵引,悬浮在峰顶之外,散发着一层清光,风雪不能入。 怀素纸在云台上看了一眼,没有见到炼器炉,地上刻着一副星图,显然是一道阵法。 “东西拿出来吧。”道左峰主说道。 怀素纸抬手,数十个形制不同的器具出现,悬停在半空中。 紧接着,她唤出了自己的飞剑,长天。 直到最后,那盛放着烛龙骨片以天外陨木打造而成的木盒,才出现在老人的眼前。 道左峰主的视线在那数十件材料一扫而过,落在飞剑与最后的木盒上,忽然说道:“当今世上最出名的那几件法宝,你该知道吧。” 怀素纸嗯了一声。 “掌门真人的清都印,天渊剑宗太上长老手中的君不见,万劫门的昊天钟,长生宗的众生书,还有别的几件。” 道左峰主说道:“像这些都是前代仙人留下的法宝,确实举世无双,但都没什么意思,我最感兴趣的其实是元始魔宗那一件。” 从立场来说,这句话太不正确,有很大的问题。 怀素纸神情不变,仿佛话里提到的并不是元始宗。 谢清和听着这话,微微挑眉,显然这是老人和她说过一遍的旧话了。 “准确地说,是元始魔宗想要打造出来,却没能完成的那一件。” 道左峰主抬头望向天空,感慨说道:“上接天穹,引落星光,巡查天地,将万物生灭系于一念之间,这个想法再是美妙不过,我很喜欢。” 他收回视线,看着谢清和说道:“你的想法小气了太多,仅在一剑之上,但剑中天地的设想确实有些意思,所以我为了完成的更好,做了个决定。” 谢清和微恼说道:“你不会擅自把我定下来的东西给改了吧?” 怀素纸神情微变,摇头说道:“不是。” 之所以会是她说不是,是因为她已经感知到一道举世无双的神识,随着满天飞雪而至。 那是清都山掌门真人的神识。 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他那阅尽世事后的淡漠声音。 “这就是你请我出手的理由吗?”他问道。 道左峰主瞥了一眼清都峰顶,没好气说道:“让你帮自己女儿忙都嫌弃了是吧?” 谢真人淡然说道:“清和没有向我开口。” 道左峰主哼了一声,不屑的很显然。 他望向怀素纸说道:“虽然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起来肯定觉得很了不起,但不要对待会儿的成品抱有不现实的期望。” 怀素纸点头。 谢清和怕她不懂,又不好意思问出来,小声解释道:“就是他请我爹出手之后,祭炼后的长天剑也不可能比得上刚才说那几件东西。”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我知道的。” 谢清和满意点头,觉得是自己解释的很好。 “还有最后一件事。” 道左峰主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说道:“今日有两种祭炼之法,你需要自己做出抉择。” 谢清和微微一怔,忽然想到一个可能,神色骤变,却没来得及开口。 “第一种祭炼法最简单,掌门出手引落天雷,按照清和的方案一步步完成,这样祭炼成功的长天,依靠烛龙骨片的神异之处,加快催促剑中天地的时间流逝,千年后就是一把仙阶飞剑,可以位列人间飞剑前六。” “第二种呢?” “是我不推荐的那一种,比较麻烦,而且失败的可能比起第一种祭炼法要大上很多,换做寻常人,我绝不会提及这种可能,但你不一样。” 怀素纸隐约明白了,看着老人问道:“是让我与飞剑性命相连吗?” 谢清和面无表情盯着老人的眼睛,准备挽起衣袖,大有你要是敢点头肯定,那就别怪我不尊老的气势。 “……你怎么会想到性命相连的?” 道左峰主愣了一下,好生无语骂道:“这是妖魔邪道的办法,清都山是正道领袖,我怎么可能弄这种东西啊?” 谢清和毫不客气说道:“要是清都山不是正道领袖,你就要这样做了是吧?” 道左峰主白了她一眼,懒得和小姑娘吵架,因为他就是这样想的,望向怀素纸开口解释。 “比起性命相连,这个方法要轻松一些,但相差也不会太多。” 老人缓声说道:“就是让你的心神与飞剑相连,参与到祭炼当中,以神识直面天雷之威,让剑中天地完全烙上你的印记。” 怀素纸问道:“这个祭炼法的好处是什么?” “若是你足够强,登临大乘,剑随人起。” 道左峰主认真说道:“原先千年的时间,也许数百年就能走完。”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看着他冷笑了两声,嘲弄说道:“你怎么不说这要是失败了,那境界得直接倒退大半,甚至前途尽毁?” 道左峰主坦然说道:“所以我说过自己不推荐,而且为了不发生这种情况,我都把你爹请过来了……好吧,私心上我是比较喜欢第二种祭炼法。” 怀素纸没有理会两人,静静思考着其中得失。 两人还在争吵。 谢真人的神识仍旧停留在云台上,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似乎很喜欢看到这样的画面。 小姑娘与老人吵吵闹闹,争执不下,好不热闹。 不知道过了多久,吵闹声渐歇,一大一小两人同时朝怀素纸望了过去,等着她的决定。 “第二种。”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半点犹豫。 “为什么?” 谢清和很不赞同,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你不要听信这糟老头的话,他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喜好,故意弄些刁钻的东西出来折磨人!” 怀素纸说道:“我知道。” 谢清和怔了怔,眼神渐渐复杂了起来,低声问道:“那为什么?” “因为……” 怀素纸望向远方天空,那些雪云在她的眼里渐渐有了模样,变作了一个人。 元始魔宗的宗主。 那个想要夺舍她的师父。 她收回视线,伸手替小姑娘理好微乱的发丝,温柔说道:“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有些着急。” PS:票什么的我其实无所谓,主要是想多看点间贴,找找有没有什么能参考的。 还有,更新时间是中午十二点以及傍晚六点,如果有加更就是凌晨十二点。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二十四章 祭炼开始及卦象 谢清和感受着脸颊上指尖留下的余温,没有沉默太久,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然后她转过身,望向清都峰顶,对谢真人行礼说道:“如果真的失败了,父亲您可以出手,免去这个后果吗?” 谢真人的声音如水平静。 “怀素纸不是你,除非她亲自向我开口,以救下你的恩情让我相助,否则我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谢清和轻咬下唇,知道自己再说下去,父亲的心意也不会动摇。 然而小姑娘明明这般想着,最后却还是开了口:“如果怀姐姐撑不下去,那你能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吗?” 谢真人还未给出答复,怀素纸的声音已然响起。 “不用担心。”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认真说道:“我没有败过。” 她经历过很多的战斗,有穿越之处遭逢大难自死人堆里爬出艰难求活,有身在元始宗与同门师兄的厮杀,有离开魔宗后因怀宝被截杀,还有太多这样的事情。 但今生至此为止,她一次都没有输过。 那这一次她当然也不会输。 谢清和明白了,没有再劝说下去,向前走了一步,抱了抱怀素纸,声音微涩地嗯了一声。 直到这时,谢真人的声音才是悠和响起。 “可以。” 他的神识落在怀素纸身上,接着说道:“若是你撑不住,我可以给你一个后悔的机会。” 怀素纸有些意外,没想到这句话。 谢真人看出了她的意外,声音里带着几分欣赏,给出了解释。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清和对一个人这么上心。” 怀素纸听到这个答案,若有所思。 …… …… 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做好了决定,再也没有不确定的地方,祭炼便也开始了。 道左峰主轻挥衣袖。 那数十个悬停在空中的器具先后打开,藏在其中的天材地宝从中飞出,按照事先推演多遍确定好的顺序,落入各自的位置上。 位置,即是云台地面上铭刻出的那张星图上的各个星位。 随着这些事物的归位,一道在白日之下仍旧分外明亮的光线,从雷之泪中流淌而出,蔓延向其余事物,最终连接成一个图案。 这个图案极为繁复,就像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一般,是寻常修行者难以接触的境界。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画面,有些走神,想的是谢清和。 那些日日夜夜里,小姑娘为了今天的祭炼,到底耗费了多少的心血? 谢清和没有想这些,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说道:“还好你没有选另外两个方案,不然我得要好半天才能气消。” 怀素纸沉默片刻,说道:“你知道我不会选的。” 谢清和很满意这句话,不再说话。 说话间,那道道光线勾勒出来的画面,开始变化。 就像此时云台之外的天地般,只是这种变化要浅上太多,但已经隐有雏形。 待到那道以光线勾勒而出的图案在变幻升至半空,沉寂已久的烛龙骨片,终于有了动静。 在那些旧纸堆的记载里,烛龙乃是上古神兽,有执掌时光的威能。 在烛龙死去的如今,唯一能够证明这个记载的东西,就是它的骨片。 怀素纸和谢清和微扬起头,只见烛龙的骨片来到那副光画之间,位居最上。 下一刻,阵中所有的天材地宝骤然迸发出一道光柱,没入烛龙的骨片当中,旋即慢慢淡化成一道道看不见的细线。 就像是命运的线。 接着,那些彼此之间形成连接的天材地宝,骤然间颤动了起来。 随着这种颤动,它们身上的气息开始发生变化,逐渐变得老旧悠远,有种沉淀下来的感觉。 怀素纸静静看着,想起了一句话,说道:“时间会将伟大从渺小中筛选出来。” 谢清和诚挚赞美说道:“怀姐姐真是学识渊博,明明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东西,可这句话是我怎么也想不出的。” 怀素纸看着她,同样认真说道:“你做的事情,比我说的话要厉害太多。” 事实如此。 道左峰主只觉得这些都是废话,没有任何的意义,只是有人在故意甜腻,冷声说道:“剑。” 怀素纸打了个响指。 飞剑以匀速进入阵中,被牵引到居中的位置,在烛龙骨片之下。 谢清和收回目光,看着她的侧脸,知道接下来就是最为艰难的时刻了。 道左峰主望向怀素纸。 怀素纸点头,说道:“可以了。” 说完这话,她闭上双眼,心神渐渐沉浸在飞剑之上。 片刻后,老人有些难听的嗓音落入她的耳中。 “那就开始吧。” “嗯。” 谢真人的声音悠然响起。 随着这个嗯字的落下。 天地悄然寂静,风停雪住,一道雷霆自高天之上轰落,直接降临在云台上。 剑上。 还有心间。 怀素纸的脸色微微苍白,身体轻轻颤抖,显然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谢清和看着她,好生心疼。 …… …… 道左峰外,半刻钟前。 徐卿与那些师兄师妹们,在一处无人到来的崖畔,远远注视着道左峰上的动静。 他们已经很久没睡,浑身疲惫,但这时候却显得格外的精神,充满血丝的眼里满是期待。 从事实角度来看,今日道左峰上祭炼飞剑的事情,他们为之付出了很大一部分的努力,可以说没有他们,那就没有现在! 从理性角度上出发,他们无比希望怀素纸能够顺利成功。 从感性方面来思考……则要复杂上很多,他们即不想怀素纸能够成功,但又想看到自己这些天来心血栽种而成的果实。 大概是因为这种微妙而真实的情绪,包括徐卿在内的所有弟子,这时候都格外沉默,不想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众人终于看见道左峰上传来动静,长长地松了口气。 徐卿朝某位师弟望去,再次确定问道:“道左峰主招惹过的人,今日都有要是在身或者闭关,是吗?” 那位师弟点头说道:“一刻钟前确认过,没有问题。” 不等徐卿开口,负责以命盘推演的师妹说道:“师父推演出来的结果是下吉,偶有波澜,但问题不大。” 徐卿彻底放下心来,再次望向道左峰顶,唇角微微翘起,即将露出满足的笑容。 就在这时,云海翻涌,一道天雷自高天之上轰然斩落。 天地骤然失色,只剩下一片光明。 一声响即绵绵无绝期。 轰鸣声不断。 雷光渐敛,聚集在道左峰顶,威势更上一层。 众人再次静默互望,又是面面相觑,还是一片茫然。 “这是……” 尤意远低下头,不敢直视那片雷光,沉声说道:“掌门真人亲自出手了吗?” 徐卿沉默片刻后,嗯了一声,然后望向那位手执命盘的师妹,问道:“现在的卦象是什么?” 那位师妹拿起命盘,强自耗费心血推演。 片刻后,她唇角溢出了一道鲜血,忽然怔住了。 徐卿皱起眉头,来到这位师妹身旁,渡入真元替她疗伤。 他的视线顺其自然落在命盘上,同样怔住。 卦象得出的结果很符合他的心意,但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大凶。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二十五章 少女正青春如珍宝以及我想要的 “……这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我的推演出错了,不应该是这样的……不行,我要再来推演一次,要不然我们这些天来的心血全白费了。” 听到这句话,徐卿面无表情,无视了那位师妹的目光,直接收起了那块染血的命盘,打消了这个主意。 “到底怎么回事了,师兄,卦象是什么啊?” 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崖畔,此时满是吵闹声,所有人都在着急着。 徐卿转过身,看着他们说了两个字。 场间再次安静。 “大凶?这怎么可能!” 尤意远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抬头望向道左峰顶,看着那片如海般的雷光,震惊说道:“相差只有不到三个时辰,卦象怎么会变得如此离谱?” 黄语芙咬了咬下唇,声音微颤说道:“肯定是发生意外了。” 如此没有意义的一句废话,这时候却没有人顾得上讥笑打趣她。 一位弟子神情凝重,看着徐卿认真说道:“我现在回去找我师父,请他出手。” 另一位弟子说道:“我师父离开山门了,但他有个朋友和道左峰主相熟,我去拜访一下他,看能不能有所转机。” 某位弟子说道:“我这里有一枚还天丹,等会儿可能用得上。” 一时之间,这处崖畔再次吵闹了起来,十几名年轻弟子在极短时间内想到了数个方案,准备分头行动的时候…… 黄语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迟疑问道:“等等……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话音落下,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静的像是死了一样。 最先开口那位弟子想了想,只觉得这话莫名其妙,看着她好生不解说道:“我们从之前到现在不是在一直这样做吗?” 黄语芙犹豫了会儿,说道:“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难道怀素纸不是我们的敌人吗?” 听着两人对话,剩下的弟子下意识望向徐卿,想看看他做如何决定。 就在这时,尤意远清醒了过来,看着黄语芙纠正说道:“我们只是想请怀素纸离开,不是要与她为敌。” 众人听到这句话,顿时松了口气,连番点头表示这句话真的很对。 像怀素纸这般人物,他们连嫉妒的心思都彻底没有了,只剩下仰慕,哪里还能有与之为敌的想法? 时至今日,秋祭夜里最后的那道宛如朝阳般剑光,仍旧徘徊在他们的眼前。 “意远说得很对,我从未想过与怀素纸为敌。” 徐卿看着众人,神情温和说道:“但事情到了如今,该做的我们都已经做到最好,接下来即便发生了意外,那也与我们无关了。” 众人想了想,发现确实是这个道理,绷紧的心神渐渐放松了下来,望向道左峰顶,眼神不再那般复杂,纯粹了许多。 徐卿最后说道:“就这样看着吧。” 黄语芙偷偷看了他一眼,心想师兄最开始看到卦象分明是着急的,为何忽然就冷静下来了呢? 忽然狂风,崖畔雪势更盛。 有人突然说道:“希望她不要出事。” 话音落下,众人下意识沿着声音望去,见到的是平日不爱说话的一位师妹,清纯可人,很是少女。 那师妹被如此多人盯着看,有些不太习惯,怯生生说道:“我就是不想自己这些天的心血白费了。” 都还是少年少女,青春正烂漫,又怎会有太坏的心思? …… …… 道左峰顶。 怀素纸神情渐渐平静下来,落入谢清和眼中,却没有为她带来丝毫的心安。 她知道这只是怀素纸习惯了现在的痛苦,仅此而已。 她朝道左峰主望去,只见老人神情极为专注,睁大眼睛盯着落在阵法中心处的那道雷霆,心想你这也不怕自己瞎掉的吗? 她的视线再一次挪开,落在更远的地方,那里是清都峰顶。 满天飞雪间,那株通体金黄的参天古树,此时已经被染了白,在云中若隐若现。 她的父母就在那里。 她想要大声呼唤,却发现雷声更加轰鸣,喊得再大声也没有意义。 而且她的母亲看似温柔,实则性情冷硬如铁,哪怕听到了也不会回应。 她想着这些,视线飘摇着,最终回到了怀素纸的身上,却仅仅看了一眼。 因为就在下一刻,她就把心神沉入自己的储物法器里面,开始翻找那堆积如山般的宝物,思考着待会儿可能有怎样的情况,提前做好准备。 …… …… 当天雷落下以后,外界的一切变化,便从怀素纸的感知中消失了。 没有白光。 没有雷声。 唯有绝对的死寂。 失去五感以后,怀素纸所感受到的事物反而更多了。 一种源自于生命最初的恐惧感,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欲要占据她的所有心神,迫使着她跪下。 随着这种感觉的出现,她忽然看到了一些画面。 这些画面有些抽象,并不现实,不断变化着,但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色块。 怀素纸想了想,然后猜到这是正在不断落下的天雷,只是换了一种形态展现出来。 之所以能看到这样的画面,显然与太上饮道劫运真经有绝对的关系。 当初她奠定道基的时候,曾隐约看到过与此时相似的画面,只不过转瞬即逝。 她回忆着当初,现在却不会停下来。 那些宛如色块般的天雷,仿佛盛夏傍晚时分海边温柔的浪潮,缓缓涌来,包裹住她的心神。 带着无与伦比的宏大毁灭气息。 下一刻,超越她人生至此遭遇过所有伤痛相加起来的痛苦,就这样到来了。 这种痛苦难以具体描述,完全超越了酷刑的范畴,且没有任何规避手段。 怀素纸没有办法昏迷,只能任由自己的灵魂被雷霆搓洗。 随着这种深入灵魂层面的搓洗,那些挂在上面如壳般的灰尘渐渐落下,露出了更为崭新光滑的一面。 然后,怀素纸感受到了更多的痛苦。 这个过程不断重复着,迟迟没有变化,仿佛时间就在停下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天雷无穷尽的搓洗之下,一道稚嫩的新生气息,出现在怀素纸的感知之中。 在最极致的毁灭之下,终于冒出了一颗生命的萌芽。 怀素纸却没有生出轻松的感觉,因为她接下来要为这片只有简陋雏形的新生天地,铭刻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这个过程必须要分散心神。 这代表着更多的,几乎是成千上万倍的痛苦。 其实怀素纸感觉还好。 反正只是痛,痛一痛也就习惯了。 总比死了或者被夺舍要好。 怀素纸这般想着,还是很痛,决定再去想一些别的。 于是,谢清和的小脸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微微一怔,没想到自己下意识想到的竟是谢清和,有些失神,那颗象征着剑中天地的萌芽生长之势委顿。 与此同时,谢真人的声音在她心头响起,带着些许的失望。 “撑不住了吗?” 听到这句话后,怀素纸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去看那小姑娘的可恶笑脸。 她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候。 她对谢真人说道:“我已经想好了。” “嗯?” 谢真人的声音自虚无缥缈处传来,有些意外。 怀素纸微扬起头,望向不存在眼前的天空,平静说道:“我想从您这里得到的东西。”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二十六章 你是要提亲吗? 怀素纸不知道此刻在道左峰外,恰好有人在担忧着自己,甚至不惜代价动用命盘,得到了一个卦象,然后开始恐慌。 那个卦象总结下来的意思很简单。 ——大凶。 这与浩荡天雷的毁灭意味无关,而是因为她正在做的这件事。 当她说出自己已经想好要什么的时候,谢真人沉默了会儿,忽然笑了起来。 “有些意思。” 到了这里,他如何还能不明白,怀素纸一直在等着他开口。 怀素纸行礼说道:“请真人谅解。” 谢真人嗯了一声,然后很随意地转开话题:“你先前走神的时候,是看见了什么吗?” 怀素纸微怔,安静片刻后,说道:“是清和。” 这一次轮到谢真人怔住了。 他本以为怀素纸是天资聪颖,故而看到了天雷中隐蕴着的毁灭意味,道心受到震撼后才会轻微失神。 结果……他却听到了自己女儿的名字。 “原来是清和吗?” 谢真人的声音有些感慨:“倒是没想到你也这般喜欢她。” 怀素纸平静说道:“清和很好,值得被人喜欢。” 谢真人语气淡然说道:“所以你这时候与我说话,是为了给清和一个惊喜,特意避开她的视线,瞒着她来向我提亲吗?” 怀素纸也怔住了。 在这场对话开始之前,她已经推演过很多次,但所有推演得出的结果里面,都不包含这句话。 这……到底是什么莫名其妙的怪话啊? 然后她察觉到这句话隐含的笑意,终于反应了过来,明白谢真人是故意的。 就因为她先前说了谢清和,让他失神了瞬间,才会有这样的一句话。 怀素纸心想原来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她想着自己的真实身份与清都山的立场,摇头说道:“那就是一场战争了。” 谢真人还是没想到这句话。 他忽然发现这场对话里出现了太多的意外。 “我无意去探究你的真实身份,更不在乎你到底是什么人,至于你所说的战争,那不是我该去担心的事情。” “那该谁来担心?” “清都山的敌人。” 怀素纸忽然觉得谢真人有些像自己,很满意。 然后她望向谢真人,说道:“烦请真人出手相助。” 谢真人问道:“何事?” 怀素纸认真说道:“我想杀一个人。” 谢真人没有问要杀的人是谁,淡然说道:“那接下来你所承受的痛楚,就不只是先前的那一点儿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神情平静如初。 …… …… 天光黯淡时,雪势渐渐小了下来,不再漫天。 那道自高天之上落下的雷光也然渐熄。 清都山的风光得以清晰。 道左峰顶,云台上。 怀素纸缓缓醒来,脸色苍白至极,身体摇晃,下一刻就要跌倒在地。 谢清和以最快的速度扶住了她。 小姑娘没有说话,直接把一颗准备已久的丹药塞进怀素纸的嘴里,用水送服了下去。 她的动作很快,但看起来有些笨拙,因为她从未照顾过人。 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怀素纸感受着体内出现的暖流,渐渐缓了过来,心神自剑锋之上归来,但脸色仍旧苍白如雪。 谢清和看着如雪般的脸色,强忍住没有说话,不想打扰到怀素纸,偏过头,狠狠地瞪了一眼旁边的道左峰主,无声地骂了一句。 道左峰主忍不住吹起了胡子,朝她翻了个白眼,心想难道我就不辛苦了吗? 这次祭炼难度极高,引落天雷是很危险的一件事,而他所负责的还是最关键的那一部分。 即便有谢真人出手相助,缓解了他相当之多的压力,他仍旧耗费了极大的心神,此时脸色同样有些发白,必须要静养好一段时间。 好在怀素纸那边没有出问题,出来的结果令他相当满意。 想着这些事情,老人望向原先阵法中心,下意识就想赞美自己,开口前一刻忽然想起怀素纸还在休息,悻悻然闭上了嘴巴。 半刻钟后,怀素纸脸色红润了起来,不再苍白如雪。 她还未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似乎是被谢清和抱在了怀里。 软软的,暖暖的,满满的,涨涨的。 很是舒服。 她轻声说道:“我已经好了。” 直到这时听见她的声音,谢清和才是在心里松了口气,不再强迫自己沉默下去,温声说道:“再休息一下吧。” 怀素纸说道:“不用了。” 谢清和有些遗憾,但没有坚持下去,最后认真看了一眼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少女,把这幕画面认真记在脑海中,觉得好生满足,这才松开了手。 怀素纸睁开眼,慢慢离开小姑娘的怀里,视线随之落在前方。 然后,她愣住了。 “……这是什么?” 怀素纸的声音里难得有许多茫然。 此时在她的身前,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如果她的感知没有出错的话,这些都是来自天南地北的珍贵丹药,其中很大一部分还是八大宗核心人物才能得到的。 “噢。” 谢清和扫了一眼那丹药堆出来的小山,毫不在意说道:“刚才翻储物法器找出来的,但基本都用不上,就先在旁边放着了,你不用在意。” 道左峰主在旁冷笑说道:“败家。” 谢清和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说道:“我败的又不是你的家,你要是有意见就去跟我爹说,看他理你不理你。” 像这样的对话,早在她当初跟随老人学习炼器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很多次,是老调重弹。 说完这句话,她的语气很自然地温柔了下来,看着怀素纸说道:“你现在感觉怎样了?” 怀素纸没有立刻回答,微扬起头,望向祭炼阵法的中心处。 那里很空很空。 不久前曾经悬浮在空中的数十件天材地宝,都已经消失了,找不到半点存在过的痕迹。 落入怀素纸眼中的唯有一剑。 她站起身,对谢清和说道:“感觉不错。” 谢清和下意识问道:“有多不错。” 话一出口,她就发现自己错了,哪有这样追问的,正想要糊弄过去的时候……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很不错。” 她唤来飞剑,感知着那自宏大毁灭中新生的鲜活气息,想了想该怎么形容这种美妙。 最后她用了一句朴实无华的话来形容。 “可以破境了。” PS:虽然但是,这确实是存稿,好几天前就写好的。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二十七章 讨厌冬天 金丹往后即是元婴。 元婴在当今的修行界当中是很重要的一道门槛,这代表修行者已经将自身修行所得汇聚归一,真正有了开山立派的资格。 一位成就元婴的修行者,同时也是小门派加入道盟的最基础要求。 像怀素纸这般修道不到二十年,就站在金丹巅峰的修行者,每一个时代都是屈指可数的。 偌大一个清都山,除去必然能够看到大乘风景的谢清和,唯有徐卿一人而已。 怀素纸毫无疑问是世不二出的天才,哪怕是再如何不喜欢的她的人,都无法对她的天赋进行否定。 然而就是这样……当她轻声说出自己可以破境后,道左峰主还是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谢清和没有沉默,只有开心。 她看着怀素纸,眼里满是倾慕:“怀姐姐真是了不起!” 道左峰主忽然问道:“是因为天雷吗?” “嗯,本来还要一段时间的。” 怀素纸没有隐瞒的意思,向这位脸色微微泛白的长辈行了一礼,说道:“今日祭炼一事,实在感激不尽。” 道左峰主挥了挥手,没把这感谢当回事,仔细打量了会儿她,摇头说道:“不要着急突破。” “如果我没有推测错,你之所以看到破境的可能,是心神与飞剑相连,在天雷磨砺之下灭尽尘埃,身心焕然一新后所产生的感知。” 老人看着怀素纸的眼睛,缓声说道:“这时候当然顺势可以破境,但你不是清都山的弟子,所求之道不在雷霆生灭间,所以你最好再等一等,否则这对你往后的道途会有影响。” 怀素纸对此很清楚。 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要顺势破境,但此刻听到如此耐心的一番解释,很难没有感激。 她再向老人行了一礼,认真说道:“谢峰主教诲。” “这跟我关系不大,你不用这样说这种话。” 道左峰主语气淡漠说道:“破境在即还能忍得住,听得进去别人的话,这是你道心坚定,自己了不起。”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忽然噫了一声,好生意外地看着老人。 “怎么了?” 道左峰主的视线落在小姑娘身上。 “没什么……” 谢清和微微蹙眉,很认真地回忆了一遍,看着老人说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说别人了不起。” 道左峰主听着这话,没好气白了她眼,恼火骂道:“你但凡稍微争气一点儿,老夫至于现在对着一个外人夸吗?” 话音刚落,他正准备向怀素纸说上两句,表示自己并不是抱有恶意的时候…… 谢清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怀姐姐,你别和这老头儿计较,他脾气这辈子都这样,臭不可闻惯了。” 小姑娘扯了扯怀素纸的衣袖,温柔说道:“我们走就好,别理他~” 怀素纸沉默不语,心想你一动不动,这哪里是要走的意思? “停!” 道左峰主放开嗓子,好生恼火瞪了小姑娘一眼,然后望向怀素纸,敛去多余情绪,说道:“试剑。” 谢清和本来就没想着真走,只是故意捉弄老人,听到这句话,便松开抓住怀素纸衣袖的手。 怀素纸看着老人问道:“有要求吗?” 道左峰主愣了会儿,很是不解问道:“不是,这我还能要求什么,你擅长什么用什么啊,还是你有很多擅长的剑诀?” 怀素纸平静说道:“没有什么特别擅长的,只是都会一些。” 不知为何,这句话听上去明明是一句实话,但道左峰主总觉得话里透着的那种平静意味,着实有些过分骄傲。 他故作嘲弄说道:“那希望你不要辜负了这剑。” 说话间,老人的视线自怀素纸身上挪开,落在她身旁的飞剑上,眼里流露出感慨。 如果没有意外,那这很可能是他整个修道生涯当中最满意的作品了。 更令他感到满意的是,这把飞剑的主人甚至还要更好。 若是说遗憾,唯有怀素纸不是清都山弟子,着实来得可惜了。 怀素纸说了一声好,唤来飞剑。 在经过天雷洗涤以后,长天的剑身仍旧通体漆黑,唯有那道与她心神相系着的鲜活气息,代表着其中的变化。 她握住剑柄,望向云台外的天空。 天色昏暗,风雪不绝。 她看着这幕画面,想起入冬后,谢清和说了很多次自己不喜欢冬天。 她早已想好了接下来要出的那一剑,在询问道左峰主之前。 剑锋微挑,指向茫茫雪空,在漫天微雪间静静悬着,看着很不起眼。 直到一道与长天剑中所散发的鲜活气息相得映彰的剑意,出现在风雪之中,带来些微暖意。 这道暖意很淡,不是盛夏时节的烈日,而是春日午后的暖阳。 谢清和感受着这道暖意,有些意外地望了过去,没想到怀素纸竟然会选择重复。 是的,这是大日如来剑诀。 曾在秋祭那夜照亮过清都山,在很多人的记忆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画面,源自于禅宗的不传真剑。 道左峰主注视着长天剑,没有理会这些变化。 一道悠长平和的剑鸣声响起。 明明身在北境寒冬中,随着这一声剑鸣与那轻微暖意,顿时生出了一种回到春天里的感觉。 道左峰主稍感满意,看了一眼怀素纸,不再遮掩自己的欣赏。 接着。 一道剑光自云台升起,朝茫茫雪空斩去。 这道剑光并不喧嚣,平静如流水,却流露出一抹无法阻挡的高妙意味。 那些高妙的意味,来自于这个世界的基础规则,是水往下流,是日出东方,是冬去春来。 剑光就此没入层云。 片刻后。 一缕阳光自云隙间洒落,重临大地,带来冬日难得的温暖。 在阳光映照下,怀素纸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眼神却越发来得明亮。 她微微偏头,看着站在阳光下的谢清和,忽然说道:“我记得你讨厌冬天。” 谢清和怔住了,这才明白为何这一剑会是大日如来。 “谢谢。” “还要说谢谢吗?” 怀素纸看着她问道。 谢清和想了想,觉得确实没有必要。 然后小姑娘迎着阳光,惬意地叹了口气,看着眼前飘起的白雾,轻笑说道:“我很讨厌冬天,但今年这个冬天……还挺让人喜欢的。” 道左峰主在旁听着两人的对话,没有看上一眼,眼中却流露出一抹忧色。 …… …… 道左峰主看过剑光,赞善了几句,然后开始逐客。 怀素纸与谢清和下山。 道半的时候,有人与她们相遇。 是徐卿。 “师兄?”谢清和的声音有些意外,还有很久不见的小高兴。 徐卿看着小姑娘,神情温和说道:“好久不见。” 接着,他的视线落在怀素纸身上,接着说道:“怀姑娘,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怀素纸对此早有预感,说道:“嗯。”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二十八章 心意 道左峰一向清冷,弟子极少,很是适合谈话。 或者说密谈。 在谢清和略带不满离开后,怀素纸与徐卿去到一处无人的崖畔,开始交谈。 “恭喜怀姑娘。” 徐卿语气温和说道:“这些时日来的努力没有白费。” 怀素纸看了他一眼,纠正了话里的错误:“主要是清和的努力。” 徐卿顿了顿,认真说道:“但这一切来自于你的想法。” 听着这些别有深意的话,怀素纸只觉得无趣,直接问道:“所以?” 徐卿作为当代清都山大师兄,待人接物上经验丰厚,明白怀素纸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这没有让他感到不喜,反而觉得很愉快,享受这种直接。 “怀姑娘接下来还有什么事想做的吗?” “嗯?” “当初是我邀请怀姑娘到清都山作客,这些天里却都是师妹在招待你,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便想看看自己还有什么能帮得上怀姑娘的。” “应该没有了。” 怀素纸平静说着,望向笑容温和的徐卿,心想原来真的是你啊。 从秋祭那天夜里开始,她就对徐卿有所怀疑,只是始终没有线索和证据,便什么都没有说。 然而直到如今,怀素纸还是想不明白一个问题。 为什么这位清都山的大师兄,与那位安排刺杀谢清和的幕后黑手会扯上关系,这是很没道理的一件事。 于情于理,这位大师兄都是最希望谢清和能够好好活着的那个人。 要不然他真想要办一场冥婚吗? 怀素纸这般想着。 如今徐卿来到她的面前,说出这些话,无所谓引来她的怀疑,意思十分清楚。 ——逐客。 准确地说,这是徐卿背后那一位的意思。 既然你得了这么多好处,风头出过,剑也炼成,名望有了,那你总该要离开了。 怀素纸明白,没有与之对抗下去的意思,因为她可以确定谢真人的态度。 像乱山残寺那样的刺杀,只有一次,谢清和不会再有任何生命危险。 那她作为一个外人,还有什么掀桌的理由呢? 她想着这些事情,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想那位幕后黑手是谁。 徐卿静静等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怀素纸的声音响起:“再过些时日,我是该离开北境了。” 徐卿十分满意这个回答,笑了起来,说道:“再过不久道盟将会来人,届时我会很忙,可能无法送别怀姑娘你。” 这就是请她在道盟到来前离开的意思了。 怀素纸听懂了,确认问道:“道盟到来之前?” 徐卿说道:“是的,到时候我会亲自护送怀姑娘你,以免刺杀师妹的那些魔道妖人再起疑心。” 怀素纸心想这句话是威胁,还是保证? 她没有因此感到愤怒,平静如旧,正准备答应下来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件事。 她微扬起头,朝那处花树仍旧盛开的崖畔的方向望去,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确定。” 听到这个回答,徐卿有些意外。 然而他没有对此表现出情绪,语气始终温和。 “怀姑娘若是想离开了,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 …… 谈话结束,离开那处崖畔,谢清和还在等待着。 她显然有些好奇,与徐卿说起了话来,旁推测敲了数遍,却发现始终骗不出来话,于是感到气馁。 三人就这样在风雪中闲聊片刻,直到下山的路走完,去到位于峰前的石坪上,才做了道别,各自向自己的洞府归去。 回到那幢小楼后,谢清和如往常般往椅子躺去,要把这些天来的疲惫给好好懒回来。 怀素纸听着椅子晃动的声音,难得煮起了茶,随意说道:“再过些天,道盟的人就要来了吧?” “对呀。” 谢清和闭着眼睛,懒洋洋地应了一声,然后不解问道:“这么开心的日子,你干嘛提这种晦气事?” 怀素纸说道:“有些好奇,你到底有多讨厌这事。” “那可不是一般的讨厌。” 谢清和像是回忆起什么可怕的事情,睁开眼端正坐姿,气呼呼说道:“就之前那几次,他们论道就论道吧,偏要把我带上,听得我直接打瞌睡。”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我不就是不小心打了个呼噜吗?他们讲的那些东西哪个金丹能懂啊?这还能怪我把论道给打断了吗?” 小姑娘越说越来气,恼火说道:“这些人也不知道讲点明白的东西,害我打起呼噜丢了脸,还要被娘亲责罚。” 怀素纸很有礼貌。 因为她听得十分认真,还没有笑出声。 “这也就算了,毕竟是我打了呼噜,我也认了。” 谢清和深呼吸一口,想起那时候的画面,冷笑着声音微颤说道:“结果第二天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来问我听了昨天的论道有没有什么感想!” 她拍着椅子,微恼嚷道:“你说,这还是个人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姑娘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间挤出,可谓是咬牙切齿。 怀素纸怔了怔,语气微妙说道:“这确实有些……莫名其妙了。” 谢清和正想要接话,忽然冷静下来,顿感后悔,心想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自己还表现得这么激动,要是让怀姐姐觉得自己太暴躁怎么办? “总之……就是那人很有问题。” 她顿了顿,发现自己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道:“可能是恨屋及乌吧,所以我对道盟过来,真的很不喜欢。” 怀素纸懂了,也有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点头说道:“确实值得讨厌。” 谢清和忽然反应了过来,望向怀素纸神情凝重,如临大敌。 “怀素纸,你故意问这些东西,不会就是想听我说自己笑话吧?!” “我只是想确认一些东西。” “确认这些人是真的很讨厌?” “是的,确实很讨厌,可能是万劫门的人。” “噫,对诶,我当时怎么没往万劫门那群人去想?” 万劫门与清都山同为道盟八大宗之一,实力极强之余颇为神秘,但与世间的交集并不算少——因为万劫门很喜欢发布榜单。 除了谢真人这等绝世强者,世间鲜有万劫门不敢写上去的名字。 谢清和怎么想怎么气,恨恨说道:“这次也有万劫门的人过来,到时候我一定得抓一个过来,把事情给问清楚!”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我帮你。” …… …… 入夜。 小楼外,那片在风雪中盛开的花树林。 徐卿的遁光借夜色降下,没有被谢清和发现,向林中望去。 怀素纸就在那里。 徐卿望向她,笑容温和问道:“想好离开的时间了?” “是的。” 怀素纸没有看他,视线落在那幢灯火微弱的小楼,平静说道:“在道盟离开后。” PS:顺便回答几个书评区的问题,这书不会有打结,至于攻受……主角的性格注定了她是强势的一方,而在不能描述的方面上,我觉得这是很单纯的情趣问题,没啥好分的。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二十九章 抱抱 听到这句话后,徐卿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怀姑娘你问过我,我是否希望你在道盟到来前离开。” 怀素纸平静说道:“是的。” “假如我现在没听错……” 徐卿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温和说道:“你对我说的是,在道盟离开后你才会离开。” 怀素纸嗯了一声,还是平静。 徐卿笑了起来,问道:“我可以知道你为什么做这个决定吗?” 怀素纸不打算隐瞒,说道:“我答应了清和,陪她一起参加道盟的宴会。” 徐卿沉默了会儿,看着她说道:“我可以为你代劳。”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本想说些什么,比如谢清和上次在宴席里闹出笑话的时候,你又在做什么呢? 只是她想了想,便知道这没有任何意义,毕竟徐卿再如何了不起,也不过是一位弟子。 终究不是她这般人。 那她去责怪徐卿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不行。” 怀素纸看着他说道。 徐卿微微一怔,笑容渐渐消失,轻声问道:“所以你是要坚持到底了?” 哪怕是平日温和如他,听到自己被说不行,还是很难做到平静以待。 怀素纸说道:“是。” 徐卿深深呼吸了一口,冷静了下来。 “我相信怀姑娘你是一个聪明人,而我在道左峰上也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相信你能听得出我藏在话里的那些意思,假如你真的没听懂……那我直接说给你听好了。” 他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说道:“我,以及好些人都希望你能够离开清都山,在道盟到来之前,这不是一个玩笑,也不是一件小事。” 怀素纸没有理会的意思,转过身,向花树深处走去,置若罔闻。 徐卿看着她的背影,面无表情说道:“你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只是一个外来者,一个客人,而你现在做的事情是与整个清都山为敌……难道你是想死吗?” 怀素纸心想我本就注定了与世皆敌。 这不是来自于青春年少的孤独自恋臆想,而是她作为魔道未来共主的绝对事实。 想到这里,她忽然停了下来。 徐卿见她停步,终于松了一口气,神情轻松了下来,要重新挂起习惯性的笑容。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句话。 “你重复一遍那句话。” “什么话?” “我做的事情是与谁为敌。” “自然是与整个清都山。” 怀素纸转过身,望向温和笑着的徐卿,平静说道:“你只是一个弟子,不是清都山的掌门,有什么资格代表清都山?” “这句话从你口中说出来真的有些可笑,你不要平时习惯挂着假笑,就让自己也活成一个笑话,那样子真的很蠢。” 她看着脸色一片铁青的徐卿,神情淡漠问道:“或者你的姓氏其实是谢?” 徐卿没有说话,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看来不是了。” 怀素纸再次转身,向那幢小楼走路,语气很随意。 “你真的没有资格代表清都山,这句话我说的不只是你,还有你背后的那个人。” 徐卿看着即将消失在眼中的背影,冷漠说道:“你会后悔的。” “换个人吧。” 怀素纸没有回头,最后说道:“你没资格和我说话。” …… …… 翌日清晨,徐卿的话开始应验了。 当怀素纸自冥想中离开,不太习惯地为谢清和开始煮茶时,洞府外便传来了动静。 到来的是那夜在秋祭当中颇有存在感的郭长老。 这位郭长老在清都山颇有名声,以严厉闻名,但也是一位公认的老好人。 在秋祭夜里,他曾对怀素纸有过很高的评价,没有因为她的所作所为,而吝于夸奖。 此时他趁着晨光未亮来到这里,却是充当起了说客。 毕竟怀素纸在清都山的这些日子,都和谢清和在一起,与旁人真没什么接触。 ——道左峰主脾气古怪,性情孤僻,不适合做这种事情。 谢清和还在睡觉,懒洋洋。 两人有意没有惊醒她,谈话放在了小楼外。 郭长老收回视线,不再去看小楼二层,望向怀素纸说道:“我之所以过来找你,想法很简单,就是觉得到时候会不太好看。” 怀素纸平静问道:“秋祭那夜好看?” 郭长老怔了怔,有被这句话呛住,但没有生气,耐心解释道:“那终究是清都山自己的事情,与外人无关,而且掌门夫人开口了。” 怀素纸明白,这话里真正关键的是最后那小半句,其他都是委婉,并不重要。 “你在清都山的事情不算隐秘,山外也有很多人知道,甚至秋祭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都流传了出去,这真的太过瞩目了。” 郭长老的语气不太坦然:“假如你要留在清都山,那到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会在你的身上,这对那些年轻弟子来说会很难堪……可能会对你有意见。” 怀素纸说道:“我长得很好看。” 郭长老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这句话,更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望向怀素纸,很认真地打量了一遍少女,发现这句话是真的,甚至有些谦虚了。 但他还是不明白,诚恳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除非立场相对。”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理所当然说道:“否则没有人会对我有意见。” 郭长老怔住了。 他张着嘴,好会儿没能说出话来,因为他发现这好像就是事实,根本无法反驳。 片刻后,他忍不住叹息出声,无奈说道:“那我无话可说了。” 怀素纸看着他说道:“我的话一向很有道理。” 郭长老哑口无言,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这种理所当然的劲儿,下意识想要拍一拍怀素纸的肩膀,说上几句鼓励的话。 然后他想到了自己的来意,再想到这位晚辈是姑娘家,有些遗憾地收回了手,感慨说道:“如果你是清都山的弟子,那该有多好啊?” 说完这句话,郭长老转身离开,可惜中带着几分满足。 怀素纸目送其离开,转身回到小楼。 那壶茶恰好烧开。 她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倒了两杯茶,望向窗外渐渐亮起来的晨光。 郭长老是第一个来找她的人,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接下来会是谁呢? 就在她思考这些的时候,谢清和自熟睡中醒来,也不睁眼,从毯子里把手伸出来,便抓了一杯茶润喉。 一切都是这么的自然,已成习惯。 怀素纸望向她,温声说道:“天冷,再睡会儿吧。” 谢清和嗯了一声,听着软糯糯的。 怀素纸走到她身旁,替她盖好了那张毯子,然后继续冥想修炼。 日至中天,风雪势弱。 又一位清都山的大人物来了。 这次来的不再是长老,而是一位峰主。 与郭长老一样,这位峰主没有开口,只是将自己的气息流露给怀素纸,刻意避开了谢清和。 怀素纸神情不变,与睡得很饱满的小姑娘说了几句闲话,准备走出小楼。 “你出去干嘛?”谢清和有些好奇。 怀素纸随意说道:“去挑朵花。” 谢清和抬头望向她,用鼻音嗯了一声,更加好奇了。 怀素纸接着说道:“花是给你挑的,不要偷看。” 谢清和微怔,然后高兴地掀起小毯子,悄然往怀素纸走去,就要从后面偷偷抱过去。 怀素纸转过身,看着她说道:“做什么?” 谢清和被看得有些心虚,片刻后发现这不需要心虚,理直气壮说道:“想抱抱你!”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不行。” 听着这话,谢清和不知为何有些难过,心想认识以来你没对我笑过也就算了,现在连抱抱都不行了吗? 就在她失落的时候,怀素纸向前走了一步,把小姑娘抱进了怀里,让她枕在自己胸前。 “昨天你抱过我,今天该是我抱你了。” 怀素纸的声音如常。 谢清和贴得很近,脸颊微烫,嗅着那些若有若无的清香,只觉得这真的很软,很舒服。 要是可以一直下去,那该多好…… 她忽然就不想要那朵花了。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三十章 拜我为师吧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怀素纸从小楼走出,望向林中深处。 来者是知矜峰主,那位曾经于她有过授课交集的清都山大人物。 没有任何寒暄,也没有的委婉,他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我来不是为了劝你离开,尽管我也认同老郭的看法,觉得你要是留在这里,到时候大家面子上会不太好看,但我想到了一个很好的解决办法。” 言语间,这位知矜峰主开门见山之余,还直接将自己给摘了出来,与之前的人做了分割。 怀素纸有些意外,看着他等待下一句话。 “这个办法很简单,可以完美满足你的想法,而且还所有人都能满意,简直是无可挑剔。” 知矜峰主看着怀素纸的眼睛,露出了慈祥的笑容,认真说道:“拜我为师吧。” 怀素纸沉默不语。 知矜峰主不介意她的沉默,温和笑道:“你若是拜我为师,那我的位置将来就是你的,知矜峰的所有资源都会向你倾斜,不会有任何保留。”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这番话里给出的条件都是极好的,是知矜峰主能够给予的最大诚意。 而且从话里所表现出的决心来看,只要她愿意,那承诺的一切就会立刻开始兑现。 “只要你点头,现在的这些事都不算事,不会有人再来对你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知矜峰主看着她的眼睛,诚恳说道:“我不是大乘,但也是个炼虚上境,在这座山里面还算是有些地位的。” 大乘之下即是炼虚。 故而这句话说的是真的,而且还有很大的谦虚成分。 放眼清都山,明确比知矜峰主更强的人不过那对道侣而已。 换做寻常散修,面对这种毫无保留的承诺,早已就答应了下来,生怕对方反悔。 可惜,怀素纸不是散修,而且她很擅长让人做好人。 “谢谢,您确实是一位好人。” 她微微摇头,平静说道:“但恕晚辈只能拒绝。” 知矜峰主闻言沉默,片刻后叹了口气,遗憾之色不做任何掩饰。 早在秋祭那夜里,他在得知怀素纸是散修以后,就动了收徒的心思。 随后不久,怀素纸与谢清和一同前往知矜峰听他讲道的时候,更是让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奈何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直到今日他得知怀素纸做出的决定,以及少女即将面临的麻烦后,果然来到了这里,毫不犹豫给出了最好的条件。 遗憾的是,他还是被拒绝了。 知矜峰主很是惋惜,沉默了会儿,犹自不甘心说道:“距离道盟到来还有一段时间,你若是坚持不下去,改变主意,随时都能来找我。” 说完这句话,他取出一面令牌,也不管怀素纸有没有收下,便转身离开了。 怀素纸看了片刻那面浮在空中的令牌,最终还是没有收下来,屈指一弹让其化作一道流光,向知矜峰主追去。 然后她走进花树林中,寻寻觅觅,为谢清和寻一朵花。 半刻钟后,她终于找到了一朵适合的花。 那是一朵梨花,盛开在这个不该盛开的寒冬时节中,载着新雪,更显美丽。 怀素纸拈花而行,背负右手回到小楼,只见谢清和的坐姿格外端正,脸上写满了自己刚才正在偷看。 “看到了吗?”她随意问道。 “什么啊?” 谢清和眼眸微转,故作茫然说道:“我可不懂你在说什么。” 怀素纸来到小姑娘神情,微微低头,开始打量了起来。 她说道:“我不会打扮。” 谢清和诚恳说道:“你长得这么好看,本来就不用打扮。” 怀素纸说道:“我是在提醒你,等会儿你不要嫌弃我的审美。” 谢清和挑了挑眉,微恼道:“我怎么可能会嫌弃你啊?” “那就好。” 怀素纸拿起那朵小白花,轻轻插进小姑娘的发丝间,往后退了几步,再认真地打量了一番,愈发感到满意。 谢清和被她看得有些紧张,小声问道:“怎样?” 怀素纸点头说道:“我觉得很好看。” 谢清和这才松了口气,连忙施展道法凝聚清水成镜,审视起自己。 片刻后,她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这花挑的真不错,你插的位置也很好。” 怀素纸认真说道:“主要还是你长得好看。” 谢清和很开心,故作严肃地咳嗽了一声,纠正说道:“怀姐姐你才是最好看的。” …… …… 时光渐逝,清都山上一片平静,就这样迎来的道盟使团的到访。 也许是知矜峰主的缘故,在那天以后再也没有人来拜访过怀素纸,仿佛徐卿说过的那些话,都只是气急败坏后的笑话。 怀素纸不这样认为。 宴席还未开始,清都山上已经有了传言,说在宴席上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确定下来。 道盟的来人将会在其中作为见证者。 而在宴席开始之前,清都山则是迎来了不少别的宗门的年轻弟子,变得热闹了起来。 在道盟的来者与清都山的大人物,就未来三十年道盟统治范围内的修道资源分配问题,开始了从讨论到争吵再到扯皮,陷入无尽的往复循环过程中的时候,年轻弟子们都很开心。 北境与中州的距离不算遥远,但清都山的弟子由于许多原因,很难有机会前往中州游历,对那边的同道们向来很有兴趣。 这种关系往往也是相互的,来自其余七大宗的弟子们,同样对清都山的同道有很浓厚的兴趣。 很自然地,这些天清都山的满天飞雪间,八大宗的弟子们齐聚一堂,有各种剑光跃动,无数道法涌现。 热闹都是他们的。 那小楼唯有窗外盛开如旧的花树。 怀素纸与七大宗的弟子们早已有过交手,对此完全不感兴趣。 而且她真要是下场了,那事情只会往无趣的方向发展。 毕竟如今的年轻一代里的强者,没有几个人能接得住她一剑。 谢清和的想法同样纯粹。 她不喜欢打架。 若是她能赢还好,输了可是要受罚的。 既然如此,那倒不如像现在这样躲进小楼里,装作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最好所有人都忘了她,包括她那位严厉的母亲,好让她躲过之后的宴席。 反正有怀素纸陪着,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坐上一整天,她也不会觉得无聊。 遗憾的是,小姑娘终究是姓了谢,注定了无法被人遗忘。 在道盟使团到访后的第六天的暮时,徐卿持真人法旨到来,向两人转告了一个消息,然后离开,貌似很忙。 ——宴会在今夜开始,谢清和必须要出席。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三十一章 破境 “结果还是来了。” 谢清和趴在桌子上,两眼无神,一脸丧气如咸鱼。 怀素纸想了想,挑了一本厚度恰好的书推了过去,让小姑娘垫一垫下巴,趴着舒服上些许。 “还好。” 谢清和歪着头,望向坐在一旁的少女,眼里渐渐找回了光芒,庆幸说道:“还好有你。” 怀素纸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徐卿去而复返。 他礼貌地敲了敲门,没等谢清和打起精神嗯上一声,就直接抛下了一句话。 “小师妹,师尊让你过去,有些话要向你交代。” 谢清和就知道会这样,无奈应道:“那等会儿我和怀姐姐一起过去。” 徐卿顿了顿,声音再次响起:“与怀姑娘无关,师尊要见的只有小师妹你。” “啊?” 谢清和蹙起眉头,神情略带不满问道:“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徐卿低头说道:“师尊法旨,岂是我所能够揣测的?” 谢清和听着这话,顿时没了脾气,无奈说道:“师兄你咋老是这么严肃啊,明明你平时也不是这样的啊。” 徐卿温和一笑,笑的没有任何问题,说道:“该正经的时候总该正经一些,要分得开来。” 谢清和叹了口气,闷闷不乐地趴在怀素纸推过来的古籍上,说道:“知道啦,我等会儿就过去,你不用担心。” 徐卿说了声好,然后再也没有声音响起,应该是真的走了。 小楼一片安静。 怀素纸听着两人对话,什么话都没有说,但基本确定了一件事。 这是为了分开她和谢清和。 然而这种猜测不可能付诸于口,因为小姑娘现在仍旧视徐卿为兄长。 她想着这些事情,看着谢清和说道:“到时候我会在的。” 谢清和想也不想说道:“我知道呀,我从来都没想过你会骗我,更别提放我鸽子了。”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很认真地想了一遍,确定自己或许有过隐瞒,但肯定是没有撒过谎的。 甚至早在见面的第一天,她就把自己的真实身份都说给了小姑娘,只是没有被相信而已——她很确定谢清和不可能相信。 “我确实没有骗过你。” 怀素纸平静说着,视线落在窗外雪空中,感知着其中隐藏的那些修行者的气息。 “那我走了。” 谢清和站起身,来到窗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些许暮色穿过雪云,洒落在小姑娘的身上,映衬出那已有起势的曲线,有种青涩的妩媚。 “对了!” 小姑娘忽然想到一件事,转身望向怀素纸,眼神有些蠢蠢欲动。 怀素纸早已习惯她的奇思妙想,问道:“什么事?” 谢清和咳嗽了一声,视线落在少女胸前,神情严肃说道:“没什么,就是我比较好奇这里为什么那么软。” 怀素纸不说话了,静静看着她。 “唔,不给看就不给看,以后我趁你睡着再扒开衣服偷看……你别这样看着我啊,我就开个玩笑!” 谢清和碎碎念着,被看的有些不好意思,想要赶紧离开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这事你想都别想。” 怀素纸顿了顿,视线落在小姑娘发间的那朵小白花上,转而说道:“但你可以给我挑一朵花。”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的眼睛变得明亮了起来。 自两人相识以来,她从未见过怀素纸打扮过自己,从来都是一袭黑裙,简单挽发。 而且怀素纸所流露出的那种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的意味,时常让谢清和生出一种熟悉的错觉。 这种错觉的源头来自于她的父亲,是一种天塌下来,也会替她撑起来的强大气质。 谢清和想着这些,下意识望向怀素纸,发现她真的比自己高了不少。 “那就一言为定!” 小姑娘很高兴,向怀素纸走过去,很认真地抱住,闻着少女身上那好闻的味道,好会儿才放开手。 然后她说道:“那我走了,晚上见!” …… …… 人去楼未空。 谢清和走后,怀素纸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开始收拾。 这些天来,她借小姑娘的身份从知矜峰上得到了许多典籍,还有那些来自于谢真人的笔记。 以及一封来自希言峰,买下那数十件天材地宝耗费的巨额灵石去向的密信,都是很珍贵的东西。 接下来她不太可能再有空闲看书了。 那她理应要提前整理妥当,好让谢清和替她还书的时候,不用那么麻烦。 半刻钟后,怀素纸将最后一本道藏放好,检查确定无误,转身走出小楼把门关好。 在整理道藏的时候,她顺便做了一件搁置了很久的小事。 ——破境。 楼外,花树林中。 徐卿缓步走出,原来他一直没有真的离开。 “还是要坚持到底吗?”他的声音有些冷淡,再也找不到半点习惯的温和。 怀素纸没有理会,视线越过了他,落在了更远的地方。 这可以理解为轻蔑。 徐卿对此感受的非常清楚,甚至从那不经意在自己身上扫过的视线上找到了一种……若是你要动手,那就死吧的无所谓。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死在怀素纸剑下的人,绝不比他这些年斩杀的邪魔妖道少。 好在今日有一个事实是确定的。 徐卿看着怀素纸的眼睛,忽然说道:“那天你对我说,我不是清都山的掌门,而且我姓的也不是谢,你说的确实没错。” 怀素纸没有看他,确定着那些隐藏起来的强者的位置,随意说道:“不用谢。” 徐卿愣了一下,发现她真的很能让人生气,好不容易才冷静了下来,说道:“但我也想提醒你一件事。” 怀素纸嗯了一声,还是听不出在乎的味道。 “是的,我是一个孤儿,那你呢?” 徐卿声音微冷说道:“你只不过是一个散修,无门无派,又是哪里来的底气?小师妹吗,那她现在已经走了,你还能依赖谁呢?”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终于收回视线望向徐卿,眼里流露出些许怜悯。 这种怜悯真的很能让人产生愤怒。 然而徐卿的语气却越发平静。 “放弃吧,师妹的脾气很好,她不会因为你失约而责怪你,就让事情在这里结束,这是最好的结局,不会有任何人受伤。” “而且你终究还是要明白一件事的。” “你我皆蝼蚁,仅此而已。” 说完这三句话,他望向花树林深处,认真说道:“烦请三位师兄出手。” 随着话音的落下,三位须发花白的男子走了出来,形成阵法,把怀素纸包围在其中,散发出来的气息已至元婴。 这三人显然是清都山上一代的弟子,只是天赋不足,在修行路上继续前进的可能已经没有,境界停留在元婴,便无法成为弟子们口中的师长。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弱小。 对付怀素纸,足足三位元婴出手,这已经足够重视了。 徐卿这般想着。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剑鸣,随之而来的还有三声闷响。 阵法破了。 徐卿怔住了。 一道声音落入他的耳中,很随意,还是无所谓。 “你是蝼蚁。” 怀素纸说道:“我不是。”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三十二章 不过一剑 徐卿艰难转过身望向她,感受着那道没有半点虚假的气息,神情苦涩说道:“你是什么时候突破到元婴的,藏着这么久,就为了今天……” 怀素纸看不得这种自怨自艾,直接打断了他,说了两个字。 “刚才。” 徐卿睁大眼睛,想要告诉自己这两个字是假的,但那道带着新生意味的鲜活气息,却在对他述说着,这一切都是真的。 就在他仍自震惊彷徨时,花树林中再走出了一个人。 这人看上去有些邋遢,但流露出的气息却比先前那三位‘师兄’要深远上许多,境界显然不凡。 “道号松涛,希言峰上弟子。” 道人望向怀素纸,赞赏说道:“难怪峰主连我都派了过来,本以为是小题大做,没想到你是真的强。” 怀素纸看了他一眼,说道:“换个地方吧。” 松涛道人挑眉,问道:“为什么?” “你没太差。” 怀素纸向花树林外崖畔行去,说道:“败你会有一些麻烦。” 松涛道人怔住了,片刻后才反应了过来,有些不确定问道:“你是怕弄坏这里的花花草草?” 怀素纸嗯了一声。 很坦然。 半点委婉的意思都没有。 松涛道人气极反笑,他从未见过如此装腔作势,嚣张到不可理喻的人。 没有片刻犹豫,他直接化作一道遁光,惊起满林花落,向某座野峰飞去。 怀素纸停下脚步,望向身后花落如雨,神色渐冷。 …… …… 乐来峰上。 清都山诸峰各有职责,知矜峰是故纸堆归处,希言峰负责门规执行,而乐来峰则是与人打交道。 这一次道盟使团到来后的落脚处,自然也是乐来峰。 从乐来峰上望远处望去,清都山的大好风光,几乎都可以收入眼中。 此时,十来名七大宗的弟子聚在一起,正在总结这次来到清都山的收获。 对他们而言,最大的好处自然是在这短短数天当中,见识到清都山弟子的雷法,有了不小的感悟,需要好好消化。 只不过有一件事始终让这些弟子感到遗憾。 “可惜了,这次与清都山的同道们切磋下来,败多胜少。” “清都山的雷法举世无双,攻伐无对,我们打不过也是正常的,没必要气馁。” “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但这次来清都山前,我听到过一个传闻。” “什么传闻?” “据说怀姑娘也在清都山。” “嗯?你说的怀姑娘……是怀素纸姑娘吗?” “这天底下还能有第二个怀姑娘?” “两年前的春天,我在东海之畔与怀姑娘有过一面之缘,至今难忘,想不到这次竟能在清都山再见,难道这就是缘……” 有人见不得这种臆想,冷哼了一声,训斥道:“你还没见到人呢,能不能别在这里说梦话?” 那人正想反驳,却发现所有人都在对自己怒目以视,顿时没声音了。 ——怀素纸行走世间这几年,确实得了不少人的喜欢。 “所以传闻就是怀姑娘在清都山?”有人接上了刚才的话题。 “不,是她还参加了秋祭,你们都知道秋祭吧?” 最先开口那人看了一眼周围,压低声音:“怀姑娘因为某些原因参加秋祭后,将整座清都山赢了一遍。” 话音落下,众人都沉默了。 片刻后,某位弟子叹气说道:“虽然我也很喜欢怀姑娘,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你就不要听信谣言了。” 听到这句话,那人正想要反驳,远方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众人下意识望去,不再理会这个谣言,只见极遥远处的一座野峰,有雷光自雪穹落下,遮去许多暮色,颇为耀眼。 “这是哪位师兄和清都山的同道在切磋?” 有人说着话,朝同伴看了一眼,却发现全都在摇头,表示不知道。 就在这时,一道剑光直接斩开闪电,溯源破云而去。 …… …… 那座野峰。 怀素纸站在峰顶,剑光已经敛去。 在她百丈之外,是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眼里渐生茫然的松涛道人。 先前落入道盟来人眼中的那道剑光,在溯源而上斩破雷霆后没有停下,而是直接穿过了他的胸口,斩破了他的护体法宝,带起了一泼鲜血。 直到剑光消逝后,他都没有来得及反应。 如果不是怀素纸不想在清都山杀人,此时的他已经死了。 峰顶一片死寂。 天地寂静,飞雪如旧,缓缓没入云海。 直到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别藏着了。” 她的视线自四方扫过,看都没看那已经倒下的松涛道人,说道:“都出来吧。” 随着她的声音落下,一道叹息声响起。 一位须发微白的男子走了出来,来到松涛道人旁边,递过去一枚丹药,望向怀素纸说道:“谢过怀姑娘留手。” 来者自然还是希言峰的执事。 “不用谢。” 怀素纸平静说道:“他罪不至死。” 这执事沉默了会儿,接着问道:“那像这样的剑光,怀姑娘你还能递出几次呢?” 说话间,他挥动衣袖,与今日一并到来的同僚气息相连,三人各自取出法宝,结成了一门阵法。 那是一道旧幡,一颗蕴有风雷的浑浊宝珠,还有一块圆润的石头。 数道微弱的雷光,伴随着这三件法宝所流露出的气息勾连成网,看起来很是寻常,动手可破。 事实上,这阵法和先前小楼外,那三个希言峰上一代弟子所施展出来的是同一个,却强大了近乎五倍。 作为清都山中肩负阐述门规职责的希言峰,战力一直位列在前,而且极其擅长三人结阵作战,是藏身在北境的邪道妖人最害怕遇见的敌人。 今日这三位执事唤出性命相连的法宝,在此结阵,为的却只是困人。 怀素纸忽然问道:“你们只想着困住我?” 为首执事微微张嘴,沉默片刻后,最终还是没有给出回答。 这背后显然涉及到了清都山更高层次的斗争。 怀素纸敛去思绪,不再去想这些尚且遥远的问题,视线落在那片雷光形成的阵法上。 这门阵法在她看过的那些典籍上没有记载,是希言峰的独有传承,但最底层的道理却是改变不了的。 当然。 就算不通也没关系。 一剑斩之即可。 怀素纸唤来飞剑。 自踏上清都山后,她从未真正运转过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不想因此引来不该有的意外。 但自从祭炼那天过去,这就不再是问题了。 她不再保留,真元汹涌而动,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在踏入元婴后,第一次全力施为。 雷光依旧是那片雷光。 云海还是那片云海。 风雪更不曾改变。 但她眼中所见的一切都已经不同。 天地骤然清晰。 万物间的关系不再神秘。 她伸出手,执长天,挥落。 落处正是阵法流转变幻之处。 何为饮道劫运? 即观万物道,破一切法,劫众生运。 希言峰的执事们神情微变,无法理解她是怎么在短时间内找出这个位置,运转真元,阵法随之收紧,竟比先前还能再强大数倍。 与此同时,长天剑落。 一声清越剑鸣响起,云海骤然翻滚起来。 野峰有崖畔因冲击而崩塌,石落不断,动静越来越大。 不知道过了多久,云海终于平静。 就像是暮火洒落在云海,将一切尘埃焚烧殆尽,露出了真颜。 这一剑。 撕了旧幡。 碎了宝珠。 断了圆石。 …… …… 为首的那位希言峰执事半跪着,勉强维持着遁法,没有坠入云海之下,但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势。 至于其他两位执事,此时已经不见人影,大抵是跌落在野峰中,已经无力为继了。 为首执事抬头望向前方,忍不住想要问些什么,比如这一剑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剑之威何至于此? 但他发现这真的很像平日被自己杀死的那些邪道妖人,于是沉默。 都已经败了,而且这败的任谁也无法指责,那还问来做什么呢? 不如看看风景好了。 为首执事望向更远方。 斜阳下,云海之上的风景确实不错。 怀素纸手执长天,背负残阳,向那场宴席而去。 直到郭长老来到她的前方,拦住去路。 怀素纸安静半晌后,看着他说道:“你也算是个好人,我会留手的。”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三十三章 要去的方向,不要摘下的那朵花 寻常长辈听见这句话,必然是要生气的。 郭长老闻名清都山,哪怕在负责执行门规的希言峰当中,他亦是屈指可数的那一位。 按道理来说,他此时理应面无表情,厉声呵斥怀素纸,接着以化神境界的绝对实力,直接结束今日这场意外。 然而此时的他却只是沉默,没有对怀素纸貌似温柔实则不屑的话,给出本该有的回应。 “我本不想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郭长老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很多的无奈:“只是你今天确实不该去。” 怀素纸问道:“我去见清和是会让清都山天崩地裂的事情吗?” 这是她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 为什么徐卿希望她在道盟来访前离开,为此不惜请出希言峰上的执事,甚至是一位化神境的长老,都要阻止她参加今夜的宴会? 她当然知道,传言今夜这场宴席上回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宣布,但她只不过是一个外人,凭什么阻止那件大事的发生? 除非她和这件大事有着一个必然的关系。 这个关系有可能是那位背叛了元始宗的长老,所给出的诚意。 她在小楼静思许久,想到的其中一个可能就是这个,只是无法证实。 如今她终于遇见郭长老这个老实人,可以欺之以方,那就没有错过的道理。 “我没有办法告诉你具体的原因……” 郭长老沉默了会儿,感受着她的视线,心里似乎生出了不小的压力,无奈叹道:“这件事与清都山的未来有关。” 怀素纸明白,这已经是他在自我道心催迫之下,能够说出来的极限了。 “既然你已经知道自己想要知道的,那总该留在这里了吧?” 郭长老在心里松了口气,看着怀素纸说道:“不要让事情再继续下去了。” 怀素纸没有说话,手腕微动,剑锋指向前方。 这就是她的回应。 是的,哪怕郭长老给出来的回答,大致可以确定事情和她没有关系,并不会涉及到她的真实身份,她还是会坚持到底。 毕竟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除了亲眼所见,否则她谁也不会相信。 而且……她答应过谢清和。 她胸怀本就广阔,不想再食言而肥了。 郭长老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无法理解她的固执,认真说道:“出剑吧。” …… …… 清都峰顶。 在那株生长着金黄古树的高台外,还有很多空旷的地方,其中一处就是今夜宴席的会场。 谢清和此时不在那处宴席。 她踩着那株古树粗壮的枝干,偶尔轻跳,更多踏实,向着古树的高处走去。 这株古树是她的父母闭关清修处。 除她以外,即便是徐卿乃至于清都山诸峰之主,都没有上来过的经历。 谢清和这株古树很熟,她甚至还知道这棵树是活着的,说起话来很慢很慢,就像她在道藏上看过一种叫树懒的动物,有时候还怪折磨人的。 她年幼时,父母不是在闭关,就是出关处理北境以北的变故,而师兄则整天忙着修炼,陪她的唯有这棵树。 哪怕这树说话真的很慢,慢成了一种别样的折磨,她还是与它有了很深的感情。 而且她后来找到了一个办法,知道怎样才能让这棵树快起来。 这个办法很简单,是她不小心试出来的,重点在一个字。 ——跳。 谢清和此时便有些累了,很自然地想起了童年时的办法,干脆往下一跳。 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树干,在她跳到空中的那一刻,悄然出现在她的脚下,极为稳妥地接住了她。 小姑娘顺势蹲了下来,拍了拍树干,轻笑说道:“我娘要见我。” 古树反应有些慢,等了好会儿才嗯了一声,还拖拉得特别长。 听着甚至有种跌宕起伏的感觉,就像是一首曲子。 谢清和对此早已习惯,觉得挺好听的。 没过上多久,这根树枝就带着她去到了极高处的天空。 若是从此间往下望去,夕阳映照着的云海,就像是一片燃烧着的雪原,很是好看。 她看的有些入迷,直到一道温柔若春风般的声音响起,在耳边。 “不要蹲着,不好看。” “嗯。” 谢清和听着这道声音,在心里叹了口气,起身向前方那个身影行了一礼,无可挑剔。 这时的她,完全看不见平日的懒散模样,真正有了一位公主殿下该有的气质。 端庄。 大气。 雍容。 骄傲。 美丽。 所有符合人们想象一位公主的词语,都可以放在此时的谢清和身上,绝不会有半点问题。 对清都山,对偌大一个北境而言,谢清和本就是它们的公主。 “起来吧。” 楚瑾的声音很温柔。 谢清和却没有因此随意,缓缓站起身,恭敬问道:“母亲让我过来,有什么吩咐吗?” 楚瑾看着她说道:“自然是叮嘱你,让你别再犯上次的错了。” 谢清和说道:“我会记住的。” “好了,不说这些过去的。” 楚瑾摸了摸她的头,微笑说道:“这些天过得开心吗?” 谢清和犹豫片刻,还是觉得自己要诚实一些,点头说道:“很开心。” 楚瑾温柔说道:“那就好。” 谢清和想了想,问道:“父亲呢?” 楚瑾笑了笑,感慨说道:“我还没和你聊上几句,你便开始惦记你爹,看来我这位娘亲在你心里谈不上称职。” 谢清和认真说道:“我没这个意思。” “我知道的,开个玩笑罢了,你怎还紧张起来了?” 楚瑾顿了顿,接着说道:“至于你父亲,他那日帮你的好朋友祭炼飞剑后,回来就开始静思,似乎是有所感悟。” 谢清和下意识问道:“是闭关吗?” 楚瑾摇头说道:“不是。” 谢清和在心里松了口气。 从小到大,她对自己的母亲怀着的都是敬意,对父亲确实依靠来得更多。 要是今天她爹去闭关,那待会儿她要是在宴会上出了问题,丢了清都山的颜面,就再也没有人能阻止她娘责罚她了。 她只是稍微想想,都会为此发自内心感到害怕。 好吧,就算谢真人没有闭关,她还是会被自己娘亲责罚,但终究还是会轻一点儿的。 谢清和想着这些事情,思绪渐渐飘远时,忽然听见了一句话。 “话就说到这里吧,你去梳洗一下。” 楚瑾说道:“今夜的宴席上会有很重要的事情发生,届时你会被所有人注视,不能失礼。” 谢清和嗯了一声,很乖巧,准备转身离去,只是不懂这句被所有人注视是什么意思。 以她的身份,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楚瑾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朵花不太适合。” 她的视线落在小姑娘的发丝间,看着那朵小白花,温声说道:“摘了吧。” 谢清和微怔,低下头,沉默不语。 楚瑾静静看着她,唇角微微翘起,笑意越发温柔。 “娘……” 谢清和抬起头,望向温柔笑着的楚瑾,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出了反抗的念头。 楚瑾柔声问道:“怎么了?” 谢清和看着她,想着不久后要再次见面的怀素纸,终于鼓起了勇气,声音微颤说道:“我觉得这朵花很好看。” 楚瑾嗯了一声,说道:“所以?”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不用把它摘下来。”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三十四章 所有的重复都是为了向前 楚瑾微笑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你第一次违背我的意思。” 听着这话,谢清和咬住下唇,脸色微微苍白,浅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难道你不是我的女儿吗?为什么要害怕?” 楚瑾看着她,笑容还是那般温柔。 谢清和强自冷静下来,说道:“我没有害怕,母亲。” 楚瑾说道:“那我想听听你难得有了勇气,违背我的话的理由。”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仍旧笑着,只是笑意已经淡了许多。 取而代之的是认真。 这在她们母女谈话间,是很罕见的一种情绪。 谢清和看着她,认真说道:“因为我真觉得这朵小白花很好看,而且……这是怀姐姐送给我的。” 听到这句话,楚瑾忽然觉得有些可笑,问道:“那你可知自己送了什么给她?” 不等谢清和开口,她便说了出来,没有半点遗漏。 “知矜峰上的诸多典籍,你父亲的亲手笔记,道左的出手,甚至连你父亲都为她引落天雷,以及那些连我都觉得珍贵的天材地宝。” 她的视线从谢清和的眼里挪开,落在那朵素净的小白花上,叹道:“只换来了这么一朵花。” 这朵小白花很好看,洁白无瑕,是怀素纸寻寻觅觅后于千百梨花枝头挑出来的。 但这终究也只是一朵小白花,不是禅宗祖庭元垢寺中那朵可以照见三生的昙夜花。 那这付出与得到就是不对等的。 谢清和忽然觉得唇舌变得干涩了起来,微张着嘴,很长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想要说服人,实话向来是最好也是最为冷漠伤人的选择,她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 “这些都无所谓。” 楚瑾忽然说道:“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真正重要的是你应该要明白一个事实。” 谢清和有些茫然,不解问道:“什么事实?” 楚瑾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清都山的主人不能幼稚,这是承载着无数人希望与生命的位置。” 谢清和下意识说道:“爹和您都还可以活很久吧……” 楚瑾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叹道:“所以我始终不赞同你父亲对你的溺爱,这除了让你天真,无法成熟,遇着事便想着逃避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任何意义了。” 谢清和低下头,沉默不语。 楚瑾安静了会儿,说道:“那就谈到这里吧,去准备一下入夜后的宴席,花可以不摘。” 话音落下,她等了片刻后,还是没听到那一声怯生生的嗯。 “我觉得……” 谢清和抬起头,望向楚瑾的眼睛,想着怀素纸在这种时候会说什么,如何应对。 片刻后,她终于想到了,认真说道:“我是对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姑娘的语气也在模仿着怀素纸,听着有些僵硬,像是在牙牙学语,很可爱。 但也很嘲讽。 因为谢清和真的不会这样说话。 楚瑾没有生气,微笑问道:“对在何处?” 谢清和认真说道:“她救了我。” 楚瑾说道:“还有吗?” 谢清和接着说道:“她救了我。” 楚瑾有些意外,还是没有生气,平静问道:“没了吗?” 谢清和仍旧说道:“她救了我。” 楚瑾笑了,这次还笑出了声,不再只是唇角微翘而笑。 她说道:“有意思,这你就觉得足够了吗?” “她救了我。” 谢清和看着自己母亲的眼睛,认真说道:“那我背负的责任有多大,她自然就有多大的功劳,所以母亲您先前说的那些东西,对比她做的事情,都是不值一提的。” 这段话里,小姑娘每一个字都咬的很准,不让人有半点听错的可能。 楚瑾笑着说道:“若是怀素纸挟恩图报,你要还她一辈子吗?” 谢清和想也不想说道:“她不是这样的人。” 楚瑾敛去笑意,轻声问道:“你和她相处多久?” 谢清和明白这句话说的是她们相识不久,在没有漫长时光验证之下,如今看到的无法确定是真实。 从任何角度来看,这句话都是有道理的。 但她不想听这些所谓道理。 她说道:“怀素纸救了我。” 再次听到这句话,还比先前多了两个字,有了更具体的指向,楚瑾难得感慨万千。 “所以呢?”她看着谢清和说道:“你又准备重复了吗?” “我是想说……” 谢清和一字一字说道:“我怎么能以最坏的心思去猜测自己的恩人呢?” 楚瑾淡然说道:“嗯?” 谢清和想了想,直起腰身,与她平静对视,很认真地说了一句话。 “我不是说母亲您错了,而是我作为未来的清都山掌门,北境之主,肩负千万人的性命,那我理应要有这个气度。” 楚瑾很满意这句话,开始轻轻的鼓掌,轻笑说道:“你总算是没那么幼稚了。” 谢清和松了口气。 “但现实不会因为你突然的成熟而改变,因为你现在还不是清都山的掌门,也不是北境之主。” 楚瑾转身向远处走去,悠悠说道:“去出席今夜的宴会吧,然后做好准备,免得事情来了的时候不知所措。” 谢清和想要对她说些什么。 楚珺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觉得如何好看,便如何,我不会再管你。” 谢清和还有想说的。 楚瑾最后说道:“今天我很高兴,没有生气,所以你不必担心被我责罚。” 谢清和这才松了口气,有些后怕的拍了拍胸口,心想自己刚才是哪里来的勇气啊? 肯定都怪怀素纸! 她羞恼想着。 …… …… 夕阳被云海淹没,夜色渐至,繁星将来。 冬天的天总是黑的这么早。 怀素纸听着郭长老的话,看了一眼远方那株金黄古树,心神渐敛,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何以越境而战且胜之? 她看的很清楚,或者说郭长老没有掩饰,那在化神境中同样算得上强大的气息,足以碾压一切元婴境的修行者。 哪怕绝世天才如她,想要跨越境界战胜这样的敌人,也是近乎不可能的事情。 于是在这场结果似乎注定的战斗开始前,怀素纸先说了一句话。 “我是秋祭头名。” 她对郭长老说道:“参加今夜的宴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凭何阻我?” PS:今晚有加更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三十五章 我于同境全无敌 郭长老怔住了。 他有些茫然,确定自己没有把话听错,而怀素纸的语气也认真的很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这完全在他的预想之外。 在他的设想当中,此时自己看到的该是一道惊艳如雪的剑光,划破这个夜空,翻涌这片云海,挟着无双剑意汹涌斩落。 到了这个时候,他会认真盛赞一句,然后以最郑重的姿态接下这一剑,以此表示出自己的诚意。 接着他会趁着这个机会,认真指点怀素纸,算是今夜前来阻拦的补偿。 郭长老甚至连自己该说什么,乃至于语气都仔细斟酌过一遍,确保不会让怀素纸的心情感到不舒服。 然而……他想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怀素纸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便让他心绪开始纷乱了起来。 “这些天来,我看了清都山很多典籍。” 怀素纸看着他说道:“这些典籍距今有远有近,其中有几本提到了秋祭,对秋祭头名该有的责任进行过记载,似乎门规上也有相关的描述……” 郭长老今天最不想讲的就是规矩,因为于心有愧,一脸无奈问道:“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怀素纸神情平静,淡然说道:“我打不过你。” 这句话是假的,如果她愿意动用全部手段,自然有取胜的办法。 问题在于,此时她身在清都山。 而清都山是毋庸置疑的正道领袖。 那她如何能全力以赴? 郭长老听着这话好生无奈,略带着急说道:“可你是很骄傲的一个人啊!怎么能说自己打不过我呢?” 怀素纸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反问道:“你觉得我像白痴吗?” 郭长老哑口无言,老实答道:“你当然是聪明的,但事情不该如此吧?” 怀素纸不想听,直接问道:“你是什么境界?” 郭长老正色答道:“化神。” 怀素纸再问道:“我是什么境界?” 郭长老语气确凿说道:“初入元婴。”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不说话了。 郭长老怔了怔,然后明白了过来,难以置信说道:“可你先前表现得如此坚决,这时不应该穷尽毕生所学,不惜代价与我一战,求得道心无缺,余生无悔吗?” “我不是白痴,在明知不敌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越境而战?” 怀素纸说道:“而且,我其实觉得你还算不错,没必要这样做。” 郭长老怔了怔,心里莫名感到好些愉快,下意识问道:“好在哪里?” “好在你是一个好人。” 怀素纸认真说道:“秋祭那夜里,当时所有人都在看着我,唯有你注意到那些败在我剑下的人。” 郭长老越发感到舒服,抬手轻抚须发,谦虚说道:“这是我该做的事情。” 怀素纸说道:“但是在这个世界上,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人,其实不多。” “你说的不错,我挺多时候也是这样觉得的,总有人忘记自己该有的责任。” 郭长老叹了口气,越看怀素纸越觉得顺眼,感慨说道:“我本来以为像你这样的天才,是不把规矩放在眼里的,没想到能听到这番话。” 怀素纸平静说道:“既然我希望旁人能守规矩,自己当然也要守。” 郭长老看着她,就像是看着一位忘年之交,叹息说道:“但很多人认为我之所以遵循规矩,只是因为我为人老实。” 不知为何,怀素纸每一句都能恰到好处地说进他心坎里去,让他有种郁郁已久后忽遇知己的愉快。 这种感觉真的很美妙。 “您只被当作是一个老实人,这其实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怀素纸恰到好处地安静了会儿,然后说道:“我始终认为,孩子害怕黑暗情有可原,真正的悲剧是大人们开始厌恶光明,您以为呢?” 郭长老忽然沉默了。 直到这时,他终于反应过来怀素纸为何要和他说这么多话。 原来都是为了此时这句。 原来怀素纸早已出剑。 剑锋直指他的道心。 锋芒不减。 …… …… 郭长老有些痛苦。 任凭是谁,在自己奉行多年甚至养为道心的行事准则,与现实发生了直接而强烈的冲突时,都会感到痛苦。 但他不会因此对怀素纸产生愤恨,反而生出了更多的欣赏。 在修行界数万年的漫长历史中,真正能够一剑了却天下事的绝代剑仙,真正数下来甚至不够三位。 恰巧,现在的天渊剑宗可能就有那么一位,即便那位剑仙貌似不理世事。 故而在如今的人世间,哪怕是修行至大乘也罢,很多事情还是只能在剑锋之外求得。 怀素纸早早就能有这个觉悟,在他看来是很难得的一件事。 郭长老想着这些事情,越发感到站立不安,甚至有些尴尬了。 如果不是尴尬,他也不至于平白无故生出这么多无关的感慨。 怀素纸又一次静静看着他。 远方,清都峰顶那株金光古树洒落光芒,遮去无尽风雪。 云海却变得暗淡了下来,只余风雪,黯淡无光。 然而怀素纸的目光,却让郭长老觉得自己站在万千人面前,所有皮袍下的小都落入了人们的眼中。 他从未遇到过这种困境,心情很是复杂,即想要直接放人过去,又想着自己明明答应了把人拦下来,临时反悔未免太过于不道德。 这该怎样才能有两全的交代呢? 郭长老苦思不得时,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很及时,为他提出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请指教。” “嗯?” 郭长老微怔,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好生疑惑地看着怀素纸,心想你先前不是坚决不和我打吗? 怀素纸见他眼神微惘然,便知道他根本不懂自己的意思,心想原来还真是一个老实人。 她有些意外,补充了两个字:“切磋。” 这一次郭长老终于明白了过来,抚须点头,心想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只要打上一场,那任谁也无法找出他的问题了。 他想了想,稍微斟酌了一下台词,神情故作严肃说道:“本长老对你素来欣赏,今夜既然在此偶遇,想来也是天意注定,我便压制境界至元婴,对你多加指点。” 怀素纸闻言顿感欣慰,表扬似的看了郭长老一眼,心想你总算是明白了。 如何才能越境而战且胜之? 在她看来,解开这个问题的方法很简单,让对方的境界变得和自己一样就好。 只要境界相同了,那她就注定会赢。 因为在多年前,她那位师尊决定收她为关门弟子时,曾对她认真说过一句话。 ——你于同境全无敌。 PS:加更,新的一周,所以求个票。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三十六章 钟声响起 怀素纸想着这句断言,伸手握住了剑。 漫天飞雪间,剑意无声燃起。 郭长老微微一怔,原先装出来的那些严肃,这时候都已经成真了。 先前希言峰的执事结阵之时,他就已经在远处看着,知晓怀素纸已经突破至元婴,比之秋祭之时来得更为强大。 然而此时这道剑意的强悍,仍旧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范围。 他望向怀素纸手中所执长天,感受着其间跃出的鲜活气息,神情凝重。 怀素纸的剑道修为本就在同辈当中首屈一指,能与她相提并论的年轻一代,当今世上唯有天渊剑宗的寥寥数人。 当她握住长天后,郭长老竟从那剑锋纸上,生出了一种此战将会极为艰难的感觉。 下一刻,这种感觉化作真实。 怀素纸出剑。 长天化作一道剑光,并不明亮,如旧漆黑,剑身不断吞噬着四周的光线,在云海中破空而去。 就像是一道边缘带有微弱光焰,主体却是纯黑的闪电。 云海出现了一道笔直的线。 那是剑光留下的痕迹。 是空无一物的寂寥。 这一剑强大之余,竟还有着极其可怕的速度。 以郭长老的境界眼力,可以判断出这道剑光能在三个呼吸的时间跨越数里的距离,而且不会失去任何精度。 寻常元婴面对这道剑光根本做不出反应,就会被破开护体道法,直接割下头颅。 郭长老不是元婴,是化神,而且是清都山的化神境——哪怕他此时将境界压在了元婴。 世人皆知,清都山以雷法威震天下,而雷法的速度往往也是最快的。 一道雷光骤然闪现。 当雷光开始消逝之时,剑光才是迟迟而至,迎来了郭长老的声音。 这一切不过刹那。 “尤意远虽然领悟了八方雷动,但境界终究太浅,而且走错了方向。” 他的声音缓缓响起,竟是真的在指点:“八方雷动之所以享有那般盛名,被认为在练成以后将会罕逢敌手的原因,是因为它足够快,立于不败之地。” 正如此时此刻。 在郭长老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前,便有如细枝般的雷光自天而降,朝怀素纸轰落。 这道雷光貌似寻常,甚至看起来有些枯瘦,但其中蕴含的威力,毫无疑问来到了元婴巅峰。 说是元婴,那便是元婴巅峰,郭长老为人确实很老实。 怀素纸看着雷光。 漆黑如墨般的云海,随着闪电的落下,渐渐清楚了起来。 她的脸被映得有些苍白,眼神却越发来得明亮,透着平静,与淡然。 面对这道闪电,她没有唤回长天,而是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衣袖自手腕滑落,洁白如霜般的手臂。 一叶可以障目。 一手足以遮天。 这道闪电轰落在怀素纸的掌心,绽放出无数道炽烈的光线,却没有一道能够落在她身上。 “还真是禅宗的传承吗?”郭长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些许凝重。 与大日如来剑诀相同,这道仿佛可以遮去天空的意象,都出自于禅宗不传真经。 怀素纸放下手,衣袖残破些许。 除却衣衫碎裂些许,她的气息毫无衰弱之兆,竟是完全没有负伤。 她轻挥右手,将指尖残留的电光挥去,视线随之落在夜空的一个方向。 长天随她心意而动,斩向那片什么都没有的漆黑。 这看似是落在空处的剑光,却在下一刹那迎来了一道雷光。 怀素纸以衣袖残破为代价,凭借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对天地灵气的流动掌握,直接推算出了八方雷动的方位。 长天倏然明亮。 不是飞剑绽放光明,而是剑锋斩在了那道雷光之上,让闪电拦腰而断。 八方雷动,仍旧是一剑斩之。 怀素纸飘然而起,居高临下俯瞰着郭长老,抬手欲要唤回长天。 下一刻,她轻噫了一声,似是起了兴致。 兴致不知真假,但意外却是真的发生了。 长天之上,有闪电如老树枯藤一般,自剑锋开始缠绕而上,将其锁在原地。 这自然不是缚苍龙,而是从中简化而来的道法,是清都山专门用来对付飞剑的法决。 郭长老出身自希言峰,也曾离开清都山斩妖除魔,在三十年前他受过一次重伤,尽管活了下来,但道途已经断绝。 在那次重伤后,他凭借之前为清都山的功劳成为希言峰长老,不再参与到最前方的战斗,留在山里偶尔指导弟子,执行门规。 怀素纸之所以轻噫那一声,起了兴致,便是因为郭长老在赋闲三十年后,还能有这种程度的战斗意识。 而且是在以大欺小的情况之下。 “既然说了要指点你,那我便会竭尽全力。” 郭长老面目严肃,声音带着些许激动,因为他肩上的道袍破了一道口子。 有鲜血自其间隐隐渗出。 如今清都山年轻一代,对他来说都太稚嫩了,故而他已经很久没经历过这样的战斗。 肩上那道浅浅的伤口,更是让他欣喜欲狂,找回了那种阔别已久的感觉。 怀素纸放下手,不再强行唤回长天,与郭长老在真元上进行对抗。 随着她的这个决定,夜色深处隐约传来了一道轻响,很不清楚,听着应该是啧的一声。 郭长老不在乎这些。 他注视着怀素纸,挥了挥衣袖,没有带走一片云彩,却带来了西风。 风与雷,本就相辅而成。 西风凛冽,其中挟着茫茫雷光,远远望去一片炽白,就像是雪崩形成的白色洪流。 这道法决以威力论并不强大,绝大多数时候只能用来清理一些小妖,因为覆盖的面积足够广阔。 郭长老在此时选择这门道法,原因也很简单,怀素纸的速度实在太快。 他必须要以这门道法对怀素纸进行限制,将少女的速度慢下来,如此才能让这场战斗尽在掌握。 在郭长老的设想当中,怀素纸此时最好的做法,就是直接坠入云海,躲过这场风雷,隐匿气息,寻得机会后直接爆发,结束这场战斗。 怀素纸也是这样想的。 准确来说,她想的是郭长老设想中的最后一个环节。 ——结束这场战斗。 时间不多了。 远方有钟声响起,自清都峰顶。 钟声捎来讯息,在那株金黄古树之下,道盟诸弟子开始陆续入座。 宴会即将开始。 风雷也将至。 怀素纸看着如潮风雷,眸中有微弱金光浮现,微不可见,如光焰。 那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流转时,所留下的痕迹。 她眼中所见世界,骤然复杂一瞬,旋即变得极为简单,仿佛再也没有任何的秘密可言。 一条道路出现在她的前方。 怀素纸径直而去。 风雷也朝她而去。 如丝般的雷光在她的脸颊外飞奔而过,仿若风中的柳絮,却没有半点落在她的身上,仿佛都在主动避开她。 郭长老神情微微愕然,因为他可以确定这是风雷道法的每一刹那变化,都被怀素纸提前感知到,并且完美利用到。 这种事情在真实出现之前,他根本不会相信,一个初入元婴的修行者能做到这种程度。 就在他错愕时,怀素纸来到长天剑前,伸手握住。 如枯藤般的雷光蔓延,想要爬上她的手腕,然后直接被剑意震碎。 郭长老醒过神来看着怀素纸,心念骤转,风雷之势随之而变。 如潮风雷顿时静止,接着仿佛受到召唤一般,以怀素纸为中心,凝聚成一个旋涡,蕴有恐怖雷暴。 这是郭长老事先做好的设计,亦是他当年与邪道妖人战斗时,最常动用的杀招。 怀素纸早已感知到,但无所谓。 她手执长天,有剑鸣声自其间跃出,剑意依旧朝阳蓬勃,但不再温柔如春风。 无比凛冽。 还是那一剑大日如来。 但这是长天自祭炼成功而来,她第一次没有丝毫保留,全力施为。 郭长老的眼中倒映着这道剑光,没有震撼,只有无尽感慨。 与先前那近乎不可思议逆风雷而行,大日如来剑诀固然神妙无双,终究还是见过了,很难再让他惊讶一次。 在剑光湮灭茫茫风雷,即将来到他身前的时候,他及时说了三个字。 “我输了。” 话音落下一颗,剑光与他擦肩而过,朝夜色而去,很快就消失了。 就像是一颗溯源而上的流星。 清都山明亮一瞬。 郭长老偏过头,看着身后这一幕,有些意外,没想到她对这剑有着如此强大的掌控。 当然,就算这一剑真的落在他身上,那也不会出事。 毕竟他是化神。 死不了。 受伤罢了。 郭长老望向怀素纸,只见少女已经越过了字,头也不回。 他叹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问道:“这……你可以谢一下我吗?” 不管从何种角度而言,只要他今天固执到底,把怀素纸的话都当作耳边风,那少女就不可能过去。 这场切磋不仅是怀素纸找出来的机会,也是他足够配合。 怀素纸没有回头,随意说道:“以后我去杀了伤你那人。” 郭长老当即面露喜色,连忙说道:“不是人,是北境最深处的那只云妖。” 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当我没说过,换一个吧。” 北境最深处的那只云妖,即是北境以北所有的威胁源头,被视为大乘之上的存在,唯有降世仙人才能相比拟的妖帝。 这是谢楚两位真人也不愿意直面的恐怖存在。 郭长老怔住了,心想这么干脆的吗? 他想了想,发现怀素纸的背影即将消失,连忙喊了出来。 “那你……今天别这么记仇?或者待会儿别把事情闹太大?” 片刻后,怀素纸的声音自远方传来。 “我不觉得你和我有仇。” 听到这句话,郭长老叹了口气,感慨说道:“看来今夜过后的清都山,将会永远流传着你的名字了。”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三十七章 怀素纸呢? 在夜色深处,有两人注视着这一幕。 其中一位是知矜峰主。 他看着朝清都峰顶而去的怀素纸,眼里满是欣赏,连番赞叹。 先前少女与郭长老那一战让他十分满意,没有后悔自己近些天来,以及今天夜里帮怀素纸拦下的许多麻烦。 想着这些,知矜峰主望向一旁那人,神情顿时冷漠了起来。 “难道接下来是你出手吗?” “怎么可能?一个压制境界的老郭就让她只能险胜了,我要是出手,那她还怎么赢?” “我实在不明白,怀素纸和你也算有过交情,你今夜为何要阻我?” “她认识了我就要出手?那天底下这么多人认识我,你要是过去找他们麻烦,我就得跟着你后面吃尘是吧?” “……你这人真是不可理喻!” 听着这无力的斥责,道左峰主不屑至极地冷哼了一声,连吵都懒得吵。 是的,今夜拦下知矜峰主不让其出手帮助怀素纸的人,就是他。 知矜峰主听到这一声冷哼,更是恼火,正想与这位师兄辩论一番的时候,不远处出现了一道气息。 那道气息两人十分熟悉,是希言峰主。 这位清都山的强者没有和他们打招呼,风雷隐蕴在旁,居然是直接就要出手。 他的目标自然不是知矜与道左。 是怀素纸。 知矜峰主看着这一幕,再也无法坐视下去,生气到了极点,便要冒着极大的风险,与两位同境界的大修行者开战。 便在这时,冷哼声再次响起。 希言峰主身躯微震,周遭风雷随之消散,霍然转身望向道左,寒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知矜峰主也在看着老人,好生不解问道:“你这到底是在帮谁?” 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着实让两人难以理解。 道左峰主随意说道:“从现在开始,谁动手我打谁。” 听到这句话,确定是认真的,希言峰主沉默片刻后,就此离开。 知矜峰主没有走,看着老人无奈问道:“那你最开始为什么不出手?” “你这些年真是讲经把自己都给讲傻了。” 道左峰主淡然说道:“这你要是出手了,那我还怎么看自己炼出来的剑成色如何?” 知矜峰主怔住了,问道:“所以你今夜拦了我,又拦了希言,结果就是为了看怀素纸出剑?” “要不然呢?” 道左峰主的语气理所当然:“我是闲着没事,故意来这里吹风淋雪吗?” 知矜峰主无言以对。 …… …… 今夜的清都峰顶很是热闹。 当钟声响彻清都山后,那株金黄古树绽放出微弱的金光,如琉璃般罩住了整个清都峰顶。 风雪随之消散,再不见半点痕迹。 那如霜刀般的狂风来到此间,悄然温柔了起来,变作春风,直教人眠。 场间的案几上都已经摆放上灵果,该有的都已经有了。 据说,今夜清都山的掌门夫妇都有可能出席,与参与宴席的弟子亲自说上两句话,作为鼓励。 至于使团当中来自其余七大宗的大人物,这些天都由清都山的峰主全程作陪。 其中为首那位炼虚上境强者,楚真人早在数天前就接见过一次。 双方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对北境以北的威胁充分交换了意见,在道盟提供的修道资源份额上进行了一定的商讨,结果基本圆满。 由此延续下来,今夜这场宴席的规格自然相当之高,应该会有很多大人物出场致词。 然而这对七大宗的年轻弟子,或者说但凡是青春少年而言,听老人们的念念叨叨,无疑就是一场噩梦。 于是那些随着使团到来的弟子们,在那云里雾里听不明白的致词开始之前,抓紧时间聚集在一起,开始讨论那些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事情。 而这些话里始终绕不过去一件事。 ——那道剑光是谁。 许多七大宗的弟子视线在场间来回扫荡,不断寻找着有可能斩出那道剑光的同道,想要结识一番。 某位弟子懒惰,说道:“也不用找吧,万劫门不是说要重敲昊天钟,到时候那人自然会出现在登天榜上,逃不过的。” 听到这句话,有人弟子冷笑出声:“这次万劫门也是奇怪,明知道自己干的事讨打,怎么不派弟子过来了?” 某位弟子猜测说道:“可能这次他们感觉到自己真会被打得很惨?” 众人闻言,意见再次纷纷,不同意的却占了多数。 万劫门所持的修行理念是以万劫磨砺己身,门中弟子尤其好战,鲜有怯战的时候。 后来修行界中人认清了万劫门的面目,明白和这群人战斗根本没有意义,开始学会避战以后,万劫门便开始寻找新的道路。 这所谓的道路一言概之,就是如何才能在不引起血海深仇的情况下……讨打。 后来,万劫门对这件事情渐渐熟练起来,甚至有了很多传统。 以昊天钟响彻寰宇之能,为修行界中人排列名次,即是万劫门前人想出来的办法,亦是现在的传统之一。 就在众人讨论时,场外传来一阵动静,清都山的弟子到了。 以徐卿为首,当代清都山最为出色的数十名弟子,带着平静而自信的微笑,向场间从容行来。 七大宗的众弟子起身致意,与清都山的同道见礼。 两群人就这样站在场间,见过面的开始闲聊,没见过面的互相自我介绍,互道久仰之情,一时间气氛变得相当热闹。 不消多时,彼此就已经基本认识了起来。 这本就是今夜宴席的安排之一,为的是让年轻人熟络——如果不出意外,今夜这些弟子都会是百年后的道盟中的大人物。 便在这个时候,有人凑到徐卿身旁,好奇问道:“徐师兄,你看到那道剑光了吗?就是傍晚时分出现的那道。” 徐卿笑容微微一僵,但收敛的极其之快,没有被人发现。 他带着歉意说道:“今日诸事缠身,始终不得空闲,我也不太清楚。” 那位七大宗弟子有些遗憾,想了想正要追问下去,忽然发现场间变得安静了下来。 这弟子下意识转身望去,屏气凝神,顾不得再问下去了。 在所有人的目光汇聚之处。 一位小姑娘正缓步而来,陪同在她身旁的是清都山绝运峰主,而更之外则是十数位身着青衣的执事,境界无一低于元婴。 如此郑重的仗势,清都山上下,唯有谢清和配得上。 众人看着那发间别着一朵小白花的姑娘,小声感慨不断。 “这就是两位真人的独女吗?长得真是好看啊,明明贵气十足,但一点儿都不让人讨厌,没有那种盛气凌人的感觉。” “虽然她没有公主的名头,但事实上就是一位公主,有这种气质是很正常的事情。” “那谁能娶到这位公主殿下呢?” “这得入赘吧?” “难道你还想两位真人把独女外嫁出去吗?” “这样想下来的话,能娶到这位清都山公主殿下的人,不就只有那位徐师兄了吗?” “也许这徐师兄就是童养婿呢?” “咦,你这么一说的话,待会儿宴席上不是有大事要公布吗?难道是宣布这两人要订婚了?” “……慎言!师妹。” 讨论声很浅,被场间的动静掩盖了下去。 绝大多数人也在注视着那缓步而来的小姑娘,没有注意到这些话,眼里满是向往。 谢清和被簇拥在其中,再也看不见平日那些轻快跳脱,浅浅笑着,仪容姿态无可挑剔。 她维持着有些僵硬的笑容,目光在场间缓缓扫过。 离她稍近的是天渊剑宗的弟子,最出名那人叫做叶寻,听说是金丹上境。 而在叶寻旁边的则是长歌门,这次来的是一位叫沈依澜的女子,在那位琴心天生的传人被元始魔宗的妖女废去后,得了长歌门的重视——听闻长歌门的年轻弟子都不怎么喜欢怀素纸。 在此之外,则是除万劫门以外的四大宗年轻弟子了。 她的视线在人群中回荡了一遍,却仍旧没有见到怀素纸,只好望向场间深处。 那里没有人,只摆放着一场案几,很长,明显可以让两个人坐下。 那是她的位置。 谢清和有些疑惑,心想母亲怎会做这种安排,自动忽略了如浪潮般涌来的问好声,随便说了一句不必。 她继续向那处走去,脚步轻快,不再疑惑,心想待会儿怀姐姐到了,刚好可以直接坐在一起,情绪渐渐好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句充满羡慕意味的话,落入了她的耳中。 “徐师兄和小师妹坐在一起,感觉真是般配呢。” 谢清和微微一怔,望向自人群缓步向自己走来的徐卿,只见这位兄长的笑容依旧温和,很能让人安心。 徐卿来到她的身旁,语气温和如旧,说道:“走吧。” 谢清和停了下来。 满街脚步,突然静了。 那些跟随在一旁的清都山执事们停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位陪同在小姑娘身旁的绝运峰主,低声问道:“怎么了?” 徐卿神情不变,温和如旧,眼里却流露出一抹难以掩饰的疲惫。 场间一片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注视着这里,都在看着谢清和。 这种时候若是出现意外,那场面真的会很不好看。 谢清和作为清都山的未来掌门,理应要肩负起自己的责任,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这是她的母亲,在不久前亲口叮嘱告诫过她的事情。 她很清楚这一点,还是转身望向场间,看着所有人说道:“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有些奇怪。” 有人好奇问道:“什么事?” 谢清和轻声说道:“我那位知己还没有到场。” 那人接着问道:“是谁?” 谢清和微微一笑,说道:“怀素纸。”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三十八章 梨涡浅笑 听到这个名字,场间顿时热闹了起来,再也安静不下来了。 秋祭夜里清都山的弟子们,与怀素纸明明未曾谋面,便有着天然的好感,愿意为她做的一切事寻找理由。 清都山位于北境,与中州有着遥远距离仍是如此,此刻在场的道盟使团年轻人们,自然更是如此。 ——毕竟怀素纸的名声真的很好。 “怀姑娘还真的在清都山吗?” “这些天怎么没看见她?” “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怀姑娘,真是美好啊。” “所以怀姑娘在哪里?” “怀姑娘会参加今夜的宴席吗?” 各种声音响起,七大宗的弟子都在看着谢清和,眼里生出许多好奇。 如果说先前看到谢清和缓步而来,展现出北境唯一公主的凛然贵气,他们是觉得遥远而感慨,那么这时候的热切则要真实上太多。 谢清和望向那位女弟子,很是欣赏地看了此人一眼,说道:“我也有些好奇她在哪里。” 话里的好奇,那是真的好奇。 她很清楚怀素纸是怎样的一个人,既然说了今夜要陪着她,那就绝不会失约。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没有见到怀素纸,便说明其间必然出了问题。 而这个问题不可能出在怀素纸的身上。 更重要的是,她的母亲让她做好心理准备,这难道是要替她断了因果? 谢清和平日不爱思考,但真的不蠢,心思微转间便将事情联系了起来。 只是她怎么也猜不出来,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清楚自己若是在私下询问旁人,得到的必然只有搪塞。 当她想到这一点后,没有片刻犹豫,直接就把怀素纸的存在公之于众。 这样一来,事情哪怕落到她最不敢去想象的那种变化,怀素纸应该也不会有性命上的危险。 ——毕竟她的母亲,最是在乎颜面这种东西了。 但这同样会出现一个问题。 当谢清和说出这句话后,一道无形的压力落在了她的心头。 她微微偏头,看向负责陪同自己的绝运峰主,微笑问道:“师叔,怎么了吗?” 徐卿看着她的侧脸,发现此时的小姑娘真的很不一样,有着一种他未曾见过的力量。 绝运峰主的声音有些低沉。 “宴会快要开始了。” “但还有一段时间,不是吗?” 谢清和笑容愈发得体,语气却微冷:“难得我有一个和同道们交流的机会,宴会就算迟上些许开始,我想我母亲也是乐意见到的。” 绝运峰主沉默不语。 他谈规矩,小姑娘便与他谈凌驾于规矩之上的东西。 清都山未来的掌门真人与道盟百年后的大人物,互相熟悉建立交情的时候…… 一场宴会能不能准时开始,真有那么重要吗? 绝运峰主安静了会儿,坚持说道:“今夜安排繁多,你在其中身负重责,时间错乱会很麻烦。”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一道比先前更要沉重的压力,出现在谢清和的肩上。 这代表着坚定,以及不容拒绝。 谢清和心情有些沉重,她知道绝运峰主不可能这样对自己。 ——在没有经过她的父母同意之前。 便在这时,徐卿忽然站了出来,挡住绝运峰主的视线,说道:“我觉得师妹说的也有道理。” 谢清和在心里松了口气,有些感激地看着站在自己身前,一如过往可靠的高大身影。 哪怕她听到了下一句话后,心里隐隐有些失落,这种感觉依旧没有消散。 “只是今夜的宴席确实比较重要。” 徐卿看着她,温和说道:“待会儿还是要准时开始的,你不能聊太久。” 谢清和有些不甘心,但也觉得这是师兄为自己争取的极限了,没有再说什么。 她沉默了会儿,看着场间众人,才发现所有人一直都在注视着自己。 这种真切的注视让她肩头更为沉重。 这是她第一次有了压力如潮水一般涌来,彻底包围住自己,无人可以依靠,连呼吸都困难的感觉。 徐卿的声音及时响起,带着很明显的关切:“或者,还是落座……” 谢清和微微摇头,打断了他的话,神情不变找到最初开口那位七大宗的弟子,想到了话题。 她问道:“你见过怀姐姐?” 话至此处,场间众人都已经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只是不知道问题出在何处。 听到这句话,近百人下意识望向被谢清和询问的那人,场间还是很安静。 哪怕是八大宗的寻常弟子,在这种严肃场合面对这样的阵势,难免也会感到很多的不适,显得笨拙。 很不幸的是,谢清和问的这个人,恰巧就是一位寻常的弟子。 那是一位少女。 她来自于长歌门,性情寻常,与好友在私底下说话也算活泼,但这时候微张着嘴,却发现自己有些说不出话了。 场面有些尴尬。 谢清和心情微沉。 徐卿接过话头,向那位少女,笑容温和说道:“抱歉,小师妹只是随口一问,还望见谅。” 话音落下,场间渐渐有了声音,空气不再如前死寂,让人舒服了许多。 徐卿收回视线,目光落在谢清和的小脸上,轻声说道:“要不我们先落座,再慢慢等怀姑娘来吧。” 谢清和微怔,下意识就要说出自己和怀素纸已经约好了,今夜要和她坐在一起。 就在她开口前一刻,看到徐卿的视线,想到这位兄长今夜已经帮了自己许多…… 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该说这样伤人的话了,尤其是怀素纸迟迟未到的情况下。 谢清和轻咬下唇,望向尽头处的那张长长的案几,听着周围再次热闹起来的人们,忽然觉得自己好生孤单。 徐卿看着那张案几,眼里流露出些许的轻松,再次说道:“走吧,我们是该落座了。” 谢清和听着话里的我们,想着母亲说的那件与自己切身相关的大事,忽然生出了一个猜测。 她下意识转过身,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视为兄长的徐卿,就要问出那句话的时候…… 一道声音自茫茫风雪中传来。 “是该落座了。” 怀素纸走进场间,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神情淡漠,黑裙轻飘若飞。 如入无人之境。 她的视线穿过茫茫人群,落在那个孤零零的小姑娘身上,见到了那一身华贵的衣裳,贵气凛然。 但是她还看见了那朵与衣裳不见得相衬的小白花。 怀素纸沉默半晌后,忽然笑了。 这是谢清和第一次看到怀素纸的笑容。 梨涡浅笑。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三十九章 牵手,然后旁若无人 场间一片安静,无人出声。 人们看着那自风雪中而来的少女,看着那个浅浅的笑容,很认真地回忆了很多遍,然后确定了一个事实。 自怀素纸开始在世间行走,名声鹊起以后,便没有人见过她的笑容。 今夜是第一次。 就在许多人愕然之时,怀素纸的笑容已经敛去,消失不见。 仿佛错觉般。 她向谢清和走去,人潮随之分开,让出一条宽敞的道路。 行至一半时,负责坐镇今夜宴席的绝运峰主,忽然开口问道:“你来做什么?” 怀素纸淡然问道:“谁是秋祭头名?” 简单的两句对话,七大宗的弟子们顿时想起了那个传闻,下意识望向清都山的同道,从中得到了明确的证实。 绝运峰主面无表情说道:“名册上有你的名字吗?” 怀素纸没有说话。 有人替她说了。 是清都山的弟子们。 在听到绝运峰主的话后,他们微微低头,很不好意思地走了出来,声音有些踌躇,但真的一点都不低。 “师伯,我们连怀姑娘一剑都撑不过去,就算您说她不是……” 尤意远站在最前,面带惭愧说道:“这您让我们认,我们也认不下来啊。” 绝运峰主沉默不语。 在这种场合,他若是选择强行把事情镇压下来,掌门真人在事后必然会亲自过问。 那是他不愿承担的结果。 绝运峰主望向徐卿,眼里生出好些不满,心想你是怎么办的事? 为何连自家弟子都向着一位外人了? 徐卿没来得及说话。 怀素纸的声音忽然响起:“要是你不服,可以让你的徒弟再来一次。” 绝运峰主无言以对。 秋祭那夜,他那位徒弟败的很惨,若不是秋祭并非真的实战,在剑光还未完全落下之前,他的徒弟就该死了。 他声音微寒说道:“我自会为你安排位置,你在一旁稍候即可。” 谢清和就在他旁边,忽然说道:“她要和我坐一起。” 绝运峰主不为所动说道:“那是徐师侄的位置。” “你又错了。”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清都山门规,第七条第四十六细则,秋祭头名有责任代表清都山,参与直至下次秋祭的每一场宴会。” 她望向绝运峰主,问道:“你是不懂代表这两个字的意思,还是你已经不把清都山的门规当成一回事了?” …… …… 场间不再安静,而是一片死寂。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说话,因为绝运峰主显然愤怒了,而一位炼虚境强者的愤怒,谁也不想直面承受。 怀素纸也没有直面。 她直接牵住谢清和的手,与绝运峰主擦肩而过,旁若无人般向那张长长的案几走去。 绝运峰主神情漠然,脸色铁青,几次想要开口,最终还是沉默。 道盟以及清都山的年轻弟子,甚至是参加宴席的师长们,视线在牵着手的两人和绝运峰主,乃至于徐卿三方间来回,眼神很是复杂。 怀素纸对这些很清楚。 她本不打算将事情做的如此之绝,毕竟郭长老最后叮嘱过,而她也算是答应了。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她在赶往清都峰顶之时,没有感知到那一道来自夜色深处的寒意。 那道寒意很强大,与绝运峰主相差无几,显然也是一位炼虚。 更是清都山的一位峰主。 事情都到了这个程度,那她还想着给对方留面子,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到这里吧。” 一道带着许多疲惫的声音响起。 谢清和听得出,这是徐卿的声音,下意识回头望去。 对于这位如兄长般,在今夜帮了她许多的师兄,她难免有些惭愧。 怀素纸停下脚步,没有牵着小姑娘继续向前。 徐卿缓缓转身,看着怀素纸的背影,认真说道:“无论你有怎样的原因,这样做终究还是过分了。” 听到这句话,那些由始至终旁观着的七大宗弟子,暗自感到赞同,心想自家宗门迎接道盟的宴席上出了这样的事情,确实很难收场。 无论有再多再正当的理由,这终究不是一件好事。 只不过今夜做这些事情的是怀素纸,而且是别人家出的事,故而可以被他们谅解,仅此而已。 于情于理,徐卿此刻都该站出来。 “是的,你确实是无可争议的秋祭头名,连我也败在了你的剑下,缚苍龙是除却某些不可重复动用的法宝外,我最为强大的手段,既然被你破了,那我便是真的败了。” 徐卿看着怀素纸,语气很平静:“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我终究是清都山这一代的大师兄,便有责任在这时候站出来,阻止你的肆意妄为。” 随着话音的坚定落下,谢清和咬住下唇,脸色渐渐苍白了起来。 这是她最不想要看到的画面。 她知道徐卿是孤儿出身,年幼之时被抱上清都山后,便将这里视作自己真正的家,对所有的师弟师妹都格外照顾。 在她想来,徐卿能够坐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才开口说话,已经是很不寻常的事情了。 谢清和想着这些,想着母亲对自己的叮嘱,准备站出去,为今夜这场变故收场。 便在这时,怀素纸说了一句话。 “那你要怎么阻止我呢?” 她轻声说着,转身望向徐卿,看着这位长得很高大的男子,眼神过分淡然,故而有种不屑的感觉。 徐卿就像是没有察觉到,平静说道:“让我们再打一场吧。” 听到这句话后,在场的许多人神情微变,心想这是我以我血的意思吗? 明知不敌仍要一战,如此方能无愧于心,确实是一种解法。 最起码日后这件事情流传出去,修行界不会认为清都山的弟子没有血性。 然后他们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假如怀素纸真的接受了徐卿的挑战,那她无论输赢都好,往日积攒下来的名声都会蒙上一层阴影,不再无暇。 问题在于,怀素纸哪怕是选择了不接受,这对她的名声同样是一种彻底的打击,与接受挑战没有任何的区别。 要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在场的年轻人在心里想了一下,那还是先把人给打一顿吧。 徐卿看着怀素纸,心想你现在要怎么做呢? 是的,这是他事前就准备好的应对之法——哪怕他根本没想过会在见到怀素纸。 就像他直到如今都不知道怀素纸,为什么非要坚持来到这场宴席一般。 但这都已经不重要了。 徐卿很清楚,当自己说完这句话后,便是与大义同行。 无论怀素纸怎样做,小师妹都会迫于自己的立场,只能与她分道扬镳。 在小师妹做出选择后,怀素纸就没有继续下去的理由了。 那么今夜这场闹剧到了最后,局面就还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哪怕过程比他预想中的曲折了太多。 他静静看着怀素纸,难得生出了许多感慨,心想你再如何强大也罢,这个世界上终有剑光无法斩断的事物。 便在这时,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平淡冷漠如水,没有任何的怜悯。 “阻止我的肆意而为?” 她对徐卿认真问道:“那是怎样的肆意妄为,才能赶得上要杀了自己师妹的你?” PS:上一章间贴里我发的那个可知否奥妙,是一首老歌的歌词啦……梨涡浅笑 可知否奥妙,啧啧,感觉自己哼得还挺好听的。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四十章 那件大事 场间再次安静。 没有人敢说话了。 徐卿神情微冷。 怀素纸平静如旧。 谢清和来回看着两人,眼里一片茫然,似乎还没明白过来。 片刻后,道盟各大宗派的代表走了出来,向希言峰主低声说道:“要不……今夜就到这里,我们先行告退?” 事情到了这里,他们再以看热闹的心思参与其中,那就真的很不礼貌了。 希言峰主的脸色很不好看,正想要同意这个提议时,远方忽然传来钟声。 这是第二道钟声,代表着今夜的宴会正式开始。 随着这道钟声的落下,道盟使团此次有幸被楚真人接见的那位大人物,与清都山的数位峰主即将联袂而至。 有些奇怪的是谢楚两位真人,直到此时仍旧没有出现的迹象,似乎已经再次进入闭关当中。 “事情就到此结束,不要再胡闹下去了。” 绝运峰主的视线落在怀素纸与徐卿身上,语气冷漠至极,警告的意味格外明显。 听到这句话,那些置身事外的七大宗弟子们,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因为话里说的不是暂时结束,而是到此结束。 怀素纸没有理会,看着脸色微白的谢清和,直接牵着她的手,向那张长长的案几走去。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阻止了。 很多人在看着她们,随着她们坐了下来,又望向神情冷漠的徐卿,眼神复杂中生出些许疑惑。 那张案几后,谢清和眼帘微垂,轻声说道:“谢谢。”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接着说道:“我知道以你的性情,你只是不想让我太过为难,才没有把话说下去。” “你先不要说话,让我自言自语一下……可以吗?对不起。” 谢清和的声音很低,就像是整个人被海水包裹着,不断下沉般。 怀素纸知道她现在很难过,心里尽是茫然,轻轻地嗯了一声。 与此同时,该入座的都已经入座,场间座无空席,除了最尽头处的那个位置。 那是留给谢楚两位真人的,即便他们今夜不见得会出现。 宴会就此开始。 绝运峰主负责主持今夜的宴会,起身来到众人面前,开始为这些天双方的交流做出总结。 这番讲话结束后,宴会进入到下一个环节。 长辈们开始对晚辈的优秀做出表扬,而晚辈则是礼貌回应,表示自己是以前辈为榜样,现在尚且稚嫩,还需要努力上许多年。 场间一片其乐融融。 只是这些愉快当中,始终蒙着一层淡淡的阴影,来自于宴会开始之前。 大概是这个缘故,无论是绝运峰主,还是后来入场的道盟大人物们,都刻意避开了事件中心的那几个人。 这是怀素纸行走世间以来,第一次在相关的场合被冷落。 她不在乎这些,只是听着谢清和的碎碎念,眼中再无旁人。 “今晚我去见我母亲的时候,她很难得和我说了很多话,对我提了要求。” “我反驳了她。” “因为她话里提到了你……你不要误会,她不是说你不好,是说我做的不好。” “然后她很语重心长地又和我再说了一些话,话里讲的是成熟,她觉得我这样再幼稚下去不行了。” “我知道,我有很多的责任要背负,是应该要成熟起来了……” 谢清和低着头,声音微不可闻:“但我真的不想遇到今天这样的事情。” 引为知己的朋友告诉她,那场险些让她死去的残寺中的刺杀,幕后黑手是她一直当作兄长的大师兄。 这未免过分残忍。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的侧脸,看着那眸子里隐现的湿意,知道她只是忍着没哭。 毕竟楚真人不久前才告诫过她,该要担负起自己该有的责任,片刻不能忘。 那这时候她又怎能失礼呢? 就在小姑娘带着泣意,压着声音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宴会如常进行,已经过了前半段。 道盟的大人物开始发表讲话,讲述如今人间的格局,对未来作出美好的期许,将希望放在还未成长起来的年轻人身上。 这是都是寻常话,在场的弟子就算听了没一百遍,最起码也有五十遍了。 但这次却是不一样的,也许是难得来上一次清都山的缘故,道盟为此给出了不小的诚意。 五年之后哀帝传承重启,将会平等面向世间一切修行者。 只不过在场的清都山弟子终究是要比旁人更加平等,故而不需要和任何人争取名额,会有至少两个名额给予清都山弟子。 原因很简单,楚真人认为北境与中州路途遥远,清都山的弟子不宜为了一个名额万里奔波,而道盟认同了这个说法。 理所当然,清都山以外的七大宗弟子也享有特殊待遇。 这个消息很震撼,场间一片哗然,都是来自年轻弟子们的,人们开始回忆这位被称之为哀帝的大修行者的往事。 怀素纸只觉得他们吵闹。 悲欢从来不能相通,谢清和便依旧难过着,渐有轻泣声,只是被人们的欢乐掩埋的太好。 无人知晓。 怀素纸撕下衣袖一片,递了过去。 谢清和下意识接过,然后才发现她的衣袖早已残破,上面残留着的风雷痕迹,显然是不久前经历过一场战斗。 “这是……怎么回事?” “遇了些人。” 怀素纸的语气很随意,却没法将这件事直接带过。 谢清和听着这简单的四个字,想着她今夜临近宴席开始才赶到,脸色更加苍白了。 怀素纸平静说道:“这不是你现在需要在意的事情。” 谢清和微微一怔,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说,下意识问道:“那我该在意什么。” 怀素纸见小姑娘还在傻着,直接拿过那片衣袖,擦去那张小脸上的湿痕。 她的动作很仔细,很认真,还有熟练——她这数年间受过的伤,从来都是自己解决的,无人相助。 谢清和还没来得及真切感觉到自脸颊而来的温柔,怀素纸就已经放下了手,收起了那片衣袖。 然后小姑娘听到了一句话。 “来了。” 是什么来了? 谢清和很是茫然,抬头望向场间,只见一道金光自殿外飞来,落在绝运峰主手上。 那是清都山两位真人的法旨。 此时宴会已然过半。 场间所有人看着那道法旨,都已经安静了下来,屏气凝神,知道这就是传言当中要发生在今夜的那件大事。 据传闻所言,这件事关乎到清都山的未来,很有可能是徐卿与谢清和的婚事。 许多人想到这个传闻,再想到今夜宴席开始前怀素纸对徐卿的指责,不由觉得现实过于荒谬了些。 清都山的弟子们当然也清楚这个传闻。 故而他们很是紧张地看着怀素纸,以及谢清和与徐卿,生怕待会儿事情被闹得不可收拾,成就一个留名于修行界的传奇故事。 在无数视线注视下,怀素纸神情淡然。 谢清和已经醒过神来,在思考片刻过后,自己应该要怎么作出应对。 如果那件大事真的是她的婚事,她不会答应。 与徐卿无关。 与怀素纸无关。 与今夜发生的这些事情还是无关。 原因只有一个,很简单,纯粹。 她视徐卿为兄长,那她又怎么能和自己的兄长结为道侣呢? 总之,她从未想过和徐卿度过余生,故而她绝不会答应。 徐卿看着那道法旨,沉默等待,脸上再也找不出那已成习惯的温和笑容。 唯有最靠近他的那些人才知道,他原先绷紧的身体,在看到那道法旨的到来后,如释重负般地放松了下来。 就像是一个即将跌落悬崖的人,忽然发现有一根结实的绳索落在身前。 那是唯一的希望。 徐卿想着片刻后即将发生的事情,在心里慢慢地舒了一口气,抬手开始整理衣衫仪容。 事情至此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后面再也没什么好怕了。 就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绝运峰主行礼,接过了两位真人的法旨,开始去看其中的内容。 下一刻,绝运峰主看了徐卿一眼,眼神里的情绪很复杂。 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位峰主,便也注意到了落在徐卿身上的眼神,心想果然如此吗? 人们想着不久前怀素纸对徐卿的指责,想着片刻后自己即将要送上的祝福,心情愈发来得怪异。 就在这种无声的诡异安静中,绝运峰主开始宣读法旨。 法旨只有一句话,内容很简单。 “本座已然窥得天道一角,飞升之后,谢清和为清都山掌门。” 徐卿怔住了。 他霍然抬头望向绝运峰主,双手停留在衣领上,尚未来得及整理。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 直到这时,场间众人才后知后觉般,发出一阵哗然声。 不过刹那时光,这些哗然声便彻底消失,换做了真诚的祝贺声。 “恭贺真人得道。” 徐卿听得很认真。 听到的都是这句话。 听到的都是梦破碎的声声。 无人为他庆贺。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四十一章 那个不能说的名字 徐卿茫然到极点,听着那些如山呼般的祝贺声,只觉得自己明明身处人群,却好生孤单。 他不知道的是,在宴席开始之前的谢清和,与此时的他有着相同的感受。 他很努力地冷静了下来,没有去思考这道法旨背后隐藏着的意味,而是想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是的,他确实希望迎娶谢清和,从而成为清都山的掌门。 如今掌门真人颁下法旨,这个念想已经成空,但他仍旧可以与谢清和结为道侣,无非就是不能成为清都山掌门而已。 徐卿这般想着,终于得以平静下来,随着渐小的声音,念出了那句话。 “恭贺真人得道。”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谢清和的身上,在众人开口之前,温和笑道:“也祝贺小师妹。” 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人们的视线渐渐来到谢清和的身上,开始了新的祝贺。 与前一次满是真诚的祝贺声相比,这一次的声音听着要浅上了许多。 因为有很多人想到,这一句祝贺来自徐卿,而他正被怀素纸指责暗害清都山的未来掌门。 想到这个事实,很难有人可以真心祝贺下去。 谢清和的泪水早已被擦干。 她听着场间稀疏不齐的祝贺声,缓缓起身,面无表情走到场中央。 绝运峰主就站在那里,手持真人法旨。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小姑娘。 谢清和无可挑剔地行了一礼,然后接过那道法旨,认真看过。 随着她的视线扫过,以金光凝作的法旨,便也化作无数光点散开。 她沉默片刻后,转身望向场间所有人,说道:“今夜就到这里吧。” 宴席刚到高潮不久,便迎来了这样一句话。 按道理来说,这会引来很多人的不满,但今天却所有人都赞同了这个决定。 无论是七大宗的弟子,还是清都山的弟子,对此都没有异议,以最快的速度离场,连寒暄都顾不得了。 然而这里面总有些人得留下来。 大概是谢清和尚且年幼的缘故,这些留下来的人里只有绝运峰主是长辈,其余都是年轻一代。 叶寻看着谢清和,认真说道:“天渊剑宗与清都山乃世交,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这个立场都不会改变,师妹无须担心。” 来自于长歌门的沈依澜,敛去那些对怀素纸的微妙敌意,望向谢清和微笑说道:“长歌门自然是支持你的。” 除去没有到场的万劫门以外,剩下的四大宗派都表明了立场,是同样的支持。 很快,道盟使团的人也都走了。 场间只剩下清都山的弟子,以及怀素纸。 尤意远从人群中走出,看着谢清和,语气沉重说道:“我想留下来。” 随着他的表态,那十数名平日里围绕着徐卿的年轻弟子,此时也都站了出来。 这不是施压,只是他们想要见到一个真相。 谢清和明白这件事,嗯了一声,算是允许了。 接着。 她来到那张属于自己父母的椅子,转身坐了下去,刻意没有去看怀素纸和徐卿,认真说道:“继续刚才的事情吧。” 这是她作为清都山未来掌门,修行界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必须要有的超越喜爱厌恶的成熟,理智。 哪怕她并不想要这些。 …… …… 宴席的后半段,至此真正开始。 徐卿站在场间一侧,古树的微光洒落在他的脸上,映出的却是苍白的疲惫。 怀素纸坐在那张案几后,神色如常平静,甚至为自己倒了杯热茶,浅浅喝了一口。 清都峰顶,清都山当代大师兄如临大敌,神色苍白而憔悴,少女却安然而坐,淡饮热茶。 这画面无论怎么看都很诡异,双方的身份都应该调转过来,如此才算得上合理。 “既然你认为残寺中的那场刺杀与我有关,便请你拿出证据。” 徐卿看着怀素纸,声音里没有半点情绪起伏。 修行者对凡人办事不需要讲证据,只要有感觉就行;正道八大宗碾压小门派时只需要说一句邪魔妖道,道盟便会装聋作哑,这都是很常见的事情。 奈何怀素纸是散修,却不是小人物,于是徐卿必须要按照规矩办事。 好在他在事前就已经确定过,怀素纸不可能拿得出证据。 他与怀素纸在私底下有三次对话,那些对话里确实涉及到了很多隐秘,故而他在对话开始之前,都会再三确保自己没有被法术留下影像。 在这个前提之下,他又对怀素纸的行踪做了调查,经过复数的确定后,这些天里怀素纸从进入清都山以来,几乎没有离开过那幢小楼。 这基本断绝了怀素纸从别处取得证据的可能。 无论怎么想,徐卿都想不到自己出现问题的地方。 只是……他同样也想不到,怀素纸为什么忽然对他做出这样的指责。 这是他唯一的不安所在。 怀素纸没有看她,望向谢清和,说道:“请希言峰主来吧。” 谢清和嗯了声。 见她允许,绝运峰主以道法传讯。 片刻后,那位曾经在夜色深处要出手拦下怀素纸的希言峰主,来到了众人之前。 希言峰在清都山当中负责的是执行门规。 这样的场合,请希言峰主到场作一个见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尤意远和黄语芙为首的弟子们,都这般想着,神情愈发凝重。 下一刻,他们听到了一句话,眼神中生出了许多茫然。 “雷之泪,尤意远。” 怀素纸的视线往人群中去,准确地找到了话里的尤意远。 尤意远皱起眉头,满是不解地看着她,没有反驳。 这与默认没有区别。 徐卿神情微惘。 谢清和没有注意到这些,因为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在她耗费巨额灵石,为怀素纸买下那数十件天材地宝后,她曾让希言峰调查那批灵石的去向。 祭炼飞剑结束后的不久,希言峰便将调查结果给了她们。 那时的谢清和闲着没有事情做,看过几眼那封密信,发现灵石流向的地方有十多个,很难找到幕后的卖家。 而她记得……怀素纸也没看上太久,便将那封密信弃之如履,继续去翻那些典籍了。 她本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算是告终,不会再有下文,没想到今夜却会听到一个明确的指向。 场间的气氛诡异了起来,就在众人看着尤意远的时候,怀素纸又说了一句话。 “渊海沉木,陈子云。” 这是秋祭那夜里,在尤意远之后挑战她的人,今夜同样在场。 陈子云沉默片刻后,嗯了一声。 算作承认。 徐卿微微眯眼。 怀素纸视线再转,落在另外一位弟子身上,说道:“霜风露,魏良辰。” “是我。” 魏良辰看着她的眼睛,很想问她是怎么查到的自己,但更好奇之后要发生的事情,于是沉默。 当连续三个名字与天材地宝联系起来,留在场间与此事无关的年轻弟子都回想起来,不久前听到的离奇传闻。 ——谢清和为了祭炼一把飞剑,很是神奇地买回来了数十件不该能买到的天材地宝。 原来都是别人主动送来的吗? 问题在于,祭炼飞剑一事与谢清和在残寺中遭遇的刺杀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要在这里提起? 希言峰主忽然说道:“你请我过来,就是让我来听这些的吗?” 这句话的声音不大,却清楚落在每个人的耳中,震撼道心。 怀素纸不为所动。 谢清和同样没有被震慑到,她偏过头望向希言峰主,面无表情说道:“我听。” 希言峰主微微皱眉,似乎是有所不满。 就在这时,绝运峰主咳嗽了一声,阻止了这种势头。 怀素纸的声音继续了下去。 “明心竹,黄语芙。” “嗯。” “青鸦布,柯赞。” “你这也能查出来的吗?” “星雾砂,裴思源。” “我。” 数十件天材地宝的真正来历,逐一被怀素纸说了出来,没有过一次错漏。 场间渐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这平白无奇的对话声。 徐卿没有说话,眼中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就像是一潭死水。 随着一个个名字的过去,乃至重复。 那些无关此事的清都山弟子,终于发现了一个不寻常的地方。 直到此刻为止,怀素纸始终没有提起一个人的名字,与一件最为珍贵的事物。 那个名字是徐卿。 那件珍宝是烛龙的骨片。 徐卿听得很认真,知道即将轮到烛龙骨片,知道接下来就是自己的名字,向前走了一步,来到怀素纸的面前,等待着承认。 果不其然,怀素纸的声音响起。 “烛龙骨片。” 徐卿听到这四个字,看着怀素纸的眼睛,准备开口质问。 就在这时候,他却听到了三个字。 而徐卿,无论怎么咬字发音,都只能是两个字。 “不是你。” 怀素纸语气平淡。 徐卿神情微变。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眼里没有怜悯,只有绝对的平静,就要说出那个不在此间的名字。 徐卿看着怀素纸,看到了她即将说出的第一个字,眼瞳骤缩,毫不犹豫说道:“是我。” 话被唐突打断,怀素纸没有再继续下去,转而说道:“回到最开始的那件事。” 徐卿沉默了很长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他转身面向谢清和,缓缓闭上了眼睛,声音微颤说道:“残寺那场刺杀,确实与我有关。” 场间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在金黄古树的微光映照下,所有年轻弟子的脸上都是茫然,眼里都是不敢相信。 谢清和脸色苍白,怔怔看着被自己视为亲生兄长的男子。 片刻后,她很是艰难地挪开了视线,看着怀素纸沉默半晌后说道:“谢谢。” 怀素纸没有说话,来到小姑娘的身前,把她轻轻抱入怀里。 然后。 她的衣襟被打湿了。 终究还是哭了。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四十二章 我很喜欢你 事已至此,尘埃落定,在场的人便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尤意远、黄语芙这些在往日里追随着徐卿的年轻弟子,此刻却在原地沉默着,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 徐卿艰难地睁开眼,看着这些曾经相信崇拜着自己的同伴,声音艰涩说道:“抱歉。” 尤意远不知道该说什么。 直到这一刻,他还是无法接受师兄与小师妹被刺杀的事情有关,只觉得自己应该还在梦里。 黄语芙要比他清醒,盯着徐卿的眼睛,鼓起勇气说道:“我看到了,师兄你分明是临时改变主意,承认……” 徐卿打断了她,面无表情说道:“小师妹被刺杀一事确实与我有关,你可以走了。” 听着这话,黄语芙低下头,咬紧了自己的嘴唇,一眼不发转身离开。 随着她的离开,那些再也无法追随徐卿的年轻弟子,便也只能走了。 希言峰主寒声提醒道:“慎言。” 这句话很严肃,若是在寻常时候,在场的年轻弟子必然会郑重以待,但今夜所有人都没有了心情。 于是这位峰主得到的唯有沉默。 他有些不悦,但没有说什么,转而说道:“徐卿即刻下狱待审。” 就在他挥动衣袖,要以雷法束缚徐卿,将其带向希言峰时,听到了一句话。 “我想和师……他说几句话。” 谢清和的声音自怀素纸的怀里响起。 然后小姑娘离开那个温暖的怀抱,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痕,望向希言峰主说道:“有问题吗?” 希言峰主微微低头,表示自己没有意见。 谢清和接着说道:“你们都走吧。” 许久没有开口的绝运峰主,这时候终于开口了,很认真。 “徐卿曾经想要杀你,为避免意外发生,你不该再与他独处了。” 怀素纸说道:“有我。” 绝运峰主还想坚持,希言峰主却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以神识对他说了一句话。 话里的内容,是怀素纸今夜如何来到这场宴席的具体经过。 绝运峰主霍然向少女望去,神情变得很凝重,沉默片刻后,说了一个好。 两位峰主转身离去。 如此明显的改变,徐卿看得很清楚,也能想到那是怀素纸一路过来,所给予希言峰主的深刻印象。 但此刻的他已经不在乎这些,想的只有一件事。 徐卿看着怀素纸,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一字一字说道:“你就不怕死的吗?” 怀素纸看着他说道:“到了现在,你还不懂吗?” 徐卿面无表情说道:“我该懂什么?” 怀素纸很不习惯在尘埃落定后,再陈述一遍自己的想法。 这在她看来根本没有意义。 但今日终究是不一样的,毕竟谢清和想要知道。 她说道:“当我确定那些东西是你送过来,今天的事情就已经注定了。” 徐卿沉默不语。 话到这里,他如何还能不明白怀素纸的意思? 当他在秋祭夜里败给怀素纸,决定以退为进,想要请神一般送走怀素纸的时候,往后的每一个选择,就已经注定了。 只要他退了第一步,那就会习惯了后退。 哪怕是以退为进,终究还是向后。 怀素纸不会给他再向前的机会。 一如今夜。 “但你真的不怕吗?” 徐卿还是无法理解,看着她的眼睛,重复问了一遍。 怀素纸知道,这句话没有说完,藏着的是你真不怕说出那个名字的后果吗? 谢清和忽然说道:“这里是清都山,她为什么要怕?” 徐卿看着小姑娘笑了笑,笑容很是温和宠溺,自嘲说道:“也对。” 这是从前谢清和很喜欢的笑容。 然而到了现在,她却只觉得这种温柔和宠溺格外可笑。 可笑的不是徐卿。 是她自己。 谢清和不想再听下去了,说道:“那就到这里吧。” 怀素纸没有说话,牵住她的手离开。 徐卿看着两人的背影,最后问道:“你要怎么处置我?”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你希望北境不再受风雪之灾,那你就去北境以北吧,以百年为期。”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话。 “如果你那时候还没死,我便允许你回来。” …… …… 清都峰顶。 在两人走出那场宴席后,楚真人法旨随之而来,要见怀素纸。 谢清和很清楚自己母亲的性情,准备坚持同行,却发现谢真人已然到来,让她不用紧张,为此还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的意思很简单,便是你母亲很喜欢怀素纸。 小姑娘无话可说,但确实也不再担心,目送了怀素纸的离去。 清都山的两位大乘,都在宴席结束后才出现,这自然不是什么巧合,只能说明今夜的一切都没有离开过他们的视线。 “见过楚真人。” 怀素纸来到古树之上,看着站在末端的那位白衣女子,轻声问好。 “其实我一直都想要见你一面,可惜始终没有合适的机会,今夜总算是找到了。” 楚真人的声音很温柔,如春风般:“这些天来,谢谢你照顾清和了。” 怀素纸平静说道:“你还有一件事应该谢我。” “我以为该是你感谢我。” 楚真人转过身来,看着她微笑说道:“毕竟烛龙死去已有万年,尸体早已被拆分干净,哪怕是我也好,想要再找出一枚骨片,同样是难如登天。” 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那枚烛龙的骨片,正是来自于这位清都山的掌门夫人。 徐卿之所以主动承认,自己与谢清和被刺杀的事情有关,就是不想让楚瑾这个名字出现。 问题在于,他为什么不敢让楚真人的名字出现? 楚真人的名字在清都山不该是一个禁忌,除非残寺中的那场刺杀……真的涉及到了这位清都山的掌门夫人。 怀素纸平静说道:“那便抵消了。” 楚真人觉得有些意思,笑着说道:“我本以为你会沉默,没想到这般冷静,也许我该早些见你的。”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现在见也好,因为有些事情我直到现在,还是难以理解……” 不是不明白,不是猜不出来,而是她无法理解。 楚真人的声音仍旧温和,却打断了她的话。 “这些都不重要。” “什么重要?”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 楚瑾叹道:“徐卿是我为清和挑选的道侣,你却让他身败名裂,再无可能,浪费了我这些年来的心血。” 怀素纸没有说话,因为她没有从中听出半点遗憾的味道,听到的都是无所谓。 楚瑾也不在意,认真打量着少女,唇角微翘,流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温柔说道:“既然如此,你便与清和结为道侣吧。”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四十三章 真相 怀素纸早已猜到了这个可能,但这时候真的听到了,还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楚瑾神情温和说道:“你不用顾虑太多,这是将来的事情,还有一段时间。”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那就让话题回到刚才,你觉得不重要的事情上吧。” “你想知道些什么?” 楚瑾的声音还是动听,就像是天南某座私塾州学里的温柔教书先生,不会对任何问题产生厌烦,有问皆答。 这种温柔却更能让人感到冰冷。 怀素纸忽然想起一件事。 在她离开元始宗前,她的那位师父曾经提到过楚真人的名字,并且多有赞赏之意。 那时候她以为这是修行之上的……直到如今她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她那位师父对于同类的欣赏。 她敛去思绪,看着那双温柔的眼睛,直接问道:“你为什么要让人杀自己的女儿。” 明明受到这般诛心的指责,楚瑾却神色不变,温声说道:“你是这样想的吗?” “徐卿太弱了,而元始魔宗山门倾覆已有百年,根本没有力量干涉北境,故而他不可能勾结元始魔宗。” 怀素纸平静说道:“在这种前提下,阴养出一批修炼元始魔宗功法的刺客,并且能在北境当中随意活动,只有清都山上的大人物能够做到。”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清都山上又有什么比你们更大的人物呢?” 楚瑾注意到话里说的是你们,拍手称赞了起来,说道:“这个道理确实很简单。” 怀素纸补充了一句话:“而且这不会有任何问题。” “当然。” 楚瑾微笑说道:“谁敢对清都山抱有这种猜测,便是与正道为敌。” 这句话很是轻快,听不出半点的郑重意味,就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然后,怀素纸听到了下半句。 “那可是要满门灭绝的。” 楚瑾声音轻柔,笑容如深春的风,沁人心脾。 如此没有道理的话,却让她说的仿若真理。 怀素纸看着她的笑容,从中感受不到半点暖意,只有倒春寒时的不尽冰冷。 忽然之间,她觉得谢清和遇到残寺中的那场刺杀,并非那么不能理解。 对楚瑾这样的人而言,也许这个世界上早已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了。 怀素纸无所惧,因为她那位师父也是这般人,她早已做到了习惯。 她说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清和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作为她的母亲,又怎会不爱着她呢?” 楚瑾笑意渐敛,声音里多了些惆怅:“但她这样子是不行的。”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哪怕你是想让清和不再幼稚,这样做也是错的。” “所以……” 楚瑾似笑非笑说道:“你为什么觉得让自己的女儿遇险,这会是我的想法呢?” 怀素纸忽然明白了。 不等她开口,楚瑾的声音再次响起:“也怪不得你,自己在意的人遇了这样的事,想的少了也算正常。”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徐卿察觉到清和并不喜欢自己,为此着急,决定要来一出英雄救美,毕竟最俗气的方法,往往也是最有用的。” 楚瑾不置可否说道:“继续。” “你察觉到了徐卿的意图,在他试探你的态度的时候,你给予了默认,或者说顺水推舟,于是残寺中的那场刺杀发生了。” 怀素纸缓声说道:“徐卿之所以信任你,是因为他觉得你对清都山始终姓着谢很不满,而他认为自己就是你培养出来破局的那个人,故而他坚信你会帮助他成为掌门。” 楚瑾笑了笑,温和说道:“卿儿的想法有些幼稚和天真,但其中的逻辑也算是完整的。” 怀素纸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道:“所以你为何要给我那块烛龙骨片?” 楚瑾看了她一眼,仿佛觉得这句话很莫名其妙,说道:“你救了清和。” 怀素纸沉默不语。 “清和当然不会死在那场刺杀,但这不代表你不会,你愿意冒着死去的风险救人,我作为清和的母亲,自然不能亏待你。” 楚瑾的语气很淡然,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味道。 怀素纸只觉得这越发冰冷。 她沉默了会儿,问道:“徐卿是从什么时候被你放弃的?” “在什么时候?你先前不是已经告诉过卿儿了?” 楚瑾微嘲说道:“当他决定以退为进,想要请你离开清都山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但在我看来,徐卿由始至终都只是你的一件工具。” “所以你不会把自己的推测告诉清和的,不是吗?” 楚瑾笑意嫣然:“若是真有一天,清和偶然得知了这件事,那她还有一位宠溺她的父亲,总不至于太过悲伤。” 怀素纸没有说话,还是觉得这真的过分无情。 “不过既然你想听,那我便说清楚一些吧,这些天来的事情。” 楚瑾也不介意沉默,自顾自说道:“我不在乎卿儿对掌门之位的窥觊,若是他可以,清和嫁给他是很自然的事情,因此我确实默许了残寺中的那场刺杀。” “但我在乎他有没有资格坐在那个位置上。” 她的视线穿过茫茫风雪,落在徐卿的身影上,惋惜说道:“卿儿的所作所为告诉我,他承担不了这个责任,既然如此,那我只好物尽其用了。” 怀素纸替她说道:“让清和以最直接的方式成熟起来。” 由始至终,今夜就不会有谢清和与徐卿的订婚仪式。 “毕竟一只狗养久了也会有感情,更何况是相处许久的人。” 楚瑾收回视线,看着怀素纸问道:“至于我为什么要让希言峰去阻拦你,你现在也该猜到了吧?”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你要最后再看一次我。” “是的。” 楚瑾微笑说道:“不妨告诉你结果,我对你很满意,甚至有些向往。”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不相信的很明显。 “这句话是真的。” 楚瑾叹道:“人终将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而你是我曾经想要活出的样子,如何能不向往?” 怀素纸依旧不信。 连她那位师父都盛赞不绝的人,心思又岂会这般简单? 楚瑾知道她不会相信,也不在乎,笑着说道:“所以你考虑的怎样了?” 怀素纸微微蹙眉,不解问道:“什么?” 楚瑾似乎有些意外,好生不解地看着她,轻笑说道:“自然是你与清和结为道侣的事情。”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认真问道:“这就是您的一段时间吗?” 自谈话开始至今,尚且不到半个时辰。 哪怕是凡俗寻常人家,也不可能在这段时间里,直觉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 清都山作为人间第一流的宗门,未来掌门的道侣选择,岂能如此简单? 楚瑾神情诚挚说道:“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而清和对你很有好感,即便这并不是喜欢,但终究能变作喜欢。”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就到这里吧。”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留下这位白衣飘飘的大乘真人。 就在她将要远行时,一道声音带着些许遗憾,悠悠响起。 “这就走了吗?你不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 怀素纸停下脚步,再次望向这位站在人间顶端的绝世强者,静静听着。 楚瑾嫣然一笑:“比如那位决意背叛的元始魔宗长老,到底给出了怎样的诚意,你一点都不好奇吗?” 怀素纸微仰起头,与这位绝代强者对视,平静说道:“没兴趣。” 她接着说了一句话。 “最后还有一件事。” “何事?” “我真的很不喜欢你。” 怀素纸转身离开。 这一次她没有停下来。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四十四章 一夜长如岁 怀素纸是一个很清醒的人。 她为了不让谢清和感到失望,宁可与希言峰上的诸多强者交手,仍旧要赶赴今夜的宴会。 这看上去是她失去了理智,事实上她却始终清醒,可以确定自己绝不会因此而死。 正因为她始终有着这种清醒,故而她不会去听那份诚意。 是的,怀素纸很想知道那份诚意是什么,与自己是否有关。 但她同时也能确定一件事。 假如那份诚意就是她的真实身份,以楚瑾现在展现出来的态度,必然会为她守下这个秘密。 既然这是可以确定的,她又何必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去理会那些对现在的她没有意义,该是她那位师尊去烦恼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她隐隐有着一种感觉。 ——假如楚瑾真的想要告诉她,那份诚意的具体内容,便不会让她来开口询问,而是会主动告知她。 准确地说,这才是怀素纸真正决定放弃的理由。 想着这些事情,她顺着古树的枝干而行,遇见了谢真人。 与楚瑾相比,这位真人没有什么如春风般的温暖气息,只是平静而淡远。 就像是远似天边的一座孤山,任风吹雨打,自巍然不动。 这种纯粹足以令所有修行者都感到佩服,继而生出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赞叹。 也许是不久前与楚瑾的交谈,怀素纸没有生出这种感觉,甚至觉得疲惫了。 今夜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 哪怕是她,心神依旧有所憔悴。 谢真人看出了她的倦意,说道:“只是简单的几句话。” 怀素纸说道:“该对我说的,楚真人确实也差不多与我说完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上没什么起伏,听着却有一种淡淡的嘲讽意味。 谢真人明白这种嘲弄从何而来。 作为清都山的掌门真人,今夜的一切变故,自然无法离开他的视线。 但他始终维持着沉默,直到事情尘埃落定以后,才走了出来。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和楚瑾没有什么区别。 既然如此,那他现在还能有多少新的话可以说呢? “上清神霄经,羽化登仙意。” 谢真人淡然说道:“你自己选一个吧。” 怀素纸微微一怔。 这句话里提到的这两门功法,皆是清都山的不传真经,与她所修行的太上饮道劫运真经是同一个级别的功法。 与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不同的是,这两门功法明确有过得道飞升的前代高人。 在今夜这场宴席中,向道盟宣布自己已经窥得天道一角的谢真人,所修的功法即是上清神霄经——这门被誉为世间攻伐无对,总摄一切雷法的清都山镇派真经。 而羽化登仙意,同样是世间罕有的飞升证道之法,在杀伐之上虽不如上清神霄经,但其神妙之处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传说中,这门功法可以窥得大乘之上的境界,成为在世仙。 从传承角度而言,上清神霄经和羽化登仙意就是清都山除清都印外,最为珍贵的事物了。 怀素纸看着谢真人,认真问道:“我需要付出什么?” 她若想将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继续修炼下去,就必须要观众生道,而上清神霄经和羽化登仙意这两门绝世功法,就是最好的养分。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怀素纸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问题在于,如此丰厚的馈赠,必然存在着一个相对应的价格。 她不会把这些当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徐卿一厢情愿的下场犹在眼前。 “不需要付出什么。” 谢真人平静说道:“你可以把这当作是我们在提前押注,希望你在将来某天清都山遇了事的时候,可以重复今夜的坚持。”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忽然说道:“我还以为你要说这是嫁妆。” 谢真人淡漠说道:“若你与清和结为道侣,这份嫁妆便来得过分吝啬了。” 怀素纸想了想,发现这句话很有道理,说道:“那我接受。” “需要我以道心起誓吗?” 谢真人的语气还是很淡,没有丝毫情绪上的起伏。 仿佛他真的只是在谈一场无关其他的交易。 怀素纸嗯了一声。 听到这句话,谢真人忽然笑了起来,赞赏说道:“难怪你会被喜欢。” 怀素纸想了想,问道:“您说的是楚真人的喜欢?” 谢真人微笑说道:“也是清和的喜欢。” 话音落下,他便以道心起誓,就此敲定了这笔交易。 怀素纸认真听完,然后想到了一件事情,问道:“真人你离飞升还有多久?” 不管怎么想也好,这个问题都显得过分冒失,是她不应该问的问题。 然而这关系到她和谢真人的上一个约定,她必须要问出来。 谢真人明白她为何要问上这一句。 “若无意外,三十年后。” 他随意说道:“如果你在这三十年都找不到机会请我出手,那我会在飞升之前为你离开一次清都山。” 怀素纸沉默不语,思考着其间的得失,自己是否能够赶上这个时间,凭借谢真人的出手,杀死自己那位师尊。 “那今夜就到这里吧。” 谢真人转身离去,最后终于说了一段无关利益的话。 “清和自幼被我惯出骄纵,性情确实谈不上好,有很多让人不喜的地方,比如仗势欺人,但怎么也谈不上坏,而且今夜过后她想必会成熟许多。” “只是我早年间活得有些辛苦,故而我始终不认为太早成熟是一件好事,大概是这个原因,我其实很高兴清和能够遇到你。” “在她最信任的师兄背叛自己以后,还有一个可以躲进去的怀抱。” “尽管你最初结识清和时,抱着的目的不见得和徐卿有什么区别,但今夜你已经证明了,自己和徐卿是有区别的。” “这才是我赠你功法的真正原因。” 当怀素纸听完这段话后,谢真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古树不再有微光散落,无尽风雪再次席卷而来,笼罩着清都山诸峰。 怀素纸在夜色中离开了清都峰顶。 她没有以遁光而行,而是沿着第一次走过的路,再走了一遍。 在夜色最浓时,她终于回到了那幢小楼,楼内灯火微弱。 谢清和趴在窗畔,眼睛不时合上,看起来快要睡着了,只是在强撑着不睡。 怀素纸来到她的身后,关上了那扇窗,屋内安静了下来。 谢清和察觉到了动静,勉强撑起眼帘,转身仰起头望向怀素纸,看着少女清冷疏离的眉眼,忽然害怕了起来。 于是她彻底清醒,不敢再去看着怀素纸,微微低头,怯生生地问道:“我们……应该算是朋友吧?” 怀素纸没有立刻回答,微微俯下身,就这样抱住了她。 片刻后,谢清和听到了一声嗯。 “我们不只是朋友吧?” 怀素纸轻声说道。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四十五章 时间被安排,演一场意外 三日后,清晨。 谢清和睁眼,如往常般醒来,开始洗漱。 那夜的事情没有过去太久,但她却有了过往许多年都没有养出来的勤奋。 她还是会睡觉,不像怀素纸般珍惜所有的时间,但睡的时间已经变少,而且开始读书。 她读的书与修行上的关系不大,更多是那些记载着清都山往事的典籍,从中开始琢磨寻思,自己该怎样去承担起未来的责任。 于是这些天里,小楼里不再如前欢笑,变得安静了许多。 至于怀素纸。 她最终还是放弃了上清神霄经,而是选择了羽化登仙意,这门传说中可以去往大乘之上的绝世功法。 像这样的功法,难以留存在文字之上,功法原典往往也不是一本书,而是别的形式的存在。 羽化登仙意则是一颗珠子。 有云烟在珠身之内飘荡,云卷云舒的变幻间流传着不尽道韵,羽化登仙意的真正经文就在其中——这是宝珠的禁制被解除以后,经文显露而出的模样。 在寻常时候,这看上去就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珠子。 这是怀素纸自离开元始宗后,第一次得到这种绝世功法的原典。 过往的她与道盟八大宗的弟子也有过交手,见识过那些名震世间的功法,并以此修炼太上饮道劫运真经,进境不错。 但那又怎么比得上直接得到一门绝世功法? 短短三日间,怀素纸的境界就因为羽化登仙意有了明显变化。 那夜初入元婴便连战数场,对自身造成的些许影响,此时已经消散殆尽,根基彻底稳固,境界还在不断向上攀登。 原本寻常修行者要耗费数年时间走过的路,怀素纸在这短短两日间就已经走完。 而这并非是她最大的收获。 羽化登仙意作为清都山的不传真经,其中自然有着与之相配的护道之法,那是与大日如来剑诀不相上下的神通道法。 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与元始道典,乃至于清都山这两门绝世功法在修行路前半段上的最大区别,并非是修行的方式,而是它只有修炼的方向,却没有任何护道之法。 一无所有,也可以是应有尽有。 修行界延续至今数万年时光,早已过了各个宗门为自身修行理念相争的盛世,到了彼此相安无事,依循着同样的境界划分法,但各有侧重的如今。 在这种前提之下,道盟八大宗的镇派功法,相互之间有着源自于理念之上的冲突,根本无法缓和。 故而再如何绝世天才的人物,都不可能在施展出禅宗的大日如来剑诀时,再以长生宗的诸圣道音对敌。 唯有太上饮道劫运真经能够做到。 准确地说,这门功法之所以存在着,就是因为它要做到这件事。 无论是禅宗祖庭的大日如来剑诀,还是长生宗的诸圣道音,乃至于清都山的缚苍龙,甚至是万劫门的真灵不灭身……都能够完美掌握。 如果不是有着这样美好的前景,这数千年来又岂会有那么多元始宗的天才,为了修炼太上饮道劫运真经而身死? 怀素纸熟读元始宗内的典籍,知道现在的自己在修炼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的天才中,已然踏入前三。 或者说是第一。 另外两位凭借这门功法踏入元婴的元始宗天才,都更换了自己的根本经法,不再继续前行下去。 怀素纸别无可选。 若是她决定更换功法,她那位师尊就会与她相见,没有任何回避的余地。 至于留在清都山上,这确实是最安全的选择,毕竟她那位师尊再如何强,都强不过有两位大乘真人坐镇的清都山。 问题是,谢楚两位真人在宴会那夜对徐卿所展现出来的冷漠,便注定了她不能这样选择。 如果她真这样做了,那下场不见得能比徐卿好上多少。 在这两位真人的眼中,唯有清都山的大局,与自身道途,以及谢清和而已。 除此以外,其余一切事物都是不重要的,都是可以抛弃的,问题只在于价码是否合适。 就像他们确定了怀素纸的真实身份,还是愿意下注,甚至提亲,无所谓什么正邪对立。 是的,怀素纸很清楚自己的来历,不出意外已经被这两位真人知晓。 否则清都山上无数宝物,谢真人为何偏要送她两门真经之一?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已经看出了怀素纸修炼的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这门元始宗的无上功法。 …… …… 怀素纸对此并不在意。 早在离开元始宗山门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不会是永远的秘密。 她敛去思绪,将那枚承载着羽化登仙意的宝珠收回,望向窗外的天空。 今日的清都山难得放晴。 道盟使团离开的日子,就在今天。 清都山为此散去漫天风雪,留下了阳光,为道盟使团送行。 按照过往规矩,清都山将会派出与使团对等的人物,而徐卿由于那场变故的原因,大师兄的身份已经被剥夺,此时正在赶赴北境之外。 理所当然,谢清和将要承担起原先徐卿的责任。 怀素纸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旁边苦读然后记笔记的小姑娘身上,说道:“要到时间了。” 谢清和嗯了声,有些疲惫地伸了个懒腰。 她眼中的情绪较过往平淡了许多,不再那么的活泼,渐渐像起了自己的父亲。 但这种平静不属于怀素纸。 “那我们一起过去吧。” 谢清和莞尔一笑,好生得意说道:“现在可不会再有人敢在我们面前说怪话了。” 怀素纸想了想,忽然问道:“以后我该怎么称呼你?掌门真人吗?” 她想到那天夜里,这位清都山的未来掌门真人,在自己怀里小声哭着的画面,还有这数日来的卖萌装傻讨喜欢,不由觉得事情过分微妙。 “……怀姐姐你这是什么怪话啊?!” 谢清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犹豫半晌后问道:“所以你是要走了吗?” 怀素纸嗯了一声。 这是她来到北境之前,就已经确定好的事情,与其间发生的变故无关。 谢清和微微低头,片刻后仰起小脸,唇角微翘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说道:“那这就是我们相处的最后一天了。” 怀素纸看着她的笑容,轻声说道:“这些天来我过的很不错,是高兴的。” “那就好,你可是受我邀请来的清都山,过的要是不开心了,那我会自责的。” 谢清和的语气格外认真,连笑容都忘了。 然后她沉默了会儿,望向窗外自北涌来的云气,低声说道:“我……过得也算是开心吧。” 这个秋冬,发生了很多她不想发生的事情,但时光终究在向前,她也必须要学会接受。 而且这些天来,真的也有很多值得她高兴的片段,不尽然是悲伤。 因为她认识了这辈子的第一个朋友。 这个朋友对她很好,救过她的命,为答应过她的事情而拼尽全力。 在她被视为兄长的人背叛,人生至此最为艰难的那一刻,还给了她一个温暖的怀抱,让她可以小声哭泣。 她想,自己应该是终此一生都无法忘记这个秋冬了。 她望向怀素纸,坚强地微笑着,认真说道:“我送你离开。” 怀素纸说道:“好。” PS: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写的时候都哼出来了。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四十六章 不必如果的天下第一 正午时分,乐来峰上。 道盟使团即将离去,送行宴自然是由乐来峰承办,责无旁贷。 阳光笼罩下的清都山,与峰上积雪相映而美,很是好看。 在各宗派停放飞舟的云台前,道盟八大宗的弟子聚集闲聊着,而师长们则是借这个机会叙旧,气氛与今日的阳光一般,轻松而美好。 仿佛数日前的宴会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忽然之间,人群外有通报声响起。 众人向后方望去,微微一怔后,问好声顿时成片响起,格外热闹。 来者自然是怀素纸和谢清和。 谢清和作为已经确定的清都山未来掌门,受到欢呼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怀素纸之所以被众人如此欢迎,原因很简单。 她长得好看。 大概也是这个缘故,长歌门的少女们对她不怎么喜欢,但也谈不上讨厌。 两人联袂而至。 怀素纸在侧,谢清和作为清都山未来掌门,迎上前去与七大宗的弟子代表寒暄了几句。 这其中主要是与天渊剑宗那位叶寻说话。 清都山位于北境,对中州的影响力相对道盟其余宗门,终究是来得薄弱,而天渊剑宗恰好坐落于天南,双方有着同样的困境。 在道盟尚未建立以前,两家就已经有着漫长而坚定的盟友关系,默契极深,始终坚持着向拥有最丰富修道资源的中州进行渗透。 这是修行界人尽皆知的事情。 故而那天夜里谢真人降下法旨以后,叶寻作为天渊剑宗的代表,第一时间就站出来表示支持,几乎将此视为自家的事情。 谢清和当然知道这些,也知道与叶寻说话可以随意一些,但此时还是显得有些拘谨,在用词上比较正式。 怀素纸在旁听着,自然觉得无趣,神情平静。 与几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八大宗弟子点头致意后,她寻了处松影站着,闭目养神。 见此,那些想要结识她的人顿时失去了勇气,场间隐有叹息声响起。 便在这些许叹息声中,有两位师长自乐来峰的迎客大殿走出,来到了她的身旁。 怀素纸睁开眼,看着一脸舍不得模样的知矜峰主,轻声说道:“谢谢。” 那天夜里她与郭长老一战,在全力运转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后,便感知到夜色深处有两人默然对峙,注视着自己。 其中一位就是此刻站在她身前的老者。 这值得她的感谢。 “不用……算了,还是谢一下我吧。” 知矜峰主叹息了声,看着她说道:“只是你若能拜我为师,那现在还有什么好谢的呢?”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我多说几声谢谢,让前辈心里好受些吧。” 知矜峰主无言以对,无奈问道:“你总是这般让人说不出话,是故意的吗?” 怀素纸坦然说道:“只是这些年确实遇了不少这样的事情,渐渐会了拒绝。” 知矜峰主再叹息了一声,不说话了。 他知道这句是真话,像怀素纸这样的人行走世间,理所当然会得到许多人的喜欢与善意。 若是学不会拒绝,那只能让自己活得格外辛苦。 怀素纸望向站在一侧,始终没有开口的那位长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郭长老,我有一事不解。” “什么事情?” 是的,与知矜峰主一并到来的是郭长老,这位清都山诸峰公认的老实人。 怀素纸想着这件公认的事情,看着他认真问道:“你身上的伤真是因为那只云妖?” 那天夜里,她说要替郭长老杀了伤他那人作为回报,却听到了一个近乎不可能的答案。 当时的她忙于奔赴那场宴席,对郭长老给出的回答不甚在意。 如今突然回想起来,她很难不感兴趣,自然是要问出来的。 郭长老听到这个问题,忽然沉默了。 知矜峰主不再叹息,有些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惊讶。 怀素纸看着两人的反应,难得有些好奇。 就在这两位清都山强者陷入沉默时,不远处传来了一句话。 那是懒散刻薄尖酸嘲弄讽刺古怪,皆有之的一道声音。 “事情是真的,他确实是被那只云妖伤了。” 清都山上能让人听见就产生这般感觉的声音,唯有道左峰主。 不修边幅的老人走向三人,随意看了一眼郭长老,嘲笑说道:“就是这里面的原因有些好笑。” 郭长老瞪大眼睛,就要打断这位当年的同伴说话时,话音已然落下。 “当时那只云妖苏醒,习惯性的放出神识,巡视自己的领地,而他好死不死也放出神识,结果就是相隔数万里被彻底碾了一遍,直接重伤,若不是有人在旁边,早就死到不能再死。” 道左峰主毫不客气说道:“那时候他初入化神,但在那只云妖的眼里,连蝼蚁都谈不上,最多算是一粒尘埃。” 郭长老冷笑问道:“那你在它眼里又算什么?” 道左峰主咳嗽了声,忽然间严肃了起来,得意说道:“当然算得上是一只蝼蚁。” 言语中的自豪已经溢了出来。 怀素纸向来知礼,故而沉默不语。 “好了,别吵这些了。” 道左峰主收回视线,看着怀素纸讽刺说道:“要是你日后登临大乘,想不开去找这云妖了,记得把我从坟里挖出来,让我看看你是怎么死的。” 话里的嘲弄意味不加任何掩饰,却很难让人生出恶感。 怀素纸认真说道:“如果你到时候死了,我会记得给你挖坟的。” “倒是真会说话,行,你记得这事就好。” 道左峰主转身离去,最后说道:“别在给我挖坟之前就死了,平白糟蹋了我的心血。” 怀素纸嗯了一声。 对话就此结束。 知矜峰主看着她,犹豫片刻后,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告别离去。 在离去之前,老者与终于寒暄完的谢清和简单说了几句话,似乎是交代了些许事情。 送行宴将近尾声。 怀素纸向谢清和走去,准备最后的告别。 就在这时,一道钟声从高天之上而来。 随着钟声的到来,清都山大阵泛起涟漪,洒落在山间的阳光骤然清淡,仿若虚假一般。 “是昊天钟。” “万劫门又在发什么颠?” “发的不是颠,是榜。” “榜?” “登天榜。” 乐来峰上,那些师长们听着钟声,渐渐辨认出其中蕴含的信息。 然后,他们的目光从场间的某些弟子身上扫过,最终都来到了怀素纸的身上。 所谓的登天榜,即是万劫门为当今修行界年轻一代修行者排列的榜单,以境界战力战绩划分名次,在修行界当中有着极强的公信力。 ——尽管万劫门有过恶意操纵榜单,从而导致许多战斗发生的历史,但榜上的名次排列依旧是最可靠的。 谢清和来到怀素纸身旁,微笑说道:“就算抛去我个人的偏向,我还是觉得你第一。” “她不是。” 知矜峰主的声音缓缓响起:“她是第三。” “第三?” 谢清和微微蹙眉,不满说道:“肯定又是万劫门的人在故意挑拨,要不然就是他们看怀姐姐是散修,故意压低她的名次。” 怀素纸不会这样想,也觉得小姑娘的话里有很多偏爱。 但她确实认为自己理应第一。 谢清和问道:“那谁是第一和第二?” 知矜峰看着她说道:“没有第二,这一次比较特别,有两位第三。”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弟子顿时心痒了起来,声音如浪潮涌起。 “那谁是第一啊?” “有第一,有两位第三,第二却偏偏空了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这位第一强到无人能望其项背,万劫门干脆就把第二空了出来?” 乐来峰上,一片吵闹。 道盟八大宗的师长却尽数沉默,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众弟子好生不解地看着他们,但也知道这种沉默很不对劲,故而不敢轻易发问。 便在这时,郭长老如往常一般老实,见众人都在沉默着,好生不解地说出了那个答案。 “第一不就是那位妖女吗?” 他望向谢清和,怕小姑娘听不明白,强调说道:“就是元始魔宗那位妖女。” 云台上一片安静。 这次八大宗的弟子彻底没声音了。 如今被视为正道诸派难得一遇的修道盛世,却让元始魔宗那位妖女在登天榜上独占鳌头。 甚至孤悬于榜首。 空出一位第二。 难怪在场的八大宗师长都沉默了。 谢清和却不觉得这有什么。 小姑娘看着怀素纸,好奇问道:“你觉得那妖女怎样?” 云台上下,乐来峰内外,都因为这句话开始注视着两人。 “她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不差。” 谢清和不太满足这两个字,接着问道:“那比起你呢?” 怀素纸说道:“我自然天下第一。” 第一卷 独立寒秋 : 第四十七章 青春作伴好还乡 在昊天钟自高天之上响彻人间,重启封尘多年的登天榜,这难得一见的插曲过后,乐来峰上的送行宴终于进入尾声。 飞舟停靠云台,道盟使团的师长与弟子陆续登上,乐来峰上渐渐空旷了起来。 登上飞舟的年轻弟子们回望清都山,将这片风景记的更深一些,毕竟秋祭不是每年都有的事情,下次再到这里不知是何年月了。 更重要的是,那场宴席上发生如故事般的事实,不见得还能有第二次。 怀素纸是最后一个没有登上飞舟的人。 原因很纯粹,与她做告别的人实在有些多。 不只是谢清和一人,还有许多有过一面之缘的清都山的弟子。 就连曾经追随徐卿的尤意远,想过投其所好的黄语芙,还有那个为祭炼推演而受伤的少女……这些相信过徐卿的人,此刻都来到了云台上。 这样的画面怀素纸很熟悉。 在她行走世间的数年时光里,已经发生过好些次,无法陌生。 很自然地,她对这种场面的处理,从最初的沉默而拘谨,变作了如今的恰好好处。 “在怀姑娘你到来之前,我与师弟师妹们就听说过很多次你的名字,当时只觉得你的名声太盛,很有可能见面不如闻名。” 尤意远看着她,感慨说道:“到了秋祭那天,我败在你剑下,对你的境界修为佩服到极点,但还是不明白你的名声从何而来……” 也许是他不想再提到那个名字,话音到此戛然而止。 黄语芙接过话头,自嘲说道:“然后徐师兄证明给我们看了,你为什么能有今天的名声。” 怀素纸没有说话。 在这种时候,无论她是安慰还是谦虚,听着都只会是嘲讽。 尤意远忽然看了一眼谢清和,向怀素纸问道:“我从师长处得知那天夜里的变故,但我想到今天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这样做?” 无视徐卿的威胁。 以一己之力与希言峰战。 在那场宴席上,直面绝运峰主,以清都山门规回应,不畏强大。 纵有千万人在前,仍旧敢于指出徐卿犯下的罪行,不惧名声尽数付诸东流。 而她只是一位散修,无师长可依。 哪怕他们真的与怀素纸立场相对,是无可回避的敌人,这些事情仍旧足以让他们感到钦佩。 更何况他们从来都不是敌人。 或者说,无论是尤意远,还是黄语芙,乃至于此刻已经身在北境之外的徐卿,都没有资格成为怀素纸的对手。 对于这样的人,除了倾慕仰慕爱慕以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情绪呢? 自然是好奇。 就像尤意远此时忍不住问出来的这个问题。 “为什么这样做?” 怀素纸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说道:“我这一生注定罪孽深重,便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寻求慰藉,仅此而已。” 尤意远不知道该说什么。 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是如此,无论是八大宗的师长,还是正值青春的年轻弟子。 片刻后,黄语芙看着她,问出了所有人都想听到的那个问题。 “可是你怎么会罪孽深重啊?” 怀素纸没有给出答案。 这是不能说的秘密。 尤意远若有所思,目光落在一直很安静的谢清和身上,看着小姑娘忍不住的笑意,心想难道是这样的罪孽深重吗? 他想,如果徐师兄不是最开始就和怀姑娘有着不可缓和的矛盾,大概也会发自内心感到仰慕吧。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转而说道:“祝怀姑娘一路顺风。” 说完这句话,他与清都山的弟子们转身离开,将最后的时间留给谢清和。 “我有些……很舍不得。” 谢清和安静片刻后,不再如前清稚的声音响起。 怀素纸说道:“总有再见的时候。” 谢清和轻咬下唇,没有说话。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以后若是遇到有趣的事情,你会收到我的信。” 谢清和好过了些,但还是不舍,低声说道:“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怀素纸说道:“我的朋友不多。”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总算开心了些许,睁大了眼睛,刻意微笑问道:“只是朋友吗?” 在数天前的那个夜里,怀素纸曾经问过她相似的话,她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忘不掉。 话音落下,忽有风来。 乐来峰深处有梨花如雨落,随风而至,洒在两人的身上。 怀素纸抬起手,为小姑娘理好微乱的发丝,准备回答。 就在这时候,谢清和踮起了脚尖,从她的肩上摘下一朵小白花,别在怀素纸的鬓间。 然后小姑娘退了一步,仰起小脸认真打量着怀素纸,片刻后满意点头,说道:“真是好看。” 怀素纸不太习惯,只是想到这是自己答应过的事情,认真说道:“你挑的花也很好看。” 谢清和听着这话很高兴,但也有些不满,貌似微恼说道:“所以呢?你不要转移话题,只是朋友吗?” 怀素纸微笑说道:“还是好朋友。” 说完这句话,她转过身,向等候已久的飞舟行去。 午后的风挟着阳光,再次轻拂而至,带着暖意。 那朵小白花随风微颤。 那一袭黑裙微飘。 谢清和咬着唇,看着这幕画面,想要放肆地大声挥手说再见,却只能微微笑着。 因为清都山的掌门不能轻浮。 她有些委屈,旋即想起了一件事,更加委屈了。 若是让旁人看见怀素纸因她而存的笑容,那她真的会很不愉快。 就在这时,怀素纸的声音落入她的耳中。 只有她一个人听见。 “只会让你看见。” …… …… 当飞舟被清都山大阵外的风雪淹没后,谢清和没有回到那幢小楼,而是去了清都峰顶。 这里是整个清都山视野最好的地方。 谢真人就站在那里。 “父亲。” 谢清和来到他的身后,轻声问道:“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谢真人说道:“你为什么对怀素纸抱有好感?” 谢清和也不意外自己的想法被猜到,站在父亲的身旁,朝远方望去,坦然中带着不解的嗯了一声。 “我开始觉得这是因为自己被怀姐姐救了,但后来我发现……就算没有这件事,我还是愿意和她相处,会和她相处的很好。” 小姑娘沉默半晌后,低声说道:“所以我真的不明白。” “你觉得自己是一个习惯骄纵,平日里常会让人感到不舒服的,脾气放肆而任性的人。” 谢真人说道:“但现在怀素纸走了,你回想之前和她相处的时光,却发现自己对她是特别的,因此不解,是吗?” 谢清和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嗯了一声。 “这看似很没道理,但在我和你母亲眼里看来,其实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谢真人收回视线,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说道:“怀素纸是你所向往的模样,是你想要得到的完美,当你见到了她,产生亲近和爱慕的想法并不值得奇怪。” 谢清和怔住了。 “想要亲近,不惜仰慕,那你就会下意识在怀素纸面前收起自己不好的那一面。” 谢真人平静说道:“这是生而为人便会产生的情绪。”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问道:“那我该怎么做呢?” 谢真人没有直接回答,提醒说道:“你还很年轻,人间真的不小。” 谢清和微微一怔,有些不太确定地问道:“嗯?” “那些让人念念不忘的事情,总会随着时光的流逝显得美好,渐渐失去原来的面貌,而思念则是这个过程当中最重要的养分……我始终认为这种经历,于修行没有好处,理应断绝。” 二人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是楚瑾。 这位语气向来如春风般的真人,此时却不再温柔,冷淡得很明显。 谢清和听着这段话,微微一怔,茫然想着难道您是那个意思? “还不明白吗?”楚瑾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说道。 谢清和最是怕她,哪里敢还嘴,心想自己明明是不确定而已。 她小声问道:“所以您的意思就是……” 楚瑾打断了这句话,平静问道:“你想一辈子留在这座山里吗?” 谢清和老实摇头,说道:“我只是觉得……” 楚瑾还是没让她狡辩下去,接着问道:“你为何会觉得我会阻止你离开?” 谢清和无言以对,但真的很高兴,向即敬又怕的母亲行了一礼,便真的离开了。 古树上响起欢快的脚步声。 两位真人对此置若罔闻。 楚瑾敛去多余情绪,淡漠说道:“终究还是要出去看看的。” 谢真人嗯了一声,说道:“这是最好的时候。” 言语之间,让谢清和离开,似乎是楚真人主张做出的决定。 “不见世界之大,又怎能真正明白自己背负着的责任,做出正确的选择呢?” 楚瑾安静了会儿,说道:“只是清和尚且稚嫩,我们也不可能将所有事情考虑周全。” 谢真人明白她的顾虑。 清都山作为道盟上三宗,在世间的地位崇高至极,但也有着相对应的对手。 离开北境以后,谢清和必然会遭到清都山的对手的注视。 尽管同为正道大宗,手段不可能涉及生死,但其中的凶险不见得会少上多少。 甚至犹有过之。 谢真人早已想过这个问题,唤出一枚小印,往身后掷去。 楚真人看着这一幕,简单推演了一遍,片刻后点头说道:“如此即可。” …… …… 数日后,自北境往中州而去的其中一艘飞舟上。 怀素纸闭目冥想。 她所在的地方,是这艘天渊剑宗的飞舟上,最好的几个房间之一。 有资格住在这个房间,即是她和天渊剑宗当代剑子的关系微妙的不错,亦有谢清和的一份意思在内。 午后某刻,她忽然睁开眼,望向房门。 有敲门声响起。 怀素纸没有回应,有些意外,因为她竟感知不到门外人的气息。 她神色微沉,有些意外,心想师尊的手已经伸进天渊剑宗当中了吗? 只是……为何要在这种时候见她。 难道元始宗出了什么大事? 思绪转瞬之间,怀素纸始终不得其解,念头微动,打开了那扇房门。 门后那人似乎没想到房门忽然开了,不小心发出一声轻呼。 怀素纸怔了怔,发现这道声音很熟悉,但真的不该出现在这里。 然后她的视线落在门后,落在那个面容变得寻常了起来,但仍旧可爱中带着骄傲的小姑娘身上,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进来吧。”她的声音很轻。 那小姑娘就着自窗外洒落的清丽阳光,怯生生地走进房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 怀素纸问道:“怎么回事?” 小姑娘认真狡辩说道:“就是……知矜峰主让我给你带些东西,但是我恰好忘了嘛,没有办法交代,只能赶过来了。” 怀素纸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她。 “是真的!” 小姑娘生怕自己不被相信,连忙从储物法器里取出了一大堆东西。 房间响起好多动静。 有无数文字翻飞。 落下的都是书。 这都是知矜峰主为怀素纸精心挑选过,不涉及清都山隐秘的典籍,几乎囊括了清都山的修行之道。 此刻这些珍贵的典籍便整整齐齐,宛如山峰一般,伫立在房间锃亮的地板上。 怀素纸看了小姑娘一眼,没有说什么,起身收拾这些带着深厚心意的典籍。 “唔,你稍微分点儿神……听我说个话?” 小姑娘小心翼翼,从那些书中间走过,来到她身前,小声说道:“我还有一件东西要给你。” 怀素纸整理着典籍,没有抬头说道:“什么东西?” “很珍贵的。” 小姑娘把声音压得很低,从腰间取下了一件事物,放在她的眼前。 怀素纸抬头望去,看到那枚小印,彻底陷入了沉默。 她本以为自己见惯世事,很难再有感到惊讶的时候……但此时此刻她却是真的愣住了。 因为那枚小印她曾见过。 因为其名为清都印。 因为这是清都山的镇派法宝,被公认为人世间的七件仙器之一。 这……总不可能是谢清和的嫁妆吧?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心绪渐渐平复……然后发现自己还是忍不住。 她看着小姑娘的眼睛,叹息问道:“谢清和,你这是离家出走了吗?” “不是啊!你怎么会这样想的?我哪里像是离家出走的那种人了?” 谢清和好生不解地看了怀素纸一眼,轻晃小印,说道:“这是我爹让我顺便带给你的……” 话到一半,小姑娘终于明白过来,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微羞的笑容青春动人,可爱兮兮说道:“是上清神霄经啦~” (本卷完)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章 信 “师尊亲启。” “弟子此行前去北境,有所见闻,然不能与师尊相见,故在纸上浅叙一二,还望师尊谅解。” “北境风光与中州多有不同,清都山更是独好,那株古树高入云天,弟子在翻阅旧纸堆时,见过相关的记载,树中似乎蕴有真灵,与清都山同寿,为大乘境。” “清都山立派两万年,统治北境至今,底蕴深不可测,弟子相信在清都山中深处,必然还有着隐世不出的前代强者。” “偌大人间,能与清都山相提并论者想来屈指可数。” “若非清都山与中州路途遥远,而道盟中州诸派始终忌惮不断,防清都山几近于防范本宗,兴许今时人间局势已然两样。” “也许正是这种隐藏在明面之下的暗流,故而北境的修行者不似中州,对本宗有着诸多偏见。” “此事之具体呈现,便在功法之上,当年本宗山门破落,功法流散世间,至北境后竟未被视之为毒药,而是留存了下来被勤加修炼。” “师尊此次所言北境中修炼本宗功法的那些人,也正是由此而来。” “清都山对这些修行者的态度颇为冷淡,又像是无所谓,或者说是不屑一顾,未曾将修炼本宗功法之人放在眼中。” “笔落至此,弟子心中顿感怅然,忆往昔岁月稠,山门破落不过百年时光,人间上下近乎忘却本宗之存在,悲伤顿如潮水而来。” “时光之伟力,莫过于此” “人生易老天难老,然而我辈修士所追求的,便是超越一切自然,唯有如此才能复兴山门,再次屹立于人间之上,俯瞰周天。” “弟子一时感慨,笔墨凌乱,还望师尊体谅。” “此外,弟子还有一事颇为不解,恳请师尊回信解惑。” “昊天钟响彻寰宇,万劫门重启登天榜,弟子于榜上有名,并列第三,独占第一。” “只是以万劫门的立场和操纵榜单的习惯,登天榜不该出现这种空出第二名的景象,这其中到底有何缘故?” “素纸敬上。” “道盟大治四千三百九十一年,暮冬。”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怀素纸提笔搁置架上,待墨迹被风干。 她看着纸上的那些文字,再次检查其中是否存在错漏之处,颇为认真。 片刻后,她确定这封送往元始魔宗宗主手上的密信没有问题,将其放进信封,随即以独有秘法封存起来,放在一旁压好。 然后怀素纸起身,来到房间窗前,轻轻一推。 凉风如信,挟晨光而至。 初生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不曾被云层修饰,便少了属于冬天的那些清淡,暖意十足。 怀素纸仍在飞舟之上。 此时的飞舟已然离开北境,进入中州的界域好些天,距离目的地神都不远了。 她的身后传来簌簌声,那是被阳光和晨风叫醒的谢清和,正在穿上自己的亵衣。 这些天来,两人住在同一片屋檐下,相似的画面已经有过很多次。 谢清和之所以住在这里,是因为她此次是隐藏身份前往中州,除了清都山驻守在中州的代表外,唯有最亲密的盟友天渊剑宗中的寥寥数人…… 以及怀素纸知晓。 既然决定隐藏身份在中州历练,小姑娘自然不能像过去一样,享受着无所不至的最好的待遇。 问题在于,天渊剑宗也不可能因此让她体验寻常弟子的生活。 于是谢清和理所当然和怀素纸住在了一起。 对此,天渊剑宗方面曾经有过不少担心,好在小姑娘最终没有表现出不满,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提议。 “有什么好看的吗?” 谢清和赤着足来到窗畔,站在怀素纸身旁,好奇望向远方。 落入她眼中的,是远方一片金色灿烂的海。 不是云海。 是海。 或者说这是一片广阔如内海般的湖。 “这是眠梦海,中州最出名的几处秘境之一。”怀素纸的声音响起。 “看着……” 谢清和犹豫了会儿,说道:“就感觉很普通?” 怀素纸平静说道:“眠梦海在典籍上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七千年前,在如此漫长的时光消磨下,看着普通也很正常。” 谢清和注意到话里的细节,问道:“只是看上去普通?” “既然你决定外出历练,遇到事情后你便要去多想一些。”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耐心说道:“既然是海,那神异之处自然在海面之下,不过这数百年来,来到眠梦海的人几乎只做一件事。” 谢清和从善如流,像极了一位好学生,诚恳问道:“什么事?” “钓鱼。”(注:1) 怀素纸给出了最后的答案。 关于眠梦海的对话,就此结束。 飞舟之快,已然将那片如海般的大湖抛在身后,变作一面承着阳光的镜子。 怀素纸离开窗畔,看了一眼身上只披着件单衣的小姑娘,叮嘱说道:“不要这么随意。” 谢清和趴在窗台上,声音很是懒懒。 “可是我们现在住在一起诶,还要注意这些,想想都觉得麻烦啊~” 她回头望向怀素纸,还带着几分小委屈。 怀素纸从书案上拿起那封密信,没有理会那些假的委屈,淡然说道:“这是让你不要随意成习惯。” “咦,所以在你面前就无所谓了吗?” “有,但不多,比如你入睡前该沐浴一遍,穿好睡裙。” “可是我这些天里也没见你睡过觉呀,为什么你还能有这么多讲究的?” 听着小姑娘话里的那些幽幽,怀素纸不再说话,不在意的很显然。 谢清和自然不会因此生气。 她看着少女的侧脸,眸子里的情绪依旧是仰慕,并没有随着距离的接近而减少。 在飞舟上的这些日子,她亲眼看着怀素纸不眠不食,专注修行,即便休息,心思也放在知矜峰主挑选出来的那些典籍当中。 这是世间绝大多数修行者都做不到的事情。 一心修行,这四个字看似来得轻易,却是一个难以做到的境界。 谢清和越是看着怀素纸,便越是觉得自己的眼光真好。 …… …… 当谢清和换过衣裳后,怀素纸拿起信封,向房间外走去,准备寄信。 是的,她要请天渊剑宗的修士,为自己把这封信送到指定的位置。 天渊剑宗的剑修们,在保密这一方面,早已得到了整个人间的信任。 只要她的身份还未被揭穿,那剑修们的诚信就始终存在。 然而就在怀素纸推开门,将要去麻烦一位天渊剑宗的弟子时,一阵脚步声响起。 一位天渊剑宗的弟子朝着怀素纸行来,看着很是匆忙。 怀素纸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位弟子急忙停下脚步,看着少女沉默半晌后,转达了一个不久前传来的消息。 “孤闻大师圆寂了。” PS:注1那里我想说的是,四年前我写王大小姐的时候,她在自家祖父的坑害下空军了整整三年时间。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二章 谈一件人生大事 听到这句话后,怀素纸安静了很长时间。 孤闻大师是世间有名的禅宗大德,与那些成名后习惯静修收徒的高僧不一样,他常在世间行走,调停过诸多修行者纷争,活人无数。 在过往的修行界当中,自然也有着相似的僧人,孤闻大师之所以不一样,是因为他以这种方式活了百余年。 百年时光,足以让一位天资聪颖的婴儿从牙牙学语变作一位高高在上的元婴强者,而孤闻大师的天赋更在此之上,于是这越发难得可贵。 这种可贵让孤闻大师得到了整个世界的尊重。 在如今这个禅宗祖庭封山不出,人间四百八十寺皆沉默的时代,孤闻大师在世人眼中几乎等同于禅宗本身。 哪怕是才疏学浅如谢清和,都曾在自己父母处听到过这个名字。 然而孤闻大师在修行界中的地位,并非是这位天渊剑宗弟子匆匆而来的原因。 这更多是因为一个秘密,一个在修行界里被认为是已经公开的秘密。 在怀素纸横空出世后,道盟曾经对她有过一番调查,最终确定她自东安寺而来。 巧的是,在那不久前东安寺遭逢大劫。 由于元始魔宗那位妖女的缘故,埋葬寺中高僧的塔林成群倾塌,孤闻大师得知此事后匆匆赶回,正在寺中主持大局。 怀素纸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世人眼中,于世间行走。 在很多人看来,她明面上看起来是一位散修,事实上明显就是禅宗祖庭元垢寺被那位妖女激怒后,决意出山的真传弟子。 这个想法在后来得到绝大多数人的认可。 原因很简单,怀素纸第一次遇到强敌后,出的是禅宗真剑。 这彻底坐实了这个说法。 若怀素纸不是元垢寺的真传弟子,那禅宗真剑是怎么一回事? 尽管绝大多数人都对……怀素纸的性别感到过极大的迷惑,但这就是最合理的解释。 当排除了所有其他的可能性,还剩一个时,不管有多么的不可能,那就是真相。 怀素纸前世听过的话,放在这辈子,仍旧被人们相信着。 这也许就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吧。 …… …… “我知道了。” 怀素纸醒过神来,再次沉默了会儿,然后将手中书信交给天渊剑宗的弟子,说道:“麻烦阁下,替我将这封信送往南星桥的侯潮门。” 南星桥不是桥,是临近东海的一处地方,颇为繁华。 而侯潮门当然也不是一扇门,而是她与她那位师尊,约定中的联系地点之一。 “没问题。” 这位弟子点了点头,认真说道:“怀姑娘请放心,两日之内,这封信必能安然到达。” 怀素纸再道一声麻烦,目送这位弟子离开后,转身回到房间。 谢清和关上了门,看着她说道:“我们要去东安寺吗?” 怀素纸嗯了声。 谢清和想着那些传闻,有些担心问道:“你和孤闻大师……关系很好?” “他帮过我很多。” 怀素纸轻声说道,想着那位枯瘦的慈祥僧人,还有得来过分轻易的禅宗真经,有些感慨。 谢清和心想这确实该走一趟了。 怀素纸忽然问道:“你有什么安排吗?” 听到这话,谢清和顿时精神了过来,看着她可怜兮兮说道:“都住一起这么多天了,你现在才想起来问我吗?” 说话间,小姑娘抱住怀素纸的手,轻轻晃了起来,撒娇的很明显。 换做寻常时候,谢清和当然不会这样做,但她很确定此时怀素纸的情绪很一般,便努力想让她转移注意力,不要去想那些悲伤的。 怀素纸明白小姑娘的意思,认真说道:“谢谢。” 谢清和很满意,因为自己的心意有被感受到,但还是故意哼了一声,嚷道:“所以你就不关心我的行程了吗?” 怀素纸没有说话,轻轻地抱了她一下,问道:“现在可以了吗?” 只是轻轻一抱,谢清和便感觉这些天来的疲惫被一扫而空,浑身充满了朝阳般蓬勃的力量,连眼睛都明亮了起来。 “该说了。” 怀素纸替小姑娘理了理发丝。 谢清和闻言,老实回到床边坐了下来,看着她说道:“主要是去拜访两位长辈,一位是山里在中州轮值的晏峰主,另外一位是天渊剑宗的江先生。” 怀素纸说道:“那要在神都停留些日子了。” 是的,此次飞舟最终会在神都停留,这座由道盟八大宗合力铸造的城池。 道盟八大宗各有山门,都在灵脉之上,却仍旧不惜代价建造出一座神都,自然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在传说当中,神都的下方有着一条直接通往黄泉的道路,曾有大乘强者自此而下,打破了那道天地屏障,致使陆地通于九泉,人间几近毁灭。 那场灾变过后,道盟为了避免再次发生相同的事情,倾力建造出一座神都,以此镇压那条黄泉之路。 怀素纸不是转世重生归来的强者,不知传说真假,于是为此翻遍元始宗的藏书,最终还是没有得到答案。 而道盟对这个传说不置可否。 八大宗更是没有过相关的回应。 神都存在的理由,按照道盟给出的解释,是八大宗认为天下修行者需要有一个交流的地方,总不好像野人一般在荒山里来去,偶尔得知某某地方举行拍卖会,便像赶集一样全涌到一起。 道盟治下,八大宗心善,实在见不得这般乱糟糟的景象。 事实上,神都的存在确实促进了修行者们的交集,为诸多门派提供了方便之处,但这同时也让八大宗更轻松地攫取整个人间的资源。 …… …… “神都……” 谢清和轻声念着,望向窗外飞逝的云海,说道:“我以前也是来过的。” 怀素纸说道:“应该很热闹。” 谢清和收回视线,看着她的眼睛,别有所指说道:“但这次我不要那些热闹了。” 怀素纸理所当然说道:“有我确实够了。” 谢清和怔了怔,下意识睁大了眼睛,心想你怎么就把话接下来了? 而且……这句话就是她想说的啊! “还有三天,神都就要到了。” 怀素纸的语气很平静:“有件事我之前一直没提,想等你开口却始终没有等到,现在也该问你了。” 谢清和有些不解,在心里很认真过了一遍,心想自己应该没有事情隐瞒吧? 难道……是自己某个生活习惯看着特别奇怪,让怀姐姐十分介意,忍不住用这种委婉的方式来提醒? 就在小姑娘微微蹙眉,百思不得其解时,怀素纸的声音响起。 这句话很直接,有种干净的意味,格外利落,却又是让人难以置信的。 就像她的剑锋般。 她看着谢清和问道:“你想和我结为道侣,是吗?” PS:有加更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三章 聊一些安度晚年 冬将去,春已近。 在微暖阳光与晨风间,谢清和墨眉微蹙,小脸神色微凝,犹自苦思着自己隐瞒了什么,有哪里做的不好了。 然后,她就听见了这样一句话。 她当然知道她清楚她对她有着许多好感,甚至是不该有的依赖。 问题是……这种话怎么能说出来呢? 谢清和怔怔看着怀素纸,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在做梦,肯定是听错了。 就在这时,怀素纸换一种方式,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或者是我感觉错了,你没有和我结为道侣的想法吗?” “不是,你怎么忽然就说这个啊?怀素纸!” 谢清和深呼吸了一口,强自冷静下来,却发现自己的胸前还是在不断起伏。 怀素纸很有耐心,看着她说道:“先前已经说过,还有三日就要到神都,这时候说比较合适。” 听着这话,谢清和的情绪渐渐平复,犹豫半晌后说道:“先不提这个问题,我怎么感觉你有种例行公事的感觉啊?” 怀素纸平静说道:“因为你一直没问,只好我来说了。” 谢清和心想这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啊? 她看着怀素纸,微微张嘴,想要表达一下自己的想法,却只能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怎么也成不了一句话。 于是她偏过头躲开那道平静的视线,望向窗外云海想要静静,继而发现自己的小脸格外滚烫,恼火想着这中州的天气怎这么奇怪! 明明春天还没来,夏天怎么就到了呢! “所以你为什么觉得我会问这个啊?”小姑娘低下头,好生艰难问道。 怀素纸有些意外,看着谢清和快要埋到胸口的小脸,终于是明白了。 她沉默了会儿,难得有些悔意。 她真的没有想过,那位与她师尊行事手段相近的楚真人,在明确表达了对她的喜爱后,竟没有为谢清和作出引导。 她本以为一切都已经安排好,只是小姑娘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会把事情拖到今天。 原来谢楚两位真人根本没有向谢清和提过道侣之事。 这是怀素纸今生第一次想得太多。 此时此刻,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甚至感到了些许的尴尬。 她看着小姑娘微微偏头,故作镇定欣赏窗外的云海风光,小手朝着小脸扇着风,却怎么也扇不走那些已经泛起的羞意。 谢清和本就好看,尤为可爱。 然而此时的她,却有着过往所有可爱瞬间都比不上的可爱,青春动人。 “你别不说话啊!” 谢清和忍不住收回视线,瞪了怀素纸一眼,语气微恼,心想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啊? 怀素纸想了想,问道:“让话题回到最开始,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谢清和很不习惯这种平静的口吻,但也知道这样才能好好说话,不至于再陷入那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情绪当中。 她很认真地想了会儿,缓声说道:“这应该是修道生涯最重要的抉择之一?我不想在这个地方选错,因为我真的很羡慕我爹娘。” 怀素纸不喜欢楚瑾,但无法反驳这句话。 “如果不能像我爹娘那样子,彼此做到相互扶持,相濡以沫,我觉得……还是自己一个人吧。” 谢清和笑了笑,带着几分自嘲,低声说道:“我不想拖累自己喜……在意的人。” 怀素纸说道:“这些话你应该想了很久。” 谢清和有些不好意思,小小地嗯了一声。 在她问怀素纸,我们算不算是朋友的那个夜里,她就已经在思考这件事了。 这是她想了很久很久,在认清现在的自己后,所得到的最终答案。 “但我最开始问的不是你对道侣这种关系如何看待。”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问的是,你想与我结为道侣吗?” 谢清和微微一怔,这才反应了过来,自己是真的答非所问了。 她心中那些莫名复杂的惆怅情绪顿时消散一空,只剩下了羞恼,面无表情说道:“怀素纸,你非要问这个是做什么?” 她看似面无表情,其实颇为慌张,心想自己当然是可以的,完全能够接受的,但现在她哪里还能坦然点头承认? 要知道她可是刚义正辞严地说了许多,什么若不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之类的话,此时突然答应了,岂不是显得自己为人很假? 怀素纸如实说道:“这是你母亲的意思。” 谢清和怔住了,眼里生出好多茫然,问道:“怎么回事?” 怀素纸知道她是没回过神来,解释道:“你母亲希望我与你结为道侣,我以为你清楚这件事,才会离开清都山,和我一起来到中州。”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回想起离开那天,母亲对她说的那很长的一番话。 ——念念不忘,随着时光的流逝而美好,相思了无益,不利修行。 那些话里的许多词语在谢清和的识海中浮现。 直到这时,她才明白母亲藏在这番话里的言外之意。 如何才能不思念? 最好的方法,自然是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只要结为道侣日夜相见,思念也就荡然无存了。 在飞舟上的这段时间,她和怀素纸朝夕相处,现在回想起来,想必也是母亲提前做好的安排…… 然后她就看着怀素纸专心修行,什么都没有做。 谢清和忽然对自己的母亲有了很多愧疚。 “我现在知道了。” 她支吾了会儿,老实答道:“我之前……一直觉得我来中州是历练,为继承掌门之位而努力。” 怀素纸的声音里带着歉意:“这件事是我考虑的不够周全。” 话是真话,如果她能不那么专注修行,不想着在飞舟降落前说一遍这件事…… 这时候也不至于如此。 房间一片安静。 窗外的流云在飞逝。 时间不会因为沉默而停下。 怀素纸看着仍旧有些局促的小姑娘,走到书案前,开始泡茶。 没过多久,茶水汩汩作响,有清香自其间飘起。 她拿出杯子开始倒茶,在其间很随意地说了几句话。 “飞舟上的这些天,我在修行之余,其实也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不多。” “对于道侣这种关系的认知,我们之间没有区别。” “所以我的答案很直接。” 她想着自己所背负的那些责任,想着谢清和的身份,想着其间存在的矛盾,认真说道:“不行。” 谢清和微微低头,没有说话。 不知为何,也许是她早已有了预感,故而没有太多的意外,只是…… 终究还是很难过。 就在这时,她再次听见怀素纸的声音,作为先前那两个字的补充。 “是现在不行。” “啊?” 谢清和霍然抬头,睁大了眼睛,眼里全是不敢相信。 怀素纸问道:“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谢清和心情好生复杂,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实在无法理解她的淡然。 怀素纸看出了小姑娘的茫然不解。 “我从未讨厌过你,而你在我面前一直很可爱,讨人喜欢,我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她认真解释,给谢清和倒了一杯茶。 “我也很愿意和你结为道侣!” 谢清和大声说出这句话后,连忙拿起冒着热气的茶水一口喝完,冒出了咕嘟咕嘟的声音。 接着。 小姑娘忽然间想到了一个问题,顾不得自己还被烫着,望向怀素纸好奇问道:“所以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难道是凡间那种……还未攒够银子成亲的凄苦情侣吗?” PS:既然加更了,随便求点儿啥的,拜谢。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四章 众生书与怀素纸的第一次相逢 “听起来,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所以……我们现在就已经是两情相悦了?” “这句话你自己相信吗?” “很想说信,但肯定没法骗过怀姐姐你,唔,现在确实也谈不上是两情相悦?” “你我相识不过一个秋冬,长不过百八十日,不曾同生共死,谈两情相悦,未免有些无稽。” “好像是这样诶,不对呀!难道我不可以对你一见钟情吗?” “可以。” “那你不能对我一见钟情吗?” “在过去我也不时照镜。” “怀素纸,你这句话我听不懂,简单一些!” “我想象不出怎么对一个长得不如自己的人一见钟情。” “……” “还不够直接吗?” “够了够了,咦……等等,你居然不反对一见钟情这个说法吗?” “不管是什么地方,都会有人对我一见钟情,我很难不习惯。” “听起来你好像对一见钟情没什么好感?。” “是的,我认为所有的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 听到这句断言,谢清和顿时不想说话了,小脸一片肃然。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如果你觉得一见钟情很适合用来描述自己,那我以后换一个委婉的说法。” 谢清和微恼说道:“谁要啊?” 她语调略高,看似生气,事实上心情比起先前要愉快了不知多少,都快要忍不住笑出来了。 忽然间,她想到一件事情,墨眉微微蹙起,眸子里满是苦恼。 “为什么我们谈不上两情相悦,也能接受对方成为自己的道侣呢?”小姑娘好生不解说道。 “因为这件事和喜欢有关,但喜欢却不是全部。”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在你记事以来,道侣这个词语的具体解释就是你爹娘的模样,故而你会下意识去放轻喜欢的重量。” 谢清和听着这个解释,缓缓点头,蹙起的墨眉却始终没有舒开,显然还在思考自己是否像这句话里说的那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泄了一大口气,眼里生出许多恹恹,一言不发直接往床上倒去,把自己埋在柔软的被褥里。 片刻后,就像是确定自己再也没有人能看到,小姑娘拎起小拳头,好生懊恼地用力捶打着被褥,砰砰响声不断。 与之一并到来的,还有谢清和自被褥间传出的沉闷软糯嚷嚷声。 “我们不是认识不到一百八十天吗?为什么你连这都能懂我啊,要不是你说出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这样一回事!” 怀素纸依着书案而立,看着孤苦埋头锤被的小姑娘,难得觉得有些好玩。 谢清和当然没有在生气,只是无奈,心想自己要是什么秘密都没有,那该怎么捣鼓心机讨人喜欢? “我改变主意了。” 她停下锤被子的动作,动作缓慢地转身坐起,赤足踩在被褥上,脚趾缝间紧紧夹住了柔软的面料,显得有些紧张。 怀素纸说道:“我在听着。” 谢清和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就算是你现在傻掉,忽然就要和我结为道侣,我也不会答应你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没有在意那个傻字,很平静。 谢清和莫名有些失望,看着她难以理解问道:“你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因为你这个假设的前提根本不会存在。” 怀素纸诚实说道:“不管是第一句,还是第二句,以及第三句。” 谢清和无言以对,更生羞恼,于是低头。 羞意可以让眼前人看见,恼意却不能被心上人发现。 故而小姑娘还是只能憋屈,双颊微微鼓起,认真说道:“我要你喜欢我。” 怀素纸说道:“嗯。” 这个嗯当然不是答应的意思,而是知道了。 “然后我也要我真的很喜欢你。” 谢清和的声音很轻,如风,但没有任何害羞的感觉,都是坚定的意味。 小姑娘抬头,仰起小脸,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说道:“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就成婚吧。” 怀素纸嗯了一声。 这次是答应。 谢清和听得很清楚,开心地笑了起来,但笑容意外的矜持。 “这应该不是我爹娘想要看到的,毕竟他们当初可不见得两情相悦~” 也许是隐约感受到自由的味道,她的心情明明雀跃,声音却渐渐沉静:“但我可以确定,最起码是现在这一刻,我要和你互相喜欢,再去想那些别的多余的。” 怀素纸明白小姑娘为何高兴。 当初她决意冒着死亡的风险,修炼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为的就是离开元始宗后的自由。 哪怕此刻她和谢清和所拥有的自由,不见得是真实的完全的,但这也足够了。 她认真说道:“世上本就没有相同的叶子,人又何必为了活出前人的模样而活着。” …… …… 傍晚时分,两人出了房间,向着飞舟的甲板走去。 从清都山到神都的旅途即将结束,谢清和自登上飞舟以来,从未离开过房间,怀素纸觉得这样不好,便暂时结束了修行。 大概是临近神都,快要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缘故,甲板上有着为数不少的剑宗弟子。 那些年轻弟子看到怀素纸的出现,很是惊喜,连声致意问好。 怀素纸气质清冷淡然,但不曾有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传闻,在礼节上向来无可挑剔。 事实上,寻常的修行者也很难找到与她说话的机会。 天渊剑宗的弟子之所以不一样,是因为当代掌门的关门弟子,如今的登天榜第六,与怀素纸有着不错的交情。 更何况怀素纸在剑道上的造诣非凡,但在世人眼中她显然出身自禅宗祖庭,与天渊剑宗不存在剑道之争,没有任何可以冲突的地方。 而且……怀素纸长得很让人喜欢。 接连问好过后,怀素纸带着遮掩了相貌的谢清和向甲板尽头走去,望向远方壮阔天地。 时值深冬,残阳早已如血,在天边涂抹出的晚霞,渐渐被夜色淹没。 光阴在此刻仿佛有了具体的形状。 怀素纸忽然问道:“习惯吗?” 谢清和想了想,老实说道:“不太习惯,但是还好,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忽视呢,感觉还挺新鲜的。” 两人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后方响起一阵脚步声,很是匆忙。 谢清和回头望去,发现一位负责维护飞舟的天渊剑宗弟子快步走来,神色颇为紧张。 怀素纸看更清楚一些,心想飞舟怎会在临近神都的时候出事? 就在两人不解间,那位弟子来到怀素纸身前,担心问道:“怀姑娘你的房间在午时有过轻微震动,是出现了什么问题吗?” 怀素纸沉默了。 她看了一眼谢清和,只见小姑娘已经别过头,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模样。 “没事。” 她面不改色说道:“只是我在尝试推演一道剑招,不经意泄露了些许,事后已经检查过,对飞舟的稳固并无影响。” “那就好。” 这位弟子顿时松了口气,旋即生出更多钦佩,赞美说道:“如此刻苦修行,真不愧是怀姑娘,那我告辞了。” 怀素纸收回视线,听着远去的脚步声,没有说话。 谢清和望向她的侧脸,想要为自己辩解一番。 就在小姑娘将要开口前一刻,再有一阵脚步声传入两人耳中。 她有些恼火,朝后方望去,心想我不就是锤了几下被子,稍微用了点儿力气吗?至于要这么郑重吗?没完没了是了吧? 难道我还赔不起你这一艘飞舟了吗! 谢清和这般想着,面无表情就决定要以灵石压人时,落入她眼中的却不再是那位寻常弟子。 是叶寻。 这次代表宗门,与道盟一并前往清都山,天渊剑宗的二师兄。 谢清和猜到这是要说正事了,顿时没了脾气。 叶寻没有注意到她。 天渊剑宗当代的二师兄,仍旧不够资格得知谢清和前来中州历练的事情。 故而他这次来找的人是怀素纸。 “怀姑娘,师姐自神都传信给我,邀请你做一件大事。” 叶寻的语气很凝重。 怀素纸说道:“什么事?” 叶寻看了一眼谢清和,没有说话。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无碍。” “好吧……事情是这样的,长生宗不知为何动用了众生书,推演出那位妖女接下来的目标,准备设下弥天大网。” 叶寻声音低沉说道:“杀死那位妖女。” 众生书乃长生宗镇派法宝,是世间仅存的几件仙器之一,被誉为世间万事莫不归藏其中。 怀素纸忽然感觉到一种熟悉的阴谋气息。 她沉默了会儿,问道:“修行界诸多前辈,为何要让我们这些晚辈来?” “长生宗确定道盟当中存在元始魔宗的内应,但他们的判断是短时间内无法找出那个内应,而妖女即将动手,于是长生宗想到了我们。” 叶寻看着她说道:“我们还很年轻,都是出自各大宗的核心弟子,来历清楚,与世间产生的因果不多,最不可能受到元始魔宗的影响。” 怀素纸说道:“我的来历也算清楚吗?” 叶寻哑然失笑,心想你不就是来自于禅宗,诚恳说道:“怀姑娘,您始终被我们所有人信任着,长生宗对此没有异议。” 怀素纸没有为此纠结下去,转而问出了最核心的那个问题。 “众生书所推演而出,那位妖女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叶寻闻言犹豫,笑容渐渐消失,情绪复杂地看着她,给出了答案。 “那妖女想要取得……孤闻大师的舍利子。”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五章 一池春水,虞归晚 听到这个答案后,怀素纸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叶寻不再开口,没有询问她是否答应这件事,便离开了。 在他看来,其他任何人都有可能因为某些理由拒绝这次邀请,唯独怀素纸是必然会答应的。 理由很简单,那位妖女的目标是孤闻大师的舍利子。 作为世人暗里公认来自禅宗祖庭的怀素纸,怎么可能置身事外,让那位妖女得逞? 怀素纸想的不是这些。 她想的是,自己根本没有过这个想法。 孤闻大师传授她禅宗真经,与她有半师之谊,她确实想要去祭拜这位长辈,但仅仅是祭拜而已,从未想过要拿走舍利。 为何众生书会推演得出这个结果? 怀素纸静思片刻,很自然地因为先前感受到的那种阴谋气息,想到了一个人。 元始魔宗宗主。 那位想要夺舍她的师尊。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一位境界大乘,站在人间巅峰喜爱编织阴谋,并且掌握着元始宗所有底蕴的强者,才有可能骗过长生宗的强者,乃至众生书。 她心想,自己再过不久该收到一封信了。 问题是这一次,她这位师尊还会在信里将整个阴谋的过程,以精彩笔墨复述给她,再让她亲眼见证一切的发生吗? “你……还好吗?” 谢清和的声音微弱响起。 怀素纸敛去思绪,微微摇头,说道:“没事,只是有些出神了。” 谢清和认真说道:“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一定要告诉我。” 怀素纸嗯了一声,又觉得这有些冷淡,道了声谢。 “唔,既然怀姐姐你都谢我了,那我刚好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谢清和的神色忽然有些紧张。 怀素纸问道:“嗯?” “就是……” 谢清和小声问道:“怀姐姐你到底喜欢怎样的姑娘啊?” 怀素纸想也不想问道:“不问这个问题的。” 谢清和沉默了。 片刻后,她还是忍不住说道:“为什么我感觉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种熟练的感觉啊?”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心想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吗,耐心说道:“有不少人这般旁推测敲问过我。” 谢清和叹道:“我从来没有被人这样问过。”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也许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有很多人努力成为你喜欢的模样。” 谢清和微微蹙眉,说道:“我想了一下,这样不太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全然忘记自己刚才说过什么。 怀素纸很赞同,说道:“是的。” 谢清和看着她的侧脸,微笑说道:“好在你一直是我喜欢的样子。” 夜色已至,最后的暮火落在两人身上,带来深冬难得的暖意。 怀素纸伸手,替小姑娘理好鬓发,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然后她望向天之下,视野尽头的那片夜色,想到已经踏入良夜的孤闻大师,想到那位藏在最深处的师尊,温暖渐渐消散。 只剩下冰冷。 她忽然说道:“到时候你站在我后面,或者干脆不要去了。” 谢清和莫名其妙看着她,心想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道:“你这是在说什么?” 怀素纸说道:“那妖女的事情。” 谢清和微微一怔,不懂话题为何如此跳跃,认真说道:“但我来中州就是为了历练,而且你也知道我爹娘给了我什么保命,你不用这么担心我。”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微微摇头,说道:“我只是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清和不愿见她这般模样,乌黑眼眸微转,哼了一声,得意说道:“指不定到时候是你躲在我身后呢!” 怀素纸没有说话,转身面朝小姑娘,向前走了一步。 下一刻,谢清和的眼前只剩下那洁白而精致的锁骨。 若是低头,映入她眼中的则是如水般缓缓下流的暮色。 真是一池春水啊。 小姑娘忽然有了戏水的冲动。 怀素纸的声音响起。 “你才到我脖子,我就算站在你身后,又能躲开谁的视线?” …… …… 三日后,飞舟终于结束了漫长的旅途,抵达了神都。 恰逢雪后初晴,神都一身素白,风光秀丽。 这座由道盟不惜代价打造的城市,坐落在一片平原之上,却有着依山而建的高耸,令汹涌江水绕城而流。 自远方朝神都望去,映入眼帘的就像是一只正在闭目休憩的上古神兽。 无数飞舟自四面八方如云集而至,依循着在道盟中任职的修行者指挥,停靠在远离城市中心的位置,前后有序,忙碌中不见丝毫错误。 在停靠飞舟的空巷之外,有着极为开阔的道路,路上青石皆铭刻着阵法,方便飞舟运输而来的各地资源进行转移,又或者是修行者的离开。 ——在神都之内,除却那些得到允许的修行者外,一律不准动用遁法。 当修行者沿着道路离开空巷,一路朝着更高出发,无需多久,便能进入整个修行界乃至于人间最为繁华的地带。 这里有着足以满足世间绝大多数修行者需求的商铺,在这种基础之外,食肆、酒居与赌场,乃至于勾栏都应有尽有。 其间行人如织,车水马龙,热闹至极,随便扔块石头出去都能砸到几个修行者。 毕竟道盟大治四千余年,过往修行者高高在上的时代早已被终结。 如今谁还不是个修行者了? 然而就算是这样的时代,道盟八大宗依旧是独一无二的。 天渊剑宗的飞舟没有停在空巷,尤为显眼地进入了神都核心区域,接受着地上无数修行者的仰望,降落在一处特供的云台上。 在这处云台的前方,坐落着一片华美的黑色宫殿群,庄严至极。 那便是道盟所在,亦是神都的最高处,仿若山峰,已然入云。 不是皇城,胜似皇城。 在天渊剑宗飞舟成功降落后,此时道盟使团剩下的飞舟随之而至,分别靠停。 谢清和站在飞舟一处不起眼的地方,看着从各个飞舟中走出的八大宗弟子师长,还有那些迎接使团的道盟强者,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她望向站在旁边的怀素纸,好奇问道:“怀姐姐,你第一次来这里是怎样的?” 怀素纸没来得及回答。 “热闹。” 一道清冽如山涧溪水的声音响起。 谢清和微微一怔,向着声音起处望去,只见一位青衣少女翩然而至。 那少女身负宽厚剑匣,眉眼如画,不见稚意,眸子里透着淡淡的骄傲与冷漠,神情异常平静,如雪色般的发丝以发簪挽起,没有一丝凌乱。 “你谁?” 谢清和墨眉微挑,看着这个明显在装腔作势,甚是不知所谓的女人,实在忍不住生出了敌意。 怀素纸知道这句话不会得到回应,在旁说道:“天渊剑宗当代剑子,虞归晚。” 她想了想,觉得谢清和还会好奇一个地方,接着补充了一句:“之所以满头白发,是因为她的本命飞剑是那把朱颜改。” 谢清和看着怀素纸,小声嘟囔说道:“但我感觉跟剑没关系,她就是觉得白发比较好看。” 虞归晚置若罔闻。 少女静静看着怀素纸,忽然展颜一笑,仿若冬雪倏然散尽,认真说道:“好久不见。”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六章 虞美人与暮色 不知为何,怀素纸却有些失礼,沉默片刻后才嗯了一声。 看着怀素纸的反应,谢清和墨眉舒开,落在虞归晚身上的视线不再那般警惕,但依旧谨慎。 她没怎么听过虞归晚这个名字,但虞美人听得却真不算少。 是的,如今的修行界很少提起天渊剑宗当代剑子的本名,更喜欢以虞美人相称。 虞归晚自然也配得上这三个字。 然而她在修行界中最出名的并非这个称呼,而是她痴于剑道。 怀素纸之所以沉默,便是因为虞归晚痴于剑道一事。 那年春,她剑未佩妥初出东安寺,便遇上了这位前来拜访的剑痴少女。 往后的故事很寻常,两人打了一场,分出了胜负。 那也是大日如来剑光,时隔多年以后,再一次出现在世间。 很自然地,虞归晚败了,惜败。 至于为什么是惜败? 原因是某人觉得自己该低调。 那时的怀素纸离开元始宗不久,骤见天地之辽阔,便想着万人如海一身藏,静心修行破境,等待迎接那命中注定的劫数就好。 这个想法自然没有问题。 怀素纸很清楚自己生得过分好看,为此特别修炼了一门秘法隐藏相貌,足以避免大多数麻烦。 然后,她便这么不凑巧地遇到了虞归晚,有了一场名动天下的剑争。 自那以后,怀素纸就多出了一个习惯——能一剑败之杀之,就绝不会有第二剑。 这也是清都山秋祭那天夜里,她偏要将胜负系于一剑之上的根本原因。 …… …… 天渊剑宗当代剑子亲自迎接,无疑是莫大的礼遇,在场的人们却早已习惯,没有丝毫的意外。 毕竟是怀素纸。 在大多数人微笑注视着两位少女之余,还有不少人的目光落在怀素纸旁边,那个相貌寻常清秀的小姑娘的身上,生出好些疑惑。 那位留守神都的晏峰主,与天渊剑宗的江先生,这两个得知小姑娘真实身份的大人物,看着这一幕画面,下意识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叹息了起来。 按照清都山那边传来的意思,此次谢清和前来中州历练一事,除了生死之外,还有一个要注意的地方。 那就是小姑娘的身份——该知道的人都要第一时间知道,不该知道的人就一定不能知道,如果真要被不该知道的人知道,那也得是最后才能知道。 问题在于,谢清和第一次出现就是在怀素纸和虞归晚身旁,这怎么可能不被人注意到,然后加以调查? 晏峰主无奈问道:“你没叮嘱好你家这剑痴吗?” “我知道这一趟有怀素纸在,又怎可能没有叮嘱过?” 江先生更加无奈,解释道:“直到半刻钟前,虞师侄还在闭关养剑,结果现在就出来找人了,那我有什么办法?难不成我亲自过去拦人吗?” 晏峰主沉默了会儿,认真说道:“我觉得怀素纸不见得高兴遇见你家这剑痴。” 江先生诚恳说道:“我猜虞师侄自己也是知道的。” …… …… “你不想见到我?” “六成。” “为何想见我会有四成之多?” “有正事。” 殿门缓缓阖拢,将后方的视线与声音隔绝开来,怀素纸和虞归晚的对话却刚刚开始。 谢清和听着这几句话,更加安心,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殿很幽静,旁人早已被清空——这里本就在准备着迎接小姑娘的到来。 “你刚才说的热闹是有多热闹?”谢清和看了虞归晚一眼,好奇问道。 虞归晚想了想,说道:“万剑归宗。” 谢清和闻言一怔,想了好会儿还是没想明白,这到底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形容。 她有些不确定地望向怀素纸,说道:“我在北境听到跟这人有关的传闻……不是这样的啊。” 这个问题换做怀素纸外,任何一个人都很难给出准确的解释。 “更痴了。” “什么叫更痴了?” 谢清和望向虞归晚,眼里敌意残存,但更多的变成了迷惑,心想这到底是见面不如闻名,还是太过名副其实了一些? 虞归晚的声音平静响起,给出了自己的解释:“面对这样的对手,不疯魔如何成活?”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终于明白了过来,望向若无其事的怀素纸,心想原来是你把她赢得太惨了吗? 小姑娘想着那道纵横清都山的剑光,忍不住拍了拍虞归晚的肩膀,同情说道:“那你这辈子算是彻底完了。” 虞归晚看了小姑娘一眼,微微蹙眉,望向怀素纸问道:“她谁?” 这一次怀素纸还是没来得及介绍。 “好弱啊。” 虞归晚看着谢清和,神情格外认真,好奇问道:“你怎能这么弱的?” 谢清和沉默不语,没有接这句话,但微微颤抖的身子,明显就是被彻彻底底气到了。 她当然知道自己修炼不够勤奋,只凭天赋血脉,在年轻一代当中终究无法拔尖。 而且虞归晚确实很强,在登天榜上名列第六,即便是曾经的清都山大师兄徐卿也要低她一名,胜负不过四六之数。 但这岂是她谢清和忍气吞声,在怀素纸面前显得懦弱的道理?! 就在清都山与天渊剑宗自立派之初,维持至今的盟友关系即将迎来第一条裂缝,道盟原有格局随之变化,人间再起纷争,幽泉阴府还于阳世,元始魔宗趁乱而起,修行界迎来万年未有之纷争的前一刻…… 怀素纸说话了。 “不要说话。” 然后她望向虞归晚,为小姑娘作介绍道:“谢清和,将来很有可能是我的道侣。” 虞归晚有些意外,认真打量片刻谢清和,越发感到不解,说道:“你是谢楚两位真人的独女,为何能这般……”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提醒她不要再重复了。 谢清和呵呵一笑,看着虞归晚说道:“那我也没想到天渊剑宗当代剑子能这么痴。” 在说到话里的那个痴字的时候,她的咬字格外清楚用力,分明就不是说的剑痴,而是另外一种痴,带颜色的。 便在这场争论将要再起之时,怀素纸给出了最后的通牒。 “到此为止。” 谢清和冷笑了三声,再朝着虞归晚翻了个白眼,不说话了。 虞归晚微微摇头,看着谢清和的眼神里都是怜悯,不想评价。 无论背后如何,两人终究是停下了争执。 “谈正事。” 怀素纸看着虞归晚,认真问道:“你们准备怎么杀暮色?” 所谓暮色。 在如今的修行者心中不再只是一种景象,更多时候往往是指向一个人。 那个如今孤悬登天榜第一,被誉为未来魔道共主的元始魔宗妖女。 暮色。 即是她为世人所熟知的那个名字。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七章 何如共参大道 “事情尚未决定好。” 虞归晚微微摇头,说道:“这次事发相当突然,几乎没有准备,现在又如何能有明确的计划?” 她顿了顿,神色认真说道:“若是可以,我希望与暮色单独战上一场。” 谢清和在旁说道:“你年纪轻轻就活得不耐烦了?” 暮色是很柔和的一种光芒,常能让人感到温暖,然而落在那位妖女的身上,却是如血。 死在那位妖女手下的八大宗弟子从来不少,即便侥幸活了下来,也不见得就是一件好事,长歌门那位琴心天生的传人就是明证。 “连拔剑的勇气都没有。” 虞归晚看着小姑娘,平静嘲弄说道:“那还修什么剑?” 谢清和微笑说道:“修剑是修剑,找死是找死,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就在争执再起之前,怀素纸轻声说道:“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两人望向难得面无表情的怀素纸,心想这里说的重复,指的应该是不久前说过的那四个字吧? ——到此为止。 谢清和想了想,确定这虞归晚不只是有点儿痴,自己是不应该计较那么多,没有必要。 虞归晚倒是遗憾,心想谢楚二位真人何等了不起,独女竟是这般模样,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怀素纸没有让沉默维持,问道:“长生宗为什么会忽然动用众生书?” “据我所知,是那位妖女和长生宗发生了冲突,致使一位真传弟子被废,而那位真传弟子的父亲恰好是长生宗,乃至当今修行界最年轻的那位炼虚,司不鸣。” “长生宗掌门的道途已经步入晚秋,最多不过百余年便要归于天道,掌门之位的争夺已经开始,司不鸣被多方看好,地位随之而高。” 虞归晚说道:“众生书因司不鸣被翻开,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情。” 怀素纸看着虞归晚的眼神,渐渐生出了些奇怪。 在她的认知当中,这位剑痴不像是能说出这段话的人。 而且司不鸣是她们的前辈,不该直呼其名才对。 果不其然,虞归晚接着说道:“这是江长老给我的解释,我原话念给你听了,一字不漏。” 谢清和听到这句话,忍不住鼓掌赞叹,心想果然自己还是太成熟了些。 怀素纸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继续问道:“那这次事情是由司前辈主持?” 虞归晚摇头说道:“司前辈在忙着救自己儿子,长生宗这次来的是宋辞。” 宋辞是如今长生宗掌门首徒,在修行界里的评价颇高,道法深厚,于登天榜上名列第四,仅次于怀素纸和岱渊学宫的陆元景。 这是谢清和也清楚的事情。 小姑娘不解说道:“虽然这次围杀那妖女为了避免暴露,不能有长辈直接出手,但宋辞的辈分就这样,凭什么主持大局?” 她说的这句话,同是也是提前得知此事的年轻一辈的想法。 “难道宋辞也想争长生宗的掌门之位吗?” 谢清和的声音里满是疑惑。 怀素纸平静说道:“长生宗一直认为自己是天下第一宗派,像这种会被认为是以大欺小的事情,他们素来不愿意做。” 谢清和对此不以为然,语气轻蔑说道:“也就他们觉得自己是第一了。” “确实如此。” 虞归晚难得赞同她的看法,认真说道:“长生宗的人总是那么莫名其妙。” 两人如此不对付,在这方面还是达成了共识,仿佛本能一般。 这自然是源自于清都山和天渊剑宗的漫长盟友关系,以及长生宗确实有着喜欢充当正道领袖的习惯。 怀素纸忽然觉得有些麻烦,望向虞归晚问道:“既然是长生宗作为主持,那什么时候开会?” 没有修行者喜欢开会,但长生宗培养出来的首席弟子,很多时候就是那个例外。 哪怕长生宗召开的每一次大会都有充足的理由,并且能够解决一定的问题,而不是毫无意义的推搪,仍旧得不到修行者们的喜欢。 “三日后。” 虞归晚语气微冷说道:“听说这次受邀请的人不在少数,但想来也不会多过二十人。”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微微蹙眉,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谢清和忍不住问道:“这宋辞不会蠢到把要杀那妖女的事情直接告诉这些人了吧?” “长生宗的弟子习惯充当领袖,对寻常宗门给予照顾,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的智力有问题。” 怀素纸说道:“宋辞只会让该知道的人提前知道。” 虞归晚接过话头,确认说道:“所以他让我来通知你。” 听着这话,谢清和犹豫了会儿,不太确定说道:“我怎么感觉怀姐姐你好像什么人都认识?” 怀素纸想了想,很快地确定了一遍,然后否认了这句话。 “你思考的方向错了,不是她认识所有人。” 虞归晚认真说道:“而是无论宋辞,还是陆元景,乃至于八大宗的所有天才,都想要来结识她。” 自行走世间以来,怀素纸未尝一败,早已被视为世不二出的绝代天骄。 如果不是禅宗低调已久,元垢寺封山多年,还有元始魔宗的那位妖女高高在上俯瞰众人,怀素纸如今的地位还要更高。 “噢。” 谢清和恍然大悟,望向怀素纸,落在那无可挑剔的绝美侧脸上,看着她那蕴着灵动光泽的眸子,更加得意了。 真不愧是我选定的未来道侣。 “今天就到这里吧,等三日之后去见宋辞。” 怀素纸轻声说着,视线落在谢清和身上,补充了一句:“晏峰主和江先生已经在外面等了我们很久,有些失礼了。” 谢清和闻言,不禁有些遗憾。 她还是第一次真切参与到这种事情当中,刚刚找到了历练的感觉,讨论就戛然而止了。 “那我们走吧。”她的语气很自然。 虞归晚对此另有想法,看着怀素纸说道:“我这次来见你,不是为了给宋辞传话,而是要找你试剑的。” 谢清和终于忍不住了,盯着这三番四次碍事的臭女人,心想你这人怕不是有病吧? 就在两人不知第几次争吵之前,怀素纸说了两句话。 “有事,我需要出去一趟,只能你自己去见。” 这是对谢清和说的。 “等到你有信心接我第二剑的时候,我自然会来找你。” 这句话自然是给虞归晚的。 谢清和在怀素纸面前向来乖巧,心里有些不舍,但最终还是嗯了一声。 虞归晚却不同意,认真说道:“我一直都很有信心。” 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我觉得你没有。”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向大殿侧门走去。 虞归晚看着她的背影,眼中情绪已然淡去,锋芒渐起。 少女背负着的剑匣微微颤动,有微光自剑匣的缝隙间透出,寒意渗人。 就在这时,怀素纸随意打了个响指。 啪的一声轻响。 微光熄灭,寒意散去。 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虞归晚微微一怔,看着怀素纸就此离开,再也没有机会出手。 片刻后,她喃喃问道:“为什么又强了?” “噫,原来你是想不通这个啊?” “你知道吗?” “不然呢?” “所以原因到底是什么?” “当然是……” 谢清和微微挑眉,小手悄然负在身后,故意拉长了声音,悠悠说道:“因为我呀呀~” 虞归晚面无表情,看着小姑娘问道:“你觉得自己很可爱?” “唔,这应该是可恶吧?但无所谓。” 谢清和呵呵一笑,骄傲说道:“谁让我说的就是实话呢?” 虞归晚转身向殿外走去,最后说了一段话。 “先前听见素纸说,你可能是她将来的道侣时,我曾有过担心。” “现在看来,这其实是没有必要的。” “像你这般幼稚的人,又怎么可能与她并肩而行,共参大道?” 听着这些话,谢清和笑容不减,嘲弄问道:“难道你行?” 虞归晚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小姑娘的眼睛,平静说道:“若真有这么一个人,那个人理应是我。”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八章 元始魔主的回信 离开那座幽静的大殿,怀素纸还是那一袭黑衣,容貌却已经换了,不过寻常清秀。 她就像是那些八大宗的普通弟子,没有什么值得称奇的地方,在这处被视为神都皇城的地方,根本无法引来目光。 仿佛水消失在水中。 怀素纸借着道盟使团归来的汹涌人潮,走的悄无声息。 神都繁华,却不尽是热闹,在西南方有一片唤作浣花溪的风景,其间风景自然雅致,林木茂盛,有湖水轻荡。 大概是这个缘故,在浣花溪附近街道上开着的商铺,做的都是风雅生意,或书画,或斫琴。 与这些风雅相得映彰的是,那几家没有挂着招牌,却有着几乎是整个神都最昂贵的姑娘的青楼。 怀素纸要去的自然不是青楼。 是一家布庄。 她自铺面正门走入,没有掩饰自己的脚步声,打着瞌睡的掌柜抬头望去,睡意顿时消失干净。 怀素纸随意问道:“行有不得?” 掌柜神情凝重说道:“反求诸己。” 这两句话自然是暗号。 以怀素纸的来历,这家必须要隐藏行踪进入,再而向掌柜说出暗号的布庄,自然是元始宗位于神都的据点之一。 “请问您是?” 掌柜的声音微微颤抖。 怀素纸伸手,指尖有一缕暮火燃起,温暖中隐蕴着至深的恐怖。 与北境乱山残寺中那些刺客留下的火焰痕迹不一样。 怀素纸指尖的火焰色泽至为纯净,有道韵随着火焰的跃动而流转,无比神妙。 这是记载在元始道典上的护道之法,唯有元始宗历代宗主才有资格修炼的神通。 ——归藏焰。 掌柜早已有了猜测,此时想法得到了证实,依旧倒吸了一口凉气,感觉有莫大的幸福涌上心头。 怀素纸平静说道:“师尊应该写了一封信给我。” “是的。” 掌柜伸手作请,带着黑衣少女往后宅走去,低声解释说道:“宗主的信刚到不久,属下还未来得及处理,您就来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 掌柜松了口气。 两人来到一处暗室,掌柜取出一封被单独放置的信,交到了怀素纸的手上。 然后他准备离开,脚步却踌躇了起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何事?”怀素纸的语气随意平和。 掌柜跪了下来,向少女拜倒在地,虔诚说道:“恭贺少宗主横压正道年轻一代,孤悬登天榜上。”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出去吧。” 掌柜当即爬起身,恭敬到极致地低头退出,没有对她的冷淡反应产生丝毫不满。 哪怕经历上再多次,怀素纸对这种狂热信徒般的举动,还是无法习惯。 更准确地说,她很不喜欢。 怀素纸敛去思绪,指尖再起燃起火焰,抹去了信封上的蜡封。 随着红蜡融化,信纸从中滑落,浮现出闪着金光的文字,飘到了怀素纸的眼前。 与过往不同,这一次她的师尊没有长篇大论,为她详细阐述自己的思路,接下来如故事般的阴谋将会如何按部就班的发生。 这一次,怀素纸只看到了一句话。 “你该与为师下盘棋了。” …… …… 说是下棋,但这显然不是真的下棋,而是一场师徒之间的切磋,或者说战斗。 暗室中,怀素纸看着漂浮在身前散发着金光的文字,神情渐渐凝重。 在她的眼里,这些文字已经化作墨水晕开,如画般留下了一个女子的影像。 那是一个身着素色道袍,眉眼秀丽,却带着恹恹之色,身段丰腴的娴静女子。 这女子的道袍微乱,领口与下摆都有所散开,就像是午间酣睡后醒来那般,露出了过分白皙的肌肤,但没有多少妩媚的感觉。 又或许说,那些本该存在的妩媚都被她身上的浓郁死气所冲散了,几乎荡然无存。 一位病美人。 这是怀素纸印象中的师父,元始宗的宗主,当今世间第一魔头。 世人称之为元始魔主。 自元始宗山门倾覆以来,魔道唯一登临大乘的至强者。 如今怀素纸这位凭借一己之力支撑起元始宗的师父,正在邀她一战。 以孤闻大师的圆寂作为开始,以舍利的去留判断胜负。 为何要有这场战斗,她这位师尊给出的解释很简单。 当年山门沦陷,为师被举世追杀之时,便是元婴。 如今你已是元婴,自然也该为继承掌门之位做准备,经历我当年所经历的那些风雨了。 自今日始。 自这一战起。 怀素纸确定了信里的内容,久违地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她看着眼前的金光散去,如火焰般熄灭,消失在漆黑的暗室里。 就在她离去前,如余烬般的金光,洒在那张单薄的信纸上,留下了两行小字。 “登天榜之事,可能不外乎两个,一则万劫门中有人将你视为踏脚石。” “二则,本座天下无双,你理应如此。” …… …… 正午时分,神都再起飘起细雪。 怀素纸离开那家布庄,在茫茫人海中,走向来时的路。 她明面上是散修,被修行界认为是禅宗传人,事实上是元始宗的未来掌门。 这三个身份中的任何一个,都注定了她在神都无以为家。 在临近那片华美的黑色宫殿群时,怀素纸提前解开了易容道法。 那些负责审查来访者的道盟修行者,向她露出衷心的笑容,认真问好,自然不可能再去盘问她。 这个世上没有人会觉得怀素纸和邪魔外道有关系。 少女点头致意,真正踏入宫殿群,向清都山所在的那片宫殿行去。 与飞舟降落之初不同,此时这片属于清都山的宫殿已经安静了下来,唯有满天风雪声。 怀素纸一袭黑衣,在风雪中行走,格外醒目。 得到消息的谢清和,提着一把大伞赶来,看着异常沉默的她,没有立刻说话,撑开了伞。 风雪不再能入。 她小声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样子。” 在清都山上的那些日子,哪怕是直面炼虚境的绝运峰主,怀素纸都没有过这种沉默不语的模样。 “嗯。” 怀素纸想着自己那位师父,想着接下来这一战,轻声说道:“稍微有些压力。”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忽然问道:“是因为我,对吗?” 怀素纸微怔,嗯了一声,是疑惑的意思,心想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但她还没来得及否认,便听到了好长一段话。 “我最开始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让我把上清神霄经交给你,直到刚才晏峰主谈起了你,我才明白了过来。” “怀姐姐你是禅宗传人,禅宗是不能成亲的……你要是和我结为道侣,那就只能是还俗。” “这代表你必须要放弃禅宗传承,所以父亲给你的上清神霄经……” 谢清和微微低头,声音里满是歉意:“其实是补偿。”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你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但……” 谢清和抬头与她对视,很是艰难地鼓起了勇气,问道:“但是什么?” 怀素纸更加无语,看着忧心忡忡的小姑娘,一字一字说道:“我真的不是尼姑。”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九章 当尼姑的好处 话音落下,谢清和沉默了。 小姑娘别过头,望向伞外的天地,语气微涩说道:“这风儿有些吵。” 怀素纸没有说话。 不过微风,如何吵闹? 心不静而已。 见怀素纸不愿意接话,谢清和看着伞外的微风细雪,小脸愈发来得滚烫。 她实在挂不住脸,忍不住呸了一声,羞怒说道:“这群和尚怎么也不出来辟谣的啊?” 哪怕是羞怒,落在怀素纸身上的也只有羞,而不会有怒。 这些无处安放的怒意,自然都落在了那些散播谣言的修行者,以及坐视谣言四起却不辟谣的禅宗和尚们。 和尚果然都是狡猾的! 谢清和胡思乱想,想个不停,想要有一场大雪,想要这场大雪把自己给埋起来,想要没脸见人……但要有脸见她。 怀素纸不清楚这些微妙而复杂的念头,随意问道:“你觉得和尚们蠢吗?” “不蠢吧。” 谢清和想了想,打了个比方:“反正肯定比那虞归晚聪明得多。” 怀素纸只当听不见这个例子,接着说道:“如今禅宗势衰,沉默不言多年,但这不代表和尚就没有自己的心思。” 谢清和微微一怔,想着近些天来在书上看到的那些前尘往事,隐约明白了。 “一个势力想要传承万年,在于优秀的功法,在于足够的资源,但更在于人。” 怀素纸说道:“这些年间禅宗低调,被道盟死死压着,名望几乎是有史以来的最低谷,如果不是孤闻大师的存在,局面更是凄凉。” 这是修行界里的某些人对孤闻大师近百年如一日的坚持,往阴暗方向作出的猜测,认为这位大师只是假慈悲。 事实上,孤闻大师是真慈悲,但这些人的猜测同样也没有错。 怀素纸之所以如此确定,是因为孤闻大师亲口向她坦然了这些私心。 “因为没有名气,禅宗大德们很难收到徒弟,更别提是天资聪颖的徒弟了。” 谢清和的羞意已经淡去,想了想说道:“而你的出现,恰好抑制了这种颓势,所以和尚不可能出来辟谣?” 怀素纸轻轻点头。 谢清和静思片刻后,说道:“你没有否认禅宗传人的身份,跟孤闻大师应该有关系……所以这有什么好处吗?” 元垢寺作为禅宗祖庭封山已久,哪怕寺中僧人慈悲为怀,也不太可能在怀素纸遇到事情的时候,出手相助。 而且禅宗再如何慈悲为怀,在世间仍旧存在着为数不少的敌人。 这些人不敢去元垢寺,但不代表他们不敢把目光放在怀素纸身上,如今想下来,禅宗传人的身份不见得有多少好处。 怀素纸对此给出了一个极为有力的理由。 “方便。” “方便?” 谢清和的语气有些茫然,明显不懂。 怀素纸想着小姑娘到中州是为了历练的,便没有直接解释,提醒说道:“我长得很好看。” 谢清和嫣然一笑:“你是最好看的。”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忽然明白楚瑾的担忧从何而来了,摇头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啊?那是什么意思?” 谢清和眉尖微微蹙起,老实说道:“可我真的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呀。” “……你这是被归晚她影响了吗?”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叹道:“我想说的是,世人皆知禅宗不能婚嫁,自我行走天下以来,除你以外,从未有人对我表明过心思。” 谢清和有些在意话里的归晚,但没在意多,想了想说道:“这样看下来,我是真的很了不起诶。” 怀素纸转过身去,不想接话。 谢清和想到了一个问题,望向少女的侧脸,有些担心问道:“这对你的修行影响大吗?” 她还记得那道纵横清都山的剑光,其名为大日如来,是禅宗的不传真剑。 以常理论,怀素纸就算不是禅宗传人,但她的修行也该与佛法有关。 禅宗修的是心。 若生欢喜,就像那个凡人最为熟知的风动幡动故事一样,境界又怎会不动? “不会有影响。” 怀素纸的答案很简单,很绝对,直接结束了这个话题。 她相信谢清和,但很多事情是没有必要去说的。 比如她修的功法。 比如她的真正来历。 比如将来的她们分别是正邪两道各自的领袖,背负着莫大的责任,承担着人世间最主要的矛盾之一。 这些事实除了让人不愉快,甚至产生痛苦以外,对现在的谢清和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谢清和天真的时候很天真,该聪明时也能聪明的起来,感受到怀素纸的言外之意,没有再说下去了。 她很自然地换了话头,问道:“那个会还有三天才开,我们现在去做什么?” 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修炼。” “啊,我还想着难得来一趟神都,可以和你到处走走呢。” 谢清和遗憾说道:“在飞舟上我就开始期待了。” 话虽如此,她却不是在准备撒娇卖萌无所不用其极,来让怀素纸放弃修炼陪伴自己。 “等三天后的那个会开完了,我们顺便走走,可以吗?” 小姑娘的声音刻意平静,但还是掩不住其中的希冀。 怀素纸说道:“可以。” 谢清和莞尔一笑,双手合十祈祷说道:“希望那个宋辞不要唠叨,碍着我们的事情!”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在我听到的传闻里,宋辞很擅长说话。” 谢清和怔了怔,难以置信问道:“可长生宗的弟子不是喜欢开会吗?我记得岱渊学宫的书生才是特别能扯谈吧?” “每个宗门都会有几个与众不同的人,宋辞正是那一个。” 怀素纸顿了顿,接着说道:“若是你不想听,那我们到时候晚点去好了。” 谢清和很喜欢这句话,但也考虑到另外一个问题,说道:“但这次是对付那位妖女诶,要是会上出了事情,我们错过了岂不可惜?” “不见得会出事,但热闹是会有的。”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忽然说道:“所以我不怎么赞同长生宗的做法。” 话中所指的长生宗做法,是宋辞决定邀请诸多宗门的年轻弟子到场,参与三天后的那场会议。 如此一来,又怎能不热闹? 谢清和认真赞同说道:“长生宗的人就喜欢捣鼓这些表面功夫,总是客套虚伪,殊不知这反而让人生厌。”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说道:“这话别在外面说。” “我知道的,噫……你可以再用这种语气对我说几句话吗?” “什么意思?” “就是觉得这样被你关心着,听起来虽然冷冷的,但反而会有种温暖的感觉?” “……” “怎么了?” “这样的关心似乎是楚真人该做的事情。” “……怀素纸!” “不是这么回事吗?” “当然不是,我们以后可是要成婚的,你怎能往这个方向去想啊,这我道心要是破碎了,肯定是你的问题。” “原来你还有道心啊?” PS:本周五上架,还望支持。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十章 用剑说话,以理服人 对于正在闭关的修行者而言,三天时间不过是一个念头。 然而放在闭关之外,这足以让很多事情发生。 道盟使团归来后,神都在短短三日的时间,迎来了十几场宴会。 多数宴会是为了享乐愉悦,分享在清都山上的诸多见闻。 其中自然有很多人提到了怀素纸的名字,主要说的都是她为清都山那位公主所做之事。 欺风赶雪而至,直面清都山炼虚强者,于所有人的眼前和徐卿堂皇对峙,哪怕名声付诸东流,依旧无悔。 像这样的故事,总是讨人喜欢的,容易流传在世间的。 而在那几场与享乐无关的宴会当中,怀素纸的名字也曾出现过,只是次数要少上太多,因为参与宴会者更多关心的,还是真实的利益。 很自然地,在怀素纸出现更多的那些宴会里,宾客都是年轻人。 与之相对应,后者几乎都是已经成熟的各大宗派的中流砥柱。 此二者泾渭分明,都认为自己的事情更有意义,但八大宗真正的核心人物都很清楚,唯有第四天的那场宴会,才是真正重要的。 第四日,傍晚时分。 一位清都山的执事来到某座幽静的偏殿,轻轻敲了一下殿门,低声提醒时间后,殿内给出了简短的答复,执事转身离去。 半刻钟后,伴着玫瑰红的暮色,有两人出现在高大宫墙下,沿着飞檐洒落的阴影而行,向同样位于这片宫殿群的另外一座大殿走去。 这条路是偏路,平日里鲜有人至,但毕竟是道盟核心腹地,守卫从来都没有缺少过。 少女与小姑娘并肩而行,随意说着话的画面,按道理来说会落入许多人眼中,但每当两人即将进入自己的视线之内,守卫与执事们都会及时转头,去看远方的风景。 至于风中飘来的对话声,他们早就彻底闭上了自己的耳朵。 “我听说有很多人忽然受到了邀请,要参加今夜这宴会,这宋辞就真不觉得有问题的吗?” “以长生宗的行事风格,无可否非。” “是近百人。” “……归晚推测的不是二十人左右吗?” “虽然我不喜欢虞归晚,但她的推测其实没错,听说受到邀请的人变多,是长生宗临时做出的决定。” “太多了些。” “这近百人都是那些普通宗门的弟子,但他们能得到长生宗的邀请,想必也是这些宗门的未来希望了。” “希望啊。” 听到这三个字,谢清和微微偏头,望向怀素纸,心想你的语气怎么忽然变了? 怀素纸没有看她,想着自己那位师尊的行事风格,很快就做了一个简单而直接的决定。 …… …… 今夜宴会于华清殿内举行。 这座宫殿巍峨壮观,乃是长生宗迎接贵客之时,才会动用的地方。 由此可见,长生宗对今夜这场宴会的重视。 临近到宴会开始的时间,殿内就已经坐满了人,但没有什么交谈声。 与前三天那些宴会不太一样。 今夜的场间没有丝竹声,更别提狐狸精起舞什么的,格外干净,甚至让很多人产生了不适宜的感觉。 在大殿的深处,有着八个被分隔开的区域,那是八大宗各自的位置。 直到宴会即将开始的此刻,这八个位置仍旧空着两个。 清都山与万劫门。 其余六大宗都已经入座,其中天渊剑宗与长歌门的座位前,都有珠帘遮掩,隔绝自外界而来的视线。 长歌门对外貌多有要求,门中多是女弟子,鲜有男性,挂帘阻绝视线是很正常的事情。 至于天渊剑宗,则是虞归晚的意思。 珠帘之后,一袭白发的少女犹自闭目养神,似乎不在意珠帘之外的一切动静。 叶寻掀开珠帘回来,低声说道:“宋辞想知道怀姑娘为什么还没到。” 虞归晚没有睁眼,语气十分随便:“反正我通知到了,而且今夜她不出现,到时候真与暮色动手,她也会出现的。”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宴会正式开始。 宋辞温润的声音,开始在殿内回荡,为这场宴会作开场致词。 叶寻没怎么听,苦笑说道:“宋辞的脾气还算不错,应该不会介意太多。” 虞归晚想了想说道:“但我想看宋辞和她交手。” 叶寻无奈叹道:“师姐,您这话让我怎么接?” “你这人也是奇怪。” 虞归晚睁开眼睛,看着他说道:“明明剑练的不错,却看不见多少拔剑的勇气。” “无论修行还是修剑,都有很多种方式,只不过我修的恰好与勇气无关,仅此而已。” 叶寻感慨说道:“而且……从师姐你的口中说勇气,总感觉怪怪的。” 话音落下,也许是宋辞也恰好说到了妙处,殿内响起一片掌声。 叶寻的视线穿过珠帘,落在那位站在众人视线里的青年。 那青年的身形不算高大,头戴道冠,穿着道袍,却没有多少道门清修的感觉,反倒像是一位健谈的书生。 此时的他神情郑重,很认真地说着话。 “在场诸位同道,皆境界天资不凡,乃正道的未来砥柱。” “诸位今夜愿意放下手中要事,来此赶赴这场宴会,心中想必也是有所准备。” “但在开始之前,我必须要再次告诫诸位同道,此事有着极大风险,长生宗无法确保在座各位的性命安全。” 他看着场间近百修行者,认真说道:“还望诸位再考虑一遍。” 听到这句话,场间立刻有人做出回应,大都是感激与无妨,更有请宋辞直接明言的。 天渊剑宗的座位上,叶寻看着这一幕画面,叹息了一声。 他感慨说道:“宋辞想来还要再劝阻一次。” 虞归晚没有理会,微微抬头,朝殿外望去,眸子里生出些许疑惑。 不知为何,她先前感知到了一道气息,但转瞬即逝如同错觉,此时已经了无踪迹。 就像叶寻所感慨的那般,宋辞再次劝阻,认真叙说接下来涉及到的事情,将会极其凶险。 场间还是无人离去。 事不过三。 宋辞不再劝阻,挥了挥衣袖。 一道玄妙气息出现,以殿内殿外为界限,隔绝了外界的感知,亦阻止了殿内的声音流向外头。 与此同时,坐在岱渊学宫位置上的陆元景,喝完杯中热茶,准备起身。 “话在前头,接下来诸位听到的事情,需以道心起誓,不可告知局外人。” 宋辞的目光在殿内缓缓扫过,说道:“今夜之所以请诸位到场,是因为本宗动用了……” 话音戛然而止,他霍然抬头望向殿外,神情极为凝重,紧接着又化作不解,随后归为平淡,带着些许释然。 如此巧妙而迅速的变脸,落在场间所有人的眼中,吸引了很多的注意力,但还是无法阻止人们听见那道声音。 那是一声剑鸣。 清冽如水,随夜风入殿,视阵法如无物,响彻众人耳中。 这道剑鸣的意思很简单。 安静。 或者说。 闭嘴。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十一章 登场 道盟由八大宗共同创立,治世四千余年,险些让元始魔宗直接退出历史舞台,消失在时光长河之中,彼此之间的关系看似极为坚定,可谓生死与共…… 事实上,谁都知道这只是表象。 如今的道盟,或者说八大宗当中存在着三个阵营。 清都山雄踞北境,与远在天南的天渊剑宗隔世相望,门中皆有绝世强者坐镇,对中州的渴望从未真正熄灭过。 长生宗作为生于中州,并且自认为天下第一的宗派,对此自然有所反应,暗里爆发过不少冲突,随着时日愈发感到压力。 在某次险些来到明面的冲突过后,长生宗一位掌门真人痛定思痛,放下骄傲,主动向同样处于中州的道盟余下五宗结盟,对抗来自北境与天南的压力。 这个决定的影响极为深远,直接改变长生宗一直以来的出世原则。 而在主动入世之后,长生宗渐渐被修行界视为正道领袖,乃至于天下第一大宗。 至于第三个阵营,与前二者相比却显得薄弱了许多,唯有岱渊学宫而已。 据闻,当初学宫之主对长生宗的结盟邀请,只给出一句话作为回答。 ——君子朋而不党。 也许正是这种特别的气质,岱渊学宫在这场至今仍未能够分出胜负的斗争当中,被双方共同承认中立,并且有着极为独特的地位。 当长生宗与清都山以及天渊剑宗的争斗,到了影响世间秩序的时候,岱渊学宫将会出面阻止。 从这种角度来看,岱渊学宫就是人间正道的最后一道保险。 岱渊学宫的决意中立,对于长生宗而言,自然是一件莫大的憾事。 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一个事实。 长生宗即当今的天下第一大宗。 宋辞为长生宗掌门首徒。 今夜这场宴席,是长生宗的集体意志,而宋辞则是这种意志的具体呈现。 现在却有剑吟声随夜风而至,直接阻断了这道意志。 甚至,殿内众人都听出了剑吟当中,所蕴藏着的真正意思。 ——闭嘴。 如今道盟天下,谁敢如此放肆? 近百人下意识看着天渊剑宗的位置,只见虞归晚的身影仍在其中,再是霍然回头望向殿外时…… 那道剑吟声骤然凛冽。 烈如西风。 刹那间,剑吟声落入所有人的识海当中,化作一道剑光。 一剑自心海起。 直斩闻声人。 …… …… 今夜有资格得到长生宗邀请的年轻修行者,就像谢清和所言那般,都是各个宗派所重点培养的天才弟子,是未来正道的中流砥柱。 这近百人的境界,都达到了参与秋祭的基础要求,放在清都山中可能是寻常弟子,但在他们各自生活的现实当中,毫无疑问都有着自己的骄傲。 更重要的是那道来自殿外的剑吟声,如此轻蔑,如此不讲道理,如此瞧不起人,竟要凭借一己之力与所有人战。 这是殿内所有人都无法接受的羞辱。 剑光自众人心海起,烈如西风,吹起的却不是一场风浪。 而是近百道各不相同的功法气息,毫不保留地先后释放出来,来自各个宗门的天才,以最为自信的手段,直面这一声剑吟。 哪怕位于大殿尽头处,见多识广如八大宗的核心弟子们,看着这一幕画面也不由愣住了,茫然想着到底是谁,连这种事情都敢做出来。 唯有少数几人,猜到了来者是谁。 即便是这寥寥数人也好,仍旧为剑吟声所震撼,心想何至于如此霸道? 岱渊学宫的陆元景听着剑吟声,视线自宋辞的身上挪开,落在殿外夜色深处,仿佛看到少女缓步行来,随手提剑的画面。 他放松了下来,没有再继续起身,坐回到不太舒服的椅子上,静静听着这道剑吟声。 那落在场间众人心间烈如西风般的剑吟声,于他而言就像是一阵春风,让他惬意地闭上眼睛,微笑着自言自语。 “都是第三,真是与有荣焉。” 宋辞听到了这句充满感慨意味的话,但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原因很简单,他正在与这道剑吟声对抗。 是的。 这道随夜风而至,让殿内一片近百人竭尽全力应对的剑吟声,真正的目标只有他。 其他人所感受到那道自心海而起的剑光,只不过是风浪余波,仅此而已。 宋辞神情微凝。 他的识海出现了一场狂风,巨浪于夜色下的海不断咆哮,冲击着他的心神,令他根本无法开口说话。 风浪终会散去,当大海恢复平静后,一道红光在天边缓缓出现,带来淡淡的暖意。 那是一轮朝阳。 宋辞没有因此感到温暖,或者丝毫轻松,神色更为凝重。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轻响。 那是大殿临时升起的阵法,被剑吟声直接震碎的声音。 他不再与这声剑吟对抗,调动神识,催动一枚铃铛泛起清音,强行将识海中的那轮朝阳镇压下去。 他望向前方重新真实的世界,只见怀素纸自夜色中缓缓而至,登门入殿。 少女一袭黑衣如旧,长天已然出鞘,右手随意提着。 在她的身旁,还跟着一位小姑娘,饶有兴致地看着殿内一切。 怀素纸带着小姑娘向大殿尽头行去。 黑衣所过之处。 尽是匍匐之人。 无人例外。 虞归晚看着她,眼神变得极为明亮,有剑意不经意外泄,身旁剑匣微微颤抖。 长歌门的那片珠帘后,沈依澜微微蹙眉,一枚玉笛出现在她手中,就要奏响起来。 便在这时,虞归晚忽然看了她一眼,凛冽剑意落在玉笛之上,打断了那道将起的笛声。 白发少女旋即望向叶寻,向自己的师弟交代了一件事,引来了沉默片刻后的一声无奈叹息。 一声轻响。 剑鸣终止。 怀素纸的后方,再也没有清醒着的人。 近百人都被剑吟声震昏过去,留下了绝对的安静。 “恭贺怀姑娘成就元婴。” 在一片死寂中,宋辞的声音显得格外冷淡:“只是我不太明白你这样做的原因。” 怀素纸没有说话。 不是她不礼貌,尽管她今夜的所作所为足够无礼,但这一次确实不一样的。 在余下所有人的注视当中,叶寻低着头,从清都山的位置搬来两张椅子,放在怀素纸与谢清和的身后,然后急匆匆地回去了。 怀素纸坐了下来,觉得还算舒适,对宋辞说道:“如果你不明白,那就是我高估你了。” 陆元景在旁叹道:“这样做……确实有些不太好看,可以委婉一些。” 怀素纸看都没看他一眼。 “委婉?” 她看着宋辞,明明是仰望却有了居高临下的感觉,面无表情问道:“那让我身后这些人去送死就好看了是吗?” PS:这段时间一直很克制没有在章节末说话,待会儿的上架感言,终于能理直气壮地说好多想说的话了,这些话当然不是卖惨,拜谢各位。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无法不回忆当年的感言 时隔四年后,重新回到最初开始的地方,我当然有很多话想要说,但那些都是题外话,你们是来看书的,不是看我唠叨的,所以我只能一直等到现在才能发表自己的感言。 我还记得四年前我刚开始写书的时候,总是喜欢在章节末念叨,而那些念叨里有不少我自己的事,但关于王大小姐的同样不少。 我一直都很喜欢王大小姐。 直到现在也一样,哪怕她其实有着很多的毛病,但我不在乎。 这当然与她是我写的第一个主角有关,更多的还是纯粹的偏爱,哪怕大小姐确实一点都不胸。(笑)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怀素纸很凶。(通假字啦!) 她不像王大小姐,穿越之初就比较倒霉,确实吃了不少苦,只是我现在还没怎么提,然后遇到了师父,结果师父还想要夺舍自己。 与怀素纸相比起来,王大小姐最开始接受的考验只有一次童年时期的刺杀,以及一门她不愿意接受最后成功退掉的婚事。 两个主角遭遇到的事情天差地别,为什么表现出来的还是清清冷冷? 这其中当然是有不一样的,王大小姐的清冷是自幼从世家门阀里养出来的静贵之气,而怀素纸则是被现实毒打以后,不得不冷静成冷清,偶尔才有难得随意的一两句吐槽,而且还有所委婉。 比如这一卷开头,怀素纸跟谢清和谈一见钟情,那个我也不时照镜的解释,就是这种被毒打以后仍旧自信却也懂得委婉的体现。 然而怀素纸的委婉,并不在所有事情上。 就像今天这章,也就是上架前的最后一张的最后一句话,怀素纸的做法就一点儿不委婉,是最不给面子甚至砸场子的那种做法,这当然也是有原因的,而且之前怀素纸就亲口说过原因是什么了,所有这里就不提了,毕竟明天是会提的。 总而言之,这两个人当然是有区别的。 那让我们回到这本书上。 接下来的情节,之前就已经点明了,是怀素纸与她那位病美人师父的第一战,后面有个画面想到了很久,自我感觉会挺不错的。 至于再下面的东西,那就是下一段剧情了。 最后,还是来谈一些比较现实的东西吧。 在决定写这本书之前,我就对成绩有过一定预想,现在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意外,少了惊喜,但真的没有什么失落,心情比较平静。 与四年前相比起来,现在的我确实不会那么忐忑了。 但人之常情谁都有,我当然也是希望订阅能够多一些,毕竟这是最好的动力,所以自动订阅是最好的。 至于打赏,这个完全属于情分,大家愿意是最好的,不愿意的话,我确实也想要,所以还是拿更新来换吧。 还是和过去一样,三千字等于一万五的打赏或者一百五的刀片。 然后这里插一句题外话,四年以来我只写两本书开过悬赏,全部结清,无一亏欠。 再再题外话,我一共写了两本百合,共计快有三百万字,确实都是好好完本了,这好像加了限定语,但事实确实如此。 总之。 总而言之。 总而又言之。 既然我决定了回到最开始的地方,那就要像四年前一样,认认真真写完,争取从这个月开始做到每个月十八万字。 希望能和各位一起到最后。 谢谢。 谢谢各位。 …… …… 明日四更,万字左右,第一章还是中午十二点。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十二章 暮色的目标是你 殿内一片安静。 陆元景看着怀素纸,想要说几句话,最终还是沉默了。 宋辞神情自若,收起夹在指缝间的小铃铛,声音随之响起。 “世间正道,不可能全由道盟与八大宗维护。” 他的视线越过怀素纸,落在后方殿内那被剑意震慑陷入昏迷的近百人身上,缓声说道:“这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力量。” 怀素纸说道:“那你现在让他们站起来说话。” 无人回应。 宋辞也沉默了。 在怀素纸的身后是一片寂静。 今夜的她不辩道理,只讲事实,却有着最无法反驳的道理。 因为事实就摆在众人眼前。 她一路走来,剑锋未曾真正落下,就已经变成这般模样了。 “我不同意你的做法,哪怕这是长生宗的决定,我还是这个意思。”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不同意让任何一个人去送死。” 尤其是因为我。 听到这句话,为她搬来椅子的叶寻,忽然想起在清都山上同样也是她亲口说的那一句。 ——我这一生注定罪孽深重,便想尽可能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直到如今,叶寻还是不懂怀素纸为何说自己注定罪孽深重,但他却真的明白了话里的下半句。 很难不明白,毕竟他已经亲眼见到。 便在这时,虞归晚说了一句话,让他复述一遍。 “剑道于直中取,不从曲中求,讲的便是拔剑的勇气,简单一些说就是不怕死,但不怕死和送死是两回事。” 叶寻看着宋辞,认真说完了这句话,接着补充道:“这个是师姐的意思。” 殿内的气氛不再那般沉默。 天渊剑宗的表态,早在叶寻为怀素纸搬去椅子的时候,就是注定发生的事情了。 虞归晚此时的开口,反而让气氛缓解了许多,不再那么凝重。 陆元景忽然说道:“怀姑娘行事较为直接,但道理确实如此,暮色不见得真比我和怀姑娘强,但也必然不会弱于我们。” 他与怀素纸并列登天第三,对暮色的境界实力所作出的判断,自然有着一定的说服力。 更重要的是,他在今夜足以代表岱渊学宫。 随着陆元景的开口,道盟中的两大阵营都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事情便也明朗了起来。 长生宗不可能为这种事情坚持下去。 “那便如此吧。” 宋辞在心里松了口气,看着怀素纸,忽然说道:“但我想问一下怀姑娘,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阻止事情的发生?” 怀素纸没有说话,因为谢清和已经按捺不住了。 “这还要问的吗?” 小姑娘一脸不解地看着宋辞,就像是看着一个无药可救的病人,嫌弃说道:“要是让你直接放弃,你肯定要跟我们扯一大堆有的没的,哪里比得上现在直接?” 众人默然,听着话里不加掩饰的嘲弄,下意识望向这个看上去很寻常的小姑娘,有些不快,但也无法作出反驳。 想要说服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将赤裸裸的事实摆出来。 宋辞叹了口气,看着谢清和,点头说道:“受教了。” 话音落下,尘埃落定。 就在宴会即将跳入下一阶段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掌声。 众人望向殿外。 一位白衣少女走进殿内,迎着众人的目光,在万劫门的位置坐下。 她看着怀素纸说道:“我一直都很欣赏你,现在看来,你确实没有辜负我的欣赏。” 怀素纸的视线落在少女身上,看到的是眉清目秀,是容颜漂亮如画,是理所当然的居高临下,看到的是对自己不加掩饰的欣赏。 八大宗的弟子都很骄傲,对寻常宗门有居高临下的情绪,是很正常的事情。 然而今夜这场宴会还醒着的人,都是八大宗的核心弟子,这少女凭什么居高临下? 怀素纸想起师尊在那张信纸上留下的话。 ——登天榜之事,也许是万劫门中有人将你视为踏脚石。 她没有从白衣少女的身上看出这种将自己视作踏脚石的意味,反而隐约有了另外一种感觉。 这位来自万劫门的白衣少女,无论是语气还是行为,都有些……像谢真人。 准确地说,更像是一位乱入此间的前辈高人,在对一群晚辈做出点评。 “继续吧。” 白衣少女收回视线,淡然说道。 整座大殿变得异常安静。 唯有风声。 宋辞沉默片刻后,望向这位白衣少女,问道:“请问师妹你的姓名?” 白衣少女随意说道:“万劫门,姜白。” “唔,我有一个事情想问问你。” 谢清和挥了挥手,示意姜白朝自己望过来。 姜白望向她,说道:“何事?” 谢清和好奇问道:“你是不是一直在门外面蹲到刚才,等待时机,确定适合自己出场了才开始鼓掌的啊?” 场间再次安静。 姜白看着一脸好奇的小姑娘,安静半晌后,忽然说道:“你倒也算是可爱。” 谢清和莞尔一笑,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虞归晚,微笑说道:“我还以为你要像某些人一样,觉得我可恶了呢。” 姜白接着说道:“那么我赞同这个某些人的说法。” …… …… 无论发生再多的意外,生活还是会继续下去,今夜这场宴会也然如此。 只不过会场换了个地方。 至于留在华清殿内那些被剑意所震慑昏迷的年轻弟子,自有长生宗的人照顾妥当,不会留下任何问题。 在黑色宫殿群深处,一幢不起眼的小楼里,坐着最终的与会者。 不到二十人,除清都山外的八大宗弟子都已经到齐。 而八大宗外的唯有怀素纸,以及数名来自其他宗门的弟子,甚至一位散修,皆在登天榜上。 先前宴席当中,这些人就坐在八大宗的旁边,极受重视。 大概也是这个缘故,坐在怀素纸身旁的谢清和,变得格外瞩目。 小姑娘作为清都山的未来掌门,对此没有任何心理障碍,怡然自得,甚至不时凑到怀素纸的耳边,低声说起小话。 除谢清和外,得到最多视线的人,自然就是万劫门的姜白。 这位白衣少女的名字并不在登天榜上,却没有得到半点轻视。 道盟统治人间四千余年,八大宗底蕴深不可测,万劫门在其中也能力争上游。 姜白显然是万劫门年轻一代的领袖人物,必然不凡。 更何况在场的人都很清楚,登天榜就是万劫门排出来的。 宋辞启动阵法,确定这场谈话不会有外人得知后,望向场间众人。 “那就从现在开始吧,在场诸位都已经知晓,我们今夜聚集在这里,是确定暮色将要窃取孤闻大师的舍利,但我觉得暮色的想法不止于此。”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怀素纸的身上,一字一字说道:“我认为,暮色还想要杀你。”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十三章 暮色自东南而起,北落而来 在如今的修行界,已经很久没有过新的传说,然而暮色却渐渐有了这种迹象。 她被视为魔道复兴的唯一希望,是已然注定的魔道未来共主。 元始魔主在确定她作为继承者后,曾经收下的那些徒弟,便逐渐开始死去,直至如今唯有暮色一人。 没有证据指向这些魔道骄子死在暮色手下,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些死亡与她有关。 这些传闻最初流传到修行界中,引来了许多人的嘲笑,都觉得元始魔宗破落至今,还要内斗不断,真是自取灭亡。 后来某天,暮色这个名字真正出现在修行界中,然后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天真了。 伴随着暮色而至的,是鲜血淋漓。 自东安寺塔林倾塌开始,每当暮色于人间惊鸿一现,都会带走许多人的性命。 但暮色就像是她的名字那般,不曾逗留世间,缥缈如传说,故而真正见过她的人真的很少。 而这少数人当中的大多数,都死在暮色的手下。 唯有长歌门那位琴心天生的传人活了下来,但也沦落到被种下心魔,久不见天日的结局。 据闻,在此事发生后长歌门曾让这位传人亲手画出暮色的模样,最终落在画纸上的是一位少女。 只是……那画像上的少女却有千百张脸。 ——长歌门传人画了数百张画像,却没有画出一张同样的脸。 这件事放在寻常修行者当中是据闻,然而对于小楼内的众人而言,则是可以确认的事实。 当宋辞对怀素纸说出,我认为暮色要来杀你后,气氛骤然紧张了起来。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怀素纸,等待着她的反应。 然而他们什么也没等到。 怀素纸神色如常,仿佛刚才听到的是街对面开了一家新的食肆正在开业酬宾价格很不错要不我们去试试,这样一件寻常无奇的小事。 也许是觉得一言不发不太礼貌,她在片刻的安静后,简单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听着这声嗯,姜白的眼中泛起一丝有趣的笑意。 至于虞归晚与谢清和,对怀素纸的性情都有着各自的了解,并不意外。 除这三人以外,其余人都有了不少情绪。 他们看着怀素纸好生不解,心想对方可是未来的魔道共主,而你又是禅宗唯一行走世间的传人,难道此时你就没有生出半点佛魔势不两立,又或者对方就是自己这一生的命中宿敌的感觉吗? “下一件。” 见宋辞沉默不语,怀素纸提醒了一句。 宋辞醒过神来,深深地看了一眼她,转而说道:“东安寺有消息传来,孤闻大师的石塔已经铸成,只是还未安放舍利。” 叶寻替虞归晚问道:“这其中有何缘故?” 宋辞下意识看了一眼怀素纸,见她没有说话,不禁有些意外,继而生出些谢意。 在他眼中看来,这种涉及到禅宗的事情,怀素纸必然是清楚的,之所以维持沉默,只是不愿再落了他的颜面。 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些许钦佩之意,只觉得怀素纸为人确实干净利落,是真的对事不对人。 “孤闻大师在圆寂前,命东安寺的僧人以自己的舍利结阵,想要在死后也留下一片余荫,庇护寺中僧人香客,不再发生数年前的惨事。” 他感慨说道:“如今寺中的僧人正在筹备布阵,故而舍利还未入塔。” 那位长歌门名为沈依澜的少女,认真问道:“若是舍利入塔,大阵结成,暮色还有动手的机会吗?” “不可能有。” 宋辞看了怀素纸一眼,接着说道:“孤闻大师乃炼虚初境,佛法精深,以其所结舍利为阵法核心,在寺中僧人的愿力和香火加持之下,唯有大乘境的强者才能破开。” 听到这句话,众人接连点头。 就连谢清和都对此认可。 大乘对于世间修行者而言,便是那个遥不可及的修道终点。 事实上,就连八大宗的掌门里都有好几位不是大乘,只是炼虚巅峰。 清都山上那对夫妻,不仅是站在人间绝巅,更是立于高天之上。 否则谢清和也不至于有那么多的底气。 “既然如此,那现在最直接的办法……” 陆元景皱了皱眉,说道:“似乎就是守株待兔了。” 听着这话,虞归晚看了一眼叶寻,交代了一句,让他替自己开口。 谢清和一直注意着那边,见到这一幕画面,感觉好生奇怪,忍不住凑到怀素纸耳边,要开口询问这是为什么的时候…… “她嘴比较笨,不擅长跟人说话,特别是不认识的人,后来就干脆让别人替她说话了。” 怀素纸的声音已经响起:“当初她向我们说为什么要杀暮色的时候,都是复述江先生的话,你这就忘了吗?”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霍然转头望向虞归晚,差点倒吸了一口凉气,神情凝重至极,心想原来你平时这么能装的吗? 她还记得那天怀素纸离开后,虞归晚和自己说话的那副可恶模样,可谓是口齿伶俐至极。 哪里有半点儿怕生到说不出话的样子啊? 小姑娘微微蹙眉,看着怀素纸的侧脸,忽然有些心累,无奈想着你怎么就遇上这种心机深沉的女人了呢? 她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旋即生出了强烈的责任感,再而开始庆幸自己足够可爱,抢先一步确定了关系,否则某人就要被骗过去了吧? 就在谢清和悄然得意的时候,叶寻已然替虞归晚开口。 “师姐的意思是,守株待兔这法子太蠢,而且太过于明显,暮色决定动手之前,不可能不确定东安寺的情况,我们不见得能隐藏下来。” 他说道:“师姐觉得你既然动用了众生书,那便干脆一点儿继续用下去,确定暮色的位置,我们直接杀过去好了。” 陆元景本就不太喜欢守株待兔这法子,自然赞成这个想法,很干脆地点头,表示附议。 众人的视线随即落在怀素纸身上,只见她没有说话,应该是默认了。 “虞师妹的想法很好,只是……” 宋辞见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犹豫片刻后,叹道:“在决意动用众生书后,门中长辈也有过相同的想法,并且也这样做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然而众生书得出的结果是……自相矛盾。” 怀素纸忽然问道:“如何矛盾?” “接下来我说的这句话,乃师长亲口所言。” 宋辞回忆着当时的画面,轻声说道:“暮色自东南而起,北落而来。” 谢清和听不懂,看着他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元景望向小姑娘,语气温和说道:“就是众生书对宋师弟的师长说,这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她即在东南往北面走,也在北面向南来。” 谢清和心想这还不简单,说道:“暮色其实是两个人呗。” 宋辞闻言摇头。 “众生书为何被视为天机术算第一,是因为世间万物莫不归藏其中,因果亦不能超脱,若暮色真的是两个人,结果断然不会如此。” 他平静说道:“书上所言,便是真相。”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十四章 以怀素纸为饵 小楼一片安静。 众人皆沉默。 怀素纸想着众生书的结果,若有所思,但没有表现出来,看着宋辞说道:“长生宗的想法是什么?” 这次围杀暮色是长生宗的决议,在今夜开会之前,理应做好了相关的计划。 宋辞有些无奈,说道:“其实就是虞师妹嫌弃的那个笨方法。” 陆元景笑着说道:“虞美人说的话师弟你倒是在意了,我的嫌弃你怎就没听出来呢?” 宋辞没有生气,他听得出这句话是活跃气氛,舒缓小楼众人的心神。 众生书作为长生宗镇派法宝,威震天下万载,却无法真正确定暮色的行踪。 这足以彰显暮色的不凡。 哪怕小楼内的都是年轻人,有着比老人更多的朝气和勇气,但是面对这样恐怖的敌人,以性命为赌注,难免也会产生退却的念头。 “现在还可以退出,只需要以道心起誓,保证不泄露今夜的见闻。” 宋辞看着场间的同辈,认真说道:“死在暮色手下的人已经太多了,没有必要再多上几个不情愿的。” 他沉默了会儿,最后再补充了一句话。 “我不会认为这种退出是怯懦。” 说话间,宋辞的视线落在谢清和身上,提醒的很明显。 连虞归晚都能看得出来小姑娘境界不深,他作为长生宗掌门首徒,当然也能确定。 谢清和不蠢,当然明白宋辞的意思,也知道这算得上是好意,摇头说道:“你不用看我。” 清都印就挂在她的腰间,这是人间仅存的七件仙器之一,杀伐无对。 偌大人间,敢于出手杀她的必然杀不掉,而那些有资格杀一杀她的人,注定了不敢出手。 那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暮色算什么? 元始魔宗几个大乘啊? 谢清和不屑想着,根本没有在怕。 …… …… 令人意外的,也许真是年轻人往往热血的缘故,最终没有人退出。 就连那位散修在片刻犹豫后,都决定留下来,理由是不想在将来后悔。 至于八大宗的弟子,从一开始就没有退出这个选择。 道盟攫取人间资源近五千年,而八大宗瓜分了其中九成半,那么八大宗的弟子理所当然要站在最前方,直至死去为止。 这是很纯粹的因果,无人可逃,八大宗的强者们常常为此生出怅然感慨。 但对于在场的年轻弟子来说,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更多是自幼耳濡目染而来的责任感,以及我凭什么不如你的骄傲。 …… ……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继续下去吧。” 宋辞看着众人说道:“就像先前虞美人和陆师兄所言一般,守株待兔这个方法不怎么聪明,但放在这件事上足够了。” 他接着说道:“我们都是来自不同门派的人,彼此之间虽然相识,但谈不上熟悉,那对我们来说,最简单直接的方法,便是最好的。” 说这段话的时候,宋辞的语气很平静,但其间却有着一种笃定的,势必能成的力量。 小楼内众人都很清楚这股力量从而何来,并且信任。 道盟治世近五千年,底蕴深不可测,宋辞作为长生宗掌门首徒,要是对付已经破落的元始魔宗,都要编织出一个缜密的阴谋,反而教人担心。 “那剩下来的问题就很简单了。” 陆元景接过话头,说道:“怎样确定暮色愿意进入这一局。” 谢清和心想自己是来历练的,应该多说几句话参与一些。 “暮色这妖女诡计多端,要是察觉了我们的埋伏,肯定不会落入圈套的。” 她微微挑眉,说道:“但我有一个很好的想法。”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不知是介意诡计多端这四个字,还是好奇她的想法。 “这位……” 宋辞怔了怔,发现自己竟不认识谢清和,说道:“师妹请讲。” 眼见场间众人都望了过来,谢清和终于有了在清都山上的良好感觉,轻轻咳嗽了声,复述出怀素纸在飞舟上对她说过的那两个字。 “钓鱼。” 小姑娘微微一笑,淡然说道:“你说暮色想杀怀姐姐,那我就和怀姐姐去东安寺,以己为饵,给她杀我们的机会。” 众人闻言沉默,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谢清和,心想别人暮色想杀的是怀素纸,哪里有你的份? 如此勉强自称我们,未免有些自信了。 便在这时,天渊剑宗处传来声音。 “师姐也觉得这个想法可以,但她认为有个地方需要做出调整。” 叶寻看着谢清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语气微妙说道:“师姐的意思是,她比你更适合跟怀姑娘同行,与暮色一战。” 谢清和面无表情望向虞归晚,心想你这是想黑发人送白发人了是吧? 她似笑非笑说道:“这是我想出来的,当然是我最适合。” 叶寻微微低头,认真听了一下虞归晚的传音,无奈说道:“师姐说不想重复那天对你说过的话。” 他顿了顿,对一脸茫然的众人补充了一句,颇有些坐立不安。 “我也不知道师姐到底和这位师妹说了啥,不是故意不告诉你们。” 谢清和知道,还记得很清楚。 无非就是那个字。 弱。 她微微张嘴,就要坚持斗争到低的时候,怀素纸终于开口了。 “钓鱼的想法可行。” 怀素纸平静说道:“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此事不必再谈。” 谢清和向虞归晚翻了个白眼,不说话了。 她只是天真烂漫,可不是笨蛋,怎么会在外人面前反驳怀素纸。 虞归晚对怀素纸的决定同样感到遗憾,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对白发少女来说,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要她一天无法战胜怀素纸,那她就会听对方的话。 宋辞站起身,向怀素纸行了一礼,认真说道:“此事不胜感激。” “这本就是我的事。” 怀素纸微微摇头,忽然问道:“但我有一个地方,一直没有想明白。” 宋辞诚恳说道:“请怀姑娘直言。” “今夜为何会有这么多人?” 怀素纸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这是你,还是你师长的意思?” 话中所指,自然是今夜被她以剑吟声,震慑昏迷过去的那近百人。 宋辞微微一怔,没想到她竟会问到这个地方,旋即明白了她是在考虑那位元始魔宗的那位内应。 “此时的缘由并不复杂,是本宗岳天长老的设想。” 他犹豫片刻,最后如实说道:“若是那些同道真的参与进此事当中,本宗将会为此提供一批法器,结成金风细雨阵,作为阻止暮色逃脱的一道准备。” 怀素纸记下了这个名字,没有再说下去。 就在这时候,谢清和胡思乱想着,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 小姑娘看着宋辞,好奇说道:“你们有没有假设过,要是暮色现在就知道了我们的计划,决定将计就计,那该怎么应对?” 宋辞无话可说,心想你这话我该怎么接? 在今夜之前,道盟上下知晓众生书推演结果的人,不算此刻身在小楼里的年轻一代,最多只有十个。 而这十人皆是八大宗的大人物,如清都山在中州的代表晏峰主一般,皆手握实权,境界高深,乃宗门之嫡传。 这样的大人物要是真的叛了,那道盟将会遭到一场最为彻底的清洗。 这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宋辞摇头,说道:“此事绝无可能。” “这样吗?” 谢清和有些遗憾,心想自己本来还想再说一句,也许暮色就是我们当中的某个人呢。 现在看来,这句话是没机会说了。 她伸了个懒腰,想着接下来应该没什么事情了,望向众人随意问道:“那我们现在散会?” 听到这句话,今夜已经坐了许久的众人都有所意动,视线落在宋辞身上。 宋辞感受着这些视线,心想自己还有些事情要交代,但确实也不算重要,看着小姑娘问道:“师妹你有急事?” “你真聪明。” 谢清和很是欣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解释道:“要是再晚上会儿,兰芝玉就不接客了。” 小楼一片安静。 众人眼神怪异地看着小姑娘。 就连那位万劫门那位老气横秋的白衣女子,都忍不住挑了挑眉,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虞归晚的眼中忽然明亮了起来,偏过头向叶寻低声交代了一句话。 宋辞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声音微涩说道:“如果我没记错,师妹你说的兰芝玉应该是一家食肆?” 谢清和乃清都山未来掌门,早已习惯了被注视着,不觉得这时有什么异样,点头说道:“对的,就是那家名气很大的食肆,我听旁人说菜品很不错,这几天一直在期待。” 怀素纸微微偏头,不忍看到接下来的画面了。 宋辞沉默不语,这次他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过往他常觉得自己能言善辩,今夜才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离谱之外还有离谱,自己确实太自信了些。 “吃饭确实是很重要的事情。” 陆元景接过话头,微笑说道:“来日方长,暮色之事也不在一时半会,确实没必要太过着急,这位师妹的想法我也赞同。” 宋辞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强行挤出一个笑容,说道:“那就按这位师妹的意思,到这里吧。” 就在谢清和很是满意,准备与怀素纸一同离去时,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有件事我险些忘了。” 宋辞看着小姑娘,格外好奇问道:“师妹如何称呼?”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十五章 心机深刻虞归晚 话音落下,场间众人当即好奇了起来,视线再次集中在谢清和身上。 今夜这场谈话,虽然参与者都是年轻一辈,没有师长在场,但在场的都是八大宗的天之骄子。 寻常修行者在他们的面前,紧张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哪怕看起来不卑不亢,多半也是装出来的。 然而……谢清和明显不是装的。 准确地说,她的言行之间满是随意,但随意当中自有一种凛然贵气,让人下意思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对她保持敬畏。 这样的人来历必然不凡。 “我的名字吗?” 谢清和早已在飞舟上就想过这个问题,这时也不惊讶。 众人看着她,屏气凝神等待着,好奇到底是八大宗里哪位大人物的亲传弟子。 “我不想告诉你们。”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说道:“不过你们可以叫我黄昏。” 众人好生无语,心想你这分明就是学着暮色起的外号吧? …… …… 离开那幢小楼,众人开始着手准备那场盛大的围杀,各自归去。 陆元景却找到了怀素纸。 这位来自岱渊学宫的书生,与怀素纸并列登天第三,但修道的年月却要长上不少,已是青年模样。 “还有事?”谢清和看着他,有些不解。 “只是替宋师弟解释一句。” 陆元景看着怀素纸,温和说道:“今夜要是怀姑娘你不出手,我也会阻止宋师弟的,但这是宋师弟的请求。” 谢清和微微一怔,说道:“所以宋辞自己也不希望那些人去杀暮色?” 怀素纸早已有所预感,此时并无惊讶,平静地嗯了一声。 谢清和见她不惊讶,感觉自己也懂了。 “所以我希望怀姑娘你不要对宋师弟有意见,这件事……” 陆元景没有说下去,但意思足够清楚,毕竟是长辈做的决定,哪怕宋辞是掌门首徒,也不好直接反驳拒绝。 说完这番话,陆元景向两人道别,消失在夜色当中。 时值晚冬,红日沉入大地后,夜里又有雪至。 在宫殿通明灯火的映照下,风雪披上了一层浅浅的外衣,看上去有些温暖。 谢清和知道这种温暖只是错觉,就像每年北境都会因为苦寒而死上不少的普通人。 她轻声说道:“你要不再考虑一下?就是钓鱼的事情。”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我一个人就好。” 谢清和没有坚持下去,转而说道:“那你把清都印给带上吧。” 与上一句话相比,这个提议更像是她的真实目的。 怀素纸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说道:“你不像是会这样说话的人。” 谢清和想也不想说道:“为了你,这有什么难想到的?” “谢谢。” 怀素纸轻声致谢,但显然是在拒绝小姑娘的提议。 谢清和看着她的侧脸,轻咬下唇,仿佛下一刻就要上手狠狠抱过去,撒娇卖萌装可爱,无所不用其极,直到少女改变主意为止。 就在小姑娘下定决心之时,再有人来。 是虞归晚。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说道:“我是来给你送剑的。” 谢清和心想这句话怎么有点儿耳熟啊? 下一刻,小姑娘反应了过来,这不就是她才对怀素纸说过的话吗? 不过就是剑换作了印。 她有些微恼,却不敢掉以轻心,如临大敌般盯着虞归晚,心想你这女人果真心机深刻至极! 虞归晚看都没看她一眼,向怀素纸说道:“先不要拒绝我。” “理由?”怀素纸有些好奇。 虞归晚认真说道:“我想和暮色一战,但很可能没有机会,而你注定会遇到暮色,所以想请你带上我的剑。” 在旁的谢清和没有说话,竖起耳朵听着,就像是上课时最认真的那种学生。 她已经充分认识到,论心机自己是远远不如虞归晚的。 现在努力学习,应该为时不晚。 怀素纸对虞归晚说道:“不必了。” 谢清和心想果然如此。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却听到了一句怎么也想不到的话。 “我确实要向你借一次剑,但不是如今。” 怀素纸诚实说道:“是以后。” 虞归晚的眼睛顿时明亮了起来,问道:“是很重要的事情?” 怀素纸说道:“人生大事。” 虞归晚嫣然一笑,看起来很是满意。 有人满意,自然有人不满。 谢清和面无表情,扯了扯怀素纸的衣袖,就这样看着她,一言不发。 就像是在说你再不好好解释哄我,那我就要埋在你胸口哭出来了。 换做任何一个人,面对现在这种事情,难免会有些不知所措。 怀素纸没有。 她只用一句话就解决了问题。 她对谢清和说道:“这关乎到能否与你结为道侣。” 小姑娘很是满意,顿时笑了起来,笑声清脆。 虞归晚也不生气失落幽怨,看着怀素纸,微笑说道:“那到时候你记得找我借剑。” …… …… “所以这就是你跟着过来蹭饭的理由吗?” 兰芝玉,一处留了许久的包厢内。 谢清和看着对坐的白发少女,很认真地问出了这句话。 虞归晚微微摇头,说话的声音有些慢:“我很久没吃过东西了,先前听到你提起兰芝玉,便有了兴趣。” 谢清和心想我可没兴趣和你一起吃饭。 怀素纸忽然问道:“你之所以没第一时间找我,是因为你让叶寻来这里订位了?” 虞归晚嗯了一声,很老实地说道:“师弟告诉我,这里的位置已经排到明年暮春了,所以他没有订到。” 谢清和一言不发,看着她冷笑了三声。 天渊剑宗的当代剑子,真想要吃一顿饭,天下间哪有食肆敢拒绝? 那叶寻分明就是没表明身份。 还真是有够不假外物的。 想着这些事情,谢清和却什么都没说,给足了身边某人的面子。 怀素纸无所谓这些。 无论叶寻是真没要到位置,还是谢清和凭借权势要到位置,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事实上,像芝兰玉这样的食肆,本就有数个包厢常年空置着,避免如谢清和这般贵不可言的客人,忽然之间心血来潮想要解馋。 “吃饭吧。” 怀素纸不再多言,看了一眼两人,举箸夹起第一道菜。 包厢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修行者餐风饮露,不像凡人,饱受一日三餐之苦。 故而。 这是谢清和与怀素纸吃的第一顿饭。 可惜。 偏偏有第三个人。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十六章 飞升之外,万物不换 (定时出了问题) 深冬时节,哪怕天眷如中州之地,仍旧泛起了不少霜迹。 眠梦海临近北境,受寒潮影响,已然结起一些薄冰。 今夜有雪。 风雪深海浓雾,雾中有轻舟缓缓而行。 破冰声不时响起。 一位眉眼间带着恹恹之色,不时轻声咳嗽的娴静女子,裹着一件厚实大氅,坐在舟首。 她的手上提着一盏灯,灯火的颜色并不红暖,而是幽深的蓝。 她脸色格外苍白,但唇角始终微翘,浅浅笑着,很是好看,仿佛不曾受到过病魔的折磨。 轻舟就这样破冰而行。 咳嗽声不时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破冰声不见了,咳嗽声却变得剧烈了起来。 直到某刻,随着一道缥缈非人般的声音响起时,咳嗽声才小了起来。 “朕记得上次与你见面的时候,你便是这般模样了吧,元始。” “好像是的。” 元始宗主抬起手,抹去唇角溢出的些许血水,感慨说道:“我命不久矣了。” 她的视线落在轻舟前方,那个气度不凡,容貌清癯,身着皇袍,有着雍容威严的非人中年男子身上。 之所以非人,是因为这男子的身体并非真实,而是如云烟一般的事物,只不过要厚重上不少。 这个很像是世人想象中的孤魂野鬼。 阴帝尊当然不是什么孤魂,更非野鬼,而是幽泉阴府的统治者,更是站在大乘巅峰的至强者。 有资格与他相提并论的存在,偌大人间屈指可数。 在这屈指可数的寥寥数人当中,唯有怀素纸的师父,元始宗的当代宗主与他有着一定的交情。 准确地说,一人一鬼是盟友。 “你这次来见朕所谓何事?”阴帝尊的语气很淡。 “自本宗山门倾覆,阴府这百年来的处境也越发难过,让我有所忧心。” 元始宗主语气柔和说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很简单,故而这次我来见陛下,是为了给陛下您一份礼物。” 阴帝尊看着她问道:“是什么礼物?” 元始宗主微微一笑,说道:“大概不到十个……八大宗的核心人物?”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咳嗽了起来,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嘴角再次溢出血水。 阴帝尊皱起眉头,挥动衣袖唤来一阵阴风,吹走纠缠在女子身上的浓重死气。 咳嗽声渐消。 “又与众生书对上了?你真是不知死活。” 阴帝尊看着坐在舟首的女子,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你要是死后愿意进入幽泉,朕愿意与你共治阴府。” “谢过陛下好意,恕我没有嫁人的念想。” 元始宗主再次抹去唇角鲜血,微笑说道:“至于生死,若是真到了我该死的时候,别无所求,死得干净一些便好。” 阴帝尊并不觉得惋惜,或者说已经习惯了。 自一人一鬼结为盟友以来,他每次见到对方都是命不久矣的模样,却偏偏活到了现在。 从元婴活到了大乘。 从举世皆敌被追杀不舍,活到了如今无人敢提起名字,只敢称其为元始魔主。 从世人以为的元始魔宗末代宗主,活出魔道复兴之迹象,成为足以留在修行史上的绝代人物。 唯一令人惋惜的是,就是这位元始魔主身上的伤势实在太重,没有多少年可以活了。 阴帝尊很重视这位盟友,否则也不会冒着被道盟数位大乘围攻的风险,亲自通过隐秘通道来到人间相见。 “谈正事吧。” 他看着元始宗主,认真问道:“你的这封厚礼,朕要如何才能收下。” 元始宗主温柔说道:“很简单的,那里有我提前准备好的一条裂缝,到时候陛下信手即可取走。” 阴帝尊没有立刻点头,问道:“是哪里?” “东安寺。” “孤闻那秃驴的地方?” “这些年来,我常常看着灯花幻灭,就是一夜过去,其间闲来无事,便落了几枚棋子,如今恰好发现能动了,便为陛下献礼。” “朕果然还是很讨厌你这种不说人话的模样。” “与陛下聊天,不就该说鬼话吗?” 元始宗主微微笑着,语气很是随意,转而说道:“陛下切记不可真身登临人间。” 阴帝尊面无表情说道:“朕岂会让道盟那些叛徒如意。” 元始宗主想了想,说道:“那就这样吧,接下来的事情,陛下自行安排便好。” 说完这句话,轻舟无人划桨却自行掉头,飘入雾中。 阴帝尊微微眯眼,看着那盏在雾中更显幽深的孤灯,忽然问道:“朕还是第一次看见你放手不理。” 元始宗主的声音悠然飘起,很随意,就像慢悠悠驶向远方的轻舟。 “我命不久矣,又想要多活些时日,多看几眼我那位弟子,只好勉强学一下充耳不闻了。” “暮色?” “人生至此,我对这个世界仍有着许多兴趣,但她确实已经成为我最珍视的宝物了。” “是何等的珍视?” “飞升之外,万物不换。” 阴帝尊沉默了会儿,挥了挥衣袖,送了一朵花到轻舟上。 他说道:“以流火池水服用,这朵永生花足以让你多活十年。” 元始宗主看着飘到身前鲜艳如血般的花儿,想着那被万劫门视为禁地的流火池,有些嫌弃说道:“感觉会很难吃。” …… …… “是真的不好吃,不是我山猪,不是我诋毁,是这东西真的就不好吃!” 谢清和看了一眼身后那幢小楼的招牌,微恼说道:“我在北境不知道吃过多少奇珍,再昂贵的也有,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让我吃不懂的。” 三人走在街巷里,渐渐远离后方那幢名满神都的食肆,抱怨声却始终没断绝。 就连虞归晚都赞同了小姑娘的说话。 “虽然我没什么生活经验,但师弟跟我提过,两千灵石不少,我们吃到的东西不该如此寻常。” 她想了想,补充说道:“师祖不擅烹饪,但煮出来的蟹黄粥,真的比刚才吃到的那些要美味。”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望向虞归晚的眼神里顿时多了许多赞赏。 怀素纸不在乎口腹之欲,但也知道刚才那些菜肴的味道确实寻常,甚至有些偏咸了。 若是寻常时候,她其实也不在乎这一顿,只不过今夜答应了陪伴谢清和,这般草草结束,确实不好。 “再吃一顿吧。” 怀素纸看着灯火通明的神都,视线穿过茫茫风雪,落在不远处那些写着酒楼名字的旗子上,打断了身边两人对兰芝玉的数落。 她对两人问道:“你们想吃什么?”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火锅!” “铁锅炖。” 听到两人的答案,怀素纸有些无语。 她看着谢清和,轻声说道:“你是北境人想吃火锅。” 她转而望向虞归晚,缓声说道:“你是天南人却要吃铁锅炖。” 谢清和心想我在北境吃不到正宗的火锅,现在想吃吃不是很正常吗? 虞归晚什么都没有想,很坦然地看着怀素纸,因为她确实想要吃铁锅炖,最好还是炖大鹅。 “既然你们非要找架吵。” 怀素纸最后说道:“那就按我的意思。” PS:今天三更,但不是加更,因为说好保底六千。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十七章 三人间第一场公开谈话 “原来你喜欢吃酱骨头的吗?” “以前吃过一次,感觉在冬天吃会更好。” “大骨汤,秋刀鱼,鱼皮,汤里还有萝卜和玉米,那就再加一个蹄花吧。” “好,就这些!” 三人随意说着话,便确定了这顿紧随其后的饭,开始等待上菜。 小桌上,谢清和与怀素纸并肩而坐,而虞归晚则是与两人对坐。 一袭白发精致挽起理好的少女,对谢清和的小动作没有什么表示,很自然地伸手取来热茶,冲洗身前的碗筷。 谢清和微微一怔,心想你一个快要元婴的修行者,用热茶洗碗是做啥? 怀素纸猜到了她的想法,说道:“这是天南那边的习俗,在外吃饭前都会这样做,是流传已久的习惯。” 谢清和想了想,拿过虞归晚刚用完的热茶,替怀素纸也冲洗起了碗筷。 小姑娘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动作有些笨拙。 但还是可爱。 虞归晚静静看着她,忽然说道:“但我一直不觉得这有什么用。” 谢清和闻言微怔,但什么都没有说,安安静静地弄好了以后,才是抬头对着虞归晚翻了个大白眼。 谈话间,菜已经上齐了。 怀素纸举箸,尝了一口鱼皮,与回忆中的味道对比一番后,还算满意地嗯了一声。 谢清和的视线却是落在了酱骨头上,夹了一块放到自己的碗里,却不禁犯了难,心想这该怎么才能优雅的吃下去呢? 她可不想当着怀素纸的面吃到满嘴油腻。 虞归晚为自己勺了一碗奶白色的热汤,捧起小碗,小心翼翼地喝着。 随着汤水渐少,少女的眉眼随之而舒开,看起来很是惬意,格外满意。 片刻后,她放下极为干净的小碗,拿起木勺从汤里取出一块骨头,同样犯起了谢清和的难。 虞归晚想了想,便要以筷为剑,让骨头分离。 就在这时,她看到怀素纸也夹起一块大骨,然后放下筷子,拿起一块热毛巾擦了擦手,便直接拿起那块大骨,开始吃了起来,不由看的怔住了。 怔住的不只有虞归晚,还有谢清和。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心想原来还真是这样子吃的吗? 不知为何,明明是如此豪放的吃法,落在怀素纸的身上,却没有半点不好的感觉,反而有种淡淡的优雅随意。 也许是因为她长得真的很好看? 谢清和看着怀素纸的侧脸,这般想着,唇角无意识间微翘起来,心情很是愉快。 虞归晚说道:“待会吃完了,我有几句话想要对你说。”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视线落在怀素纸身上。 “好。” 怀素纸放下吃得很是干净,连骨髓都没放过的大骨放在桌上,随手拿来热毛巾擦手。 谢清和望向虞归晚,警惕问道:“你要说什么?” 虞归晚很坦然,没有半点不好意思,说道:“让你不高兴的。” 谢清和最不喜欢她的就是这种理所当然,冷笑说道:“那你是不是要我吃完了立刻就走,给你说话的空间?” “不要。” 虞归晚认真说道:“你得留在这里。” 谢清和微微蹙眉,心里忽然有种不妙的感觉。 在两人对话时,桌上的动静没有少过,怀素纸仍在认真对付那些大骨。 不过片刻,她身前就多了好几根极干净的骨头,相互堆叠起来。 谢清和好生不解,看着她问道:“你什么都没听到吗?” “听到了。” 怀素纸的语气很平静:“我要阻止事情发生,只能是转身就走,但这于事无补,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地方。” 她接着说道:“我不希望清都山和天渊剑宗的盟友关系,因为你们对我的想法而出现裂缝,那我必须要处理的足够利落。” 谢清和沉默不语,心想难怪爹和娘都这么喜欢你。 这种平静大气,不见半点矫情的行事风格,大概是她这辈子都学不来的东西吧。 虞归晚心想自己确实要让谢清和留下来,但抱着的想法却不是这个,或者说想的并没有这么远。 她的视线还在三人之间,而怀素纸已经将目光放在了人间未来的格局之上。 “那便现在开始吧。” 虞归晚最后喝了一口暖汤,放下了碗,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就像是凡间官吏断案时落下的惊堂木。 “我一直很喜欢你。” 她看着怀素纸说道:“这不是情爱上的喜欢,而是对你本身的喜欢,因为你是我见过最纯粹的求道者,所以我不希望这种纯粹被破坏。” 谢清和怔了怔,心想你这是在说什么? 怀素纸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自从我败在你剑下以后,我一直以你为目标,努力修行,从未有过片刻停歇。” 虞归晚沉默了会儿,接着说道:“然而这次你从中州回来后,却对我说自己可能要多一位道侣,这是我未曾想过的事情……我不想你因此耽误修行,所以决定要对你说这番话。” 她的视线从怀素纸身上挪开,落在谢清和紧蹙着的眉头上,说道:“我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尽管你确实很弱,但我对你的意见主要是认为你不适合。” 谢清和无言以对,心想你这不就是在说我的坏话吗?凭啥这么理直气壮啊? “我觉得你应该放弃。” 虞归晚看着谢清和的眼睛,认真说道:“你和怀素纸完全是两种人,注定无法一直同行,那又何必开始,徒留悲伤?” 谢清和完全不同意这种看法,很是生气,恼火嚷道:“你又不是我,凭什么断定我会怎样啊?!” 虞归晚没有理会,再次看着怀素纸,等待着她的第一句话。 “如果不能永远,那又何必厮守?” 怀素纸轻声说道:“你是这样想的,对吗?” 虞归晚看着她说道:“嗯。” 怀素纸微微摇头,沉默半晌后说道:“但我不这样觉得,我很愿意去在意眼前人,不会去想那么遥远的事情。” “这也有可能是我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死去,所以比较珍惜现在。” 她看着虞归晚,说道:“我当然也想要活很久很久,五百年不够,千年可以,永生最好。” 虞归晚认真说道:“所以我们为了追寻大道,不更应该舍弃掉这些注定只会带来遗憾的东西吗?就像我那位天下无敌的祖师,为求大道,该当绝情灭性。” “也许这是正确的。”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微笑说道:“但我不愿意这样活着。”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十八章 为长生自由故 怀素纸认真说道:“对我来说,修行是为了自由,为了可以长久地自由活着,这是我为之努力奋斗的根源所在。” “但师祖曾对我说过一句话,我直到如今还未忘记。” 虞归晚沉默了会儿,低声说道:“那句话是,人间事,岂能尽如人意?” 她缓缓抬头,望向对坐的怀素纸,语气很认真:“祖师天下无敌数百年,仍旧如此,天下又有谁人能够例外?故而我们在修道途中有所放弃是很正常的。” 怀素纸的视线落在汩汩作响的大骨汤上,轻声说道:“我已经放弃了很多。” 虞归晚沉默不语,她知道这句话是真的。 东安寺外一战过后,两人曾结伴同游,于中州访山探幽寻寺问观,偶尔论道,不时试剑。 然后,除此之外所有的时间怀素纸都在修炼。 在那段并不漫长的岁月中,怀素纸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直至如今亦不能忘。 是的,虞归晚仰慕着怀素纸。 她从未将这种心思袒露,只是认真看着,静静想着,觉得有过一段相伴,往后也能相逢一笑然后闲谈,这就已经足够了。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今次与怀素纸相遇后,竟多出了一个谢清和。 她对谢清和没有意见,但确实不喜欢。 如果说怀素纸在她眼中是一幅完美无瑕的画,那谢清和就是那枚故意破坏完美的印章。 …… …… “我不知道该怎么用道理说服你。” 虞归晚看着怀素纸,认真说道:“所以让我们用剑来说话吧,要是你败在我剑下,那就请你放弃情爱,一心大道。” 怀素纸平静说道:“这是人的一生要如何度过的问题,不在剑锋胜负之上,我不接受你的提议。” 虞归晚微微偏头,望向在旁安静了很长时间的谢清和,说道:“所以你要坚持自私到底吗?” 若是寻常时候,听到这句话的谢清和,必然会冷笑着反唇相讥。 但这一次她却没有说话,明明虞归晚的话不讲道理,甚至算得上是道德绑架。 她只是想着自己若是没有离开清都山,在十几年后与怀素纸相逢,是否也会像现在的虞归晚呢? 谢清和想不出来,但虞归晚的问题,她有很明确的答案。 “这不是自私。” 小姑娘认真说道:“这是两厢情愿,是我和她的共同决定。” 虞归晚静静听着,没有反驳。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你让我离开怀素纸,这才是真正的自私。” 虞归晚轻声说道:“也许吧。” 两人不再说话。 包厢很平静。 连大骨汤的汩汩声都变轻了许多,应该是底下的炭火不足。 怀素纸觉得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来,便在最后说了一段话,以此作为告别。 明日清晨,她将离开神都,去往东安寺,迎接此生以来最为艰难的一场战斗。 “千般道法,皆为长生。”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天道至公而无情,人若要长久,那绝情灭性是最好的选择。” “我可以认同你的看法,相信绝情灭性是最好的选择,但我不接受修道只有这一种选择。” “若是真的只有一个选择,那这道修起来未免太过无趣,太容易让人狼狈不堪了。” “我不喜欢,更不接受。” 说完这段话,怀素纸起身离开包厢,留下两人。 不知为何,当她走向夜色深处,离食肆渐远以后,心中忽然生出些许不安。 包厢内。 虞归晚还在想着怀素纸的话,忽然听见了一道声音。 “我终于明白了。” 谢清和看着虞归晚的眼睛,认真说道:“都觉得我是小姑娘,其实你才是真的小姑娘。” 虞归晚闻言,微微蹙眉。 “你就是把她当成是一个玩偶,不……你是把她当作一座神像。” 砰的一声! 满桌骨头微微跳起,暖汤起微澜。 谢清和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很是生气说道:“现在神像上面有了你不喜欢的颜色了,你就想要抹掉这颜色,根本没有想过她不是神像,是一个人。” 虞归晚怔了怔,沉默不语。 谢清和越想越是恼火,自责说道:“我真傻,真的,怎么能让你过来蹭饭的,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小姑娘恼火跺脚,气冲冲就想要骂人,却发现自己从未骂过人,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对。 就在这时,虞归晚的声音响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 “当然是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她是怎样一个人啊!” 谢清和想也不想说道。 说完这句话,她也懒得去想怎么骂人了,推开房门就是离开。 虞归晚沉默了一段时间,直至那一锅大骨汤被熬残后,她终于回过神来,起身离开。 然后她看见了一位中年胖子站在包厢门前,正神情深沉地盯着自己,眼中的情绪十分复杂。 虞归晚没有理会,径直向包厢外走去。 “这位客人……您是不吃了吗?” 胖子的语气很是微妙。 虞归晚不清楚这些,嗯了一声,走了两步才明白语气里的那些微妙是从何而来。 “结账?”她不确定问道。 胖子顿时笑了起来,和声和气说道:“是呀,和你一起那两位客人都没有结账,您看,这一桌子菜也不算贵……” 虞归晚打断了他,老实说道:“我没灵石。” 话是实话,她贵为天渊剑宗当代剑子,确实没有随身携带灵石的习惯。 胖子掌柜的笑容顿时消失,上下打量了一番虞归晚,语气沉重说道:“那你有什么?” 虞归晚毫不犹豫说道:“剑。” 说话间,她随手唤出那把名满天下的朱颜改,想要说自己可以把剑留在这里作为信物,回去找师弟拿来灵石结账时,却听到了一声惊呼。 “我警告你啊!” 胖子掌柜连退三步,一身肥肉晃荡如波浪,大惊失色说道:“这里可是神都,八大宗都在这里有人的,你用剑再厉害,难道还能比得过天渊剑宗的弟子吗?” 虞归晚看着胖掌柜,诚实说道:“可我就是天渊剑宗当代剑子,你看到的这把就是朱颜改。” 少女想了想,觉得可能有些不够,又补充了一句。 “就是万器谱上第十一那把朱颜改。” 胖掌柜下意识望向那道清冷至极的飞剑,一眼仿若看到了万年后。 片刻后,他醒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是看了一眼这道飞剑,心神就已经彻底沦陷,根本无法自主清醒。 若不是虞归晚及时收敛剑意,他看的这一眼将会让自己直接老死。 事情至此,胖掌柜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来了正主,心里堆满了苦涩后怕,却挤出了极为职业的笑容,赔笑说道:“剑子光临小店真是不尽荣幸,这顿饭就这样算了算了,您请走,请走。” 虞归晚认真说道:“但我是要把剑留在这里抵押,回去取灵石给你的。” 胖掌柜听着这话,笑得比哭起来还要难看,想着刚才自己只是看了一眼就醒不过来,但哪里敢说不好,哭丧着脸答应了。 …… …… 数日后,一辆自神都驶出的马车,低调来到东安寺,如寻常香客般。 怀素纸从寺中侧门走进,听到几位年轻僧人在闲聊,一件来自于数日前的神都的趣事传闻。 她向来对这种八卦不感兴趣,但这一次她却很意外地停了下来。 僧人们谈的都是同一件事——虞美人以朱颜改为抵押,吃了一顿酱大骨。 怀素纸沉默半晌后,微仰起头,望向明媚天空。 天光洒落在她的脸上,映出了那些苍白,但依旧好看。 这些天来,她一直以为那天夜里感到的不安,是她那位师尊已经落子。 原来…… 是她忘了结账。 PS:欠更暂没法那么快还,得留存稿,但已经记着了,先稳定一天六千吧。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十九章 行路难,多歧路 自孤闻大师行走世间以来,东安寺名声随之鹊起。 从前那座山野间的破落小寺,已然变作如今这片依山而建的广阔禅院。 这并非是和尚们犯了贪,而是有着一个很切实的需求。 孤闻大师在医道之上的造诣非凡,百年漫长时光当中,他稍有空闲便会在东安寺内开堂讲课,为寺中僧人乃至愿意旁听的香客传授医道。 时光推移之下,东安寺的医僧渐渐有了名气,来求医的人也就多了起来,寺庙便也只能越来越大,否则难以容纳那么多的病人。 人多自然吵闹。 唯有在东安寺深处,不见寒冬气象,春意仿佛早至的那间禅室,才能寻到几分该有的佛门清净。 在表明身份后,知客僧人带着怀素纸走过漫长青石路,终于来到了这间禅室。 禅室安静,有幽清之美。 最美的却是自禅室外的风景,满山素净,白云悠悠,天际辽阔。 站在禅室往外望去,就像是看到了一幅不断流动变幻着的山水画。 画师就是这天地。 东安寺主持,在禅室中等候已久。 怀素纸走进禅室,在一张被擦得不染尘埃如琉璃般的案几前坐下。 这案几被擦得格外锃亮,若在平时,可以倒映出禅室外的一切风景。 此时上面却多出了一封信。 东安寺主持看着怀素纸,缓声说道:“这是孤闻师伯圆寂前,特意命我交给怀师侄你的信。” 寺中大德皆知孤闻大师与怀素纸有半师之谊,故而以师侄相称,以显亲近。 怀素纸看了一眼,只见这封信保存得格外完好,但信封上已有岁月走过的痕迹,于是明白主持为何没有说是遗书。 她收起这封已经旧了的信,说道:“此次我来寺里,是为了暮色一事。” 东安寺主持神情凝重,说道:“道盟先前已经通知寺里,这次怀师侄你亲自过来,可是有了新的变故?” “嗯。” 怀素纸平静说道:“长生宗动用众生书,但依旧无法确定暮色的位置,便决定守株待兔,等候暮色入局。” 东安寺主持皱起眉头,叹息说道:“寺里无法再承受一次数年前塔林倾塌的悲痛了。” 怀素纸说道:“所以来的人是我。” 东安寺主持愣了愣,声音随之低沉:“怀师侄你要以身为饵?” “或许这件事本就是因我而起。” 怀素纸神情平静,语气更是如此:“而且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之所以是最好,是因为她很确定自己那位师尊,这些年来在世间埋了太多的棋子。 无论她做出何种应对,她那位师尊都有足够的手段去应对化解。 明知如此,怀素纸又何必再去耗费心血,推测那么多的事情? 棋盘上再多的棋子,马、车、相、炮、过河卒,乃至于将帅,最终的目标都是同一个。 那她便坐在这里,等着师尊为她准备的那些棋子到来。 然后一剑了之。 事情就这么简单。 …… …… “孤闻师伯圆寂前,曾亲口嘱咐我等晚辈,不要宣扬他入灭的消息,故而世间鲜有人知晓师伯之死。” 东安寺主持对怀素纸解释道:“以师伯舍利修建阵法之事,本就占用了寺中很大一部分力量,又必须低调行事……阵法修建的速度便始终快不起来。” 两人还在那处建在山崖之上的禅室,但已经离开了那张如琉璃般的案几,而是去到禅室外的风景画里。 怀素纸站在露台上,望向不远之外重新建起的塔林,想着主持给出的解释,问道:“还要多长时间?” 主持早已算过,认真说道:“以现在的进度,开春之时也差不多了。” 如今已是暮冬,离春天不远,就是不到一个半月的时间。 怀素纸转而问道:“他为什么不愿意圆寂的消息泄露出去,是觉得死后被吵闹麻烦,还是不希望别人专程来拜访他?” 主持听着话里的那个他,禅心有些微妙,说道:“师伯并没有说,但我猜应该是后者。”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忽然说道:“我去看看他。” …… …… 离开那处禅室,沿着山道一路蜿蜒向下,走过一片繁茂的松林后,即是一处宽阔的石坪。 此时石坪上有不少年轻僧人为寺中大德打着下手,为那个还未完成的阵法做布置。 在这片石坪的尽头是一道木桥,桥后即是东安寺的塔林。 这里埋葬这东安寺的历代高僧大德。 东安寺在孤闻大师以前名声不响,历史却足够悠久,塔林本应茂盛。 遗憾的是,在数年前暮色来过一次以后,这里很长一段时间后都是残垣断壁。 这般断井残垣,如今已有姹紫嫣红开遍。 怀素纸婉拒了东安寺主持的陪同,孤身一人走在浅草中。 有风自远方来,带着暮冬时节的寒意,拂过浅草成浪,落在那些修旧如旧的石塔上,却已经找不到当初的那些青苔了。 她缓步而行,来到了一处有着明媚冬日暖阳映照的偏僻石塔前,微仰起头,沉默不语。 这座石塔里住着的就是孤闻大师。 按道理说,以他对东安寺的贡献,石塔理应要被放在最好的位置,现在却落到一个偏僻的位置,显然是本人的遗愿。 数年前,怀素纸来到东安寺后,便是在一处无人的寻常角落与这位禅宗大德相遇,闲谈数句后很自然地成了忘年交。 后来怀素纸离开时,孤闻大师以禅宗真经为礼送别,更是让这段往年交情,多出了一份半师之谊。 此时从北境归来,她本想与谢清和一同前来东安寺拜访,再和孤闻大师闲谈一二的。 如今已成空想。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上次你赠我经书,而我还了你六个字,行路难,行路难。” 怀素纸看着眼前新塔,轻声说道:“当时你问我,后面还有什么呢?我想着再见的时候对你说,却没注意到这其实不太吉利。” 她有些感慨,念出随后的那段。 “多歧路,今安在?” 石塔住着的不再是人,只是将要成为阵枢的舍利,自然无人回答这句话。 唯有风声寂寥。 怀素纸向石塔认真行了一礼,敬过故人。 然后,她取出了那封信,以禅宗真剑为锋,揭开了蜂蜡。 与她那位师尊不同,孤闻大师留下的这封旧信并无神异之处,只是寻常。 信上唯一不寻常的地方,便是这位禅宗大德用的是草书。 孤闻大师在世间的名气都是德行,鲜有人知道他的草书也写的极好,足以称圣。 怀素纸知道这件事,看着信上那行行草书,便知道这封信确实是留给她的。 信上的内容很是普通,与平常知己好友往来书信并无区别。 大概是说自己这些年来肆意挥霍,身体早已患了重疾,若不是佛法支撑着,早就应该死去了,但现在一身境界亏空至极,就像是一幢被白蚁侵蚀干净的高楼,随时都有倾塌的可能。 某天夜深过半,自己解决了一个棘手的病症,疲惫之下几近昏迷,便知道精血开始枯萎,没有多久可以活了,感慨之下写就了这封信。 信里提到了许多过往,但没有什么不舍,只是有些担心,不过自己担心的不再是人间,是这辈子里难得的几个朋友。 这其中自己最担心的人就是怀素纸,只不过担心的理由不好写在纸上,更不好给什么建议,就留下了一样东西,但没有放在东安寺里,而是留在了明知山上,有空就去拿了吧。 狂草至此夏然而止。 怀素纸静静看着纸上那些字,看着不过是寻常的叨叨絮絮,心情有些沉重。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指尖燃起道焰,烧去这封旧信。 寒风吹着,些许的灰烬落在老僧新塔前,带着寄住在其中的一抹哀思。 就到这里了。 怀素纸对自己说,转身离开塔林,来到那片广阔的石坪。 东安寺主持未曾离去,还在等候着她。 此时已是午后,难得放晴,冬天的阳光晒在寺中,无法暖和身躯,但足以暖心。 僧人们正在努力布阵,额头上流着耗费心力后的汗水,不时抬起衣袖抹去。 怀素纸对主持说道:“他住的禅室你们动了吗?” 主持神情严肃,摇头说道:“自然不敢轻动。” “我的修行到了一个关键的地方,要在那处禅室静修数日。” 怀素纸平静说道:“有问题吗?” 主持犹豫片刻,本想要拒绝,但又考虑到她和孤闻大师的关系,最终还是答应了。 怀素纸仍旧婉拒了陪同,踩着冬天的阳光,走进那片松林的阴影中,向着东安寺的最深处走去。 这段路她很熟悉。 当初在东安寺参禅时,她走过很多次这条路,晨光微熹时出,暮色浓重时归。 这条路很偏僻,落在崖壁上,行在云雾中。 不时风起,云雾散去既见如渊般的深涧,远方隐有瀑布声传来。 如此险峻的狭窄山道,对修行者而言,与平地却没有区别。 怀素纸往山崖高处走去,至末端骤然视野开阔起来,一座禅堂就此映入眼中。 那座禅堂占地面积不广,不过两间静室,一幢书楼,楼外搁着一方小水池。 这里就是孤闻大师的静修地。 怀素纸走进禅室,在小楼前洗过手,步入书楼后做的第一件事,却不是翻出留有孤闻大师注解的佛经。 按道理来说,像她这样的魔道妖女,读遍佛经不求得到解脱,总归是能对修行有所帮助的。 怀素纸对此十分清楚,若是寻常时候,她自然会读经静修。 然而她对主持说的是真话,她的修行确实到了一个关键之处。 ——她即将参悟透彻羽化登仙意中一门道法,只剩下最后的些许零碎问题。 数日时间,足以解决。 怀素纸抱着样的想法,闭目开始观想清都山无上真经,渐不知岁月流逝。 然后,就在翌日清晨。 一个怀素纸想不到的人,来到了这处禅室,洗起了手。 她闻水声而醒,至窗畔居高临下望去,见到了一位身着白衣的少女。 是那位来自于万劫门,曾经为她鼓掌的少女。 姜白。 PS:今日三更,感谢这几天来打赏的书友,十分感谢。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二十章 禅宗阴府 “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万劫门和禅宗的关系其实不错吗?” 姜白在水池中洗过手,取出手帕擦干净,抬头望向站在书楼二层窗畔的怀素纸,语气随意。 怀素纸看着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万劫门传人,说道:“如果祭拜,你应该去前寺,孤闻大师的石塔在那边。” 姜白神情随意说道:“一座什么都没有的塔,有什么好看的。” 怀素纸平静说道:“既然如此,像万劫门和禅宗交好这种已经埋进故纸堆的事情,又有什么好提的。” 禅室位于后山崖上,晨间有云气飘来,晨光洒落在其间,仿佛有了形状。 连带着怀素纸这句话里的寒意,都变得更加真切了。 姜白也不意外她知晓万劫门与禅宗的旧事,转而问道:“不请我坐一下吗?” 怀素纸没有赶客。 半刻钟后,禅院的静室中,两人相对而坐。 一壶热茶还未煮开。 “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怀素纸随意一问,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好奇的味道。 姜白听得格外认真,片刻后发现她是真的不好奇,不禁有些遗憾,说道:“先前你说过了,算是祭拜吧。” 怀素纸安静片刻,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万劫门和禅宗断绝来往已经很多年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代表万劫门过来的。” 姜白的语气很理所当然。 怀素纸想了想,没有再问下去,说道:“那就祭拜吧。” 姜白嗯了声。 等到那一壶茶烧开后,怀素纸作为临时的主人,为姜白倒了杯茶,待她喝过以后,便走出静室,去往书楼看看孤闻大师伏案的那张书桌。 就是这样,两人简单走完了一遍禅室,偶尔停步驻留沉思,但更多还是一眼扫过。 见过故人遗物。 这就算是祭拜了。 不多时,姜白重新回到了那方池水前,将要离开。 离开之前,她忽然问道:“你知道万劫门和禅宗曾经交好又断绝关系,那你知道元垢寺为什么要封山吗?” 怀素纸有些意外,看着白衣少女的背影,再次浮现出那种感觉。 还是很谢真人。 她沉默半晌后说道:“曾经好奇过,只是不得其解。” “连你这种从寺里出来的人都不知道了吗?” 姜白的语气淡淡嘲弄,不屑的很明显:“时光果然是最伟大的力量,只要有心利用,什么都能消磨干净。” 怀素纸说道:“我想听的是书上没有的往事,不是嘲讽。” 姜白转身看着她,说道:“那就再来一壶茶吧。” 怀素纸没有再说些什么,走进先前的静室中,重新煮开了那一壶旧茶,满上一杯。 姜白抿了口茶水,感受着大不如前的滋味,感慨说道:“谈起那些见不得光的前尘旧事,就跟喝这杯茶一样,味道要多糟糕就有多糟糕。” 很意外地,怀素纸对这种感慨没有什么意外,甚至隐隐觉得这才正常。 下一刻,关于元垢寺封山的一种说法,就此被一杯旧茶抹去了尘埃,重见天日。 “你可知幽泉阴府是怎么来的?”姜白开口的第一句话却看似无关。 “在人间最后一个皇朝的末期,民生多艰,世间大乱,皇朝接连数位皇帝无心政事,只求在世长生却始终无果,最后将视线放在了黄泉上,欲要穷尽九幽。” “然结果仍旧不如人意,最终引发大劫,生死失衡,轮回被断至今,天地间骤然多出无数死人活魂,人间几近成为阴间,死气漫天。” 怀素纸缓声说道:“人间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如今的八大宗放下彼此之间的成见,联手荡清无数邪孽,终还人间一片清明。” 她顿了顿,最后补充了一句话:“这是留在书上的说法。” 事实上,怀素纸曾在元始宗的藏书当中,见过另外一个有所出入的说法。 其中的差别,主要体现在旧皇朝为什么决定探索黄泉,这背后的具体起因上。 在元始宗的记载当中,那位末代皇帝之所以决定以黄泉求长生,是八大宗联手设好的一个局,局中有压迫,有提议,有红白脸……当然也有最不可缺少的背叛。 那是一个缜密而精彩的局,为了这个精致到容不得一丝错误的局得以顺利进行,长生宗几乎翻遍了众生书,不知耗尽了多少长老的心血。 这个来自于元始宗的记载,很直接地体现出当今人间最主要的矛盾之一。 正邪之别。 怀素纸自然不会全然取信,更不可能在此时说出来。 而且,她隐约猜到了姜白接下来要说什么。 “这些放在台面上的说法真是永远冠冕堂皇到让人感到无趣。” 姜白没有再掩藏下去,直接说道:“幽泉阴府的出现是因为禅宗的一己之私。” 怀素纸没有说话。 就像她不相信元始宗和道盟的记载一样,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说法,听听就足够了。 更重要的是,她在明面上的身份是来自元垢寺的禅宗真传,而姜白现在偏偏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很难不让人多生猜测。 “禅宗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让整个人间陷入弥天大祸,自然是需要补偿的。” 姜白神情淡漠说道:“所以在那场大劫当中,禅宗死了很多人,而在大劫了却后,八大宗的掌门联袂登山,逼迫元垢寺闭门至今,这就是禅宗封山的真相。” 怀素纸注意到,这段话里少了最重要的动机。 她对此有些好奇,但并不多,而且她知道姜白明显是有意忽略过去的。 既然如此,开口询问也是自讨无趣。 而且怀素纸真正在意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她问道:“所以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隐秘?” 姜白听到这个问题,望向她说道:“自然不是为了坏你的道心。” 怀素纸没有说话,知道还有下文。 “之所以与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前尘往事被掩埋再久,这个世间仍旧会有记得它的人。” 姜白淡然说道:“比如孤闻,他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些,才会选择奔波了一辈子,想要竭尽所能地为当初赎罪。” 怀素纸忽然说道:“我明白你为什么欣赏我了。” 在数日前,华清殿内白衣少女最后登场,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她的欣赏。 当时她不怎么明白,像姜白这样一个居高临下如谢真人般的人,为何会对她表示出欣赏。 原来欣赏的不是她的强,而是她这数年间的所作所为。 “是的,就像你想的这样。” 姜白唇角微翘而笑,笑容里满是讥讽,说道:“我从来都不认同什么前人做的孽不该由后人来承担,这种毫无道理的说法,该还的债,岂是封山装死不出来就能一笔勾销的?”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我认同你的看法。” 姜白挥了挥手,说道:“我来祭拜孤闻,就是因为他是难得没有低头装死,敢离开那不知所谓的清净地,到死都不回去。” 说完这句话,白衣少女举起茶杯,随手将残茶洒落地面,以此为最后祭拜,转身离去。 “对了。” 姜白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你有几成信心赢过暮色?” 怀素纸答非所问道:“暮色不仅仅是暮色。” 姜白微微挑眉,有些不满说道:“不要和我用这种方式来说话,哪怕我听得明白,你要说的是暮色背后还有元始宗。” 怀素纸微怔,认真问道:“元始宗?” 这是她第一次从正道中人的口中,听到这个称呼,而不是元始魔宗。 “习惯了这样称呼。” 姜白没有再解释下去,很自然地换了话题,说道:“元始魔宗其实不算什么,真正的麻烦只有一个,就是暮色是元始魔主的徒弟,那疯女人才是真的麻烦。” 怀素纸沉默不语。 她的师父即是元始魔主,尽管将来注定了要生死相见,但没必要在此时不敬。 “以暮色过往的行事手段来看,她颇有她那位师父的风范,那她必然会将所有事情往最坏处去思考,道盟的出现必然在她考虑之内。” 姜白的语气很快,几乎没有停顿过,看起来真的很嫌弃元始魔宗。 或者是,她烦的是这背后隐藏着的麻烦。 怀素纸心想这未免太不万劫门了些。 “那你为何不留下来?” 她看着姜白的背影,说道:“万劫门应该很喜欢凑这种热闹。” 姜白沉默了会儿,摇头说道:“万劫门喜欢,但我不喜欢。” 怀素纸忽然想起数日以前,自己在那一锅大骨汤前,对虞归晚说过的话。 ——若是修行唯有绝情灭性这一个选择,那她不接受。 想到这里,她落在姜白身上的眼神,不禁也多了几分欣赏。 这是萍水相逢却发现彼此竟是同道的愉快。 “那夜我之所以来那场宴会,只是为了看看你的真假,没有理会暮色之事的兴趣。” 姜白说道:“因此你不必指望我出手。” 说这句话的时候,白衣少女的语气很寻常,却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自信。 怀素纸对此十分熟悉。 因为她同样如此。 她平静说道:“这件事是我的事,我从未想过让旁人插手。” 姜白说道:“那希望你能成功。” 怀素纸嗯了一声。 “若是你实在不走运,今日这一别就是后会无期。” 姜白转过身,看着怀素纸说道:“祝你死得其所。” PS:下一章晚八点更新吧,今天一共九千,唔……下一章会有怪东西出来,但我感觉还挺好玩的。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二十一章 一顿酱大骨引发的剧变 暮冬临近尾声时,东安寺迎来一场大雪。 雪中禅寺分外美丽,层林尽染,满山素白。 往日只是寻常的明黄墙壁,此时显得别样美丽。 这是姜白离开后的第四天。 怀素纸不在书楼,而在雨廊下,看着如悬崖般的屋檐,被寒霜冻上的风铃。 风雪呼啸不止,她却任由冷风吹呀吹,哪怕如瀑墨发皆乱,眼底的欢喜与放松却未被吹走丝毫。 怀素纸的心情确实很不错。 自登上飞舟以来,她一直在参悟来自于羽化登仙意中的一门道法,如今已然成功。 这是早已注定的事情,自然不会让她这般高兴,真正让她为此而心生欢喜的,是这个过程中的意外所得。 上清神霄经和羽化登仙意皆为清都山不传真经,直指飞升的绝世功法,乃宗门真正底蕴之一,所向道路虽不相同,但彼此之间隐有相连。 也许是这个缘故,怀素纸以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参悟羽化登仙意时,清都山上那数场战斗汲取得来的道韵,亦被她消化完全了。 这是意料之外。 怀素纸因此而有所得,自然欢喜。 她的视线从屋檐的风铃上挪开,落在茫茫雪云之中,转念间已然知晓这场大雪自何而来,何时以终。 天地运转间的奥秘,在她的眼中又清楚了许多。 初冬时节在清都山上突破的境界,此时竟产生了略微的动摇,仿佛只要用力推上一把,便能踏入元婴中境。 如果怀素纸决意在此时突破,那她将会是修行史上最年轻的元婴中境,并且留下一个足以让后人绝望的记录。 她为此认真思考过半刻钟,最终还是决定放弃,没有选择突破。 与藏拙无关,与担忧突破太快境界不稳无关,只和一件事情有关。 她的境界越高,那她也就会更快迎来那已经命中注定的劫数。 ——与元始魔主的生死一战。 怀素纸很清楚现在的自己,哪怕突破至炼虚境,面对那位人世间第一魔头,也没有任何胜算可言。 既然如此,那她又何必着急去留下一个没有意义的记录? 更何况现在还有一件更加具有意义的事情需要她去做。 怀素纸离开那处禅室,沿着狭窄崖畔石径,去到那处石坪,找到了正在负责布阵的年老僧人。 老僧的脾气一般,但也清楚怀素纸和孤闻大师的关系,以及她为禅宗带来的那些名气,挤出了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开口询问。 “怀师侄所来为何?” “看阵。” 怀素纸静观片刻后,忽然问道:“阵图出自于谁?” 老僧不解其意,如实交代说道:“自然是孤闻师伯。” 怀素纸心想死者虽然为大,但这阵法的水平未免太堪忧了些。 她望向塔林深处,眼前浮现出那座偏僻处的新塔,沉默想着这都几年过去了,你的阵道水平怎么能些许进步都没有的? 她想着这些,平静说道:“这阵可以改进一二。” 老僧不由怔住了,下意识问道:“师侄还懂得阵法?” 怀素纸嗯了一声,神情平静说道:“尚可,不在剑道之下。” 听着这话,老僧不由产生了很多情绪,心想你的剑道毫无疑问是年轻一代中的第一,阵道修为居然相同,这是真的没有天理。 老僧这般想着,却根本没有考虑过这句话的真假。 毕竟出家人不打诳语。 …… …… 最近的神都很是热闹,其间的气氛丝毫没有被严寒扑灭,反而愈演愈烈。 无论是修行者,还是寻常凡人,只要身处繁华当中,在凑热闹这个方面上,两者真的没有太多区别。 尤其当这个热闹直接涉及到八大宗,天南第一大派天渊剑宗时,便更能引来人们的热议了。 更何况这个热闹并不涉及到任何的隐秘,也不至于引来剑修们的怒火,很适合在多年以后用一种风轻云淡的口气闲聊出来,彰显自己曾经有过那么一段经历。 这场热闹的起因其实很简单。 虞归晚以朱颜改为抵押,吃了一顿酱大骨。 这件本该悄无声息消失的小事,不知为何在一夜之间传遍整个神都,以至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事发数日过后,道盟八大宗里的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小姑娘,对此事亲自做出了辛辣嘲讽不屑讥笑戏谑点评。 最终,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小姑娘赠予天渊剑宗当代剑子一个新的外号。 ——酱大骨剑仙。 如今的人间并无在世仙人,按道理来说,被称之为剑仙无疑是一种极致的赞美。 只是……落在剑仙之前的那三个字,实在很难让人将这个外号看作赞美。 随着这阵热潮,偌大神都内霎时间多出了数百家新开的食肆,都在主打酱大骨,好不热闹。 “谢师侄……” 晏峰主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谢清和,叹息说道:“要不事情就到这里吧?” 哪有什么不愿意透露的小姑娘? 无非就是谢清和而已。 那天她没想到怎么该骂虞归晚,摔门而出后发现怀素纸已然远去,回到寝宫后越想越气,越想越亏,彻夜辗转难眠。 翌日正午,她偶然得知了虞归晚没带灵石,以朱颜改为抵押的事情,毫不犹豫找到了晏峰主,以未来掌门的身份下令,要将此事宣扬出去。 否则以天渊剑宗在人世间的地位,这种事情又如何能传扬出去,没有被道盟在第一时间封嘴扑灭? 不过是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小姑娘,为求念头通达,以一己之力与天渊剑宗对抗罢了。 对此,天渊剑宗的那位江先生在无言以对之后,很自然地给予了默许的态度。 毕竟他也觉得这事挺好玩的。 只不过再怎么好玩的事情,现在都该要收场了。 “春天快到了。” 晏峰主认真说道:“暮色若是要对东安寺动手,那就在这几天之内,这种时候,任何影响到稳定的事情,都需要提前解决。” 谢清和望向窗外,只见黑檐已被白雪覆盖,想了想说道:“那就到这里吧。” 晏峰主在心里松了口气。 正当他想要开口,说上几句好话哄一哄小姑娘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句难以置信的话。 “这次我就不过去了。” 谢清和说道:“我要修炼。” 晏峰主怔住了,下意识问道:“修炼?” 谢清和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说道:“我要亲手赢一次那个酱大骨剑仙,让她学会闭嘴。” 晏峰主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苦笑不语,心想你怎还记得这个外号呢?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谢清和微微挑眉,似是意外,说道:“母亲已经为我敲定了将来的道侣。” 话音落下。 晏峰主这一次是真的怔住了。 他作为清都山在中州的代表,是毫无疑问的修行界大人物,地位非凡,自然知道很多的秘密。 但谢清和所言之事,他却是真的一无所知。 若是以谢楚两位真人相处的方式来看,谢清和未来的那位道侣,将会拥有与清都山掌门同等的权力。 那就是八大宗的掌门之一了。 晏峰主神情凝重,心想这人到底是谁?又是怎么和虞归晚扯上关系的? “是怀素纸。” 谢清和看着晏峰主的眼睛,认真说道:“这是我娘,以及我父亲为我敲定的未来道侣。” 晏峰主神情愕然,想着那位黑衣如墨的少女,想着小姑娘对少女表现出的依恋,声音微涩说道:“竟是如此吗?” 他从这种错愕中醒过神来,觉得自己明白了谢清和的意思,说道:“我会不惜一切代价确保怀素纸的性命。” “这是你要做到的。” 谢清和微微挑眉,话锋忽然一转,说道:“但这不是我告诉你这个秘密的原因。” 晏峰主的内心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接下来他听到了一句最不愿意听见的话。 “我之所以这么看不惯虞归晚,不是因为她吃饭付不起钱,毕竟我最不缺的就是钱。” 谢清和一字一字说道:“是因为她当着我的面,劝怀素纸不要和我在一起,说怀素纸真要有一个道侣,只能是她虞归晚。” 晏峰主沉默了。 他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望向窗外,只见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心想这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啊? 未免太离谱了一些吧? 片刻后,他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说道:“此事……着实不是小事,要不我们还是从长看待吧。” 谢清和神情平静说道:“我也没指望谁来解决这个问题,毕竟这是我和虞归晚两个人的事情,我现在跟你说这么多,只不过想告诉你,这是虞归晚先挑的事。” 晏峰主沉默不语。 谢清和不在乎,继续说道:“所以你不要再和我说什么大局,道什么稳定,你让江先生先去对虞归晚说一遍。” …… …… 同一片宫殿群。 天渊剑宗的江先生坐在大殿外,任由雪花落在身上,看着好生潇洒。 他的外貌看着不过二十余岁,身着一袭青衫,看上去就是一位磊落书生。 此时他坐在一张老木椅上,手上拿着一杯热茶,不时抿上一口,静静等待殿门打开,作态更显诗意和风流。 在殿内闭关不出的是虞归晚。 自那天以朱颜改抵押,吃完那顿酱骨头回来后,她就直接开始闭关养剑,不闻世事。 今日江先生之所以来到殿外等待,是因为时日已到,八大宗的师长们即将出发前去东安寺,等候暮色的到来。 时光流逝,直至午后,冬日的阳光终于晒穿雪云,得以照亮人间时,才有了吱呀的一声。 殿门被打开了。 虞归晚走了出来,望向远空茫茫层云,剑心通明之下,忽然生出拔剑斩天的豪情。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句话。 “师侄,那店里的酱大骨到底是有多好吃啊?” 江先生眼神分外明亮,很是期待问道。 PS:三更近万字,求个票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二十二章 应该感激谢清和的虞归晚 推开殿门,远望层云,生出万丈豪情欲要拔剑斩天之时,虞归晚却听到了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这种刹那间自天上来到地下,深陷人间烟火的感觉,不禁让少女陷入了极大的茫然。 她看着斜坐在雪中椅子上的师叔,很认真地问道:“师叔,您这是在说什么?” 江先生神情诚恳说道:“我很好奇那家店的酱大骨味道怎样,能让你这般喜欢,不惜以朱颜改赊账。” 虞归晚沉默了会儿,盯着他的眼睛,纠正了话里的错误:“不是赊账,我没有赊账,只是忘了带钱。” “嗯,嗯,我知道的。” 江先生笑了出声,语气满是好奇,再次问道:“是抵押,你别着急,先告诉师叔那酱大骨到底好不好吃。” 虞归晚剑心已然通明,对旁人意志感知的颇为清楚,但仍旧无法理解自己这位师叔的好奇从何而来。 她老实说道:“酱大骨我没有吃,那天我就喝了两碗汤,然后吃了一根胡萝卜,玉米应该是三十七粒。” 听着自家师侄如此详细的描述,江先生不由怔住了,吃惊问道;“你没吃过那酱大骨?!” 虞归晚嗯了一声,回忆着当时画面,想了想说道:“如果你真的很好奇那骨头的味道,我可以替你去问一下素纸。” 江先生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想着这段时日里名满天下的酱大骨剑仙,看着白发少女的眼神微妙至极,满是情绪。 惊讶无语怅然迷茫哭笑不得皆有之。 “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虞归晚神情微凝,语气微沉,心想师叔你为何忽然沉默了下来? 难道是怀素纸出了事情? 她想到这个可能后,墨眉微微蹙起,神情愈发凝重。 “没……倒也没什么。” 江先生咳嗽了两声,不太自在地站了起来,没好意思去看虞归晚,偏头望向不远处的被染白的黑檐,心想这该如何是好呢? 虞归晚不蠢,见他这般模样,知道必然是出了大事,认真问道:“是暮色已经动手了吗?” “这倒不是……” “那师叔你在紧张什么?” 听着这话,江先生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沉声说道:“在你闭关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件事,对此师叔必须要向你道歉。” 虞归晚心想既然不是暮色提前动手,那怀素纸也不该出现意外,还能有什么事情发生? 难道是师祖终于看腻了人间,不再沉浸在旧事当中,决定飞升而去了吗? 又或者是师祖觉得无聊,活得不耐烦了,要一剑斩尽域外天魔,要问剑北境以北那只云妖? 但……这也不至于向自己道歉吧? 这到底是在婉转什么? 她眉头紧蹙问道:“所以是什么事?师叔。” 江先生语气沉重说道:“就是……就是可能以后世间再无虞美人了。” “再无虞美人?” 虞归晚微微一怔,然后才明白了过来,还是满心不解,说道:“可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话至此处,她看着始终不愿明言的江先生,终于有些生气了,声音微冷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江先生明白此事再无回旋余地,叹道:“就是在你闭关的时候,你吃酱大骨的事情为世人所知,所以得了个比较……有意思的外号。” 虞归晚听着这话,很是奇怪,心想这至于师叔你如临大敌吗? 江先生猜到了她的想法,压低声音说道:“那外号是叫酱大骨剑仙。” 话音落下。 风雪倏然静止。 天地间一片死寂。 虞归晚很认真地确定了一遍,发现自己真的没有听错,就是这么一句话。 她微微低头,望向随风而动的衣裙,心情始终无法冷静下来。 哪怕剑心通明如她,听到这个外号也还是无法立刻平静。 “但我根本没有吃到那根酱大骨。” 虞归晚轻声说着,抬头望向一脸尴尬的江先生,面无表情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江先生伸手,示意她先冷静下来,缓声说道:“事情比较复杂,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说清楚,春天快到了,要不我们还是先去东安寺吧?” 虞归晚没有说话,只是动念。 朱颜改出现在她身旁,剑意如瀑倾泻而出,满天风雪骤然生出几分清冷意味。 江先生叹了口气,很是无奈说道:“首先,你答应我不要将事情闹大,我会为自己的错负责……” 虞归晚忽然说道:“是谢清和?” 江先生怔住了,片刻后嗯了一声,算是承认,犹豫半晌后问道:“所以你是怎么跟谢清和闹成这样的?” “我不想告诉你。” 虞归晚毫不犹豫拒绝,然后问道:“但我有一件事要请教师叔。” 天渊剑宗乃是世间第一剑宗,门中上下多是剑中痴人,鲜有通达人情世故的弟子,而江先生则是其中例外。 他的境界不过炼虚初境,放眼人间自然是毫无疑问的大修行者,但与晏峰主这等驻守道盟象征着八大宗威严的强者相比,无疑是要弱上不少。 江先生这些年来修行进境普通,地位却从未有过动摇,便是因为他能言善辩,少年时曾在浮仓山辩难中连出妙言,夺得头名。 虞归晚修的是剑,向来无所谓什么能言善辩,更不将浮仓山上那群爱吵架的人放在眼里。 故而她这次要请教的问题只有一个。 “我想要了解怀素纸。” 虞归晚对江先生认真说道:“这该要怎么做?” 江先生再次沉默,说道:“这话题未免太跳跃了一些,我是真不知该怎么告诉你。” 虞归晚看着他,眼里流露出很多疑惑,心想你不是最擅长这些东西了吗? 片刻后,那些疑惑变作了恍然大悟,她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对不起师叔,是我问错人了。” 这世间本就有很多名不副实的人和事,想来她的这位师叔也然如此,不懂装懂而已。 江先生哪里能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 “不!” 他前所未有地认真说道:“此事师侄你问对人了。” 虞归晚眨了眨眼,没有说话,不信任地很明显。 江先生哪里能忍受这种诚恳怜悯的目光,看着她严肃问道:“首先,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虞归晚心想应该要给长辈一些面子,便应了一声。 “师叔请问。” “首先,怀素纸对你感觉如何?” “我也不知道,但她愿意和我说话,不讨厌和我在一起。” “那就算得上是朋友了,怀素纸的朋友多吗?” “这个她对我说过,不多。” “……确实没听说过怀素纸有什么好友,但我以前也是这么说的,你可以先听着,但别把这个说法当真。” “我觉得师叔你这是在以己度人,或者对她有所偏见。” “那你还要不要你师叔指点你?” “要。” “原来这就是剑心通明吗?难怪我至今仍旧做不到。” 江先生好生感慨。 虞归晚看着他,很是不满说道:“请师叔认真一些。” 江先生于酱大骨剑仙一事有所愧疚,当即收敛心神,正色说道:“你想要了解一个人,那自然是要接近她的。” 虞归晚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说道:“我和她结伴同行过将近半年。” 江先生不以为然问道:“那你和她一共说过几句话?” “几句?” 虞归晚想了想,不太确定说道:“不算那些寻常话语,应该只有百句左右。” 江先生再次怔住了,看着少女的眼里满是荒唐,难以置信说道:“半年即是一百八十天,而你和她正经说话,连一天一句都没有?!” 他本以为自己见多识广,早已看遍人间风光,根本想不到还能有这样的事情。 虞归晚理所当然说道:“一路同行,心意已然相通,何必说那么多话?” 江先生无言以对,左手扶额,忍不住地叹息了起来,心想这真是痴儿啊。 “不要相信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这是以漫长岁月为前提的一句无聊话,绝不是你和怀素纸这种比起萍水相逢,好不上多少的关系能用到的。” 他看着虞归晚说道:“你和怀素纸不是陌生人,对她有所了解,但你显然做不到以她的过往和如今,直接推演她的本性,所以你只有一个方法,最直接的方法。” 也许是这番话里的语气格外严肃,没有半点儿轻率随意的意味,虞归晚不知觉也紧张了起来。 少女屏息凝神,认真问道:“这个方法是什么?” “说话,说话,还是说话,和怀素纸说话!” 江先生就像是州学私塾里的严厉先生,狠狠挥舞着双手,如同在演奏一种乐器般。 他的声音同样在抑扬顿挫起伏着:“从说话开始,你要不断亲近怀素纸,和她吃饭睡觉无所不近,直到她习惯你……” 虞归晚看着江先生此刻略显狂放的模样,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有些后悔了。 话音戛然而止。 江先生看着少女退半步的动作,沉默了会儿,问道:“师叔有些失礼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虞归晚想了想,轻声问道:“你要听真话吗?” 江先生毫不犹豫说道:“不必了,还是谈你的事情吧。” 虞归晚微微摇头,很诚恳地表示不用了,转身就要离开。 “问都问了,你现在不想听也晚了。” 江先生声落如剑,随影而行,传入少女耳中:“总之,你想要彻底了解一个人,必须要在相处的时候不留半点方寸,必须要做到得寸进尺,而这一切都是从说话开始。” 虞归晚停了下来,声音微涩说道:“可她不让我去东安寺,我现在没法和她说话。” 江先生闻言气急攻心,好生恼火说道:“这你能听的啊,难道怀素纸让你背叛宗门,你也要照做吗?” 虞归晚回头看了他一眼,好生奇怪问道:“师叔你这是生气了吗?” 江先生沉默了。 他忽然生出极大的悔意,只觉得自己才是最傻的那个,这场对话根本不应该开始,无奈问道:“那你听不听怀素纸的话?” 虞归晚想了想,格外认真说道:“我不想再惹她生气了。” …… …… 傍晚时分,暮色笼罩东安寺,看着有些温暖。 一道清冷剑光落在寺外,低调而隐秘。 在知客僧人的带领下,一位看不清面容的少女走进寺中,去到那处禅室外,然后离开。 暮色里,皓月已然浮现半边身。 少女轻敲暮色月下门。 怀素纸循声而至,见到站在门前的白发少女,沉默半晌后问道:“你怎么来了?” “对不起。” 虞归晚轻咬下唇,片刻后抬头望向怀素纸,很是不安说道:“但……我想和你说话了。”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二十三章 和你一起看暮色到来 怀素纸看着怯生生地少女,沉默了会儿,轻声问道:“……和我说话吗?” 她其实有些意外,没想到虞归晚竟会来见自己,当年一路相伴同行下来,她没有和少女说过几句话,但相知从来不浅。 虞归晚看似不食烟火,行走人间之时往往衣裙轻飘,不见神情变化,是世人眼中最为正统的那种仙子…… 事实上,少女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她在剑道之外更多时候只是一个怕生的少女,对很多事情并无勇气。 就像她其实对青色衣裙并无特别喜好,偶尔也想换上别的衣裳,比如白裙微飘,却始终拿不定主意,最终还是决定如旧。 在怀素纸想来,暮色里的这次登门,更像是谢清和会做的事情。 她看着虞归晚平静问道:“那你要和我说什么话?是神都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吗?” “没有。” 虞归晚的声音很轻,带着很多的不好意思。 若不是修行者五感过人,必然听不清的。 事实上,她在前往东安寺的路上,想过很多见到怀素纸后要说的话……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真到了见面的此时此刻,她却全都忘掉了。 但就算不忘掉,想要说出来也是很难的吧? 虞归晚忽然想起自己那位师叔,在她决意出发前,苦心嘱咐的那些话儿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也不要傻愣着,只要懂得去做就好了。 这也是一种增加彼此了解的方式。 虞归晚想着这些,想着自己已经愣了很久,想着怀素纸可能不耐烦,想着世间再无虞美人…… 少女终于鼓起勇气,往前走了一步,身体微微前倾,就要抱住眼前人。 然后。 啪的一声轻响。 虞归晚停了下来,捂住自己的额头,眼神里还有小些委屈。 怀素纸放下手。 刹那前,她在虞归晚的眉心上弹了一指,迫使少女停了下来。 她平静问道:“你不是要说话吗?” 虞归晚微微一怔,老实说道:“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就想抱抱你……我听说很久没有见面的好朋友,再次见到的时候就会抱一下。” “我们并没有很久不见。”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看着她说道:“若是你不知道该说什么,那还是回去吧。” 虞归晚连忙说道:“我当然有话要说!” 怀素纸问道:“那便说。” 说话间,她转身向书楼走去——孤闻大师留下那门阵法有很多可以改善的地方,而这是很需要时间的事情,故而她不想浪费光阴。 虞归晚急了,忽然想起一个让自己印象深刻无比的问题,大声问道:“怀素纸,那店里的酱大骨到底是有多好吃啊?” 怀素纸骤然止步。 她这一次是真的怔住了。 她想过很多可能,但怎么可能想得到这句话,安静片刻后转身望向虞归晚,说道:“谈不上美味,但胜在愉快暖和。”(注) 不等少女开口,她接着问道:“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虞归晚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自己会想起这个,还问了出来,低头说道:“就是最近老想到那个酱大骨。” 怀素纸想着初到东安寺听到的传闻,带着歉意说道:“那天我没有结账就走,忘了你出门从不带钱,抱歉。” 虞归晚盯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你确实该给我道歉。” 怀素纸微怔,不解问道:“为什么?” 她很清楚虞归晚的性格,绝不会无由来地责怪自己,那这背后必有缘故。 虞归晚下意识反问道:“你真的不知道吗?” 怀素纸微微蹙眉,说道:“我应该知道什么?” 这些天来,她的心思全在修行与改善阵法之上,平日里就在禅室和塔林间来回,偶尔与那位老僧就阵法之事有过交流,确实不闻世事。 虞归晚怔住了,倏然间生出了无尽悔意,满脸恳求说道:“你可以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过吗?”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但意思足够清楚。 那就是想都别想。 虞归晚低下头,看着格外的委屈,如实说道:“就是我多了个奇怪的称呼。” 怀素纸心想,这能有多奇怪,你行事虽然直接了当了一些,但总不至于闹个诸如莽金刚之类的外号吧? “就是……” 虞归晚深呼吸了一口,然后抬头望向怀素纸,说道:“我还是说不出来。” 怀素纸知道有些事情不该深知,见她这般模样,转而问道:“可有影响到你的剑心?” 虞归晚一脸坚强,苦涩说道:“其实还好,我不怎么在意这些事情。” 怀素纸心想你这哪里像是不在意的模样? 话已至此,再请虞归晚离开难免无礼,她转身向静室走去,示意少女跟上。 此时暮色浓至尽处已消,夜色已然笼罩四野。 有皓月当空。 怀素纸点了盏灯,认真煮了一壶茶。 在等待茶水烧开时,她对虞归晚说道:“那你接下来可有打算?” 虞归晚来时想过这个问题,说道:“我还是想与暮色一战。” 怀素纸随意说道:“你不是她的对手,除了败给她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虞归晚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被人质疑自身剑道,认真说道:“其实我真的很强的,我的剑也很凶的。”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视线落在小炉的银碳上,随意问道:“那你有我强吗?” 虞归晚的声音当即没了声音。 片刻后,在茶水即将烧开之时,她问出了当今年轻一代的强者们最好奇的那个问题。 “那你觉得……你和暮色谁更强一点儿?” 世人皆知,怀素纸自行走世间以来未尝一败,巧的是暮色同样如此。 然而人间再如何广阔,终究还是容不下两个不败的。 在人们看来,不久后东安寺中怀素纸和暮色的相遇,早已被天命暗中定下。 怀素纸自北境破境归来,携壮阔剑意至东安寺,毫无疑问是正值巅峰之时。 暮色于中州惊鸿一现,信手落子让长生宗提前生出乱象,纵使举世皆敌,神秘强大依旧不改。 与两人相比起来,同样位列登天第三的陆元景看上去确实要默默无闻了些许。 故而这一战备受期待。 虞归晚乃天渊剑宗当代剑子,很清楚这一战被道盟诸多大人物关注着,认为这甚至关乎到人间未来气运的倾向。 她盯着怀素纸的眼睛,很想要知道当事人自己的看法。 “我和暮色吗?” 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自然是暮色更强。” 虞归晚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好生意外,但不是意外这个答案,而是意外她的随意。 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怀素纸表现得太过漫不经心,看不出半点的介意。 “怎么了?” 怀素纸等到茶水烧开,随便问了一句,把茶水分入杯中。 寒冬时节,夜深时分,与友人对坐看一壶茶水烧开,闻那淡淡茶香味,本就是最好的享受。 “那你怎么办?” 虞归晚顾不上这些奇怪的细节,看着怀素纸担心说道:“要不我现在就把朱颜改借给你吧,以后我再给你一次就好了。” 怀素纸把热茶推到少女身前,说道:“不用。” 她接着说道:“怀素纸不是暮色的对手,但暮色从来都不是威胁。” 虞归晚微微一怔,眼里生出许多茫然,说道:“听不懂。” 怀素纸没有解释的意思。 与谢清和不同,虞归晚不习惯自作聪明,是很纯粹的一个人。 而这种纯粹放在两人的相处当中,就是她说什么虞归晚都会相信,并且还是深信不疑。 那她又怎能与谢清和闲聊一般,说自己就是那位妖女呢? “你不需要担心。” 怀素纸看着虞归晚说道:“但接下来确实会很麻烦,你还是回去吧。” 虞归晚轻咬下唇,低头看着那色泽清透的茶水,有些不甘心问道:“你是觉得我会拖累你?” 怀素纸沉默了。 从虞归晚的角度来看,她一直劝说离去,听上去确实有嫌弃的意思。 这样不好。 “当然不是这样一回事。” 她对虞归晚说道:“理由只有一个,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没必要涉及到任何外人。” 虞归晚犹自不甘心,看着她说道:“那宋辞和陆元景,还有其他人呢?” 怀素纸平静说道:“他们不是我的朋友。” 听到这句话,虞归晚有些高兴,因为话里说了她们是朋友。 但下一刻,这种高兴就变作了苦涩,她默然想着既然我们是朋友了,那这种时候不能一起面对难题,反而还要分开…… “不要想那么多。”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主要这件事是我的私事。” 虞归晚盯着她的眼睛,说道:“那我作为你的朋友,不比其他人更应该留在你身边吗?” 怀素纸无话可说,因为道理正是如此。 然而她确实不想虞归晚留下。 与谢清和不同,天渊剑宗那位祖师虽然被公认天下第一,但也是真的超凡脱俗,全然不理世事。 百年之前,道盟决意覆灭元始宗,面对的最大问题就是元始宗传承三万年,历史比清都山更为漫长,山门大阵恐怖无比,其中更是隐藏着无数潜修强者。 哪怕道盟宰治人间四千余年,几乎拥有了所有,想要攻破元始宗的山门,亦是难如登天。 其时,有人曾以此事请天渊剑宗祖师出手,以无上剑道破开元始宗山门大阵,免去众生疾苦,血流漂住,道盟付出几乎不可承受的代价…… 然后那位祖师对此只说了一句话。 一句在他看来再是理所当然不过的话。 “你们打打杀杀关我屁事?别来这恶心我。” PS:注的那里是我很赞同一个朋友的看法,美少女秀气地啃着大骨头感觉就很有意思,那种反差美感。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二十四章 此夜,大幕渐起 像天渊剑宗祖师这般断情绝性冷漠之人,哪怕对虞归晚再是欣赏,也不可能为她出剑。 既然如此,元始魔主就不可能有所顾忌,若能顺手杀了虞归晚则必然杀之。 怀素纸想着这些,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那就留下来吧。” “啊!” 虞归晚睁大了眼睛,看着怀素纸,不敢相信问道:“你这就答应我了?”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不习惯重复,而且你要是一个听劝的姑娘,那也不会坚持到现在。” 听到这句话,虞归晚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心想原来这么容易的吗? 她想起以前的自己,想起江先生叮嘱自己一定要多说几句话……原来这真的有用啊?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笑了起来。 灯火映照下,少女眼眸明亮,唇角微翘,巧笑嫣然。 这抹笑容看着有些莫名,但笑的格外清澈,是那种发自内心的高兴。 再如何冷漠的人,看到这种笑容都会被感染到,怀素纸习惯冷静,但也无法例外。 她问道:“留在这里值得这么高兴吗?” “不是因为留下而高兴。” 虞归晚敛去笑意,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是因为我和你说了好多话,所以真的很高兴。” 怀素纸微怔,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虞归晚看着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道:“我之前一直都不知道,原来我们还可以这样说话的。” 怀素纸更加无言以对,想了想问道:“除此之外呢?” 虞归晚很老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还有一种恍然大悟……原来朋友是这样的感觉。” 怀素纸看着少女,欲言又止。 片刻后,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说道:“你这样很容易受骗的。” “不会呀!” 虞归晚毫不犹豫说道:“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你怎么会骗我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没有片刻的停顿与不自然。 这自然是真心话。 怀素纸觉得有些沉重,说道:“叶寻呢?” 在面对陌生人时,虞归晚不习惯说话,都是叶寻为之代劳的。 “叶师弟是师弟呀。” 虞归晚一脸莫名其妙看着她,说道:“你是朋友,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怀素纸沉思片刻,觉得这句话确实很有道理,便不做反驳。 主要是她知道这样的争论没有意义。 不如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她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虞归晚的说法,很自然地转了话题。 “喝茶。” “……你不是说我可以留下来吗?” “不是端茶送客,而是提神,下面我们有正事要做。” “正事?” 虞归晚看了一眼外头,只见夜色早深,唯有皓月洒落微光。 她收回视线,望向怀素纸,小心翼翼问道:“你说的正事不会是睡觉吧?” 怀素纸神色不变,平静说道:“睡觉自然是正事,但我已经很久没睡过觉了,正事指的是东安寺正在布置的阵法。” 听到这句话,虞归晚立刻问道:“阵法出了什么问题?” 这座阵法很可能涉及到怀素纸的生死,而她只有这么一个朋友,当然要关心。 最关心了。 怀素纸喝完热茶起身,说道:“到书楼说。” 虞归晚赶紧也喝完那杯茶,跟了上去,看着她的背影想了会儿,最终还是并肩了。 两人走进书楼。 登上二层。 这里放着一张极长的书案,很是适合挥毫落墨,此时上面却不见旧人的狂草,只有数叠堆得极高的纸张。 纸上都是怀素纸近些天来的成果。 虞归晚的视线落在纸上,看着绘在簪花小篆旁边的繁复阵纹,便知道她为此耗费了不少心血。 “孤闻大师不是早就做好安排了吗?你要推翻重来?” “他的阵道水平太差。” 怀素纸没有委婉,她和虞归晚曾经同行,少女很清楚她的阵道造诣不在剑道之下。 甚至问过她为什么要耗费这么多心血在阵道上。 这个问题自然无疾而终。 虞归晚却因此对阵法有所了解,她取出一张摆在书案正中的白纸,静看片刻后说道;“东安寺的地脉怎会如此复杂?” 怀素纸没有直接回答。 她说道:“起初我看孤闻留下来的阵图,觉得这座阵法做的太过简陋,后来亲自确定后,发现是不得不如此简陋。” 世间宗派的山门大阵,绝大多数都是依托地脉为基,以一件法宝为枢镇压全局,继而分布到山门的各个位置,最终编织出一个图案。 此次东安寺布置的这座阵法并非例外,但进度却始终缓慢。 怀素纸起初以为这是布阵之事需要隐秘的缘故,这些天来亲自操持,才发现并非完全如此。 “这应该与塔林倾塌之事有关。” 虞归晚认真说道:“塔林中住着的都是禅宗大德,这百年间东安寺名声极盛,香火愿力有不少一部分落入其中,一朝倾塌,百年积攒下来的愿力向四方散去,以至于地脉紊乱。” 与先前相比,这时候的少女显得格外专注,隐有锋芒流露。 怀素纸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轻声说道:“继续。” “但阵图没有问题,阵法能够顺利布置下去,那地脉紊乱就不算大事。” 虞归晚说道:“日后只需要加以干预调节,大约三十年即可正常,只是修补阵法时需要耗费更多的资源,可这对东安寺而言,算不得什么。” 东安寺在禅宗祖庭封山的今日,隐有天下第一大寺的声势,寺中底蕴虽然不足,但也是真的不缺香火油钱。 怀素纸说道:“我觉得这里面有不妥的地方。” 虞归晚想了想,问道;“你认为暮色提前在地脉留下了后手,就为了这一次卷土重来?”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微微摇头,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塔林倾塌对地脉造成的影响是难以计算的,想要在这上面留下后手太难,而且地脉的稳定是布置这一类阵法都逃不开的事情……” 虞归晚微微蹙眉,说道;“换做是我,肯定会挑其他地方动手,比如在寺里留下内应,在关键的时候进行破坏,这要简单上太多。”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看着少女的眼神更是奇怪了。 虞归晚剑心早已通明,早已感知到她眼神里的那些不对劲,只是先前正在谈论正事,便一直忍住没有理会。 现在她终于忍不住了,偏过头望向怀素纸,神情微怯问道:“我怎么了吗?”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水平的阵道修为?” “这个啊?” 虞归晚松了口气,诚实说道:“和你游历那半年时间,我发现你对阵法很感兴趣,所以我回到南山后,翻了一下典籍,还问了一下祖师,然后就有了一点了解。” 她顿了顿,接着又很认真补充了一句:“但你才是最厉害的。” 怀素纸嗯了一声,很随意,显然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虞归晚以为她是不相信,神情顿时肃然,连忙强调说道:“是真的。” “我知道。” 怀素纸无所谓,因为她一直都很清楚这件事,仍旧随意地换了话头,说道:“那你看出这个阵法真正的用途了吗?” 虞归晚闻言,视线再次落在那堆厚厚的纸上,仔细观看琢磨了许久后,不确定说道:“好像……和宋辞师兄说的不太一样?” 那天夜里,宋辞在小楼里向众人解释,孤闻大师在圆寂前命东安寺僧人,以舍利结阵,为的是留下一片余荫,不让塔林倾塌的惨事再次发生。 然而此时虞归晚真看到了阵图,却发现并非真的如此。 “这个阵法的目的是镇压。” 怀素纸轻声说道:“并不是什么留下余荫。” 虞归晚问道:“镇压什么?”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完全确定。” 虞归晚想到一个问题,不解问道:“那东安寺里的僧人知道这座阵法的真正用途吗?” “东安寺在孤闻大师到来前,只是一座默默无闻的小寺,没有任何底蕴可言。” 怀素纸说道:“直到今天,寺里也只有主持和那位负责布阵的老僧是化神,又如何能够看出孤闻的真正用意?何况这座阵法也有护山的用处。” 虞归晚好生不解问道:“但是孤闻大师为什么要隐瞒这座阵法的真正用途呢?以他在东安寺的地位,僧人们不可能违背他的遗愿啊。” 怀素纸没有说话。 夜色已深,有风雪自窗外而来,落在两人的身上,随着沉默而融化,留上点点湿痕。 她抬手将微乱发丝捋至耳后,顺带掸去肩上残雪,侧脸稍显清瘦,却更动人了。 虞归晚看着这幕画面,悄然咬紧下唇,藏在身后的小手捏着衣袖,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心想自己怎么就不勇敢一些呢? 明明可以为她拂去衣上雪花的吧? 要是做到了…… 是不是就能并肩,然后看天地浩大了? 虞归晚忽然觉得双颊微烫,心想自己这想法也太尴尬了些吧? 这怎么能想到这么远的呢? 只要曾经同行那就……足够了吧? 就在虞归晚胡思乱想之际,怀素纸的声音忽然响起了。 “你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 虞归晚微微一怔,有些茫然地看着怀素纸,没那么聪明地嗯了一声,心想我刚才问了什么吗? 片刻后,她才醒过神来,想起自己在疑惑孤闻大师为何要隐瞒阵法用途。 与此同时,怀素纸忽然给出了一个问题。 “人靠衣装,那佛呢?” 虞归晚想也不想说道:“当然是金装啊。” 怀素纸行至窗畔,视线落在地上,沉默了会儿,说道:“原来是真的。” 虞归晚走到她的身边,望向她眼中所见,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很寻常的一片土地,不解问道:“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弄不懂。” 怀素纸给出了答案。 “东安寺下有一道通往黄泉的缝隙,阵法就是为此而生。” 虞归晚沉默了会儿,低声问道:“那现在我们要怎么做?” 怀素纸转过身,向禅室外走去,说道:“通知宋辞。” 虞归晚微怔,很难理解她的果断,看着她问道:“可这不是孤闻大师希望隐瞒下来的事情吗?” “所有的隐瞒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不会有人出事。”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我认识的孤闻是真慈悲,现在他人已经死了,就算想要假慈悲也晚了。” 虞归晚下意识问道:“为什么晚了?” 怀素纸说道:“因为我不同意。” …… …… 半个时辰后,东安寺外两百里,一片隐在山中的精致庭院。 自众生书中得出暮色将要对舍利动手的结果后,道盟在经过勘查后,直接在此间建造了一片庭院,让宋辞等弟子休息,随时准备赶往东安寺。 在一道清冷剑光划破夜空后,留守在此间的八大宗弟子们自静修中醒来,聚集到庭院之中,得知了怀素纸的发现。 与过往不同,这次虞归晚没有让叶寻代劳,是自己把话说出来的。 宋辞听完这番话,沉思片刻后说道:“既然如此,那现在暮色出现与否,已经不重要了,在座诸位通知师长吧。” 陆元景叹道:“暮色想要得到孤闻大师的舍利,就是为了让这阵法告破,好让阴府还于人间。” 来自长歌门的沈依澜闻言,在心中默算片刻后,脸色骤然苍白。 “对的。” 宋辞注意到她的脸色,沉声说道:“若是阴府还于人间,整个东安寺上下……没有一个人能够活下来。” 沈依澜认真说道:“那我们在通知师长的同时,东安寺里的人也必须要彻底疏散,决不能让阴府得逞。” 陆元景忽然说道:“要不……先把通知师长的事情放缓一下吧。” 话音落下,场间骤然一片死寂。 众人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却无人敢立刻回应。 从元始魔宗山门倾覆后,道盟的主要敌人只剩下幽泉阴府。 这百年间双方发生了数场冲突,阴府在失去最重要的盟友后,彻底陷入下风。 更关键的是自轮回断绝以后,无论是修行者还是凡人在死去以后,都不会落入黄泉当中。 故而阴府再如何强盛,终究也是无根之水。 道盟这百余年来,便是在竭尽一切可能,消磨阴府原有的力量,不让其得到补充。 在逼不得已的时候,那便会有非同寻常的手段。 此刻在庭院里的年轻弟子们,都是八大宗真正的核心人物,对此那种手段有所闻,并且知道是真的。 陆元景是岱渊学宫的书生,还很年轻,意气不曾消退,自然见不得那等惨事。 他看着宋辞,神情坚定至极,显然不准备改变自己的意志。 就在这时,众人听见一道声音响起。 “去通知师长吧。” 虞归晚看着所有人说道:“这件事她早已经想到了。” 出于某个微妙的缘故,长歌门的少女们对怀素纸始终带有些许敌意。 具体就体现在此时。 “怀素纸确实很了不起,应该是我们当中境界最深的那个人……” 沈依澜看着虞归晚,摇头说道:“但她终究只是一个元婴,东安寺里的病人不知何其多,她凭一己之力,怎么可能疏散干净?” 虞归晚嘴笨,不会和怀素纸以外的人说话,此时已经生气,微微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师妹是否忘了一件事。” 叶寻自人群中走出,来到虞归晚身旁,看着沈依澜微笑说道:“怀姑娘乃是禅宗传人。” 沈依澜不为所动,平静说道:“禅宗传人又如何,只要怀素纸还没到大乘,做不到挟山超海,那我说的便不会错。” 宋辞皱眉说道:“不要在这种时候吵了。” 沈依澜望向他说道:“我确实不喜欢怀素纸,长歌门也没几个人会喜欢她,但这一次我并非是在针对她,只是陈述事实,仅此而已。” 叶寻笑容不减说道:“这句话说的很漂亮,但我相信怀素纸。” 说话间,他信手唤出飞剑,就要以飞剑携书通知还在神都内的师长。 陆元景沉默不语,似乎在计算着其中可能,决定自己要做什么选择。 如果怀素纸真的能够做到,那他们现在去通知师长,自然是最好的。 问题在于,东安寺里的那些人要是没有疏散成功,并且暮色察觉到寺里的变化,与阴府提前决定动手,往后的局面……是他所不愿看见的。 陆元景想着这些事情,忽然想到那天夜里那场宴会里的怀素纸,于是有了决定。 “通知师长吧。” 他抬起头,望向沈依澜说道:“我相信怀姑娘,既然她说可以,那就必然可以。” 宋辞最后说道:“好。” …… …… 东安寺内。 塔林前,一片漆黑,并无灯火 怀素纸站在茫茫夜色中,看着前方那些修旧如旧的新塔,听着渐至的脚步声,问道:“准备好了吗?” 来到她身后的是那位负责布阵的老僧。 僧人点了点头,忍不住叹息了一声,痛苦说道:“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那就开始吧。” 怀素纸向塔林走去。 星光映照下,寒风轻拂。 少女衣袂轻飘,飘然如仙,但亦似魔。 PS:这章五千字,今天还有两章,求个票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二十五章 上善器世间 寒风呼啸,吹弯了那片载着旧雪的浅草,远远看着就像是无数道浪花。 怀素纸踏浪而行,在夜色掩映下,向塔林深处行去。 在她身后的那位老僧,神情的痛苦淡了不少,但眼中的忧虑未曾减少分毫,反而越来越多。 片刻后,老僧忍不住问道:“我的佛法学的不好,境界也不算精深,唯独在阵法上还算有所造诣……而你要做的事情,我不管怎么想也觉得太难了,这真的没问题吗?” 怀素纸没有回头,说道:“不过是颠倒而已。” 老僧说道:“然而这座阵法规模颇大,以你现在的境界,还是太过勉强了。” 怀素纸本不想废话太多,奈何她听得出老僧不再平静的禅心,以及禅心当中的惧意。 “从我得阵图的那一刻起,就有过这方面的考虑,并且做了准备,所以你不用担心。” “……你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在准备了吗?” 老僧好生不解问道。 怀素纸没有回答,心想我就是暮色,这件事能告诉你吗? 在她那些师兄师姐死完以后,她就是无可替代的元始宗未来宗主,理所当然知道了许多隐秘。 比如元始宗与幽泉阴府的盟友关系有多深。 早在她那位师尊邀她一战之时,她就想过此事涉及到阴府的可能,从未将其排除在外。 那天姜白特意登门后,更是让她在这方面思考了更多,决定直接插手布阵之事,最终又在今夜将这些事情互相联系了起来。 老僧知道她已经不想说话了,最后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推断是错的,其实根本没有通向黄泉的缝隙,阴府无法在此还于人间……这个后果呢?” 怀素纸停了下来,站在那座偏僻的石塔前,平静说道:“没有想过。” 老僧怔住了,看着她茫然问道:“这怎么会没有想过的?” “很简单。” 怀素纸平静说道:“只要你没有犯过错,自然就不会去在意这种东西。” 说完这句话,她眼中的情绪骤然消散干净,只剩下绝对的漠然。 一道崇高缥缈至极,如居九天之上超越凡俗的气息,自她的身上流露。 老僧不由睁大了眼睛,心想这分明不是禅宗真经,亦非佛气……更像是仙意? 怀素纸不作理会,双眼缓缓闭上,抬起右手,衣袖随之滑落。 一道光自她指尖浮现。 紧接着,这道光如花般盛开,无数道细弱的光线自其中喷涌而出,于眨眼之间变作一样具体的事物。 夜色不曾散去。 一切如旧。 这件以光线幻化而成的事物,仿若自天上而来,根本不在人间,不会对现实造成任何影响。 老僧的视线从怀素纸身上挪开,落在这件事物之上,本就睁大的眼睛……此时睁得更大了。 落入他眼中的是一座阵法,但同时也是一座寺庙,东安寺。 与现实中的东安寺不同,这座由点与线幻化而成的东安寺看上去无比简陋。 唯有这些时日里负责布阵的老僧才知道,那每一个点都是关键之处,每一根线都是灵气流转的方向,没有丝毫偏差。 这就像是一张仙人自九天之上绘出的地图。 老僧忽然想到一件事,声音微颤问道:“这是清都山的……羽化登仙意吗?” 怀素纸说道:“嗯。” 不知为何,她的声音明明在此间响起,却又高远如在九天之上。 老僧沉默不语,无法不回忆起修行界中关于这门绝世功法的描述。 与上清神霄经的攻伐无对不同,这门真经除却可以通往大乘之上的境界以外,还有着另外一个流传甚广的传闻。 据说,羽化登仙意可令修行者司掌天下一应事,山川河流,万物概莫能外。 原来传闻又是真的。 就在老僧这般想着的时候,怀素纸的声音再次落下。 “开始改阵吧。” 老僧点头,望向那光点与线,知道自己仅需要拨弄这些线条即可更改阵法,认真问道:“这是什么道法?” 怀素纸平静答道;“上善器世间。” 老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会以禅心起誓,将此作为秘密保守一生。” …… …… “噫。” 一声轻轻的噫,在东安寺的西北方向,七十余里外,一座人烟罕见的孤野老山上响起。 今夜有雪,星光月色皆暗淡。 这座老山自然找不出特别之处,本该寻常,奈何元始宗主此刻在山崖边。 她仍旧披着那件厚实大氅,是怕冷的模样,飘向她的雪花还未近身就已经消散。 她甚至还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旁边摆着一本刚刚放下的佛经,有火炉在烧着,看上去就很温暖。 “就发现了吗?” 元始宗主有些感慨,视线穿过茫茫风雪与深沉夜色,落在远方那座寺庙的塔林间,仿佛亲眼看到了自己最为得意的弟子。 她身旁无人,自言自语说道:“比我预计中要快上不少,这趟北境之行看来是收获颇丰……真是让人好奇啊。” 说话间,元始宗主起身离开椅子。 随着她的离开,椅子与火炉,就如靠近她的风雪一般,凭空消失,仿佛都是她一个念头诞生出来的虚假。 唯有佛经在。 她把经书收好,微笑想着上半局倒是自己输了些许,那下半局又会怎样呢? 这般想着,她转念间完成了一次推演,视线随之落在了神都。 然后她做了个决定。 这个决定很突然,因好奇而生,是心血来潮。 她决定要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 那个地方是神都。 那个人是谢清和。 对她来说,就算晏峰主与江先生做再多的隐藏,藏到小姑娘就像是一盘肉菜里那颗与肉混为一色的生姜也是没有意义的。 更何况她本就喜欢吃姜。 …… …… 神都,那片黑色的宫殿群。 随着一道飞剑穿风破雪而至,带来黄泉缝隙的消息,道盟当即如临大敌。 对道盟而言,在这个元始魔宗山门倾覆的时代,剩下最大的威胁即是幽泉阴府。 这并非是北境以北那只云妖不强,而是它习惯了沉睡,往往一睡不知多少年,威胁自然不如阴府。 哪怕在事实上,云妖被认为足以毁灭整个人间,但它毕竟从未南下,离开过北境一步。 幽深宫殿内响起脚步声。 晏峰主迟到片刻,来到江先生身旁,然后望向场间,发现在场众人皆是炼虚。 炼虚当然强大,而且不止一位,但按照道盟过往对幽泉阴府的重视态度,都会有大乘亲自坐镇,今次为何没有? 他望向主持此事,那位来自长生宗的岳天长老,就此提出疑问。 “我已经将消息传回本宗。” 岳天解释道:“掌门已经让司长老携众生书下山,直接赶往东安寺。” 江先生闻言微怔,不解问道:“司不鸣不是在忙着救自己儿子吗?” 岳天看了他一眼,想起他和司不鸣的关系还算不错,耐心说道:“师侄的伤势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情况,安稳下来。” “原来如此。” 江先生转而望向众人,装作无意问道:“那我们谁留下来?” 听到这句话,在场众人相互看了一眼,开始思考。 晏峰主看着江先生,忽然说道:“就你吧。” 岳天想了想,点头说道:“江师弟你境界最低,留守神都正好,而且这次阴府显然是冲着东安寺和晚辈们去的,不可能大动干戈,我们这些人已经足够了。” 江先生道了声好。 紧接着,岱渊学宫的老书生问道:“若是事情阻止不及,阴府还于人间,东安寺的人该怎么处理?” 岳天早已想过问题,或者说这是他最开始就在思考的事情。 “尽力而为。” 他顿了顿,再补充了一句:“底线还是那一条,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死于阴府那些野鬼的手下。” 有些话没有出口,但众人心里都很清楚。 江先生对此向来不喜,甚至是不屑,先前他之所以开口询问谁留在神都,就是为了避免掺和到这种事情当中。 “那怀素纸呢?”他的声音很轻,却足以让人听见。 听到这句话,岳天正要给出一个同样冷漠至极的回答时,却有人先开了口。 “怀素纸绝不能出事。” 晏峰主盯着岳天的眼睛,仿佛猜到了他的想法,面无表情说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是掌门真人以及夫人的意思。” 岳天沉默片刻后,转身向北方认真行了一礼,沉声说道:“谨遵二位真人法旨。” 随着话音落下,在场众人相继行礼。 谢真人即将飞升的消息,早已随着道盟使团的归来被众人知晓。 早在这个消息之前,谢真人就是人间至强者之一,离天穹仅有一步之遥。 如今将要飞升的谢真人,无疑是一生当中气势最盛,最为巅峰,最为无敌的时候。 偌大人间,又有谁愿意在此刻面对他,以及楚真人的怒火? 天渊剑宗祖师当然可以,但其不问世事已久,连百年前覆灭元始魔宗一战都不愿意出剑,更何况两家本就是盟友。 长生宗掌门寿入深秋,更不可能在这种时候鲁莽。 哪怕是元始魔主都愿意为此安静,给予莫大的尊重,不将手伸进清都山。 唯一不惧怕谢真人,只可能是阴帝尊,但他根本不会登临人间。 以及正在沉睡的那只云妖。 一只妖。 一只见不得光的鬼。 此二者而已。 “那谈话就到这里吧。” 岳天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过,迈步向殿外走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没有停步,随意说道;“若是遇见有暮色嫌疑的人,记得格杀勿论。”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二十六章 暌违百年的再相逢 若是从高空俯瞰东安寺,落入眼中的画面是泾渭分明的。 在东安寺的前半部分,灯火通明如白昼,那些病人与医僧是看不清的个个黑点。 往寺庙深处望去,光明随之而淡去,唯有青石路上几点星火,以及数间禅室渗出的灯花。 那座立于悬崖之外,曾经接待怀素纸的禅室,此时一片漆黑,室内无人,却有灯火莫名被点亮。 黑暗里的这盏灯光格外醒目。 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这灯火竟慢慢从灯盏中离开,与木头和纸张相遇,却没有留下半点火星,乃至烧焦的痕迹。 然后,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做牵引,提着这道火光朝着某个方向行去。 像这样的画面,同时出现在东安寺的各个角落。 是灯花。 是顽石。 是袈裟。 是木鱼。 各种不相同的事物,跃出同样的气息,而这道气息即是这些天来,东安寺僧人所布阵法之具体呈现。 这亦是怀素纸眼中所见画面,与做所之事。 她以羽化登仙意中所记载的上善器世间,令心神高居九天之上,俯瞰人间大地,为老僧编织出那做缩小数倍的东安寺。 老僧再凭借对这座阵法的理解,以上善器世间总揽一切,直接改变阵法。 这种做法极为蛮横,对阵基的损坏毫无疑问是严重的,但毫无疑问是最快的办法。 只要够快,那足以让很多让人,乃至于鬼都做不出反应。 …… …… 幽泉,阴府。 说是府邸,事实上这是一片宫殿群,立于黄泉之上。 自此间往高处望去,入目的本不该是天空,但生活在此间的鬼魂们,看到的确实却是晴空万里。 这片天空自然不是真实。 不是因为没有太阳,而是阴府之上乃是人间,人间之上才是天空。 哪怕阴帝尊境界再如何高绝,同样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先前的他站在宫殿后的露台上,正闭目养神,此刻却忽然睁眼望向东方的天空,眼里满是意外。 片刻后,阴帝尊想起元始魔主曾经对自己说过,今次只会冷眼旁观。 于是他眼中的情绪随之散去。 这片刻消散的意外源自于东安寺那个正在发生的变故。 或者说,这是出自于他对元始魔主下意识的信任。 这百余年间一人一鬼合作多次,在世间掀起数场风浪,尽管最后没有过一次真正的胜利,但始终有所得。 更让他觉得可怕的是,每一次的过程当中都没有出现过意外。 之所以最终结局不如鬼意,只因道盟着实势大,且其中几位大乘从不吝于出手。 这是最彻底的以势压鬼,为之奈何? 阴帝尊想着这些事情,收回目光,飘然转身望向后方。 在他身后,不知何时已然来了十余只鬼,正低声呼唤陛下。 这些鬼们衣袍华贵,皆是阴府公卿,乃至于朝中大臣。 在人间,他们都有着属于自己的那一页历史,其中几位甚至被后世史官独立做传。 其中唯一例外的,是一位青年。 这青年与周围那些鬼们相比,有着一具真实的躯体,只是浑身都泛着青黑色,散发着浓郁的药味,仿佛自出生以来,就在药汤里泡着。 青年同样也是这群鬼中唯一一个,在人间的史书上只有零星记载的人。 然而他却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 ——顾病梅。 阴帝尊望向他,这个阴府中唯一的活人,温和说道:“你不是一直想去人间看看吗?” 顾病梅抬头望向天空,露出向往的笑容,说道:“还想看看太阳。” “也对。” 阴帝尊想了想,笑着说道:“去人间一趟,总该看看太阳。”(注) 顾病梅没有接话,看了一眼身边的鬼们,转而问道:“这会不会太冒险了?” 阴帝尊笑容忽然消失,平静说道:“这是魔主给朕的建议。” 顾病梅认真说道:“但这终究是倾巢而出。” “无须再议。” 阴帝尊面无表情说道:“而且倾巢而出这个词是形容坏人的,你该用在道盟那群叛徒上。” 顾病梅笑了笑,感慨说道:“可坏人不是能活得更久一些吗?” 阴帝尊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莫要忘记,我们本是从地上而来。”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理会青年,大乘巅峰的境界尽数放开。 下一刻,幽深惨绿的鬼火自他身上开始燃烧,以极快的速度高涨而去,直至那片虚假的天空。 一朝相逢,便如东风夜放花千树。 天空骤然昏暗。 无数白云汹涌集来,凝聚归一,浮现出幽泉应有的色彩。 是愁红怨绿。 是鬼气森然。 是皇图霸业不要一场空。 一声轰鸣。 一道通往人间的路,自此出现在幽泉之上,没有洒落任何光芒,却有着希望的色彩。 四千年来,曾经在人间声明赫赫,如今却已被黄泉腐蚀多数神志的鬼们,眼神中重新焕发了精神。 阴帝尊转身,轻挥皇袍,看着追随自己至今的臣子们,沉声说道:“去吧。” …… …… 人间,东安寺外五十里。 半个时辰前。 以宋辞为首众人,自那座临时建起的庭院,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此间,全然不在乎真元损耗。 然后。 在东安寺映入他们视野中的那一刻,除虞归晚以外,所有人都怔住了。 那是灯火通明,是一切如常,但绝不是这些年轻弟子们希望看见的模样。 沈依澜望向虞归晚,寒声问道:“这就是你信任的怀素纸吗?” 虞归晚没有说话。 不是她失去了对怀素纸的信任,而是她不想在这时候骂人。 叶寻收回落在东安寺的视线,提醒说道:“很多事情告诉过我们,不要眼见为实。” 沈依澜大声骂道:“这还不足以让你放弃对怀素纸的维护吗?师长已经在赶来的途中,东安寺里的人还没有疏散,到时候裂缝出现,所有被幽泉气息感染的人都只能死掉的!” 叶寻无言以对。 “这不是生气的时候。” 宋辞看了沈依澜一眼,平静说道:“事已至此,我们只能也必须要相信怀素纸。” 陆元景点头,接着说道:“去看看能做些什么吧,或者开始祈祷……其实怀素纸认为的那道缝隙,只是一种错觉。” 愤怒过后,沈依澜已然回复平静,面无表情说道:“那只能希望你们信任的怀姑娘一错到底了。” 对话就此结束。 紧接着,遁光以更快的速度奔向东安寺,如流星坠落。 …… …… 东安寺。 不久前一片漆黑的塔林,此时已经灯火通明,数百名僧人提着灯笼,围着那座偏僻石塔前的两人。 本来如海般的浅草,此时已经被踩得极为凌乱,泥土与落雪混杂在一起,看着就像是一片泥潭。 气氛极为紧张。 感知到天地气息骤然变化的主持,来到石塔之前,正要发问,才注意到那一座缥缈如若虚假的东安寺。 主持神情微变,看着那些正在改变位置的光点与线条,与先前感知到的变化相对应,顿时明白了过来,却也没完全明白。 “师弟,这是怎么回事?” 他望向正在拨弄光线的那位老僧,声音低沉到极点。 老僧的袈裟早已被汗水打湿,脸色苍白如地上残雪,眼神却明亮到极点。 怀素纸的声音响起。 “救人。” 她的声音不再那么缥缈,切实了起来,也许是因为虚弱了许多的缘故。 上善器世间,乃羽化登仙意中最为玄妙的三门道法之一,不输缚苍龙。 这门道法对于修行者的神识要求,苛刻严厉到极点,几乎不输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绝非元婴境所能掌握的道法。 事实上,怀素纸所施展出的上善器世间,本就是通过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的一种模仿。 否则她根本不需要老僧的帮助,独自一人就足以改变这座阵法。 在羽化登仙意的描述当中,以大乘境施展出的上善器世间,可在动念间让山川河流改道而行,仿若天然如此。 若是登临大乘之上,沧海桑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主持的声音再次响起。 “救什么人?” “所有人。”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因为她真的很累了。 直到此时此刻,她仍在耗费心血维持这上善器世间,几乎没有多余精力。 若是不算当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被元始魔主捡到,这就是她有生以来最虚弱的时候了。 主持看得出她的疲惫,沉默片刻后,取出寺中留存许久的珍贵丹药递过去,没有再继续发问。 怀素纸没有接过主持的丹药。 在她的空间法器里面,还有着很多谢清和塞进去的清都山丹药。 之所以不服用,只是因为她不能分神而已。 阵法的更改已经到了最后时刻。 主持看着少女的背影,想着她的身份,最终还是向围在塔林外的僧人摆了摆手。 僧人们知道主持的意思,好生担心,最终还是不安地退向了远方。 塔林重新漆黑。 一片死寂。 那代表着东安寺的点与线,正在进行最后一步的转移。 在主持的感知当中,原先被改到支离破碎的气息,此时即将阖拢。 仿佛破镜重圆。 一声轻响。 就此功成。 老僧松了一口气,然后失去所有力气,径直向后方倒下。 主持接住了他,低头望去只见僧袍下的身体,与先前相比枯瘦太多,皮肉已然裹着骨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抬头盯着怀素纸。 怀素纸没有回答。 忽有风来。 乱了她的发丝,几缕黏在唇上,显得她前所未有的柔弱。 远方,有遁光如流星落下,朝塔林奔赴而至。 近处,一抹幽深惨绿的火光燃起,映出人间景色。 画面艳丽至奇诡。 就在这时,一道充满憾意的声音,自漆黑中缓缓响起。 “真是可惜啊,居然是夜里……我还想看看太阳呢。” 一个浑身惨绿的青年缓步走出,自一道凭空裂开出现的微小缝隙中。 他略带伤感的声音未曾断绝:“见不到太阳,见到暮色想来也是好的。” 主持默然来到最前方,看着这个显然有很大问题的青年,没有任何废话,便要开口念诵经文,以精深佛法镇压。 经声未能响起。 一道鲜血在风中飘洒。 不是来自主持。 是那位老僧。 “抱歉,你让父皇多耗费了不少力气,我必须要杀了你。” 顾病梅收回长刀,望向一旁脸色苍白的怀素纸,有些意外说道:“若不是你消耗太大,居然挡下了这一刀,真是了不起。”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与此同时,那十几道流星终于落下,来到了塔林里,看到了场间的画面。 与顾病梅。 以及,一句出自于他口中的话。 “总说暮色如血,今夜若能多见些血,想来也算是见了暮色。” 怀素纸不喜欢这种伤春悲秋的愚蠢腔调。 她看了一眼以最快速度来到自己身旁的虞归晚,还有挡在前方的陆元景,然后视线落在将死的老僧上,很不容易地听到了遗言。 “启……阵。” 老僧微微歪头,将一串沾了血的念珠交给了她,就此绝了气息。 怀素纸嗯了一声,接过念珠。 大阵将要启动。 与此同时,有痛苦声响起。 不过片刻间,顾病梅刀锋之下,已经有人受伤。 怀素纸置若罔闻,平静转动念珠,直到第八道鲜血溅开以后,终于走完一圈。 数十道佛光自东安寺各处升起,化作一道流转着禅宗经文的大钟,笼罩了前寺以外的所有地方。 那道如浪涌般,朝着四面八方而去的惨绿火焰,与大钟相遇如遭堤坝,就此开始回涌。 主持见到这一幕,望向身在塔林里不敢放手而为的年轻人们,叹道:“塌了就塌了,再修一遍而已,哪有活着的人重要。” …… …… 同一个夜。 神都灯火如旧通明,城门未曾关闭,有很多排队等着进程的人们。 此时有许多人抬头望向天空,因为片刻前,有七道毫不掩饰强大的遁光自其中升起,向东南方向奔去,留下数个形成空心的白气圆圈。 在一辆寻常的马车里,有位身披大氅的病弱女子。 她听着自天上响起的轰鸣音,轻轻咳嗽后,掀起了窗帘一角。 落入她眼中的是多年不见的风景。 元始魔主看着如织行人,明亮灯火,难得地感到些许高兴。 时隔百年。 她与神都依旧相见欢。 PS:今天一万两千字,连带之前的加更,欠的更新应该还完了。 很感谢各位的打赏刀片和推荐票月票,当然,还有最重要的阅读。 注的那里是海子的一首诗。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二十七章 婆媳见面? 马车驶入神都,就像是一粒水珠,很快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找不出丝毫痕迹。 如同过往数千年里来到神都的外地游客般,马车在入城后不做任何停留,便向高处行去,想要看看那片坐落在神都最高处,象征着世间至高权力的庄严华美宫殿群。 从这个方面来看,这辆马车没有任何的特别之处。 除了坐在马车里的那人是元始魔主。 这位被誉为世间第一魔头的大乘境真人,此时早已放下了窗帘,闭目养神,似乎对沿途路上的风景并无兴趣。 事实上,她对神都最没有兴趣的反而是寻常人最有兴趣的那片宫殿群。 她很愿意去看沿途风光,看看百年前吃过的那家新店如今成了老店没有,味道与从前相比如何,看看浣花溪现在的风景变了多少,再去看看长洲书院外那片青藤还是乱糟糟吗? 风景如此之多,但若是有人要她做选择,说她只能去看一处。 那她只会给出一个答案。 ——姜园。 哪怕重复问上千千万万遍,她的答案还是这个,不是因为她曾在姜园里亲自种过菜,但种的菜都很一般,唯有姜生得不错,自此喜欢上吃姜…… 而是因为她曾经姓姜。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今夜的她注定不可能去看那片风景了。 毕竟百年对于普通人而言,是沧海桑田,落在修行者的身上却真的不算什么。 世间仍有许多人记得她曾经的名与姓。 比如,她即将要去拜访的那个小姑娘的母亲。 为了这次心血来潮般的见面,不会遭受到任何意外的发生,她必须要维持着推算,确定可以避开所有能够避开的意外。 哪怕神都明面上,最强的修行者都已经被东安寺的变故引开,除去那些不愿出现天光之下的存在,她已然无敌。 马车随着她的意志,绕过了几条街道,避开了大阵的搜寻,最终还是去到了那片宫殿群前。 这里是整个神都守卫最为森严的地方。 此时夜色极深,负责看守的道盟修行者,依旧没有放下警惕,认真审视着每一个来访着。 今夜不久前,有一道命令自这片宫殿最深处传出,要求神都在维持表面平静的前提下,暗地里将警戒提至最高级别。 这其中的原因十分简单,留守神都的江先生是一个习惯谨慎的人,而且……相关资源的耗费将会全部算入长生宗的头上,那他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在江先生看来,这就是一个给长生宗添堵的决定,不会有其他意义。 然而当他闲极无聊,守着正在闭关修炼的谢清和守到不耐烦,干脆坐在明黄屋檐上淋雪饮酒,放眼眺望远方人间,好生潇洒之时…… 江先生忽然看到一辆马车径直而来,如入无人之境。 尤其是沿路行人对马车视若无睹,仿佛什么都看不的那一刻。 他便开始后悔自己还是不够谨慎了。 然而他实在无法理解,如果马车里坐着的真是那一位魔主…… 那这位魔主不惜以身犯险来到神都,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这也太霉了。” 江先生长叹一声,随手扔掉手中酒壶,唤出陪伴自己多年的飞剑,自嘲说道:“明明都特意躲在神都了,还能死的,我也算是独一份了。” 自言自语间,他眼里的醉意尽数消散干净,只剩下今生至此未曾有过的专注。 就在他一身剑意凝聚至巅峰,将要拔剑斩向这百年间的魔道第一强者时。 一道声音自马车里响起,悠然而落。 那声音有些沙哑,就像是在某一个角落里患过伤风,很是动听。 身在满天飞雪之中,听见这道声音,仿佛瞬间回到了燃烧着的火炉旁,浑身充满了温暖。 如此温暖动听的声音,说出来的话自然也是好听的。 “本座心情不错,今夜不想见血。” 听到这句话,江先生没有丝毫放松。 在人世间的所有传闻记载当中,坐在马车里的那位女子都不是一个守信的人,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必然是一个心黑的人。 更何况以元始魔主的境界,杀人又何须见血? 江先生想着这些,冷静问道:“魔主今夜亲至神都,到底所为何事?” 在两人谈话间,那辆马车依旧在前行,驾车的车夫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仿佛一无所觉。 马车行在雪地里,分外醒目。 江先生听到车轮碾过青石,听见积雪被挤压的微响,听取天地间的风声,却怎么也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元始魔主似乎不屑与他再多说上一个字。 江先生不再继续彷徨犹豫下去,伸手握住飞剑,视线落在那辆马车上,便要祭出自身所学中最为强大的那道剑诀,以死相阻。 剑吟声已然响起。 与那些悦耳的剑鸣声不同。 这道剑吟尤为刺耳,极其不平,包含着无数的情绪。 那些情绪是不求有生的凄厉,是败在一时的泣血,是胜在千秋的豪壮,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萧瑟。 更是身陷死境的不甘。 天渊剑宗名传天下的不世剑诀——千般恨。 剑吟声响至高潮时,漫天风雪骤然静止,磅礴剑意涌向天地,剑势已然大成。 这道剑诀在寻常时候难以看见,因为这是最后拼命的手段。 但江先生很清楚,千般恨再如何强大,可称之为绝世,对元始魔主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再怎么拼命。 那也只能是把自己的命拼掉,仅此而已。 …… …… 就在剑势已成,剑鸣攀至巅峰,如血剑光将落下,染尽天地所有角落,让江先生不至于死得悄无声息时。 殿门被推开了。 一道颤抖着却无碍勇敢的声音响起。 “不要出剑。” 谢清和咬着下唇,感受着腰间传来的炙热,望向那辆缓缓而来的马车,轻声说道:“你是来找我的,对吗?” 马车里的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是的。” “请您不要杀人。” “死在我手上的人,应该是没死在你母亲手上的多。” “你这是答应我的意思吗?” “很难相信,楚瑾竟然会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那我该说对不起吗?” “不,我其实很喜欢。” 话至此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在殿前。 一位披着大氅的女子从车厢走出,望向站在风雪中的小姑娘,认真打量了起来。 谢清和早已习惯被人打量。 按道理来说,此时的她面对这种目光,应该坦然自若,不会感到任何的紧张……但她这时候却是真的紧张了。 “走吧。” 元始魔主忽然说道。 谢清和微微一怔,下意识问道:“去哪?” 元始魔主没有回答,应该是觉得这个问题太蠢,向殿里走去。 谢清和还是紧张,哪怕元始魔主在自己身旁走过,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江先生忽然咳出一道鲜血,浑身气机紊乱,已然重伤,她才是醒过神来,明白这是元始魔主的警告,连忙跟了上去。 吱呀一声。 殿门被关上了。 …… …… 时值深夜,殿内只亮了一盏灯,看着便有些昏暗。 元始魔主却觉得恰好。 她很自然地坐到一张榻上,食指轻敲,示意谢清和坐到一旁。 “您到底想做什么?” 谢清和很是不安地坐了下来,望向元始魔主在微弱灯火映照之下,显得格外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开口问道。 元始魔主咳嗽了一声,感慨说道:“楚瑾是怎么教的你,连怎么招呼客人都不会了吗?” 谢清和微怔,然后才明白这是要自己倒茶的意思。 那便开始煮茶吧。 就算她确实不懂这件事。 煮茶的过程里,谢清和显得有些笨拙,但她没有展现出半点平日里的豪横骄纵气息,很安静,很听话。 因为她很清楚一位大乘真人有多么强大。 君不见江先生还未真正出剑,就已经身负重伤了吗? 她纵使有清都印在身,不惧元始魔主强行出手,有不小的底气,但…… 还是稍微尊敬一下吧。 元始魔主的声音再次响起。 “真是笨啊。” 她看着小姑娘,眼里莫名流露出些许怜惜,兼之好奇,轻声说道:“楚瑾怎么会生出你这个看着就会被欺负一辈子的女儿呢?” 谢清和完全听不懂这句话,心想你这是在放什么屁,谁能欺负自己一辈子? 元始魔主莞尔一笑,说道:“修行者不食五谷,无三餐之苦,更别提我是大乘,又怎会放屁?” 谢清和愣了一下,这才明白自己所思所想,皆能被她彻底知晓。 若是如此,那她最大的倚仗岂不是早已就被发现了? “不然呢?” 元始魔主看了一眼北方,随意说道:“哪怕你不想我也能猜到,以楚瑾做事的风格,岂会让你随意离开北境。” 谢清和忽然问道:“你和我娘很熟?” 听着这话,元始魔主忽然敛去笑意,眼里流露出一抹追忆,说道:“很熟。” “有多熟悉?” “大概就是……你娘曾经在背后刺了我一剑,而我没有任何防备的那种熟悉程度?” 谢清和沉默了,想要不去想,但还是忍不住想自己怎么就问这种问题了呢? 元始魔主静静看着小姑娘。 片刻后,她忽然笑了出声,笑声很是清脆,带着很多难得的愉快。 谢清和有些艰难地抬头,望向这位人间第一魔头,说道:“您这是在笑什么?” “自然是觉得你可爱。” 元始魔主笑声渐敛,唇角依旧微翘,说道:“连我的话都愿意相信。” 谢清和怔住了,茫然问道:“这难道是假的?” “谁知道呢?”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这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谢清和睁大了眼睛,难以接受问道:“如果这是真的,那不就是背叛吗?这要是还不够重要,那什么才算得上是重要的?” 说话间,那一壶茶水已经烧开。 元始魔主望了过去,说道:“自然是现在的事情最重要。” 谢清和不接受这个说法,但没有反驳的余地,低头沉默不语。 “给我倒茶。” 元始魔主提醒了一句。 谢清和有些不甘,却还是为她倒了茶,感受着杯身传来的热量,心想这么着急喝茶,真是没有被烫过了吧? 想到这里,她才想到自己的心思能被知道。 “那便先不喝了,而且我也确实忘了一件该做的事。” “什么事?” “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 “世人不都称你为元始魔主吗?” “难道这是一个名字吗?” 谢清和无言以对,老实问道:“那你的名字是什么?” “从前的我有过名字,如今的我却只剩下一个道号了。” 元始魔主望向那杯热茶,看着缓缓飘起的白雾,平静说道:“黄昏。” 话音落下。 谢清和彻底傻掉了。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二十八章 我同意了 “黄昏……?” 谢清和回过神来,看着微笑不语的元始魔主,沉默了很长时间,还是很难接受。 她那个想着有趣,觉得好玩,便随意编造出来的名字竟是元始魔主的道号。 若说这是缘分,那未免太过无稽了些吧? 这种缘分为何不落到她和怀素纸的身上呢? 元始魔主静静看着小姑娘,忽然问道:“你就没想过一件事吗?” 谢清和问道:“我该想什么?” “比如我是怎么知道你离开北境,来到中州的。” 元始魔主的声音很温和,循循善诱,就像是在教导一位自己喜爱的晚辈,有着难以相信的耐心。 谢清和想了想,迟疑说道:“难道是因为是我忽然出现在素纸身边,引来你的注意?”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是在你念出黄昏两个字的那一瞬间。” 谢清和微怔,然后明白了话里的意思,不由睁大了眼睛。 “没想到本宗凋零区区百年时光,就连这种事情都被世人忘记了,难怪我那徒儿会为此感慨万分。” 元始魔主叹息说道:“元始乃一切之起始,元始宗既然以此为名号,自然是有着一个绝对的原因。” 谢清和渐渐回过神来,想到了一个很麻烦的问题。 “但是黄昏这种词语……是很普通,是每个人都有可能念叨的词语啊。” 她看着近在眼前的病弱女子,认真问道:“你耳边一直有声音响起,这还能睡得好吗?” 也许是元始魔主的态度好得莫名其妙,她不知觉地放松了下来,没有那么紧张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睡过了。” 元始魔主轻声说道:“至于你的问题,是每一个修炼元始道典到深处的人都会遇到的事情,本宗三万年传承,对此怎会没有解决方法?”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忽然问道:“所以你冒着天大的风险,来这里见我是为了什么?” “不见得有你想的那么危险。” 元始魔主说道:“至于为什么要来见你,自然是为了亲眼看你。”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你不要想利用我。” 元始魔主微笑不语。 谢清和想了想,转而说道:“既然你回答了我的问题,那我也回答你一个问题。” 这自然是以退为进,试图重新掌握谈话主动权的小心思。 元始魔主对此十分清楚,仍旧依了她的意思,温声问道:“你觉得怀素纸这人怎样?” 谢清和微微蹙眉,只觉得这个问题有种别样的意味……就就像是一种考察?又像是一种没道理的关心? 她根本不想谈到怀素纸,奈何她的心思根本不可能瞒得过元始魔主,唯有实话实说。 “素纸是最好的。” “好在哪里?” “容貌,身段,境界,性格……我就找不出讨厌她的地方。” “难道你不觉得这种完美太假了吗?” 元始魔主的语气很随意。 谢清和听着这句话,小脸却顿时肃然,认真说道:“这是我娘亲自为我挑选的道侣,你就算看不起我,总要看得起我娘吧?” 元始魔主若有所思说道:“原来是楚瑾的意思吗……” 话到此处,谢清和才反应了过来,明白自己已经上了元始魔主的当,不禁生出许多悔意。 “你娘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 元始魔主敛去思绪,看着小姑娘提醒说道:“一个被你娘看重的人,又岂会那么简单?只是寻常完美?” 谢清和很是不服,正要反驳之时,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这显然是元始魔主的手段。 “就聊到这里吧。” 她端起不再滚烫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正色说道:“我同意了。” “啊?什么啊?” 谢清和一脸茫然地看着她,问道:“你到底同意了什么啊?!” 元始魔主起身,向殿外走去,没有回头说道:“告诉你想告诉的人,我已经喝过你倒的茶。” 谢清和更加不明白了,连忙追了上去,问道:“那我要是每个人都告诉呢?” 元始魔主随意看了她一眼,就像是看着一个傻姑娘,温柔说道:“就算是你娘,现在也不会逢人就说,当年与我曾是知己好友。” 谢清和根本没想那么多,下意识说道:“为什么?” 元始魔主收回视线,随意推开殿门,更加随意地说了一句话。 “自然是因为我的名声比较一般,不怎么受人欢迎的时候,偏又特别受人追捧。” 这句话听着很矛盾,但谢清和却懂了。 因为此时殿外的广场上,足足站着近千位来自道盟的修行者。 这股力量极为强大,放在修行界也足以横行一带,甚至有可能攻下一个传承数百年的大宗门。 然而当元始魔主推殿门而出,来到他们眼中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一片死寂。 与坟墓没有区别。 元始魔主对此视若无睹。 对她来说,大乘之下皆是蝼蚁,唯一例外即是持有仙器。 如今神都唯一的仙器即是清都印。 那她就不需要担心。 元始魔主挥了挥衣袖。 没带走一片云彩,却有千余名修行者直接跪了下来,颤栗而无法动弹。 没有人死去,因为她不屑杀死这些连蝼蚁都算不上的人。 离开神都之前,元始魔主最后说了一句话。 “以后还是不要这么蠢了。” 人们好生茫然,心想你这位魔头竟还有善良一面,提醒不要让人送死吗? 唯有江先生隐约猜到,这句话是说的谢清和。 …… …… 与此同时,东安寺。 当阵法成功启动,数十道佛光升起,化作一口有经文流动的金色大钟,挡下那如浪潮汹涌而去的惨绿火焰后,场面骤然安静了下来。 顾病梅手腕微动,震落刀上沾着的鲜血,看着那口散发着金光的大钟,轻叹了一声,似乎是觉得麻烦了。 片刻后,他回到那道幽深的裂缝前静静站着,望向场间的少年少女们,语气温和地说了三个字。 “自尽吧。” 话音落下,与神都中那匍匐于元始魔主脚下的千余名修道者一般,回应顾病梅的同样是一片死寂。 并非是在场的正道天骄太过孱弱,而是顾病梅太强。 这种强,是境界上对众人的绝对压制,没有任何婉转余地。 顾病梅是化神。 塔林中唯有东安寺的主持到了这个境界,但他又怎可能是顾病梅的对手? 而宋辞不过金丹巅峰。 陆元景登天第三,年岁稍大,自然到了元婴……问题是这终究差了一个大境界。 怀素纸正处于今生最为虚弱的时刻,在耗费最后的心神,催动开启阵法以后,近乎力竭。 至于其他人。 不提也罢。 此情此景之下,顾病梅对众人说一句自尽,便也理所当然了。 “我们可以被杀死,但不可能自尽。” 宋辞从人群里走出,站在顾病梅的视线中,认真说道:“而且这里是人间,你是否太嚣张了一些?” 顾病梅理所当然说道:“父皇常对我说,这个人间本该属于我。” 在说这句话的同时,那遇着金钟倒涌而回的惨绿火焰,已然在众人身上掠过一遍。 没有带来丝毫烧灼的感觉,只是多了些难以抹去的气息。 阴府之息。 在这种气息纠缠之下死去,将会坠入黄泉,为阴府所奴役,永生不得超脱。 陆元景望向顾病梅,忽然说道:“原来殿下是在钓鱼。” 此钓鱼,非彼钓鱼,而是在场的正道年轻弟子要对暮色做的事情。 没想到的是暮色没有上钩,为钓鱼而来的他们,却成了别人的鱼儿。 顾病梅却没有理会,只是抬头望向远空,仿佛什么都听不到。 直到怀素纸虚弱的声音响起。 “错了。” 她说道:“不是鱼,是鱼饵。” 听到这句话,顾病梅轻轻地咦了一声,循着声音找到了怀素纸,感慨说道:“果然还是你聪明,或者说你没有那么看得起自己?” 怀素纸平静如初,没有被这句充满轻蔑意味的话激怒,说道:“原来是倾巢而出吗?” 顾病梅神情终于微变,盯着她的眼睛,沉默半晌后说道:“我后悔没有立刻杀死你了。” 怀素纸置若罔闻,视线越过顾病梅的身体,落在那道幽深的裂缝上,继续说道:“你的责任是维持这条通道的稳定。” 顾病梅没有说话。 这时候的沉默,无疑就是一种默认。 而在他陷入沉默之前,在场只要是能动的正道年轻弟子,都站在了怀素纸的前方,挡住了他的视线。 意思很清楚。 如果你想要杀了她,那就先踏过我们的尸体。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顾病梅忽然笑了起来,抬头望向在空中的那口金钟,嘲讽说道:“就算猜了出来,你们又能够改变什么?” 众人沉默。 就在这种无声的死寂中,有七道极为强大的气息,自西北方而来。 与之一并出现的,还有一道轰然而落的雷霆。 那是清都山的雷法,威势恐怖至极,瞬间将天地涂抹成一片惨白。 在这片惨白当中,自塔林裂缝倾泻而出的惨绿火焰,显得格外刺眼。 雷霆挟天威,没有片刻的停滞,没有丝毫的偏差,直接穿过了那口金钟,朝着顾病梅劈落。 这是一位炼虚上境含怒之下的全力一击。 哪怕是元始魔主也好,面对这一击都需要稍微认真看上一眼。 顾病梅不过化神,面对这道强大到极点的天雷,根本做不出反应。 但他本就不需要有任何反应。 一只手,在他身后那道裂缝中伸出,抓住了这道天雷将其泯灭在掌心。 这毫无疑问是大乘之下,最为强大的力量。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沉默不语。 尽管她已经猜到,但事情真的发生了,还是有些不愉快。 从最初一刻起,阴府就没有把目光放在年轻弟子的身上。 阴帝尊真正想要杀的人,由始至终,都是八大宗的强者们。 在怀素纸思绪之间,八大宗的强者已然到来,毫不犹豫催动境界,要以最为强大的道法,直接摧毁东安寺下的裂缝。 就在这时。 那道裂缝骤然扩张数倍,有滔天绿焰自其间升起,烧得夜空如昼。 与之一并出现的,还有那些在人间有着莫大盛名,以及凶名的鬼魂们。 阴帝尊外,等候已久的阴府强者倾巢而出,完成了反包围。 一道低沉的声音在天地间响起。 这想来就是阴帝尊。 “半个时辰。” …… …… 塔林。 顾病梅收回望向天空的目光,望向脸色尽是苍白的年轻人们。 他忽然笑了起来,露出了浑身上下唯一洁白的牙齿,神情温和问道:“谁来领……” 话音戛然而止。 他低头,望向自己的心口,看着那道穿胸而过的清冷飞剑,听到了一句话。 “你想怎么死?” 虞归晚的声音很轻,很平静,不带一丝情绪。 仿若天上人。 白发微飘。 PS:存稿,今日两章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二十九章 朱颜改 朱颜改,万器谱上第十一,人间屈指可数被认为接近仙阶的飞剑之一。 万器谱与登天榜同出一源,皆是万劫门那些年里为了找打而捣鼓出来的排行榜,虽不见得完全公正,但作为参考已经足够了。 而万劫门在万器谱上对朱颜改作出的评述是——有白驹过隙之快,百代光阴如过客。 朱颜改被万劫门认为是天地间最快的飞剑,仙器不计其中。 像这样的飞剑,自然极挑主人,上一次出现在天渊剑宗弟子手中是什么时候,早已不可考证。 虞归晚之所以能够成为天渊剑宗当代剑子,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落在朱颜改之上。 当她成功让朱颜改认主,名满世间后以金丹境持剑下山,被许多人认为天渊剑宗即将有一位绝代天才出世的时候…… 虞归晚遇到了怀素纸。 以一剑之差而败。 后来的事情,在这些人看来其实很简单。 虞归晚因剑争之败而沉寂,剑心受顿,剑势崩解,剑意茫然,哪怕她能从那场惨败当中走出来,想来也是很多年以后了。 更有意思的是,这些认为虞归晚已然陷入沉寂的人当中某几位,此时此刻就在场间。 当那道清冷无比的剑光划破茫茫绿火。 以神识感知根本无法追上的速度,直接穿过顾病梅的胸口,然后那句话响了起来时…… 人们终于醒过神来,下意识望向虞归晚,才知道原来所有人都低估了她。 原来虞归晚从未因为那一场剑争之败,而道心有损。 她仍旧是当初那个被认为是绝代天才的天渊剑宗剑子。 …… …… “我想什么怎么死吗?” 顾病梅收回视线,看着胸口上的那个空洞,忽然笑了起来。 他望向不远之外的白发少女,说道:“剑很好,但你的境界终究是差了,杀不了我的。” 在他胸口上的那道剑伤,对凡人乃至于寻常修行者而言,当然是致命的伤势。 但顾病梅非寻常人,境界已至化神,放眼修行界亦是真正的强者。 更重要的是,他生于人间却长于黄泉之中,道体极为特殊,且有秘法保护,就算是他自己想死也没有那么容易。 这也是阴府强者倾巢而出,放心将维持裂缝通道的重任交给顾病梅,不再多看一眼的缘故。 顾病梅挥了挥衣袖,随手抓住一团绿火,就要吞下愈合伤口之时…… 那道清冷的剑光再次于人间浮现。 与之一并响起的,还是虞归晚的声音。 “一剑杀不了你。” 她的声音依旧那般淡:“那就万剑杀了。” 顾病梅放下手,沉默不语。 在他的脸颊之上,一道血线渐渐浮现,不深,但也谈不上浅。 那是清冷剑光所留下的痕迹。 他叹息了一声,望向与自己对峙的年轻一辈弟子,带着憾意说道:“你们本该是我的臣子,故而我本不想杀了你们,但现在看起来,确实只能送你们去死了。” 没有人回应这句话。 顾病梅也不在意,望向虞归晚,认真问道:“而且你还能再出几剑?” …… …… 位于云端之上,近二十位炼虚境的战斗,早已就开始。 今夜有雪,雪云厚重无比,此时云层却在不停地翻涌搅动着,闪电雷鸣不断之余,亦有幽深鬼气如长虹纵贯而行。 在交战双方的刻意控制之下,云层始终没有被撕破,这些足以毁灭百里大地的恐怖冲击,仍旧停留在天空之上,没有化作地震般的天灾,没有为凡人们带来灭顶之灾。 天上的景色太过高远,早已到了无法看清的程度,人们的目光自然落在了地上。 准确地说,是那口金钟之内的画面。 东安寺里僧人们,听得塔林处传来的巨响,连忙奔跑到空地,朝后寺的方向望去,只见有阴火滔天而起,各种道法层出不穷。 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一道清冷如霜般的剑光。 在满天阴绿火焰当中,剑光肆意穿行,速度之快,往往转瞬即逝。 如此美丽剑光,很难让人不生出赞叹之心。 哪怕是直面剑锋的顾病梅,亦然如此。 在那道剑光不知第多少次浮现,在他身体上留下一道创口后,他终于出刀了。 一声轻响。 刀剑终于相遇。 朱颜改自剑光的形态脱离,剑身微微一颤,以极快却不如先前的速度,回到了虞归晚身旁。 少女此时脸色已然苍白,一身剑意消耗极大,但眼中依旧不带一丝情绪,还是那般漠然。 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就在剑光被顾病梅斩落的瞬间,沉默等待许久的陆元景终于动手了。 他的指尖自然破开,有鲜血自其中飘洒而出,落在那些翻涌不断的惨绿幽火之中。 仿佛一池清水有墨落下。 不过顷刻,满天幽火就有一片染上血红色,并且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 然后这片血红中透着微弱金光的火焰,开始涌向那道缝隙,从源头处开始减缓人间与黄泉的相遇。 顾病梅的视线随之落在陆元景身上,面无表情斥道:“书生当真可恨。” 这位岱渊学宫的书生,根本没想过与他战斗,而是要以自身鲜血,削弱他从黄泉中得到的支撑,甚至是阻断通道。 顾病梅不再多言,去到空中,于金钟之下俯瞰塔林。 一道霸道而阴沉的气息,瞬间笼罩了整座塔林。 下一刻,一道刀光如瀑布倾泻而落。 看不见任何画面,只剩一片惨绿,以及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如瀑刀光终于枯竭。 然后,那片修旧如旧的塔林,又一次不复存在。 没有残垣断壁,没有浅草如浪,没有脏了的积雪。 只剩下一个深十余丈的大坑。 在那些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东安寺的塔林近乎彻底消失,只剩下在边缘处的那一座。 其余所有的石塔乃至于地基,都被刀光彻底斩碎了,连尘埃都不复存在。 一片干净。 唯有惨绿幽火仍在,散发着极淡的光芒,但颜色也浅了许多。 至于陆元景以心血燃起的那片火焰,早已成为了过往。 顾病梅的视线落在那座唯一残存的石塔上,知道这就是阵枢所在。 然后,他俯瞰着站在石塔周围的那位年轻人们,平静说道:“还有什么手段,便都使出来吧,莫要在死前留下遗憾。” 听着天上传来的声音,看着云端之上已经被惨绿幽火占据的大半天空,石塔旁的人们都沉默了。 先前那道如瀑般的刀光已经彻底证明,在顾病梅决意以境界压人的时候,绝大多数手段都会变得没有意义。 而那些有用的手段,却同样难以使用。 宋辞低声说道:“我有一枚师尊亲手绘制的麒麟符咒,然而一旦施展开来,孤闻大师的遗阵必然会被破开,阴府之息扩散后……整个东安寺都要被清洗一遍。” “顾病梅清楚这一点。” 陆元景脸色惨白,声音同样虚弱:“他是在让我们做选择。” 话音落下,无人给出答复。 此时在石塔旁的众人,就连那两位散修都有各自的保命手段,之所以不敢擅自祭出,便是担忧影响到阵法的稳定。 八大宗的核心弟子更是如此。 若是要活下来,那如今唯有动用师门长辈给予的最后手段,而这样做的代价,则是成千上万无辜的人死去。 换做此时正在云端交战的那些炼虚强者而言,这是不需要去进行思考,就能得出答案的问题。 然而此时站在石塔附近的年轻人,却无法不为此而犹豫。 哪怕这个问题是无趣而令人感到厌烦的。 虞归晚没他们想的那么多。 她在怀素纸身旁,递过去清水,认真问道:“你感觉怎样了?” “尚可。” 怀素纸的声音仍有些虚弱。 先前双方战斗的过程中,她只是静静看着,耐心回复真元,消化药力,没有出手过一次。 她忽然问道:“前朝帝姓是顾,阴帝尊是末代皇帝,顾病梅应该是那位夭折的皇子,你有什么印象吗?” 说话的时候,她看着的是陆元景。 岱渊学宫藏书繁若星海,学宫中的书生尤为喜欢钻研史书,而怀素纸对此的兴趣素来不多。 陆元景沉思片刻,认真说道:“相关的记载很少,据称,这位皇子是一个比较诗意的人,但他既然活到了现在,就不可能没有改变。” 虞归晚好生不解,一脸认真问道:“从皇朝末代活到现在才化神?这是活到哪里去了?他的天赋到底有多差啊?” 说话间,她都险些忘记自己正身处险境了。 “我还是人,不是鬼,活在那种鬼地方,连活着都是一种困难,更何谈修炼?” 顾病梅的声音自天空落下,带着格外明显的怒意:“换你是我,连化神都不见得能行。” 他的视线不曾远离过那座石塔,听着众人的声音,眉头在麒麟符咒的出现时跳动了一下,但没有开口,直到此时。 数千年漫长时光下,他以当年末代皇朝所得的黄泉秘法延续性命,境界却近乎停滞不动,修炼极为艰难,这是他一直以来不愿提起的痛苦。 哪怕是阴帝尊,都会刻意避开这件事情。 如今被虞归晚说了出来,顾病梅又如何能够心静? “但……你这真的很慢吧?” 虞归晚微仰起头,看着那张被佛光映照得格外明亮的青黑脸颊,神情诚恳说道:“而且你真的好丑啊。” PS:早上有事,慢了点,抱歉。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三十章 不再是怀素纸 真话向来伤人。 虞归晚很少说话,因为她说话鲜有懂得委婉的时候。 比如,那天她与谢清和第一次见面,便毫不留情说小姑娘好弱,险些令天渊剑宗与清都山的盟友关系生出裂缝,让怀素纸成为千古罪人。 现在她终于看清楚了顾病梅的脸,下意识里给出的这个评价,自然也是真心的。 修行是一条超越一切自然规律的道路。 这种超越首先体现出外形之上,比如容貌,比如体型。 故而修行界真的很少有长得丑的人。 顾病梅乃化神境大修,是修行界中真正的强者,本不该如此丑陋。 奈何他与黄泉为伴,身为一个人却不见天日数千年,当年再如何天潢贵胄,为了活命也只能变成这副鬼样子。 对顾病梅而言。 他的样貌,是比起他的境界更不能谈的事情。 境界之弱可以是因为百年多病独登台,可以是低头思故乡明月,可以是爱上层楼识尽愁滋味,可以是此时此夜难为情,故而无心修行…… 这所有诗意的解释都能是理由。 然而……世人会去欣赏一位病弱的贵公子,但绝不会去喜欢一个生得丑陋还要去说愁的短命皇子。 狂风呼啸于天地之间。 满天飞雪再次席卷。 金钟散发的佛光变得不可见。 顾病梅隐于其中,不再出现在众人眼中,只剩下一道惨绿漆黑的光。 下一刻,一道强自压制住怒意刻意淡然的声音,在漫天风雪佛光中响起。 “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你们全都得死。” “竟敢欺君犯上。” …… …… 那座唯一的石塔旁。 听到天上落下的声音,沈依澜看了虞归晚一眼,很意外地没有开口质问,盘膝坐了下来,膝上出现一张琴。 这张琴名为春萌,乃是一件法宝,在万器谱上名列一百七十六,尤其适合弹奏舒缓腔调的曲子,在治伤与防护方面的效果颇为不错。 比如此时此刻。 有刀光如雷霆轰鸣斩落,她拨动琴弦以清音相和,竟将惨绿刀光于无形中抵消,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沈依澜的嘴角有血水溢出。 宋辞明白她不可能支撑太多次,在心里叹息一声后,直接取出了那枚麒麟符咒,便要祭出这最后的保命手段。 就在这时,怀素纸的声音忽然响起。 “先不要用。” 宋辞闻言微怔,不解望向怀素纸。 便在他要询问原因时,沈依澜已然挡下了第三道刀光,琴弦之上满是鲜血。 怀素纸视若不见,看着宋辞平静说道:“留在最后。” 说完这句话,她走到石塔前,从塔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孤闻大师遗阵的阵枢。 亦是他所结之舍利。 看到这件事物,众人落在怀素纸身上的目光微变,都想起了众生书上的断言。 ——暮色欲要取得孤闻大师之舍利。 如今这枚舍利……却落在了怀素纸的手上? 尽管事实就在眼前,但场间没有人对她生出过半点怀疑。 毕竟谁都知道,元始魔宗的盟友是幽泉阴府,而不是近乎死敌的禅宗。 “我要一些时间。” 怀素纸轻声说着,却没有给出解释,指尖有金光亮起,没入舍利当中。 那道金光是最为纯正的禅宗剑意。 舍利汲取着剑意,本完美无缺的外壳,悄然生出一道细微的裂缝。 陆元景说道:“怀姑娘这是在加固……还有改变阵法?” 话音落处,那口虚幻金钟上的三千经文,流转速度骤然加快。 下一刻,有经文脱出钟身,化作一道佛火,直接奔向那道惨绿漆黑的光,欲要将其焚烧殆尽。 与此同时,沈依澜一声痛呼,直接倒在了满是鲜血的春萌琴上,昏迷了过去。 她并非长歌门那位琴心天生的传人,坚持到阵法做出改变,已经是极大的意外了。 怀素纸说道:“我以佛火烧去你们身上的阴府之息,然后都离开吧。” 众人闻言望向天空,只见金钟上经文接连脱离,化作佛火冲向顾病梅,继而有凄绿刀光浮现,与之相遇…… 然后,两者在轰鸣声中消散无形。 画面依旧诡异。 一片金光。 满眼惨绿。 两者相遇之时,即是一场宛若烟花般的绚丽爆炸。 不过片刻,那些来自于金黄佛火与惨绿刀光相遇后的色彩,便占据了整片天空。 陆元景收回视线,落在孤闻大师的舍利上,看着那不断出现的裂缝,认真问道:“还可以支撑多久?” “不到半刻钟。” 怀素纸平静说道:“时间是肯定来不及的,倒不如指望上面那些人能够赢下来。” 有人声音苦涩说道:“阴府这次倾巢而出,师长们以少敌多,劣势极大,想赢下来谈何容易?” 事实上,位于云端之上的那场恶战,道盟一方已然陷入了极大的劣势。 阴火已成滔天之势,占据了过半的云海,还在不断前进着。 宋辞认真说道:“这里是人间,我们的长辈必然有人正在赶向此地,坚持下去就是胜利。” 怀素纸嗯了一声。 说话间,有一朵佛火自高空落下,直接砸在石塔之上,化作一团寻常火焰散开,烧去众人身上那些阴府之息。 “既然怀姑娘能以佛火烧去阴府之息,不如我们现在就动手,一起动用最后的手段,或许可以一击杀了顾病梅。” 有人顿了顿,认真说道:“至于那些因此扩散出去的阴府之息,怀姑娘你以佛火烧去就好。” 虞归晚看了一眼叶寻。 叶寻接过话头,叹息说道:“我等有修为在身,但寺里的病人和僧人们多是普通人,佛火只会把阴府之息连带着他们烧死。” 那人微怔,不再说话了。 “都走。” 怀素纸的视线落在天空里,看着那个在满天佛火中穿行的鬼魅身影,默默计算推演着。 宋辞不再犹豫,让一位女子抱起昏迷过去的沈依澜,沿着佛火烧开的道路,去往阵法之外。 孤闻大师的遗阵,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镇压黄泉裂缝与气息,对于阵法内外来的阻隔并无寻常山门大阵那般缜密。 年轻弟子们离开的很轻松。 虞归晚没有走,她站在怀素纸身旁,一言不发盯着。 “你也走。” 怀素纸的声音再次响起。 在满天烟花绽放下,这句本该无比动人,乃至于有生离死别之美感的话,却没有带上半点情绪,来得格外平淡。 虞归晚看着她说道:“我还可以出剑。” 怀素纸说道:“你在这里我不方便。” 虞归晚微微一怔,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想要问为什么,最终却还是没出口。 但她还是不想离开,因为她剩下的最后一剑,是天渊剑宗祖师所授。 这一剑若是能够落在实处,未必不能跨越两个境界,让顾病梅负伤。 在这场双方境界有着悬殊差距的战斗中,这一剑毫无疑问是极其重要的。 虞归晚这般想着,决定执拗到底。 怀素纸明白少女的意思。 她想了想,觉得劝起来会格外麻烦,于是说了一句话。 “日后我找个机会陪你聊天。” 虞归晚怔住了,看着如瀑黑发简单挽起,侧颜苍白而清丽的怀素纸,很认真地嗯了一声。 这一次,她毫不犹豫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半点犹豫。 既然她对她这样说了,那就一定不会出问题。 虞归晚这般想着,决定相信到底。 …… …… 刀光敛去。 烟花散尽。 那口金钟上的经文脱落极多,看着有些凄凉,但佛光却愈发来得璀璨。 在佛光镇压之下,自黄泉缝隙而来的惨绿鬼火,被压制的极惨,颜色愈发单薄。 顾病梅见佛火莫名停歇,望向孤身留在场间的怀素纸,看着她手上那渐渐破碎的舍利,嘲笑说道:“我还是无法理解,禅宗中人为何这般钟情自我牺牲,只为了名声吗?” 怀素纸轻声说道:“错了。” 说话间,孤闻大师的舍利悄然粉碎,化作烟尘,飘向那口虚幻的金钟。 金钟骤然真实数倍,尽管钟身之上缺失的经文,没有再次浮现出来,但威力却更胜先前, 顾病梅看了一眼,有些意外地望向怀素纸,说道:“你这是活得不耐烦了?” 若是怀素纸决意凭借阵法继续防守,那他未必能够杀得了人。 然而现在却不一样了。 孤闻大师的遗阵,在舍利不惜破碎的加持下,去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问题在于,这种画面之下是烈火烹油,是已然注定的盛极必衰。 “你现在连半刻钟的时间都没有了。” 顾病梅对怀素纸说道:“而且我是人,不是鬼,孤闻的遗阵镇压不到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不知为何,他心中忽然生出极其不安的感觉,就像是有某种危险在不断靠近自己。 这种感觉很不好。 顾病梅不再沉默下去,真元流转,直接斩落下一道刀光。 即便先前与孤闻遗阵纠缠许久,这道刀光依旧没有半点衰弱,甚至更为强大。 若是先前沈依澜面对的是这道刀光,那一击之下,她便要吐血昏迷过去。 沈依澜不过金丹上境。 怀素纸是元婴初境。 在顾病梅的设想当中,这一刀怀素纸应该可以接下,但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然后,他看见了一抹转瞬即逝金色。 下一刻。 一道剑光堂皇而起,与惨绿刀光正面相逢,于顷刻间搅碎,不留分毫。 顾病梅沉默了。 “我想的事情很简单。” 怀素纸取下束发的发带,如瀑般的黑发倾泻散开,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子,显得极为放松。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格外明亮,流露着一抹淡金之色,在那绝美容颜的映衬之下,看着却有种妖异的感觉。 顾病梅看着她,觉得好生荒唐,却忍不住地认真了起来,沉声问道:“你难道想凭借一己之力杀了我?” 怀素纸微微一笑,带着久违的喜悦,笑容清丽无双。 然后,她有些随意地说了个字。 “嗯。”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三十一章 我的剑说与鬼听 顾病梅仍旧觉得此事太过荒唐。 以元婴越境战化神,并且求的不是胜过他,而是杀了他? 这是何等荒谬的想法啊? 他没有冷笑出声,只是静静看着怀素纸,就像是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未被日暖月寒煎过人寿的无知小姑娘。 这种目光是怜悯的,是居高临下的,是很能让人不舒服的。 顾病梅嘴角翘起,便要将这种怜悯付诸于口,却听到了一句话。 “像你那样终日不见天光,困在一座牢房里面,也能算活着?” 怀素纸仿佛能直接看穿他的想法,淡然说道:“真是愚蠢。” 顾病梅沉默了。 片刻后,他忽然问道:“你到底是谁?” 先前他一直有在听着正道年轻弟子们的对话,知道眼前这位少女名为怀素纸,是登天第三,应该还是禅宗传人,天赋极高,境界极强,名声更是极好。 这一切顾病梅都听得很清楚,然而此时的他却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怀素纸没有回答。 一道漆黑剑光在璀璨佛光中转瞬即逝。 砰的一声轻响。 顾病梅横刀身前,极为凶险地挡下了这道剑光,却也为之后退了一步。 这道剑光的速度极快,但也许是飞剑本身的缘故,速度并不如朱颜改,以顾病梅的境界,足以拦下这道剑光。 他低头看了一眼静止在身前,剑身仿佛可以吞噬天地间一切光芒,视之宛若深渊的飞剑,抬头望向怀素纸,微微张嘴,就要不屑嘲弄仅此而已的时候…… 忽然。 一场大雪自地上而起。 雪花之上,仿佛蕴藏着某种强大的力量,隐有微光流转。 那不是满天佛光映照下的错觉,而是真实。 明明是寒冬深夜,本该冰冷至极的时候,空气里却有了一种炙热的感觉。 顾病梅看着这一幕画面,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眼中皆是难以置信。 他的修行速度太慢,故而对修行不感兴趣,但他仍旧能够分辨出自己眼前的这门道法。 “这是……” 顾病梅的脸上露出震惊与愤怒之色,霍然望向怀素纸,正想要开口之时。 那场雪停了。 无数朵雪花开始绽放。 炽白雷霆自其间而迸发。 数不清的雷鸣声随之轰然响起。 璀璨佛光也被这片炽白所压了下去,金钟以内,塔林以外,已然变成了一片雷池。 顾病梅的身影就此被雷池所淹没,唯有一道即惊且惧的声音艰难飘起,但也很快被轰隆雷鸣覆盖。 “你一个尼姑怎会懂得缚苍龙?!” …… …… 金钟之外,东安寺内。 离开那口金钟,以佛火洗去阴府之息,道盟等年轻弟子早已无碍,可以直接离去,此时却仍旧停留了下来。 宋辞看着那些靠墙箕坐的同道们,心情愈发沉重。 先前还在塔林的时候,他必须将心神尽数放在顾病梅的身上,因此没有发现同伴的伤势,如今望去才知道原来是一片惨淡。 来自长歌门的沈依澜还在昏迷,性命虽然无忧,但片刻之间难以醒来。 长生宗的一位师弟,衣裳已经被鲜血染红,是一道落在腰间,几乎将其腰斩的刀伤。 陆元景脸色苍白如纸,束好的衣发散乱,一副油尽灯枯模样。 那两位散修也各自身负了一刀,流血刚止。 玄天观的师妹同样有刀伤。 至于众人中境界最高的东安寺主持,更是独自承受了顾病梅三刀,这也是他在后来一直没有声音的缘故。 此时主持已然服过丹药,伤势稳定了下来,但极有可能留下一道终年无法痊愈的暗伤。 唯有天渊剑宗的虞归晚和叶寻,尽管同样消耗颇大,但确实没有受伤。 宋辞顾不得处理自己的伤势,看着最后离开的虞归晚说道:“怀姑娘对你可有交代?” 虞归晚微微摇头,什么话都没有说。 宋辞脸色闻言微怔,很自然地想到了断后,牺牲,诸如这般指向不祥结果的词语。 就在这时,忽有佛光大放光明。 清醒着的众人下意识里望去,只见那口金钟骤然真实数倍,其中画面已然被金光所覆盖,什么都看不清了。 就连神识想要进入其中,也无法越过那道宛如实质般的金光。 其中发生的事情,已经无人得知。 宋辞看着这幕画面,沉默不语,觉得有些不值得,但也能够理解。 他心想,若是长生宗遇到这般事情,自己也必然要留到最后,与敌人不惜手段拼死一战。 这是身份所带来的责任与因果。 “以现在看去,孤闻大师的遗阵已经坚持不到半刻钟了。” 陆元景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是虚弱:“应该是顾病梅的攻势太过凶猛,怀姑娘不得不如此应对。” 宋辞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怀姑娘在让我们离开前,对我交代过……让我在最后再动用麒麟符咒。” 话到后面,他的声音已经隐有颤抖,带着清晰可见的悲伤。 他深呼吸了一口,敛去这种不该出现在此时的情绪,望向虞归晚低头说道:“抱歉。” 世人皆知这位天渊剑宗的剑子,与怀素纸乃是至交好友。 虞归晚自离开孤闻大师遗阵以后,一句话都没有说,神色看不出变化,但落在众人眼中,这无疑是一种哀大莫过于心死。 宋辞想着这些,看了叶寻一眼,无声说道:“好好照顾你师姐。” 说完这句话,他拖着疲惫身躯准备去往空中,等待孤闻大师遗阵崩解之时…… 阵法之内,再有无数轰鸣声响起。 众人听着这些声音,想起那被如瀑刀光所摧毁的塔林,脸色更显苍白。 主持睁开眼,望向空中那口不安摇晃着的金钟,忽然开口念诵经文。 那些早已离开塔林,此时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寻常僧人们,闻得经声微怔后,便也一同开口了。 经声如浪。 浪花终究是水。 水往下流。 有更多诵经声响起。 来自于东安寺的各个角落,有僧人,但更多的还是病人。 无论卧床还是拄拐,无论能否看到那口金钟,此时寺中的人们都有了相同的感受。 经声阵阵,回荡在东安寺如白昼的夜空中,落在那口金钟上。 那些本已缺失的经文,此时竟在钟身上重新浮现而出,绽放出佛光。 普照大地。 如阳光般温暖。 …… …… “现在有半刻钟了。” 陆元景收回视线,望向宋辞说道。 片刻后,他却依旧叹了口气。 宋辞明白话里的意思,知道诵经声终究是无根之水,不可长久。 “我会等到最后一刻的。” 他望向虞归晚,认真说道:“只是麒麟符咒也不见得能杀死顾病梅,师妹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虞归晚不懂他在说什么,有些茫然,迟疑片刻后嗯了一声。 见少女如此,宋辞更是自责不已,心想就连为怀姑娘报仇都做不到了吗? …… …… “我会找你报仇的。” 身陷茫茫雷池中,顾病梅的声音仍旧坚强响起,不曾断绝。 此时他正遭受有生以来,所未曾感受过的痛苦。 无数雷霆在他的身体内外炸裂,如水般的雷光在他的身体上流过,已经快要洗掉那漫长岁月中留下的青黑之色了。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没有一刻断绝过,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 缚苍龙。 清都山名震世间,有着一个真实传说的不传真法。 当初秋祭那夜,怀素纸以大日如来剑破开徐卿的缚苍龙,但这从来都不是道法的问题。 若是那时候的徐卿不去考虑自己的颜面,以缚苍龙全力出手,就算是怀素纸也会遇到极大的麻烦。 就好像此时此刻的顾病梅。 无穷光点飘起,化作雷霆涌去,如大江大河般无穷尽。 这是一门不被破开便能近乎无限存在的道法。 没有什么雷霆之威亦不可久的说法。 若不是如此,缚苍龙也不足以缚住苍龙,更不足以成为清都山名震天下的不传真法。 怀素纸立于半空之中,俯瞰着深陷雷池不得出的顾病梅,知道这还不足以杀死他。 从虞归晚那近乎必杀的一剑,落到实处却没有杀死顾病梅后,便证明了他有多么难杀。 “真正的战场,从来都不是这里。” 顾病梅的声音仍在响起:“云上的世界才是决定今夜胜负所在。” 怀素纸没有看他,听着自阵法外飘进的诵经声,唤回长天。 这道与她心神相系的飞剑,今夜没有什么画面,仅此一次还被顾病梅横刀拦下。 也许是看到长天的缘故,顾病梅的精神顿时为之一震,竟觉得那些纠缠不休的雷霆,都变得轻快了起来。 下一刻。 他赫然发现这竟是事实。 那仿佛永无止境般的雷池,此时竟在缓缓散去,展露出被雷霆洗过的地面。 是面目全非。 是一片焦黑。 是残雷游走其中。 那口被顾病梅亲自斩出的深坑,乃至于被金钟笼罩的所有地方,此时是真的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了。 唯有那道通往黄泉的缝隙,仿佛不受任何影响般,平静存在着。 有惨绿鬼火自其间再次渗出,飘向顾病梅,修复他那濒临极限的道体。 “以元婴让我重伤……” 顾病梅望向怀素纸,认真说道:“你也算死得其所了。” 怀素纸没有理会。 她手执长天。 有剑鸣声响起,不再如暮春朝阳般温暖,而是深沉如落日。 更如血。 顾病梅忽然想了起来,在最初来到人间时,他曾说自己看不见太阳,便想要看看暮色,于是要见血。 毕竟暮色如血。 现在他却忽然不想看见了。 然而这并不由得他。 怀素纸举剑。 如瀑般散开的黑发轻飘,仿佛仙人。 在满山诵经声中,璀璨佛光骤然一滞,旋即向她汇聚而来,落在长天之上。 无数的金光凝聚到极点,即是红。 如暮色般深沉的红。 顾病梅看着她的眼睛,看到那道悬而未落的剑光,声音微颤说道:“你到底是谁?” 怀素纸还是不言。 下一刻。 剑落。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晚点更新,今天还有两章 如题,这几天稍微有点儿事情,可能是天气突变的缘故,精神状态也不太好,一直没有按时更新,很抱歉。 十分感谢打赏。 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 抱歉。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三十二章 我不习惯让人死得心满意足 剑落一瞬,如白昼般的东安寺夜空,骤然暗淡刹那。 然后。 有璀璨佛光自地上而起,再次照亮了整个东安寺,乃至于更远的地方。 若是自远方看过来,这就像是一轮初升的朝阳,无比壮丽。 落在直面这道剑光的顾病梅眼中。 这就是正在沉入大地的落日。 有壮烈瑰丽之美,剑光凄然如血。 对此时此刻的顾病梅而言,大日如来不再是一尊名号,亦不是一种夸张,而是变成了真实的形态。 大日正朝他狂奔而来。 顾病梅毫不犹豫,没有片刻的迟疑,直接选择望剑光而逃。 他很清楚,这道强大到远超元婴所能的剑光,是凭借孤闻大师遗阵而斩出。 剑光既然落下,阵法便也会随之而破。 只要他能够拖延一段时间,等待云端之上那场属于将近二十位炼虚境的战争结束,那一切就都有了转机。 这道剑光再如何强大,在绝对的境界压制面前,也是无济于事的。 顾病梅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身影就如那些刚从裂缝飘出来就被剑光斩灭的阴府之息般,瞬间消失干净,出现在远方某间禅室的屋檐上。 这是阴府最为高妙的遁法,名为溯影,传说中这门遁法修炼到最高境界,就连自身的影子都无法跟上,唯一问题只有对真元以及道体的消耗极大。 顾病梅最初来到人间,让怀素纸也来不及出手,直接杀去老僧,倚仗的就是这门遁法。 然而,只要传说不能成真,那就没有任何意义。 至少在顾病梅的身上,找不出那个传说的半点迹象。 怀素纸已然闭目,以上善器世间于至高处俯瞰东安寺,驾驭剑光。 顾病梅出现在那座无人禅室的瞬间,剑光便直接追了过去,没有片刻停顿。 本以为可以停歇片刻的他,看着剑光随之而来,再也顾不得别的,只能再次以遁法离开。 壮丽剑光横扫而过,直接湮灭了那间禅室,不留半点尘埃。 顾病梅去到东安寺山顶,藏身积雪之中,浑身气息收敛,如死人一般。 就在他以为这可以休息片刻时,厚厚积雪忽然开始急速融化,于眨眼间变作清冽山涧水。 那道剑光堂皇而至。 顾病梅神情无法再变,早已震惊到极点,他根本无法理解这道剑光,为何能够如同附骨之疽般穷追不舍的。 他强行压下伤势,再一次催动遁法,化作一道青黑流光,去到山的另一面。 然后。 剑光破山碎石而至。 伴随着极其刺耳的轰鸣切割声,这座高有百米的山体直接出现了一道笔直的裂缝,对半分开,裂口处如镜光滑。 烟尘与碎石还未出现,就已经被残留的剑光直接碾碎,一片清净。 没有任何的意外,不过片刻时间,顾病梅又一次看到这道剑光。 壮丽如旧,凄然不改。 只要诵经声还在。 这道剑光仿佛就能纵横不止,不死不休。 顾病梅立于空中,看着剑光将山体一分为二,斩出一道崭新的峡谷,无言以对。 他来不及再去思考更多,凭借内心深处的直觉,在剑光到来之前,动用了最后一次遁法。 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是那处大坑。 是怀素纸身前。 是那道黄泉裂缝之前。 置之死地而后生。 顾病梅看着不远之外的怀素纸,念想已然坚定,这是他在生死间迸发出的念头。 而且从所有角度来看,这都是他最好的机会,足以将胜负逆转。 哪怕有满山诵经声为愿力支撑,剑光在接连纵横后,仍旧有所衰竭。 最重要的是,怀素纸的心神损耗必然极大,现在的她不可能再施展出缚苍龙这样的道法。 那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思绪不过片刻。 顾病梅没有犹豫,悍然拔刀,以所有残存真元斩向那黑发飘飘,仿若仙人般的少女。 刀落一刻,他下意识里松了一口气,只觉得今夜的人间之行该要结束了。 他心想,自己这次回到阴府以后,必定要认真修行,不能再虚度光阴,接着……争取在下一个千年踏入炼虚。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了一幕画面,不由怔住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怀素纸已然睁开双眼,静静看着他持刀而来。 满天佛光骤然暗淡。 少女回剑身前,然后送出。 长天离手,径直而去。 佛光再次大盛。 这一切的变化在片刻之内发生,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万次,找不出半点生涩的地方。 顾病梅看着怀素纸的眼睛,看着那平静淡漠如水的眼神,知道所有变化都在她的算计当中。 这未免太可怕了吧? 他有些后悔,心想自己怎么就拔刀了呢,要是转身就走,结局也许就不一样了吧? 这般想着,顾病梅却已经无法回头。 有幽深惨绿火焰燃烧着的刀锋,朝背负双手,衣袂轻飘的怀素纸斩去。 此时的她,想来到了极限,再无还手之力。 若是这一刀能够落下,那怀素纸想必是要死了。 可惜。 长天更在刀尖之前。 想着这些事情,顾病梅的心口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长天穿心而过。 有惨绿鲜血飘洒在空中,随风而逝。 所有的气力,都随着这大放光明的一剑消散。 顾病梅仰面朝天,身体为长天所驱,向着后方不断奔去。 直到那道狭窄的黄泉裂缝前。 长天将顾病梅钉在了那道裂缝上,远远看过去就像是被铁枪穿刺挂起的犯人。 就在他将要死去的时候,无数惨绿火焰自裂缝涌出,不断修复着他的躯体,与长天所挟佛光抗衡。 这种感觉很不好受,极为痛苦,是人世间绝无仅有的折磨。 两种极端对立的气息,在顾病梅的道体内不断冲突,生而复灭,仿佛一场永无止境地轮回。 明明承受着这种极致的痛苦,顾病梅却硬生生挤出了一个笑容,因为他确信自己不会死了。 只要活着,那就还有希望。 就在这个时候,怀素纸忽然说话了。 这也是她自开战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这句话不是威胁,不是宣判,不是嘲弄,是最平静地叙说,听着有些莫名其妙,还有些不耐烦? “我不是尼姑。” 怀素纸看着顾病梅,声音如旧平淡,却面无表情。 顾病梅笑着说道:“那你到底是什么人?好让我重回人间之时,好寻得你报仇。” 怀素纸说道:“没机会了。” 顾病梅看着那双如旧清澈明亮的眼睛,认真说道:“这一剑已经不足以杀死我了。” 忽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个问题,好生不解问道:“为什么你接话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顾病梅仿佛暂时忘却了道体内的剧烈痛苦,说话声变得无比流畅。 先前的他尝试过很多次与怀素纸交谈,却没有得到一次回应,现在对方却愿意和他说话了……这是为什么?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更习惯在尘埃落定后说话。” 顾病梅沉默了会儿,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夜空,感受着那道来自于远古神兽的恐怖威压,声音微涩说道:“原来你是不想亲手杀了我。” “嗯。” 怀素纸心想师尊与你那位父亲关系不错,若是为此怪罪下来,未免有些麻烦。 从她在陆元景得到确认,顾病梅即是末代皇朝夭折的那位皇子后,她便没有想过亲自杀死对方。 这会带来很多的麻烦。 好在,她确信宋辞喜欢这种麻烦。 话至此处,长天剑上佛光渐渐敛没。 天地再次陷入漆黑。 与此同时,一道崇高威严的气息,自怀素纸的后方升起。 麒麟之声响彻天上人间。 顾病梅收回目光,不再关心这些事情,望向依旧一片漆黑的天空,心想来人间一趟,还是见不到太阳啊。 连暮色也不曾看见。 真是教人遗憾。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 片刻后。 如她所料般,随着麒麟的鸣叫声响起,一道如若实质般的视线,带着震惊与愤怒,自高天之上落在东安寺。 这道视线是如此的强大,有着仿佛可以移天动地般的力量,毫无疑问站在了人间巅峰。 是阴帝尊。 这位在末代皇朝覆灭之前,便已经登临大乘的人间最强者之一。 在当今的修行界当中,阴帝尊是无论怎么排,都掉不出前三的恐怖存在。 然而即便是他,在真身无法登临人间,唯有目光隔世而来的情况下,依旧无法阻止那道来自于麒麟的鸣叫声。 片刻后,宋辞手中的符箓已然燃烧殆尽,被一阵寒风拂过,便不见踪影。 麒麟乃长生宗镇派神兽,其威不可测,其境界深不可知,被修行界奉之为道帝。 长生宗掌门以麒麟真血而画成的符箓,哪怕是阴帝尊当面,亦可阻挡一二。 更别提阴帝尊无法现身人间的此刻。 伴随着麒麟的鸣叫声结束。 天地骤然寂静。 风雪,灯火。 此间一切有形的事物,都陷入了绝对的死寂,无法动弹。 时间仿佛在此停留。 一道无形神锋自其间生出,沿着手握符篆之人的意志,所过之处不生半点波澜,斩向那道黄泉缝隙。 以及悬挂在裂缝之上的末代皇子。 顾病梅眼中随着阴帝尊的目光而燃起的希望,转瞬即逝。 他最后望向怀素纸,眼里带着无数希冀,想要再一次重复那个问题,然后听到了一句毫无歉意的话。 “对不起。”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不习惯让人死得心满意足。” PS:还有一章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三十三章 你说什么来着? 话音落下,尘埃已定。 麒麟神锋之前,无论顾病梅的道体有再多的神异之处,那道黄泉缝隙再如何为他治伤,都已经无济于事。 结局只有一个。 顾病梅连带着那道黄泉缝隙,就此被一刀两断,一切不复存在。 就在这个时候,有叹息声响起。 带着不尽的歉意,只是不知为何……听上去却有一种虚伪的感觉。 还是阴帝尊。 怀素纸微微蹙眉,忽然感到些许的不安,却无法确定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 长天早已被她唤回,不会遭到麒麟神锋的破坏,而顾病梅此刻正被佛光所镇压,钉死在黄泉裂缝之上不得脱身,阴帝尊的视线亦不曾落在她的身上…… 想到这里,她忽然懂了。 怀素纸看着将要死去的顾病梅,眼里难得流露出怜悯,心想虎毒不食子。 但你的父亲又岂是一只老虎? 顾病梅开始不懂,看到她眼中的怜悯后,便也明白了过来,然后无声地笑了起来。 有些自嘲,有些感慨,但更多的还是解脱。 下一刻。 那道始终支撑着他不被佛光所湮灭的阴府气息,骤然消散无形,仿佛从未出现过。 佛光再无阴府之息可以纠缠,倏然大放光明。 顾病梅从缝隙上跌落,落向那口他亲自斩出深有十仗的大坑,如落叶般。 却无根可归。 麒麟神锋随之下移,顺势落下,与黄泉缝隙有些许交错。 那自开战以来,无论是佛火还是佛光乃至剑光,都不曾受到丝毫影响的裂缝,终于无法再平静下去。 就像是一片如明镜般的海面,突然迎来了一场飓风,生出无数道巨潮。 砰的一声轻响。 那道裂缝被切开了。 那片海面被裁掉了。 那无数巨潮朝通道涌去,要将一切摧毁。 就在那条通道将要被余波冲塌时,有滔天鬼焰出现,带着浓郁至极地黄泉气息,及时抚平那阵阵余波。 在人间,麒麟神锋不曾断绝,依循着最初的目标,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顾病梅的身上。 顾病梅脸上的笑容尚未来得及散去,便已经被分割成完美对称的两半。 接着是他的咽喉、胸口、肚子,麒麟神锋笔直向下,宛如在裁切一张纸般,轻而易举地落下,不曾受到丝毫阻碍。 曾经正面遭受缚苍龙与大日如来剑诀,仍旧不存在太多损伤的惨绿道体,在麒麟符箓所展现的神锋之前,没有任何的意义。 顾病梅就此死去。 麒麟的锋芒就此消散,没有分毫落在大地之上。 天地不复寂静。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灯火得以跳动。 寒风轻拂着衣裙,满天风雪落在怀素纸身上。 她没有理会,静静看了片刻那道裂缝,然后抬头望向云端之上。 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阴帝尊为何不惜牺牲自己唯一的血脉,也要稍微减弱麒麟符箓的威力,只为了通道得以片刻延续? 想着这些的时候,寺中的诵经声已然消散,远方传来山峦倾塌的轰隆巨响,应该是先前那道剑光所过留下的隐患。 忽然。 满天风雪消散不见,在一种无形的力量影响下,开始融化。 有雨水就此落下。 东安寺被这场雨笼罩。 微风挟着细雨落下,带着不尽的寒意,冻彻人心。 怀素纸微仰着头,任由衣衫被打湿,发丝粘在脸颊之上,注视着云层中那急剧收缩的惨绿鬼焰,知道这是在撤退。 或者说,是大胜之后的归去。 道盟有一位炼虚陨落了。 这是自元始魔宗山门倾覆以来,道盟与阴府的战争当中,第一位陨落的炼虚大修。 这对阴府,乃至于人间无数邪魔外道而言,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与此相比起来…… 顾病梅的性命确实不值一提。 …… …… 云端之上的世界,没有雨雪,一片死寂。 道盟诸位强者,眼睁睁看着那道急剧退去的惨绿火焰,卷起岱渊学宫于老先生的尸首,自黄泉缝隙中消失不见,却无能为力。 晏峰主望向岳天,认真问道:“为什么贵派的司长老现在还没有赶到?” 岳天脸色苍白至极。 他作为负责东安寺一事之人,先前理所当然遭到了阴府的围攻,受伤极重,几近身死。 他深呼吸了一口,神色微沉说道:“今夜之事,长生宗自然会有交代,全力承担一切损失。” 来自长歌门的女子认真说道:“于老先生人已经死了,你现在说的话再怎么漂亮也没有意义,他都听不见了。” “难道你觉得我没有尽力?” 岳天看了女子一眼,沉声喝道:“梅师妹还请慎言。” 说话间,他挥手指向东安寺的方向,声音冷厉至极。 “阴府之所以退去,是因为本宗的宋辞不惜耗费麒麟符箓,否则今夜的局面还要更糟糕……” 晏峰主听不下去,直接打断了他,冷声问道:“这难道不是你长生宗该做的吗?” 岳天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一道中正平和却略显虚弱的气息自远方出现,以极快的速度赶来。 云端之上的六人皆是炼虚,自然提前感知到了来者是谁,神情皆变。 有人愤怒,有人叹息,但更多的还是不解。 来者是司不鸣,当今世间最为年轻的炼虚境,被视为长生宗下一任掌门的有力竞争者,在修行界中的地位极高。 此次在场众人赶赴东安寺时,曾有人询问这次是哪位大乘坐镇,当时岳天给出的答复是司不鸣持众生书而来。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东安寺那道裂缝居然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阴帝尊竟敢让阴府倾巢而出,并且以神识隔世降临,以鬼焰烧却万里层云,几乎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手段,最终成功击杀了岱渊学宫的于老先生。 是的,阴帝尊之所以没有理会塔林中的那场战斗,是因为他的目光由始至终放在云端之上。 如果不是宋辞动用麒麟符箓,那道熟悉的鸣叫声响彻天地,他根本不会多看一眼东安寺。 “师弟。” 岳天盯着司不鸣的眼睛,厉声喝道:“你为何现在才赶到……” 话音戛然而止,他忽然发现这位师弟的气息同样衰弱,仿佛不久前经历过一场恶战。 问题是,人世间有谁能让手持众生书的司不鸣,陷入一场恶战当中? “元始魔主。” 司不鸣知道众人在想些什么,说道:“我在赶来东安寺的路上遇到了她。” 晏峰主睁大了眼睛,万分惊讶地看着他,一脸震惊问道:“你居然活了下来?!” 众所周知,元始魔主与清都山掌门夫人,乃是这百年间唯二登临大乘的修行者。 后者已经很久没有出手,真正的实力无从得知。 元始魔主却是道盟仅次于阴帝尊的心腹大患,登临大乘后出手的次数并不算少,曾与长生宗掌门有过一次对峙,丝毫不落下风。 司不鸣再如何天纵奇才,在元始魔主面前也只是一只蝼蚁,哪怕手持众生书依旧不值一提。 故而众人才会对司不鸣还能活着,生出这么多的震惊。 “她没想动手。” 司不鸣缓声说道:“按照元始魔主自己的说法,她是去了一趟神都,然后顺路拦下我。” 听到这句话,晏峰主想起留在神都的谢清和,神情骤变,苍白数分。 正当他想要赶回神都之时,忽然想起小姑娘在出发前对他的叮嘱,最终还是没有动。 长歌门的梅姓女子问道:“那师弟你的伤势是怎么回事?” 司不鸣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主动向她出手了。” 话音落处,云海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下意识望向他,仿佛在看一个不知性命为何物的疯子,然后开始不解,心想你都这样找死了,为何没有死去? “魔主……好像变弱了。” 司不鸣犹豫片刻,不确定说道:“也许是我的错觉,但她好像真的没有当初与掌门真人对峙之时,那种魔焰滔天的强大。” 岳天忽然说道:“此事搁后再议,元始魔主与阴府勾结不是新鲜事,重要的是于老先生的死,以及东安寺这场变故的真相。” 晏峰主看了他一眼,提醒说道:“此事是你长生宗的主意。” 岳天寒声问道:“难道你觉得这是我长生宗想要于老先生死掉的吗!?” 这是先前就已经说过的话,此时还是重复。 司不鸣说道:“东安寺之事,除了在座的我们以外,唯有掌门真人知晓,以及下面那群弟子。” 梅姓女子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蹙眉,说道:“这些弟子都是经过挑选的,来历没有任何问题。” “舍利。” 司不鸣看着所有人说道:“不要忘记众生书的结果,今夜之事起于暮色想要夺得孤闻大师的舍利。” 岳天说道:“就按这个开始查,我们必须要为于先生的死给出一个交代。” 晏峰主不屑想道,这时候怎就是我们了? …… …… 那场微雨不知何时停歇了,天地再次飘雪,却无半点美丽,只剩下肮脏。 东安寺一片死寂。 那片被两分的山崖,先前有不少碎石崩落滚来,被叶寻出剑及时斩断,没有引起灾害,只留下了满地的烟尘。 寺中没有人受伤,自然也没有遍地的哀嚎声。 然而寺中的僧人与病人们,看着那与记忆中已经截然不同的景色,难免陷入极大的迷茫,不知所措。 在某间临时空出来的禅室里,坐着参与了今夜剧变的道盟年轻弟子。 怀素纸不是道盟中人,亦在其中。 她坐在角落里,应该是有些疲惫了,正在闭目养神。 虞归晚就在一旁静静守着。 禅室内一片安静,但不是死寂,而是劫后余生的淡淡喜悦。 众人都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就在这时,禅室的门忽然被推开。 岳天走进来,视线在禅室内扫了一遍,落在宋辞身上,厉声问道;“有谁接触过孤闻的舍利?” 话音落下,众人下意识望向怀素纸。 这便是不言自明。 岳天没有片刻犹豫,直接施展出长生宗道法,便要将怀素纸束住,关进神都道狱中以各种刑法审问。 看着这幕画面,禅室内的年轻弟子们神情骤变,宋辞已然起身,就要挡在怀素纸身前,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紧接着,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道雷光闪过。 晏峰主出现在怀素纸身前,挥袖震散了那门道法,神色愤怒之余带着些许庆幸。 幸好他没有赶回神都,决定留在东安寺,否则已经大事不妙。 以谢清和的脾性,若是怀素纸被关进道狱中,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事情。 直到这时,怀素纸才睁开眼睛,神色不曾有变。 岳天满是愤怒的质问声响了起来。 “晏磊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倒是要问问你是什么意思!” 晏峰主毫不客气说道:“你怎敢直接抓人的?!” 岳天寒声说道:“此人碰过孤闻的舍利,肯定有问题,我抓又怎么了!” 晏峰主冷笑说道:“孤闻大师圆寂这么多天,我不相信寺里没有僧人碰过舍利,你这分明是害怕担当责任,想要找替死鬼。” 岳天看着他,沉默片刻后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话至此处,哪怕他是一个白痴都知道,晏磊今日就是要保下怀素纸,很有可能不惜一切代价。 “自然是讲道理的意思。” 说话间,晏峰主在禅室内看了一圈,却发现在场竟然没有清都山的弟子,不由微微一怔,心想这该找谁来配合? 他当然知道虞归晚也在,但他很清楚这位剑子的脾性,是真的不善言语,不知道该怎么配合自己。 就在他想起叶寻,要以眼神暗示其开口之时…… 禅室内忽然有一连串的声音响起。 这些声音混成一片,听得不大清楚。 好在,这些话要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 ——怀素纸绝不会有问题,我愿意以性命道心作证。 晏峰主怔住了。 岳天同样怔住了。 站在禅室外没有进来的那些正道师长们,还是怔住了。 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画面。 就像阴帝尊一般,先前他们的视线从未离开过云端之上,自然也就不清楚东安寺发生了什么。 禅室内一片沉默。 与先前带着淡淡喜悦色彩的喜悦不一样,此时的沉默是极强硬的,是坚定到底的。 怀素纸站起身。 然后她望向岳天,看着这位脸色铁青的长生宗长老,神情如故平静,轻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PS:这章四千,稍微有点迟到。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三十四章 暮色在何方? 禅室变得更加死寂。 岳天醒过神来,望向怀素纸的眼睛,认真问道:“如果我没有听错,你这是在挑衅我,对吗?”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不是。” 岳天听着这话,神情缓和些许,心想既然你是真的没听清楚,那我不与你计较,自己找个台阶下去好了。 如今禅室内所有年轻人都在反对他,他若是继续指责怀素纸,结果必然讨不得好。 尤其是晏磊保护怀素纸的态度异常坚决。 想着这些事情,在他准备以长辈的姿态开口教训怀素纸的前一刻,忽然听到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这不是挑衅。” 怀素纸平静说道:“是质疑。” 话音落处,禅室内外顿时响起一片哗然声。 哪怕是禅室外见惯世事的八大宗强者,都为此而感到许多震撼,觉得此话真的好生荒唐。 禅室内的年轻人看着怀素纸,眼中早已有了的仰慕之色,此时更为浓厚。 当面质疑一位手掌道盟实权的炼虚强者,这毫无疑问需要极大的勇气。 唯有宋辞神情苦涩,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待会儿该站在哪一边呢? 师门与道理,这未免太过两难。 岳天没有去理会这些,盯着怀素纸的眼睛,怒极反笑问道:“质疑我?你在质疑我什么?你能质疑我什么!” “你的能力。” 怀素纸神情漠然说道:“今夜之事由长生宗主持,而真正负责全局的人不是宋辞,而是你,事情落在现在这种局面,你居然觉得自己没有问题吗?” 岳天想着死去的于老先生,声音微沉说道:“阴府与元始魔宗算计太深,这是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怀素纸打断了他,毫不留情说道:“更不要用这种无聊的话做借口,你是这百年间唯一一个败了的人。” 禅室内外再次变得寂静无声。 众人若有所思,心想自元始魔宗山门倾覆后,道盟确实未尝一败,今夜是毫无疑问的第一次。 如此看来,那怀素纸的质疑再正常不过了。 毕竟别人都没有出问题,怎么到你这里就坏事了呢? 这理所当然要承担起责任。 “荒唐!” 岳天厉声喝道:“你区区一个散修,有什么资格来质疑我?你以为自己是谁!” 怀素纸没有说话。 有诵经声自禅室外飘来,带着悲苦中生出的平静喜乐,冲淡了风雪中的寒意。 世间有很多事情都是不言自喻的,比如此时此刻。 但面对某些人的时候,终究还是需要付诸于口。 陆元景来到场间,面无表情看着岳天,说道:“我相信东安寺上下都愿意支持怀姑娘,当然,我也愿意。” 在片刻前,他已经从长歌门那位梅姓长辈处,得知于老先生的死去。 岳天心想孤闻已经死去,东安寺剩下的不过一群蝼蚁,至于你一位晚辈弟子又算什么? 就在他准备开口怒斥之时,忽然发现陆元景身上的气息来自岱渊学宫,顿时沉默了。 今夜死的那位炼虚就是岱渊学宫的于老先生,他这时候再去交恶岱渊学宫的弟子…… 那就是不顾大局了。 “总之……” 岳天缓声说道:“今夜之事有太多蹊跷的地方,事后长生宗必然会给出一个让诸位满意的交代,以及真相。” 说到真相二字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看了一眼怀素纸。 虞归晚忽然说道:“不行。” 这是她自禅室争执发生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同样是反对。 岳天望向少女,一眼便看到那微乱的白发,知道是天渊剑宗那位剑子,心中更生厌烦。 “我说的不是漂亮话,本宗会为此给出具体赔偿的清单,彻查出今夜东安寺剧变的缘故……” “错了。” 怀素纸看着岳天,说道:“她说的是你不行。” 岳天身体微微颤抖,面无表情说道:“你再说一遍,我没有听清。” 怀素纸不再看他,望向站在一旁的晏峰主,说道:“我认为岳天长老,以及长生宗不再适合负责此事。” 话音落处,众年轻弟子怔住了,连禅室外的师长们都再次发出了一片哗然声。 说话间,怀素纸向禅室外走去。 雪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连带司不鸣在内,道盟五位炼虚强者,各自站在一处地方。 灯火微弱,照不清他们的脸颊,却足以映出那些因震惊而异样的情绪。 “还是那句话,你有什么资格质疑我,说出这般可笑的话来?” 岳天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随着话音落下的无形威压,震得漫天风雪为之停滞。 怀素纸的声音很淡:“因为你是真的不行。” 岳天冷笑说道:“你觉得这种话有半点意义吗?可有说服人吗?” “你要理由,那我便给你理由。” “在宋辞最初让归晚向我发出邀请,述说东安寺之事的时候,参与的弟子不到二十人,即是今夜在场的我们。” “但在正式议事之前,长生宗忽然向近百个寻常宗门的弟子发出邀请,想让他们参与到此事。” 怀素纸停下步来,望向不远之外被一剑两断的那座大山,说道:“理由是你打算让他们结成金风细雨阵。” 听到这番话,看着少女眼中所见风景,连司不鸣在内的诸位炼虚,神情骤然微变。 以今夜东安寺中的凶险,若是那群年轻弟子真的参与了进来,有几个能活下来? 这对正道修行界将会是一场极大的灾难。 岳天没想到怀素纸会提起这件事,很是意外,身体有些微僵。 他忽然感到很多不安,生出了强烈的危机感。 就在这时,怀素纸的声音再次响起。 “所以你不行。” 就像是盖棺定论般,禅室外的风雪中,响起好些叹息声。 都是来自于那些炼虚强者。 岳天望向场间众人,沉声说道:“但这件事没有发生。” 怀素纸微怔,事情至此都在她的计算之中……但这句话她是真的没有想到。 她想了想,这才明白宋辞事后很有可能替她做了隐瞒,应该是不想让她沾惹上麻烦。 “师叔……就到这里吧。” 宋辞走了禅室,认真劝道:“今夜我们已经够丢人了。” 岳天的目光骤然落在他的身上,冷声喝道:“你出来做什么?难道你还要帮外人说话?” 宋辞脸上流露出挣扎之色,片刻后长叹了一声,无奈说道:“你安排的事情之所以没有发生,是因为怀姑娘出手阻止了。” 他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话:“怀姑娘凭一己之力,证明那近百位筑基不久的弟子,根本没有资格参与到此事当中。” 岳天再也无法说话了。 司不鸣接过话头,看着怀素纸问道:“既然你认为岳天不行,本宗也不行,那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理?” 怀素纸没有说话,视线落在已经沉默了很长时间的陆元景身上。 意思很简单。 岱渊学宫作为此次东安寺剧变,损失最为惨重的一方,理所当然有着问责的资格。 司不鸣想了想,觉得这个提议也算合理。 主要是岳天的表现确实不妥,再继续坚持下去,影响着实不好。 “那便如此,本宗接下来将会全力配合调查,务必还原事情真相。” 他再次望向怀素纸,忽然认真行了一礼,感慨说道:“先前我与寺中僧人闲聊过几句,今夜如果不是有你,结局大概是不堪设想的,司不鸣在此谢过。” 怀素纸很平静地受了这一礼。 司不鸣怔了怔,有些意外她的理所当然,旋即生出了更多的欣赏。 像这样行事风轻云淡,有堂皇正大之势的晚辈,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他这般想着,望向陆元景问道:“那今夜就暂时到此为止?” 这句话看似寻常,事实上却是他代表长生宗,将主事的权利交给了岱渊学宫。 怀素纸之所以说这么多话,便是为了此刻。 在岳天闯进禅室,询问众人谁接触过舍利的那一刻,她就必须要将对方排除出此事当中。 若是她的推断没有错,岳天之所以要让那近百位寻常宗门的弟子组成金风细雨阵,是因为他要从中窃取利益,与其他并无关系。 像岳天这种万事以利益为先的人,在受到问责需要给出一个交代的时候,必然会先找一个替死鬼推出去,以求事情得以平复。 至于那被推出去的人到底有没有问题? 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 很不巧的是,岳天第一时间找到的那个人,恰好就是怀素纸。 那她唯有将岳天从此事排除出去。 更何况……她确实从那场宴会开始,就已经看不顺眼这人了。 事实上,怀素纸最初甚至怀疑过岳天是否她那位师尊,埋在长生宗内的一枚棋子。 然而现在看起来,这样的可能已经不大,但仍旧存在些许。 “那就按司前辈的意思,今夜到这里吧。” 陆元景给出了答复,声音比之先前更加虚弱,脸色亦是苍白。 那双原本湛然若神的眼睛,此时已经暗淡了许多,尽是悲怆之色。 今夜死在阴府倾巢而出之下的于老先生,正是平日里为他授课的人。 此时此刻,陆元景早已没有谈论下去的心思了。 就在众人以为今夜到此结束的时候,有一道微冷的声音忽然响起。 “你们是不是忘了些什么” 长歌门的梅姓女子,看着所有人问道:“暮色呢?” PS:双休日直接昏睡到下午,好舒服啊。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三十五章 素纸亦未寝 第三十五章 记东安寺夜游 众所周知,长歌门与元始魔宗在近些年间有着极深刻,甚至称得上是血海般的仇恨。 如果那位琴心天生的天之娇女,不曾那么早就遇到了暮色,将来很可能就是一尊俯瞰人间的大乘至强者。 这对于早已呈现出衰弱迹象的长歌门,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长歌门那位太上长老已经活了太久,却迟迟无法飞升,寿元想来所剩不多。 若是在这位前代强者死去以前,长歌门无法再出一位大乘……八大宗就此变为七大宗,并不是一件没有可能的事情。 故而这些年来,长歌门对暮色极为上心。 正如此刻,当所有人都已经彻底感到疲惫之时,梅姓女子仍旧没有忘记。 “依众生书所言,暮色必然参与到此事当中。” 梅姓女子看着在场众人,神情微冷说道:“指不定她就在某个角落里,静静看着我们。” 怀素纸心想我可没躲在角落里。 她就站在所有人的眼中,堂而皇之。 司不鸣静思片刻,看着梅姓女子正色问道:“梅雪师姐你的意思是……让我动用众生书?” 梅雪点头说道:“只要确定暮色还在东安寺,那我们直接封锁方圆百里掘地三尺,必然能把这位妖女找出来。” 司不鸣沉默不语。 雪落无声,一片寂静。 灯火带来的暖意,渐渐消失。 众人看着这位最年轻的炼虚境,隐隐明白了,他不想翻开众生书。 这是为何? 要知道你的儿子可是因为暮色而道途断绝。 不解的人有很多,梅雪也是其中之一,就在她准备开口质问之时,有声音及时响起。 “司前辈受伤了。” 怀素纸顿了顿,接着说道:“连我都能看出前辈受了伤,那就代表伤势不轻,强行翻开众生书,代价未免太大。” 听到这句话,梅雪微微一怔,才想起司不鸣在赶来东安寺的路上,遇到元始魔主并且有过一番交手。 晏峰主叹息说道:“就到这里吧,大家都已经累了,今夜显然不是一个暮色的问题,她再了不起也是一个元婴,这更像是元始魔主亲自出手布的局。” 众人闻言沉思片刻,纷纷觉得这话有理。 今夜阴帝尊可谓是亲自出手,几近登临人间,而元始魔主更是提前算出司不鸣挟众生书赶来,出手留人。 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暮色能做到的事情。 梅雪无言以对,沉默片刻后转过身,显然是已经放弃了。 就在这时。 司不鸣叹了口气。 “我的伤势确实不容乐观。” 他看着怀素纸,笑了笑,感慨说道:“元始魔主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强,我本以为手持众生书,可以与其对抗一二,结果却很惨。” 怀素纸眼帘微垂,没有说话,心想即便是手持仙器的炼虚境也没有半点胜算吗? 她的沉默落在场间众人眼中,没有人觉得有问题,因为这句话感慨意味太过浓重,司不鸣更多还是自言自语,不需要回答。 “就像你说的那样,我现在再动用众生书……” 司不鸣笑容始终平和:“对自身境界必然造成影响,登临大乘的时间,大概要晚上十年的。”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已经猜到了他的下一句话。 “但我刚才想了一下,这是值得的。” 司不鸣的声音很淡,格外平静,笑容渐渐敛去。 话音落下瞬间,岳天神情骤然凝重,不再装死沉默下去,认真劝道:“师弟,此事绝不可行,暮色不值得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接着更多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还望司长老三思,这很有可能也在元始魔主的算计当中,得不偿失。” “众生书上次已经算过暮色,结果不如人意,现在又何必勉强再算一次呢?” “暮色再如何了不起,终究还是一位元婴,怎么比得上你踏入大乘?” “司师弟,先前是我太过着急了,暮色之事就此揭过吧。” 最后说话的人是梅雪。 就连这位长歌门的炼虚长老,都不敢再坚持下去了。 在场的炼虚强者都在注视着司不鸣。 而他却望向了禅室内外的年轻人。 他的视线在怀素纸,虞归晚与宋辞,还有更多的人身上缓缓掠过。 他平静问道:“你们的想法呢?” 宋辞义不容辞说道:“暮色与我等是同辈中人,关于她的事情,不应劳烦到诸位师长。” 陆元景说道:“我不见暮色有在今夜出现,此行很有可能落到空处,故而不该翻开众生书。” 沈依澜已从昏迷中醒来,此时声音正虚弱,却仍旧坚定:“我想为师姐报仇,但今夜的一切显然早有预谋,暮色不可能以身犯险。” 叶寻看了一眼虞归晚,确定了自家师姐的意思,沉默片刻后替她开口解释。 “师姐认为暮色今夜不敢出现,便注定她只会捣鼓阴谋,不值得如此郑重对待……将来她自会以剑斩下暮色。” 虞归晚微微一怔,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家师弟,心想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啊? ——她想说的很简单,暮色远不如我的素纸,你们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然而她确实不习惯在这种场合说话,微微蹙眉看了一眼叶寻,最终没有开口纠正其中的错误。 “你是怎么想的?” 司不鸣望向怀素纸,语气很温和,有种潇洒疏朗的意味。 怀素纸很清楚,自己并没有遭到司不鸣的怀疑,这是很纯粹的想要听听她的想法。 “这是你自己的事情。” 她平静说道:“修行与生死一样,都是最私人的事情,我以为关系到此二者的抉择,最不应该受到任何外界的影响。” 司不鸣微微一怔,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叹道:“你说得对。”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犹豫下去。 一卷平平无奇的旧书,出现在司不鸣的手上。 这卷旧书的书封上有书名,但也可以说是没有书名,因为书名时刻变换着。 那即是某个人的名字,亦是某件事物的名称,还可以是某件事的概括。 世间万事万物仿佛尽在其中。 因果亦不能逃。 怀素纸曾经把玩过谢清和的清都印,与众生书相比起来,那枚小印显得尤其寻常,根本看不出当世杀伐第一的可怕之处。 此时她看着众生书,看着似乎即将要被揭开的真相,神情如故平静。 就在众生书被翻开的前一刻,有人想起了一件事,抓紧问了出来。 “先别着急,舍利!有谁知道舍利现在去哪了?” 说话的那人居然是岳天,这时他的神情格外着急。 司不鸣落在众生书上的指尖微僵,停了下来,望向怀素纸。 “舍利已经成灰。” 怀素纸的语气很平静。 岳天愕然问道:“成灰了?” 陆元景自一旁走出,认真说道:“在塔林时,怀姑娘为了对付顾病梅,不得不以孤闻大师的舍利为代价,加固阵法。” 东安寺主持认真说道:“此事老衲可以作证。” 随着两人的表态,在场的年轻弟子回忆了一遍,纷纷表示事实如此。 岳天苦心劝道:“师弟,舍利既然成灰,暮色的谋划就已经是落空了,哪怕她曾经在东安寺,此时也肯定远走,不可能再以身犯险留在这里,这还有什么必要翻开众生书呢?” 众人看着岳天这时的诚恳模样,再想到不久前他的那副嘴脸,有些不太习惯,心想你在司不鸣成为长生宗掌门之事上难道是压上了全副身家? 司不鸣沉默不语。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主要是在看着他手上的众生书。 “那就到此为止吧。” 司不鸣叹了一声,收起了众生书,向灯火阑珊处走去。 他的身影落在人们眼中,有些憔悴。 禅室就此安静了下来。 夜色已深,再过不到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众人各自归去休息,决定在明日傍晚,再去讨论那件更加重要,但不是最着急的事情。 这件重要的事情,自然是暮色为何能够得知,正道年轻一辈要在东安寺围杀她……消息到底是从何处开始泄露的。 这其中涉及到的人和事太大太广,甚至超出了在场那几位炼虚强者的范畴,已经到了八大宗掌门这个级别。 更关键的是,此事已经定下由岱渊学宫主持,陆元景资历境界皆不足,众人还需等待。 …… …… 某间寻常禅房。 怀素纸看着昏黄灯光,久违地没有修行,而是思考今夜发生的事情。 她很好奇,若是司不鸣真的翻开了众生书,那将会有一个怎样的结果? 这已经不得而知。 怀素纸敛去这些思绪,发现自己真的有些疲惫。 以上善器人间改变孤闻大师的遗阵,越境与顾病梅一战,还有先前众生书险些翻开……如此之多的事情在一夜间发生。 怀素纸久违地感受到了睡意,眉眼间的疲惫已经掩藏不住。 她想了想,准备弹指熄灭那盏灯火,依着墙壁就此睡上片刻。 就在这时候,禅房响起敲门声。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道了一声进来。 推门而入的是虞归晚。 “我睡不着。” 少女看着怀素纸,怯生生说道:“有些想你……很想和你说话。”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三十六章 让我们一起睡觉吧 怀素纸微怔,觉得这话好生熟悉,似乎在不久前听过。 片刻后,她才想起今日暮时,虞归晚确实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 就连眉眼间的神情也相差仿佛。 “不行吗……” 虞归晚看着不说话的怀素纸,有些紧张地低下头,不敢再去看她,小心翼翼说道:“可是你那时候答应过我的。”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说道:“关门吧。” 今夜风雪不曾停歇,哪怕修道者无所谓寒暑,被风吹久了还是会烦。 虞归晚松了口气,连忙把门关上,一边走向怀素纸,一边问道:“要点灯吗?” 怀素纸是一个很直接的人,随意问道:“你想被别人知道吗?” 虞归晚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点灯。 她在怀素纸身旁坐下,望向隔着窗纸的夜空,低声说道:“我不想被别人知道……我和你还可以这样在一起聊天。” 怀素纸提醒说道:“很多人都知道你和我是朋友。” 虞归晚看了她一眼,认真纠正道:“但我们这样坐在一起,肯定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我很喜欢这样……不被人知道。” 两人现在依着墙壁而坐,没有肩靠着肩,但相差也没有太多了。 此时的东安寺已经很安静,所有人都休息了,禅室外唯有几盏石灯还亮着,但照不穿风雪,自然无从落在禅室内,落在两人的身上。 此间唯有稀疏星光。 虞归晚很喜欢这样的环境,弯下腰身,微扬小腿,脱鞋褪袜。 修行者非凡俗中人,自然不染尘埃,而且……少女似乎在来禅室之前,还认真洗过一个澡? 黯淡星光映照下,那赤着的双足上覆着淡淡的阴影,却愈发衬出了雪白,异常动人。 怀素纸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想要和我说话?” 虞归晚咬住下唇,小脸微白,发现谢清和对她说的那段染色神像的话,直到此刻还是会让她下意识想起,耿耿于怀。 她不傻,当然不会在这时候提起谢清和的名字,低声说道:“因为我不想再把你当作神像了。” 怀素纸微微蹙眉,疑惑问道:“神像是什么?” “就是那天吃完酱大骨后,我很认真地想了你说的话,然后发现你说的是对的,很多事情都是我在一厢情愿,把你当作自己的神像,所以……” 虞归晚的声音很轻,很淡,但很坚定:“我现在不想站在你身边,却像是隔着银河。” 怀素纸明白她的想法,轻声说道:“如果继续那样下去,我们确实很难当朋友。” 听到这句话,虞归晚笑了起来,酒窝浅浅,盛着一片满足。 像银猫。 又像白虎。 是猫与虎被抚顺毛发后的可爱模样。 “我很想和你当朋友……” 虞归晚顿了顿,望向怀素纸的眼睛,纠正了自己的话:“不只是朋友。” 怀素纸忽然觉得有些麻烦,安静片刻后问道:“难道你也抱着和我成为道侣的想法?” 虞归晚毫不犹豫说道:“嗯。” 由始至终,她都在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没有片刻的移开。 很直接。 锋利如剑。 怀素纸不觉得自己需要退让,与她平静对视,提醒说道:“我之前对你说过,谢清和会是我将来的道侣。” 虞归晚微微摇头,说道:“你当时不是这样说的,你说的是将来很有可能。”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转而问道:“为什么?” 这句话问的,自然是虞归晚为什么突然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在过去,怀素纸很清楚少女没有这种心思,两人只是单纯的朋友,相交淡如水。 “因为我想明白了。” 虞归晚微笑说道:“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日子,从前想的是这辈子有过一段同行,那也算可以了……现在却发现这远远不足够。” 她看着怀素纸,接着说道:“所以我没有办法不贪心,没有办法不想要更多。” 怀素纸望向那盏熄灭了的灯,说道:“但你却不想被别人知道我们在彻夜闲聊?” 虞归晚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浅。 “因为我想你只属于我一个人。” “……你是认真的吗?” “嗯,认真的,如果你是一朵花,那我就会把这朵花藏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这种话听着让人不太愉快。” “这是我想到最符合自己心情的解释。” “你应该明白,我不可能接受。” 怀素纸的语气因平静而坚定。 虞归晚没有失望失落,轻声说道:“你要是接受了,那我反而会意外。” 话至此处,似乎已经陷入了僵局,到了无话可说的境地。 情爱之事在两情不曾相投时,这般生硬揭开来谈,自然只能得到一个令人尴尬的结果。 虞归晚却不气馁,就像是她早已经想到了这种沉默,想过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做。 她轻挥衣袖,剑气卷走禅室内所有尘埃。 然后。 虞归晚站起身来,赤着足去到了冰凉的地面上,青衣不知被何处而来的微风拂起,飘然起舞。 怀素纸看着她的背影,想到了一个可能,旋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荒唐。 然而下一刻,这个荒唐的想法却被证实了。 “你还记得吗,那年我们同行的时候,你曾经打听了不少长歌门的消息。” “我当时想要知道那位长歌门传人的消息。” “原来是这样吗?” “所以?” “但是我当时不知道,以为你是对长歌门的功法感兴趣,后来回山不禁翻了阵法,我还找到了一本剑诀。” “剑诀?” “其实是剑舞。” 话音落下,虞归晚缓缓起舞。 星光穿过窗纸,落在少女的身上,仿佛因此而明亮起来。 没有乐曲相和之声,但剑舞仍旧不见单调。 青衣飘舞间,少女洁白如玉的脚踝变得极为显眼。 直到这时,怀素纸才发现虞归晚今夜穿着的这件青裙,与过往相比要轻薄了许多。 随着舞姿渐起,青衣渐有飞舞之感。 虞归晚曼妙的身姿,在星光映照之下若隐若现,变得尤为动人。 仿佛意外,就在剑舞去至高昂时,虞归晚的发带悄然散开。 过往端庄仔细理好的白发,此刻如瀑般倏然散开,却没有半点凌乱的感觉,反而更为动人。 怀素纸静静看着,看着虞归晚不见丝毫生涩的剑舞,便知道这有过很多次的练习,不由觉得此事太过荒唐。 这是为她而存的剑舞。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件青裙不再轻飘。 剑舞落幕。 虞归晚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问道:“你觉得怎样?” 怀素纸叹道:“当然是好看的。” “那就足够了。” 虞归晚微微一笑,没有问她为何叹息,很自然地回到她旁边坐下,望向她的侧脸。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 虞归晚想了想,莫名问了一个与此刻毫无关系的问题:“你今晚受伤了吗?” 怀素纸很喜欢这个问题,坦然说道:“没有,但心神损耗很大,有些累了。” 虞归晚说道:“我也有些累了。” 怀素纸偏头望去。 此时的虞归晚白发散开已乱,几缕发丝粘在微润的唇上,更多洒落在锁骨上,随着胸前曼妙的线条而起伏,与青裙相映而美。 少女的坐姿十分随意,雪白的小腿不再有衣裙掩藏,与圆润的脚趾一并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白嫩得有些耀眼。 而她眉眼间难得的慵懒,更是让这一切多出了诱惑的意味。 这是怀素纸见过最美丽动人的虞归晚。 但她的神情依旧平静,说道:“那就回去休息吧。” 虞归晚不说话,就这样静静看着她,拒绝的很明显。 怀素纸从不会在这种时候犹豫,便要送少女离开,不做半点挽留。 就在她伸手,要请虞归晚站起来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事。 虞归晚可能是真的累了,闭上了眼睛,就往怀素纸的怀里倒了下去。 若是有外人在场,这时候看着很像是怀素纸主动要抱住虞归晚。 到了这时候,怀素纸哪里还能不明白,先前那个听上去莫名其妙的问题,就是为了现在这一刻。 她确实有些累了,真元已然耗尽,近乎力竭。 但终究还不是力竭。 怀素纸真元微转,就要再次把人拦下时,虞归晚睁开了眼睛。 两人近在咫尺,眉眼皆清晰。 虞归晚没有说话,但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难道我就连抱抱你都不行吗? 应该是这个意思。 怀素纸想着今夜的剑舞,还有那夜毫不犹豫答应借出的朱颜改,本已流转的真元,最终还是停下来了。 虞归晚就这样抱住了她。 少女的衣裳有些轻薄。 但怀素纸感觉到了很多的温暖。 虞归晚很高兴,埋头在她的肩上,嗅着那若有若无的清香,很久都不愿离开。 怀素纸的胸口被虞归晚压着,却没有难受的感觉,只觉得愈发温暖。 青裙足够单薄。 身姿格外曼妙。 这又怎会来得难受呢? 禅室里变得很安静,风雪声早已消失,就连星光都已经暗淡了。 长时间的相拥。 怀素纸轻声说道:“就到这里吧。” 虞归晚没有回应,仍然紧紧地抱住她,丝毫不见放手的迹象。 怀素纸很耐心地等了会儿。 片刻后,她听着少女那平缓而放松的呼吸声,这才明白了过来。 原来虞归晚早已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想来会是一场好梦。 怀素纸在心里叹了口气,便也闭上眼睛,就此睡去。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三十七章 她不想被知道,我也是 这一觉没有睡上太久,晨光微熹时,怀素纸就已经醒来。 她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睡过,都是以打坐观想功法修炼代替睡眠。 这一觉她睡不到两个时辰,却睡得非常好,甚至有再继续睡下去的冲动。 如果是上辈子的怀素纸,这时候会毫不犹豫地闭上眼睛,但现在的她早已超然于这种欲望,不再沉溺。 !!...?..!!!?...!!?!!!!!?....!?!!!!.?!!...?...!!?....!? 她准备起身,却发现虞归晚还是睡得很沉,双手紧紧抱着她的腰肢,找不出半点放手的意思。 这种姿势当然谈不上舒服,但虞归晚却睡得格外踏实,看起来很是香甜,唇角挂着满足的笑容,小脸微红,舌尖不时舔舐自己微润的薄唇……似乎梦里还做着更多更亲密的事情。 怀素纸静静看了会儿,便叫醒了虞归晚。 虞归晚醒了,却不想睁开双眼,用鼻音嗯了一声,发出软糯糯的声音,却抱得更紧了。 怀素纸是一个很自律的人。 她毫不犹豫伸手,在虞归晚的额头上弹了一指,迫使少女睁开眼睛。 她说道:“适可而止。” 虞归晚这才不情愿地睁开眼睛,但还是没有松口,就靠在她的肩上,微仰起头,睁大眼睛看着。 很像是撒娇。 怀素纸神色不变,说道:“三。” 虞归晚知道她认真了,有些遗憾,眼帘微垂躲开她的视线,却发现了别的事情,于是开心,格外高兴说道:“我这就起来。” 原来一夜过去。 青丝白发早已纠缠不清。 怀素纸有些意外,没想到虞归晚答应的如此干脆。 两人就此分开。 虞归晚看着渐渐分开的发丝,忽然想到自己梦里的画面。 在梦里……这时候分开的似乎不是发丝,而是别的更珍贵的东西? 她有些害羞,低头说道:“对不起。”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想着不久前她微微舔舐嘴唇的画面,顿时明白了。 虞归晚迟迟没有听到声音,便知道自己的心思被才出来了,不禁有些脸热,细声说道:“我想静静。” 怀素纸道了声好,起身离开了禅室。 风雪彻夜至今不止,东安寺再次染白,已经找不出昨夜的狼狈。 若是不去看那寺中深处的断壁残山,一如旧日般美丽。 在禅室外,茫茫风雪中站着一个人。 天渊剑宗的叶寻。 此时的他撑着一把油纸上,伞上堆着一层厚雪,衣衫上隐有湿意,显然是在这里等了很长时间。 他看着怀素纸自禅室中走出,情绪复杂地叹了口气,一脸无奈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先听到了一句话。 “她不想被人知道。” 怀素纸看着叶寻的眼睛,语气很淡,但充满了交代的意味:“我也不想。” 叶寻怔住了,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你和师姐又不是长歌门的弟子,根本不需要在意世人的目光,为何不想被人知道? 好吧,就算你们都不想被人知道也罢,这也不至于第一话就叮嘱交代吧? 他这般想着,脸上却没有半点不该有的情绪流露,点头说道:“知道了。” 怀素纸转而问道:“你仅是为她而来?” 她和虞归晚相识已久,很清楚叶寻在天渊剑宗师长心中的用处,即是负责照看这位不擅长和外人说话的剑子,为其开口。 这对师姐弟的关系十分纯粹,没有掺杂任何多余的东西。 ——与徐卿跟谢清和看上去相似,事实上却截然不同。 “还有一件事。” 叶寻低声说道:“昨夜散去后,陆元景已经通知岱渊学宫,我为此打听了一下,据说这次来的是邹谬。” 怀素纸微微蹙眉,没有说话。 叶寻以为她不清楚邹缪是谁,认真解释了起来。 “邹缪是学宫里负责阐述规矩的一位女先生,脾气……似乎不太好,听闻很多学宫里不少人在私底下都对她有意见。” “但邹缪多年前就在学宫任教,辈分极高,当年的同窗现在都是学宫的大人物了,故而她在境界不高学识不深的情况下,明明遭到诸多非议,位置还是不动如山。” “按照陆元景的说法,学宫那边本不打算让邹缪前来负责此事,但这位老前辈似乎跟于老先生有过一段旧情,甚至为于老先生终生不嫁。” “邹缪在得知于老先生身死的消息后,以极其强硬的态度,接过了这桩事,想来是要彻查到底的。” 叶寻顿了顿,有些担心地看着怀素纸,提醒说道:“你可能会遇到一些麻烦。” 怀素纸嗯了一声。 事实上,她对邹缪这个名字早有耳闻。 辈分极高境界却不堪,往往道心都会有所失衡。 修行界里最是令人头疼,不愿意轻易招惹的人,便是这种所谓前辈。 叶寻犹豫了会儿,看着她问道:“怀姑娘,你可有什么想法?” “想法?” 怀素纸神情随意说道:“有些失望。” …… …… 雪云渐散,天光破晓。 一艘飞舟降落在东安寺前,百余道云气有如缎带,挂在舟身之上,在渐盛的晨光映照之下,颇有仙意。 岳天等候已久,第一时间迎了上去,找到了那位站在人群最中央的老妇人。 这位老妇人真的有些老,眼角有着清晰的皱纹,时光的痕迹极为清楚。 但她显然十分在意自己的形象,花白的头发被打理的一丝不苟,身上穿着的学宫衣袍不见皱褶。 这样的人显然难缠。 如果可以的话,岳天根本不愿意和这位老妇人打交道,但他现在别无选择了。 他必须要抢先为东安寺这场剧变定下基调,以求事情的发展走向不要偏离他的需求。 “何事?” 邹缪的语气格外冷硬,听着就像是一块石头正在被磨砺,很是刺耳。 这自然是因为老妇人的心情极为糟糕,但也离不开她平日里的种种习惯。 岳天问道:“邹师姐在来的路上,应该大致了解过事情了吧?” 邹缪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说道:“你要对我说那个怀素纸?” “怀素纸是禅宗传人,是毫无疑问的外道中人。” 岳天坦然承认,声音微沉说道:“与我等不是同道,其心自异,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说话之前,他已然施展长生宗道法,确保这番对话不会被外人得知。 邹缪听着这话,放缓拾阶而上的脚步。 随行的道盟执事们,随之变慢。 自东安寺门往下望去,这就像是一道黑压压的潮水涌来,令人呼吸困难。 事实上,东安寺主持确实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 他看着正在与邹缪低声交谈的岳天,生出一种极其不妙的感觉,却不知道该怎么阻止。 孤闻大师已然圆寂,哪怕世人不会那么快将过去遗忘,但又能记上多久呢? 尤其是东安寺遭逢大劫,必然要分出一大部分精力去修缮,不可能再接受那么多病人的情况下。 这是主持不敢深思却必须要去思考的问题。 就在这时,以邹缪为首的道盟诸人,终于来到了寺门之前。 主持收起思绪,低声说道:“见过邹先生。” 邹缪看了主持一眼,神情淡漠点头致意,就算是见过了。 一行人就此入寺。 …… …… 天光破晓后的不久,雪终于停了。 怀素纸没有与众人去迎接学宫来人,坐在那间禅室里,煮了一壶热茶。 窗是开着的,雪后的景色不错。 虞归晚早已静静完了,再也看不出脸上曾经泛起过红晕。 她小口喝着热茶,眉眼间残存着些许昨夜留下的余韵,看上去就能让人感受她的喜悦。 “真好。” 虞归晚看着窗外的雪景,忽然认真说道:“这样和你在一起。” 怀素纸想着不久后的那些麻烦,心想现在确实是难得的平静喜乐,嗯了一声。 虞归晚忽然想起一件事,久违地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问道:“师弟……他在门外守了一夜吗?” “昨夜你说过不希望被人知道,我布了阵法,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事情。” 怀素纸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接着补充了一句:“至于你师弟,我已经交代过了。” 虞归晚心想这样真好,我们的事情只在我们之间,不被任何人知道。 那时候的怀素纸,只有她一个人看见。 就像她的剑舞,只会让怀素纸来欣赏。 这是她最在乎的事情。 与之相比,在怀素纸的怀里睡了一夜,最多不过是相提并论。 “该走了。” 怀素纸的声音惊醒了少女。 虞归晚闻言怔了怔,好生不解地望向她的侧脸,又想到一起去散散步也挺好的,微笑问道:“去哪儿?” 怀素纸随意说道:“开会。” 虞归晚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 …… 议事的地方是前寺最为宏大的一座大殿。 昨夜那场剧变过后,东安寺有不少照看病人的殿宇坍塌,病床被僧人们转移到了这里。 这时候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就连药草的味道都一丝不剩。 怀素纸与虞归晚同行,还未走进殿内,便听到了一句冷漠至极的话。 “为了避免今后发生同样的事情,道盟会将此地划为禁区,不让任何人进入。” “东安寺的历史就到这里吧。” PS:之前间贴说过,明天或者说今天开始,三更到这个月结束,毕竟这个月到现在为止已经写了有十七万多了,所以求一下保底的刀片,十分感激。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三十八章 希望你能遇见我师父 大殿内一片死寂。 众人看着坐在最上方位置的邹缪,神情都错愕到了极点,心想难道是自己听错了吗? 东安寺的历史自此结束? 哪怕不算孤闻大师,这依旧是一座拥有悠久传承的寺庙,如今更是天下间香火最盛的地方,在民众的心里有着极高崇的地位。 在邹缪这句话落下之前,此刻坐在殿内的人们,对老妇人可能采取的行动有过很多猜测。 然而其中最放肆大胆的想法,都不及邹缪真正的决定的百分之一。 在一片死寂中,有脚步声自殿外而来。 怀素纸和虞归晚姗姗来迟。 邹缪很自然地望了过去,等待两人的致歉,然后平静随意训斥几句。 然后……她只等到了入座的轻微声响。 再无半点动静。 邹缪的视线先是落在虞归晚身上,看着少女在清淡阳光映照下,显得尤为好看的精致白发,便知道这是天渊剑宗那位剑子。 她皱了皱眉,知道不能轻易交恶天渊剑宗。 她的目光随之落在另外怀素纸身上,看着那堪称绝世夺目,让人一眼便能终生难忘的脸,就知道是谁了。 “议事已经开始了。” 老妇人看着怀素纸,缓声说道:“我育人教书多年,清楚迟到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远没到不可原谅的程度,我不会因此责怪你,但你总该为此道个歉,这是礼貌问题。” 怀素纸没有说话。 就在众人以为她是有些尴尬,不习惯被长辈这样训斥的时候,她挥了挥手,唤来了一位在旁站着的年幼僧人,很随意地说了句话。 “茶冷了,替我倒掉,换一杯新的。” 话音落下,殿内的气氛骤然紧张了起来。 明明雪后放晴,阳光穿过了窗户落在殿内,却没有为任何人带来温暖。 那小僧人当然也能感受到这气氛的诡异,但他更清楚怀素纸昨夜为东安寺做了什么,鼓起勇气拿起其实温热的茶杯,往殿外走去。 没有人阻止。 邹缪静静看着怀素纸,平静提醒说道:“礼貌是可以养出来的,但为人的道德问题,那就很难救回来了。” 听着这话,不少人心想这话确实也有些道理。 少数不抱着这种想法的人,是昨夜里曾经受过怀素纸恩惠的年轻弟子。 宋辞坐在师长身后,隐约猜到了怀素纸为何如此,不禁担心了起来。 陆元景更是看着邹缪,欲言又止。 就连那素来有些厌恶怀素纸的长歌门少女,沈依澜都不觉得邹缪的话是对的,心想就你也配得上谈道德啊? 你可还记得这座大殿之前是用作什么的? 更勿论剩下的那些年轻人了。 怀素纸没有再沉默下去。 她终于望向邹缪,与这位颇有盛名的老妇人对视,神情随意说道:“你再说一遍。” 话音落下,大殿内骤然响起一片哗然声,声浪大到就像是要直接冲破大殿的穹顶。 所有人下意识望了过去,眼中几乎都是错愕,根本不敢相信这会是传闻中行事温和,为人不见傲气,性情自矜有礼的怀素纸。 这句话未免太狂妄了吧? 而且还是这种场合上的狂妄? 岳天同样震惊意外,但他十分满意这个结果,心想这真是好极了。 在踏入东安寺的石阶路上,他确实对邹缪说了不少关于怀素纸的话,却也不敢太过直接,只是稍作暗示。 他相信怀素纸和邹缪之间会发生一场冲突,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冲突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这么的激烈。 “可以。”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邹缪没有因此而暴露,只是神情微冷。 “我在学宫授课百年,见过无数天才,再自信自傲的都有,像这种话也不是第一次,你们未免把我看得太浅了。” 老妇人对众人淡然说道,然后收回视线望向怀素纸,语气转而变作淡漠:“但无论发生多少次,我都不把这种狂妄自大视作理所当然,你让我重复告诉你犯了什么错,那老身便重复好了。” 与很多人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老妇人没有暴怒,更像是一位耐心的长辈,正在循循善诱。 怀素纸神情如故平静,看不出丝毫变化。 “你先是姗姗来迟,再视长辈为无物,这是所有人都能看见的事情。” “早在学宫时我就听过你的名字,知道你做过不少好事,对你极为欣赏想要见面,今天看来,这面不如不见。” 邹缪的声音越发冷厉,就像是课堂上那些看着好学生堕入邪魔外道后痛心疾首的老先生,寒声斥道:“你可知道修道之前先修人的道理?” 怀素纸还是没看老妇人,随意说道:“这不是我让你重复的话。” 这一次没有哗然声了。 殿内众人彻底麻木,看着怀素纸的眼神里,竟在不解和震惊当中生出了一种钦佩的感觉出来,心想这也能行的吗? 岳天心中的喜悦也淡了,莫名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 八大宗的炼虚强者们,相互对视一眼,心想这确实不能再闹下去了。 在此之外,他们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事情,昨夜坚决为怀素纸说话的清都山晏峰主,今日竟不在场,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就在这几位强者疑惑之时,老妇人的笑声忽然响了起来。 “我现在真有些好奇你的师父是谁了,竟让教出你这样的性格……” 怀素纸打断了这句话,看着老妇人问道:“你对我师父有意见?” 不知为何,她的语气到了这句话竟不再随意,有着与先前截然不同的起伏。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愉快情绪? 人们默然想着,还是无法理解,看着怀素纸心想你的师父就算是元垢寺中的大德,终究还是要给岱渊学宫三分薄面吧? 毕竟邹缪的辈分确实很高。 这种辈分之高,在接下来这句话里,体现了出来。 “老身教书育人至今已有百年,自然有资格去评论旁人教徒弟教的如何,任谁也没法说什么。” 老妇人似笑非笑看着怀素纸,嘲弄说道:“哪怕是你师父在场,也不可能反驳老身的话。” “是的,她确实不会反驳你。” 怀素纸看着老妇人说道:“希望你能早些遇上我那位师父了。” …… …… 神都,属于清都山的一处云台。 有一艘飞舟正在靠停,与普遍所见的飞舟相比,这艘飞舟要小上许多,但却极尽奢华之能。 谢清和登上飞舟,晏峰主就站在小姑娘身后。 原来这位清都山的峰主,在昨夜就已经离开了东安寺返回神都,故而没有出现在今晨的议事中。 “她有受伤吗?” 谢清和的声音忽然响起。 小姑娘彻夜未眠,想了一整晚元始魔主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其中的不解主要落在那四个字上面——我同意了。 直到现在,谢清和还是不明白,这位人间第一魔头到底同意了什么。 就在她翻来覆去想不出答案,见晨光大亮,准备休息的时候,晏磊却回来了。 于是昨夜东安寺那场剧变为她所知。 没有片刻的犹豫,谢清和连洗漱都顾不上,直接调来一艘飞舟,与晏峰主一并前往东安寺,一路忙碌下来,直到此刻才有说话的空闲。 “应该没伤。” 晏峰主想着昨夜看到的怀素纸,叹息说道:“但她心神损耗应该极其之大,离力竭不远,而且孤闻已经死了,她必须要撑起来东安寺的局面,想来是辛苦到极点的。”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对他忽然问道:“到东安寺还有多久?” 晏峰主想了想,说道:“最快也要一个时辰。” 不等谢清和开口,他接着无奈说道:“昨夜那场恶战当中,我也受了不轻的伤势,现在没有办法带着师侄你进入高天之上,以这艘飞舟赶向东安寺,就是最快的办法了。” “好吧。” 谢清和看了一眼腰间,最终还是没有取出清都印,以这件无上仙器化身雷霆赶赴东安寺。 小姑娘咬着牙,喃喃自语说道:“我就不该听你的,让你一个人。” 听到这句话,晏峰主想起了一件事,犹豫片刻后,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昨夜我询问了一下寺中僧人,听说虞剑子在事发前的傍晚,就已经到了寺里,应该是找怀姑娘。” “虞归晚?” 谢清和神情骤冷。 …… …… 东安寺,大殿。 随着怀素纸说出那句话后,殿内已经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众人看着怀素纸,心想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有恃无恐吗? 为什么你希望老妇人与你师父相遇? 元垢寺封山多年,众人早已不清楚其中的情况,但想来禅宗大德应该是将道理的。 “真是嚣张啊。” 邹缪看着怀素纸的眼睛,长叹了一声,感慨说道:“果然名声不能尽信,终究是要眼见为实,老身现在倒是好奇了,到底是谁把你的名声捧的这么高,难道元垢寺要结束封山,重回人间了吗?” 司不鸣在旁提醒说道;“前辈,不要忘记正事。” 这句话看似是提醒,实则显然是为怀素纸说话,想要将此事揭过去。 “正事?” 邹缪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说道:“这位怀姑娘可是登天第三,修行界的未来砥柱,为人竟有如此严重的道德问题,现在还不纠正过来,将来坠入魔道该如何是好……” 殿内忽有掌声响起。 众人沿着声音起处望去,只见怀素纸轻轻鼓掌,似乎满意极了。 就像是她终于等到了自己让老妇人重复的那句话。 她放下手,看着邹缪问道:“你也配说道德?”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三十九章 戏不错,赏你的 话音未落,殿内众人还未来得及哗然复又哗然,怀素纸的目光就已经离开了老妇人。 她望向坐在最前方,刻意压低自身存在感的岳天,说道:“你现在应该很满意,或者说得意吧?” 众人闻言微怔,好生惊讶地看着她,心想一个还不够吗? 岱渊学宫与长生宗一并得罪……这真的没有问题吗? 岳天似是不解地看着怀素纸,说道:“昨夜那场发生了那么一场惨剧,连于老先生都不幸身亡了,直至此刻我仍旧内疚心痛,有何可以得意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格外苦涩,声音里满是自责的意味。 听起来就像是忏悔。 不等殿内的人们开口安慰,岳天看着怀素纸叹息了一声,自责说道:“我知道的,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我有这样的偏见。” 说话间,在所有人的眼中他缓缓站起身来,向坐在椅子上的怀素纸行礼致歉。 礼节上挑不出半点瑕疵。 众人眼里一片茫然。 与岳天相识的那几位八大宗强者,却没有丝毫意外,心想你果然还是这般不要脸。 “昨夜那件事,我确实做的太过着急,有很多不妥之处。” 岳天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语气真诚说道:“还望怀姑娘原谅。” 无论从神情去看,还是往声音里品,此时岳天的一切都无可挑剔。 哪怕是先前在心中默默支持怀素纸的那些年轻人,都觉得这差不多是够了。 不管怎么说,岳天始终是一位境界高深的长辈,在这样的场合亲自向晚辈行礼道歉,不顾自身颜面,无疑展现出了极大的诚意。 这还能对他苛求什么呢? 场间一片安静,人们看着怀素纸,觉得要不就到这里了吧? 便在这时,虞归晚忽然认真问道:“所以道歉有什么意义呢?” 岳天怔了怔,没想到开口的竟会是她,只觉得这群剑修当真是麻烦。 道歉当然是没有意义的。 道歉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岳天对此再是清楚不过,故而他才愿意道歉,哪怕是在这样的场合也无所谓。 况且他此时的道歉,兴许还能带来不少好的名声,让在场的年轻弟子觉得他其实不错,是一个愿意讲道理的人。 事实上,除却八大宗那几位对岳天知之甚深的炼虚强者们,其余人确实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邹缪的视线落在虞归晚身上。 “道歉当然重要。” 老妇人面无表情训斥道:“修道需先懂得做人,而做人就该要懂得认错,不是嘴犟到底,嘴犟除了走火入魔没有任何用处。” 虞归晚微微摇头,看着老妇人说道:“这不是我说的话。” 怀素纸听到这话有些意外,望向少女的侧脸,心想你怎么也懂这种小手段了? 邹缪冷哼了一声,正要引经据典,开口指点教训少女时…… 虞归晚开口了。 “这句话是祖师说的。” 她看着老妇人,一脸好奇问道:“难道祖师他已经走火入魔了吗?” 没有人敢回答这个问题。 殿内的呼吸声都变浅了数分。 谁都知道,当今世上唯一有资格被虞归晚称之为祖师的,唯有那位被世人一致承认的天下第一。 那位祖师姓的是顾,于七百年前入道修行,辈分毫无疑问是当世最高。 更重要的是这位顾姓祖师与邹缪不一样,他不仅仅是前辈高人,还是真的强。 在场所有人都是这位祖师的晚辈,哪怕是有缘有故也罢,都不敢当众对这位前辈做出任何评论。 况且虞归晚问的还是自家祖师是否走火入魔了,这谁敢答? 邹缪也沉默了。 岳天更是直接坐了回去。 大殿之内,甚至放眼偌大人间,又有谁敢回答这个问题? 老妇人只当什么都没听见,视线从虞归晚的身上挪开,对怀素纸说道:“老身凭什么不配谈道德?” 见话题被揭过去,殿内的人们心里顿时松了口气,不再那么紧张。 怀素纸没有立刻理会老妇人。 那位先前被她麻烦,去换茶的年幼僧人已经回来,端着一杯新茶。 她喝了一口,放下这杯恰好的新茶,望向脸色已然不好的邹缪,问道:“你知道这座大殿先前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邹缪明白她要说什么,表情却不见丝毫变化,理所当然说道:“事有轻急缓重之分,如何处理那道黄泉裂缝,自然是最重要的。” 听着这话,陪坐在一侧的东安寺主持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最终却沉默了。 岳天收回望向主持的眼神,不等旁人开口,抢先说道:“于老先生昨夜不惜性命,不就是为了解决黄泉裂缝吗?我们理应秉承于老先生的遗志,将其他事情先放一放。” 邹缪听着这话,神情骤然生变,旋即又平复了下去,只剩下冷漠。 老妇人看着怀素纸,声音冷淡至极:“你连什么是重要的都不知道,竟也要和老身我谈论道德之事,真是荒谬!” 殿内众人都不是白痴,自然听得出这句话是在不讲道理。 德行之事,岂有大小之分? 问题是岱渊学宫这次死了一位炼虚,此事必须要有一个令学宫感到满意的交代,无论是否荒唐。 在场诸位炼虚,除去岳天之外始终保持沉默,便是抱着让这件事尽快结束,不要再起波澜。 故而邹缪哪怕说要东安寺的历史到此为止,他们的态度都是沉默,没有说些什么。 禅宗与道盟同为正道,可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那他们又何必为东安寺说话? 这是很纯粹的位置问题。 …… …… “自今日起东安寺封山,此地列为禁区,由道盟命人负责监管封印,以防止阴府卷土重来,再有昨夜之事发生。” 邹缪不再看怀素纸,对场间众人说道:“事情暂定如此,可有意见?” 岳天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几乎没有片刻的空隙。 “那就这样吧。” 他望向东安寺主持,神情悲悯说道:“阴府对人间威胁之大,主持你昨夜也是亲眼见证了,想必孤闻大师得知此事也会由衷感到欣慰。” 听到岳天提起孤闻大师,殿内的僧人顿时不复平静,欲要开口怒斥,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连动弹都做不到。 僧人们想到一个人,眼珠微转,落在那位仍旧身着黑裙的少女身上,却发现她没有开口的意思,不禁愤怒了起来。 这种愤怒当然不是对怀素纸的,而是对岳天和邹缪,乃至于整个道盟的。 下一刻,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侧目,乃至于感到极大震撼的话,随着老妇人冷厉的声音出现。 “孤闻那秃……还能不欣慰吗?我本不想对此说些什么,但你们非要提起,那就提起。” 邹缪寒声说道:“如果不是他擅自隐瞒黄泉缝隙的消息,不直接告知给道盟,非要私下解决,师兄他又怎会死在这座破寺里!” 她盯着东安寺主持的眼睛,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骂道:“现在我只让你封山,已经是我念在师兄的份上,给予你们的莫大仁慈了!你们还敢不知足?还敢蹬鼻子上脸?” 听到这悲愤交加的怒斥之声,大殿里明明充斥着阳光,却骤然间阴冷了起来。 一片死寂。 岳天叹息了一声,看着仍旧在愤怒的老妇人,苦心劝道:“邹先生心中的痛苦,在座的诸位都知道的,都看得出您已经很克制了,又怎会有人不知足呢?” 邹缪冷笑不语。 岳天望向在场那几位始终沉默的炼虚,说道:“东安寺之事就先这样定下,至于封山之后寺中僧人的取出,道盟想来是能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重新建起一座寺庙的。” 在场几位炼虚听着这话,简单思考了一遍,纷纷点头赞同。 有人说道:“如此也好。” 这就是敲定下来的意思了。 至于东安寺的僧人作何想法? 对道盟而言,孤闻大师圆寂之前,这确实要稍微做一下考虑。 如今却是不用了。 如何处置你,与你本就没有关系。 这是道盟在场的大人物的共同想法。 宋辞和陆元景乃至于更多的年轻人有别的想法,但他们很清楚,自己说的话不会有人在意,只会被当做耳边风。 然而这不代表他们不想说。 宋辞迈步,便要从后方的人群中走出,为此说上一句话。 一道神识落在了他的身上,直接阻止了这一切的发生。 相同的事情,在大殿内不断发生。 于是殿内一片安静,重新喜乐,没有人对此抱有异议。 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妙。 邹缪的冷笑却没有停止,甚至笑出了声,因为她正在看着某人。 岳天仿佛心有灵犀般,视线落在已经沉默很久的怀素纸身上,还是苦口婆心的规劝。 “怀姑娘……要不你向邹老先生道个歉吧,迟到毕竟是事实。” 听着迟到二字,本来要为怀素纸说话的某位炼虚,便也沉默了。 不久之前,岳天作为一位炼虚境,都当着众人的面道歉了。 你不过是一位晚辈,就道个歉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怀素纸的身上,等待着她知事不可为后的道歉。 那位先前欲要开口替她说话的炼虚,已经准备好接话,待她道歉后将这件事揭过去。 如场间众人希望那般,怀素纸没有再继续沉默下去。 但谁也没想到她接下来做的事情。 “戏还算不错。” 怀素纸取出了一枚灵石,迎着所有人的视线,扔到了岳天的脚下。 灵石落地的声音很是清脆。 不断回荡在大殿内。 她看着岳天,淡然说道:“赏你的。”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四十章 如真人亲临 话音还未落下,众人还未完全反应过来。 怀素纸已然望向陆元景,说道:“我明白你师父为何终生不娶了,被这样的人纠缠着,确实不如孤独终老来的要好。” 邹缪闻言顿时拍桌,暴怒呵斥道:“你再说一遍!” 怀素纸根本没有理会,就像刚才她只赏了岳天一枚灵石,却没有赏给老妇人是同样的道理。 无所谓。 或者说不屑。 她的视线仍在陆元景身上。 陆元景微怔,发现再无神识锁住自己,神情无奈说道:“怀姑娘今天的言辞,与过往相比……有些不同。”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往常不这样说话,是因为见不到这样的事情,如今既然见到了,也算见够了,自然是要开口的。” 说话间,她的目光转到了岳天的身上,接着说了下去。 “你不惜向我道歉,也要推动事情的进展,直接将一切定死。” 她有些好奇,认真说道:“我之前对你不以为然,现在倒是真的想知道你做了什么,为何来得这般着急。” 岳天的视线从那枚灵石上挪开,与少女对视,微笑问道:“这就是你不敬长辈的理由吗?” 邹缪冷笑说道:“是目无尊长。” 怀素纸还是不在乎老妇人的话。 她看着岳天说道:“我那位师父想来不会认为你是我的师长。” 岳天笑容不减,说道:“这是事实,不会因为你的言语而改变,就像刚刚我们敲定下来,关于如何处置东安寺的决定一样。” 怀素纸随意说道:“继续。” “旁人也许不理解,但我大概能够明白你的心情,孤闻大师是你的师长,而你得知邹老先生对东安寺的决定,愤怒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你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于是无法冷静,故而行事与往常截然不同,再也找不出平日里的温和知礼,言辞变得极其锋利。” “但我们都很清楚,你只是一介散修,就算不是散修,那对道盟而言也没有意义。” 岳天看着她,神情温和怜悯说道:“换句话说,你由始至终都是色厉内荏,连虚张声势都算不上。” 听着这话,那几位始终冷眼旁观的炼虚强者,前后叹息了起来。 这也是他们的想法。 司不鸣同样也是这样认为的,先前他开口欲要把事情揭过去,就是想给怀素纸一个体面,不想她强势之下的虚弱被人揭穿,道心因此事而受损。 毕竟昨夜怀素纸也算有功,拦下了顾病梅,争取到了极为重要的时间,总不好让她太过难堪。 怀素纸没有这种感觉。 “你为何觉得我是色厉内荏?” “这不需要任何觉得,事实如此。” 岳天的神情语气依旧温和,在殿内众人做出决定后,他已经不需要再着急了。 怀素纸问道:“你就不担心自己想错了吗?” “都到现在了,你又何必继续故作强硬,我痴长你这么多年岁,怎会在这上面判断出错?” 岳天笑着说道:“哪怕你从元垢寺请出一尊大德,在事情尘埃落定的现在,都没有意义了。” 在场诸人,乃至于东安寺的僧人们,都知道这句话是实话。 道盟尚未做出决定之前,元垢寺有大乘强者亲至,那如何处置东安寺,自然是要多加考虑的事情。 问题是,关于东安寺的处置方法,已然得到了在场象征八大宗的强者们的点头。 即便现在元垢寺忽然出来一位大乘,对此事表达出不同的意见,还是于事无补。 因为那就变成了禅宗干涉道盟的内务。 事情的性质将会变得截然不同。 “你若是不清楚其中的缘故,我很愿意成为你的先生,为你解释。” 岳天看了一眼地上那枚灵石,望向怀素纸说道:“只要你捡起这枚……” 司不鸣咳嗽了一声。 话音戛然而止。 殿内很安静。 怀素纸神情自若,问道:“那我请谁出来,才能改变这件事呢?” 邹缪盯着她的眼睛,嘲弄说道:“你早就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了,那是你根本接触不到的层次,待会儿你还是想想把孤闻的石塔搬到哪里吧。” 怀素纸依旧没有理会。 岳天笑了起来,极有耐心说道:“如果你期待的是晏峰主,那大可不必了,他固然是炼虚,但今日在场的也是炼虚。” 怀素纸诚挚问道:“掌门可以吗?” “若是本宗,乃至于其余七大宗的掌门真人,自然是能搁置此事再议。” 岳天笑容更盛,说道:“但我想你也应该知道,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像这几位掌门真人皆是天上人,怎会在此处出现?” 他顿了顿,望向许久没有说话的虞归晚,笑着打趣了一句:“天渊剑宗祖师若是开口,那当然也是可以的。” 这句话是笑话。 谁都知道,百年前道盟覆灭元始魔宗山门的时候,都没请的动这位天下第一,这件小事更无可能。 场间响起一片笑声,但很快就消失了。 邹缪冷酷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场闹剧就到这里吧,至于你怀素纸,谅你只是不知天高地厚,与我诚恳道个歉,然后在师兄的坟前守上十年,勤读抄写经书就算了。” 老妇人顿了顿,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讥讽说道:“当然,老身也很欢迎你那位不知是谁的师父,来学宫与老身论道。” 怀素纸还是不理。 这场议事除了最开始那几句话,她就没有正眼看过一次老妇人。 司不鸣见她还是这般模样,叹了口气,不再勉强维护下去,无奈说道:“十年太久,此事另做讨论,道歉……就道歉吧。” 殿内再无声响。 连最后一个维护怀素纸的师长都已经放弃,现在还有谁能说话呢? 岳天的视线在殿内缓缓扫过。 落入他眼中的是很多的年轻弟子,是长生宗的宋辞,是羞愧低头的陆元景,是长生宗面露愠怒之色的沈依澜…… 这一众曾经受过怀素纸恩情的年轻人。 忽然之间,岳天发现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赫然望向天渊剑宗的座位,只见虞归晚神情平静,找不出半点紧张担心。 这显然有不妥之处。 岳天不再犹豫,就要示意邹缪解散这场议事,不要再拖沓下去。 就在这时,怀素纸恰好看了他一眼,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她看着司不鸣说道:“再等会儿,应该差不多要到了。” 司不鸣微微一怔,完全无法理解她的意图,迟疑问道:“等什么?难道寺里真有人来?”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否认了这个说法:“不是什么寺里。” “那是谁?” 司不鸣很认真地想了一遍,看着她说道:“我想不出你还能等谁来。” 怀素纸说道:“比起我在等谁,我更想知道前辈你的想法。” 司不鸣微微挑眉,隐隐有了预感,问道:“我的想法?” 怀素纸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觉得这样的处置合适吗?” 司不鸣沉默了会儿,摇头说道:“不见得合适,但足够直接,而且可以确保不会再出问题。” 怀素纸轻轻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她有些感慨,自嘲说道:“难怪良心是不需要从众的。” 司不鸣没有说什么,看了一眼岳天,阻止了这场会议的结束。 时间缓缓流逝。 殿内的阳光缓缓移动。 半刻钟的时间,却让在场的众人觉得长如三生。 就在邹缪不愿继续忍耐下去,不再给司不鸣的面子,要结束这场荒唐到极点的闹剧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道轰鸣声。 众人闻声,隐约听出这是飞舟降落时的动静。 此时为何还有飞舟到来? 岳天乃炼虚初境,对殿外的天地灵气变化感知更深,找到了那一抹熟悉的气息,终于放心下来。 他望向怀素纸,心想你等了这么久,等的怎么还是晏磊呢? 紧接着,邹缪也确定了这个事实,看着怀素纸面露嘲弄。 在这些复杂目光当中,晏峰主自殿外而来。 入殿之后,他没有与任何一个人打招呼,直接来到了怀素纸的身前,神情复杂到极点。 这些复杂最终变作一声叹息。 落在虞归晚以外的所有人耳中,晏峰主这声叹息,无疑是对怀素纸在这场议事里的表现的失望,觉得她太过嚣张,已经得意忘形,不可再继续扶持下去。 “我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 晏峰主的声音响了起来。 怀素纸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有些意外说道:“我也没有想到。” 晏峰主看了殿内众人一眼,神情愈发复杂,对她叹息说道:“这事你自己处理吧。”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也好。” 听着两人的对话,那些期待着奇迹发生的年轻弟子,不由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至于那些老辣至极,由始至终都不愿意开口的炼虚强者,早已料到了这一幕。 清都山再如何豪横不可一世,也不可能为了一个晚辈付出太多,在这种事情上坚持到底。 这是很合理的选择。 在众人的目光中,晏峰主将一样东西交给了怀素纸,然后转身离去。 就在晏峰主走出大殿的下一瞬间,邹缪的声音已经响起。 “还有人要等吗?” 老妇人的语气满是怜悯,眼底却仅是狠辣嘲弄之色。 岳天笑了笑,不再多看一眼怀素纸,开始思考如何处理那些不干净的地方。 司不鸣看着少女微微皱眉,神情微异。 无数道视线当中。 怀素纸站起身。 她来到大殿中央,取出了晏峰主交给她的那件东西,对所有人说道:“跪吧。” 人们看着那件事物,眼中尽是茫然,下意识里张开了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片刻后。 殿内响起一片桌椅倒塌之声。 司不鸣带着殿内众人,向那枚小印行半跪之礼,连老妇人亦不敢造次。 怀素纸望向岳天,诚挚问道:“谢真人确实来不了,清都印可以吗?”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四十一章 以其人之道 岳天恭敬说道:“清都印所至,如谢真人亲临,自然没有问题。” 众人起身,回到各自的位置。 邹缪再也没有了声音,变回那位寻常的老妇人,神情温和,看起来甚至还有几分慈祥的味道。 不等旁人提醒,老妇人直接让出了大殿最上方的位置,命令随行的学宫执事把椅子搬到了一旁,以此展现出自己对于谢真人的尊敬。 清都山立派两万年,始终站在人间顶峰,如今的谢真人临近飞升,而楚真人在修行界许多强者看来不弱于元始魔主。 这是毋庸置疑的强大,值得所有人给予最大的敬意。 岱渊学宫只是中立,不是愚蠢,没道理去招惹这等庞然大物。 邹缪更加不蠢,否则她怎么可能直到今日,还保留着当年的同窗之情? 正因为她有着一定的聪明,故而清楚自己来到东安寺后,只要不去涉及八大宗的利益,那不管提出再怎么离谱的想法,真正可以决定事情走向的大人物,都会看在于老先生的份上点头同意。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反正出事的不是自己家,又何必去管多管闲事? 毕竟于老先生死都死了,总归要给活人几分薄面。 比邹缪更显确定这个事实的,自然是岳天。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不顾自己的身份,提前等候飞舟降落,第一时间与邹缪交谈,让老妇人注意到怀素纸。 至于为什么是怀素纸,理由很简单,但这与少女是最后接触过孤闻舍利的人,身上存在一定的嫌疑没有关系。 对岳天而言,东安寺之变的真相从头到尾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他真正看中的是怀素纸的身份。 散修。 或者禅宗传人。 这两个身份有着一个共通之处,即是与道盟无关,不会引发道盟内部的矛盾,可以做到一致对外的。 恰好怀素纸又有足够的分量,能够让事情暂时尘埃落定,最是适合背锅。 岳天想的很好,并且也说服了邹缪,甚至怀素纸还主动配合了他的想法,让老妇人有了发难的理由。 就在他以为一切进展顺利的时候……事情却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这真是一件让人无法接受的事情。 岳天看着那枚象征着谢真人亲临的小印,沉默片刻后,抬头望向怀素纸,不敢再有半点轻视。 哪里是什么无法接受事实,愤怒到失去了理智,忘掉了平日里的温婉知礼? 分明就是在大殿外,听到邹缪要让东安寺消失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要拖延时间,直到晏磊带着清都印归来。 然而在正常情况下,以怀素纸的身份根本参与不进道盟议事当中,因此她毫不犹豫自毁名声,当中挑衅师长,目无旁人,只为了不要散会。 否则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众人散去,清都印又能如何? 再如谢真人亲临。 终究不是谢真人亲临。 如此果断坚决,完全没有被自己的名声所拖累,这确实很了不起。 “佩服。” 司不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是自己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情。 他看着怀素纸,眼里满是感慨,认真说道:“所以我很高兴可以等上这半刻钟。” 怀素纸轻声致谢。 岳天自然不会有半点感慨,他盯着怀素纸的眼睛,始终想不明白一个问题。 ——你凭什么确定晏磊会为你带来清都印? 怀素纸连将死之人的愿望都不愿意满足,更何况是一个活人? 她无视了这个眼神,对众人说道:“重新开始吧。” …… …… 既然重新开始,那就代表先前的一切没有发生,东安寺的历史在今日结束,便成了一个听着不太好笑的笑话。 老妇人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大殿内的众人更不会有意见。 那些一直被闭嘴,不让开口说话的僧人们,更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怀素纸的视线落在岳天身上,眼神平静如旧,找不出任何局势倾斜向自己后的得意。 还是那个行事温和,知矜得礼,淡淡恬静的怀姑娘。 殿内众人的反应没有那几位炼虚这么快,但现在也都明白了过来,先前怀素纸为何那般肆意妄为,与平日里截然不同。 此时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很难不有钦佩,以至于信服。 所有人都相信怀素纸能够妥善处理好这件事。 她行事向来直接,无论是夜半私语时,还是阳光明媚的此刻。 “那金风细雨阵是怎么回事。” 怀素纸看着岳天,接着说道:“不要与我说为了暮色。” 众人闻言,心想这是要开始问责的意思了。 岳天最不想发生的就是这件事,否则他又何必着急让事情尘埃落定? 他神情不变,平静说道:“就是为了暮色。” 怀素纸没有说话,随意看了一眼司不鸣。 东安寺这场剧变的一切起源,即是这位最年轻炼虚的儿子,被暮色直接废去。 这其中必然有过冲突,足以让长生宗确定暮色的实力大致如何,以此敲定解决暮色的方案。 若是连这都做不到,长生宗就匆匆忙忙决定围杀暮色,未免太过笑话。 笑话久了,自然会让人失去敬畏,这是长生宗所不愿接受的事情。 她对司不鸣说道:“前辈,你觉得呢?” 司不鸣清楚她那些隐而不发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金风细雨阵之事,我并不清楚,想来掌门真人同样如此。” 岳天早已猜到了这句话,此时脸色还是有些难看,但很快就收敛起来,声音微寒说道:“金风细雨阵远比你想象中的更为强大,足以对付暮色。” “是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倒是觉得你与阴府有所勾结,金风细雨阵里的那些年轻同道,即是你给予阴府的诚意。” 话音落下,不等殿内响起哗然声,岳天直接一掌拍在了椅子上。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那椅子化作齑粉,被入殿的冬风吹散,化作一场薄雾。 岳天愤怒的声音自雾中响起。 “你以为手持清都印就可以胡言乱语,不看事实一眼,硬是公报私仇了吗!” 他寒声喝道:“怀素纸你欺人太甚!” 怀素纸轻挥衣袖,散去满殿尘埃,平静说道:“既然你要事实,那就查一个事实吧。” 有人及时问道:“那怀姑娘你觉得此事由谁来查?清都山吗?” 怀素纸看了这人一眼,发现是玄天观的那位炼虚,便也不意外了。 长生宗与玄天观是亲密盟友。 这句话的意图也十分明显,只要不是清都山查,那后面可以操作的余地就很多。 是的,殿内根本没有人相信岳天与阴府勾结。 怀素纸嗯了一声,转而说道:“那就让天渊剑宗查吧。” 玄天观的那位女修微微一怔,有些生气说道:“这有什么区别?” 话音刚刚落下,虞归晚的声音就已经响起。 “为什么没有区别?” 少女注视着玄天观那位女修,眼神依旧纯粹,有种好奇。 玄天观女修沉默不语,前不久邹缪才被虞归晚借天渊剑宗祖师给呛了一次,她哪里还敢对少女乱说话? 司不鸣叹道:“那就查吧。” 怀素纸看着他问道:“查明真相前,岳长老该如何?” 司不鸣看了一眼岳天,无奈说道:“岳天在道盟内的一应职务与权力,都将搁置,直至天渊剑宗……查明其中真相。” 听到这句话,岳天站在原地,沉默了会儿,想要坐下却发现身下的椅子已成齑粉。 刹那间,他仿佛变老数倍。 谁都知道,司不鸣这句话里的关键不在于查明真相,而是在于‘直至’这两个字。 只要天渊剑宗一日查不出真相,那岳天就只能赋闲,变作一位寻常长老,与现在拥有的权势告别。 怀素纸望向岳天,问道:“岳长老对此可有异议?” 岳天面无表情说道:“你在血口喷人。” 怀素纸没有理会。 看着这一幕,众人感受着那种无需言语修饰的强势,不由叹息,继而生出一种被折服的感觉。 她说道:“谈黄泉裂缝吧。” 话音落下,自清都印出现后变得极为低调的邹缪,在心里悄然松了口气。 老妇人看着低头站在场间,面无表情的岳天,不禁生出了恨意。 此人在她今日进入东安寺前,直接找到她,告诉她都是秃驴的错,否则师兄绝不会身亡,还告诉她绝不会有人阻止她对这群秃驴施以惩戒。 要不然她怎会开口就让东安寺自此而亡? 如今回想起来,她就应该坚持前往东安寺路上的想法,舍去这身老骨头,让岳天为师兄的死担负起责任才对! 就在老妇人想着这些的时候,一道已经让她记忆尤深的声音响了起来。 还是那么的随意。 甚至不走心。 “在此之前,还有一件小事。” 怀素纸望向躲在人群深处的老妇人,说道:“邹老先生先前的想法很不错。” 随着话音落下,殿内的视线几乎都集中了过去。 邹缪现在很不习惯被注视着,强自冷静下来,故作慈祥说道:“怀姑娘你觉得好,那想来就是好的。” 怀素纸点头说道:“既然你同意,那就更好了。” 邹缪忽然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声音微颤问道:“什么事?” “我对于老先生颇有敬意,若不是老先生的牺牲,昨夜的损失想来还会更大。” “烦请邹先生为于老先生抄写经典,守坟十年。” 怀素纸看着老妇人,温柔说道:“想来于老先生得知此事,泉下亦会倍感欣慰。” PS:之前说过,今日还是三更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四十二章 亲亲 老妇人怔住了,身体微微颤抖,干涩的嘴唇张了又合,半晌过去都没能说出话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随着司不鸣的一声咳嗽,邹缪才是艰难地点了点头,安慰自己想道:反正衣冠冢是要设在学宫的,怀素纸也不可能盯着她看,现在认了就认了吧。 走个场面而已。 老妇人这般想着的时候,怀素纸的声音再次响起。 “陆师弟。” 怀素纸望向站在人群中的陆元景,提醒说道:“令师在天之灵,应该能对此满意吧?” 陆元景是于老先生的关门弟子,很清楚自己的师父终生不娶的原因。 此时他听到这句话,想着老妇人先前的嚣张与此时的怯弱,再想到平日流传在学宫里的那些愤怒质疑声,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他看着怀素纸,认真说道:“既然邹师叔已经同意了,那我会将此事仔细告知宫主,务必满足邹师叔的想法。” 邹缪在学宫里的辈分确实极高,平日里行事亦有一定分寸,从不去招惹那些无法招惹的人,将当年同窗的关系维护得不错。 以至于那些真正可以惩治她的那些人,对她随意责罚学生引起怨言的行为,往往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现在邹缪自己主动接受了怀素纸的提议,只要陆元景以于老先生的名义加以强调,学宫里的那些人自然是愿意将事情执行到底的。 邹缪想到这里,想到这分明就是自己不久前对怀素纸的处置方法,在绕了不长的一圈后回到自己身上,脸色顿时苍白,身体颤抖得更为厉害。 这当然不是什么恐惧,而是再真实不过的愤怒,老妇人却死死咬着牙齿,一言不敢发。 她很清楚,连陆元景都背叛了自己的这时候,殿内众人绝不会对此发声。 邹缪的视线在怀素纸和陆元景身上来回,恨恨想道你们怎能如此不敬老的? 陆元景忽然伸出手,轻轻拍打老妇人的后背,就像是在为她顺气,感叹说道:“师叔教书百年,桃李满天下,相信大家在知道师叔你的决定后,都会来学宫探视你的。” 虞归晚眨了眨眼,有些意外地看着陆元景,心想这句到底是好话还是坏话? 片刻后,邹缪的反应给出了答案。 老妇人不堪继续受辱,却又不敢当众甩脸立场,只好直接闭上眼睛,装作伤心过度而陷入昏迷,心想你们就赶紧把我抬出去吧。 就在众人要做这般决定时,叶寻的声音又一次恰到好处响起。 这自然还是虞归晚的意思。 “师姐觉得……陆师兄的辈分不太够,这次事情不是说好了,要有岱渊学宫的人看着吗?” 叶寻无奈说道:“所以我们还是让老太太留下来吧,免得再生变故。” 有人说道:“但邹先生不是已经伤心过度,昏迷了吗?” 叶寻看了虞归晚一眼,确定了少女的意思,好生震惊。 “正因为伤心过度,我们更要给出一个合适的交代,以此让她感到欣慰。” 他低声说道:“至于老太太的昏迷,丹药可以解决的事情,那就不是事情。” 殿内众人心想这也行啊? 司不鸣不再沉默,看了怀素纸一眼,提醒说道:“谈正事吧。” 怀素纸对此已经满意,自然不会再继续下去,很自然地回到了议事当中,开始商讨如何处理那道黄泉裂缝。 道盟与阴府之间的战争自末代皇朝崩溃后,持续至今日,在处理黄泉裂缝上有着极其丰富的经验。 东安寺后寺那道黄泉裂缝,事实上相当之狭窄。如果不是阴帝尊强行出手,以当世前三的境界支撑,根本不可能让那十余位炼虚抵达人间。 想要做到这一点,哪怕阴帝尊也必须要提前准备一段时间,将自身调至巅峰,否则根本不可能做到。 孤闻大师对此极为清楚,故而他才会决定隐而不发,相信舍利阵一旦落成,那道裂缝便不会给人间带来威胁。 如今黄泉裂缝之事举世皆知,道盟也不需要再等待暮色入局,设下封印再是简单不过,根本不用将东安寺列为禁区。 这也是邹缪决意让东安寺的历史在今日告终后,在场众人感到意外的缘故。 三言两语间,黄泉裂缝之事就敲定了下来,由长生宗负责布阵。 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那个问题了。 ——道盟设局围杀暮色的消息,是从谁的身上泄露,是在什么时候泄露出去的。 出乎很多年轻人的意料,这个被绝大多数人真正关心着的问题,很快就被带了过去,没有引起丝毫波澜。 大殿内,那些有资格决定事情走向的炼虚强者,包括手持清都印的怀素纸,都在这个问题上变得极其吝啬言语,讳莫如深。 对于怀素纸的沉默众人可以理解。 这毕竟是道盟内部的事情,哪怕她手持清都印,与清都山关系再深,仍旧是半个外人,不适合参与太深。 而让众人无法理解的那几位炼虚强者,之所以同样选择沉默,则是不愿意在光天化日之下,谈论这种事情。 在他们看来,这件事很可能引发一场道盟内部的清洗,故而需要再三慎重,故而该让几位大人物在私下商讨出结果,故而不该为众人所知。 总之,这场在前半段哗然声不断的道盟议事,最终在一片寂静中结束。 八大宗依旧会留人在此作为代表,但那几位炼虚强者各自身负要事,很快就会离开东安寺。 走的最快的当然是那个硬是被虞归晚留下来,不给装死的老妇人邹缪。 在人去殿空后,阳光落在锃亮的地板上,映着那些尘埃。 还有和尚们的光头。 东安寺主持带着在场的僧人,向怀素纸认真行礼,眼里满怀感激。 道盟议事中,他们由始至终一言不发,看似逆来顺受,实则根本没有人让他们说话。 如果不是怀素纸坚持到底,东安寺早就不复存在了。 怀素纸没有避让,平静说道:“那时候他帮了我,今日我自然要帮回来,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何况那邹缪做的不对。” 主持知道话里的他是孤闻大师,叹道:“举手之劳,又比得上今天这件事呢?” 怀素纸摆手,示意不用再谈,问道:“还有什么事?” 主持微微一怔,知道怀素纸有事在身,连忙摇头,目送少女离去。 那位替怀素纸换茶的年幼僧人,见到这一幕有些愧疚,看着主持问道:“只是感激的话,不够吧?” “当然不够。” 主持看着小僧人,认真说道:“我们理应告诉更多人,怀师侄所持之善行,让世人知晓她有着怎样的大勇大智。” …… …… 殿外有人等候已久。 不是虞归晚,因为叶寻已经得知江先生被元始魔主重伤的消息。 两人此时已经登上飞舟,正在赶回神都,避免江先生伤重致死,自己却见不到最后一面的可能。 至于其余人,早已就散去了。 那株已经掉光了枝叶的银杏树下,站着一位小姑娘。 小姑娘微仰着头,看着雪云散后的晴空,微微眯着眼睛,面无表情。 春天将至,晚冬的阳光不再清淡到仿若虚假,多出了很多温暖。 然而怀素纸来到小姑娘身旁,却仿佛瞬间去到了万里之外的北境,那个永远冰雪萦绕的世界。 这种错觉很正常,因为小姑娘就是北境的公主,未来的清都山掌门真人。 站在树下,望着远方的晴空,谢清和声音微冷说道:“你就这么确定我会来?” 怀素纸知道她正在生气,只是不知道在气什么,轻声说道:“我没在大殿里看到晏峰主,那他只能是去找你了。” 谢清和冷哼了一声,说道:“你凭什么这样判断?” 怀素纸看了小姑娘一眼,说道:“昨夜晏峰主格外维护我,这只能是你对晏峰主交代过,所以我出了事,他必然会去通知你。” 谢清和还是生气,面无表情说道:“要是你猜错了呢?” 怀素纸心想这就是气话了。 以小姑娘当初非要给她清都印的做法,怎么可能不对晏磊交代叮嘱? 从晏磊对她的态度来看,很可能这位峰主已经知晓了道侣之事 谢清和见她不说话,越想越气,微恼问道:“要是我今天没来,或者忘了把清都印带上,这件事你到底要怎么收场?”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做事不会只有一手准备。” 话是真话,但她不准备解释。 谢清和转过身,看着她冷笑说道:“那你真是聪明啊怀素纸,可你要是什么都算到了,当初怎么不让我跟你一起过来,非要闹得今天这么狼狈?” “我这边稍微慢一点儿,你积攒这么久的名声就全都要没了!” 小姑娘生气说道:“真到了那个时候,虞归晚这个二憨子能有用吗?!”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微微一怔,终于知道小姑娘为什么生气了。 原来气的是虞归晚来了。 她沉默不语,确定这想要哄好谢清和是很难的一件事,而她向来不太会说话。 那该怎么办呢? 谢清和盯着她,小脸肃然,显然还在生气。 怀素纸想了会儿,低头在小姑娘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认真问道:“不要生气了?” 谢清和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她,小脸不知何时已经泛起红晕。 小姑娘微微低头,片刻后又抬头望向怀素纸,细声说道:“不行,我还是很生气。” 怀素纸懂了,微笑说道:“那我该要怎么办?” “唔……” 谢清和犹豫了会儿,避开她的目光,鼓足勇气说道:“要不你再亲……亲亲我?”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四十三章 小小姑娘,多多心机 怀素纸静静看着小姑娘,没有说话。 “知道了知道了!” 谢清和偏头躲开怀素纸的眼神,气恼恼说道:“哼,不亲那就不亲呗。” 怀素纸忽然说道:“其实我是在等你亲我。” 话音落下,谢清和霍然转身望向她,声音微颤问道:“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 怀素纸觉得小姑娘好生可爱,坦然说道:“我不习惯被别人亲。” 谢清和想要故作生气,却发现自己的双颊正滚烫,根本装不出先前的模样? 她有些气恼,忍不住跺了跺脚,又觉得这还不够,想要踢一踢身前这株银杏树,可怀素纸还在看着她……那就还是不做吧。 她应该要温柔一点儿,不能做这样粗鲁的事情,千万不能自毁形象。 谢清和这般想着,还是无法平静下来,干脆扯了扯怀素纸的衣袖,睁大了眼睛说着假话。 “我不开心,你快哄我!”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的微红小脸,心想这句话也太假了一些。 但她没有拆穿,想了想说道:“那我们去外面散步吧。” 雪后初晴,正午时分。 东安寺外面的风景不错,昨夜那场变故虽大,但都被局限在寺庙之内,不曾影响到外面。 两人以道法遮掩面容,免去那些没有必要的麻烦,沿着石阶一路向下,就此离开了东安寺。 寺外很是热闹。 许多远道而来求医的普通民众,乃至于是寻常修行者,都聚集在东安寺外,自然不会有寻常世外修行地的清静。 这些人并不知道在不久前,东安寺即将遭遇的灭顶之灾,还在思索该如何帮助寺里的僧人们,修复那些被破坏的地方。 寺里的僧人被这些热情的人包围着,听着四面八方而来的声音,僧人感激不已,只觉得这些年来的辛苦不曾白费,眼眶微湿。 谢清和远远看着这一幕,忽然生出一种满足的感觉,认真说道:“娘亲说的对,我确实应该要出来看看,不能只在山上。” 怀素纸没有说话。 两人都习惯了热闹,但从来不是爱看热闹的脾性,此时远远看上一眼,便收回视线,向着那些安静的地方走去。 就像清都山上,她们偶尔离开那幢小楼,往往也是在花树中散步。 阳光清漫,穿过承着昨夜新雪的竹叶,洒落一条青石路上。 这条路通往一座寻常小镇。 小镇临近东安寺,来往人多,颇为繁华。 镇上最多的并不是药铺,而是食肆以及客栈,其中掺杂着几家卖棺材的铺子,生意相当之好,据说铺子的订单已经排到了很多年后。 谢清和对此自然没有兴趣,她只是觉得比起风景,还是吃上一顿更加现实。 小姑娘在街上兜兜转转,看了又看,发现镇上的食肆都是那种简单的,忍不住问道:“这是为什么?” “赶时间。” 怀素纸平静说道:“来到这座镇上的人,往往是要带着病人去求医的,哪里有闲心品尝味道,只要能够填饱肚子就好了。” 谢清和叹道:“可我想吃一顿好的,上次那顿酱大骨根本没吃到。” 怀素纸想了想,目光落在巷子里一家门面干净却颇为清冷的食肆,说道:“也许有。” 两人刚一走进店里,坐在柜台后的老板头也不抬,声音就响了起来。 “看清楚价格,这里可没别家便宜,待会儿结账心疼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谢清和望向挂在墙上的菜单,发现都是些很寻常的饭菜,没有自己想要的。 小姑娘看着怀素纸,有些失望说道:“那天没吃成,我今天想吃火锅的。” 怀素纸还没来得及说话,中年老板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男人猛然抬头望向小姑娘,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你想吃火锅?” 谢清和怔了怔,没想到他的反应如此激烈,小心问道:“不行吗?” “当然可以!” 中年老板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眼睛明亮说道:“只要钱给够,你想吃什么都行!” 谢清和下意识望向怀素纸,心想我可没带钱,待会儿也不可能像虞归晚一样,凭清都印来抵押,暂时欠下饭钱。 怀素纸猜到了小姑娘的想法,取出一枚灵石,放在了柜台上。 中年老板瞪大了眼睛,毫不犹豫收了下来,转身就钻进了后厨,开始为两人准备火锅。 借着火锅还未呈上前的片刻,怀素纸与谢清和找了张桌子坐下,开始闲聊。 主要是谢清和在说话。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飞舟上赶来的时候,一直提心吊胆着。” “岳天不想被问责,想让事情直接尘埃落定,就向我发难了。” “这人真是该死!对了,那暮色呢?” “你要问什么?” “就是暮色有出现吗?宋辞不是说书上所言,就是真实吗?” “后面那句话是真的,但这其中存在着一个前提。” “什么前提?” “一件事情唯有在发生以后,才会变成事实,在此之前都只能是预言。” “所以?” “也许天意不可违,但众生书从来都不是天意,书上所显露出的预言,并不是已经注定的未来。” “你这绕的也太远了怀素纸,直接告诉我暮色出来没出来就够了!” “……你这也听不出来吗?” 谢清和闻言微怔,好生不解地看着她,问道:“我应该听出来什么?” 怀素纸说道:“我在刻意避而不谈。” 谢清和很是意外,犹豫片刻后,压低声音说道:“所以暮色现身了?” 怀素纸想了想,嗯了一声,心想那大抵也算是现身了吧。 谢清和吃了一惊,用小手捂住了脸,把惊呼声给捂了回去。 片刻后,小姑娘细声问道:“那你和暮色交手了吗?”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没有。” 说完这句话,她接着补充了两个字:“吃吧。” 话音落下,那位中年老板把端着的鸳鸯锅放好,接着在桌子上放满了菜,都是新鲜的。 寒冬尾声,雪融时分。 这样的火锅与菜,可以带来很多的暖和。 “你们俩也不说自己爱吃什么,我就把东西都上一遍,不够直接跟我说,后厨没有了我给你去街上买,管新鲜。” 一枚灵石吃一顿火锅,哪怕怀素纸与谢清和从早吃到晚,这老板也是大赚特赚。 怀素纸摆手,表示自己下菜就好。 谢清和盯着还未烧开的火锅,感慨说道:“上次在神都虞归晚碍事,害得我没吃到,真是遗憾。” 听着这句话,怀素纸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随意问道:“归晚她对我说,自己多了一个奇怪的称呼,你知道是什么吗?” 谢清和怔住了,连带着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香油渐渐漫过香菜和蒜,快要溢出蘸料的小碗,要到桌子上了。 小姑娘醒过神来,赶紧低头整理桌子,迟疑着嗯了一声,点头说道:“知道。” 谢清和现在忽然有些后悔了,抿着唇,心想自己本来就胜券在握,为什么还要去弄那些东西? 这要是让她觉得自己喜欢捣鼓是非,背后污人清白,那不就亏大了吗? 怀素纸明白了,看着她说道:“原来跟你有关。” 谢清和很老实地嗯了一声。 “是什么外号?” “就……虞归晚不是没钱结账,把朱颜改抵押了吗?然后我想了一下,觉得酱大骨也不是不能飞,那干脆就叫她酱大骨剑仙吧。” 怀素纸沉默不语。 她终于明白虞归晚那时的眼神,为何会来得那么委屈了。 哪有姑娘愿意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提起这种莫名其妙的称呼呢?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看着谢清和说道:“以后不要做这种事了。” 谢清和心想我现在虽然不好意思,但我可没有后悔过,而且你怎么能替虞归晚说话的? “不是替归晚说话。”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的眼睛,平静说道:“是这种事有可能影响到清都山和天渊剑宗的关系,你不能也不该这么做。” 谢清和想了想,忽然问道:“那我让别人来做,是不是就可以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没有接话,心想你要是能够不被人发现,那当然是可以的。 她转而说道:“喝茶吧。” 说话间,她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谢清和到了一杯茶。 水雾自杯中升腾。 …… …… 忽有风来,散去了一阵薄雾,有轻微的咳嗽声随之响起。 岳天望向坐在窗边的那位病恹女子,神情极其难看,是不久前在大殿也没有过的脸色。 “这么不想见我吗?” 元始魔主收回望向远方的视线,落在默默关门的岳天,唇角微翘而笑。 与过往不同的是,她的笑容里没有半点暖意,只能让人感受到彻骨的冰冷。 她微笑问道:“我只不过要求你办两件事,你怎么就把自己的位置也给弄丢了呢?” 岳天看着她的笑容眼瞳微缩,下意识里颤抖了一下,低声说道:“请您放心,我会把这一切都拿回来的。” “你做得到吗?” 元始魔主敛去笑意,静静看着岳天,眼神幽深如渊海:“须知你之前那个位置,是本座推上去的。” PS:明天还是三更,然后下面几章会比较谈恋爱。 还有经典火锅环节来了。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四十四章 是谈情 余幼时不得志,于长生宗内被众人所欺压,心怀怨愤,发誓要一步步走到最高处,蛰伏而勤加修行,后遇元始魔主为机缘,故而一朝腾飞于万万人之前,得意而渐忘形,一步踏错,最终不得翻身…… 岳天的故事当然不完全是这样的。 比如他能修行至炼虚,必然是入门那一刻起就展现出了天赋,受到了长生宗的重点培养保护,根本不可能受到同门的欺压。 但他之所以能身处神都之中,作为长生宗在道盟内部的代表,这确实与元始魔主有着莫大的关系。 如果抛去境界实力地位不去谈,那么岳天和元始魔主也算是合作的关系。 “我会做到的。” 岳天低头,不敢再去看那个坐在窗畔的女子,沉声说道:“绝不会让您再次失望。” 元始魔主的声音有些缥缈:“即便不谈此事,你也让我失望一半了。” 岳天明白话中所指,认真说道:“金风细雨阵那边固然出了问题,但于子昂确实死了。” 话里的于子昂,自然就是陆元景的师父,那位于老先生的全名。 “为了让于子昂没有活命的可能,我甚至修书到掌门真人,成功让司不鸣带着众生书来东安寺,阻止了掌门亲自出手。” 岳天仍旧低着头,声音渐渐踏实了起来:“我自问已经做到最好了。” 房间一片安静。 不时有风声响起。 元始魔主抬手将发丝捋至耳后,望向窗外明媚的太阳,看着雪融后渐渐生出的绿意,心想冬天是差不多结束了。 岳天久久没等到她开口,有些不安问道:“您是没有听到我说了……” “是愚蠢。” 元始魔主看着天地间将至的春意,叹息说道:“你说的这些话太过愚蠢,我根本不想理会你,这还要我说出来吗?” 岳天怔住了。 元始魔主收回视线,望向已经抬头神情错愕的岳天,淡漠说道:“我只是让你装蠢,没想到你装久了,便也真的蠢了。” 岳天想到了一个可能,眼瞳微缩,声音变得极低:“掌门不会已经怀疑我了吧?” 若是长生宗掌门真人对他产生怀疑,那他所拥有的的一切将会瞬间灰飞烟灭,自此余生只能不见天日,然后在某天悄然死去。 “你应该庆幸你不是在装蠢,是真的蠢了。” 元始魔主平静说道:“你表现得如此愚蠢,自然不会招来太多的怀疑。” 岳天诚恳问道:“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很简单,按照你原有的想法,告诉所有人你想把自己的位置拿回来。” 元始魔主轻声说道:“但你不会成功,所以你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将希望放在司不鸣的身上,明白了吗?” 岳天沉默了会儿,颤声问道:“难道你想杀了司不鸣?” 元始魔主微笑不语,没有给出答案。 她再次望向窗外天光,感受着风中送来的暮冬最后寒冷,心想这时候再不吃火锅,那就来不及了吧? …… …… “还好赶上了,不然到了春天,就算是倒春寒吃着也不痛快。” “一年四季何时不能吃?” “这是仪式感的问题!” “可你不喜欢宴席。” “如果是你和我的婚宴,那我肯定会很喜欢的。”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的视线从碗里的鱼肉挪开,落在对坐的谢清和身上,有些意外。 她说道:“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谢清和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顿时抓紧了筷子,在只剩下蘸料的碗里画着圈圈圆圆圈圈,根本抬不起头。 小姑娘好生羞恼想着,这怎么就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呢? 明明才亲了不久,而且亲的还只是脸,自己得要多多矜持一些。 若是不矜持,那亲完脸不就是亲嘴了吗? 再然后……谢清和不敢再想下去了。 总而言之,她必须要慢下来,否则怀素纸得到的太轻易了,学不会珍惜该如何是好? 就在小姑娘胡思乱想时,怀素纸向老板说了句话,点了一份菜。 谢清和没听清,抬头望了过去,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故作好奇问道:“你还要吃什么?” “猪脑。” “啊?”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解释说道:“是给你点的。” 谢清和微微一怔,一脸不解地看着她,问道:“你为什么不要?” 怀素纸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会显得她也蠢了起来。 谢清和见她避而不谈,这才明白了过来,正要质问她是不是嫌弃自己笨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问题。 “那……” 小姑娘眼眸微转,看着怀素纸问道:“你觉得我和虞归晚谁更聪明?” 谢清和当然知道这个问题很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无理取闹。 但这个问题无疑是很好回答的。 在小姑娘看来,这根本不存在第二个答案,是一个不需要去思考的问题。 谢清和越想越是得意,只觉得自己真是聪明极了,温柔极了,丝毫没让心上人有为难的地方。 怀素纸给出了一个很绝的回答。 “聪明?” 她夹起店老板送来的猪脑花,送到了红汤的那一边,随意说道:“无论是你,还是归晚都跟这两个字没有关系。” 话音落下,空气突然安静。 唯有火锅沸腾的声音,汩汩不绝。 谢清和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右手还握着筷子就要拍桌,表示自己要生气了! 然而当她的右手真要落下的前一刻,忽然收起了力气,变成了轻轻的放下。 怀素纸没听到想好的拍桌声,看了小姑娘一眼,正感到疑惑之时…… 她被踢了一脚。 然后是好几脚。 在桌子下。 谢清和神情不变,若无其事般,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做。 如果此时有人钻入桌子底下,便能看见小姑娘不知何时脱了鞋子,穿着雪白袜子的双脚,一晃一晃地踢着怀素纸,踢下去的时候甚至还要再踩上一下,仿佛如此才能平心静气。 怀素纸被这样轻轻踢着,没觉得厌烦,更不可能生气,倒是感到了些许的幼稚。 以及很多来自于小姑娘的可爱。 她看了一眼谢清和,只见小姑娘越坐越矮,整个身子都快要陷进桌子底下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听着她的小声,谢清和好生羞恼,霍然抬头盯着怀素纸的眼睛,大有誓不甘休的意思。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就是觉得某个人不那么聪明。” 谢清和微怔,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好像是……有些幼稚了。 便在这时,怀素纸的声音再次响起,有着往常里极为难得的温柔。 “但这个人很可爱。” “啊?!” 谢清和闻言吃了一惊,最后赶紧轻轻地踢了一脚怀素纸,然后端正坐好,咳嗽了一声,故作严肃正色问道:“那你说的这个人是谁呢?” 说话间,小姑娘微微仰着头,看上去真的是骄傲极了。 怀素纸不再看她,夹起那块猪脑花,放在小姑娘的碗里。 谢清和想了想,觉得这应该是让自己先吃,吃完了再说的意思,连忙用筷子夹断脑花,顾不上蘸干料,两三口就吃完了。 小姑娘连忙抬头望向怀素纸,一脸期待说道:“那个人是谁是谁!” 怀素纸给自己换了一杯热茶,一脸可惜说道:“不知道怎么就忘了。” 谢清和的笑容渐渐消失,举箸往红汤里去,把那些辣椒都夹到了某人的碗里,恶狠狠说道:“你给我吃干净!” 怀素纸也不在意,看着她提醒了一句:“那嘴里就只剩下辣味了。” 谢清和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那又怎么样。” “待会儿……” 怀素纸故作思考模样,想了想说道:“你应该尝不到别的味道了吧?” 啪的一声轻响。 谢清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小姑娘忽然觉得脸有些热了,低下头去,心想这是不是太快了一点儿? 她抬头望向怀素纸,想说其实我没有生气的,刚才就是和你在玩闹而已,就算你说我不那么聪明……但你也说了我可爱啊! 所以我已经很满足了。 然而她想了很多,微微张着嘴,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愿意说话。 顺水推舟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就在这时,店里忽有笑声响了起来。 不是怀素纸。 是柜台那边传来的。 谢清和霍然转身望去,只见店老板连忙低下了头,捂着嘴巴,声音断断续续响起。 “两位客人继续吃继续吃,不用管我,我就是忽然想起一些高兴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店老板好不容易忍住了笑声,向谢清和挤了挤眉头,给了小姑娘一个鼓励的眼神,心想你这要是还不聪明起来,那就要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谢清和朝着店老板翻了一个白眼。 怀素纸微笑不语。 “你别笑了!” 谢清和看着她的笑容,愈发感到尴尬,赶紧又冷哼了一声,心想这样下去自己该如何是好? 这该怎么转移话题呢? 忽然之间,小姑娘想起了一件事,神色顿时平静了下来,再也找不出半点先前的狼狈痕迹。 很严肃。 格外认真。 怀素纸敛去笑意,打了一个响指,隔绝了外界的感知,轻声问道:“有正事?” “嗯。”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正色说道:“我见到元始魔主了。” PS:真是无语极了,写到这样的情节,看不到你们的间贴,难受。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四十五章 亦说婚嫁 “……她去见你了?” “她?” 谢清和有些奇怪,莫名觉得怀素纸话里的这个‘她’有种熟稔的感觉,想了想,觉得应该是自己的错觉,没有深究下去。 小姑娘转而说道:“是昨天夜里的事情,那时候你还在东安寺,和阴府的鬼在战斗吧?” 怀素纸点了点头,沉默不语,神情微凝,眉眼间的情绪渐渐复杂了起来。 谢清和把这一切看在眼中,没有再次感到奇怪和意外,只觉得这个反应很正常。 平日里的怀素纸再如何冷清冷静,看似不为世事所动……但元始魔主早已超越了世事。 小姑娘明明这样想着,说出来的话截然不同。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会惊讶呢,怀素纸。” 怀素纸神情已然平静,说道:“如果你遇到了这样的事情都不能让我惊讶,那你不应该对我感到失望吗?” 谢清和微微一怔,发现这句话很有道理,心里生出了很多的甜意。 “哼哼,知道了知道了,从过去到现在还有很久很久的以后,我都会为你紧张的。” 小姑娘很是高兴,但很快就把话题拉了回去,认真说道:“元始魔主这人给我感觉还挺奇怪的。” 怀素纸问道:“比如?” 谢清和想了想,不太确定说道:“我一开始见到她很紧张,因为她当着我的面重伤了江先生,我还以为她准备把我拐走,用我来威胁我爹娘,但是……” 话至此处,忽然停了下来。 小姑娘眼里满是犹豫,似乎是不知道该用怎么的词语,来形容那场谈话。 片刻后,谢清和低声说道:“元始魔主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在和我拉家常。” 事实上她很不想用这三个字来形容,但那场谈话的性质确实如此,让她找不出别的词汇来描述。 “是因为楚真人吧。”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嗯。” 谢清和的脸上流露出复杂的神情,说道:“元始魔主对我说,她和我娘特别熟,是熟到能背后出剑偷袭的程度。” 怀素纸平静说道:“她说的话,你从相信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输给她了。” 谢清和怔住了。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问道:“怎么了?” “元始魔主……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也不算这样说?” 谢清和回想片刻,觉得复述起来很麻烦,说道:“大致上就是她也觉得我很可爱,但是她让我别相信她说的话。” 不知为何,在说到可爱二字的时候,小姑娘的语气格外用力,有种强调的感觉。 怀素纸此刻不在意这些,继续问道:“那她见你只是为了聊家常吗?总该有一个别的原因。” “这个问题我也问了她!” 谢清和如实说道:“元始魔主给我的说法是,她想要亲眼看看我。” 怀素纸沉默不语,静静思考着。 早在谢清和莫名其妙到让她猝不及防,于众人之中说出黄昏二字时,她就确定了她那位师父必将知晓谢清和的存在。 既然知晓,那相见就是必然的事情。 真正让她感到意外的是,这件事发生的如此之快。 就像东安寺之所以要有昨夜那一场剧变,是因为她那位师父要去神都见一见谢清和,这般程度的因果颠倒。 如此着急所为何事? 真的只是看看? 怀素纸想着这些,目光落在谢清和的身上,眼里流露出一抹不会被发现的担心。 “对了。” 谢清和也在看着她,犹豫片刻后,还是问道:“我怎么感觉你的话变得多了起来?” 怀素纸问道:“不喜欢吗?” 谢清和微微摇头,认真说道:“当然喜欢,所以你对别人可千万不能这样子。” 怀素纸的语气很随意:“难道我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吗?” 谢清和听着这话,很认真地想了一遍,确定不是的。 于是她肯定这是自己独有的,开心地笑了起来,笑的眉眼如花。 怀素纸见小姑娘开心,便也觉得愉快,喝了一口热茶,眉眼间残存的疲惫仿佛也散去了,很是放松。 就在这时,谢清和看着她喝茶,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还是元始魔主的事情。 “昨天还发生了一件事,或者说……有一个我现在想不明白的地方。” 谢清和微微蹙眉,语气复杂说道:“元始魔主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我给她倒茶。” 怀素纸眼底的那些松懈瞬间消失,沉默片刻后,问道:“然后呢?” “然后她就喝茶了,中间我还呛了她一句,说她这么着急喝茶也不怕被烫着。” 谢清和墨眉蹙得更紧,脸上满是不解,缓缓说道:“她喝完那杯茶之后,忽然对我说了一句……我同意了。” 怀素纸低头,看着仍在翻滚的火锅,仿佛看到了那个自滔天血海中杀出来的病弱女子,轻声说道:“同意吗?” 谢清和很确定地嗯了一声,没有再发出声音,打扰她的思考。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素纸的声音再次响起。 伴着那已经烧去小半的白汤。 “这应该是她最后对你说的话吧。” “嗯,元始魔主前面还问了我一个问题,就是我觉得你怎么样。” “问了这件事吗?” “是呀,但这元始魔主特别可恶,我说你是最好的,不管什么地方都好,是我爹娘也认可的好,她就跟嫉妒你一样,说你这样子其实特别假。” “你是怎么想的?” “我当然不会觉得你假啊,你就没骗过我,而且元始魔主自己都让我别去相信她说的话,我怎么可能把她说的记在心上?” “她的话自然不能全信,但该信的时候,还是要相信的。” “……怀素纸,你有没有发现你这句话说了之后,跟没有说话是一样的呢?” “这也是很多人对她的评价。” 对话至此结束。 谢清和忽然有些意兴阑珊,看着已经煮残了的火锅,看着碗里被汤汁红透的蘸料,渐渐失去了食欲。 怀素纸看着的也是火锅,但落入她眼中的,却不是被煮残的火锅。 关于她那位师父的所有言语,都在一种无形的力量影响之下,化作了具体的事物,然后慢慢地聚合到一起,呈现出了仿若真实般的画面。 火锅旁,一道熟悉的咳嗽声轻轻响起。 一位身着白衣,面容美丽到不可方物的女子,放下了衣袖,似笑非笑地向她看了过来。 然后。 病弱女子端起谢清和的茶杯,轻轻地喝了一口,温柔说着我同意了。 怀素纸心想原来这是父母之言啊。 但真有这么的简单吗? 她觉得这好生荒唐,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事实,无可置疑。 就在她情绪复杂至极时,谢清和突然注意到了这场谈话里的一个细节。 小姑娘好生不解地看着怀素纸,问道:“你为什么一直用‘她’来称呼元始魔主?” 怀素纸有些意外,想了想,反问道:“你很好奇吗?” “可以不好奇。” 谢清和的视线落在她微润的唇上,另有深意说道:“但你就要从别的地方补偿了我,毕竟你今天可是说了很多怪话呢~” 怀素纸轻声说道:“但这个问题我在很久之前就回答过你了。” 说完这句话,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杯残茶,解开了隔绝气息的道法,向店老板示意就吃到这里。 谢清和有些不满,但外人在场,自然不会和她争吵闹事。 小姑娘看了周围一圈,还是没想到该怎么耍不让人讨厌的小性子,只好悻悻然跟了上去。 街上依旧吵闹,与往常相比,今日的小镇格外拥挤。 人潮汹涌,伴着午后不再清淡如虚假的阳光,寒意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怀素纸与谢清和避开人潮,没有沿着来时的路返回,而是随便选了一条偏僻小路。 昨夜那场大雪,留在天地间的痕迹已经不多。 忽有风来,吹落竹叶上的残雪,林间随之有了一片动静。 就像那首词里写的。 穿林打叶声。 怀素纸忽然说道:“谁怕?” 谢清和早已发现她的心情不好,似乎很沉重,一直没有说话,便也不敢开口。 直到这时,小姑娘终于在心里松了口气,鼓起勇气握住怀素纸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会在一直你身边的,当然不用怕!” 怀素纸微怔,然后想起小姑娘并不知道那首词,说道:“嗯。” 谢清和不想她好不容易开口说话,又继续沉溺在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情绪当中,连忙问道:“那我们现在要去做什么?” 风止,小姑娘的发丝微乱。 怀素纸抬手,替她理好那一缕墨发,说道:“东安寺的事情已经了结,接下来道盟会处理妥善,而且他们肯定是不想看到我的。” 谢清和有些好奇问道:“是因为你拿着清都印吗?” 怀素纸说道:“这是其中之一,更多是因为他们会从我的身上感到压力,觉得我是一位监工。” 谢清和微微挑眉,不满说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话刚说完,小姑娘生出了一阵茫然,下意识问道:“那我们岂不是没地方去了,只能回神都?” 怀素纸摇头说道:“我有一个地方要去。” 谢清和的眼睛顿时明亮了起来,一脸期待说道:“去哪儿?” 怀素纸说道:“明知山。” 谢清和想了想,确定自己对这个地方没有印象,好奇问道:“明知山有什么?” 怀素纸闻言微怔,忽然感到了很多的轻松,微笑说道:“明知山有虎。” PS:下一章会很晚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四十六章 终将为暮色所得的舍利 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 这自然不是因为山前有酒家,酒家说山上有虎害人,故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怀素纸与谢清和为此而愤怒,决定沐浴戒斋,奔走千里决意诛杀妖虎。 要去明知山的原因很简单。 怀素纸去到东安寺的第一天,曾在主持手上得到了一封孤闻大师所留的旧信。 信上有言,说明知山上不只有虎,还有他留给怀素纸的一样东西。 如今东安寺事了,骤然清净,她自然要去明知山。 这是早已定好的事情。 “孤闻大师……对你这么好吗?” 谢清和才知道有这样一件事,不禁有些惊讶,然后是遗憾。 小姑娘带着憾意说道:“本来还想着和你一起去祭拜一下大师的,没想到最后走的这么匆忙。”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提醒说道:“我和孤闻只是朋友。” 谢清和微怔,声音里满是不解:“你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 听着这话,怀素纸这才知道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原来小姑娘没有抱着去见见长辈的想法。 “走吧。” “诶,怀素纸你今天怎么老是这样子啊?!” “说话说一半吗?” “是呀,你平时不是这样的。” “不喜欢吗?” “很难喜……” “其实我是觉得你比较聪慧,很多事情不用说的那么明白。” “怀素纸,你真当我是笨蛋吗?吃火锅的时候你还说我跟聪明这两个字没关系呢!” “我刚才说的不是聪明,是聪慧。” “呵呵。” “生气了?” “我哪里敢惹怀大小姐您生气呀,像我这种不聪明的人,什么时候被你骗了都不知道呢。” “生气了。” “哼,现在才知道我气了吗?那你知不知道该怎么哄我!” “不亲。” “……什么啊怀素纸,我哪是这个意思,你这人好可恶啊!” “那是什么意思?” “唔,唔……这个你就别管我了。” 两人就这样随意闲聊着,渐渐忘了最开始要说的那件事,依旧开心,分外愉快。 名为元始魔主的那道阴影,依旧笼罩在怀素纸的心上,不曾散去,却真的随着这些无头无尾的话,渐渐地淡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谢清和如同恍然大悟般,忽然啊了一声。 小姑娘的声音回荡在竹林里,听着很是清脆,有不少积雪随之颤落。 怀素纸微微一怔,望向谢清和,神情微凝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哼哼~” 谢清和看着她,似笑非笑说道:“我想明白了,你为什么要强调自己和孤闻大师是朋友。”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语气有些复杂,问道:“你到现在才想明白?” 谢清和闻言微怔,忽然没那么高兴了,眼神里生出些许幽怨,低声说道:“你又觉得我笨了是吧?” 怀素纸心想这样确实不太好。 她行事向来直接,觉得该如何就如何,就像她觉得邹缪那老妇人的处理极不得当,便不惜名声也要阻止。 此时此刻,理所当然也是一样的。 “就像你想的那样,我之所以告诉你孤闻是我的朋友,是觉得你抱着与我一起祭拜长辈,让长辈得知你我关系后,在天之灵感到欣慰。” 她沉默了会儿,认真说道:“但我的父母早已远去,仅剩的那位长辈也不会反对你,而且我的道侣,本就由我自己来选择,所以你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谢清和愣住了,没想到一向不喜说话到沉默寡言的她,忽然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大段话。 话里的那些认真与诚恳是没有丝毫掩饰的。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说道:“现在还生气吗?” 谢清和微微摇头,想了想说道:“我最喜欢你的好像就是这个地方。” 怀素纸说道:“嗯?” “就是……说话不会藏着捏着,没那些伤春悲秋的心思,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我很喜欢这样。” 谢清和唇角微翘,看着她开心地笑了起来,脆声说道:“我还很喜欢你!” 怀素纸想了想,嗯了一声。 话题在这里真的结束了。 事情回到最开始。 “我们要怎么去明知山有虎?” “是明知山。” “感觉很顺口,所以就顺便说出来了?” “飞舟,或者马车。” “那……马车吧,北境到中州的那段时间,我看云都快看腻了。” “好。”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昨日重现的感觉?” “从你离开清都山,再到今天离开东安寺,相隔本来就不久。” “你说话就不能诗意一些吗?” 谢清和嘟囔着,扯了扯怀素纸的衣袖。 两人向着竹林深处走去,要穿过一座大山,山后有一座城池,只要花上足够的灵石,自然能够去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明知山。 …… …… 冬天还未离去,春意已然萌生。 随着朝阳破云而出,长生宗里的残雪尽数融化,山间溪水再次流淌。 风景如昨日重现,丝毫不差。 行走在山门中的弟子,却对这一幕画面习以为常,早已看惯。 这本就是长生宗山门大阵的一部分。 作为人间第一宗派的弟子,若是对此大惊小怪,落在今日这群来客的眼中,未免太过丢脸了一些。 是的,今日长生宗迎来了很重要的客人。 岱渊学宫在内的中州六大宗。 换句话说,除了清都山和天渊剑宗,道盟八大宗依旧到齐了。 这次做的事情,自然还是长生宗最喜欢的那件事。 ——开会。 长生峰顶,一处临近云海的崖坪上,摆放着几张椅子。 司不鸣坐在最上方的位置,看着各大宗的代表入座,神情始终平静,唯独在万劫门的客人身上怔了怔。 今日这场议事的规格相当之高,不次于去年道盟造访清都山的那一次,甚至犹有过之。 比如万劫门今日参与议事的人,便是其掌门裴应矩。 裴应矩境界未至大乘,但仅有一线之差,随时都有可能突破。 传闻当中,他手持昊天钟时甚至能够直面大乘。 司不鸣的错愕自然不是因为裴应矩。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位万劫门的掌门真人,此时带了一位白衣少女前来议事,而他却认不出这位少女。 如果宋辞今日在场,便能认出这位少女的来历,想起她的名字叫姜白。 司不鸣自然不会去问少女的名字。 见众人已经入座,他开门见山问道:“东安寺一事,诸位想来都清楚吧?” 众人点头,或者嗯上一声。 “在东安寺事发后,本宗再一次派人去确认了怀素纸的身份,结果与之前没有区别,还是没有任何问题,很干净。” 司不鸣看着众人,缓声说道:“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不沾任何因果,这是元垢寺近千年来不断追求的境界。” 姜白唇角微翘,似乎对这种说法很不屑。 裴应矩神情漠然说道:“真正的问题从来都不是元垢寺,而是清都印。” “这也是今日我们坐在这里的缘故。” 司不鸣神情沉重说道:“若是清都山和天渊剑宗,想要借元垢寺结束封山的想法,对中州产生想法,那会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场间一片沉默。 若不是事情涉及到人间的大势,一道再寻常不过的黄泉裂缝,哪怕死上数万人,也不足以让在场的人多看上一眼。 “禅宗不能结束封山,更不能复兴。” 这一次开口的是明景真人,乃玄天观掌门。 其辈分极高,早在百五年前就入了大乘,是世间有数的强者。 明景道人沉默片刻,接着说道:“至于清都山和天渊剑宗,这算是道盟内部的事情,先缓一缓吧。” 众人明白了他的意思。 谢真人临近飞升,正值一生最为巅峰之时。 在他飞升之前,清都山要是找到了干涉中州的借口,那局势将会脱离在场所有人的掌控,奔向一个连众生书亦无法预测的方向。 “那你的意思是?”司不鸣作看着明景道人问道,以作确认。 “怀素纸。” 明景道人神情淡漠说道:“直接处理掉这人,借此断绝禅宗的念想,顺带警告清都山那边,让谢楚两人收敛自己的心思。” 他看着司不鸣,接着补充了一句:“这是最简单,不会留下任何后患的做法。” 众人想了想,觉得事情确实如此,于是点头。 姜白静静看着他们,没有说话,仿佛觉得这些事情很无聊。 议事随即进入下一项。 与此相比起来,怀素纸很快就从场间众人的脑海中消失,如一粒不起眼的尘埃。 这件事确实要重要上无数倍。 ——若是谢真人决意在飞升之前荡平世间,那他们该要如何应对? …… …… 微风挟着细雨落下,带走万物间残存的寒意,便是初春的模样。 山道上,一位长着毛茸茸耳朵的小女孩,正带着两个人上山。 那有着可爱耳朵的小女孩,是一只年幼的虎妖,因为这座山是明知山。 明知山上当然有老虎。 两人没有闲聊,迎着寒意颇深的春雨,来到了一座洞府前。 那小女孩停了下来,看着谢清和说道:“大王说只让她一个人进去。” 怀素纸点头致意,走进洞府。 小女孩话里的那位大王,当然也是一只虎妖,曾被孤闻大师救过一命,双方交情极深。 去到洞府深处,等着怀素纸却不是那位明知山的大王。 是一把悬在空中的剑。 这剑看上去便知道不凡,剑身如玉似骨,有佛光流转其中,禅意自生,神妙至极。 与朱颜改放在一起,亦是不输分毫。 随着她的视线落在剑上,一道浑厚中带着碎碎念埋怨感觉的声音响了起来。 “剑名不动明王,以孤闻自斩佛骨所铸,万器谱上可入前二十。”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伸手握住了这把剑,心想原来如此吗? 众生书上所言无误。 暮色想要取得孤闻大师的舍利。 佛骨。 即是舍利的另一个说法。 PS:去干了点别的事,所以晚到了现在,今天还是会有两章的。 另外现在间贴封了,我看不了你们的话,只好自己多说一点话了,希望不要嫌弃,反正都是不要钱的。 最后的最后,这段剧情的收尾,当然也是开始就想好的。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四十七章 一个可以诛仙的剑阵 昨天夜里东安寺中,怀素纸产生的些许不解,此时也都随着不动明王剑的出现而彻底消散。 ——她不解的是孤闻留下的舍利为何那般脆弱。 她凭借上善器世间强行改变阵法,对大阵造成的损伤固然极大,但这并不是她孤闻舍利不堪一用的理由。 若不是舍利粉碎的速度,超出了怀素纸事先的估算,她根本不必动用缚苍龙,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与顾病梅一战。 那时的她没有空闲去在意这个问题,而顾病梅死后她已然疲惫到极点,只是强撑着没有倒下,夜里更有虞归晚登门与她同眠,没让她作更多思考。 至于第二天的清晨,又是邹缪那老妇人的到来。 待到这一切尘埃落定,谢清和生气到要她亲了一口才好,就更没有空暇了。 她本想着往后有了时间,折返一趟东安寺,查清其中的缘故。 没想到答案原来就在明知山。 与众生书上所言,一并出现在她的眼前。 孤闻舍利之所以易碎,是因为舍利本就不完整。 怀素纸微微低头,看着流转在禅剑之上,平静而深藏肃杀意味的淡然佛光,闭上了眼睛。 一道禅念落入她的识海之中。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新的风景出现在了眼前。 落入眼中的并非东安寺,而是一片沧海。 盛夏烈日映照下,有海浪层出不穷,与崖下礁石相撞,生出千堆雪。 怀素纸向崖畔走去,与负手而立以观沧海的枯瘦老僧并肩而立。 “行路难,后面跟着的是什么?我想了很久,还是没想出来。” 孤闻偏过头,面带怅然望向怀素纸,声音里满是遗憾。 这应该是他自知大限将至,提前留下的一段禅念。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看着他轻声说道:“今安在。” 孤闻却像是听不到一般,再次看着烈阳照耀下,有无穷变幻的沧海,感慨说道:“轮回已断,人死之后不存来世,想来我是听不到这个答案了。” 怀素纸静静听着,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沉默了。 就算她现在以无上道法掀起滔天风浪,斩落大日,眼前的孤闻也不会半点反应,该说什么,那就该是什么。 “你见到这段禅念里的我,想必已经去过东安寺,以你的性情必然会去挑剔那座阵法,然后发现阵法是为了镇压一道黄泉缝隙。” “这些年来我奔走不断,除了尽力去阻止那些纷争杀戮,暗地里亦是在处理那些细小的黄泉缝隙。” “此事涉及到一桩禅宗秘闻,或者说……丑闻,故而不宜声张,我赠你真经之时,曾犹豫过是否要告知你,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然而在留下这段禅念时,你在人间已然声名鹊起,被视为寺里出来的人,因果已定,便也无需再对你隐瞒下去。” “阴府之出现,与元垢寺乃至于禅宗有着莫大的关系,你以禅宗传人的身份行走世间,已然担起了这份本不属于你的因果。” “与这份因果相比起来,所谓真经不值一提。” 话至此处,孤闻忽然沉默了起来,视线落在了怀素纸的身上。 老僧认真说道:“我本还可以活上数十年,但此事着实于心有愧,想着苟活也无甚意义,便决定为你做出一些补偿。”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自言自语说道:“原来如此吗……” 在来到明知山前,她也没想到孤闻最终会为自己留下一把不次于朱颜改的飞剑。 这是极其厚重的一份礼物。 哪怕两人有半师之谊,这份礼物仍旧过分珍贵,超出了她的想象。 若是她已经担起了禅宗因果,那这一切就来得理所当然了。 怀素纸觉得这很合理。 “不动明王即是我对你的祝福,愿你在修行路上遇再多艰险,道心亦能如初。” 孤闻大师沉默了会儿,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无声说道:“尤其你还是元始宗的最后传人。” 怀素纸很平静,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早已想到了这样一句话。 早在她看到那封旧信上说,有些事情无法落在纸上,就已经确定自己的身份被孤闻猜到了。 孤闻行走世间百年,看过无数离奇的世事,又与她有着半师之谊,推测出她的真实身份,不值得她产生太多的惊讶。 “自最绝望的地方走出,但你依然选择竭尽所能的善良,这是我最喜欢你的地方。” 孤闻看着怀素纸,眼神如朝阳般温暖,微笑说道:“我将在永恒的死亡中为你衷心祈祷,愿你得偿所愿。” 话音落下,忽有风来。 阳光骤然紊乱,沧海倏然平静,礁石下陷,浪花早已消失。 整个世界都在破碎。 那阵风落到崖畔,孤闻的身体如沙般,渐渐分离散去消失不见,只有簌簌轻响声。 这段禅念已经结束了。 怀素纸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再有沧海与崖畔,只剩那把以自斩佛骨而铸的不动明王剑。 故人已然远去。 她望向手中的不动明王剑,剑身之上再无佛光流转,神妙却依旧,不见半点衰减。 这依旧是那把与朱颜改不相上下的飞剑。 但那段禅念却是真的消失了。 孤闻将怀素纸是暮色这个秘密带向了死亡。 “好了吗?” 那道浑厚的声音再次响起:“本王替孤闻守了这剑可久了,还好你来得及时,再过会儿本王忍不住春困睡着了,你可拿不了剑。” 怀素纸望向洞府最深处,认真行了一礼,想要说些什么。 “不用谢本王。” “好。” “本王已经知道东安寺那场变故了,如果不是你出手,以道盟那群人的脾性,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这句话我接不了。” “你这人说话倒是来得直接,那本王也开门见山,想麻烦你一件事。” “请讲?” “前些年本王得了一女,本想等她长大以后去跟孤闻学佛,那孤闻却说什么尼姑不好,本王当时信了,现在才知道孤闻是在他娘的放屁!” 那道浑厚的声音冷哼了一下,埋怨说道:“你怀素纸不就是尼姑吗!这尼姑是哪里不好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望向不见光明的洞府深处,认真纠正道:“我不是尼姑。” 洞府变得很安静。 有些尴尬。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声音再次响起:“这句话当本王没有说过,总之孤闻让我把女儿送到岱渊学宫,但我最近听说我女儿过的不怎么好。” 怀素纸问道:“你要让我去看看?” “本王要春困了,走不开,而且也不能走开。” 明知山大王无奈说道:“只能请你去看了,待会儿会有虎带你去我的宝库,你随便挑件不贵的东西,算是本王给你的报酬。” 怀素纸沉默片刻,认真说道:“都说我直接,你比我更直接。” 行走世间至今,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求人办事之前,明说报酬不能丰厚,生怕她愿意帮忙。 “本王有整座山得养着,这有什么办法?” 明知山大王忽然有了感觉,恼火说道:“你可知这满山的小老虎一天得耗费多少灵石?本王都穷到快要去借九出十三归的破烂债了!”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那便不用报酬了。” “咦,难道你很有钱?” 那道浑厚的声音说到这里,语气顿时雀跃了起来,满怀期待。 怀素纸哪里能不知道这老虎在想什么,平静说道:“您想多了。” 话音落处,当即有叹息声响起。 怀素纸接着说道:“但我认识一个很有钱的人。” …… …… “就这?” 谢清和站在洞府深处,听着那道浑厚声音的讲述,好生震惊,心想自己真的没听错吗? 小姑娘下意识望向怀素纸,一脸惊讶说道:“这连我当初替你买那些东西的一半的一半的一半都没有吧?” 话中所指,自然是清都山上谢清和一掷千金,在徐卿为首的那群弟子,以及楚瑾的手中,耗费巨额灵石买来数十件天材地宝的事情。 那其中甚至有一枚烛龙的骨片。 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当然没有。” “那这还有什么好问我的?” 谢清和微微挑眉,似乎有些不满,随意说道:“借就借了。” 听到这句话,那道浑厚的声音顿时谄媚了起来:“那利息呢?” “随便吧,你到时候象征给一点儿,不给也没问题。” 谢清和心想这有什么好聊的,壕气十足说道:“这山上的老虎都这么可爱,饿着了可不好。” 先前她在洞府外等候,闲着无聊与那只负责引路的小老虎说起了话,看着那毛茸茸的耳朵就觉得可爱,忍不住摸了一下。 那这时候就算是结账吧。 “明天或者后天,会有人来明知山找你。” 谢清和接着问道:“我和素纸在山上住几天,可以吗?” 那道声音已经听不出浑厚,尽是恭维:“当然可以,都依您的意思。” 谢清和挥了挥手,作为告别。 两人走出温暖的洞府,来到山间。 小姑娘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好奇问道:“孤闻大师给你留了什么。” 怀素纸没有说话,唤出不动明王剑。 谢清和微怔,接过这把不显锋芒,气息颇为温和的禅剑,不解问道:“你有了长天,之前还说要借朱颜改……你要这么多飞剑是想做什么?” 怀素纸说道:“还差一把剑。” 谢清和还是听不明白,微恼说道:“所以你要做什么啊?” 怀素纸想了想,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可以诛仙的剑阵?” PS:上一句话当然是出自于功夫。 今日还是三更吧,求个票和保底的刀片,感谢。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四十八章 此去为寻剑 “哪有什么能越境而战一剑诛仙的剑招?” 江先生摊开双手,一脸愤愤说道:“你不要用着这种眼神看着我,这我能有什么办法,这能怪我吗?元始魔主那可是近乎成仙的人物,我败给了她,伤的稍微重了一点儿怎么了?” 虞归晚坐在病床前,看着不断挥舞着双臂,声嘶力竭证明自己是真的受伤极重,没有掺和半点虚假的长辈,渐渐生出了羞耻的感觉,偏过头望向窗外。 春天已经到了,神都不再一片素白,阳光映照下的黑檐承着天光,有种沉静的美感。 少女所在的这座宫殿,殿外的守卫极为森严,看似空旷不见一人,实则在淡渺不可见的阴影当中,藏有道盟强者,提防着不可能出现的元始魔宗刺客。 宫殿之内却是真的清净,此刻更是只剩下一个假的病人,以及两位晚辈。 叶寻坐在病床前,无奈说道:“但师叔您已经躺了好些天了,道盟的相关事务积攒了一大堆,再拖下去就要出问题。” 江先生放下了双手,脸色忽然苍白了起来,咳嗽着说道:“元始魔主留给我的伤势……好像又复发了,可恶,这妖女当真可恶至极!” 叶寻抬手掩住自己的脸,不忍再看,转身望向虞归晚,低声说道:“师姐,还是您来吧。” 虞归晚收回视线,不再去看窗外的清丽阳光,去想怀素纸去往何方。 “师父给我写了一封信。” 少女望向已经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的江先生,平静说道:“信上说,只要我觉得你是在诈病,就回一封信给他,然后他会亲自下山把你抓回去。” 殿内一片安静。 病床上没有半点动静。 叶寻起身,从旁边取来纸笔,开始为虞归晚磨墨。 听着砚台与墨条摩擦发出的轻微声响,江先生好生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面无表说道:“行了行了,不就稍微装了几天吗?至于这样吗?” 叶寻停下手上的动作,微笑说道:“这您得去问掌门师伯了。” “别拿师兄压我。” 江先生向叶寻翻了个白眼,望向虞归晚问道:“真的堆积了很多事情?” 比起办事得当的叶寻,他更愿意相信这位无甚心眼的少女师侄。 “没有。” “啊,我的伤势真的复发了。” “但出了一件大事。” “……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 江先生发出一声无奈至极的叹息,掀起厚被坐了起来,语气里满是幽怨。 虞归晚神情不变,没有一次把话说完,当然是她故意而为的。 那天从东安寺返回神都的路上,她就酱大骨剑仙一事认真询问了叶寻,这才知道这个称呼不全是谢清和的报复,自己这位师叔也在其中推波助澜。 她当时没说什么,与酱大骨剑仙这个称呼相比起来,江先生被元始魔主重伤显然来得更加重要,便将这仇默默记了下来。 后来她和叶寻回到神都,却发现江先生确实受了伤,伤势也不轻,但元始魔主似乎是有意留手,导致伤势看上去很重却不难治好。 不过半个月的时间,江先生就几近痊愈……然后这位师长就开始了诈病,偷偷命人取来好些禁书,有滋有味地看了起来,仿佛要永远的病下去。 虞归晚本就对他有意见,便在前些天修书一封到天渊剑宗,征求了她那位掌门师父的意见。 于是有了今日这件事。 “是什么大事?” 江先生看着少女的眼睛问道。 叶寻替虞归晚说道:“包括岱渊学宫在内,除了我们和清都山,其余六大宗都有大人物去了长生宗,这显然就是一场议事。” “晏峰主对此事抱有极大的担忧,认为这是一场争端的开始,想听听您的意见……奈何您始终卧床不起。” 他顿了顿,看着江先生接着说道:“此事应该和东安寺的变故有关。” 在这些天里,江先生主要的精力确实在那些禁书上,但也听到了不少关于东安寺的传闻。 “不,这种有八大宗掌门参与的议事,都是早早就定下的事情,不可能临时起意。” 江先生沉吟片刻后,说道:“应该是谢真人颁下法旨,向世人宣告自己即将飞升后,就决定要召开的一场议事。” 虞归晚问道:“所以这和素纸无关?” 听着这话,江先生忍不住叹了口气,看着少女的眼神里生出几分怜惜。 “如果怀素纸不曾以清都印,强行干涉东安寺的事情,这应该和她没有关系,可惜了……” 他沉默了会儿,认真说道:“凭我对那些老人的了解,肯定会认为怀素纸代表禅宗与清都山在暗里结盟,借此干涉中州的局势。” 叶寻神情微变说道:“那怀素纸岂不是要遇险了?” “你未免把他们想的太过直接,道盟又不是邪魔外道,办事都是要讲规矩的,尤其是处理怀素纸这种背景不凡且神秘的人的时候,手段都会特别的婉转。” 江先生叹道:“按照我的经验……应该是打算毁了怀素纸的道心,让她剑锋顿挫,泯然众人。” 虞归晚听着这话,眉眼间的担心悄然淡去,平静如初。 在少女的眼中,想要毁掉怀素纸的道心,与痴人说梦没有区别。 “我当年也是这样想的。” 江先生神情凝重,看着虞归晚说道:“像长生宗和玄天观这种传承悠久的地方,有太多超乎你所想的手段,在他们的面前没有绝对。” 叶寻看了一眼虞归晚,懂了少女的意思,问道:“既然如此,此事我们该怎么处理?” “嗯?” 江先生故作不解说道:“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虞归晚没有说话,起身走向一旁的书案,开始研墨。 “停,你给我停下来!” 江先生拍了一下病床,恼羞成怒说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尊重师长啊?” 虞归晚还是沉默。 研墨的声音没有停下。 “这事你真不用担心,暮色不出,怀素纸同辈之中无有敌手。” 江先生哪里还敢再装下去,老实说道:“因此他们只能请前代的,比如我这样的强者出手,而这就需要一个理由,否则局势就存在失控的可能。” 虞归晚已经没有研墨,听到这句话后,眸子里那些隐去的担心,再次泛起。 叶寻想了想,认真说道:“以怀姑娘的智慧,不见得会给到那些人借口。” “你还是太年轻了,怀素纸又不是我们那位祖师,数百年如一日静修,从不理会世事。” 江先生嘲弄说道:“她在世间行走,除非她往天南或北境去,否则就不可能做到超然于外。” 天南与北境,更准确地说是天渊剑宗与清都山。 位于中州的道盟六大宗再如何了不起,也不敢将手伸进这两个地方。 “好了,话已经够清楚了,你们想帮怀素纸就去帮,别再来烦着我。” 江先生最后说道:“那书我恰好看到精彩的地方,兴致都快被你们弄没了。” 见他如此坚持,虞归晚和叶寻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叶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很是好奇问道:“师叔你刚才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难道你当年也遭了这样的事情?” 江先生神情微微一僵,说道:“你看我像是剑心破碎的样子吗?” 虞归晚忽然转身,看着他的眼睛,诚恳说道:“原来师叔你还有剑心的吗?” 话音落下,不等他做出反应,少女已然离去。 片刻后。 殿内响起一阵拍桌声,江先生老羞成怒的声音随之愤然响起。 “虞归晚,你这人也太记仇了吧!” “不就是让你多了一个外号吗?” “至不至于现在也不消气?” …… …… 时值初春,明知山上景色愈发明媚。 某日,春雨如粉。 怀素纸睁眼,在微弱晨光的映照下睁开眼,感知着道体内的情况,确定已经没有问题。 这是她在解决东安寺那夜恶战过后,可能留下的些许隐患。 在足够强大的丹药支持下,这个本该漫长的过程,缩减到短短五天。 她望向旁边,看着趴在桌上还未醒来,睡得正是香甜的谢清和,想了想没有说话。 小姑娘的睡相不错,没有呼噜声。 应该是有一个很美好的梦,她明明正在睡着觉,还是笑的眉眼如花。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清和终于醒了过来,微微晃着小脑袋,打着呵欠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天光映照下,小姑娘的身子看着依旧有些单调,却有一种青涩娇嫩的美。 “啊!” 一声惊呼,谢清和骤然清醒,有些气恼地发现怀素纸正看着自己,还是一言不发的那种。 她可爱的小脸泛起红晕,有些害羞,微恼说道:“你怎么不吭声的?” “在来中州的飞舟上,我已经看过很多次了。” 怀素纸说道:“我再如何不在意,也知道你平日喜欢穿怎样的亵衣,你怎么还能害羞的?” 谢清和老羞成怒,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强行转开了话题,问道:“你已经让不动明王剑认主了吗?” 怀素纸说道:“嗯,所以我们要走了。” “又要走了吗?” 谢清和望向窗外的春雨,有些不舍说道:“还没怎么和你在山上散过步呢。” 怀素纸想了想,牵起小姑娘的手,向春雨走去,没有撑伞。 活得诗意一些没什么不好的。 两人的声音在春雨中响起。 “我怎么感觉你走的有些着急。” “再不走,明知山就要有麻烦了。” “啊?” “有人要找你麻烦?” “嗯。” “那我们要去哪里呢?” “岱渊学宫。” 听到这话,谢清和不由得吃了一惊,问道:“可你不是刚得罪完学宫吗?” “陆元景想来不会觉得我得罪了他。” 怀素纸平静说道:“而且我本就要去学宫寻剑。”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四十九章 想见师父的怀素纸 谢清和不解问道:“为什么要去岱渊学宫,不去天渊剑宗呢?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话里的远近,指的当然不是距离,而是两者在剑道之上的差距。 岱渊学宫若是天下第一,那天渊剑宗毫无疑问就在天上。 怀素纸解释说道:“我要的是剑,不是剑道,而且归晚已经答应借给我朱颜改了。” 谢清和懂了,确认道:“是你说的那个剑阵,对剑有不同的要求?” “嗯。” 怀素纸没有再说下去,转而问道:“你的境界怎样了?” 谢清和闻言微怔,乌黑眼眸一转,微仰起小脸,感受着随春风而至的细雨,很是惬意地叹息了一声。 “契机已显。” 小姑娘缓缓闭上眼睛,仿佛正在感受着天地万物的变化,模仿着记忆中父亲的口吻,神情淡漠说道:“很快了。”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却什么都已经说了。 ——信就算我输。 谢清和睁开眼,小心翼翼问道:“你能不能稍微信一点儿?” 怀素纸问道:“你觉得呢?” 谢清和顿时气馁,心想自己装的明明很像啊,为什么就是骗不过去呢? 这样以后自己岂不是只有被骗,没有骗人的可能了? 好可恶啊! 小姑娘胡思乱想着,思绪随春雨飘远,快要成功走神的时候,一道毫无情绪的声音响了起来,唤醒了她。 “我很清楚你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也见过谢真人。” 怀素纸看着谢清和说道:“你在我面前模仿谢真人的模样,装作将要突破境界,这件事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都很蠢。” 她与小姑娘相处时话会变多,但像现在这样子包含情绪的多,还是不多。 这足以看得出她现在是有多么无语了。 “诶?” 谢清和想到的却不是这里,眼神忽然明亮,声音里满是惊喜:“连你都这样说,那我去不认识我的人面前装腔作势,岂不是一定能够成功!” 怀素纸沉默不语,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种沉默,过往都是她给别人带来的,比如当初离开清都山前她与知矜道左两位峰主的对话。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竞也会有这样一天,而且还是落在了谢清和身上。 这未免太过无稽。 “唔……我会好好努力修炼的。” 谢清和连声致歉,低头说道:“这个春天结束,我一定能够突破到金丹!” 怀素纸说道:“最好。” 谢清和犹豫了会儿,抬头看着她的侧脸,贼心不死问道:“那你到时候能……亲我一口吗?” 怀素纸停下脚步,偏过头望向小姑娘的眼睛,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当我没说过。” 谢清和想了想,决定老实一些,说道:“不过真的快要突破了,有种只差最后一步的感觉。” 怀素纸说道:“谢家的血脉确实了不起。” 谢清和听着这话有些得意,唇角微微翘起,就要自豪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这话其实是在侧面提醒或者警醒她。 “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怀素纸知道她在想什么,补充说道:“只是感慨。” 谢清和哼了一声,满是骄傲说道:“那当然是厉害的。” 说话间,怀素纸见雨势大了起来,从空间法器里取出一把伞,撑起。 山间伞下,二人执手信步雨中。 怀素纸忽然说道:“我先前说的我会遇到麻烦,这和你也有一定关系。” 谢清和这时候不笨了,说道:“但我身份应该还没暴露出去吧?” 怀素纸有些意外,看着她问道:“东安寺那天你让晏峰主将清都印转交给我,是抱着不暴露自己的想法?” “嗯。” 谢清和点头说道:“我本来是想着自己去的,后面发现那样子太任性,特别不成熟?所以干脆就在外面生气好了。”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所以那时候我没见到你走进殿里,其实有些意外。” 那时候她看晏峰主入殿,而不见谢清和的身影,是真的意外了。 为此她还开口询问晏峰主,有意确定了一遍,得到了由她全权处理的答复后,才说了也好二字。 现在想来,小姑娘不聪明的时候很多,但该聪明也是能够聪明的。 谢清和握住怀素纸的手,看着她认真说道:“如果到时候压力真的太大,那我就把自己的身份拿出来。” 怀素纸提醒道:“这是两位真人不愿意看见的,至少是不想这么快看见。”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的兴致忽然淡了,轻声说道:“待会儿我们去和那些小老虎告别吧。” 怀素纸嗯了一声。 “对了。” 谢清和想起了一件事,问道:“我记得你是去年冬天宴会那个夜里突破的元婴,到现在境界肯定稳定了,那你现在再突破到元婴中境要多久?” 怀素纸很认真地想了一遍,然后给出了一个确定的回答:“如果可以再杀一次顾病梅,不借任何外力,那杀完差不多可以破镜了。” 谢清和怔了怔,心想这也太厉害了吧。 于生死间寻找破境的契机,这是修行界很常见的一种选择,但她从未见过像怀素纸这样离谱的人。 这才过去了多久啊? 错愕之余,她又想到一件事,莫名觉得很有意思。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格外高兴说道:“要是我们以后有后代了,那天赋肯定会特别厉害!” 怀素纸心想这话也太跳跃了,但也不怎么在意,很随意地接了下去。 “错了。” “这也错吗?” “不只是厉害。” “那是什么?” “是冠绝人间” …… …… 岱渊学宫位于东海畔,显圣于人间,不像道盟其余七大宗那般,山门皆在云深不知处。 就像东安寺那样,学宫的周边也极为热闹,坐落着数座城池,但最为繁华的始终是阳州城。 阳州城外有江,名为富春,沿岸山水甚美,极受学宫的师生们喜爱。 初春已去,春意正浓,此时的阳州城中更是多出了许多显然是学宫弟子的身影。 陆元景作为登天榜第三,与怀素纸并列,名声极大,最近的处境却不太好。 这是谢清和从他眉眼间难以掩饰的憔悴看出来的。 “你怎么会这样的?” 小姑娘看着陆元景,一脸懵然说道:“去年冬天我在神都看到你的时候,你不还挺潇洒的一个人吗?现在怎么这个鬼样子了?” 此时她和怀素纸坐在阳州城内,一家临近湖畔的酒家的雅间里,与私下前来的陆元景见面。 陆元景笑了笑,语气微涩说道:“师父走了,最近的事情比较多。” 怀素纸替他解释说道:“岱渊学宫内部的争斗一向激烈,想要继承于老先生的衣钵,必然会遭受到极大的压力。” 陆元景没想到怀素纸如此了解,沉默片刻后说道:“师父在死前,被认为最可能继承宫主的位置,树敌确实不少。” 他顿了顿,接着问道:“所以怀姑娘你此次前来学宫是要做什么?” 怀素纸说道:“游历。” 话是真话,毕竟谢清和来中州就是为了游历四方,她收下了那份上清神霄经,自然要保护好小姑娘。 “游历吗……” 陆元景挤出一缕笑容,点头说道:“我很乐意尽地主之谊。” 谢清和摇头说道:“你还是先去休息一下吧,我和素纸不着急。” 陆元景自嘲一笑,感慨说道:“我的脸色已经差到了这种程度了吗?” 谢清和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了一声是。 陆元景看了一眼窗外的春光,叹道:“那我便去睡一觉好了。” 说走就走,他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直接找到店家,开了间上房就去休息。 雅间内仅剩两人。 一桌的菜。 谢清和看着满桌酒菜,难得没有举箸的意思,叹息说道:“这感觉也太可怜了,于老先生怎么就死了呢?” “有人希望他死。” 怀素纸夹起一块黄鱼肉,平静说道:“因为于老先生的死会引起混乱,方便浑水摸鱼。” 谢清和下意识问道:“那人是谁?” 怀素纸说道:“你见过她的。” 谢清和这才反应了过来,声音微颤说道:“元始魔主?” “东安寺的变故是早有预谋,阴府倾巢而出,阴帝尊近乎直接出手,不惜让自己的儿子死去,又怎会只是随便挑一个人来杀?” 怀素纸尝了一口鱼肉,觉得味道不错,干脆再夹了一块。 谢清和微微一怔,担心问道:“那元始魔主要是对岱渊学宫还有算计……我们掺和进去,这真的没有问题吗?” 小姑娘心想,我爹娘是让我来中州游历,但可没让我追着元始魔主坏她的事情。 怀素纸说道:“我不知道她的想法,但你来中州不是为了散心看风景,而是游历,换个说法就是找事,所以没有问题。” 谢清和无话可说,因为这句话很有道理。 事实上,这和斩妖除魔真的没有什么区别。 谢清和深呼吸了一口,认真问道:“那我们要从哪里开始,破坏元始魔主的阴谋呢?” “很快就知道了。” 怀素纸放下筷子,起身向包厢外走去,留下了一句叮嘱:“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谢清和知道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她自己也有,所以没有跟上去,只是好奇问了一句。 “你要去做什么?” “去见一个人。” 随着话音落下,怀素纸关上雅间的门,想着那顿酱大骨的事情,提前结了账。 然后,她向阳州城中最为繁华的那条街道走去,寻找一家实际上是元始宗据点的布庄。 是的,在时隔多年以后,怀素纸想见一见自己的师父。 那位病美人。 元始魔主。 PS:还是虽迟但到的三更,明天倒是真正只有两章了,晚上要去看海贼王的剧场版,唔,前阵子柯南的剧场版也看了,就像一位朋友说的那样,在不装模作样搞推理之后,看起来还真挺不错的,所以明天看完海贼也会有点评? 上面这段话当然也是不会收钱的。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五十章 元始魔主的真名 阳州城本就繁华,如今春光正好,东湖一带行人如织,更是热闹。 在某条很容易就被忽略过去的巷子里,有着一家生意不上不下,白墙黑檐的寻常布庄。 这样的布庄在阳州城内很常见,往往传了好几代人,就静静地开着店,不会引来任何的目光。 怀素纸在店外确定无误,便走了进去,说出那个暗号。 如过往一般被引进后宅当中,以指尖燃起的那一缕暮火,彻底证实了自己的身份,便听到了跪地的声音。 她早已习惯,没有多看上一眼,问道:“师父可有信给我?” 掌柜恭敬点头,前往隐秘处取出了一封信,放在了桌子上,便退了出去。 怀素纸看着那封信,神情渐渐淡漠,默然想着还是被猜到了吗? 自明知山离开,再到今日抵达阳州城,她与谢清和没有乘坐飞舟,一路游山玩水欣赏风景,方向忽南忽北,时东时西,甚至还会因为一顿好吃的原路返回。 原本谈不上漫长的路程,两人足足从初春时节,走到了临近暮春。 这其中固然有一部分是谢清和的原因,但怀素纸也确实在放纵小姑娘,就是不想让人琢磨出自己将要前往何方。 然而她那位师父还是知道了。 “天机术算第二吗?” 怀素纸轻声说着,视线落在那封信上,拆开了信封。 只有两张信纸,没有附带任何多余的东西。 第一张纸上写着很简单的八个字,一个问题。 “舍利已毁,胜负如何?” 怀素纸看着这个问题,心如止水,没有任何提笔宣告自己赢了的冲动。 她和元始魔主的战斗以舍利的去留判断胜负。 由此来看,得了不动明王剑的怀素纸,毫无疑问取得了这场战斗的最终胜利。 然而元始魔主留在信上的这句话,却在问她胜负如何。 这代表元始魔主并不清楚明知山上发生的事情,由此可以倒推出她在孤闻死后,直至舍利毁灭的那一段时间内,并没有去过东安寺的塔林。 既然如此,那不动明王剑的存在就成了秘密,可以在怀素纸日后那件人生大事上,成为一个意外。 怀素纸对此很满足,自然不在乎这留在纸面上的胜利。 连带着自己的行踪被推断出来,心头所产生的那片阴影都淡了数分。 她收起第一张信纸,视线落在第二张纸上。 与那个简短的问题相比,这一次元始魔主留下来的话多上了不少。 “于子昂既死,学宫自然生变,这便是浑水。而你在东安寺中出尽风头,必遭长生宗忌惮,再往学宫中去,就是祸水东引……” 怀素纸心想都是您教得好——论祸水东引的造诣,元始魔主毫无疑问是人间第一。 事实上,她并不着急寻那第四剑,却带着谢清和来到学宫,确实抱有祸水东引的心思。 岱渊学宫作为道盟八大宗内,唯一一个被承认中立的宗门,地位相当特殊,对那些想要对付她的人来说,并不方便行事。 尤其是于在老先生死去,学宫的未来愈发显得模糊的此刻,很多原本没有问题的做法,都会变得不确定起来。 这是在确定道盟必将对付自己后,怀素纸所能想到的最好去处。 她的视线继续往下,看着元始魔主残存的笔墨。 “祸水东引的想法确实不错,是仅存想法中的最优解,这里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你的存在太过显眼,有太多可以被钻研算计的地方。” “阳光之下,并无新事。” “你昭昭如天日而行,你所能想到的最优解法,你的敌人又怎会想不到?” “就算你反其道而行之,偏不往学宫行,同样没有意义,你只不过是从一个局中踏入另外一个局。” 怀素纸静静看着,没有因为这些话而产生任何的情绪,神色淡然。 她在世间行走数年,对道盟所掌握的力量有着清楚的认知。 从现实角度来看,不以玄妙论,道盟毫无疑问就是人间的大势所在。 唯一能够限制道盟的,只有其内部的斗争和规矩,别无他物。 ——阴帝尊在漫长生命中的无数失败,就是这一点的最好证明。 信上还剩下最后一段话。 “今次如往昔。” “你已踏上我当年走过的那一步,对此我甚感欣慰,师徒之战就暂且到此为止吧。” 元始魔主的笔墨至此结束,再无下文。 随着怀素纸的目光离开,信纸忽然开始了燃烧,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她取来笔墨,在一张新的白纸上写下四个字,待到墨迹风干后对折放入信封,交到了布庄掌柜的手上,就此融入人群中悄然离开。 那四个字很简单,描述着怀素纸的来意。 ——我想见你。 …… …… 酒楼,雅间内。 谢清和有些不太习惯,看着桌上满满的酒菜,一时之间竟无从下口。 她忽然发现自己变了许多。 若是从前那个习惯了独孤的她,这时候想必能够很愉快的,一个人享受这满桌的美食。 从正午吃到傍晚,每一样都要吃到心满意足,吃到小肚子微微鼓起,再离开酒楼随意散步,走在春天的夕阳下。 然而如今的她却举箸四顾心茫然,直到雅间的门被推开,那道熟悉的声音落入她的耳中。 “你怎么一点儿也没吃?” 怀素纸微微蹙眉,视线在雅间内快速扫了一遍,看着她认真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谢清和怔了怔,然后开心地笑了起来,笑意嫣然说道:“没有!”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的笑容,渐渐明白了。 她没有再问下去,没有再去想那些尚未到来的麻烦,坐在谢清和身旁,夹起一片黄鱼肉,说道:“先尝尝这个,很不错。” 谢清和连忙吃了一口。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怀素纸又将一块蘸了酱汁的年糕放在了碗里。 “这个也很好。” “嗯!” “沙蒜豆面是招牌菜,你多吃几口。” “诶,可我有点儿饱了。” “还有这个烧乳鸽。” “好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清和隔着衣裳,左手轻抚自己微微鼓起的小肚子,右手掩住嘴巴,打了一个不太优雅的饱嗝。 她连忙望向怀素纸,一脸困惑幽怨说道:“你怎么光是往我碗里夹菜,自己不吃啊?” “因为你要吃饱一些。” 怀素纸给小姑娘倒了杯茶,轻声说道:“接下来你会很忙。” 谢清和下意识问道;“啊?” 怀素纸说道:“你知道学宫的内斗为何是八大宗里最激烈的吗?” 谢清和想了想,不确定答道:“学术之争吗?” “这是比较好听的说法,但暂时与你无关。” 怀素纸说道;“你只要知道学宫从不禁止弟子之间乃至于弟子和外人的切磋,所以接下来你会有很多场战斗,这就足够了。” 谢清和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微微张嘴,险些就要大叫出声了。 怀素纸的语气依旧淡然。 “归晚说的没有错,你现在太弱了。” 她很清楚谢清和在意些什么,言语直指小姑娘的要害处:“两位真人是让你来中州游历,不是吃喝玩乐。” 谢清和知道她是认真的,哪里还能笑得出来,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欲哭无泪,都顾不上生气了。 小姑娘看着桌上曾经盛满了菜的碟子,苦涩至极问道:“那这不就成了犯人上路前的那顿饭了吗?” “断头饭?你想多了。” 怀素纸看着她诚恳说道:“我可不想被谢楚二位真人追杀。” …… …… 傍晚时分,有马车驶入学宫,将成堆的书信交于学宫的执事。 随后,学宫的执事会把这些书信放在纸鸽上,让其前往学宫各处。 届时无数纸鸽起舞,与落日一色,与晚霞齐飞。 这是岱渊学宫名传天下的盛景。 这也是飞鸽传书的起源。 在满天暮色下,某只纸鸽子落在了学宫深处,一处偏僻小楼的二楼窗前。 一个气息清冷恬静的女子,伸手摘下了纸鸽上的那封信,随意拆开。 信封上颇为强大的禁制,在这位女子面前仿若无物。 信的内容很短。 女子一眼便看完,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微笑说道:“要见我吗?” 说话间,她随手将信焚烧殆尽,起身迎着最后的暮色伸了个懒腰,看起来很是放松。 在暮色映照下,她的脸色不再那么苍白了。 如瀑般的发丝随之落下。 女子抬手唤出了一面水镜,认真理好挽起发丝,以一枚玉簪固定。 紧接着,女子关上了窗户,自衣柜里简单挑了挑衣服,这才转身离开小楼。 自学宫深处走出,人声随之而沸腾,不再如前清净。 有学宫弟子结伴而行,眼角余光忽然看到女子,只见她眉眼尤为清丽,着白衫与黑裙,看似随意挽起的发丝恰好露出了白净的颈子,有一种清贵之美。 这是唯有最顶尖的门阀世家才能培养出来的女子。 那几位学子微微一怔,终于把她认了出来,挥手喊道:“江教授好!” 江半夏点头致意。 彼此之间的身份相差太多,这自然不能算是无礼。 某刻,一位刚刚授课结束的学宫教授从教舍走出,恰好见到了她,震惊问道:“江教授您居然舍得出来了?” “嗯。” 江半夏微笑说道:“有位晚辈远道而来,想要拜访我,便去看看。” PS:没有影评,因为我直接被海贼王这个剧场版给干倒了,散场的时候我人都是晕的,也不知道是影院的音响实在太好,还是这片子的问题,每次乌塔唱歌我整个身体都在震,回到家匆匆洗了个澡就倒在床上,刚刚才醒了过来,连忙写了这章,现在继续去睡了。 今天只有一章,抱歉,实在没有办法。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五十一章 她的故事 江半夏,岱渊学宫的一位女教授,平日里鲜有授课的时候,往往深藏小楼不出,专心研究着自己的问题。 偌大一个岱渊学宫,像她这样的人从来不少,而那些人的脾气往往古怪阴冷难缠,就像清都山上那位让谢清和惦记许久的道左峰主。 江半夏却截然不同。 在屈指可数的几次授课中,学生对这位身怀静贵之气,有清冷之意却让人觉得温柔的女子,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人们很难理解,清冷疏离与温柔可亲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息,是如何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且没有丝毫的违和感觉。 总之,在那之后江半夏的每一次授课,都是学宫难得的盛景。 其时学舍内外都会是人,站满每一个可以落脚的位置——如果不是学宫内禁止御空道法,相信空中也全都是人。 这种程度的欢迎,当然不可能全因为那种特别的气质,而是江半夏对天地万物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学识极为渊博,讲述之时不见半点枯燥,信手就能拈来一段修行界的往事做比喻…… 故而她至今为止的每一堂课,都能让所有听课的学子都有所收获。 令人遗憾的是,这位江教授的身体似乎不太好,平日里都是深居简出,多年下来授课的次数屈指可数。 比如陆元景这一辈的学子,对江半夏早就有所耳闻,却始终缘悭一面。 故而当她今日离开那幢小楼后,有不少人闻讯而来,想要一睹让师兄们念念不忘的这位女教授。 然而最终这些人并没有汇聚成流,反而因为一个前些天就到了学宫的前辈的现身,学宫的过道变得清净了下来。 那是一位来自玄天观的道姑。 这位道姑是上一代登天榜上的有名强者,脾气据说比较一般,或者说冷傲,但对欣赏的人却极好说话。 江半夏有一位道姑朋友——这位陆姓的道姑是这样认为的。 “你怎么出来了?”陆月楼来到女子身旁,有些意外说道:“我本来还想去拜访你的。” 江半夏微笑不语。 陆月楼也不介意她的沉默,又或许是早已习惯,接着说道:“这次不只是我,还有当年榜上的几个人都来了学宫。” 江半夏嗯了一声。 陆月楼声音微冷说道:“我不太想来,奈何掌门亲自降下法旨。” 江半夏笑了笑,问道:“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陆月楼微微一怔,认真说道:“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只是一个化神境初境的庸人而已。” 江半夏抬头望向天边,看着已然降临的夜色,微笑说道:“你也快要踏入炼虚了吧,问我的意见未免有些本末倒置了。” 陆月楼闻言神情骤冷,寒声说道:“如果你当年不是被魔主伤了,第一个踏入炼虚的岂会是司不鸣。” 江半夏的笑容依旧温柔:“这伤也让我可以专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活得不错。” “……我修道再久,还是做不到像你一样潇洒淡然。” 陆月楼叹道:“从前我以为司不鸣也可以做到,但他那儿子被伤了以后,已经证明他还是有所牵挂。” 她看着江半夏,认真说道:“以心境论,你当是我们这群人中最好的。” 话里的这群人,说的自然是百年前元始魔宗山门倾覆前后,登天榜上的那些名字。 那时人间正值纷乱,元始魔宗的前代宗主携手阴府掀起滔天魔潮,与道盟进行最后决战,决定人间未来的大势所去。 多如过江之鲫般的天才在那个时代出现,然后在战斗中死去,如昙花一般。 在那场波及了整个人间的战争中活下来的天才,毫无疑问强大到了极点。 无论修行天赋,还是战斗意志,乃至于心境心性,都到了难以挑剔的程度。 当时的登天第三司不鸣,如今被视为长生宗的未来掌门,即是明证。 然而强如司不鸣也只能是位列第三。 那个年代的登天榜有两位第一,同样没有第二,其中一位和现在没有区别,同样出自于元始魔宗。 一者暮色。 一者黄昏。 仅此不同而已。 至于另外那位第一,则是谢清和的母亲,百年间唯二登临大乘的人间至强者,如今被世人称之为楚真人——楚瑾。 这些都是百年前的旧事了。 …… …… “俱往矣。” 江半夏温和一笑,很自然地换了话头,随意问道:“你们来学宫是做什么?” 陆月楼听到这句话微微蹙眉,不是针对她,而是对于这件事。 “有个姓怀的小姑娘,似乎是从元垢寺出来的,前些天还拿出了清都印,老人家们就开始担心了,决意要打压一下这小姑娘,借此警告元垢寺。” 在这些前代天才的眼中,怀素纸还很年轻,自然是小姑娘。 陆月楼的语气有些不悦:“但现在的年轻一辈,没有人能胜得过这小姑娘,结果就把我们给拉出来了。” 江半夏微笑说道:“这样吗?” 陆月楼叹了口气,无奈说道:“你不觉得这很丢脸吗?” 江半夏笑容愈发温柔:“还好。” 可能是因为我早就习惯了。 她在心里这样说。 “我不想出手,但那小姑娘既然是元垢寺的,那也没办法了。” 陆月楼声音微沉说道:“这是佛道之争,就像你们学宫的道统之争一样,没有任何缓和余地。” 江半夏笑着说道:“那不如让你家掌门真人亲自出手。” 陆月楼知道她是在开玩笑,无奈叹道:“那就是给谢楚二人借口了,像掌门这样的老人一旦出手,事情就会变得极大,没有丝毫缓和的余地。” 江半夏说道:“所以司不鸣没有来。” “当然,司不鸣被视为长生宗未来掌门,亲自出手造成的影响太大。” “你们具体要怎样做?” “很简单,那姓怀的小姑娘没有败过。” “嗯?” “掌门的意思是,让这小姑娘惨败一次,直接破了她的禅心剑意。” “想法不错。” 陆月楼听出了话里的淡淡嘲弄,好奇问道:“你不看好这个决定?” 江半夏轻声说道:“只是无法喜欢。” 不等道姑开口,她接着说道:“就到这里吧。” 谈话间,两人已经走过那有着斑驳岁月痕迹的过道,接近学宫的大门。 “好吧。” 陆月楼没有问她要去做什么,笑着说道:“他们也想见你。” 江半夏微微摇头,说道:“替我推了吧。” 陆月楼沉默了会儿,叹息说道:“你还惦记着当年的事情吗……好吧,我知道了。” 江半夏点头致意,自学宫侧门离开,在夜色中消失不见。 她的脚步渐渐放缓,不是因为即将要去见到的那位晚辈,而是她一时之间没有想起,陆月楼话里的当年那事,指的是什么事情。 片刻后,她终于想了起来。 原来是她当年演的那一出‘自相残杀’的戏,直到此时此刻还被相信着。 想到这里,元始魔主唇角微微翘起,觉得好有意思,愉快地笑了起来。 …… …… 翌日正午,富春江畔。 有学宫弟子见春色正好,结伴同游,于午后时分在临江的亭台歇息。 岱渊学宫显圣人间,从不避讳弟子步入凡间,故而这样的画面很常见。 然而今日发生的事情,却不常见。 在那十几名学宫弟子凭栏而立,以观富春江,欲要赋诗之时,忽然听见了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很是动听,有种清稚的美感,带着些许的紧张,落在耳间,如在心头,教人为之精神一颤。 “抱歉,稍微打扰一下。” 为首那位学子回头望去,只见一位可爱的小姑娘映入眼中,不由惊喜。 就在他神情雀跃,准备邀请小姑娘落座时,又听到了一句话。 “唔……” 谢清和看着这群热情的学子,想着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难得有些不太习惯。 她咳嗽了一声,认真说道:“我要和你打一场。” 话音落下。 众人怔住了。 那位学子倒没觉得自己听错了,笑着说道:“可以。” 谢清和见他似乎没放在心上,说道:“你不要小看我。” 那位学子的修养不错,想了想认真了起来,抬手以指为笔,当即在身前空中写下了一笔。 这是岱渊学宫最为常见的战斗方式,以心意为墨,在天地间随意书写,便能让天地生出反应。 据闻当今学宫之主,笔落之时可以泣鬼神。 由此可见,这位学子确实没有轻敌,直接使出了自己最为擅长的手段。 谢清和看着那消散在风中的笔锋,看着那随之而来的压力,感受着身旁变得黏糊拥挤起来的天地,墨眉渐渐紧蹙。 春风吹入亭阁,轻拂小姑娘的裙摆。 她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仿佛有雷霆隐蕴在其中,有着无穷威势。 就在那位学子落下最后一笔,凝滞的空气化作城墙,向小姑娘挤压而去时…… 她轻喝了一声,眼中的那道雷霆骤然消逝。 下一刻。 春雷乍响,响彻富春江两岸。 一道闪电自虚无中生出,阳光为之骤然一滞,劈在了那座亭阁。 那位学子睁大了眼睛,看着谢清和,眼里满是茫然。 就在他茫然之时,亭阁开始坍塌,春雷余威落在江水中,江水四溅而飞,带起满江被电翻肚皮的鱼儿,惹来满江钓者的怒骂声。 在怒骂声中,尘嚣已然升起。 谢清和赶紧回到怀素纸的身边,扯着她的衣袖,压低声音着急说道:“快走快走,再不走就遭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 她随意看了一眼江对岸,视线穿过茫茫烟尘与阳光,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沉默了会儿,接着说道:“走吧,该下一个了。” 两人就此离开。 不久后,那些因为满江鱼儿被春雷炸翻的钓者,愤怒来到了这处亭阁,围住了那群学子。 …… …… 在对岸。 江半夏静静看着这幕画面,看着并肩而行的两人,自言自语说道:“真好。” PS:一觉睡到了下午,连午饭都没吃,今天只有两章了,我得稍微调整一下状态,明天再补更吧,实在很抱歉。 好后悔昨天去看电影啊,可恶可恶。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五十二章 磕到和亲到的区别 最近的岱渊学宫很热闹。 准确地说,热闹不在学宫之内,而在周围以阳州城为首的数座城池里面。 有一位不知道是从何而来,不知身份背景具体如何的小姑娘,在不断挑战岱渊学宫的弟子,至今未逢一败,行事嚣张至极。 事实上,所有见过那位小姑娘的人都觉得她很礼貌,但还是给出了嚣张的评价,是因为她的战斗方式……确实有些嚣张。 无论是与谁战,那小姑娘用的都是同一种道法,而且偏偏没有人能破开。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那道法唤出的雷霆极具威势,很难想象出自一位未结金丹的修行者。 按道理说,这种切磋也就动静稍微大了一些,不至于得到一个嚣张的评价。 奈何小姑娘挑中的对手,往往不在城中,而在江畔。 雷霆的余波落入江中,往往就是一片鱼儿翻起白肚,致使许多人无鱼可钓,忍不住骂出声来,那小姑娘的名声自然也就渐渐糟糕了起来。 其中自然有人想要调查小姑娘的身份来历。 对此,人们生出了几个猜测,虽然中州擅长雷法的宗门不少,但能培养出这样一位小姑娘的宗门,却真的没有几个。 有些意思的是,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些猜测都避开了清都山。 没有人对清都山产生怀疑。 至少在明面上是这样的。 这里面的理由很充分,清都山的弟子很少会到中州游历,就算他们想要在战斗中寻找破境的契机,也没必要远赴万里之外的岱渊学宫。 更何况清都山去年才举行了秋祭,那些出类拔萃的弟子,此时都身在北境以北,于长辈的照看下明悟清都山的核心传承。 “所以……趁现在没有人怀疑到你们身上。” 陆元景好生无奈地看着对坐的两人,苦心劝道:“收手吧怀姑娘,现在外面全是等着你们出现的人了。” 此时三人还是坐在最初见面的雅间内。 酒楼名为旧耀事,名字很古怪,但出来的菜肴真的很不错。(注) 这些天来,谢清和每次挑战的学宫弟子,都是怀素纸从一份名单里精心挑选出来,境界仅比小姑娘高上一线,绝不会多。 比较简单地说,那就是谢清和只会打自己打得过的人,绝不会去越境而战。 至于怀素纸手上的那份名单,自然是岱渊学宫当代大师兄陆元景所提供的。 ——这也是她来到阳州城的第一时间,就邀请陆元景见面的原因。 “这不也挺好的吗?” 谢清和看着陆元景,神情诚恳说道:“你的脸色比之前可好太多了。” 陆元景无言以对。 前些天里,他一直在烦心如何继承师父的衣钵,承受着远远超过了能力范围内的压力,故而忧心忡忡。 现在他同样也很烦,但烦的事情却换了一件,变成担心自己提供名单的事情被暴露出去,压力却莫名减轻了许多。 甚至有种……这样也还不错的感觉? “是差不多了。” 怀素纸想着小姑娘的境界,想着此刻正在不断搜寻自己与谢清和的那群人,平静说道:“就到这里吧。” 陆元景松了口气,开始庆幸事情终于得到了遏制,不再无边无际的扩散下去了。 谢清和却有些不舍,开始怀念自己这些天来从横无双,所向披靡,无人能敌的美好画面了。 下一刻,怀素纸却说了一句让庆幸与不舍都彻底消失的话。 “你接下来的对手要去学宫找了。”她对谢清和说道。 陆元景下意识望向怀素纸,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眼里一片茫然。 谢清和再无不舍,有些担心,委婉说道:“这会不会太嚣张了一些?” 怀素纸看了小姑娘一眼,淡然说道:“总比我在秋祭上谦虚。” 谢清和微怔,想了想发现这句话很有道理,准备赞美一番怀素纸,又想到自己是清都山未来掌门,只好无奈放弃。 听着这话,陆元景醒过神来,看着怀素纸神情凝重说道;“黄昏姑娘真的是?” 怀素纸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说道:“你装作不知道就好。” 陆元景一脸无奈叹息。 他沉默了会儿,转而说道:“那接下来的路,请恕我不能陪同了。” 谢清和明白他的想法,点头说道:“谢谢你那份名单……” 陆元景连忙打断她,看着她的眼睛,满怀希冀说道:“名单什么的,我一点都不知道。” “啊~” 谢清和又懂了,赶紧说道:“那我现在也不知道了!请你放心!” 陆元景这才放下心来,最后与怀素纸对视了一眼,离开了雅间。 待到脚步声远去后,谢清和忽然说道:“他想做一个好人。” 怀素纸说道:“所以他才会活得辛苦。” 谢清和看着她说道:“你也在做好人吧?” 这些年来,怀素纸做了很多事情,而那些都是好事,故而她是被世人公认的好人。 “我不是一个好人,这是事实,并不是我在忌讳什么好人不长命。”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做的这些事,更多是因为我想要这样做,而且我做的每一件好事,到最后都是要有报酬的。” 谢清和微微蹙眉,说道:“这样听起来确实就不太像好人了。” 怀素纸说道:“有句话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我一直以来都不喜欢这句话。”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说道:“那现在我也讨厌这句话了。” “即便我不说,楚真人也会让你讨厌,因为你将来的位置与背负的责任,注定不能喜欢这句话。” 怀素纸喝了一口热茶,随意问道:“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要忽然对你说这些?” 谢清和很老实地嗯了一声。 小姑娘也算清楚怀素纸的脾性,知道她是一个不喜欢讲道理的人,而且说理往往需要说很多的话,这更是她讨厌的。 “原因很简单,岱渊学宫里面最多的就是向旁人灌输自己理念的人……我以前去过一次学宫,但很快就走了,因为那里真的太吵。” 怀素纸想着那时候的画面,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认真说道:“到了学宫以后,所有人对你说的与理念相关的话,你都要当作耳边风,知道了吗?” 听着这话,谢清和先是沉思,紧接着忽然微恼了起来。 “怀素纸!” 小姑娘小脸肃然,恶狠狠说道:“你让我别装成我爹,可你怎么又在模仿我娘啊?” 怀素纸想了想,才发现自己刚才说的这些话,确实很像是出自楚瑾的口中。 谢清和见她沉默,以为是心虚,抓紧机会说道:“我现在生气了,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怀素纸认真问道:“你就不觉得这很怪吗?” “诶。” “明白了吗?” “懂了……那你可以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吗?” “我忽然理解楚真人了。” “怀素纸,你给我好好说话,话里不要带上我娘。” “我可没说脏话。” “难道我还不知道你是在说我娘嫌我笨吗?!” “那你想错了。” “啊?” “我想的是,我终于明白楚真人为何要让你来中州游历。” “这个我娘给我解释过了,好吧,我还是很好奇你的看法?” “眼不见为净。” 话音落下,谢清和当即起身,面无表情走到怀素纸身旁,居高临下看着她。 怀素纸早已习惯了她的小题大做,神情淡然自若,偏头望向小姑娘,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 谢清和闭上眼睛,已经亲了下来,往怀素纸的唇角而去。 一点都不太温柔,很着急。 有些用力过猛。 似乎还磕到了? 但还是软的,滚烫的。 这些念头从怀素纸的识海中闪过,只是片刻,她就清醒了过来。 谢清和赶紧起身,用小手捂住了滚烫的脸,声音微颤说道:“我……我赢了这么多,稍微要一点儿奖励,这应该不过分吧?”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你觉得这样好吗?” 谢清和怕她生气,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从指缝里看着她,害羞说道:“可是上一次亲……亲亲,已经过去很久了啊,我睡觉做梦都是你亲我的画面,刚才真的忍不住了。” “我不是说这个。”怀素纸的声音还是很淡,没什么情绪。 谢清和神情微惘问道:“那是什么?”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的眼睛,淡然说道:“你刚才只是磕了我一下,不是亲。” 谢清和怔住了,舌尖下意识舔了舔唇角,尝到了那淡淡的腥味,老羞成怒嚷道:“怀素纸,你这人好过分啊!” 怀素纸没有理会,起身向雅间外走去。 不知为何,她走的有些慢,似乎是要等待某个时机。 谢清和顾不得生气,连忙跟了上去。 “这就要去学宫了吗?” “嗯,前些天就该去了的,我在等一个人,但她似乎不愿意见我。” “……你很失望?” “不要乱想,我和那人并无情爱。”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顿时松了一大口气,心想自己是真怕你知己满天下了。 一个虞归晚就已经足够她头疼了。 就在这时,怀素纸忽然停步。 她停的有些急。 谢清和还在想心事,没反应过来,险些撞了上去。 便在小姑娘站稳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发现唇角有了湿软的感觉。 怀素纸亲了她一口。 在唇角。 谢清和还未平复的心情骤然起伏,小脸瞬间红透,睁大了眼睛看着怀素纸,微微张嘴,半晌过去都没能说出话来。 “现在知道了吗?”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若无其事说道:“亲和磕的区别。” PS:之前忘了在那章说过的,怀姑娘是一个强势的人,被磕了肯定是要亲回去的。 注1:这是现实里有原型的一家餐厅,贵但不错,然后之前的兰芝玉同样也是有原型的,我当然是吃过的,评价和谢清和以及虞归晚一致,贵但很不推荐。 最后,明天开始补更,以及努力在凌晨之前完成更新。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五十三章 谢清和与虞归晚的第一战 就像怀素纸若无其事的语气一般。 明明她与谢清和在阳州城内,富春江畔闹出了好大一场动静,转身就像是局外人一般,若无其事地去了学宫。 岱渊学宫显圣于人间,但并非来者不拒,想要进入学宫内部自然要有类似于路引一样的东西——早在好些天前,晏峰主就已经为她们准备妥当了。 某日清晨,有雨。 岱渊学宫被春雨所笼罩,不见晨光落下,远远望去一片晦暗之色,有种清幽的美感。 在雨中,两人如旧并肩而行。 学官执事以道法检查了两人的作为路引的玉牌,笑着说道:“你们倒是走运了。” 谢清和望向这位执事,好奇问道:“为什么?” 大概是落雨时节,排队进入学宫的人少了很多,于是清闲,这位执事的心情也随之而好,此时竟真的给了回答。 “江教授今晨刚刚决定,在七天之后授课。” 学宫执事笑着说道:“这个消息刚出来,传遍学宫还没多久,你们就来了。” 听着这话,谢清和下意识问道:“是那位江教授?” 这些天她和怀素纸混迹于阳州城内外,与学宫弟子接触得不少,自然听过江教授的事情,对这位颇负盛名的女子有了印象。 学宫执事似乎很是自豪,点头说道:“天下间只有一个江教授。” 说完这句话后,他见后来者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赶紧催促两人过去。 自侧门而入,行走在岱渊学宫里,看着茫茫春雨洗刷着屋檐与琉璃瓦,感受着那些被不曾被雨水洗去的斑驳古意,与肃穆庄严的气息。 近万年传承所带来的厚重底蕴,随着微寒的风与细雨扑面而至,令人心神为之震撼。 这是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着的历史。 寻常人自然会为此而生出敬畏之心。 然而此刻持伞行在春雨中的两人,真没办法有这种感觉。 怀素纸不提,她很有可能是元始魔宗的末代掌门。 谢清和同为清都山未来掌门,而清都山传承比岱渊学宫更为悠久,无论是比历史还是比底蕴,跟小姑娘都没有办法比。 “故意的?”小姑娘感受着雨中的气息,声音有些不太确定。 “嗯。” 怀素纸向屋檐下的过道走去,随意说道:“这是学宫大阵特意布置的一部分,为的就是让人心生敬畏。” 谢清和的小手被她牵着,自然跟着她在走,不解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感觉……有点儿。” “很俗。” 怀素纸说出了小姑娘的感受,接着补充道:“好听一些就是让人感到普通,不好的说法就是庸俗,像是那些得了横财生怕旁人看不到的人。” 谢清和小声说道:“这个我也想到了,就是觉得大家都是正道中人,不能伤了和气,就没说而已。” 怀素纸没有理会,走进屋檐雨廊下,收起了伞。 廊下有不少学宫弟子,有观雨赋诗的,有匆匆而行的,亦有闲聊的。 两人以道法掩饰了面容,行走在其间,自然无法引来什么目光。 “要和这人打一场不?” 谢清和小声问道,视线落在一位于雨中持剑而舞的青年男子,眼神里有很多蠢蠢欲动。 怀素纸看了一眼那人,说道:“金丹中境,修的是春山剑,实力在你之上。” 谢清和闻言,有些遗憾。 她知道怀素纸不会让她与强过自己的人切磋,正想转移话题,问问这是怎么看出来的春山剑时,又听到了一句话。 “但现在是雨天,你以八方雷动与她战,借天地之势,八成能胜。” “所以我就算赢了也没有什么意思?” 怀素纸看了小姑娘一眼,只觉得她总算懂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不由稍感欣慰。 谢清和想了想,不解问道:“可是修行者不该迎难而上吗?” 她最近挑战的所有对手,都是确定可以战胜的,很自然地生出了一种感觉。 那种感觉是所向无敌,是寂寞久了,便如雪。 下一刻,这种如雪般的寂寞随着怀素纸的一句话,如遇太阳般彻底融化。 “一剑,你若是接的下来,那就算作我输。” 怀素纸平静说道:“如果你能赢过我,随你做什么都行。” 谢清和闻言很是心动,但想了想秋祭上那道纵横无双的剑光,顿时不说话了。 小姑娘咳嗽了一声,故作正经问道:“所以我今天不用和人打架,那现在去哪儿?” 怀素纸沉默不语。 “怎么了?” “你稍微想想。” 谢清和微微蹙眉,乌黑眼眸转又转,还是没想明白。 怀素纸叹道:“当然是找一个落脚的地方。” 谢清和怔了怔,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小声问道:“那我们能住一个房间吗?” …… …… 岱渊学宫弟子众多,位列八大宗第一,又显圣于人间,故而学宫占地极为广阔,与凡间城池没有多少区别。 这其中自然有一部分地方单独留出来,负责迎接八大宗的来客。 那是位于学宫居中东侧,方便行走之余,亦可登临高楼以观东海的一处居所。 身在其间,眼见学宫之繁华,却有遗世出尘之感。 这种感觉很好,往往能让人生出飘飘然,仿若谪仙人临尘的错觉。 然而非八大宗弟子,想要产生这种错觉,需要耗费的灵石则是一个令人目瞪口呆的数字。 毕竟繁华当中的所有出尘脱俗,都是用世俗的事物堆积出来的。 谢清和自然无所谓那些灵石,她对这方面一向没有什么概念,反正肯定是够用的。 但晏峰主代表清都山在中州理事多年,又怎会没考虑到这个地方,两人向学宫执事出示玉牌后,就直接被知客执事带到了这里。 谢清和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大雨落幽燕,关上窗户,转身望向怀素纸说道:“这里好像住了很多人。” 怀素纸说道:“嗯。” 先前两人登楼之时,看了一眼这座摘星楼内的其余房间,发现几乎都住了人。 谢清和微微蹙眉,担心说道:“那虞……叶寻不会跟着我们来了吧?”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说道:“不出意外的话,都会在。” “为什么?” 谢清和下意识问了出来,但接着就明白了,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你不用解释,我懂了。” 清都印现世那一刻,再笨蛋的人都知道中州五大宗必然要遏制怀素纸的气势,那天渊剑宗岂会坐视不管? 小姑娘这般想着,转而问道:“那你要怎么寻剑?” 怀素纸随意说道:“你猜。” 谢清和看着她的笑容,忍不住向她翻了个白眼,心想自己就是一路猜到现在,还是猜不出来,这才来问你的。 “这很难吧?” 小姑娘叹了口气,担心说道:“学宫能被你看得上,不次于长天……位列九阶的飞剑,好像只有那把云载酒?” 当今世间,唯有一把飞剑超然于九阶之上,即是天渊剑宗掌门的佩剑——君不见。 其余最高不过九阶。 怀素纸没有肯定她的想法,想着这些天来不时感受到的那道熟悉的目光,平静说道:“有人会帮我的。” …… …… 在两人抵达岱渊学宫的第二天,春雨不见停歇,有纸鸽穿过茫茫烟雨,负信而至。 这自然是晏峰主的来信。 信里是一份情报。 中州六大派齐至长生宗议事的动静太大,根本无法隐瞒,其中的目的同样也很清楚,晏峰主和江先生为此认真交谈了一番,定下了对策。 此时怀素纸手中的这份情报,即是对策之一。 由清都山与天渊剑宗调动位于中州的资源与暗子,总结得出的重要信息。 她看着这份颇为厚实的情报,神情渐冷。 情报上出现了很多人名。 是连她都有棘手感觉的名字。 陆月楼、嵇溥心、边明旭,不动如山……这些都是前代登天榜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是曾经的天才,如今的强者。 这份情报说的很清楚,本在山门内潜心修行破境的他们,在长生宗的那场议事过后,忽然破关而出下山,行走世间。 这些前代天才,当今的强者并不都在岱渊学宫,也有几位游荡于中州各地,看似游山玩水,实则在默默等待着。 怀素纸想起师父说过的话。 长生宗根本不需要思考你要去哪里,只要你仍在中州,那就能以大势碾压过去。 你于同境无敌又如何,宋辞等人不是你对手又如何,自有更强的人能够出手来镇压你。 如果你离开中州,又或者刻意低调避人耳目,那以长生宗在中州的地位,只要数年时间,就能让你过往积累的所有名声,如积雪遇烈阳般瞬间消失无踪。 这个做法十分直接,堂皇到了极点,故而难以解决。 这也很不公平,但世间有几个人能够向长生宗要一个公平? 怀素纸不可能舍了如今的身份,真的成为暮色,那就必须面对这个难题。 人生如题,与元始魔主为她带来的那个难题相比,这真的不算什么。 就在怀素纸思考如何破题之时,有一件事发生了。 接连两日的春雨不散,谢清和起了诗意,于是离开了那幢高楼。 在雨中,有白发少女低调而来。 两人恰好相遇。 谢清和想起酱大骨的事情,想着怀素纸的告诫,不禁有些心虚,连忙压低伞檐,要装作若无其事般地走过去。 就在小姑娘和虞归晚即将擦肩而过时,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那道声音很轻,很淡,却压过了满天雨声。 “是你啊。” 虞归晚偏过头望向谢清和,认真说道:“我们打一场吧。” 在旁的叶寻怔住了,心想师姐您这是在干嘛啊?这小姑娘又是谁啊? 谢清和也怔住了,说道:“我为什么要和你打?” 说完这句话,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承认了身份,不由感到后悔,心想就该打死都不认的。 虞归晚看着她的眼睛,无声地说了五个字。 ——酱大骨剑仙。 谢清和微怔,然后明白事情已经暴露了,这是注定要迎来的一场战斗。 小姑娘低着头,沉默了会儿,抬头望向虞归晚,认真说道:“来吧。” PS:间贴什么的都封了,然后追订居然没怎么掉……实在是很感激各位。 然后然后,这章让我想起于圣女和我最喜欢的叶笙箫叶大小姐了。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五十四章 毁灭所有想法的一剑 “不要告诉她。” “这是我们的事。” 谢清和与虞归晚平静对视,同时说出了这两句看似不同,实则意思完全相同的话。 在旁的叶寻这才明白了过来,猜出了小姑娘的身份,脸色顿时无比精彩。 他想着临行前江先生对自己的再三叮嘱,对虞归晚低声说道:“师姐……这里是学宫,打起来不太好吧,要不您再考虑一下?” 说话的时候,叶寻不着痕迹地给了小姑娘一个眼神,示意你赶紧顺着这个台阶下去。 在他看来,这场战斗着实没有任何意义。 两人在境界上的差距太大,除非动用那些超乎寻常的手段,否则这场战斗没有任何悬念。 以虞归晚自怀素纸身上学来的习惯,谢清和会在战斗开始的第一瞬间就饮恨战败。 ——连顾病梅也反应不过来的那一剑,就是最好的证据。 微雨没能掩去叶寻的眼色,谢清和明白他的意思,更知道这个台阶递的很好,可以故作无奈地下台。 但是,这怎么可能退让呢? 与骄傲无关,与喜好无关,与厌恶更无关……与怀素纸特别有关。 故而谢清和绝不会退,无视了这个充满恳求的眼神,看着虞归晚说道:“我们可以离开学宫。” 虞归晚平静说道:“去东海吧。” 谢清和想了想,认真说道:“地点我选,因为我境界比你低。” 虞归晚点头说道:“可以,需要我压制朱颜改吗?” 谢清和觉得这很合理,要不然她跟着动用清都印,那这还有什么好打的? 不就变成最无趣的假于外物了吗? 生死之战可以这样,但这场战斗与生死无关,却隐隐高于生死。 无论是谢清和,还是虞归晚也好,都会尽力让对方输的心服口服。 那现在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两人这般想着。 谢清和看着虞归晚问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虞归晚神情微冷问道:“你这些天一直和她在一起?” 话音落下,两人都沉默了。 异口同声的巧合有一次就够了,现在再来上一遍,未免奇怪。 “嗯。” 谢清和微仰起头,看上去很是骄傲,笑着说道:“当然是在一起的。” 虞归晚神情淡漠说道:“像你这样的小姑娘,再是好认不过。” 不知为何,她在说到小字的时候,发音尤为清晰,有种强调的意思。 谢清和微微蹙眉,视线从少女的眉眼向下移动,落在了她的胸前,不由陷入了沉默,咬牙切齿说道:“莫名其妙!” 在说到这里的时候,两人的声音都变得很浅,没有让第三个人听见。 对话就此结束。 两人自学宫东门而出,迎着临近海边而愈发狂暴的雨势,向东海行去。 叶寻犹豫片刻后,趁着两人专注于彼此的时候,悄悄抓住一位学宫执事,塞了一大把灵石后叮嘱了一件事,连忙跟了上去。 这场战斗来得很急,开始得自然也很快。 离开学宫后不久,谢清和就找到了一处倾塌的山崖,崖下是一片礁石群。 那片礁石高低不一,有宛如剑客执剑斜指天空的,亦有躺的格外平整享受白浪拍打的。 海水在其间翻涌,再温柔的春雨,来到这里也凛冽了起来。 此地水雾弥漫,天地灵气的走向略微紊乱,对修行者的感知有一定的影响。 “就这里吧。” “可以。” “你境界比我高,所以我要先手。” “可以。” 两人站在断崖边。 叶寻忽然说道:“要是出问题,我会直接出手阻止的,不管你们说过什么。” 虞归晚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能行吗?” 谢清和连忙跟上,神情赶紧冷淡,说道:“你没有这个机会。” 叶寻微微一怔,好生无语地看着小姑娘,心想师姐说这话当然没问题,但你境界跟我差这么多……算了,反正也是为了拖时间等那人来。 他一脸认真说道:“其实我修成了一道很厉害的剑诀……” 虞归晚静静听着,忽然说道:“这句话很像他。” 叶寻愣了愣,问道:“像谁?” 谢清和想也不想说道:“还能像谁,肯定是江先生呀。” 叶寻沉默片刻后,看着小姑娘的眼睛,格外认真说道:“请您不要随便骂人。” 听着这话,谢清和愣了一下,忍不住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下一刻,小姑娘小脸肃然了起来,盯着叶寻警告说道:“你别抱着让我分心,然后输给你师姐的心思。” 虞归晚平静说道:“你本就不可能赢我。” 说完这句话,她从崖边跌落,落入千堆雪中,不见踪影。 谢清和深呼吸了一口,把伞合上递给叶寻。 狂风暴雨将要落在她身上时,有微光自小姑娘的眼眸中生出。 下一刻,天地骤然煞白。 一道闪电自虚无生出,挟天地风雨之势,奔向那片乱礁石的上空。 谢清和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叶寻感慨说道:“还不到金丹就悟了八方雷动,谢家血脉果真名不虚传。” 他叹了口气,看了一眼雨中高楼,心想你最好能赶得及,不然出了事这口黑锅你背定了。 …… …… 片刻前,那处断崖外。 陆月楼收回视线,望向站在一旁的江半夏,问道:“这就是你冒雨出来的理由?” 江半夏看着愤怒的春雨,微笑说道:“修行者何时畏惧过一场雨?” 陆月楼沉默了会儿,说道:“那个白发的小姑娘是虞归晚,我能认得出来,另外一个是谁?” 江半夏说道:“故人之后。” 陆月楼下意识问道:“你前些天离开学宫,就是去见这……故人之后?” 江半夏微笑不语。 “昨日清晨,你决定授课的事已经传遍整个学宫,让很多人感到了意外……” 陆月楼早已习惯了她,视线在四周扫了一圈,说道:“现在有不少人正在找你,包括嵇溥心在内那几人也想见你,你却来了这里,没有隐藏自己的行踪,是想替这位故人扬名?” 江半夏补充了一句:“算是一个惊喜。” 陆月楼叹息说道:“你总是如此。” “可能是病了之后,觉得人生必将苦短,便尽量去多想一些吧。” 江半夏微微抬头,视线穿过茫茫风雨落在阴沉天空上,自嘲说道:“这能让我有活着的感觉。” 陆月楼看着她的侧脸,看着那对世界仍旧充满兴趣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一个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仍要坚持努力奋斗的女子。 若是可以,陆月楼很想江半夏再活五百年。 随着这个想法的生出,她对元始魔主的愤怒再次燃起。 元始魔主面朝大海,静看狂风暴雨,听着陆月楼心中所想,不由觉得好有意思。 然后,她想到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唇角微微翘起,便觉得更有意思了。 岳天是她的狗,东安寺大殿内发生的那场变故,早已为她所知。 她从那只言片语中,已然清楚虞归晚对自己那位徒弟的心思,而谢清和更是不用多说。 至于那个酱大骨剑仙的事情……就算她想不知道也很难——谢清和为此出了大力气。 故而她早已确定谢清和与虞归晚相遇后,只要怀素纸第一时间不在场,那两人就必然要有一战。 她确信这一点,便什么都没有做——不做就不会出错,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她只需要在二人决战之时,轻轻地看上一眼,这就足够了。 只需一眼,所有的事情都会被放在明面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很简单了。 谢清和的身份暴露。 虞归晚赢得此战。 怀素纸于两人间难以选择。 清都山与天渊剑宗的盟友关系……不会动摇,但长生宗会将此视为机会,不惜一切手段干涉,只求让这两方生出嫌隙。 时局因此而乱。 这就是她想要看到的画面。 当然,这是最为理想的状况,发生的可能不大,因为谢楚二人不会坐以待毙,天渊剑宗那位掌门颇有智慧。 然而这必然要生出一场不小的风波。 那她为何不去看这漫不经心的一眼呢? …… …… 乱礁石群上。 虞归晚立于风浪中,身形被升腾的水雾隐去,若隐若现。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剑心莫名有些不宁,望向那道自虚无中生出的闪电,心想你没那般弱了但还是弱…… 为何能让自己生出这种感觉? 下一刻。 虞归晚将这些没有意义的思绪挥去,识海就此平静下来,剑心归宁,不再有任何的念想。 风雨中,少女闭上眼睛。 在她闭眼的瞬间,浑身气息骤然消失,于天地中隐去。 谢清和立于高空之上,俯瞰不断有浪花生出的礁石群,微微蹙眉。 漫天风雨雪浪中,她的目力再怎么好,也不可能找到目标。 至于神识,就在她准备出手的那一瞬间,忽然失去了对虞归晚的感知。 这是她先前没有遇到过的情况。 在决意分出胜负的时候,修行者的战斗往往只在一瞬间,而这场战斗无论是她,还是虞归晚都注定了不会防守。 谢清和此时所遇到的难题,即是如何在逼迫虞归晚出现的同时,防住那转瞬即至的朱颜改。 小姑娘看着不断涌起的雪浪,想到了清都山那门名震世间的道法。 然而她境界太低,尚未掌握那门道法,想要强行施展…… 那只有一个办法了。 谢清和不再犹豫,视线落在自己的大拇指上,鼓起勇气就要咬下去! 叶寻看着这一幕画面,想着谢家血脉的恐怖之处,不由睁大了眼睛,不敢再继续等待下去,直接唤出本命飞剑,便要不惜代价阻止接下来的事情发生。 就在这时。 忽有剑光自后方来。 斩风。 破雨。 断崖。 劈浪。 风雨中的晦暗天地,倏然明亮了一瞬,紧接着陷入漆黑,随即有山崖礁石坍塌声响起。 轰鸣不断。 那道剑光已然消失。 但它横亘在断崖礁石间的意志,无比清楚,不容置疑。 到此为止。 PS:十二点出头应该不算太阴间,但第三章肯定是阴间的,争取稍微早一点儿吧……今天睡得还行,但最近确实很累,哎,工作日了。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五十五章 那一剑的风情 风雨中的东海畔,看似一片苍茫不见人踪,事实上却有着好几位旁观者。 这些旁观者自然不是为了谢清和与虞归晚而来,在那道斩风破雨断崖劈浪的剑光出现之前,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江半夏的身上。 然而当那道剑光横空出世,所有人都下意识挪开了视线,望向剑光所至的那片礁石群,看到了一条无比清晰的剑道。 无风。 亦无雨。 空旷寂寥。 那道剑光毁灭了某人的随心一念,而残存的剑势横亘在天地间,无声地叙说着自己的强大。 “好强,但还在元婴。” 陆月楼看着那片风雨不能进的空旷,神情微凝说道:“这就是那个怀素纸吗?” 江半夏唇角微微翘起,有几分转瞬即逝的得意,轻声说道:“应该是吧。” 陆月楼看了她一眼,认真说道:“在元婴境能强到这种程度的人……我只见过两个半加半。” 江半夏觉得这话有些好玩,说道:“哪有这样子算数的?” “没办法,前两个是元始魔主和楚瑾,这是毋庸置疑的,司不鸣算半个。” 陆月楼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还有半个当然是受伤之前的你。” 江半夏微微一笑,说道:“那我觉得我不止半个。” 话是真话,可惜陆月楼不可能往深处去想,笑着说道:“看来是我记不太清以前的事情了。” 她安静了会儿,声音里多了些担忧:“怀素纸如此之强,看来接下来的事情很难顺利了。” 说话间,陆月楼的视线先后落在了几个地方,找到了那些因江半夏而来到岱渊学宫的同代天才强者。 在陆月楼正自沉思之时,江半夏默然想道:楚瑾连羽化登仙意都给你了吗? …… …… 某处野崖上。 一位青衣长须男子,神色微沉地看着渐渐消失的剑道,藏在衣袖里的右手不断掐算。 然而剑道消失时,他依旧没有算出挥剑之人的准确位置,落入道心识海中的唯有一片寂寥,如天空般。 就像那人高居九天之上,超凡越俗,以谪仙之姿斩出的这一剑。 不入凡尘,自然难以推算。 嵇溥心叹了口气,收回落在消逝剑道上的视线,望向远处那位清冷娴静的女子,不知不觉间流露出衷心的笑容。 …… …… 与嵇溥心不同,如山道人在那道剑光出现的瞬间,没有半点犹豫,直接朝剑光起处而去。 他道号如山,所使遁法却有一种飘然的感觉,身影尤为鬼魅,根本看不见遁光的痕迹。 那道剑光消逝的很快,他欲要依循着残存剑势追过去,却发现剑势不知从而起,根本无从追寻。 如山道人来到被剑光劈开的沟壑中,伸出右手,探入残存的剑势当中。 一阵微微的疼痛感随之而来,道人望向自己的掌心,只见上面已经多出了一道白痕。 如山道人皱起眉头,心想现在的自己要是直面这一剑,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以力破之即可。 然而当年的自己……根本不可能接得下来,很有可能直接败在这一剑下。 他的情绪有些不好,随手抓住一片雨水,写就一行字,化作书信飞向远方。 ——怀素纸已然现身,于岱渊学宫。 …… …… 曾经的断崖前。 叶寻脸色极为苍白,任由衣衫被雨水打湿,发丝黏在一起,也不敢抬手抹去。 先前那道剑光自后方而来,眨眼便至,根本没有给他留下半点反应时间。 那一瞬间,叶寻几乎觉得自己就要当场死去,即便剑光最终与他擦肩而过,留下将近三尺的距离,他还是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他忽然想起了顾病梅,回忆起那天夜里纵横东安寺的剑光,这才明白那位末代皇子究竟在面对着一位怎样的敌人。 被越境而战,这当然是很耻辱的一件事,但对手是怀素纸的话……好像也没那么耻辱了。 他渐渐醒过神来,走在残风疏雨中,小心翼翼地去到崖畔,然后再次怔住了。 落入叶寻眼中的画面,极为瑰丽。 阴云微分,一缕阳光自其中洒落人间,照亮了很多事物。 是石。 是沙。 是泥。 不见千堆雪,更不见半点海水,而那片礁石群更是无影无踪。 全都随着那道剑光消逝了。 叶寻默然想着,师祖年轻的时候……应该也就是这样了吧? 不对,应该是师祖的那位师姐,毕竟那位姓顾的祖师似乎从未下过山。 …… …… 随着剑势的彻底消散,海水重新合流,撞出一道巨大的浪花。 风雨重新落下。 高空中的那道雷光早已消散,谢清和咬着下唇,想着刚才那道剑光里的警告意味,情绪很是复杂。 虞归晚不再隐藏下去,与浪花一并出现,偏头望向剑光来处,心想这事明明是我占理,你为何要阻止我? 她有些失望,但很快就消失干净,被高兴取而代之。 这一剑真的很好。 怀素纸不曾荒废片刻。 这就是最好的事情。 虞归晚看了一眼谢清和,忽然觉得好生无趣,心想自己与其计较那个奇奇怪怪的称号,还不如认真修炼,或者与她试剑。 她于剑道上精进如斯,自己怎能被她抛下呢? 想着这些事情,虞归晚不由莞尔一笑,觉得这真的好生有趣。 “你在笑什么?” 谢清和冷哼了一声。 虞归晚说道:“与你无关。”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要离去,找不出半点拖泥带水,走的干净利落。 谢清和看着她的背影,好生不解问道:“你这就要走了?” 虞归晚没有理会。 叶寻赶紧劝道:“那道剑光的动静太大了,再不走学宫来人,到时候可不是一般的麻烦。” 谢清和知道这句话有道理,有些不甘地最后看了一眼虞归晚,便也消失在雨中。 待到学宫的执事与师长们赶到时,此地早已无人,唯有些许剑意存留。 半个时辰后,三人于学宫内再次相遇。 还是那幢高楼。 此时雨势已然衰减,春雨如线,在微风中飘摇,是无需撑伞的天气。 叶寻站在后方,先是看了一眼虞归晚,再看了一眼谢清和,忍不住就叹息了出声,心想自己也应该修书一封给掌门真人了。 他想着刚才那道剑光,再次确定这差事越来越难办了。 便在这时,谢清和忽然问道:“你们两个怎么跟着我?” 叶寻知道虞归晚不会回答,看着小姑娘歉意一笑,低声说道:“这是晏峰主的安排。” 谢清和微微蹙眉,旋即明白了过来,心想这仇我记下来了,等我回到清都山一定要和父亲说你的小话。 她可是明确告诉了晏磊,怀素纸是自己的未来道侣,而虞归晚对怀素纸有所窥视。 明知这其中的关系,还敢做出这样的安排,真是翻天了! 小姑娘微恼想着,面无表情问道:“你们不会还住我和素纸旁边吧?” 不知为何,她在说到素纸两个字的时候,咬字格外用力。 叶寻早就不愿意掺和进去她们的事情,神情诚恳说道:“您放心,我特意叮嘱了江师叔的,他把我安排得离你们足够远,但有事你们还是能吩咐我的地方。” 虞归晚忽然说道:“你应该去一下浮仓山。” 叶寻皱眉说道:“自暮色去过以后,浮仓山辩难不是已经暂停至今了吗?” 虞归晚看着他说道:“那就等到以后浮仓山辩难再启,你只要夺得头名,就是新的江师叔了。” 在旁的谢清和听着这话,望向虞归晚的侧脸,故作感慨说道:“原来不是对我,你对自己师弟说话也这么恶毒的啊~” 话音落下。 片刻后,叶寻的声音幽幽响起:“谢掌门,您不久前才说我像江师叔。” “啊?” 谢清和眨了眨眼,一脸天真可爱懵懂说道:“还有这种事情的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呢?” 叶寻无言以对,恰好到了分开的地方,转身向摘星楼内的另一侧走去,心想耳不闻为宁。 两人目送叶寻离开,转身继续登楼,在即将推开那扇房门时……虞归晚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师父说过,我说话只是比较直接。” “这件事耳闻为实。” “是的,所以我从来不会对她说那样的话。” “虞归晚你这人是真的……” 话里的那个她,指的自然是怀素纸。 话音戛然而止,当然也因为怀素纸。 一扇房门被打开。 怀素纸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中,脸色略显苍白,眼底隐有一抹金色残留。 她看了两人一眼,没有说什么,转身走进房门里。 谢清和连忙跟了上去,就想要关门把虞归晚拦在门外,却发现对方竟先她一步进来了。 她向虞归晚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但很迅速地关上了房门。 就在她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怀素纸的声音响起,听着有些虚弱。 很显然,先前那道令三位前代天才强者为之诧异的剑光,对她的消耗并不小。 “我很少不高兴。” 怀素纸背对着两人去到窗前,看着远方已有阳光成片洒落如画般的东海,轻声说道:“今天你们成功做到了。” 她安静片刻,接着问道:“这是谁的主意?” 谢清和毫不犹豫,伸出右手指向虞归晚,认真说道:“是她,就是她!” 虞归晚神情不变说道:“我没强迫你同意。” PS:看电影那天欠的更应该是补上了,今天是三更,之后看情况加更吧,不用熬太夜还是可以写的。 然后这本书还是挺有热情的,有些地方处理的确实仓促,但剧情仍旧是按着开书时候设想的脉络进行,所以很满足,所以新的一周也随便求个票和刀片啦! 谢谢哦~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五十六章 如何道歉才算诚意? 谢清和微恼说道:“要不是你开口,我怎么会答应啊?” 虞归晚随意看了她一眼,平静说道:“你答应是因为自己心虚。” 谢清和急了,生气问道:“虞归晚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做我心虚?!” 虞归晚淡然说道:“明知故问。” “你这人是真的……” 谢清和深呼吸了一口,心想怀素纸如此美好,自己何必如此暴躁。 好吧,就算真的忍不住暴躁,那也得是无人知晓的时候。 小姑娘想到这里,连忙向怀素纸走去,抱住她的手臂轻轻晃着,撒娇说道:“对不起啦,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谢清和做这件事的时候,不经意地看了虞归晚一眼又一眼,生怕自己眼里的得意没被看到。 “愚蠢。” 虞归晚轻声说着,然后望向怀素纸的背影,声音始终平静:“外号那件事是谢清和做的不对,今天的时间是我挑的不对,所以我向你道歉。” 怀素纸看了一眼谢清和,没有说话。 小姑娘很自觉,直接松开了手,去把窗户给关了起来。 风雨声随之消失。 怀素纸向一旁走去,那里放着一壶泡好不久的茶水,茶是白沙郡产的灵茶,价值不菲,在恢复心神上有着相当不错的用处。 “我不想教训你们,这不是我该做的事情,但今天你们确实让我很不高兴。” 她看着虞归晚说道:“在你来岱渊学宫之前,江先生必然向你交代过不要乱来,我有说错吗?” 虞归晚微微低头,嗯了一声,看起来很是乖巧。 在旁的谢清和看着这一幕,有些得意地微仰起头,心想让你欺负我,真是活该呀~ “还有你。” “啊?” 谢清和微翘的唇角顿时平复,睁大了眼睛,一脸无辜说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哪里错了?” 怀素纸看着她漠然说道:“你错的比归晚多。” 谢清和闻言一怔,双颊旋即鼓起,气冲冲地盯着她,心想你要是不说个好歹出来,那可别怪我…… 小姑娘想了想,忽然发现自己竟没有能够威胁到怀素纸的东西,觉得好生失落。 怀素纸向来懒得撒谎,行事干净利落至极,又怎会在这上面欺负谢清和,说的自然是真话。 “其一,错在你没有将事情告诉我。” “可这是我和虞归晚之间的问题啊!” “归晚之所以抵押朱颜改,是因为我当时忘了结账。” “……好像有些道理,那我还有什么错的?” “这些天来,我为你挑选了这么多对手,就是在告诉你量力而为的道理,你明知必败还是答应,是真的很愚蠢。” “那我不是怕拒绝了……以后道心蒙尘吗?” 听到这句话,沉默许久的虞归晚望向谢清和,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认真问道:“道心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谢清和看着她冷笑了三声。 小姑娘收回目光,盯着怀素纸的眼睛,格外诚恳说道:“但我真的可以赢。” 怀素纸的视线从那张倔强的小脸上挪开,落在她右手的拇指上,问道:“你觉得这是正常的手段吗?” 谢清和怔了怔,低头不说话了。 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在战斗开始后才生出的想法,都被知道的一清二楚。 就在这时,虞归晚忽然问道:“那个传闻是真的吗?” 谢清和的小尾巴被怀素纸直接抓住,已经没心情再和虞归晚斗嘴,没精打采说道:“这得问我爹了,我自己也不清楚。” 在修行界有一个传闻,谢家之所以每一代都能出一位大乘期,是因为其血脉中蕴含着一种举世无双的力量。 那种力量被修行界里的某几位大人物称之为:执天之道,行天之罚。 也许是这个缘故,谢家的枝叶从未繁茂,向来是一脉单传。 若是先前谢清和咬破拇指,以真血施展出缚苍龙,且不提虞归晚的胜算还算多少,便是泄露出去的气息,足以让所有人都发现东海畔发生的事情,确定这场战斗的双方是谁。 “我之前就对你说过。” 怀素纸看着谢清和的眼睛,认真说道:“这种有可能影响到清都山和天渊剑宗关系的事情,你不能也不应该这样做。” 谢清和当然没有忘记,老老实实地低着头挨训,心想自己下次一定要做的隐秘一些。 “就这样吧。” 怀素纸望向虞归晚问道:“晏峰主和江先生有让你带话吗?” 虞归晚点头确认,然后说道:“他们让你别担心,天渊剑宗和清都山会坚定站在你这边。” 话至此处,她忽然沉默了下来,有些欲言又止。 怀素纸对此有所猜测,平静说道:“哪怕我是从元垢寺出来的。” “是这个意思,但江先生的原话不是这样说的。” 虞归晚犹豫了会儿,还是决定原话复述,连带着那张狂的语气。 “就算怀素纸真是尼姑,这事也说定了!” 说话的时候,少女面无表情,眼神格外肃然,表示自己真的只是复述而已。 怀素纸沉默了。 谢清和实在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赶紧又用小手捂住了嘴巴。 怀素纸淡然说道:“你知道我不是尼姑,不用这样。”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哪里还忍得下去,抬手指着虞归晚嘲笑说道:“你这江师叔可真厉害了。” 虞归晚还是不没有理会,或者说无言以对,因为她也知道自己那位师叔说话确实比较跳脱。 就像她去东安寺找怀素纸那天,江先生就对她说了很多奇怪的话……只不过她后来按着做了,好像确实是对的? 想到这里,想着那夜自己在怀素纸怀里睡着,虞归晚咬住下唇,心情不复平静。 “我走了。” 她起身向房门走去,最后说道:“我就在旁边,有事你可以找我。” 谢清和挥了挥手,看着她的背影说道:“不送啦,也不找啦,自己关门啦~” 虞归晚依旧还是无视,就这样离开了。 听着关门声响起,谢清和好生欢喜,转身望向怀素纸,却发现她正面无表情。 “怎……么了?” 小姑娘有种不祥的预感。 怀素纸轻声说道:“你知错了吗?” 谢清和哪里敢说自己下次自己动手会隐秘一点,一脸诚恳说道:“知道了,以后我会顾全大局,考虑周全……” “太假了。”怀素纸的声音有些清冷。 谢清和微微一怔,旋即叹了口气,老实说道:“我是想和虞归晚打一场。” 怀素纸的声音更加清冷:“哪怕这很可能被人加以利用?” “我下次偷偷来!” “为什么你对归晚这么执着?” “因为你提起她总是说归晚,不是虞归晚,我吃醋。” “这只是以前留下来的习惯。” “可我没这种习惯。” 谢清和咬着下唇,一脸坚定地看着怀素纸,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 怀素纸问道:“那你觉得今天自己动用真血的决定没有问题吗?” 不等小姑娘开口,她自问自答道:“以你不到金丹的境界,根本控制不住真血的力量,伤人之前势必伤己,后患无穷。” 谢清和怔住了。 “我今天确实很不高兴,因为你们的事情在我意料之外,但就像归晚师祖说过的那句话,人间事岂能尽如人意,所以这只是很小一部分的原因。”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我真正生气的是,你为这种小事不计后果。” 谢清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情绪很是复杂。 明明被人教训是不愉快的事情,可是……此时的她却觉得很甜。 因为这很明显就是关心,是在意,是她想要从怀素纸身上得到的东西。 “我错了。” 谢清和看着她认真说道,想了想又觉得不够,把手伸了出来。 怀素纸微微蹙眉,问道:“你做什么?”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勇敢说道:“这里是学宫,我听说学生做错了事要被打手,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入乡随俗。” 怀素纸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这……不够吗?” 谢清和有些苦恼,眼角余光不经意落在一旁榻上,忽然想起自己偷偷看过的那些禁书,心想难道要那样子才够得上道歉吗? 她深呼吸了一口,再次鼓起勇气,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了过去,趴在了那张榻上。 然后,小姑娘微微抬起腰臀,闭上眼睛强忍着羞意,细声问道:“这样子可以了吧?” 与其他无关,她只是在表达自己有在认真道歉,对得起怀素纸的关心,仅此而已。 都是诚意。 没有别的。 谢清和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都翘得有些累了,却还是没有等到戒尺或者别的东西落下。 小姑娘好生不解,咬着下唇,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偷偷向身后望过去,生怕自己下一刻就遭到雷击。 接着。 她看到怀素纸坐在书案前,认真翻阅着一份厚实的案卷,根本没往她这看上一眼。 她彻底怔住了。 片刻后,谢清和羞恼的声音响彻房间。 “怀素纸你在干什么啊!” 小姑娘霍然转身,盯着坐在书案后的女子,恶狠狠问道。 “办正事。” 怀素纸头也不抬说道:“我倒是想问你刚才在做什么。” PS:还有不到四十八小时就解封了,终于不用一个人自言自语了,很高兴~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五十七章 也许她想坐在那把椅子上 谢清和听着这话好生羞恼,双颊微红,忍不住向她翻了个白眼,心想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这话我怎么说得出口啊? “但是你做得出来。” 怀素纸仿佛能知道小姑娘的想法,语气淡然中透着几分随意。 谢清和老羞成怒,冷哼了一声,微恼说道:“我现在真有点觉得你在故意调教我了。” 怀素纸自然不会接这句话。 谢清和也乐意她的沉默,把这些事情都抛在脑后,一边向怀素纸走去,一边问道:“那你在做什么正事?” 小姑娘来到书案旁,低头望向那份厚实案卷,发现是一个名叫嵇溥心的人的情报。 这份情报很详细,记载着此人生平至今的所有经历,包含所修功法,战斗中的习惯,性情偏向如何,乃至于平日里的细节。 谢清和望向书案一侧,发现像这样的情报还有足足数份,都有着翻阅的痕迹。 很显然,在她和虞归晚那场战斗发生之前,怀素纸就是在看这些情报。 “你想好接下来怎么办了吗?”谢清和小声问道。 怀素纸静静看着案卷,秀长的手指翻过一页,平静说道:“本来已经想好了。” 谢清和微微一怔,迟疑问道:“因为我和虞归晚全被推翻了?” “嗯。” 怀素纸从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委婉,说道:“之前想的是浑水摸鱼,但如今所有人都知道我在学宫了,自然要换个想法。” 谢清和闻言很是愧疚,正要说抱歉的时候,又听到了一句话。 “这样也好。” 怀素纸轻声说道:“我不是她,想再多也做不习惯这种事情,那就直接了当一些好了。” 谢清和实在是忍不住,好奇说道:“你说的这个她到底是谁啊?” “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怀素纸转而说道:“五天之后那位江教授讲道,我们一起去听听吧。” 谢清和不关心这件事。 在她想来,那江教授再如何了不起也不如自己爹娘,听不听都无所谓。 她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因为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可是你就算这什么嵇溥心陆月楼给杀了,岱渊学宫也不会给你那把云载酒吧?” 谢清和看着怀素纸的眼睛,神情格外不解,因为她还记得此行的目的。 怀素纸随意说道:“所以我在想怎样让他们着急起来。” 谢清和还是不明白,问道:“着急?” 怀素纸想了想,举了一个比较生动的例子:“就像你刚才被归晚两言三语弄急了的模样。” 谢清和眼中的茫然顿时消散,小脸肃然说道:“怀素纸,你觉得这很好笑是吗?” 怀素纸很诚恳地嗯了一声,不等小姑娘恼火生气,转而问道:“长生宗为何要对付我?” 谢清和白了她一眼,没好气说道:“中州是长生宗的势力范围,你被认为是伸进中州的手,长生宗当然要对付你,可他们必须要有一个借口……” 话音戛然而止,小姑娘已经明白了过来,睁大眼睛说道:“你想让长生宗更加重视你,不惜代价也要让你下场?” 怀素纸嗯了一声,接着说道:“从这里来看,陆元景师父的死对我是一件好事。” 谢清和彻底明白了。 “于老先生是坚定的中间派,很有可能是未来的学宫之主,而现在那位学宫之主……就跟天渊剑宗那位祖师一样,不怎么管事。” “在于老先生活着的时候,学宫不会掺和进这种事情里去,但是现在他死了,偏向我们这边和偏向长生宗的那一方都会抬头,所以学宫不一定会继续维持中立。” 说话的时候,谢清和墨眉渐蹙,看着怀素纸担心说道:“可是这也太危险了吧?” “还好。” 怀素纸想着自己在上清都山之前,很可能就被谢楚两位真人知晓真实身份,便觉得这也不算什么危险了。 如今回想起来,当初她与谢清和前去觐见谢真人,对方让她负责调查那场刺杀,很有可能就是想看她有没有那些不该有的想法。 如果当时的怀素纸有某些不切实际的想法,那她也许已经死了。 她轻声说道:“我在想怎样才能让他们知道我想要什么。” 谢清和沉吟片刻,点头说道:“不能让他们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云载酒,必须要隐藏起来,但又不能藏到直接忽略过去。” 说话的时候,不管是怀素纸还是谢清和,都没有去想过长生宗有可能不为所动,冷眼静观。 怀素纸向来自信。 谢清和则是信任。 都是信,相信长生宗按捺不下去。 从这个角度来看,今日那道堪称无双的剑光,无疑是一个极好的开端。 谢清和没有去想这些。 小姑娘想起一句话。 那是一句让她对楚瑾生出怀疑,觉得没什么道理,全是偏见的话。 “我觉得你没有问题。” 她对怀素纸认真说道:“我娘亲对我说过,越好看的姑娘越会骗人,你是最好看的,谁都会上你的当!” 怀素纸抬起头,看了小姑娘一眼,好奇问道:“难道你在别人眼里不算好看吗?” 谢清和深呼吸一口,强自冷静下来,有些生气说道:“难道你听不出来,我是在祝你……” “倒也无所谓了。” 怀素纸打断了她,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若无其事说道:“我一直觉得你很好看。” …… …… 春雨散尽,阳光重临大地。 学宫深处的一处偏殿,有阳光斜斜照落,洒落在殿外遭逢雨打的残梅上,看着有种凄清的感觉。 幽香如故。 “禅宗就像这株梅花,早就该死了,却偏偏吊着一口气不愿意松口。” 如山道人面无表情说道:“当年没有被直接灭去,现在还敢勾连清都山和天渊剑宗来试探我们,真是不知死活。” 陆月楼坐在阴影中,说道:“你师承长生宗,如今也是化神上境了,没道理不清楚当年道盟不灭禅宗的理由,何必现在嘴硬呢?” 如山道人看着她说道:“所以我觉得师长做错了。” “不要说远了,这次我们真正的对手是清都山和天渊剑宗,至于禅宗……元垢寺若是决意出山,那也轮不到我们去烦恼了。” 嵇溥心沉默了会儿,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还有怀素纸也值得我们担心。” 陆月楼想起那道剑光,神色微变,生出了一种不好的想法。 “我和你担心的应该是一件事。” 嵇溥心看了一眼陆月楼,望向如山道人解释道:“那一剑太强,怀素纸已经有当年元始魔主的不世风采了,这不是一件好事。” 如山道人沉默不语。 如果说阴府是道盟之百年间最重要的敌人,那元始魔主就是长生宗这百年间最可怕的对手。 在长生宗无比漫长的历史当中,像元始魔主这样的对手,亦是独一无二的。 “怀素纸可以不死。” 如山道人缓慢而坚定地说道:“但她必须要被废掉,这是所有人的意见。” 话里的所有人,指的自然是参与了长生峰顶那场议事的六大宗大人物们。 陆月楼想起江半夏,忽然对此感到不忍,但最终还是沉默了。 嵇溥心说道:“但怀素纸似乎察觉到了危险,今日出剑却没有现身就是明证。” 如山道人望向陆月楼,说道:“当时我去追那一剑,嵇兄推算,而你负责去看那场战斗,所以那三人分别是谁?” “有两人是天渊剑宗的,一位是当代剑子,另外那人不清楚。” 陆月楼顿了顿,接着说道:“最后那人……是江师姐的故人之后。” 这话的意思自然是我不清楚了。 当然,这也可以理解为她想给江半夏一个面子,不愿将事情牵扯到太多人。 “江师姐的故人吗?” 嵇溥心神情瞬间温和,微笑说道:“那想必也是我们的故人了,既然如此,那就先不要理会这位故人之后。” 如山道人冷哼一声,显然对此有一定意见,只是没有开口。 他所擅长的道法,恰好被出身无归山的嵇溥心所克制,胜算不到三成,自然无法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进行计较。 “说起来,江师姐当年若不是伤在元始魔主手下,如今大概也和司师兄一样,准备执掌学宫了吧。” 嵇溥心怅然说道:“如今于老先生死了,学宫又是一片混乱,真是让人忧心忡忡。” 陆月楼看着他说道:“五天之后江师姐要授课,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听听?” 嵇溥心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神情诚恳说道:“届时还请师妹为我引见江师姐。” 陆月楼闻言心生不喜,神情不变说道:“我会替你问一下江师姐的。” 听着两人对话,如山道人有些不满,说道:“学宫现在的局势明显复杂了起来,偏要选择现在授课,江半夏到底在想什么?” 话音未落,陆月楼冷淡至极的声音已然响起。 “江师姐的辈分比你高,你怎能在背后这样说她,知道礼字是怎么写的吗?” 如山道人身体微僵,一道玄妙而强大的气息笼罩着他的身体。 他循着道心感应望去,只见嵇溥心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寒意渗人。 “江师姐决定授课,那事情就放在授课结束之后。” 嵇溥心看着如山道人,笑着说道:“这段时间什么都不要做,有问题吗?” …… …… 对修行者而言,五天不过弹指一瞬。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 微风轻拂,吹落阵阵鸟鸣声。 怀素纸站在窗前,看着被白云修饰的春日,轻声说道:“我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 “什么事?” 谢清和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是好奇。 怀素纸说道:“为什么我们到了岱渊学宫,这位江教授就决定授课。” 谢清和想了想,说道:“我觉得这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怀素纸嗯了一声,是询问的意思。 “我想的是于老先生死了,继承学宫的人就不再确定,那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位江教授在这时候授课,是为了提醒人们她还在这里,至于为什么要提醒人们……” 谢清和犹豫了会儿,不太自信说道:“也许是她想要坐在那把椅子上?” PS:有点累,去睡了一觉,起来还是很累,挣扎着写完了,很佩服自己……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五十八章 登天第一 岱渊学宫在道盟内地位特殊,是长生宗与清都山以及天渊剑宗都承认的中立一方。 有资格选择中立,无论因为什么原因而中立,这本身就是一种强大。 故而道盟存世以来,岱渊学宫的实力一直被认为仅次于上三宗,每一代的学宫之主皆是大乘真人。 与清都山始终都姓着谢不同,与天渊剑宗的掌门全由那位祖师钦定不一样,每一位学宫之主都是横压学宫数十年才坐上的那把椅子。 这一点与长生宗很是相似。 在不曾遭受清都山与天渊剑宗的威胁前,长生宗的掌门之位的传承颇为固定,至于现在……那段历史早已被扫进了旧纸堆里。 总而言之,想要成为学宫之主,哪怕不是大乘也必须要即将大乘。 在满足这个前提条件后,那人还不能仅有境界,在大道之上必须要有独到见解,如此才能服众…… 如果不行的话,倒也不是没办法,而且还要简单上很多。 血洗一遍学宫就行。 至于这会带来怎样的问题? 无所谓,因为在岱渊学宫漫长的历史当中,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不下三次了。 到时候以道法唤来一场暴雨,冲洗掉地板上的鲜血就行了。 据说镇守学宫的那只神兽对此十分熟练。 …… …… “我记得这位江教授在化神初境停留至今,应该是我想多了。” 谢清和稍微有些不学无术,但岱渊学宫的传承本就是一件逸闻,其中发生过很多如同故事一般的事实。 当年她在清都山上闲的实在无聊时,便是靠翻阅这些旧书打发时光,浪费青春的。 小姑娘又很认真地想了一遍,然后叹了口气,无奈说道:“这我是真想不出来这江教授想干什么了。” “那就别去想。” 怀素纸随意说道:“我上次到学宫的时候,便对这人有过好奇,只是无缘见面,这次能弥补上次的错过也算不错。” 谢清和看着她说道:“其实……我一直以为你对这种事情没有兴趣的。”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只是相信自己,但还没到自负的程度,更不至于对别人所修之道不屑一顾。”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有资格不屑天下人的,大概只有归晚那位祖师吧。” 谢清和点头说道:“我以前听我爹说过这位祖师,说他其实早就可以飞升了,不知为什么非要留在人间,也不是像为了庇护天渊剑宗。” 怀素纸听着这话也不惊讶。 天渊剑宗的祖师被誉为天下第一,境界高深至极,哪怕放在近五千年前的大争之世,他极有可能还是第一。 像这样的人都无法飞升,那还有谁能飞升? 没有飞升的唯一原因,只能是本人不愿意飞升。 “但我们不是这位祖师。” 怀素纸关上了那扇窗,很自然地转开话题:“该走了。” 谢清和唇角微翘,笑着说道:“和你一起听别人讲道,还是第一次呢。”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归晚就在门外等着我们。” 谢清和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小姑娘面无表情,走到怀素纸的身边,把她的手抱在了怀里,一字一字说道:“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走了。” …… …… 江半夏是岱渊学宫上一代的天才,在那一次的登天榜上名次极为靠前,奈何不幸遇到了元始魔主,一场厮杀过后道途就此断绝。 寻常修行者遇到这样的惨事,极有可能就此一蹶不振,终日借酒消愁虚度光阴。 江半夏自然也有过这样的一段时间,那段日子里她不理世事,谢绝了所有人的拜访。 就在人们以为江半夏从此悄无声息,找一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日子自尽时,她却活出了一个新的自己。 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故而得到了学宫上下的尊敬,而这种尊敬体现在了很多地方,比如今日授课讲道的这座大殿。 未央宫,岱渊学宫规制最大的一座宫殿。 平日里这座宫殿都是用来举办重要的节礼,见证过多位学宫之主坐上那把椅子,是一个具有浓重传承色彩的地方。 自七天前江半夏决定开讲授课,岱渊学宫就涌入了近万名修行者。 按照过往的规矩,学宫都是寻处空地来安排,然而当今学宫的主事却破例启用未央宫,并且这个决定没有遭到任何人的反对。 当怀素纸与谢清和,还有暂为小姑娘最讨厌的虞归晚来到殿内时,叶寻早已等待了一段时间。 今日前来听讲的修行者很多,即便是未央宫也不好容下那么多人——修行者往往不喜欢与陌生人靠的太近,故而殿内的人群并不拥挤。 与殿外的拥挤相比,更是有种空旷的感觉。 三人坐在一处阳光不至的角落,以道法掩饰了容貌,看上去很不起眼,就像是寻常宗门的普通弟子。 至于最前面的位置,自然是留给了八大宗的人。 这是道盟宰治人间四千年定下的规矩。 无人会有异议。 “今日讲的是什么?” 谢清和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些好奇。 叶寻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这位江教授似乎没有对任何人提过。” 谢清和微微挑眉,语气尖锐说道:“故作神秘。” 虞归晚说道:“这次我同意你的看法。” 谢清和看了她一眼,没好气说道:“谁在乎你同意还是不同意啊?” 虞归晚偏过头望向小姑娘,带着歉意说道:“我以为你会因为我的认可而高兴。” 听到这句话,叶寻连忙端正身体望向前方,心想这句话的锋芒未免太盛。 果不其然,谢清和压抑着愤怒的声音旋即响起。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太聪明的意思。” “酱大骨剑仙也有资格说别人了?” “你现在不心虚了吗?” 两人的声音不大,很轻,除了彼此之外唯有怀素纸能够听见。 她静静听着,不觉得吵闹,反而有种很小却真实的淡淡幸福感。 可惜幸福从来都是一种奢侈的东西。 后方响起一阵惊呼声。 紧接着,未央宫静了下来,只剩下寥寥数人的脚步声。 有低语声响起。 “那位是如山道人,百年前登天榜封榜之时,位列第十六号称不动如山,曾经单独面对过三位同境界的元始魔宗魔修血战不败。” “走在稍微前面一些的那位道姑叫陆月楼,出自玄天观但却尤为喜欢饮酒,有过饮后心血来潮斩魔的传奇经历,但这位前辈更多的传闻还是……脾气比较一般,登天榜上的位置,我没记错应该是第十一。” 话至此处,说话那人望向走在最前方的面容英俊气态潇洒的男子,说道:“这人是嵇溥心。” 有人等了会儿,见迟迟没有下文,好奇问道:“然后呢?” 那道声音沉默了会儿,说道:“不好说,但他很强很强,因为当年的他排在第九。” 谢清和听得很仔细,自然也听到了这三个字,心想哪里是不好说,而是这嵇溥心看似潇洒大度,实则性情极为冷厉。 但也很正常,无归山修的就是绝情灭性,哪有什么温和如春风般的人? 随着这三位前代天才的入座,未央宫中的空位已经不见几个。 最显眼的自然是上方,今日属于江半夏的那个位置了。 大殿越发安静。 不知为何,气氛变得有些凝重,仿佛连春光都生出了惧意,没有再落入殿内。 春风却依旧不歇,自东海悠扬吹来,带来了很多的凉意。 风起时,大殿侧门被推开了。 阳光在此再次洒落,化作一条狭长的道路,通往最上方的位置。 人们下意识望去。 无数视线当中。 一位身着白裙的温柔女子抱着古书,走在这条狭长的路上,逆着明媚春光,来到了最上方的位置。 那女子唇角微翘,心情似乎不错,浅浅笑着。 春光再是明媚。 与江半夏的笑容相比亦输三分。 她放好了那本古书,抬手把因春风而乱的发丝捋至耳后,然后望向众人。 就在人们以为她要说些寻常致词,比如感谢这么多人到来,稍微谦虚上一番的时候…… 江半夏却是轻轻地噫了一声。 与此同时,坐在最前方的那三位前代强者,同样也感知到了,神情微变。 这道钟声让他们回忆起了一个很不美好的过去。 殿内殿外的人们看着这一幕画面,越发来得不解。 好在这种不解消散的很快。 一道悠扬钟声,自高天之上落在人间,无远弗届。 钟声不全是归家的信号。 还可以是一种宣告。 “换榜了。” 嵇溥心的声音忽然响起,在殿内回荡。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冷淡,而坐在他旁边的陆月楼和如山道人,则已经难看了起来,只不过收敛的很快。 元始魔主微微笑着,眼眸里流露出怀念的色彩,仿佛从这道钟声里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殿内变得吵闹了起来。 很多境界不够的人在好奇。 那个角落里,谢清和也不禁期待了起来,向怀素纸问道:“是什么榜?” 怀素纸轻声说道:“登天。” 谢清和怔了怔,下意识问道:“是有谁死了吗?” 如果不是有人死去,这实在很难解释。 万劫门去年冬天才敲响过一次昊天钟,没有道理在这个春天再敲一次。 就算真的有人死了,那除非死的那个人是暮色,否则也不会敲响昊天钟。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江半夏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是她今天对众人说的第一句话。 “怀素纸登顶,与暮色并列第一。”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五十九章 怀素纸与江半夏 未央宫一片哗然,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人们惘然想着,不过一个冬去春来的时间,足以让登天榜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吗? 万劫门有过很多次恶意操纵榜单的事迹,但很没道理的是他们同样有着自己的底线,就是永远不去碰第一的位置。 暮色是登天第一,那就代表她是真的当代第一。 怀素纸被万劫门认为与暮色并肩,不输分毫。 那就是两位第一了。 殿内殿外的人们望向坐在最前方的三位前代强者,想到上一次登天榜那两位第一,想到元始魔主与楚瑾是这个百年间唯二踏入大乘的人,再想到关于登天榜的那个传说,于是沉默。 传说中,万劫门开启登天榜的一个条件,是必须要有一位只要不死就能够登临大乘的绝世天才,否则宁可让登天榜封尘。 万劫门自然不会给予那位天才评语,注明此人将来必然大乘。 他们做的事情很简单,将那位天才的名字放在第一。 暮色是元始魔宗少主,被邪魔外道视为世不二出的绝代人物,有大乘之姿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即便是象征着最终大道的飞升,她也有那么一丝的可能。 故而她是第一。 怀素纸呢? 在不久前的暮冬当中,她和陆元景并列第三,到了这个春天竟也登临第一,被万劫门认为必将登临大乘……这未免太过仓促了一些吧? 人们想着这些事情,看着最前方的那三人,情绪好生复杂,震撼想着难道人间气运正在离开道盟,渐渐转向了禅宗与魔道了吗? 一时之间,殿内殿外的感慨声此起彼伏,但听上去显然是喜悦的更多。 与暮色相比,怀素纸无疑是正道之光。 那处不起眼的阴暗角落。 怀素纸神情平静如故,仿佛刚才听到的不是自己的名字。 “虽然我一直觉得你是最好的,刚才也有预感了……但还是激动了一下。”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发现她是真的无所谓,不解问道:“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这可是横压一代啊,你不会是故意装作风轻云淡吧?” 虞归晚轻声说道:“不是装的。” 她顿了顿,又对谢清和说了一个字:“笨。” 谢清和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懒得理会,继续看着怀素纸。 虞归晚同样如此。 怀素纸觉得这真的不算什么事,只是被两人看得久了,终究会有感觉。 她想了想,说道:“麻烦少了些,挺好的。” 谢清和微怔,然后才明白她指的是不久前两人仔细设想过,应该如何给予长生宗压力的事情,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虞归晚心想这说的应该是,以后没有人敢再莫名其妙来挑战她了,只觉得这种云淡风轻真是漂亮极了。 看着两人的神情,叶寻终于憋不住了。 “这,这你们难道就不觉得这句话……” 他的视线在虞归晚与谢清和身上来回,委婉说道:“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儿的装吗?” 谢清和瞥了他一眼,想也不想说道:“这是事实,不是装腔作势。” 虞归晚很赞同,认真说道:“实话从来都是不好听的。” 叶寻闻言无可奈何,不再理会这两人,望向站在最上方的江半夏,心想您的下一句话呢? 没有让他等待太长时间,第二句话几乎是紧接着响了起来。 然而说话的那个人并不是江半夏。 无数道视线里,如山道人站了起来,转身望向殿内众人。 在江半夏说出那句话后,他和嵇溥心还有陆月楼迅速讨论了一遍,很干脆地放弃了之前的决定,不再等到这次授课的结束。 当嵇溥心以道法推算确定怀素纸就在未央宫时,如山道人便承担了起来开口的责任。 “怀姑娘,你如今已是登天第一,不与在场的人分享一下自己的喜悦吗?” 如山道人的声音听着很硬,但不是强硬,而是僵硬。 这种僵硬显然来自于他担心嵇溥心的推演出错,又或者怀素纸不愿现身,最终导致自己在近万位修行者面前丢脸的情况。 到了那个时候,哪怕他脸皮真如道号般如山厚重,面对着无数道目光……还是难以承受。 随着如山道人的话音落下,殿内外再次响起一片哗然声浪。 人们没有怀疑过这句话的真实性,四处望去,见到的却都是一脸迷惑。 随着众人目光的不断搜寻,扫过那一片的茫然不解,最终就像水往下流一般,汇聚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那里坐着四个人。 很自然地,所有人都下意识忽略了坐在最前面的一脸懵然的少年,往更后方望去,只见一位相貌寻常的小姑娘正得意着,而小姑娘的左边是一位其貌不扬的少女。 人们的视线再往深处去,最后见到了一个人。 恰逢云散,春光重新明媚,自窗外落在了那人的身上,停在了唇角,没有照亮面容。 那少女的相貌同样平凡,没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偏有着一种独一无二的感觉。 人们的目光不再转移,都来到了她的身上,毫无道理地坚信她就是怀素纸。 如山道人同样是其中一人,他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看着仍自不说话的怀素纸沉声问道:“怀姑娘,你为何一言不发?” 无需往深处去想,这句话说的都是有问题的,显然是想要挑动殿内殿外人们的不满。 怀素纸很平静,根本没有起身的意思。 然后她在近万人的注视下,看着如山道人,说了一句谁也想不到的话。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怀素纸十分礼貌地等了片刻。 如山道人怔住了,心想你这时不该是开口解释一番吗?为什么你还能这么理直气壮反问的? “看来是说完了。” 她收回视线望向江半夏,神情淡然说道:“我是来听她授课的,你们现在可以安静了吗?” …… …… 说安静,那便是真的安静。 当怀素纸说完那句话后,偌大一个坐满了人的未央宫,竟连风声都清楚了。 如山道人神情微僵,怔了片刻后坐了下去,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在这种时候,再继续追问下去,只会让自己显得不讲道理。 江半夏微笑说道:“谢谢。” 怀素纸平静说道:“不用。” 说话间,两人对视片刻。前者的眼里是欣赏,后者则是认真,仿佛要从中找出一些什么。 “那就开始吧。” 江半夏笑容愈发温柔:“今日我想讲的东西很简单,即是修行者追求的都是同一个目标,为什么各大宗门所持之道却相互排斥。” 她敛去笑意,对自己的话做出总结,直截了当至极。 “大道为何不能相通?” 怀素纸听着这话,想起了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的开篇真言,竟发现相差无几。 …… …… 在学宫最深处,有一座种满梅花的园林。 园中有一条小溪,春光穿过枝丫,洒落在明景道人的身上。 这位玄天观的掌门真人,竟在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情况下,直接来到了岱渊学宫。 此刻坐在他前面,正以溪水洗去笔尖残墨的老人,自然就是学宫之主陆南宗。 陆南宗头也不抬问道:“你来是做什么的?” “防备黄昏出手。” 明景道人说道:“东安寺的事情她既然出手了,那这次她很有可能也在看着,只是在等候一个出手的机会。” 陆南宗神情淡漠说道:“那你安静等着就好,来找我是做什么?” 明景道人认真说道:“没有人知道我来到了学宫,你我只要愿意联手,未尝不能直接杀了黄昏。” 陆南宗放好洗干净的笔,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就算放着她不管,她最多也活不到三十年,闭个关的时间而已。” 明景道人沉默了会儿,摇头说道:“人之将死,必然疯狂,像黄昏这样的人不可能死的悄无声息,我不想她在死前将整个中州拖下水。” “所以……” 陆南宗忽然问道:“这是你的想法,还是所有人的想法?” 明景道人叹息一声,无奈说道:“前些天我去长生宗的时候私下问过一遍,愿意出手的人无能为力,而有能力的人都不想死。” 陆南宗平静说道:“都知道黄昏是疯的,谁愿意为了杀个疯子,莫名其妙把自己的长生大道赔上?” 他微微挑眉,看着这位老朋友嘲笑说道:“不就你这种飞升无望,活不了多少年的人了吗?” 明景道人自嘲一笑,很自然地转了话题,语气确凿说道:“就算杀不了黄昏,怀素纸终归是要解决的。” 话音落下,陆南宗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问道:“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 明景道人反问道:“难道你愿意禅宗也出一个黄昏?” 陆南宗没有说话。 明景道人知道老人在思考,没有追问下去,随意问道:“于子昂死了,连尸首都被阴帝尊卷走,你打算让谁接过自己的位置?” “还没有想法,我本想着于子昂先坐上去,撑到元景真正成长起来把位置传下去,怎知人忽然就死了?” 陆南宗冷漠说道:“但这样也好,借这个机会让那些跳梁小丑冒出来,如此才能杀得干净一些。” 听着这话,明景道人好生感慨说道:“世人都以为你在一心注经,不理世事,怎知道你想的其实是让岱渊学宫多上一个姓氏?”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六十章 师徒间久违的一堂课 这场谈话渐至尾声,真正重要的事情都已经谈清楚,明景道人却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于子昂之所以未曾与人结成道侣,是因为你的缘故吗?” 陆南宗随意地嗯了一声,说道:“这样比较方便,否则于子昂生出一些不必要的心思,我处理起来也会有些麻烦。” 明景道人说道:“既然如此,邹缪去东安寺的事情,想来也是你做的决定吧?” 陆南宗淡然说道:“于子昂既然死了,邹缪便也没有用处,我让她去东安寺就是想让她咬人,最好再被黄昏顺手杀掉,能得的东西倒还多一些,可惜了。” 明景道人叹道:“邹缪这些年来在学宫的肆意妄为,果然是得到了你的默许同意。” “何必在我面前故作感慨怜悯?” 陆南宗看着老朋友,平静说道:“你不就是想借邹缪来用吗?” 明景道人笑了笑,说道:“确实瞒不过你,邹缪和怀素纸也算有仇,境界恰好过了元婴那道线,很是适合用来试探。” 陆南宗有些意外问道:“连你也看不清那怀素纸?” “如果不是这样我怎会亲自来到学宫?我看过怀素纸的过往,还去听了她的故事,以此为基础推演数次,竟然没有在她的来历上发现问题,实在于心不安。” 明景道人沉默了会儿,接着说道:“故而在长生宗的时候,我曾试图让司不鸣动用众生书看看怀素纸,奈何他的境界承受不起,只好是放弃了。” 陆南宗认真说道:“所以你想亲眼看看怀素纸?” “眼见不一定为实,但能看出来的东西必然更多。” 明景道人说道:“如果不是黄昏极有可能在旁看着,我早就去见怀素纸了。” 陆南宗对此没有说什么。 明景道人也不在意,忽然问道:“说起邹缪,那江半夏呢?以她当年展现出的天赋,继承你的位置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你对她出手了?” 陆南宗摇头说道:“江半夏的伤与我无关。” 明景道人怔了怔,好生惊讶说道:“居然不是吗?” “但我确实有这个想法。” 陆南宗皱了皱眉,沉声说道:“江半夏登临大乘的可能极大,而且她有太多外援可以依靠,我当时是想着处理掉她,只是没想到黄昏帮了我这个忙。” 明景道人抬手,指向未央宫的方向,认真问道:“那你觉得现在的江半夏是抱着怎样的想法?” 以两人皆是大乘的境界,想要听到未央宫中的声音,只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江半夏的想法并不重要,哪怕她这些年来有再多的隐藏,最多也就是一个炼虚。” 陆南宗漫不经心说道:“蝼蚁而已。” …… …… 未央宫中,一片安静。 与先前昊天钟带来的安静不一样,这时候的安静是美好的,是幸福的。 江半夏的声音很温柔,就像是春风,又像是被春风吹皱的那池春水,让人不自觉沉溺其中。 她的语速不快,但不曾缺少过抑扬顿挫,春光更是随着她的言语而生出了几分条理。 今日她所讲的大道为何不能相通,是每一位修行者在真正踏上修行路后都会产生的疑惑,但随着修行者的境界渐高,便会放下这种不得其解。 毕竟这已经是修行界所默认的事情了。 有太多的前人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最终被证明是虚耗时光,除了拖沓自己的修行进境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但是从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当江半夏的声音温柔响起,回荡在未央宫内,如春风般拂去修行者们那一颗求知心上的尘埃后,过往的好奇得到了解释,于是绽放出了美好的光芒。 “如果把大道拟物,那我以为那该是一棵参天巨树,修行者们从树干开始攀登,起初的道路没有什么区别,直到渐入高处,看到了很多不一样的果子,于是他们彼此看了一眼,很默契地去摘那颗旁人触碰不到的果子。” 江半夏轻声说道:“后来者依循着前人的道路,减去了路上的茫然,直接爬向那一颗果子,这就是如今的修行。” 这番话自然是对此次授课的总结。 有人不解问道:“那想要做到大道相通,岂不是注定比正常修行耗费更多的时间?” “想要得到,自然需要先学会放弃。” 江半夏微微一笑,温柔说道:“很多人都有一种看法,即是古老的就是好的,觉得今不如古。我始终认为这是错的,就像你说的那样,古人的修行速度与今人相比,有着明显的差距,而两种道路都可以求得最终的大道。” 那人沉默片刻,接着问道:“那江教授您的意思其实就是,大道可以相通但是不必,对吗?” 江半夏说道:“只有一种例外。” “什么例外?” “很简单。” 江半夏望向某个春光薄弱的角落,看着发问的那人,说道:“一位得了最终大道的飞升者,凭高屋建瓴的目光,以大道相通为目的去编写一本功法,也许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她笑了笑,接着说道:“但那个飞升者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呢?” 那个角落里还坐着怀素纸。 而先前发问的那人,自然是虞归晚的师弟,叶寻。 江半夏看了一眼窗外,见春日已然西斜。 她望向殿内众人温声问道:“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听到这句话,除去坐在最前方的嵇溥心三人以外,殿内殿外几乎没有动静。 江半夏今日所讲,看上去只是在阐述大道如何才能相通的事情,对殿内殿外的修行者而言没有用处。 但她在这个过程中为了解析自己的看法,无可避免涉及到了天地万物与修行本质,其中某些复杂且不以言传的道理,却被她用简单而直接的话解开了。 哪怕今日在场的修行者,基本没有完全听懂的,但只要听明白其中两三成,同样是一番不小的机缘。 修行者们还沉溺那些话语中,抓紧时间领悟,哪里还顾得上说话? 见无人发问,江半夏合起了那本被翻开的古籍,悄然离开。 …… …… 那个角落里。 “我记得这江教授只是化神初境吧,但她刚才说的话居然让我有一种……” 谢清和声音里满是钦佩,看着她的背影,迟疑片刻后又说道:“在看我爹笔记的错觉。” 怀素纸嗯了一声。 谢清和认真说道:“这人真的很了不起。”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确实是了不起的。” 听到这句话,虞归晚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很是意外,心想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 “你们先回去吧。”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有事要做。” 虞归晚看着她,提醒说道:“那三个人还在看着你。” 谢清和点头赞同,表示自己也放不下心来。 怀素纸说道:“他们不会轻易动手。” 说话间,她站起身来,解开了掩饰容貌的道法。 春光再次明媚。 她从那个角落走出,来到已然醒过神来的修行者眼中,向殿外走去。 无数视线落在怀素纸身上,看着她的脸,无论男女的眼睛都变得明亮了起来。 她的好看向来独一无二,让人下意识想要去接近,但又会不知不觉地保持距离,觉得只要能多看一眼就好的那种好看。 然而这个世界从来都不缺乏勇敢的人。 “怀仙子好!” “多谢怀仙子先前出言惊醒我们,否则这次授课就要变得乱糟糟了。” “在下听闻怀仙子盛名已久,今日得见,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我听说怀姑娘你在东安寺做的事情了,我好喜欢你啊!” “怀姐姐你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的啊,我做梦都不敢像你一样好看。” 后面两句既然不同的话,自然是出自各宗派女弟子的口中。 不知道为什么,她们比起那些男弟子来得更为热情,甚至都有些口不择言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没有做更多的回应,但却没有遭到任何人的不满。 道理很简单。 像她这么好看的人,本就会被这个世界偏爱。 她走出大殿,找到了即将消失的江半夏的背影,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是的,怀素纸让谢清和还有虞归晚回去,就是想要独自一人去见江半夏。 今日江半夏所讲之道,给予了她不小的启发,并且为她扫清了前方的好些迷雾。 怀素纸甚至觉得,今日这次授课讲道就是为了替她解惑。 这是很没道理的一件事。 要知道她所修炼的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在如今的人间是独一无二的,连元始宗内也没有第二个人选择这门功法修炼。 理所当然地,怀素纸心里生出了一个看上去很没有道理的猜测。 就在这时,她忽然停了下来。 太阳还未下山,阳光覆在大地上,但怀素纸却被一片阴影笼罩着。 江半夏已经从她的视线中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如山般高耸的道人。 如山道人俯视着她说道:“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怀素纸嗯了一声。 如山道人对此十分满意,心想传闻中的知矜守礼倒也不假,声音微沉说道:“你……” 话音戛然而止。 就在如山道人说话的时候,怀素纸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根本没有在听。 如山道人怔住了,下意识问道:“你……” 还是只说出了一个你字,怀素纸的身影已经消失,根本没有给他多说一个字的机会。 如山道人看着怀素纸消失的方向,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 一位晚辈竟敢如此嚣张? PS:最近天气不好,情绪也连带着阴沉了,今天出了太阳后感觉整个人都好了不少,希望后面的剧情能比想象里的更加明快。 谢谢各位的支持哟。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六十一章 求亲 怀素纸继续向前。 未央宫外有一条偏道,平日里鲜有人行,但道上的风景却很不错。 远眺有亭台楼阁,近看是繁盛花树与流水,颇有一种自热闹中觅得清净的意味。 结束授课后,江半夏便是从这里离开,往学宫深处走去。 怀素纸把如山道人抛在身后,不曾多说上一句话,踏上这条偏道后,却停下了脚步。 不是因为风景太好,让她忍不住贪看。 而是春日洒落的光线骤然变得虚幻了起来,不再真实。 一道寒意在不再明媚的春光映照下,悄然蔓延开来,渗入骨髓。 怀素纸微微偏头,找到了那个坐在树上的女子,便听到了一句话。 “我不是如山,不会愚蠢到看着你走过去。” 陆月楼居高临下看着怀素纸,语气淡漠说道:“留在这里吧,我要与你说几句话。” 怀素纸收回视线,不再多看此人一眼,看着不远处那道致使阳光变得虚假的清光,知道这是陆月楼的独门道法。 她忽然说道:“其实我不太明白。” 陆月楼见她终于开口,挑眉问道:“说吧,我对你也很好奇。” “你们根本不敢对我出手。” 怀素纸平静问道:“那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呢?” 陆月楼的脾气本就不好,听到这句话神情微冷,说道:“我不是如山,不会说什么你要是有本事,那就随便走出去的话。”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极为嘲弄:“我只知道你想要离开,所以我就不会让你离开。” 这句话说出来显然就是不要脸了。 一个比你境界高的人,还能毫不在意自己的脸皮,毫无疑问是极难对付的。 “当然,你要是再把清都印拿出来,我自然不敢再拦你。” 陆月楼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貌似诚恳说道:“如果你愿意这样做,我很愿意向你行半跪之礼。” 怀素纸还是没有看她,静静看着那道清光,说道:“我不会这样做。” 陆月楼闻言笑了笑,说道:“那你就陪我在这里坐着吧,反正这里也没有谁会经过,看看风景也不错。” 怀素纸没有说话。 “可惜了。” 陆月楼感慨说道:“这里的风景着实不错,要是能换成一片漆黑枯燥,那就好了。” 就在话音落下的时候,怀素纸向那道清光走去。 随着她的前行,那道看似缥缈的清光,骤然变得真实了起来。 “放弃吧。” 陆月楼的声音随着一声叹息声响起,听起来变得更加嘲弄了。 怀素纸没有停步,但走的不快,随意问道:“你们觉得这样可以毁了我的道心吗?” 陆月楼一字一句说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你会渐渐发生整个世界都对你抱有敌意,你想做的一切都会无可避免地走向失败,直到你低头的那一刻。” 怀素纸想了想,平静说道:“看起来很可怕。” “你似乎还有侥幸心。” 陆月楼看着她说道:“你境界天赋都不错,但还很年轻,不像当年的我们经历了那场战争,早早就见到了真实,明白世界是残酷的。” 听着这话,怀素纸想起自己穿越后的童年时光,实在无法因此产生多余的情绪。 “你理解错了。” 她轻声说着,来到了那道凝成真实的清光前,随意抬起了手。 衣袖滑落。 在虚假阳光映照下,怀素纸的手显得有些冷白,莫名有种锋利的感觉。 陆月楼问道:“错在了哪里?” 随着她的说话声,那道清光更加真实,有一轮孤月于其间若隐若现。 “我刚说的是……” 怀素纸眼底闪过一抹金色,并指为剑,刺进那道清光之中。 没有任何刺耳的声音,没有谈得上是轰鸣的巨响,更没有满天花落,流水被无声震起的画面。 那道清光就这样悄无声息消失了。 仿佛冬去春来,被烈日融化的冰雪般,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与此同时,怀素纸的后半句话才刚刚落下。 “看起来很可怕。” 她穿过了那层清光,向前方走去,没有回头说道:“看着而已。” 陆月楼神情骤变,完全没想到这门让自己极为得意的道法,竟被这样轻而易举地破开。 转念间,她不惜真元损耗,挥手再次唤来数道清光,伫立在怀素纸的前方。 然后被怀素纸视若无睹,随行随斩随意破之。 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前平静,没有任何值得描述的情绪。 无论是得意,还是嘲弄,又或者不屑……都不存在她的话里。 “你之前和我说了这么多话,我却没有怎么理会你,这很不礼貌,所以谢谢你的不介意。” “现在我有空说话了,便把刚才欠你的话都说回来吧。” “我先前在想怎么破开这道清光。” “稍微有点麻烦。” “所以我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你说话,好在事情解决的还算快。” 谈话间,怀素纸再次随手破开前方一道有月相显现的清光。 “既然你不敢出手杀我,那就离开吧。” 她看着那还未来得及消失的如镜清光,看着镜中倒映出来神情漠然至极的陆月楼,最后说道:“当然,这里的风景确实不错,你可以慢慢欣赏。” 话音落下,怀素纸的前方再无清光出现。 陆月楼的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因为最后那句话里的风景,是她片刻前对怀素纸说过的话。 她沉默了会儿,认真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的这门道法是借月色而成,于光天化日之下,固然存在一定的衰减。 但她比怀素纸整整高了一个大境界,足以弥补这不合天时的问题。 哪怕怀素纸真能越境破开她的道法,也不应该如此轻易才对。 陆月楼想起少女并指为剑的画面,微微蹙眉,心想大日如来剑诀有这般强大吗? 她注视着怀素纸的背影,静静等待。 就像那句话里说的,既然她不可能真正动手杀人,那就只能是看着了。 然后……直到那个背影彻底消失的时候,陆月楼还是没有等到一个答案。 就像是怀素纸觉得这个问题太过无聊,没有任何理会的价值。 陆月楼想到这里,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眼神变得极为幽冷。 …… …… 如果先前顾病梅还活着并且在场,想必会对陆月楼进行一番嘲笑。 那时候的他都快死了,以将死之人的身份向怀素纸发问,都没有得到一个答案。 如此冷静冷清冷漠至冷血无情的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在忽然间热情热忱热血至热心慷慨起来? 如果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那只能说明怀素纸的话里有着更大的图谋。 事实上,与顾病梅那个涉及到怀素纸最大秘密之一的问题不一样,今天这个问题是可以回答的。 然而这里又涉及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你不想让我高兴,我为什么要让你高兴呢? 这是很纯粹的以直报怨的做法。 怀素纸的行事准则从来如此,至今未曾有过改变。 先前陆月楼挥手落下的那道清光,是以月中寒气为根基,而这时候的太阳还未西沉,距离夜色到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在阳光映照下,道法运转间出现的破绽,几乎是不存在遮掩的落入怀素纸的眼中。 想要看到这些破绽很难,寻常天才根本不可能做到,但怀素纸终究是不一样的。 早在陆月楼对她说出风景二字时,她就可以破开那道清光。 之所以没有立刻出剑,不是怀素纸忽然有了听别人威胁的闲情,而是她想学会这门道法。 像今天这种机会十分难得,以后不见得再有,故而她才会停留上那段时间。 令她感到愉快的是,这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被她做到了。 怀素纸念头微动,一道清光出现在她的侧面,淡去阳光,洒落一片清凉。 她偏过头,看着如镜般的清光里的那个自己,抬手整理了一下被春风吹乱的发丝,不再那么随意。 上一次怀素纸这样做,还是初上清都山,前去觐见谢真人前的沐浴更衣。 谢真人乃是当世最强者之一,仅是如其亲临的清都印,就能让司不鸣这等大人物都行半跪之礼,自然值得怀素纸认真对待。 与谢真人相比起来,这一次的她去见江半夏看似没那么郑重,但诚意却要更多。 那份诚意是她自陆月楼处学会的道法。 这应该足够了吧? 作为功课。 怀素纸这般想着。 她走过了漫长的偏道,一路无人阻拦,去到学宫深处。 这里的建筑不再那么高耸,变得巧妙精致了起来,多是不过两三层的小楼,偶有几座一眼足以惊艳的园林,园中有梅花的枝叶越过院墙,散落淡香。 她没有去看这些,依循着心中的感觉,在学宫深处行走。 某次拐角后,一座小楼赫然映入了怀素纸的眼中。 楼前有墙,不知道是学宫执事疏于清理,还是前些天春雨绵延的缘故,墙身看上去不怎么干净,连琉璃瓦都有些显旧了。 看上去很是落魄,却有一种诗意的宁静之美。 怀素纸走到院门前,只见门侧竖着的一座青石,写着已然褪色的两个字。 ——姜园。 她拾阶而上,准备敲门的时候,风中传来了两道声音。 一者声音温柔如春风,应是江半夏。 另外那人的语气尤其郑重,极为诚恳,不知道是谁。 怀素纸只听到了四句话。 “你喜欢我?” “是的。” “然后?” “我想与你结为道侣。” PS:间贴回来以后人感觉好多了,因为终于能看到你们说话。 现在的心情用三个字来形容,应该是小确幸……所以接下来的事情会努力更新,反正明天肯定是三更。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六十二章 去赢 先前不久,通往学宫深处的路上。 江半夏没有回头,任由自己的身影在怀素纸的眼中消失,走上来时的路。 在那条风景不错的偏道上,已经有人在道旁等待着她的到来。 不是陆月楼,而是来自于无归山的嵇溥心。 江半夏也不意外,早在授课讲道开始前陆月楼就和她提过这件事。 她对嵇溥心没有好感,但也没有恶感。 准确地说,对方不值得她产生任何多余的情绪。 这与骄傲无关,而是她想要稳定住伤势,那就必须要少思少虑。 现在看来,陆月楼是把她的无所谓当成了默认。 “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嵇溥心迈步,与江半夏并肩而行,语气稍显正式:“江师姐。” 江半夏说道:“请讲。”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无论语气还是神情都很淡,但绝不会被认为是冷漠。 嵇溥心自然也是如此,感慨说道:“我每次看到师姐你,总会觉得自己回到了当年,找到了那些被遗失的美好。” 这种提及当年的话,想要回答的得体,便也只能跟着回忆过去寒暄。 嵇溥心没有寒暄过去的念头,他今日执意要与江半夏谈话,想要谈的是当下。 他认真问道:“这些年来,江师姐的日子过得可好?” 江半夏轻声说道:“有所得,自然谈不上差。” 嵇溥心沉默了会儿,看着她的侧脸,说道:“这些天我到学宫后,向人稍微打听了一下师姐的处境,听说比较一般。” 听到这句话,江半夏猜到了此人的来意,觉得有些意思,说道:“然后?” 与嵇溥心相比起来,她每一句话都格外的简略,听上去有种漫不在乎的感觉。 简单些说,就是有些冷淡。 嵇溥心对此却毫不在意,反而有了更多的欣赏,只觉得这样很好。 “我还记得,在百年前那场战争当中,江师姐你替我们分担了很多的压力。” 他看着江半夏的眼睛,缓声说道:“当年的我境界尚浅,只能仰望着师姐你的背影,无法分担任何压力,所以……我现在想要弥补回来。” 江半夏闻言浅笑。 不过一笑,她的梨涡里便盛满了明媚的春光,眼眸倒映着远方高处院墙的梅枝,无比清纯,尤为动人。 嵇溥心看着她唇角的浅笑,刹那间仿佛回到了当年,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你想要怎么弥补?” 江半夏笑容愈发温柔,声音也如此。 “于老先生死去,学宫的局势日渐不稳,必然会产生许多波澜,在波澜平复的过程当中,无可避免要出现一些冲突。” 说话的时候,嵇溥心没有去看江半夏,视线落在了前方。 他的声音十分冷静,就像是在客观描述一个事实:“师姐你的师父已经离去,学宫上下再无可以依靠的人,太容易被接下来的风波卷进去了。” 江半夏嗯了一声,不知道是认可,还是不置可否。 两人来到那座小院前。 嵇溥心看着有些老旧的院墙,略显残破的琉璃瓦,还有院门前生有青苔的石阶,沉默了会儿,说道:“看来师姐的处境不只是一般。” 江半夏随意说道:“这是我喜欢的模样。” 她推开院门,带着嵇溥心想楼内走去,准备泡上一壶茶,招待还在后面的那位客人。 嵇溥心忽然说道:“我想,现在的我应该能替师姐你分担一些压力了。” 江半夏没有看他,专心煮着茶,说道:“你不是学宫的人。” 嵇溥心看着她说道:“所以我想替你分担压力,只有一个办法。” 水还没有烧开,江半夏取出几片茶叶,细嗅其中茶香。 她漫不经心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无归山修的是绝情灭性。” 嵇溥心神情诚恳说道:“我认为这不是一件绝对的事情。” 江半夏放下茶叶,望向对坐的男子,提醒了一句:“这会影响你长辈对你的看法。” 嵇溥心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如果什么事情都在乎长辈的看法,那活着未免太过不自在了。” 江半夏接着说道:“听着有些道理。” 不等对方开口,她在轻描淡写间忽然问道:“你喜欢我?” 嵇溥心看着她的眼睛,正色说道:“是的。” 江半夏莞尔一笑,说道:“然后?” 嵇溥心看着她的笑容,心里松了一口气,神情郑重说道:“我想与你结为道侣。” 江半夏微笑不语。 嵇溥心认真说道:“这是最好的办法,我在无归山的地位还算不错,你嫁给我以后,仍然可以留在学宫,而且不会被接下来的风波影响,继续自己平静的日子。” 江半夏笑了笑,问道:“那我需要付出什么?” 嵇溥心看着她的眼睛,摇头说道:“师姐你什么都不需要付出。” 话音落下,忽然敲门声落入两人耳中。 茶还未煮开。 嵇溥心洒然一笑,风度十足说道:“既然有人前来拜访,那师弟就不继续打扰了,刚才说的事情不着急,我还会在学宫逗留一段时间,还望师姐认真考虑。”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小楼,替江半夏打开了那扇院门。 门外站着的是怀素纸。 嵇溥心有些意外,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她,心中顿时生出不满,沉默想着陆月楼和如山这两个人到底在做什么? 连一位晚辈都拦不下来吗? 他想着这些事情,神情却丝毫不变,微笑着道了一声好。 怀素纸同样很有礼貌。 在两人交错而过的时候,嵇溥心主动开口,与怀素纸说了几句话。 “你比我想的还要强。” “很多人都有过这种想法。” “有些意思,想来那些人都败给了你。” “嗯。” “遗憾的是你只能到这里了。” “哦。” 对话就此结束。 嵇溥心没有理会怀素纸的反应,径直远去,似乎是去找陆月楼与如山道人。 毕竟他看似神色不变,但声音里的冷厉却近乎不加掩饰,显然对那两人有了不满。 怀素纸先前有过一些情绪,然而这寥寥几句话过后,她反而平静了下来。 院门被关上。 她登楼,来到二层楼的窗畔,看了一眼恰好沸腾的茶水,望向了那张椅子,没有坐下。 “换过一张了。” 江半夏的声音悠然响起,问道:“先前故意让你听了几句话,你感觉如何?” 怀素纸这才坐了下来,直接说道:“不妥。” 江半夏为她倒茶,语气很随便:“你若是去一趟无归山,便知道这件事其实很合理。”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是先得情而后忘情以至无情?” “差不多。” 江半夏看了她一眼,眸子里多了些满意,接着说道:“无归山认为修行是一个舍弃的过程,外人不清楚其中玄妙,擅自以绝情灭性来概括,自然有失偏颇。”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问道:“所以嵇溥心其实是想借你来修行?” 江半夏神情自若说道:“也许吧,我不怎么在乎这些。” 怀素纸忽然问道:“那嵇溥心说的是真话吗?” “自然是真话。” 江半夏轻笑说道:“当年的我确实被很多人喜欢着,百年时光对凡人来说是生死,对修行者却不然,当年积攒下来的情绪,很容易就酿成执念。” 怀素纸没有说话。 她还很年轻,距离自己的第一个百年还有很久,无法体会到这种心境。 便在这时,有春风带来些许寒意。 她感受着那些寒意,想起了一件事,说道:“楚真人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 在那艘前往中州的飞舟上,谢清和曾经对她解释过,自己为什么离开清都山。 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楚瑾不希望谢清和的思念变作执念。 “我很欣赏楚瑾。” 江半夏沉默了会儿,说道:“甚至有些羡慕她,但我现在这样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事情涉及到长辈,怀素纸不好多加评论,只能静静听着。 江半夏忽然笑了起来,温柔说道:“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怀素纸看着她,片刻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点头说道:“是的。” 江半夏微笑说道:“倒是一见如故。” 怀素纸说道:“挺好的。” “我也这样觉得,先喝茶吧。” 江半夏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温和一笑转了话题,问道:“先前那堂课上你可有领悟?” 怀素纸弹指。 一道清光出现在窗畔,远方的景色就此朦胧,若是偏头望去,就如雾里看花。 雾里有春光。 忽有风来,那春光随风轻轻变形,看着颇有仙意。 “还算不错。” 江半夏收回目光,看着怀素纸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没有浪费我的一番心意。” 话音落下,那道清光随之破碎消失。 怀素纸这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 江半夏转而说道:“就到这里吧,你该走了。” 怀素纸也不意外,很平静地接受了。 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把所有的兴致都放在一杯茶上面,江半夏就是这样的人。 就在怀素纸起身,将要离开的时候,江半夏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她说道:“接下来要打了。” 怀素纸想着先前嵇溥心说过的话,看着她说道:“是的。” “被别人用作修行,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有些不愉快。” 江半夏喝了一口热茶,随意说道:“去赢了他吧。” 怀素纸平静说道:“好的。”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六十三章 你是我的命 就在怀素纸离开前,江半夏放下了茶杯,起身轻轻抱了她一下。 只是很简单的一个拥抱,没有任何多余的意味。 两人静默互望片刻。 江半夏转过身,回到窗边坐下,随手拿起搁置在一旁的古书继续抄写。 怀素纸也没有再去看她,转身离开小楼。 这不是什么你不看我,所以我就不看你的固执骄傲,而是两人都已习惯了的干净利落。 在走出院落时,怀素纸看了一眼那长有青苔的台阶,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那时她和她并肩而坐,在同样陈旧的石阶上,记得是浮仓山上一条很偏僻的山道。 浮仓山是热闹的,但那条山道十分安静,东海就在眼中,很适合在风中微笑着说些闲话。 如今忽然回想起来,那天的她其实对怀素纸说了很多话,比今天要多上太多。 那是极其难得的一次。 可惜的是,最后她说的那句话,却让怀素纸把前面的那些话都抛在身后了。 那句话很直接。 ——我快要死了,你是我唯一的选择,所以我不会放手。 若不是这句话,以她的手段心智,当时的怀素纸又怎么可能得知夺舍一事? 自那以后,两人便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子,随意闲聊说话乃至于饮酒了。 于是暮色成了怀素纸,于世间游历。 而她依旧是那位元始魔主。 师徒二人依旧了不起。 但早已无法回到从前。 怀素纸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些青苔,心想这样也挺好的。 可以相见。 不必相识。 …… …… 自岱渊学宫深处走出,怀素纸回到了繁华热闹当中,来往皆是修行者。 未央宫中那场授课已经结束,按道理来说,学宫应该要清净上不少,不该像此刻这么的喧嚣。 怀素纸很低调,在离开姜园的时候已经掩饰了容貌,此时看上就是一位寻常女修。 旁人的谈话自然也就不会避开她。 随着她放开感知,声音顿时化作一道无形的滔天巨浪,涌入她的耳中。 无数信息自此而来,怀素纸神情平静如故,连眉头都没有蹙上一下。 她道心不动,念头微转间就将这些信息总结归纳完,然后感到了些许意外。 道盟已经对她做出了反应。 这个反应具体下来,是一个决定——岱渊学宫将在暮春到来的那天,开启碑林。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按照学宫主事的说法是,今年春天的太阳不错,十分适合晒书。 奈何学宫藏书实在太多,想要晒完不是一个春天能做完的事情,那干脆就把旧书换做旧碑吧。 恰好碑林已经好些年没有开放,虽有大阵时常抹去尘埃,但终究还是显得陈旧了,不如让旧碑迎新人,带走那些腐朽味道。 修行者们自然不相信这个说法。 碑林并非禅宗的塔林,其中不曾供奉着前人,但重要程度却是同样的。 在岱渊学宫甚至犹有过之。 碑林有很多石碑,据不完全统计应该是近十万块,散落在一座山上。 那些石碑之所以如此珍贵,连带碑林成为学宫禁地,是因为上面铭刻着岱渊学宫历代先贤的毕生修行感悟。 石碑上的每一道线条,都是这些境界高深的学宫先贤的得意之作,留有道韵,往往能够为后来者扫去前方的层层迷雾。 就像不久前未央宫中江半夏为众人上的那堂课。 故而当岱渊学宫忽然决定开放碑林,并且给出一个很没道理的解释后,暗地里有一个流言以极快速度传遍了整个学宫。 这显然是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 那个流言直指怀素纸。 更准确地说,这个流言指向了怀素纸的身份——禅宗传人。 元垢寺封山已久,禅宗势弱,久不见传人行走天下。 如今难得有了一位怀素纸,岱渊学宫里的某位大人物,便希望亲眼看看禅宗佛心与学宫的圣贤意相遇后,能够生出怎样的火花。 这才是碑林开放的真正原因。 若是从大局来看,这无疑是一场佛道之争。 如果怀素纸选择转身离开,长生宗便能轻而易举地摧毁她的名声的其中一个部分。 只要她的名声出现了一个明显的缺口,接下来的事情就会变得非常容易。 这跟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是差不多的一个道理。 …… …… 回到那幢摘星楼,推门而入后,怀素纸见到的是一脸轻松的谢清和。 以及虞归晚。 房间里的窗户紧紧闭着,但并不幽暗,并非是已然西沉的太阳洒落的光芒,而是因为朱颜改。 这把名动天下的飞剑,此时悬在房间正中央,洒落清冷剑光,断绝了外人神识窥探的可能。 很显然,在怀素纸前往姜园的那段时间里,谢清和与虞归晚进行了一场谈话。 这场谈话明显涉及到很深的地方,否则不需要动用这种手段。 “有一个好消息。” 谢清和望向推门而入的怀素纸,嫣然笑道:“还有一个……也是好消息。” 怀素纸随意说道:“其中一个是关于云载酒的,还有一个应该是神都那边来的。” 谢清和怔住了,下意识里问道:“你这也能猜得到的吗?” 虞归晚在旁说道:“我之前提醒过你,她肯定能够猜到。” 谢清和急了,瞥了虞归晚一眼,认真强调说道:“可是她连想都没想过,直接就猜出来了啊!我觉得这不能算我输给……” 怀素纸静静看着两人,忽然问道;“你们打赌了?” 虞归晚很坦然地嗯了一声。 “是赌了,但你不要问我和这人赌的是什么。” 谢清和想了想,接着认真补充了一句话:“就算猜到了你也不要说出来。” 怀素纸心想,那这个赌约显然就是跟我有关系了。 她没有让小姑娘急眼的心思,转而问道:“神都那边的好消息是什么?” 虞归晚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知为何,少女素来冷淡的语调,此时竟有了明显的起伏,并且与怀素纸无关。 “江师叔处理好前段时间里,因为受伤堆积下来的事物,正在向学宫赶来。” 她沉默了会儿,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细声说道:“亲自前来为我们坐镇。” 怀素纸平静说道:“确实是好消息。” 岱渊学宫再如何中立,那也是在道盟之内的中立,与禅宗并无关系。 江先生自神都而来,亲自为她们坐镇,就是在表明天渊剑宗对这件事的态度。 至于清都山。 连清都印都交给怀素纸了,还能怎么表面自己的态度,难道还要谢真人亲临中州吗? 到了那个时候,就已经不是怀素纸的事情了,是中州五大宗都要如临大敌。 “云载酒的消息呢?”怀素纸平静问道。 “在碑林。” 谢清和接过话头,说道:“学宫怕你真的转身就走,连带着好几件宝物都放在了碑林,作为参悟透石碑的好处,其中一件就是云载酒。” 话到这里,她的语气多了些许多嘲弄。 “然后这群人还装模作样的,说境界不到参悟石碑容易伤神,所以那几座重要的石碑旁边会有人守着,唯有得到守碑人的认可才能参悟。” 小姑娘不屑说道:“这样子做事真是小家子气。” 寻常人来说这句话,无疑是酸涩嫉妒恨的表现,但谢清和是真的有资格去不屑。 怀素纸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 便在这时,谢清和看着她好奇问道:“所以你刚才去做什么了?” 怀素纸没有隐瞒的意思,说道:“去见了一面江教授。” 听到这句话,虞归晚眼里生出些许好奇,不久前未央宫中的那堂课,让她有不小收获。 这是很罕见的事情,要知道她的师父是天渊剑宗的掌门真人,境界早已大乘。 能够让虞归晚闻言而有所感悟的人,毫无疑问是不凡至极的人。 谢清和同样意外与好奇,但小姑娘在意的地方却不一样。 “难道你之前就认识这位江教授了?” “是初次见面。”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平静说道:“这件事我之前就和你说过了。” 谢清和闻言,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旋即不好意思了起来,赶紧老实致歉,然后问道:“所以你去找她做什么?” 虞归晚也很好奇,说道:“我也想知道。” “有所感悟。” 怀素纸顿了顿,接着说道:“便想和她私下谈论探讨。” 谢清和微微一怔,下意识看了一眼窗外,只见暮火还未燃起,吃惊说道:“那你这么快就好了?” 修行者的境界越是高深,寿命越是悠长,闭关悟道的时间也会随之而增加。 在小姑娘的认知当中,论道虽然比不上闭关,但也是一件很耗费的事情,实在不该如此之快。 连太阳都还没下山呢! “不是什么复杂的问题。” 怀素纸不想谈论这件事,有些生硬地换了话题,说道:“谈谈你吧。” 谢清和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一脸懵然问道:“我怎么了?” 怀素纸说道:“你不打算进碑林吗?” 谢清和更加不解了,老实说道:“虽然我觉得他们办事很小家子气,但没道理不去。” 怀素纸的语气很淡然:“我觉得碑林很适合让你纵横无敌的故事继续下去。” PS:精神有些差,洗个脸再去写一会儿,能写出来就发,写不出来……只能说对不起了。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六十四章 师徒何以静心 谢清和怔了怔,然后醒过神来,明白了这句话里的意思。 她的小脸顿时苦了起来,看着怀素纸小声说道:“我觉得这个故事可以稍微放一下,没必要那么着急写下去的。” 话音刚落,虞归晚望向小姑娘,说道:“那个人果然是你。” 最近这些天里,岱渊学宫讨论最多的事情,除了江教授时隔多年授课讲道,就是富春江上那个无恶不作的小姑娘终于消失了。 据说在昨天,阳州城里的人们确定这穷凶恶极的小姑娘不再出现后,还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为其欢送。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跟送瘟神真的没有什么区别。 谢清和不知道这件事,忽然发现虞归晚这般认真地看着自己,虽然不至于因此得意,但也难免下意识微仰起头,作出淡然不在乎的模样。 然而就在下一刻,小姑娘听到了一句话,让她直接人傻了。 “我不和你计较了。” 虞归晚看着谢清和的眼睛,认真说道:“炸鱼仙人。” 谢清和沉默不语。 怀素纸偏过头去,仿佛在告诉小姑娘,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谢清和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碎碎念道:“我不生气,我不生气……乖,不生气啊。” 虞归晚看着她的侧脸,神情诚恳安慰道:“炸鱼仙人听上去可比酱大骨剑仙威风多了。” 怀素纸心想这句话未免太过锋利,可以说是言辞如剑了。 “你!” 谢清和险些没缓过气来,瞪了一眼虞归晚,低头片刻后,忽然抬起头来,面无表情说道:“我们的事情一笔勾销。” 虞归晚有些意外,看着小姑娘的眼睛,发现这居然是认真的。 念及此处,她对谢清和产生了些许改观,想了想说道:“可以。” “说是一笔勾销,那就真的是一笔勾销,我也不用你做好人……” 谢清和咬牙切齿说道:“就算我以后在外面听到炸鱼仙人这四个字,我也不会来找你麻烦。” 虞归晚眨了眨眼,说道:“我又不是你。” 说完这句话,她起身向怀素纸点头致意,就此离开了房间,留下难以平静下来的谢清和。 朱颜改就此消失。 房间一片安静,漆黑。 炎日西沉,暮色已然到来,温暖如火却难以穿透窗户,只留下了一层极淡的微光。 怀素纸没有如往常般推开窗户,迎接夜色的到来,静静看着谢清和,等待她的第一句话。 “你放心。” 小姑娘没好气说道:“我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白痴,这是我自己惹出来的事情,可不会怪你刚才没给我说话。” 怀素纸想了想,给她倒了杯茶,说道:“别想这些了。” 谢清和端起茶杯,很可爱地小口喝着,声音从杯子里冒了出来。 “但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嗯?” “你和虞归晚没有关系吧?” “你指的是喜欢吗?” “嗯,你会不会觉得我老是说这个……很烦?” “合乎情理的事情没什么好烦的,至于你的问题,归晚是喜欢我的,从很久以前吧。” 怀素纸的语气不见起伏,就像是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情,比如白切牛腩的牛腩得先焯水一遍才行。 她看着小姑娘,补充说道:“最近可能是你的原因,归晚确实变了不少。” 谢清和心里想着这人就是气急败坏,神色不变说道:“我不喜欢这样子。” 怀素纸没有说话,因为这显然还有下半句。 “自从来到神都以后,虞归晚总是这样子莫名其妙出现在我们的身边,这真的很让我不舒服。” 谢清和认真说道:“就算她有再多正当的理由,我还是不愉快。” 怀素纸能够体会到她此时的情绪,说道:“这事确实很麻烦。” 谢清和咬着下唇,不敢抬头,怯生生说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心里不舒服,不是强迫你和虞归晚断绝来往,你……你不要想多了。”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微微一怔,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片刻后,她起身来到小姑娘身前,想了又想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谢清和被拥进了怀里。 很温暖。 在这个漆黑的角落,两人静静相拥着。 谢清和闭上眼睛,埋在怀素纸的肩上,声音变得很难听到:“你这人真是可恶啊。” 怀素纸问道:“嗯?” 谢清和哼了声,微恼说道:“你就不能早点来清都山吗?” 怀素纸无言以对。 “要是你早点儿来,哪里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谢清和有些羞涩,碎碎念叨着:“可能英雄救美是俗气,但我那时候睁开眼看到你,就是被你惊艳到了啊,你长得好看,怎么能怪我呢?”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确实不能怪你。” 谢清和的声音变得更浅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但我现在可以确定了,我想要和你在一起很久很久,因为我和你在一起很开心,所以……” 怀素纸等待片刻,只等到了安静,轻声问道:“所以?” 话音落下。 谢清和抬起头,微润的唇紧贴着怀素纸的耳畔,一字一字说道:“你要快点喜欢上我,知道了吗?” 怀素纸说道:“好。” …… …… 推开窗户,暮色自此而来,铺满了整个房间。 晚风悄然入窗,吻过少女的耳垂,带走那些残存的温热。 谢清和端正坐在书案前,小心翼翼问道:“我真的要打吗?” “嗯。” 怀素纸没有抬头,说道:“不要想着怯战,因为我不允许。” 谢清和想了想,老实说道:“我有点怕被人认出来。” 怀素纸说道:“这不是清都山未来掌门真人该有的想法。” “唔,你说的有点道理。” 谢清和叹了口气,喃喃说道:“我要是再拒绝下去,感觉就有点儿矫情了,不可以这样。” 小姑娘摇摇头,把这些想法丢出脑海,转而问道:“所以你为什么忽然开始抄书了?” 先前的她还在为自己担忧,没来得及问这件事,现在担心已经没有意义,那自然要问一问了。 相识至今,她还是第一次见怀素纸抄写经书,很难不好奇。 “静心。” 怀素纸还是不抬头,说道:“以及思考一些问题。” 谢清和觉得这没什么意思,懒得追问下去,随意说道:“距离暮春还有一段时间,你还是继续修炼吗?” 事实上,就连小姑娘自己也觉得这是一句废话,不可能得到第二个答案。 怀素纸下意识准备点头,因为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 但这一次却变了,她望向窗外渐渐散去的暮火,沉默片刻后说道:“春光正好,还是不要浪费了,这些天可以到处走走。” 谢清和怔了怔,然后傻笑出声,看上去很是开心,连声音也雀跃了起来。 “这应该算是春游吧?我还没试过春游呢,真是想想都觉得高兴啊~” …… …… 入夜。 学宫深处,那座名为姜园的别院。 江半夏坐在窗畔,没有点灯,借星光抄着书。 这些年里,她习惯了以此静心。 然后去思考一些重要的问题。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半夏终于搁下了笔,看着在明媚星光映照下的纸上墨迹,唇角流露出一抹笑意。 今天她写的字,与过往相比要漂亮上不少,自然是满意的。 道心已静。 江半夏望向窗外,视线落在岱渊学宫的最深处,笑容随之而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咳嗽声。 在这片刻间,她凭借修至巅峰的元始道典,听到今日在那座梅园里的谈话——那场谈话里涉及到了她的道号。 “明景吗?” 元始魔主漠然想着,眼神变得极为幽冷,抬手抹去从嘴角溢出的血水,脸色在星光映照之下,显得尤为苍白。 她没有喃喃自语,因为这是一种不好的习惯,平静思考着现在的局面。 明景道人的到来没有让她感到意外,就连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那场对话当中,也没有为她带来多余的情绪。 寻常修行者不清楚元始道典的特别之处,是因为年轻。 而这两人都已经寿入深秋,看得见生命的尽头,又怎可能不知道黄昏两个字,必然会引来她的注视? 这本就是明景道人和陆南宗有意为之。 为的是不让她的伤势得以缓解。 元始道典玄妙至极,在因果之道上的造诣更是毫无疑问的人间第一,就像上清神霄经的攻伐无对那般,为世人所公认。 也许是慧极必伤的道理,元始道典存在着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即是对修行者寿命的极大损耗。 大乘强者若是愿意追寻长久,活上千年也并非难事——道盟八大宗的禁地之中,必然存在着类似的强者,除非山门即将倾覆,否则绝不出世。 哪怕无意活得像一潭死水,一位正常的大乘强者至少也有五百年的寿命。 元始宗有史以来,除去那几位成功飞升的掌门以外,活得最久的那个人也不过三百年。 对凡人来说,三百年足够漫长。 元始魔主登临大乘不到百年。 她本该还有将近两百年的时间。 所以她还想再活五百年。 她收回视线,不再去看学宫最深处那座园林,想着明景道人与陆南宗,无声说道:“找死。” PS:昨天写了一千字就倒了。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六十五章 听徒弟的话 不久前发生在学宫深处,明景道人与陆南宗的那场对话,确实是有意让元始魔主得知。 准确地说,是给她一个知道的机会。 在明景道人看来,怀素纸是元垢寺传人,并且与清都山之间的关系匪浅,那就不可能再跟元始魔宗勾结在一起。 不管谁来也好,都必须要承认这个推断合乎逻辑,是有道理的。 更重要的是,明景道人早在造访陆南宗之前,便确信这位老朋友不可能与他联手伏杀元始魔主。 以这两点作为一切的前提,他直接说出黄昏二字,就是想让元始魔主在察觉到这件事情后知难而退,不要再出手阻止道盟对付怀素纸。 简而言之,明景道人想要和元始魔主达成一个无声的默契。 这是一个底线较为灵活的做法。 当元始魔主抄写完经书,望向窗外夜色,感知到那些不曾避讳自己的话语后,自然也确定了明景道人的意思。 然后,她无声地说了一句找死。 就在她说出这两个字后的不久,院门再次被叩响。 是陆月楼。 在得到允许后,这位道姑来到窗边,带着一身的酒气,神情怅然说道:“怀素纸比我想的还要强。” “是吗?” 江半夏的语气很随意。 陆月楼沉默了会儿,叹息说道:“今日我出手想要拦下她,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直接用了这些年来最让我得意的道法……却被她花了不到半刻钟就破开了。” 江半夏微笑说道:“你们想要破了她的禅心剑意,反倒因她而道心蒙尘吗?” 陆月楼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却无可奈何,声音冷硬地嗯了一声。 江半夏没有说话,起身开始收拾那些墨迹已经被风干的白纸,上面是她今日抄写的经文。 “嵇溥心今日来见你做什么了?” “提亲。” “提亲?” “他想娶我。” 陆月楼呆住了。 江半夏不以为意,很自然地换了话头,说道:“我有一个建议。” 陆月楼下意识问道:“什么建议?” 话刚说完,她就反应了过来,明白这句话里指的是怀素纸。 然而这种明白却让她更加困惑,因为她认识的江半夏素来光风霁月,不愿意掺和这种事情。 这也是陆月楼除了最初来到学宫,与江半夏叙旧时提过一次自己的来意之后,便再也没有多说的缘故。 ——她不想让这种与光明磊落完全无关的事情牵扯到自己这位故人。 “为什么?” 陆月楼神情渐冷,想到了一个可能,寒声问道:“是因为嵇溥心吗?” 江半夏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个笑容落在陆月楼的眼中,与默认没有任何区别。 “就当是谢绝里的一番谢意吧。” 江半夏温声说道:“麻烦你替我转告一声。” 陆月楼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深呼吸了一口,然后说道:“嗯。” “这个建议很简单。” 江半夏轻声说着,向一旁的书架走去,将今日抄写好的经书放好,声音还似旧温柔:“怀素纸不是一个人。” 陆月楼闻言怔了怔,看着她的背影,不太确定问道:“你说的是那个小姑娘吗?可那个小姑娘……不是你的故人之后吗?” 江半夏平静说道:“故人不见是朋友。” 她心想都快要是亲家了,自然不能算是朋友。 况且她与楚瑾的关系,本就比朋友来得更为复杂。 “那你那天为什么……” 陆月楼不解问道:“想要让她名动天下?” 江半夏的语气依旧随意:“自然不是报复,也不是欣赏,而是我想知道那位故人会对此有怎样的反应。” 这句话看似很没道理,陆月楼却觉得理所当然,她这位好友对这个世界有着很多的热情与好奇,求道路上不曾有过疲倦的时刻。 就在她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江半夏的声音响了起来。 “想知道我的这位故人是谁吗?” 听到这句话,陆月楼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问的已经太多。 哪怕江半夏无所谓,她还是有些尴尬,只觉得这几句话显得彼此很不朋友。 “不用了。” 陆月楼认真说道:“这人能够不是你的朋友,便说明为人不对。” 江半夏敛去笑意,沉默不语。 陆月楼不愿见她如此,想要劝慰上几句,但始终想不到该说什么,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我会将你的意思转告给嵇溥心的。” “辛苦了。” “……不必如此。” “不必如此吗?” “我觉得这有些不妥,因为这件事本不该涉及到你的,偏偏最后还是麻烦到你了。” “还好。” 江半夏唇角微翘,笑容依旧温婉,向着茶盘走去,似乎是准备煮茶留客。 陆月楼没有以真元消解酒意,此时衣裳与人皆是一身酒气,何况她先前就准备告辞,此时不会逗留下去。 她摇头拒绝,认真说道:“你照顾好自己。” 说完这话,她似乎不想让江半夏有挽留的机会,直接从窗畔离开了。 此时夜色未深,星光明媚如雪。 自东海而来的风,被如丝似缕的春意缠上,顿时温柔了起来,吹不散残存的酒气。 江半夏不讨厌酒的味道。 若是从她受的伤来看,酒甚至是最好的药,可以减轻她的所思所虑,不至于思虑过甚而有损道心。 但是……她那位徒弟不喜欢啊。 江半夏想着这些,忽然笑了起来。 与先前温柔的笑容相比,这时的她笑的很淡,就像是今夜遮不住星光的云一般。 率性而真实。 忽然之间,她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是蹙起墨眉的痛苦。 以及咳嗽声。 …… …… 同一个夜,学宫深处那座偏殿。 陆月楼推开殿门,望向不坐在最上方,而是坐在窗前的嵇溥心,顿生不喜,但是掩饰的很好。 嵇溥心没有转身望向她,仍旧看着窗外的夜色,轻声说道:“我们已经等你半刻钟了。” “抱歉。” 陆月楼轻声致歉,随意找了一个理由,然后认真问道:“碑林为什么忽然开启?” 下午的时候,她以绝对的境界优势阻截怀素纸,却几乎可以说是遭到了一场惨败,谈不上道心蒙尘,但心情确实受了影响。 故而她在那之后离开了学宫,去阳州城独自饮酒至夜色降临,情绪才是缓了过来。 这段时间她都沉浸在醉意当中,自然不清楚外界发生的事情。 “这当然是师长的意思。” 如山道人看着陆月楼,沉声说道:“否则谁能让学宫做出这种决定?” 陆月楼微微蹙眉,说道:“我当然知道是师长的意思,我问的是为什么这样做。” “我们太慢了。” 嵇溥心的声音响了起来:“师长也许对我们已经有所不满了。” 如山道人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陆月楼对此不意外然,看了他一眼说道:“这才过去多久?你何必危言耸听?” 嵇溥心皱眉说道:“但事情还是要尽快解决,学宫已经为此事开启碑林,我们要是失败了,那将会成为罪人。” 陆月楼沉默了会儿,说道:“今天我去拦过怀素纸,以她的心性之坚……想要破她的禅心剑意,不是败她一次就能做到的。” 如山道人想起今日那个骄傲至极的少女,下意识准备反驳一番,紧接着又想到她目中无人的模样,于是沉默了下来。 像怀素纸这样的人,心志必然坚硬。 “你有想法?” 嵇溥心听出了话里的言外之意。 陆月楼轻描淡写说道:“怀素纸没有弱点,但她并非孤身一人,全无牵挂。” 如山道人不解说道:“但我们不可能去动天渊剑宗的弟子啊。” 嵇溥心忽然说道:“是怀素纸身边的那个小姑娘。” 如山道人怔了怔,这才想起来说的是谁,望向陆月楼疑惑说道:“可这不是江半夏的故人之后吧,你之前还特意叮嘱过我们不要动这人吗?” 听着这话,陆月楼不禁感慨,心想你是真的纯粹。 这个想法里的纯粹,当然不是笨的意思。 事实上,境界能到金丹的修行者,除非道心上出了很大的问题,否则都不可能真的愚蠢。 更多还是像邹缪老妇人那般,性情比较怪癖阴冷刁钻。 陆月楼想着这些,看着嵇溥心说道:“既然你想早些了结这件事,那这是最好用的办法。” 嵇溥心看着这位同辈,沉默了很长时间,声音低沉问道:“那就去查一下这小姑娘的来历吧。” 如山道人很是不喜,心想需要这样子做吗,面无表情问道:“你们准备怎么对付那小姑娘?” 嵇溥心想起今日和江半夏的对话,神情淡漠说道:“告诉这小姑娘,她没有资格站在怀素纸身边,以怀素纸过往的骄傲来看,不可能再继续无动于衷。” 他缓声说道:“只要怀素纸禅心有所动摇,不再明镜止水,那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 陆月楼忽然问道:“既然如此,到时候谁来迎接怀素纸的愤怒?” 如山道人正要开口,嵇溥心的声音却先响起了。 “我来吧。” …… …… 夜色下的岱渊学宫并不安静,灯火通明。 怀素纸沐浴过后,黑发如瀑散开。 灯火落在她的锁骨里,映着那还未擦干的水珠,分外妩媚。 谢清和坐在她身边,无心欣赏这般美景,犹豫许久后问道:“为什么你非要我和别人切磋?我到现在还是没想明白。” 怀素纸轻声说道:“名动天下,是你理应要做到的事情。”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六十六章 春光无限好 “名动天下……这很重要吗?” 谢清和轻声说着,眼眸里的情绪不见兴奋,哪怕她不久前曾在富春江畔有过一段快意的时光。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眼帘微垂,遮去眼底那抹一闪而过的金色。 一道崇高缥缈的气息显露,把两人周围彻底笼罩,断绝被神识窥探的可能。 这自然是羽化登仙意。 做完这件事后,她看着谢清和说道:“从大局上来说,你将来是清都山的掌门,但这是依靠两位真人的法旨,很容易出问题。” 如果将清都山比作旧皇朝,那谢清和就是在前不久入主东宫,明确了自己的太子之位。 然而皇朝的运转需要依靠万千官吏,清都山自然也无法离开诸峰之主。 说到底,终究还是服众这两个字。 未来的谢清和固然必定登临大乘之境,是天下间有数的强者,但做掌门这件事不是仅凭实力就可以的——除非天下无敌。 故而在清都山漫长的历史上,从不缺乏谢家女嫁给门中的天才弟子,让这位天才弟子成为掌门,而自己留在幕后的事情。 去年冬天的徐卿,何尝不是抱着这个想法? 谢清和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与其到时候杀到血流成河。”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的眼睛,平静说道:“不如早些断绝这种可能的发生。” 谢清和正值青春,很少会去想太过遥远的事情,总觉得时光还很漫长。 但这不是不懂。 在片刻的沉默后,她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怀素纸见她咬着下唇,神情有些沉重,忽然说道:“其实这里面还有我的一份私心。” 谢清和愣了愣,抬头望了过去,想了想还是没想出来,老实问道:“是什么私心?” “我一直都觉得你很好,但你和我走在一起的时候,被看着的人总是我。”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语气很认真:“你不应该被这样忽略。” 听着这句认真的话,谢清和格外开心,心头那片因为不确定的未来而出现的阴影悄然散去。 她嫣然一笑,起身紧紧抱住了怀素纸,甜甜说道:“我全都听你的!” …… …… 翌日正午,阳光依旧明媚。 怀素纸与谢清和离开那幢高楼,就像昨天说的那样,不再一心修行,而是春游。 岱渊学宫占地极大,传承有万年之久,自然有很多可去的地方。 比如在某些传闻里面,岱渊学宫的某个地方,还留有多年以前为了接待禅宗宾客而修建的寺庙。 谢清和听到这个传闻后,好生震惊然后万分感慨——别人是临时抱佛脚,学宫倒是直接把寺庙放家里,随时都能抱,想怎么抱就抱。 当真了不起。 让小姑娘遗憾的是,两人并非岱渊学宫的弟子,无法往那片废园走去,验证传闻真实与否。 两人只好往那些著名而寻常的风景走去。 岱渊学宫有湖名为墨池,湖畔有绿草如茵,亦有大树遮阴,与满湖金光相映而美。 此时湖边满是年轻的修行者,显然都是因为碑林的开启而来到的学宫,想要抓住这次难得的机缘。 其中不乏八大宗的弟子。 不是因为其中有怀素纸与谢清和认识的人,所以容易辨认出来,而是八大宗弟子附近一片空荡,与周围的喧嚣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谢清和看着湖畔行人如织,犹豫了会儿,说道:“我们过去吧?” 怀素纸无所谓这些。 谢清和想了想,解释说道:“我是觉得自己将来是要做掌门的人,和这些人认识一下,没什么不好的。”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错了。” 谢清和微怔,对此好生不解,问道:“这哪里错了?” “你把自己想的太低了。” “……太低?” “你是清都山的未来掌门,而他们只是弟子。” “啊?” 怀素纸没有再说下去,与小姑娘走向那片略显安静的地方。 谢清和想着自己的身份,想着掌门与弟子间的差别,有些不太习惯。 忽然之间,小姑娘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眼睛顿时明亮了起来,带着笑意说道:“那你以后该怎么称呼我呢?” 在她登临清都山掌门之位的那天,受万人崇敬跪拜,其中一个就是怀素纸,真是想想就觉得很有意思呢~ 然后当天夜里……她大概就要被狠狠欺负回来了? 想到这里,谢清和好生害羞,竟没注意到怀素纸的沉默。 春光映照之下,小姑娘双颊微微泛红,更添了几分青涩的妩媚。 “你在想什么?”怀素纸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啊?” 谢清和睁大了眼睛,连忙摇起头来,小手朝着羞红的脸扇着风,一脸无辜说道:“没想什么,就是太热了,弄得我都脸红了。” 怀素纸心想这也太假了一些。 谢清和生怕她再问下去,顾不得别的事情,快步走向了那片属于八大宗弟子的区域。 那片区域周围很空旷,不管是谁的出现,都会引来所有人的注视。 “这是谁?” “没有印象啊。” “不像是八大宗的弟子吧?” 伴着寻常宗门修行者的讨论声,以及坐在八大宗弟子的视线,谢清和来到了那株树下。 不等旁人开口,小姑娘想着就在后面的怀素纸,在人群中找到了一个认识的人,直接说道:“我要听曲。” 众人下意识望向沈依澜。 是的,这位参与东安寺之变的长歌门传人,这次也来到了岱渊学宫。 谢清和这句话自然也是对她说的。 树下一片安静。 树荫之外的人们也沉默了。 众所皆知,沈依澜的脾气很一般,与长歌门那位琴心天生的传人完全不一样,颇为冷傲,难以接近。 现在莫名其妙一个小姑娘走出来,要她亲自奏曲取悦自己,这真的不会出事吗? 沈依澜偏过头,视线自波光粼粼的湖面移开,落在谢清和身上,微微蹙眉。 众人见她蹙起秀眉,不喜的如此显然,望向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有些人甚至闭上了眼睛,又或是侧身掩面,不忍去看小姑娘被教训的画面。 一道冷厉的声音自沈依澜唇间响起。 是谁也没想到的两个字。 “可以。” 沈依澜的视线落在谢清和的身后,看着那人问道:“你想听什么?” 那人自然是怀素纸。 她想了想,说道:“四大景。” …… …… 墨池畔一片安静。 片刻后,有琴声响起。 人们好生茫然,视线在怀素纸与沈依澜之间相互来回,还是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 然而琴声在,这些疑惑就无法化作言语。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道琴声分外悦耳,曲调活泼流畅,有春和景明之意。 连墨池听着这道琴声,都安静了下来,任由春风吹拂,仍旧平静如镜。 琴声与天地相和。 这位长歌门的传人在东安寺一战后,显然再有领悟,也许已经看到突破至元婴的契机了。 谢清和不在意这些,等到这一曲终了,对沈依澜说道:“我走啦~” 说完这句话,她很自然地牵住怀素纸的手,向离开墨池的方向走去。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众人好生不解,心想这也太过无礼了吧? 一位长歌门的少女神情微变,不满得很显然,对沈依澜说道:“师姐,这两人怎么连谢谢都不说一声?” “何必道谢?” 沈依澜收回名琴春萌,随意说道:“兴起而来,兴尽而去,这不也挺好的吗?” 有人忍不住问道:“可她们哪里有资格这样做啊?” “没有吗?” 沈依澜抬起头,找到了说话的那人,认真说道:“她可是怀素纸。” …… …… “为什么沈依澜的话里只有你?” 谢清和听着后方传来的声音,微恼说道:“难道我就不配了吗?” 怀素纸知道她是没话找话,自然不会接话。 谢清和哼了一声,没有纠结下去,看了周围一眼,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两人如今走在一条林荫偏道上,不时有风吹来,很是惬意,但路终究是会走完的。 “有正事。” 怀素纸望向道路尽头,看着那座不起眼的院子,说道:“江先生已经到了,要和你说几句话。” 谢清和一脸茫然,下意识问道:“为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怀素纸沉默了。 片刻后,她看了谢清和一眼,提醒说道:“早上的事情,那时候你还在睡觉。” 谢清和眨了眨眼,理直气壮说道:“那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怀素纸对此早已习惯,不想说话。 没过多久,两人推开院门,往院落深处走去,便见到了坐在池边的江先生。 这位性格比较微妙的天渊剑宗强者,此时手里拿着一碗饵料,意甚闲适。 不知道为什么,虞归晚和叶寻居然不在场。 “我怕你们莫名其妙吵起来。” 江先生没有回头,看着池中那十几尾锦鲤,叹气说道:“晏磊可是对我再三叮嘱过的。” 谢清和心想我又不是那种幼稚天真的小姑娘,怎么可能在这种场合跟虞归晚吵架? 她朝着江先生翻了个白眼,懒得辩解。 怀素纸问道:“前辈连夜赶来,如此着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与你有关但……不多,主要还是她。” 江先生随手洒落一把饵料,转身望向谢清和,认真说道:“楚真人准备来访中州。” PS:昨天晚上悲伤了好会儿,所以更新时间特别阴间,今天不会了,我洗个澡就去写下一章。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六十七章 从来第一 谢清和闻言好生意外,看着江先生确认问道:“我娘要来中州?” 江先生点了点头,说道:“要不然我怎么会离开神都,急着过来见你们?闲着没事干吗?” “楚真人这一次来访中州用的名义,是与长生宗商讨谢真人飞升时的观礼一事,但老实说吧……这明显就是一个借口。” 他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总而言之,我也不知道楚真人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你们想知道只能自己去问楚真人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轻声问道:“楚真人什么时候来?” 江先生耸了耸肩,说道:“这我哪能知道,但长生宗的习惯你也是知道的,肯定要先确定楚真人的来意,在此之前能拖就拖。” 怀素纸平静说道:“长生宗丢不起这个脸,不会拖太久。” “确实是这样。” 话到这里,江先生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神情微妙说道:“我听说岳天也要来岱渊学宫。” 谢清和微微蹙眉,说道:“岳天,这人不会还想要对付我们?” 江先生想了想,摇头说道:“基本不可能,岳天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着很明确的利益指向,但他现在的利益……我也不知道在哪里,所以猜不出他要的目的。” 听到这句话,以及话里的那些自信,谢清和不禁产生了一个疑惑。 ——为什么虞归晚和叶寻提起这位前辈的时候,都表现得一言难尽? 这也算是靠谱吧? “江前辈,我有……” 话音戛然而止。 江先生打断了这句话,潇洒转身,随手抓起一把饵料挥落池中,神情淡然说道:“不用担心,届时真有情况,我自会出手。” 谢清和微微一怔,心想我要问的根本不是这个啊,您在说什么呢? 想到这里,她骤然明白了虞归晚的那些不言之意,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心想原来是喜欢给自己加戏啊。 “你在笑什么?”江先生皱起眉头,不解问道。 “没什么。” 怀素纸接过话头,指着池中的那十几尾锦鲤,说道:“你喂太多了。” 话音落下时,江先生手上还抓着一把饵料,而池中那些吃的太饱的锦鲤,看着已经游不太动,有了下沉的迹象。 空气忽然安静。 气氛有些尴尬。 “还是吃饱一些好,之前都快饿瘦了。” 他讪讪然把手上的饵料放好,咳嗽了一声,看着两人正色问道:“这次碑林开启来了很多人,不只是你们的同辈,可有信心赢下来?” 怀素纸不想理会。 谢清和犹豫片刻后,看着江先生认真问道:“你当年真的在浮仓山辩难里取得了头名吗?” 江先生愣住了,然后老羞成怒说道:“这还能是假的吗?你俩真的是气煞我也!” 话到这里,他哪里还好意思再待下去,连忙拂袖转身走人,就连那碗饵料都忘了放下来。 脚步声就此远去。 又是只剩两人。 怀素纸没有说话的意思,看着池中那十几尾锦鲤,池水倒映的天光,心静如水。 谢清和不是她,想了想也有些担心,低声说道:“那嵇溥心比我们多活了将近百年,境界确实比我们高,我有点担心他真的以大欺小。” “当然会以大欺小。” 怀素纸无所谓,随意说道:“这是他们此生唯一战胜我的机会。” …… …… 十数日后,春意深至浓处,碑林开启的时间也就到了。 碑林在一座山上,分布散落在山中各处,山曰道成。 道成山与那座摘星楼一般,位于岱渊学宫东侧,终年隐在云雾当中,缥缈不可见。 当夜色散尽,朝阳从东海的尽头缓缓跃出,照亮人间的时候,满山云雾骤然翻涌如沸腾,便瀑布般流向山下。 山脚处,两位学宫教授站在最前方,皆是炼虚境的大修行者。 在这三位象征着岱渊学宫威严的强者身后,则是更多的执事,负责处理不久后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确定事情能够顺利进行。 站在最后的是今日前来观碑的各宗弟子。 满山云雾带着不尽湿意,如浪般涌向山下,把所有人的道体与神识无微不至地清洗了一番。 对此感受最深的是那些远道而来的寻常宗门弟子,沉在他们身上数千里积攒下来的尘和土,于顷刻间被洗去,留下了一身清爽。 在道成山的不远处,有一处高楼可将山中风光尽收眼底。 楼内坐着八大宗的大人物们。 江先生自然身在其中。 他看着这蔚为壮观的如瀑云雾,赞美说道:“这场接风宴确实不凡,学宫确实算得上大气。” 说话的时候,他转身望向坐在一旁的江半夏,感慨万千。 “就像我没想到你居然会出来。” 言语之间透露出来的意思,两人似乎曾经相识。 或许这就是江先生在不久前伤却不死的缘故? 江半夏轻声说道:“春意深的快要发霉了,随便出来走走。” 江先生看着她说道:“出来走走是好事。” 江半夏唇角微翘,笑容如旧温柔,但没有接话。 江先生也不介意她的沉默,想了想,干脆把前些天和晏磊商讨好的事情,直接说了出来。 “难得一场盛事,只是看着未免无趣。” 他望向坐在高楼内的其余八大宗强者,提议说道:“不如我们赌点儿什么?” 长歌门来的是梅雪,不久前参与过东安寺一战,沈依澜便是她的关门徒弟。 这次她来学宫,当然是为了照看自己的徒弟,听着这话感觉有些意思,问道:“怎么赌?” “今天的盛事是观碑,那赌的当然是观碑。” 江先生已然想妥,看着众人说道:“以观看的碑文数量,碑文的难度,这两方面来衡量,如何?” 梅雪微微挑眉,没好气说道:“要是这样赌,那赢的肯定是怀素纸,赌起来有什么意思?” 听着这话,楼内众人虽不愿意承认,但也无法否认,心想事实确实如此。 在昊天钟响起之前,他们心里还会有别的人选,看好的晚辈。 但现在……的确是没有了。 “怀素纸都已经登天第一了,宋辞这一次还没有来。” 梅雪冷笑说道:“难道你指望暮色混在这些人里,准备把学宫的碑林当成东安寺的塔林给拆了吗?” 江先生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说道:“要是暮色真能如此,能在学宫来这么一次,你我也算是亲眼见证奇迹了。” 话音落下,楼内众人无言以对,莫名觉得这话还有些意思。 “而且梅师姐你是认真的吗?” 江先生看了一眼梅雪,然后望向岳天以及参与长生宗议事的诸宗强者,似笑非笑说道:“坐在这里的人都心知肚明,碑林开启的原因吧。” 梅雪沉默不语。 岳天尚未洗清与阴府勾结的嫌疑,更是无法开口。 更何况这句话指向的是岱渊学宫。 “江先生还请慎言。” “嗯?” 江先生望向主位,说话的正是当今学宫主事庄高阳。 此人身材高大,不像寻常学宫强者留有胡须,面容收拾的相当整洁,有种冷厉的感觉。 他面无表情说道:“学宫之所以开放碑林,是给予天下修行者的一番好意,江先生如此猜度,未免有些不堪。” 江先生见得最多就是这种严肃,笑着说道:“那要不你和我赌一下?” 话音刚落,他接着说道:“不要说什么不沾赌,我这些年在神都可没少见学宫弟子吃喝……赌。” 这句话之所以生硬地省略了一个字,不是因为梅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是他想到江半夏在场,于是强行给咽了回去。 庄高阳沉默片刻,想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问道:“赌注是什么?” 江先生敛去笑意,缓声说道:“本宗近些年来收了不少弟子,对各种修行资源的需求日益增多,贵宗可否让出些许份额?” 众人闻言微怔,不由皱起了眉头,心想赌的这么大吗? 在旧皇朝覆灭以后,道盟统治人间四千余年,八大宗同享盛世,攫取了难以计量的巨大利益。 这句话里的些许,对于寻常宗门而言,将会是一个难以置信的数字。 楼内一片安静。 忽有风至,捎来了一个讯息。 庄高阳望向江先生,说道:“可以。” 这阵风没有避嫌,来自于学宫最深处那座梅园,楼内众人神情微变,心想陆宫主怎么理会世事了? 就在这时,庄高阳望向场间诸宗强者,补充了一句:“你们也一起。” 片刻后,楼内有数道声音响起。 “长歌门可以。” “玄天观亦可。” “无归山同样。” “万劫门也然。” “太虚剑派没有意见。” 岳天没有说话,因为他没有资格代表长生宗,但所有人都知道长生宗不会拒绝这件事。 “清都山呢?” 梅雪的声音响了起来。 江先生很满意,点头说道:“若是怀素纸败了,那宗以及清都山自然会让出相对的份额。” 庄高阳问道:“如何定胜负?” 江先生微笑说道:“这我也不欺负你们,毕竟怀素纸确实强。” 众人好生意外,心想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你向来是锱铢必较,死要钱的那种人啊。 “这样吧。” 江先生大气摆手,大方说道:“怀素纸只要能看三块碑,那就算我赢。” …… …… 烟消云散时,阳光洒落在道成山上,映得山涧如金鞭。 负责主持此事的学宫教授,望向身后众人,微笑说道:“开始吧。” 话音落下,年轻的修行者们对视了一眼,没有人率先而动。 就在这个时候,人海中忽然生出极大的骚动,哗然声不断。 有人走向这片人海。 海水随着她的前进而分开。 无人敢拦,仓皇退至两侧,让出了一条大道。 那位学宫教授看着来人,不由怔住了,好生惊讶不解想道: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最后才登场吗? 当那人来到最前方时,学宫教授沉默了会儿,认真问道:“你要第一个?” 怀素纸嗯了一声。 话音落下后人海再无半点声响,一片寂静。 沈依澜站在某处,看着站在最前方的怀素纸,完全无法理解。 陆元景眉头紧紧皱起,心想这是为什么?你不应该是最后登场的那个人吗? 就连位于那座高楼的八大宗强者,此时都站了起来,觉得此事好生迷惑,实在很不应该。 江半夏静静坐着,没有去看这场热闹,浅浅地喝了一口热茶,心想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学宫教授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问:“为什么?” 怀素纸从这位教授身旁走过。 她平静说道:“我不习惯为这种事浪费时间。” PS:写多了一些,晚了。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六十八章 温柔可爱谢清和 这句漫不经心的话,随着春风的吹拂,穿过茫茫人海,穿过亭台楼阁,曲水流觞,乱了学宫深处那株梅树。 所有人都听见了。 梅园深处,陆南宗微微挑眉,看了一眼对坐的明景道人,终于明白这位老友为什么如此重视怀素纸,甚至不惜让他开启碑林。 那栋高楼里,梅雪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不由怀念起如今还被困在长歌门深处的那位传人。 江先生则是在旁拍掌称赞,万分感慨赞道:“这句话颇有师祖的风范。” 庄高阳神情淡漠说道:“说的话再漂亮,气势再怎么足,也无法弥补境界上的差距。” 他看着江先生说道:“不行,就是不行。” 连这些大人物们都为此展开了对话,山脚下那片人海却依旧寂静,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学宫教授转过身,望向已经踏上山道的怀素纸,眼里满是欣赏,想着这个关于时间的答案,忍不住赞道:“修行理应如此。” …… …… 谁也没想到怀素纸会第一个登场,除了事前得知的虞归晚与谢清和。 以及对其知之甚深的江半夏。 所有人都为此而意外,如山道人并非例外,他望向站在一旁的嵇溥心,沉声问道:“现在怎么做?” 嵇溥心皱着眉头,显然也没有料到这个意外,想了想却放松了下来,说道:“那就直接动手吧。” “这是最好的时机,怀素纸于万人之前,被万众瞩目。” 他微笑说道:“然后她在意的那个小姑娘,在这个时候出事了。” 如山道人愣了愣,转身望向山脚下的那片人海,只见没有人随着怀素纸一同登山,似乎都想亲眼见证她观第一块碑。 此时此刻,怀素纸的所有举动都会落入人们的眼中,被无限放大。 “都说她道心之坚世所罕见。” 嵇溥心笑着说道:“所以我很好奇,当她发现自己在意的人要出事了,她是不是还能平静如初。” 如山道人问道:“如果她真能做到呢?” 嵇溥心看了他一眼,笑意渐渐淡去,淡漠说道:“在我面前都是没有意义的。” …… …… 就在怀素纸踏上山道后的不久。 陆月楼便出现在她的身前。 与上次偏道上的相遇有着很大的不同,这位出身自玄天观的前代天才,神情认真,眼神里再也找不出半点轻蔑之色。 “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聊一聊。” 怀素纸嗯了一声。 说话间,她没有停下脚步,往道成山高处继续走去。 陆月楼没有阻拦,与她并肩而行,问道:“你要看哪块碑?” 道成山上石碑近十万块,是岱渊学宫万年传承的真实体现,更是历代先贤留下来的心血结晶。 再如何绝代的天才,面对这近十万块代表着学宫历史一角的石碑,也会由衷生出敬畏之心,不敢生出贪念。 按照过往惯例,修行者在碑林开启之前就会做好准备,确定自己要去看哪块石碑,登山后直奔而去。 这也是山脚下的修行者们,直到此刻仍在注视着怀素纸的缘故。 ——所有人都想知道她看的第一块碑是什么。 怀素纸平静说道:“换做是你呢?” 陆月楼有些意外,没想到她真接了自己的话,缓声说道:“在百年前那场战争里,学宫也开放过一次碑林,当时我有幸进入其中,遗憾的是我只来得及看完云开碑。” “如果当时还有机会,我会去看风起和鸣蜩二碑。” 她看着怀素纸,感慨说道:“遗憾的是今日我作为你的守碑人,无法弥补当年的遗憾。” 话里提及的云开、风起、鸣蜩三碑,皆是出自学宫大贤之手,在十万碑中颇负盛名,被绝大多数修行者认为是最值得观赏的石碑。 “我不习惯遗憾。”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 陆月楼也不意外,说道:“你是登天第一,要是像当年的我,只来得及看完一块碑,未免太过教人失望。” 怀素纸没有接这句话,因为显然还有下文。 “但你今天只能让人失望了。” 陆月楼偏过头,望山脚处看了一眼,对怀素纸说道:“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小姑娘,已经被人认出来了。” 怀素纸说道:“嗯。” 陆月楼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不为所动的神情,认真说道:“我很好奇,你到底还能维持多久的平静。” 话音落下,山脚处响起一片哗然声,落入山道上的两人耳中。 …… …… 片刻前,道成山脚。 人们仰起了头,注视着那个在山道上若隐若现的身影,沉默猜测着怀素纸要去看的第一块石碑是哪块。 那些想法比较多的修行者,甚至借着这个机会,临时开了一个又一个盘口。 赌的自然是哪块石碑有幸被欣赏。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怀素纸身上时,有人貌似无意地看了一眼某个角落,然后惊呼出声。 此时道成山下颇为安静,虽有修行者不断下注的声音,但都压的极低,生怕打扰了正在登山的怀素纸。 此时这一声惊呼响起,人们下意识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男子正抬着手,指着一个站在角落里的小姑娘,瞪大了眼睛。 他大声喊道:“你就是之前在富春江畔无恶不作的那个人!” 站在那个角落里的小姑娘,不是谢清和还能是谁? 在这男子大喊出声之前,她当然也是在看着怀素纸,眼神分外明亮。 忽然之间听到这句话,谢清和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望向说话的男子,然后才明白了。 此时的她仍旧以道法遮掩了容貌,看着只是一个寻常的小姑娘,到此凑个热闹而已。 这也能被发现,只能说明自己早就被人盯上了。 “什么叫无恶不作?” 谢清和望向那个男子,不悦说道:“你这人可不要乱说话。” 话音刚落,一道粗粝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确实不能乱说话。” 一位老妇人从学宫人群中缓缓走出,时不时咳嗽两声,望向说话的男子,冷声警告说道:“要是你敢无辜污蔑这小姑娘,老身便是舍了这身骨头,也要责罚你一番。” 在不远处,沈依澜微微蹙眉,心想邹缪这老妇人怎么出来了? 而且这句话……显然很不对劲。 “在下境界低浅,但为人向来诚实,怎可能污蔑人?” 那名男子涨红了脸,指着谢清和愤怒说道:“此人前些天在富春江畔胡作非为,不知捣毁了多少亭台楼阁,害的满江鱼儿翻肚,这些都是事实!” 话音落下,山下一片躁动。 就连先前觉得这是一场闹剧,不甚关心的人,此时都望向了谢清和。 邹缪听完这句话,盯着谢清和的眼睛,神情阴沉问道:“此人所言是真是假?” 受万人注视,还是这种不带善意的目光,寻常人早已浑身颤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谢清和自然不是寻常人。 当初东安寺大殿那场议事她没有参与,一直留在殿外等待,没有见过邹缪。 此时的她只觉得这个老妇人真是莫名其妙,凭什么开口就问她是真是假。 她看着邹缪问道:“你谁啊?” 邹缪怔住了。 “你这人真是有够莫名其妙的。” 谢清和哪里会在乎这种沉默,毫不客气说道:“先不提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来质问我是真是假,我就问你有什么资格来问我?” 先前那些没有反应的那些人,听到这句话后也都怔住了。 邹缪醒过神来,看着谢清和忍不住冷笑出声,心想自己本以为怀素纸就够嚣张了,没想到今天还能遇到一个更嚣张的。 “老身凭什么没有资格?” 老妇人盯着谢清和,面无表情说道:“你就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我在学宫授课将近百年,不知教出了多少学生,教你绰绰有余。” 听到这句话,岱渊学宫的弟子微微低头,装作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负责主持开启碑林一事的那位教授,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却囿于某些原因,无法阻止。 谢清和对这番话只说了两个字。 “笑话。” 小姑娘看着山下的人们,强调说道:“真是笑话。” 邹缪冷笑不止。 “你就别在这里笑了。” 谢清和看了老妇人一眼,望向远处岱渊学宫的弟子,直接问道:“你们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告诉过她,她笑起来真的很难看吗?” 话音落下,场间一片死寂。 连那幢高楼上,八大宗的强者们都愣了一下,然后在心里承认了这句话。 道成山下的学宫弟子,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直接蹲下来,哪里敢回答这个问题? 那位教授实在看不下去了,向前走了一步,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 谢清和的声音又响起了。 她本就是这个世上最尊贵的人之一,被人骂乳臭未干岂能忍声吞气? 更何况怀素纸此时不在她身旁,她也不用故作温柔可爱,可以稍微找回从前的嚣张本性。 “而且我是真不知道活得久有什么好炫耀的。” 谢清和看着邹缪,一脸真诚说道:“你这么喜欢倚老卖老说资格,干嘛不去当乌龟呢?这个活得可久了。” 邹缪面无表情,心想连怀素纸都没敢这样对我说话,你算什么东西? 她怒极反笑,又想到先前被讥讽笑的难看,当即敛去笑容,寒声说道:“子不教父之过,今天我倒是要替你爹娘教训你一番。” “你谁……不。” 话到一半,谢清和忽然停了下来,小脸肃然问道:“你是什么东西啊?”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六十九章 家世寻常谢清和 在岱渊学宫宣布碑林即将开启后的第七天,邹缪遇到了一件事。 那时候的她坐在于子昂的衣冠冢前,神情麻木地抄写着经书,见春光只觉刺眼,听春风如鬼嚎,目之所及皆是痛苦。 明明身在人间,她却像是活在阴间,活得生不如死。 老妇人曾经想过自尽,没有人为此来阻止她,但她却无法下定决心,最终又变成了自我的折磨。 所有的这些折磨与痛苦,最终都化作对于怀素纸的怨恨,燃烧至今不曾停歇,却不敢有半点怒火烧到谢楚二人真人的身上。 因此当学宫来人,让老妇人离开那座衣冠冢,来对付怀素纸所珍视之人的时候,她欣喜若狂而害怕地想了一个夜晚,最终还是答应了。 这件事很简单,邹缪只需要以自己习惯的方式开口说话,训斥那个小姑娘就足够了。 那个小姑娘确实也做了一些事,只不过那些事情无伤大雅,所以才需要她开口。 老妇人在梦里仍旧会回忆起东安寺那天的画面,自然惧怕发生相似的故事,故而她再三询问,最终确定那个小姑娘的来历很普通。 除了与怀素纸关系极好以外,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 这是岱渊学宫从长生宗处得到的结论。 岳天正是因此事来到的岱渊学宫。 所有人都相信了这个结论。 这个小姑娘来历寻常。 唯一不凡之处,只是她和怀素纸关系不错。 仅此而已。 …… …… “你是什么东西?” 谢清和小脸肃然,冷漠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道成山下一片哗然声。 听到这句话,邹缪顿时回忆起那天被怀素纸羞辱的画面,愈发感到愤怒。 “真是无礼至极,如此不敬师长!也就是你爹娘今天不在场,否则我连他们一起教训!” 老妇人厉声呵斥道:“我现在是真想要看看,到底是怎样的爹娘,能教出你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道成山下回荡着这道冷厉嘶哑的声音,盖过了先前的那些喧哗,留下了一片死寂。 众人神色不一,都知道事情已经彻底闹大了,不可能再平淡收场。 那幢高楼里,江半夏神情淡然,抿了一口热茶。 除她以外,八大宗的强者都已经站在窗边,注视着道成山下的变故。 梅雪对此并不知情,脸色有些不好看,心想对付怀素纸一位晚辈,需要做到这个程度吗? 就在这个时候,江先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们……” 他神情凝重地看着楼内众人,痛声斥道:“有必要这样子做吗?” 说话间,他一身剑意随之燃起,仿佛下一刻就要迸发,化作剑光去到那头,阻止这场变故继续发生。 庄高阳不动声色,藏在衣袖里的右手写了一个静字,强行压制住那道剑意,随意说道:“还请稍安勿躁。” 江先生霍然转身望向这位学宫主事,面无表情说道:“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不等庄高阳开口回答,他的视线在楼内扫了一圈,没有放过任何在场的任何一位强者。 所有人都沉默着。 这种沉默,毫无疑问是默认。 “可笑!” 江先生仿佛愤怒至极,重重一掌拍在栏杆上,浑身剑意自此而泄。 无数声轻响,守护着这幢高楼的阵法就此被破开,春风自此管涌而入,化作一声轰鸣声。 江先生看着场间众人怒斥道:“我有言在先,今日之事你们千万不要后悔!” 庄高阳挥了挥手,一道精纯至极的气息出现,将愤怒的春风重新温柔。 “这里是岱渊学宫,请你安静一些。” 他看着江先生说道:“损坏阵法这笔账,我就不与你细算了,放进先前的赌约里面去吧。” 江先生笑了起来,看着就像是怒极反笑,点头说道:“好,很好,我记住了。” 庄高阳不再去看他,望向道成山下,淡然说道:“这件事,我们看着就好。” 听到这句话,江半夏唇角微翘。 可惜无人得见。 …… …… 道成山上。 怀素纸已经停了下来,远远望着身在人海当中的谢清和,没有说话。 陆月楼站在旁边,看着同样的画面,自然也听到了老妇人愤怒的呵斥声。 “也许你会觉得这样子很无耻,但是……” 她感慨说道:“真实的世界向来如此,残忍无情,找不出半点温柔。” 怀素纸没有看她,轻声说道:“确实会很残忍。” 不知道为什么,陆月楼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莫名生出一种心悸的感觉。 她神色不变,以眼角余光望向怀素纸,心想你竟强到这种程度了吗? 是的,在陆月楼看来自己之所以感到心悸,是因为怀素纸看似平静,事实上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只不过少女掩饰的实在太好,没有让她看到愤怒的一面而已。 “还要继续登山吗?” 陆月楼看着她问道:“或者就到这里。” 怀素纸收回视线,没有再看一眼山下发生的事情,向峰顶走去。 陆月楼微怔,看着她没有半点留恋意味的脚步,心想你竟是如此无情之人吗? …… …… 在各方做出自己反应的时候,道成山下的变故仍在继续着。 谢清和听得很清楚。 话里那些关于她爹娘的部分,她听得尤为清楚。 与先前不同,这时候的小姑娘平静了下来,小脸不再肃然,看着老妇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种平静就像是一种冷漠,又像是无所谓的淡然,更像是在进行最后的审判。 邹缪看着她嘲笑说道:“老身教书百年,不知道见了多少腌臜事,你以为自己的小心思能瞒着我吗?” 老妇人丝毫不掩饰话里的轻蔑与戏谑:“无非就是想把我的名字记下来,留在将来报复而已。” 谢清和想了想,觉得说话已经没有意义了,干脆沉默。 “但你也真是可笑,连我是谁都不认识,凭什么敢在学宫嚣张?” 邹缪冷笑说道:“记好了,老身名叫邹缪,你现在只要给我磕头认错,将来兴许还能有机会回去问问你爹娘,我究竟是谁。” 听到这句话,道成山下一片死寂。 许多年轻弟子看着那个冷笑到面目狰狞的老妇人,再望向相貌寻常的小姑娘,心中生出许多不忍,想要开口阻止。 就在这时,有一道声音自后方传来。 “不可!” 众人下意识望去,只见来人是那位登天榜第三,岱渊学宫的当代大师兄陆元景。 此时的他神情焦急至极,往老妇人与小姑娘狂奔而来。 “不可?” 邹缪怒喝一声,见到陆元景当即回忆起那天自己被落井下石的画面,更是愤怒。 老妇人望向这位后辈,苦修百年的神念毫无保留直接压向陆元景,迫使他停下了脚步。 陆元景的脸色骤然苍白,浑身气息大乱。 如果不是邹缪还记得他是学宫弟子,这一眼足以让他身受重伤。 这是元婴与化神的天渊之别。 谢清和望向陆元景,看着对方眼中的恳求之色,沉默片刻后说道:“算了,看在你的面子上……” 她转过身,对邹缪说道:“你自尽吧,事情到此为止。” 听到这句话,陆元景还想再说些什么。 谢清和神情漠然说道:“这已经是我最大的宽恕了。” 话音落下,场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像是在看疯子一样,看着这个小姑娘,心想这句话也太荒唐了吧。 “你疯掉了吧?” 邹缪怒极反笑,指着谢清和的鼻子骂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陆元景闻言不再坚持,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那幢高楼里的八大宗强者,把这一声叹息听得格外清楚,道心随之生出阵阵波澜。 事到如今,在场的强者们哪里还不知道谢清和有问题? 庄高阳转身望向江先生,神情凝重说道:“这小姑娘……” 江先生根本不想听他说话,说道:“你可别问我。” 就在这时候,道成山下再生变故,一句话落入众人耳中。 “既然你这小丫头不愿意道歉,那老身今天就为你爹娘教训你一番,让你知道什么是礼貌!” 邹缪冷酷的声音如浪潮般,涌向四面八方,连道成山上也听得分外清楚。 行走在山道上的陆月楼,听到这句话后,望向走在前方的怀素纸,忍不住问道:“你这也能不为所动吗?” 怀素纸没有理会。 陆月楼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神情微变问道:“难道你把清都印给了这小姑娘?” 话刚说完,她当即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说道:“不可能,清都印乃是仙器,你怎么可能随意给人?” “错了。”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如旧随意。 陆月楼微微一怔,问道:“错了?” 怀素纸说道:“你们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陆月楼想到了某种可能,脸色骤然苍白,再也说不出话。 与此同时,道成山下。 在无数修行者的目光当中,邹缪如同镇压赶来的陆元景一般,以神念向谢清和镇压而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那幢高楼里的强者还在犹豫不定,而猜到谢清和真实身份的陆月楼已经来不及了。 那道神念带着邹缪的愤怒落下。 谢清和静静看着老妇人,没有说话,就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许多人转过身,不忍看到接下来的凄惨画面。 然后。 天空忽然变得明亮起来,大地随之而颤动,岱渊学宫的山门大阵生出感应,化作五千真言,显圣于世间。 下一刻,有雷鸣响彻高天之上。 雷鸣奏响的那一瞬间,东海已然掀起滔天巨浪,有无数阴云自天边生出,宛如海啸般朝着学宫涌来,挟有不尽风雷。 学宫深处,陆南宗与明景道人惊坐而起。 道成山下。 邹缪那道迫使谢清和下跪的神念,早已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老妇人脸色苍白,鲜血从嘴角不断溢出,打湿了衣襟,竟是在片刻间就受了重伤。 她厉声怒喝道:“怀素纸怎么敢把清都印借给你的?!” “不是她借给我,是我借给她。” 谢清和平静说道:“清都印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PS:吱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七十章 那是罪大恶极的事情吗? 不久前,清都峰顶。 北境终年风雪,酷寒不断,坐在那株金黄古树之上往远方望去,入目的只有一片素白。 故而谢真人闭关之时,都是闭目静思。 此时的他却睁开了眼睛。 “这么快就出事了吗?” 楚瑾走到他的身旁,轻笑问道:“是清和还是怀素纸?” 谢真人平静说道:“清和。” 楚瑾想了想,回忆起不久前神都传回来的那个消息,说道:“应该是元始的意思。”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很随意,漫不经心。 谢真人神情淡漠说道:“我去一趟。” 楚瑾微微一笑,说道:“那中州的老先生们可要被你吓破胆了。” 谢真人没有说话,只是把凭借清都印感知到的那些事情,以神识传递给她。 “连我们一起教训吗?” 楚瑾怔了怔,唇角微微翘起,语气分外温柔:“让她死慢一些吧。” 话音落下,万里之外的中州随之风起。 …… …… 当邹缪要以神念镇压谢清和,迫使她下跪道歉之时,高天之上有雷鸣响起。 岱渊学宫大阵自然显现,化作五千真言轮转,抵御着那道来自极高处的恐怖威压。 那道威压没有被大阵完全抵消,有一缕来到道成山下,直接重伤了老妇人。 与此同时,坐在学宫深处那座梅园里的两位大乘强者,霍然惊坐而起。 不是因为那一缕瞬间重伤邹缪的威压,亦不是因为已然现世的清都印,即便后者已经足够两人动容,但这终究是已知的事物。 真正让陆南宗与明景道人为之色变,彻底不复平静,脸色难看到的极点的……是一道神念。 一道自万里之外的北境而来的神念。 东海的万丈波澜,自天边涌现如瀑般的阴云,云中挟着的无尽风雷。 都是那道神念所带来的动静。 一念之间,天地变色。 陆南宗望着北方的天空,神情凝重至极,一言不发。 明景道人脸色微白,心想即便这是凭借清都印才能做到的事情,那也足够可怕了。 这就是飞升之前的境界吗? 那道神念位于高天之上,带来一座如同漩涡又像眼睛的雷池,漠然俯瞰着人间的一切,没有展露出任何具体的意志。 但意思足够清楚。 ——给我一个交代。 与此同时,谢清和才在众人面前说出了那句话。 清都印是我的。 …… …… 无数阴云自东海而来,淹没了暮春的阳光,黑夜提前而至。 在黑暗之中,岱渊学宫上空飘着的五千真言,向人间洒落了最后的光芒。 就算没有这道微光,那些原先端坐高楼之上冷漠俯瞰,视一切为寻常事的八大宗强者,也必须要看到那个站在无数道视线当中的小姑娘。 此时的他们早已离开了那幢高楼,来到地上,站在谢清和的旁边。 庄高阳心情坏到了极点,脸上却不敢有半点流露,看着神情仍旧茫然的邹缪,想要开口怒斥,却被阻止了。 “你刚才没有说话,那现在就别说了。” 谢清和的声音响了起来,分外冷淡。 她连看都没看一眼庄高阳,望向来到自己身旁的江先生。 江先生连忙说道:“您可千万别怪我,我先前已经出剑,只是被人拦了下来。” 说话的时候,他抬手指着庄高阳,意思很明显。 事到如今,在场的八大宗强者们回想起不久前的那场对话,哪里还能不明白这是江先生给他们挖了个坑。 庄高阳想要辩解。 江先生朝他笑了笑,然后打了一个响指。 啪的一声轻响,接着是轰然坍塌声。 远方的一幢高楼正在倾塌,掀起一场气浪,烟尘大作。 那些自烟尘中雀跃而出的剑意,就是江先生的证据。 “当时我说过的,请你们不要后悔。” 江先生看着庄高阳,以及其余诸宗强者们,叹息说道:“看来你们是做不到了。” 众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自那道震撼心神的雷鸣中醒来的人们,此时也都反应了过来,隐约猜到了谢清和的真实身份。 邹缪不再那么失魂落魄,时而发笑,时而惊恐,最终都变作了狰狞。 沈依澜神情凝重,看着小姑娘的背影,与当初清都山见到的那个贵气凛然的背影默默对比,心想自己怎会没有猜到的? 陆元景长叹了一声,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 嵇溥心脸色苍白至极,双眼渐渐无神。 如山道人没有看那小姑娘,仰望着那位于高天之上的雷暴漩涡,眼中满是向往。 道成山下,仍旧维持着平静的只有两个人。 虞归晚以及她那位师弟。 场间一片寂静,只剩下那些变得急促的呼吸声。 谢清和看了江先生一眼。 江先生很懂事,向小姑娘认真行了一礼,缓声说道:“相信大家都知道,谢真人即将飞升,而去年秋祭后的宴会上,谢楚两位真人颁下法旨,确定清都山掌门之位传予谢清和。” 然后他场间众人,微笑问道:“这是你们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吧?” “所以这事你们是怎么敢做出来的!” 江先生神情骤厉,愤怒呵斥道:“你们怎么敢让人折辱清都山掌门的!” 话已至此,哪怕此时天色再昏暗上十倍,事实也无法被掩埋下去了。 谢清和向前走了一步,对庄高阳说道:“你就是学宫当今主事?” 庄高阳无可奈何,万般不情愿地向前走了一步,语气尽力温和说道:“是的。” “我姓谢。” 谢清和面无表情说道:“现在你知道了吗?” 庄高阳眼神里满是痛苦,点头说道:“知道的,今日之事其实是一个误……” “错了。” 谢清和打断了这句话,语气淡漠而平静:“我是说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话,换个人来吧。” 庄高阳怔住了。 谢清和看着他,接着说道:“而且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庄高阳下意识问道:“什么事?” 谢清和平静问道:“你凭什么在我面前站着?” 听到这句话,众人觉得好生讽刺——前不久邹缪还在迫使小姑娘向她跪下,而片刻后的现在,事情却发生了天翻地覆般的转折。 那现在的他们有什么资格拒绝? 庄高阳无言以对,直起身,向谢清和行半跪之礼。 随着他的腰身弯下,一道无形的浪潮随之涌起,迫使所有人都做了同一件事。 他声音苦涩至极:“见过谢掌门。” …… …… 清都山未来掌门亲至,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陆南宗作为学宫之主,又如何还能避世下去? 时隔数十年,陆南宗离开了学宫最深处那座梅园,来到人们的视线当中。 直到现在,高天之上那只以无数雷霆凝成的恐怖眼睛,仍旧没有离去。 谢清和望向这位老人,没有行礼。 双方地位对等,都是八大宗的掌门。 尽管一个是现在,一个是未来,但所有人都清楚谢清和的位置有多么稳固。 陆南宗看了一眼邹缪,叹息说道:“此事是学宫监管不严,有错在先,我会给出一个满意的交代。” 谢清和忽然问道:“你知道我来中州是为了什么吗?” 不等陆南宗开口,她直接给出了答案。 “历练,而这是我爹娘的意思。” 小姑娘看着陆南宗说道:“我现在很想知道,你们这样子逼迫我暴露身份,又是谁的意思呢?” 就在这时,江先生来到她的身旁,低声说了几句话。 明明两人可以用神念交流,却偏偏要把话说出来,自然是借这个机会把话说给别人听。 江先生对谢清和说的话很简单,大致上的意思就是邹缪此人贪生怕死、外残而内忍、色厉内荏,是习惯了行事瞻前顾后的怯弱之人。 更重要的是,邹缪这老妇人之前可是关在于老先生的衣冠冢前终日抄写经书的,今天怎么就出来了呢? 出来便也出来,她为什么还要盯着你发难呢? 这个问题值得深思。 江先生的神情格外凝重,语气分外沉重,看着谢清和最后说道:“我担心……某些人对你有想法,想要断了清都山的传承。” 这句话没有人敢接,因为话里指向的未来是道盟四千余年的历史轰然崩塌,变成一场将整个人间卷入其中的全面战争。 真正麻烦的是,今日事情起因确实是诸宗强者对谢清和起了想法。 可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谢清和姓谢啊! “慎言。” 陆南宗转身,看着谢清和认真说道:“请您相信,学宫绝无此意。” 谢清和的回答很简洁:“向我证明。” 陆南宗闻言望向邹缪,只见老妇人忽然狂笑出声。 就像是疯了。 陆南宗皱起眉头,正想要出手之时,一道自天穹而来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于是无事发生,有的只是老妇人悲愤的骂声。 “你以为别人都怕你爹娘,所以你就做什么都是正确的吗?真是荒谬!” 邹缪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人之将死能有何惧? 她指着谢清和的鼻子,惨笑绝望喝道:“难道你在富春江畔做过的那些恶事都是假的吗?” 话音落处,众人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候,一道清冷的声音自道成山上响起,落在众人耳中。 是怀素纸。 “那些天在富春江畔一共三十六场切磋,战斗之前我与清和都询问了对方的意见,没有一人拒绝。” 众人怔了怔,没想到她此时忽然开口。 谢清和接过话头,看着陆南宗认真问道。 “原来我和贵宗弟子切磋是罪大恶极的事情吗?”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七十一章 岱渊学宫的交代 说这句话的时候,谢清和的语气是认真的,神情却是平静的。 这种平静比起歇斯底里有着更多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小姑娘作为清都山未来掌门,在此时此刻的场合当中,必须要展现出与身份对等的姿态。 早在邹缪侮辱她爹娘的那一瞬间,这件事就不再只是她的事情了。 而是整个清都山的事。 陆南宗的神情同样认真,看着她说道:“绝无此种说法,有幸与师侄你切磋,这无疑是那些学宫弟子生命中最大的幸运。” 谢清和说道:“有些人似乎不这么认为。” 陆南宗沉默了一段时间,声音微沉问道:“师侄你的意思是?” 谢清和轻声说道:“我不在乎你们本来有怎样的想法,被你们逼迫暴露身份的事情也可以商量。” 随着她的声音平淡响起,落入众人耳中,陆南宗的神情不复平静,有所变色。 这些都可以不算,都可以不计较,都可以商量……那什么事情是不能谈的? 就像是两家宗门在谈一笔生意,一方主动抹去诸多零头,只能说明索要的东西比那份零头重要上无数倍。 又像怀素纸忽然改变脾性,愿意满足将死之人的疑惑,都是所谋甚大的迹象。 “但有一件事谈不了。” 谢清和看着陆南宗,面无表情说道:“这人侮辱我爹娘。” 陆南宗早已猜到是这件事。 然而当他真的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中还是生出了一种被碎石堵塞的感觉,极其不痛快。 “这人会死。” 谢清和说道:“但不代表事情就这样结束,其余人也要付出代价。” 陆南宗安静了会儿,点头说道:“可以。” 话是这样说,但其余人具体其余到什么人的身上,是可以选择的一件事。 换而言之,就是他可以将岱渊学宫的损失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哪怕这个范围并不小。 与之相比起来,不久前那幢高楼里江先生和诸宗强者立下的赌约,可以说是完全不值一提。 谢清和猜到了陆南宗的想法,说道:“可以还是不可以,跟我没有关系。” 陆南宗看了一眼天空,想到一种可能,神色微变。 “我娘将在不久后造访中州。” 谢清和看着陆南宗的眼睛,缓声说道:“届时我娘自会做出判断。” 随着话音落下,道成山下响起一阵哗然声,再以极快的速度平复了下去。 一片寂静。 八大宗的强者们神情复杂,道心震荡,心想楚真人竟要南下吗? 这背后到底有着怎样的目的? 片刻后,这些强者们才是醒过神来,相互对视了一眼,无声交换了意见。 今日到场并且坐在那幢高楼里的人,几乎都参与了现在这件事,只是深浅程度不一,楚真人问责下来……那他们该如何解决? 如何才能让这位真人感到满意? 这也是陆南宗所思考的问题。 “还有一件事。” 谢清和的声音如冬风一般寒冷。 听着这话,有许多人感到了茫然,但终究还是有人能够明白。 陆南宗老奸巨猾,如何能不明白话里的意思,叹道:“今日之事,确实是我对学宫疏于管理,对诸多事宜不加管教之错。” 没有明说,但这显然是道歉的意思了。 连这位大人物都选择退让,在场的诸宗强者又如何能够例外? 道歉的声音此起彼伏,接二连三响起,回荡在道成山下。 那些前来参与观碑的年轻人们,看着这些平日里根本见不到的大人物诚恳认错的画面,不由得怔住了。 伴随着道歉声的渐渐消失,人们的视线渐渐集中了起来,落在那个小姑娘的身上。 她长得不高,已然解开易容道法的容貌很是好看,是足以被举世公认的美丽。 她平静接受着那些强者的道歉,精致的小脸上找不出半点情绪,眉眼间一片冷漠淡然。 那些冷漠与淡然是骄傲,是居高临下。 此时的谢清和不再温柔可爱,但依旧无比美丽,一种教人惊心动魄的美。 待到道歉的声音彻底消失,众人以为事情到此结束时,谢清和说了一句话。 “还有一个。” 她没有说是谁,甚至没有说那是一个人,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众人偏过头,望向不知何时沉默了下来的邹缪,等待着老妇人开口。 …… …… “可笑,真是可笑,可笑极了!” 邹缪仿佛就在等待这一刻,当众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后,她抓紧机会大笑了起来,毫不犹豫地嘲讽起众人。 谢清和没有去看,也没有说话。 她不开口,旁人自然也不好做些什么,只能是沉默——谢真人的神念从未远离。 于是那道得不到任何反应的笑声,渐渐衰竭了下去,变作了愤怒的质问。 “你们怎么不说话啊?!” 邹缪身负重伤,连浑浊都无法掩饰下去的凶狠眼神在众人身上扫过,最终落在谢清和的侧脸上,老泪纵横骂道:“你都要杀了我了,还想让我给你道歉,做梦吧你!” 谢清和还是不说话。 邹缪望向陆南宗,有无数悲愤将要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却下意识咽了回去,转而落在了庄高阳的身上。 “你真是一点儿廉耻之心都没有了,能给一个小丫头下跪,学宫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欺软怕硬,真的是懦弱至极……” 听到这句话后,江先生终于忍不住了,看着邹缪说道:“你想想自己在东安寺的嘴脸吧,你这人也配说欺软怕硬?” 邹缪微怔,旋即身体颤抖了起来,不知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 “就到这里吧。” 谢清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邹缪赫然望向她,死死盯着她的侧脸,大声喊道:“来啊,快来杀了我啊,你怎么还不杀了我啊?!” “你想多了。” 时隔许久,谢清和漫不经心地看了老妇人一眼,神情漠然说道:“你现在没资格死。” 邹缪怔住了。 下一刻,老妇人想到即将到来的悲惨未来,竟哀嚎着痛哭了起来。 …… …… 痛苦的不只有一人。 道成山上,嵇溥心看着这一幕,身心如坠北境无尽风雪当中,只剩下彻骨的冰冷。 他的记性很好。 修行者的记性都很好。 故而所有人都能清楚记得,对付谢清和这个决定,是由他提出来的。 嵇溥心脸色苍白,想着自己即将要面对的未来,身体竟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他声音同样在颤抖,恨恨骂道:“陆月楼误我!” 说完这句话,嵇溥心霍然抬头望向山上,知道自己想要躲开这件事,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了。 ——废了怀素纸。 只要他能做到这件事,那大人物们念他功劳,必然会为他避开这一劫! 嵇溥心这般想着,眼神再也不复平静,只剩下阴狠戾气,以及惊恐。 …… …… 忽然之间,阳光重临大地。 满天阴云骤然散去,那座如漩涡般的雷池已经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那般。 天地一片干净。 那道位于高天之上,如仙人般俯瞰人间的神念,似乎已经离开了。 明明先前发生的那些事情,长不过一刻钟,许多人却生出一种度日如年般的漫长感觉。 此时春光重新明媚,洒落在人们的身上,引出一片如释重负般的叹息声。 然后,不少人想起了一件事,望向谢清和心想您今日为何在这里? 以清都山的传承,两位大乘真人的悉心教导,小姑娘完全没必要参与这种事。 最关键的是有失身份。 江先生不是这些人,知道谢清和此行的真正目的,看着她说道:“这样站着看不清,换个地方?” 谢清和说道:“嗯。” 这一次她的语气柔和了很多,不再平静近乎冷漠。 很显然,这和江先生亲自出手折断邹缪四肢,以天渊剑诀封镇老妇人的修为,再把她装进一个宽厚如棺材的剑匣里有着直接的关系。 陆南宗看着谢清和说道:“师侄既然有此雅兴,我便不做打扰了。” 他很确定,小姑娘不会想要自己在场,而且他也有笔账要和明景道人算一算。 谢清和转身望向这位老人,精致的小脸上露出一抹微笑,歉意说道:“是我打扰前辈您的清修才对。” 众人沉默不语,心想这与先前的你相比,未免太截然不同了一点。 如此想着,诸宗强者对小姑娘的评价却又高了一分。 陆南宗道了声不必,转身消失在春风中,回到了学宫深处那座梅园。 在场的主事者重新变回庄高阳。 “烦请诸位移步。” 庄高阳想着已经坍塌的那幢高楼,看了一眼江先生,然后望向谢清和,温声问道:“您今天是来看怀姑娘的?” 谢清和没有给他脸色看的想法,浅浅笑着,嗯了一声。 听到这个答案,庄高阳抬头看了一眼艳阳天,说道:“那今天应该可以好好看了。” 这句话似乎别有深意。 谢清和无所谓。 她对怀素纸有着绝对的信心。 众人来到一座二层大殿,有阵法隔绝道成山下传来的喧嚣,同时以明镜之法展现出道成山上的画面。 直到此时此刻,道成山上依旧只有一位观碑者。 那观碑者自然是怀素纸。 除了不久前为谢清和说过一句话,这位当今的登天榜第一,始终在沉默登山。 当学宫的强者以明镜之法,找到她的身影时,才发现她已经快到山顶了。 沿路上无数名碑,怀素纸竟然一块都没去看?! 梅雪微微一怔,忍不住问道:“她这是想干什么,山顶是哪块石碑?” 话音落下,一道温柔慵懒如过湖春风般的声音响起。 众人下意识回头望去,只见江半夏坐在一张竹椅上,悠然品茶。 “是遮天碑。” PS:嗷呜! 另外番外的事也就提一提,写了自然会发出来,但篇幅肯定不会长,大致上就是谢清和在白天成为掌门,受万人朝拜,然后当天夜里陷入一个极其弱势的境地,发现雪融化之后原来能有这么多水的故事。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七十二章 我不习惯浪费时间 以遮天为名,这块石碑在道成山上十万碑中理应颇负盛名,然而像梅雪这样的前代强者却对此一无所知,显然是岱渊学宫有意而为之。 “那是一块残碑。” 庄高阳看着明镜上展现出来的山顶风光,声音微沉说道:“碑石已残,在学宫前人的商讨之下,将此碑从各种记载上除去,避免后来晚辈由于好奇心而误入歧途。” 他沉默了会儿,望向江半夏说道:“没想到江师妹你连此碑都知晓。” 江半夏轻声说道:“当年碑林开启时,我去山顶看过风景。” 庄高阳微怔,然后才回忆起确实有这样一件事。 就在这时,梅雪不解问道:“这碑因何而残,既然没有记载,怀素纸为什么会知道这块碑,还直奔而去?” 这也是众人心中的疑惑。 庄高阳本不愿解释,然而谢清和看了他一眼。 “遮天碑出自于两千年前,本宗那位被称之为楚狂人的先贤手中,而碑文是其暮年修道所得之总结。” “据前人所言和书中记载,彼时这位先贤为了突破大乘至飞升之境,闭死关而不出,最终仍旧功亏一篑,在生命的最后数年时光当中……常有骂天呵地之举。” 他叹了口气,缓声说道:“也许是这个缘故,又或者是碑文上有大不敬之处,在碑成当日有天劫落下,遮天碑就此被毁去大半。” 关于怀素纸为何知道遮天碑的事情,庄高阳无法回答,因为他也一无所知。 江先生最爱听这种前人轶事,问道:“天劫既落,为何还有能有残骸,难道是那位前辈为了碑文直面天劫?” 庄高阳有些无奈,说道:“天劫若是落下,哪怕有学宫大阵抵御,道成山恐怕也要被夷为平地,楚先贤很清楚这一点,故而不惜自身性命削弱天劫,为后人保留下了这一片碑林。” 这是岱渊学宫的隐秘之一,谈不上重要,但确实不愿被外人得知。 换做寻常时候,他必然冷眼相对,不会为众人解释…… 奈何谢清和看了他一眼。 “所以……” 梅雪还是不明白,问道:“怀素纸为什么要去看这块碑,碑文上记载了什么?而且山顶就没有别的石碑了吗?” 众人闻言,再次望向庄高阳。 庄高阳对此无可奈何,耐心说道:“怀素纸的想法我不清楚,山顶自然还有别的石碑,但她现在前进的方向,确实是通往遮天碑,至于遮天碑的碑文……我只看过碑拓,还是让江师妹说吧。” 听到这句话,江半夏仿佛觉得很有趣,轻声笑道:“那片碑文写的是对在世仙的向往。” 话音落下,场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想起不久前那一幕。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 风起云涌雷鸣响彻人间。 那是谢真人身在北境之中,以神念横跨万里之遥后造成的画面。 在场的都是道盟强者,八大宗的核心人物,见识过大乘真人出手的威势。 然而谢真人所展现出的恐怖境界,仍旧超出了他们接受的范围。 这是飞升之前的境界……并非真正的仙人,那在世仙该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碑文已经残缺,而且那更多只是一种向往,不是具体的道路。” 江半夏随意说道:“遮天碑上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是时过千年不曾散去的天劫痕迹。” 当这句话说到天劫两个字的时候,所有人都下意识望向谢清和。 关于谢家血脉,修行界的猜测从未少过,其中最有说服力的自然是那八个字。 ——执天之道,行天之罚。 今日谢真人所展现出来的恐怖境界,让众人更加确信这一点。 难道怀素纸之所以要去看遮天碑,是因为你? 众人看着谢清和,觉得事情真相理应如此。 谢清和没有任何反应,专注看着明镜中映出的怀素纸,唇角微微翘起。 她小小骄傲地甜蜜欢喜着想道:明明隔着一层镜子,你怎么还是这么好看呢? 想到这里,小姑娘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真好啊。 怀素纸的好看,她可以好好看上一辈子。 “谢……掌门?” 庄高阳语气谨慎问道:“可是对此事有不同见解?” 谢清和醒过神来,敛去淡淡笑意,心想自己除了相信她还能有什么想法,淡然说道:“我们看着就好了。” …… …… 道成山上。 山顶已然不远,怀素纸没有停步的意思,向着那片风光平静走去。 陆月楼仍旧跟在少女的身边,脸色很不好看,显然还在想着先前那场变故。 她看着怀素纸,认真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怀素纸随意说道:“你想听什么?” “……你,刚才发生那么多事,难道你就一点想法没有吗?”陆月楼的语气里满是不解。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说道:“我不习惯对别人的愚蠢进行反思。” “那你知道吗?这件事发生后的现在,嵇溥心将会如何看待你?” 不等怀素纸开口,陆月楼继续说道:“他会把你视作最后的机会,唯有在今日直接废掉你,他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说这句话时,她盯着怀素纸的眼睛,想要从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里,找出些许波澜起伏的痕迹。 然而她只看到平静如故。 怀素纸说道:“戴罪立功,这个想法有一定的逻辑存在,但你应该清楚这只是一种奢想。”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陆月楼沉默片刻后,沉声说道:“但嵇溥心太清楚自己的处境,所以他会抓住所有的希望,哪怕希望的背后其实是绝望。” 怀素纸说道:“那你为什么平静?” 按道理来说,陆月楼不可能与对付谢清和一事无关,此时理应惊慌,但她却表现得相对平静,不完全惊恐,这是很不正常的反应。 “做出对付谢……掌门决定的人不是我,我甚至提前警告过嵇溥心。” 陆月楼的声音很平静,但仍旧能听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味道:“所以我有很多可以被谅解的地方。” 怀素纸忽然问道:“你们是怎么想到去对付她的?” 话里的她,说的自然是谢清和。 陆月楼闻言怔了怔,想起发生在姜园里的那场谈话,沉默不语。 之所以有今日这场变故,是因为江半夏给予她的那个建议。 如今回想起来,其中显然存在着很大的问题,江半夏肯定是知道谢清和的真实身份的。 但她还是给出了这样一个建议,理由是谢绝嵇溥心的一番情意…… 想到谢绝二字时,陆月楼骤然醒悟了过来,沉默想着原来你真正的意思是落在‘绝’字上面吗?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不断变化,已然猜测到了事情的真相。 陆月楼不再去思考江半夏的用意,望向尽在眼前的山顶,转而问道:“你来这里是做什么?” 她是玄天观的强者,不是岱渊学宫中人,自然不清楚遮天碑的存在。 巧的是,怀素纸同样不清楚这段被岱渊学宫主动掩埋的往事。 所有人都以为她知道遮天碑的存在。 其实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清楚那座幽静的宫殿里,诸宗强者对她生出的所有猜测,都在这瞬间变成了笑话。 就在诸宗强者神情凝重,道成山下的人们愈发疑惑之时,怀素纸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这里最高。” 怀素纸轻声说着,偏过头望向山道外的流云,看了一眼通过明镜之法注视着她的人们。 说完这句话,她来到了道成山的山顶。 入目的风景很是温柔。 浅草成甸,深春的风来到此间,荡起层层波浪,仿佛有了真实的形状。 如果往风来的风向望去,如绸缎般的海面便会直接撞入眼中,带来一片灿烂。 那是春光与东海相逢的风光。 在不远的地方,有簌簌声音落入怀素纸耳中。 她望向那头,只见一株青树孤零零地生长在这片草甸上,就像是一把指向天空的利剑。 她轻轻地噫了一声,就像是谢清和那样,说道:“有块碑。” 树前有碑。 残碑。 陆月楼吃了一惊,不解问道:“这里怎么会有一块碑的?” 怀素纸说道:“你也不知道吗?” 陆月楼听出她话里的奇怪,觉得这没什么好隐瞒,如实说道:“百年前碑林开启时,学宫根本没有提到这里还有块碑,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事实如此,碑林每次开启的时间都不会长,有幸进入其中的修行者都会直奔自己想要看的那块石碑,抓紧时间参悟碑文真意,哪有来山顶看风景的心思? 怀素纸没有说话,向那块石碑走去。 春风依旧,轻拂她的衣裙,有飘然渐飞之感。 在众人看不到的那一刻,她眼底闪过一抹金色,转瞬即逝。 她来到那块残碑前,发现这块碑就像是一把斧头,残的并非是上半部分,而是下半部分。 残碑上并无文字,或者说上面曾经有过文字,但都被毁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粗壮的痕迹,其中充满了肃杀与审判的毁灭意味,宏大而空旷,隐隐流露出一种无情无识的漠然。 “是天劫……” 陆月楼沉默片刻后,望向怀素纸说道:“但你根本不知道这块碑的存在,为什么要来这里?” 怀素纸看着这面残碑,说道:“这个问题我之前已经回答过了。” 陆月楼怔住了,然后想起她对道成山下那位教授说过的话,不由睁大了眼睛。 她震惊问道:“你……你难道?” “一块块碑看过去太麻烦了。”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不习惯浪费时间。” 陆月楼深呼吸了一口,强自冷静下来,声音沙哑问道:“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这是要一次把道成山上十万碑看完?” 怀素纸嗯了一声。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七十三章 等你已久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如过往那般让人感到惬意,随春风而远去。 是的,这句话她没有避开任何人,不再是只说给陆月楼听。 当春风挟着这一声随意地嗯,来到道成山下时,怀素纸的想法便也为众人所知。 有很多人都觉得先前发生的事情已经足够离奇,清都山的未来掌门被迫现身,谢真人于万里之外威震天下,诸宗强者的低头道歉与邹缪的疯狂…… 他们本以为今天不管再发生什么,自己都不会有惊讶的感觉,因为心神已经彻底麻木。 然而在他们得知怀素纸的决定此时此刻,还是无法再继续麻木下去,只觉得这一切未免太过荒诞。 这种情绪随着春风,来到了那座大殿里。 殿内一片安静。 无人出声。 这些在修行界中举足轻重,有着莫大权力与境界高深的强者,同样被怀素纸的决定给震撼到了。 片刻后,庄高阳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看来这一次碑林的开启……” 他看了一眼谢清和,无奈说道:“必然是要记载在史书上了。” 江先生想了想,发现确实是这样一回事,笑着说道:“与有荣焉。” 众人忍不住望向他,只觉得这句话实在太嘲讽,却无法开口还以讽刺。 ——在史书上,江先生得到的评价必然是正面的,而他们无疑会被赋予愚蠢、白痴的评价,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所以你们觉得怀素纸可以吗?” 江先生的声音忽然响起。 话音落下,殿内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诸宗强者的视线,都落在了谢清和的身上,沉默不语。 如果小姑娘不在场,他们将会毫无顾忌的说出自己的想法,但现在……还是算了吧。 都是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人,哪怕够不上老奸巨猾,最基础的审时度势也是没有问题的。 ——谢清和与怀素纸的关系显然不一般,亲密到极点,他们在这时候实话实说……是觉得别人小姑娘不会记仇吗? 众人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闭嘴,不说好话也不说坏话。 很不巧的是,江先生对这种想法十分清楚。 他毫不犹豫望向庄高阳,笑着说道:“庄师兄啊,这事儿您怎么看呢?” 听着这话,谢清和似乎来了兴趣,视线落在这位岱渊学宫的主事身上。 庄高阳神色不变,在心里狠狠骂了一顿江先生,沉吟片刻后说道:“自碑林存在以来,学宫未曾有人创下如此壮举。” 这句话很委婉,很有水平。 即没有直接否定看低怀素纸,还侧面表明此事之难,可谓是漂亮至极的一句话。 可惜人间最怕见天真。 尤其是假天真。 谢清和接过话头,故作好奇问道:“所以庄前辈你的意思是?” 庄高阳犹豫片刻后,决定还是实话实说,与骄傲无关。 而是他认为结果是必然的,比起说出实话后引来的短暂不快,他更不想虚伪恭迎后遭到谢清和的惦记迁怒。 “不行。” 他望向那片明镜当中的怀素纸,沉声说道:“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出乎众人的意料,谢清和没有因此生气愤怒,语气依旧随和:“为什么?” 庄高阳看了一眼梅雪,说道:“长歌门在这方面的造诣极深,比我更适合回答您的问题。” 梅雪微微蹙眉,知道这是有难同当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件事确实不可能做到,因为修行者的神魂与道心,根本承受不住同观十万碑带来的压力。” 她看着谢清和的眼睛,认真说道:“十万石碑皆是学宫先贤的修行总结,留有道韵与真意,观碑其实就是在参悟消化这些前人留下的东西。” 话到这里,梅雪看了一眼身旁那人。 坐在她旁边的是来自无归山的一位强者。 此人咳嗽了一声,淡然说道:“确实不可能,每块石碑都是一位强者的心血,这就像是你左右手分别拿着一本没有读过的道藏凑在一起读,除了和自己过不去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接下来,在场另外那几位八大宗的强者,都向谢清和表达了相同的意思。 那就是不可能。 话是如此,但他们没有人劝说谢清和,让小姑娘去阻止怀素纸的异想天开。 毕竟怀素纸因此道心失衡,神魂崩溃而废甚至是死亡,对他们来说是最好不过的结果。 听了这么多否定怀素纸的话,谢清和早就在生气了,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小姑娘看着江先生,微笑问道:“江前辈,您是怎么想的?” “我吗?” “嗯。” 简单的三句话里,殿内众人的视线都落在江先生的身上,带着嘲弄与戏谑,心想你也有这种时候了啊。 “那我想的跟他们确实不一样。” 江先生笑了笑,看着谢清和说道:“我是觉得这事还挺好玩的。” 谢清和挑眉问道:“好玩?” 众人同样好奇,心想此事怎么就好玩了? “为了保存石碑上的真意和道韵,学宫每年都要耗费巨额的资源,即便如此碑林也只能时隔多年才开放一次。” 江先生感慨说道:“要是怀素纸真的做到了,不就相当于这次碑林只为她一人开放了吗?” 谢清和说道:“所以好玩在哪里?” 江先生笑了起来,说道:“别人是雁过拔毛,那怀素纸则是……” …… …… “雁过拔雁。” 岱渊学宫深处那座梅园,一道肃冷的声音缓缓响起。 陆南宗微微抬头,视线越过无数墙壁楼宇落在道成山顶,眉眼间一片漠然。 “你觉得她可以?”明景道人看着他问道。 “以常理论自然不可能。” 陆南宗收回目光望向他,声音微寒说道:“但你觉得怀素纸是那种不自知的白痴吗?” 明景道人知道他的心情不好,沉默了会儿,说道:“不可能。” 陆南宗说道:“可我想不明白,怀素纸要怎样才能做到。” 明景道人往北方看一眼,认真说道:“如果他还在,以他展现出来的境界,这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陆南宗摇头说道:“但他已经离开了。” 两人话里的那个他,指的自然是谢真人。 之所以不敢直呼其名,与尊敬有关,但更多的还是避免可能存在的麻烦。 “怀素纸的事情先放着吧,成与不成,都和我们没有关系了。” 明景道人转而说道:“如何让楚瑾点头更加重要。” 陆南宗说道:“此事交出首恶便好。” “嵇溥心?” “不错。” 明景道人皱眉,低头不语。 陆南宗看着老朋友,面无表情说道:“反正这人是无归山的,与你并无关系。” 明景道人想了想,点头说道:“也好。” “不是也好,是很好。” 陆南宗语气淡漠说道:“以嵇溥心一人的性命,为中州带来百年和平,我相信他本人知道了也会与有荣焉。” 明景道人笑了起来,满意说道:“如此甚好,不过我觉得他不应该丢掉原本的责任。” 陆南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还要坚持下去?” 所谓责任,当然是废掉怀素纸之事。 “为什么不继续?” 明景道人敛去笑意,平静说道:“怀素纸不是谢清和,没有清都山和两位大乘作为背景,我想不到就此收手的理由。” 陆南宗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说道:“你不能出手。” 这就是答应的意思了。 “除非是黄昏出手,否则我只会静看。” 明景道人顿了顿,接着安慰说道:“你也不必忧虑,或许怀素纸真的是不知天高地厚,狂妄到在自取死路呢?” 陆南宗很是厌烦说道:“最好如此。” 忽然之间,明景道人看了一眼道成山的方向,语气有些不解:“怀素纸为什么还不开始观碑?她在等什么?” …… …… 道成山顶,怀素纸于遮天碑前负手而立。 春风依旧温柔,轻拂她的衣裙,洁白似玉的脚踝若隐若现,可惜被浅草淹没,无人得见。 陆月楼看着她的背影,从先前的震撼中清醒了过来,一字一字问道:“你是认真的吗?” 怀素纸没有说话。 这自然是默认。 陆月楼明白了她的意思,低声说道:“我想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怀素纸问道:“嗯?” 陆月楼微笑说道:“我猜现在山外的所有人都觉得你在自寻死路,并且衷心希望你最好快一点,但有一个人会是例外。” 怀素纸说道:“谁?” 说话的时候,她依旧背对众生,眼中唯有那块如巨斧般的断碑。 在谁也看不到的正面,她眼中的情绪愈发淡薄,进入一种崇高玄妙的空明之境。 “嵇溥心。” 陆月楼觉得这件事很有趣,笑着说道:“他是最不希望你做出这个选择的人,你要是因此而道心失衡,神魂崩溃,那他就再也没有戴罪立功的机会了。” 话音刚落,一道冰冷至极的声音在后方传来。 “你很得意是吗?” 听到这句话后,陆月楼敛去笑意,再是转身望向后方,看着缓步走来的嵇溥心,很自然地让开了前进的方向。 怀素纸没有转身。 嵇溥心看着她的背影,寒声说道:“我想提醒你,今次观碑有一个……” 话音戛然而止。 怀素纸打断了这句话。 “不要再说废话了。” 她的语气还是平静,如同叙述般,不带任何情绪:“我等你已经够久。” 嵇溥心先是一怔,然后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声里是不加掩饰的嘲弄,不屑问道:“你等我做什么,难道你还想对我出手?废了我吗?” 怀素纸说道:“是的。” PS:世界杯结束后,更新时间会重新阳间,之前说要写多点,结果最近一直摸,很抱歉。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七十四章 上清神霄剑 嵇溥心的笑容渐渐消失,看着怀素纸问道:“你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吗?” “三。” 怀素纸轻声说着,抬手唤出长天,平静握住。 此时天高云淡,得以明媚的春光洒落在漆黑剑身之上,如坠渊海,找不出半点波澜。 陆月楼看着怀素纸的侧脸,看着那找不出半点情绪的眼眸,彻底没有了想法,只剩下震撼。 怀素纸说道:“二。” 嵇溥心回过神来,觉得此事好生可笑,但不知为何却根本笑不出声来。 一道剑意悄无声息出现,与春风春光春色同在,彻底将他锁住。 剑已成势。 只要身在其中,那就逃不过接下来的那一剑。 嵇溥心神情微变,以苦修百年的无归道经强自平复道心,将先前的诸多杂念镇压下去,专心面对接下来这场生死攸关的战斗。 就在这时,陆月楼的声音忽然响起。 “守碑人的职责是确定观碑者的资格,请你记得不要以大欺小。” 嵇溥心看了她一眼,寒声说道:“不需要你来提醒我。” 陆月楼没有说话。 之所以提醒嵇溥心压制境界,不是因为她对怀素纸有莫名其妙的好感,而是她希望把自己尽量弄得干净一些,不被谢清和的目光注意到。 更何况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以嵇溥心已经踏入化神上境的实力,与仅是元婴初境的怀素纸战斗,在不压制境界的情况下,那不就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吗? 便在两人对话结束的瞬间,怀素纸的倒数也结束了。 “一。” 话音落处,剑势笼罩之内的一切事物,陡然静止下来。 一道悠长平和的剑鸣声缓缓响起。 怀素纸握住长天。 就像是握住了整个春天。 道成山顶所有的色彩,尽数涌向那漆黑如渊海的剑身。 春风重新流动,春光仍旧明媚,春色却黯淡了。 在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将要彻底陷入黑白的那一瞬间,有剑光倏然升起,宛如朝阳般重新照亮了整个世界。 然后。 朝阳刹那间换做夕阳,就此西坠! 春风骤然狂暴起来,发出如雷般的恐怖轰鸣声。 春光变得尤为刺眼,蕴藏着呼之欲出的锋利意味,足以刺伤道心。 一剑自天上来,斩向嵇溥心! 目睹这一道剑光的人们,仿佛瞬间从春日高悬的正午去到了夕阳西沉的黄昏,天地间的一切变化被浓缩到这短暂的一瞬间,直接涌入眼中,识海中。 心神因此震撼。 嵇溥心早有准备,此刻却依旧失神了刹那,没想到自己明明依旧足够高估怀素纸,但这一剑还是超出了预料。 然而他终究是经历过百年前那场战争的修行者,哪怕道心失守片刻,依旧凭借着习惯做出了自己的应对。 无归山不用剑,擅守,以道法享誉世间。 嵇溥心面对大日西坠一剑,于瞬息间在身前布下十八层道法,再是构成一道阵法迎向这道剑光。 剑光落下。 砰的一声轻响。 这就像是预兆般,随之而来的是一道轰鸣声,仿佛有天雷在地面炸开。 下一刻,在剑光与阵法的相遇之处,一道无形的气浪涌向四方。 浅草瞬间伏地,道成山因此颤抖,不断发出轰隆的哀鸣声,地上的尘土还未来得及跃起,就被镇压了下去。 如果不是道成山位于岱渊学宫之内,有学宫大阵隔绝…… 这一剑足以崩山裂地。 不知过了多久,剑光终于散去。 怀素纸倒持长天,看了一眼嵇溥心,飘然而起去往东海远处。 嵇溥心站起身。 一道极其轻微的破碎声,在他身前响起,旋即有狂风骤起,向他扑面冲来。 狂风如剑,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白痕,几近变成伤口。 他神色不变,道心在无归道经的运转之下,仍自维持着平静。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的比拼,他毫无疑问落了下风,或者说是输了。 哪怕怀素纸显然蓄势,而他也压制了自己的境界,可是无归山……最擅长的就是防守。 陆月楼看着这一幕,沉默片刻后望向遮天碑,忽然觉得今天似乎没有绝对可言了。 便在她思索之时,嵇溥心化作遁光,追赴前往东海远处的怀素纸。 这是怀素纸成为登天第一后的首战。 …… …… 那座大殿。 明镜之法的画面已然转变,不再是道成山顶的风光,换做茫茫东海。 原本风平浪静的海面,此时波澜四起,有剑光纵横其中。 剑光之下,嵇溥心就像是暴风雨中的一叶孤舟,随时都有可能被剑光巨浪吞噬。 庄高阳看着这一幕,许多心思都已经淡去,叹息说道:“一代更比一代强。” 江先生心想,这怀素纸理应是天渊剑宗的弟子才对。 那位无归山的强者脸色有些难看,语气冷淡说道:“以怀素纸的境界还能再出几剑?看似占尽上风,实则已呈败相。” 众人闻言,稍加思索后,不得不承认这句话很有道理。 大日如来剑诀作为禅宗真经上的护道之法,固然玄妙强大,但无归山最擅守势,与清都山的攻伐无对并立世间两极,负尽盛名且盛名之下尽是真实。 更重要的是嵇溥心再如何压制境界,他的眼界见识乃至战斗经验,依旧真实存在。 这足以决定战斗的结果。 “嗯?” 江先生呵呵一笑,嘲弄说道:“毕竟是无归山,确实有够乌龟的。” 这是修行界关于无归山最有名的笑话,只不过没几个人敢说出来,而且无归山的镇山神兽……确实是一只乌龟。 听到这句话,那名无归山的强者冷冷看了江先生一眼,说道:“麻烦你待会儿不要忘记我们的赌约。” 所谓赌约,指的自然道成山开启之前,众人对怀素纸观碑数量的猜测。 如果怀素纸败在嵇溥心手下,那观碑也就无从谈起,江先生便算是输了。 想到这里,众人的神识已经去往东海深处,注视着还未完结的战斗。 在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谢清和离开了自己的座位,来到江半夏的身旁。 “你怎么……” 小姑娘看着这位气质恬静美好的女子,问道:“好像一点也不关心这场战斗的结果?” 江半夏随意说道:“结局早已注定了,有什么好关心的?” 谢清和怔了怔,下意识问道:“结局是什么?” “等会儿你不就知道了吗?” “我怎么感觉……和你说话有种讨厌的感觉啊?” 江半夏忽然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笑着说道:“乖。” 谢清和呆住了,睁大眼睛看着这女子,心想你怎么敢这样对我的? 江半夏温柔说道:“不要想了,继续看下去吧。” …… …… 道成山下。 人们通过明镜之法,看着远在东海的战斗,渐渐想到了剑光不可久的道理,开始担心了起来。 在场的大多都是寻常宗门弟子,或者是散修,立场天然就在怀素纸那边,替她祈祷再正常不过。 而八大宗的弟子……立场竞也相同。 “我不喜欢怀素纸。” 沈依澜对陆元景认真说道:“但我希望她能赢。” …… …… 学宫深处那座梅园。 按道理来说,此时发生在东海远处的那场战斗,不该被两位大乘真人放入眼中。 与轻蔑骄傲无关,是彼此境界相差太远,不足以他们多加关心。 事实上,在这场战斗开始的时候,确实是这样的。 然而某一刻,明景道人忽然皱起眉头,缓缓转身望向东海,沉声说道:“不对,怀素纸是在积攒。” 陆南宗感知片刻,神情变得很微妙,语气里满是意外:“这样也行?” 明景道人沉默不语。 “如果怀素纸真的做到……” 陆南宗神情微凝说道:“确实该杀了。” 这无疑是他对怀素纸的最高评价。 …… …… 东海深处,波澜未平。 怀素纸行走在大海之上,随意提着长天,剑锋斜指海面。 在她的百余丈外,是片刻之前被她一剑斩入海中的嵇溥心。 嵇溥心自海水中浮出,衣衫略有破损,但不曾被打湿,离落败显然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 他拂袖打散缠绕在身上的残余剑意,看着向自己缓缓行来的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你还能再出几剑?” 怀素纸没有说话。 嵇溥心笑了笑,笑容里不带情绪,但谁也听得出其中蕴含的愤怒。 就连无归道经都无法压制住他的怒意。 他从未想过在这场战斗当中,自己被一直压制到现在,几乎找不到还手的机会。 换做当年与怀素纸境界彻底相同的他,早就已经败了。 “你已经败了。” 嵇溥心的声音冷漠至极,穿过层层风浪,落入怀素纸的耳中。 与此同时,两人的视线相遇。 一道寂灭的气息,就此涌入怀素纸的识海当中,化作几近真实的画面。 那些画面都是她败在嵇溥心手下的未来。 这是嵇溥心让她看到的未来。 “愚蠢。” 怀素纸轻声说道,却没有挣脱道心幻境,就此飘然而起。 忽然之间,风平浪静。 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怀素纸松手,长天飞入云中,带起无数残雷。 那道几近超越凡俗范畴的力量,再次出现在东海深处,伴随着一声雷鸣。 雷鸣响起瞬间,道心幻境瞬间被破。 在远处,所有明镜同时破碎,连带着诸宗强者的神识也然退避到十数里外,只敢远观。 嵇溥心噗的一声吐出血来,霍然抬头望向天空,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颤声问道:“这是什么剑诀,怎么可能引动谢真人留下的雷霆?!” 怀素纸的眼神只剩漠然,声音亦然如此,就像在进行一场审判。 “上清神霄……剑。”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请假条 状态很差,很不舒服,脑子一团浆糊,根本写不出来想要的东西,接下来的这一章还是比较关键的…… 抱歉,明天更新会早一点,不再这么晚了。 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七十五章 你也配娶我师父? 当上清二字落下时,嵇溥心就已经放开对自身境界的压制。 不过刹那,他重新回到了化神上境,凝视着立于阴云之下如渺然黑点般的怀素纸。 狂风不曾片刻停歇。 那一袭染血的长袍被吹的烈烈作响,嵇溥心一身气息攀至前所未有的巅峰,似是要赶在那道飞剑落下之前,与怀素纸直接决出胜负。 如同感受到他的战意一般,满天阴云开始翻涌,无数闪电接连出现,雷鸣不断。 长天游弋云中,仿佛下一刻就要破云而出。 就在这时…… 嵇溥心转身,化作一道遁光,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朝岱渊学宫爆射而去! 速度之快,与天渊剑宗的强者全力一剑竟然无甚区别,完全想象不出他来自无归山,这个被公认不擅遁法的宗门。 这个选择太过突然,没有任何征兆,足以让人措手不及。 明明上一刻气息攀至巅峰,既分高下也决生死,下一刻却毫不犹豫要远遁千里,谁又能够猜到? 嵇溥心这般想着,表情格外冷静,脸上找不出半点逃跑的耻辱感。 就在他即将离开那片雷云,重见天日之时…… 有闪电轰然落下。 嵇溥心的遁法再快,终究也不是神念,又如何能比得过闪电? 更重要的是,这道闪电没有半点仓促的意味,显然是早在等候着他。 嵇溥心停了下来,看着那道雷电在前方落下,将他眼前的天地涂抹成一片惨白,蒸发成片海水,升起茫茫白雾。 浓雾的那边是岱渊学宫。 是他到不了的彼岸。 一道目光落在嵇溥心的背后。 没有声音响起,但他却明白这道目光的意思。 ——我有让你走吗? …… …… 在进入岱渊学宫的第二天,一份情报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来到了怀素纸的手上。 那份情报很厚,上面记载了很多的东西,其中就包含了嵇溥心的人生。 再后来的某个春暖花开的午后,江半夏在未央宫为怀素纸上了一堂课,不相识的两人在课后闲聊了会儿,最后说了两句话。 “去赢了他。” “好的。” 怀素纸没有说谎的习惯。 既然她答应了赢,那就一定能赢。 她轻挥衣袖,满天雷声骤然寂静不鸣。 下一刻,长天破云而出。 与广袤无边的阴云相比起来,这一剑渺小至极,远远看着只是一道纯黑的流光。 然而在这道流光出现的那一刹那,漫天风云雷电随之而涌动旋转,追随着流光朝东海倾泻而去。 从十余里外望向此间,落入眼中的画面,是一道漩涡。 那道漩涡不在海上。 在天上。 那是一道由风雷组成的漩涡。 在漩涡的最前端,是一道纯粹的流光。 长天挟漫天风雷而落。 谓之。 上清神霄剑。 …… …… 岱渊学宫内,那座大殿。 诸宗强者以神识看着东海深处的战斗,神色复杂至极,叹息声接连响起。 他们看不清其中的细节,听到的只有轰鸣声,但风雷随剑倾泻而落的那一幕画面,却是再清楚不过。 那名无归山的强者寒声说道:“借谢真人之力,这和作弊有什么区别?” 江先生不屑说道:“以剑御雷本就是剑道最高处的风景之一,唯有本宗之斩命在其之上,你要是不服气,那让嵇溥心也跟着一起作弊啊。” 那位无归山的强者脸色微青,无言以对。 听着这话,众人也不在乎此人的反应,视线都落在了谢清和的身上。 与剑御雷的剑道境界,固然让在场的诸宗强者感到惊讶,但想到那是怀素纸,便也觉得还好。 真正让他们为之而震撼的是……怀素纸唤来了谢真人先前一念万里后,留在东海深处的残雷。 这已经超越了以剑御雷的范畴,怀素纸必然翻阅过上清神霄经,并且有着一定程度的领悟。 问题在于,上清神霄经乃是清都山的镇派真经,为什么怀素纸一个禅宗传人能够翻阅? 众人看着谢清和,沉默不语,目光愈发凝重。 小姑娘感受着这些视线,神色丝毫不变,心里却有些慌乱,心想这要是有人开口询问,自己该如何回答才对? 就在这时,一道循循善诱的温柔声音在她的心上响起。 “清都山是你的,又不是他们的,你为什么要向别人解释?” 江半夏对她说道:“谁有资格向你要说法?” 谢清和怔了怔,发现这话确实很有道理,然后发现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她的想法会被江半夏知道? 便在她为之而不解时,道成山下响起一片哗然声,东海深处再生变故。 与此同时,谢清和发现了一件事。 江半夏忽然离开了。 …… …… 上清神霄剑落下之前,嵇溥心已经动了。 这一次不再是逃跑。 他静静注视着自高天而落的那道流光,与流光之后的风雷漩涡,宛如天倾般的恐怖景象。 他修道百余年,经历过道盟与元始魔宗的战争,并且没有在战争中死去,自然是道心坚毅之人。 此时确定无法逃脱,嵇溥心毫不犹豫全力运转无归道经,于转念间施展出无归山的真传道法。 ——抱景。 所谓抱景,即是与天地相合而共存一息,以抵外物侵。 以嵇溥心为原点,数百丈内海水倏然起立,如一朵盛开在海中的花。 接着,在长天挟风雷落下瞬间,盛开的花随之合拢,将嵇溥心裹在其中,迎向上清神霄剑。 两者相遇一刻,大海直接失去了颜色,只剩下无尽的苍白。 轰鸣声不断响起,那朵花颤栗着,以海水凝成的花瓣片片凋零,被仿佛无穷无尽的雷暴湮灭,化作一阵白雾,紧接着就被狂风吹散。 嵇溥心微仰起头,视线穿过茫茫海水和满天炽白雷光,与怀素纸对视。 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 这一次没有寂灭的气息,进入怀素纸的识海当中,因为嵇溥心不敢。 他说了一句话。 “这不只是以剑御雷,你还修炼了上清神霄经。” “嗯?” “不要在我面前装傻了,外面的人看不到,但我直面你的剑光,怎么可能感觉不到这里面的问题?” “嗯。” “你明明是元垢寺的传人,修的是禅宗真剑,为什么还能兼修上清神霄经……不对!” “哦。” “我很好奇。” “嗯?” “一位修行者如果同时修炼一门以上的真经,将会对自身道心造成不可逆的伤害,甚至是直接断绝修行之路。” “嗯。” “但你却做到了,而且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我现在很好奇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哦。” “更让我无法理解的是,你宁可暴露这个秘密也不惜要杀死我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怀素纸没有回答,连嗯和哦都没有。 这场存在于神念间的对话,就此结束。 她念头微动,催发剑意。 一声轰鸣。 那朵花就此崩散,化作满天水雾,嵇溥心所抱之景已然溃散。 无归山与清都山的相遇,再一次以后者的的胜利告终。 在雾中,嵇溥心看着向自己刺来的长天。 那漆黑的剑身之上,犹有风雷残存,但威势与先前相比衰竭了太多。 很显然,上清神霄剑对怀素纸的负担极大。 又或者说,以上清神霄剑唤来谢真人残留的雷霆,早已超出了她的境界所能承受。 故而这一剑不快。 甚至有些慢。 嵇溥心能清楚看到这一剑的前进的方向,判断出其中存在的五十七种变化,片刻间想出十七种应对的方式。 换做任何一个时候的他,都能都轻易避开这一剑,再行反杀之事。 可惜的是,现在的嵇溥心已经油尽灯枯。 在第一声雷鸣响起时,他就因为道心与怀素纸相接,而受了重伤。 不是伤在怀素纸的剑下,而是伤在了谢真人的残雷的毁灭之意当中。 随后他再以抱景直面上清神霄剑,尽管彻底挡下,但也真的到了极限。 道心大损,真元枯竭。 嵇溥心坠入海中,被沸腾的海水淹没,即将陷入绝境之时,动了最后一个念头。 一块透明的龟壳出现在他的身前,散发着沉静的气息,宛如一面城墙。 这是他的本命法宝。 亦是最后的手段。 长天剑落,与这块透明的龟壳相遇,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就此停了下来。 嵇溥心仰起头,看着天空中那个渺小的黑点,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 ——你还能杀得了我吗? 怀素纸的声音落入嵇溥心耳中,平静如故:“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杀你。” 嵇溥心呆住了,觉得这话好生荒唐。 如果你不想杀死我,为什么要拼到这种程度,不惜暴露自己最大的秘密? 难道我们之间有什么生死大仇吗? 是的,我确实想要废了你,但这是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啊! 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在嵇溥心的体内涌现出来,让他问出了那三个字。 “为什么?” 这一次的怀素纸很仁慈,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她盯着嵇溥心的眼睛,一字一字问道;“你也配娶我师父?” 话音落下,长天剑身微震。 有雷光自漆黑剑身中迸发而出,以海水为质,穿过那层透明的龟壳,落在嵇溥心的道心上,毁灭了他的神智。 与此同时,远方有遁光破海赶来。 是那位无归山的强者。 他看着沉入海中的嵇溥心,直接将其打捞起来,却发现这位晚辈已经彻底昏迷过去。 他愤怒至极,霍然抬头望向不远之外。 怀素纸就在那里。 她提着长天,没有向无归山的两人看上一眼,静静眺望着远方。 阳光又至,穿过淡渺残云,在东海上洒落片片光斑,明暗交杂。 风推着海水,有层层浪花生出。 待到阳光灿烂时。 她在花中笑。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七十六章 我徒弟不让我嫁给你 天空飘起细雨。 阳光依旧,怀素纸收回视线,感受落在身上如粉末般的春雨,精神了许多。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愈发明亮。 与嵇溥心一战明面上看似轻松,事实上这是她十数日推演下来的心血结果。 如此艰难的战斗结束后,恰好迎来了一场微雨。 这场雨起于残云,雨中夹杂着些许上清神霄雷的毁灭之意,但已经被冲得极淡,没有任何威胁可言。 微雨落在怀素纸的身上,恶战过后留下的那些看不见的尘埃,随着雨水从她的脸颊上滑落,就此消失不见。 此时的她,真元几近枯竭,道心却是无比通明。 一身剑意来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怀素纸现在的感觉很好。 这无疑是最适合观碑的时候。 她不作多想,身化剑光向道成山而去,由始至终都没有多看一眼那位无归山的强者。 远在岱渊学宫内的诸宗强者,乃至于道成山下的寻常修行者,都看到了这一幕。 早在阳光穿过淡渺云气的那一刻,明镜之法就已经将东海深处的画面,投影在所有人的眼中。 风起微澜。 浪花如雪。 阳光灿烂。 怀素纸面朝大海,只是浅笑,便如春暖花开。 所有的画面都落入了人们的眼中,成为今后一生无法被抹去的记忆。 在片刻安静后,无数道视线来到道成山上,开始期待接下来的那一件事。 ——观碑。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时候人们的目光已经发生了改变,尽管还是存在着无法散去的怀疑,但名为怀疑的土壤上已经生出了希望之花。 这种情绪对于观碑无用,更不可能影响到怀素纸。 然而这无疑代表了修行界对她产生了新的看法。 …… …… 岱渊学宫深处。 明景道人收回视线,看着对坐的陆南宗,诚恳说道:“怀素纸做到了,你准备怎么杀了她?” 陆南宗神色如常说道:“这是我对她的评价,并非我要做的事情。” 他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上一次得到我这个评价的人是黄昏,她活得很好,最起码还能再活三十年。” 明景道人很清楚自己这位老朋友的脾性,没有去嘲笑,神情复杂说道:“先是黄昏,再是怀素纸,难道气运已经不在正道之上,向邪魔外道倾斜而去了吗?” 修行者都不信命。 所谓气运之说,更是在无数年前就被前人所否定。 明景道人作为玄天观观主,八大宗的掌门之一,这时候却发出了这样的感慨,未免有些讽刺。 陆南宗没有兴趣附和他的话,忽然说道:“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何事?”明景道人问道。 “为什么怀素纸要做到这种程度。” 陆南宗缓声说道:“我再不关心外事,这些年来也听过怀素纸的传闻,知道她是一个好人,但今天她对嵇溥心的做法,实在谈不上是一个好人。” 明景道人看了他一眼,提醒说道:“怀素纸知道嵇溥心想要废了她,这理由不就已经足够了吗?” 陆南宗摇头说道:“我和元垢寺打过交道,那里面的人特别喜欢说话,而怀素纸在赢下嵇溥心之后太过安静了,她应该要说上很多话,确定嵇溥心的确冥顽不灵再出手才对。” 明景道人沉默片刻,问道:“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怀素纸……不太像是一个尼姑。” 陆南宗想了想,接着说道:“也许这就是元垢寺让她离开山门,行走天下的理由?” 元垢寺封山多年,哪怕两人都是八大宗的掌门,对禅宗祖庭的情况也没有太深的了解,只能说稍作推测。 明景道人说道:“那就再查一遍好了。” 陆南宗看了他一眼。 “我一直觉得怀素纸的来历太过干净,干净到让我觉得其中必有问题。” 明景道人站起身,向梅园外行去,说道:“我要去看一眼嵇溥心,也许从中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 …… 与此同时,东海深处。 那位无归山的强者抱着嵇溥心,目送怀素纸离开,眼神一片漠然。 这种近乎绝对的冷静,源自于无归道经,可以让修行者做出最为理智的选择。 修行界认为无归山修的是绝情灭性的原因,就在这里。 嵇溥心已经被废了。 为一个废人和怀素纸对峙,而代价是得罪清都山以及一位未来的大乘强者,这是一件根本不需要去思考的事情。 便在这位无归山的强者即将转身,带着嵇溥心前往学宫的时候…… 有咳嗽声响起。 接着,是一句带着轻微感慨意味的话。 “所以我一直都觉得无归山的路很无聊。” 那人的声音十分动听,如春风般:“人生在世,如此无聊无趣那还活着做什么呢?” 听到这句话后,那位无归山的强者确定了来者是谁,道心旋即生出狂澜。 没有哪怕一瞬间的犹豫,他直接丢下了嵇溥心的身体,燃烧精血,折损自身修为,化作一道遁光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远去。 这是无归道经给予他的唯一选择。 在这个过程当中,他完全没有回头看上一眼的意思。 元始魔主看着这人消失在视野当中,然后望向身旁的海面。 被丢掉的嵇溥心就在那里,随着海水沉浮,不曾被淹没吞噬。 一抹火焰离开元始魔主的指尖,落在嵇溥心的身上,却没有点燃任何事物。 这是归藏焰。 元始道典上记载的绝世神通,有无数妙用,传说中甚至可以烧去因果。 这时候归藏焰落在嵇溥心身上,烧的自然不是因果,而是他余生所剩的时光。 随着归藏焰开始燃烧,嵇溥心缓缓醒来,眼中一片茫然但不痴呆,完全看不出神智被上清神霄剑毁灭过一次。 他心有所感,转身望向后方,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江半夏。 这个他曾经仰慕过的女子,这时候静静站在海面上,与浪花相映而美,就像是深春午后的阳光。 温柔,宁静,让人真切感受到生命的无限美好。 就在嵇溥心目睹这种美好,因此而微笑时,听到了一句话。 这是他穷尽一生也不可能想得到的一句话。 “抱歉。” 元始魔主歉意一笑,似乎有些无奈,对他叹息说道:“我徒弟不让我嫁给你。” 嵇溥心愣住了。 下一刻,他回想起怀素纸对自己说过的话,瞬间猜测出了无数秘密,就要开口质问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事情。 他的身体正在成灰,是那种被彻底燃烧过后的灰烬,被路过的海风吹散。 不过片刻,嵇溥心就这样消失在世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自然也没来得及开口。 元始魔主静看片刻,不知是想起了些什么,唇角微翘而笑。 可以确定的是,她的心情很是不错,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收拾徒弟留下的烂摊子。 忽然。 她偏过头,望向岱渊学宫的方向,满足的笑意从脸上消失无踪。 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她的身影。 不到十息的时间后,海天之间迎来了一道飘渺无痕的遁光,停在百余丈的高空中。 明景道人俯瞰着海面,确定自己最后感知到的位置就是这里。 他皱起眉头,浑厚无比的神念将方圆百里的海面笼罩进去至海中极深处,没有放过任何地方。 最终却一无所获。 “毁尸灭迹?” 明景道人收回神念,看着风平浪静如琉璃般的东海,喃喃自语说道:“是你吗?但为什么是你?是想让我怀疑怀素纸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识海中浮现出的自然是那两个字。 ——黄昏。 …… …… 远在东海深处的变故,不为道成山下的人们所知晓。 即便他们知晓了,想来也难有太多的关心。 与隐藏在嵇溥心身死后的波橘云诡相比起来,他们更愿意去关心怀素纸,想要知道她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以元婴越境战胜化神,且是八大宗的强者,这是人间百年未曾有过的壮举,注定要震惊整个天下。 值此意气风发,剑意壮阔无双无对之时,怀素纸去到那块残碑前,显然是要借大好时机,完成前人未竟之事。 喜欢热闹是人之常情。 修行者也无法完全例外,更何况即将发生的很有可能不只是热闹,而是一段留在历史上的传奇故事。 所有人都在期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就连身在那座大殿里的诸宗强者也无法例外。 在无数视线里,怀素纸来到那块残碑前,忽然问道:“这块碑叫什么名字?” 陆月楼不曾离开过,她眼神复杂地看着少女,说道:“遮天。” 不久前,她为此询问过道成山下,负责维护秩序的那位学宫教授。 “遮天吗?” 怀素纸轻声说着,神情微异,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陆月楼问道:“你要从这里开始吗?” 怀素纸静静看着残碑,看着石碑上的破旧痕迹,平静说道:“也好。” 陆月楼想了想,提醒说道:“这块碑有天劫痕迹残存,你从这里开始,未免太过艰难。” 怀素纸不在乎。 既然她决意观尽十万碑,谁前谁后早就已经不重要了。 陆月楼看着她的侧脸,终究还是忍不住了,认真问道:“你到底要怎么做?” 怀素纸心情不错,随意问道:“你听说过一门通往大乘之上的功法吗?” 话音落下。 有云雾无由而生,将她笼罩在其中。 PS:嗷呜,总之就是早一点也是早!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七十七章 饮道 飞升之难无需赘述 往事越千年,而千年至今偌大人间没有出过一位飞升成仙的修道者。 无数天才争相走在这条道上,穷尽一生上下求索,直至死前仍未看到那一线希望。 故而当谢真人颁下法旨,宣布自己已然窥得大道,即将飞升之时,才会引来整个人间的震惊。 飞升真的很难。 也许正是飞升太过于艰难,致使那些始终未能向前踏出关键一步的强者们,开始思考大乘之上是否另有妙境。 如果踏入了那个妙境,距离飞升能否更近一步? 自古以来,许多大乘强者都想到了这一点,从而踏上追逐大乘之上的道路,其中只有寥寥数人最终成功借此飞升,更多的还是寿尽而亡。 在前者与后者的共同努力之下,人世间多出了数门指向大乘之上的真经,而其中一门便名为——羽化登仙意。 陆月楼想着这些事情,望向被无由而起的云雾笼罩在内的怀素纸,神色彻底不复平静。 玄天观作为八大宗,传承极为悠久,门中自然存在相同级别的功法。 然而这种功法存在的意义,更多是作为漫长时光底蕴的象征,鲜有人选择以此修行。 原因也很简单,所有通往大乘之上的真经,都是前人为更加接近飞升而钻研出来的事物,从一开始就不会去考虑什么循环渐进。 看得懂就继续看,看不懂就说明你不行。 对那些刚刚踏入修行大道的人来说,这些真经的经文稍微多看上一眼,便会让自身道心紊乱,甚至有受伤的可能。 更重要的是,一个修行者怎么可能同时修炼两门直指飞升大道的真经呢?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陆月楼看着怀素纸的背影,心里生出一种极其不妙的感觉。 就在这时,她终于找到了云雾的源头。 那是一颗珠子,静静悬立在怀素纸的身旁,有无穷云雾自其间生出。 将少女映得飘然若仙。 …… …… 风起雾涌,笼罩住整个道成山,阻拦了外界投来的视线。 明镜没有被再次破碎,但可见的范围正在不断缩小,最终仅限于怀素纸,与她身前那块残碑。 道成山顶的风光,此时都已经被雾气所掩埋了。 坐在大殿里的诸宗强者们,看着这一幕画面,脸色愈发来得奇怪。 庄高阳强忍住没有开口。 梅雪不像他有诸多顾忌,语气愕然问道:“这样也行吗?” 听着这话,看着明镜中飘然出尘的少女,江先生好生佩服感慨叹服,心想真有你的。 他本想着要笑出声来,只不过他很清楚这除了激怒岱渊学宫以外,对事情没有任何的用处,于是忍着没有笑出来。 庄高阳微微低头,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衣衫,便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意思了。 按道理来说,观碑时修行者不能借用外力,而此刻的怀素纸毫无疑问动用了法宝。 问题在于,在场的所有人都认出了那件法宝来自于清都山,那云雾中的不尽缥缈正是羽化登仙意。 如果在寻常时候,岱渊学宫必将介入此事,但很不巧的是今日发生了一场小变故,以至于庄高阳只能低头,装作什么都看不见。 江先生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看了一眼坐在后方的谢清和,以神念询问。 “这是怀素纸最开始就决定要做的事情?” “嗯。” “难道她连你被揭穿身份,这件事情也计算在内了吗?” “没有。” “那怀素纸为什么敢这样做?” “她觉得学宫一定会同意,因为她肯定能赢嵇溥心,所以对方只能寄希望她自取灭亡。” “这不更应该阻止她借助外力吗?” “你不是坐在这里吗?” “……我?” “嗯,江先生你来岱渊学宫,不就是为了在那种时候站出来发挥作用的吗?” 谢清和的语气很诚恳,没有半点的虚伪,显然都是真心话。 江先生无言以对,发现这个解释确实很有力量。 如果谢清和的身份没有暴露,那这时候他所承担的责任,将是极其关键的。 然而今天的变故实在太多……现在的他除了坐在这里喝茶,竟找不到别的事情可以做,只能充当一个无所事事的闲杂人等。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再次望向明镜中的怀素纸,开始衷心祝福。 …… …… 与此同时,道成山下。 沈依澜来到那位学宫教授侧面,指着满山云雾,认真问道:“她能行吗?” 这位学宫教授资历极深,境界同样如此,但所剩的寿元已经不多,对人世间的绝大多数事情都不再执着,故而很好说话。 “我也不知道。” 老人想了想,说道:“我在学宫修行近三百年,亲眼看过五次碑林开放,从未有人像她这样做的……所以我倒是希望她可以成功,因为那挺有意思的。” 沈依澜接着问出了所有人关心的那个问题:“那怀素纸怎样才算成功?” 话音落下,无数道视线来到老教授的身上。 “我还是不知道。” 老人苦笑说道:“过往所有的观碑者,都是先想好自己要看哪块碑,确定那块碑对自己的修行有意义才去看的,所有在参悟透碑文以后,在境界必然有所进展,但怀素纸现在做的事情……” 话音到此为止,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沈依澜安静了会儿,问道:“十万碑中应有不少相似的,但更多应该是彼此冲突吧?” 老教授点头说道:“这也是我无法作出判断的根本原因。” 沈依澜望向被云雾笼罩的道成山,自言自语问道:“真有人能同时领悟十万碑吗?” …… …… 一心二用,对修行者而言并非难事。 然而一心十万用,分别去参悟那些或直白或晦涩的碑文,偌大人间也不见有人能够做到。 怀素纸同样做不到。 哪怕她是登天榜第一,被视为注定登临大乘的强者,是世不二出的绝代天才,可以凭借一己之力肩负起复兴魔道的重任,以及清都山掌门的未来道侣,还是不可能做到这件事。 事实上,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去参悟那些碑文。 她修的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对这门元始宗的不传真经来说,这十万石碑无疑是世间最好的养分之一。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观碑? 当云雾笼罩住整座道成山的时候,怀素纸闭上了眼睛,心神去往极高处。 ——上善器世间。 在她闭上眼的那一刹那,所有存在云雾当中的事物,就此映入她的识海当中。 那些事物是山草花木,是十万石碑,是碑文上的前人真意。 怀素纸脸色微白。 在她的身旁,那颗承载着羽化登仙意原典的珠子,开始缓缓旋转起来,有更多的云雾生出。 先前碑文显现的那一瞬间,她的道心就受到了不小的冲击,虽然不至于受损,但正值壮阔的剑意无疑是受挫了,气势略显低落。 这是应有之事。 怀素纸道心守静如前,静静看着识海中的十万碑文。 碑文上的道韵有浅有深,深者往往是诸多观碑者的首选,比如让陆月楼惦记百年不忘的云开、风起、鸣蜩三碑,即是十万碑中最值得看的那些。 这些碑文讲述的是天地的大美,是四时的流转,是人间如何运行的至理,对修行者自然有着莫大的帮助,被视之为道。 而浅者如石上三年,碑文上所讲述的事物,往往落在修行者的自身上,并不涉及天地间的道理,故而被认为是术。 道与术,仅是十万石碑的第一处不同,更多的不同还在于留下石碑的这些大贤,对这个世界的独特认知。 怀素纸只是浅看一眼,便从中十万石碑当中,找出了四千三百九十六处相互矛盾的地方。 如果她真的抱着领悟的想法,去看这十万块不同的石碑,那只能是把自己弄疯。 没有第二个可能。 一念及此,怀素纸的眼中燃起一抹金色,如光焰。 这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全力运转时留下的痕迹。 下一刻,她的识海中的十万碑文开始燃烧。 与此对应在真实世界,道成山上的十万石碑上的道韵,开始流失,化作万缕清风朝山顶汇聚而去。 道成山下,那位老教授境界已至炼虚,视线可以穿过层层云雾,窥见些许真实。 于是当他看到碑文上的道韵同时开始流逝的时候,再也无法维持住平静,睁大了眼睛,茫然问道:“这真的行?” 那座二层大殿内一片死寂。 诸宗强者的境界自然不会输给那位老教授,便也能够得见真实,亲眼目睹故而沉默。 就在这时,谢清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听说你们之前打了个赌?” 小姑娘故作漫不经心模样,看着江先生问道:“那现在怎么算?” 江先生叹息说道:“之前赌怀素纸能看三块石碑,谁知道她一口气能看十万碑,我可是亏大了。” 听着这话,谢清和给了他一个欣赏的眼神,似是好奇问道:“那赌的是什么?” 江先生如实相告。 “噫,原来你们赌的这么大吗?” 谢清和眨了眨眼,看着殿内众人认真说道:“这肯定不会出事的吧?” 诸宗强者沉默不语。 话里说的是赌约,但谁不知道她指的是怀素纸? 这分明就是在警告在场的所有人。 谁要是敢现在对怀素纸出手,那小姑娘保证他们也会跟着出事。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七十八章 劫运 大殿内,诸宗强者几乎没有犹豫,很快就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作为主人的岱渊学宫都没有动手的意思,他们为什么要冒着激怒清都山的风险,去阻止怀素纸观碑? 更何况现在只是一个开始,怀素纸距离成功还有相当漫长的一段路,他们仍旧保留着静观其变的时间。 想到这里,其中数人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岱渊学宫深处,很是好奇陆南宗对这件事的态度。 碑林的维护需要消耗相当数量的资源,那个数目对学宫而言也有着不轻的分量,要是怀素纸真的成功了,让碑林只为她一人开放……那陆南宗会有怎样的心情? 这个想法很不敬,于是他们没有表达出来,更加专注地看着明镜中的画面。 明镜中的怀素纸背负双手,静静看着已经残缺的遮天碑,衣裙随风微飘,不似在人间。 梅雪看着她,忽然感慨说道:“真是好看啊。” 听着这话,安静已久的殿内接连响起声音,是长时间沉默的诸宗强者。 “我活了这么多年,见过无数美人,怀素纸确实是特别的。” “我赞同你的看法,但我很好奇,你觉得她特别在什么地方呢?” “特别在于,她可以被公认为举世最好看的少女。” 众人闻言看了一眼谢清和,确定她看上去还是一个小姑娘,于是不再担心,但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唯有万劫门那位强者,眼中闪过一抹异色,觉得可以为怀素纸重启一个榜单。 便在这时,道成山顶有变故生。 …… …… 怀素纸立于遮天碑前,负手闭目。 无尽云雾萦绕在她身旁,已经到了无法被看清,只剩朦胧身影的程度。 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遇到了一道难题。 随着她的眉头蹙起,万缕清风静止下来,想要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却被满山云雾裹住,速度变得极其缓慢。 这是道成山外诸多强者感知到的变故。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怀素纸的识海当中,有波澜不断升起。 波澜来自于石碑,是它们的反击。 石碑乃是死物,无意无识。 按道理来说,石碑只会静静伫立在那个地方,任由风吹雨打日晒雨淋,等待着后人前来参悟观赏,不该做出任何的反抗。 然而此时的石碑却真的反抗了。 也许是因为那些碑文不甘心被劫掠,又或许是当初留下石碑的岱渊学宫前贤的傲气,甚至还有可能是藏在学宫深处那座梅园里的陆南宗暗自出手…… 不管是什么,怀素纸都不在乎。 她静静看着识海中的碑文,看着这些碑文有了具体的形状,不再局限在线条之上。 那些碑文渐渐成型,有块石碑化作盛夏的风,把旁边那块碑变成蝉鸣于风中嘶鸣,于是唤出了一场暴雪,教夏蝉学会凄切…… 坐了三年的石头终于温热,石碎而有花开,那花盛开之时恰好有晨露自青翠竹叶上跌落,原来冬天已经远去,时光早在诗人于川上感慨逝者如斯之前就已经消逝。 无数画面,十万事物, 来自岱渊学宫前贤留在石碑中的道韵真意,从未如此真实地出现在世人眼中。 一个由十万石碑组成的世界,在怀素纸的识海中缓缓浮现。 这和她不久前在东海深处,与嵇溥心一战时略有相似,都是落在她识海之上的攻击。 然而那时候的她,是凭借谢真人一念间唤来的上清神霄真雷,直接重伤了嵇溥心,为之后的胜利奠定了基础。 如今的她该如何做? 怀素纸没有片刻犹豫。 她伸手,执长天,向那个不断变得真实起来的世界走去。 那个世界是一座山。 道成山。 怀素纸再次来到山脚下。 就在她踏上山道的那一瞬间,有风起。 那场风并不温柔,纵横天地之间,如万千利刃。 这是那块名为风起的石碑。 怀素纸挥袖,狂风倏然平息,风不再吹。 与此同时,在她上方的白云忽然散去,有炽烈阳光落下,把她包括在其中。 山道上的气温急剧上升,石阶上有白烟袅袅升起。 仿佛整个世界都要燃烧起来。 怀素纸横剑。 长天遮住了她双眼,也遮住了天。 是眼不见为净。 亦是不见天日。 连天都被遮住了,哪里还有什么阳光? 山道如旧,怀素纸拾阶而上,走进了一个盛夏。 有蝉鸣声起,带起不远之外东海的浪花起伏,撞在山崖之上变作轰隆巨响。 怀素纸置若罔闻,平静向前。 蝉鸣骤然凄厉,放肆地扑动着蝉翼,自山中深处前来,悬挂在竹叶上,藏在乱草中,站在树枝上,注视着那个登山者,不断发出着自己的嘶吼。 她似乎是觉得有些烦了,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山中密林。 满天蝉鸣不见。 怀素纸收回视线,指尖那一抹归藏焰就此散去。 在归藏焰之前,人世间没有什么是可以化身千万的,杀一即是杀万。 当怀素纸走过那片蝉林,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块石头。 那石头谈不上大,和寻常蒲团相差无几,却生出了一种断龙石的感觉,将通往山上的道路堵完。 她看都没看一眼这块石头,挥剑斩落。 与其顽石枯坐三年。 不如去看灯。 一念及此,怀素纸眼前的画面再生变化。 盛夏悄无声息离去,入了秋,目之所及一片萧瑟。 竹叶枯黄,山道堆满落叶。 不知何时升起的明月,映得道旁的枯树残竹,皆若空游无所依。 月色落在怀素纸的衣衫上,如水浸入,教她驻步回忆从前,不要少年情事老来悲。 她不曾停步,没有挥剑,却说了一句心血来潮的话。 “我不会成为回忆。”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月色凄然破碎。 良宵短,人间不合催银箭,漫天风雪淹没了道成山。 不过一个眨眼,山上的积雪就已经过膝,到了无法行走的程度。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看着满山积雪,忍不住说道:“愚蠢。” 说完这句话,她飘然而起,行走于积雪之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留人的从来都是暴雨,不是雪。 踏雪而行不过片刻,便有暴雨倾盆而至。 山道上的积雪被迅速融化,夹杂着山间的泥土尘埃,变作一道洪流冲向怀素纸。 她念头微动,汹涌的洪流来到身前时,忽然间温柔了起来,如寻常少女臂弯间的缎带一般,顺从地萦绕在她身旁。 这是无归山之抱景的零星一角。 暴雨未曾散去,洪水却莫名消失。 雨中忽有雷鸣响起。 怀素纸想也不想,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风雷倏然散尽。 …… …… 真实世界中,人们早已陷入了沉默。 无论是道成山下的寻常修行者,还是端坐在那座大殿的诸宗强者,此时此刻都没有区别,都在因为同一件事沉默。 在不久前,他们都知道了道成山上发生的事情,知道那些带着前人骄傲的石碑正在作出反击。 所有人都以为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恶战,怀素纸的道心剑意正值壮阔之时,以她所展现出来的骄傲,面对碑林掀起的狂澜不可能后退一步。 然而事实并不如此。 那万缕被云雾凝滞的清风,没有停滞上太长的时间,很快就开始流动起来。 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快,包括明景道人以及陆南宗。 在学宫最深处那座梅园里的两人,尽管无法深入怀素纸的识海当中,但以他们的境界自然能看出更深层次的东西。 比如,那万缕清风为何重新开始流动。 明景道人看着陆南宗,认真说道:“以自身道心为剑,直接斩去整座道成山,这也行吗?” “既然她有能力斩去前人留下的痕迹……” 陆南宗沉默片刻,叹道:“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领悟?” 明景道人无言以对。 片刻后,他忽然说道:“我现在很想知道,怀素纸要怎么去斩最后的遮天碑。” 道成山上十万碑,皆是人间事。 唯有遮天碑超然于外。 残碑当中天劫痕迹,哪怕在千年时光消磨之下,必然不如谢真人留下的残雷,但也足够恐怖。 不久前的嵇溥心仅是直面雷暴余威一瞬,就已经受了重伤,道心几近破碎。 怀素纸若是执意以剑斩之,结果将会怎样? 陆南宗同样好奇,说道:“我也很想知道。” …… …… 走过四季,走过春日夏蝉秋夜冬雪,怀素纸最终踏上了山顶。 不见春日灿烂,不见春风拂过如茵般的绿草,有的只是无边阴云。 云中有雷暴隐蕴,没有发出任何的轰鸣声,却为人间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威压。 在这道威压下,时光仿佛停了下来,万物也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这就是天劫。 怀素纸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随时都有可能落下的天劫,望向位于前方的那块石碑。 是的,在她的识海当中,这块石碑是完整的。 就像江半夏不久前对众人说过的那样,碑文上描述的是那位狂人成就在世仙的秘法。 大道仿佛就在前方,只要向前踏出那一步,就能够轻易得到。 这无疑是对修行者的最大诱惑。 怀素纸向前踏出了一步。 天空密云不安翻涌,有雷光渗出。 她的发绳忽然断裂开来,如瀑般的黑发散开,仿佛挥墨。 一道剑意无声燃起。 怀素纸执剑,然后挥落。 就此斩断了身前那一缕清风。 她眼前的世界开始破碎,不复存在。 她看着那块名为遮天的石碑,看着石碑不断残破,最后说了一句话。 “你不配让我放弃飞升。”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七十九章 婆媳又相见 怀素纸摘下那颗珠子,满山云雾渐散,春风又起。 她的视线不再落在遮天碑上,望向更远处如琉璃般的静海,思考着一些事情。 就在这时,陆月楼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为什么还不破境呢?” 她看着怀素纸的侧脸,眼中满是不解。 怀素纸没有回答,因为她静观东海,就是在思考这个问题。 在她一路随行随斩且登山的时候,就已经可以顺势破境,只是她没有去做而已。 陆月楼看着沉默的怀素纸,忽然说道:“我之前就觉得你很了不起,但那更多还是欣赏以及忌惮,现在……我对你只剩下钦佩了。” 破境是所有修行者所追求的事情,是仅次于得道的诱惑,而怀素纸却能在这种诱惑前不为所动,道心之坚定彻底超出了陆月楼的想象。 怀素纸收回望向远海的视线,看了一眼身前的遮天碑,还是没有说话。 云雾散尽时,一道声音在道成山顶缓缓响起。 说话的人是那位守在山下,维持今日观碑秩序的学宫教授。 “陆宫主要见你。” 听着这话,陆月楼神情微异,心想陆南宗深居梅园数十年不出,若非先前谢清和暴露身份后引来谢真人的亲自过问,他极有可能对今天发生的事情不闻不问。 像这样一位站在人间最高处的大乘强者,这时候忽然要见怀素纸? “可以。” 怀素纸没有回绝,起步向山下行去。 她的脚步看似如常,事实上速度却极快,不过片刻,就已经回到道成山下。 那位岱渊学宫的老教授已经在等着她了。 老教授看着她认真说道:“了不起。” 怀素纸向来尊老。 当然,邹缪那种是不算的。 她说道:“还好。” 老教授打量她片刻,确定她没有破境后不由好奇,说道:“既然你不打算借此良机破境,为何要在今天登山?” 怀素纸随意说道;“因为山就在那里。” 说完这句话,她向人海走去。 如她来时那般,人海很自然地分出了一条通道,道旁两侧的人注视着她,眼里满是敬畏,故而格外安静。 直到怀素纸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后,道成山下的修行者们才想起了今天的目的。 有人问道:“现在我们可以去观碑了吗?” “当然可以。” 老教授还在回味着先前那句妙言,很是随便地给了答复。 片刻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接着补充说道:“你们之后观碑的人该感谢怀素纸。” 听到这句话,绝大多数人茫然不解,唯有沈依澜等寥寥几人明白话里的缘由。 十万石碑皆为怀素纸所斩,领悟的难度必然有所降低,不会那么艰涩了。 更何况最近春日正好,确实适合观碑。 …… …… 在怀素纸接受了陆南宗的邀请,向岱渊学宫深处那座梅园行去时,谢清和很自然地准备赶过去,与心上人同行。 然后,小姑娘看到了一个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江半夏已经回到这座大殿,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看了谢清和一眼,说道:“过来吧。” 谢清和本想拒绝,但很莫名其妙地听了她的话,在旁边安静坐下。 小姑娘看着江半夏的侧脸,微微蹙眉,越看越觉得这位只见过几次面的学宫女教授身上,有着一种自己熟悉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这种熟悉的感觉很像是她的…… “我和你娘很像。” 江半夏微微一笑,说道:“是吗?” 谢清和怔住了。 下一刻,她反应了过来,声音微沉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 清都印此时就在她的身上,庇护着她的心神,理应不为外物所侵才对。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不如你猜一下?”江半夏笑容越发温柔。 谢清和忍不住对她翻了个白眼,然后问道:“你为什么要拦着我过去?这是陆南宗的意思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姑娘的神情格外凝重,显然要是听到一个不好的答案,那她就会为了怀素纸直接掀桌翻脸。 江半夏轻声说道:“你这就忘了岱渊学宫的立场吗?” 谢清和怔了怔,沉思片刻后说道:“我没有忘记,但学宫今天表现出来的模样,实在不像是中立的样子。” 江半夏一直不喜欢把话说的太明白,但谢清和终究是不一样的,故而她难得耐心。 “岱渊学宫的中立一直存在着一个前提,那就是对峙的双方实力相等,在你展现出自己的身份之前,岱渊学宫为什么非要中立呢?” “江先生不是来了吗?” “是的,他来了,那你猜学宫深处会不会有一位八大宗的掌门呢?” “……这至于吗?” 谢清和好生意外,有些无法接受一位八大宗的掌门真人,竟然为了今天的事情来到岱渊学宫。 江半夏微笑说道:“如果这几位掌门真人真的那么爱惜羽毛,阴府又岂会沦落到惨败百年,直到前些天才稍微赢了一场?” 谢清和懂了。 然后小姑娘心里生出了更多的疑惑,看着江半夏问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于情于理于所有道理,江半夏作为岱渊学宫的一位教授,都不该在这种事情上多加评论。 沉默才是她应该做的事情。 “很简单。” 江半夏看了小姑娘一眼,温声说道:“你接下来要随我修行,这些话你迟早会问我,早些说和晚些说没有区别。” 谢清和呆住了。 小姑娘很认真地回忆了一遍,确定自己完全没有听错,小脸懵然问道:“你是认真的吗?” 不等江半夏开口,她端正坐姿,一字一字强调说道:“你知道吗?我是清都山的未来掌门!” “嗯,知道了。” 江半夏喝了一口茶,发现茶水已经变凉,把茶杯放下,对小姑娘说道:“倒茶。” 谢清和没有多想,顺手就给她倒了一杯新茶,动作很是熟练。 直到倒完茶后,小姑娘才是醒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在服侍江半夏! 她好生茫然,心想自己难道是和怀素纸相处太久,真的丢掉了过往的嚣张脾性,变得温柔了起来? 便在这时,江半夏的声音缓缓响起。 “你是清都山未来的掌门。” “嗯。” 谢清和望向她,格外认真地嗯了一声,乌黑眼眸里满是不解。 江半夏莞尔一笑,语气轻快说道:“可我是元始宗现在的掌门呀。” …… …… 谢清和傻了。 片刻后,小姑娘醒过神来,以极快地速度看了一眼周围,确定没有人注意这边后,才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然后她霍然望向江半夏,看着浅笑依旧的女子,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最终却发现无话可说。 元始魔主提醒说道:“你现在可以问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谢清和没有依着她的意思来,认真问道:“既然你是元始魔主,那江半夏又是谁?” 元始魔主也不生气,温柔说道:“当然也是我。”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怔了片刻,回忆着这些天来发生的变故,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那个念头就像是一场野火,以极快地速度蔓延开来,彻底占据了她的所有心神,让她下意识咬住了下唇,脸色变得格外苍白。 她强自冷静下来,压制住这个念头,声音微冷问道:“你这次到学宫来,又要捣鼓什么阴谋?” “错了,不是我到这里来,而是我一直在这里。” 元始魔主的语气很柔和:“至于所谓阴谋,若是你觉得我和这两个字离不开的话,便把你暴露身份的事情当做是我的阴谋吧。”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一直觉得今天的事情很没道理,原来是你在背后操纵,所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元始魔主微笑不语。 她不会解释。 那是一件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 ——怀素纸不是外人。 她很自然地转开了话题,淡然说道:“作为补偿,我会让你随我修行一段时间。” 谢清和觉得她真的有些疯了,万分无奈说道:“我是未来的正道领袖,而你是人世间第一魔头,要不你再看看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元始魔主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小姑娘,就像是在提醒她不要忘记之前那个念头。 “……好吧。” 谢清和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双唇,压低声音说道:“但这件事还是太荒唐了,我是真不知道怎么向我爹娘交代,要不您还是放弃吧?让我自己过得了。” 元始魔主闻言叹息,似是感慨说道:“可我也不想被你娘再捅一刀了。”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谢清和,问道:“你再想想?” 谢清和微张着嘴,好会儿没能说出话来,然后生出了一个想法,声音微涩说道:“难道这是你和我娘的一笔交易?” “你娘的脾气一直都不好,或者说是臭不可闻。”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像她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一个好的老师呢?” 谢清和无言以对。 唯独这件事,她没有办法替自己亲娘反驳。 “很不巧……” 元始魔主嫣然一笑:“我恰好就是人间最好的老师。”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八十章 四位掌门之间的谈判 话是实话,元始魔主也没有掩饰自己的骄傲,因为那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这种骄傲不会让人反感,但终究还是骄傲,让人很难把话接下去。 谢清和无话可说,想着元始魔主亲手教出来的那位徒弟,很是生硬地转开了话题。 “你就不怕我让别人知道你在这里吗?” 小姑娘低声说道:“到时候你就算能活着,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吧。” 这句话听着有些威胁的感觉,元始魔主却不以为意,笑容如旧。 她随意说道:“你可以再想一遍。” 谢清和不说话了。 如果她选择在这个时候向整个世界呼唤,并且成功的话,那接下来事情会是怎样的呢? 岱渊学宫启动山门大阵,陆南宗出手和元始魔主一战,结果应该是不了了之,而她为了自己的性命安全,必须要留在岱渊学宫深处,不能随意离开…… 到了那种境地,谢清和对于中州诸宗来说,就是一个用来限制谢楚二位真人抉择的质子。 这是小姑娘无法承受的代价。 哪怕这种可能极其轻微。 而且元始魔主在学宫里的身份一旦暴露,与她有关的所有人都将要遭受到彻查……怀素纸不可能成为例外。 想着这样的未来,谢清和心神微荡,只觉得这真的很不好。 “是的,这样很不好。” 元始魔主的声音温柔响起:“所以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不是吗?”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但我不想遂了你的意。” 元始魔主看着她说道:“你不想我万事遂心如意,更应该随我修行,这样你才能知道该怎么击败我。” “但是……” 谢清和还是觉得很离谱,恼火说道:“我怎么可能拜你为师啊?” 元始魔主哑然失笑,反问道:“我什么时候让你拜我为师了?” 谢清和见到她笑就忍不住心烦,说道:“是你自己说的,你让我跟随你修行。” 元始魔主笑着说道:“你想的未免太多。” 谢清和微微一怔,没想到自己被撇的这么清楚,心想你要是真能把我收为徒弟,难道不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吗? “我的名字注定会被留在修行史上,有没有你的存在都不会影响这一点,那我何必收你为徒,与楚瑾过不去呢?” 元始魔主的声音很平静:“而且我只会有一个徒弟。” 谢清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元始魔主随意说道:“在你随我修行的这段时间,我会教给你除了修行以外的一切东西,这是我让你暴露身份的补偿,也是我给你娘亲的一个交代。” 谢清和大概懂了,也知道这对自己来说是一件好事,沉默片刻后问道:“如果我坚持拒绝呢?” 被接二连三的推辞拒绝,元始魔主也不生气。 就像是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内。 很自然地,她根本没有思考,便给出了一个谢清和无法拒绝的条件。(注) 听到她的条件后,小姑娘顿时睁大了眼睛,半晌没能说出话来,显然已经意动。 “真的吗?” 没过多久,谢清和微涩的声音悄然响起,被压的很低很低。 元始魔主觉得小姑娘的反应颇有意思,莞尔一笑说道:“天上地下,这件事只有我能做到。” 谢清和咬着下唇,乌黑眼眸转又转,最终还是依循本心做出了决定。 “好,我答应你了。” 她盯着元始魔主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但我要是发现你其实在骗我,那我是要和你鱼死网破的!” 小小姑娘,纵使发狠,依旧可爱。 元始魔主似乎被她给可爱到了,忍不住笑了起来,梨涡清浅。 “我自然不会骗你。” “那就好。” 谢清和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太安心,向元始魔主伸出了自己的尾指,说道:“你发誓!” 元始魔主笑意愈发温柔,竟陪着她伸出了自己的尾指,点头说道:“一言为定。” 谢清和很认真地勾住了她的尾指,用力地拉了两下,这才是松了一口气,心想这算是成交了。 小姑娘不再那么担心,但依旧有些不安,看着坐在大殿内的诸宗强者,生怕有人注意到了这边发生的事情,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她很认真地观察了会儿,确定殿内并无异样,低声问道:“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元始魔主喝了口茶水,平静说道:“等待。” “等什么?” 谢清和很不喜欢这种模棱两可的话。 一念及此,她更喜欢怀素纸了。 她的心上人行事如清风明月,干净利落至极,说喜欢就是喜欢,说讨厌就是真讨厌,没有半点矫情模样。 她越是细想下去,越发现怀素纸值得自己喜欢,值得自己更多的喜欢。 元始魔主知道她在想什么,道心不为所动,说道:“等你的怀素纸回来。” 谢清和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最开始要做的事情,担心问道:“不会出事吧?” “当然不会。” 元始魔主随意说道:“陆南宗是一个很清醒的人,他会坚守自己的所有利益,几乎是寸步不让……” 话到一半,谢清和就忍不住打断了她,不解问道:“那这不是更应该担心了吗?” 元始魔主看了小姑娘一眼,叹道:“还不明白吗?像陆南宗这样的人愿意开启碑林,背后必然是有人为此结账。” “既然有人结账,不需要自己来付钱,陆南宗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她随意说道:“更何况你就坐在这里。” 谢清和彻底明白了,接着问道:“那等到素纸回来,再然后呢?” 元始魔主微微一笑,没有给出解释,说道:“喝茶吧,别想那么多了。” 说完这句话,她把茶杯推前,示意小姑娘继续给自己倒茶。 谢清和对着元始魔主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这么喜欢喝,不如去火锅店里点一个锅底,然后干喝汤得了,保证省钱。 想到这里,她骤然想起自己的心思瞒不过对方,顿时生出了极大的悔意。 “也好,那就不喝茶了。” 元始魔主看着小姑娘,微笑说道:“改天我们一起去吃火锅吧。” 谢清和哪里敢答应,连忙给她倒了一杯茶,小声说道:“我有一个小小的心愿,您可以满足我吗?” 元始魔主问道:“嗯?”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小脸上写满了正直与诚恳,说道:“我怎样才能不被你猜到自己的想法啊?” 元始魔主微笑问道:“这样比较方便你在心里骂我是吗?” …… …… 在岱渊学宫的最深处,有一座梅园。 与江半夏居住的姜园不一样,这里的黑檐白墙很干净,找不出半点污渍。 怀素纸敲了敲门。 院门应声而起,门后无人,入目的是一株有些凋零的梅树。 春光下,这株梅树有着一种凄清的残缺之美。 她看了一眼,便向梅园深处行去。 不知拐了几个弯,抹了几个角,与几株花树擦肩而过,终于见到了陆南宗。 作为八大宗的掌门之一,陆南宗的辈分极其之高,故而年岁也高。 这时候出现在怀素纸的眼中,是一位瘦高的老人。 老人的头发已经花白,但并不稀疏,被整理的极好,似乎很在意这方面的事情。 他静静看着怀素纸,那双不见半点浑浊的眼睛,带着不加掩饰的欣赏意味。 “很了不起。” 陆南宗说道:“你比我想的还要更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听着却有一种慈祥的感觉。 怀素纸自然不会信以为真,说道:“谢谢。” 陆南宗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向更深处走去。 怀素纸跟在老人的身后。 在梅园的最深处,原来还有着一口泉水,初看之时见热雾缓缓飘起,似是温泉。 唯有在近处往泉水去看,才能知道泉水竟然深不见底,仿佛直通黄泉。 陆南宗在泉水前停下,开门见山说道:“这泉名为龙泉,因为下面镇压着一条青龙。” 怀素纸没有说话。 “你是禅……好吧,你是一位散修。” 陆南宗顿了顿,接着说道:“近些年来,龙泉的封印正在不断松动,这也是我一直留在这里的原因。” 怀素纸还是沉默。 陆南宗对此也不在意,自顾自说道:“在我死后,这里要是出了问题,届时你要是登临大乘了,还望稍微搭把手。” 怀素纸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没有任何情绪,故而无法判断到底是答应还是询问,又或者是别的更多的意思。 “好了,多余的话就到这里。” 陆南宗俯瞰着龙泉,转而说道:“观碑之前便有言,你们观碑只要成功,学宫会有相应的嘉奖,话虽如此,但我确实没想到有人能看完十万碑,所以这事有些麻烦。” 按道理来说,这时候的怀素纸应该要主动谦虚承让,避免长辈的为难。 但她却没有这样做,平静说道:“可以,但这要补偿。” 陆南宗有些意外,没想到她竟如此直白了当,心想难道是因为今天的事情恶了她吗? 老人沉默片刻,点头说道:“可以。” 怀素纸接着说道:“补偿的事情,交由清都山和天渊剑宗处理,有问题吗?” 陆南宗很清楚,这是她给予这两家一直以来的支持的回报,说道:“可以。” 不等怀素纸开口,老人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分外认真。 “那你呢?” “你又想要什么?” PS:注:江半夏说服谢清和那句话,我是认真想过的,极具说服力,对谢清和来说确实是无法拒绝的提议,所以她必然会接受。 可惜的是写出来就变得没有意思了。 总而言之,那句话和怀素纸有绝对的关系。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八十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说这句话的时候,陆南宗注视着怀素纸,那双不见浑浊的眼眸越发来得干净而深邃。 就像是变成了一面明镜,可以映出被掩藏着的真相,又像是蕴藏着无数恐怖的深渊,可以引出人心中的阴诡。 陆南宗之所以要见怀素纸,当然不是因为欣赏,而是他想要亲眼看看少女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你呢,你又想要什么。 这就是此次见面的核心原因所在。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怀素纸的语气很淡然,仿佛感受不到陆南宗眼神里的那些审视意味。 陆南宗忽然问道:“天下太平,重续道统,又或者是振兴山门?” 话里说的这些,都是他不可能给予的。 怀素纸神色不变问道:“我们谈的难道不是观碑吗?” 听到这句话,陆南宗眼中的骤然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寻常老人的温和与慈悲。 “抱歉。” 他笑了笑,感慨着自嘲说道:“人老了之后,总是会想到一些有的没的,话忍不住就多了起来。” 怀素纸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你是我此生当中见过最了不起的晚辈。” 陆南宗很自然地叨叨絮絮起来,声音里满是感慨:“是的,就连楚瑾和黄昏都不如你。” 怀素纸轻声致谢,没有刻意谦虚。 陆南宗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所以我很看好你,想要和你结下善缘。” 怀素纸说道:“人之常情。” 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她的语气不见起伏,但却流露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骄傲。 如果这时候谢清和在一旁,肯定会觉得这种骄傲太过熟悉,几乎是如出一辙。 “人之常情这四个字很好。” 陆南宗笑了笑,转身向梅园里的静室走去,说道;“那就让话题回到最初吧。” 怀素纸跟着老人的脚步,踏过园间小桥,走过几座假山,终至一处静室。 静室外的风景很好,然而此时来到这座静室的修行者,目光大多会落在室内。 那里静静放着几件东西。 是剑,有萧,以及笔……这是今次岱渊学宫答应作为观碑成功嘉奖的法宝。 不知何时,太阳已然西斜渐渐入海。 阳光不再如前明媚,静室便也染上了暮色,有种岁月已去的氛围。 怀素纸只看了一眼那几件法宝,便望向窗外的风景,发现确实很不错。 陆南宗说道:“这几件法宝我也不多做介绍了,相信你都是知道的。” 怀素纸当然知道。 那萧名为落尽,据说在萧声奏响之时,可以直接散去世间九成以上的道法,在对付阵法一类的事物上更是有奇效,品阶自然是九阶。 笔则是云起笔,岱渊学宫最负盛名的法宝之一,笔落之时天地前来相应,乃是所有学宫修行者都钟情的法宝,自然还是九阶。 按道理来说,云起笔不该被闲置,但自从三十年前这支笔确实就被搁在一旁,直至前些天才随着碑林重开,出现在世人的眼前。 故而很多人都猜测,于这一次观碑中得到云起笔的学宫修行者,很可能就是学宫的未来主人。 可惜的是……怀素纸直接断绝了这个可能。 至于最后的那把剑便是云载酒。 与极富诗意的剑名不一样,云载酒的剑身并不纤细,反而来得宽阔,气息厚重。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糅杂在一起,却没有半点违和的意味,反而美妙。 这就是云载酒。 怀素纸来访岱渊学宫的原因。 云载酒在修行界里的名声很一般,不像虞归晚手中的朱颜改那般,有过名震天下的经历。 在万劫门的万器谱上,云载酒的排名也很不起眼,找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与云起笔和落尽萧相比起来,此剑无疑要寻常上太多。 一笔一萧与一剑,即是岱渊学宫给予观碑者的嘉奖当中,仅有的三件九阶法宝。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陆南宗看着怀素纸说道:“云起笔对学宫有特殊意义,你可否放弃?” 怀素纸忽然问道:“您想让谁得到云起笔?” 这句话听起来不太礼貌,陆南宗却丝毫没有生气,因为他知道陆元景是对坐这位少女的朋友。 “自然是元景。” 老人坦然说道:“如果不是你,他理所当然能得到云起笔。”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是的。” 也许真的抱着结下善缘的意思,陆南宗转而说道:“我建议你选落尽萧。”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不必了。” 陆南宗听着这话神情微异,视线落在云载酒上,提醒说道:“这对你来说未免有些吃亏。” 与落尽萧和云起笔相比起来,云载酒纵然是九阶的飞剑,亦有诸多不如。 怀素纸说道:“足够了。” 陆南宗沉默片刻后,点头说道:“既然如此,便算学宫欠你一个情分。” 怀素纸没有拒绝,问道:“那就到这里?” “也好。” 陆南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挥动衣袖唤来一阵清风,解除了云载酒上的禁制。 怀素纸伸手,将云载酒收入储物法器当中,然后说道:“谢过陆宫主。” “不必,这件事该是我谢你。” 陆南宗顿了顿,接着说道:“若是可以,今后希望你能稍微照顾元景一二。” 怀素纸平静说道:“他是一个好人,理应要有好报。” 陆南宗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那你呢?这些年来你做了无数好事,如果仅是为了好处,这无疑是最吃力的选择,得到与回报根本不成正比。” 话到后来,老人的声音变得凝重了起来,每一个字仿佛都落在了怀素纸的心头。 “你不是孤闻,你还很年轻,前人的罪孽不该如此深刻地影响到你,所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与这段话比较起来,前面的所有言语都变成了一种铺垫,这个问题才是这场谈话的重点所在。 陆南宗看着怀素纸,仿佛看穿她的道心,找出这背后的一切秘密。 然后,老人听到了一个完全超出自己想象的答案。 “其实在很多时候,我都无法理解你们这些人在想什么。” 怀素纸静静看着陆南宗,平静说道:“这个世界上有人对我好,我得了这份善意,自然也会去对别人好,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毫不客气说道:“与人为善,这四个字有这么难以理解吗?” 说完这句话,她向老人行了一礼,转身向梅园外走去。 陆南宗看着她的背影。 春日西斜,暮色洒落在少女的身上,明明美丽至极,却让人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在怀素纸离开后不久,一道声音在静室内响起。 原来这场谈话还有一个人存在,只是始终没有开口。 “与人为善啊……” 明景道人叹息说道:“对我们来说确实是很遥远的四个字。” 陆南宗神情淡漠说道:“怀素纸还很年轻,有这样的想法谈不上奇怪。” 明景道人看了他一眼,说道:“那你觉得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听到这句话后,陆南宗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这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概括形容的事物,但有一点是很明确的,她足够骄傲。” 明景道人最后问道:“那你觉得她像是一个尼姑吗?” “像。” 陆南宗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摇头,说道:“又不完全像,她做的事情像,但她为人实在不像。” 明景道人不再问下去,望向怀素纸离去的方向,轻声说道:“今日亲眼看见怀素纸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 …… 暮色更浓时,怀素纸回到了那幢摘星楼。 谢清和站在窗前,看着晚霞与云与远山及海,还有行走在学宫里熙熙攘攘的学子。 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小姑娘也没有回头望去,只是悄悄咬住了下唇。 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跟怀素纸交代,自己答应跟随元始魔主修行的事情。 这件事很大,但比起另外那件事情来说,便也不值一提了。 谢清和想要问问怀素纸,却想到她早已就对自己说过,从一开始就没有隐瞒,于是变得无法开口。 这种心情很复杂,最初无疑是欢喜的,可当她往深处去想,欢喜也就变成了酸涩。 小姑娘实在忍不住去想更多,比如你是不是每遇到一个漂亮的姑娘,都会对她说同样的话呢? 谢清和知道这种想法很没有道理,是无稽之谈。 但偏偏,就像雨渐渐浸入她的道心深处,让她止不住地去想这些。 因为她真的很喜欢她啊。 “怎么了。” 怀素纸的声音在谢清和耳边响起,温柔如旧,如此刻晚风。 谢清和微微低头,没有看她。 怀素纸微怔,有些意外地看着小姑娘,认真问道:“出了什么事?” “没事……” 谢清和的声音低落得很明显。 怀素纸想了想,还是没想到小姑娘的情绪为何糟糕,只觉得这有些莫名其妙。 她也不厌烦这种无由来的低落,正准备开口询问的时候,听到了一句话。 “我心情很不好。” 谢清和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很认真。 不等怀素纸开口,小姑娘咬了咬下唇,耐着羞意,软糯糯地说道:“要你亲亲才能好……” PS:明后两天都要去医院,感觉逃不过了,真阳了希望症状轻点吧。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八十二章 你不想被她欺负一辈子吧? 怀素纸是一个很冷静的人。 而某些时候的冷静,即是心冷如铁。 她看着勇敢直视自己的小姑娘,直接问道:“所以出了什么事情?” 谢清和微微一怔,没想到怀素纸会追问,小脸上的羞意都换做了懵然。 她难道要对怀素纸说,我害怕你对其他人也是对我那样的,所以我心里很不安,想要得到你的安慰? 这她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呢? 小姑娘有些羞恼,微微低头,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上人好生可恶,怎么就非要问到底呢?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很自然地忽略了不久之前,自己还因为这种直接了当而更加喜欢怀素纸了。 就在她苦恼的时候,忽然发现眼前的光线暗淡下来。 小姑娘听到了衣裳轻微摩擦的声响。 接着。 有很多温暖如潮水般,从后方把她认真包裹住,遮去微凉的晚风。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暖悄然离她远去,仿佛从未发生过,唯一的证据是谢清和那微微泛红的双颊。 在暮色映照下,这时的她格外好看,不再只是可爱。 “可以抱。” 怀素纸看着谢清和说道:“但没道理亲。” 谢清和嗯了一声,听着有些气馁,不过很快就打起了精神,哼了一声。 怀素纸转过身,向茶盘走去,轻声问道:“所以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谢清和已经冷静了下来,不再胡思乱想,说道:“我和那个江半夏聊得很开心,觉得这人还算可以……” 听到还算可以这四个字的时候,怀素纸身体微微一僵,回头看了一眼小姑娘。 谢清和没注意到她这个眼神,声音不曾停下:“总而言之,我接下来这段时间准备跟着她一起修行。”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嗯。” 谢清和看着她等了片刻,还是没等到新的一句话,好生不解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猜到了。” 早在谢清和的身份被暴露的时候,她就猜到自己那位师父,会在接下来做出补偿。 只不过她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一种补偿。 “挺好的。” 怀素纸开始煮茶,对谢清和说道:“你将来要继承清都山的掌门之位,跟她修行一段时间是好事。” 谢清和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说道:“你上次不是说……自己和江半夏是第一次见面吗?” 这句话听着很像是在指责,故而怀素纸答得很干脆,没有半点犹豫。 “我确实是第一次遇见江半夏。” 谢清和微微一怔,然后明白了过来,心想竟然是这样一回事吗? 便在这时,怀素纸又说了一句话。 “所有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问吧。” 她的声音很平静,就像是水往下流一般,有着一种坚定不移的意味。 谢清和怔住了,完全没想到这句话。 怀素纸明白小姑娘的感受,认真说道:“你不曾欺骗过我,我自然也不会欺骗你,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接着说道:“之前没对你说,是我认为这些事情除了徒惹烦恼之外,没有任何意义,而且你也没有问过我。” 谢清和咬着下唇,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房间一片安静。 怀素纸为小姑娘倒了一杯茶,静静等待着她的决定,准备如实相告。 无论是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是前往清都山的意图,乃至于彼此感情的真实…… 都是可以回答的。 谢清和深呼吸了一口,端起茶杯,咕嘟咕嘟地一饮而尽,斩钉截铁说道:“我不听了!” 怀素纸有些意外,看着她好奇问道:“那你今天晚上还能睡得着吗?” 话音刚落,谢清和鼓起的勇气骤然被打散,忍不住对她翻了个白眼。 “当然是睡不着啊!这我怎么可能不好奇啊?” 小姑娘低头看着茶杯,看着茶水中倒映出的暮色,微恼说道:“我很想问的,但……我现在没有能力去承受答案,问了之后除了让自己焦虑,还能有什么用吗?”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点头说道:“也对。” 真相太过沉重。 与那些执掌这个世界的老人相比,现在的她们无疑是稚嫩的,无力反抗的。 偏偏落在她们肩上的矛盾,直接涉及到了人间的未来。 如此看来,不见天日也许是一件好事。 彼此心中知晓就好。 如今的她们确实载不动那许多愁。 “所以……” 谢清和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这件事只有我知道吧?” 怀素纸想也不想,嗯了一声,又说道:“不算她的话。” 话里的那个她,指的自然是江半夏,也是元始魔主。 谢清和听得懂这句话,长长地松了口气,心想还好你没见到一个漂亮的姑娘就说一次。 要是那样,她可真要被气死了。 她想到这里,不由生出了些许疑惑,好奇问道:“所以你当时为什么要告诉我啊?” 怀素纸看了小姑娘一眼,说道:“你想想当初你对我说了什么。” 谢清和想起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倒也没有羞愧的感觉,反而是生出了另外一个疑惑。 小姑娘凑到怀素纸耳边,压低声音问道:“所以那些事情……跟你没有关系?” 怀素纸说道:“我很想说没有,但正因为我的存在才会发生那些事情,从这个角度来看,与我有很大的关系。” 谢清和懂了。 怀素纸忽然问道:“所以你为什么接受她的提议,要跟着她一起修行。” 谢清和先是一怔,心里变得有些慌张,赶紧端正起神色,一脸认真说道:“因为我将来要和你一并承担那些风雨。” 话是如此,事实上小姑娘想到的却是江半夏当时说服她的那个理由。 ——你也不想被欺负一辈子吧? 对谢清和来说,这个理由太过充分,因为怀素纸真的很很很喜欢欺负她啊。 “反正就是这样!” 小姑娘越想越是心慌,跑着去把窗户给关上,很是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小心翼翼说道:“所以今天我们可以懒懒一下吗?” 怀素纸想不到拒绝的理由,而且懒懒这个词语,用的未免太可爱了一些,微笑问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谢清和心想自己不过是撒个娇,你怎么就答应了呢,明明平时都是惦记着修行的吧? 她眼眸微转,掩去了自己的心虚,正色说道:“之前都是我出的主意,这次该轮到你出了。” 怀素纸早已看穿了她的心虚,自然不会在意,想了想说道;“可以出去散散步,然后吃顿饭。” 谢清和很认真地想了一遍,最终还是摇头,叹气说道:“还是算了,我身份已经暴露,外面肯定有很多人在盯着我们,出去也是被别人看,没什么意思。” 这句话很有道理,怀素纸说道:“那就留在这个房间吧。” 谢清和看了一眼房间。 暮色渐褪,房内一片幽暗,但并不冰冷,反而有种如火般的温暖感觉。 “好~” “喝茶,然后下棋?” “唔……那五子棋可以吗?” “听着有些笨。” “你这就嫌弃我了吗?” “阐述事实。” 怀素纸的语气如旧平淡,只是那微微翘起的唇角,分明也是开心的。 谢清和翻了个白眼,去把棋盘给拎了过来,也没往桌子上放,直接就摆在了地毯上。 然后小姑娘褪了鞋袜,放在一旁,就这样坐了下来。 怀素纸也依着她的意思,以同样的方式坐下。 夜色渐至,今夜无云故而星光明媚,透过那层窗纸后,洒在两人的赤足上,画面很是美丽。 谢清和很喜欢这样,目光落在怀素纸的赤足上,心想这还是第一次诶~ 在飞舟上那段漫长时光,两人共处一室,却真的什么都没做过。 ——有的只是怀素纸把谢清和赖床的样子都看完了。 “真白。” “嗯?” “没什么,我选白子。” “好。” 谢清和连忙捻起一枚白子,放在了棋盘上,视线不经意扫过了怀素纸的胸前。 也许是距离的问题,又或许是怀素纸此时正在俯身,故而小姑娘忍不住喃喃了两个字。 “真大。” “……你真觉得我刚才没听懂吗?” “对不起!” “继续下棋吧。” “唔,我赢了能有什么奖励吗?” “你赢不了。” “可是这要没有奖励,那棋下的也太没意思了吧?” “那你想要什么?” 怀素纸随意下了一枚黑棋,抬头望向谢清和,语气很平静。 “我想……” 谢清和抓着一枚白子,乌黑眼眸转又转,视线终究还是落在了对坐那人的胸前,微羞说道:“被你抱抱,可以埋头的那一种!” 怀素纸道了声好。 谢清和的眼睛顿时明亮了起来,连忙望向棋盘,寻思着该如何才能赢下来。 如果真的比拼下棋,那她当然不是对手,可这是五子棋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至夜色已深,星光灿烂。 谢清和神情麻木地看着棋盘,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直接向后倒下。 砰的一声轻响。 小姑娘倒在地毯上,双手捂住小脸,悲愤欲绝地声音从指缝间冒了出来。 “好可恶啊你,怀素纸你这人就不能稍微让一下我吗!你都赢了一整晚了!” “谁让你笨?”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奈何房间太过安静,还是落入了谢清和的耳中。 她霍然起身,就要为此讨个说法,却发现怀素纸近在咫尺,于是无可避免地撞了上去。 很软。 很弹。 很想再有一次。 这就是谢清和今夜的所有念想。 PS:今晚很开心,这一章写的也很开心,希望各位都能开开心心!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八十三章 师命难违 翌日清晨,春日依旧美好。 阳光透过窗纸,洒在房间里,落下一片温暖。 怀素纸睁眼醒来,视线穿过纱帐,发现时辰已经不早。 然后,她偏头望向床的另一侧。 小姑娘就在她的身旁,背对着她睡得格外香甜,发丝简单挽起束好,露出了雪白的后背。 亵衣向来不会遮掩这个地方。 怀素纸没有惊动谢清和,平静下床,简单洗漱了一番,换上没有任何区别的崭新黑裙后,走到窗前轻轻伸手,推开了窗户。 阳光瞬间灿烂,春风随之入窗。 如瀑般的黑发被轻拂,微扬而起,有几缕黏在她微润的唇上,不舍得离开。 怀素纸微微蹙眉,似乎是想起某些事情,但很快这种情绪就从她眉眼间消失,只剩下了平静。 谢清和软糯糯的声音在床上响起。 “呜呜呜嗯啊。” 小姑娘还未清醒过来,见春光骤然满屋,含糊着表达了自己的抗议,转身就抓着被子把自己盖了起来。 片刻后,带着恼意的声音再次响起,与之前相比这次的她显然是清醒了。 这体现在咬字的清晰上。 “怀素纸……你自己不睡就不睡,怎么还不让我睡啊?好讨厌啊你!” “死后自会长眠,生前何必久睡?” “你不要和我说这种怪话……” 说话的时候,谢清和把被子掀起一道小小的缝隙,偷看了一眼窗外的春光,顿时忍不住笑了出声:“哈哈哈哈哈,原来你也赖床了!”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谢清和微怔,连忙把自己重新藏回被子里去,只让声音冒出来:“您当我什么没说!” 怀素纸说道:“我本来就没有生气。” 谢清和赶紧嗯了几声,又觉得自己太敷衍,小心翼翼地冒出被子,神情诚恳说道:“您有容乃大,千万别和我计较。”(注) 怀素纸轻声问道:“这种双关话你是从哪里学回来的?” 谢清和心想自己在清都山上真无聊了,也会偷偷下山去买禁书偷看,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告诉你呢? 小姑娘一脸无辜,看着她说道:“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 怀素纸说道:“最好如此。” 说完这句话,她也不关上窗户,转身向房门走去,留下了一句话。 “我出去办点事。” “啊……好啊。” 谢清和很显然地松了一口气,顾不上问怀素纸去做什么,听到关门声后霍然起身,偏过头看着枕头的一边,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过了会儿,小姑娘疑神疑鬼地看了一眼房门处,确定没有人突然到来…… 她就这样倒在床上,抱着被子,傻笑着呜呜呀呀的滚上了好多好多圈。 直到某刻也许是累了,她笑容也没有淡去,想要大喊出声,却发现窗户还未关上,只好咬住了被子。 “呜呜呜呜~” 伴随着小姑娘呜呜呀呀声,深春的风徐徐入窗,满是幸福。 …… …… 离开那幢摘星楼后,怀素纸没有遮掩容貌,行走在学宫的雨廊下。 与过往不同,今日的岱渊学宫相对冷清,路上的人少了许多,几乎都在低头沉思,显得极为专注。 这些人显然都是道成山上的观碑者,在观碑时耗尽心神后,不得不选择休息。 理所当然的,当他们看到怀素纸的那一刻,都停下了自己匆忙的脚步,向少女行了一礼。 ——那位负责观碑一事的教授,后来向人们解释了为什么要感谢怀素纸。 如果不是少女杀破碑,观碑之难比起现在要多上十数倍,足以让大多数修行者白来一趟。 那些在远处的人,看到雨廊下出现的这幕画面,知道怀素纸就在这里后,很自然地又围了过来。 人海渐成。 怀素纸不喜欢这时候的画面,因为她始终不觉得这和自己有太多的关系。 “观碑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 她对所有人说道:“如果你们非要挑些什么感谢,那你们应该感谢的是岱渊学宫,而不是我。” 有人大声喊道:“但要不是你的话,我们这里很多人根本不可能在碑文上有所领悟!” 怀素纸平静说道:“如果不是岱渊学宫开放碑林,你们会出现在这里吗?” 不等旁人开口反驳,她最后说道:“我不习惯慷他人之慨,这件事就到这里。” 话音落下,怀素纸向人群外走去。 人们下意识为她让出一条路。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有人忍不住发出了感慨。 “真是清风明月,好不磊落。” “我总觉得见面不如闻名是真理,可今天见了她,才知道自己眼中的世界之小。” “明明被举世称赞,还能如此冷静,没有半点骄傲,真是了不起啊。” “像怀姑娘这般干净利落至极的绝代人物,竟和暮色这等小人齐名并列,万劫门真是可恨至极!” “我观那暮色藏头露尾,只敢在幕后兴风作雨,乃小人也,如何能与怀姑娘相提并论?” “此言甚对!” “万劫门理应把暮色排在第二,让怀姑娘独占鳌头!” …… …… 远在雨廊那头的声音,没有影响到怀素纸的情绪。 早在她被确定是元始宗的未来掌门那一刻起,人世间对她的所有评价,赞美也好,诋毁也罢,都注定没有了意义。 她很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故而早早地懂得了舍弃虚名,只将名声视为自己的一件工具。 对她来说,怀素纸这个名字只要能在关键的时候,让整个世界相信她一次,那就彻底足够了。 当然,她希望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一天。 想着这些不确定的事情,怀素纸绕过那座宏伟的未央宫,踏上那条风景如画般的偏道,沿着曾经走过的旧路,向岱渊学宫的深处走去。 她要去见江半夏。 有些事情,她想要亲自确认一遍。 也许是猜到了怀素纸的到来,姜园的门没有锁上,只是轻轻掩着。 她看了片刻门缝,才是推门而入,抬头往小楼二层望去,见到了那个正在抄书的温柔女子。 怀素纸登楼。 她没有去打扰江半夏,看了一眼茶壶里发现茶水已经凉了,随手倒掉开始煮新茶。 一切就像是过往的那些年。 等待茶水沸腾的时间,她也没有闲着,走到书架前随手取出一本抄好的经书开始翻阅。 江半夏抄书是为了静心,自然不会拘泥于一种字体。 这字灵动快捷,笔迹瘦劲而不失其肉,那字便柔美清丽,飘然清婉至内敛无争,亦有骤雨旋风般的草书。 很难想象,一个人的字竟然能有这么多的风格,并且其中的造诣都在极高处。 但想到这是江半夏活着的办法之一,这些似乎也就变得寻常了起来。 没过多久,茶水煮好了。 江半夏停笔,用镇纸压住刚抄完的那份经书,来到茶盘前。 两人相对而坐。 日至中天,落入小楼的阳光更多,仅差些许就要够到对坐的两人了。 “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天还未亮就会见到你的。” 江半夏抿了一口热茶,眉眼间露出一抹惬意,随意说道:“没想到现在才等到你。” 怀素纸平静说道:“出了一些事。” 江半夏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也没去问是什么事。 她端起茶杯到眼前,仔细看了好会儿,忽然说道:“还是你泡的茶好喝,昨天谢清和的茶是真难喝。” “只是手熟。” 怀素纸顿了顿,继续说道:“接下来你有不少时间可以教她。” 江半夏微笑说道:“那小姑娘可就要跟我闹脾气了。” 怀素纸说道:“以你的手段,自然有让她听话的办法。” 江半夏敛去笑意,看着她问道:“生气了?” “没有。” 怀素纸神情淡然说道:“只是觉得你的决定有些突然,让我没有想到。” 江半夏微微挑眉,说道:“如果什么事情我们都能想到,那活着不就太过无趣了吗?” 怀素纸说道:“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认为您算无遗策。” 听着那个您字,江半夏便知道怀素纸是真的不愉快了。 为什么不愉快呢? 大概是她擅自借用谢清和的身份,确保嵇溥心只能陷入癫狂,不惜一切抓住那其实是绝望的一线希望? 而在这之前,她又对怀素纸做出了吩咐怀? 原因无非是这两个。 江半夏想了想,觉得这事解释起来确实有些麻烦,但还是决定为此多说一句。 就算是对怀素纸赢了嵇溥心的嘉奖吧。 她这般想着。 “这对你是最好的选择。” 江半夏看着怀素纸,语气很平静。 怀素纸嗯了一声,没有反驳这句话。 江半夏问道:“接下来你可有想法?” “闭关,这些年里我行走世间看到了很多独特的风景,需要时间好好感悟和消化。” 怀素纸没有隐瞒的意思,如实相告。 江半夏安静了会儿,问道:“这之后的路已经没有前人走过了,你还要继续坚持下去吗?” 这句话里说的自然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 旁人都疑惑怀素纸为何不在昨日借势破境,唯有她知道自己这位徒弟是不敢轻举妄动。 前路无人,必须要再三谨慎。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觉得现在挺好的。” “既然如此……” 江半夏微微一笑,温柔说道:“那在此之前,你先去替我办一件事吧。” 怀素纸看着她,沉默片刻后起身行礼,恭敬说道:“好的,师父。” PS:注的那里当然是强调的意思,我都在开头就强调过怀姑娘胸怀广阔了,怎么还有人怀疑她凶不凶的!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八十四章 师徒谈心 这句话听似恭敬,实则透出了一种极其冷硬的意味,充满了不愉快。 江半夏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缓声说道:“你知道的,这是我最不想从你口中听到的四个字。”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我知道。” 江半夏说道:“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听到,收回去吧。” 相逢何必曾相识,这是两人都愿意接受的一种状态,哪怕彼此心知肚明对方是谁。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望向地上与自己仅有咫尺之遥的阳光,说道:“但我更不喜欢你刚才给我的解释,那个关于谢清和的解释。” ——这对你是最好的选择。 她很不喜欢这种言辞,哪怕真的是有道理的,还是会让她产生极大的厌恶。 她的事就应该是自己的事。 旁人不该擅自干预。 无论那个人是谁。 “我可以去理解你的所有看法,但我不接受你在未经我同意之前,擅自对我的事情做出安排和决定。” 怀素纸的语气很平静,与江半夏对视,不让分寸。 小楼一片安静。 春风渐无,天光不移,时间仿佛在此静止了下来。 江半夏微垂眼帘,静静思考着这其间的问题。面对这如剑般锋利的言辞。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感慨说道:“你还是以前那样子。” 怀素纸说道:“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好,不需要去改变。” 话音落下,江半夏想起当年自己饮酒醉后被少女冷声训斥的有趣画面,唇角不由微翘而起。 “也对。” 她浅浅笑着,洒然说道:“这件事确实是我错了,对不起。”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还会再有下一次吗?” 江半夏敛去笑意,认真答道:“自从那次你说过我以后,这些年来我滴酒未沾。” 这句话很有力量。 这个承诺格外踏实。 怀素纸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件往事,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了。” 江半夏随意说道:“但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不会再去更改,谢清和还是要跟我走。” 怀素纸嗯了一声,没有对此再多说什么。 事实上,她觉得这不失为一件好事,小姑娘跟在自己的身边……确实太过轻松愉快,起不到历练该有的用处。 江半夏愿意亲自教导谢清和,对小姑娘的未来有着极大的好处。 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所以你呢?” 江半夏微笑问道:“你要拒绝我的请求吗?” 怀素纸神色不变,为她倒了一杯新茶,说道:“如果你说的是让我帮忙,我不记得自己有拒绝过你。” 话音刚落,江半夏的声音就接着响了起来。 “但这一次你不能是怀素纸了。” “嗯?” 怀素纸眼神微变,有些不解地望了过去,只见对坐女子浅笑依旧。 “事情不方便。” 元始魔主轻描淡写说道:“因为我要你处理的是一个叛徒,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 怀素纸沉默不语,心想那人这就暴露了吗? 去年秋天,她在乱山的一座残寺中救下了谢清和,借此机会进入了清都山,然后得到了莫大的好处,其间也真正认识了谢楚两位真人。 这件事情里的救命之恩,事实上并不真实存在,因为谢清和根本不可能死去,楚瑾当时必然在注视着残寺中发生的一切。 从这个角度出发,那件事情里有太多的虚假,但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的。 ——元始魔宗其中一位长老已经背叛了,并且向清都山给予了自己的诚意。 而那份诚意很有可能还是怀素纸的真实身份。 只不过那人怎么也没想到,楚瑾与元始魔主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交情,以致计划极有可能落到了空处。 虽然计划落到空处,但以楚瑾的行事作风,绝不可能无缘无故把那个叛徒的名字交给元始魔宗。 那人是怎么被发现的? 怀素纸转念间,便想通了这其中的细节,于是更不明白元始魔主是如何做出的判断。 元始魔主无法以神通知晓她的心思,但大致也能猜到她现在的想法。 “数年前我就已经在怀疑了,只是不能完全确定,现在差不多了,所以需要你去替我去看上最后一眼,如果真是叛徒,那你就直接杀了吧。” “……我杀得了吗?” 如今的元始宗还剩下五位长老,皆是炼虚境的真正强者。 这五位长老全都经历过百年前那场战争,是从血与火中杀出来的人物,死在他们手中值得称道的修行者,没有一千也起码也有几百位了。 想杀死这样的人物,以怀素纸现在的境界,哪怕是手持仙器也不见得能够做到。 元始魔主轻声说道;“我自有安排。” 怀素纸从未在这方面怀疑过她,转而问道:“所以我要去哪里?” “先去长歌门,见一个人,问几句话。” 元始魔主就像是回忆起某些往事,语气多了些感慨,话锋忽转说道:“如果当年不是被人坏了事,她现在也算是你可以倚仗的一个人了。” 怀素纸懂了,平静问道:“是长歌门的那位传人?” 元始魔主嗯了一声。 “前些年的那件事呢?”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浮仓山之难。” 元始魔主笑了起来,笑容里是不加掩饰的嘲弄,自嘲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总归会背负一些与自己无关的黑锅,不是吗?” 怀素纸蹙眉,回忆起浮仓山之难的相关传闻。 在那些传闻里面,长歌门那位琴心天生的传人只是见了暮色一面,就被种下了心魔,直接导致浮仓山之难的发生。 事实上,最初这个说法遭到了修行界的一致质疑,认为其中肯定别有缘故。 质疑的原因就在于暮色只是一位晚辈,再如何天纵奇才不可一世,也无法跨越名为时间的那一条线,凭借二十来年的修行就超越前人。 既然无法跨越时间,那暮色又怎么可能只靠一个见面的机会,就直接坏了长歌门那位传人的道心呢? 后来这些质疑都不存在了,至少是不存在书上,以及修行者的口中——因为道盟直接对浮仓山之难做出了定论。 浮仓山之难是暮色所为。 在八大宗不内讧的前提之下,整个人间敢于直面道盟统一意志的唯有阴府,以及元始魔宗。 问题在于,无论是阴府还是元始魔宗都不可能比得过道盟在修行界里的影响力。 于是那些质疑开始不复存在,或者说是被很多人掩埋在心中。 后来暮色数次现身,为修行界带来一场又一场的惊变,间接坐实了道盟当初的说法,终于让那些质疑完全消失。 怀素纸看着元始魔主,忽然提起了一件往事:“当时你写过一封信给我。” 话里提及的那封信,指的自然是那个名为教导,实则威胁与提醒的阴谋阐述。 如果你说自己是无辜的,是被冤枉的,那封信里的内容又是怎么一回事? “事情确实按照我事前的假设发生了。” 元始魔主笑容不减说道:“但起因并非我设计的那般,至于写给你的那封信……”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怀素纸,温柔说道:“你前些天写给我的那封信,不也挺漂亮的吗?” 怀素纸仿佛听不出话里那些深意,说道:“下次我争取写的更漂亮一些。” “我很期待。” 元始魔主没有计较下去的意思,笑着问道:“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吗?” 事情已经交代的很清楚了。 去长歌门,见那位名为南离的长歌门传人,从她那里得到某些关键的信息,以此确定那位长老是否叛徒。 这个过程看起来很简单。 找一个人,问几句话,然后去杀一个人,事情就此了结。 事实上这毫无疑问是难如登天的。 整个人间都知道南离被长歌门关了起来,但没有人知道她究竟被关在什么地方。 传闻中的她更是走火入魔,神智已然不清,不见得还能为怀素纸解惑。 哪怕上述一切都成功了…… 怀素纸该怎么杀死一位自尸山血海中走出的炼虚强者? 所谓的安排真能起到用处吗? “都明白了。”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 元始魔主很满意,轻声说道:“那现在就把这些都忘掉吧。”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 “今天是我们第二次见面,理应做些让彼此愉快的事情。” 江半夏看着她微笑说道:“不是这个道理吗?”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问道:“那你想要喝酒吗?” 话音落下,江半夏怔住了。 片刻后她的声音响起,带着许多的遗憾与惋惜,以及掩之不住的淡淡喜悦。 “我确实很怀念酒的滋味,但是现在……也很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浅浅笑着,分外温柔。 怀素纸沉默不语。 江半夏为她倒了一杯茶,轻声说道:“继续喝茶吧,然后简单聊聊这几年。” 怀素纸心想这样也好,说道:“上次见面的时间太短,有很多话都来不及说。” 江半夏淡然说道:“今天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了。” 怀素纸轻轻点头,认真说道:“这样最好。” “看来你有很多话想和我说?” “你呢?” “当然也有很多。” “挺好的。” 江半夏挥了挥衣袖,小楼窗户就此关上。 春光就此被拦下,再也无法打扰楼内的两人,留下了久违的安静,以及幽暗。 就像从前。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八十五章 她说 夜色至深处时,姜园里的那幢小楼还是没有灯火亮起。 今夜有淡云,于是星光稀疏,无法照亮人间。 那幢小楼更显幽暗,好在远方的灯火足够明亮,刺破了茫茫夜色,为两人洒落了些许的光明。 只是那光线太过淡渺,每每看去,都有种下一刻就会彻底消散的错觉。 江半夏静静看着这一线光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了。 在她身旁的怀素纸,看着她眼中所见风景,自然也能够明白她心中的感受。 如果将这座姜园比作元始宗,那院墙上的斑驳痕迹,便代表着元始宗的日渐衰落。 那一抹从岱渊学宫中心而来的光明,即是元始宗的希望,亦是最大的绝望。 哪怕八大宗相互离心,从未团结,道盟依旧完全统治着整个人间。 以一己之力与道盟抗衡百年,何其壮阔? 然而正是百年为敌,始终追逐着那一线光明,所以元始宗才会更深刻地感受到绝望为何物。 “真难啊。” 江半夏忽然说道。 怀素纸想了想,认真说道:“比飞升还难。” 江半夏说道:“我这辈子大概是没希望飞升了。”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觉得我可以。” 江半夏微微一笑,映着那一线淡渺光线的眸子里满是温柔,说道:“那就好。” 怀素纸望向她的侧脸,看着她眸子里的光,眉眼间久违的真实惬意,知道她此刻的心情真的很不错。 “那便谈谈飞升吧。” 江半夏似乎来了兴致,随意说道:“谢真人成功飞升的可能其实不大。” 怀素纸怔住了,没想到她会忽然提及此事,问道:“为什么?” 江半夏轻声说道:“天道从来至公,有得必然有失,谢家的血脉太过于强大了,飞升时面临的天劫将会极其可怕。”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既然决定飞升,那必然是看到了希望,没有道理因为前路艰难而退却。” 这是所有修行者都该要有的勇气。 朝闻道,夕死可矣。 江半夏说道:“哪怕是自私自利如楚瑾那样的人,在这种事情上都会赞同,而不是劝阻。”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这是不会受到任何人影响的决定,劝阻和赞同都没有意义。” 江半夏觉得这句话说的很有道理,感慨说道:“可惜的是不管你还是我,都注定看不到对方飞升的那一幕了。” 怀素纸沉默不语。 话题忽然从遥不可及的未来,来到了彼此的未来,那个注定要生死相见的未来。 小楼一片安静。 江半夏偏过头,看着怀素纸笑着问道:“不开心了?” 怀素纸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残茶,冷去后的茶水分外苦涩,让她微微蹙眉。 她反问道:“你很开心?” “为什么不开心?” 江半夏笑容越发温柔,语气却格外坚定:“这是我自己选的路,只要真的能够走到最后,无论结果怎样,我都会感到愉快。” 怀素纸明白以及理解她的想法,但还是无法开心,不想回答这句话。 “就聊到这里吧。” 江半夏温柔笑着,挥袖唤起一阵清风,推开了窗户。 原来天上的层云散去了,星光早已明媚。 她走到窗前,让星光为自己的身影勾勒出一道银边,声音变得如夜风一般清冷:“你要记住一件事。” 怀素纸站起身,看着她的背影,没有说话。 “这个人间……不,是天上地下。” 江半夏的声音烈如西风:“只有我能杀你,所以你在我杀你之前,必须要好好活着,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在别的人手上。” 怀素纸微垂眼帘,轻声说道:“你已经对我说过一遍了。” 江半夏闻言,转身望向自己的徒弟,脸上不见丝毫肃杀,温柔说道:“但还有一句话我没对你说过。” “是什么?” 怀素纸神情看起来依旧是平静的。 江半夏认真说道:“我也只会死在你的手上。”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声好,看着江半夏的眼睛说道:“我不会留手的。” …… …… 离开位于岱渊学宫深处的姜园,怀素纸重回繁闹之中。 今夜的未央宫似乎有宴会在举行,走在那条偏道的时候,亦能听见人们庆祝的声音。 应该是那些观碑有成的年轻修行者在相聚。 怀素纸想着这些,从那条偏道离开,在灯火阑珊处遇到了一个人。 是虞归晚。 似乎许久未见的白发少女,此时静静站在偏暗处,那些就在咫尺之外的喧嚣和热闹,把她衬出了截然相反的萧瑟与孤独。 她看着自偏道走出的怀素纸,直接说道:“是谢清和告诉我,你应该去找那个江教授了,所以我在这里等着你。” 怀素纸有些意外,没想到小姑娘竟然会给予虞归晚方便,看来今天心情真的是很不错了。 “有事?” “嗯。” “是准备回山吗?” “……你这就猜到了吗?” 虞归晚微微一怔,神情有些小愕然,但很快就消失了。 “回山修行是你现在唯一追上我的选择。”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而且你一直都是不服输的脾性,否则也不会在败给我,明知不如我的情况下,还非要找我试剑。” 这是两人当初在人间山河同行的往事。 这也是怀素纸为什么在北境归来后,遇见虞归晚便觉得麻烦的原因。 听着这句话,虞归晚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说道:“我很不喜欢输。”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接着说道:“但我很想知道自己和你的差距,所以才会一直找你试剑,那时候的我觉得自己可以追得上你,站在你身边。” 怀素纸懂了。 “直到……今天,我在人群中看到你那一剑,那一剑叫什么?” “上清神霄剑。” “嗯,当我看到上清神霄剑的那一刻,我忽然发现就算是剑道上的修行……我也彻底不如你了。” 虞归晚的语气没什么起伏,但情绪很明显,是对自己的不满。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自己独一无二,这样看似安慰,实则自我炫耀的话。 “我不喜欢这样。” 虞归晚微仰起头,看着怀素纸说道:“我想要追上你,哪怕这其中的过程再如何艰苦,我都要做到。” 怀素纸认真说道:“修行是自己的事情,活着更是如此,我不希望你把我看的太重,那对你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但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和对错没有关系。” 虞归晚笑了起来,酒窝浅浅:“谢谢你。” 怀素纸很难理解这三个字,看着她问道:“为什么要谢我?” “谢谢你这么认真地劝我。” “我们是朋友。” “所以这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嗯。” 虞归晚转过身,没有再去看怀素纸,向着离开的方向行去,最后说了一番话。 “等到我们再见的那天,我肯定会比现在强上很多很多,所以你一定也要比现在更强。” “我争不了朝夕,只能去想万年之久,我当然也知道这个想法很笨。” “师祖对我说过的,人世间很多事情就像我的剑一样,等到真的可以的时候,故人已经不在……” 虞归晚忽然想起一件事,停下脚步,隔着数丈望向怀素纸问道:“既然是人生大事,你到时候记得要找我借剑。”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会的。” 听到这句话,虞归晚心满意足,再无半点迟疑,就此向灯火通明处走去。 怀素纸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又看着学宫外有清冷剑光亮起,如流星般夺去人间的所有光彩,向南而去。 那是朱颜改的剑光。 直到剑光散去时,怀素纸才是收回视线。 忽有风来,也许是夜色太深,竟为她带来了些许寒意。 然后她才发现那些寒意,并非来自于身上,而是来自于心头。 告别似乎就是今夜的所有色彩。 怀素纸微微偏头,望向灯火明亮至极的未央宫,看了一眼那些属于别人的热闹。 她似乎什么都没有。 怀素纸没有这样去想,但随着那如剑光般的流星消逝后,这种孤独的意味便自然而生。 她不再去看,低调地穿过那些高兴的声音,走过荡漾在风中的喜悦,向那座摘星楼走去。 没有人看见她,因为她不想被看见。 怀素纸走的不快,欣赏着沿途的风景——这是江半夏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 她即将离开,下一次再来到岱渊学宫应该是很久之后了,这时候自然想要看得更真切一些。 雨廊外,有人就星光而饮酒,是那个曾在茫茫春雨中舞剑的青年男子。 某条偏道,有清稚的姑娘提着裙摆向未央宫赶去,咬住下唇满是着急之色,害怕错过宴会。 在学宫的正门处,有成群结队的年轻人挟数千里的风尘而至,都在念着怀素纸的名字,眼中充满了对观碑的美好期望。 都是正值青春的热闹。 在那幢摘星楼往下望去,便能将这一切收入眼中。 故而谢清和看的有些入迷,很出神。 直到房门被推开,小姑娘才是醒过神来,看着正午离去夜归来的怀素纸,高兴地笑了起来。 然后。 谢清和赤着足,就这样向怀素纸跑去,把她抱在了怀里,哼了一声,故作生气说道:“终于舍得回来了啊!” “嗯。” 怀素纸感受着怀里的温柔,心头的那些寒意尽数散去,微笑说道:“我回来了。”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八十六章 暮色自今日始 谢清和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认真打量了一番怀素纸,墨眉微微蹙起。 就连她的双颊都鼓起了,像是一个肉包子,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你刚才心情很不好?” 听着小姑娘话里的担心,怀素纸笑容没有淡去,问道:“为什么这样觉得?” 谢清和心想我都和你在一张床上睡过了,而且还相处了这么久,对你当然有很深很深的了解啊。 她这般想着,认真说道:“怀素纸,你不要给我转移话题,我可不笨。” “之前心情是有一些不好。” 怀素纸嗯了一声,笑了笑说道:“不过在见到你之后就变好了。” 听着这话,谢清和险些傻笑出声,强忍着维持住冷静模样,故作冷漠地哼了一声,好生霸气问道:“是谁让你不开心的!快告诉我。” 小小姑娘挥袖问究竟,比起霸气而言,更多还是可爱。 怀素纸没有隐瞒的意思,坦然说道:“是我自己。” 谢清和闻言微怔,然后发现自己真的没有听错,顿时没了脾气,恨恨地白了她一眼,说道:“你就不能顺着我来一次吗?”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我们要分开了。” 谢清和好生无语,看着她强调说道:“就是因为我们要分开了呀,你不更应该满足一下我吗?”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向椅子走去,说道:“但在我看来,你应该清楚的是人间事不能尽如人意的道理。” 谢清和心想这句话不是虞归晚曾经说过的吗? 小姑娘思考片刻,决定不去关心这个会让自己显得不够大度的事情,把谈话的重心放在了未来。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长歌门。” “会有危险吗?” “死不了。”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笑容不曾淡去,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温柔。 谢清和却没有心思再去欣赏这些,因为她想到了一种可能。 以怀素纸在当今人间的名望,以及站在她背后的清都山和天渊剑宗,乃至于其实不存在的禅宗祖庭……何至于说出‘死不了’这三个字? 唯一的解释是,怀素纸不再是怀素纸。 谢清和想到她的另外一个身份,眼神里满是担忧,低声问道:“我有什么能做的吗?” 怀素纸想了想,轻声说道:“接下来好好修行,在她身边,你就别动那么多心思了。” 谢清和这次是真的无言以对了。 怀素纸也不在意,从储物法器里取出一本簿册,是江半夏亲手摘抄的岱渊学宫修行之道的精华所在。 这份簿册和当初谢清和带着她登上清都峰顶,去那幢书楼里翻出来的谢真人笔记,都是寻常修行者梦寐以求的事物。 昨天夜里,在那场关于彼此生死的谈话结束以后,江半夏主动换了话头,和怀素纸探讨了一段时间的修行。 那些话主要都是落在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之上。 元始宗传承至今,历史漫长不输清都山,而如此漫长的历史之中却没有人修成过这门真经。 太上饮道劫运真经来自于元始宗第九代祖师。 这位祖师在元始宗的历史当中,有着极高的地位,因为他成功飞升了。 是的,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就是这位祖师在飞升之前,凭借绝世境界推演出来的功法,甚至这位祖师为了完善自己的想法,还推迟了自己飞升的时间。 这门真经在出现的那一刻,就有着传奇的色彩。 然而令人感到遗憾的是,直到现在元始宗还是没有人将其修至大乘境界,故而渐渐被放弃搁置蒙尘,被所有人一致认为这是一条不可能成功的道路。 后来的元始宗也有不甘心的天才修炼这门真经,只不过都在突破到元婴后,主动转修成其他的功法,没有再继续下去。 故而如今的怀素纸已经前无古人。 为此江半夏劝说过怀素纸,奈何后者始终坚持,于是劝说也就变成了支持。 这具体呈现在未央宫里的那一堂课,关于道树的理论之说。 以及此时怀素纸手上这一本摘抄学宫修行之道的簿册。 …… …… “你怎么就不说话了呢?” 谢清和坐在一旁,微仰起头,看着怀素纸的眼里满是幽幽。 怀素纸看了小姑娘一眼,说道:“我以为你有话要说,只是不知道怎么说,在等你把自己要说的话想清楚。” 谢清和好生无语,都生不起气了,无奈说道:“你让我好好修行,我能说什么,难道向你发誓吗?” 怀素纸放下手中簿册,说道:“当然不用。” 谢清和叹了口气,再也没有先前的愉快。 “你继续吧,这一句不是气话,是我觉得你接下来确实会有很多危险,所以……得好好照顾自己。” “嗯。”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 谢清和想了想,发现自己还是有些不甘心,干脆跪坐起起身,在她的唇角亲了一口。 小姑娘也不脸红,神情端庄地坐了回去,正色说道:“你不要再亲回来了。” 怀素纸感受着唇间的余温,有些不太习惯,因为这时候的谢清和难得认真了起来。 她面不改色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也要好好修行?”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开始了胡说八道:“要是你现在亲我了,我肯定得再亲回来,那不就变得没完没了起来了吗?” “好了,不要再说这种小事了。” 小姑娘大手一挥,便从椅子上跳了下去,为怀素纸关上了窗户,挡住了那扰人的夜风。 紧接着,她开始为怀素纸煮茶,有种难得的贤惠感觉。 “想起了一句词。” 怀素纸的声音忽然响起。 谢清和挑着茶叶,看也不看问道:“什么?” “赌书消得泼茶香。” 怀素纸笑了笑,继续翻阅起那本簿册,思考自己接下来的修行路该怎么走。 话音刚落,谢清和眼中顿生好奇,视线在茶水和怀素纸间来回,似乎想要尝试上一下。 最终小姑娘还是放弃了。 昨天夜里的五子棋已经证明了,每当她捣鼓起这些小心思时,结局都只会是惨败。 …… …… 翌日清晨五时,谢清和离开了那幢摘星楼。 天色未明,这时候的岱渊学宫很安静,但仍旧看得出昨天夜里的那些喧闹。 小姑娘绕过未央宫,踏上那条人迹罕见的偏道,向岱渊学宫深处走去。 走在寂静无声的偏道上,看着仍旧浸在夜色里的风景,她下意识望向一侧想要和心上人分享自己的心思,却发现旁边什么都没有。 于是意兴阑珊。 谢清和咬了咬下唇,把这些情绪收拾起来,只留下了该有的坚定。 在接下来她要见的那个人面前,她必须要展现出自己该有的气度,不能丢了清都山的颜面。 这般想着,小姑娘依循着怀素纸给出的指引,来到了那座有些残破的姜园前。 小楼二层的窗户没有开,但有微弱的灯火。 她已然冷静了下来,轻叩门扉。 片刻后,那道温柔如春风般的声音落入她的耳中。 谢清和推门而入至二层楼,发现元始魔主就坐在窗畔的书案前,低头整理着自己抄写的经书。 在书案旁放着一杯茶,没有喝光早变酸。 “我来了。” 谢清和看着元始魔主温柔的侧脸,神情淡漠说道。 元始魔主轻轻点头,似是随意问道:“现在明白了吗?我当初让你给我倒茶的意思。” 话音落下,谢清和直接怔住了。 小姑娘哪里还能维持住那些故作的淡漠,无奈问道:“你为什么要突然提起这个啊?” 元始魔主轻声说道:“如果你过了这么久,还是不明白我当时的意思,我就要重新思考一下该怎么教你了。” 谢清和无言以对,想着那天夜里的对话,压低声音说道:“你同意了。” “我同意了什么?” “同意了我和……她的事情。” 元始魔主看了小姑娘一眼,微笑说道:“既然你已经明白了,现在该做什么?” 谢清和明白她的意思,觉得她就是在故意抓弄自己,于是有些不高兴了。 想是这样想,小姑娘却没有流露在脸上,依言向元始魔主行了无可挑剔的一礼。 “现在可以了吗?” 谢清和的声音很是冷淡。 元始魔主也不在意她的语气,轻轻点头致意,将整理好的经书堆在一起,说道:“过来捧着吧。” 谢清和微微一怔,不解问道:“不是有储物法器吗?” 元始魔主说道:“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谢清和再次无话可说,老老实实地捧起那一叠抄好的经书,发现这可真不少。 “你和她告别了吗?” “没有,但留了一封信。” “嗯?” “我怕自己舍不得离开她。” “也对。” 元始魔主若有所思,但很快就敛去思绪,隔着窗纸看了一眼天色,说道:“那我们也该走了。” 谢清和问道:“去哪儿?” 元始魔主说道:“万劫门。” 不等小姑娘继续发问,她便转身离开,为姜园设下了禁制。 谢清和快步跟上,为了不落下元始魔主的身位,步伐不知觉快了起来。 随着微凉晨风吹来,小姑娘的发丝开始轻荡,眉眼间的那些青涩渐渐淡去。 她就这样抱着那一大叠抄好的经书,神情冷漠至极地走着。 但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知道。 这个小姑娘不太冷。 …… …… 与此同时,摘星楼内的怀素纸睁开眼,从静修中醒来。 她把谢清和放在一旁的告别信认真收好,简单洗漱了一遍,然后退了房。 叶寻恰好观碑归来,见她准备离开,下意识问道:“怀姑娘你这就要离开了?” 怀素纸说道:“是的,麻烦你替我向江先生道一声谢。” 叶寻连忙点头,感慨说道:“也不知道下一次再和怀姑娘你相遇是何时了。” “很久以后。” “怀姑娘是要去闭关了吗?” 怀素纸没有否认,就此告别了这位天渊剑宗的天才,向摘星楼外走去。 确实是往后许久都要无缘再见了。 原因很简单。 自今日始,怀素纸已是暮色。 PS:好像没有阳,身体状况还挺正常的,然后接下来暮色是要正式当场了,另外明天那章的内容我自己心里过了一遍,感觉还算是挺有意思的,希望你们到时候也觉得有意思吧。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八十七章 怀素纸的黑历史 正午时分,岱渊学宫某座偏殿,诸宗强者齐聚议事。 庄高阳坐在最上方的位置,作为学宫的代表主持这次会议。 与此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岱渊学宫回到了过往的中立,不再生出明显的偏向。 相同的是此次议事的主要内容,还是怀素纸带来的那些问题。 “还差谁没到?” “陆月楼。” 话音刚落,出身自玄天观的女子推门而入,向殿内众人恭敬行了一礼,就此退后到了一旁。 她微微低头,看着衣裙前的影子,心情有些微妙。 她之所以迟到,是因为心血来潮想在议事开始前去拜访江半夏,却没想到姜园已经被设下禁制。 她这位挚友对此留下了几句简单的交代,大致意思就是自己心有所感,决意远行游学。 这个决定太过突然,陆月楼很难不产生怀疑,以至于她直接在姜园门前陷入了沉思,险些忘了今日这场议事…… “怀素纸登山的时候,你一直跟在旁边,当时可有什么发现?” 忽有声起,让陆月楼醒过神来,无法继续去思考江半夏的问题。 她抬头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发话之人是无归山的那位炼虚,也就是嵇溥心的师长。 “怀素纸当时表现得很平静……” 陆月楼想着江半夏,神情渐渐凝重,声音也随之低沉:“包括邹缪那老妇人刁难谢掌门的时候,她也没看多一看。” 岳天接过话头,冷声说道:“这件事显然是早有预谋。” 话音落下,众人下意识望了过去,看着他心想要不是你给的情报出了问题,何至于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直到这时候,在场的诸宗强者们除了那几个心怀鬼胎的,都不愿意回忆起当天发生的事情。 于众目睽睽之下向一位小姑娘道歉,他们的脸皮再如何厚,此时想起还是会忍不住发热。 “我知道,我本不该说话,但这件事我必须要强调几句。” 岳天站起身来,看着元始魔主给自己的交代,表情越发变得难看,连演都不需要演了,寒声说道:“江明煦当时的表现,你们可是有亲眼目睹的。” 话里的江明煦,自然就是天渊剑宗的江先生。 众人沉默。 梅雪觉得这样不太好,主动接过了话头,提醒说道:“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些已经过去的,而是怀素纸和暮色该如何处理。” “怀素纸现在还不能杀,暮色我们一直想杀,只是杀不着罢了。” “真是麻烦。” “谁能想到我们会被两个小姑娘给难到?” “谢掌门比这两人更小姑娘。” “你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我可以闭嘴,别人可不会,而且这一次我们可是死了人,总不能当作无事发生。” “清都山和天渊剑宗得了好处,不会无故与我们继续对峙,些许流言成不了风浪,压下去就好。” “也罢,谢掌门的身份既然出来了,我们也不算是一无所得,可以另做谋算。” 殿内的诸宗强者一人一句,渐渐确定了接下来事情要往何处发展。 就在这时候,殿门忽然被推开了。 正午的阳光骤然涌来,扑灭了那些见不得天光的言语。 诸宗强者望向殿门,发现来者是如山道人。 这位长生宗的前代天才,为殿内众人带来了一个消息——怀素纸与谢清和都不见了。 听到这个消息,陆月楼眼神微变,想到同样离开了学宫的江半夏,心想你们难道在一起了吗? 难道你们早已相识? 旁人不清楚这些事,梅雪叹了口气,说道:“那我们现在有新的事情要忙了。” 她看着殿内众人,最后认真说道:“确认谢清和的行踪,至于怀素纸和暮色,后者能杀则杀,至于前者……” 陆月楼闻言,对她说了一句话:“今日清晨时分,掌门真人传讯于我,命我告知诸位,他老人家将在不日后亲自拜访元垢寺,故而怀素纸之事暂且搁置。” 殿内一片安静。 片刻后,诸宗强者对视一眼,相继点头说道:“如此甚好。” …… …… 十数日后,春意深至发霉时,暑意悄然而来。 天地间的颜色明显变深,有种油腻的感觉,看久了便教人不喜。 尤其是谢清和这样的脾性。 小姑娘不再去看窗外的春景,望向坐在马车内一旁的元始魔主,主动搭起了话。 “诶,我有件事想要问问你的。” “说吧。” 元始魔主轻声说着,仍自闭目养神,没有去看她。 谢清和咳嗽了声,清了清嗓子,一脸正经说道:“就是您不都同意我和她的事情了吗?所以要不您给我说说,她以前有过怎样的经历?” 听着这话,元始魔主睁眼看了看小姑娘,问道:“到多以前?” 谢清和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因为这显然是答应的意思,赶紧说道:“当然是从最开始。” 元始魔主莞尔一笑,说道:“那未免太长了,还是算了吧。” 谢清和有些遗憾,又觉得她可能是在捉弄自己,但也顾不上怀疑,退而求其次说道:“那我简单问几个地方?” 元始魔主最喜欢看小姑娘这种模样,点头说道:“可以。” “那有一点得先说好,你可不能骗我!”谢清和盯着她的眼睛,神情格外认真。 元始魔主微微笑着,轻声问道:“是我徒儿骗过你吗?为什么你对我这么不放心?” 谢清和想了想,确定怀素纸确实没骗过自己,是一个很诚实的人。 那……能教出这样一个徒弟的师父,大概也是没有问题的吧? 小姑娘犹豫片刻后,点头说道:“好吧,那我想知道她小时候是怎样的。” 元始魔主想也不想说道:“当然是最可爱的样子。” “什么?你跟我说怀素纸这人还能可爱?!” 谢清和睁大了眼睛,小手下意识往桌面拍打而去。 砰的一声轻响。 小姑娘大惊失色说道:“她一天到晚都冷着一张脸,这凭什么可爱啊!你这人可不要胡说八道啊!”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你和她相处得久,还是我和她相处的更久?” 谢清和无言以对,故作冷静问道:“那她可爱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说话的时候,小姑娘脸上满是不屑一顾之色,然而往她的眸子深处望去,自然能看见那掩之不住的雀跃好奇。 可可爱爱的怀素纸……只是简单想一想,都让谢清和忍不住心动起来了。 “素纸是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也许是险些死去的缘故,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元始魔主望向窗外春色,温柔说道:“那时候的她还没长高,我平日看到最多的画面,就是她在山上跑来跑去,一路马尾轻扬。” 在说到长高两个字时,她还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当时怀素纸的身高。 小姑娘认真对比了一下,发现那时候的怀素纸比自己要矮,于是偷偷开心了起来。 “然后呢?” “她很好学,不像你这么懒,每当遇到自己不懂的问题,都会过来问我。” “你不要贬低我,我可不吃你这一套,而且这又哪里可爱了?” “可爱在她问我的时候很有礼貌,笨拙地把手放到腰间,对我微蹲行礼。” 元始魔主的声音宛如春风,就着窗外的残春景色,把往事娓娓道来。 谢清和听得很是心动,心想自己要是成为清都山掌门了,那怀素纸也要这样对自己行礼吧? 一念及此,她忍不住开始期待起自己父亲飞升之后的事情了。 小姑娘着急问道:“还有还有呢?” “有一次她心血来潮想要煮饭做菜。” 元始魔主似乎是想起了从前,莞尔一笑说道:“然后把自己弄了个灰头土脸,衣裳都脏了,那饭菜……确实不怎么好吃。” 此时的谢清和颇有悟性,乌黑眼眸微转,恍然大悟说道:“所以她才那么喜欢穿黑色的衣裳?” 元始魔主点头说道:“不错。” 听着这些话,谢清和逐渐想象出怀素纸小时候的模样,发现确实有些可爱。 当然。 肯定是不如我可爱的。 小姑娘心里这样想着,得意地哼了一声,接着问道:“就只有这些吗?” 元始魔主笑着说道:“当然还有,比如她小时候说话有很奇怪的口音,于是夜里偷偷跑到没有人的地方,对着大海纠正自己的发音。” 谢清和微微一怔,忍不住笑出了声,但很快就敛去,一脸向往说道:“要是我现在能听到她小时候说话的声音就好了。” 元始魔主微笑不语,没有再说下去了。 当时的她亲眼看着怀素纸面朝大海,夜夜苦练纠正自己的口音,自然留下了不少的记录。 谢清和意犹未足,看着她的眼睛,诚恳说道:“还有吗?” “还有很多,比如她第一次修炼遁法的时候应该是怕高了,就想要找把剑踩着……” 元始魔主语气忽然微妙:“然后她还想在剑身上加上几条栏杆,还对我说这其实是在效仿前人。”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谢清和就忍不住大笑出声了:“哈哈哈哈哈哈。” 小姑娘笑的自己肚子疼,忍不住拍打起窗台,声音断断续续:“她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啊?” 元始魔主微微挑眉,转而说道:“素纸还有一个爱好。” 谢清和赶紧把笑声憋回去,睁大眼睛看着元始魔主,认真问道:“什么爱好?” 她和怀素纸认识这么久,除了修行就没见过别的事情,能够引起少女的热情。 “喝酒。” 元始魔主看着小姑娘,似笑非笑说道:“素纸其实很喜欢喝酒,你以后可以尝试把她灌醉,到时候会很有趣。” “酒?” 谢清和当即想到了很多有趣的事情,眼睛变得无比明亮,说道:“好,我记住了!” 小姑娘满是心动。 PS:要是我有存稿,那也不至于天天阴间更新了。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八十八章 人间绝景 “嗯,素纸她喜欢喝酒,我已经记下来了,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谢清和看着元始魔主,语气还在刻意平静着,但眼神里的雀跃和期待早已掩之不住了。 元始魔主轻声笑道:“其实她很喜欢听别人说话。” 谢清和微怔,不解问道:“可我和她相处的时候,她基本上都是很安静的啊。” “所以这句话最前面的两个字是其实。” “好吧,但是喜欢听别人说话,我还真想不出她有这种习惯。” “看来你也不知道,她还是一个很贪玩的人,总喜欢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比如?” 听着小姑娘话里的怀疑意味,元始魔主随意编造说道:“她曾经跑去一座人迹罕见的野山,在悬崖上造一个假洞府出来,就想着与人开个玩笑。” 谢清和微微蹙眉,完全想象不出怀素纸小时候竟是这样的脾性。 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幼稚的小姑娘,整天在山崖间来回,对这个世界有着近乎无限的好奇心,将自己的精力不留分毫的给予所有兴趣所致的事物。 每当她遇到不懂的地方,便会去询问亲近的元始魔主,还不忘了像个小大人一样,端着姿态行礼道谢,却因为口音的问题而自卑,然后…… 小姑娘深夜偷偷出门,面朝大海,撑着困意迎着海风,认真纠正自己的口音。 后来她长大了,开始想要报答自己的师父,决定要做一顿饭。 奈何这对她来说太过困难,最终炸了锅,变成一个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笨笨。 接着可能是被那个可恶的元始魔主嘲笑了,小姑娘想到了借酒消愁的典故,吨吨吨吨吨地给自己灌酒喝,却没想到酒能那么的辣,把自己给呛哭了又醉了。 醉后的小姑娘没有发起酒疯,反而变得可爱起来,蹦蹦跳跳地给元始魔主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余生都难以忘记。 令人遗憾的是小姑娘终究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于是她忍痛开始戒酒专注修行,过往那些天真与烂漫都在消失着。 那座落在野山峭壁上的假洞府,就是小姑娘最后的童年…… 这个小姑娘名为怀素纸。 谢清和想着这些,眼睛变得愈发明亮,心想自己小时候似乎也差不多呢~ 果然我们是天造地设的那一对。 元始魔主看着谢清和,听着她的心里话,忽然明白楚瑾为何教不好自己的女儿了。 这确实有些麻烦。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唔……够了,就到这里吧。” 谢清和微微摇头。 事实上,她很想要继续听下去,只不过比起从元始魔主口中得知怀素纸的过去,还是自己亲自发掘出来更有意思。 可以知道,但没必要全部都知道。 小姑娘这样想着,生怕自己忍不住反悔问下去,有些生硬地换了话头,说道:“这我都跟着你十多天了,现在还是什么事都没遇到,你到底准备教给我什么?” 元始魔主看了她一眼,望向窗外的风景,说道:“我在看你。” 谢清和问道:“看我是怎样一个人?” “不然呢?” 元始魔主随意说道:“因材施教这个道理,我以为所有人都该知道。” 不等小姑娘开口,她又说道:“你娘这人很难缠,我不想与她过不去,自然会教好你。” 谢清和怔了怔,犹豫片刻后,还是忍不住问道:“我知道我娘不好相处,但不至于连你都怕了她吧?” 元始魔主没有直接解释,转而问道:“在你眼中,怀素纸对待外人的时候是怎样的?” “冷清冷静但不至于冷漠,除了一些比较特别的情况,从不缺失礼节,是那种让敌人也讨厌不起来的人,当然,这跟她长得好看有很大的关系。” 谢清和尽可能客观地进行描述,在用词上显然斟酌过。 元始魔主看着她问道:“还没发现吗?” 谢清和闻言一怔,眼神微微生变,迟疑说道:“你的意思是,你觉得素纸她和我娘很像?” “不要看你娘喜欢笑,就以为她是一个温柔的人。” 元始魔主的语气不见起伏:“不要看素纸总是冷着一张脸,便觉得她是一个无情的人……” 谢清和打断了这句话,认真说道:“我都知道的。” 她从未忘记过徐卿这个名字,这个曾被她视为亲生兄长的男子,被自己的母亲当成一块抹布随便利用丢弃。 她很确定,这是怀素纸绝不会做的事情。 她接着说道:“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觉得素纸和我娘像。” “像在干净利落,像在对待事情的态度上。” 元始魔主说道:“无论是你娘还是素纸,都是那种确定方向就会走到底的人,绝不会自我怀疑和优柔寡断,该舍弃的都能舍弃,这种人当然是可怕的。” 谢清和好生无语,说道:“你说了这么不多,归根到底不就是她俩都喜欢死犟吗?” 元始魔主沉默了会儿,点头说道:“有趣。” 谢清和听得出话里的异样情绪,以为那是恼羞成怒,赶紧找补说道:“我只是替您总结一下而已。” 元始魔主又怎会因此而恼怒,那些情绪不过感慨而已。 不曾见过焚烧师躯谢师恩的画面,又怎知吾辈皆是无情人的真相? “我本想着让你走化凡路,以此重铸道心,现在看来倒是不对了。” 元始魔主看着谢清和,平静说道:“化凡除了让你不痛快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谢清和有些意外,没想到她最开始竟是想让自己化凡。 “那我适合做什么?” “看客,观众,旁观者。” “为什么?” “这个世界不曾对你抱有恶意,人间在你眼里是温柔的,你又如何能够冷漠对待万物?” 元始魔主温柔说道:“既然你注定不能做到冷漠,不如早些学会冷眼旁观,如此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谢清和微微蹙眉,认真说道:“但我以后是清都山的掌门,有很多事情都需要我来做决定,这怎么可能躲得起来?” 元始魔主哑然失笑,问道:“你不知道楚瑾在清都山是做什么的吗?” 谢清和愣了一下,无言以对。 清都山上的弟子与师长都很清楚,凡是涉及到清都山未来的那些重大抉择,都是由楚瑾来宣布的。 最开始很多人都以为楚瑾是谢真人的意志延伸,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山上的人们渐渐发现……谢真人根本没有理会过那些所谓重大的抉择。 那些抉择都是楚瑾独自一人做出的。 “明白了就好。”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我会带你去看一看真实的人间。” 谢清和想了想,说道:“道盟大治之下,人间应该很不错。” “像这样的话你心里想想就好了,真说出去了很容易留名万年。”元始魔主笑容更加温柔。 谢清和提醒说道:“我说的是应该,不是肯定。” 元始魔主接受了这个说法,正准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神情忽然微变。 谢清和问道:“怎么了?” “有热闹。” 元始魔主淡然说道:“万劫门又在捣鼓他们那一套了,生怕被别人看顺眼。” 谢清和不假思索问道:“难道他们又改榜了?” 元始魔主说道:“是新榜。” 谢清和微微一怔,下意识望想车窗外的天空,心想这也没钟声自高天而落吧? “终究是八大宗之一,还是要点儿脸的。” 元始魔主神情淡漠说道:“还有十余里路就到霞安城,到时候你自己去看看就懂了。” 谢清和犹豫了会儿,好奇问道:“这榜让你生气了?” 元始魔主看着她,别有深意说道:“为此生气是一件愚蠢到极致的事情。” 话音落下,车厢一片安静。 两人没有再说过话了。 当春日西斜老去,暮火焚烧天空之时,霞安城也就到了。 到霞安城后,谢清和仍惦记着元始魔主说过的话,连忙去到城中贩卖修行界消息的地方,入目的情况热闹极了。 小姑娘不习惯这种热闹,找了个看起来还算顺眼的女子,耗费些许灵石让其为自己带出了一本簿册。 没过多久,她就拿到这本由道盟临时加急发行的小册子。 谢清和也不着急,拎着簿册回到马车上,只见元始魔主已然闭目养神。 她看了两眼,确定这位温柔不似绝世魔头的女子没反应后,才翻开了这本簿册。 然后。 小姑娘怔住了。 “人间绝景不过此九人,余者皆碌碌?” 她微微蹙眉,把簿册第一页的那几个大字读了出来:“这是什么东西啊?” 元始魔主没有说话。 谢清和接着翻开,然后明白了,便也沉默了。 她看着那页薄纸上明确标注着的排名有分前后,不由冷笑出声,说道:“这万劫门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所谓人间绝景,说的并不是风景,而是人,美人。 仅是如此,那谢清和也不至于冷笑。 令小姑娘觉得好生离谱的是,她的名字居然是第一个出现的,倒数第一。 更让她不服气的是,在她前面的那个名字是虞归晚,这个吃酱大骨都结不起账的人。 就在这时,元始魔主终于说了一句话。 “还记得我刚才说过什么吗?” 她看着小姑娘的眼睛,温柔笑道:“为此生气是一件愚蠢到极致的事情。” 谢清和强自冷静,没有去计较自己又被说笨的事实,丢掉那小册子不说话了。 元始魔主很满意她的反应,忽然说道:“从这一刻起,你的修行开始了。” “啊?” 谢清和怔了怔,没想到如此突然,小心翼翼问道:“能不能稍微迟一点儿?” 小姑娘指着被丢到一旁的那本簿册,很是老实:“虽然被别人拿来排名很不舒服,但我确实很好奇还有谁在我前面。” 元始魔主轻声说道:“那就看吧。” Ps:本来也想整个神秀集一样的名字,但想了好几天都想不出来,只能先像现在这样将就一下了,好在这里也带着一句我觉得挺有意思的话,后面会用上。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八十九章 见素纸而忘天下事 谢清和拾起那本簿册,飞快地翻过了虞归晚的那一页,去看那第七人。 “林晚霜?” 她的视线落在簿册的注解文字上,轻声念道:“太虚七脉剑主之一,性情空灵清澈,不拘小节,有率性自然之美。” 说话间,她以真元催动簿册里提前准备的术法,便有一位女子的画像浮现出来,落入车厢内两人的眼中。 那是一个生得不高,长相颇为稚嫩的女子,坐在一块巨石上,笑望明月饮酒弹剑作歌的画面。 在月色映照下,女子被残酒打湿的衣襟半敞而开,曲线分外曼妙,很是诱人。 谢清和稍作打量,随手散去这画像,当即给出自己的评价。 “呸!说的这么好听,还什么率性之然之美。” 小姑娘好生不屑说道:“这不就是一个喜欢装嫩的酒蒙子喝醉了连自己衣服乱了都不知道吗?喝醉了指不定还得往别人身上去吐呢!” 说是不屑,看似辛辣到不留情面,但谢清和在散去那画像之前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曲线,心想自己以后要是也能这样,那应该就差不多了吧? 元始魔主的声音响起,带着淡淡笑意:“装嫩这个评价倒是不错,林晚霜要是听到了,想来是要与你彻夜长谈一番。” 谢清和想也不想,直接说道:“但我可不想闻到她那一身酒味。” 说完这句话,小姑娘往下又翻了一页,映入眼中的还是一个陌生的名字——程安衾。 她再次以真元催动簿册上的术法,而这一次出现的画像则是一位披着厚实大氅的女子。 这女子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柔弱,就像是旷野天地间唯一纯白的茉莉花,又像是风雪深山里的一处水潭上那层薄冰,仿佛下一刻就有可能消散与天地间,但始终坚持地活着。 柔弱而不自哀,这是万劫门为她做出的注解。 “是长生宗的人?” 谢清和看着这人相关的介绍,有些茫然说道:“我怎么没听过过这个名字?” 小姑娘忽然想到一个可能,睁大眼睛望向元始魔主,震惊问道:“这不会也是你吧?!” 就像世上无人能够想到江半夏就是元始魔主那样。 更重要的是,谢清和记得自己这位临时的先生,确实很爱咳嗽,很是符合这程安衾的柔弱特征。 “现在想来,楚瑾这些年确实是有些苦了。” 元始魔主似笑非笑地看着小姑娘,叹息说道:“像她这样的人偏偏生了你这么一个女儿,想来在许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分,都会忍不住自我怀疑吧。” 谢清和面无表情说道:“你给我好好说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说我笨。” 元始魔主微笑不语。 “咦,对了。” 谢清和看着她好奇问道:“我最近怎么没听到你咳嗽了?” 元始魔主笑着说道:“你猜?” 谢清和不傻,清楚这就是拒绝的意思,旋即翻开了下一页,眼神顿时古怪了起来。 “怎么会是你啊?” 是的,出现在小姑娘眼里的那个名字是江半夏。 她微微一怔,眼神很快明亮了起来,找到了万劫门对于江半夏的评价。 不知道为什么,谢清和忽然就觉得这榜单有意思了起来,心想这难道就是人之本性? 尤其当她看到自己认识的名字,即将受到旁人点评的时候,更是有种莫名其妙的愉快。 “知书识礼,温柔如春风,处涸辙以犹欢,百年如一不曾遗忘本心片刻。” “有解经寻道之才,负有教无类之心,不曾敝扫自珍,乃岱渊学宫百年一出之奇女子。” 念到最后,谢清和越发觉得这个评价离谱,忍不住望向元始魔主的眼睛,一脸古怪问道:“你之前跟我说我们要去万劫门,对吗?” 元始魔主嗯了一声,语气很随意:“你是觉得我准备报答万劫门?” “我知道这确实不可能,但万劫门给你的评价也太高了吧。” “你是清都山的未来掌门,目光不能局限在一张纸上,要学会尽量去看远一些。” “所以这个评价是给予岱渊学宫的补偿?这能算是补偿吗?” “为何不能?” “你长得确实好看,授课的水准也极其之高,确实有可能是这个世上最好的老师,但是你多少年才讲一次课啊?别人为什么要因为你拜入岱渊学宫?” “这已经足够了。” 听着这话,谢清和想要反驳,又觉得为此而争论是一件很没有意义的事情,于是决定放弃。 她把簿册丢到一旁,有些意兴阑珊了,低头说道:“感觉真没意思。” 元始魔主嫣然一笑说道:“下一个就是她了,你这就不看了吗?” 话里的那个她,指的当然是怀素纸。 话音刚落,谢清和当即把丢掉的册子给捡了回来,翻到了那一页。 然后小姑娘看到的却是陌生而熟悉的两个字。 ——暮色。 …… …… 当暮色来临时,怀素纸于千里之外的云来镇上,走进了一家寻常布庄。 斜阳已残,布庄里只剩下一位老掌柜,听着少女的脚步声抬头撑起眼帘,开始打量来者。 怀素纸没有说话,随意弹指。 一朵微渺的火焰出现在空中,在透过窗纸的夕阳残光映照下,分外美丽。 这依旧是归藏焰,元始宗内唯有掌门才能修炼的神通,足以证明身份。 老掌柜神情瞬间凝重,带怀素纸走进布庄深处,然后向她下跪行礼。 这家布庄当然也是元始宗留在世俗的联络点之一。 云来镇临近长歌门,小镇上常有长歌门的弟子出现,饮酒作乐或者凑齐一桌打麻将。 无论是饮酒作乐还是打麻将,都是注定要闲聊说话的事情。 故而这家布庄在元始宗内极受重视,掌柜的境界不高,但身份却颇高。 但再高也高不过怀素纸。 她平静接受了老掌柜的大礼,没有说话,因为看到了一本簿册。 是道盟今日临时加急发行天下的那本小册子。 怀素纸以为是修行界发生了什么大事,拿起这本册子开始翻阅,于是沉默。 即便她早已清楚万劫门的习性,此刻还是有些无语,心想原来你们还是要脸的。 ——毕竟没有动用昊天钟。 怀素纸对此不感兴趣,随手将簿册放回原位。 如过往一般,这时候的她习惯性以道法掩去容貌,但老掌柜已经认出了归藏焰,又怎能不知道她是谁? 老掌柜当然翻过这本簿册,知道册子里的内容,又想起关于暮色的种种传闻,以为她是不高兴自己在这份榜单上的名次…… 尤其第一还是那个人。 “圣女殿下,此榜乃是万劫门兴风作浪的产物。” 老掌柜诚恳说道;“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怀素纸没有让这句话说完,随意道:“我不在乎这些。” 老掌柜愣了一下,再次回忆起关于暮色的那些传闻,不由羞愧了起来。 在那些传闻中,与暮色一并成名的不只是她充满血腥的强大,更是她的容貌。 长歌门那位琴心天生的传人,曾为暮色作画数百张。 在那数百张不相同的画像当中,其实存在着一个被长歌门强行压下去,不允许被提起的共通之处。 那就是每一个暮色都美丽不可方物,足以让人终其一生无法忘怀。 老掌柜看着怀素纸的侧脸,心想您确实不必在意,反正这天底下无人能够比您好看。 那人排第一又如何,把楚真人压在第二又如何,肯定还是不如您的。 至于第三……(注) 老掌柜不敢去想,原本已经佝偻的腰背变得更低了,恭敬至极问道:“圣女殿下,您可有什么吩咐?” 怀素纸望向这位境界寻常的老太太掌柜,平静说道:“我要进长歌门。” 老掌柜心想这是又要对付长歌门了吗? 以她的多年经营,将圣女殿下送进长歌门的山门当中,倒也不算是什么难事,甚至明日就可以启程。 但老太太的心里却生出了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怀素纸的声音接着响起。 “我要去见南离。” 听到这句话后,老掌柜整个人直接傻掉了。 暮春将尽,盛夏未至,此时的云来镇的气候很是怡人,但她却像是置身于三伏天中,不过一个刹那的时间,整个后背的衣服都被汗水打湿了。 老掌柜声音颤抖着问道:“您……确定吗?” 怀素纸神情淡然说道:“肯定。” “南离如今被长歌门关在何处,下属也不曾得知,这需要一段时间来调查。” 老掌柜的脸色比当年自己死了妈还要难看,苦涩说道:“但可以确定的是,南离必然在长歌门的禁地当中,这对您来说实在太危险了。” 怀素纸清楚这是好意,解释道:“这是师父的意思。” 老掌柜顿时精神,然后又听到了一句话。 “但此事已经与她无关。” 怀素纸很自然地换了话头,吩咐说道:“替我安排一个院子,在你查出来之前,我先住着。” 说完这句话,她便向布庄外走去。 忽有风起。 那本簿册被晚风翻开,恰好停在最后一页,上面写着一个名字。 以及一句格外简单直白的话。 那个名字是怀素纸。 那句话是对她,亦是对簿册存在之意义的总结与阐释。 何以为之人间绝景? 即见素纸而忘天下事。 PS:排第三的是谁我觉得已经很明显了。 然后今天的精神状态很差,这章明明很好写的,结果却写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本来以为是我自己的问题,结果发现家里人貌似已经有症状了,顿时明白了过来,开始忐忑。 月末实在不希望断更和请假,我现在去稍微睡一下,天亮前会写一章。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九十章 怀素纸的未来 翌日清晨,怀素纸从云来镇上那家客栈离开,搬进了镇上一座不起眼的小院。 这小院看上去极为平常,事实上却充满了布庄那位老掌柜的细微心思,小院周围一片清净安静,院中布置别有一番匠心打磨,足以看上好一段时间也不腻。 若是推院门而出,只需要绕过几个拐角,即是云来镇上唯一繁华的街道,可以吃上各种美食与火锅,偶尔还能被长歌门的弟子拉到一桌上共论雀中大道。 至于前往布庄倒是要稍微远走几步,不过这正是那位老掌柜的精明所在。 怀素纸对此也算满意,就这样住了下来,也不着急进入长歌门的事情,开始修行。 这些年来,她以怀素纸的身份在世间不断行走,从东安寺到清都山,从神都再到岱渊学宫,遇见了太多的事情。 在离开岱渊学宫的那天晚上,她与元始魔主说了很久的话,因此还让虞归晚在热闹中孤独许久。 那场谈话的后来谈论的是修行,而元始魔主承担起一个师父该有的责任,给予了她一句话。 ——你该停下来了。 修行是一件漫长的事情,所有想要超越时间的做法,最终都会付出相对应的代价。 元始魔主就是其中最好的例子。 怀素纸的元婴没有问题,境界相当稳固,但她要是再往前一步,便不见得还是如此了。 她现在必须要以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为根基,把禅宗真经与清都山两门绝世功法以及元始道典,还有十万石碑上的真意,连带着过往游历间的所见所得完全消化。 前路已然无人。 如果她能成功踏出这一步,接下来的修行路将是海阔天空,任由鱼跃。 如果她失败了,那只能转修元始道典放弃过往一切,往滚滚红尘中去。 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已经出现在怀素纸眼前。 一条通往中州陆沉,无数亭台楼阁就此崩塌焚烧,八大宗与道盟将她视为死敌,此生再也不得片刻清闲,注定与鲜血为伴。 这是元始魔主快要走到尽头的路。 另一条路则是游走于光明与黑暗之间,不惹半点尘埃,即是清都山的未来掌门之一,亦是元始宗的绝代宗主,更被即将成长起来的正道年轻一辈仰慕。 这是怀素纸正在走的路。 她知道元始魔主还想再活五百年,所以她不想重复相同的故事与悲哀,因此她不曾考虑过第一条路。 她将会是元始宗第一个真正修成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的人。 怀素纸这般想着,开始闭关。 …… …… 春去夏至,世间无事数十日。 在那本号称人间绝景不过此九人,余者皆碌碌的小册子发行天下后,修行界里掀起了一场热烈的争吵。 很多当年亲眼见证过楚瑾绝代风华的前代强者们,对万劫门的排名给出了自己的批评,认为楚真人没有道理排在怀素纸之下,必须要是第一。 为此甚至有当年的追慕者,直接寄信到清都山,向楚瑾表达自己的爱慕以及忠诚之心历时百年不曾消散,并且强烈要求万劫门立刻对排名做出更改。 然而这种近乎铺天盖地般的质疑声,没过多久就遭到了年轻一辈的剧烈反击。 楚瑾对年轻一辈的修行者而言,实在太过于遥远,而怀素纸却是真实存在过他们的世界中。 更何况许多人还在观碑之事上得了她的好处。 哪怕怀素纸在所有人面前说过,该感谢的不是她,而是开放碑林的岱渊学宫……但这种话听进去的人真的很少。 故而谁也没有想到,修行界新老一代最初的一场争端,竟然落在了怀素纸和楚瑾的身上。 与前二者产生的热闹相比,位列第三的那个名字,迎来的却是一片冷清。 因为排在第三的是元始魔主。 这百年间有幸见过她并且活着的人其实不少,所有见过她的人都不得不认同,她毫无疑问是美丽的。 但那些所谓美好又怎抵得过她是世间第一魔头的事实? 赞美不合适,咒骂与嘲讽在过往已有太多,早就被前人翻来覆去说到烂了,于是众人只能是忽略。 好在位列第四的是暮色,与其师相比起来,她毫无疑问更适合被用来讨论。 况且在此之前,世上鲜有人知晓暮色原来也是一位美人。 “万劫门真是荒唐!” 云来镇上的一家赌坊,四位长歌门的少女坐在包厢里打着麻将,想着这事情就止不住地来气。 “碰。” 沈依澜从牌河里捞出那张白板,连带着自己的两张一并放好,语气十分随便。 “如果你们在师长授课的时候稍微专心,就知道万劫门从来如此。” 她说道:“莫说是如今这个美人榜,当年他们还捣鼓出一个修行界有史以来至强者的榜单,据说是让当时的修行界吵得天翻地覆。” 一位少女摸着牌,好奇问道:“那最后怎样了?” 沈依澜说道:“听师长说,最后好像是越吵越大到许多人气不过,干脆联手去找万劫门了,结果发现这是那位万劫门主有意为自己找来的一劫,借此为契机登临大乘。” 听着这话,桌上的另外三位少女好生无语震撼,心想这样子也行的吗? 这万劫门不就是存心挑拨纷争引战来满足自己的私心吗? “自那以后修行界就有了一个共识,便是万劫门的榜单看了就看了,除非真的忍不下去,否则断然不会去万劫门的麻烦,让他们得偿所愿。” 沈依澜摸牌发现是一张红中,然后看了一眼手牌里的另外两张,犹豫片刻决定手切,拆掉了一组雀头,不想听对碰。 她若无其事,接着说道:“这可能就是万劫门日渐衰落,不如过往的原因吧。” 另外一位少女听着这话,忍不住冷笑出声,嘲弄说道:“他们敢让元始宗在这榜上占下两个名额,而本宗却无人登榜,活该衰落。” 举世皆知,长歌门乃道盟八大宗唯一以女子为核心的门派,门中弟子历来被世间修行者所恋慕。 如今万劫门莫名其妙弄了个什么人间绝景,其中的每一道风景都与长歌门无关,这无疑是对长歌门极大的讽刺。 牌桌上的三位少女还很年轻,亲眼目睹师门被贬低,怎么可能不生气? 沈依澜淡然说道:“上榜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不等师妹开口,她从牌山摸回一张新牌,指腹感受着牌身上的纹路,眉眼间流露出一抹喜色,旋即把先前剩下那张雀头也打了出去。 她现在已经听牌了,面不改色说道:“就像怀姑娘显然不该排在第一,万劫门还是这样做了,无疑是怀有祸心。” “祸心?” 在沈依澜下家那位师妹很是好奇,注意力已经不在牌局上,下意识问道:“为什么排在第一不是好事?” 沈依澜说道:“楚真人不谈,元始魔主和暮色不是易于之辈,怀素纸本就登天第一,如今又压在她们的上头,难免教这两人看不顺眼。” 另外一位师妹怔住了,吃惊问道:“这不就是祸水东引吗?可怀姑娘是正道中人啊,为什么万劫门要这样对她?” 话音刚落,前一位说话的少女漫不经心打出了一张幺鸡。 在幺鸡出现在牌河的瞬间,沈依澜毫不犹豫推倒手牌。 “胡了。” 她把副露的白板凑回来,轻描淡写说道:“大三元。” 三位师妹顿时愣住,再也顾不上先前的话题,心如滴血般地给出了自己的筹码。 “要是大师姐还在就好了,她牌技那么好,沈师姐你这几年肯定没法赢这么多。” “大师姐在的话……那万劫门也不敢不把她排在那个榜单上去吧?” “我一直觉得大师姐比怀姑娘厉害。” 说着说着,三位少女的声音渐渐低落了下去。 赌坊的包厢里一片安静。 沈依澜作为师姐,自然要在这时候主动打破沉默。 “这次我放弃观碑,不是为了回来和你们打麻将,而是想要见师姐一面。” 她不忘收下那些筹码,认真说道:“我已经请示师长了,只是暂时还没有答复。” 一位师妹问道:“那沈师姐你觉得,怀姑娘和我们的大师姐相比起来,谁更厉害一点儿?” 沈依澜沉默片刻后,叹息说道:“从前的师姐当然不弱于怀姑娘,如今……我也不知道了。” 另外一位师妹想到一件事,说道:“最近已经好些天没听到怀姑娘的传闻了,也不知道她现在去了哪里。” 有人接过话头,压低声音说道:“我前几天听到过一个传闻,说是怀姑娘太过贪心,非要一日看尽学宫碑,其实对自己的修行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某位师妹无奈说道:“但怀姑娘是元垢寺的传人,要背负起复兴禅宗的责任,所以……她可能是不得不这么做?” 最后那位师妹望向沈依澜,希望她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 “我的看法很简单。” 沈依澜毫不犹豫说道:“怀姑娘肯定没有问题。” …… …… 怀素纸有问题。 炎炎夏日,她没有在屋里享受清凉,而是坐在池塘边注视着池中的游鱼,仍旧无法肯定该怎么往前踏出那一步。 那数门绝世功法之间的冲突太过明显,想要做到相互完美融洽,取其道而用之,近乎是异想天开。 元始宗曾经的那几位绝世天才,大概也是停在了这个地方,只能无奈叹息,转身离开。 怀素纸为此已经苦思数十天,推演了三种方法,最终得出的结果都无法让她满意。 无论什么方法,都必须要进行一定的舍弃,否则就会产生神魂不堪重负,道心紊乱的后果。 怀素纸收回望向池中游鱼的视线,眉眼间的疲惫未能被阳光晒干。 于是她抬头想要找些荫凉去看,便见到了院里的那棵树。 然后。 怀素纸忽然想到暮春时节,在岱渊学宫上的那一堂课。 在那堂课上,江半夏曾经说过一句话。 如果将大道拟为真实存在的事物,在她眼中那将会是一棵树。 怀素纸若有所悟。 PS:抱歉,最后睡到快六点才醒过来,不过现在整个人都好了很多,待会儿还会再写,应该可以久违地在白天进行更新了。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九十一章 楚瑾的过去 怀素纸抬头望向天空。 盛夏烈日炎炎,绚烂夺目教人难以直视,让她想到了一句已经很遥远的话。 ——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 如今怀素纸要做的事情,与这句话形似而神不合,因为那个过程她必须心静如水。 她起身回到屋檐下的阴凉处,坐在竹椅上取出一本簿册。 这当然不是近些天来,风靡整个中州乃至天南与北境的那本小册子,而是江半夏临行前交给她的岱渊学宫之道的总结。 岱渊学宫能够在道盟维持中立至今,最重要的原因是其激烈内耗之后,依旧足够强大的实力。 岱渊学宫之道可以概括为一句话:吾以吾心代天心。 再往简单去总结概括,那就是四个字。 我意天下。 像这样的道路,修至深处必然会让修行者执念大盛,在选好的道路上一往无前到直至死去。 这也是岱渊学宫立派万年以来,内部纷争从未平息过的根本原因所在。 怀素纸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死犟的人。 她之所以取出这本簿册,是想要借用学宫之道,来将己道拟作一棵参天大树。 这件事肯定很麻烦。 她不由想起当初创下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的那位九代祖师,心想您特意推迟飞升完善功法,结果还是现在这个模样,最开始得有多么糟糕啊? 修行者的神魂随境界而强大,九代祖师乃是飞升者,神魂的强度自然举世无双。 别家功法的真意道韵,对这位祖师来说不过一阵微风,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对于怀素纸这样的后辈,那并不是什么微风,而是一滴浓厚无比的墨,足以让道心彻底被换成新的颜色。 这真的很麻烦。 怀素纸粗看一遍簿册,然后闭上双眼,开始推演如何在自己的道心里放下那棵树。 她的天资极好,但岁月终究不足,这个问题便不是一时半会可以解决的。 …… …… 北境的盛夏是一个谎言。 清都山之所以对中州念念不忘,除去中州有着如天眷般丰富的各种修行资源,更因为那里真的很适合生活。 那里有阳光与春天,有凉风与秋雨,不像北境只有无尽风雪,只有活着,没有生活。 不是秋祭时节,清都山上便无白雪,是人造的郁郁葱葱,看着分外养眼。 清都峰顶,那幢曾经堆满了谢真人修行笔记的书楼里。 楚瑾推门而入,看着已经被谢清和搬空的书架,不由露出一抹笑容。 “哪有这样阔气的道理?” 她自言自语说着,走到那张书案前,取出一张信纸准备落笔。 在暮春时,留守在中州的晏峰主,将数个消息通过一封信,以隐秘渠道送到了清都山上。 那封信里的内容很简单,即是谢清和正在跟随元始魔主游历修行,并非无故失踪,让清都山的人不要担心。 这显然是小姑娘在报平安。 当然,这封信里还提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楚瑾最初看到这封信时,心里并没有什么想法。 直到今天,她才想起谢清和教起来真的格外费劲,于是决定为此做出些许补偿。 与其说是补偿。 倒不如说是为了弥补自己当年留下的遗憾。 “当年我便猜江半夏是师姐你,奈何始终不得证据。” 楚瑾拿起墨条开始研墨,自言自语说道:“没想到竟在多年后得到了证实。” 墨汁开始泛出,她略带感慨怅然的声音未曾停下。 “如此想来,清和也该称呼你一声师伯。” 楚瑾提笔,开始在信上挥墨,写下自己关于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的解。 她的笔锋不曾片刻顿挫,流畅至极,因为百年间她闲来无事之时,总会回忆起当年不得已而留下的遗憾。 长不过一刻钟,她的字迹就填满了数张纸,条理分明。 然后她把这几张纸装进信封里,思考片刻后,设下一个三年后自然解开的禁制,就此离开书楼。 暮色时分,这封厚厚的信离开了清都山,开始前往中州。 …… …… 夜色与晨光一般,来时便要笼罩天地,教人无处可躲。 万劫门与岱渊学宫分别在中州两端,后者在东,前者自然坐落于西方。 这些天里,谢清和被元始魔主带着横跨了整个中州,踏入了绵延的高原群山间,见到了不一样的风景。 在小姑娘的记忆中,北境的山峰都是素白的,看久了很是无趣。 然而中州的群山间却有着草甸与羊,风景不再是一片单调的黑白,朝有暖阳,晚有繁星。 坐在篝火前,静观无穷星海,再是浪漫不过。 谢清和这样想着,有些无趣地看了一眼身旁那人,心想以后一定要和怀素纸来一次。 坐在小姑娘旁边的自然是元始魔主。 应该是否高山的气候偏冷,哪怕天眷如中州也无法避免,她最近又咳嗽了起来。 不过此时的她闭着眼睛,悠然自得地坐在一张竹椅上,任由竹椅随着夜风而轻摇,很是惬意。 大概是心情真的不错,元始魔主忽然问道:“像无归山的抱景,这种守到极致的道法该怎么才能轻易破开,你可有想法?” 谢清和没有往深处去思考,随意说道:“凭境界碾压过去不就好了吗?” 元始魔主的语气很温柔:“这当然是堂皇正道,问题是我们身在人间,再高也高不过天,那就注定会有并肩之人,那时候又该怎么做呢?” 谢清和这才知道她是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同境界的抱景确实是天下第一守势,想要攻破的话……得从道心着手吧,但无归山的人守心也很了不得啊。” 元始魔主别有深意说道:“所以这是一件需要提前布置的事情。” 谢清和懂了,偏过头看着她的侧脸,问道:“你说的这个无归山其实是道盟吧?” 元始魔主微微一笑,反问道:“这才听出来吗?” 谢清和犹豫片刻,说道:“但我觉得道盟内部的矛盾其实很多啊。” 元始魔主说道:“顾真人剑镇天渊,北境那只云妖只喜欢睡觉,阴府早已不成气候,本宗更是凋敝如斯,这种时候不内斗更待何时斗?” 谢清和无言以对,有些无奈说道:“我还很年轻,没经历过百年前那场战争,真不知道道盟团结一致是什么样子的。”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天下无敌。” 很简单的四个字,足以描述一切,尤其这还是出自于她的口中,更具分量。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问道:“那当时的你们为什么还要挑起战争?” 话一出口,小姑娘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挑起战争这个说法我不认可,这是彼此立场冲突之下,矛盾日渐积累下来的爆发,仅此而已。” 元始魔主随意说道:“总之,当时双方互相警惕着,都在提防对方动手开战,为此准备了很多的手段,迎接下来的那场战争。” “这个我知道!” 谢清和眼神忽然明亮,看着她说道:“道左告诉过我,当年你们想要造出一件仙器,可以上接天穹引落无穷星光,巡查天地,将万物生灭系于一念之间。” 元始魔主清楚小姑娘在炼器上的天赋,故而对这番话并不意外。 “诸天星盘,那件法宝的名字。” 她说道:“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这是一个凭境界碾压过去的方法,但已经来不及成功了。” 谢清和没有把这句话往深处去思考,以为她只是单纯不想说失败,才会用来不及成功来形容。 小姑娘好奇问道:“那你们对道盟内部的手段是什么呢?不会就是简单的埋几只鬼进去吧?这也太老套了吧?” 元始魔主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说道:“阳光之下,哪有什么新鲜事可言,有用就好。” “可你们最后不是山门倾覆了吗?” 谢清和顿了顿,连忙补充说道:“我没有恶意,就是觉得这其实也没有用处啊。” 元始魔主平静说道:“其时本宗大势已去,败亡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话没有说完,但意思足够清楚了。 “所以……你们埋进道盟里的鬼最后反而背叛了你们?” “嗯。” “那你这些年杀的人里面,有没有那几只鬼?” “没有。” “啊?为什么?” “一艘注定要沉下去的船,何必强求别人陪葬,当然,最重要的是她真的很不好杀。” “我可以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谢清和的眼里满是雀跃。 像这种被岁月尘封,深藏在历史背后的秘密,真的很让人好奇。 元始魔主笑了笑,没有说话。 谢清和很遗憾,但也清楚这是元始宗的最大隐秘之一,自己作为外人确实没资格得知。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 小姑娘听着篝火燃烧的声音,抬头望向璀璨星空,声音里满是怀念:“都快秋天了,真想知道她现在过的怎样。” …… …… 时间流逝,转眼来到冬末。 云来镇的气候依旧温暖,冷不了几天,自然没有雪落,但那家布庄的生意最近似乎变好了一些,有人不断出入。 那座寻常小院里,怀素纸坐在火炉一旁,身前没有酿好的米酒。 只有一封拆不开的信。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九十二章 是很大的一碗软饭 这封信没有落款,于是不知道写信人是谁,但还是送到了怀素纸的身前,而且不是送错。 更麻烦的是这封信拆不开,信封上的禁制高妙至极,与她那位师父无甚区别。 这显然是一位大乘。 但偏又不是她那位师父。 如此怪事,难免让怀素纸生出一种大乘就像是红锅里的辣椒,随便一捞就是满满的一勺子的感觉。 这种感觉当然是错觉。 对方能通过布庄的渠道,把这封信送到她的手上,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元始魔主允许了这件事。 怀素纸很认真地想了一遍,确定宗内那五位长老都无望大乘,而这封信显然不是出自阴帝尊之手,那该是谁呢? 她想不出来便不想,直接把信丢进长天当中,等待信上禁制的自主消失,不做理会。 是的,怀素纸现在以长天作为储物法器,抛弃了原来的那一件。 在盛夏的那些天里,她为了解决劫运经带来的修行问题,曾经深入观察过长天的剑中天地是如何造成的,想要看看能不能以此为鉴。 结果很可惜,因为她是人不是剑。 这个尝试的唯一收获就是她能往剑中天地存放东西了。 与长天相比起来,怀素纸原先那件储物法器,在各个方面都有巨大的差距,自然就被放弃了。 她望向窗外渐至的夜色,听着茶壶里的水沸腾后发出的声音,才想起这原来已经冬末。 是年底了。 这是怀素纸离开元始魔主,开始游历世间后,第一次近乎完全平静度过的一年。 为了纪念这种平静,以及修行方面暂时没有足够的进展,她决定出去走走。 怀素纸挽起发丝,以阴木簪固定,像寻常女子般走出了小院。 她没有往那家布庄走去,前些天老掌柜登门拜访了她一次,告诉她事情已经有所进展,请她继续耐心等待下去。 故而她离开小院后,来到了云来镇上最繁闹的那条街道。 暮冬时节,镇上的食肆大多都在做火锅,毕竟简单方便不需要太多考虑。 怀素纸对火锅的兴趣本就不大,而且这也不适合一个人吃,正准备往街巷深处走去时,忽然被人叫住了。 叫住她的是三位少女。 这三位少女容貌都不错,且衣裳不厚,显然是长歌门的女弟子。 “有事?” 怀素纸看着她们。 为首那位少女站了出来,指着街上的一家赌坊,坦然邀请问道:“三缺一,你来不来?” 怀素纸问道:“麻将?” 为首的少女说道:“当然是麻将,你不用怕,我们玩的不大,看你的衣裳不像是没钱的人,肯定能付得起。” 站在一旁的少女帮衬说道:“你放心,我们都是长歌门的弟子,可不会设局坑害你。” 最后那位少女晓之以情,诚恳说道:“平时和我们打牌的那位师姐有事,今日实在脱不开身,我们现在也不好回去找人了,只能麻烦你来做个牌搭子。” 这三位少女丝毫没有八大宗弟子该有的矜持,脸上都是热情与诚恳,生怕怀素纸拂袖就走。 “可以。” 怀素纸没有拒绝,反正都是出来散心,做什么不是散心? 尽管她在此之前根本没接触过麻将。 听到她的回应,三位长歌门的少女笑逐颜开,赶紧走进那家赌坊开了个包厢,与掌柜说话的时候语气甚至有些豪爽。 怀素纸跟着三人走进包厢,发现空气还算不错,挑了个朝北的位置坐下。 三位少女对视了一眼,生出了一个想法。 “你……之前打过麻将吗?” “没有。” “那这要不算了吧?我们还是不打了。” “为什么?” 怀素纸望向说话那位少女,眼神里有些不解。 那位少女有些无奈,叹气说道:“你不会打麻将,肯定是要输给我们的,到时候你玩的不开心,我赢钱也赢的不安心。”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我听人说麻将是运气游戏,要不先玩着看看?” “好吧。” 那位少女给了两位同门一眼,示意她们待会儿收着点儿,主动和怀素纸搭话聊起了天。 “你应该是修行者吧?” “嗯。” “境界怎样?” “还可以。” “唔,待会儿你要是输了的话,修行上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直接问我,我都会给你解答的,你千万别害羞。” “……谢谢。” 随着牌山搭好,骰子在桌上分出了东家,四人开始抓牌,而对话声未曾断绝。 做东的那位少女一边理着牌,一边扯出话题。 “说起来,怀姑娘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这感觉还挺不习惯的。” “之前怀姑娘的名字天天出现,你觉得烦,现在她不出来了你还不习惯了?” “哎,有些事情总是失去了才懂得珍惜,白板。” “碰,九筒。” “对的,不会玩就先碰这个,说回怀姑娘,现在修行界里越来越多人觉得是她太过贪心引起反噬了。” “你很担心怀姑娘?” “首先,我不是怀姑娘的仰慕者,不过我对怀姑娘确实有些了解,比如她真的很不低调。” 怀素纸心想自己只是行事比较直接,不喜欢拖沓罢了,随手又碰了一张发。 包厢顿时安静,三位长歌门少女的声音戛然而止,神情皆如临大敌,不敢再走神了。 “总之,怀姑娘的沉寂很不正常。” “话说回来,暮色好像也很久没有出现了?” “难道怀姑娘和暮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死战,然后……同归于尽了?” “这个想法很有美感,但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说话间,牌局自此流了局,怀素纸听了却没有胡到,但她对此并不在意。 当然,她同样也不在意自己被造谣的事情。 至于长歌门的三位少女说她不会打麻将,待会儿教她怎么修行的事情,她理所当然也是不在意的。 下一局继续开始,牌局平平无奇,怀素纸已经明白了规则,打的稍微顺畅了些,但重点还是在牌桌上的闲聊。 “怀姑娘真是可惜了,我之前偷偷买过那本小册子,看过怀姑娘在上面的画像!” “排名出来没过几天,那小册子在门里都快成禁书了,你怎么还敢去买的啊?” “啊,你千万别说出去。” “师妹你也不想这件事被师长知道吧?” “那你想怎样?” “先给我描述一下怀姑娘的画像是怎样的,其他的之后再说。” “你这人……那画像是怀素纸站在海上,阳光恰好穿过阴云洒落在她的身上,在她旁边还有浪花盛开,不是一般的好看!” “四个字。” “风华绝代!” 怀素纸神色不变,随手拿起一旁的茶水喝了一口,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还算满意。 片刻后,那位赞美怀素纸的少女推倒手牌,笑着说道:“胡了,你们快把筹码拿过来!” 话题就此结束,新一轮的牌局又开始了,少女们谈的事情自然也变了。 “对了,哀帝的传承再过四年就要开启了,到时候肯定很热闹。” “说起这个我就羡慕,清都山直接就有名额,我们还要去跟别人争。” “咦,到时候小谢掌门不会也要跟我们争哀帝的传承吧?” “我觉得很有可能,不然小谢掌门为什么要来中州,这事儿挺没道理的。” 话到这里,包厢里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我听说小谢掌门和怀姑娘的关系不一般。” “啊?” “就是那种……特别特别亲密的关系。” “居然还有这样一回事?” “其实我觉得小谢掌门真的很一般,要是和怀姑娘亲密的人是我就好了。” 某位少女怅然感慨说道,全然忘记了自己不久前才说过并不仰慕怀素纸。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没有拆穿她的虚伪,往深处探讨了起来。 “如果小谢掌门和怀姑娘的传闻是真的,那这算是什么?” “……怀姑娘在吃小谢掌门的软饭?” “放屁,怀姑娘的软饭那么大一碗,还要去吃那小谢掌门的吗?!” “你最好说的真是软饭。” “不过我是真觉得小谢掌门不太配得上怀姑娘,不过谁让她爹娘厉害呢?” 少女们嬉笑打闹着,渐渐忘了包厢里还有一个陌生人,更不知道她为此而蹙眉。 牌局就这样不断进行着,三人不断闲聊,谈论那些不会出现在情报上的琐碎事,让闭关将近一年的怀素纸更直观地了解世间发生了什么。 直至夜深,三位少女终于想起还有一个牌搭子,又想起怀素纸这段时间一直在输钱,顿时羞愧了起来。 因为这已经是最后一个半庄的最后一局了,事前就说好,不会再继续下去。 怀素纸是庄家。 她看着手牌沉默不语,没有去整理。 三位少女看着她,犹豫了会儿,正想要开口安慰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胡了。” 怀素纸仿佛后知后觉般,推倒了自己的手牌,让那一堆万子映入三人眼帘。 她似是不解问道:“这个叫九莲宝灯,对吗?” 三人沉默不语。 片刻后,有人苦涩说道:“不只是九莲宝灯,还是天和纯正九莲宝灯。” 怀素纸仿佛这才明白,漫不经心说道:“打麻将还挺让人开心的。” 长歌门的三位少女险些哭出来,心想你这当然开心啊,可是我们呢? …… …… 同一个夜,长歌门。 沈依澜乘船,与一位师长为伴,顺着水流飘入了一道幽暗峡谷中。 在峡谷的尽头处,有一道天光洒落。 天光下,一位女子背负双手,静静仰望着星空。 沈依澜下船,踩过那片嶙峋的怪石,来到那女子身后。 她低下头,看着女子的影子,声音微颤问道:“师姐……她们说你是元始魔主派来的鬼,这件事是真的吗?”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九十三章 以朱雀血 在星光不至的夜色中,沈依澜的脸色格外苍白,问出这个问题后,呼吸声更是变得粗了起来,无比紧张。 长时间的安静。 那道站在星光下,身影尤为孤单的女子,终于说话了。 “我当然不是魔宗的人,而且这个说法……” 她的声音有些艰涩,应该是很久没有说话了:“真的很白痴,就像是我起手国士无双已经听牌,然后去做流满那种程度的白痴。”(注) 话音落下,沈依澜怔住了。 片刻后她笑了起来,笑声却被压的很小,哪怕在这道幽深空旷的峡谷内,听着也不清楚。 “那就好。” 沈依澜敛去笑声,抬头望向依旧背对着自己的师姐,认真说道:“我一直都相信着您,师长们的看法不见得就一定是对的。” 南离说道:“师父要是可以确定自己是对的,又怎会一直不敢来见我呢?” 在幽暗峡谷外停靠着的那首轻舟上,此时便站着一位长歌门的长老,但没有来看她一眼。 沈依澜低头,没有接这句话。 南离平静说道:“师父愿意让你来见我,想来是有话想让你转告给我。” 沈依澜沉默了会儿,低声说道:“是的。” 有些奇怪的是,南离接下来没有问那句话是什么,话锋转的很是突然。 “我被关在这里多少年了?” 沈依澜微怔,这才知道她在这里苦熬天光,竟是连岁月流逝都无法确定了,好生难过说道:“六年。” “已经六年了吗?我的时间还停留在那年的浮仓山。” 南离轻声说道:“那时候是春天,阳光很好,有很多有趣的人,没想到转眼都死了,整座山上血流成河,只剩下我一个人活着。” 沈依澜叹道:“师姐你还是没走出来吗?” 南离说道:“我的人始终被关在这里,心又如何能离开当年?” 沈依澜沉默不语,忽然想起此行之前,师长对自己交代的那些话。 “在前些天,长生宗向本宗提出了一个请求……是提亲。”她的语气十分复杂。 南离无声微笑,很自然地回忆起自己那位前辈,问道:“有人想要娶我?” “……嗯。” 沈依澜声音微沉说道:“那个人是司前辈的儿子,为了此事,司前辈愿意出手替你解决心魔之事。” 心魔之说当然是假的,是长歌门给予外界的一个解释,就连作为天下第一大派的长生宗也不知晓其中内情。 南离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司前辈很有可能是长生宗的下一任掌门,如果你和司前辈的儿子结为道侣,对本宗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好事。” 沈依澜的语气越发低沉:“所有人都这样对我说,让我来劝你答应。” 南离轻声问道:“那你自己的想法呢?” 沈依澜想也不想说道:“我不希望你接受,而且我也不明白,师长们明明还在怀疑着你,为什么转头又想着让你为了宗门联姻!”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情绪再也无法压制下去,愤怒的质问声不断回荡在幽暗的峡谷里。 连水面都因此而出现层层波澜。 南离的声音响了起来,平静如故。 “师父她们无法确定我是否魔主的鬼,但长生宗不一样,司前辈既然有希望成为长生宗的下一任掌门,自然能够动用众生书。” 她淡然说道:“以众生书之能,理所当然能够判断出我清白与否。” “所以我真的想不明白,这场联姻对我们到底有什么好处!” 沈依澜越发不甘,愤怒说道:“换做我是师姐你,成功依靠众生书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之后,我还是会记恨这因为不被相信而失去的六年时光啊!” 南离不像她这般激动,温柔说道:“我当然也是会记恨的,谁又能那么大度呢?” 沈依澜生气极了,想要直接骂出来,骂那些长辈,但最终却沉默了。 “但我记恨的只会是她们。” 南离转过身,看着埋头咬唇的师妹,温柔说道:“不是你们这些始终拥护着相信着我的师妹。” “所以当我和那谁结为道侣后,最终还是会因为你们而帮助长歌门,不会是从此断绝来往。” “从各种角度上来说,这都是最好的处理方式,谁让这里没人可以确定我的清白呢?” 她微仰起头,视线从沈依澜的身上离开,望向幽暗峡谷出口处的那一缕微光,自嘲说道:“如果打牌的人是我,想来我也会这样做的。” 听着这番话,想着师姐就连此时此刻还是忘不了赌,沈依澜下意识想要笑,但又好生想哭,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去告诉师父师伯还有师叔们吧。” 南离最后平静说道:“提亲的事情,我答应了。” …… …… 暮冬时节,哪怕天眷如中州之地,仍旧有很多地方会下雪。 万劫门位于群山之间,气候颇为寒冷,早已染白。 漫天风雪中,那片依着悬崖而立的亭台楼阁,与深藏在白雾深处的宫殿,仙意十足。 这样的画面无疑是好看的,但对于在北境长大的谢清和来说,毫无疑问已经看到腻了。 然而这时候的小姑娘却看的很认真,生怕错过一片雪花,紧张的格外明显。 她小心翼翼地走在积雪上,视线在四处游荡,时不时还低头看上一眼,生怕自己的足迹被留下来,引起怀疑。 如此紧张警惕乃至谨慎,是因为小姑娘正在做一件从未做过的事情。 “所以你何必跟着我来呢?” 元始魔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谢清和很是紧张,听到这句话险些跳了起来,连忙说道:“你给我小声一点儿!” 何事需要小声? 当然是做贼。 小姑娘早就知道元始魔主此行要来万劫门,但她以为是以江半夏的身份进行拜访,却没想到最终竟然是要做贼! 她当即横眉怒斥了一番,严肃且认真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奈何元始魔主对此置之不理,始终坚持己见,不愿意放弃阴谋。 谢清和实在没有办法,为了人间正道的安危,她只好是跟在元始魔主的身后,盯着这位大魔头的一举一动。 反正小姑娘是这样认为的。 元始魔主微笑问道:“既然你不是做贼,那你现在为什么像做贼一样紧张?” 谢清和微恼说道:“你别管我紧张不紧张,你为什么不紧张?” “手熟尔。” 元始魔主随意说道:“毕竟我可是大魔头,在这种时候紧张,那也太掉份了。” 谢清和有些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不会又在说我坏话吧?” 元始魔主笑了笑,说道:“你猜?” 谢清和最讨厌就是这两个字,不想理她,翻了个白眼。 便在这时,几位万劫门的弟子从风雪中走来,即将要和两人相遇。 小姑娘当即提起心来。心想这待会儿要是被发现了,那自己该如何是好? 然而最终却什么都没发生。 双方就此擦肩而过。 那几位万劫门的弟子仿佛什么都看不到,就这样有说有笑地往远去走去了。 谢清和松了口气,下意识问道:“这就是元始道典?” 元始魔主嗯了一声,没有解释的意思。 谢清和也不在意,早在最初她们就已经说好,这次游历不涉及到修行之事。 小姑娘放下了一半的心,不再如前紧张,便也有了闲聊的勇敢了。 “这算是我的修行一部分吗?” “既然你跟上来了,自然是算的。” “主要是我还没当做贼,而且你说我要学会冷眼旁观,所以想试试看这是怎样的感觉,否则我才不会跟着你呢。” “那你以后有地方比素纸强了。” “啊?” “你已经当过贼了,她还没有。” “谁要跟她比这种东西啊!难道以后我还要带着她去偷东西吗?” “如果她性命垂危,需要你去偷一样东西才能救活她,你偷不偷?” “偷!” “既然如此,你现在就应该衷心感谢我。” 谢清和好生无语,快步跟上去,与元始魔主并肩而行,心想我和你可是同等身份,可不能像你徒弟一样跟着你。 元始魔主也不在意小姑娘的奇妙心思,就这样带着她走向万劫门深处。 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两人沿着山间的道路,穿过亭台楼阁殿宇,与万劫门的弟子乃至于师长擦肩而过数次,终于来到了一处雾气萦绕的地方。 这是万劫门的禁地,很是冷清,但不冷。 明明是寒冬时节,却有热雾如瀑布般自禁地之内汹涌而出,扑面而至。 天光落下此间,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这是流火池?” 谢清和感受着雾里的那些暖意,不解问道:“你来这里是想做什么,不可能是你想泡温泉吧?” 元始魔主觉得有些好笑,反问道:“谁敢在朱雀的头上洗澡?” 说完这句话,她取出那朵阴帝尊赠予的永生花,放在流火池中。 静待花开。 …… …… 道盟大治四千三百九十二年。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有阴府魔宗联手而为,百年以来第一次战胜道盟。 这一年怀素纸于暮春时节登临道成山顶,于一日之间观尽十万碑,自此名满人间。 这一年小谢掌门远赴中州而受辱,谢真人神识横跨三万里,降下不世雷霆,威震天下。 这一年元始魔主深入万劫门,以朱雀血服下永生花,续命十年。 这一年长歌门传出消息,那位琴心天生的传人,即将嫁入长生宗。 这一年的暮色很安静。 她在云来镇打麻将。 以及破境。 PS:相信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位姑娘是一个赌鬼。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九十四章 我是暮色 冬去春来后,随着一场微寒的春雨落下,云来镇的风景渐渐如画。 直到此时,怀素纸才看到了小镇名字的由来。 在清晨的薄雾中,有嫩绿在眼中若隐若现,教人好生欢喜。 她看着墙上的那些绿意,心情很是不错。 与景色有关,更多的还是她终于踏出了最艰难的第一步,值得高兴。 怀素纸耗费了一个秋冬的时间,终于敲定下来那棵树要有怎样的模样,接下来就是观想。 当修行者踏入元婴境后,便会被修行界视为真正的强者。 这和人间绝大多数的修行者,终其一生都无法踏入元婴有关,但真正关键的是想要踏入元婴,必须要将自身修行所得汇聚归一,拥有开山立派的资格,而这道门槛实在太高。 学会和理解贯通,本来就是两回事。 怀素纸如今正在做的事情,比起这还要困难,因为她没有学习的对象。 她也不知道那颗树该有怎样的模样,只能在观想的过程中不断修正,向着未知前行。 不过今日的她,暂时不需要为此思考。 怀素纸要去一趟布庄。 雨一直下,她没有雨中漫步的兴致,随意撑起一把伞离开小院。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那家最近生意好了不少的布庄,迎来了一位客人。 老掌柜很客气,请客人深入布庄,亲自挑选布匹。 那位客人当然是怀素纸。 她看着各色布匹,接过老掌柜递来的一封信,没有着急拆开来看,吩咐说道:“为我做几件衣裳。” 老掌柜微怔,连忙点头说道:“您想要怎样的款式?” 不问布料的原因很简单,她是元始宗的仆人,有幸为圣女做衣服,哪里敢不用最好的材料? “不累赘的。” 怀素纸的语气很随便,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她只是想起过往的自己习惯穿黑色裙衫,但如今的她是暮色,总归是要做出一些改变。 她收回视线,看了一眼封信上作为落款的那个标志,便知道这是元始魔主的来信,于是没有立刻去看。 怀素纸找了一张椅子坐下,看着老掌柜说道:“谈谈那门婚事。” 今日她难得离开小院,不再专注修行,为的就是这件事。 长歌门和长生宗的这门婚事十分突然,事前几乎是没有征兆可言,背后定然有着不为人知的缘故。 更重要的是,她又一次感受到那种若有若无的阴谋气息了。 “抱歉,我们暂时没有从长歌门那边得到此事的内幕。” 老掌柜低声说道:“不过长生宗那边倒是传来了消息,可信度相当之高,本想着等会儿我就为您送过去的,没想到您先来了。”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长生宗如今的掌门寿入深秋,随手都有可能魂归大道,司不鸣已经正式开始着手继承掌门之位。” 老掌柜说道:“司不鸣手握众生书,在长生宗内算是众望所归,但他终究不是大乘,对道盟的影响力必然降低,所以需要一位足够强大且坚定的盟友。” 怀素纸静静听着。 “长歌门自百年前那场战争过后,日渐衰落至今,全凭门中那位太上长老撑着,而这些年来她们的唯一指望……。” 老掌柜抬起头,看着怀素纸的眼神里满是狂热,赞美说道:“南离被圣女殿下您废了,就连她即将嫁给的司白晓也是被您废了的。” 怀素纸对此没有表示,因为这两件事和她着实找不出太大的关系。 “南离被您废了,门中弟子肉眼可见无人可以登临大乘,而老的又快要老死,长歌门想要维持如今的地位,只能是指望外援了。” 老掌柜说道:“于是司不鸣和长歌门一拍即合,双方各取所需,最终决定以联姻为方式来结盟,这便是长生宗那边传出来的消息。” 怀素纸忽然问道:“这个消息能有谁知道?” 老掌柜没有去思考这个问题代表什么意思,如实答道:“按照规矩,此事有宗主和圣女殿下您,素商和九山两位长老,以及我知晓。” 话里的那位九山长老,即是元始魔主怀疑的那个叛徒,因为此人负责中州内陆的情报。 ——长歌门就在中州内陆,靠东南方,而浮仓山到云来镇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元始宗山门倾覆后,门人于世间颠沛流离,不断遭遇道盟的截杀,直至四十年前才稳定下来。 在那之后,元始宗的五位长老开始着手建立复兴之事,如今遍布中州作为联络点的这些布庄,即是由元始魔主与这五人合力打造出来的事物。 故而元始宗的情报流动,很难完全避开这五人的目光。 只要怀素纸踏入布庄的次数多了,哪怕有元始魔主为她掩饰,想要推断出她的真实身份也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 所谓家贼难防,大致上就是这么个道理。 …… …… 晨雨有声,不算烦人。 怀素纸离开了那家布庄,向那座小院行去,静静思考着先前得知的那些消息。 长生宗和长歌门的联姻已经确定,但时间还未完全定下,因为双方正在商讨一些细节。 这些细节,当然不是婚事该如何操办的细节,而是结盟后的具体利益分配。 很有趣的是,南离依旧被长歌门关着,没有任何放出来的迹象。 按照长生宗传来的消息,司不鸣在今年秋天将会持众生书,前来长歌门为南离解决心魔之困。 以及老掌柜努力至今,但还是没有为怀素纸找到一个去见南离的机会。 不过这里还有一个消息,即是沈依澜似乎见过一次南离,最近她的情绪十分不好,也许可以从这里入手。 怀素纸记得这个名字,当然也记得此人对于暮色的浓重恨意,于是没有表示,只是若有所思。 在对话的最后,老掌柜还说了一件事。 楚瑾来访中州的时间已经定下,在哀帝传承开始之前,她将会抵达神都。 届时道盟八大宗的掌门都会出席。 那是修行界近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会。 所有人都相信着,这场盛会有极大的可能,影响到修行界下一个百年的走势。 在这场盛会到来之前,人间的平静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暴风雨降临前总是如此。 怀素纸不这么觉得。 她回到小院,放好那把油纸伞,在窗畔的竹椅坐下,拿出了元始魔主的那封信拆开。 信里的内容很简单,只有短短一行字,应了那个字越少事越大的道理。 ——岳天现在是你的狗了。 看到这句话后,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心情难得复杂了起来。 去年春天,她在东安寺中觉得岳天此人太过愚蠢,不该是自己师父的棋子。 后来她甚至还和岳天发生过一场冲突,最终让这位炼虚境的长生宗强者,在清都印面前无奈低头半跪。 自那天以后,怀素纸就再也没有关心过这个人,自然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在师父寄来的信上,再一次看到这个名字 世事未免太过奇妙。 怀素纸不再多想,以归藏焰将信纸烧毁,取出信封里的另外一件事物。 那是一个铃铛。 铃铛很小,约莫一个茶杯大,因此看上去有些不起眼,但这显然就是让她对岳天发号施令的法宝。 怀素纸将铃铛收入剑中,没有再去想这些问题,继续闭目观想修行。 之所以不去想南离的事情,是因为她已经想到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那个想法比较直接。 是她习惯的作风。 …… …… 最近的云来镇很热闹,迎来了很多好事的修行者,而长歌门则是为了那场婚事在准备。 长歌门的少女们在修行之余,本就担负着照顾灵植,又或者是炼丹之类的事情,如今还要忙活那场婚事,日发疲惫。 某天,春雨淅沥。 多日忙碌后,长歌门的师长终于决定为少女们放一天假。 这些被南离影响之下,变得尤好麻将牌九以及各种小游戏的少女们长长地松了口气,欢笑着来到云来镇,准备好好休息快活上一天。 沈依澜也在其中。 事实上,她对此并没有兴趣,奈何有几位少女苦苦央求了她许久,无可奈何之下唯有答应。 今天她们玩的还是麻将,在老地方,甚至是同一个包厢。 那几位少女进了包厢,挥袖以道法散去上一桌客人残存的气味,泡好茶水准备坐下的时候,包厢的门又被推开了。 三位少女听到声音,下意识向房门望去,不由怔住了,茫然想着这世上还能有这么好看的人吗? 这人与怀姑娘相比也不差了吧? 站在窗前,静看春雨淅沥的沈依澜发现不对,欲要转身之时,便听到了自己师妹的声音。 “你……是走错门了吗?” “不是。” 那人的声音清淡如水,没有什么情绪,却莫名动听。 “难道你想和我们打麻将?” 说话那位的少女,声音里的期待已经无法掩饰了。 那人想了想,说道:“可以。” 直到这个时候,沈依澜才转过身,看到那推门而入的人。 那是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子,眉眼极为清丽,有种超然脱俗的离尘之感。 沈依澜神情凝重问道:“你是谁?” 怀素纸看着她,平静说道:“暮色。”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九十五章 传说中的暮色 在如今的修行界,暮色的名气实在很大,与怀素纸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据说,她于九岁那年开始修行,于清晨得经,在暮时观落日而入道,炼出第一缕气,故道号为暮色。 据说,她十一岁时已经完美筑基,被元始魔主确定为关门弟子,为此师兄与师姐尽数死绝。 据说,她将会以一己之力倾覆道盟,复兴人间魔道,横压一世而无敌手。 后来她开始行走世间,果真掀起一场场血雨腥风。 东安寺的崩塌塔林,浮仓山之难的死者,染红西海一片的那些鲜血……都在无声地述说着她的恐怖。 然而暮色就像她的道号那般,从来都是惊鸿一现,不曾长久存于世间,缥缈如虚假。 自古以来,人们习惯将那些不可考证的事物视为传说。 暮色真实存在。 但她已成传说。 …… …… 窗外春雨声浅,包厢一片死寂。 门轴转动的声音响了起来。 门被关上了。 在四道满是错愕的视线当中,怀素纸随意坐下,对那位拎着茶壶的少女说道:“麻烦帮我倒杯茶。” 那位少女下意识说了一声不用,为她倒了一杯热茶,然后才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神色瞬间苍白,身体不住颤抖。 沈依澜醒过神来,同样紧张到极致,因为她已经感知到一道气息将包厢完全笼罩,与外界隔绝。 这显然是一座阵法。 而她竟连暮色在何时布阵都察觉不出来。 “坐吧。” 怀素纸的声音很恬静,分外悦耳:“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关于南离。” 听到这句话,沈依澜神情微变,沉默片刻后说道:“让我的师妹先走,这件事和她们无关。” 怀素纸轻声说道:“我答应了和她们打麻将。” 先前满怀期待热情邀请她的那位少女,此时险些直接哭出声来,恨不得给自己的嘴巴缝上,心想自己怎么刚才就多嘴了呢? 她很想开口拒绝,只是现在哪里还有这种勇气,如将要受刑的犯人般拉开椅子,身体僵硬至极地坐下。 怀素纸看了少女一眼,温声说道:“不打也可以。” 话是真话,她之所以提起打麻将,更多是因为自己不习惯反悔答应下来的事情。 少女只要开口拒绝,那她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不……不用了,能和您打麻将,这可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事情啊。” 怀素纸望向沈依澜,说道:“你前些天见过南离,理应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事实上,她并不知道那次见面到底谈了些什么,这句话只是为了让沈依澜多生猜测,仅此而已。 沈依澜拉开她对坐的那张椅子坐下,声音微颤说道:“恰好我也有事情想要问你。” 说话间,麻将被推动后相互碰撞的声音响起,很是清脆。 与雨声一并满屋。 不像另外两位恨不得把头埋到桌底的师妹,沈依澜没有去看那些麻将牌,而是以前所未有的勇气,一丝不苟地打量着对坐的白衣女子。 不可方物。 无可比拟。 这是沈依澜的第一感觉,紧接着她很意外地发现,暮色的气息极为干净,没有半点血腥的味道。 如此没有道理的事情,合理的解释唯有一个。 那就是暮色视众生为草芥。 对暮色而言,杀人与割草根本没有区别,都是非常随便的事情。 以这般心境杀人,自然不会沾惹上半点杀气。 沈依澜对自己这般说,道心已经生出一抹名为恐惧的阴影。 她不再犹豫,在牌山被码好的那一刻,直接开口说出了自己的问题。 与其在回答完问题后,被暮色随手杀死,她不如抢先发问,看看能否制造一些转机。 “当年你故意留下师姐不杀……” 沈依澜看着怀素纸,沉声问道:“就是为了给她泼脏水,让师长们怀疑她对吗?” 怀素纸没有说话,专心理着手牌,因为她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元始魔主与她的那场谈话,根本就没有涉及到这件事情。 这种沉默,在沈依澜看来无疑就是默认,她寒声说道:“你已经成功了……” 怀素纸打断了这句话,平静问道:“活着不是一件好事吗?” 沈依澜愣了愣,发现自己竟无法反驳这句话。 “要留清白在人间?” 怀素纸随意说道:“我们都很年轻,这个世界还有很多风景未曾看过,为清白而死未免可惜。” 沈依澜还是无言以对,摇头说道:“我不会和你做这种探讨,这件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便想到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可能,神情剧变。 如果暮色在接下来那场婚事确定后,以某种手段再一次进行污蔑,让修行者对南离的身份生出猜测,认为她有可能是元始魔宗的放进道盟的鬼…… 那事情将会变得不堪设想。 长歌门的声誉一落千丈,原本就不稳固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而司不鸣同样会受到牵连,长生宗内部随之生乱。 这是完全可以想象出来的未来。 一念及此,沈依澜的脸色苍白如纸。 怀素纸不是元始魔主,无法做到知晓人心,但也能大致猜出沈依澜所思所想。 她想了想,为自己解释了一句。 “其实我人还不错,没你们想的那么可怕,不用那么紧张。” 包厢一片安静。 听到这句话的四个人,此时神情都变得极其古怪,看着怀素纸心想您这是认真的吗? 这个笑话未免太冷了一些吧? 怀素纸也不意外,只是有些可惜,往桌面抛出骰子,确定自己是庄家后摸牌,再随手打了一枚字牌。 她接着说道:“我这次来,是有几句话要对南离说。” 三位少女听着这话,不由震惊愕然,心想这难不成就是戏文里说的那种……杀人者于众目睽睽之下重返故地,欣赏自己的所作所为? 沈依澜面无表情说道:“你觉得这有可能吗?师姐怎么可能见你?” 怀素纸说道:“所以我来找你了。” “你觉得我会为了你背叛师门吗?” 沈依澜气极反笑,带着怒意说道:“你干脆直接杀了我吧。” 怀素纸说道:“我不会杀你。” 沈依澜懂了,笑容里的愤怒渐渐消失不见,喃喃自嘲问道:“原来我已经没资格被你杀了吗?” 站在包厢里的另外三位少女,听着这话后不由怔住了,看着怀素纸的侧脸,心想这是何等的骄傲啊? 连师姐这种已经踏入金丹的修行者,都没资格死在你的手下了吗? 想到这里,三位少女在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不再如前恐惧,继而生出了不敢言说的向往羡慕之意。 怀素纸没有为此再作辩解,因为她很清楚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 “我不会让你背叛师门。” 她对沈依澜说道:“而且我相信南离也想和我谈几句话。” 沈依澜认真问道:“我现在很好奇,你是哪里来的信心说服我?” 怀素纸看着她,平静说道:“与我无关,我只是认为南离值得你这样做。” 沈依澜沉默不语。 这句话是对的,当她从师长那里得知师姐根本没有走火入魔,而是与元始魔主勾结,再以此去询问师姐,得到了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后……她的心中就有了一团野火。 那是不足为外人道,对于师门日渐衰落的悲哀,对于暮色猖狂的愤怒。 更是她迫切想要证明南离是被暮色冤枉的。 “我很想杀了你,我曾在无数个梦里想过怎样杀死你。” 沈依澜抬起头,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说道:“如今你就在我的眼前,这很有可能是我此生仅有的机会。” 怀素纸说道:“你想多了。” 沈依澜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自嘲,说道:“是的,你杀我很有可能只要一个念头,而我杀你只能在梦里。” 怀素纸摇头,如实说道:“杀你不只一个念头。” 在旁的三位少女闻言,只恨自己听到了这句话。 “我有一个不明白的地方。” 沈依澜看着怀素纸,忽然问道:“你想见师姐,只能是你去见她,难道你不害怕为了见师姐而丢了自己的命吗?” 怀素纸淡然说道:“我从未说过我要去见南离。” 沈依澜怔住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暮色说的一直都是和南离谈几句话,而不是见面。 她问道:“你想让我为你传话?” 怀素纸的语气很温和:“你也可以让南离出来和我见面。” 沈依澜盯着她的眼睛,嘲弄说道:“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会害怕。” 怀素纸说道:“我是暮色,不是白痴。” 这句话很有道理,就连旁观的三位少女都没忍住点头赞同了。 长时间的沉默。 牌局依旧在继续。 在接近尾声时,怀素纸推倒了手牌,胡了一个不大的。 沈依澜说道:“我可以答应你,把你的话转告给师姐,但我有一个条件。” 怀素纸说道:“请讲。” 沈依澜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你要洗清师姐身上的冤屈。” 怀素纸没有拒绝,提醒说道:“对外的说法是走火入魔。” 沈依澜正要开口说话。 “不要试图威胁我。” 怀素纸的声音如春雨一般淡:“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九十六章 怀素纸不出,谁与暮色争锋? 这世间见过暮色的人很少,绝大多数都已经死了,活着的那些也都闭口不言,对她讳莫如深。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暮色是怎样的一个人。 像她这样的人又怎可能受威胁? 沈依澜想到这里,便也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可笑,自嘲问道:“所以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凭你可以随便杀死我吗?那让你失望了,我不会因此而屈服。” 怀素纸不喜欢这种轻视生死的态度,只不过她没有好为人师的习惯,不会对此给予评价。 她没有说话,很随便地看了一眼另外三位少女,然后再望向沈依澜。 只是一个不带情绪的眼神,明明是衣衫可以单薄的暮春时节,房间内的众人却仿佛回到的隆冬暴雪当中,生出彻骨入髓的极致寒意。 桌上还没有洗的麻将牌乱糟糟的,看上去有种城外乱葬岗的味道。 那三位少女没有什么感觉,还以为是很单纯地雨势变大,一场迟来的倒春寒,仍在好奇地打量着怀素纸。 沈依澜的脸色却变得极其难看。 在她看来,暮色那简单的一眼看似没有杀意,但无疑是在告诉她一个事实。 ——你不在乎自己的命,那你师妹的命呢? ——你要为了自我满足,而不惜让自己的师妹为你陪葬吗? “邪……魔!” 沈依澜面无表情,盯着怀素纸的眼睛,声音仿佛从牙缝间挤出一般。 怀素纸无所谓被骂,因为早就已经习惯了,与她平静对视着,还是没有说话。 这一次沈依澜没有沉默,几乎是下一刻就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事情我可以答应你。” 她强自冷静下来,深呼吸了一口,寒声说道:“但你不可以把我的师妹作为人质。”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话是真话,语气也很坦然,但沈依澜只觉得这句话充满了虚伪的味道,让人忍不住想要讽刺。 要是在片刻之前,她必然要及尽一生挖苦之能来嘲弄暮色。 这时候的她却沉默了。 她问道:“你就这么放心我?” “之前我便说过,信任不在你我之间,而在你和南离。” 怀素纸的语气很是轻和,看着沈依澜真诚说道:“你一直把目光放在我的身上,除了让自己不愉快之外,没有其他用处可言。” 沈依澜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自嘲意味,说道:“这世上所有人见到你,都不可能将目光放在其他人的身上。” 怀素纸随意说道:“我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谢谢。” 沈依澜微怔,然后无言以对。 片刻后,她盯着怀素纸的眼睛说道:“我认识一个人,与你同样骄傲,我现在很好奇你和她何时才能见面了。” 怀素纸没有什么反应,嗯了一声,还是很随便。 “那个人是怀素纸。” 沈依澜一字一字说道:“她比你更强。”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一直在注意着暮色的神情,却没能从那如画的眉眼中找出丝毫的情绪起伏。 就像她话里说的不是怀素纸,而是某某不知名的路人,根本不值得被暮色放在心上。 这般平静,不由让沈依澜道心中的那抹阴影更大,从恐惧变作了绝望。 更让她为之绝望的是,暮色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她却因为对方什么都没有做的平静而感到了绝望。 这未免太过荒唐。 感受着道心深处已经无法抹去的那道绝望,确定余生都有可能活在暮色阴影之下,她终于生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在片刻安静后,沈依澜低头望向牌桌,忽然说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怀素纸说道:“请讲。” 沈依澜抬头,望向那双清澈灵动如天空的眼眸,声音艰涩说道:“请指教。” 怀素纸没有多做考虑,说道:“就在这里吧。” 以修行者的破坏力,两位金丹境的放手一战,足以在顷刻间毁灭掉整座云来镇。 但她还是这样说,那意思就很清楚了。 ——这场战斗不会掀起任何的波澜。 沈依澜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没有生出被羞辱的感觉,因为她很清楚自己和对方的差距。 怀素纸若是不出,谁能与暮色争锋? 她想着这个已经被修行界年轻一辈公认的真理,对三位师妹说道:“你们看好自己。” 说完这句话,沈依澜压下道心中的起伏,强行将自身境界提至力所能及的巅峰。 然后,她毫不犹豫施展出自己还未完全掌握的最强道法。 这门道法名为催银箭,乃长歌门真传道法之一,与清都山之缚苍龙和无归山之抱景相比起来,也只是差了一个层次。 一道银光凭空生出,宛如一颗微渺的流星,向着坐在沈依澜对面的怀素纸落去。 在银光出现瞬间,有乐声自虚空响起,是天地为此银箭相和。 就在乐声向包厢外蔓延而出时,那座最初布置好的阵法,终于展露出自己的模样,变作一层淡淡的清光,如大堤般将乐声拦下。 乐声不断回荡,从最初的清静流水变作激昂瀑布,震耳欲聋。 也许是这个缘故,银光遽然间变得无比明亮,染白了整个包厢,不留半点阴暗。 沈依澜早已闭上双眼,以神识连接着那道银箭,以缓慢而不可阻挡之势奔向怀素纸。 催银箭作为长歌门真传道法,强大在于其攻势无处不止,无孔不入。 这一箭可以乱了真元,坏了道心,破了道体,几乎是长歌门弟子最强的杀伐手段。 包厢里,那三位师妹在阵法的庇护之下,心神并没有受到自虚空而出的乐声迎向,但面对催银箭散发出的光芒,也只能闭上自己的眼睛,无法继续去看接下来的画面。 怀素纸没有闭眼。 在她的眼中,那道缓慢奔向自己的小箭散发出的银光,不过是一支随时可以吹灭的蜡烛罢了。 她静静看着那道银箭,以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强行参悟学会这门道法。 片刻后,她确定看无可看。 于是她伸出手,摘下了那道银箭。 银光骤散。 那三位少女听到了一声轻响,下意识睁开眼睛望了过去。 然后,她们看见怀素纸手中有如星屑般的事物洒落,好生漂亮,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紧接着,她们听到了剧烈的咳嗽声,来自于熟悉的沈依澜。 这位长歌门如今事实上的大师姐,此刻正捂着自己的心口,唇角有血水缓缓流出,染红了苍白的脸颊。 三位少女惊呼出声,想也不想就来到沈依澜的身前,为她挡住暮色的视线。 直到这一切做完,三人才醒过神来,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心想我们不会这就要死了吧? 明明这样想着,她们却没有让开的意思。 “谢谢。” 便在这时,沈依澜虚弱至极的声音响了起来:“让开吧,她已经留手了。” 三位少女不敢说话,更不敢去看怀素纸,低着头走到了原来的位置。 “那就到这里。” 怀素纸起身,有些可惜地看了一眼桌上凌乱的麻将牌,取出一封信放在上面。 她随意打了个响指,归藏焰凭空燃起,在包厢内烧了一遍,包括那三位长歌门的少女,却没有点燃任何事物。 她推开房门,向外头走去,没有再说一句话。 直到门被关上,沈依澜才是缓了过来,取出手帕擦去唇角的鲜血。 就在她下意识去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的时候,一位师妹清脆稚嫩的声音落入她的耳中。 “咦,师姐,这里怎么有一封信啊?” 沈依澜睁大了眼睛,怔住了。 她当然知道暮色留下了一封信,但为什么……师妹的语气如此轻快? 她缓缓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今日央求自己出来的三位师妹,落入眼中的都是无忧无虑以及久违的惬意。 那些惬意是来自于今日是假期。 仿佛先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暮色不曾来过此间。 沈依澜看着包厢里的画面,想着刚才那道不曾烧过自身的火焰,隐约猜到了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脸色苍白如雪。 为何世间无人见过暮色的真面目。 为何师姐凭记忆为暮色画像,最终竟给出了数百张不同的脸。 为何暮色始终惊鸿一现。 沈依澜终于明白了。 她抬起头,看着师妹说道:“这是我的信。” 那位师妹闻言望去,发现沈依澜的脸色苍白至极,不禁被吓了一跳,着急问道:“师姐你这是怎么了?!” 沈依澜不敢让暮色的存在为三人得知,摇头说道:“没什么,先前思考一些修炼上的问题,不小心想岔了,心神受了些许震荡。” “那我们不打麻将了,赶紧回去找人看看。” “不用,继续吧。” 沈依澜声音虚弱说道:“无碍的。” 说话间,她看了一眼窗外茫茫春雨,早已见不到那一袭白衣。 …… …… 怀素纸持着伞,随意行走在小镇,向自己那座小院走去。 镇上有轻雾如云,映得一袭如雪白衣的她,飘然若仙。 很奇怪的是,来往的行人和酒楼上坐着的游客,都没有把视线放在她的身上刹那。 这种奇怪来自于元始道典。 为何元始宗所有人都知道修炼这门真经,哪怕踏入大乘也很难活过三百年,却还是前赴后继地修炼? 原因很简单。 纵使因果的开始与结束代表着时间前进的方向,是无法篡改的事物,但元始道典却可以操纵此外的一切变化。 那是多么让人着迷的一件事啊? 怀素纸静静想着。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九十七章 如临大敌谢清和 “我有一件事始终想不明白。” 谢清和坐在一家酒楼的包厢里,看着满盘珍馐没有举箸,而是望向了坐在对面的元始魔主。 小姑娘疑惑问道:“当初道盟成立的时候,元始宗为什么没有参和进来?” 元始魔主随意说道:“如果元始宗成为道盟的创始者之一,那就不会被打成邪魔外道,沦落到举世皆敌了,对吗?” 谢清和嗯了一声,又觉得自己的心思没什么好隐瞒的,接着说了下去。 “要是元始宗不是邪魔外道的话,那事情可就好办太多。” 小姑娘一脸怅然说道:“我现在也就不用提心吊胆了” 这些天里,关于长生宗和长歌门的那门婚事,在道盟的刻意宣扬之下已经是举世皆知了。 谢清和无法不从这场婚事中联想到自己,想到自己必将坎坷的未来。 小姑娘现在还是喜欢睡觉,不时做梦,梦里往往是与怀素纸亲亲爱爱的画面,但也有过几场关于未来的噩梦,让她在半夜被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在那些噩梦中,她看到最多的就是东窗事发,人世间最主要的矛盾在她和怀素纸的身上爆发,让所有的美好都变成了最大的遗憾。 那将是一个孤坟与蝴蝶的故事。 谢清和不喜欢悲剧,只喜欢怀素纸。 元始魔主问道:“那你觉得是什么原因,让本宗被道盟排除在外呢?” 谢清和没好气说道:“我要是知道了,那我还问你做什么?你好笨啊。” 元始魔主也不介意,只是微微笑着。 谢清和跟着她修行一年有余,大致清楚她的脾性如何,知道她不会介意这些,否则也不敢说她笨。 “我没怎么看过史书,难道是你的祖师们确实有点儿……邪魔外道,不爱干人事?”小姑娘的语气不太确定。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修行本来就是一个逐渐非人的过程,不做人事是正确的道路。” 谢清和向她翻了个白眼,微恼说道:“你和我一个小姑娘扯这种玄妙之辩有意思吗?” “自然是有意思的。” 元始魔主感慨说道:“自从素纸离开了我,这些话就再也没有人能听了,如今你在我身旁不得多说一些吗?” 谢清和不想理会,看了一眼饭桌上自己不爱吃的菜,都往元始魔主的碗里夹了一块。 “快说。”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故作凶恶威胁道:“不然我继续给你夹菜了!” 元始魔主看着小姑娘的模样,不由感慨,心想楚瑾到底是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女儿的? 然后她给出了解释。 “本宗之所以被道盟排斥在外,真正关键的原因只有两个,也可以说是一个。” 她淡然说道:“本宗历代掌门修炼的都是元始道典,而修炼这门真经的人都会有一个习惯。” 谢清和连忙问道:“什么习惯?” “玩弄人心,编织阴谋。” 元始魔主随意说道:“境界越高,这种习惯带来的影响就会越大,直到波及整个人间。” 谢清和想了想,说道:“那确实不该让你们进道盟,否则别人忙着修炼,你们忙着捣鼓心机,这怎么能比得过你们,指不定过上几百年所有人都在给你们忙活了。” 元始魔主笑了起来,看着她的眼里有些满意,说道:“这就是第二个原因。” 谢清和微怔,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竟然就是真相。 “但道盟的成立也有本宗的一份功劳。” 元始魔主想着数千年的往事,轻笑说道:“本宗当时那位祖师,应该是闲着无聊?得知八大宗正在密谋结盟,在暗地里帮了不少的忙,为八大宗消除隔阂。” 话还未说完,谢清和已经微张着小嘴,一脸懵然地看着元始魔主,心想这到底是我听错了,还是您在编故事啊? 这世上竟还有这么荒唐的一个人?一件事? “都是数千年的往事了,我又何必骗你?”元始魔主的声音很随和。 “可……可是这也太离谱了吧?” 谢清和越发觉得荒唐,忍不住问道:“这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元始魔主莞尔一笑:“按照那位祖师的说法是,他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可以让自己活得有趣一些。” 谢清和低头,彻底沉默了。 过了会儿,她抬头望向元始魔主诚恳说道:“难怪别人不愿意你们掺和进来,谁又愿意和这种疯子一起呢?” 明明听到祖师被直接辱骂,元始魔主还是不生气,笑的反而更愉快了一些。 谢清和看着她的笑容,觉得自己明白了她的想法,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说道:“你确实不好骂自己的祖师,要不……我再帮你多骂几句?” 元始魔主笑着说道:“好呀。” 谢清和没想到她答应的如此干脆,不由微微一怔,下意识就用北境的土话骂了起来。 说是骂人,事实上小姑娘哪里懂得什么脏话,那些她以为是凶恶的词语,配合那还未完全褪去清稚的嗓音,还有故作凶恶的神情…… 真是可爱极了。 谢清和这时候真的很可爱。 元始魔主随意听着,不时抿上一口茶水,尝上一口碗里的菜,见小姑娘望向自己便点点头,表示自己十分满意,让她继续加倍努力下去。 谢清和看着她惬意享受的模样,哪里还能骂的下去? 小姑娘当即停了下来,双颊微红,有些生气嚷道:“你就是在拿我开心吧!?” 那微红的小脸当然不是羞意,而是骂久了想不出该怎么骂了,又不好意思不骂下去,着急编排句子把自己给急红了脸。 “别急。” 元始魔主笑容很是温柔,亲手为小姑娘斟了杯茶。 谢清和还在生气气,自然不想理她,别过头望向窗外。 元始魔主问道:“你想知道这位祖师最后怎样了吗?”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哪里还顾得上生气,很老实地把头偏回来,望向元始魔主。 小姑娘之前就想过这个问题,觉得这人就是在玩火,到头来肯定是要烧着自己的,死在道盟联手之下的第一位大乘,指不定就是这人…… “飞升了。” 元始魔主微微笑着,准确重复了一遍:“这位祖师飞升了。” 谢清和无言以对,沉默片刻后问道:“这也行?” “是的,这也行。” 元始魔主笑意不曾敛去,笑容里多了些感慨。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那这人飞升之前,就什么都没有留下吗?” 元始魔主想了想,说道:“这其中有一个传闻。” “什么传闻?” “这位祖师在飞升之前,花了不小的心思,让八大宗的掌门齐聚一堂。” “……难道这人想凭一己之力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 “你想太多了,这位祖师是去邀功的,以及向八大宗的掌门表达了自己的失望,据说当时的原话是,我在人间等了你们几十年了,你们怎么还不来杀我呢?” “真是一个疯子。” 谢清和神情复杂至极,只觉得这真是荒唐极了。 元始魔主偏过头,望向窗外如瓷器般的天空,淡然说道:“这也是当时八大宗的掌门的想法,没有人会和一个疯子拼命,所以这位祖师只好飞升了。” 谢清和听着这话蹙起眉头,有些担心地打量着她,小心翼翼问道:“你应该没疯吧?” “没疯。” 元始魔主温柔说道:“我不是这位祖师,人世间还有着让我念念不忘的人和事,又怎舍得疯呢?” 谢清和安静了会儿,忽然问道:“人和事都是素纸她吗?” “不然呢?” 元始魔主神情分外温柔。 谢清和咬着唇,勇敢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有句话一直想要问你,你对素纸到底有着怎样的想法?” 一年过去,小姑娘和这位人间第一魔头并肩而行,在人间各处看了无数风景。 她理所当然看到了元始魔主不为人知的那一面。 在绝大多数时候,这位大魔头的温柔都是流露于表面,实则冷漠冷血,从不惮于杀人。 但有一种温柔却是真的。 就是在谈到怀素纸的时候。 每当这个时候,元始魔主的唇角都会微微翘起,有着浅不可见却尤为真实的笑容。 这是她以无上道法撕开流火池,自沉睡的朱雀身上取出燃烧着的真血,服下永生花那一刻也不曾有过的笑容。 谢清和当时就在旁边,亲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记忆不曾有半点模糊。 自从那天起,小姑娘就想要问这个问题。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元始魔主敛去笑意,静静看着小姑娘,淡漠说道:“难道素纸不是我的徒弟吗?” 谢清和想了想,认真说道:“就算是徒弟,我还是觉得这太好了。” 元始魔主问道:“为什么这样觉得?” 谢清和无所畏惧,看着她说道:“我在清都山的时候不怎么关心外界的事情,但也知道你为了素纸,直接把之前收过的徒弟全杀了。” 元始魔主心想明明还有半个徒弟活着,说道:“素纸的天赋很好,与其让她陷入本宗内部毫无意义的权力斗争,不如早些确定她的位置。” 谢清和的语气还是很认真:“那有必要杀了自己的徒弟吗?” 元始魔主嫣然一笑问道:“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 PS:写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这本书写了四十二万字怀姑娘居然没有真正杀过一个人,而相同字数的王大小姐杀的可不只是一个两个了。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九十八章 秋日将至,世事总无常 “距离近了,敬畏自然也没了。” 元始魔主看着谢清和,轻声说道:“但这不代表一个人的本性会因为你的观察而改变,这个道理你应该要明白。” 谢清和懂了,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一年来,元始魔主对她确实很好,带她去看了很多不一样的风景,亲自教会了她很多东西。 于是她很自然放松了下来,改变了自己对元始魔主的态度——除了那些关于怀素纸的方面。 这种改变没有让她亲近元始魔主,但相处的时候确实随意了很多,体现在说话吃饭的各个方面。 是的,小姑娘都快忘了元始魔主是元始魔主,只把她当作那位温柔如春风的学宫女先生。 “我还有一个问题。” 谢清和想了想,还是没有改变自己的态度,看着元始魔主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以素纸的为人,她……” 话音戛然而止。 元始魔主打断了小姑娘,淡然说道:“素纸是真正的好人,她不适合继承我的位置,对吗?” 谢清和很老实地点了点头。 “你觉得是你和她相处的久,还是我呢?” 元始魔主微微一笑,说道:“素纸的性情其实很温和,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淡,但温和之外更多的是坚定,她不会放弃那些属于自己的责任。” 谢清和低声说道:“可能我的想法太自私了,但我确实想她放弃,因为我不想她变成下一个你。” 元始魔主没有说话。 谢清和看着她认真说道:“我和你相处这一年,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提前想好的,没有过片刻的随心随意,包括我们现在吃的这一顿饭。” 小姑娘的目光落在满盘珍馐上,声音微涩说道:“如果你不是带着我,你肯定不会吃这顿饭,而是片刻不停留地去处理另外一件事,像你这样活着……真的太累了,而且很有可能没有结果。”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你喜欢素纸,所以不想她活得像我这么累,你还想让她成为清都山的掌门夫人,但你知道她不可能答应,所以你想让我来劝她。” 这一次是谢清和沉默不语了。 她确实怀着这样的想法,因为她想把所有的美好都给予怀素纸。 “我说过了,你和她相处的还不够久。” 元始魔主敛去笑意,神情淡漠说道:“自从我救下她的那一天起,从她展现出自己的天赋那一刻起,她就必然会继承我的位置,因为她知道我平生所愿是什么。” 谢清和咬了咬下唇,还是没有说话。 “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情。” 元始魔主看着她,平静说道:“我不行,你也不行,天地间没有人可以。” 谢清和仍旧沉默。 “不过你的想法让我很欣慰。” 元始魔主最后说道;“自私是一件好事,因为我也不太喜欢素纸的固执。” 谢清和眼帘微垂,面无表情说道:“但你喜欢她为了你而固执。” 元始魔主微怔,唇角露出一抹微笑。 紧接着,她想起小姑娘与怀素纸的婚事,笑容渐渐淡去。 …… …… 在元始魔主和谢清和行走世间,欣赏各处风光之时,怀素纸什么都没有做。 春去夏至,她就在那座小院里平静修行,一步步地靠近自己定下的目标。 她的境界没有变化,除了气息越发来得沉实以外,就像是在虚度光阴。 如今的她已经观想出那棵树,正在以道成山上斩破的十万碑,与这些年来行走世间所得之感悟,不断将那棵树凝为真实。 在修炼之余,她偶尔也会走出屋檐去晒晒太阳,坐在一张惬意的竹椅上,但今天没有。 至于衣裳,唯有那天必须要以暮色作为身份见人,在此之外怀素纸还是更喜欢原先的黑色裙衫。 那天她一袭白衣,行走在小镇烟雨中飘然如仙……这种感觉让她不太习惯。 怀素纸不喜欢杀人,但她很清楚自己注定是一个妖女,而非来自正道大宗的仙子。 一念及此,她望向屋檐外的炽烈阳光,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出去散心了。 她道心微动,隐约感知到自己的修行已经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不出意外的话,她很快就可以解决这个困扰着元始宗历代天才的难题。 于是怀素纸很自然地想到了另外一个难题。 不是直到如今还没有动静的沈依澜,因为想要见到南离本就不容易,而且元始宗留在长歌门里的内应没有暴露,一直有消息传出来。 怀素纸想的是那位道号为九山,被师父认为很有可能是叛徒的长老。 她思考片刻,起身找出那把上一次用在春天的油纸伞,撑着伞往布庄去了。 她来到这里一年有余,再不与这位长老见上一面,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从小巷里走出,沿着穿过小镇的河流一路而上,在某个转角处过了一座小石桥,转眼就是繁华的市集。 那家布庄最近的生意变好了,引起了不少镇上居民的好奇,于是柜台处不再清闲。 怀素纸自侧门而入,在布庄后院寻了张椅子,搬到天井坐了下来,晒起太阳。 不到半刻钟,那位老掌柜就来到了后院,见圣女在阳光底下闭目养神,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连忙下跪行礼。 就在她即将跪下的前一刻,一道无形的力量托住了她的身体,阻止了这件事。 “我要见九山。” 怀素纸没有睁眼,随意吩咐说道:“让他来一趟吧。” 老掌柜还没来得及赞美圣女修行又有进境,便听到了这样一句话,顿时怔住了。 怀素纸静静等着。 “圣女殿下,这件事……可能没那么简单。” 老掌柜的语气变得很复杂;“九山长老的脾气有些一般,而且他极为专注修行,如今正在闭关,不一定会来见您。” 怀素纸说道:“去做便好。” 老掌柜在心里叹了口气,没有再规劝下去,点头说道:“明白了。” 怀素纸转而问道:“世事如何?” 老掌柜收敛心神,很认真地做出了汇报。 ——这些本该是平日里直接送往那座小院的情报,但最近小镇迎来了太多的外人,为了安全起见,布庄与小院的来往已经基本断绝了。 “在春末时,明景道人已经踏入元垢寺,直到现在还没有离开。” “碑林已经关闭,只不过这一次感谢岱渊学宫的人……没有感谢怀素纸的人来得多。” 话至此处,老掌柜忍不住看了一眼怀素纸,心想这很有可能是圣女殿下您的一生之敌,听到她的消息,您会作何想? 然而怀素纸就这样听着,没有任何反应。 “万劫门不知因何事而极其愤怒,本宗在西边的处境变得艰难了起来,裴应矩甚至亲自出手,临川长老与其恶战一场负伤不轻。” “阴府再有谋划,一道裂缝在太支山出现,但是被司不鸣手持众生书镇压,阴帝尊不确定出手与否。” “无归山还是很安静,嵇溥心的死没有引起他们的反应。” “道盟各宗都在筹备给予不久后那场婚礼的礼物,不久之后会有更多人来到云来镇。” “除此之外,世间大致如常,所有人都在等待楚真人南下。” 老掌柜的声音回荡在天井。 怀素纸听完了,起身向外头走去,没有说些什么。 暑意已到最盛处,紧接着就是落下,宣告着秋天的到来。 在秋天的时候,司不鸣将要持众生书来到长歌门,为南离解决那个不存在的心魔。 这是早已明确的事情。 阴府却偏在此前,忽然登临人间,偏还是离长生宗不远的太支山,司不鸣要继承长生宗掌门之位,必然会出手镇压这场动乱,而阴帝尊在旁的窥视,逼迫他不得不动用众生书…… 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这分明是有人在故意逼迫司不鸣,让他必须要动用众生书。 这不是什么阴谋。 这分明是来自于元始魔主的阳谋。 …… …… 暑意将尽的某天,沈依澜在数次请求并答应了某些条件后,终于得了允许。 她可以去见南离了。 还是那一艘轻舟,这一次没有师长随行,在广阔如海的大湖上行驶着,依循着一道无形气息的指引,再次来到了那个地方。 这一次并非深夜,是阳光明媚的白天,于是那座峡谷不复幽暗,有种幽清避世的意味。 沈依澜目睹这番景色后,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再次去到峡谷的深处。 南离坐在一块平石上,鞋袜都已经脱了,双手提起长裙,赤足随意踩水。 她没有去看沈依澜,专心致志地逗弄着浅水里的鱼儿,漫不经心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沈依澜来到那块石头前,向南离行了一礼,说道:“有些关于婚事的细节,我想问问师姐你的意见。” 说话的同时,她将那封来自于暮色的信,放在了那被提起的长裙的内侧。 在将近百日的时光消磨下,那封不曾被拆开的信依旧新净,与大腿外侧摩擦起来的感觉,倒也不算难受。 “说吧。” 南离神色不变,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方法拆开了那封信。 她本就在低头戏水,视线很自然地穿过了单薄的长裙,落在那张信纸上,看到了信上所言。 待到沈依澜把那些话都说完以后,她抬头望向自己的师妹,微笑说道:“可以,我都没有意见。” 沈依澜没有开口,因为南离还在说话。 是无声的。 “我要出去一趟,接下来你会过得有些辛苦,麻烦了。”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九十九章 南离之屑 南离说得风轻云淡。 沈依澜却听出了波澜万丈。 她看着巧笑嫣然的南离,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这句话是认真的。 她无声问道:“为什么?” 别的所有事情,沈依澜都可以无视,都可以选择相信,唯独这件事是例外。 “我在这里枯坐了六年,皆是因她。” 南离的解释很直接,很有力量:“如今她既然来了,那我又怎能不去见她?” 沈依澜无言以对。 片刻后她还是坚持摇头,只觉得这次见面必然是要分出生死的,所以很认真地给出了自己的理由。 “我相信师姐你,但暮色实在太强。” 她想着那天所发生的一切,神色复杂至极:“等到秋天,司前辈来到长歌门,师姐你就能重获清白,没必要用鲜血来证明自己。” 南离微微挑眉,似乎有些意外沈依澜的态度。 “暮色对我说过一句话,虽然我很不喜欢这个人,但我不得不认同她的看法。” 沈依澜看着南离的眼睛,认真说道:“我们还很年轻,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不应该为清白付出太多。” 听到这句话后,南离轻轻叹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沈依澜以为她是听进去了,在心里松了口气,正思考着该如何安慰的时候,听到了一句话。 “还有吗?” 南离的声音很是轻快。 沈依澜下意识问道:“什么?” 话音刚落,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真的把话说了出来,而不仅限于口型。 然后她再想到南离已经率先出声,不禁茫然。 “看来是没有了。” 那道声音不再轻快,带着些许的遗憾。 就在沈依澜为此而茫然不解时。 南离做了一件事。 她抬起手,并指为剑落下。 沈依澜看着这道剑指,眼中仍旧是一片茫然,好在过往那些战斗中养出来的意识,在此刻发挥了自己的用处。 真元流转,她的衣裙飘然而起,就要瞬间退去数十丈,躲过这一道剑指。 然而在此之前,一道道无形的细弦已在那块巨石周遭出现。 在阳光映照之下,不知从何而起的细弦没有锋利的感觉,反而显得有些圆润。 就像是一根根极其细小的绳子。 不过转瞬,便将沈依澜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没有伤到她的肌肤,但绷紧了衣裳。 南离的声音再次响起:“辛苦了。” 说话间,她以神念控制住几近无形的细弦,将师妹摆放在那块平石之上,自己踩着水后退了几步,开始打量寻找不妥之处。 沈依澜坐在石上,眼神里充满不可置信,看着这荒唐至极的一幕,久久不愿醒过神来。 直到南离的视线落在她的裙衫之下,似乎在思考要不要为她亲手脱掉鞋袜,她才是惊醒了过来,神情苦涩喃喃说道:“师姐……” 她的双手被细弦绑在身后,身体各个位置也被捆着,已经无力反抗。 她认出了这道琴弦的来历,是长歌门中最重要的法宝之一,名为锦瑟,品阶比之她的春萌琴要高上太多。 若是她不惜一切代价,鼓起全身真元来反抗,也许能有些许变数,但那注定会惊动师长。 她不想事情到那个地步。 她看着南离的眼睛,一字一字问道:“师姐,你真的没有骗我吗?” 南离赤足而行,踩着被水没过的嶙峋怪石,开始为师妹脱去鞋袜,低头说道:“我何时骗过你了?” 沈依澜低声说道:“这也没有骗我吗?” “你再想想?师姐何时骗过你了?” 南离为她把鞋袜放好,理所当然说道:“先前我可是什么都没有答应过你。” 沈依澜怔住了。 片刻后,她的声音苦涩响起:“那师姐你答应我一件事。” “嗯?” “不要死,可以吗?” 南离站在平石前,偏过身微仰起头望向沈依澜,只见她微垂眼帘,眼中隐约带着一抹湿意。 “可以吗?” 沈依澜重复问道,尾音已有细微颤抖。 南离看着她,脸上那些随心所欲的笑意已经淡去,认真说道:“可以。” 沈依澜沉默了会儿,接着问道:“那你还会回来吗?” 南离说道:“我没想过离开。” 听到这句话,沈依澜犹豫片刻后还是沉默了,没有问放在心底的那个问题。 南离却看穿了她的想法。 “那封信上的内容很简单,暮色问了我一件事,跟六年前的浮仓山有关。” “啊?” 沈依澜以为自己听错了,心想那场血案分明是暮色所为,这还有什么好问的吗? 南离猜到她心中所想,没有解释的意思,转而说道:“我走了。” 沈依澜忽然说道:“把锦瑟也带走吧,我不会乱动的。” “也好。” 南离转身向幽暗峡谷外走去。 与此同时,那些缠在沈依澜身上的细线悄然松开,就此凭空消失。 沈依澜坐在平石上,看着南离的背影,突然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在峡谷的出口处存在着一座阵法,乃长歌门的掌门真人亲手布下,唯有得到允许才能通过。 哪怕南离这六年来,不曾有片刻落下修行,想要通过这道阵法亦是无稽之谈。 沈依澜正想提醒,又恐惊了长辈,于是从石上一跃而下,娇嫩的足底与怪石相碰,产生了轻微的疼感。 提起衣裙,鼓起真元,便在她要赶上去的前一刻。 南离已经踏过了那座阵法。 无事发生。 一片安静。 沈依澜不由愕然,眼神微变,隐约觉得师姐身上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却又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她松开双手,任由衣裙被水打湿,慢慢走回那块巨石之上。 然后她看到了自己的鞋袜,咬了咬下唇,自言自语道:“好歹你别赤着脚啊。” …… …… 夕阳西下时,那座小院的门被轻叩而响。 怀素纸坐在屋檐下,晒着一日之中最为温柔的阳光,胸前有旧书随呼吸而明显起伏。 她闭着眼,但没有睡觉,只是在沉思某些问题。 此时有叩门声响起,她很自然地睁开了眼,把旧书放到一旁,穿好鞋袜去把门打开。 一位女子站在院门外,衣裳颇为单薄,却没有什么狼狈的感觉,反而妩媚。 “南离?” “暮色?” 两道声音四个字,几乎是同时响起。 怀素纸点头,转身向院内走去。 她在那封信上留下了自己的气息,指向了这座小院,便是为了现在。 南离把院门关好,看着怀素纸的背影,眼神越发明亮。 怀素纸停步,忽然问道:“你好像想要杀我?” “嗯。” 南离的语气很平静,坦然至极,没有片刻的迟疑。 怀素纸没有问为什么,回到屋内挑了一件没穿过的新衣,问道:“要先沐浴吗?” 南离点头说道:“最好不过。” 怀素纸指了一个方向,把衣裳递给她,便要回去继续翻阅旧书。 南离接过新衣,向沐浴的方向走去,漫不经心问道:“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想要杀你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你不是我对手。” 南离闻言挑了挑眉,去为木桶放水。 在等待的途中,两人简单地说了几句话。 “师父有几句话想要问你。” “在浮仓山事发之前,九山确实来见过我,但他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杀你?” “不,九山想要把我当作鼎炉,以双修找到那一丝突破的可能。” 说这句话的时候,南离的神情丝毫不见变化,双手搭在木桶的边缘,仿佛一切与己无关。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有些假。” 南离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说道:“我对双修并无偏见,但六年前的你境界太浅,根本不足以成为鼎炉。” 南离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说道:“我真的听过你的名字,在这些年里。” 怀素纸没有回望,问道:“嗯?” “我的意思是……” 南离看着她的侧脸,认真打量了会儿,诚恳说道:“我以为你是一个只懂得杀人的疯子。” 怀素纸神色不变,淡然说道:“我以为你是一个操琴读经写书的淡雅女子。” 南离闻言微怔,接着便是失笑出声,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明明近乎是放声而笑,但她的笑声没有粗狂的意味,反而更显疏朗。 怀素纸也不在乎,静静听着。 没过多久,南离的笑声淡了下来,但声音里还是带着止不住的嘲笑。 “那日子谁爱过谁过去。” 她毫不客气说道:“我可不喜欢,有时间弹琴还不如来镇上多打几天牌。”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问道:“如今长歌门的弟子都喜欢打牌,原来是因为你?” “不然呢?” 南离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这问题好生奇怪,说道:“活着就是为了享受各种美好,满足自己的欲望,要不然天天修行有什么意思?” 木桶的水满了。 她无所谓怀素纸就在一旁,直接褪去衣裳,坐进了木桶内,感受着包裹着身体的灼热感,发出了一声惬意至极的叹息声。 半晌后,她望向安静了很久的怀素纸,不忘嘲笑问道:“难道你是这样的人?” “嗯?” 怀素纸看着她问道:“原来你不知道我有一位未婚妻吗?” PS:今天昏睡了一整天,精神精力都有些低迷,不是请假,待会儿应该还能有一章。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章 两位妖女 南离当然不知道这件事。 她当即忘掉了先前自己开口嘲弄的事情,吃惊问道:“你都有未婚妻了?!” “这是什么鬼东西?” 她越发觉得这句话来得离谱,神情诚恳说道:“你是认真的吗?” 怀素纸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她。 南离自然不会在意被看,继续说道:“长歌门里几乎都是女人,像你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按理说我不应该惊讶,但现在我真的有些惊讶。” 怀素纸还是不说话。 “而且……我感觉你才该是那个未婚妻。” 南离看着她说道:“这是基于我在长歌门二十多年观察下来的判断,从未有过差错。” 怀素纸收回视线,不再去看一眼,就像是觉得自己多给一个眼神都是在自我糟蹋。 她只当做什么都没听见,说道:“我本以为在秋天才能见到你,没想到今日你就来了。” 南离见她不愿深谈,顿感无趣地向后靠去,把自己埋在了水面之下。 她的声音自水下冒出,语气里满是不在乎。 “在看到你的信后,我偷袭了我师妹,这样子出来的。” 听完这句话,怀素纸彻底沉默了。 与南离相比起来,她着实没有什么魔道妖女的风范可言,有愧于自己的身份。 这是她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感觉。 怀素纸不再去想这些,转而问道:“这门婚事是意外?” “至少对我来说是一个意外。” 南离漫不经心说道:“但我已经答应了,那个司白晓是一个废人,这门婚事再合适不过。” 怀素纸无法否认这个事实,但她可以肯定自己要是南离,必然会选择逃婚。 说话间,南离从水中站了起来。 数十道细微的水流,从她的身上如枯水时节的瀑布洒落,在夕阳的映照下,别样美丽。 她随手挽起六年不曾修剪的及腰长发,重新坐了下来,问道:“听说司白晓就是你废的?” 怀素纸说道:“不是。” “既然如此,那这就是掌门的算计了。” 南离轻声说着,眉眼间的惬意换做一片淡漠,说道:“掌门没有别的交代了吗?” 怀素纸根本没有看她,说道:“如果九山是叛徒,那就杀死他,其他的事情和我们无关。” 南离微微蹙眉,显然也觉得这件事太过棘手。 “决定权在你的手上。”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说道:“师尊只让我问你三句话,第一句你先前已经回答了,第二句是你要离开长歌门吗?” 南离想了想,摇头说道:“我还是觉得现在这样的日子有趣,不想离开。”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直接问道:“前两问分别是过去和现在,第三问是未来?” 怀素纸说道:“嗯。” “那让我猜一下,这一问问的应该不是忠诚,掌门没有那么俗气,那该是……” 南离沉吟片刻后,忽然长叹了一声,有些恼火说道:“猜不出来。” 怀素纸说道:“是你将会永无归途,无所谓吗?” 话音落下,小院一片安静。 在无声的沉默中,夕阳沉入山的那头,夜色就此来临。 南离抬起头,望向今夜的繁星,眉眼间的情绪都已经消散,无论漠然还是嘲弄。 她答非所问说道:“连掌门都没有信心能战胜道盟吗?” 怀素纸没有接话。 当时的她听到这句话后,不曾问过江半夏的想法,因为那注定是悲凉的。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问的呢? “我洗完了。” 南离起身,离开木桶拿起崭新的毛巾,仔细擦过自己的身子,穿上不太合适的衣裳。 “九山是叛徒。” 她忽然说道:“在浮仓山之乱后的这几年当中,我和长歌门的人聊过很多次,可以确定这是事实。”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具体一些。” 南离说道:“九山真正的目标不是我,而是掌门真人,他之所以要挟持我作为鼎炉,事实上是为了惊动长歌门。” 怀素纸思考片刻,问道:“九山想要将师尊作为自己的鼎炉?” “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唯有如此他才有可能突破到大乘,否则终生无望。” 南离神笑了笑,笑容里有些嘲弄,说道:“至于九山为何敢确定掌门会在浮仓山,当然是因为你。” 怀素纸很清楚,这件事和自己并无关系,因为那时候的她才刚到东安寺。 但她也能理解南离和九山的想法。 在这两人眼中看来,暮色再如何天纵奇才,当时的境界归根到底还是太低。 为了确定暮色不会夭折,元始魔主必然会守在一旁——起码最开始的时候理应如此。 那个年头恰逢浮仓山辩难再开,山上几乎迎来了所有正道的天才,暮色必然对此产生兴趣,参与其中的可能性极高。 更关键的是,浮仓山辩难上不会有大乘坐镇,因为距离最近的两位大乘分别是陆南宗,以及长歌门的太上长老。 前者在学宫深处枯坐数十年,专心研究着不为世人所知的学问,而后者则是大限将至,轻易不可能出关。 如此一来,暮色在元始魔主的照看之下,再无性命之忧。 而九山做的则是打草惊蛇,以南离迫使长歌门的太上长老出关,寄希望于元始魔主与其两败俱伤,再而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提出双修治伤的请求。 整件事情十分简单,存在一定的可行性,只是没有成功罢了,因为长歌门的太上长老并没有出关。 这是九山的想法。 那元始魔主又在想什么呢? 怀素纸想着那封已经被江半夏亲口证实,有着一定程度漂亮修饰的信,知道背后必定还有一个原因。 “说起来,不过是短短六年时间,你为什么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南离来到怀素纸身旁,俯身打量着自己这位师姐,声音里满是好奇:“不管眉眼还是性情。” 怀素纸微微蹙眉,似乎是不习惯被谢清和以外的人,靠的如此之近。 南离笑了起来,起身伸了一个懒腰,打着呵欠说道:“其实我先前说要杀你,你没有什么反应的时候我还挺意外的,毕竟你当时也算是饶了我一命,理应觉得我恩将仇报。”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若有所思说道:“原来是这样吗?” 她这时候听到的两句话,都是很没道理的,因为她直到今日之前都不曾见过南离一面。 南离对她却有种不只是闻名的熟悉感。 怀素纸想着这些,说道:“既然确定了九山是叛徒,那这件事也该结束了。” 听着这话,南离当即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大惊失色问道:“这就要结束?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这些年里,我每一天都得温柔贤淑,时时刻刻都要在那里故作清高,一天到晚都得穿白色的裙子,笑不能放肆,说话得要温柔,还必须要像什么扶风细柳一样!” 她越说越是恼火,忍不住骂道:“你给我说,这是人能过的日子吗?” 小院里回荡着她的声音,久久不能绝。 怀素纸有些没听懂,主要是不懂南离为何忽然骂了起来。 话还没有说完。 “我好不容易在长歌门带起风潮,把一堆小姑娘骗去打牌打麻将,结果后来她们都不和我玩了,我想打个麻将都凑不齐人,你说我气不气?” “为什么凑不齐人?” “我赢的比较多,她们都赢不了我,干脆就不和我玩了,这是哪来的道理?” “赢?” “出千也是赢的一种方法。” 南离理所当然说道,脸上找不出半点羞耻的意味。 怀素纸有些看不过去,然后想到自己与那三位少女打麻将的时候也出了千,便不说话了。 南离也不想谈了,看着已经到来的夜色,有些生硬地说道:“一起出去吃东西?” 怀素纸对此没有兴趣,转身回到那张竹椅坐下,借星光继续修行。 南离也不在意被拒绝的事情,就此离开了小院。 然而就在两刻钟后,她就重新回到了小院,往灶房里径直走去。 这座小院是那位老掌柜精心布置的,灶房里该有的东西都有。 不过片刻,怀素纸就听到了起火的声音,还有菜刀与砧板碰撞时的微响…… 她难得意外,没想到南离竟真的懂得煮饭做菜,飘来的味道还算不错。 哪有修行者会惦记这些的? 南离确实不是寻常人。 怀素纸敛去思绪,继续闭目观想修行。 在屋内,南离把自己认真做好的菜端出来,放满了整整一桌。 她已经六年没吃过饭,食欲自然很好。 但她的吃相依旧很不错,没有那种风卷残云的气象,这是身在长歌门多年下来养成的习惯。 即便如此,她吃的依旧相当之快,桌上很快就堆满了各种骨头。 饭后理应是闲聊,南离为自己泡了一壶茶,端到怀素纸的身旁坐下。 今夜无云,月色浩荡。 微风吹去盛夏日间的浮躁,留下难得的惬意。 “再过些天吧,在秋天到来前。” 南离忽然说道:“我再和你去杀九山。”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先前我没有说清楚,杀九山并不需要你。” “啊?你不需要我?” 南离眨了眨眼,神情很是错愕,想起自己不久前那些分外坦白的话,便是以她的脸皮都尴尬了起来。 她强自冷静下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叹息说道:“但我很快就要嫁人了,等我到了长生宗之后,现在这样的日子就彻底与我告别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问道:“这和我杀九山有什么关系?我何曾阻止你留在这里了?” “哎,你这也没听出来我话里的意思吗?” 南离看着她,语重心长劝道:“我这是不想你去送死啊。” 怀素纸神情淡然说道:“所以?”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南离想了想,眼神忽然明亮,提议说道:“要不……我们先打会儿牌,边打边说?”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零一章 人前高贵,人后…… “宗门的大局,人间的走向,这些事情都值得我们好好谈谈,秉烛夜谈……因为我和你的所作所为,将会对这个世界产生深刻的影响。” 南离咳嗽了一声,看着怀素纸正色说道:“所以我们不应该干坐在这里谈。”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 南离哪会在乎这种冷淡,微微挑眉,转眼就想到了怎么把话题继续下去。 “你想,日后我和你里应外合大功告成,将道盟四千多年的基业彻底摧毁,而这一切起自于一场牌局上的谈话。” 她盯着怀素纸的眼睛,声音中包含情绪,就像是唱出来那般:“那该是多么浪漫和传奇的一件事情啊!” 怀素纸收回视线,再也不看一片,想了想又觉得这太没礼貌,便补了一句话。 “没兴趣。” “真的没兴趣?” 南离看着她清美的侧脸,忽然生出一种蠢蠢欲动的感觉。 怀素纸不假思索地嗯了一声。 “哎,好吧,那就这样吧。” 南离轻声叹息,仿佛真的放弃了,起身向着院外走去。 然而她还没走几步,像是想起某件重要事情,霍然转身来到怀素纸的身前。 然后她微微俯身,居高临下说道:“不打牌也可以,你给我笑一个呗?”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放下手中那本谢真人的笔记,抬头望向南离,认真问道:“你这是在调戏我?” 南离仿佛听不到话里的寒意,若无其事说道:“那我都对你笑了这么多次,你给我笑一笑,不也挺公平的吗……” 话到这里,她似是恍然大悟一般,骤然往后退了几步,睁大眼睛看着怀素纸,很是吃惊问道:“难道你有病?是一个面瘫,笑不出来?” 怀素纸不说话了。 与南离这样的人相处,最好的方法就是无视,除此之外作出的一切回应,都只会助长对方的气焰。 “你这人好无聊啊。” 南离无奈说道,她等了好会儿还是没等到怀素纸生气,便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她重新坐到怀素纸身旁,看着那清冷离尘的侧脸,说道:“我现在有点儿想要戳一下你的脸,感觉会很有意思。” 怀素纸没有理会。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许了啊。” 话还没说完,南离就已经伸出了手,食指就往怀素纸的侧脸戳去。 就在这时,怀素纸终于说话了。 她看着南离问道:“你想怎么死?” 话音落下瞬间,一道强大的气息瞬间笼罩住整个小院,凝滞其间的事物。 微风骤静,星光落入院内仿佛有了真实的形状,那一池水里的鱼儿不复游动。 这不过是余波。 南离直面着怀素纸的目光,产生的感受更为深刻,有种自己下一刻就要死去的感觉。 她毫不犹豫说道:“我错了!” 下一刻,这种感觉如退潮般散去不复存在,仿佛先前一切都只是错觉。 “我就开个玩笑而已,你别这么认真啊。” 南离把手收了回来,碎碎念道:“而且你这也太强了,元婴倒也不算什么,我要是没被关着也可以,但真没法强到你这种程度。” 怀素纸说道:“你要是把打牌打麻将的心思放在修行上,想来会有另外一种想法。” “那你还是直接杀了我得了。” 南离朝着她翻了个白眼,从储物法器中取出刚买回来的酒水,往嘴里直接灌酒。 怀素纸闻着酒香味,微微蹙眉,想起师父醉酒后的那些不堪至极的画面,很自然地感到了不喜。 但她和南离终究不熟,只是同门而已,不好多说什么。 她心念微动,隔绝了飘来的气味。 只是那忽然涌起的糟糕回忆,彻底让她没了继续修行的心思,便开始发呆。 “你要来两口不?” 南离喝着喝着,便把酒壶递了过来,语气还是那么的热情。 怀素纸说道:“不要。” “哎,你这人是真无聊。” 南离也不在意被拒绝,或者说这就不是她的真实目的。 她眼眸微转,叹息说道:“这样吧,我们确实不是一路人,接下来我也不打扰你了,就此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怀素纸没有说话,因为这必然还有下文。 而且这句话里的最后那八个字,未免太过荒唐。 “我自己在这边玩会儿,等时间到了就回去,所以有件事得麻烦你一下。” 南离再次伸出手,拇指和中指以及食指不断摩擦了起来,意思十分明显。 怀素纸看着她伸到自己身前的手,沉默了会儿,忽然问道:“所以你这些菜和酒是怎么买回来的?” 南离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她,觉得这个问题好生荒唐,理所当然说道:“当然是偷回来的啊,我被关了整整六年啊!哪里有钱买啊?” 听到这句话后,怀素纸再次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不会觉得这很羞耻吧?” 南离昂首挺胸,理直气壮说道:“我们可是妖女啊,元始魔宗的妖女,你的耻辱感应该要低一点儿,懂我的意思吗?” 怀素纸不想再和她说话,随手取出一袋灵石,直接扔到了她的怀里。 “所以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找你要钱吗?” 南离抛了抛袋子,确定这些灵石足够挥霍一段时间,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怀素纸心想饭菜和酒你可以靠偷,但赌博这种事情,你不先拿出自己的筹码,谁会跟你上桌? “其实我准备先去换件衣裳。” 南离扯了扯自己的衣襟,有些嫌弃说道:“你的胸比我大不少,这衣服我穿起来不太习惯。” 她说着说着,视线落在怀素纸的胸前,好奇问道:“你有束胸吗?”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示意到此为止。 “好吧,那就不说这个了。” 南离低头看了看自己,忽然像咸鱼一般躺在椅子上,喃喃说道:“哎,你怎么就不能大一点儿呢?” 这句话是自我叹息抱怨,怀素纸没有管的道理。 “好可惜啊。” 南离叹息着,捧着自己的心口,怅然说道:“我现在好羡慕你那个未婚妻啊。” 不等怀素纸出手,她说完这句话后连忙起身,向着屋里走去,显然是要逃之夭夭了。 就在这个时候,小院的院门忽然被敲响了,敲门声听起来有些焦急以及惶恐。 南离停步,但没有转过身。 怀素纸弹指,打开院门,发现来者竟是布庄那位老掌柜。 此时夜色已深,院门处不曾有半点灯火,然而老掌柜脸上的急切依旧清晰可见。 “进来吧。” 怀素纸挥袖,唤来一阵微风关上院门,然后问道:“何事?” 老掌柜没有立刻说话,视线落在另外一侧。 南离缓缓转身,与这位老掌柜对视。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此时的她与先前已经截然不同。 她手中的酒壶不见踪影,连带着残存的酒气醉意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高贵凛然,气度别样从容,令人下意识去相信去依靠。 “她不是外人。” 怀素纸看了一眼南离,似乎也意外她的改变,平静说道:“直接说就好。” 老掌柜听着这话,不再继续等待下去,开始交代自己的来意。 “有一批弟子出事了,若是不能妥善处理,云来镇上的据点很快就会暴露,届时肯定会连累到圣女殿下您。” 老掌柜看着怀素纸,诚恳说道:“为了圣女殿下您的安全,属下希望您能及时离开云来镇。” 怀素纸神色不变问道:“是因为最近动作太多,所以出事了?” 早在她看到布庄的生意不再寻常,变得热闹起来以后,就已经想到过这种可能的发生。 “是的。” 老掌柜眼神有些复杂,想要为此辩解几句,让怀素纸不要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 南离忽然问道:“出事的意思是,他们现在都已经死完了?” 老掌柜微微一怔,摇头说道:“我先前接到消息后,便直接往这边赶来,那批弟子最后传来的消息是入了大泽躲避道盟的搜寻,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大泽是中州极为著名的一处秘境,与眠梦海相似。 在道盟大治四千余年下,大泽早已不复过往的绝对神秘,奈何大泽极为广阔,其中地势更是复杂至极,想要彻底探索完成付出的代价,与收获完全不成正比,故而还有着一定的未知。 然而这种未知,在道盟面前终究是不值一提的。 只要可以剿灭元始宗的弟子,道盟根本不在意相关的损耗,这跟谢清和直接养下整个明知山是同样的道理。 道盟代表着天地间的大势,而元始宗就像是天地间的一叶孤舟,随时都有可能被浪潮拍灭。 怀素纸看着老掌柜,平静问道:“九山的回答呢?” 在前些天,她曾让老掌柜代为转达自己的意思,让这位元始宗的长老前来相见,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南离看了她一眼,心想你难道是抱着让九山自投罗网的想法? 老掌柜无奈说道:“九山长老正在闭关,不曾得知圣女殿下您的邀请。” 怀素纸没有再说什么了。 “所以圣女殿下……您意欲如何?再留下来的危险,着实太大。”老掌柜低下头,声音很是谨慎低微。 怀素纸转身,把谢真人的笔记收入长天剑中,淡然说道:“留下来是不太好了。” 老掌柜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又觉得这话不太对,似乎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这也听不懂吗?” 南离微笑说道:“我们要去杀人了呀。 PS:今天过马路的时候小跑了几步,顿时有种缺氧昏迷的感觉涌上来,难受到极点,听说阳了没法运动……大概我是真的阳了吧。 现在我还没有什么症状,希望接下来几天不要发烧吧,本来月底还想多更几章的,好可惜啊。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零二章 闲聊,背叛,以及杀人 离开云来镇,借夜色以遁光远行,至翌日黎明将至时,两人终于来到了大泽一畔。 如今正值盛夏尾声,白日里分外炎热的大泽,此时气候稍微变得怡人了一些,不再如蒸笼般煎熬。 天光不至,这时候的大泽还飘着薄雾,自然分外漆黑,有种如同黄泉入口般的感觉。 那些薄雾看似寻常,事实上其中带有棘手的毒气,并且可以限制修行者的神识,是大泽对自己的保护。 南离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艘小船。 她站在船上,对怀素纸说道:“走吧。” 怀素纸看了一眼小船,心想这应该又是偷来的,但也没有说什么,走了上去。 “给钱了。” “嗯?” 南离唇角微翘,发出了得意的笑声,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讨厌我偷东西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只是不觉得你会在意我的看法。” “这我哪敢不在意呢?” 南离故意叹了口气,阴阳怪气说道:“您以后就是我的掌门大人,您要是故意让我穿撑不起来的衣裳,找别人嘲笑我,我还敢去穿合身的吗?” 怀素纸沉默片刻,认真说道:“你要是对我有意见,可以直接说出来,我会思考能不能改变。” 南离微微一怔,没想到怀素纸竟如此认真。 她只是习惯性地开始闲聊,话是这样说,但她不是真这么去想。 她想了想,说道:“我对你其实也没太多意见,你这人毛病确实很多,不过整体还算是可以,只有一个地方是我比较在意的。” 怀素纸不解地嗯了一声。 “就是,以后你能不能换件衣服穿啊。” 南离有些嫌弃地看了她一眼,叹息说道:“你这时候穿一件白衣,看起来真的很像一只女鬼啊。” 怀素纸不想说话了。 南离越想越觉得离谱,忍不住抱怨了下去:“你知道吗,你给我拿衣裳的时候,我偷偷看了一眼你的衣柜,全是黑白两色的衣服,这是真的令人发指。” 怀素纸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习惯的生活,我也不例外。” 南离微微挑眉,说道:“我记得门里的联络点都是捣鼓布庄的,等我们杀完人回去,我去给你整几件好看的。” 怀素纸懒得理会,又想到自己的沉默会被当作默许,说道:“不要。” “真是可惜啊。” 南离叹了口气,视线落在怀素纸的胸前,感慨说道:“你要是穿齐胸的襦裙,把锁骨给漏出来,再往下一点儿,那肯定好看极了。” 怀素纸下意识想象出那时的画面,墨眉微微蹙起,很是不喜。 于是她看了一眼南离,眼神略微冷淡。 南离很懂事地闭上了嘴。 闲聊就此结束。 在谈话间,小船无人划桨,破浪而行,在大泽的湖面上留下了两道白线。 怀素纸轻挥衣袖,在船首布下一座阵法,挡住随着船速提升而变得粘稠的雾气。 与此同时,她凭借着向老掌柜讨要回来的信物,不断感知着那几位受困的元始宗弟子的位置。 南离则是催动着小船,依循怀素纸给出的方向前行。 大泽中有为数不少的妖兽生存着,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下来,理所当然是可怕的,更可怕的是还有些许邪道魔修为了躲避道盟的捕杀,同样生活在大泽里。 小船破浪而前带来的动静,自然惊醒了他们,然而感受着那道不加掩饰的强大冷漠气息,哪里敢动不该有的心思,顿如鸟兽作散。 “要放慢一些吗?” 南离感受着那些气息的退散,简单问了一句。 两人之所以不动用遁光,直接在大泽上空搜寻,就是不想彻底惊动道盟。 如今这仗势无疑是惊动了,道盟的人只要进入大泽,很容易就能发现她们走过的痕迹。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怀素纸说道:“这件事要尽快解决。” 前方的雾气愈发浓重,以修行者的目力,视线想要落到十丈之外也很困难。 南离沉思片刻后,摇头说道:“那个老掌柜不像是背叛了我们,而九山更不该对我们出手,那你的预感只能是来自于道盟。” 她低头看着浑浊的湖面,接着补充了一句:“很有可能是在钓鱼。” 怀素纸说道:“钓的只要不是九山,那就是无所谓的事情。” 九山作为从百年前那场战争活下来的人,道盟对其有着相当清楚的认知,以九山的性情和作风,根本就不会在意几个寻常弟子的死活。 “在听到你说要杀九山的时候,其实我还挺愉快的。” 南离忽然说道:“在五位长老里面,我最不喜欢就是这个人。” 怀素纸问道:“因为九山修的是阴阳欢喜道?” 南离先是点头,紧接着又摇头,说道:“这是其中一个原因,更多还是因为他做的事情,确实很难让人看得过去。” 话中所指,显然是一些不堪描述的事情,是元始宗被贬为魔宗的部分原因。 在某些传闻当中,九山的资质谈不上顶尖,他之所以能够成就炼虚,是因为他在百年前那场战争中,以各种方法坏了不少女修的修行,还将其炼为鬼魂,不予解脱。 “和九山这样的人相比起来,道盟内部再如何腐败,终究还是披着一层外衣……” 话音戛然而止,南离偏过头望向怀素纸,有些意外问道:“你好像不在乎我赞美道盟?” 怀素纸说道:“你说的是事实。” 南离想了想,问道:“日后你和道盟的人对峙,别人这样质问你也承认吗?” 怀素纸淡然说道:“那时候九山早就死了。” 南离无话可说。 小船安静了下来。 两人不再闲谈。 …… …… 与此同时,在大泽东南方向三百里外,一座幽暗的山谷。 这座山谷人迹罕见,风景却不清幽,也许是因为那漂浮燃烧着的惨绿幽火。 在山谷最深处的一座洞府里,九山坐在石做的椅子上,单手撑着下颌,眼睛似睁似合。 也许是因为当年受过的伤,他与别的炼虚强者有着明显区别,看上去只是一个佝偻的消瘦阴鸷小老头。 片刻后,有脚步声响起。 九山抬起眼皮,沉声问道:“事情办妥了?” 他的声音很是难听,嘶哑的格外明显,就像是一个破开的风箱。 “办妥了。” 来者是九山的亲传弟子,一位脸色苍白的年轻男子。 九山满意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自从一年前开始,他的道心就有波澜生出,始终不得平复,连往常习惯的采补都不爱做了。 是的,九山早就已经出关,亲眼看过那封来自云来镇的信,只是以闭关为借口不做回应。 年轻男子名为高藏,是九山的亲传弟子,自然清楚自己的师父在担心什么。 “只要道盟抓到那几位同门,云来镇上的据点必然会被发现,那位圣女殿下只能远走。” 高藏低声说道:“如此一来,便是掌门真人也无法问责师父您。” 九山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觉得暮色怎样?” “一个只懂得杀人的疯子。” 高藏没有避讳,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师父对暮色有所不满,说道:“举世皆知,司不鸣将持众生书来到长歌门,她还要师父您去见她,未免太过荒唐。” 九山沉默不语,如绿豆般细小的眼睛缓缓转着,心想自己难道真的暴露了? 他不说话,高藏就不敢停下来。 “而且暮色即便是圣女又如何?她终究是师父您的晚辈,理应是她来觐见您。” 高藏寒声说道:“真是不知所谓。” 九山举起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转而吩咐道:“你去收拾一下自己留下的痕迹,必要的时候……云来镇上的人该杀就杀了。” 高藏点头说道:“弟子遵命。” “你回来之后……” 九山想了想,随意说道:“自己去后面挖一下坟,那里面应该还有为师当年用剩下的,足以让你突破到金丹中境了。” 高藏连忙跪地,磕头道谢,用尽辞藻感谢。 伴随着他的下跪,一盏惨绿幽火的光芒得以洒落,照亮了那张石椅上。 于是,九山膝盖下的空无一物,便也来得格外清楚了。 …… …… 黎明将至前,大泽。 那艘小船将要驶入大泽深处,藏身在这里的妖兽无疑要比大泽外围的同类来得强大,故而小船放缓了速度。 怀素纸看着分外浓重的雾气,在雾中若隐若现的粗壮树根,以及一抹极淡的血色,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就在前方。 “有些古怪。” 南离神情微凝说道:“这里是大泽深处,以那几名弟子的境界,在负伤的前提下不可能来到这里,道盟要是在此设下陷阱,那也太莫名其妙了。” 换做是她,陷阱必然会设在大泽的边缘位置,尽量减少被意外因素的影响。 怀素纸说道:“看了就知道。” 南离不再多想,不再催动小船前行,任由其自然飘向前方,进入那片残木与壮树同在的区域。 林中雾深。 可见不过三丈。 就在即将离开这片水中密林时,有声音传入两人耳中。 是有气无力的喘息,是遭遇痛苦时发出的惨叫声,而其中有一道声音略显稚嫩。 南离懂了,声音微沉说道:“已经救不回来了。” 怀素纸没有说话,想起大泽深处有一种妖花,可以吞噬人的肉体以及神魂。 在吞噬消化完全后,那花便能结出果实,而后通过一种道法可以提取死者生前的回忆。 与寻常死亡相比,这无疑是痛苦到极致的一个过程,更重要的是那妖花只能吞噬境界低浅的修行者。 故而道盟早已禁止用此种方法进行审讯。 “我现在有些后悔刚才赞美道盟了。” 南离抬头看了一眼将要明亮的天空,嘲弄说道:“只要不见天日,大家都是一样的。” 怀素纸还是沉默,因为她早已清楚这个事实,不曾意外。 南离望向她,认真问道:“杀了?” 怀素纸点头,认真说道:“杀了。” PS:上一章连标题序号都打错了,真是写书以来的第一次,惆怅。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零三章 长命万万岁 若是穿过那片水中密林,入目的将会是一片骤然空荡起来的水域。 不知为何,这里的雾气淡薄了许多,于是那七位立于湖面身着黑色道袍的道盟执事,身形不再那般隐匿。 远远看过去,那就像是七抹浓重的笔墨,可以掩埋所有别的颜色。 这七位执事分开站着,有四人分别警惕一方,剩下的三人则是围在一个地方,神情冷漠地注视着正在发生的一件事。 在这三人的中间,是数朵生得妖绿艳红的水中花正在不断扭动着自己的身躯,它们的茎叶被极大程度的撑开,有着与体型完全不相符的粗壮。 这时候的画面,就像是一只毒蛇硬生生吞下了超过自己承受范围的食物,以至于身躯被塞满涨大,不适之下疯狂扭动。 若有若无的惨叫声,自花中隐约响起,在夜色下随着水流飘向远方,听着很是渗人。 如此阴森可怖,足以让长歌门少女被吓到睡不好觉翌日为了解忧而打牌结果连输大半天的事情,却没有让那七位执事的表情出现半点变化。 所有的魔宗邪修都该死,这是道盟上下一直的理念,而这七位行走在夜色之中,担负裁决魔修之重任的执事,早已做习惯了现在这样的事情。 “难怪这花被前辈们淘汰。” 一位执事忽然说道:“连吞区区一个筑基都要这么久,真是废物。” 话里所说的自然是花。 另外一位执事,漠然说道:“让这些魔宗余孽死得慢一些,便是对他们的最大仁慈,如此才能让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赎罪。” 与先前说话那人不同,此人的黑袍边缘镶有金边,显然是道盟巡天司里备受关注培养的重要人物。 很自然地,他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带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在登临元婴境的路上不知杀了多少人。 他也是七位执事当中,唯一一个踏入元婴的人,其余六人皆是金丹,并且都在中下之境。 故而在那片水中密林传来动静时,他第一时间就转过了身,皱眉望向那片雾气浓郁的地带。 没有言语试探,没有厉声发问,金边黑袍执事直接挥动衣袖,唤来一阵带着刺骨寒意的狂风。 风骤起,带起湖水生出一道数丈高的浑浊巨浪,扑向那片水中密林。 与此同时,他毫不犹豫向六位下属发出命令。 “结阵。” 大泽向来荒无人烟,除了那些无路可逃的妖魔邪修,根本不会有人愿意进入这片毒瘴萦绕的区域,而且这里还是大泽的极深处,距离中心已然不远。 此时此刻,出现在的这里的人只能是也必然是元始魔宗的人,不可能有无辜者。 在短暂的思索间,以金边黑袍执事为核心的阵法,即将随着另外六位寻常巡天司执事的挪移而成型。 与此同时,那道被狂风掀起的湖泊巨浪,已经开始落下,拍打在那些粗壮的树干上。 轰的一声巨响! 如雷般的声音倏然扩散,惊起林中无数妖兽惊慌失措而逃,就连那些生长了千百年的妖树的躯干都颤抖了起来。 未竟全力的一击便来得如此强大,足以让寻常修行者直接毙命。 然而目睹这幕画面的巡天司执事们,却丝毫没有放松,注意力依旧放在巨浪拍打后的密林。 巡天司乃是道盟专门为了处理魔修而存在的地方,活在其中的执事们有着极其丰富的战斗经验,在敌人没有完全失去反抗能力之前,他们绝不会放松警惕。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就在七人各自落位,气息将要连为一体,施展出七星伏魔阵时…… 有弦声响起。 然后。 一道银光如流星,更似箭,破空劈浪而出。 看到这道银光的瞬间,为首的执事神情骤变,如死水般的眼神里生出无数波澜。 因为他认出了这门道法是什么,无法不微怔失神。 就在银光映入他眼前的瞬间,他以极其冷硬的心智清醒了过来,却有琴声随之响起,让天地与之共鸣。 这一箭可以乱了真元,坏了道心,破了道体,自然也就能够断了未成的阵法。 那六位境界次之的巡天司执事,在听到琴声响起的刹那,原本即将连接起来的气息倏然紊乱,就此负上了伤,短时间内再也无法结阵。 战斗仍未结束。 在琴声奏响之时,那道银箭悄然而至,从一位执事的眉心穿过。 噗通一声。 那位执事带着生前的凝重神情,以及真元紊乱后的苍白脸色,就此倒向水中。 然后,这位死去的执事与湖水接触的那一刻,直接碎裂成了数百块零散的血肉。 有些微浪花溅起,带起极为浓重的血色,片刻间染红了一片湖水。 紧接着。 相似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道银箭无情无识,伴随着徘徊在此间的琴音,没有片刻的停滞,又一次穿过了一位执事的眉心。 血肉与湖水相遇然后溃散的声音响起。 其后再重复了四次。 这个过程很短暂,但也足够让后面那几个人面带惊恐的死去。 直至此时,密林中才有小船缓缓驶出。 那位身披金边黑袍的执事,注视着连杀六人过后,依旧没有沾上半点鲜血的银箭,面如铁色。 他正是因为认出了这门道法的来历,知晓这是长歌门的催银箭,才会为之震撼失神,没有立刻做出反应。 他已经感知到那艘小船的出现,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低声恭敬问道:“是长歌门的同道?” 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是呀。” 为首执事盯着那道银箭,目光不敢有片刻转移,听到这句话后胸膛急剧起伏,愤怒到了极致。 片刻后,他强自压制住自己的愤怒,寒声问道:“那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那道声音里的笑意越发清晰,带着不加掩饰的嘲弄意味,故作好奇问道:“你有资格问这句话吗?” 为首执事神情无法再变,嗅着身旁渐渐浓厚起来的血腥味道,只觉得这一切真是荒唐极了。 他不说话,那道声音却不肯放过他。 “八大宗是道盟的主人,而你们是道盟养的一条狗,现在主人的心情不好了,让你们当个乐子,这还敢有意见了吗?” 那道声音感慨说道:“真是一条养不熟的狗啊。” 再如何冷静的人,在听到这种话以后,也不可能继续保持着冷静。 尤其是为首执事这种以折磨犯人来取悦自己,取得人生最大快感的人,忽然间被当成一只待宰的家犬,更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 就在这时,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没了笑意,换做了淡淡的疑惑。 “你不会想要咬自己的主人吧?” 话到一半时,为首执事浑身真元霍然爆发,反手向那道银箭镇压而去。 这一掌还未完全落下,从中泄露出去的半点威势,就让染红的湖水直接下沉数丈。 那些原先漂浮在湖水上的同僚尸体残块,顿时被碾压成尘埃,继而不复存在。 然而直面这一掌之威的银箭,却没有生出任何的反应,仍旧平静悬于半空,居高临下。 为首执事看着这一幕画面,眼中流露出绝望之色,与满腔愤怒交杂。 他不再抱有半点侥幸心,怒喝一声,开始燃烧心头血,动用巡天司的拼命秘法。 他的身影倏忽消失,然后出现那条小船的斜上方,右掌轰落。 于是那道银箭也动了。 只听得一声轻微的破空声,为首执事的右臂就此脱离了身体,飘洒起一泼鲜血,落在了下沉的湖水中。 鲜血遮掩飘洒间,一声惨嚎响起。 为首执事跌入大泽,被镇压下沉数丈的浑浊湖水缓缓上涌,从他的伤口处不断灌入。 那些藏在湖水之下的妖花,嗅到活人的味道,不顾先前生命本能的恐惧,疯狂上浮开始争抢血肉。 为首执事被妖花托起,被那些带着锯齿的花瓣噬啃着,承受着不久前给予那几位元始宗弟子的痛苦。 但也正是这个缘故,他终于得以看清那首小船上的画面,发现船上原来站着两个人。 一者笑意盈盈。 一者神情淡漠。 为首执事毫不犹豫盯着那笑意盈盈的女子,痛苦问道:“这是为什么……明明我们是在替道盟办事。” 南离微微蹙眉,似是不解说道:“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 为首执事沉声问道:“难道你们是元始魔宗的内应?!” “你想多了哦。” 南离看着他的眼睛,安慰说道:“就是我们发现自己白跑一趟,心情不太愉快,拿你们来取乐而已,你不用想那么多的。” 为首执事怔住了。 “好啦。” 南离嫣然一笑,声音分外温柔:“不用担心的哩,我们可不是什么魔宗的人,道盟的盛世会如你所愿的。” 听到这句话,为首执事再也无法坚持下去,心神彻底失守,就此被大泽妖花拖入湖中。 忽有风来,云雾又散。 微亮的天光落下,黎明已至,天地间一片冷白。 南离听着湖水中响起的啃食声,望向那几株早已吃饱的妖花,以锦瑟将其彻底斩碎湮灭殆尽。 然后她望向怀素纸,神情平静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刚才太过于邪恶和歹毒?” 怀素纸没有来得及开口。 “我这样做不完全是因为愤怒,而是我始终坚信一件事,那就是坏人能活得更久。” 南离看着怀素纸,微笑说道:“而且我们在世人眼中,本就是最大的坏人,要是活得仁慈善良岂不是让所有人都失望了?”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那祝你长命万万岁。” “长命万万岁吗?真是不敢奢想。” 南离闻言哑然失笑,感慨万千。 片刻后,她抬头望向自东方而起的晨光,认真说道:“假如真有那么一天,希望我能和师姐你并肩看着换了日月的新天,回忆今天。”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零四章 我死以后才能有的婚事 南离忽然想起一件事,不解问道:“你为什么会懂得催银箭?但看着又不像是掌握了真意。” “太上饮道劫运真经。” 怀素纸轻声说道:“之前沈依澜以催银箭来挑战我,我觉得有些意思,便仔细看了会儿。” “……你修的竟然不是元始道典?” 南离微微蹙眉,眸子里的意外之色很明显,但最终还是没把那些担心的话说出来。 修行是最私人的事情,如同生死,是不足为外人所道的。 她不再多想,伸了个懒腰,在微凉晨光上打了个哈欠,又回到了怀素纸熟悉的模样。 “这一夜不眠,待会儿我回去得好好睡上一觉。” “你自己去找个客栈。” “啊?” “我不习惯别人睡我的床。” “难道我不是你最亲爱的师妹吗?” “这句话可以去掉一切前缀词。” “真是好一个薄情寡性的冷漠女子啊,可怜我被你用完就随手抛弃。” 怀素纸看了南离一眼。 南离此时还在伸着懒腰,声音里满是慵懒意味,曼妙曲线在淡薄天光映照下,看着分外妩媚。 怀素纸微微蹙眉,因为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比南离大上多少,为何对方总是惦记着她的? “这就生气了吗?” 南离没注意到她的眼神,想了想换了个话题,挑眉问道:“催银箭这道法的名字,你不觉得有些怪异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没有作无聊双关语联想的习惯。” 很显然,她明白南离要说什么。 “原来如此。” 南离转身望向她的眼睛,恍然大悟说道:“你是只要好用就行的那种人呢。” 怀素纸懒得理会,问道:“要毁尸灭迹吗?” “毁了吧。” 南离眼中的调戏意味瞬间消失,看着那片被彻底染红的湖水,有些遗憾说道:“本来还想着让巡天司发现杀人者是长歌门,让这桩事成为他们的心头刺,现在是不行了。” 不行的理由她没有说,但十分清楚,因为怀素纸修的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 这门真经在元始宗内封尘亦久,世间几乎没有记载,然而这不代表绝对的安全。 对于那些站在人间最高处的至强者而言,任何一处遗漏,都有可能成为日后致命的破绽。 怀素纸闻言挥袖,唤起一阵微风,吹向船下这片湖面。 风落湖上,荡起圈圈之时,有归藏焰随之而生。 不过片刻时间,整片湖水都开始了燃烧,火光照亮了周遭的一切,便也淹没了天光。 在归藏焰开始燃烧之前,那艘小船已经掉头,向着来时的路过去。 两人背对着火光,久违地沉默了下来。 不久前的南离,曾经许下在长命万万岁后的愿望,与怀素纸去看那新的人间。 此时的她看着忽明忽暗的前路,想着前路多艰,想着旧世界毁时必然会燃烧起来,自己真的能活下来吗? 这难免心生感慨乃至于怅然。 就在这时,怀素纸忽然说了一个字。 “好。” “嗯?” 南离醒过神来,望向怀素纸的侧脸,没想明白这个好字说的是什么。 怀素纸与她对视,平静而认真地说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可以和你一起回忆今天。” 南离怔了怔,然后唇角微扬,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说道:“我也就说说,可没有亲眼见到那一幕的信心。” “而且……”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好奇问道:“你难道没发现这件事过于浪漫,要是你那位未婚妻知道了,指不定要偷偷生气吗?” 怀素纸说道:“你很清楚,我没有那种心思。” 南离觉得这话好生愚蠢,嘲笑说道:“你未婚妻有不就行了吗?” 怀素纸想了想,发现事实确实如此,说道:“那就算……” “不行!” 南离直接打断了这句话,一脸严肃说道:“你当我是什么人了,我有那么好说话吗?那是你的未婚妻,又不是我的,我凭什么要替她考虑?” 听着这话,怀素纸的感觉只有两个字,真烦。 “当然,你非要反悔那我也没办法,毕竟您是我未来的掌门大人呢。” 南离不再看怀素纸,别有深意说道:“就是你再食言而肥的话,未免来得太大了点儿,没现在来得恰到好处了。”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当小船驶出大泽深处后,她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问题。 “为何你总能如此俗气地绕着我的胸说话?” “唔,大概是因为你比我的大?” “还是俗气。” “其实还有一个理由。” “是什么?” “自己的揉起来没什么感觉,所以想试试你的,你都不知道我听到你说自己有未婚妻的那一刻是多么的失望。” “如果你不是我师妹,你现在已经死了。” “啊,本来还有一句话想说的,那现在我不敢说了。” 怀素纸置若罔闻,完全不关心这句不敢说的话,因为她很清楚自己这位师妹端庄容貌掩饰下的荒唐程度。 南离等了会儿,发现怀素纸竟真的没有动心,不禁遗憾万分,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这是她发现怀素纸不苟言笑后,就一直在准备的话,奈何始终没有机会说出来。 她很确定,听到那句话后的怀素纸必不可能再继续冷清下去,必定会愤怒到极致,所以她要先得到一个不杀的承诺。 可惜了。 南离看着远方初升的朝阳,这般惋惜想道。 …… …… 东海之畔,商州城。 与大泽相比起来,这里更先迎来朝阳洒落的光芒,可以目睹被映出一片温暖淡红的东海,风景无疑更好。 谢清和站在商州城外一处山巅,看着红暖的朝阳,心情终于好了些许。 忽有咳嗽声响起。 小姑娘偏过头,望向坐在旁边的元始魔主,只见她以手掩唇轻轻咳嗽着,哪怕在朝阳映照之下脸色依旧苍白,情绪不禁有些复杂。 这一年来,元始魔主带她去看了很多不一样的风景,世内世外皆有。 谢清和在数日前,甚至深入巡天司不见天光的道狱之中,亲眼见到了那些奇形怪状的刑具。 小姑娘没有去看行刑的画面,因为元始魔主不让她看,直言知晓就已经足够,但也能想象出其中的残忍。 再前些天,她还旁观过一位小门派的掌门为了她根本不会多看一眼的资源,而向一位境界不如自己的道盟使者低声下气,如同仆人。 如果说这场修行的上半部分,谢清和看到的是人间美好,而下半部分则是小姑娘从未真正接触过的阴暗所在。 她在书上看过相关的描述,本以为自己可以坦然接受,但真的看见了才明白书上所言终究太浅。 “这场修行要结束了吗?” 谢清和敛去思绪,不再去想这些事情,看着元始魔主轻声问道。 元始魔主静静看着朝阳下的东海,唇角微微翘起,梨涡顿时清楚了起来。 她的梨涡盛着阳光,与苍白的脸色相映,有着一种随时都会彻底凋零的病弱之美。 “还有最后一课。” 元始魔主的声音很轻柔。 谢清和微微蹙眉,心想自己这年从中州自南而西,再西而南,还有什么是没有看过的吗? 元始魔主轻声说道:“当然是人间之上的风景。” 谢清和怔了怔,然后反应了过来,睁大眼睛问道:“你要出手?” 元始魔主嗯了一声。 谢清和好生不解,凝重问道:“为什么?” “这堂课的内容你已经亲眼见过,我本不打算给你上,可惜你始终没有真正领悟。” 说话间,元始魔主接连咳嗽了几声,似是受了风寒一般。 她看了谢清和一眼,温声说道:“那不就只能为你补上了吗?” 谢清和忽然问道:“这堂课跟长歌门那场婚事有关?” “不然呢?” “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去长歌门了?” “不,就在这里。” “……这里是东海畔,离长歌门有千里之遥,你到底要做什么?” “好奇是人之常情,所以你要习惯得不到答案。” 元始魔主笑了笑,似是不耐晨风中的寒意,起身向下山的路走去。 谢清和赶紧跟了上去,问道:“你不会又在捣鼓什么阴谋,要把红事变成白事吧?”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这次只会有一个人死。” 谢清和心想那肯定是司不鸣了。 她不好再说什么,因为司不鸣要是死去,对清都山而言无疑是一件好事。 元始魔主没有否认她的想法。 谢清和想着那门婚事,抿了抿嘴唇,低声说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和素纸成婚呢?” 元始魔主笑容越发温柔:“你怎会想到这个的?” “看到别人成婚,知道那注定不是幸福的,所以便想自己能早些幸福?” 谢清和没有隐瞒的意思,如实说道:“我很喜欢素纸,她可能没那么喜欢我,所以我要抓紧一切时间,让她更多更多地喜欢我。” 听到这句话,元始魔主望向道旁一株野树。 盛夏将尽,树叶的颜色已经产生变化,不再嫩绿青翠养眼,有了轻微泛红的迹象。 她轻声笑道:“有情人,朝朝相见当然最好。” 谢清和见她祝福,下意识放松了很多。 就在这时,元始魔主又说了一句话。 “至于你们的婚事……” 她缓缓敛去笑意,最后平静说道:“等我死后吧。”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倒了 这几天的身体一直都很疲惫和酸疼,睡眠质量还不够,今天本来想着尽量写个全勤的,但现在实在是撑不住了。 然后这个月至今为止,更新也有十九万字了,应该是还算可以的。 但之前说的是月底尽量多写一点,没想到现在会这样子,甚至得请假。 十分抱歉。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零五章 另一门婚事 谢清和闷闷不乐地嗯了一声。 小姑娘不觉得这句话是在刁难,因为她觉得自己理解其中的意思。 元始魔主作为当今公认的人间第一魔头,与道盟为敌百年,是真正的举世之敌。 不共戴天,要么你死要么我活,这就是她和人间正道的唯一关系。 即便鼎盛如今日的清都山,都不敢在明面上与元始魔主勾结,因为那必将面临天下的问责,甚至于是围攻。 就如同当年的元垢寺。 最好的结局就是被迫封山不出,放弃所有已经得到的利益,并且在往后漫长时光当中日渐落寞。 直至人间正道倾塌的那一天。 没有人,没有任何一个势力愿意承受这个代价。 谢清和很清楚这个事实,所以她听到‘我死以后’的反应有些闷闷不乐,但没有往深处去想。 小姑娘叹了口气,看着元始魔主的侧脸,想了想说道:“你可以放心,虽然我很想和素纸成婚,但我不至于希望你早点儿死。” 这句话很坦诚,听着是让人舒服的,但往深处去又有些让人别扭。 元始魔主轻声说道:“这世上有很多人想着我死,多尼一个也无妨。” “那不行。” 谢清和微微蹙眉,坚持说道:“我很确定素纸她不希望你死,所以我当然希望你能活着。” 听到这句话,元始魔主忽然咳嗽了起来,比之先前似乎还要痛苦。 谢清和早已习惯了她的咳嗽声。 在元始魔主以朱雀血服下永生花后,便渐渐回到了从前,不时咳嗽。 最近这些天的咳嗽声尤为厉害,小姑娘曾经担心问过这是不是一种病,得到的回答却是否定。 既然不是病,那就无药可治,只能听天由命。 片刻后,咳嗽声渐去。 元始魔主拿出一面手帕,抹去唇角的血丝,说道:“出于成婚外的一切立场,你确实都该希望我能好好活着。” 谢清和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看着她说道:“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些意思。” 元始魔主想了想,说道:“可能是我比较爱看你翻白眼?觉得你也算可爱?” “我是最可爱的。” 谢清和认真说道:“但我只会可爱给素纸一个人看,你就不要想了。” 换做寻常时候,元始魔主此时应该微笑,但这一次她却没有。 她停下脚步,转身望向不再是初升的朝阳,感慨说道:“年轻真好。” …… …… 日渐中天时,怀素纸和南离回到了云来镇。 两人回到镇上便直接分开,前者向自己那座小院走去,而后者则是去了那家布庄,准备好好挑上几件衣裳,顺便说说大泽里发生的事情。 怀素纸推开院门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启阵法,阻绝外人窥视进入的可能。 她准备好好洗上一个澡。 身处大泽太久,哪怕蕴藏在雾气中的毒瘴不曾真正接近她,皆被她的护体道法拦下,还是产生了一种心理上的不愉快感觉。 既然如此,沐浴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而当怀素纸看着小院里唯一一个木桶的时候,才发现了一个问题——昨日的南离曾经用过。 她当然没有洁癖,奈何南离在某些方面给予她的印象实在不好,于是介意。 她沉思片刻后,最终还是把木桶放了回去,随手以道法唤来一阵清风洗去身上尘埃,便不做理会。 就在这时,院门被敲响了。 来者自然是南离。 怀素纸开门,发现竟然是她,有些意外问道:“出事了?” 两人分开不到半个时辰,按道理来说,南离现在应该刚从那家布庄出来,去客栈开一间上房沐浴洗漱,然后转身钻进赌坊里打牌出千到翌日天明,而后才是心满意足地归来。 事出反常,自然有妖。 “没事。” 南离丝毫不见生,很自然地从怀素纸身旁挤了过去,说道:“我本来打算去赌坊的,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感觉还是得先赶过来。” 怀素纸问道:“嗯?” 南离说道:“沐浴更衣呀。”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心想我在你眼中,竟是如此温柔的一个人吗? 盛夏尾声,阳光依旧炙热,南离快步去到屋檐下,随意说道:“主要你这人肯定是介意的。”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接着说道:“介意我用过你的木桶,所以我特意为你整了一个新的,作为补偿。” 话音刚落,南离直接挥手,把新弄来的木桶从储物法器中取出,完完整整地摆在地上。 怀素纸再次沉默了。 相处至此,她再一次确定南离是自己所无法理解的,是莫名其妙的极致。 “好了!” 南离转过身,向她伸出右手,拇指又一次和中指以及食指进行摩擦,报账的意思很明显。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南离微微挑眉,看着她难得有些无语的样子,得意说道:“可能是因为我比较喜欢看冰山坍塌?” 怀素纸不再看她一眼,再次扔给她一小袋灵石,说道:“走吧。” 南离随手接下来,有些吃惊说道:“我还以为你会否认自己是冰山。” 怀素纸心想和你说话,否认和承认都是没有意义的,那不如直接无视。 “唔,要不我们一起去打牌?” “这些灵石够你输了。” “你什么意思啊?暮色!” “我说错了吗?” 听着这话,南离难得正经了起来。 她一脸凝重地看着怀素纸,声音微沉说道:“你居然觉得我会输?” 怀素纸问道:“如果你能正常的赢,那为什么要出千呢?” 南离先是一怔,然后顿时生起了气来,恼火说道:“什么叫做正常的赢啊,我靠出千赢怎么了,这不也是赢吗?不要以为你是师姐,我就什么都听你的,这个事你得给我好好道歉认错……” 怀素纸听得不耐烦了,打断了这话,问道:“那你的师妹们为什么都不和你玩了。” 南离不说话了。 她转身向屋里走去,冷哼了一声,碎碎念道:“我要洗澡了,不和你争。” 怀素纸提醒说道:“去客栈。” 南离霍然转身,微微低头,做出一副凄惨的模样,带着哭腔问道:“难道我已经不是你的师妹了吗?!”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意思足够清楚。 ——不要试图在我面前动用这种小手段。 南离抬起头,好生感慨说道:“真是好一个无情无义的妖女啊。” 怀素纸轻声说道:“我不如你。” 南离说道:“所以真的不行吗?” “什么?” “在你这洗个澡呀。” “去客栈。” “好吧,那我不洗了,从现在开始专心和你聊天。”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说道:“没有正事就请离开吧。” 南离向来都有自知之明,眼眸微转,当即想到了一件正事。 “大泽的事情发生后,布庄那边必须要低调,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给我们提供全面的情报,所以我们现在得自己动手了。” 她微笑说道:“这总算是正事了吧?”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嗯了一声,说道:“那你要做什么?” “很简单。” 南离微微挑眉,说道:“我们一起去打听消息。”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本觉得荒唐,紧接着想起南离作为元始宗潜伏在长歌门里的内应,必然接触过相关的事情,有说出这句话的资格。 更重要的是秋日将至,为了确保订婚结盟一事顺利进行,道盟必然要在事前尽可能地排除威胁,以防变故发生。 布庄无法再给予情报上的支持,那唯有依靠自己了。 “我也知道,你现在只要去把九山杀了,那就可以直接离开,根本不需要思考其他的问题。” 南离认真说道:“但我需要,所以请师姐您帮我一下。”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比如我那位未婚夫是怎样的一个人?” 南离叹了口气,说道:“因为我真的没想过,我竟然还会有嫁人的那一天。” 怀素纸微微一怔,没想到竟是这个理由。 “最开始师妹,就是依澜问我的时候,其实我很快就答应了下来,因为觉得那也没什么。” 南离坐在屋门前的石阶上,语气很随意:“但现在时间越来越近了,才发现自己原来还是会在意的。” 怀素纸说道:“人生大事,谁又能不在意。” “大概是这个道理?” 南离微微偏头,发丝从肩上如瀑布倾泻而落,被阳光映得分外明亮,很是美丽。 她说道:“而且那司白晓曾经是天之骄子,如今却成了一个废物,在这种落差打击之下……很难想象现在的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话里的情绪很淡,依旧是随意的,但都是真实的,让旁人沉默的。 “不过就算司白晓真的很有问题……我也不会后悔。” 南离伸出手,揉着自己发酸的颈侧,语气慵懒说道:“这已经是我遇到的最好机会了。” 然后她望向怀素纸,微笑说道:“谁让我和你约好了,要一起看着道盟这座高楼倾塌呢?” PS:今天应该还有两章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零六章 杀死元始魔主的机会 “你确定要在这里打听消息?” “不然呢?难道你还想去青楼?” “酒楼也可以。” “想要打听到真实的消息,当然要在情绪最为真实流露的地方,在这方面吃喝怎么可能比得过嫖赌?” “有道理。” “我说话一直很有道理。” 南离唇角微翘,笑容里满是得意,看着街对面那家赌坊,满怀期待。 她真的很久没有碰过牌九,麻将更是提都别提,连骰子都快忘了是怎么个样子的。 如果不是和怀素纸见面很重要,而且离开的时候忘了向沈依澜索要灵石,她指不定现在才刚从赌坊里走出来。 “你在等什么?” 怀素纸问道。 两人此时站在街上的一处屋檐荫凉下,躲着阳光,看人流汹涌。 “当然是我的师妹。” 南离看着赌坊的方向,头也不回说道:“从她们那里得的消息比较可信。” 怀素纸说道:“现在的你对她们来说是陌生人,她们愿意和你赌?” 南离说道:“我是姑娘家,不是那种面相凶恶的男子,而且我长得很好看,她们没道理拒绝我。” 怀素纸承认这句话有一定的道理,但还是觉得这样等待真的很无趣。 她向赌坊走去,找到坐在柜台的那位掌柜简单交谈几句后,示意眼里满是不解地南离跟上来。 片刻后,两人在掌柜的带领下去到一处包厢前,敲门后有清脆的少女声音响起。 南离神色微变,听出了这是自己师妹的声音,更是奇怪。 房门被打开,包厢里坐着的四位长歌门少女一并往来,其中三位睁大了眼睛。 “是你!” 那三位睁大眼睛的少女,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声。 怀素纸若无其事,淡然说道:“今天忽然想打麻将,但是找不到人,便向掌柜问了一下,没想到你们都在。” 她望向最后那个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脸懵然的长歌门姑娘,说道:“方便吗?” “当然方便!” 还是异口同声,还是不假思索,那三位少女如临大敌却兴致勃然地答应了下来。 去年冬末,她们好不容易从山门里溜达了出来,准备在云来镇上好好搓一搓麻将,奈何最初答应要来的沈师姐临时有事,因此她们只好临时找了一位路人。 那位路人说自己没有打过麻将,也确实不知道北起输一半的说法,就这样傻乎乎地陪着她们打了一个晚上,输给她们的钱谈不上多,但真的不少。 就在她们为此而愧疚的时候,就在牌局进行到最后一局的时候……那人竟然天胡了,还是九莲宝灯。 所有赢回来的,连带自己身上的,都彻底输出去了。 自从那天后,三人就一直惦记着要赢回来,不时就到云来镇上闲逛想要偶遇,最近因为那场婚事的缘故不得清闲,心思才渐渐淡了下来。 谁想到今日竟然再见了! 既然想见,怎能不赌? 这种情绪很简单,概括而下即是凭什么我费尽心思如此努力赢下你,而你只靠运气就把自己那份连带着我们的都拿走,哪有这样的道理的不服。 三位少女毫不犹豫向自己的同门接连道歉,许下一堆好处和承诺,把她连人带椅子抬了下去,请怀素纸入座。 南离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神情变得很是古怪,以神念对怀素纸问道:“你这是出千了吧?” 怀素纸仿佛没有听到,搓洗着麻将。 南离看着她的侧脸,面无表情,心想你能骗得过她们又岂能骗得过我? 只是……你这出千也未免出的太过狂妄,要知道我当初也不敢这样子出千啊。 怀素纸越是不说话,南离便越想越觉得亏,好生后悔,只恨当初的自己还是太过温柔善良了。 与此同时,牌局已经在进行。 随着麻将碰撞产生的轻微声响,包厢里的气氛渐渐活泼了起来,闲聊再次开始。 一位少女好奇问道:“这位姐姐,今年你是去哪了,我们到镇上找了你好几次都没见着你诶。” “人太多了。” 怀素纸说道:“出来有些麻烦。” 坐在一旁的南离看着她的手牌,心想这样一句实话,怎么就被你用作骗人呢? “原来是这样吗?” 另外一位少女叹道:“抱歉,等大师姐的婚事过去,这边应该就安静了。” 南离忽然问道:“为什么要叹气?” 不知为何,明明是不应该回答的一个问题,但长歌门的少女们听到这道声音后,却不假思索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当然是因为我一点都不希望大师姐嫁出去啊。” “我也不希望,而且那个司白晓根本就配不上大师姐,这门婚事一点都不好。” “我是听说那个司白晓一直都不怎么样,连当上真传弟子都是倚仗自己爹是司前辈,根本称不上是一个良配。” “我觉得这明显是大人们的交易,所以我很不喜欢。” 谈到这件事,少女们的心情明显低落,连带着打牌都没之前的气势了。 南离沉默了会儿,说道:“这样吗……那司白晓是怎样的人?” 怀素纸注意到,这句话的后半段说的有些随意,是漫不经心的。 “听说是那种表面看起来平和,其实高高在上的人?” “这是司白晓受伤之前的评价了,自从他被暮色重伤侥幸活了下来,就几乎没有人见过他。” “长生宗内有传言说,司白晓现在变得特别沉默寡言,往往一坐就是几天时间。” “只是这样倒也还好了,我听到的是他现在变得特别嫉恨女人,尤其是长得好看的。” “啊,那大师姐岂不是惨了?不行,我得要想个办法阻止这门婚事!” 少女们叽叽喳喳地说着不知从何处来的消息,包厢内变得热闹了起来,打牌不再是最重要的事情。 …… …… 同样的阳光照着云外镇十余里外的一片大湖,照得那片立于湖水之上的绵延建筑群,如同一副风景画。 长歌门就在这里。 在那片绵延建筑群的后方,还有着星罗棋布的数十座小岛,便是长歌门长老的清修地。 其中最为重要的那座岛,今日迎来了一位客人。 那位客人是司不鸣。 这位长生宗的未来掌门竟在盛夏尾声,直接来到了长歌门的清修之处,与其太上长老会面。 行晚辈礼后,司不鸣望向对坐的那位女修,说道:“叨扰前辈清修,实在抱歉。” 女修道号名为采云,在修行界里的辈分极高,行事也谈得上公正。 当然,即便她不公正也无人敢说她的坏话,因为她和邹缪老妇人并不一样。 她是长歌门的太上长老,一位大乘期的人间至强者。 “无妨。” 采云仙姑看着司不鸣,温和说道:“恰好我也有一件事准备告知你。” 司不鸣说了声请。 “南离并非走火入魔。” “嗯?” 司不鸣神情微变。 采云仙姑平静说道:“那年浮仓山生变,南离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但这不是因为我及时赶到,而是暮色放过了她。” 司不鸣沉默了会儿,说道:“您怀疑南师侄是元始魔宗派来的鬼?” “仅凭南离被暮色放过一命,自然不足以产生这个怀疑,更多在于她的沉默。” 采云仙姑说道:“在这六年当中,南离在关于暮色的一切事情上都显得格外沉默。”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却有一种彻骨的悲凉感觉。 哪怕是这样一位大人物,在面对门中最杰出的弟子,很有可能是元始宗的卧底时,还是无法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司不鸣并不清楚此事,安静片刻后问道:“可有证据?” 这是明知故问,然而采云仙姑还是给出了答复。 “没有。” “难怪这门婚事的前提,是让我为南师侄动用众生书。” “除众生书外,世间再无办法可以证明南离的清白,唯有出此下策。” “那您希望的结果是什么?” 司不鸣看着采云仙姑,格外认真问道。 长时间的安静。 令人心悸。 “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到你和本派接下来的盟友关系。” 采云仙姑最终还是没有回答,语气有些淡漠:“如果你对此介意,沈依澜也可以嫁过去。” 司不鸣没有接话,转而说道:“那晚辈便说说自己为何来叨扰您吧。” 采云仙姑说道:“与这门婚事有关?” “是的,前些天恰逢师父出关,得知此事后出手为我算了一卦。” 司不鸣话里的师父,自然是长生宗当今掌门莫真人,其天机推演之道与元始魔主并列当世第二,仅次众生书。 他接着说道:“卦象得出的结果很微妙,这场婚事是福祸相依。” 婚事无疑是喜事,何至于得出祸果? 司不鸣曾经对此不解,但现在无疑是有了一个未被证实的答案。 假如南离是元始魔宗的鬼,那这门喜事变成祸事,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想到这里,采云仙姑不解问道:“那福是什么?” 司不鸣看着她的眼睛,缓声说道:“一个杀死元始魔主的机会。”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零七章 我本该是她的徒弟 采云仙姑有些奇怪地看着司不鸣,问道:“你这句话是认真的吗?” 她是修行界的最接近天穹的强者之一,这百年间与元始魔主交手数次,皆是不分胜负。 因此她很清楚这位人间正道的最大敌人的性情,知道对方到底有多么的谨慎。 这是过往无数次被证明的事实。 南离再如何重要,都不可能让元始魔主把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 司不鸣猜到她的想法,说道:“这一次不同。” 不等采云仙姑开口,他接着说道:“年初,元始魔主潜入流火池中取得朱雀血,而此举的目的根据四十七次推演得出的结果是,她很可能是在续命。” “然后呢?” 采云仙姑的声音静如死水:“人之将亡,必然疯狂?元始魔主不是那样的人。” “以此为前提,元始魔主的寿命再无顾虑之下,必然会有新的阴谋。” 司不鸣认真说道:“而接下来的这场婚事,则是她对付众生书的最好时机。” 采云仙姑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我听梅雪那丫头说过,上次你在神都外与她见过一次。” 话锋转的如此之快,司不鸣却神情如常,把话接了下来。 “是的,我活了下来。”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活着并非是自己的原因,而是她不想杀你?” “那一天也许是这样的,但有一个事实我可以确定。” “何事?” “元始魔主变弱了。” 司不鸣缓缓说道,声音被他压得有些低,快要被盛夏的风声淹没了。 采云仙姑闻言没有说话,神念微动,让一道阵法展开把身处的这座小岛与世间分割而开。 自此刻起,哪怕是元始魔主也不见得再能对此间生出感应。 “这是真的?” “斯事体大,晚辈怎敢妄言?” 采云仙姑再次沉默,眉头紧皱着,显然在思考此中得失。 司不鸣认真说道:“元始魔主可以平静无畏地接受自己身死道消,但她不见得能够接受自己的日渐孱弱。” 采云仙姑微微摇头,说道:“元始道典会让修行者短命,但我不曾听到过修行者因此而变弱。” 这依旧还是拒绝的意思,只不过委婉了些。 “我认为可以尝试。” 司不鸣顿了顿,平静说道:“此事我会以自己和众生书为诱饵。” 采云仙姑声音微冷说道:“这里是长歌门。” 这句话里的意思很清楚。 如今的长歌门,根本承受不起这其中的风险,如果你真的决定要赌,烦请远离。 片刻沉默后,采云仙姑忍不住叹息了声,劝道:“你是长生宗的未来掌门,元始魔主和我没有区别,早已有半截身是冢中枯骨,不值得你这样做。” 司不鸣很清楚,这句话对自己的真心教诲。 以道盟之势,他根本就不需要以身犯险,与元始魔主相处的最好办法就是静熬天光。 哪怕是以朱雀血得以续命,元始魔主也不见得能再活五十年,而五十年对修行者而言不算太过漫长,是可以接受的。 至于司白晓已成废人的事情,再生一个就好,又不是什么难事。 问题是…… 司不鸣有一个无法等待的理由。 他轻声说道:“如果我说我的掌门之位并不是那么的确定呢?” 采云仙姑眼中情绪消散,看着他漠然说道:“我不是很明白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场结盟的最为重要前提,是司不鸣基本被确定下来的长生宗未来掌门身份。 在失去这个前提后,事情便不见得那么确定了。 “其中的理由涉及本宗的要事,恕晚辈无法向您明言。” 司不鸣神情平静,显然他早已想过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说道:“但我想,这对贵派而言是更好的一种情况。” 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无疑是前者结下的情分更深,更加真实可靠。 然而这理所当然也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如果我没有记错……” 采云仙姑面无表情说道:“你向本宗提亲的时候,并没有提到过这件事。” 司不鸣淡然说道:“就像贵宗亦没有告知我,南师侄有可能是元始魔宗的鬼。” 两人再次沉默。 事情谈到这种程度,先前的确定好的一切都已成空中楼阁,对话自然无法再继续下去。 采云仙姑说道:“我需要思考。” “可以。” 司不鸣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但请不要太久,秋天之前请给出答案。” 采云仙姑嗯了一声,忽然问道:“是谁和你争?” 先前沉默的那段时间里,她认真思考了一遍,始终想不出长生宗内还有谁能争夺掌门之位。 难道是程安衾吗? 那未免太过无稽了些,此人天生道体有缺,修行艰难,难于登临大道。 除此之外,谁还能争这个掌门之位呢? 难道是更前一代的长生宗强者吗? 但现在并不是百年前,那个波澜壮阔的战争年代,掌门的位置理应向年轻一代传承。 采云仙姑想不出那个答案。 司不鸣笑了笑,声音里带着些许歉意:“终究是本宗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采云仙姑只是随意询问,没想过真能得到答案,说道:“秋天之前,你会得到一个答案。” 司不鸣十分满意,起身离开。 …… …… 夜深时分,南离才从赌坊里出来,而怀素纸离开已经很久。 那场牌局进行到一半时,早已从打听消息变作闲聊,气氛很是愉快。 当然,更重要的是南离越看越是手痒,到了后面更是止不住地指点怀素纸该出那张牌。 这真的很烦人。 怀素纸起初还能无视,后来南离的碎碎念越来越多,她着实忍受不下去,干脆把位置让给了她,独自回去。 南离自然不会推迟。 准确地说,她就是在明知故烦怀素纸,料定自己这位师姐不可能当众出手教训自己。 事实上她成功了。 但问题从来都不是成功与否,而是之后该怎么收场。 南离站在赌坊门后,身后是三个欲哭无泪,以及一个脸色震惊茫然复杂不一共四位长歌门的少女。 四名少女正带着哭腔,小声交谈道。 “这次跟上次哪个离谱啊?” “应该是上次?” “但这个……这个我差点儿就要胡了啊!” “难道我不是吗?” “她,她怎么能这样子呢?” 听着四位少女的交谈声,南离不再去想怀素纸的问题,转身望向后方,诚恳安慰道:“你们认真想想,这其实也是一件好事啊。” 一位少女抬头望向她,眸子里满是湿意,显然是快要哭出来了。 另外一位少女心切,微怒问道:“这哪里好了?” 南离嫣然一笑,一脸诚恳说道:“好在你们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可以安心修行,不是吗?” 听着这话,那位早早就被挤出牌局的少女终于忍不住了,有些无奈说道:“你这句话也太讨打了吧?” 南离不说话了,向她眨了眨眼,还是得意。 四人无语,忽然有些怀念始终不曾告知姓名的怀素纸,才明白沉默也是一种值得称赞的道德。 “我们走!” “不理你了!” “以后都不和你打麻将了!” “唔,我没输给你,但我也不想和你打麻将了,你这人有点儿问题。” 长歌门的四名少女分别开口,不太认真却足够气愤地和南离说了几句话,然后转身就走。 南离微微一怔,看着师妹们远去的背影,似乎完全没想到这句话。 她叹了口气,心想这应该就是当初你们不敢说出来的话? 如今没有换一张脸,但终究还是听到了。 片刻后,她不再去想这件事情,撇了撇嘴念着:“不就是胡了你们一个字一色大三元四暗刻吗?至于这样吗?” 南离向街上另一侧走去,没有着急回去那个小院,先去做了一些准备。 两刻钟后,她来到那座小院前,把那门敲了又敲还敲,却始终没有动静。 就在她墨眉微蹙,思考要不要强行拆门的时候,一道声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 “咦?” 南离转身望去,只见怀素纸从巷子口走来,不由感到意外,下意识问道:“你去哪了?” 怀素纸说道:“布庄。” 南离看了一眼天色,不解问道:“这么久?” “事情比较复杂。” 怀素纸没有解释下去的意思,从她身旁走过,开了院门。 南离悄然松了口气,心想还好你回来得快,要是你再慢点儿我可就得拆门了。 那到时候可就不好收场了。 “我请你吃鱼。” “嗯?” “我心情好。”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摇头说道:“不吃。” 南离说道:“我很快就要回去了,难得见面一次,你我总该吃顿饭吧?”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说道:“好吧。” 南离心想这个办法果然有用。 自昨天见面开始,她就一直在思考如何和怀素纸相处,渐渐明白这位师姐只能动之以情理,别的无论是扮可爱还是装蠢卖傻都没有意义。 她很是愉快,但没有流露在表面上,神情故作沉静,关上门向院子里走去。 “那你何时走?” “啊?” 怀素纸望向她,重复问道:“你什么时候离开。” 南离有种不妙的感觉,说道:“秋天之前?” 怀素纸提醒说道:“我没兴趣天天与你吃离别饭。” 南离睁大了眼睛,似是生气说道:“你怎能凭空污人清白的!” 听着这话,怀素纸便知道先前是骗人的,说道:“等你真要走的那天,我再和你吃饭。” 南离知道已经没戏,无奈说道:“你这人真不好骗,我就是想和你多吃几顿饭,想从你嘴里打听一点儿东西而已。” “为何不能直接问我?” 怀素纸的声音里有些疑惑。 “我觉得你不会跟我说。” 南离沉默了会儿,微微低头,认真说道:“我想知道,你和掌门是怎样相处的。” 怀素纸问道:“嗯?” “难道你不知道吗?” 南离抬起头,看着她的背影说道:“如果没有你,我本该是你。”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零八章 关于元始魔主的三两小事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有过很多师兄和师姐。” 南离看着她,平静而认真地说道:“你知道的,那些都是耗材,只有我和你是不一样的。” 怀素纸无法否认这句话。 她没有见过自己那些师兄和师姐,但她曾经为此问过元始魔主,得到了完全相同的答案。 问题在于,怀素纸不会也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那是她今生至此最为怀念的时光,是私事。 而且那又能说什么呢? 说她过去尤爱饮酒,常常醉里故作不省人事? 说她喝醉后还爱撒娇,总要两张脸相互磨蹭? 说她有时也爱像个小姑娘,马尾轻荡几分青春? 还是说她被骂后不知悔改,只懂在别人的脸上蹭蹭? 又或者说她总爱静静唱歌,然而那歌真不如何动听? 难道可以说她从不见正经,总想着教徒弟喝酒寻乐? 俱往矣。 那是她和她之间最为私人的事情,旁人又何必知道呢? “吃饭吧。” 怀素纸轻声说道,算是作出了自己的妥协。 南离有些失望,但也知道这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没有再坚持下去。 不久后,两人对坐准备动筷。 饭菜都是她们亲手做的,卖相看起来很一般,但味道无疑是自己所接受的。 “我准备回去了。” 南离夹了一块鱼肉,轻描淡写说道:“今天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顿饭。” 怀素纸问道:“嗯?” 如今距离入秋还剩七天,是一个没必要那么着急的时间,而且片刻前南离并不是这个态度。 “再留下来也没意义。” 南离吃起了菜,声音变得有些含混:“而且我在你这里也算是学到了些许东西。” 怀素纸说道:“你我相识相处不过一天。” “在这方面,时间从来都不是问题。” 南离看着她说道:“像你这样的人,存在的每一刻都是对别人的一种提醒。”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很自然地想到了谢清和的不学无术,摇头说道:“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 “那我也不想和你有关。” 南离微微挑眉,说道:“谁让你是暮色呢,被发现和你有关的人,下场必定凄惨。”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点头说道:“也对。” “不过今天真的要谢谢你。” “嗯?” “没你的话,我想和自己师妹打牌,还是比较麻烦的,而且也听不到她们的真心话。” “真心话?” “原来她们早就不想和我打牌了,只不过我是大师姐,没有办法拒绝而已。” “你又出千了。” 南离没有接这句话,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浅浅地抿了一口。 怀素纸想要隔绝酒味,又想到这是最后的一顿饭,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 她闻着酒味,转而说道:“这场婚事不会简单,你多加小心。” 南离说道:“我知道的。” 怀素纸沉思了会儿,问道:“众生书可会让你暴露?” “不知道,但应该不会吧。” 南离随意说道:“这方面早有安排,只是并不绝对,我要是真因此而死,那只能说明我的运气确实不好。” 怀素纸说道:“我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那这方面我比你要强。” 南离笑了起来,有些得意说道:“我就喜欢这种无法确定的事情。” 怀素纸本想说那你也应该喜欢猫,猫最不知道生死这种东西了,然后发现了一个更加适合的例子。 “所以你才喜欢赌博?”她问道。 “当然。” 南离笑着说道;“人生在世,要是都去做已知的事情,岂不无聊?” 怀素纸没有再说什么。 像这样的话题要是继续下去,很容易聊到人生,聊到未来,聊到关于自己要如何度过这一生。 她不想和任何人谈论这些,唯有沉默以待。 “唔,就这样吧?” 南离也不介意她的沉默,说道:“你尝尝这条鱼,我觉得还挺不错的。” 怀素纸尝了一口,发现味道确实可以,点头说道:“今夜就走吗?” “是呀。” 南离头也不抬,捣鼓着碗里那块红烧肉,说道:“哪怕月不黑风不高,总比光天化日之下回去方便。” 说着话,她有些嫌弃麻烦,干脆唤出锦瑟将那块过大的红烧肉一分为四,这才心满意足地一口吃了下去。 长歌门最为珍贵的法宝之一,竟被她这样子使用,真是难以想象。 怀素纸说道:“有道理。” “然后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不对,两件事吧。” 南离望向怀素纸,视线落在她的胸前,准备开口的前一刻,听到了一句话。 “不要再说那些话了。” “那你误会我了,我还不至于那么无聊。” 怀素纸自然不会相信。 南离不在乎,长叹一声说道:“我是真的羡慕你,或者说是想要了解?因为你是真的大,而我的只是看着大。” 怀素纸沉默了。 原来不是真的吗? 她有些意外,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险些就此开始思考南离的真实大小。 她问道:“那另外一件事是什么?” “没什么。” 南离为怀素纸斟了杯酒,推至她的身前,微笑说道:“就是和你相处这一天,还算开心。” 怀素纸看着身前的那杯酒,说道:“开心吗?” “主要是你这人确实有点儿意思?” 南离举杯,等待她对饮,笑容分外真诚:“不喝酒也可以换成水。” 怀素纸想了想,最终还是喝了。 片刻后,两人放下酒杯。 南离很是意外说道:“我以为你不会喝的。” “你终究是我师妹。” 怀素纸平静说道:“这次再见,很有可能再也无法相见,就当是为你送行。” 南离微微一怔,叹道:“那可真是不吉利啊。” 这顿饭没有吃上太久,因为桌上的菜不多,而且两人都不会吃完。 饭后同样没有闲聊。 怀素纸起身,送南离至院门,没有再往前。 “希望还能再见。” 南离转身向前,说道:“更希望你真的能杀了九山。” 怀素纸说道:“他会死的。” 南离忽然停了下来,没有回头说道:“能不能再答应我一件事。” 怀素纸问道;“何事?” 南离想着浮仓山那年的变故,眉眼间流露出一抹杀意,轻笑说道:“在我订婚那天杀他,当做是你给我的礼物吧。”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可以。” “那我走了。” “再见。” 南离向后方挥了挥手,就此走出小巷,走入茫茫灯火人海之中。 怀素纸目送她离开。 …… …… 时日流逝,转眼即已入秋。 秋天已经到来,残存的暑意仍未散去,化作一只老虎巡守人间。 天气始终不得清凉,人心渐渐开始燥热起来。 那些依附长歌门生存的小门派,在经过一个夏天的等待后,始终得不到订婚的具体时间,于是开始焦急。 云来镇上,最多的不再是如云般的薄雾,而是换做了不绝于耳的流言。 就连长歌门内的气氛也凝重了些许。 梅雪望向坐在上方的掌门与太上长老,认真说道:“此事我觉得可以再行考虑。” “司不鸣所言不见得是真,他很有可能只是想让我们下场,而非长生宗里真有他的对手,需要他以元始魔主来作为自己登临掌门之位的功绩。” 她声音微沉说道:“更重要的是我们付出的实在太多,与元始魔主为敌,对现在的长歌门来说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采云仙姑说道:“我当然知道司不鸣的话也许是假的,所以我赌的是黄昏不会出手。” 梅雪明白了她的意思,说道:“如果司不鸣因此而不满,索要更多呢?” “订下婚事后,直接让南离随着长生宗的人离开,让司不鸣无法反悔就好。” 采云仙姑神情随意说道:“他是要做长生宗掌门的人,没有办法小气。” 梅雪微微蹙眉,问道:“那南离的意见呢?” “她的意见从来都不重要,哪怕她是清白的,此时也该为宗门牺牲。” 采云仙姑的语气很淡漠:“个人的感情,与宗门的利益孰轻孰重,还需要我在这里强调吗?” 话音刚落,她看着梅雪说道:“而且南离如今对我们来说,说好听是一件鸡肋,不好听便是废物,留下来又有什么用处?” 梅雪沉默不语,目光微微偏移,落在始终沉默的掌门身上,却一个字都没有等到。 “我意已决。” 采云仙姑面无表情说道:“此事无需再议。” …… …… 半天后,一个消息自长歌门中流出。 订婚的时间已经确定,在立秋的那天。 在消息传出后,中州无数附庸着长生宗与长歌门的小宗派正式启程,前来祝贺这场喜事。 云来镇上已经提前张灯结彩。 道盟给予相当的重视,巡天司顾不上调查盛夏尾声中死去的那个人,开始为这场盛事准备。 一时之间,在长歌门外的山野河流间,有数之不尽的黑袍执事低调行走,务求确定元始魔宗的手无法伸进来。 时间平静流逝。 立秋就这样到了。 清晨时分,怀素纸推门而出。 云来镇上晨雾弥漫,她自小巷深处走出,与几位巡天司的执事擦肩而过,去到了那家布庄。 老掌柜见她到来,神情紧张到极点,快要说不出话了,心想您不会是看那些巡天司的执事看得心烦,决定要人全给杀了吧? 怀素纸说道:“我要去杀一个人。” 听到这句话,老掌柜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却半晌说不出话。 片刻后,她颤声问道:“您难道要杀巡天司的人?” “不是。” 怀素纸否定的很快。 老掌柜顿时松了一口气,拍着心口说道:“那就好……不是就好。”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要杀的人是九山。” “九山?” 老掌柜愣了一下,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她直接眼前一黑,险些没能继续呼吸下去。 这不是更完了吗? 这还不如去杀道盟的人呢! PS:饭后一觉睡到凌晨两点然后惊坐醒,发现自己还有一章没写,真是……噩梦啊。 不过好在接下来的剧情会明快很多,然后这对师徒接下来都会有装逼的地方,想了想感觉那个画面还是挺不错的。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零九章 婚后协议 老掌柜醒过神来,深呼吸一口就要下跪,祈求怀素纸放弃这个不可理喻到极点的决定。 如果可以改变这个决定,那她会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性命,以血相劝。 然后她听到了一句话。 “不要试图以自己的性命威胁我。”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仿佛下一刻血溅当场,她也不会有半点动容。 老掌柜听着这话,便知道自己不管怎样做都是徒劳的,事情已经确定了。 “告诉我九山所在洞府的位置。” 怀素纸说道:“其余的事情不需要你。” 老掌柜犹豫片刻后,还是如实说出了一个大概的方位。 五位长老的洞府所在,是元始宗接近最高层次的机密。 如果不是她所在的这家布庄位置特殊,常有重要消息从长歌门中流传出来,就连大致的方位都没资格得知。 “过往传递给九山长老的情报,皆是落在这个位置,再由其亲传弟子处理。” 老掌柜声音里满是苦涩:“老奴私自推断过,九山长老的洞府就在这个位置的附近,不会超出三十里。” 怀素纸嗯了一声。 “问题是……道盟为了今天这场婚事,所动用的力量太过庞大,如今都在蛰伏,平日里留下的踪迹想必早已被收拾干净。” 老掌柜看着她委婉说道:“圣女殿下,要不此事还是从长计议?” 怀素纸没有说话,转身离去。 走到一半时,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停下脚步。 老掌柜以为她是回心转意,当即大喜,只是不敢欢笑出声。 “今天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用去理会。” 怀素纸淡然说道:“这是命令。” 说完这句话,她就此离开布庄,向云来镇外走去。 还是清晨时分,镇上的人就已经不少,人来人往间都是各个宗派的使者。 道盟的执事置身于各个地方,冷漠地注视着一切可疑的迹象,力求今日没有意外出现。 在弥漫整座小镇的晨雾中,有一道极为隐秘的气息,不断在行人身上扫过,确定没有邪魔外道混杂其中。 怀素纸在其间平静行走,完全无视这称得上是天罗地网的布置,就此去了镇外,向老掌柜所说的方位出发。 她修的不是元始道典,若是以遁光赶路,造成的动静实在太大,很容易让人发现,唯有暂时步行。 好在步行也有一个好处。 可以修行不怠。 …… …… 长歌门深处,那个幽暗的地方。 南离归来已有十数日。 这些天里,她除了最初向沈依澜道歉后,始终静坐在那块巨石上,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她微仰着头,从上方的洞口出看了很多天的天空,把这里坐成了一口井。 她看的是天空,想的是过去那一天之中发生的事情,而非发生在今日的订婚。 有水声响起。 南离不再去想,听着来自后方的脚步声,心里有些意外,因为来人是两个。 其中一个是沈依澜,另外那个呢? “见过南姑娘。” 一道略带沙哑病弱感觉的声音,回荡在幽暗峡谷中。 南离没有转身,问道:“司白晓?” 那人答道:“是的。” “为何这时来见我?” “南姑娘应该清楚的,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轮不到我们来说话,所以我来到长歌门的第一件事,便是见你。” 司白晓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但也称不上是冷淡,更像是一种病恹的感觉。 南离随意说道:“难道你是要退婚?” 话音落下,司白晓不由得怔住了,片刻后醒过神来,说道:“没想到南姑娘你也会说这样的话。” 在旁的沈依澜也很意外,因为这句话说的也是她的心里话。 就在这时候,司白晓忽然说道:“烦请沈姑娘暂时离开。” 沈依澜微微蹙眉,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天光渐亮,周遭的环境不再来得那般幽暗,多了些许鲜活的色彩。 都是阳光的痕迹。 南离不在乎身后发生的事情,看着在阳光映照下的鱼儿,心想这味道应该不错吧? 然后她想到这鱼儿喝了她六年的洗脚水,顿时就没有了胃口,本来她还想请自家师姐尝一尝呢。 见南离沉默,以为她是不知道该怎么交流,司白晓直接说道:“我来不是为了退婚。” 南离嗯了一声。 “事实上,我和你都没资格对这件事做出决定。” 司白晓看着她的背影,认真说道:“我来见你,是想和你提前做几个约定。” 南离觉得有些意思,问道:“怎样的约定?” “成婚之后,你不得干涉我的一切所作所为。” 司白晓说道:“比如我与一位师妹两情相悦,我不能背叛她,有些时候需要你替我掩护。” 南离微微挑眉,故作叹息了一声,说道:“恰好我也有一位心上人,既然如此那你我……” “你不行。” 司白晓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这句话,然后沉声说道:“家父丢不起这个脸。” 南离闻言先是一怔,然后忍不住笑出了声,强调问道:“你可以,但我不行?” 司白晓的声音有些冷淡。 “因为没有人会因此而责怪我,但很显然,你这样做会出问题。” 他缓缓向前,来到那块巨石的前方,抬头望向犹自微笑的南离问道:“你先前所言是真的?” 南离微微笑着,说道:“是呀,不用比如,我就是有一位心上人呢。” 司白晓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认真说道:“我不会去管这人是谁,但我希望你能彻底断绝这段关系。” 南离笑容更加温柔,语气同样如此:“那你呢?” “我的事,不会影响到除我以外的人。” 司白晓说道:“所以不必改变。” 南离微笑不语。 这显然是拒绝的意思。 司白晓沉默了会儿,忽然问道:“那个人是谁?” 南离轻声问道:“难道你还想要杀人灭口?直接断绝了我的所有念想?” 司白晓看着她说道:“南姑娘你对我也许有很大的误会。” “可能?但也无所谓了。” 南离问道:“还有什么要约定的?” 司白晓以为她是在保护自己的心上人,故意转移话题,沉思片刻后依了她的意思。 “到长生宗后,你会有相对应的修行资源,但在不经同意之前,你不能私下接触门中任何一个人。” 他看着南离说道:“简单些说,你只能与我一并出现在世人的眼中。” 南离莞尔一笑,问道:“这我算是什么,一个被你放在书房里的花瓶吗?” 这个要求并非司白晓的意思,因此他无法给出回答。 当然,他本身也很享受能够拥有这样一个漂亮的花瓶。 “还有呢?” 南离好奇问道,笑意依旧嫣然,眼神当中满是期待。 “十年之内。” 司白晓看着她说道:“你需要为司家诞下一位天资足够的子嗣。” 南离轻笑问道:“这就是最后一个了?” 司白晓点头。 “嗯,那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南离看着他问道:“你说这几件事情的时候,就不觉得可笑吗?” 司白晓面无表情说道:“我有笑过吗?” “也对。” 南离叹了口气,自嘲说道:“早在你来向我提出这三个要求之前,就该得意笑过了吧。” 司白晓提醒说道:“还请南姑娘慎言,我并非那般人。” 是真是假都不重要。 两人都很清楚。 就像这场对话最初提到的那样,婚事是他们的婚事,但婚事早已不由他们决定。 司白晓的话与其说是约定,不如说是一个告知,向南离讲述往后该要遵守的规则。 大概也是这个缘故,南离反唇相讥了许多,但到最后都没有开口拒绝。 “既然你已经清楚了。” 司白晓向她点了点头,从那块巨石走过,说道:“那我便离开。” 南离摆手,说道:“不送。” 司白晓渐要走远,想起一件事情,吩咐说道:“你也该去沐浴梳妆打扮了,现在这个样子会让我们丢脸的。” 说完这句话,他才真正离开。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南离唇角笑意犹在,不曾淡去。 片刻后,沈依澜从一处阴暗角落走出,抬头仰望着坐在巨石上的她,眼中已有湿意泛起,分明是从痛苦与愤怒中来的情绪。 “不要哭。” 南离看着这位最好用的师妹,笑着说道:“有我这个例子,想必你以后修行能更努力了。” 沈依澜低下头,咬着唇,久久没有说话。 忽然之间,她的眼神变得沉静了下来,仿佛做了一个很重要决定。 “不要妄想替我退婚。” 南离淡然说道:“你这样做,除了为自己换一个凄惨下场以外,没有任何意义存在。” 沈依澜霍然抬头望向她,带着哭腔喊着:“但我刚才什么都听到了,那什么约定怎么可能答应的啊,凭什么啊?!” “大概是凭我们太弱了。” 南离说道:“这个暂时无法被改变的事实。” 沈依澜怔住了。 南离静静看着她,说道:“世界从来都是残酷的,对每个人都不曾例外,学会接受就好,而且这条件其实还不错。” “还不错?” 沈依澜难以置信说道。 “是呀。” 南离声音很是轻快:“你看,司白晓可没阻止我修行,只是让我安静做个花瓶而已。” 沈依澜微微张嘴,看着她说道:“但这……但这太羞辱师姐你了。” “是啊,确实很羞辱啊,但这终究只是一时之败。” 南离望向秋日的太阳,平静而温柔地说道:“我们会胜在千秋。”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一十章 婚前的不多祝福 入秋以后,商州城中的暑意不曾消退,与往年相比甚至更热一些。 谢清和与元始魔主坐在一家酒楼,享用着今日的早茶,没有坐在包厢故而四周分外热闹。 小姑娘吃着生煎,听着旁边传来的声音,越发来得没胃口了。 “真讨厌。” 她狠狠地一口把生煎吃完,然后气鼓鼓地含混说道:“果然我就是不喜欢联姻这种东西。” 元始魔主喝着粥,随意说道:“谁都不会喜欢,而且这桩婚事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双方都是被牺牲的。” “那司白晓被牺牲了什么?” 谢清和瞪了她一眼,说道:“平白取个大美人回家,这影响他了吗?” 听着这话,元始魔主微微挑眉,似是稍微想了想。 “你这么说倒也有道理。” “所以我现在很想要知道,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这才是你真正想要问的吧。” “嗯~” 谢清和也没想能瞒过去,很老实地交代了,说道:“之前我就在猜测你要怎么做,但一直都想不到,更没想到都今天了,你还在这么悠闲的吃着东西。” 元始魔主笑了笑,说道:“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事。” 谢清和向她翻了个白眼,碎碎念道:“我们又不是凡人,哪有这道理。” “好吧。” 元始魔主放下勺子,起身带着小姑娘去结了账,离开了这座酒楼。 两人走出商州城,却是临海的那一面,时隔多日后又一次开始登山。 “还记得这座山的名字吗?” “……好像叫射潮?” 谢清和不太确定说道。 元始魔主看了她一眼,带着笑意说道:“落潮。” 谢清和咳嗽了声,说道:“我只是不太关心这种小事。” “山的名字可以忘记,海的颜色可以不知道,但有一些小事是我们需要去在意的。” 元始魔主温声说道:“比如,当你以后登临高位,目光偶尔也要放在云端之下,去看那些年轻的人的心中浮动。” 谢清和微微一怔,声音里多了些迟疑:“这是您的最后一堂课?” “前些天不就已经说好了吗?” 元始魔主随意说着,与小姑娘踏上山道,看着秋日阳光下已然纷美的树木,心情似乎不错。 谢清和想了想,问道:“去看这些,是为了从小见大吗?” “不是的,是为了掸去心中的灰尘。” 元始魔主平静说道:“我始终觉得活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所以不要活得满身腐朽尘埃,那样子来人间一趟,未免太过无聊了。” 谢清和隐约懂了。 “你现在的脾性很好,不像你娘那般无趣,所以我想让你继续下去。” 元始魔主望向远方淡渺云气,微笑如春暖花开:“这一年来,我带你看遍中州风光,便是想让你知道人间的美好,不必为此而奋斗,但理应要保持着自己的兴趣。” 谢清和忽然问道:“所以你讨厌道盟的那些强者,不仅是因为立场相对?” 元始魔主淡然说道:“此事无法抛开立场,但我确实是不喜欢他们。” “然而再怎么不喜欢也好,我都必须要承认百年前的战争是他们赢了,这百年来赢的几乎也是他们。” 她接着说道:“所以我很想知道一件事。” 谢清和好奇问道:“什么事?” “当道盟真正开始内讧的时候,又该是他们之中的谁赢呢?”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今天将会是一切的开始。” 谢清和想了想,发现自己还是不懂,不解问道:“可是他们今天是联姻啊,怎么可能变成内讧呢?这没道理吧?” 元始魔主看着她说道:“这世间,本就有很多没有道理却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谢清和问道:“所以我们要去讲道理?” “我们不是读书人,没必要与自己过不去,万一讲道理把自己讲疯了,那便得不偿失了。” 元始魔主最后说道:“而且今日之后发生的事情,本就很有道理,因为千万年来发生过无数次。” …… …… 日近中天,登山的人还在登山,行路的人还在行路。 长歌门中早已张灯结彩,在秋日阳光映照下,那些灯笼的红看着有些苍白。 南离走出那片幽暗,时隔许久回到那些熟悉的亭台楼阁,路上却见不到半个人。 她的步伐有些慢,却没有被人训斥,因为她的脚踝上系着一根以神通禁法凝成的锁链。 她的身边还站着梅雪,这位负责为长歌门处理道盟事务的长老。 即便如此,她的心情依旧显得不错,也许是因为今天的太阳也不错? 看着她微翘的唇角,梅雪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说道:“接下来这一天我都会陪着你。” 南离的声音有些疑惑:“以梅长老你的身份,为何会接下来这个讨不到半点好处的差事?” 梅雪没有立刻回答。 在这种时候,说再多自己曾为你努力过反驳过坚持过,但还是没有任何用处于是想来看看你……这除去让情绪变得不愉快外,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如不说。 她说道:“我不需要借这个场合去维护关系,倒不如讨些清闲。” 南离微微挑眉,说道:“今天哪有人能清闲?” “是啊。” 梅雪叹道:“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去见太上长老。” “嗯?” 南离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感慨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接下来是我入门至今,第一次见到太上长老本人?” 梅雪只觉得此事分外嘲弄,沉默片刻后说道:“是的。” 一位门中备受瞩目的天才弟子,与门中最了不起的长辈的第一次见面,竟是前者将要外嫁出去的那天。 这是何其荒谬的事情? “那就走慢些吧。” 南离坦然说道:“比起见这位,我还是更喜欢和你在一起。” 梅雪没有回答,但悄然放缓了脚步,无疑是答应的意思。 今日天晴,云气淡薄,天空碧蓝的很是悦目。 秋光落在湖上,被长歌门的山门大阵削去残存的暑意,便只剩下了妩媚。 南离一袭红裙嫁衣,如瀑般的黑发被挽起,发丝间被赋予了极为华丽的发簪,但不见半点累赘繁复,更显端庄之美。 她脸上常年不见真正天日的苍白,此时被掩饰的很好,双颊有着淡淡的红晕,有种健康的感觉。 这时候的她足以与秋日争艳,平分秋色。 当她自一处高台飘然而下,落在一艘小船上,湖光山色便也明媚了起来。 梅雪越是看着这般美丽的她,心中的遗憾便越是深了。 在秋日的陪伴下,那艘小船没有花上很长时间,就来到了一处小岛上。 弃船登岛,沿着生有青竹的石路前行,最终两人到了一间竹屋前。 “拜见太上长老。” “进来吧。” 屋内的陈设相当单调,只有一张蒲团给予来客,而采云仙姑则是静静站着。 南离简单行礼,然后跪在那张蒲团上。 在这方面与怀素纸不同,她一直没有什么心理障碍,反正妖女都不在乎这些。 “很漂亮。” 采云仙姑居高临下打量着她,缓缓点头说道:“想来所有人都会满意。” 南离抬头望了过去,入目的是一位眼角已有明显皱纹,隐约可见当年风姿的女修。 采云仙姑也不觉得被冒犯了,神情坦然地被她看着,问道:“如何?” “不错,但没我好看。” 南离想了想,说道:“更没暮色好看。” 采云仙姑吩咐说道:“以后尽量不要提起暮色这两个字,除非那边的人问你。” 南离忽然想到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忍不住笑了起来,甚至笑出了声。 “何事?” 采云仙姑的语气很平静。 “没什么……就是想到以后司白晓跟我行房之前,还有可能让我以暮色的声线说话。” 南离故作怅然说道:“那可真是糟糕啊,让师门蒙羞啊。” 长歌门独以音律入道,门中弟子乐器无一不精,以旁人声音说话再是寻常不过。 这是很多长歌门弟子的闺中乐趣。 这句话显然是不能被放到台面上说的。 这句话当然是对长歌门的一种极大羞辱。 南离对此很清楚,所以当她需要表现出自己的愤怒时,几乎是信手拈来了这样一句话。 采云仙姑神色不变,南离的眉头忽然紧蹙,眼里流露出一抹清楚的痛意。 “在今天,南离除了答应之外不能说一个多余的字,明白了吗?” 采云仙姑望向站在外面的梅雪,神情淡漠说道:“不要让她惊扰到贵客。” 梅雪轻声应是。 南离痛苦着,笑意依旧不改。 “我知道你现在恨极了我,否则以你的过往,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采云仙姑看着南离说道:“但这已经是你最好的选择了,你将来会明白的。” “选择吗?我可不记得自己有选过。” 南离的笑容里满是嘲弄意味,说道:“不要说什么我可以拒绝这门婚事,你不会让我拒绝。” 采云仙姑挥手,示意梅雪带她离开,漫不经心说道:“现在的你无法冷静,将来的你自会感谢我。” 听到这句话,梅雪生怕南离再说出大不敬的话,连忙把她带走,重新登上那艘小船。 直到飘远以后,船上才有了声音。 “何苦如此?” “嗯。” “这不是正式的场合,你可以多说几个字。” “好吧,就是我确实想要骂几句,但太难听的还没骂出来就会被堵嘴,所以就想到了那一句。” 梅雪无言以对,不敢去想那骂的更狠的话。 南离抬头望向碧空,伸了个懒腰,说道:“师父呢?她怎么还不敢来见我?”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七件半仙器 梅雪安静了会儿,低声说道:“掌门道体有恙,不方便见你。” “道体有恙啊……” 南离沉吟片刻,然后笑了出声,嘲弄说道:“就算本来没问题,见了我之后也要出问题了。” 梅雪叹息了一声,苦涩说道:“你还记恨着当年的事情?” 南离像看白痴那般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莫名其妙,反问道:“这不是废话吗?我怎么不惦记?” “你的事情……你师父其实也没有办法。” 梅雪的声音越发艰涩。 “哪怕真的没有办法,她至少也要开口为我说句话,而不是沉默到底。” 南离安静片刻后,接着说道:“她是我的师父,更是长歌门的掌门,这是很不应该的事情。” 梅雪无言以对。 当年浮仓山事发之后,她恰好是最初赶到的那个人,故而长歌门才能把事情的真相掩盖下去,不让世人得知南离与元始魔宗可能有染,影响到宗门的声誉。 然而这件事涉及到元始魔宗,故而在长歌门内部有过数场议事,最终采云仙姑亲自过问,为此事定下了基调——在无法证明南离清白之前,便先将她镇压着,对外以走火入魔为借口。 事实上,当时南离的师父作为一派之主,完全有资格质疑这个决定,但她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准确地说,是从南离被认为与元始魔宗有染的那一刻起,这位掌门就陷入了沉默。 这种沉默被认为是放弃。 “其实我没有太责怪她。” 南离平静说道:“如果师父的脾气足够强硬,那祖师也不会选她作为掌门。” 梅雪还是不好说话。 这种涉及到掌门之位变更的内幕,以她的身份实在不便多言,哪怕这就是真相。 那时候的采云仙姑认为长歌门早已积弱,位于八大宗最末,不应该再有内斗,因此选择一位性情柔弱的后辈作为掌门,免得与自己产生冲突。 如今看来,这个想法无疑是得到了很好的实现,长歌门中根本不存在第二道敢于违背她的意志。 “现在闲下来没事了,你又不让我去见师妹们……” 南离微微偏头,眼睛分外明亮,对梅雪说道:“那不如我们来打个牌?” 梅雪怔了怔,颇有些哭笑不得,问道:“这时候你还有心情打牌吗?” 她当然清楚南离这个带坏了一代年轻人的恶习,本以为这位晚辈在六年岁月磋磨之下,理应淡了这方面的念想,没想到还是一如既往。 “为什么没有?” 南离的语气里满是理所当然:“难道我现在该坐在船上,悲悲戚戚地哭着自怨自艾吗?” 她微微挑眉,说道:“我这人可没有痛心死的本领,含泪去葬花也太麻烦了。” 梅雪心想这也有些道理,犹豫了会儿,说道:“那有什么适合两个人玩的?” 南离正准备说话。 便在这时,一道温和在两人耳畔响起,令人生不出半点被打扰的厌烦感觉。 “方便谈几句吗?” 南离转身望去,见到的是一位身穿寻常道袍的中年男子。 这男子的身形清瘦,脸上挂着一抹笑容,眼中却见不到什么笑意,更多是看惯世事后的平静淡然。 “司长老。” 梅雪轻声说着,往前走了一步,挡在南离身前,拦下了对方的目光。 来人自然是司不鸣。 这位被视为长生宗未来掌门的炼虚强者。 “司前辈……” 南离微微歪头,从梅雪的肩膀边冒了出来,笑容灿烂问道:“你待会儿不也是要见我的吗?为什么这时候要提前来见我一次?” 司不鸣平静说道:“我不希望你对我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听着这话,南离当即明白了过来,不禁有些意外,想了想说道:“恰好我也想和你聊个天。” 司不鸣望向梅雪,礼貌问道:“梅师姐行个方便?” 两人都已同意,梅雪没有拒绝的道理。 谈话的地方是一处偏僻的小岛。 这座小岛无人居住,但平日里也有弟子负责照顾,风景还算不错。 “司前辈不会是来道歉的吧?” 南离低头看竹,随意说道:“真要是这样,那未免太像给我一巴掌,然后再扔我一颗蜜枣了。” 司不鸣皱了皱眉,说道:“你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不等南离回应,他直接说道:“我不关心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生孩子?” 南离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神分外明亮,还很无辜。 司不鸣沉默了会儿,似是无言以对,片刻后接着说道:“我只要确定你不是元始魔宗的人,如此即可。” 南离微微蹙眉,发现事情有些不妥。 她沉声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您在不久之后将要以众生书为我涤尽心魔,证明我的清白吧?” “是的。” 司不鸣神情平静说道:“但这是不会真实发生的事情。” 南离明白了,忽然问道:“那你今天要对谁动用众生书?” 司不鸣没有回答,自顾自说道:“此次我来见你,是为了看你是否元始魔宗的人,待我确定你没有问题后,接下来的事情走个过程就足够了。” 南离认真问道:“那你就不怕自己看到的并非真相吗?”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 司不鸣看了她一眼,说道:“接下来烦请你放开心神,不要有任何阻碍的想法。” “很明显,我现在平静不下来,心情还在震荡,而且放开心神……” 南离看着他说道:“您显然是要以我的道心与天心相印,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被道盟明令禁止的做法吧?” 所谓道心与天心相印,即是让一位修行者放开对识海的保护,不作任何抵抗,袒露在天光之下,长生宗的强者再以天机道法,对其中不解之处进行印证。 这种做法极其容易损害修行者的道心,留下不可磨灭的严重创伤,而且……换一个名字不就是魔道中人最喜欢的摄魂窃心了吗? 道盟从来都不是长生宗一家的道盟,为了彼此共同的利益,此法被禁止便也来得正常了。 司不鸣直接无视了最后那句话,问道:“何以静心?” 南离沉默一段时间后,说道:“解惑。” “只有一个问题。” 司不鸣的声音依旧平静,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 南离转过身,看着温暖秋日下的湖光水色,听着不绝于耳的风声,开始思考该问哪个问题。 长时间的沉默后,她终于确定了事情的关键所在。 “你是怎么确定元始魔主会给你动手的机会?” “……嗯?” 司不鸣神情微异,不复先前平静,看着南离的眼神里多了些真切的欣赏,说道:“元始魔主会在今日出手,这是必将发生的事情。” 南离怔了怔,然后下意识问道:“你们事前就已经动用过众生书了?” 在她的感知当中,司不鸣的气息没有任何问题,那代表付出代价的另有其人? “请放开心神。” 司不鸣没有再继续回答,声音如水冷淡。 到了这种时候,再勉强坚持下去,最终只会让自己变得无法体面。 南离很干脆地嗯了一声,就此彻底放开心神,没有做出任何的阻拦。 司不鸣有些意外,没想到她竟如此坦然,安静片刻后隔空落指。 一道白光浮现,没入南离的眉心,浸入她的识海当中,悄然散成无数道细线。 那些细线将会以她的记忆,与过去发生的事情相印,然后找出不合之处,再以天机道法判断真假。 就在这个过程即将开始的前一刻,一道气息出现在南离的识海深处。 那道气息并不微弱,有着一种包含万物却又凌驾其上的玄妙意味。 当属于长生宗的气息浸入南离识海之中,这门道法就会被牵引出来,开始编造真实,瞒天过海。 天之下,除却众生书以外,唯有长生宗的莫掌门才能看到其中破绽。 司不鸣再如何天纵奇才,如今终究不行。 如此神乎其神的道法,毫无疑问站在了人间的最高处,离苍穹相较亦不算远。 如此不讲道理的做法,世间唯有一人而已。 元始魔主。 这是她早在六年前就埋下的后手。 …… …… “噫。” “嗯?” 商州城外,登山道上。 元始魔主一声轻噫,感知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后手被启动,不由觉得好笑。 她叹息着,感慨自嘲说道:“我们两家的手段真是永远一致啊。” 谢清和怔了怔,问道:“那边出事了?” “嗯,不过能算是一件好事吧。” 元始魔主随意说道,没有解释的意思。 如果司不鸣以众生书触动她留下的道法,那南离的真实身份将会无从隐藏,六年光阴就此彻底荒废。 这未免教人惋惜。 如今是一个让她满意的结果。 唯一的问题是,接下来她将要面对的是近乎全盛之姿的众生书。 很麻烦。 但也还好。 人间共有七件半仙器,其中五件落在八大宗的手上,第六件如今位于阴府,为阴帝尊所持。 最后一件半则在元始宗。 准确地说,在元始魔主的手上。 她对谢清和说道:“今夜的星光会很美。” 谢清和没听懂,问道:“啊?” 元始魔主微微一笑,说道:“还会死很多人。”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一十二章 八方云动 谢清和想了想,没有去问要死的人究竟是谁。 如果是一年前的小姑娘,这时候肯定会忍不住自己的好奇,但这一年的光阴并非虚度。 她的声音有些低,喃喃说道:“我还是不喜欢死人。”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习惯就好。” 说完这句话,她继续向着山顶行去。 谢清和追了上去,看着已经不远的山顶,问道:“上去之后,你要做什么?” 元始魔主说道:“等待。” 谢清和有些意外,说道:“等待?” 元始魔主轻声说道:“今日之事并非偶然,而是长生宗以众生书邀我入局,给出来的赌注是司不鸣和众生书。” 谢清和知道她正在给自己上课,小声问道:“那接下来会怎样呢?” “众生书是众生写就的书,当修行者抵达大乘之境后,纵使无法超脱生死,但也算是半离凡尘。” 元始魔主说道:“简单些说,众生书无法完全限制到大乘,只要我不真正上桌,那就随时可以抽身离去,谁也无法阻止我。” 谢清和微微蹙眉,说道:“所以长生宗为什么对你发出这样的邀请?” 在小姑娘看来,以元始魔主的心性手段,完全可以无视这一次邀请,继续与道盟周旋下去,没必要在今夜孤注一掷。 这也是采云仙姑包括很多人的看法。 但长生宗却近乎笃定元始魔主愿意入局。 “长生宗很清楚,我一直在等待一个契机,那个让道盟开始分崩离析的契机,如今它把这个机会送到了我手上,请我赴局,那我又怎会拒绝?” 元始魔主淡然说道:“长生宗希望我能死去,至少也要是重伤不治,如此他们才能专心率领中州面对清都山带来的压力。同样的道理,你母亲相当希望我站出来,唯有中州生乱,清都山和天渊剑宗才能有机会,甚至是禅宗也有相同的想法。” 谢清和心想原来是父亲给予长生宗的压力太大了,继续问道:“那这一切归根到底还是起于道盟的内部矛盾?” 元始魔主嘲弄说道:“是的,谁让人间被道盟统治如此多年呢?” “那你要是赢了这一局,可以得到什么?只是那个契机吗?” 谢清和的声音有些沉重。 “一个我想要的局面。” 元始魔主平静说道:“届时你母亲将会提前南下,一步步逼近中州五宗的底线,道盟内部的冲突不断深化。” 谢清和很认真地想了许久,摇头说道:“但我觉得除非输到山门倾覆的程度,否则大家都会维护道盟的存在,不会真的乱到没法收拾,你很难得到真实的好处。” 元始魔主说道:“正常情况下,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谢清和神情凝重问道:“什么情况是不正常的?” “你猜?” 元始魔主嫣然一笑,望向已然不远的山顶,心情很是不错。 …… …… 在中州西南一侧,有寺名为元垢,被世人视为禅宗祖庭。 明景道人坐在宽敞禅室内,与一位面目慈善的肥胖僧人并肩而坐,共赏窗外秋色。 “叨扰多日,心中多有歉意。” 明景道人缓声说道:“今夜后,我便会自行离去。” 那位生得肥胖的僧人自然就是元垢寺的主持。 禅宗的境界中没有大乘,但他毫无疑问是一位大乘,位于人间最高处的至强者。 僧人道号五净。 “既然今夜必将出事,施主又何苦前来本寺?”五净大师叹息着说道。 明景道人漠然说道:“你们的手已经伸了出去,我自然要来看着,须知佛魔未必不能相通。” 话中所指的手自然是怀素纸。 五净大师无法否认,唯有宣上一声佛号,然后沉默。 …… …… 岱渊学宫最深处,那座梅园。 陆南宗站在那口龙泉前,看着水面倒映出的自我,道心早已归寂。 当他再次动念时,天地亦会随之而动,有大势至。 自从入秋以后,他就维持在这个状态当中,默然等待着那场变故的到来。 这不是为了杀死元始魔主,而是为了把局面的发展控制在对岱渊学宫有利的范围内。 若是真到需要元始魔主活着的时候,他也愿意给予对方方便。 …… …… 清都山与天渊剑宗离中州太远,哪怕感知到其间的变化,仍旧无法干涉其中。 除非是谢真人以清都印降临,神念横跨三万里,否则不可能赶得上今夜。 又或者是顾真人出剑——这是一个冷如北境无尽风雪的笑话,故而中州六大宗根本没人去思考过这个问题。 …… …… 万劫门位于群山之中。 去年冬末,朱雀作为镇派神兽被窃去真血后,万劫门的怒火几乎烧遍整个中州,最终却是不了了之。 裴应矩对此感到愤怒,故而在长生宗向他发出邀请时,他毫不犹豫同意了下来。 早在入秋之前,他便立于雪山之巅静养心神,而他身旁则是悬着一口小钟。 ——昊天钟。 只要众生书确定元始魔主的位置,那裴应矩就会催动昊天钟,以这件仙器无远弗届的特殊之处,对其进行第一次攻击。 这是长生宗对他的唯一请求。 …… …… 无归山与太虚剑派没有否定这件事。 前者掌门亲赴神都坐镇,以免再次发生东安寺之变中的那种预料不及,而其山门有仙器镇压,并无顾虑。 后者的态度相对平淡,但七脉剑主皆已出关,若是元始魔主的位置与其接近,也会联手出剑阻拦。 …… …… 在站在中州顶端的极少数人等待中,秋日沉入大地,夜色早早降临。 今夜的长歌门不复过往热闹,变得尤为安静。 那些怀有好奇心的少女,都在师长的督促安排下回到了自己的洞府里,不被允许离开。 在无边的寂静中,辽阔如海般的大湖如若明镜般,倒映着今夜的星空,别样好看。 湖上无灯,但并不昏暗,因为星光足够灿烂。 在星光之下,一袭红裙的南离立于船上。 不时有夜风拂来,吹动她的鬓发,为她增添些许柔弱动人的感觉。 但她的眼中全无哀伤,又或是对即将到来的那场变故的担忧,反而有着超出常人的热烈。 原因很简单。 南离眼前有书,众生书。 这本负尽人间盛名,被誉为世间万物莫不归藏其中的仙器,是长生宗能有如今地位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众生书的外表看上去很寻常,甚至可以说是粗糙,就像是凡间夫子简单装订起来的一本书,甚至有种翻阅的太过用力,书脊上的粗线就会崩裂开来的感觉。 此时众生书还未被翻开,就这样安静地存在司不鸣手中,除了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高妙气息外,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南离很认真地看着,仿佛要用目光把书封抬起,去看其中的内容。 司不鸣忽然问道:“你很想翻书?” 南离嗯了一声,坦然说道:“众生书在前,谁能不好奇?” 在修行界里存在着一个传闻,众生书最初其实为元始魔宗所执掌,而元始道典正是与这件仙器最为适合的真经。 一人一书,足以在暗中幕后操纵整个世间,不费吹灰之力。 也许是有伤天和与人意,后来众生书为长生宗所得,就此与元始魔宗告别,再也不相逢。 这个传闻往往被看作是元始魔宗的野心,从未被看作是真实。 “在翻开书之前,书上其实什么都没有。” 司不鸣的声音很温和,理由十分清楚——不久前那次道心与天心相印得出的结果,确定了南离并非是元始魔主的鬼。 故而南离曾经失去的那些美好,如今都在渐渐归来。 在情况允许下,现在所有人都愿意给予她温柔。 “翻书的代价是什么?”南离的声音里还是好奇。 “代价不一。” 司不鸣轻声说道:“涉及的人和事层次越高越复杂,代价便也越沉重。” 南离微微挑眉,说道:“我听说元始魔主所修的邪功,是以自身性命为代价。” 司不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然而这无疑也是默认了。 南离知道司不鸣不会再说下去,望向今夜灿烂星空,慵懒说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在旁的采云仙姑听到这句话,看着她慈祥说道:“现在的你已经不用着急。” 南离偏过头,还以微笑说道:“我一直都没着急过。” “是吗?” 采云仙姑笑了笑,仿佛在看着一个闹别扭的小女孩,感慨说道:“今天我对你说过的,这就是你最好的选择,事实已经映证了我的话。” 南离同样好生感慨,心想这是自己也远远够不着的无耻,问道:“包括我的离开?” “这自然是不舍的。” 采云仙姑神情淡然说道:“但我想你远嫁以后,不会忘记这里的人和事。” 南离也笑了,没有再说下去。 采云仙姑继续说道:“相信我,这条我为你选择的道路将会是一路平坦,直至通天。” 南离心想自己现在很漂亮,若是大笑出声坏了妆容,未免有些可惜。 于是她微抿着唇,很认真地憋着笑。 就在这时,有人破空而至。 是岳天。 司不鸣没有转身,问道:“何事?” 岳天低声说道:“暮色出现了。”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一十三章 暮色的第一场战斗 “暮色?” 司不鸣沉默片刻后,问道:“她在哪里?” 岳天说道:“云来镇以北两百里,不久前被巡天司的人发现,没有发生战斗,那边还在等待你做决定。” 司不鸣平静说道:“今日之事,暮色远不够资格掺和,没必要为她耗费太多力量。” 他顿了顿,对岳天说道:“师兄,麻烦您去一趟吧。” 岳天答应了下来,转身离去,几乎是瞬间就消失在星空之下。 听着这番对话,南离好生无语,在旁说道:“如果我没记错,这位前辈是炼虚吧。” 一位炼虚亲自赶赴,这也不算耗费力量吗? 司不鸣自然听得懂话外之意,没有给出更多解释,说道:“暮色值得如此对待。”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望向采云仙姑,继续说道:“接下来就麻烦前辈您了。” 采云仙姑的神色有些淡,心想自己真的猜错了吗? 在她看来,元始魔主实在没有出手的必要,或者说出手是一个很愚蠢的选择。 难道事实真就这么愚蠢了吗? “理应如此。” 她看着司不鸣,神情温和说道:“护山大阵已经开启,元始魔主威胁不到我们。” 她乃是大乘中人,过去也曾与元始魔主有过数次交手,尽管因为各种原因未能占得上风,但距离落败也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 哪怕现在离开长歌门,再和元始魔主交手,她也有维持不败的底气。 更何况如今的她需要做的事情,还要简单上太多,只是保证司不鸣的性命而已。 “这里是长歌门,你无须担心。” 采云仙姑平静说着,轻挥衣袖,就此让护山大阵显于人间。 满天星光之下,数十道金光凭空出现,不知从何而起,亦不知自何处而终。 那数十道金光不断凝聚,最终变作一道道金线,就此存在于夜空之中,如在水中般荡漾着。 就像是一根根琴弦。 若是有人拨动这琴,想必天地也会给予回应。 司不鸣看着这一幕画面,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外的长歌门掌门,心想你居然连山门大阵都没有握在手中吗? 一派之主,竟连这样的权力都没有吗? 这是别家宗派的内务,司不鸣自然不会去深思,对采云仙姑说道:“辛苦前辈。” …… …… 怀素纸看着不远处那座幽暗的山谷,心想就是这里了。 此间亦有星光,却照不穿山谷中的幽深黑暗,有的是可见的恐怖。 她自然不会被吓到,神情平静地向黑暗中行去,背负着数十道目光的注视。 她当然知道自己已经被巡天司发现,但这本就是有意为之的事情。 她的想法很简单,为了避免九山逃掉,干脆让道盟为自己布下天罗地网。 至于事后该如何离开。 这是一个不需要去思考的问题。 原因很清楚。 暮色与黄昏相依为命,那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在怀素纸向那片幽暗坚定前进,道盟巡天司的强者不再隐匿,无比着急结成阵法布下天罗地网之时…… 有人比这双方更加紧张。 “疯子!” 九山愤怒喝道:“这他娘的是什么疯子啊?” 早在秋天到来之前,他为了确保自己的性命安全,不惜暗中出卖自家宗门弟子,就是想要逼走暮色。 这些天里,他更是低调到了极点,完全不惜灵石的损耗之大,直接开启了洞府的隐匿阵法,躲过了巡天司的数次搜查。 只要再熬过今夜,等到长歌门里的订婚仪式结束,那他就能重获自由…… 然而就在这时,暮色莫名其妙地来了。 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存在的意思,直接出现在天地之间,引来了巡天司的目光。 她带着所有人的目光,向这座山谷走来,那这里的秘密如何还能掩盖下去? 高藏跪在一旁,声音颤抖到快要听不清:“师父,现在如何是好?” “当然是逃!” 九山愤怒到极点,却也理智到了极点。 他面色阴狠,寒声说道:“不管暮色有多少想法,她的境界就是不够……” 话音戛然而止。 一道比他更加强大的气息,自远方的天空而来,于顷刻间让巡天司还未完成的阵法完成。 来者毫无疑问也是一位炼虚,而且此人对巡天司相当熟悉,甚至是亲手控制过。 “岳天。” 九山面无表情说道,脸色变得极其阴沉。 听到这个名字,高藏更显惊恐,心想现在该怎么才能逃出去? 就在下一刻,他眼中的惊恐忽然变作了痛苦。 一根干枯如树枝的手指,洞穿了他的心口,在他跳动的心脏上写下了一道邪符。 高藏艰难地回过头,只见坐在石椅上的九山伸出了手,而手的尽头就是自己的胸口。 “若有来世。” 九山看着他,神情悲悯而温和地叹息说道:“我再收你为徒,这辈子你就先为师父牺牲吧。” 高藏就此死去,尸体平静地向外走去,离开洞府。 九山看着尸体的背影,想着自己这些年来积攒下的家产,很可能在今夜彻底消散,眼中流露出一抹极为清晰的痛楚。 他带着这抹痛意,缓缓闭上了眼睛,让自己如同一具尸体。 而他坐着的那张石椅,开始缓缓沉入地底,与岩石合为一体。 与此同时,高藏已经离开洞府。 他望向那位缓缓醒来的圣女,眼中的痛楚变作了愤怒,如同野火般燃烧了起来。 “圣女殿下……” 再非高藏的高藏沉声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 …… 怒喝之声在天地间响起。 巡天司的执事们的脸色不再像先前那般凝重,因为岳天已经到来。 这位曾经主持道盟一应事务的强者,在巡天司中的影响力非同小可,足以让众人安心。 随着岳天的到来,原本负责应对今夜变故的巡天司强者,很自然地退到了次位,听候命令。 “什么也不用做。” 岳天站在一侧野山的崖畔上,远眺着那座山谷,沉默片刻后说道:“看着就好。” 这个决定听起来没有什么道理,换做旁人下达相关的命令,必然会遭到巡天司的质疑,需要一个解释。 但这时候巡天司的执事,分外安静地接受了这个安排,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 …… 幽暗山谷中,怀素纸平静望去。 她看着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男子,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直接出手。 今夜她来是为杀人,不是废话。 归藏焰凭空而生,就此照亮了她周遭的幽暗夜空。 自此,怀素纸的身份被巡天司以及高藏确定,确定她就是暮色。 然后所有人都想到了一个问题。 这些年来暮色杀人无算,但她究竟是如何战斗的,却是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是飞剑,还是道法,又或者再是别的什么? 所有人都没想到。 是拳头。 怀素纸白衣轻飘,随风而起,衣袖向后滑退,就此提起了自己的拳头。 星光之下,她的拳头熠熠生辉,如白玉般。 轰的一声巨响! 她的拳头隔空落下,一言不发砸在了高藏的胸口,打断了所有可能存在的话语。 她的拳头看着有些小巧,真正落下的时候却像是一座玉山倾塌,有着极其恐怖的威势。 大地就此开裂,无数烟尘升起,裂痕不断向四方蔓延而去。 那条流淌在山谷中的溪水与山石分离,骤然跃起至高处,在星光映照下,宛如少女臂弯间的飘带。 怀素纸御风而起,于水中央。 她神情淡漠俯瞰烟尘四起的龟裂大地,念头微动,归藏焰随之而大盛。 然后。 那条溪水与归藏焰相遇。 不过刹那时间,整条溪流就燃烧了起来,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条火龙。 怀素纸的视线穿过阵阵烟尘,落在陷入地底的高藏,眼中的意外一闪即逝。 她没想到同辈之中,有人能承受自己一拳而不死。 是她这些年用了太多的飞剑,忘了怎么出拳吗? 怀素纸不在意。 她轻挥衣袖,萦绕在她身旁的那道水火相容的飞龙,就此向大地俯冲而去。 一次不死。 那再杀一次就好了。 …… …… 远方那座山崖,道盟众人看着这一幕,脸色都有些精彩。 过去从未有人真正见过暮色出手,只知道她很强大,如今却发现这种强大还是超出了想象。 “怀素纸……能胜得过暮色吗?” 一位执事下意识想到了这个问题。 没有人回答。 岳天静静看着那边,眉眼间生出一抹疑虑,但很快就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平静说道:“这不重要。” 听到这句话的人,都以为他说的是暮色和怀素纸并非道盟中人,再强大也没有意义。 岳天继续说道:“难得能够看到暮色出手,这值得我们继续旁观下去。” 是的,战斗仍未结束。 当那道燃烧着的溪水之龙盘桓在天空,即将随怀素纸的念头冲向地面的时候,那座山谷颤抖了起来。 数百座坟被同时掀开,棺中的尸体尽皆残缺,在星光映照下没有什么恐怖的感觉。 有的只是恶心。 这些尸体都曾被人啃食过。 怀素纸看着这幕画面,放下了自己的拳头,面无表情说道:“真恶心啊。” 与此同时,燃烧着的溪水之龙,已然涌向大地。 如同一道自天而降的瀑布。 PS:去吃了一顿羊筒骨,所以更新晚了,然后……我得向大伙道个歉,为什么道歉呢?具体内容看一眼书评区就知道了,但想到肯定有人懒得看,所以我还是在这里概括一句吧。 简单些说,直到今天为止我都把九当成了八,十分感谢‘三友非三清’指出这个错误,但我确实也不知道咋整了,所以道盟八大宗其实有九个也没啥问题吧?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一十四章 然后是黄昏 就在瀑布下落瞬间,那些残缺的尸体动了。 一道道暗黄的气息自尸体中跃出,凝聚成团涌至空中,变作一尊法像。 这尊法像高约十余丈,面目并不狰狞,看上去就像是由十数张不同的脸拼接而成,依旧有着让人犯恶心的感觉。 法像的每一个部位都是如此而来,于是违和与冲突的格外明显,但气息依旧强大。 远方山崖上,岳天看着这尊法像说道:“原来九山当年的奇遇是尸山经。” 尸山经,乃是曾经与元始魔宗齐名的魔道大宗血神教的不传真经。 血神教行事极为阴森可怕,做过太多让人反胃恶心呕吐的事情,故而早已被断了传承。 “以阴阳之道修尸山经……” 岳天想了想那个画面,不禁有些犯恶心,嘲弄说道:“真想知道九山要是得了血海功,能捣鼓出怎样的练法。” 话是如此,但他知道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血海功的原典在长生宗手中。 尸山血海两经为一,亦是直指飞升的大道,没有随意流传在世间的道理。 一位巡天司的执事低声说道:“那高藏有些不对劲。” “确实不对劲。” 岳天面无表情说道:“区区一个金丹,凭什么用得出法像这样的手段?” …… …… 在那尊高有十余丈的法像之前,怀素纸变得极为渺小。 那道有归藏焰燃烧着的溪水之龙,化作瀑布撞向大地中的高藏时,遇到了那尊法像的右手。 没有任何声音响起。 就像是河水与晨雾相遇,本就是悄无声息的事情。 唯有那尊法像之内不断变弱的暗黄雾气,展现出了这次相遇的凶险所在。 就在这时,怀素纸飘然而退。 下一刻,那尊法像向前走了一步,以另一只手握住了溪水之龙的中段,不顾暗黄雾气飞速消散,就此强行发力将溪水撕裂开来。 那截燃烧着的溪水断裂开来,化作一场滂沱大雨,向山谷洒落而去。 轰隆声四起,如雷般。 与这场大雨一并到来的,还有一阵无法形容的脏臭味道,那是唯有人才能酝酿出来的恶臭。 寻常修行者闻到这种气味,半刻钟一过就会神魂丧失,直接变作一具活尸,任由操纵。 这也是当年血神教被灭的原因之一。 怀素纸退至远方,看着这尊法像,难得沉默了下来。 到了现在,她彻底明白为什么九山明明被她那位师父怀疑了,却没有立刻迎来杀人之祸。 这……确实会让人不想动手。 …… …… 商州城外,那座临海的高山。 元始魔主坐在悬崖边上,静静看着海天之上的那轮明月,唇角忽然微翘。 谢清和一直有在看她,见她悄然笑了起来,问道:“有好事?” 元始魔主没有解释,因为那并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她那位徒弟遇到了她当年一样的麻烦,有了她当时的心情。 这件事很有趣,但实在谈不上是什么好事。 她向小姑娘问道:“你知道活在这世界上,怎样才能不被别人踩吗?最简单的办法。” 谢清和微微蹙眉,沉思片刻后说道:“低调到让自己不存在?” “错了。” 元始魔主接着说了一个字。 听到那个字,谢清和不由怔住了,难以置信问道:“你的意思是,把自己变成一坨……那个?” 元始魔主叹息说道:“是的。”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看着她认真说道:“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我想想都觉得恶心了。” 元始魔主说道:“也好。” 谢清和看着她的侧脸,说道:“你还不打算动手吗?” 元始魔主抬头,望向今夜分外妩媚的星空,平静说道:“很快了。” 在她的眼眸深处,有一颗星辰正在缓缓移动,前往提前定下的位置。 这个过程太过漫长。 早已花了她半生。 …… …… 长歌门中。 司不鸣微微低头,看着古老的众生书,指尖在书封上缓缓划过,感受着岁月的纹理。 时间越是流逝,他的道心越是平静,坚信自己能在这场战斗中得到最终的胜利。 南离同样是平静的,但她并不希望接下来会有战斗发生,只希望今夜可以相安无事。 在她看来,想要赢下一个准备时间足够充足的长生宗,需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 而元始魔宗今日已经得了好处。 她嫁入长生宗后,完全可以把司白晓玩弄在自己的股掌之间,根本不会受到那所谓约定的影响。 当然。 这无可避免会有一定自我恶心的过程,但终究还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因为被恶心的人只有她一个。 采云仙姑同样是平静的,因为她由始至终都不觉得元始魔主会在今夜出手。 像那种邪魔外道,境界再如何强大不可一世,在真正需要见生死的莫大勇气时,都会下意识的选择后退。 这是她一直以来坚信着的事情。 …… …… 那处不再幽暗的山谷。 岳天看着那尊名为尸山相的法像,看着怀素纸飘然而退远去,躲开了那阵蔓延向四方的尸毒,不由觉得麻烦。 如果可以,他很希望元始魔主能够死去,但他很清楚那是今夜绝不会发生的事情。 与长生宗无关,而是他很确定那喜欢咳嗽的女子,不知道还藏有多少的阴狠凶险手段。 元始魔主不会死去。 那他就必须要做些什么,以此证明自己没有背叛的心思。 岳天在心里叹了口气,对巡天司的下属命令道:“不要让尸毒扩散开来。” 话音落下片刻后,看似空无一物的夜空中,倏然间有数百颗星辰亮起,编织出一张星图,凝作一道无形的压力向那尊法像镇去。 不过刹那,那尊法像就已经被削弱三成,威势已然不如先前。 怀素纸看了一眼那处山崖,与岳天隔空对视一眼。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自己那位师父为何说岳天是狗,因为这人确实足够忠诚。 她收回视线,再次望向那尊以残尸构成的法像,很快就做了决定。 怀素纸伸出手,指尖轻轻搭在前方,就像是落在了一道无形的琴弦之上。 她的指尖微微发力,拨弄了一下那道弦。 啪的一声轻响。 然后,那尊尸山相的法像忽然停了下来,整个法像不断开始颤抖,愈演愈烈。 远方那座山崖上,岳天的神情变得格外复杂,因为他认得这门道法。 当初他就是为这门道法所败,自此性命被随意拿捏。 这道法不会有任何的异象,胜在悄无声息的诡异恐怖,于三两次见面后便可无声杀人。 那道无形的琴弦,事实上就是那尊法像的因果之线,此时已被怀素纸握在手中。 如果不是这尊法像汲取了太多尸体,本身已经超出了元婴的程度,早在那声轻响出现的瞬间,就该轰然倒塌溃散了。 怀素纸很清楚这一点。 因此她的指尖不曾停下,仍在拨动那道琴弦,让其加快绷断的速度。 在那尊法像剧烈颤抖的同时,被一拳轰入地底的高藏,终于回到了大地之上。 他的身体已经变形,胸口上出现了一个空洞,可以看见身后的事物。 这显然是那一拳带来的伤势。 哪怕是对修行者而言,这也能算得上是一种重伤,但高藏表现出来的感觉却很淡。 他霍然抬头望向远方的暮色,眼神冰冷到极点,没有再去无意义的废话。 一具尸体来到他的身后。 高藏直接伸手探入一具尸体内,拆下一根古老的脊骨,紧紧握住后高举过头。 脊骨上有血肉残存,暗黄的尸毒自其间缓缓飘出,哪怕只是远远看着都能让人恶心。 紧接着,他的身体微微后仰,是投掷的姿势。 有破风声响起。 那根脊骨如长枪般,向怀素纸破空而去。 没有去看接下来的画面,高藏低头伸手再次抓住一具尸体的手臂,连带血肉一起扯断。 对修行尸山经的修行者而言,这世上没有比尸体更好的法宝。 若是他们能够得到一具仙人的遗体,在祭炼完成以后,那无疑就是一件仙器。 法宝自然是要爱惜的。 这时候的画面很罕见,高藏现在的每一次攻击,都是在毁灭一件上好的法宝,更是在毁灭九山这百年积攒下来的家底。 故而这样的攻击也强大到了极点。 那道无形的琴弦已经很久没有发出声音。 哪怕强如暮色也罢,面对这无数件沾血带肉的‘法宝’,依旧需要退避三舍。 在无数纷飞的残肢与白骨当中,一道遁光在其间穿行,不曾被那些暗黄的尸毒沾惹上。 那座山崖上,一位巡天司执事沉声说道:“再等片刻,即可将此二人一网打尽。” 岳天看了一眼,确定此人是自己的心腹,于是淡了杀意。 “暮色远不止于此。” 他思考着该如何帮助暮色,面无表情说道:“再继续等下去吧。” …… …… “时间到了。” 商州城外,那处山崖上响起一道满是感慨的声音。 元始魔主站起身,眼中那颗星辰已然不动。 她微微偏头,望向如临大敌的谢清和,温柔说道:“接下来不用想着看清楚,因为你也看不懂。” 说话间,一把长弓出现在她的手中。 谢清和望向那把长弓,看着分外干净的弓身,眼神变得格外明亮,认真问道:“这就是道一弓?” “嗯。” 元始魔主的指尖搭在弓弦之上,一根铁箭随之出现。 她没有转身望向身后,对着远在海天之上的那轮明月,缓缓拉开了弓弦。 箭尚未出。 天地间,已有清鸣悠然响起。 PS:高估自己了,睡着了。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一十五章 道一弓与诸天星盘 当那一声清鸣悠然出现,谢清和腰间的清都印随之生出反应,把小姑娘护住。 很显然,清都山那对夫妇的视线早已来到中州,正对今夜的一切冷眼旁观。 面对接下来这一箭,即便是谢真人当面也要给予极大的尊重,不会有半点掉以轻心,故而他才会唤醒清都印,防止某些意外的发生。 谢清和向后退了一步,盯着那把看似寻常的漆黑长弓,还是有些无法相信这就是道一弓。 如今尚存世间的七件仙器里面,道一弓是最为神秘莫测的那一件,哪怕是道盟对其知晓也不算多。 在百年前那场波及整个人间的战争当中,双方几乎是用尽了可用的手段,仙器自然也在其中。 然而就是这样情况,道一弓出现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据说一共不到七次。 在这仅有七次的出现当中……道盟死了三位大乘,其中一位甚至是无归山的得道真人。 所有人都知道动用道一弓,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这代价很有可能也是寿命,但谁也不愿意以命换命。 也许是这个缘故,这百年间元始魔主也只动用过一次道一弓,仅是那一次……便直接让当今长生宗掌门莫大真人负伤而退,陷入常年闭关养伤的境地。 谢清和看着面朝明月的元始魔主,犹豫片刻后,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小姑娘指向身后,认真问道:“长歌门不是在这边吗?你为什么要看着月亮?” “你猜?” 元始魔主没有解释。 当清越之声响彻这方天地时,她挽弓已如满月,弓弦微微陷入指腹,却没有立刻松开。 她缓缓闭上眼睛,然后再次睁开,眼前的画面已经截然不同。 此时她的眼前再非海上明月,而是一片浩瀚如海的大湖。 湖中倒映着今夜的一切。 繁星。 明月。 金色的琴弦,依循着某种独特的韵律,在湖面缓缓荡漾着形成了一个外壳,把这些都包裹在其中。 远远看着,这就像是一个被提起来的灯笼。 以繁星与月为灯火,琴弦缚之。 当元始魔主的目光来到此间,立于湖上的人便也生出了相对的感应。 司不鸣仍然低头,但他的指尖不再轻拂书封,落在书页上,随时准备掀开。 采云仙姑想着自己不久前的判断,脸色很是冷漠,或者说是难看。 她道心微动,先前还在轻轻晃荡着的金线,于瞬息之间绷紧了起来。 然后。 人们听到了一声清鸣。 这道清鸣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来到此间已经变得极淡,有种空旷的悠远感觉。 采云仙姑闻得此声,神情霍然大变,寒声说道:“道一弓?” 她没有想到,元始魔主出手就是最为强大的手段,没有任何的试探与委婉。 这是要直接见生死吗? 话音落下瞬间,所有人都听到了弓弦被放开的声音。 嗡的一声。 元始魔主于千里之外,挽弓射向天上月。 天上月即是水中月。 谢清和于商州城外山顶,亲眼看着那根铁箭离弦而去,消失在无垠月色之下,消失在海天之间。 南离在长歌门中,见铁箭自水中月而出,就像是鲸鱼跃出海面一般。 狂风骤起,万顷湖水仿佛在这一瞬间被煮沸,生出惊涛与千万堆雪。 在那根铁箭前进的方向,有裂缝不断生出,隐约可以窥见裂缝背后有着令人生惧的漆黑。 这是长歌门的山门大阵正在破裂的画面。 在那根铁箭之前,天地正在回归本来的面目,回到最开始的那个模样。 一切不应存在的事物都在消逝。 那根铁箭的落向很清楚,是众生书。 若是这一箭与众生书相遇,那结果将会如何? 所有人都在想着这件事的时候,司不鸣的声音响了起来,比铁箭更快。 这显然是早有预料。 尽管他同样没有想到,这一箭竟然是从水中月而出,而非长空落下。 他厉声喝道:“请前辈出手!” 话音落下,铁箭悄然停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数十道金色的琴弦,悄然缠绕在箭身之上,牢牢地锁住了这一箭。 采云仙姑立于铁箭之前。 她食指笔直,与铁箭隔着极近的距离对峙,那数十道金色的琴弦,就是从她的指尖吐出。 她的眼神不复冷漠,换做了再是显然不过的痛苦,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面对道一弓,她根本不敢以自身境界对抗,于是以长歌门的护山大阵为器抵抗这一箭。 这代价则是长歌门的护山大阵直接走向了毁灭。 啪啪啪啪啪。 数声轻响,是那些金色的琴弦承受不住重压,渐渐开始断裂,消散在风中。 与之一并消散的,是原先四起的浪潮。 此时的湖面真如镜,找不出半点的波澜,在两道恐怖力量的对抗之下,彻底学会了平静。 所有人都知道,这种平静不会维持上太长时间,因为那数十道金线还在崩散。 在极短时间之内,只剩下了最后七道。 而那道铁箭似乎还看不到极限,箭身仍然在颤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脱困而出,穿过采云仙姑的身体。 她面无表情说道:“还有三十息。” 就在这时,司不鸣终于翻开了众生书。 然而与其说是翻开,不如拆开。 数百页纸自众生书上脱落,向四面八方而去,依循天理各自立于空中,把司不鸣围在中间。 南离望向那数百页纸,只见原本空白的纸上渐渐浮现出文字,是赤金色的。 不知为何,那些文字往往浮现上片刻就会消失,然后再浮现出新的文字。 随着文字的浮现与消失,司不鸣的脸色瞬间苍白如雪,但眼神却变得极其明亮。 他盯着那道来自于水中月的铁箭,道心以前所未有的剧烈程度运转着,依靠众生书开始确定元始魔主的真实位置。 二十五息,一无所获。 司不鸣咳嗽了一声,低头咬破了自己的指尖,一滴鲜血随风落在数十页纸上。 紧接着,那些纸都燃烧了起来。 燃烧的速度很慢,顷刻间就过去了十息的时间,缠绕在铁箭上的琴弦再次断裂,只剩下六根。 采云仙姑眼中痛楚更甚,但也流露出一抹轻松的意味,因为她很确定这一箭即将力竭。 以她的境界,完全可以简单接下这即将去到尽头的一箭,不会伤及自身。 “找到了。” 司不鸣的声音响了起来,如释重负。 说完这三个字,他以流着血的那根手指,撕下了众生书的一页。 …… …… 当那一页众生书被司不鸣撕下来,远在万里外的雪山之巅上的裴应矩,旋即睁开了眼睛。 众生书为他捎来了那个位置。 他望向悬停在身旁的昊天钟,静养数十日的心神毫无保留,尽数落在钟身之上,屈指弹落。 钟声悠然而起,直上天穹,去往远方。 他面无表情说道:“以吾派神兽续命?那就把命给我交出来吧。” …… …… 商州城外。 元始魔主早已收起道一弓,负手立于崖畔之前,静静看着那轮明月。 谢清和站在后方,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她已经不再关心长歌门中发生的事情。 就像是那边的一切都已经提前结束了。 忽然之间,元始魔主抬头望向天空。 有钟声自高天落下,浩荡至极,避无可避。 钟声所过之处,夜云被揉碎,星光变得虚假。 明明是无形的钟声,却像是有着极其恐怖的重量,竟让空间产生扭曲。 这一击,足以让以元始魔主为中心的方圆百里变成废墟,临近的商州城更会被直接夷为平地。 元始魔主却仅是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不作任何理会。 忽然。 一道冷笑声响起,充斥在天地之间,连昊天钟声都无法将其掩盖下去。 随着极尽嘲弄之意的笑声响起,大地之上仿佛出现了一道屏障。 昊天钟声落下,与那道无形的屏障发生碰撞,没有掀起半点波澜,就此沉寂了下去。 人间之大,谁能有这等境界? 谢清和想到了一只鬼。 小姑娘转过身,望向商州城的上方,看见了一个极其高大的身影。 那身影燃烧着惨绿的火焰,映得他头顶的琉冕格外清楚。 如今的人间,早已没有皇朝的存在。 天下地下,唯有阴帝尊这一位被承认的皇帝。 一道肃冷低沉的声音在人间响起,自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带着不加掩饰的嘲弄意味。 “连寻常人的性命都不顾,这就是道盟吗?” 说完这句话后,阴帝尊的视线落在临海的山崖上,与元始魔主对视。 两人以神识进行了一次对话。 “我会替你拦住来的人,不要忘记你的承诺。” “不敢让陛下失望。” 元始魔主收敛心神,取出了那半件仙器。 诸天星盘。 …… …… 长歌门中。 那根铁箭已然力竭,采云仙姑却不敢掉以轻心,仍旧以金色琴弦锁住。 南离没有去看,视线落在周围那些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发现阵法的痕迹几乎荡然无存。 为了接下那一箭,长歌门的山门大阵几近消亡。 便在这时,她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那根铁箭断了。 那根铁箭化作无数光点,如同星屑一般,随风洒落而去。 与此同时,一道无形的气息扶摇而上,直至星空深处。 那道气息很平和,没有半点肃杀的意味,就像是呼唤某种事物的降临。 司不鸣毫不犹豫再次翻开众生书。 片刻后,他望向场间众人,声音沉重说道:“可以走的人……都走吧,这里很快就要消失了。”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千秋皆在一箭上 元始魔宗为了应对百年前的那场战争,曾经动用举宗之力去制造一件仙器,最终却来不及成功,就迎来了山门倾覆的结局。 像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完全做到保密,故而道盟八大宗对此事十分清楚。 在八大宗得到的消息中,那件仙器可以上接苍穹引落无穷星光,巡查天地,将万物生灭系于一念之间。 那是一个极为壮阔的设想。 也许正是害怕这件事情成为真实,道盟最终提前发动了决战,在付出更大的代价后,成功攻破了元始魔宗的山门,让其历史几近结束。 但那场提前发动的决战,在达成目标的同时也让如今的元始魔主活了下来,自此开始以一己之力,直面整个人间的壮阔残酷修道生涯。 在那场涉及整个人间的战争结束后,八大宗于瓜分战果之时确定过数遍,那件寄托元始魔宗最后希望的仙器,并没有来得及完成。 没有完成甚至是一个被美化的说法。 事实上,八大宗见到的只是那件仙器的两个雏形,距离成功有着几乎无望的距离。 这是道盟明面上关于此事的记载。 在暗地里,八大宗各自都有过独立的查证。 比如清都山的道左峰主当年就负责过这方面的事情,在百年后还把这件事作为谈资,与谢清和谈论过几次。 最终八大宗私底下得出的结论都是失败。 人间并没有出现第八件仙器。 直到今日,人们才知道那原来是元始魔宗给予道盟的一个谎言。 那件仙器已经完成了。 就在元始魔主手中。 …… …… 当铁箭破碎成星屑,随风扶摇而起,直至星海深处时。 位于人间各处的真正强者们,都生出了相应的感知,抬头望向星空。 元垢寺中,明景道人的神色变得极其难看,确定今夜的结局正在走向最坏的那一个。 五净大师叹息着宣了一声佛号,仿佛在哀叹人间多苦,又像是在说何至于此。 …… …… 神都,通天楼。 无归山的掌门收回视线,神情异常平静,因为他确定自己能够接得下这一击。 至于下场……大概是重伤垂死。 反正死不了。 那就不算是事。 …… …… 万劫门最高处,雪山之巅。 裴应矩眉头紧锁,凭借昊天钟感知着那道气息,在思考一个问题。 一道冷淡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若你登临大乘仍不满足,想要去看大乘之上的风景,可以考虑借此破境。” 如果怀素纸此时也在,想必会觉得这道声音很熟悉。 那道声音顿了顿,接着说道:“除此之外,直面这一击都是在自寻死路。” …… …… 岱渊学宫深处,那座梅园。 陆南宗收回迈出去的那一步,不再前往商州城,以最快的速度开启了学宫大阵。 五千真言出现在星空之下,掩去今夜的璀璨星光,又一次如临大敌。 学宫弟子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回忆起去年春天发生的事情。 那一次是谢真人的神识横跨三万里,借清都印之威引起近乎天劫般的恐怖雷霆…… 这一次又是什么? 学宫弟子们很是好奇。 …… …… 商州城外,那座临海的高山。 谢清和心有所感,抬头望向星空,发现某颗星星变得极其明亮。 如若明月般。 这是否代表那颗星辰正在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正在接近人间? 小姑娘怔了怔,望向元始魔主手中那面星盘,想起她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但已经来不及成功了。 原来是没有完全成功的意思吗? 谢清和想到这里,小脸上的情绪变得有些复杂,没想到元始魔主说的竟是真话。 她咬着下唇,想着今夜自己只是一位旁观者,便干脆去看不远之外的阴帝尊。 果不其然,这位被道盟送入阴间的皇帝,正在大笑出声,看起来快活极了。 就在这时候,那道笑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叹息声。 那道叹息声很是低沉,带着浓重的悲恸意味,以及越发高涨的愤怒。 谢清和境界还浅,听不出来者是谁,故而远在北境的那对夫妇对她分别说了一句话。 “是长生宗的莫掌门。” “此人心黑,只有明确做出的承诺可以相信,除此之外都不用去听。” 小姑娘下意识点头,却发现自己现在根本没有能做的事情,想了想干脆坐了下来。 她今天是看戏的。 长生宗掌门与阴帝尊既然相逢,必将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不见得能分生死,但无疑是要见伤的。 对任何修行者来说,这都是极其难得的机缘,那她当然要好好去看。 …… …… 在清都山给出反应的同时,地处天南的天渊剑宗当中,同样发生了一场对话。 这场对话很简洁。 当今天渊剑宗掌门,看着一位年轻男子的背影,低声问道:“祖师,这我们要管吗?” “爱管管。” 顾真人头也不回,语气淡漠说道:“别烦我。” 天渊剑宗掌门有些头疼,小心翼翼问道:“那要是元始魔主打过来了?” 顾真人想也不想说道:“打过来再说。” …… …… 就在人间各地,有资格参与今夜这场战争的强者们,分别给予态度的时候。 长歌门里的人却别无选择。 当司不鸣说出那句话后,梅雪毫不犹豫转身就走,以道法卷起那些弟子所在的宫殿,连根拔起向远方而去。 所有人都在离开。 以最快的速度离开。 南离想过离开,但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因为她很想知道采云仙姑会怎样做。 当那根铁箭破碎的时候,随风而起的星屑,有几片恰好落在了采云仙姑的身上。 一朝相逢,那就再也不会分别。 无论她逃到哪里去,都不可能摆脱得了那道即将落下的星光,那又何必离开。 生死就此相依。 采云仙姑看着那颗越发明亮的星辰,忽然说道:“我现在很后悔。” 没有人回应她,但在场的人都知道她为何后悔。 如果她凭借自身的境界,将那根自水中月而来的铁箭接下,那铁箭即便破碎,完好的山门大阵也有很大的机会,阻止那道气息扶摇直上,引落无穷星光。 但她为了确定自己可以活着,不会死在道一弓之下的又一位大乘,选择了最为稳妥的那种处理方式。 她的想法很简单,山门大阵是可以修复的,只要耗费足够的资源和时间就好了。 她的性命却只有一次。 如果她死去,那长歌门该如何存在? 所以她必须要活着。 所以她现在要死了。 唯一活命的可能,是她在星光降临之前,去到无归山的那只乌龟下面。 然而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采云仙姑沉默了会儿,不再去看那迟迟没有落下的星光,望向司不鸣说道:“你的承诺还算数吗?” 司不鸣唇角微翘,露出满是嘲弄的笑容,苦涩说道:“如果我能活着。” 他之所以没有离开,当然也是因为那飘散的星屑,巧妙至极地穿过了众生书,落在了他的身上。 “我会为你争取活下来的机会。” 采云仙姑看着他说道:“请你活下来。” 司不鸣懂了,满天飞舞的书页缓缓聚拢,认真问道:“我还有什么能为你做的?” 采云仙姑说道:“传承不断。” 说完这句话,她没有继续等待那道星光的落下,就此朝着黑夜奔去。 她的指尖依旧缠着那剩下的六根琴弦。 那六根琴弦散发的光芒早已黯淡,在璀璨星光映照之下,若隐若现,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 终于,采云仙姑来到了极高处的天空。 她只看了一眼星空,便收回了目光,轻挥衣袖,没有带走一片云彩。 有的是无穷云气自四面八方而来,依循着她的意志,聚集在这片星空之下。 然后。 那六根琴弦离开她的指尖,在云中不断穿行,就像是凡间农家女织衣服用的针线一般,把涌来的云气织成了一块布。 接下那根铁箭没有让采云仙姑受伤,此时的她境界完好,心生死意之后,无疑来到了修道生涯中的最高峰。 即便如此,她看着那将云海染成雪原的星光,还是没有半点信心。 云之下。 长歌门那片大湖上,南离不再去看天空。 当云气涌来凝聚成海后,繁星就已经无法看见,天地彻底陷入了黑暗。 她看着司不鸣,正想询问这有几成机会时…… 天空忽然明亮了起来。 不是月色与星光带来的那种淡弱光线,而是一轮大日带来的无限光明。 云海就此被涂白。 夜色骤散,人间仿佛重回白昼。 云海不断破碎,一道道光线穿过云与云的缝隙,落在大地之上。 十息后,云海几近消散殆尽,已然可以看到那背后的真实画面。 南离迎着星光望去,只见采云仙姑的身体已经消失大半,快要死去了。 就在她这样想着的时候。 采云仙姑死了。 云海随之溃散。 瞬间而已。 那道星光继续轰落,向长歌门的山门而去,威势不见有半点削弱。 与天劫亦无差别。 与此同时,一道声音响彻整个人间,就连北境与天南也包括在其中。 “你们请我入局,我来了。” 元始魔主对道盟说道:“现在呢?”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一十七章 退婚 天地间一片安静。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都在沉默。 那道星光继续落下,平静坚定地无可阻挡,让人间始终陷于白昼之中。 一声轻响。 人们早已不敢去看那道星光,就连神识也不敢靠近,唯有尝试去听见那边的画面。 随着这道轻响的出现,所有人都知道,长歌门的山门大阵已经被破开了。 这花了多久时间? 许多修行者下意识去思考这个问题,以道心运算,然后得出一个让脸色更加煞白的结果。 长不过十息。 哪怕长歌门的山门大阵本已破损,这个速度依旧快的没有任何道理。 但十息的时间,足以让大阵当中的人做出反应。 司不鸣立于星光之下,那些散开的众生书页在他身旁飞舞着,结成了一个阵法。 以众生书成阵,无疑展现出了他对这件仙器的极深掌握,证明继任掌门的传言并非虚假。 问题在于,众生书从来都不以防御闻名世间,如何能挡得住这道星光的轰落? 南离没有思考这个问题,她很自然地走进阵中,来到司不鸣身旁。 司不鸣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些什么,沉默地等待星光倾泻,等待自己的最终结局的到来。 那道星光落下。 最初被毁灭的是亭台楼阁,山门大阵被摧毁后的那些华美宫殿,连一个呼吸的时间都没能坚持下去,就直接消失在这个世界当中,不曾留下一缕青烟。 然后是那些深藏在密室之中,先前没有来得及带走的法宝。 在那道宏大的毁灭星光下,它们竭力反抗却无济于事,更没能掀起半点波澜。 紧接着是山石湖水。 星光所至之处,山石不断开裂继而湮灭,湖水还未来得及沸腾就已蒸发,湖底的沉石才见天光瞬间,便彻底不复存在。 这个过程没有出现任何的声音。 这是最为极致的毁灭。 人间一片死寂。 天劫莫过于此。 …… …… 事实上,在这最极致的宏大毁灭当中,仍旧有生命坚强存在着。 司不鸣立于原先的湖水之上,没有去看周围被毁灭的一切,低头专心看着众生书。 在他身旁结成阵法的那些众生书页,已经从最初的数十页,变成如今的三五页,皆是被毁于这道星光之下。 司不鸣感知的很清楚,这道星光未曾衰弱太多,还有着相当恐怖的力量。 更多的书页随着他的意志纷飞而起,补上阵法的缺口,与星光继续对峙下去。 众生书以微不可见的速度,在司不鸣的手中愈发单薄了起来。 南离看着这一幕,就要生出偷袭念想的前一刻,忽然听见了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来自星光之中,是她所怀念的。 她微微一怔,理解那道声音的意思后,内心顿时放松了下来,唯有神情依旧紧张。 就在这时,司不鸣仿佛做了一个极其沉重的决定,神情变得极其凝重。 他再次用那沾着血的指尖,撕下了一页书。 …… …… 在神都的最下方存在着一座道狱,狱中关押着各种违背道盟律法的邪魔外道。 而在道狱的最下层,则是关押着这百年来人间最为可怕的邪修与妖魔。 这当中的每一位都是满手血腥,仅是无意间散发出来的气息,就足以让寻常修行者直接心神惧裂而亡。 不知为何,这些早就该被诛杀的妖魔却始终活着,道盟为此还消耗了不少资源。 今夜那道星光的出现,不曾为此间所知晓,他们就像平日里那般不见天日的活着。 忽然之间,一只极其擅长感应的妖魔茫然抬头,因为它发现了一件很没道理的事情。 一种源自于生命最深处的本能恐惧,正在不断占据着它的心神,自虚无中来。 紧接着,还未等它确定这道恐惧来源的时候……它的妖体直接被碎成了数千细块,悄无声息死去。 一缕气息自血肉中泄露。 只是瞬间,这些被关押在道狱最下层的不可一世的妖魔就嗅到了那一缕极其淡薄的气息,毫不犹豫地往角落里躲去,试图让自己不存在这个世界,不与这道气息产生任何可能存在的关系。 这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那存在于冥冥之中的联系,注定了它们无法逃避。 血肉前后出现,如同夜空下的烟花,不断炸开。 这些被道盟豢养百年的妖魔,于今夜死绝。 …… …… 大泽外,那座幽暗山谷。 怀素纸立于空中,躲过一具残尸化作的长矛,望向长歌门的方向。 那道星光落入她的眼中,没有刺眼的感觉,反而温柔。 她稍作回想,便知道这道星光来自何处,又是从何而来。 ——元始魔主从来都不会对她隐瞒这些事情,只是她不怎么喜欢问罢了。 怀素纸收回视线。 她看着那尊名为尸山相的法像,衣袖自手腕间滑落,轻轻地打了一个响指。 啪的一声轻响。 这方天地也安静了。 原本注视着长歌门方向,脸色被那道星光映得苍白至极的岳天,霍然转身望向怀素纸。 他只见少女朝天伸手,便有一道淡渺的星光,穿过层云,破开夜色,来到了那座幽暗山谷前。 落在高藏所化的法像之上。 没有任何的停留,没有任何的声音,那尊法像就像是今夜的夜色一般,于瞬息间被抹去了。 连带着一同被抹去的还有高藏。 藏身在地底的九山,骤然睁开双眼,呕出了一口鲜血,心想这样应该了结了吧? 他已经将自己这百年间积攒下来的家底,都作为交代给了出去,于情于理都没有道理再死了吧? 如果暮色的到来是对他的惩罚,那这怎么也足够了吧? 九山这般想着,今夜过后自己就去向魔主道歉,哪怕跪下来舔她走过的路都是可以的。 便在这时,他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刺眼,下意识眯起了眼睛,心想地底怎会有光的…… 这是九山最后一个念头。 那道星光到了。 …… …… 云来镇上。 这座过往因长歌门而繁华的小镇,最近这些天迎来了众多修行者,客栈早已就住满了人。 今夜又迎来了更多的人。 梅雪以道法为绳,粗暴地卷起整座宫殿,赶在那道星光降临之前离开,却没有真的走远。 当她离开长歌门的山门后,那道发自于生命深处的恐惧,便直接消散了。 她没有庆幸,只是觉得悲凉。 她很清楚,这并不是那道星光的破绽……而是对方将自己视作一直蝼蚁,懒得多看一眼而已。 在意识到这个事实后,梅雪于镇外放下了那座宫殿,以沉重痛苦地语气,让躲藏在宫殿中的弟子走出来,亲眼见证长歌门被毁灭的画面。 她知道这很有可能会让很多弟子的道心蒙上阴影,在修行路上再难前进,但是……那终究是长歌门弟子的家。 无法见证那片高楼是如何筑起的,看看高楼是如何倾塌的,也不失为一种圆满。 …… …… 云来镇内外,所有修行者都听到了元始魔主的话,便也看到了那一幕画面。 长歌门就此覆灭。 人们确定了这个事实,然后陷入了极大的茫然。 道盟八大宗传承极为久远,是当今人间秩序最重要的一部分,怎会这般轻易就没了呢? 今夜不是长生宗与长歌门的订婚仪式吗? 何以红事成白事? 直到那道星光散尽,很多人还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以为这是一场梦。 忽有风来,带着微凉的秋意穿河过巷,带起一片哭声。 那些哭声是稚嫩的,是凄惨的,是茫然与无助的,是来自于尚且青春的姑娘们。 她们跌坐在地上,顾不得衣裳被尘埃弄脏,怔怔地望着长歌门的方向,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说不出来,于是只能哭泣。 梅雪想要安慰她们,但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长歌门都没了。 她还能说什么呢? …… …… 夜色又至,繁星又现。 在星光映照下,长歌门已经不复存在,那片以秀美闻名人间的湖山,这时候都已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坑。 坑中有数百道缝隙,其中最为粗壮的那几道缝隙,深不见底,隐有地火生出。 司不鸣立于空中,脸色苍白到极点,衣襟早已被鲜血打湿,身体不断摇晃。 仿佛下一刻,他就会直接昏迷过去。 而他手中的众生书,肉眼可见地变得单薄了起来,看上去就像是被一个顽童用手撕掉了小半。 那古老而高妙的气息,早已淡薄到无法感知的程度,孱弱到让人难以想象这是一件仙器。 此战过后,众生书不知要再被蕴养多少年,才能回到从前的巅峰了。 南离看着司不鸣,说道:“谢谢前辈。” 司不鸣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向云来镇飞去。 没过多久,两人去到了云来镇,道盟众人本以彻底绝望,忽然见到他们的身影,不由大喜过望。 最先迎上去的人是司白晓。 早在铁箭碎裂,星屑飘然直上星空深处的时候,他就被司不鸣送走了。 眼见父亲活着回来,他很自然地哽咽了起来,却又难免生出许多的担心。 今夜之事,父亲显然是败了。 接下来该要如何是好? 就在这个时候,司白晓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司前辈,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南离的声音在众人耳中响起,没有任何的避讳。 她看着司不鸣,一字一字认真说道:“我要退婚。”                  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一十八章 是,师姐 听到这句话,云来镇上哗然声四起,如浪潮般。 谁都没有想到,南离竟然会在这种时候说出一句这样的话,难道她不知道长歌门才被灭门了吗? 更关键的是,这个决定着实没有道理可言。 从理性角度来看,长歌门如今的处境无疑是堪忧的,山门倾覆祖师身死,哪怕没有立刻消失在历史长河当中,毫无疑问也是来到了危急存亡之秋的时刻。 在这种时候,不是更应该将这门婚事坚持到底,为长歌门日后的复兴做下铺垫吗? 想着这些事情,场间众人越发感到困惑,渐渐安静。 其中某些想得更深的人,视线则是在南离和司不鸣间来回,心想难道是这样一回事? 为了在那道如同天劫的星光下活下来,司不鸣付出了极其巨大的代价,现在看上去没有问题,事实上已经油尽灯枯?境界尽碎,再也不可能继承长生宗的掌门之位? 否则南离为何要当众退婚? 要知道这不仅是失礼,还是不顾大局,更是在当众对司不鸣进行羞辱。 就连自己的名声也会有极大的损失。 在很多人看来,司不鸣出了问题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你确定吗?” 司不鸣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很多人想象中该有的愤怒。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甚至还有闲心给了司白晓一个眼神,阻止了一场闹剧的发生。 南离向他行了一礼,认真说道:“是的。” 司不鸣沉默片刻,然后点了点头,说道:“我和贵派祖师的约定不会作废,依旧有效。” 南离轻声致谢,转身望向那些正在注视自己的师妹与师长们,说道:“我的想法很简单。” “山门倾覆,祖师身死。” 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我是长歌门当代的大师姐,此时此刻理应与你们一起度过,这就是我退婚的理由。” 话音落下,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沉默了。 那些擅自在心中猜测怀疑的修行者,此时竟然也生出了些许羞愧的感觉,下意识向南离行礼致歉,表明自己的敬意。 随着这些人的动作,更多的人为之感慨,便也发自内心地向南离致意,给予了自己的尊重。 星光下,南离平静而立,红裙随风轻轻飘荡,已有宗师气度。 她神情淡然,就这样接受了所有人的致意,没有半点怯场的感觉。 在场的所有修行者都知道,穷此一生,自己都无法忘记今夜落下的那道星光。 以及南离。 …… …… 元垢寺中,明景道人缓缓收回望向夜空的视线,神色阴沉至极。 他沉默了会儿,望向坐在对面一脸悲悯天人之相的五净大师,寒声问道:“大师是要阻我离去?” 五净大师微笑说道:“我还记得施主先前过,要在今夜过后再行离去,便下意识留客罢了。” 明景道人面无表情说道:“从这一刻开始,你再敢阻止我离开,便是与道盟为敌。” 五净大师含笑不语。 即不同意,亦不阻止。 在那道星光落下的瞬间,身在元垢寺中的两人都已经知道长歌门山门倾覆已成事实,没有改变的可能。 想要挽回其中的损失,便只剩下一个办法——杀死元始魔主。 今夜无疑是这百年间最好的机会。 寻常修行者不清楚,但明景道人岂能不知道动用道一弓需要付出的代价? 十年为期。 在拉开弓弦的那个瞬间,元始魔主就已经耗费了十年的寿命,甚至有可能是更多。 哪怕她在不久之前曾以朱雀血服下永生花续命,也禁不住这种程度的消耗,即便明面上看似没有半点伤势,但道心上也必然产生了相应的裂缝。 更重要的是,她随后再次动用了那件至今未明的仙器,引落星光毁灭了整个长歌门。 无论从何种角度思考,这时候的元始魔主都必然濒临极限,是登临大乘后最为虚弱的时刻。 然而就在明景道人意识到这个事实,正要起身离开元垢寺,前往商州城外杀死元始魔主的时候…… 五净大师拦下了他。 于是他先前才会收回视线,才会失态到神色铁青,直接愤怒询问对方是否要与道盟为敌。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明景道人盯着五净大师,面无表情说道:“你这是在置人间安危不顾!” 五净大师温和说道:“在道盟眼中,禅宗与元始宗大抵是没有区别的,但施主从今天开始,该要为此作出区分了。” 明景道人忽然沉默了。 他想到了怀素纸,想到清都山与元垢寺很有可能已经暗中结盟,再想到不久后即将来访中州的楚瑾…… 以长生宗为首的中州五大宗,不见得还能战胜这么恐怖的敌人。 他叹了一口气,沉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很简单。” 五净大师内心很是满意,神情悲悯说道:“我有位弟子想要去外面的风景,可否?” 明景道人忽然问道:“怀素纸一个人还不够吗?” 五净大师神色不变,无视了话里的试探意味,声音憨厚说道:“此事多多益善。” “可以。” 明景道人站起身,向殿外走去。 这一次,五净大师没有再行阻拦。 他宣了一声佛号,开始祈祷,衷心希望元始魔主能够活过今夜,哪怕希望已经相当渺茫。 三位大乘与一件仙器组成的杀阵,就算是面对谢真人也有机会杀上一杀。 阴帝尊绝无死战到底的可能,那现在还有谁能够改变这个局面呢? …… …… 商州城外。 当那一声充满悲恸的叹息声响起后,阴帝尊便与莫大真人去往高天之上。 这是对人间造成最少损伤的办法。 否则仅是战斗产生的余波,就足以让商州城为原点,方圆百里彻底破碎殆尽,再无半点生命痕迹残留。 即便两人去往高天之上交战,此时商州城上的天空依旧一片炽白,有雷鸣声不断响起。 那是两位大乘真人给予人间的些许风光。 谢清和微仰着头,倚仗清都印的加持,看了会儿那场发生在高天之上的战斗,便觉得心神疲惫。 小姑娘干脆收回视线,向周围望去……然后怔住了。 她睁大了眼睛,下意识问道:“你怎么还不走啊?!” 元始魔主站在崖畔,手中的诸天星盘早已被收起。 此时的她静静享受着海风吹拂,惬意地闭上了眼睛,看上去很是舒服。 就像是一位趁夜色而起的闲暇游人。 谢清和越发觉得此事荒唐。 “笨,当然是因为我走不了呀。” 元始魔主的心情不错,声音颇为轻快:“你以为众生书是那么容易摆脱的?” 长生宗敢请她入局,便是确定她一旦与众生书相逢,就不可能轻易离开。 只要她选择入局,那她就必然直面数位大乘的追杀。 最好的结局,是她付出极大的代价后摆脱众生书,再次逍遥。 最坏则是死亡。 这是阴帝尊也无法改变的事情。 除非元始魔主愿意身入黄泉。 “陆南宗已经反应过来,这时候肯定在赶来,最迟半刻钟就到。” 元始魔主负手而立,没有回头说道:“明景不会在元垢寺留上太久,差不多也快要到了。” 谢清和听着这话,心里便生出一种窒息的感觉,沉默片刻后安慰说道:“但你还是有一个好消息的。” 元始魔主有些好奇地嗯了一声。 “起码无归山来不了。” 谢清和认真说道:“他们是真的很乌龟。” 元始魔主莞尔一笑,说道:“难怪无归山一直讨厌你们,这种时候还不忘嘲笑。” 谢清和有些无语,心想你怎么还能笑出声的? 这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 小姑娘想了好会儿,想到墨眉紧蹙,还是想不到这场杀局的生机在何处。 “你的准备到底是什么?” 谢清和最终还是忍不住了。 “还不明白吗?” 元始魔主似笑非笑说道:“除了你,又能是谁?” 话音甫落,谢清和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动弹,一阵寒意自心头生出。 这阵寒意无疑来自于元始魔主。 “放心。” 元始魔主温柔说道:“待会儿你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谢清和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心想你到底要做什么? “去年夏天,你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那个问题是,当年本宗埋在道盟里的那只鬼是谁,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 谢清和怔了怔,完全无法理解她为何现在提起这件事,这有什么关系吗? 忽然之间,小姑娘想到了一个可能,脸色瞬间苍白到极点。 “看来我教的还算不错,你已经猜到了。” 元始魔主不再去看谢清和,视线落在她的腰间,对清都印说道:“师妹,好久不见。” …… …… 清都峰顶。 谢真人静静看着楚瑾,等待着妻子的决定。 早在很多年以前,他就知晓楚瑾的真实来历,并不在乎,此时自然也不会感到意外。 他唯一在乎的是谢清和的想法,但元始魔主既然承诺了会让小姑娘遗忘干净,那就没有问题。 就在这时,楚瑾在经过详尽的思考后,终于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是的,好久不见了。” 她面无表情,行礼说道:“还请师姐多加保重,不久后,你我将再次相见。”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一十九章 道盟之衰,自今夜而始 “你为何确信我会帮你?” 楚瑾的声音再次响起,几分冷漠,没有任何称得上是师门情深的痕迹。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谁让你这人过分理智呢?” 有些话没有出口,但意思足够清楚——她只要能够活着,以长生宗为首的中州五大宗,便会始终如鲠在咽。 清都山与天渊剑宗乃至于元垢寺,都能从中得到更多斡旋的空间。 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唯一问题是没有人和宗门,担得起与元始魔宗勾结的罪名。 如果不是这个缘故,楚瑾根本不需要思考那么多,第一时间就会帮助元始魔主脱身离开。 她所思考推演的问题只有一个。 ——帮助元始魔主解决众生书的问题,会不会给长生宗留下把柄,让局面走向不可预测的方向。 而她推演得出的结果,是最符合她心意的那一个。 “都已经百年了,师姐……” 楚瑾叹息说道:“你对我的成见还是这么深吗?。” “是啊,我对你的成见确实很深。” 元始魔主笑容里满是嘲弄:“谁让你当年叛的如此干净利落?” 楚瑾没有片刻沉默,声音温柔至极:“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而且那船儿早就该沉,我只是提前离开而已。” 元始魔主缓缓敛去笑意,说道:“我可以接受你的离开,但我不能接受你离开的方式。” “如果不是我,你很有可能已经死去,根本没有今天这场谈话。” 楚瑾带着笑意说道:“旧事重提没有任何意义。” 说完这句话,她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就此带过了这个话题。 “清都山乃是道盟之柱石,绝不会与邪魔外道联手,请你不要有任何多余的心思,这是接下来一切的前提。” “可以。” “这一年来与清和游历山河的人,是江半夏。” “自然。” “怀素纸与清和的婚事依旧,但怀素纸只能是怀素纸。” “你问错人了。” “嗯?” “那是素纸的事情,不是我的事情,我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替她做决定。” “你是她的师父。” “但我不是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元始魔主看了一眼谢清和,眼里生出了些许怜悯。 有这样一位母亲,确实是很糟糕的事情,小姑娘的性情至今不曾出问题,也算得上是了不起了。 楚瑾沉默了一段时间,说道:“既然如此,我会亲自与怀素纸探讨这个问题。” 对话就此结束。 寥寥数语,关于双方利益牵扯最深的部分已经确定下来,至于剩下那些细节上的问题…… 待到山花烂漫相见时,再说。 这对曾经并列登天第一的师姐妹,就像是一对最为熟悉的陌生人,不带任何情分地商讨着最为现实的利益。 楚瑾很清楚,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自己这位师姐绝不会吝于杀死自己。 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但她却没有这样的心思。 与过去无关,与情分更无关,她只是确定杀死自己的师姐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所以她在这个百年当中,没有给予对方任何的机会。 这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实。 也许正是这种道心相印,两人才能在不曾相面不曾言谈的情况下,依旧做到了默契配合。 是的,直到今日她们才有元始宗山门倾覆后的第一场对话。 故而元始魔主才会说好久不见。 故而楚瑾才会郑重行礼,哪怕万里之外的她并不能看见。 “请活着。” 楚瑾的声音再次响起。 话音落下,清都印自谢清和腰间离开,来到元始魔主的眼前。 清都印作为人间仅有的七件仙器,被世人誉为攻伐无对,这毫无疑问是最高的评价。 然而唯有极少数人才知晓,清都印还能让修行者诸法不侵。 一道气息悄然出现,把元始魔主笼罩在内,没有带来任何的动静。 哪怕是莫大真人自高天之上,往此间投来目光,也无法发现这道气息的出现。 唯有身在其中的元始魔主,才能感受到那道宏大恐怖的毁灭气息。 她微垂眼帘,然后如过往那般开始咳嗽起来,有血水自唇间喷溅而出。 那些鲜血没有随风洒落,在出现的瞬间就化作青烟,与众生书留下的烙印一并消散。 这个过程比元始魔主想象的更快。 不过片刻,烟消云也散。 谢真人的境界比她猜测的更高。 与此同时,一道声音在此间响起。 “如果瑾儿不同意,那你会怎么做?” “很简单。” 元始魔主抬起手,抹去唇角的血水,轻描淡写说道:“给自己一箭就好了。” 谢真人似是没想到这句话,沉默片刻后说道:“了不起,佩服。” 道一弓可以让世间万物返本归元,众生书留下的烙印自然也不例外。 这确实是一个可行的方法。 问题是……那毫无疑问要承受世间最为极致的痛苦。 世间之大,又有几人能如此风轻云淡地对自己做出如此残忍的决定? “愿你得偿所愿。” 谢真人说道。 随着这句话的落下,清都印回到谢清和的腰间,归于沉寂。 不知道清都山上的那对夫妇,目光是否还在。 元始魔主望向谢清和,解开了禁制,好奇问道:“现在你知道那只鬼是谁了,答案还满意吗?” 谢清和沉默不语。 片刻后,小姑娘低声说道:“还好。” 元始魔主接着问道:“要忘记吗?” 谢清和抬头望向她,看着那双盛满月色的温柔眸子,忽然舒了一大口气。 “嗯?” 元始魔主隐约察觉到接下来的话会很有趣。 “当然不要。”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现在整个人都很轻松,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好。” 元始魔主懂了,笑着说道:“因为你父亲也娶了一位魔门妖女?” “嗯。” 谢清和承认得十分干脆,说道:“我之前一直很担心,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太大逆不道了,现在才发现我不算什么,我其实还挺乖的。” 小姑娘顿了顿,转而说道:“所以你还不赶紧走吗?” 元始魔主微笑说道:“我要和他们说几句话。” 说话间,她挥袖唤来一阵清风,直上高天。 七息过后,那场发生在高天之上的战斗开始结束。 那片象征着阴帝尊的惨绿火焰,如同退潮的海水般飞快消失,不再遮掩今夜的星光。 谢清和收回视线,向元始魔主行了一礼,转身向商州城中飞去。 她的身份过于敏感,要是被人发现,会给清都山带来很大的麻烦。 目送小姑娘离去,元始魔主转身向崖畔走去,享受着时隔一年后的孑然一身。 有寒风自高天落下。 莫大真人到了。 他看着站在崖畔的那个女子,没有立刻动手,平静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众生书以他为主,他自然能够感知到元始魔主身上那道烙印的消失。 这件事很没有道理。 这背后必然存在一个道理。 “你猜?” 元始魔主没有回头,静静看着海天之间那轮明月,仿佛不知道对方正在拖延时间。 莫大真人沉默了会儿,说道:“看来今夜你是不会死了。” 元始魔主说道:“所以你不对我说一声谢谢吗?” 莫大真人皱起眉头,没有立刻说话。 “要知道我可是特意留了你的爱徒一命。” 元始魔主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难道你不愿意承我这份人情?想要司不鸣死?” 莫大真人没有接话,更没有去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像这件事与己无关。 他平静说道:“正魔不两立,今夜之事道盟必将有所回报。” 元始魔主轻笑出声,笑声里满是讥讽,说道:“像这样的话,我听过实在太多遍了,能否有点儿新意?” 莫大真人说道:“世事从来都是旧事。” 话音刚落,有两道极其强大的气息以极快的速度接近此处,自然是陆南宗与明景道人。 莫大真人不再多言,便要施展出自己最为强大的道法,把道盟的心腹大患留下来。 先前与阴帝尊的战斗中,他已经负了浅伤,此时再次动手无疑是勉强的。 即便如此,莫大真人依旧展现出当今天下第一大宗,长生宗掌门真人的极强实力。 在道法出现的瞬间,这方天地骤然虚幻,所有事物都变得不真实了起来。 这是长生宗最为高妙的道法之一,壶中天地。 元始魔主当然知道这门道法,却表现得不怎么在意,甚至还有说话的闲情。 这段时间,她在这片山崖上除了看海,还做了很多谢清和看不见的事情。 为的是说出接下来的这番话。 “道盟立世至今将近五千余年,过往历代皇朝从未有过如此漫长的国祚。” “有些时候,我也觉得道盟将会永远存在下去,永远统治这个人间。” “毕竟那些年里我一直在失败,从未赢过。” “后来有人对我说,稚声稚气地对我说了一句话,她不相信这世上有永远。” “我问她为什么,她给出的答案很简单,不是王权没有永恒,而是四千年不过时间长河上的一朵浪花。” “浪花再高也高不过天,终究会有落下的那一刻。” “如何能谈得上永远?” 元始魔主向崖外走去。 明景道人与陆南宗已经到来。 两位大乘对视一眼,没有说话,直接动用本命法宝,施展出最强的手段。 元始魔主向崖下跌落,任由衣袂随疾风作响,向水中月奔去。 “我想……” 她最后说道:“道盟之衰,自今夜而始。” 说完这句话后,元始魔主的身影在水中月里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二十章 谪仙莫过于此 莫大真人行至崖畔,往水中月望去,沉默了很长时间。 明月之中,空无一物。 他挥了挥衣袖,散去壶中天地,那双本就苍老浑浊的眼睛更显疲惫了。 “这是怎么回事?” 明景道人的声音在后方响起。 陆南宗走到悬崖上,望向海天之间的那轮明月,沉默片刻后说道:“是镜中月,黄昏早已有了准备。” 明景道人看了他一眼,寒声说道:“我说的是众生书,黄昏为何能摆脱众生书?!” “有人帮了她。” 莫大真人叹息了声,眼中满是愁苦之色,神情悲悯地给出了答案。 明景道人忽然沉默了。 陆南宗自然也懂。 人间之大,有能力为元始魔主摆脱众生书留下的烙印的修行者,唯有最接近苍穹的那几个人而已。 清都山的谢与天渊剑宗的顾,位于阴府当中的阴帝尊,又或者是万劫门那位不知生死的太上掌门。 元垢寺的五净或许也可以。 以及最后的莫大真人。 这其中不可能出手的人很明显,而剩下的有可能为此出手的人…… 除去阴帝尊以外,对道盟来说都是一件糟糕到极点的事情。 在没有确切证据的前提之下,哪怕道盟猜到了是谁动的手,也只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沉默到底。 “那就让黄昏活着吧。” 明景道人缓声说道:“今夜她动用道一弓,已然元气重伤,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兴风作浪,这也算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陆南宗看了他一眼,提醒说道:“但长歌门的山门倾覆了。” “这是所有人都不希望看见的事情。” 明景道人声音微沉说道:“但世事向来无常,我们除了学会接受,没有别的办法。” 陆南宗不再多说什么。 莫大真人忽然说道:“黄昏不会安静的。” 明景道人怔了怔,问道:“为什么?” “道盟之衰,自今夜而始……” 莫大真人的声音很淡,没有什么情绪:“既然她说出了这样的话,又怎会安静下去?” “黄昏终究只是一个瞬间,而道盟已有千秋,她再是清楚不过这个事实。” “为了不让今夜的断言成为一个笑话,黄昏会自寻死路的,直到彻底粉身碎骨的那一天。” 他最后说道:“我们等下去就好。” …… …… 当商州城外那片山崖上,莫大真人作出自己判断的时候,在百里开外的一处无名池塘当中…… 元始魔主漫步而出。 她就像是一位借月色而起的失眠游人,欣赏着浓郁秋意中的荷塘,哪怕池塘里的那些荷花都已残旧。 她神情很平静,眉角眼梢甚至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仿佛此时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尸山血海,她也能从中看出一朵盛开的温柔之花。 观景之事,重要的从来都是观景之人的心情。 今夜的她很满足。 她今生不曾经历过情爱之事,但想来那再怎么愉快,也不可能比今夜更加让她满足。 “真好。” 元始魔主轻声说了两个字,便止不住地开始咳嗽了起来,掩唇的衣袖很快就被染红了。 然而她的眼中并无痛意,有的只是喜悦,或者说痛快。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气息终于平复了下来,眼中的喜悦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凝重。 她沉默了会儿,然后抬头望向今夜璀璨星空,准备日夜兼程。 那曾经稚声稚气鼓励她,让她不要绝望放弃的人,此时的处境还未绝对安全。 她现在心神损耗太大,无法准确推演出那边的局面,可能有会变化。 仅凭岳天一条狗,不见得能解决问题。 就在她准备赶赴远方时,忽然想起自己那位徒弟知道以后……事后肯定会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直到她无可奈何叹息认错为止。 就像从前那般。 元始魔主想到这里,想着自己理应要维持更多的师道尊严,于是放弃了。 黄昏与暮色相依为命,那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她不死。 她当然也不会死。 这是一个不需要去思考的问题。 黄昏未曾散去。 暮色自然无恙。 元始魔主唇角微翘,望向残秋风光中的荷塘,嫣然一笑说道:“平分秋色呀。” 池塘里的鱼儿抬头仰望天光,忽然见得这抹笑容,不由得忘了所有,傻乎乎地往淤泥里沉去。 …… …… 早前片刻。 那片曾经存在的山谷,如今只剩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什么都没有了。 怀素纸静静看着,确定不可能有人活下来,转身望向身后。 以岳天为首,道盟巡天司的执事们如临大敌,正在重新聚集结成阵法,准备将她留下来。 先前那道淡渺星光穿过层云,破开夜色,轰杀九山之时,顺便破开了原先结成的阵法,让结阵之人尽数身负重伤。 这只是顺便而已。 那道淡渺星光的目标并非阵法,就已经造成这等后果,未免太过恐怖。 如今重新集结起来的巡天司执事,都是从各处赶过来的,自然看到了那道星光。 如果他们能够选择可以选择,那必定是离开,而不是前来。 夜风微凉,场间包括岳天在内的所有人,都生出了一种浑身彻骨的寒意。 星光不再那般明媚。 夜色又浓。 怀素纸的声音平静响起:“还要继续吗?” 岳天望向她,视线落在她的手腕上,看到了那个细小的铃铛,于是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请问暮色姑娘。” 他沉声问道:“今夜你出现在这里是做什么?” 这是明知故问,怀素纸自然不会回答。 当然,更关键的是她清楚岳天想的是什么,于情于理于所有道理,她都应该要配合一些。 那就不说话好了。 岳天也不觉得尴尬,神情自若说道:“看来就算是尔等邪魔外道,对九山也是看不过眼的。” 听着这话,在场的巡天司执事们都懂了,下意识望向岳天,眼里满是感激,心想还好您也不想打。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道星光。 于是没有人愿意直面那道星光。 哪怕在很多人看来,那不是可以短时间重复的事情,但是……谁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证明? 修行为的是长久,何苦与自己过不去? 岳天的声音还在继续,说着让所有人都松上一口气,再是满意不过的话。 “九山已死。” 岳天面无表情说道:“暮色姑娘你若是想为此人陪葬,道盟愿意满足你的想法。” 话里的重点,当然是在那个‘若’字上面。 请你离开,才是这句话的真实意思。 怀素纸知道他快编不下去了,轻声说道:“我有几句话想说。” 岳天神情顿时肃然,问道:“请讲。” 与此同时,远方有十数道遁光正在到来,是云来镇的方向。 很显然,那是以司不鸣为首的道盟诸位强者。 怀素纸不怎么着急。 着急的是岳天。 “九山之死。” 怀素纸平静说道:“是本宗清理门户。” 岳天义正严词说道:“道盟很庆幸贵派能有这等自觉。” 怀素纸的视线越过他,对后方奔来的遁光,淡然说道:“我本来还想看看今夜这场婚礼的,看来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听着这话,岳天更是头疼到极点,正色说道:“九山之死,毫无疑问是最好的礼物,暮色姑娘的心意我们都已经知晓了,请您放心……” 话音刚刚落下,一道声音自远方而来。 “已经没有婚礼了。” 说话的人是南离。 她来到此间夜空之下,一袭红裙于夜风中轻飘,看不出半点喜庆的颜色,只有不尽的肃杀意味。 怀素纸望向她,有些意外问道:“嗯?” 南离说道:“我退婚了。” 话音落下,夜空下一片安静。 一直身在此间的道盟强者,下意识望向共同到来的司不鸣与司白晓,神色变得十分古怪。 司不鸣很平静,没有因为这些目光而生出多余的反应。 司白晓却无法做到,他看似若无其事,实则藏在衣袖里的拳头已经攥紧,身体微微颤抖着。 “也好。” 怀素纸漫不经心地看了司白晓一眼,说道:“嫁给他,确实不太值得。” 司白晓先是一怔,然后无可抑制地愤怒了起来。 这一生中,他何曾受到过这样的羞辱? 司不鸣忽然说道:“你特意留下来,就是为了说这样的话?不怕死吗?” 怀素纸说道:“如果你没有受伤,那么这句话会更有说服力。” 司不鸣神情淡漠说道:“就算我身负重伤,凭你的境界,该死还是得死。” “暮色不能死。” 岳天看着他,压低声音认真说道:“那样元始魔主会发疯的。” 这句话换做任何时候,司不鸣都不会放在心上,但他想到今夜那道星光……终究还是沉默了。 那道星光犹在眼前,很多过往可以不假思索的决定,现在都必须要深思。 至少在弄清楚那其中的玄奥之前,是这样的。 万一再有一箭凭空而至,该如何是好? 夜空一片寂静。 忽有风来,有一道冷漠至极的声音响起。 “请你好好活着。” 说这句话的人是南离。 相隔千丈有余,她看着暮色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可以吗?” 天地之间一片安静,很多人猜到了南离的意思,不由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就连司白晓也都明白了。 大仇如何解? 唯有手刃仇人。 怀素纸问道:“嗯?” “今夜灭门之仇,此生不敢忘记片刻,也请你好好记住。” 南离面无表情说道:“总有一天,我会和你清了这笔账的。” 怀素纸听懂了,微笑说道:“那我等着。” 话音落下,她转身向远方遁去,不曾片刻回头,全然没把道盟诸多强者放在眼中。 就此飘然离去。 远远看着,暮色所化遁光就像是一颗流星。 今夜的风光再如何明媚,只要遇上这颗流星,都会变得黯然失色。 人们看着那道流星残留的痕迹,看着那痕迹在夜空中渐渐缩小,然后消散无踪,不禁生出了一个念想。 天下间哪有这般妖女? 谪仙想来也不过如此。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二十一章 那对师徒啊 暮色的离开,不代表今夜的结束。 长歌门的山门倾覆所带来的问题将是巨大的,难以处理到极致的,足以让所有人都头疼的。 司不鸣身负重伤,道心受损,但他没有片刻休息的时间,必须要开始着手解决这些棘手的问题。 然而可以预见的是,无论他准备如何解决,长歌门的衰落都已经无法阻止,已成定局。 更重要的是,长歌门的衰落将会引发出一个极其关键的问题。 道盟宰治人间至今将近五千年,其中攫取的修行资源,将近九成半为八大宗所瓜分干净。 如今长歌门轰然坍塌,哪怕道盟依旧为其保留八大宗的名声,但现实终究是冷漠的。 长歌门已经不配拥有那么多了。 那么谁来继承长歌门曾经拥有的事物? 道盟内部必将为此发生一场激烈的冲突,直到一个所有人都满意的方案出现。 问题在于,这世间哪有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事情? 尤其是长歌门空出来的份额,庞大到足以让各方势力抛去理智,分寸必争到底。 到那个时候,道盟的局面该会走向何方? 这是谁也无法确定的事情。 司不鸣想起一个道理。 那些真正强大到极点的势力,往往不是败在外敌的入侵,而是毁于内乱当中。 这想来就是元始魔主不惜代价,接连动用两件仙器,冒着死去的风险也要毁灭长歌门的目的。 这是阳谋。 她谋的是道盟自此而乱。 想到这里,司不鸣痛苦地咳嗽了起来,鲜血不断从唇角溢出。 他早就隐约猜到,自己之所以能在那道星光下活着,不是因为众生书足够强大,而是元始魔主想让他继续去争夺长生宗的掌门之位。 问题是今夜的司不鸣败的太过彻底。 长生宗内部必然会对他产生质疑,那些原先支持他的长老,不见得会继续支持下去。 有人会凭借这次失利,站出来与他争夺掌门之位,而他早已经无法后退。 这同样是躲不开的。 司不鸣在心里叹息了一声,眼中的憔悴再也无法掩埋,尽是疲惫。 就在这时候,岳天来到他的身旁,神情无比诚恳,认真说道:“我的立场不会改变。” 司不鸣沉默了会儿,没有做出什么表示,声音疲倦说道:“先处理今夜的残局吧。” …… …… 许多人离开,但也有人留下,在这片山谷。 留下的人是南离。 她去到那道为星光所现的深坑前,低头望向这深不见底的大坑,神情为阴影所掩埋。 微寒的夜风轻拂那一袭红裙,教她鬓间发丝微乱。 有人来到她的身旁,是司白晓。 “有一件事是你不应该做的。” “嗯?” 南离没有看他,声音如夜风一般,很浅。 司白晓看着她的侧脸,声音微沉说道:“你可以退婚,但不应该当众退婚。” 南离说道:“然后?” “你理应为此道歉。” 司白晓面无表情说道:“这是你该做的事情。” 南离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似乎是觉得这句话太过无趣,完全没有回应的必要。 采云仙姑已经死去,长歌门剩下的那些师长,不可能再逼迫她继续去嫁。 那她又何必给这个面子? “我可以接受你的无礼。” 司白晓就像是猜到了她会无视,接着说道:“但另外一件事你也需要解释。” 很显然,他真正的目的是接下来这件事,先前的话都是在以退为进。 南离想了想,问道:“是暮色吗?” “不然呢?” 司白晓看着她寒声说道:“你我之间最大的相同,就是都被暮色杀过一次,侥幸活了下来……” 南离打断了这句话,淡然说道:“所以我先前为什么要让暮色离开,还让她好好活着,是吗?” 听到这句话,司白晓皱起眉头。 下一刻,他的神情骤变,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你真是一个白痴,我很怀疑你是不是司前辈亲生的,否则你怎能这么白痴呢?” 南离收回望向深坑的视线,看着站在身旁的司白晓,微笑说道:“今天早上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想这样说了。” 司白晓寒声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南离听着这话,笑的更加开心了,就像是看到了一个笑话。 “当然是在说你是一个白痴。” 她毫不客气说道:“两情相悦,所以让我替你掩饰偷情?真是可笑到极点,你有这个资格吗?” 司白晓想要说些什么。 “还想让我充当你的花瓶,你以为我是你这样的废物吗?” 南离越想越觉得好笑,嘲弄说道:“至于杀死暮色,这就更加可笑了,难道你不知道这会让所有人陪葬吗?” 司白晓想要冷静,却完全无法冷静,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噢?” 南离眨了眨眼,笑的有些天真,满怀期待说道:“你不会想对我动手吧?” 司白晓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我不会给你向我动手的理由。” “很好,总算聪明了一些。” 南离轻轻点头,似是赞赏说道:“看来你还没有到无药可救的程度。” 司白晓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想,世人会很意外你现在的模样,觉得你欺骗了他们。” “原来我说错了。” 南离忍不住笑出了声,感慨说道:“你是真的白痴,难怪会瞒着司前辈,跑来和我做出那三个不知所谓的约定。” 司白晓神情微变,没想到她竟然猜到那三个约定是他自作主张。 “你知道暮色为什么不杀你吗?”南离的声音忽然响起。 司白晓问道:“为什么?” “很简单。” 南离的声音带着情绪,是怜悯,而怜悯中甚至透着一种温柔的怜惜意味,就像是看到一只在泥潭里打滚的泥鳅,不忍心再看着泥鳅无意义的挣扎下去。 这是居高临下的,最能让人不舒服的。 这是司白晓曾经给予她的眼神。 “你活着,这样愚蠢的活着,才能让司前辈为之痛苦不堪啊。” 她叹息了一声,转身望向身前的深坑,诚恳说道:“换作我是你,我早就自杀算了,免得拖累家人。” 司白晓神色剧变,不曾受伤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眼里尽是愤怒痛苦挣扎之色。 “麻烦你稍微坚强一些。” 南离莞尔一笑,看着他说道:“须知我那时是笑着送你离开的。” 话音落下,司白晓再也忍受不下去,想要出手泄愤,但又确定自己不可能是南离的对手。 他浑身气息紊乱,道心失衡,竟是噗的一声喷出大口鲜血。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温和的气息落在他的身上,为他稳定住伤势。 南离的声音随之而响起。 “可以再吐几口血。” 她温柔说道:“我会照看着你,不让你死去的,请你放心。” …… …… 晨光渐至时,怀素纸来到那座池塘。 她那位师父凭栏而立,静静看着池中游鱼与残荷,似乎很久没动过了。 她轻提裙摆,认真地行了一礼,说道:“九山已经死了。” “嗯。” 元始魔主没有抬头,语气也很寻常,因为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怀素纸看着她的侧脸,说道:“你用道一弓了?” 元始魔主不想承认,但知道这件事不可能瞒得住,有些无奈地嗯了一声。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不要再有下次了。” 元始魔主有些意外,没想到她会轻易放下此事,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件事……我没有办法答应你。” 怀素纸看着她,一言不发。 哪怕没有直面那道目光,元始魔主还是被看得有些难受,补充了一句。 “在生死之外,我不会再用道一弓。” “可以。” 怀素纸接受了这个提议,转而说道:“长歌门已经灭了,接下来你可以休息一段时间,道盟自己就会乱起来。” 元始魔主偏过头,望向她说道:“你知道我是闲不下来的。” 怀素纸面无表情问道:“你想死吗?” 元始魔主不说话了。 她心想,这怎么又像从前了呢? 真是麻烦啊。 这般想着,她的唇角却下意识微微翘起,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是幸福。 是怀念。 怀素纸忽然说道:“不谈这些了。” 元始魔主有些意外,问道:“嗯?” “再谈下去,除了让自己不痛快以外,没有任何的意义。”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平静说道:“我只希望你不要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 那个约定是她们只能死在彼此的手上。 元始魔主安静片刻后,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我当然不会忘记。” “走吧。” 怀素纸转过身,向池塘外走去。 元始魔主跟了上去,问道:“有事?” 怀素纸说道:“天快要亮了,可以随便吃点东西,喝杯热茶。” 江半夏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两人并肩而行。 还是像从前。 “没有别的话想要对我说了吗?” 江半夏的声音很是随意,带着几分轻快,也许是因为她可以暂时卸下那些沉重至极的责任。 “来的路上有很多。” 怀素纸轻声说道:“但见到你之后,便不剩什么了。” 江半夏微怔,然后想到那句‘你想死吗’,也就都明白了。 她停下了脚步,想要对怀素纸说些什么,却又想不到能说什么。 怀素纸转身望了过去,静静等着。 江半夏想了想,走到自己徒儿的身前,轻轻抱住。 秋日微凉晨光下,两人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相依为命啊。 生死与共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半夏松开了手,看着怀素纸说道:“对不起。” PS:昨天少更新了一章,所以待会儿还会有一章,只要没有意外……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要GHS,还是那种发不出来的。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二十二章 那些喜欢啊 怀素纸没有说话。 她转过身,继续往池塘外走去,与先前不同的地方仅有一个。 两人的手是牵着的。 还是像从前。 江半夏知道她还有些生气,情绪不是那么的好,但很快就会平静下来。 过往的她们就是这样相处的。 愉快很多,生气不少。 当然,更多时候还是如出一辙的平静喜乐。 那年她把怀素纸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本来想的只是随手下一枚闲棋,看看能不能留待日后启用。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这枚闲棋最终落在了自己的心头,自此相依为命。 江半夏从未为此后悔,只是感慨,甚至觉得这也挺好的。 那些年,她看着怀素纸从一个小姑娘长大,性格是一成不变的成熟。 那些年,她可以很肆意地喝醉酒不用去想其他,怀素纸自会照顾她。 那些年,她渐渐忘记了纷乱世事,想过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生活一辈子。 那些年,她们相处的时光真的很好,值得让她用尽余生去珍惜以及怀念。 然而她肩负的责任太重,终究要从那些温柔的岁月当中走出,于是最终有了那个关于生死的约定。 “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江半夏的声音里满是感慨:“在学宫的时候也没有机会,现在想来倒是可惜。” 怀素纸点头说道:“是的。” 忽有风起。 秋雨至。 江半夏自储物法器中取出一把伞,很自然地撑了起来,往怀素纸那边偏过去。 雨间伞下,师徒执手信步于池塘边。 事实上以两人的境界,只要不愿意,这世上没有一滴雨水落在身上。 但她们还是这样做,因为这是从前漫长相处后形成的习惯,不做就会来得别扭。 一场秋雨一场寒。 这场雨很安静,雨帘微斜,带着淡淡的寒意,颇有几分醒神的功效。 也许是这个缘故,怀素纸想起了一件事。 “去年冬天,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拆不开的。” 她看了一眼江半夏,问道:“那封信是怎么回事?” “信是楚瑾写给你的。” 江半夏的语气十分随意,没有半点隐瞒的想法,说道:“她是你师叔,当年修的就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那封信是她的修行心得。” 听到这句话后,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接着,她回想起秋祭宴会结束后与楚瑾的那场对话,想起这位师叔曾说过很喜欢她。 当时的怀素纸并不相信,认为那只是楚瑾习惯性的谎言。 如今看来……似乎是真的。 楚瑾确实有欣赏她,喜欢她的理由——假如她的身份在当时真的被知晓了。 “楚师叔是怎么变成清都山的掌门夫人的?”怀素纸继续问道。 “当然是嫁过去的。” 江半夏轻笑说着,笑的几分俏皮,看上去甚至还有些可爱。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真相很简单,楚瑾和南离是一回事,找不出什么区别。” 江半夏没有故意隐瞒,解释说道:“都是当时提前埋在道盟内的鬼。” 怀素纸很认真地想了一遍,摇头说道:“楚师叔不像是鬼。” 江半夏随意说道:“那是因为她背叛了。” 怀素纸微微一怔,发现这确实很合理,这个答案很符合她想象中的那个楚瑾。 就连亲手抚养长大的徐卿,都可以随意舍弃当作工具的人,又怎会为宗门付出性命? “当时本宗的局面已经糟糕到极点,山门沦陷只是时间上的问题,所以楚瑾叛了。” 江半夏的声音很平静,仿佛说的是前人的故事,与己无关。 “你师叔的背叛其实挺漂亮的,那时候道盟还在犹豫决战的时机,而她及时送上了那最后一根稻草,让道盟提前发动决战。” “决战的结果你很清楚,本宗山门沦陷,只保留了最后的些许希望,而这是因为决战来得太过匆匆,道盟无法做到万全。” 她神情淡漠说道:“如果抛开楚瑾背叛的事实,这倒也算得上是有几分功劳。” 怀素纸忽略了最后那句极尽嘲弄的话,轻声问道:“那根稻草是诸天星盘?” “嗯。” 江半夏抬起头,视线越过伞檐穿过秋雨,看着晦暗天空说道:“如果不是确定有更大的威胁存在,在胜利将近的情况下,道盟何必冒着巨大的风险提前进行决战?” 怀素纸说道:“昨夜的事情证明了道盟的选择是对的。” 江半夏收回视线,看着前方的道路,摇头说道:“星盘没有道盟想象中的那么了不起,有很大的局限。”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问道:“动用星盘的代价是什么?” 自谈话开始,她一直不想谈论这件事情,因为她不想听到一个残酷的答案。 遗憾的是,话题终究还是来到了这里。 “代价?” 江半夏尾音略微翘起,有种得意的感觉。 她微微一笑,望向怀素纸的侧脸,莞尔说道:“这一次你猜错了。” 怀素纸停下脚步,与她对视,眼神格外认真,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是真的。” 江半夏的语气分外轻快:“我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你。” 怀素纸微微蹙眉,沉思片刻后问道:“是铸造之时就已经付过了?” 以元始宗的习惯与作风,必然剑走偏锋,而这往往就代表了有所缺陷。 就像元始道典那般,随意操弄因果的代价,即是慧极必伤,伤到大乘之境也寿不过三百年。 “差不多吧。” 江半夏说道:“就算是这样,星盘也只能动用三次而已,并且动用之前必须要经历漫长的等待。” “三次?”怀素纸问道。 “在最初的设想当中,星盘一共可以动用八次,但铸造的途中发现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只能放弃。” 江半夏缓声说道:“最终定下来的方案是五次,但还没来得及完全成功,山门已经倾覆,设想便也成空了” 怀素纸没有说话。 “这件事除我以外,谁也不知道,包括楚瑾。” 江半夏偏过头,看着怀素纸温声说道:“直到今天才多了一个你。” 怀素纸平静说道:“这是我该知道的。” 江半夏忽然叹了口气,感慨说道:“你总是这个模样,有些时候真让我觉得……” 话音戛然而止,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那有失她作为师长的尊严。 那句话是:其实我才是你的徒弟。 这是早在很久以前,早到她醉酒后吐在怀素纸的衣裳上,被妥当照顾清醒过来就有的一种微妙感觉。 江半夏一直没有说出来。 怀素纸从未这般埋怨。 也许两人早已心照不宣。 “说些其他的吧。” 江半夏很自然地换过话头,望向不远之外的城池,忽然说道:“南离的婚事与我无关。” 怀素纸也不意外,说道:“我走之前和南离见过一面,她说过自己已经退婚了。” “这样吗?” 江半夏微微挑眉,说道:“那你也该猜到是我让她退婚了吧。” 怀素纸说道:“在听到这个决定的时候,我确实猜到了,只是不明白你这样做的理由。” “现在你应该懂了。” “不完全明白。” “很简单,我让南离退婚的原因是我不喜欢重复,哪怕我确定南离不会和楚瑾一样选择背叛,还是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成婚是人生大事,理应要自己喜欢。” 听到这句话,江半夏眼里的情绪忽然淡了,不再如前那般鲜活。 就像是一束明媚的阳光被悄然飘来的薄云遮掩,只能为那云儿修饰上一层金边。 阳光不见得愿意,但无可选择。 她说道:“看来楚瑾是生了一个很好的女儿。” 怀素纸微怔,有些没反应过来她为什么提起谢清和,想了想才明白这句话说的也是婚事。 只不过是怀素纸与谢清和的婚事。 一场双方都愿意的婚事。 “清和是很好的。” “那小姑娘是不错。” 江半夏没有否认,淡然说道:“这一年来,谢清和表现得还算可以,但那是与寻常人相比,与你相比还是差了太多,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清和的年纪比我小,很多事情不必计较那么深。” 江半夏提醒说道:“但你是暮色,注定了与世为敌,谢清和不见得能与你并肩。” 怀素纸平静说道:“所以和她相处的那个人不是暮色,而且你已经同意了我和她的婚事。” “没有什么是永远的,哪怕再如何隐藏,你的身份终究会有暴露的那一天。” 江半夏说道:“至于你们的婚事,我确实是同意了,但这更多是出于利益上的考量,清都山的态度很重要。”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很平淡,没有半点情绪,似乎理智到了极点。 只是她这样的态度……未免让人联想起,片刻前她才反对了南离的那场婚事。 下一刻,她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司白晓与谢清和不一样。” 她看着怀素纸说道:“那小姑娘是真的喜欢你,这对你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不谈这个了。” 江半夏没有说话。 二人撑着伞,走在秋雨中,过了城门。 这座城池不大,她们没有花上太长的时间,就找到了一家酒楼,坐了下来。 “也许你不喜欢听,但有件事还是要告诉你。” “嗯?” 怀素纸正在泡茶,听着这话,抬头望向江半夏。 “是你的婚事。” 江半夏迎着她的目光,若无其事说道:“在我死之前,你不能与谢清和完婚。” 怀素纸不是谢清和,不会自己为自己找出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认真问道:“为什么?” 江半夏唇角微翘而笑,梨涡清浅,语气很是坦然。 “我不喜欢谢清和。” 她轻描淡写说道:“若是你死在我手下,我没兴趣多上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妻子。” PS:这一章是补更。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二十三章 嫁人是你做不到的事情 话题忽然从温情脉脉的变作最为冷酷的,怀素纸的反应却很平静,几乎没有变化。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可能是觉得不够,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她为江半夏倒了一杯热茶,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既然久别重逢,那又何必相吵? 怀素纸的心思很简单。 江半夏自然明白,只是不喜欢怀素纸这种无声的强硬拒绝,但也无法再多说什么。 毕竟那场婚事是她亲自同意的。 “你的修行怎样了?” “在云来镇上的日子很不错,有所得,但距离突破还需要一段时间。” “楚瑾的信可以看看。” “那信拆不开,你应该知道的。” “我拆就好。” 听着这话,怀素纸看了一眼江半夏,意思很明显。 ——这是否不太礼貌? “没有什么不好的。” 江半夏神情自若说道:“我从来都不喜欢这种明明已经同意了,偏还要多生阻挠的态度,这跟穿着衣服泡温泉是一个道理,无聊至极。”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似乎忘了自己在对待怀素纸的婚事上,其实也表现出了相似的态度。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那等吃完早饭再做吧。” 言谈间,小二已经把两人的面给端了上来,放在了桌上。 一碗看上去清汤寡水,一碗倒是色泽鲜艳了许多,红汤颇为诱人。 怀素纸吃的是那碗清澈的。 她吃的很安静,但并非食不言那种,偶尔也会和江半夏闲谈两句,都是对这碗面的评价。 过往两人相处时,怀素纸不时也会下厨,为那时候还能喝酒的师父做些下酒菜,直到自己被弄得一身狼狈。 只是她从未陪过江半夏喝酒,让后者在戒酒至今的时光当中,始终遗憾着。 那碗色泽鲜艳,红汤酸辣的面是江半夏的。 不知道从何时起,她就喜欢上这种刺激更多的味道,也许是因为她很少吃东西的缘故? “接下来你要怎么做?”怀素纸放下筷子,看着她忽然问道。 “听你的话。” 江半夏笑了笑,说道:“回去学宫,然后什么都不做,静静等着他们自相残杀。” 怀素纸很满意这个答案,只是想到她不是一个能安静下来的人,仍旧有些担心。 “陆南宗不会怀疑你吗?” “这个身份很干净,不会有问题。” “那就好。” “你还是不放心?” 江半夏的声音有些不解。 怀素纸想了想,决定如实回答:“我觉得你对学宫之主的位置有所念想。” 这句话还是正事,并且是最为严肃的那种正事。 但此时说来,两人的神情都有些随意,没有该有的郑重。 江半夏自然不会隐瞒,说道:“有过相应的安排,但并未深入,而且陆南宗不是采云,没那么好对付。” “事实上,我最初决意动用星盘时,想的是对付学宫,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她随意说道:“仅凭道一弓和星盘,哪怕再有阴帝尊出手也罢,学宫也能撑得下来。” 江半夏作为生活在岱渊学宫数十年的女教授,对学宫底蕴的认知再是清楚不过。 与长歌门在百年前那场战争中受创极重不一样,学宫的底蕴保存得相当之好,两者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最明显的一处地方是,长歌门的镇山神兽死在了那场战争当中,以至于作为八大宗的长歌门仅有一位大乘。 这是长歌门立派以来最为孱弱的一段时光。 尽管对于八大宗以外的门派来说,一位大乘足以改变无数的事情,与孱弱二字完全无关。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道盟确实天下无敌。” 哪怕道心坚定如她这般人,面对八大宗这种以人间数千年资源堆积出来的庞然大物,还是会由衷感到无可奈何。 “若不是真的天下无敌,这些年来道盟内乱的迹象,又何至于越发明显?” 江半夏轻笑说道:“史书不都是这样写的吗?盛极而衰。” 怀素纸没有说话,心想你我真能见到盛极而衰的那一幕画面吗? 江半夏吃完最后一口面,缓缓喝了一口茶,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结了账,离开酒楼时,秋雨还在。 雨中寒意更甚。 “去哪?” 江半夏问怀素纸。 怀素纸心想我也没来过这里,哪知道有什么好去处,不禁觉得有些麻烦。 她微微摇头,说道:“你有没有想法?” 江半夏是明知故问,等的就是这句话,温声说道:“听说城里有一处园林,风景不错,去坐坐?” 怀素纸答应了。 两人走在秋雨中,去到那处不对外开放的园林,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元始道典在这方面确实很方便。 这座园林属于当地一个小宗派的掌门,平日里分外清冷,只有几位负责看守的弟子。 像这种地方,人多了看的就不再是风景,这样恰好。 两人起初在湖畔的凉亭坐了会儿,主要是怀素纸在说自己这一年多以来的经历。 当她说到自己在南离的影响下,不经意地接触了麻将后,江半夏有些意外地笑了起来,笑意浅如秋雨。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疑,怀素纸并没有提起自己出千的事情。 江半夏从某些细节中猜到了,但想着自己应该要给徒儿一点面子,犹豫再三后还是当作一无所知。 这场谈话并不叨叨絮絮,轻松并且愉快,伴着秋雨落在湖面的声音,很是惬意。 她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像现在这样坐下来了。 去年春天,那数场发生在学宫深处的谈话,终究不如现在来得平和,毕竟那时候还有很多的事情。 就在这个时候,怀素纸想到了南离。 那个与她相处时总是肆意妄为的女子。 “我有些担心南离。” “为什么?” “她活得有些累,一直在旁人面前伪装,以后不见得能脱下面具。” “你很关心她?” “南离是我的师妹。” “有道理。” 江半夏轻声说着,起身向凉亭外走去,唤来一艘乌篷船。 她示意怀素纸跟上,平静说道:“南离的事情我会处理的。” 怀素纸从未怀疑过她,嗯了一声。 秋雨渐大。 满湖声烦。 就像纷扰不断的世事。 两人坐在乌篷船内,没有再次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一个小火炉煮茶,而是做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怀素纸拿出了那封信。 江半夏接过信,低头审视着,似乎是在打量信上的禁制,没有立刻动手拆开。 借着这片刻时光,她随意问道:“哀帝传承你要去争吗?” 怀素纸很坦然地嗯了一声,说道:“传说此人境界在大乘之上,有些好奇。” 江半夏说道:“这个传说是真的。” 听着这话,怀素纸久违地生出些许好奇,问道:“当今世上除了云妖这种存在,还有登临大乘之上的吗?” “顾真人是一个。” 江半夏想了想,接着说道:“万劫门的太上掌门如果没死,那是一个,但现在她生死不明,只能算半个。” 怀素纸发现她少提了一人,说道:“那谢真人呢?” 江半夏的语气很绝对。 “不是。” 她的指尖落在信封上,继续说道:“谢家的血脉有问题,登临不了大乘之上。” 怀素纸有些意外,说道:“如此下来,仅有一个半?” “大乘之上不是飞升,只是更加接近天穹,仅此而已。” 江半夏微笑说道:“你不用把它看得太过神圣,当作一种旁门左道也是可以的。” 怀素纸与那个境界相距太过遥远,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半夏也不介意,随手打了一个响指,信封上的禁制无声散去。 她有些得意,但没有表现出来,便将解开禁制的信封推到怀素纸身前。 怀素纸也不着急拆信,视线落在江半夏的眉眼间,确定她的眼眸里并无疲惫之色,这才放下心来。 江半夏抬起头,视线落在少女的鬓间,发现了一件事情,说道:“坐过来。” 怀素纸不解问道:“怎么了?” 江半夏没有解释,只是往旁边让开了些许,意思十分坚定。 在这个时候,再继续拒绝下去,未免太过无礼。 怀素纸坐了过去。 这艘乌篷船真的不大,是很小的一个世界,两个人坐在一起便来得拥挤。 她再次问道:“怎么了?” “你头发有些乱了。” 江半夏的语气很自然,取出一把木梳,开始为自己的徒儿打理头发。 怀素纸感受着她的动作,实在是不习惯,因为从前两人的位置是对换的。 “所以偶尔也该我来做一次了。” 江半夏猜到了怀素纸的想法,话锋忽然一转,问道:“你觉得麻花辫怎样?”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微微蹙眉,认真说道:“你不要乱来。” “总是散着头发,久了不觉得腻味吗?” “我对外貌不在乎。” “但我在乎。” “我可以为你梳头。” 江半夏置若罔闻,若无其事说道:“以前你为我梳过很多次发,现在怎么也该轮到你了。” 这就是翻旧账的意思了。 怀素纸有些无语,只觉得她有些烦人,还是认真说道:“你做不来这样的事情。” 江半夏觉得有些好笑,傲然说道:“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我做不到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没有半点起伏,但骄傲的意味却是跃然而出。 就连八大宗之一的长歌门都因她而山门倾覆。 她当然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 怀素纸对此只说了两个字,便轻描淡写地终结了这个话题。 “嫁人。” 她没有回头,对江半夏说道:“还要我继续吗?” 江半夏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很是无奈说道:“你不讨喜的时候是真的很能让人讨厌啊。” PS:感谢昨天的打赏,凌晨更新的时候昏昏的,忘记感谢了。 然后稍微有点卡文,在准备下一卷的东西,所以今天更新会比较晚。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二十四章 那你娶我可好 就在怀素纸以为话题在此结束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既然你觉得我嫁不出去……” 江半夏微笑说道:“那你娶我可好?” 怀素纸沉默了。 她偏过头,望向乌篷船外那圈圈圆圆不绝的湖面,叹息说道:“看来师父您的心情确实很好。” 江半夏笑容更加美好,眼神变得格外明亮,眼里仿佛有花盛开。 “确实很好。”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你第一次开这样的玩笑。” 怀素纸想着那轻描淡写的‘娶我可好’,道心难得无法维持平静,直到此刻还是有些无语。 这句话未免太过荒唐。 须知她们是师徒。 “嗯?” 江半夏微微挑眉,似是不满问道:“我在你眼中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尽在不言中。 江半夏有些无奈,叹道:“既然你知道我心情不错,就不能稍微配合一下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对我而言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你可以开玩笑,但我习惯了认真,而且你是我的师父。” 江半夏心想那小姑娘未免太幸运了些。 她没有把心事说出来的习惯,话锋忽然一转,自嘲说道:“可你嫌弃师父是一个没人要的老姑娘呢。” 怀素纸不想说话了。 世人都以为元始魔主作为人间第一魔头,平日里该是一个以杀人取乐,所过之处无人能活,满手血腥的女子。 唯有她知道,江半夏其实是不难说话的一个人,甚至还谈得上不喜欢杀人。 准确地说,她这位师父只杀值得杀的人,比如采云仙姑这等大乘强者。 在绝大多数时候,元始魔主与寻常姑娘家没什么区别,就连要强的时候也不怎么多。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元始魔主给予自己唯一徒弟的温柔假象。 想着这些事情,怀素纸转身望向江半夏。 眉眼近了。 情绪便也清晰了。 “我要提醒您一件事。”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很平静:“你再这样下去,就真的不像是我的师父了。” 江半夏感受着少女温热的呼吸,听着那平静中透着不耐烦的声音,看着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只觉得好生有趣。 “我总是说不过你。” 她叹了口气,不再与怀素纸对视,避开那道目光,忽然说道:“我在想一件事。” 话锋转的很突然,但两人聊天向来如此,无头无尾的情况有过太多。 “什么事?” 作为徒弟的,又怎能违背师命,怀素纸收回视线后问道。 江半夏认真说道:“我现在才发现,你的桃花很好,比我更好。” “我长得好看。” 怀素纸神色不变说道:“被喜欢是很正常的事情,这不值得去多说。” 江半夏摇了摇头,说道:“我说的不是被喜欢,是谢清和那种彼此喜欢。” 事实如此。 这些年,她的视线从未远离过怀素纸,很清楚自己这位徒弟的遭遇。 怀素纸没有说话,主要是不清楚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觉得有些麻烦。 两人相处至今,还是第一次谈到这方面的话题。 主要是……她很不习惯江半夏以长辈的口吻,与她谈论桃花。 “我见过虞归晚那姑娘,有些憨直,但其实还可以。” 江半夏想了想,说道:“当然,这也可能是我对天渊剑宗抱有一定的好感。” 在百年前的那场大战当中,由于顾真人那堪称莫名其妙的态度,致使天渊剑宗几乎置身于战争之外。 这就是好感的缘由,很纯粹,很真实。 “所以你要对我说什么?” 怀素纸的声音很淡。 “该断的。” 江半夏看着她认真说道:“就早些断了吧。”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我知道的。” 江半夏不太满意她的沉默,但也没有加重语气,温声说道:“不要让人误了一生。” 怀素纸很不明白,不解问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起这个?” “我们在闲聊,闲聊本就是漫无目的的,说到什么地方都很正常。” 话至此处,江半夏抬头望向落着茫茫秋雨的天空,说道:“当然,更重要的是你提醒了我一件事。”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很自然地说了下去:“我这辈子是注定孤独终老了,便希望像自己这样的人少些。” 她最后说道:“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 …… 那场秋雨淅沥着,从清晨下到了傍晚时分,直到夕阳西出才是散去。 雨后的夕阳,映着满天残云,色彩无比瑰丽,而月亮就在其中隐隐约约。 当江半夏为怀素纸解读完那封来自楚瑾的信,把信上所言尽数剥开说彻底,从乌篷船中走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我很喜欢黄昏。” “所以我是暮色?” 江半夏嗯了一声,蹲下来掬了一把水,看着手中的夕阳与月亮,说道:“可惜不得长久。” 说完这句话,她松开了双手,向船外走去。 怀素纸给她递了手帕。 江半夏一边擦着手,一边说道:“有件事你一直没问我,其实我挺意外的。” 怀素纸问道:“我为什么不关心清和在哪里?” “嗯。” “昨夜的那些事,是我们师徒间的事情,清和本就不该掺和进来。” 江半夏接受了这个解释。 然后,她听到了第二个理由。 “而且……你觉得我傻吗?” 怀素纸神色不变说道:“你明显不喜欢我提起清和,我何必让你不高兴?” 江半夏莞尔一笑,心想自己原来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她没有接话,踏水而行离开了这片湖水,向园林外走去。 怀素纸与她并肩而行,问道:“要走了?” “嗯。” 江半夏说道:“九山死了,他空出来的位置总该让人继承,需要尽早处理。”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我和你一起吧。” 江半夏有些意外,轻声说道:“我记得你对这些事情素来不感兴趣。” “现在也一样。” 怀素纸平静说道:“但我终有一日会坐在你的位置上,早些熟悉也好,而且我不想你太累了。” 江半夏看了她一眼,温和说道:“昨夜你也杀了九山,同样是疲惫的。” 怀素纸说道:“杀九山是借了你的力,谈不上辛苦,自然不会疲惫。” 江半夏无言以对。 更重要的是,她再坚持拒绝下去,未免太像那种不愿放权的恶毒师父了。 她不想怀素纸有任何的误会,有些无奈说道:“好吧。” 怀素纸见她答应下来,转而问道:“你既然让我去杀九山,事前理应有所安排吧?” “有安排,不代表已经安排下去。” 江半夏的声音变得分外冷漠:“我想借此看看还有没有第二个叛徒。”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有人以我的身份作为诚意,向清都山投诚。” 当初那封信上,她把这件事隐瞒了下来没有提及,考虑到的地方有很多。 其中最关键的是,楚瑾当时已经向她表现出了善意,必然会为她保守秘密,那这就不是一个迫切的威胁。 当时她更关心的是孤闻大师的舍利,以及众生书给出的预言。 “这件事我知道。” 江半夏说道:“所以让我在意的是,假如真有第二个叛徒,那这个叛徒是否知道楚瑾的真实身份。” 怀素纸明白这其间的区别。 若是那叛徒不知道楚瑾的身份,那就是纯粹惧怕道盟,为了活命而做出的背叛。 这是最简单直接的情况。 问题在于,那叛徒要是知晓楚瑾的身份还这样做……是否代表那人在邀请楚瑾归来? 怀素纸想着清都峰顶的那场对话,认真说道:“谢真人不理俗事,楚瑾掌握着清都山的所有权力,在道盟乃至整个修行界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她已经站在人间的顶峰了,没道理再和本宗扯上关系……” 话音戛然而止。 她忽然想起那些为清都山所阴养,修行元始宗功法的刺客,不由沉默了下来。 当时怀素纸以为这只是楚瑾为了方便行事,结果今天她忽然多了一位师叔。 过去看似寻常的事情,现在再次回看,便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值得多虑。 “昨天夜里,我和楚瑾说过几句话。” 江半夏淡漠说道:“楚瑾对你有想法,她想从我手中要走你。” 怀素纸微微一怔,只觉得这话好生荒谬,确定问道:“她想从你手中要走我?” “是的。” 江半夏看着她说道:“在那句话后,我才发现自己并不确定楚瑾想要什么。” 怀素纸沉默不语。 “这很麻烦。” 江半夏有些心烦,说道:“像楚瑾这样的人,在没有弄清楚她的想法之前,太容易出现意外,而你我经不起任何的意外。” 怀素纸明白她的感受,轻声说道:“是很麻烦。” 江半夏嘲弄说道:“所以我一直不喜欢这个师妹。”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我也不喜欢这个师叔,见第一面就不喜欢。” “那就好。” 江半夏还算满意这个答案,唇角微微翘起,心情变得好了一些。 有晚风悄然而至,吹来一片寒意,夜色随之而浓。 黄昏将逝。 怀素纸忽然说道:“还有一件事。” 江半夏问道:“什么事? 怀素纸看着她眼中的最后一缕暮色,认真说道:“孤独终老这四个字,在很多年前开始,就和你没有关系了。” 江半夏又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知道她是明知故问,依旧没有改变想法,平静说道:“你有我在。” 江半夏嫣然一笑,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开心。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为你,千千万万遍 “我们很久没有这样说话了吧?” “从你和我做出那个约定后,到现在快有九年了,还差三个月。” “是八年零二百九十七天。” “你记得比我清楚。” “可能是我害怕孤独终老,心里始终指望着你这个徒弟,所以记得比较清楚?” “有些道理。” “这样想下来,似乎是我在意你多一些啊。” 江半夏轻声说着,笑容依旧嫣然,并没有话里透出的那种酸涩微苦味道。 也许在她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怀素纸对此很是不喜,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对你的在意不比你对我的少。” 江半夏怔了怔,然后更开心地笑了出来,很是满足说道:“这样很好。” 怀素纸想要说些什么,但始终想不到,于是安静。 江半夏也不说话了。 暮色早已散去,夜色弥漫开来,星月渐显。 今夜的星光不再璀璨,月色倒是明媚,为人间浸上一层淡淡的霜衣。 一番秋雨洗过后,整座城都变得干净了起来。 两人沿着河畔而行。 河水倒映着万家灯火,随着不时到来的秋风微微晃动,与水中月相映成趣,画面很是漂亮。 怀素纸看的不多,江半夏对此倒是很感兴趣,常常驻足观赏——可能这就是她来到这里的原因。 她们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这时候的安静无疑是美好的。 江半夏偏过头,看着灯火映照下的怀素纸侧脸,看着她那明亮的眼睛,忽然说道:“你该走了。” 怀素纸很是不解,问道:“不是说好一起去处理九山的事情?” 江半夏神色不变说道:“我现在改主意了。” 怀素纸望向她的眼睛,认真问道:“那你是有事要让我去做?” “没有。” 江半夏微笑说道:“我还有好些年可以活,便觉得你没必要去为这些事情耗费心力,你现在该做的是抓紧时间修行,争取在我手中活下来。” 怀素纸最不想谈的就是这件事。 江半夏知道她不想听,还是说出来,为的就是要赶走她。 怀素纸静静看着,等待一个理由。 “今天和你说了这么多话,我真的很开心,甚至觉得这个世界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江半夏微微笑着,低头望向那条明亮的河流,声音有些遗憾:“但你我都该知道这是一种错觉。” 忽有风起。 那河中倒映出的万盏灯火,就此变得支离破碎,什么都不剩下。 “世事从来多变,平静终不可久。” 她抬起手,把微乱的发丝捋至耳后,平静而坚定地说道:“我们不能沉溺在这种虚假当中。” 怀素纸也望向水面,说道:“所以我们更应该珍惜难得的平静,道理不该如此吗?” 江半夏轻声说道:“对我来说,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已经很满足了。” 怀素纸声音微冷说道:“我们见面的时候是黎明。” 江半夏怔了怔,很是意外这句话里的不满,旋即心里生出一阵甜意。 她没有让这甜意流露出来,唇角却不自知地微翘着,就连语气都轻快了起来:“那你是要违背师命吗?”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我在和你讲道理,你不要这样和我说话,很烦。” 江半夏没有退让的意思,微笑说道:“道理我先前已经说过了。” 怀素纸微微蹙眉,想要反驳,却没来得及说话。 “无所谓了,毕竟你自幼就喜欢爱犟,没有几次愿意听我的话。” 江半夏看着怀素纸的眼睛,笑容更加温柔,说道:“但你再继续坚持下去,就是大逆不道,是欺师灭祖了。”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话。 “你想清楚再回答我。” 怀素纸无话可说。 当一个人决意蛮不讲理的时候,她有再多的道理在手也没有意义。 江半夏重复说道:“走吧。”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那年你也是这样对我说的,我当时没有同意,现在也不会同意。” 话里的那年,指的是她们定下那个约定后,发生的一场很是激烈的辩论。 那场辩论最终谁也没有赢。 两人自那天开始分开,不太习惯地过上没有对方的生活,再艰难地去习惯孤身一人,在传闻当中知晓彼此,随着时光的流逝越发陌生起来。 直到去年春天,她们才在学宫里再次相逢,却还是要装作不认识对方的模样,刻意说着彼此心知肚明的话……这到底是怎样的一段关系? 后来,怀素纸又一次被江半夏惹到生气,生气的理由是后者又擅自做决定,总是莫名其妙地想着为了她好。 那次生气让她揭开了那层薄纱,说穿了那层关系,于是江半夏便也不高兴了。 就像此时此刻的怀素纸。 两人相处起来,总会如此,却又甘之若饴。 “不要对我说什么大逆不道,道什么欺师灭祖。” 怀素纸越想越是生气,看着江半夏的眼睛,面无表情说道:“这本就是你要我对你做的事情。” “但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江半夏很高兴她的坚持,亦能感受到她此刻的情绪,但不会因此而改变自己的想法。 怀素纸的声音很冷:“所以我只能听你的话?” “谁让你打不过我呢?” 江半夏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怀素纸的脸颊,得意说道:“你登临大乘的那一天,也是我们决出生死的那一天,这辈子你注定只能听我的话了。” 怀素纸感受着那指尖划过脸颊时,带来的真切温暖,眼里却只有一片寒意。 “就到这里吧。” 江半夏为怀素纸理好发丝,又认真整理了一下衣襟,退后打量了会儿,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转身离去。 只是刹那,怀素纸的眼前就再也无人,仿佛先前的一切都是错觉。 唯一曾经存在的证据,仅剩那指尖留下的余温。 怀素纸可以动了。 她转过身,望向身旁那道河水,只见那万盏灯火已经重新凝聚到一起,有笑声自寻常人家中响起传来。 风景如前。 平静喜乐而美。 …… …… 江半夏回到了那片池塘。 她站在池边,静静看着水中月,眼里的情绪很淡。 不和怀素纸相处的时候,她本就是这么一个人,对世事没有太多执念,习惯安静。 元始宗对她而言,更多是一种早就无法放下的责任,她的眼中从未有过名为复兴的野火。 过往岁月中,旁人在她身上看到的那些笑容,那些并不冷漠的话语,都是浅于表面的。 唯有怀素纸才能看到真实的她。 这代表今天她所有流露出来的情绪,都是真的。 江半夏很喜欢这如同曾经的今天,喜欢今天听到的每一句话。 无论是怀素纸对她的抱怨,还是训斥,又或者纵容,都是她喜欢的,听上三千遍也不会感到腻味的。 所以她才会那般坚决地让怀素纸离开,不留任何的情绪,不讲半点的道理。 理由有很多,但真正重要的,让江半夏决意如此的只有一个。 她不想那天到来的时候,彼此的痛苦因为今日的温暖成倍增加。 那是她不愿看到的。 “谁让我们偏生是世人眼中的魔头呢?注定了与世为敌,一生不得清闲呢?” 想着这些事情,江半夏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自嘲意味。 她自言自语说道:“与其无止境地去做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直到死也看不见结局,倒不如一走了之来得干脆。” 话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怀素纸已经不在身旁,自己为何还要说话呢? 如此看下来,她的离开是对的。 江半夏这般想着,开始回忆今天的一切,不知觉地说话给自己听。 “难道马尾辫不好看吗?” “以前你也给我弄过的吧,我当时还夸了你,怎么轮到你就不乐意了呢?” “明明是个姑娘家,打扮一下怎么了?总是黑色的裙子,连亵衣都是黑色的,就不腻味的吗?” “可惜我当年修的不是劫运经,否则今天哪有楚瑾的事情?” “真是可笑。” “你还笑我嫁不出去,那你怎么不稍稍想想,这天下间谁敢娶我呢?” “我当初就不该同意你和那谢清和的婚事。” “还问我想不想死,究竟我是你的师父,还是你是我的师父?” “哪有像你这样的徒弟?” “也罢,反正你也是大逆不道惯了,早就不是第一次了。” “……还是很不舒服啊。” “你说我无人可嫁,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那我让你娶我,这真的很像是玩笑吗?” “就算这是玩笑,你也该先应下来吧?” “好吧,我们确实是师徒,不应该有那样的关系,但你又何必那么严肃呢?” “拒绝的这么干脆,你就没想过我的心情会变糟糕的吗?” “还说我不像是你的师父……早在我喝醉了吐你一身那天开始,你就没把我当成是你的师父了吧?” “你凶我,不给我喝酒的样子,我到今天都记得清清楚楚,一点没有忘记。” “哪有你这样烦人的徒弟呢?” “还好。” “你今天也算是说过几句好听的话。” “我不会孤独终老了。” “我有你在。”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世间诸事 怀素纸在河边站了一夜,静看灯花幻灭,什么都没有做。 直到翌日清晨,她才是转身而去,离开这座还不知道名字的寻常小城。 她没有试图去找江半夏,因为相见是两个人的事情,一厢情愿没有任何结果。 除非她以性命要挟。 问题在于,怀素纸永远不会去做这种事情。 故而她花了一夜的时间,去平静接受再次分别的事实,让夜里的寒风不断吹拂,吹走眉眼间的那些情绪。 江半夏在离开以后,曾在那处荷塘与月色下,自言自语许久……那怀素纸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她所思所想所念不会比江半夏少上半分。 就像她说过的那句话。 ——我对你的在意不比你对我的少。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不公平的,但怀素纸可以确定,自己在这件事上一直都做到了对等。 在走出小城后,她转过身,抬头望向城墙上,找到了这座小城的名字,发现很诗意。 ——浮云。 怀素纸静静看了会儿,心想你若是浮云,那留在我世界里的痕迹未免太重了些。 她收回视线,向商州城去。 离开这座小城时,怀素纸从道盟驻守在此地的修行者口中听到了关于昨夜的许多细节,便知道了有一场位于云端之上的战斗发生在商州城。 既然如此,谢清和不出意外就在商州城中,被元始魔主给丢了下来。 她从谢真人那里收下了清都山的两门绝世真经,理应要把小姑娘照顾妥当,不能出现差错。 昨夜那场战斗过后,如今商州城那边必定戒备森严,有道盟的真正强者驻守。 以谢清和的人生经验,很难应对妥当这种情况,万一身份暴露出了问题,被有心人把她和元始魔主联系起来,那事情将会变得十分麻烦。 楚瑾必然会因此而感到不快。 怀素纸不喜欢这位师叔,但也清楚如今的元始宗与清都山,存在着不被承认的盟友关系,自然要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 更重要的是,江半夏也会为此感到烦恼,不得不分出心神去处理,而这会加重她的伤势。 怀素纸默然想着,觉得这样很不好。 她作为徒弟,理应解决这种麻烦,为师分忧。 …… …… 当元始魔主自水中月里消失,商州城就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戒严当中,道盟毫无保留地展现出了自身的威严。 原本繁华至极的城池,从前天夜里就陷入了绝对的死寂当中,直到如今还是没有恢复生气。 巡天司的执事于城中来回穿行,秉持着八大宗的意志,搜寻着元始魔宗留下的些许蛛丝马迹,近乎是掘地三尺。 这般久违的阵势,自然是道盟在给长歌门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商州城临近岱渊学宫,按照地域势力的划分,这里自然是被学宫管辖。 故而今次主事的人是庄高阳。 他坐在城中一处高楼,凭栏而立俯瞰着商州城里的秋日风光,神色却阴沉地仿佛可以滴出水来。 任凭谁摊上这样的破烂事,情绪都会来得糟糕。 尤其是庄高阳去年才得罪过那位小谢掌门,自身的处境相当微妙,地位不再稳固的情况下,他更是不想沾惹上现在这种麻烦事。 奈何元始魔主偏要在商州城生事,就像是故意把他往火堆里推,不想让他好。 问题在于,那位人间第一魔头的眼里又怎会有他?又怎会故意算计他? 庄高阳只能是自认倒霉。 有脚步声响起。 庄高阳懒得回头,沉声问道:“还是没有任何发现吗?整整一天过去了!” “确实没有。” 回应这句话的人是陆月楼,这位出身自玄天观的前代天才。 她神情疲惫说道:“元始魔主明显提前进行了处理,让魔宗的人作鸟兽散去,我们在这里做的一切事情,除了浪费时间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玄天观作为道盟八大宗的中流砥柱,在术算推演一道上仅次于长生宗,是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二。 ——这里的第二当然是不把元始宗算进去的天下第二。 在长生宗的强者不在场的情况下,搜寻的具体事宜,自然是由玄天观弟子负责。 更重要的是,在长歌门山门倾覆过后,玄天观和商州城的距离仅次于岱渊学宫了。 “但我们必须要拿出一个交代。” 庄高阳转过身,看着陆月楼说道:“否则道盟在天下修行者心中的威严将会有所折损,这是你和我都承担不起的责任。” 陆月楼微微蹙眉,提议说道:“可否从道狱中找几个魔头出来处死,先简单应付一下?” 庄高阳摇头说道:“这只能是给天下人的交代,不能是给诸位掌门的交代,我们必须要做些事情出来。” 他沉默了会儿,声音忽然压得很低很低。 “你我两家若想要吞下长歌门掌握的资源份额,就必须要把这件事做的足够漂亮,不能留下被人置喙的地方。” 陆月楼很清楚,这句话就是自己此行的真正使命,更显疲惫地叹息了一声。 她的压力真的很大。 这个时候,她不由想起江半夏,心想你要是在这里的话,想必能有一个妥善解决的办法吧? “我尽力而为。” 陆月楼看着庄高阳,认真说道:“请您也想些办法,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去,准备打听一个人的消息。 …… …… 商州城中,一处寻常宅邸。 谢清和坐在窗畔,微仰起头看着天空,眸子里的担忧越发明显。 这些担忧都是关于怀素纸的。 小姑娘现在的处境很不错,因为元始魔主早就考虑过道盟进行戒严的情况,提前做好了相对应的安排。 自道盟戒严开始,谢清和就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哪儿都没有去。 起初她还在担心自己被发现暴露,为清都山带来巨大的麻烦,后来她听闻暮色于众目睽睽之下,飘然而去的消息后,便转而担心起了心上人。 这一年来,她跟随元始魔主的脚步,从东到西再到东走了一遍中州,见过多少阳光下的温暖,便也见过多少阴沟里的肮脏。 她很担心怀素纸出事,甚至想过真要是出事了,那自己该怎么处理的方案。 可她现在却只能安静等待着,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感觉再是糟糕不过。 人生至此第一次,谢清和如此渴望自己变强。 于是。 小姑娘在道盟戒严之时,关上了窗户,开始尝试破境。 …… …… 云来镇外。 那几座被长歌门中强者以大法力搬来的大殿,坐落在田野之间,与周围风景格格不入,尤其是近些天不断有人出入的情况下,画面更是显得怪异。 南离站在大殿深处的一处偏间,看着以道法立体呈现出来的中州地图,眉眼间的疲惫早已无法掩饰。 从退婚那一刻起,她就被默许参与长歌门的决策事宜。 于是她在短短十二个时辰当中,经历了数场漫长且如裹脚布的议事,彻底明白除长生宗外所有人都不喜欢开会的原因。 然后。 南离现在又迎来了一场议事,并且是最重要的一场。 偏间内,还站着长歌门的数位强者。 其中自然包括负责处理道盟事宜的梅雪,以及长歌门的当代掌门。 与昨天山门中的张灯结彩相比起来,此时的画面无疑要寒酸上太多,是大猫小猫两三只的。 “现有的所有利益都可以放弃,不作任何保留,但有一点是我们必须要争到的。” 梅雪神情凝重,对众人说道:“我们必须要得到一条灵脉,否则接下来的一切都只是空谈。” 灵脉是所有宗门的根基所在,没有足够优秀的灵脉作为支撑,长歌门必将在时光中消亡,变作史书上无足轻重的几个字。 南离在旁说道:“祖师临死前考虑过这个问题,请求司不鸣出手帮助,而且他答应了。” 梅雪沉默片刻后,低声说道:“司不鸣经此一败后,在长生宗内的地位必然有所动摇,我们不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他的身上,需要另寻出路。” 有人提醒说道:“我们早已被看作是司不鸣的盟友,如果他最终失败了,长生宗那位新的掌门真人,绝不会给予我们方便。” 另外一人接过话头,说道:“所以我们必须要敢在莫大真人仙去之前,将灵脉一事敲定下来,以免变故横生。” 听到这句话后,南离的视线缓缓上挪,去到那幅地图没有展现出来的北方。 她忽然说道:“清都山南下之心昭然若现,我们可以借力。”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众人下意识向南离望去,睁大了眼睛,眼里满是荒唐。 “我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无非就是本宗作为长生宗的盟友,与清都山暗里为敌多年,现在这样做是对整个中州的背叛,是荒谬至极的事情。” 南离收回目光,望向场间所有人,认真说道:“但我想你们要知道一件事,如今的长歌门已经别无他选了,任何可行的道路,都值得我们去尝试。” 她最后说道:“存在即是一切,一切为了存在,这个道理还需要我解释吗?” PS:这章还是卡了,收尾比较麻烦,然后这一卷结尾我感觉还挺有趣的,希望写出来的效果大家满意。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二十七章 我们还有一辈子 日落时分,商州城内一片空荡。 暮色落在街巷城楼的每一个角落,色泽极深,但没有什么温暖的感觉,更像是一盆冷去的鲜血。 道盟负责镇守城门的执事,有些焦虑地望着远空,心想这场戒严何时才能结束? 事情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境地? 长歌门山门倾覆,距今尚且不到二十四个时辰,便有人生出这种想法,当然是因为戒严没有带来任何收获。 许多相关的流言已经散开,尽管现在仅有道盟的修行者知晓,但很快寻常修行者也会得知。 按道理说,像这样的流言理应存在于寥寥数人的口中,不应该如此迅速地扩散开来,故而这背后肯定有一个势力在推波助澜。 很多人对此感到不解,比如那位负责看守城门,严禁闲杂人等出入的道盟执事,渐渐无心自己的任务。 唯有少数人隐约感觉到,那个隐匿在背后散播流言的势力,很有可能就是八大宗其中某几家,便也为这种内斗感到疲惫。 在这种情况下,道盟的强者与巡天司的执事们自然是心思涣散,不再像最初那般认真警惕。 正值此人心动荡时。 怀素纸身披暮色,走进黄昏下的商州城。 无人知晓。 …… …… 当谢清和睁开眼时,窗外夜色已深。 她的心情尚可,远谈不上好,哪怕她确定自己距离破境仅有一步之遥。 就在她观夜色犹自怅然,眉眼间渐渐要有与年龄不相符的担忧时…… 那些担忧骤然变成了凝重! 有茶水正在沸腾的声音轻微响起。 小姑娘墨眉紧蹙,再次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那声音是真实存在的。 刹那之间,她心中有无数猜测涌现出来,思考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茶可以提神清心,故而不适宜在深夜时分饮用。 如今外头那人却在煮茶,无疑是在提前准备与她谈话,知道接下来这场谈话将会耗费很多精神,同时也是一种礼待。 再结合那人没有打扰她的修行……很显然,此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不敢让她出现任何的问题。 一念至此,谢清和更加确定外头那人就是一位来自道盟的强者,发现她在商州城后,决定前来问出一个究竟。 如果她应对的不够妥当,在对话的过程当中支支吾吾,很有可能为清都山带来麻烦。 小姑娘再是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过。 此时她的墨眉蹙的更盛,紧咬着下唇,不敢发出半点多余的声音。 她听着那茶水即将沸腾起来的声音,缓缓起身,无声而认真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裳,确定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务求从容。 她是清都山的未来掌门,在接下来的这场谈话当中,必须要展现出该有的气度。 不管对方说些什么,她都要应对得漂漂亮亮! 这般想着,谢清和握紧了衣袖里的小手,深呼吸了一口冷静了下来。 然而下一刻,小姑娘所有的冷静都消失了。 她的脸倏然红透,就像是最为饱满多汁的桃子,让人想要尝上一口。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听到了一句话。 “你还要在里面站多久?不是都结束修行了吗?” …… …… 谢清和看着阔别一年有余的那人,好生欢喜又止不住地无语,无奈中再掺杂着些许的微恼,羞愤里头又埋藏着淡淡的幽怨,但其中绝对没有恨恨。 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情绪,酿成了一种微酸后泛起回甘的复杂味道,在心头不断蔓延开来,眉眼都要有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子啊!” 小姑娘拍着自己的大腿,似是气愤说道:“你就非要在外面等着我,不能让我睁开眼的第一时间就看到你吗!” 当今天下,谁能让清都山的小谢掌门流露出这般可爱的神情呢? 唯有怀素纸。 “我怕吓到你。” 她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神情疲惫说道:“刚来的时候你还在修炼,不好打扰你,便为自己找些事做。” 看着她眉眼间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憔悴,谢清和哪里还顾得上自己决意装作生气的小心思,顿时着急了起来,担心问道:“你这样子是怎么回事?” 说话间,小姑娘连忙抢过那杯还热乎的茶水,咕嘟咕嘟地一口给喝完,也不怕自己被烫到。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神情肃冷说道:“你都累成这样了,还喝什么茶啊!待会儿怎么休息?” 怀素纸怔了怔,不太习惯小姑娘表现出来的强势,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在过往的所有时候,谢清和展现给她的那一面都是乖巧的,是可爱的,从未有过此时的严肃冰冷。 “好了。” 谢清和冷静了下来,便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有些着急,尽量放缓了自己的语气,问道:“所以你是遇了什么事?” 怀素纸心想这句话若要应付过去,未免太麻烦了些,而且不可避免是要撒谎的。 她不喜欢撒谎,更何况是对谢清和。 “我和师父见了一面,说了些话,心里有些不痛快,可能这就是难过吧。” “元始……主,她对你说了什么?” “你不用避讳那么多,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 “那就江前辈吧,不过等我们成婚之后,我对她的称呼肯定是要换一个的,现在这个老让我想起江先生,根本就正经不起来。” 谢清和有些无奈说道,然后发现自己的语气又松了下来,赶紧板起小脸,继续严肃着。 怀素纸看着她,只觉得这样严肃的她反而来得可爱,轻声说道:“我现在心情好很多了。” 听着这话,谢清和却没有半点得意,而是想到了别的地方去。 “如果你不想告诉我她说了什么……” 小姑娘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低声说道:“那就当我没问过好了。”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不要误会。” 谢清和怔了怔,接着开心地笑了起来,往她的身旁坐了过去,并着肩。 房间点了灯,但灯火谈不上明亮,有些昏暗。 在这样的环境下,平日那些难以看清的情绪,反而变得清楚了起来。 谢清和看着怀素纸的侧脸,轻轻抱住她的右手,认真说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的,所以请你好好告诉我你的烦恼,我想和你一起面对解决。” 怀素纸心想这件事该怎么说呢? 那终究是师徒相杀。 不足为人所道。 “我可能活不了太久。” 她换了一种方式,对小姑娘说道:“最坏的结果是,我只剩下三十年不到的命。” 谢清和怔住了。 这句话太过突然,在真正听到之前她还在思考是不是元始魔主又给怀素纸出了一道难题,逼迫她的心上人深陷漩涡当中,无法离开。 片刻后,她醒过神来,看着怀素纸的眼睛坚定说道:“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怀素纸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答应,只是笑了笑。 谢清和看着她的笑容,根本开心不起来,只觉得这是强颜欢笑,笑容里尽是悲伤与难过,很是后悔自己坚持要问。 小姑娘很是生硬地转了话题,更加生硬地莞尔一笑,故作高兴说道:“对了,我现在可以破镜了。” 怀素纸笑着说道:“你早就该金丹了,过去太懒。” 谢清和哼了一声,就像过往那般可爱着,咕哝说道:“那你也该称赞我几句啊。” 怀素纸不想说话了,主要是这件事有些违背她的道心。 谢清和当然不会介意,乌黑眼眸微转,很快就找到了新的话题。 “唔,那你有兴趣听一听我这一年来遇到的事情吗?” “好。” “那首先我要告诉你一个很大很大的秘密。” “有多大?” “比你的胸大!” “……” “我娘曾经是元始宗的弟子。” 谢清和一字一字说道,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想要看清那双眸子的所有情绪。 怀素纸的反应却很平静,嗯了一声,又说道:“我知道的。” “这……所以我要对你说是另外一件事!” 谢清和有些尴尬,心想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秘密吗?你师父怎么到处乱说出去的啊? 小姑娘咳嗽了一声,掩饰着自己的情绪,语重心长说道:“清都山在这方面是有传承的,我爹娶了一个妖女,那我嫁给你这个妖女,就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了!” 怀素纸轻声问道:“我就是妖女了吗?” 谢清和以为她不喜欢这个称呼,神色不变,心里却是着急了起来。 这现在该怎么办啊? 难道她又要弄巧成拙了? “那……那我可不管!” 小姑娘越想越是焦急,干脆破罐子破摔,理直气壮说道:“你都把我骗到手了,你还说你不是妖女!” 怀素纸想了想,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沉默。 谢清和误会了她的沉默,以为她在介意那个骗字,脸色顿时苍白了起来,连忙说道:“你不要当真啊,我就是乱说的。” 怀素纸温和一笑,说道:“我知道的。” 谢清和见到她的笑容,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对不起,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个样子,整个人都是憔悴的,难过的这么明显,我真的很担心你,没有办法不担心你。” 怀素纸说道:“我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你知道,但我还是想为你做些什么啊,对不起……我嘴太笨了。” 谢清和低下头,带着歉意说道:“明明你哄了我这么多次,结果我什么都没有学到,在这种时候尽是说笨话。” 怀素纸很认真地摇了摇头,说道:“你这样就很好了,我能感受到你的心意。” 谢清和咬了咬下唇,没有再勉强自己去说多余的话,闹出一些误会。 小姑娘转过身,很认真地抱住了怀素纸,让她感受着自己的温度。 “睡一觉吧,等到明天,我们都会好好的,我们会有很长很长的一辈子,绝对不会只是三十年。” 谢清和对她说道:“相信我,好吗?” 第二卷 夜长天色总难明 : 第一百二十八章 请君出山,与黄昏一战 怀素纸确实疲惫到极点,在这场对话结束后不久,便依了谢清和的意思,上床开始睡觉。 她的心神不静,始终无法淡忘那个终将到来的约定,不管怎么想也觉得难过,因为难过而疲惫。 这一觉她睡得自然相当一般,甚至可以说是糟糕。 谢清和就坐在床边,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蹙起的眉头,抿着下唇,不敢发出声音。 就在这时,小姑娘终于想起腰间的清都印,毫不犹豫取下这件仙器,再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枕边,谨慎地引出那道气息。 当那道气息把怀素纸笼罩在内后,她的眉眼渐渐放松了下来,终于是睡得不错了。 应该是香甜的。 如果谢真人知道自己的女儿,把清都印的诸法不侵用在了让人安心睡觉上,想必也会沉默上很长一段时间吧。 谢清和对此毫无感觉。 在小姑娘看来,不管是清都印还是众生书,哪怕它有再大的来头,都只是一件东西而已,能不能用得上才是关键。 这是物尽其用的道理,绝大多数人都懂,却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 半刻钟后,谢清和确定陷入沉睡中的怀素纸没有问题,这才转身离开重新把那壶茶煮沸,然后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感觉自己的精神好了些,便继续回到床边,一言不发地安静守着。 小姑娘就这样看着睡梦中的怀素纸,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是确定她睡得足够好,便也满足了。 …… …… 北境,清都峰顶。 楚瑾站在那株金光古树的顶端,负手望向天边,神情淡漠如雪,找不出半点笑意。 这个时候的她,与平日截然不同,更加有一种画中人的感觉。 仿佛随时都会飘然而去。 事实上,她当年弃了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后转修的就是羽化登仙意,这门可以通往大乘之上的清都山不传真经。 她是这百年间唯二登临大乘的修行者,但元始魔主很少会出现在正道中人的话里,故而成了世人口中的唯一。 由此可见楚瑾修行天赋之可怕。 然而就是这样的她,在修行界里得到的评价却十分寻常,名声与境界着实谈不上相符。 也许这和谢真人如大日般,遮掩去了她的光芒有一定关系,但更多的还是因为她习惯了低调,不愿意变得耀眼。 这是早在当年她背叛元始宗那一刻起,就贯穿一生无法被时光磨灭的习惯。 有脚步声响起,是谢真人。 他问道:“还在想你师姐的事情?” 楚瑾沉默了会儿,说道:“嗯,她终究是我的师姐,如今也不剩多少年可以活了,若非局势所至,我实在不想和她见面。” 谢真人平静说道:“如果是从前的黄昏,有很大的可能借这个机会来杀你,但现在的她不会这样做了。” 楚瑾笑了笑,笑容里满是感慨,说道:“因为怀素纸吗?” “怀素纸确实不错,但黄昏愿意给出那么高的评价,更多还是因为偏爱。” 谢真人轻描淡写说道:“偏爱就是在意,而在意是一种束缚,黄昏再像过去那般莽撞,是很难的一件事。” 楚瑾轻笑说道:“就像英雄难过美人。” 谢真人回忆片刻,点头说道:“怀素纸是生得不错,颇为好看。” 楚瑾随意问道:“比起我怎样?” 谢真人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说道:“没想到你会在意这种事情。” 楚瑾与他对视,说道:“所以?” 谢真人平静说道:“你自然是最好看的。” 听到这句话,楚瑾没有太多的反应,似乎只是随意一问。 她话锋忽然一转,神情随之漠然,认真说道:“长歌门的山门倾覆对我们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入冬之前我会到中州,亲自去处理那边的事情,时间有些紧迫。” 谢真人看着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没来得及开口。 “不要试图劝我,你说起那些话来不见得有清和聪明,甚至更差,而且我是你的妻子,理应为你处理好这些琐碎事。” 楚瑾的声音无比坚定:“天下地上,任何有可能影响到你飞升成败的事情,都不应该存在。” 谢真人沉默片刻后,问道:“我走以后,你准备如何?” 这是两人第一次谈论这个话题。 自从飞升之事被决定下来后,这对夫妻始终默契避开这件事,没有谈论过,直到今夜此刻。 “我不习惯去想那么遥远的事情。” 楚瑾淡然说道:“但你问了,大概就是看着清和真正长大成人,与怀素纸完婚,把清都山的掌门之位继承下来吧,至于之后的……之后再说吧。” 她望向北境以北的天空,看着那已在天边泛起的极淡晨光,转而说道:“总之,你继续闭关就好,世事有我,无需担心。” …… …… 晨光再至时,商州城不曾迎来一场秋雨。 怀素纸睁眼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趴在床边已经睡过去的谢清和。 小姑娘睡得很是安分,不像飞舟上和学宫摘星楼中的那些天,看上去相当的规矩。 她就这样双手交叠而睡,仿佛州郡乡野私塾上酣睡的学生那般,可爱地露出了半边的脸。 几缕发丝散落在她的唇上,让她时不时伸出舌尖,舔舐着自己的唇瓣,看着很是动人。 怀素收回视线,然后看到了放在枕边的清都印,这才明白自己为何睡得那么好,不由微微失神。 这也可以吗? 就在这时,谢清和提前布置好的道法被触动,小姑娘随之醒了过来。 她一边抬头望向怀素纸,一边揉着眼睛,声音含混说道:“我给你做了早饭的,你可以去吃。” 怀素纸听着这话,听着话里的心意,很难不被触动。 “你可以放心……不难吃的。” 谢清和还困着,迷迷糊糊说道:“我尝过很多遍。” 怀素纸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了,你再睡一些吧,睡床上。” 不等谢清和拒绝,她起身下床,双手穿过腿弯与臂后把小姑娘抱了起来,再放在了床上。 秋意渐浓,天地间已有些微寒意,被睡暖和的被褥很舒服。 谢清和睁大了眼睛,完全想不到这件事的发生,任由自己被抱起被放下。 直到她的鞋袜被怀素纸亲手脱下时,她才算是醒过神来,瞬间羞红了双颊,微张着嘴,却只能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好半晌说不出话。 “安静。” 怀素纸对她说道。 谢清和哪里还能反驳,心里早就只剩下一片空白,浅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怀素纸接着说道:“关于我们的婚事,有件事我要跟你说的。” 话音落下,谢清和下意识问道:“是你师父走之前,我们不能成婚吗?” 怀素纸怔了怔,忽然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安静片刻后嗯了一声,声音微沉问道:“她对你说过?” “她对我说的是,至于你们的婚事,等我死后吧。” “那时候你师父的情绪给我的感觉是……很不好的那种。” 话至此处,谢清和的困意便也消失干净了。 小姑娘回想起那天的画面,不禁生出好些怅然,低声说道:“是那种人之将死其行也善的感觉。” 怀素纸沉默不语,陷入沉思。 如果夺舍是真,生死只在我们彼此之间,那你又何必对小姑娘说等我死后,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一句话。 你当然会做很多没有意义,只是有意思的事情…… 但是你绝不会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 怀素纸这般想着,神色不变问道:“她还说什么吗?” “只有一句。” 谢清和记得格外清楚,模仿着记忆中元始魔主的语气,认真复述说道:“有情人,朝朝相见当然最好。”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对小姑娘说道:“你先睡吧,我去吃点东西,顺便想一个问题。” 谢清和好奇问道:“什么问题?” “一个很俗气的问题,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怀素纸起身,向房门外走去,说道:“我本来以为自己知道的就是真相,但事实好像没有那么直接,比我想的要复杂。” 她的声音有些冷淡,但却是鲜活的,如破晓而出的明媚晨光。 “我要重新思考一些事情,确定自己有没有被欺骗,这对我很重要。” …… …… 日至中天时,岱渊学宫深处那座姜园,迎来了它阔别一年有余的主人。 江半夏推门而入,看着熟悉的景色,很自然地上了二层楼。 开窗,挂帘,煮茶,取纸,研墨然后抄书。 就在这一切发生之前,院门被敲响了。 江半夏有些意外,没想到自己刚一回来,就被人找上门。 来者是陆月楼。 这位出身自玄天观的弟子,曾经与她同辈,如今境界接近炼虚,不出意外在十年内有望触碰到炼虚的那道门槛,成为八大宗内真正的大人物。 她在玄天观中的地位很是不错,受到明景道人的重视,否则也无法从嵇溥心指使邹缪羞辱小谢掌门一事中全身而退。 “何事?”江半夏问道。 “最近烦心事太多,有几句话想和你说,以及一件事要麻烦你。” 陆月楼来到她身前坐下,神情疲惫说道:“长歌门山门倾覆后,整个道盟最着急的竟不是除掉元始魔主,竟然是怎么瓜分长歌门的尸体。” 江半夏没有说话,因为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一切。 陆月楼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大敌当前,我真的很难理解和接受这样的行为。” 江半夏猜到了此人的来意,觉得有些意思,继续不说话。 陆月楼也不介意,接着说了很长一段话。 “我为此与掌门真人谈过,他对这种状况也有所不满,尤其是那天商州城外的战斗,如果陆宫主愿意早些出手,元始魔主不见得能够脱身,结果却……” “师长之事,我等不宜多言,但有一件点是很明显的。” “如今的道盟,太多人的眼里仅有自己的利益了,就连元始魔主带来的威胁都可以视而不见,又或者是司不鸣的惨败让他们不敢去看了?” “无论如何,这都是很危险的一个讯号,甚至可以说现在已经是道盟的危急存亡之秋。” “掌门真人希望有人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为道盟带来一场胜利,拨云见日。” “所以我想到了江师姐你。” 她看着江半夏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当年你与元始魔主交手数次,互有胜负,最后那一败亦是非战之罪。” 江半夏还是不说话。 “道盟需要你的智慧,需要你再一次战胜魔主。” 陆月楼起身,向江半夏行了一礼,认真说道:“出山吧,师姐。” (本卷完) Ps:感谢打赏,如果可以明天会加更的,但新卷无法保证,然后……打赏的话尽量还是刀片吧,这个拿的比正常打赏多一些,谢了噢。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章 酒 “怀素纸的来历有很大的问题。” “她并非禅宗传人?” “不错,我早前就已经在怀疑她的来历,此次在元垢寺中与五净交谈后,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 “为何?” “五净对怀素纸多有回护,但都是话外之音,回避的太过微妙。” “元垢寺当年被迫同意封山,不再干涉世事,五净若是承认怀素纸从寺里出来,便是给予我们发难的理由,他只能把意思放在话外,不可能正面承认。” “最开始我也作这般想法,但五净最后向我提出了一个条件,那个条件是让他的一位徒弟离开元垢寺。” “怀素纸这些年来做的事情,让禅宗名声在世间再起,本就是对道盟的一种挑衅,值此多事之秋,五净再让一位弟子出来……太过于挑衅,有些不智了。” “但我很确定,五净不是一个狂僧,他的行事风格不像黄昏那般激进,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必须要这样做,因为怀素纸并非禅宗传人。” 明景道人声音低沉说道,望向并肩而行的长生宗当代掌门。 此时的两人,位于神都最中心的那片宫殿群当中,走在一条漫长的石阶上。 莫大真人转身望向后方,看着其中的景色,神情淡漠问道:“如果怀素纸真的不是尼姑,那她又该是什么?” 入秋后的神都依旧繁华,似乎完全没有受到长歌门被山门毁灭的影响,行人如织,车水马龙不曾绝,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人间的美好,仿佛尽在其中。 明景道人却是朝北方望去,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希望怀素纸是暮色。” 清都山在北境。 北境自然在人间的北方。 “奈何世事从来不如人意,我的希望仅是希望,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意义。” 明景道人有所遗憾,但不多。 如果是别的事情,以他的身份地位权力,指鹿为马世人也只能沉默相信。 但怀素纸和暮色是不一样的。 准确地说,是站在这两人背后的清都山和元始魔主,都可以无视或者不接受道盟的意志。 “那就先查着吧。” 莫大真人收回视线,继续拾阶而上,向那座高入云中的通天楼走去。 行走时,他转而问道:“学宫那边的事情怎样了?” 明景道人摇了摇头,说道:“江半夏拒绝了,理由是无心理会世事,只愿抄书。” 莫大真人淡然说道:“一顾不行,那就三顾,她被黄昏毁灭了整个人生,看上去再如何风轻云淡,心中也必然存在恨意。” 明景道人顿了顿,说道:“我觉得她不愿接受的真正理由,是陆南宗。” 听到这句话,莫大真人眼里流露出一抹笑意,满意点头说道:“那就更好了。” “陆南宗这些年来在学宫故作避世之姿,只想着让学宫多出一个姓氏,如清都山一般,却忘了自己该要担负起的责任,太过令人失望。” 明景道人叹息着说道,声音里满是沉痛之意:“那天夜里,他要是第一时间赶往商州城,而不是顾惜自身性命,结局极有可能彻底不同。” 莫大真人没有说话,但显然是赞同的。 在他和阴帝尊鏖战于高天之上时,陆南宗要是能够第一时间赶到,阻止元始魔主抹去众生书留下的烙印,长歌门的毁灭与众生书的受损便有了意义。 哪怕到了最后元始魔主还是活了下来,局面依旧要比现在好上太多,是可以接受的。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发生。 事情到了最差的境地。 莫大真人说道:“江半夏在学宫当中名望颇高,境界却远远不足,以她来警告提醒陆南宗再是合适不过。” 明景道人想了想,问道:“如果她对学宫之主的位置有想法呢?” “只要她证明自己可以做到,那我们为什么不继续支持她?” 莫大真人淡漠说道:“学宫向来是百花齐放的地方,这些年来渐渐只有一家之言,未免教人乏味。” 这番话里,两人都没有提起请陆月楼邀请江半夏出山的理由,因为那本就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 两人从未指望过江半夏战胜元始魔主,只是借这个理由去支持她,彰显出自己的意志,以此警告提醒陆南宗,让他不要再沉浸在让学宫有一个姓氏的想法里。 至于这其中存在着擅自干涉别家宗派内务的问题……对长生宗而言从来都不是问题。 连别人家的事情都管不得,那长生宗还当什么正道领袖? …… …… 在神都那场谈话过后的第九天,商州城的戒严结束了。 随着晨光的落下,道盟执事的悄然离开,整座城市重新焕发出生机,不再冰冷如同死城。 大街小巷一片热闹,人们的欢呼声到处响起,酒楼的小二忙到脚不沾地,青楼的老鸨早早就从后门进去,开始提前检查自家的姑娘,务求今晚生意爆满的时候不出差错。 至于赌坊更是早早就人挤着人,买断离手的声音不绝于耳。 满城热闹当中,唯有那处寻常宅邸,依旧清净。 怀素纸坐在秋日的阳光下,享受着来自天空的暖意,静心修行。 那天她让谢清和去睡觉,独自去思考关于那个约定的真假,想了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她发现这没有太多意义可言。 以她手中掌握的信息,根本不足以让她推断出江半夏的真实想法。 更重要的是,现存的所有问题,归根到底都是她的境界不足,战力不够,没有办法违背江半夏的意志。 至于江半夏总是说她是一个爱犟的姑娘,但最爱犟到底的人是谁,事实上一直都很清楚。 ——像楚瑾这样飘然离去,如今不是活得很好吗?何必非要与道盟战呢? 怀素纸知道自己不爱听人劝,便也确定江半夏不会听人劝,哪怕她得知事情的真相以此相劝,最终也劝不出什么。 ——当初在清都山上,徐卿借楚瑾的意志对她再三劝说,不惜送上连番厚礼,最终可有用处? 一个学了犟。 一个懂了不听人话。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对师徒于彼此都有青出于蓝的地方。 那场思考的唯一意义,大概只在于怀素纸知晓夺舍很有可能是假的,仅此而已。 当她理清了这些事情后,生活再次回到平静当中,即是修行。 楚瑾那封本该在三年后被拆开的信,上面讲述着她对于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的感悟,以及解开那个难题的具体方法。 与江半夏不同,她曾经修炼过劫运真经,亲身经历过那片风景,知晓其中的特别之处。 当她在多年后的现在,以大乘之境去看待当年的风景,自然能给出一个漂亮的答案。 但这个答案在漂亮的同时,亦是艰涩繁杂至极的,足以让那些被世人称道的天才为之退避的。 楚瑾在字里行间,引用了诸多前人经典,并且没有留下相关的注解。 很显然,这是她故意在考验怀素纸,因为其引用的经典几乎都来自于清都山的藏书。 而怀素纸那年曾经到过清都山的知矜峰,听过好几堂课,更是在谢清和的帮助之下,得到了谢真人的修行笔记,在登山前往中州的飞舟时,还被知矜峰主赠过书。 从修行的角度来看,楚瑾的做法没有什么问题,甚至对怀素纸有着一定的好处,避免了她着急突破,为日后的修行留下后患的可能。 但是……拆开这封信的人偏偏是江半夏。 当她看到信纸上的内容那一瞬间,便明白了楚瑾的做法,于是她理所当然地生出了一种想法。 ——你凭什么对我的徒弟指手画脚? 她毫不犹豫耗费了一个白天的时间,为怀素纸彻底揭穿了那封信的真面目,以最简单直白的用词,把那复杂的道理剥开解析清楚,不留半点神秘。 这些天来,怀素纸修行的具体内容,即是用自己找到的那个解法,与楚瑾给出的解法相互印证,不断在细节上做出调整,修正自己的思路。 这是很漫长的一个过程,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算得上是怀素纸与楚瑾在隔空论道…… 然后旁边坐了一个爱插嘴的江半夏。 想到这里,怀素纸唇角微翘,露出一抹温暖的笑容。 …… …… 秋日西斜时,谢清和回到那座宅子。 小姑娘的脚步声放得很轻,推门的声音更轻,轻的就像是一阵清风。 如此之轻,是因为她准备给怀素纸一个惊喜。 这些天她亲眼看着怀素纸苦修不断,连片刻时光都不肯浪费,便觉得辛苦。 于是她想起元始魔主对自己说过的那件事。 在修行之外,怀素纸还有着一个看上去没什么道理的爱好,喜欢喝酒。 故而在道盟解除戒严后,谢清和直接就离开那座宅子,去到商州城里最为高档的那家拍卖行,一掷千金直接拿下了一壶陈年美酒。 是的。 小姑娘准备和怀素纸喝上一顿酒,把她给灌醉,让她好好休息上一阵子,别再过度损耗心神了。 这个想法很完美,不过有一个小小的问题。 谢清和从来没有喝过酒。 PS:这一章熬的特别辛苦,有点折磨,但总算过来了,希望接下来展开之后能写轻松一点儿吧。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二章 饮 谢清和小心翼翼来到怀素纸身后,压低声音说了两个字。 “纸纸~” 小姑娘故意拉长了话音,又压得极低,听起来便有一种婉转缠绵的感觉,分外甜腻。 明明秋日才西斜,听到这句话后,顿时便像是身处在深夜闺房床上抵足而眠那般。 怀素纸怔了怔,有些没反应过来这两个字说的是她。 片刻后,她才是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转身望向巧笑嫣然的谢清和,忍不住问道:“纸纸是我?” “纸纸是你哦。” 谢清和坐了下来,很自然地抱住了她的手臂,说道:“我已经金丹了。”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声音微沉说道:“有事要说可以直接一些,不要再用这样的称呼了。” 谢清和哼了一声,似是不满说道:“是有事对你说,但纸纸怎么……” 话音戛然而止,怀素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让她把这句话给吞了回去。 “好吧。” 谢清和不敢再放肆下去,放开双手,端正坐姿,看着她重复说道:“我已经金丹了!” 怀素纸微微挑眉,问道:“然后呢?” 在她看来,小姑娘身负谢家血脉直至这时才破境至金丹,实在是一件很没有道理的事情,根本不值得骄傲。 然而这时候的谢清和却完全没有这种自觉。 她刻意地敛去笑意,唇角偏又无意识地翘着,还微微挺起了胸口,让自己显得分外骄傲。 “其实也没什么,金丹肯定不算什么……” 小姑娘咳嗽了一声,故作淡然说道:“但这是我和你相处后,第一个突破的境界,所以还是觉得很有意义,纪念的意义。” 怀素纸看着她,平静说道:“然后呢?” 谢清和被看得有些心慌意乱,声音变得微弱了起来:“就是我想和你庆祝一下,可以吗?” 怀素纸想了想,没有说话。 谢清和最怕被她不说话看着,赶紧说起话来。 “而且你想啊,最近我们一直在修炼,别的什么事情都没做过,应该要放松一下了。” 小姑娘语重心长说道:“修行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弦绷得太紧是会断的,我和你都需要休息一下了。” 怀素纸当然清楚这个道理。 在云来镇上那段时间,她也曾于夜里走出那个小院,被长歌门的少女拉去打麻将的有趣经历,那无疑算是休息的。 但那是一段极其漫长的修行后的短暂休憩。 问题在于,如今她静修还不到一个秋天的时间,远未到疲惫的程度。 怀素纸不说话。 谢清和就这样看着她,眼里没有泛着泪光,但毫无疑问是诚恳的。 小姑娘心思微转,忽然说道:“今天戒严结束,我出去外面打听了一下消息,在我们被关在商州城的这段时间,外面出了不少的事情。” 这个话头转的分外突然,怀素纸也没有想到,因为这一般是江半夏的说话风格。 她没想到两年不到的时间,小姑娘竞也染上了这种恶习。 谢清和自顾自说道:“事情有很多,但真正重要的只有一件,是元垢寺有传人正式行走人间了。” 怀素纸微微蹙眉,说道:“长歌门山门倾覆,元垢寺不再封山,这几年来确实发生了很多事情,世间大势肉眼可见的在变化。” 话里没有说的是楚瑾即将南下。 “但我要说的不是大势,是这个和尚……他正在四处找人挑战。” 谢清和神情微凝说道:“他在效仿你做过的事情,就像是在证明自己不比你差。” 怀素纸随意说道:“我管不了别人。” “所以我现在很担心,这臭和尚再这样肆无忌惮下去,会让人怀疑你的身份。” 谢清和越想越是不舒服,恼火说道:“而且按照现在这个势头,这人到最后很有可能要来挑战你。” 如果小姑娘的推测成真,那怀素纸禅宗传人的身份,无疑是要破灭的。 道理很简单,元垢寺本就封山积弱多年,在道盟给予的庞大压力之下,实在没有内斗的理由。 既然不可能是内斗,那只能是外战。 谢清和说道:“但是我和你不怕这个。” 不等怀素纸开口,小姑娘继续说道:“长歌门山门倾覆,我娘会在入冬之前来到中州,商议相关的事情,到时候谁也奈何不了我们。” 听到这句话后,怀素纸便也懂了,明白她的话锋为何忽转。 果不其然,谢清和接着说出了那句话。 “所以你真的不用那么着急。” 小姑娘看着怀素纸的眼睛,声音苦涩说道:“那天你难过完之后就一直在修炼,这些天几乎没有休息过,我真的很担心你。” 话都是真的,是她这些天来的心里话。 “我知道了。” 怀素纸抬头望向天空,只见阳光已经温和,不再那般刺眼。 像这样的天气,确实很适合睡上一觉,什么都不做。 她说道:“那就休息一下吧。” 谢清和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很是高兴地抱着她,眉开眼笑说道:“真好。” 怀素纸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话:“但你不用那么担心我,我很清楚自己的极限。” 谢清和心想但我不清楚啊。 小姑娘装作若无其事,笑着说道:“知道啦,但是下次吧,唔……我们要不要做点别的事情?” 怀素纸安静半晌后,突然问道:“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 谢清和微怔,有些心虚地眨了眨眼,抬头望向秋日笼罩下的天空说道:“可是你看,这天气真的很好呀,很适合享受啊。”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尽在不言中。 谢清和顿时泄气,叹道:“我都铺垫了这么多了,你就不能稍微配合我一下,你这人是真的好可恶啊。” 怀素纸心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说道:“那你下次努力聪明一些。” “怪我咯。” 谢清和忽然想到一个妙处,眼神顿时明亮了起来,连忙说道:“所以我想到了一个很好的办法,让你变得和我一样聪明!”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纠正说道:“我觉得那不叫聪明。” 她不想与谢清和讨论聪明的定义,那必然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直接问道:“是什么办法?” 谢清和微微挑眉,得意说道:“喝酒!” 说话间,小姑娘随手一挥,那壶耗费千金的陈年美酒就此出现在。 看着那个小酒壶,怀素纸彻底沉默了,只觉得这一切真的荒唐了起来。 “你为什么会……” 她语气有些复杂,说道:“想到这件事上去的?” 据她所知,谢清和在过去是滴酒不沾的性格,对这种东西完全没有兴趣。 为何忽然变了? 一位女子的身影出现在怀素纸眼前,向她狡黠一笑,笑容里满是玩味。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这世上唯一会做这种事情的人,唯有她那位师父。 怀素纸的话让小姑娘误会了。 “哼,你到现在还想偷偷瞒着我吗?” 谢清和浑然不觉有异,神情反而有些不满,轻微抱怨说道:“难道我还会嫌弃你喜欢喝酒?” 怀素纸在心里叹了口气,平静说道:“如果我告诉你,她是骗你的呢?” 话里的那个她,当然是元始魔主。 “啊?” 谢清和傻了。 小姑娘听得出来这句话是认真的,目瞪口呆问道:“骗我的?” 怀素纸嗯了一声,望向那个小酒壶,说道:“我从来都不喜欢喝酒,甚至是讨厌酒这种东西。” 谢清和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回想起元始魔主当时的笑容,呼吸渐粗,心想你连这也要行骗的吗? 这还有没有道理了? 前辈高人该有的风度呢? 都去哪里了? 小姑娘好生羞恼,便要收起那个小酒壶,赶紧回房间钻进被窝里把自己埋起来,默念三千遍什么都没有发生,自己今天一直在认真睡觉,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梦…… 就在这时候,她真的听见了一句应该在梦里的话。 “那就喝吧。” 怀素纸伸出手,不知是以怎样的心情,拿住了那个酒壶。 酒壶不大,外表色泽如青玉般,明显不是凡物,拎起来的手感很是不错。 她轻声问道:“有杯子吗?” 谢清和这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问道:“你不是讨厌喝酒吗?” “是不喜欢。” 怀素纸不知想起了些什么,微微一笑说道:“这辈子我没有喝过酒,但现在……可以尝试一下,试试是怎样的滋味。” 谢清和无法理解,心想自己确定了不喜欢的事情,肯定是要远离到底的。 她不解问道:“为什么?” “可能是那次难过之后,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发生了改变,不再那么绝对?” 怀素纸轻声说着,笑容里带着些许的惆怅,偏又有种清狂的味道。 谢清和没有再问下去,摇头说道:“我忘记了买酒杯。” 怀素纸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那个小酒壶。 意思很清楚。 如果你要亲亲的话,不必如此委婉。 谢清和被看得老羞成怒,认真辩解说道:“你想,我们以后成婚可是要喝交杯酒的,我怎可能故意漏掉杯子啊?是真的忘了!” 怀素纸想了想,觉得这个解释有些道理。 她端起酒壶,端至唇边浅浅地饮了一小口,然后递给谢清和,温柔说道:“以后你不要再信我师父说的话了。” 谢清和接过酒壶,咕嘟咕嘟地喝了好大一口,只觉得喉咙仿佛燃烧了起来,认真说道:“但我会一直相信你的,你也可以永远相信我。” 小姑娘想了想,向怀素纸伸出尾指,更加认真地补充了一句话。 “拉钩,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三章 醉里挑灯相亲 “诶!我怎么看不清楚东西了,感觉好怪啊……整个世界都在晃晃转转的。” 谢清和睁大眼睛,把自己枕在怀素纸的肩上,左手胡乱挥舞着仿佛要把阳光抓在手里,醉意十足说道:“这就是喝醉的感觉啊?!还挺好玩的。” 很有意思的是,小姑娘明明是醉了,但她的眼睛却愈发明亮,在秋日斜阳映照下分外美丽。 怀素纸没有说话。 她双颊微红,眼帘微垂似闭,呼吸不像平日那般平静,略微有些紊乱,衣襟的起伏有些明显。 她看着那个被随意抛在一旁的酒壶,墨眉紧蹙,没想到这酒壶看上去极少,但里面的容量极其之大。 两人起初喝着,只觉得这酒辛辣如刀,谢清和险些还被呛到了,好不容易才是咽了下去。 那一口酒下去后,她顿时就打了一个饱嗝,那可爱的小脸瞬间就通红了。 小姑娘当即腹诽了无数句,完全不明白酒有什么好喝的,但想到机会实在难得,还是发狠又给自己灌了一口,然后便要怀素纸陪她再喝。 她在清都山上悠哉度日,最为放肆的爱好也不过是躲在被窝里偷看禁书,最讨厌的就是参加宴会,哪里知道这种做法其实叫做劝酒,是一种很容易让人厌烦的举动? 谢清和想的很简单,反正钱是花了,事情是说开了,那不喝也太浪费了。 更重要的是……她真的很好奇怀素纸喝醉之后的样子啊! 小姑娘从没有喝过酒,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所以她的想法也很简单。 只要自己咕嘟咕嘟地喝着,让怀素纸也跟着咕嘟咕嘟地喝着,那我们肯定会一起醉的吧? 等到喝醉以后,我们一起倒在木板上,衣裙如花散开,发丝就铺在那花儿上,相互依偎着,让温暖的阳光静静照着…… 那样的画面肯定很美好的吧? 谢清和当时便这样想着,傻乎乎地喝着酒,甚至喝出了一种豪迈的感觉。 怀素纸没有拒绝,一直陪着她喝。 然而小姑娘没有注意到的是,怀素纸从来都是浅尝则止,很多时候只是抿上一口,不像她那般毫无顾忌的鲸饮。 酒量再如何好的人,都抵不住这样子喝酒,更何况谢清和耗费千金买回来的万花饮,是真正的佳酿烈酒,完全不适合作为人生中的第一款酒。 而且这万花饮并非凡酒,以真元消解酒意将会浑身散发出万种花香,让旁人得知。 从这个角度来看,谢清和无疑称得上是海量的,因为她直到这时还没完全醉去,全凭天生的酒量撑着。 而怀素纸却是差不多要醉了。 在浅浅地抿了第一口时,她的身体就有些发热,后面又再陪谢清和喝着,醉意更深。 她没有想到,自己上辈子不如何的酒量,到了这辈子还是那么糟糕。 如果不是她道心守静,神智尚且清醒,知道不能像小姑娘那样子喝酒,她早就已经倒下去了。 即便如此,这时候的她也有些说不出话了,确定自己濒临极限。 “诶,你怎么不说话啊?” 谢清和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怀素纸,傻乎乎地笑着,娇嗔道:“你不会是嫌弃我酒量差了吧,我以后一定会厉害的啦~” 怀素纸心想你那样子喝酒,到现在还没有醉死过去,这哪里差了? 若你的酒量都算是差,那天下间还有谁称得上厉害?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事情真有些荒唐,想了想问道:“那你还要喝吗?” “当然可以啦,你喝多少我都陪你。” 谢清和笑容憨厚,小手拍着胸口对她做出保证,看上去真是可爱极了。 怀素纸若无其事说道:“那就不喝了。” 谢清和很是遗憾地啊了一声,尾音拉的格外悠长,对她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下一刻,小姑娘身体倾斜着一倒,整个人便倒在了怀素纸的怀里,脑袋险些撞到了地板上去。 怀素纸早有预料般取出手帕,为她擦去唇角的酒渍,再调整了一下位置,让她睡得躺得更舒服一些。 是膝枕。 谢清和很高兴,依循着人的本能往温暖的地方不断靠近,在一片柔软前停下,用小脸不断磨蹭着,笑容一直都在,满是幸福的模样。 怀素纸低头看着小姑娘,想起这辈子小时候被师父吐了一身的可怕经历,难得有些担心。 好在此时的她境界不同过去,挥袖即可解决,应该没有太大的什么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谢清和忽然大惊失色,满是震撼地喊了出声。 “我怎么看不到你了!”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仿佛连酒意都消去了数分。 此时从她的角度往上望去,见到的只有一片如山脉般起伏的素黑,根本就没有怀素纸! 换做寻常时候,她当然能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不要忘记她现在已经醉了。 她下意识抬起小手,便要去拨云见日,找到自己想要的真实。 幸运的是,怀素纸还没有完全醉去,及时反应过来抓住了那只手。 “你醉了。” 怀素纸话里的情绪很明显。 “诶?原来你还在啊?” 谢清和歪过头,让自己埋在怀素纸的肚子上,声音艰难地从中挤出:“那我刚才为什么看不到你啊,看到了好大一座山啊!” 怀素纸有些无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谢清和忽然兴奋了起来,大声喊道:“不行,我还不能醉,我要和你一起搬山,面对一切困难,谁也不能阻止我们在一起!” 怀素纸闻言,沉默片刻后食指落在小姑娘的眉心上,让她睡了过去。 做完这件事后,她运转真元消解酒意,眼神渐渐明亮,不再像是蒙着一层薄雾。 随着酒意的消散淡去。 一阵清雅又浓郁的香气散开,仿佛有千万朵花一并盛开绽放。 有晚风送来清凉,却吹不散这片无形盛开的花海。 怀素纸想起一个画面。 在那肃杀孤寂的清都山上,有一处崖畔种满了天南地北而来的花树,不受四时影响的盛开着。 花树深处有一幢小楼,楼上有位沐浴过后的小姑娘,百无聊赖地等着她来。 那时的小姑娘,大概是想把树都砍掉了的吧? 怀素纸想到这里,低头亲了一下沉睡过去的谢清和,认真说道:“我们会在一起的。” …… …… 夕阳到来时,商州城一片红暖。 怀素纸推门而出,如同寻常姑娘般,很不起眼。 在确定谢清和不会吐自己一身,不会胡乱掀开被子,酒品比她那位师父要好太多之后,她就出门了。 出门自然是为了办事。 怀素纸准备和元垢寺那位传人见上一面,避免一些很有可能出现的麻烦。 对她来说,那个不被承认和否认的禅宗传人身份,现在还有着一定的用处。 更重要的是,她想要知道元垢寺是怎样的态度。 这些年来她的所作所为,为禅宗赢下了极大的名声,因果早已纠缠。 如果谢清和推测没错,那位元垢寺的传人到最后真要挑战她,未免太过可笑。 某种意义上,这已经算得上是忘恩负义了。 在道盟的情报描述当中,元垢寺近些年来追求的境界是不沾因果。 难道那寺里的人,是把她看作一份带来无数麻烦的因果,欲要主动斩去? 怀素纸思考着这些事情,神色不变,找到了道盟落在商州城内的那座建筑,平静踏入。 元始魔宗的情报渠道,也就是那些寻常的布庄,为了避开道盟在长歌门覆灭后的怒火,早早就撤出了商州城。 故而她只能是动用道盟的情报网。 准确地说是清都山的。 一个安静的房间。 一名出身自清都山的道盟执事,看着负手站在窗前的清冷少女,神情格外凝重。 “请问怀姑娘有何吩咐?”他的声音极为恭敬,挑不出一丝的毛病。 在东安寺与岱渊学宫那两场剧变后,怀素纸与谢清和的关系早已不是秘密。 尽管清都山从未对外公开承认,但整个修行界都已经知道,她们将会是一对道侣。 按照谢楚两位真人相处的方式来看,怀素纸日后极有可能是无名分的清都山掌门真人,掌握整个修行界乃至于是人间至高无上的权力。 须知八大宗亦有高下,长生宗与清都山以及天渊剑宗,被世人公认为上三宗。 更何况她本身就是一位注定登临大乘的当世天骄。 面对这样的人物,给予再多的尊敬都不为过。 怀素纸说道:“元垢寺那……” 话到这里,她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那和尚的名字,于是沉默了。 这位姓迟的执事连忙接过话头,说道:“渡山。” 怀素纸说道:“让这个渡山来见我一面。” 迟姓执事低头应是,想了想又问道:“怀姑娘可还有吩咐?” 怀素纸为的就是这一句话,自然没有别的事情可言,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看到了远处一座高楼。 那座高楼在修行界颇为出名,背后的东家是万劫门,专门经营拍卖的事情,信誉相当之好。 她若无其事吩咐道:“去告诉八方楼的人,以后不能再给小姑娘卖酒。” 说完这句话,怀素纸转身离去。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四章 长生 十数日后,商州城那座寻常宅邸,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怀素纸与此人曾有一面之缘,对其印象极其深刻。 然而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在此时此地与此人再相见。 “你这次是又有一件前尘往事要与我说吗?” 她站在门后,看着那位依旧是一件简单白衣的少女,眼神渐渐凝重了起来。 出现在怀素纸眼前的这人,是来自万劫门的姜白。 这位看似少女的女子,曾经在东安寺那场剧变之前,独自一人去到孤闻的禅室中,与怀素纸说过很长一番话。 那番话里涉及到的许多隐秘,是读再多史也不见得能够寻到的秘密,唯有亲身经历才能说出来。 更重要的是,姜白那种理所当然居高临下的气质,着实太过特别,足以让人见之难忘。 “今日确实又有一件往事要与你谈。” 姜白的视线越过怀素纸的肩膀,落在了门后,问道:“不请我进去坐一下吗?”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我们不熟。” 不知为何,她隐约从姜白的身上感知到一种极具威胁的意味,而这真的很不寻常。 当今修行界里的年轻一代,不该有人能够与她并肩。 无论宋辞还是陆元景,乃至于南离,都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若非如此,当初岱渊学宫中道盟为何要让嵇溥心这种前代天才出手? 所以姜白为何能给予她这样的感觉? “也对。” 姜白理解她的想法,直接说道:“那便开门见山好了,我这次来是请你帮我,关于哀帝的传承。” 怀素纸没有说话,心中那种怪异的感觉愈发浓厚。 “至于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其实我也有些意外,是因为八方楼最近出了一个新的规矩。” 姜白有些奇怪地看着她,稍感兴趣问道:“清都山何时有了不让小姑娘喝酒这条门规的,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转身向门后走去,说道:“那就谈一谈吧。”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被找上门的原因,竟能如此的无稽。 门轴吱呀响着,就此挡住了巷子外飘来的卖花声。 这座由元始魔主购置的宅邸不大,进门后很快就能看清其中的布局,但没有什么窘迫的感觉,反而显得很温馨,可见耗费了一番心思。 听到关门的声音,谢清和很自然地走了出来,然后微微一怔。 小姑娘抬起手指着姜白,好生意外说道:“你不是那个特意等着所有人都落座之后,再鼓着掌跑出来的人吗?我对你的印象可深了!” 姜白很认真地想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跑出来,沉默片刻后,叹息说道:“有些时候倒也羡慕你。” 谢清和微微挑眉,说道:“这世上有很多人都羡慕我。” 小姑娘的身份早已不是秘密。 “与地位传承无关。” 姜白看着小姑娘的眼睛,感慨万千说道:“我很羡慕你这种不曾被时光搓洗磨砺的坚持。” 怀素纸心想这是说谢清和天真依旧,还是说她仍然不那么的聪明? 谢清和挑眉说道:“总觉得你这句话不是好话。” 话音刚落,小姑娘骄傲地哼了一声,又补充了一句:“但我最近心情好,不和你计较。”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心想那一顿酒至于开心到今天吗? “谢谢。” 姜白似是觉得小姑娘颇有意思,微微一笑说道:“那我们继续谈正事吧。” 片刻后,谢清和得知了她的来意,于是满怀赞善之色的鼓起了掌。 就像是在模仿那天的姜白。 “这你可算找对了人,有素纸出手,你肯定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话至此处,小姑娘的语气骤然一变,神情严肃说道:“但是我们为什么要帮你呢?” 如此突然的变化,很难想象来自于谢清和的身上,但事实真是如此。 怀素纸心想,这一年来师父确实教了你不少。 姜白平静说道:“我自然能给出让你们完全满意的报酬。” 谢清和好奇问道:“我是清都山的未来掌门,这天下间有什么能让我完全满意?” 怀素纸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 下一刻。 姜白微微笑着,对她们说出了那三个字,语气很随意,却给人一种可以完全信任的感觉。 那三个字是昊天钟。 …… …… 秋日晨光下,那座宅邸一片安静。 谢清和微张着嘴,眼神里满是茫然,只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什么。 怀素纸神情越发漠然,警惕的意味更加深刻。 “我是认真的。” 姜白微笑说道:“你们可以考虑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不管我还是清和,都没有办法接的下你的报酬,这件事没什么好考虑的。” 昊天钟作为当今人间的七件仙器之一,威震天下数千载,是万劫门最为重要的底蕴,甚至比沉睡中的朱雀更为重要。 哪怕姜白说的是真的,她可以用昊天钟作为回报,这世间也没有谁能接得下来。 事情若真的成了,那万劫门将会彻底发疯,比之朱雀被取真血更大的疯。 届时谁来迎接八大宗之一的全面怒火? 姜白望向谢清和,看着她说道:“楚瑾不是要到中州了吗?” 谢清和只觉得自己遇上了一个疯子,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觉得我娘还没有疯。” 哪怕是清都山也不愿意承担这样的后果,道理很简单,这会导致道盟直接分崩离析,八大宗于四千年前建立的秩序,彻底荡然无存。 与昊天钟相比起来,一个被道盟统治人间,无疑是后者更符合清都山的利益。 姜白早已料到了这句话,故而她真正看着的人是怀素纸。 她的眼神很深,别有深意。 怀素纸与她平静对视,面无表情说道:“再说下去,我只能认为你根本没有诚意。” 姜白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就此放弃了这个提议。 她转而说道:“那你们想要什么?” 怀素纸认真说道:“比起我们想要什么,我现在更好奇的是你是谁,以及哀帝的传承究竟存在怎样的事物,值得你以一件仙器作为报酬。” 在她看来,这才是问题的重点所在,唯有弄清楚姜白为何愿意付出这么多,事情方能变得明朗起来。 姜白莞尔一笑,说道:“都说到现在了,你理应猜出我的身份,又何必再问呢?” 这句话无疑是承认。 怀素纸却不相信,静静看着她,意思很清楚。 姜白敛去笑意,说道:“我有一个不能说的理由。”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没有坚持到底,说道:“那哀帝的传承有什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来到了谢清和的身旁,以神念对仍旧懵然的小姑娘作出了解释。 闻言,谢清和顿时愣住了,心想还能是这样一回事? 姜白也不在意,看了一眼怀素纸,开始给出自己的回答。 “还记得你见到我时,与我说的第一句话吗?” 说话的时候,她往周围看了一整圈,竟没找到一张可以坐下来的椅子,干脆在廊外的小院里寻了块石头坐下。 她的坐姿很是随意,语气更加随意。 “哀帝曾经到过大乘之上,但最终也没有能够飞升,而他之所以被称之为哀帝,是因为他是一位皇帝,旧皇朝的一位皇帝。” “若是往上追溯,幽泉阴府的源头正是这位哀帝,是他开始追求在世长生之法。” “哀帝则是他在入灭之前,提前为自己定下的谥号,这件事当然是不合规矩的,但谁让他的儿子足够孝顺呢?” “哀帝的哀,不是寻常的那几个解释,而是哀吾生之须臾的哀。” “而我想要的东西很简单。” 姜白望向怀素纸,平静说道:“哀帝的道果。” 谢清和听得很认真,毕竟她不爱看书,难得听到这种前尘往事自然好奇。 但此时的她却蹙起了眉头,认真指出了一个错误:“道果是飞升之后才能有的东西。” 清都山立派两万年,门中出过数位飞升者,留下了许多的相关记载。 在那些记载当中,明确提及的一个词汇是道果。 当修行者渡过天劫,一生所修之道将会结果,让其蜕变成为更高层次的生命。 天劫未渡,不曾飞升,何来道果? “大乘之上为什么不叫大乘大圆满,非要叫大乘之上?” 姜白轻声说道:“是因为它象征着一位修行者,成功凝聚出不完全的道果。” 不等两人发问,她继续说道:“各家宗派的真经所凝聚出来的道果,自有不同的妙用,但对战力并无绝对影响,这归根到底是为了飞升。” 话到此处时,姜白的视线落在谢清和的身上,认真补充了一句话。 “好比如你爹,当今人间真正有资格与他为敌的,无非那只云妖而已,哪怕现在忽然冒出一位大乘之上的强者,与他决一死战胜算最多也不过三成。” 谢清和一脸奇怪地看着她,心想你这句话里的那个大乘之上就是你自己吧。 怀素纸却是想起师父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所谓大乘之上,当作是一种旁门左道也是可以的。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谢清和很是好奇问道:“所以你要那枚道果是想做什么?” “很简单。” 姜白微笑说道:“哀帝结的那枚道果,吃下去便有可能长生,值得我以昊天钟来换。” PS:简单讲个自己的笑话,这两天被朋友喊去玩鹅鹅鸭,有一次随机到了身份窃贼,在我把一个人刀了之后,披上了这人的皮去找别人,然后……开口的瞬间我的游戏就结束了。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五章 何以度长生? “长生?” 怀素纸缓声说道,神情变得极其复杂,但这并不是激动与喜悦,更多还是怀疑。 修行者追求的是飞升,而飞升并不代表长生,只追逐长生路上的一个重要阶段。 长生之难,无需多余赘述。 长生是修行者追求的最终结果。 长生足以容纳世间一切欲望,创造出无限的可能。 天赋再如何差的修行者,只要可以长生,那凭借时间依旧可以看到最高处的风景。 人世间所有的艰难与险阻,在长生之前都是不值一提的,是沧海一粟的。 如果吞下一枚果子即可得到长生,那过往千万年来无数修行者的奋斗,未免来得太过可笑。 世间岂有这般事? “故而我说的是可能长生,而非绝对。” 姜白微微笑着,目光落在谢清和的身上,语气很诚恳:“方便让我单独和她说几句话吗?”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如果让清和回避的原因是我的身份,那就不必了。” 早在姜白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后,她就知道到对方极有可能推测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以万劫门与元垢寺曾经交好的关系,这不算是一件值得过分惊讶的事情。 当初孤闻也猜出了怀素纸是暮色。 “真有意思。” 姜白缓缓敛去笑意,看了一眼谢清和,然后望向怀素纸感慨说道:“我本以为这次见面,你不会再让我感到意外了,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你。” 她顿了顿,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彼此心知肚明便好。” 怀素纸不习惯这种说话的方式,但她不想为此多说什么,于是默认。 谢清和当然也很讨厌这种话说一半,忍不住向姜白翻了个白眼,然后想起尤其喜欢说‘你猜’的元始魔主,心想你们这些前辈高人,怎么都爱捣鼓这一套呢? “毕竟我是道盟的人。” 姜白猜到了她们的想法,神情自若说道:“很多事情,不方便放在台面上,总归是要委婉一些的。” 怀素纸忽然说道:“如果你是我想的那个人,那你为什么要请我帮忙?” “以你的境界,我不可能是你的对手。” 她认真说道:“修道,比较的终究是时间。” 话是真话,没有任何嘲弄的意思,怀素纸是真的无法理解姜白的请求。 姜白沉默了会儿,眼神怪异地看着她,似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叹息说道:“因为那把弓。” 怀素纸微怔,然后明白了。 谢清和也懂了。 所谓那把弓,当然是道一弓,这件与昊天钟齐名的仙器。 初秋时候,元始魔主曾经挽弓射箭,以一箭之力近乎毁灭了长歌门的山门大阵。 问题是……那一箭终究是来自于一位大乘的手中。 如果姜白真是万劫门的那一位,没有道理惧怕一个元婴晚辈动用这件仙器,故而这件事还是说不通。 想到这里,怀素纸忽然生出了一个猜测,落在姜白身上的身上,再次生出了打量的意味。 “现在才明白吗?” 姜白展颜一笑,声音依旧轻快:“先前我就与你说过,大乘之上所凝结出的道果各有妙境,比如顾真人所凝道果就名为斩命,自斩因果,超然于世间一切,不在众生书上。” 她的唇角翘得更深,声音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嘲弄意味。 “否则百年前那场战争,长生宗岂会任由天渊剑宗作壁上观,不惹半点尘埃?” 这是不为人知的往事。 这还是唯有亲身经历过那场战争,并且站在人间最高处的人,才有资格知晓的一个秘密。 这更是姜白在自证身份。 怀素纸看着姜白,心想你那枚道果到底叫什么呢? 如果那真的是涅槃,凤凰又该何去何从呢? 如果不是涅槃,那你现在又是怎样一种情况呢? 她很清楚,这是姜白所不愿意解释的问题,今日注定无法得到答案。 “再谈谈长生吧。” 怀素纸声音微冷说道:“如果哀帝那枚道果是长生,那他为何死去?史书上明确记载着,他是寿尽入灭,而非身死,是史书被篡改了吗?” “史书上写的是真的,哀帝确实是寿尽而死,不曾被篡改。” 姜白平静说道:“这是事实,不代表这是全部的事实。”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问道:“哀帝在死前对自己做了布置?” “是的,就像他的谥号。” 姜白没有隐瞒的意思,淡然说道:“哀帝把自己炼成了一枚长生果。” 怀素纸有过这样的猜测,但此时还是微微感到失神。 与她相比,谢清和震惊得很明显,故而她下意识就问出了那个问题。 “如果哀帝把自己炼成了一枚长生果,那在他之后的几位皇帝为什么还像疯了一样,不惜一切代价去求长生,直接赔掉了整个天下?” 小姑娘眼里满是疑惑,不太确定问道:“难道是这果子还没熟?” 姜白有些欣慰地看了她一眼,心想你总不至于那么笨,点头说道:“看来你还没有天真到底。” 怀素纸忽然问道:“如今还有几个人知晓这个秘密?” 姜白没有立刻回答,思考着其中的得失。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怀素纸,缓缓说道:“禅宗与万劫门,长生宗以及阴帝尊。” 这句话里的前二者曾经交好,有过一段作为盟友的关系,而后二者则是中州过去与现在的统治者。 更重要的是,根据姜白在东安寺剧变前给出的说法,这四个势力在旧皇朝连续数位皇帝陛下追求在世长生一事当中,参与程度极其之深。 在数千年后的今天,哀帝将自己炼成一枚长生果的隐秘,理应只有这四个势力的掌权者才能知晓。 “莫大真人,五净大师,阴帝尊……” 怀素纸看着姜白,面无表情说道:“这都是站在人间最高处的至强者。” 姜白漫不在乎说道:“他们又下不了场,有什么好担心的?” 事实的确如此。 当今人间并非乱世,有着执行了数千年的稳定秩序,在关于前代高人遗留的传承上,当然也有着相应的规矩,而规矩的第一条就是当世的强者不能为此出手。 如果没有这条规矩的限制,每一次前人传承的争夺,到最后都会演变成谁的靠山更大,那还有什么意思? 道盟不会将这种维持了数千年的秩序破坏。 除非八大宗在私下达成了共识。 问题在于,八大宗自道盟存在以来,真正达成共识的时候屈指可数。 很有意思的是,这其中就有两次与元始宗有关。 第一次理所当然是道盟初立之时,八大宗的宗主联手请元始宗那位祖师飞升,让他不再要继续祸害人间。 至于第二次则是发生在百年前,元始宗山门倾覆一战上。 “你不用着急回答我。” 姜白看着怀素纸,说道:“现在距离哀帝传承开启,还有三年的时间,足够你考虑清楚。” 言语间,她取出一枚玉牌放在身边,接着说道:“这是联系我的办法,也是我的诚意。” 这便是话到这里的意思了。 姜白起身,离开那块已经被坐热的石头,向院门行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停了下来,没有转身问道:“元垢寺的事情需要我帮你处理了吗?” 怀素纸看着她的背影,问道:“代价是什么?” “就当作是我的诚意就好。” 姜白淡然嘲弄说道:“我本就不喜欢元垢寺,而且你和那群和尚比起来,着实是要顺眼上太多了。”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便推门而出,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中。 乘兴而来,兴尽而归……姜白确实无愧她的真实身份,尽是高人风范。 …… …… “你相信她说的话吗?” 怀素纸对谢清和缓声问道,视线始终落在那枚玉牌上,已经看了很长一段时间。 清晨已过,阳光不再清淡如虚假,变得明媚了起来。 在阳光映照下,那枚玉牌熠熠生辉,有种动人的光芒。 谢清和在很多时候,都能莫名其妙地说出一句怪话,偏偏那怪话还能正中事实。 早在当初神都讨论如何杀死暮色时,怀素纸就认识到了这一点,故而她想听听小姑娘的意见。 “我……也不知道。” 谢清和神情凝重,低声说道:“但我觉得姜白确实是那位前辈。”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抬头望向天空,说道:“长生,这两个字太动人了。” 谢清和忍不住叹了口气,微恼说道:“真麻烦啊。” 小姑娘还很年轻,正值青春,不识秋来时的诸般愁滋味,当然不会贪恋长生。 在她看来,与喜欢的人朝朝相见,简单愉快开心活上一辈子,那就完全足够了。 而且……长生真的就是一件好事吗? 谢清和始终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平静地接受生离死别,不管怎样都会难过和伤心。 也许这是软弱的,但……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啊。 “是麻烦。” 怀素纸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以姜白的身份地位权力,必然知晓元始魔主命不久矣的事实,为什么还要请她出手呢? 难道就不怕她得知长生果的秘密后,为元始魔主不惜代价争夺吗? 不管怎么想,这件事都没有道理,那这背后定然有一个她不清楚的原因。 就在这时,不愿多想的谢清和站起身,去拿起了那枚玉牌。 然后。 小姑娘怔住了。 “怎么了?”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谢清和缓缓转身,一脸复杂地看着她,语气微涩说道:“是真灵不灭身,万劫门的最高神通。” 怀素纸偏头,望向姜白离去的方向,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六章 我不要与你是无名分的夫妻 不知为何,谢清和看着手中那枚玉牌,心里忽然生出许多怅然。 “如果姜白真的是那位,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姑娘不解说道:“难道她就完全不考虑万劫门和道盟了吗?” 以长生宗为首的中州五大派,同气连枝数千年,共同抵御来自清都山与天渊剑宗的压力,是真正的盟友,并非八大宗这种仅仅为了统治人间而结成的利益集合体。 然而姜白今天表现出来的态度,是完全不在乎这种事情,甚至连万劫门她都不在意。 仿佛过往一切因果,于她而言都是无意义的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如果哀帝真的结出了一枚长生道果,在事不可为的前提下,让她得到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怀素纸轻声说道:“她不在乎世间一切变故,一心只求长生大道,这样的人眼中自然不会有道盟的存在。” 谢清和想了想,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那你对这枚道果有兴趣吗?”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时间,想着那个与自己泛舟湖上,在乌篷船里要为自己梳头的女子,想着她真的命不久矣了,很难否认甚至沉默。 “如果那枚果子是真的……” 她看着小姑娘,语气淡而平静:“我确实想要,为了我师父。” 听到答案后,谢清和微微低头,声音变得有些苦涩。 “你还记得吗?当初在道左峰上铸剑的时候,你曾经对我说过,你很着急,因为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真的没有骗我吗?” 怀素纸怔了怔,然后明白了这句话里的意思,点头说道:“嗯。” 谢清和深呼吸了一口。 片刻后,小姑娘抬头望向怀素纸,露出一抹真挚的笑容,说道:“那我现在很高兴。” 如果怀素纸对她说,当时与她相识还浅,所以骗了她……那她当然也能接受。 谁让她们相遇这么晚呢? 要是早一些的话,那故事会是幸福的,美好的吧? 可惜了。 谢清和不怎么遗憾,因为现在已经很好了,她知道自己这辈子有太多的幸福,便不敢再奢求更多了。 人生终究是无法圆满的。 小姑娘这般想着,看着怀素纸问道:“所以你着急的是,你当时就已经知道自己只能活三十年了吗?”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点头说道:“是的。” 不等谢清和开口,她说道:“就到这里吧。” “……我知道了。” 谢清和抿了抿嘴唇,走过去把玉牌递给怀素纸,轻轻地抱了一下她,冷哼了一声,似是不满说道:“和你相处久了,怎么感觉还不如最开始开心?” 怀素纸低声说道:“抱歉。” “不要和我说这些,我们已经是道侣了,只是还没有正式成婚而已。” 谢清和松开手,微仰起头看着她,正想要说出自己能想到最为浪漫的情话时…… 小姑娘忽然向后一跳,乌黑的发丝与衣裙齐飞,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炸毛的猫儿那般。 与之一并出现的还有谢清和情绪分明,甚至可以说是气急败坏的声音。 “这不对啊,你师父给我说,只要她还活着我们就不能成婚,那你要是给她挣回来这枚道果,我们的婚事该怎么算?!” 怀素纸之前完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此时才发现这确实很有问题。 如果江半夏一直活着……那她与谢清和只能是一对没有名分的道侣? 这真的没有道理可言。 “你说的对。” 怀素纸看着小姑娘,轻笑说道:“所以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不管她了。” 谢清和这才松了口气,看着她的笑容也笑了起来,很是高兴地重新抱住了她,微踮起脚,去与她互相磨蹭着脸。 直到两人的脸都已经发热,甚至是变得滚烫,小姑娘才是满意地放开了手,傻乎乎地笑出了声。 “你答应我了哦。” 谢清和乌黑眼眸微转,很是得意那被自己蹭红的脸,一字一句说道:“我们会是夫妻,绝不是无名分的夫妻,不管你师父怎样。” 怀素纸就像是什么都没听出来,笑容很是温柔,说道:“嗯。” 谢清和很满意,牵着她的手往房内走去,高兴说道:“好啦,我们不要想这些了,什么哀帝,什么长生道果,这不是还有三年时间吗?” 怀素纸见她高兴,便也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很自然地赞同了这个提议。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我要写一封信。” “给你师父的?” “嗯。” “噫……我怎么感觉,其实姜白真正的目的,是你师父?” “有些道理。”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了,姜白是那位前辈,就算你再怎么强也不可能赢得了她,这是道一弓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不错。” “如果姜白的身份不为人知,在世人眼中她真的只是姜白,那就代表她是可以争夺哀帝的传承的。” “然后?” “按照姜白的说法,现在只有元垢寺长生宗以及阴帝尊知道长生道果的存在,其中最能干涉到争夺传承一事的是长生宗,元垢寺和阴帝尊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情况。” “莫大真人寿入深秋,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所以他很有可能干预这件事,姜白今天对你说的这一切,事实上是想让你师父入局……难道她是在提防莫大真人?” “接着呢?” “但这又不像是……等等,怎么变成了我在分析,你什么都不说啊?” 谢清和终于反应了过来,转身望向一旁。 只见怀素纸笑靥如花。 “当然不说呀。” 她的声音很是轻快:“难得看到你聪明的时候,当然要好好听你的想法。” 谢清和面无表情说道:“你意思是我以前一直很蠢咯?” 怀素纸想了想,神情诚恳说道:“是没那么聪明。” “你是真的烦啊!” 谢清和又哼了一声,双颊微微鼓起,但哪里有生气的模样,都是可爱。 小姑娘轻挥衣袖,向院外走去,说道:“我去买早饭了,不和你说话了!” 怀素纸看着她的背影,轻笑说道:“我想吃云吞,要五宝的。” 谢清和不作回应,干净利索地关上了门,看着人来人往的巷子外,心想那家的云吞比较好吃呢? 阳光正好,小姑娘伸了个懒腰,微微眯起了眼睛,很是惬意地叹息了一声。 这样的日子真好啊。 要是能一直下去。 那该多好? …… …… 又是数日后,学宫深处那座姜园,暮色时分。 江半夏静静抄书,没有回头望向身后那人,声音找不出半点不耐烦。 “我记得……” 她说道:“我已经拒绝了你有六次吧?” 陆月楼看着她的背影,丝毫不觉得尴尬,说道:“你若是愿意出山,我走上再多遍又如何?” 江半夏随意说道:“我不过是一个被废了的抄书先生,你太高看我了。” 听着这话,陆月楼明白再以元始魔主作为理由,是无法打动这位师姐了。 片刻沉默后,她忽然问道:“那学宫呢?” 江半夏笔锋微微顿挫,在纸上留下了稍浓的一笔,然后继续流畅地写了下去,很难被发现。 然而陆月楼始终在注视着,又怎会发现不了这个细节? 她在心里松了一口,心想掌门真人说的果然没错,唯有如此才能打动江半夏。 “你愿意看到岱渊学宫就此沉沦下去吗?” 陆月楼心中雀跃,语气却丝毫不变,沉声说道:“陆宫主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你没有道理不清楚。” 江半夏神情淡然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就像是是抄书累了,随意搁置了那根笔。 “我想说的很简单。” 陆月楼的声音分外坚定:“岱渊学宫之所以能传承万年,是胜在百花齐放,而非一己之姓。” 江半夏轻声说道:“人间只有一座清都山。” 陆月楼看着她的背影,说道:“既然你懂得这个道理,那你就该知道陆宫主的想法,必定会让岱渊学宫走向末路。” 江半夏抬头,视线越过窗檐望向远方的天空,那里有一只纸鸽悠然而来。 于是她没有说话。 陆月楼误会了这时的沉默,以为成功近在咫尺,继续说道:“世事你可以不理,但学宫于你而言并非世事,而是家事,这你还要再沉默下去吗?” 她神情诚恳说道:“八大宗看似无比强盛,道盟可以永远统治世间……但长歌门已经被毁灭了,这证明了世上并没有什么永远,我们必须时刻维持警惕,如此才能长久。” 江半夏起身,走到窗前无声微笑,说道:“但我终究只是一位化神境的庸人,学宫有太多人比我更具资格。” 陆月楼平静说道:“这不是问题。” 江半夏顿了顿,似是不解说道:“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说话时,她随手摘下了那封信,直接拆开翻阅。 整个过程都没有避开陆月楼。 然而这位玄天观的女子,却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语气愈发炽热。 “掌门真人,以及……” 话音戛然而止。 江半夏收起了那封信,转身望向她,微笑说道:“莫大真人,是吗?” 陆月楼微微一怔,说道:“是的。” 江半夏说道:“我答应了。” 听到这句话,陆月楼沉默半晌后,忽然笑了。 这个笑容有很多的轻松,些许的如释重负。 以及真切的开心。 在她看来,江半夏本就该坐上学宫之主的位置上,这是早在百年前就已经存在的一个想法。 现在当年的想法似乎要变作真实了,那她如何能不为之高兴? 就在这时候,江半夏说了一句话。 “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何事?” 陆月楼神情严肃。 江半夏说道:“我想和莫大真人见一面。” 第三卷 缚苍龙 : 简单说几件事情 最近的剧情言情成分太重了,哪怕剧情有一定推进,节奏终究还是慢了。 师父那段是应该的,毕竟师徒的关系需要被挑明,无论是师父调教徒弟,还是徒弟教训师父,都是没问题的。 至于谢清和的……我个人还是喜欢的,但写太多终究是会腻,接下来的剧情会爽快起来,不再甜甜腻腻,是纸纸装装的剧情。 这当然不是我发这个单章的原因。 下面简单交代几个点。 1、师父会好好的。 2、我没炒股的兴趣,所以懂得都懂了。 3、我也不知道该说杀了,那就求个订阅吧,然后明天有可能请个假?或许是今天,爱你们哦。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七章 正是神都有事时 临近深秋时,神都迎来了一幕盛景。 位于人间各处的修行者,无论散修还是宗派的弟子,都在向神都赶赴而来。 无数飞舟在云台不停升降,城门处的马车更是堆积出一条长龙,而神都十里开外的平缓原野间,那些未能进入神都的修行者,甚至聚集在一起讨论接下来的那件事。 如此盛景,当然不是因为楚瑾的到来。 清都山贵为上三宗,宰治北境两万年之久,但对于中州的影响力一直偏弱,自然无法引起这般景象。 更重要的是,无论楚瑾还是清都山,乃至于八大宗对于寻常散修与小宗派的弟子而言,都是高不可攀的传说中的人物,敬畏会有,却也仅是敬畏。 就像并不遥远的对岸有一位大人物死了,人们会在私底下热烈讨论,但真的没有道理远行千里去当面祭奠。 被道盟统治了四千年的寻常修行者都很清楚,接下来八大宗掌门尽数出席的那场议事,与他们不会有半点关系,即便那将会影响人间的格局。 距离太过遥远,讨论会有,但更多的不可能有。 修行者们之所以往神都云集而来,是因为道盟在很久之前就宣布的一个消息。 ——哀帝传承将会平等面对世间一切修行者。 如何才算是面对世间一切修行者,并且是平等的? 道盟给出的方法很直接,除八大宗外的所有修行者,在指定的规则之下相互切磋,最终战绩位列前三者,便可以去争夺哀帝的传承。 与千万修行者共同竞争三个名额不同,道盟对八大宗的要求要平等上更多。 八大宗可以自行选出一位修行者,参与争夺哀帝传承,不受任何限制。 唯有清都山与众不同。 两年前北境以北有兽潮异动,故而清都山举行了一场秋祭,祭后道盟使团北上访问清都山,表达出对于人间安危的担忧,愿意给予真实的支持。 当时楚真人亲自出面,与道盟使团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达成了不少的交易,其中有一条就是关于哀帝传承的。 道盟将会给予清都山两个名额。 此事已经被道盟公诸于世。 近来关于清都山的传闻很多,而那些传闻主要是落在小谢掌门与怀素纸的身上。 如今元垢寺那位渡山僧,分明是要去争那三个与八大宗无关的名额。 那么怀素纸是要借用清都山的名额,还是选择渡山僧的做法呢? 如果是后者的话,未免有种挑衅道盟的感觉,而且……这显然还会引起世人对于元垢寺的不满。 元垢寺不是八大宗,但在世人眼中与八大宗并无区别,和元始魔宗是同等的存在。 这是许多人都关心甚至是担忧的一件事。 怀素纸到底会怎样做。 …… …… 夜深时分,神都外的平原上,有许多篝火正在燃烧。 仿佛万家灯火。 在篝火旁坐着的几乎都是修行者,暂时不得进入神都之内的修行者。 这幕画面很是奇怪,要知道神都在建立之初,最先考虑的就是让天下人云集而来,不该让如此多人留在神都之外。 哀帝传承开启,固然是人间的莫大盛事,但也不至于让神都不堪重负至此,造出此等奇景。 “都怪那元始魔宗!” 某处火堆,一位小宗派的天才弟子愤怒骂道:“要不是元始魔宗,巡天司怎会如此谨慎,我们怎么会在这里吃风?” 说话的人平日在自家宗门颇受敬仰,今次为了争夺那三个名额赶赴神都,却不料被拦在了城外,迟迟不得进去,自然是愤怒的。 然而听到这句话,那些散修出身的修行者却下意识坐远,就像是怕连累到自己。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当然是因为人间再次认识到了元始魔主的滔天魔焰。 就连长歌门的山门都倾覆了,谁知道神都会不会出事? 哪怕神都出事的可能极小,但要是这处火堆恰好有一位魔修在场,把说话的人惦记上了,事后偷偷找机会杀人,这也太倒霉了些。 有人生怕那位小宗派的天才胡言乱语,赶紧把话题转移开来,找了一件趣事谈论。 “怀姑娘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如今哀帝传承快要开启,她还是不见踪影。” “难道怀姑娘的修行真的出了问题?” “说实话,我觉得这个可能很大,要知道曾经和怀姑娘并列第三的陆元景在道成山上,观碑也不过三块,而这已经破了前人留下的记录了。” “真是笑话,怀姑娘于一日观尽十万碑才是真正的记录,陆元景破的到底是什么记录?” “谁知道她是不是用了见不得光的手段?” “好了,别争这个了,我觉得这次夺得哀帝传承希望最大的人其实是长生宗的宋辞。” “……你消息该有多么闭塞?近些天来,难道不是渡山僧的声势最旺?” “按照你这般说,那我还觉得南姑娘的声势更胜一筹呢,据说她最近在数场道盟议事当中表现得尤为出彩,被许多前辈称赞。” “南姑娘确实很了不起,但她终究是遭了暮色,被心魔缠绕多年,直至今年夏天才得以解决,境界上必有落后。” “暮色……如果暮色可以来的话,我们现在吵的这些都没有意义了吧?” 话到此处,篝火旁的声音渐渐沉寂了下去。 唯有风声寂寥。 无论世人愿不愿意,在长歌门毁灭之后的那一幕画面,都将永远存在于修行史上。 于星光之下飘然而去,是妖更似仙。 对于当今世上的年轻修行者而言,关于天才,关于梦想,关于强大,关于未来……这些话题的最后都会提到两个字,然后陷入无止境的沉默。 那两个字就像是一座永远无法抵达的大山,坐落在所有人的前方,给予世间永不退却的阴影。 有人叹息说道:“与暮色同时代,真是一件即是幸运也是悲哀的事情。” “那怀素纸呢?” 一道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起来有种不服气的感觉。 那人没好气说道:“先前不就已经说过了吗?怀姑娘若是没有出问题,岂会自学宫过后就消失不见,彻底没有了消息?” 为怀素纸辩解那道声音似乎还是不服气,还要继续争执下去的时候,有人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公道话。 “以怀姑娘过往的作风,如果她修行真的没出问题,岂会寂寂无名将近两年呢?而且还是完全不见踪迹的消失,这只能是她出问题了。” 话音落下,篝火旁的修行者接连赞同,丝毫没有先前提到暮色时的忌讳。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怀素纸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 既然是一个好人,那谈论她就不会有任何的危险,可以肆意闲聊。 先前说话的人是谢清和。 小姑娘转过身,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少女,又望向那边的人,只觉得这种感觉着实有些怪异。 “她到了。” 怀素纸望着远方那条围绕神都奔流的大河,感知到那道气息的出现,轻声说道:“我们该分别了。” 谢清和很是不舍,但也知道这是正事,由不得自己任性。 不久之前,她为怀素纸亲笔写了一封信,送到了学宫深处那座姜园,与元始魔主陈述了长生道果之事。 而元始魔主的回信很简单,即是让小姑娘去和楚瑾陈述此事,让其作出自己的判断。 双方唯一提前达成的共识只有一个,即是不能让莫大真人得到那位长生道果。 至于怀素纸……她则是要去和南离再次见面,当面敲定一些事情。 故而两人唯有分开。 “那我走啦?” 谢清和遥望神都说道,在心里叹了口气。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说道:“我以为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抱抱。” 谢清和先是一怔,然后无话可说,因为她正准备这样说。 “我去了。” 小姑娘冷哼了一声,故作潇洒挥袖,看上去格外大气,就此离开。 以她的身份,理所当然可以进入神都,不会和寻常人一样被阻拦下来。 看着谢清和的身影消失在眼中,怀素纸起身向大河而去。 神都外,无数篝火连成了一片明亮的海洋,却映不出那道身影。 黑衣飘然,御风而行,直至滔滔大河前。 此间寒意颇深,于是清寂无人,与那片火光结成的大海相距甚远。 一位素衣女子立于岸边,负手而看滚滚大河浪花,虽不言语,自有一番宗师气度。 怀素纸停下脚步,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南离。 “你来了?” “嗯。” 南离没有转身,声音里满是感慨与怅然:“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再见……你不该来的。” 说这句话时,两人的位置恰到好处,就像是一副被精心设计过的画。 浪声浩荡,自城前升起。 一人静观大河滔滔东流去。 一人踏月乘风而来,欲要远赴人间惊鸿宴,却被旧人拦下。 听到那句话后,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然后问道:“这是谁教你的?” “啊?” 南离怔了怔,下意识望向怀素纸,好奇问道:“你为什么这样说?” 话音落下,她才发现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惊艳氛围,此时已经淡然无存,眼中不禁生出好些幽幽。 “当然是学暮色师姐您的啊。” 她微微一笑,笑容里满是揶揄,说道:“不过师妹我现在算是懂了。”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 南离哪里是害怕被看的人,很自然地敛去笑意,一脸悲切说道:“原来师姐只能接受自己装腔作势呢。” 她看着怀素纸,叹息说道:“麻烦下次给师妹我一个机会,可好?” PS:标题的下一句是,又来南国踏芳枝,这一段剧情下面不确定有没有机会用到,所以先摆出来。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八章 黄昏与众生书的相遇 怀素纸行至大河前,提醒说道:“有正事。” “就是因为有正事啊。” 南离向她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说道:“我现在压力很大的,你知不知道啊,刚才想寻点儿开心结果你都不搭理我,真想把我给憋屈死啊?” 怀素纸不想理会。 在她看来,这位师妹既然还有这样的闲情,那就代表情况还算可以,否则就该是另外一副模样了。 “你这人是真的无聊。” 南离小声咕哝道:“真不知道是谁这么倒霉,成了你的未婚妻。” 怀素纸本不想接这句话,但奈何涉及到了谢清和,便说了一句。 “想必我的未婚妻不会觉得我无聊,而你从未见过她,凭空而论是一个很不好的习惯。” 她的语气分外平静,其中自然流露出一种认真的感觉,不容置疑。 “不和你吵。” 南离也不生气,眼睛反而明亮,似乎是很得意把自己师姐逼出了这么一句解释的话。 她转而说道:“所以今夜见面是什么正事,你不要告诉你准备去争哀帝传承,要我把长歌门的名额给你,真要是这个样子,那你还是干脆把我给绑了吧。” 说话的时候,她很自然地并拢双手,递到怀素纸的身前,眼神柔弱可怜且无辜。 “难道还要我把自己绑起来,送到你面前吗?” 南离咬了咬下唇,似是羞涩说道:“那我可没办法绑的太复杂呢,不过听说有些功法在这方面颇有钻研,你真要的话……我也可以去学一下。”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看来你最近过的确实很一般。” 南离挑眉说道:“你这才知道啊?刚才分明就是不信我吧?” 怀素纸很坦然地嗯了一声。 “算了,懒得怪你。” 南离伸了个懒腰,又觉得站得有些累了,干脆往岸边坐了下去。 反正她是修行者,可以不惹尘埃,至于形象……她在暮色面前还有什么形象可言呢? 坑害师妹,赌博出千,以及胸都是垫的? 这真是一件让人惆怅的事情啊。 南离这般想着,正色说道:“所以到底是什么事?” 怀素纸说道:“事情有数件,哀帝传承是其中之一,但更加关键的是灵脉。” 南离神情微变,问道:“灵脉?” 人族踏上修行大道,至今已有数万年时光,人间所有存在的灵脉都已经被发现利用甚至是被毁灭。 八大宗之所以一直强大,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占据着最好的灵脉,进入了恒者恒强的境地当中。 如今哪里去找一条无主且足够强大的灵脉? “眠梦海。” 怀素纸直接说道:“这是师父的意思。” 南离微微一怔,神色变得更加复杂起来,因为她听过眠梦海。 作为中州现存的秘境之一,眠梦海比之大泽更加出名,因为其风景确实优美。 就像是一面镶嵌在大地之上的镜子,倒映着天空,藏有无数的梦。 眠梦海当然有灵脉。 准确地说,每一处秘境的存在都是依托着灵脉,否则早已消散,变作寻常景点。 这确实是一个可行的选择。 南离考虑到的是另外一件事。 “眠梦海临近北境……” 她声音微沉说道:“掌门真人的意思是,让长歌门向清都山示好?” 怀素纸说道:“与清都山有关,但关系不大,无论你作何选择,清都山这次都会坚定支持长歌门。” 南离忍不住叹了口气,有些失落说道:“我现在有很多话想要问你,但为了自己的反应能够真实,只能憋在心里什么都不问,好难受啊。” 怀素纸平静说道:“你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真是好一个无情无义无趣的女子。” 话至此处,南离忽然问道:“所以你真的只是暮色吗?” 怀素纸闻言神色不变,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这个问题都是逾越的,是无法回答的。 “好像是有些引人怀疑了。” 南离道了声歉意,转而言道:“在你说下一件正事之前,我也有一件事情得麻烦你。” “何时?”怀素纸问道。 “是那个渡山僧。” 南离微微蹙眉,就像是很厌烦这个名字,说道:“我本不想与元垢寺过不去,但此人偏要与我过不去。” 怀素纸问道:“渡山僧要和你一战?” 南离冷笑出声,嘲弄说道:“这人也是莫名其妙的,都有一个怀素纸把八大宗的人都赢了一遍了,他还非要再来一次,真以为道盟没有脾气吗?” 怀素纸沉默不语。 云来镇上,两人相识不过短短一日,她自然不会向南离透露自己的另一个身份。 但这并不代表南离对她没有猜测,先前那句直截了当的询问,即是明证。 “我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渡山僧到底要做什么。” 南离蹙眉说道:“难道他真的只是想引出怀素纸吗?但这一次他挑战我的借口是想从我身上找到暮色的风采……真是想起来都觉得莫名其妙。”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心想这确实是有些耻辱,就像某些故事里那种一脸深情说你像我从前喜欢那人所以我喜欢你。 不管怎么去想,这都是教人犯恶心的事情。 她想了想,算是诚恳地安慰了一句,毕竟她从未成为过别人的影子。 “换做是我也会不舒服。” “啊?” 南离一脸困惑地看着她,片刻后才明白了她的意思,险些笑出了声,接连锤了几下地面,才是忍了下来。 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那就说正事吧。” “嗯,说正事说正事……哈哈哈,不好意思,还是忍不住了。” 南离感受着落在身上的那道目光,赶紧把笑声咽了回去,神情肃然说道:“请暮色师姐出手,给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渡山僧一个教训。” 怀素纸没来得及说好。 南离接着叮嘱说道:“轻伤就好,师姐您千万别把人给杀了。”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还是赶不及开口。 “我知道这个要求是有些勉强师姐您了。” 南离偏过头,望向与自己相隔丈余的暮色,确定倒过去也抱不住大腿,有些遗憾地叹息了一声,说道:“但为了师妹的利益,还请您稍微牺牲一下吧。” 在世人的认知当中,暮色是一个只懂得杀人的妖女,她当然不会这么觉得,但也不会认为自己的师姐是一个心慈手软的好人。 很多时候,她听到怀素纸的名字都会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只觉得自己这位师姐确实是遇上一生之敌了。 如此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偏偏生在同个时代,不是一生之敌还能是什么? “而且这也是大局,渡山僧作为元垢寺伸向人间的那只手,不能被我们斩断。” 南离的神情很是认真,语气亦是如此。 怀素纸嗯了一声。 南离很满意,说道:“那现在轮到你了,除了灵脉之外,你还有什么正事?” 怀素纸看着她问道:“渡山僧在何处?” 南离微怔,然后反应了过来,问道:“掌门真人对元垢寺已有安排?” 怀素纸又嗯了一声。 …… …… 神都坐落于一片平原之上,若往西南方向一路前行,入目的将是绵延山岭。 世人谓之西岭。 西岭有大山十万,于夜色浓时望去就像是一只只身躯庞大的妖兽,以吞噬星光而活。 这里的位置靠近中州内陆,灵气却意外的淡薄,故而没有什么宗门的存在,甚至连城池都不多见。 那么有间寺庙坐落于此,无疑是一件很合理的事情。 道盟统治的人间,给予禅宗生存的余地本就不多,十之八九都是荒凉地。 事实上,孤闻大师曾经生活过的东安寺,在多年以前也是默默无闻。 佛恩寺跟从前的东安寺没有区别。 听名字就听得出来,这是一座当地人有感受恩后,自发建立起来的寺庙。 这座寺庙一直寂寂无名,直到前些时日渡山僧与万劫门的年轻弟子一战过后,往东赶赴神都,路过西岭留宿才进入了某些人的眼中。 这里的某些人,指的主要是道盟的掌权者。 南离早已参与长歌门的议事,得知这个消息是很自然的事情。 当两人来到佛恩寺外,夜色依旧深沉。 看着前方的破落寺庙,南离想起一些事情,有些感慨说道:“上次我和你在夜里出门,做是见不得光的事情,没想到这次也是。” 怀素纸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感慨,没有接话。 她走进寺庙,只是随意扫了一眼,便找到渡山僧留宿的那间禅房。 道理十分简单,那间禅房看上去是最好的。 以渡山僧的身份,以及这座寺庙的名字,他想住破烂一点的房间,寺里的人也不会同意。 怀素纸没有片刻迟疑,推开了那扇门,见到了那位渡山僧。 渡山僧身形消瘦,相貌也然寻常,胡茬未曾刮去,尚且年轻就有种沧桑的感觉。 “暮色?” “是的。” 渡山僧神情平静宣了一声佛号,似乎不意外暮色的到来,正想要开口时,却听到了一句霸道至极的话。 “死。” 怀素纸看着渡山僧,神情淡漠说道:“与本宗合作,选一个吧。” 话音落下,禅房变得异常安静。 …… …… 同一个夜,神都那座通天楼。 江半夏凭栏而立,静听潇潇雨。 不知从何时起,有乌云飘至神都上方,落下一场骤急的秋雨。 满楼雨声中,有人登楼。 江半夏似是不耐寒意,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来者听到这声咳嗽,脚步微微顿挫,然后继续前行,直到尽头。 江半夏没有转身,唇角微翘,无声微笑。 她说道:“辛苦莫大真人了。” 来者自然是长生宗的当代掌门,站在人间最高处的至强者,莫由衷。 世人为表尊敬,一向将其称之为莫大真人。 莫由衷看着江半夏的背影,眼中流露出一抹审视的意味,淡然说道:“见我是为何事?” 江半夏轻声说道:“我想看一本书。” 莫由衷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语气古怪问道:“什么书?” 江半夏缓缓转身,看着他礼貌说道:“众生书。”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九章 是黄昏呀 莫大真人看着江半夏,缓声问道:“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是要看众生书?” 江半夏坦然微笑,分外平静地嗯了一声。 莫大真人再次沉默,说道:“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想法。” 众生书贵为世间仅有的七件或许是八件仙器之一,被誉为世间万物莫不归藏其中,堪称最为玄妙。 哪怕是在长生宗内,有资格接触到众生书的人也然不多,唯有当代掌门真人,以及数位资历深厚的长老,乃至于被认为是未来掌门那人而已。 根据记载,在长生宗漫长的历史当中,从未有外人真正接触过众生书。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个请求都是逾越的,是最为冒犯的,是不可能被答应的,却偏偏被这样直接提了出来。 “我在学宫静修看书数十年,不理世事,世事亦不理我。” 江半夏浅浅笑着,笑容里尽是对过往岁月的眷恋与追忆,不见半点虚假。 她轻声说道:“我沉浸于万千书中,终得平静喜乐,数十年恍如一日而过,唯有一件憾事始终亘存心头,不得解开。” 莫大真人懂了,问道:“所以你想借这个机会来看众生书?” 江半夏嗯了一声,微笑说道:“这是奢念,从前只敢在梦中寻,如今有了真的机会,我又怎忍心放过?” 话音落下,莫大真人忽然说道:“众生书已经残缺,你也许要失望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如常淡然,看不出丝毫的变化,道心却暗自运转,牵引天机流动,以此观出真假。 然后江半夏的反应却非他所想那般。 没有惊讶,没有茫然,没有怔住,甚至没有称得上是反应的反应。 她就这样静静站着,笑意依旧清浅。 明明是骤急秋雨,却因为她的这个笑容,变作了那绵延春夜中的温柔细雨。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会说,这大概是我此生仅有的机会了。” 江半夏看着莫大真人,仿佛没有看到对方的冷淡神情,语气越发温柔。 “我曾亲眼见到那道星光落下,十数道金色的细弦并列成古筝,世间一切云气汹涌而来成海随之燃烧起火,在火中有着无数纷飞成灰的书页,而所有的这一切都随着时间的流逝,与那悠长的歌声一并消失。” 这是很长的一段话,她说起来却没什么累赘的感觉,反而有种轻快的感觉。 轻快之余,更有一种不自显的极淡骄傲,一种无声无言的大美。 骄傲与美丽,这是莫大真人此时此刻对江半夏的最大印象。 “我有些意外。” 莫大真人看着她,说道:“你比我想象中的那个江半夏,还要更加的好。” 江半夏想了想,说道:“可能我当年也是一个登天第三?” 不知为何,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唇角微翘,流露出了一抹很明显的笑意。 也许是因为怀素纸也曾是第三? 想到这种巧合,江半夏觉得好有意思,便笑了。 “此事我无法立刻给予你答复。” 莫大真人没有再纠缠下去,转而说道:“因此你要见我的所有目的,便是为了一睹众生书?” 江半夏平静说道:“与众生书相比,其余一切对我而言都是小事。” 莫大真人转过身,似乎准备就此离去。 就在这时,他似乎想起了某件事,声音再次响起:“那学宫宫主的位置呢?” 江半夏淡然说道:“请莫大真人明言。” 莫大真人说道:“观众生书者,不该只是岱渊学宫的寻常教授。” 说完这句话,他身影化虚,就此消失在急促秋雨当中。 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了。 你若是像看众生书,那便去争一争学宫之主的位置,否则你便不够资格。 江半夏对此没有太多反应,重新回到通天楼前,凭栏静听潇潇雨。 有所思。 …… …… 神都最中心那片宫殿群,在茫茫秋雨的笼罩下,莫名有种凋零凄清的感觉。 莫大真人出现在某座宫殿前,推殿门而入,见到那位低头正在拨弄命盘的坚定盟友。 “江半夏如何?” 明景道人没有抬头,注视着命盘上的天机变动,就像是遇到了极其棘手的问题,眉头皱的极深。 这些天来,他作为八大宗内天机之道仅次于莫大真人的道盟至强者,为了确保神都不会迎来那道星光,耗费了极大的精力。 是的,最近神都之所以严加防范,巡天司对入城之人极尽审问,便是出自于他的意思。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神都绝不会被毁灭,但没有人愿意面对那道宛如天劫的星光。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纵观命盘至今,明景道人尚未发现那般迹象。 莫大真人声音微沉说道:“江半夏……此人非同寻常,如果她愿意去争,也许真能够做到。” 明景道人微微一怔,抬头望向他,问道:“在我们的帮助之下?” “只见一面,我还无法确定。” 莫大真人沉思片刻后,纠正说道:“即便是仅有她自己,也有着不小的希望坐在学宫之主的位置上。” 这是一个极其之高的评价。 原因当然是江半夏与陆南宗的境界差距,相当之大。 在这种情况下,莫大真人还是做出了这个评价,无疑是相当看好江半夏,又或者说陆南宗是真的已经老了。 “那就再看看吧。” 明景道人说道:“我们不能养虎为患,再确定一下江半夏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 莫大真人点头赞同。 归根到底,他们支持江半夏的理由是为了提醒陆南宗,不要忘记该有的责任。 在陆南宗愿意回头的情况下,那江半夏就是一枚被他们随手借来的铃铛,用完就可以简单丢弃,仅此而已。 “江半夏想看众生书。” 莫大真人想起了这件事。 明景道人皱起眉头,毫不犹豫说道:“不可。” “我已经答应了。” 莫大真人的语气很淡,因为这是通知,不是商讨:“江半夏会为此去争学宫之主的位置,直到我满意为止。” 明景道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没有说些什么,只是低头望向命盘。 命盘的变化不曾断绝,那些复杂的线条与点还在移动着,时时构成崭新的图案。 那些线条与点的不断变化,是巡天司在执事们以某种道法,将得知的信息传递至此,引起的改变。 最终构成的图案,即是事情的大貌。 到了这时,明景道人再以自身的境界进行推演,确定其中是否存在问题。 这是一件极其繁复无趣的事情。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该由一位大乘真人来负责,奈何……那道星光还历历在目。 “辛苦了。” 莫大真人向明景行了一礼,神情很是郑重。 明景道人挥了挥手,没有多说什么,继续低头确定神都的安危。 …… …… 通天楼上。 江半夏静看西方,眼前这场在寻常人看来普通的秋雨,在她眼中却像是无数道丝线,欲要将身处神都当中的所有人,都笼罩关联在其中。 事实上,这就是神都大阵。 当初修建神都之时,以长生宗为首的中州五宗,耗费最多心血的就是这座名为封命绝运禁神的绝世大阵。 在绝大多数时候,这座大阵都会隐匿不显,只维持着最基础的运转。 原因很简单,即是没有必要,亦是这座大阵对灵石的消耗夸张到极致。 修行界里有一个说法,极致者皆不凡。 神都大阵当然不凡,在万劫门曾经排列出的一个榜单当中,此阵名列世间第一,力压道盟上三宗的山门大阵。 当然,这个排名不见得是准确的,但足以说明神都大阵的强大。 江半夏之所以咳嗽,便是因为她身入神都,必须时刻以元始道典对抗消融那无所不至的阵法气息,牵动了自己积攒多年的伤势。 然而这毫无疑问是值得的。 想到这里,她再次咳嗽出声,取出手帕抹去唇角的些微血水,眼里却没有半点痛意。 若为长生故,这些痛又算得上是什么呢? 更加重要的是,如果那枚长生道果是真的……那有很多事情都可以改变。 长生对修行者而言是最大的诱惑。 甚于飞升。 故而江半夏也很清楚,自己得到那枚长生道果的希望很少,几乎是不存在的。 但是……她那位徒弟都愿意为她拼命了。 那她还有什么理由退却呢? 一念及此,江半夏忽然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再过不久又要被骂了。 她对怀素纸做出了许多的安排,却唯独没有告诉过自己这位弟子……她已然入了神都,甚至与莫由衷进行了一次会面。 从所有角度来看,这都是把生死置之度外,是不把自己的命看做是命的选择。 问题在于…… 她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怀素纸为自己拼命,却什么都不做呢? …… …… 西岭前,佛恩寺中无雨。 渡山僧缓缓起身,没有第一时间回到那个关于生死的问题,而是望向另外那几间漆黑的禅房。 在确定那里的人还活着后,他的视线才是落在怀素纸的身上,认真说道:“我不想死。” 怀素纸知道还有后半句。 然而她不想听,和尚往往能言擅辩,听到本身就是一种因果。 南离明白她的心意,忽然向前走了一步,平静说道:“你再说一句多余的话,那我就让这座寺里的人都去修闭口禅。” 渡山僧神情骤然凝重,却真的不敢把原先那句话说出来了。 片刻后,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悲愤至极地说出了那个字。 “好。” PS:降温了,冷冷,今天第二章还是比较深夜。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十章 我教你杀人 渡山僧沉默片刻后,说道:“那你要怎么合作?” 不等怀素纸开口,他偏头望向南离认真说道:“我现在记住你了。” 南离微微挑眉,看起来反而有种挑衅的感觉,丝毫不见惧怕。 她想了想,觉得这样还是不太够,轻轻跳到怀素纸的身后,接着偷偷探出头来,向渡山僧笑了一笑。 怀素纸沉默不语。 渡山僧神情越发肃冷。 忽然之间,他深呼吸了一口,强自冷静了下来,说道:“谈正事吧。” “那我来和你谈呗。” 南离说道:“我们的想法很简单,接下来你按照本宗的意志行事,如此即可。” 渡山僧看着她说道:“这不是合作,这是命令,更是奴役。”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看似寻常,事实上就像是一座即将爆发出来的火山、 南离微笑说道:“这是挟恩图报,你现在明白了吗?”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莫名觉得她有些像楚瑾。 渡山僧沉默了会儿,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点头承认了。 禅宗看重因果是世人皆知,他之所以能行走在人间,与元始魔宗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那就行” 南离点了点头,说道:“直接立誓吧,就当着我们的面。” 听着这话,渡山僧越发觉得这件事来得荒唐,却又是真实的发生着。 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点头说道:“好吧。” 南离很是满意,说道:“血誓,道心誓,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誓言,你全都来一遍吧,反正我不嫌麻烦。” 渡山僧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也有一个要求。” 南离神情骤然变冷,看着渡山僧的眼睛,仿佛下一刻就会翻脸。 “你是真的妖女,但你的师姐不是。” 渡山僧一脸慈悲意,视线落在怀素纸的身上,说道:“请问暮色姑娘,小僧所言可曾有错?” 怀素纸神色不变,自然也不会有更多的言语。 像这样的话,接话的那一瞬间就已经随了对方的意思。 渡山僧似乎有所预料,看着怀素纸说道:“我想与暮色姑娘你一战。” 南离问道:“你想和我师姐一战,那理由呢?” 渡山僧还是不理她,看着怀素纸认真说道:“君与怀素纸齐名,皆是登天第一,后者我自离寺以来始终无缘见得,今夜既然见到了你,又怎么能不战上一场?” 怀素纸没有说话,想起了一件事情。 在谢清和与她饮酒后的那天,她曾通过清都山留在道盟里的人,让渡山僧前来与她一见。 而在那天之后,她与谢清和在商州城还逗留了好些时日,却始终没能见到这位渡山僧。 那位执事不可能背叛清都山,否则姜白也无从找到那座宅邸,道出长生道果之事。 难道是渡山僧口出诳语? 思绪不过转念间,怀素纸没有再继续想下去,因为她不在乎。 渡山僧有再多的想法,哪怕手中带有元垢寺的镇寺法宝,她也无所畏惧。 ——此行之前,元始魔主已经将道一弓交给了她。 而且与渡山僧一战,一直是怀素纸想要去做的事情。 世间诸法,这些年来她几近看遍,很难再看出新鲜意味。 唯有禅宗的修行之道,对她依旧留有一份神秘。 怀素纸曾经从孤闻大师手中,得到一份禅宗不传真经,欠下极大的恩情。 正因为见过那一卷真经,知晓经文当中所述之高妙,她才会好奇元垢寺是怎样理解那些经文的。 如今她是暮色,没有任何理由与渡山僧坐而论道,那就只能一战了。 南离不在乎怀素纸怎么选择,面无表情重复说道:“立誓。” 在她看来,这一场战斗除了双方满足自我以外,没有其他的意义。 但是……自家师姐既然起了兴趣,那她这个做师妹的便不应该违逆。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渡山僧不再坚持,缓缓闭上眼睛,食指自眉心取出一滴真血。 与此同时,他平静说出了自己的誓言。 南离看着那一粒隐有金色的鲜血随风消散,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想果然还是和尚好欺负。 然后她想到怀素纸,顿时觉得尼姑与和尚还是有区别的,确实不能够混为一谈。 至于血誓,道心誓只要修为够高皆可破的事实,她现在并不在乎。 道理还是很简单,渡山僧不够强,而等他足够强的时候……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元垢寺就在那里。 更何况禅宗与道盟敌对数千年,元垢寺作为禅宗祖庭被迫封山至今,双方不曾见过太多鲜血,但毫无疑问也谈得上是仇深似海的。 对元垢寺来说,在这个道盟统治人间的时代,元始魔宗即是唯一的生机所在。 南离确定这是绝对的事实,便可以不在乎渡山僧的想法,只要能把对方当作一件听话好用的工具,那就完全够了。 从这个角度看,她与楚瑾无疑是极为相似的。 这也许就是元始魔主让她拜入长歌门,成为那只鬼的根本原因。 …… …… 时值深秋,西岭群山早已凋零,一片光秃秃的,无甚风景可言。 唯有一座破庙边,留有一株艳红的枫树。 黯淡星光映照之下,叶红如血。 南离坐在树下,兴致寥寥地看着远方的两人,心想你们准备怎么打? 师姐修的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理应精通数家八大宗的道法,但若是以此对敌的话,很容易就会教人猜到她修的不是元始道典。 这场战斗的胜负并不重要,不足以让师姐暴露出如此关键的秘密,如此想来……胜负倒是不好判断了。 师姐不见得能轻松取胜。 自从南离知晓渡山僧准备挑战自己后,她就在了解这位元垢寺的僧人。 梅雪甚至亲自为她去看过一次僧人,隐藏身份旁观了其中一场战斗,给出的结论是不输怀素纸。 这里的不输,指的是东安寺中的怀素纸,而非岱渊学宫以上清神霄真雷击败嵇溥心的那个登天第一。 无论怎么看也好,这都是一个高到极点的评价。 故而南离才会请求暮色出手,希望自己这位登天第一的师姐,为她解决这个即将到来的难题。 就在她想着这些的时候,这场战斗已经开始了。 渡山僧默颂真言。 没有任何保留的想法,在战斗的最初一刻,他就动用了自己最为强大的手段。 随着真言落下,渡山僧随之结出手印,便有佛光如浪向四处而去,浪中有经文无数。 浪潮行至千丈外后,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就此溅起满天浪花。 那些经文自浪花中跃出,凝为真实伫立在空中,缓缓流动,自有玄妙韵律。 这显然就是结阵。 渡山僧站在阵心之处,注视着与自己仅有三百丈距离的怀素纸,没有立刻出手。 在他的感知当中,暮色的气息始终若隐若现,始终不得真实。 那是一种不在此岸亦不在彼岸的高妙。 在暮色出手之前,谁也不能确定她会如何出手,便代表她的第一击有着无限的可能。 而在这无限个可能化作唯一,坍缩成最后的真相之前,谁也无法奈何暮色。 想要对此做出破解,最简单的方法是凭借更加高深的境界去碾压。 而在同等境界的战斗当中,这是近乎无解乃至于无敌。 渡山僧心想这就是元始道典吗? 他的神情更加凝重,禅心不曾对此动摇,很快就给出了自己的解法。 一声叹息响起。 渡山僧就此盘膝坐下,口中默念经文,神情越发慈悲,眼神里却尽是肃杀。 南离的声音在远方响了起来。 “以大慈悲持极尽杀意诶,斩业非斩人那一套吗?你还算可以啊。” 这句话是很单纯的置评,她不觉得这能影响到渡山僧的禅心。 果不其然,渡山僧毅然决然地一声怒吼。 “喝!” 满天璀璨经文瞬间放出光明,有十数道近乎真实的虚影自光明中踏出,手持各种恐怖法器,为护道而来。 这毫无疑问是渡山僧最为强大的手段。 以阵法唤出禅心所持佛意,若是修至巅峰,顷刻间就能将一方人间化作佛土。 在无穷佛光之下,此间一切非佛的存在,都将会暴露出自己的真相。 便在这时,南离的声音再次响起,是极其嫌弃的。 “快点儿行不行啊?” 她抱怨说道:“动静太大了,就算这里是鸟不拉屎的西岭,别人也知道有人在打架了,万一暴露了怎么办?” 渡山僧不做任何回应。 在佛光如浪潮不断回荡当中,他眼中的暮色渐渐真实,不再那般缥缈。 当暮色的真实位置被确定那一刻,佛意虚影将会发出雷霆一击。 这一击极其强大,在渡山僧的设想当中,足以决定这场战斗接下来的走向。 是的,他根本没把南离的话放在心上。 然而怀素纸不一样。 她听到了南离的话,不想在事后被这位师妹吵,于是决定结束这场战斗。 以及,她顺便还一还孤闻对自己的善意,教一教这位和尚。 想着这些事情,怀素纸向前走了一步。 不过是简单至极的一步,渡山僧却是神色骤变,仿佛看到了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 你为何主动脱离那种状态? 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渡山僧片刻失神之时,那些以佛心练就的虚影已然迈步,向怀素纸而来。 接着…… 一幕难以想象的画面,出现在南离与渡山僧的眼中。 怀素纸与佛心虚影擦肩而过,没有受到半点影响,随意摘下那道虚影手中的法剑。 然后她望向渡山僧,平静说道:“我教你杀人。” PS:不要说怀姑娘没怎么杀人,在背景故事里她还是杀过的,以及……上一章师父说的那段话忘记注了,这里稍微补充一下,是抄改自银翼杀手的。 第三卷 缚苍龙 : 临时假条 今天现实生活出了点问题,只能临时请个假,明天会把今天欠下来的字数还掉,爱你们,谢谢。 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十一章 原来你是怀素纸 怀素纸转身。 夜风凛冽,吹的她衣袂猎猎作响,却怎么也掩不住那句轻描淡写的话。 ——我教你杀人。 哪怕是南离,在听到这句话后还是脸色古怪,视线在自家师姐与渡山僧之间缓缓来回,心想哪有教和尚杀人的道理? 这和让一位名妓丢了饭碗去从良有什么区别? 先前她说渡山僧是慈悲持杀意,单纯只是闲极无聊的锐评而已,并非是她真这样判断。 出乎南离的意料,渡山僧却是答应了下来,找不出太多的犹豫。 “请指教。” “嗯。” 怀素纸向前一步,随意抬手撕开欲要阻拦自己的一道佛光虚影,就像是撕掉一把扇那么的简单。 她神情平静,根本没有去看那道虚影一眼,而那些借此机会准备攻击她的佛光虚影,更是还未来得及靠近她的身边,就已经在融化消失。 仿佛遇到了一道无形的火焰。 渡山僧神情凝重问道:“归藏焰吗?” 怀素纸的脚步不快。 然而她每走一步,整座佛光大阵也在随之动摇,随时都有可能直接破碎。 若是从远方望向此间,看到的将会是一片璀璨佛光当中,数十尊神色慈悲的庞大虚影正在跌跌撞撞,随时都有可能摔倒在地,威严全无。 南离作为如今唯一的观战者,在近距离目睹自然更加清楚,于是更加触目惊心。 她的境界不如渡山僧,更不如自家师姐暮色,但她的眼力却不见得浅上太多。 她看得很清楚,佛光大阵之所以岌岌可危,并非完全是自家师姐以归藏焰焚烧的缘故。 而是暮色每一次看似随意的落步,都恰好经文流转的独特韵律之上,恰到好处地打断了阵法的流转。 想到先前暮色沉默不语,任由渡山僧占尽先手而不做回应,难道她仅凭那长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就直接洞穿了这整座阵法? 这是何等恐怖的事情? 想到这里,南离不再抱有任何的担忧,很是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心想这么粗的腿自己该怎么更好地抱住呢? 好吧,那腿必然是纤细得当的,但这不是正好吗? 抱着必然更加舒服了。 渡山僧与南离想到同一个地方去,神情更显数分愁苦,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低头宣了一声佛号。 随着那一声佛号的落下,满天佛光骤然收敛。 以佛心禅念显于世间的道道虚影,如同回归本我一般,飞奔而去。 随着虚影的回归,一层金光流转于渡山僧的袈裟外,有着一种坚不可摧的感觉。 南离心想这应该是禅宗金身的手段了吧? 这一切仅在转念间。 怀素纸看着佛光如潮水退却,汇聚至渡山僧身上,就连提在手中那把夺自虚影的法剑也在消失时…… 她终于动手了。 这是战斗开始至今,怀素纸第一次真正出手。 只见她抬手,然后挥袖,就这样把那道虚剑给掷了出去。 …… …… 片刻之前,当西岭有璀璨金光升起时,周遭的修行者们便也得知那里有一场战斗在发生。 按照寻常规矩来说,修行者们一般不会选择靠近别人的战斗,以免引起战斗双方的误会,造成更大的厮杀。 但那道金光显然是来自于渡山僧,而和尚向来很好说话,是不会忽起杀心的那种人。 那还有什么道理不去看一眼呢? 然而在这些修行者之前,巡天司的执事们早已知晓那场战斗的发生,并且做出了自己的反应。 自从明景道人为了及时围杀元始魔主,从而答应五净大师的要求,让其亲传弟子行走世间后,巡天司的强者就未曾真正离开过渡山僧的周围。 这些在夜里身着黑衣,在白日身着青衣的道人,以顽石般沉默而坚定的意志,跟随在渡山僧的周围,默默等待着那个机会的到来。 所谓机会,指的是鱼儿上钩,是明景道人认为元垢寺的出世必将引来那些心怀叵测的阴谋家的注意。 那个阴谋家有很多个名字,是阴帝尊,是元始魔主,甚至还有可能是楚瑾…… 故而巡天司这三位执事在这些天里近乎是什么都不做,就是在期待着今天的到来。 ——之所以是近乎,是因为他们在前些天为渡山僧拦下了一个来自清都山的邀请,而拦下的原因是他们无法确保可以监听这次见面的内容。 在做出这个决定后,三位执事本以为要再等待上一段漫长的时间,却没想到就在今夜。 三人相互平静对视一眼,展开了一场谈话。 “你没有发现?” “没有,你呢?” “同样没有。” 简单的三句话,代表着这三位常年行走于鲜血之中的巡天司强者,竟然对渡山僧的离开一无所知。 为首那位执事冷声说道:“是元始魔宗。” 位于次席的执事说道:“有可能是暮色。” 留于末位的执事说道:“不是元始魔主。” 还是很简单的三句话,以掌握的信息做出了判断,接下来自然就是决定。 “暮色难杀。” “那就不杀。” “渡山杀否?” 话至此处,三位巡天司执事沉默了下来,连遁光的速度都放慢了。 若是杀了渡山,能否将此事嫁祸给元始魔宗? 一个渡山明显是不足够的,哪怕元垢寺愿意相信是暮色动的手,还是没有意义。 “名声。” “佛魔勾结。” “如此甚好。” 三人再次对视一眼,确定了此次行动的准确方针,便不再继续交谈下去。 作为巡天司中有数的强者,三人联手一并优秀完成了数百桩任务。 他们很清楚自己作为行走在黑暗中的人,手上的血腥早已洗不干净,必将会遇到情报之外的变故,才会以过往的所有功劳,以及功劳中的那近千条性命,从巡天司的大人物手中换来了临时决定的权利。 哪怕这种权利相当之微薄,决不能与巡天司给予的任务起冲突,但对这三人而言也足够了。 …… …… 山风呼啸,寒意渐浓。 当巡天司的三位执事凭借数百场厮杀的经验,选出一个最为适合冷眼旁观的位置后,那场战斗即将去至酣处。 他们清楚看见身在璀璨佛光当中的暮色,主动自那种高妙的状态中脱出,随手夺去一道虚影的法剑,又转身单手直接撕开某尊禅心法像。 就在这时,那句话才是随着被撕碎的法像落入三人的耳中。 ——我教你杀人。 不等三位执事为此而皱眉,暮色只是向前走了一步,天地气息骤然大乱,那座即便是他们也觉得麻烦的佛光大阵,竟瞬息间岌岌可危了起来。 这等战力未免太过恐怖。 三人下意识对视一眼,看着对方眼中的震惊之色,几乎是同时松了一口气,流露出一抹庆幸的意味。 在他们看来,暮色的那句话显然是落在渡山僧的身上。 尽管三人暂时还无法理解,元始魔宗为何要与元垢寺为敌,但这对道盟而言毫无疑问是一件好事。 果不其然,当渡山僧施展出禅宗金身之后,暮色挥手直接掷出那道取自虚影的法剑。 剑出,并无寻常风雷之势,反而是佛光瞬间大作,有慈悲怜悯之意。 渡山僧看着这一剑,眼中却不见半点凝重,反而是显得更加愁苦。 原因很简单。 这让佛光大盛的剑锋所向,并不是他……而是一处极为浓郁的夜色所在。 随着剑锋所携佛光落下,黑暗如潮水般褪去,展露出了那里的真实。 三位身穿厚实黑袍的修行者,就在那道剑光之前。 璀璨佛光下,他们脸上的错愕意外神情被映得分外清楚,没有半点遗漏。 然而这种情绪消失的极快,快到足以让人认为是错觉。 没有片刻的犹豫,三位执事以最快的速度向三个方向分开,避免直面这道剑锋,继而远遁。 对于暮色是怎么发现他们存在的这件事,他们并不关心,元始道典本本就是人间最为玄妙不可言的功法。 如今真正重要的是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关于元始魔宗与元垢寺狼狈为奸,为他们亲眼所见。 就在他们做出这个判断的时候,那道法剑骤然崩裂开来,就像是一朵花在盛开。 花开之时,有佛音落。 三位巡天司执事的识海倏然翻起巨浪,身影顿挫,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佛光尚未散去,仍旧笼罩着那三人的身影。 怀素纸出现在佛光一角,看着其中一位黑衣执事,有些意外说了三个字。 “元婴吗?” 她的声音很轻,在佛音中很难被听见,但身在此间的都不是凡人,故而听得很清楚。 不等众人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她随意挥袖成刀,隔着丈余距离斩了下去。 这一刀还未完全落下,她的身影瞬间出现在另外一个人面前,并指为剑刺出。 没有任何的言语。 怀素纸再一次消失。 有风雷隐现,转瞬即逝,为佛光所掩埋。 她来到最后一位巡天司执事身前时,那三个字才是堪堪飘了过来,落入此人的耳中。 与此同时,有人的头颅高高飞起,鲜血如冲天的礼炮正在盛放。 紧接着,另一人的厚实黑袍正在寸寸碎裂,胸口的位置不断下陷,皮肤随之而渐渐碎裂开来,有血腥味跃跃欲出。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之快,以至于最后一位巡天司执事,连神情都来不及变化。 怀素纸挥袖,却不再是成刀,只是很简单地挥落。 啪的一声轻响。 最后那位巡天司执事,胸骨尽数碎裂,直接倒退朝渡山僧飞去。 直至此时,佛音才是淡去。 三人已死其二。 怀素纸那句话的尾音才是完全清楚。 “元婴吗?” 渡山僧和南离终于明白,暮色为何会以这种稍感意外的语气,说出这三个字了。 原来是因为这三人太弱了吗? 一念及此,最后那位执事如陨石般砸落在地上。 轰的一声巨响。 地面生出数百道裂缝,烟尘大起。 一道气浪拔起无数残草,向四面八方而去,吹得渡山僧的僧袍猎猎作响,满脸尘埃。 最后那位巡天司的执事就在他的身前。 他低下头,看着被暮色刻意留下性命的这位巡天司执事,厚实的嘴唇微微张合,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候,一道淡漠无情的声音落入他的耳中。 “我不相信承诺。” 暮色的意思十分清楚,没有任何含糊的地方:“杀了这人。” 话音落下,有风起。 怀素纸回到场间,站在南离的身旁,静静看着低头不语的渡山僧。 她并不着急,因为时间还有一些。 南离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心想原来这才是你说的教他杀人吗? 渡山僧蹲了下来,看着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黑袍执事,看着那双充满血丝的眼里的挣扎之色,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然后,他把手覆在此人的眼上,让其断了气息。 至此三位巡天司执事皆毙命。 无一幸存。 …… …… 渡山僧站起身来,抬头望向站在不远处的怀素纸,脸色有些苍白。 他沉默着,眼神随沉默而愈发坚定,就像是确定了某些心念。 怀素纸大概猜到了他的想法。 无非就是魔道中人果然残忍无情,又或者是佛魔断然不可相通,还可以是道不同但暂时只能相谋…… 诸如此类的想法而已。 她不在乎渡山僧乃至于元垢寺的想法。 “你们满意了吗?” 渡山僧的声音响了起来,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怀素纸懒得理会,转身就要离开。 南离却对此作出了一个明确的回复。 “当然不满意。” 她面无表情看着渡山僧,说道:“你我两家与道盟之间的关系是生死存活,是不可能去手下留情的关系,如果你始终认识不到这一点,死去是迟早的事情。” 怀素纸停下脚步。 渡山僧正想要反驳,又听到了一句话。 “天真不是一件坏事,但你没有天真的资格,你要是再认识不到这个现实……” 南离平静说道:“那记得死的时候干净上一点儿,别把血溅到我和师姐的身上。” 说完这句话,她和怀素纸就此离开。 不久后,那些凑热闹的修行者来到山崖,见到那三位死去的黑袍执事,惊呼声四起。 听着那些淡渺的惊呼声,南离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师姐你刚才未免太快了些。” 怀素纸没有说话。 “八大宗当中,唯有清都山之法与天渊剑宗的流光剑诀能有那种速度,除此之外唯有阴府那门名为溯影的遁法。” 南离偏头望向怀素纸,感慨说道:“师姐,原来你是她啊。” 怀素纸嗯了一声。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十二章 各自深情 南离叹息说道:“这真是让人想不到啊。” 这一声叹息中有太多的唏嘘,不胜感慨,乃至于是几分不加掩饰的自嘲。 在不久之前,她与暮色前来此间解决元垢寺的问题时,还曾感慨过自家师姐遇到了一位一生之敌,此生注定要与那个女子纠缠不清生死相依,没想到一切竟都是假的。 那些遭了空付的情绪,此时尽数没入这一声叹息中,连带着南离的真心话。 “师姐……” 她看着怀素纸认真说道:“其实我之前想过怎么帮你对付怀素纸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南离的心情很难不怪异,于是语气听着越发认真。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南离也不介意她的沉默,自顾自说道:“我听说怀素纸喜欢姑娘,而我也知道那个谢清和,我记得是一个没胸没屁股的小姑娘吧?” 怀素纸觉得有必要辩解几句,但着实无言以对,心想这件事未免太过荒唐了些。 她沉默了会儿,问道:“难道你还打算……我?” 那个词可以是诱惑,可以是勾引,当然也可以是美人计,所以她真的不想将其付诸于口。 这和她的性情没有关系,与此刻情绪有关。 “是啊。” 南离坦然承认,好生奇怪地看着她,问道:“你这是介意了?” 怀素纸想了片刻,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平静说道:“有一些,但不怎么多。” 南离沉思片刻后,点头说道:“好像是该介意,不过这些都是实话,毕竟我真觉得怀素纸是你的一生之敌,需要不择手段来解决。” 怀素纸说道:“谢谢。” 南离毫不犹豫说道:“不客气。” 话音刚落,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问道:“有几个人知道你的身份?” 怀素纸说道:“不多。” 南离以为她不愿回答,转而问道:“那有谁比我更先猜到的?”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接着补充了一句:“不算长辈。” “只有你一个。” 怀素纸不怎么在意这种事情,语气有些随意。 事实上,她先前并非必须要以清都山的八方雷动杀敌,只不过这是最方便迅速的方法,便直接用了。 若是她刻意收敛,隐藏自己的身份到底,根本就不会被这样猜到。 君不见谢清和曾当着她的面痛斥了数次暮色? 想到这里,怀素纸莫名有些不太妥当。 大概是因为她居然把南离与谢清和,在这种事情上摆在了一起? “既然如此,那现在禅宗事了。” 南离不知道她的心思飘远片刻,认真问道:“接下来还有什么事情要处理?” 怀素纸看了一眼天色,确定黎明还有一段时间,说道:“与素商长老见面。” 南离挑眉说道:“九山身死之后,中州内陆的情报由素商长老接手了?” 怀素纸说道:“嗯。” 在浮云城那次见面礼,江半夏对她亲口说过,想借九山的死去钓出元始宗内怀有异心的那只鬼。 然而事情的进展并不顺利,那位决意向楚瑾投诚的长老并没有因此浮出水面,最终江半夏决定让自己的心腹素商接过九山死后空出的势力。 这是怀素纸自回信上得知的全部消息。 她转而说道:“但我们现在还有一件事要做。” “嗯?” 南离微微挑眉,有些好奇地看着她。 此时的两人向着夜色深处行去,越发远离人间灯火,直至西岭群山。 “去见阴帝尊。” 怀素纸向群山间飞去,语气寻常。 南离怔了怔,下意识重复问道:“去见阴帝尊?” 怀素纸嗯了一声。 她没有给出更多的回应,沿着山间散发出来的气息,进入通往地脉的通道。 所谓通道,事实上就是大地之间的裂缝,漆黑无光而且幽深繁复,狭窄难行到极点。 哪怕是执掌人间四千余年的道盟,对地脉通道的掌握也不完全,只是探索了有必要探索的地方。 比如神都的地脉。 对于绝大多数邪道妖人而言,地脉通道就是躲避道盟搜捕的最好去处,唯一的问题是……这里终究是不见天日的。 若是可以感受到阳光,又有谁愿意永陷黑暗呢? 南离不太喜欢这种黑暗,轻声说道:“你点个灯?” “嗯。” 怀素纸唤出长天,随意注入一道大日如来剑意,便有温暖如深春午后的阳光出现。 阳光覆下,那些隐藏在地脉中蠢蠢欲动的妖邪气息,就像是遭逢春日的积雪般迅速融化,慌不择路向更深处行去,根本不敢直面片刻。 “还有多久?” “很快。” “那你先前何必看天色?” “我在考虑你的时间。” “这样啊。” 南离看着怀素纸的侧脸,心想这句话倒是有那位怀姑娘的样子了。 然后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素纸停了下来,立于一处天然形成的地脉洞穴中。 “够了。” “够深了?” 南离问道。 怀素纸嗯了一声。 她抬起手,神情凝重地唤出一道阴冷至极的气息。 那是来自她指尖的一张正在燃烧的薄纸。 烧纸。 理所当然是烧给活在地下的人。 当那张符纸焚烧殆尽后,怀素纸挥了挥手,把最后一抹灰烬掸去。 灰烬落处,一道空间裂缝缓缓出现,死亡的阴影宛如洪水般从决堤处汹涌而出,于顷刻之间淹没了整片洞穴,沿着地脉缝隙不断向四面八方冲击。 若是有人身处高空以羽化登仙意俯瞰此景,入目的画面将会极其壮观。 这就是当初东安寺中,让道盟八大宗所有天骄如临大敌的阴府气息。 修行者若是沾惹上这道气息,轻则修为停滞不前,重则直接沦为阴府奴役,永世不得超生。 怀素纸也无法例外,哪怕她在元始道典上的造诣匪浅,还是无法断绝这种影响。 归根到底还是境界太低。 元始魔主对此自然有所安排。 怀素纸伸出手,唤回长天,取出了一把浑身漆黑的长弓。 这把长弓看似寻常,没有任何的特别之处,但仅是出现的瞬间,就压制住了那道死亡阴影的侵袭。 “这是……道一弓?” 南离轻声念道,视线从漆黑的弓身上缓缓离开,落在怀素纸的脸上才发现她的脸色早已苍白。 怀素纸神情平静,注视着那道裂缝,目光没有片刻的偏移离开。 在那封信上,元始魔主再三叮嘱过她,阴府固然是一位可以相信的盟友,但这并不代表安全,相反这次谈话还有着极其之大的风险。 这才是道一弓在怀素纸手中的真正原因。 临行之前,谢清和甚至想过把清都印放在她的身上,只是被她拒绝罢了。 百息后,那道空间裂缝不再有阴影流淌而出,取而代之的是惨绿的鬼火倏然亮起。 那是很渺小的一粒火星。 整个地底世界却因此而瞬间燃烧起来,在刹那间只剩下了深绿色的光明。 在这片幽深至极的惨绿当中,一道身着华服的漆黑身影出现在空间裂缝的对面,静静注视着两人。 或者更加准确地说,他在看着道一弓。 怀素纸在人间。 裂缝的另一边自然就是阴府。 一人一鬼隔世相望,没有半点深情,唯有淡漠。 “暮色?” 那鬼收回视线,落在执弓者的身上,语气不见起伏。 怀素纸知道此鬼并非阴帝尊,而是随着末代皇朝一并沉入阴府的那位宰相。 此鬼在人间的名声莫大,曾经做过很多了不起的事情,但终究败在与八大宗漫长的争斗当中,心有不甘之下坠入黄泉之中,身处阴府数千载,神智早已被时光消磨得七七八八,难有当年的风采。 这也是世人明知身入阴府可得长生,却始终不愿的根本缘故。 因为需要付出的代价不仅是自由,还有自我,甚至是更多不为人知的事物。 怀素纸平静说道:“请为我转告一句话给予陛下。” “请讲。” 那鬼宰相的语气还是平静。 “哀帝传承即将重开,在三年后。” 怀素纸顿了顿,认真说道:“那枚果子要熟了。” 鬼宰相眼神微沉,没有立刻回答这句话,似是在和阴帝尊沟通。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问道:“魔主意欲如何?” 怀素纸神色不变说道:“不可落入道盟手中。” 鬼宰相沉默了会儿,沉声说道:“哪怕陛下挟大涅盘登临人间,这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话里的大涅盘,即是阴帝尊所掌握的那件仙器。 “道盟内部之乱象,陛下岂会一无所知?” 怀素纸说道:“此时又何必说这种没有意义的话?” 鬼宰相沉默不语。 这当然也是阴帝尊的态度。 怀素纸没有失望,继续说道:“过往百年与道盟战,师尊未曾错过一遍,此次亦不会例外,更重要的是……” 她的视线越过鬼宰相,望向阴府的更深处,隐约看到了那座立于黄泉之上的绵延宫殿群。 接下来,怀素纸难得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阴府再好也非人间,没有阳光与鲜花,没有春夏秋冬,永远寂寥与凄冷。” “阴府终究是无根之水,终究会在黄泉之上倾塌,不可长久。” “更重要的是……” 怀素纸的声音平静而坚定:“难道陛下就不想在废墟之上祭祖吗?” PS:还欠5000,这几天的更新实在糟糕,挺对不起各位的,很抱歉。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十三章 无始何来终 不要说什么此心安处即是吾乡,阴帝尊对重回人间的渴望从未停止过。 前皇朝的复兴不该在阴府,祭祖更是理应要在人间之上。 对他而言,怀素纸的这句话就是最好的理由,胜过千言万语。 代表阴帝尊的鬼宰相在长时间沉默后,终于给出了一个答复。 “这句话……” 他看着怀素纸问道:“是魔主设计的吧?” 怀素纸神情平静地嗯了一声。 在说服人这件事情上,她那位师父理应是当世最强之一,甚至没有之一。 否则她当然又怎会无法拒绝那个约定,只能以沉默拒绝至默认,然后师徒二人就此分别多年,在世间各自流离? 无论谈判还是说服,关键的都是如何挠到对方的痒处,让其为之而动。 “但我看不见成功的可能。” 鬼宰相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句话里的自称是我,但怀素纸和南离都很清楚,此时对话的已经正式换作阴帝尊。 “天地转,光阴迫。” 怀素纸平静说道:“逝者如斯夫,当不舍昼夜,必争朝夕。” 不等阴帝尊开口,她的声音仍在响起,有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坚定感觉。 她说道:“陛下长生四千余载,哪怕身处阴府之中,亦当见过天地之悠悠,该知晓世事再如何无常也罢,都需要有人走出那最关键的第一步。” 鬼宰相依旧沉默,代表着阴帝尊还在犹豫。 “无始何来终?” 怀素纸看着空间裂缝后的阴府,视线仿佛穿过了茫茫殿宇,落在那个坐在皇位上的世间最后一位皇帝陛下,说道:“师尊命不久矣,已经决定踏出那最关键的第一步。” 她认真问道:“请问陛下,您何以忘家?” 一片安静。 无论人间还是阴府,随着最后那句话的落下,都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那些彰显着阴帝尊意志的死亡阴影,此刻也都停滞了下来,深深地覆在地面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层染料,色泽有些不祥。 听着这番话,南离下意识望向师姐的侧脸,只觉得这时候的她真的很不一样,有种令人心折的感觉。 那是一种理所当然到极致,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蕴含着世间的绝对真理。 哪怕她此时说的是水要往上而流,日自西方而出,水融成冰也好,都能让人下意识去选择相信。 更何况她所言并非如此,而是一件可以去考虑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一声叹息响起。 “四千年……确实太久了一些。” 鬼宰相微微低头,阴帝尊的声音在人间响起。 “朕的神智不曾被磨灭,活得一直清醒,记得人间的阳光与风,还记得鲜花开满枝头的画面,于是活着便也成了一种折磨。” 他感慨说道:“对朕而言,这甚至不算是一种活着,只是在苦熬天光罢了。” 怀素纸没有说话。 南离一直在注意她,悄然发现她握着道一弓的手微微发力,显得那细长的指节有些苍白。 这是在提防? 如果这是提防,那为何要提防? “魔主愿不惜性命也要踏出那一步,朕理应要奉陪到底,不惜长生亦要一战,但……” 就像所有长篇大论里的那个但字一样,在但字之前的那些话都是不重要的。 或者说没那么的重要。 阴帝尊抬起头,视线来到人间,落在怀素纸的身上,面无表情问道:“你这个杀死朕儿子的人,凭什么来说服朕为你们这对师徒拼命?” 是的,早在怀素纸出现在的那一瞬间,他就想起发生在东安寺的那场剧变了。 元始道典再如何玄妙不可言,也无法跨越境界,尤其是在这种当世最强者的面前。 身在阴府当中的阴帝尊,被公认有资格与顾真人一战,不输如今的谢真人。 顾谢二人皆可一战,又如何能看不穿一位元婴晚辈的真实? 直到这时,南离终于明白掌门真人为何要把道一弓交给怀素纸。 “杀死陛下儿子的人不是我,是长生宗的麒麟符箓。” 怀素纸直面那道目光,感受着隔世而至的恐怖压力,神色越发苍白,语气还是平静:“这更是陛下您的选择。” 当初东安寺剧变中,顾病梅以一己之力与道盟诸宗天骄战,所向几近无敌,直至怀素纸动用孤闻留下的那座阵法才是呈出败相。 败不等于死亡。 顾病梅的道体极为特殊,连清都山的无上道法缚苍龙,都无法对他造成致命的伤害,怀素纸想要杀死他真的很难。 最后宋辞动用了莫大真人给予他的麒麟符箓,那场变故才算是了结,但也付出一位炼虚强者作为代价。 问题是,当时的阴帝尊完全有能力救下顾病梅,最终却偏偏选择了杀人。 怀素纸话里说的选择,即是这桩旧事。 话到此处,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即是保留必要的尊重,亦是那道压力太过庞大。 如果不是道一弓的存在,怀素纸甚至觉得自己会瞬间死在这道目光下,没有任何的知觉。 “看来你是真的不怕啊。” 阴帝尊漠然说道:“到了这种时候,还敢对朕说出这样的话。” 怀素纸说道:“怕没有意义。” 阴帝尊静静看着她,沉默片刻后说道:“你说的那些还不够。” 话锋忽转,听起来有些不明所以,怀素纸却能够明白。 这谈的是先前那场邀请。 不愧是最后一位皇帝陛下,在愤怒与冷漠之间如此自如的切换,无常到足以令人生惧。 “阳光很好,春风更是美妙,鲜花开满枝头的日子可以曲水流觞……人间还有很多像你这样的姑娘。” 阴帝尊缓声说道:“与阴府相比,人间无疑是仙境。” 然后,他再一次说出了那个但字。 “但朕的儿子死了,再怎么美好的风景,终究是活人才能够看到。” “朕又何必为此赴死?” 听到这个问题,怀素纸平静说道:“这与我无关,是陛下您自己的问题,而且这不见得会死。” 阴帝尊笑了出声,不知是觉得这个回答有意思,还是别的什么。 怀素纸说道:“今夜这次见面,是师尊让我来通知陛下,仅此而已。” 阴帝尊笑着说道:“除了那句话之外,都是你自己的意思?” 怀素纸平静地嗯了一声。 “那些话很有力量,朕必须要对你承认,朕在某一瞬间动过心。” 阴帝尊缓缓敛去笑意,看着怀素纸遗憾说道:“可惜你偏偏杀错了人。” 怀素纸神色如常,没有说话。 “就到这里吧。” 阴帝尊说道:“朕累了。” 听到这句话后,怀素纸眼神里流露出一抹警惕意味,没有微微躬身行礼。 于是手执长弓的她看起来显得很无礼。 阴帝尊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说道:“难道你觉得朕会借这个机会杀了你吗?” 怀素纸说道:“陛下早已非人,值得我以最大的敬意去对待您。” 最是无情帝皇家,像阴帝尊这样能够舍弃自己儿子性命的存在,可以做出所有事情。 问题只在值得与否。 在那封谈不上长的信上,江半夏再三叮嘱过她,这些年来阴帝尊一直在钻研思考,如何才能让人族在阴府中繁衍生息,这个近乎是无解的问题。 一位修道天赋横压当代的天才,当然有资格成为阴帝尊的研究对象。 怀素纸没有去想这些。 她抬手欲要挽弓,注视着那道并不宽阔的空间裂缝,准备射箭。 十年寿命,与自身性命相比不值一提。 更何况她修的不是元始道典,不必那么在意自己的寿元,可以浪费。 阴帝尊对此视若无睹,就这样看着她,等待着那一箭的落下。 就在这时,南离忽然说了一句话。 “我猜莫大真人看到这一幕,肯定是要笑出声,接着吃下三大碗米饭的。” 她一字一字说道:“连红烧肉都不用一块。” 阴帝尊沉默片刻后,点头说道:“确实有些好笑。” 在道盟内乱之势愈演愈烈的今天,元始宗与阴府这对曾经亲密无间的盟友,竟要先行分崩析离吗? 这未免太过讽刺。 阴帝尊长叹了一声。 与先前不同,这一声叹息听上去真实了很多,终于有种感慨的意味。 他神识微微一动,那片死亡的阴影向阴府归去,在地脉中燃烧的惨绿火焰,正在缓缓熄灭。 “此事暂且到此为止,魔主的邀请朕自会仔细考量。” 阴帝尊的声音再次响起,宏大而空旷,有着一种居于众生之上的庞大威严:“但请你记住,血债血还,命须以命来还。” 话音落下,那道空间裂缝随之消失。 地底不曾回归黑暗,还有些许幽绿的光焰存在,微弱地映着两人的身影。 怀素纸等待片刻,不曾松开握住道一弓的手,指尖轻轻勾住弓弦,随时都有可能拉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忽然说道:“是走了。” “那就好。” 南离轻声说着,便直接向后倒去。 怀素纸不敢收回道一弓,赶在南离彻底倒下之前,把她搂入了自己的怀里。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南离的脸色苍白的吓人。 “我现在很想吐。” 南离靠着怀素纸的肩膀,眼帘微垂,声音虚弱说道:“整个人特别的恶心。” 怀素纸说道:“是阴府气息。” “我知道,我又不傻。” 南离强撑着给她翻了个白眼,忽然说道:“对了,莫大真人现在肯定不吃饭了,就是不知道小时候吃没吃过红烧肉。” 怀素纸无言以对,还是无法理解这种过于跳跃的说话风格,只能嗯上一声,说道:“我们要走了。” “那你背我吧。” 南离盯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说道:“我不想被你抱在怀里,但你也别把我当成飞剑来驭,我这人是会跟你急的。” 怀素纸没有说话,因为她确实有那样的想法。 她把这位师妹背在了身上,开始沿着来时的路回去,最后说道:“谢谢。” 南离闭上眼睛,感受着她同样冰冷的身体,想也不想说道:“你再说谢谢我就吐你一身。” PS:十分感谢打赏,最近无力加更,等月末再补回来吧,现在是凌晨四点半,白天应该会有保底一章更新,我先去睡了。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十四章 你有未婚妻不是更好吗? “你刚才真想把我当剑来驭吗?” “……其实还有别的想法。” “说来听听,要是有意思的话,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为何要跟我计较?” “你对我有想法,那我和你计较怎么了?” 纵使南离的语气虚弱至极,这句话还是流露出了些许妖女该有的独特骄蛮意味。 怀素纸背着她,看着前方狭窄难行的道路,遁光的速度不曾放缓,随便说道:“我长得很好看。” 南离觉得有些意思,顾不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吐出来,挑眉问道:“所以这世上有很多人对你有想法,你都没有去计较过,我凭什么计较?” “也许这是对的,但这是你的活法,又不是我的。” 她理所当然说道:“我才不会管你。” 怀素纸心想这话题实在太无聊,只当做没有听见,不想去接话。 南离心有所感,很是善解人意地没有继续下去,转而问道:“那个想法是什么?” “提着你。” 怀素纸想了想,觉得这话不够具体,解释说道:“就像是去菜市场刚买完菜,随手提着菜的那样子提着你,抓住你的腰封。” 南离微怔,沉默片刻后说道;“很难想象这么俗气的一句话会从你嘴里说出来,跟我那红烧肉也有的一拼了。” 怀素纸说道:“我先前谢谢你,便是在谢你那句米饭和红烧肉。” 不是非要气势慷慨才能得以从容。 绝大多数时候,往往是那些最为寻常可见的人与事,更能去触动人心。 如果没有南离的那句话,以当时怀素纸所有精力都在道一弓上的状态,今夜的事情很有可能走向一个极其糟糕的结果。 阴帝尊的愤怒是真的。 好在有南离。 结果便不至于难舍。 “我知道啊。” 南离一脸嫌弃说道:“我又不是什么白痴,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在谢什么,而且这事你真的不用谢,本就是我该做的。”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好奇问道:“要是我不在的话,你准备怎么做?难道就真的一箭过去吗?” “嗯。” 怀素纸说道:“在说完那番话的第一时间,我就会拉开弓弦。” 南离叹道:“不愧是你。” 敢于如此残忍对待自己的人,往往也是了不起的人,而且弓弦微动即是十年,足以生死两茫茫。 怀素纸继续说道:“但今夜你在,我觉得你可以做一些什么,就没有第一时间动手。” 南离有些意外,问道:“你就这么相信我?” 怀素纸说道:“在正事上,你早已得到了我的信任。” 话音落下,一片幽静。 与来时不同,这时候怀素纸没有以大日如来剑意点灯,于是两人的眼前唯有漆黑。 南离没有问她为什么。 阴府的气息还残留在地脉当中,与禅宗不传真剑天然相冲,相逢即是一场可以动地的爆炸。 更重要的是,道盟为了解决阴府入侵人间的问题,中州数宗曾经合力铸造出一件法宝,位于神都之中与大阵互相配合,监察天下地脉异动。 那些细微的动静也许可以瞒得过去,但先前阴帝尊的目光已经落在人间之上,必定会招惹来道盟的注意。 楚瑾南下将至神都,如今的道盟必定处于最为敏感的时候,任何可疑的动静,都将会迎来超乎想象的打击。 故而两人必须要尽快离开。 这也是怀素纸把这场对话的地点,选在西岭群山的地脉当中的根本原因。 一路无话。 直至繁星再显。 两人没有完全沿着来时的路归去,途中察觉到妖邪窥视的气息后,换了另外一处通道。 地脉之复杂繁深,比之神都里的路还要夸张上数十倍,有太多可以选择的地方。 最终两人自一片野湖而出,得见未曾隐去的繁星,有轻微水花溅起。 水声轻轻荡着,繁星随之碎裂。 怀素纸立于湖面上,以道法在指尖凝出一颗水珠,覆在自己的脸颊,洗去了那些尘埃。 于是她的面容苍白的更加明显了。 南离也在整理自己,但比起她更加的认真,无论衣裳发丝乃至于妆容,都在一丝不苟。 也许这是因为长歌门传人的身份? 怀素纸看了一眼天色,说道:“时间可能有些勉强。” 南离没有抬头,随意说道:“见你之前我就想过这个可能了,提前预留了时间,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怀素纸有些不解地嗯了一声。 “不是不相信你。” 南离抬手唤出一面水镜,对镜中的怀素纸说道:“是你不习惯做这种事情,当初在云来镇我就看出来了。”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好像是的。” 在元始魔主的刻意培养之下,她对阴谋的气息极为敏感,但这不代表她喜欢阴谋。 相反,她对那些构思复杂而精彩的阴谋的感觉从来只有两个字。 ——无聊。 “有件事我想问你。” 南离神情自若说道:“那枚果子是什么?” 这句话说的很快,但没有什么急促的感觉,于是听不出太多意味。 怀素纸转过身,望向南离的侧脸,认真说道:“你很想知道?” 南离轻轻点头,说道:“你和阴帝尊的谈话我听得很认真,阳光是真的,鲜花开满枝头也是真的,人间有很多你这样的姑娘是假的。” 她的声音渐渐慢了下来:“然而那些话里,唯有那枚果子才是真正重要的,更胜于祭祖,所以我很想知道那代表着什么东西。” 怀素纸心想要是师父的话,这时候大概会说那极其能让人讨厌的两个字? 但她不是那样的人,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遍其中的得失,摇头说道:“不能告诉你。” 话音落下,那面水镜微微摇晃,仿佛随时都会粉碎。 南离转身与她对视,盯着她的眼睛,就像是要用某些话进行威胁,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其他事情可以问。” 怀素纸补充了一句。 南离本来还好,听了这句话后反而有些不满,面无表情说道:“那就不说了,去见素商长老吧。” 怀素纸只觉得她的态度莫名其妙,自然不会去搭理,起身离开这处通往西岭地脉的野湖,向群山之外飞去。 南离再次跟了上去,稍微落了一个身位。 于是她可以更好地看着怀素纸,思考下一次有机会了,自己往哪里吐更好。 为了掩饰这种想法,她主动寻了个话题。 “渡山僧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 “他是元垢寺的传人,如此光明正大地在世间行走,理所当然会被道盟泼上脏水。” “有些道理,但你也被认为是禅宗传人,名声凭什么这么好?”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解释起来很麻烦,我不想说那么多话。” “好吧,其实这在我看来很简单,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什么话?” “这个世界总会对那些漂亮的人儿温柔以待。” 怀素纸没有说话,因为她想起了自己那位师父,便觉得这话有失偏颇。 但世间哪有什么绝对的真理呢? 南离不介意她的沉默,又问道:“渡山僧是真慈悲,还是假善良?” 怀素纸沉思片刻后,给出一个不在此间的答案。 “更像是天真。” “天真?” 南离微微一怔,不太确定说道;“你的意思是,渡山僧刚才的反应都是最真实的?” 怀素纸轻声说道:“元垢寺被迫封山多年,在世事上确实与道盟为敌,但那是大人物们的想法,与渡山僧无关。” “若是自修行最初一刻,心中就有一道散不开的执念,那还怎么修佛?” 她说道:“这个道理很简单,是你想的太复杂了。” 听着这话,南离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迟疑问道:“那我们做的事情算什么?诱劝良家下海卖身?” 怀素纸平静说道:“这是渡山僧必将认知到的真相,早晚而已。” 南离问道:“所以……我们不如让他早些认清世道,去看那道盟的真实面目?” “这句话太过自我美化。” 怀素纸说道:“我不是那么温柔的人。” 南离闻言冷笑,嘲弄问道:“你对谢清和难道不温柔吗?” 这数年来,关于怀素纸与谢清和的绯色传闻,早已名满天下。 岱渊学宫里有很多人,见过她们并肩而行的画面。 那位有着无与伦比家世的小姑娘,向少女撒娇的隐秘故事,在暗地里流传了太多。 据闻,有许多人在得知这个传闻后都曾扼腕叹息。 怀素纸看了南离一样,认真说道:“不要再说第二次了。” 南离不以为意,心想我今天可是救了你十年命,多说一次又怎么了? 想到这里,她忽然回忆起一件有趣的往事。 “难怪我见你的第一面,你会跟我说自己已经有一位未婚妻了,这确实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南离衷心叹息了声,只觉得世事确实奇妙。 然后她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们杀完巡天司的执事后,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但是不敢说的?”(详见第二卷第一百零四章。) 怀素纸神情淡漠说道:“那就别说了。” 好奇心是一切具有灵智的生物最难以拒绝的事物,但她乃是非常人,自然能够拒绝。 “但现在我偏要告诉你,而且我还要先对你说,我今夜对你有大恩情,你待会儿听到之后不能对我怎样。” “这还是挟恩图报?” “所以你必须要认真听。” “不觉得浪费吗?” 听着这话,南离毫不犹豫摇头,说道:“既然是你,那我认为这值得。” 怀素纸沉默不语,半晌后嗯了一声。 “那你听好了,那句话是……” 南离满意地笑了起来,眼神里满是愉悦,压低声音说道:“想到师姐您有未婚妻后,我反而更加激动了呢。” PS:除夕快乐……实在没试过在过年这段时间里连载,今天手忙脚乱到极点,但今天肯定还有一章,然后感谢那个黄金宝箱,但我瞅了一眼是没订阅过的朋友,怪诶。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十五章 如果你是天下第一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觉得这句话太过离谱,着实荒谬。 这到底算是什么? 越是明面端庄,越是暗里万种风情,不惜轻佻甚至是眼波赤裸销魂? “当时你不敢说……” 她看着南离的眼睛,轻声说道:“这也算是一种自知之明了。” 南离微微挑眉,看上去真是得意极了,说道:“我一直都很聪明。” 怀素纸收回视线,神情分外冷漠:“像这样的玩笑,不要再让我听到第二次了。” 听着这话,南离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都化作了一声在内心深处的遗憾叹息,不敢再说下去。 她本想说那句话并不是玩笑,因为那确实让她生出了不小的兴奋,但也仅是兴奋而已。 如果她再坚持要说,事情的意味将会出现很明显的变化,那种变化肯定不能被称之为喜欢,理应是更加复杂的一种东西,可以被称之为一种兴趣上的怪癖? 南离很确定。 她与怀素纸之间唯有师门之情,不存在超出这部分的情感,至于喜欢师姐有未婚妻…… 也许她生来就是这种不爱循规蹈矩,喜欢胡作非为的人? 只是在师门大业之前,无论喜欢还是怪癖乃至于别的什么,在南离看来都是不值一提的,是可以直接舍弃的。 “所以啊。” 南离还是忍不住叹息出声,怅然感慨说道:“我怎么能想到你竟然是怀素纸呢?” 怀素纸对此没有太多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她是当局者。 南离望向她的侧脸,眼里的情绪渐渐平复,不再那般盈盈。 “现在感觉……不是那么渺茫了。” “渺茫?” “希望。” “道盟比你我想象的更强,长歌门的覆灭不代表什么,希望依旧渺茫。” “如果你是天下第一呢?” “那又如何?” 怀素纸抬头望向璀璨星空,平静说道:“天上仍有仙人。” 南离无言以对。 飞升是离开人间,但绝不是死去,仙人只要愿意仍旧可以影响这世间。 哪怕这数千年历史当中,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但这依旧是事实。 她想着这些,沉默片刻后说道:“确实很难。” 不等怀素纸开口,以冷淡腔调把谈话的气氛更加低落,她有些生硬地换了话头,认真问道:“你的修行到底有没有问题?” 近些天来,年轻一辈修行者当中最关注的事情,毫无疑问是久不见踪迹的怀素纸,在修行上是否出了问题。 “有。” 怀素纸说道:“但基本上都解决了,剩下的那些只能等待时间。” 南离懂了,心满意足地松了口气,说道:“那就好。” 怀素纸忽然问道:“你怎样了?” 这句话问的自然是那些阴府气息。 “阴帝尊刻意收敛过,侵入道体的只是零碎,一个微不足道的警告而已。” 南离想了想,神情诚恳说道:“要是那时候吐一下,估摸着现在是完全好了。” 怀素纸不相信这个说法,但也没有反驳她,只是默然放缓了遁光的速度。 南离注意到这件事,不禁有些无语,心想你这哪里不温柔了? 今夜星光如水,映得云似雪般。 两人结伴游于层云之上,于雪中留下两道极淡的轨迹。 就像是一对永不坠落的流星。 …… …… 阴府中,那片宫阙。 阴帝尊立于宫殿后的露台上,不像以往那般仰望天空,而是低头俯瞰黄泉。 与许多凡间修行者想象中的不一样,黄泉并非愤怒的,反而是安静的。 静的就像是死去了那般。 一泉死水。 这是最好的形容,更是一种事实。 从阴帝尊与前皇朝一并陆沉直至黄泉后,道盟为求断绝阴府的延续,八大宗联手阻断轮回,至今已有四千年。 故而怀素纸才会说阴府终究是无根之水,坍塌只是时间的问题。 阴帝尊想着这些往事,缓缓抬头望向那片虚假的天空,耳边仿佛再一次响起了怀素纸的话。 是阳光与枝头的鲜花,是很多的姑娘以及笑声。 是故土故里难舍,是祭祖以告先烈在天之灵。 哪怕是阴帝尊也罢,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听到这些话后,确实心动了。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很久没有站在那万人中央,感受着万丈荣光了。 就像怀素纸说的那样,天道再如何无常,终归需要一个缘起。 如果他错过这一次机会,那接下来该等待多久,又一个四千年吗? 阴帝尊神情微沉,自言自语说道。 “为何偏是这件事?” “只要你随便换做另外一件事,不是先帝的传承,朕都可以干脆答应你。” “你是怎么得知那枚果子的,不可能是长生宗,难道是元垢寺吗?” “时间到了,但那枚果子肯定缺了最重要的东西,没道理熟透。” “那谁来付出那个代价?” “不能是我。” 阴帝尊低声说着,思考着这些问题,眉头渐渐皱起。 …… …… 神都,夜雨未曾停歇。 某座偏僻的宫殿,灯火悄然熄灭,与夜色融为一体。 姜白推门而出,撑开手中那把油纸伞时,一道声音自殿内响起。 “我送你。” 说话的人是裴应矩,这位万劫门的当代掌门。 “嗯。” 姜白没有拒绝,自顾自踏入雨中,向被夜色雨幕遮掩的远方走去。 裴应矩跟了上去,没有撑伞却不见半点雨落在身上。 他低声说道:“你意已决?” 作为万劫门的当代掌门,他当然清楚姜白的真实身份,偏还要用这种称呼,自然是为了避免来自道盟内的怀疑。 道盟内乱的迹象,就连街头茶肆坐着的寻常修行者都能品论一二,身处高位的他又岂会一无所知? 万劫门在明面上没有大乘强者坐镇,哪怕手持昊天钟也罢,还是被世人认为居于八大宗末流,与长歌门没有太大区别。 裴应矩在过于一直把这种看法当作是笑话。 然而……现在这个笑话很有可能成真,他无法不为之而担忧甚至是惧怕。 “我意已决。” 姜白没有看他,说道:“此事无须再提,无人可阻。” 裴应矩沉默了会儿,转而问道:“那份名单我已经拟好了,你过目一下?” 说话间,他递了一张白纸到伞下。 姜白接过那张纸,扫了一眼纸上的十个名字,说道:“第一和第二换一换,不要让天渊剑宗继续旁观下去。” 裴应矩点头,继续说道:“元始魔主的位置是不是太低了一些?” 姜白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会让她垫底。” 裴应矩不再多言。 姜白淡漠说道:“不要问我去哪里,更不要试图跟踪我,我不想说第二遍,你知道了吗?” 裴应矩低头应是,就此停了下来。 片刻后,当他再次抬起头时,姜白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骤急的秋雨中,不知所踪了。 他沿着原路返回,走到那座宫殿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 在门与门的缝隙之中,有人留了一封崭新的信。 裴应矩神情凝重。 他和姜白在雨中的谈话并不漫长,连半刻钟都不到。 谁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当中,留下一封信给他? 一瞬之间,他想出了无数个可能,但最终还是无法确定下来,到底是谁送来的这封信。 于是裴应矩取下了那封信,如临大敌般拆开。 信上的笔迹很漂亮,瘦而不失其肉,见之足以让人心神愉悦欢快。 然而裴应矩在看到信上所言的那一刻,却像是坠入深渊,浑身冰冷透彻。 仿佛先前没有落到身上的雨水,都在此时一并汹涌着到来。 那张信纸上只写了一句话。 “昊天钟亦为她所弃。” …… …… 离开神都那座无名分的皇宫,姜白撑着油纸伞不曾走远,踏入一处寻常小巷。 神都的历史极为漫长,几乎与道盟同岁,其中自然埋藏着很多值得为人说道的过往。 比如这条寻常巷陌的深处,有一座破落已久的府邸,名为姜园。 姜白行至巷尾,看了一眼认不出模样的木匾,伸手推开了姜园的门,往深处走去。 姜园的风景很寻常。 不是寻常好看,而是寻常的破烂。 园中该有的未曾缺少。 小桥流水,只是溪水已浅,小桥木残。 假山叠石,然而山已倾塌,乱石四散。 那片曾经葱葱的绿茵,如今早已野蛮生长,深如一盈绿水。 姜白走到一幢楼前,隔着残破的门望向里头,发现曾经的画像都已经消失了。 “真是不肖子孙。” 她心生感慨,自言自语说道:“怎就沦落到这个程度的呢?” 是的,姜就是她的本姓,姜园就是她曾经的家。 然而当她某次闭关再出世后,姜家就因为某个大逆不道至极的后人,彻底得罪道盟而一朝破落。 之所以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因为那时候的她想着断尘缘,不让姜家子弟因为自己而骄纵放肆,刻意掩埋了彼此的关系,却没想到会有那场惨剧的发生。 据她后来问话,听闻姜家沦落的那天,似乎是一个很不错的艳阳天? 那位大逆不道的后人,没有死在那个艳阳天,反而活得很不错。 这些年来,世间甚至听了那个后人的道号便会感到恐惧。 “黄昏啊黄昏……” 姜白微微一笑,笑容里满是自嘲,感慨说道:“我真是后继有人了。”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十六章 我对小姑娘没兴趣 姜白收起那把油纸伞,推门而入,来到祠堂里。 秋雨越发急促,进屋后寒意不减反增,给人的感觉更浓郁了。 夜风不知疲倦地吹着,敲打门窗,就像是满座废园的惨死鬼都醒了过来,痛声怒斥着那个大逆不道的后人,希望祖宗为此降下惩罚。 姜白的神情很淡,没有太多的变化,先前那自嘲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 对她而言,故地重游的唯一意义并非坚定道心,而是确定自己与这世间残存的因果。 “从这个角度来想,我大概还要感谢你?” 姜白轻声说道,觉得这话有些意思,折身回到雨中找到一株花树断了一根枯枝。 她念头微动,那枯枝便重新焕发了生机,有梨花盛开于枝头之上。 这一切自然至极,没有半点违逆天时的意味,就像是这枯枝完整经历了一个四季。 万劫门最高境界之玄妙,由此可见一斑。 姜白持着那有如新雪般白花盛开的树枝,再次踏入那座祠堂,放在了桌案上,以此为哀思。 “现在想来,你们也是该死的,怎么就让别人连饭都只能伴着姜吃呢?姜家有那么落魄吗?” 她平静说道:“我对黄昏并无爱憎,甚至我还很欣赏,自己能有这么一个晚辈。” 话音落下,是长时间的沉默。 满屋雨声不绝。 “换做寻常时候,我很愿意帮助她,毕竟这世上与我有着相同血脉的人……应该就剩她一个了?” 姜白转身望向茫茫秋雨,视线落在被雨云遮掩的穹苍之上,面无表情说道:“奈何这是飞升,万物不能换。” 一瞬之间,先前那些萦绕在她身上的多余情绪,无论是目睹故园残颓,还是后人自作孽,乃至于那个涉及世间大势的念头…… 都随着飞升这两个字,一并消失干净,不留分毫。 姜白踏入雨中,身影就此消失,不知去向。 …… …… 这头大雨,那头却是星晴。 怀素纸与南离乘着风,游荡在将蓝的天边,赶在黎明之前来到了那座距离西岭也算遥远的城池。 两人一身残霜,把提前准备好的路引交于当地的道盟执事,确认无误后得以入城。 晨光还未完全到来,这城也就谈不上醒来,街巷间略有人踪,但更多的还是清清冷冷。 南离问道:“见素商长老是要做什么?” 在路上的时候,她一直没有去问这件事,直到现在才是开口。 “师父有些事情不确定,需要素商亲自去查证。” 怀素纸说道:“仅此而已。” 南离微微蹙眉,说道:“如果只是这件事,那掌门完全可以自己修书一封,何必让你奔波?” 要知道两人今夜先是自神都去往西岭,于群山间和渡山僧敲定盟友关系,转身又深入地脉当中,直面阴帝尊的愤怒,几近拨动道一弓之弓弦…… 接下来又奔波千里之远,只为亲口转告一个消息。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很折腾人的做法。 “这件事看来确实很重要。” 南离叹了口气,说道:“肯定又是我没资格知道的。” 怀素纸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 “嗯?” 南离闻言挑眉,顿时满意了起来,不再郁闷。 她转而问道:“那送完这封信之后,你要和我一并进入神都?” 所有人都清楚知道,接下来世间大势的变化,尽在不久后神都那场议事之上。 “说实话……” 南离看着怀素纸,神情诚恳说道:“我希望你接下来远离神都,走的越远越好。” 怀素纸的回答也很诚恳。 “走不了。” “所以这只是我的奢望。” 南离也不意外,很自然地换了话头,问道:“那你的名额是从清都山那边来?” 话里所说的名额,指的自然是参与争夺哀帝传承的事情。 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这位师姐,是在惦记着长歌门的那个名额,谁知清都山亦能为其所用?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南离完全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么一句话,好生无语说道:“你知不知道这很让我无话可说?” “我本就不想让你继续说了。” 怀素纸来到一处高楼前,说道:“到了。” 南离顿时收拾起多余的情绪。 两人敲门,等待片刻后见到一位伙计,说出来意后,便被带到位于顶楼的一处宽敞房间内。 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坐在茶盘之后,素手正沏茶。 她神情温婉,身着漂亮华服,与绝大多数修行者有着明显区别,让人印象深刻。 这就是元始魔主的心腹,元始宗仅存的四位长老之一,素商。 “天南洗墨山的岩茶,有助清心修行,这是天渊剑宗指缝中流给世间的上品。” 素商柔声说道:“前些年就一直为圣女殿下您留着,没想到今天才用上。” 怀素纸道了一声谢。 接着,她取出一封元始魔主亲自设下禁制的信封,递了过去。 南离有些无语,心想你这未免太着急了些,连寒暄都不带一句吗? 素商似乎也没想到,神情微异,连忙停下手中的事情,接过了这封信。 “看信。”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茶让她泡。” 南离忍不住看了她眼,但也没有说什么,从善如流地接过了沏茶的事情。 作为长歌门这百年间最优秀的传人,她在这些事情上自有一番造诣,足以让所有人满意。 听着茶水渐渐沸腾起来的声音,素商拆开了信封,极为专注地看着信上的文字,神情始终不见变化。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位贵妇人闭上了眼睛。 随着闭眼,那封信悄无声息焚烧了起来,就此消失在微凉的晨光里,连一片灰烬都不曾剩下。 “这封信的内容除了师父,唯有你一人知晓。” 怀素纸看着美妇,作出一些交代:“这是最重要的事情,只要能够查清,可以不惜代价。” 听着这话,素商神情越发凝重,沉默点头作答。 怀素纸对美妇继续说道:“神都接下来那场议事,在得到师父的手谕之前什么都不要做,知道了吗?” 就在这时,茶好了。 南离为两人分别倒茶,很是安静。 怀素纸喝了口茶,感受着那些滋味,平静说道:“如果你没有事情要说,那我们走了。” 素商先前一直没有开口,便是在等这句话。 “我这边的情况现在很不好,长歌门的山门倾覆之后,原先被定好的规矩都在改变,那些依附着玄天观和岱渊学宫的势力在不断得寸进尺。” 她神情微冷说道:“如果我可以出手,这些都是小问题,但庄高阳一直在盯着,我实在不好动手。” 作为岱渊学宫的主事人,庄高阳在明面上的地位仅次于陆南宗,是修行界里真正的大人物,自有炼虚之境。 这样的人物,哪怕面对大乘出手也有一定的活路,极其难杀。 “像现在这样的情况再继续下去,本宗在中州内陆的情报网,将会陷入一定程度的瘫痪,最快也要十年之后才能缓过来。” 素商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说道:“烦请圣女殿下将此事转告掌门真人,作出决断。” 这些话都是真话。 这件事确实也很麻烦。 以元始魔主的习惯,理应推演出现在的局面,但很意外的是……她并没有就此向怀素纸做出任何交代。 这很有可能是她不愿耗费心力,加重自身的伤势,也有可能是她想要看看怀素纸会怎样处理? 南离却是知道,自己这位师姐不怎么擅长解决这种事情,很自然地接过了话头。 “庄高阳,或者说陆南宗的想法很简单,在神都议事开始之前尽可能地把资源份额定下来。” 她看着素商说道:“哪怕到时候真要吐出来,终究还是能留下更多。” 素商轻轻点头,算是赞同了这个看法,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问道:“那这该如何解决?” “就算杀死庄高阳也没有意义,无论学宫还是玄天观,都不会放弃这份摆在嘴前的利益,这时候的死亡只会让他们更加激进。” 南离沉默了会儿,正准备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忽然被看了一眼。 那一眼来自于怀素纸。 她对素商说道:“过几天吧,事情很快就会有变化了,你希望的变化。” 素商低头,不再多说下去,道了一声好。 这场谈话就此结束。 两人离开那高楼,走出那座城池,御风而起于云上。 “你猜到我要说什么话了?” 南离的声音里有些好奇。 “解铃还须系铃人。” 怀素纸随意说道:“是这句吧。” 素商如今遇到的乱局,归根到底是起自于长歌门倾覆后的不争与退让。 只要南离回到神都,以长歌门的名义向八大宗掌门提出抗议,那现在的事情便会立刻收敛起来。 原因很简单,道盟终究是要脸的,这就跟巡天司没有直接杀死渡山僧是一个道理。 尤其是楚瑾即将到来的时候。 南离问道:“你不让我说,是担心我的身份暴露出去吗?” 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不是。” “不是吗?” 南离仿佛重新认识了她一般,很是意外说道:“原来师姐你还是个傲娇啊。” 怀素纸沉默了。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这样的评价,心绪难免有所起伏。 南离看着她语重心长说道:“师姐呀,您就诚实一点儿吧,关心师妹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怀素纸确实没有这样的想法,正准备要解释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句荒唐到极点的话。 “还是说师姐您其实不满足谢清和一个人,还看上了师妹我,暗地里抱着开后宫的想法?” 南离无奈叹息了一声,语气分外诚恳:“这也不是不能答应师姐你,但我确实更喜欢别人的妻子,要不……您先去跟谢清和完婚?”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她面无表情说道:“是清和嫁我。” “啊?” 南离顿感失望,一脸嫌弃说道:“那就算了,我又不是你,对别人家的小姑娘可没兴趣。”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十七章 怀素纸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等等,你怎么不否认我说你想开后宫?” “如果我的否认有用。” “……你有没有发现自己不太一样了?” “与你说话的态度?” “是的,如果是第一天见面的我们,先前你肯定会让我闭上嘴巴。” “没有意义。” “毕竟你不可能真让我成哑巴,这么说来,我也算是赢了你?” 南离的声音里满是感慨,怅然的意味很是明显。 她怎么能想得到,自己竟是在这上面胜过了从未败过的师姐。 怀素纸说道:“还有一个原因。” 南离想了想,说道:“是我们又要分开了吗?” 怀素纸嗯了一声。 “感觉真快,但好像又没什么问题,和你相处大概就是这么个风格?来去都匆匆。” 南离说道:“毕竟上次我们也没待在一起多久。”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并没有什么遗憾的感觉,相反还有些轻松畅快。 不是即将迎来分别的松一口气,而是一种心满意足的愉快。 怀素纸说道:“这也是我容忍你说话放肆的原因。” 南离似是不满,挑眉问道:“您这是在说我有贼心没贼胆吗?” 怀素纸不说话了。 与心虚无关,与她不想争辩有关。 像这样的话头一旦开始,以南离的脾性必定能够一路唠叨到底,连半句话都不重复。 她只是稍微想想,都觉得那是烦腻到极点的事情。 “放心吧。” 南离猜到了她的想法,微笑说道:“你确实很好看,但我对你没有兴趣。” 怀素纸无所谓说道:“那就好。” 南离的笑容越发灿烂:“听起来你像是松了一口气?” 怀素纸又不说话了。 如果这时候非要她说一句话,那大概是……女人呐。 然后南离必然会带着敌意问她,女人怎么呐,难道你不是女人吗? 掌门真人不是女人吗? 这话该怎么继续? 不如沉默。 南离敛去笑容,看着她越发感到无语,叹息说道:“一言不发,就是你悟出来和我相处的方式吗?” 怀素纸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很坦然地嗯了一声。 南离说道:“在我听到的传闻里面,怀素纸是一个很能让人无言以对,擅长以辛辣语言讽刺的姑娘……” “但你是胡搅蛮缠。” 怀素纸打断了她,说道:“这个话题就到这里结束,接下来没有正事,那就不要再说话了。” 南离也无所谓,神情很随意:“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主要是何时入神都。” 怀素纸平静说道:“晚些。” 南离微微蹙眉,看着她问道:“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你去解决的?” “该解决的都已经解决了,我只是为自己留些时间修行。” 怀素纸的声音十分冷淡:“这些天来不得清闲,修行已经有所耽搁了。” 听着这话,南离由衷敬佩。 她最欣赏自己这位师姐的地方,毫无疑问就是道心之坚,求道之诚。 纵使世事再如何纷扰,怀素纸都能紧守初心,始终坚持修行不怠。 当初她去到云来镇上那座小院时,第一个夜里见到的画面,就是对方在星光下静心修行,印象极其深刻。 南离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入神都?” 怀素纸平静说道:“就这样入。” 南离懂了,沉默片刻后说道;“那时候的画面应该会很热闹吧?” 怀素纸说道:“不知道。” 话是真话,语气也很寻常,但南离听着还是有种不言自喻的骄傲意味。 她想着这些,忽然笑了起来,笑容里有种洒脱的感觉,说道:“那就此分别吧?” “再见。” 怀素纸停了下来,望向并肩而立的南离,叮嘱说道:“保重。” 南离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她。 朝阳自东方而出,洒落万道光芒,云海早已被镶上一层淡金色。 两人立于云上,晨风未曾停歇片刻,云气被吹得缓缓而动,不时淹没她们的身影。 怀素纸很安静地等了会儿,却始终没等到她的告别,便开口问了一句。 “还有事?” “没。” 南离坦然说道:“就是想认真看看你。” 怀素纸有些意外,问道:“你不是对我没兴趣?” “话是真的,但谁让你被万劫门认为是天下第一美人?” 南离上下打量着她,眼神与晨光那般越发明亮,理所当然说道:“那我不得好好看看你吗?” 怀素纸也不介意,权当满足师妹的愿望,就这样静静站着,任由自己被看。 半刻钟后,南离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一脸满足说道:“我好了。” 怀素纸心想这话的奇怪未免太过刻意,但她这次没有再沉默,想了想说道:“就到这里吧。” “等等,我还有一句话!” 南离抬起头,望向怀素纸的眼睛,认真说道:“是很重要的事情,是我的肺腑之言。”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忽然问道:“你觉得我傻吗?” 不用去思考,她都能确定那不是一句好话。 “行吧,既然师姐你对我的偏见这么大……” 南离转身面朝神都方向,似是准备就此黯然落寞离开。 就在这件事发生的前一刻,她把那句话说出口了。 话音落下瞬间,有遁光显于云海之上,速度极其之快,有破空轰鸣声响起。 很显然,南离也知道那句话很讨打,不想被打。 那句话很直白,但无疑是真实的,是她在好好看过怀素纸后,发自内心的想法。 “真想看看师姐您不……只披着一件薄纱的样子啊,若隐若现,欲遮还掩,真是想想都觉得美。” …… …… 听到那句话后,怀素纸沉默了很长时间,始终面无表情着。 直到那道遁光留下的痕迹消散,云海又被风吹着原先模样,她才是收回了视线。 她心想,难道是自己的脾气最近确实变好了? 否则怎会有人敢对她这样的话? 想这件事的时候,她全然忘了自己是一个被举世公认的好人。 南离敢于放肆的原因就在这里。 “真是荒唐。” 怀素纸声音微冷说道,发现还是不够解气,但确实不想骂人了。 ——主要是她这辈子没骂过人,确实忘了该怎么骂人。 她转过身,化作遁光向东安寺的方向去,速度快到从前未曾有过。 在她的下方,崇山峻岭不断闪过,不再那么的连贯,仿佛分开成无数个片段。 遁光在高空流过,胜似漆黑夜里的流星,自然吸引了很多修行者的注意,看着那极其恐怖的速度,都以为是八大宗某位长老强者出行,根本不敢试探。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道遁光停了下来。 轰的一声巨响,方圆数里的白云顿时被震散,再而被气浪卷走消失。 东安寺到了。 怀素纸没有遮掩容貌,落在寺门前,迎着知客僧人极尽尊崇的目光,踏进了寺里。 没过多久,东安寺主持就放下手中的事情,赶到了她的身旁。 “怀姑娘这次来寺里,是有什么要做的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主持的神情一片自然,丝毫没有受到元垢寺再有传人出山的影响。 怀素纸说道:“那间禅室怎样?” 主持认真答道:“一切安好。” “接下来我在那里修行,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有你们应付不了的人就让清都山来解决。” 怀素纸直接吩咐下去,问道:“有问题吗?” 主持想到近些天来的传闻,心里不禁担心了起来,但没有流露在表面上,点头说道:“请怀素纸安心。” 怀素纸很满意,示意话就说到这里,接下来你们不用再跟着。 主持停下了脚步,带着寺内一众僧人目送她的背影。 就在这时,怀素纸忽然停了下来,就像是想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东安寺香火极其鼎盛,主持平日里不知见过多少怀有心事的香客,此时自然看出她在思考某些事情。 老僧犹豫片刻后,还是来到了怀素纸的身旁,低声问道:“有什么是我能帮您的吗?” 怀素纸没有去看他,说道:“有。” 老僧心想今天总算是能还上一份恩情了,当即屏气凝神,神情专注到了极点。 无论接下来是怎样的要求,他都会竭尽所能去完成,不惜一切代价。 “禅宗有什么比较好用的脏话吗?” 怀素纸看着老僧,平静说道:“我想骂个人。” 东安寺主持愣住了,很长时间都没能反应过来,以为是自己听错。 怀素纸见他没有半点反应,便以为是不存在那样的东西,继续向孤闻留下的那座禅室行去。 …… …… 多年以后,老僧在病榻上临终前,有弟子就今日之事向他询问,想要得到一个真相。 ——怀素纸到底说了什么。 老僧听到这个问题后,眼神变得极其明亮,情绪复杂到极致,最终都化作了一声叹息。 直到闭上双眼,他都没有把今日这件事说出去,守口如瓶。 …… …… 时间就这样流逝。 怀素纸在东安寺静修的消息,渐渐在世间流传开来,为世人所知晓。 然而这个消息却没有引起该有的波澜。 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另外一件事情上,因为那件事很大,比南离羡慕的那个胸怀还要广阔。 霜降后的第九天。 秋末冬初,万物萧索。 楚瑾至神都。 PS:忘了说新年快乐,祝大年初一初二都在认真日更六千的自己快乐,更祝各位读者老爷新的一年里都有大智慧,凡事都能有所得。 然后,最近看到印象最深的图是逸仙改,不完全符合我的审美,但是确实不错。 最后推荐两首歌吧,前些天就想推荐,但一直忘了,一首叫做孤眠寺,另外一首叫做折剑,都在网易云上。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十八章 最强的三个人 在楚瑾入神都前,万劫门再次发布了一个榜单。 绝大多数修行者在看到那榜单的时候,都忍不住骂了一声,心想这做的也太明显了些,真是一点儿都不收敛。 那份榜单上排列的东西很简单,很直接。 ——当今天下诸位大乘孰强孰弱。 长生宗的莫大真人,前皇朝的阴帝尊,清都山上飞升在望的谢真人,乃至于剑镇天渊将近千载的顾真人,就连元垢寺里的五净大师都没有错过……所有被世人公认的最强者,尽数出现在这份榜单之上,各有名次。 像这样的榜单,哪怕在万劫门的历史上也不多见,毕竟太过容易沾上无意义的因果,带来超出承受范围的劫难。 就算是奉行以劫气磨炼道心修行的万劫门中人,往往也对此避之而不及。 也许是这个缘故,在这份名单上落款的名字,并非万劫门的当代掌门裴应矩,而是一个名不经传的寻常弟子。 ——姜白。 当姜白的名字被发现后,世间众人都以为这份榜单是道盟的意思,而裴应矩不敢担起这份因果,干脆推出一位无辜的晚辈弟子背锅。 一时之间,世人对万劫门的嘲笑声多了起来,只觉得不愧是八大宗里的末流。 在这一片嘲笑声当中,早已有人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但楚瑾将至神都,此时不宜再有变故,只能选择沉默。 …… …… 在神都最中心处,那片宫殿群中。 秋日将尽,一处幽静的偏殿外留有一株银杏,金黄色的落叶已经铺满了地面,静待新雪覆下。 谢清和坐在窗畔,看着这最后的萧瑟秋景,怎么想都还是不懂。 她的不懂,是不懂在南离为什么要来见她。 在离开怀素纸的时候,小姑娘其实也有着正经的模样。 比如此时此刻,她的神情就很冷静,语气就很冷淡,摆足了清都山未来掌门的架子。 “见我是为何事?” “之前一直无缘见你,现在终于闲下来了,便想好好看你。” 南离认真打量着小姑娘,答的有些漫不经心。 谢清和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片金黄,转身望向南离问道:“那你现在看够了吗?” 南离神情诚恳说道:“还要再看会儿,我得确定一些事情。” 谢清和有些不解,心想你这人说话未免有些轻佻,与传闻里的太不一样。 在传闻当中,南离是一个知书识礼温润如玉,胜似君子般的女子。 那句要与暮色生死相见的话,早已传遍世间。 难道是长歌门给予你的压力太过庞大,让你在暗里生出另外一副模样? 如果真是这么一回事,那你为何要在我面前表现出来? 下一刻,南离给出了答案。 “谁让你是我师姐的未婚妻呢?” 她微微一笑,看着谢清和感慨说道:“那我可不得好奇,自家那位眼高于顶的师姐,到底喜欢上了一个怎样的人吗?” 谢清和怔住了。 片刻后,小姑娘强自冷静下来,理清了这句话带着的诸多意思,声音低沉问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南离笑着说道:“我相信晏峰主,不会让任何人打扰到我们的谈话。” 今次她来见谢清和,虽是以自己的名义,但所有人都会把她和长歌门放在一起。 这是从她当众退婚那一刻起就注定的事情。 “所以你刚才在确定什么?” 谢清和的声音响了起来,听上去有些冷淡,显然不喜欢这种被步步逼近的对话方式。 南离不想让小姑娘真正生气,但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真实想法道出。 所谓确定,是确定她对小姑娘确实没有半点兴趣,哪怕是师姐的未婚妻。 “还是谈正事吧。” 她只当做什么没听到,敛去笑意问道:“你怎么看那份榜单?” 谢清和微微蹙眉,没有说话。 万劫门发布那份榜单的第一时间,她就一字不漏地看了好几遍,始终没想明白。 如果这榜单是出自裴应矩笔下,那她根本不会在意,问题最后落款的名字偏偏是姜白。 她知道姜白的真实身份,再想到万劫门所持的修行之道,顿时生出了诸多猜测。 她本想着等到母亲的到来,将这些事情和盘托出,却没想到南离偏在此时找上了门,并且直接道出了怀素纸的真实身份。 “不怎么看,所以你这是在替魔主传话吗?” 谢清和神色不变说道:“这个问题你再回避下去,那我们也就别谈了。” 南离觉得有些意思,挑眉说道:“是耳濡目染吗?你这还真有点儿像我师姐。” 不等小姑娘开口,她说道:“这是我自己的意思。” 谢清和面无表情说道:“那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呢?” 南离也不介意话里的尖锐意味,淡然说道:“我可以代表长歌门。” 这句话很有力量。 在霜降那天,她以长歌门的名义召开了一场道盟的议事,于众目睽睽之下当中质问了岱渊学宫与玄天观,迫使二者收敛了自己的那些小动作。 如今世人对于南离的评价越高,唯一让人遗憾的地方,还是她当年偏偏遭了暮色。 谢清和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和我母亲谈呢?她的话比我更有力量。” “谢谢小谢掌门这么看得起我,竟然把我和楚真人放到一起。” 南离叹了声,阴阳怪气说道:“但我远不如楚真人聪明,所以还是算了吧。” 谢清和声音微冷说道:“那你的意思就是我比较好欺负了?” 南离心想小姑娘就是麻烦,总喜欢胡搅蛮缠一点儿道理都不讲,烦死了。 然而她忘了的是,胡搅蛮缠亦是怀素纸对她做出的评价。 “我的来意很简单。” 南离说道:“是向你转告两个重要的消息,那份榜单不是长生宗的意思,莫大真人对此抱有一定的意见,只是没有展现出来。” “不是长生宗的意思?” 谢清和的语气稍作凝重。 南离嗯了一声,神色肃然说道:“是万劫门在独走。”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问道:“然后呢?” “那份榜单上除了顾真人的名次,说的都是实话,并非胡编乱造。” 南离认真说道:“然后,没有然后了。” 谢清和有些不解,问道:“长歌门衰落如斯,你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南离自然不会回答。 像莫大真人的真实反应,以及那份榜单上对于诸位大乘强者的评价真实与否,在采云仙姑还活着的时候,长歌门自然能够得知和确定。 但采云仙姑已经死了。 谁能做出这样的准确判断? 谢清和很自然地想到了一个名字,眼瞳微缩问道:“她在神都?” 南离置若罔闻,说道:“还请小谢掌门将此事转告给楚真人。” 说完这句话,她抿了一口早已泡好凉下的茶水,感慨了一句秋意淡了,便是转身离开。 离开那座清幽宫殿不远,南离才是开始回想不久前发生的事情。 她确实想与谢清和见一面,但绝不是在今天。 之所以临时做出改变,是因为她收了一封无落款的信。 那封信来自于元始魔主。 信上清楚交代着,她要去见谢清和,把这个消息告知小姑娘,而不是楚瑾。 …… …… 没有目送南离远去,谢清和在那阵脚步声消失后,取出了一本簿册。 簿册上写着的自然是今日清晨发布的那份榜单。 不管再看多少次,小姑娘还是不喜。 这与她的父亲谢真人位列第三没有关系,与那份评语有很大的关系。 ——谢真人清都之法已至臻境,其修行深若渊海,堪称举世无双,与飞升仅有一线之隔。 然一线之隔即是天渊之别,若不再进一步,飞升几近无望。 在谢清和看来,这份评语就是在笃定她父亲的飞升必将失败,是极其恶毒的一句话。 然而现在南离却告诉她,话都是真的,不是道盟在刻意打压清都山的名望。 在谢真人之上的是天渊剑宗那位祖师。 这位被公认举世无敌,堪称空前绝后的剑道大宗师,得到的评价更加辛辣不留情面。 ——道心有缺,非不愿飞升,实不能而已。 谢清和也明白莫大真人为何会有意见。 原因很简单,这位长生宗的掌门真人力压两位有望飞升的人间最强者,位列第一。 在很多人看来,莫大真人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位置上,这必然是万劫门在讨好长生宗,但前者没有人敢骂,故而人们都去嘲笑后者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清和越想越是不懂,喃喃说道:“为什么要把所有人给得罪完?长生是这样求的吗?” 不等小姑娘往深处想去,有脚步声响起。 晏峰主来到她身前,神情认真说道:“掌门夫人要到了。” 谢清和醒过神来,下意识望窗外望去,只见夕阳无限好,天色已黄昏。 “走吧。” 小姑娘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向殿外走去。 …… …… 落日在天边涂出美丽的晚霞。 无边绚丽中,九艘飞舟如鲸鱼般跃出茫茫云海,与落日争辉,为神都洒落巨大的阴影。 楚瑾立于舟首,静静俯瞰这片阔别多年的故土。 她眼中的情绪极淡,不知情深还是缘浅。 “若是可以,真不想见你……” 楚瑾轻声说道:“师姐。”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十九章 终相见 飞舟破云而落,直至那片早已被清空的云台,八大宗的强者们提前等候多时,神情肃然中带着敬意。 当飞舟真正降落后,神都一片安静。 这里的安静,并不只是降落的那处云台,是整座神都。 道盟为了表示对清都山的敬意,早在多日以前就单独空出了一处云台,作为迎接楚瑾的到来。 这处云台的位置很特别,特别在于可以被万众瞩目,比如此时。 当飞舟降落,楚瑾迎着无数目光,踏在中州的土地之上时,修行者们给予了最大的敬意。 这种敬意以安静的形式出现。 这种敬意与楚瑾无关,与清都山无关,仅与谢真人将要踏出那一步有关。 飞升是人间所有修行者的终极追求。 一位即将踏上最后一步的修行者,哪怕是立场相对的情况下,也有资格得到最大的尊敬。 更何况清都山乃八大宗之一,道盟的创立者之一。 楚瑾作为谢真人的道侣,理所当然能够替他接受这种莫大的敬意。 她望向在云台上等候已久的诸宗强者,点头致意说道:“这些天来劳烦各位了。” 司不鸣向前走了一步,认真说了声不必。 作为当今被公认的长生宗未来掌门,他虽然在初秋时惨败给元始魔主,连带着长歌门的山门一并倾覆,位置无可避免的受到了动摇,但只要没有被剥夺身份,便要出现在这里。 八大宗的掌门真人,不可能直接来云台迎接楚瑾,那剩下身份最高的就只剩下他了。 更有趣的是,司不鸣与楚瑾还是同辈中人,当年曾在覆灭元始魔宗一战上各自大放异彩。 楚瑾背对落日,走在最前方。 司不鸣稍微落后一个身位。 而在两人的后方,是清都山三位炼虚境界的峰主,以及八大宗的诸多强者。 人间修行界强者无数,但此时身在神都当中的毫无疑问超过了五成,是百年难见的大场面。 这也正是明景道人不惜耗费精力,亲自操持神都大阵,确定那道星光不可能落下的根本原因。 不是因为惧怕,天劫再强也强不过今日在场的诸多强者,而是道盟不想丢脸。 在前往神都最核心的那座大殿的路上,楚瑾与司不鸣有过一番谈话。 “好久不见了,我现在该称呼你楚真人?” “楚瑾就好。” “之前在东安寺的时候,我和怀素纸有一面之缘,她很不错。” “我一直都很喜欢怀素纸。” “甚至愿意把清都印放在她的手上?” “清和会坐在她父亲的位置上,到了那个时候,怀素纸就是现在的我。” “你入大乘不久,还有很多年可以活,何至于这么早就来思考这些事情?” 楚瑾不作回答。 司不鸣也没有再问下去。 对话到此结束。 在说话时,两人的神情始终不见变化,一路直到那座大殿前。 楚瑾看了一眼司不鸣,忽然说道:“你败给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必悲哀。” 司不鸣闻言微怔。 不等他反应过来,楚瑾已经踏入大殿,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至此,八大宗的掌门真人尽数入席。 殿门缓缓关上,把落日的余晖拦在门外,也挡住了外人的目光。 所有人都知道最初这场议事,不可能把真正重要的事情确定下来,但还是抱有很多紧张的情绪。 接着众人忽然想到关门前,殿内站着两位还很年轻的修行者,下意识望向被拦在门外的司不鸣,心情不由变得怪异了起来。 …… …… 站在殿内那两个年轻修行者,是南离,也是姜白。 这两个看上去还很青春的姑娘,在这种场合里变得格外显眼,但却无法引起多余的目光。 大殿内的位置分别列成两行。 位于左侧首位的是无归山掌门,紧随其后的就是玄天观的明景道人,接下来分别是太虚剑派与万劫门与长歌门。 与其相对应的右边,坐在第一位的则是楚瑾,而后是天渊剑宗当代掌门,以及清都山与剑宗的数位峰主或长老强者。 至于坐在最上方的则是长生宗的莫大真人。 以及被双方共同承认中立的岱渊学宫,陆南宗。 如此落座,对峙的感觉自然是分外清楚。 与左边相比起来,右边看上去无疑是要寒酸上许多,八大宗只有其二。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种假象,双方若是真要开战,那胜负无人能知。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整个人间都会彻底变作废墟。 故而莫大真人开门见山,说出来的第一句话格外直接。 “无论局势至何种境地。” 他的视线在殿内众人身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在楚瑾的眼睛里,一字一字说道:“道盟都不可以乱,这是一切的前提。” 楚瑾微笑说道:“嗯。” 听到这句话,殿内的许多人都在心里松了口气,心想只要不是全面开战,那一切就都可以谈。 随着那一声嗯的落下,这场议事正式开始。 …… …… 夜深时分,那座大殿的门再次敞开,灯火自其间流出。 仿佛落日重新照亮人间。 八大宗掌门各自离开,眉眼间没有多加掩饰的凝重情绪,清楚告诉在殿外等候的那些人,这场议事的进展并不顺利。 长歌门的山门倾覆后带来的诸多问题,以及那份庞大的资源该如何分配,本就不是一场议事可以解决的。 南离与梅雪并肩而行,在她们前方的是长歌门当代掌门,林轻轻。 这位长歌门的掌门真人,就像她的名字那样,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子。 先前那场议事上,她几乎没有开过口。 直到这时候,林轻轻才是主动说了第一句话。 “你们决定好了吗?确定要借清都山之力,让长生宗给予我们补偿。” “是的掌门,这是最好最快的方法。” 梅雪低声说道:“按照之前定下来的意思,我们把眠梦海要下来。” 南离看着这位名义上的师父的背影,没有说话。 林轻轻沉默了会儿,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自山门覆灭后,作为掌门的她比起过往更加沉默寡言,不曾干涉过宗门事务。 在长歌门绝大多数门人的心中,甚至有一个大不敬的想法——林轻轻就像是一具任由摆弄的傀儡。 梅雪对此十分清楚,但考虑到长歌门的情况,还是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与林轻轻就此深谈。 南离的想法则要纯粹上更多,她早已对自己这位师父失望,不抱有任何的期待。 因此两人并不知道的是,当林轻轻说完那四个字后,她的唇角微微扬起。 一抹满是嘲弄的笑容,无声出现在她的脸上,看着分外渗人。 …… …… 与此同时,那座窗外有银杏铺地的幽静宫殿。 谢清和正在低头泡茶,神情格外认真,动作可谓是一丝不苟。 小姑娘最怕的人,一直都是自己的娘亲。 楚瑾静静看着自己的女儿。 直到一杯茶被送到身前,她才是收回目光,浅浅地喝了一口。 接着,她问道:“在中州过得如何?” 谢清和如实相告,除去一些比较私人的事情,基本上是详尽地说了一遍。 至于什么事情算是私人的,即是她与怀素纸相处时的细节,亦是关于酱大骨剑仙的胡作非为。 楚瑾听得很认真,始终温柔笑着,偶尔会问上两句,但方寸拿捏的始终很好,不曾有过深入。 从这个角度看,她无疑是一位极好的倾听者。 话到后来,谢清和聊得越发投入,情绪也渐渐多了起来,语气不再轻快。 “娘,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怎么了?” “我……是不是很没用?” 谢清和压低声音问道,看着茶水倒映出的母亲,难过的很明显。 楚瑾笑意缓缓敛去,说道:“为什么这样想?” 谢清和沉默半晌,有些苦涩说道:“和素纸在一起的时候,我基本帮不上什么忙,偶尔有用了也是靠着您和父亲的名头压人。根本弄不清楚别人在想什么……” 楚瑾懂了,打断了这句话,问道:“她是怎么教你的?” 谢清和怔了怔,然后才明白话里的她指的是元始魔主,老实说道:“冷眼旁观。” “那你可有想她为何要这样教你?” 不等谢清和回答,楚瑾便给出了答案。 “是因为你注定登临大乘,成为人间最强者之一。” “到了那个时候,无论阴谋还是别的什么,在你面前都是没有意义的,你只要把人都杀了就好。” “你不需要去猜测别人的想法,是别人来揣测你的心意,明白了吗?” 她伸出手轻抚小姑娘的脸颊,似笑非笑问道:“所以,是谁让你生出这样想法的?” 谢清和微微低头,沉默不语。 小姑娘当然不喜欢南离,但她听出了母亲话里那似是温柔实则冷漠的意味,所以决定沉默。 不喜欢是不喜欢,不代表她要南离为此付出代价。 几句话而已,一些难过罢了。 罪不至此。 “那便依你的意思好了,好好想想我对你说的话,就这样吧。” 楚瑾看出了谢清和的想法,没有继续坚持,向殿外行去。 有人等候已久。 她来到殿外,一道带着淡淡感慨意味的声音响起,嘲弄不加掩饰。 “你的脾气还是这么糟糕。” 元始魔主负手而立,看着那株在星光下分外美丽的银杏树,语气有些随意。 楚瑾看着她的背影,淡然说道;“想不到你我相见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 元始魔主咳嗽了一声,问道:“那你想说什么?” “正事。” 楚瑾平静说道:“莫由衷的底线很明确,是道盟内部的和平。” “和平是有代价的,总得有一个人去付。” 元始魔主转过身,望向阔别百年不见的师妹,说道:“好久不见。” “是很久了。” 楚瑾微微躬身,向她行了无可挑剔的一礼,然后问道:“那么师姐,你想让谁来付这个代价?”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二十章 她向神都来 元始魔主有些意外,说道:“你现在说话这么直接了吗?” 意外是真的。 当年她与楚瑾谈不上熟络,但也算得上是相知,清楚这位师妹的性情如何,故而没想到自己被开门见山。 “看来去了北境后,清都山对你的影响很大。” 她感慨说道:“又或者是谢真人的缘故?” 楚瑾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但意思足够清楚。 如果你再继续废话下去,那我们就别谈了。 元始魔主敛去眼中的情绪,说出了那个名字。 “陆南宗。” “陆南宗?” 楚瑾微微蹙眉,语气有些古怪:“难道你真想坐在那个位置上?” 元始魔主平静说道:“与我有关,但不多,更多还是因为岱渊学宫的立场,长生宗和你们两家可以接受中立,但不能是如今这般墙头草的所谓中立,接下来你们既然要战上一场,那你们最先要做的就是排除那些不确定的因素。” 楚瑾没有反驳这句话。 就像话里说的那样,她对岱渊学宫有着明确的不满,因为她不曾忘记邹缪被放出来,莫名羞辱谢清和的事情。 “莫由衷同样对陆南宗不满,原因很清楚,即是初秋时商州城外那一次不成功的围杀。” 元始魔主说道:“陆南宗成功让双方都对他不满,那他还有什么资格再中立下去?” 楚瑾沉默了会儿,说道:“陆南宗若是死了,学宫之主的位置由谁来继承。” 这大概是可以的意思? 她看着元始魔主的眼睛,重复问道:“是你吗?” 元始魔主微微一笑,神情坦然地嗯了一声,不作任何虚伪掩饰。 “所以你更应该帮助我。” “有些道理。” 楚瑾轻声说了一句,然后陷入了沉默。 很显然,她正在考虑这件事的可行程度,以及成功后会带来怎样的变化。 片刻过后,她转而说道:“先谈那枚果子的事情吧。” 谢清和与自己的母亲谈论往事,自然不会隐瞒姜白的身份以及长生道果,这种重要到极点的事情。 在听到长生道果存在的那一瞬间,楚瑾看似神色不变,心里却是想起已然命不久矣的师姐,只是没有在谢清和的面前流露出来。 元始魔主微微摇头,说道:“都是一人之言,不得真假。” 楚瑾看着她,轻声问道:“万劫门正在造劫,难道你没看出来吗?” 话中所指,自然是万劫门于今日发布被称之为九天的那份榜单。 元始魔主淡然说道:“如果姜白真是那个太上掌门,那这就是她准备再进一步。” 楚瑾说道:“清和给我的说法是,姜白在求长生。” 元始魔主说道:“还是刚才那句话,这是姜白的一人之言,不得真假。” 楚瑾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姜不算是大姓。” 元始魔主明白她的意思,说道:“事情已经在查了,但不可能那么快有结果。” 楚瑾轻轻点头,说道:“在查就好。” 元始魔主平静说道:“如果你在担心这一次是她为了那些往事而设局杀我,那未免有些荒唐了。” 像姜白这种活了不知多久,站在人间最高处的修行者,必然都是断了尘缘的人。 宗门、出身、血脉、乃至于姓氏,在漫长时光的搓洗之下,对她都是不值一提的事物。 “谁知道呢?” 楚瑾唇角微扬,问道:“如果那枚果子是真的,你要争吗?” 元始魔主望向那种银杏,想着即将到来的酷冷冬天,嘲弄说道:“这个问题不符合你的层次。” 哪有修行者不愿长生? 楚瑾神情温和说道:“你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对你的关心。” 元始魔主看了她一眼,叹息说道:“这样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能让人生气啊。” 楚瑾笑了笑,笑容里不见半点歉意,说道:“所以你想怎么杀陆南宗?” 如此反复无常的话题跳跃,难免会让人感到不解,继而陷入茫然。 元始魔主很清楚,这是楚瑾想要占据这场谈话的主动权,进入自己的节奏。 果不其然,接下来就是一句格外直接的话。 “像长歌门那样的事情,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所以你现在很乐意看到姜白造劫。” 楚瑾看着她,笑容越发美好:“毕竟浑水才能摸鱼,月黑才好杀人。” 元始魔主也笑了,问道:“然后呢?” 黯然月色下,两位美人于灯火阑珊处微笑静默互望,本该美好的画面,气氛却变得越来越紧张。 “陆南宗很强,莫由衷对他有再多的不满,都必须要考虑到他的境界,不可能就此决定一位大乘的死……” 楚瑾顿了顿,话锋忽转说道:“但我同意你的看法,陆南宗可以死。” 元始魔主敛去笑意,问道:“我需要付出什么?” “中州乱。” 楚瑾的笑意同样消失,神情淡漠说道:“这是我的唯一要求。” 元始魔主微微一怔,仿佛重新认识了她那般,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问道:“为了谢真人的飞升?” 楚瑾嗯了一声,没有隐瞒的想法。 哪怕早已想到了会是这样,元始魔主还是觉得有些荒唐。 她抬头望向今夜略显黯淡的天空,说道:“那就先谈到这里吧。” 楚瑾说道:“可以。” 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漫不经心问道:“素纸现在怎样了?” 元始魔主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楚瑾说道:“素纸是我为清和挑选的道侣,我对她很满意,转眼分别将近三年,真想快些见到她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平静里透出淡淡的温柔,就像是一道真正的春风。 元始魔主笑了起来,感慨说道:“原来你变得也没那么多,还是会像当年那样挑衅我。” “谁让我的女儿受了委屈呢?” 楚瑾轻笑说道:“我作为她的母亲,总该为她出一口气吧?” 话音落下,她就这样离开了,没有再逗留片刻。 元始魔主想着最后的话,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今日她让南离去转告几句话给谢清和,小姑娘想来就是在那个时候遭了嘲讽,而楚瑾又得知了这件小事,故而在此刻重拾当年情,还在了她的身上。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元始魔主轻轻咳出了几道血丝,对南离生出不满,但不怎么多。 毕竟怀素纸只有一个。 如果办这件事的是素纸的话,根本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问题,因为她这位弟子连半个字都不会多说。 可能是懒惰,但这样的懒不也挺好的吗? 一念及此,她不禁也开始想念怀素纸,唇角微微翘起,流露出一抹温柔的极淡笑容。 …… …… 翌日清晨时,万劫门排列出来的那份榜单,已然通过道盟通传天下。 东安寺自然不曾例外。 主持看着那份簿册,想了好长一段时间,终究还是没有因此去打扰怀素纸。 但老僧还是把那本簿册放到禅室前,悄然退去。 正午时分,怀素纸自静修中醒来,见秋意深至将无,便知道冬天快到了。 她轻轻一笑,笑容里带着淡淡的满足意味,确定自己即将功成。 然后。 怀素纸感知到了那本簿册的存在,挥手唤来一阵微风,将其卷起送至自己身前。 她翻开了那本簿册,翻阅了一遍这份名为九天,意为人世间九位最接近天穹的修行者的榜单,笑意缓缓消失。 位于前三者,与她所想一般无二,是道盟上三宗各自的最强者。 紧随其后的即是阴帝尊,这位难以登临人间的孤魂野鬼,以及枯坐元垢寺中始终不得出的五净大师。 这就是九天之五。 至于剩下那四个人,分别是…… 无归山之元道远。 天渊剑宗当代掌门周美成。 黄昏。 忝陪末座的则是岱渊学宫之主,陆南宗。 以及最后的落款者,姜白。 怀素纸看着这份簿册,微微摇头,心想这排名确实充满了刻意的味道。 她和虞归晚相交从来不浅,故而隐约得知那位顾真人的境界,至于谢真人更是有过两面之缘。 无论怎么排也好,莫大真人都该排在这两人的下面,尤其是他曾经被道一弓重伤过,哪怕在无数灵丹妙药下养好了伤势,终究还是存在一定的问题。 她不再去看这份簿册,随手放在一旁,继续静修。 …… …… 在这个秋天最后的时光当中,神都的气氛渐渐紧张了起来。 自那片宫殿群流露出来的所有传闻,都表示这场谈判进行的并不顺利,长歌门的覆灭带来的影响比绝大多数人想的都要大。 当然,更重要的是楚瑾在这次谈判当中,展现出了极其强硬的态度。 而天渊剑宗对清都山的支持依旧明确。 这让局面越来越像是一座泥潭。 一种窒息的感觉,在神都缓缓蔓延开来,笼罩了所有人的心头。 某天,又一场议事开始。 哪怕是最喜欢开会的长生宗长老,在这些天的不断折磨之下,眼里都充满了疲惫,不复最初的雀跃。 好在这场议事没那么重要,诸宗的掌门真人不会出席,可以稍微放松一些。 就在八大宗的强者们各自入座,准备继续厘清那些细节的时候,一位道盟执事匆匆推开了门。 在场的诸人顿感头疼,心想难道又有变化,但终究是见惯世事的人,没有表现得太过明显。 那位执事来到长生宗长老的身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与此同时,一个消息随着最后的秋风,在极短时间内席卷了整座神都。 长生宗长老沉默片刻后,抬头望向都在好奇的场间众人,用两句话概括了这件事。 “怀素纸出关了。” “她向神都来。”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二十一章 一人出而天下动 在某座位置极好的宫殿内,莫大真人与一位女子对坐,静静翻阅着厚厚的卷宗。 一位道盟执事低头而来,将怀素纸向神都来的消息如实禀告,然后悄无声息退下。 莫大真人看完手中那份卷宗后,望向对坐的那个女子,神情温和问道:“这事你怎么看?” 有资格与长生宗掌门对坐的自然不会是寻常人。 “我没见过怀素纸,听说她很漂亮,还是一个不错的好人。” 林轻轻想了想,说道:“像这样的人,办起事来往往也是漂亮的,体面的,不会留下明显的破绽。” 莫大真人继续问道:“明景一直觉得怀素纸的来历有很大的问题,换你来做决定,你可会借此机会让巡天司对她进行确定?” 林轻轻说道:“不会。” 莫大真人嗯了一声,静静看着她,等待一个更加具体的解释。 “怀素纸再怎么了不起,终究也只是一位晚辈,境界太低,影响不到神都的大局。” 林轻轻漫不经心说道:“要处理她,是很随便的事情,随时都可以做。” 莫大真人忽然问道:“那什么才是重要的?” 林轻轻收起那些情绪,认真说道:“自然是真人您的意志。” 莫大真人没有说话。 他示意林轻轻跟上来,起身走到殿外,望向阳光笼罩下的清美神都,忽然说道:“你继续依着梅雪和南离的意思。” 林轻轻点头应是,找不出半点八大宗掌门该有的骄傲,格外恭敬。 “然后……” 莫大真人说道:“查清楚为什么会是眠梦海,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用做,明白了吗?” 林轻轻低头说道:“谨遵真人法旨。” 莫大真人的视线渐渐上移,落在远空之上,说道:“另外先前你对于怀素纸的看法,我并不同意。” 林轻轻神情微变,心想怀素纸何德何能有如此之高的评价? “楚瑾的态度太过强硬,谈判到了这种程度,很难再继续有效地进行下去。” 莫大真人缓声说道:“如果说神都现在的局势是一潭死水,那怀素纸就是那颗打破平静的石头,能够带来真正的变化,值得被所有人重视。” 林轻轻沉默片刻后,坚持说道:“终究只是一颗石头。” 莫大真人也不对此反感,只是很认真地说了几句话。 “哪怕是飞升,只要不得长生,就终有迎接死亡到来的那一天。” “待你我死去以后,与路边一颗寻常石头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低头望向一片热闹的神都,温和笑道:“无非是多几个人祭拜罢了。” 说完这句话,他挥手示意林轻轻退下,独自一人等待怀素纸的到来。 …… …… 那座窗外再无银杏叶落的偏殿。 谢清和匆匆找到了正在推演计算某些事情的楚瑾,向她转述了怀素纸向神都来的消息,小脸满满都是紧张。 “你在紧张什么?” 楚瑾的声音如旧温柔。 谢清和老实说道:“现在神都里的强者太多了,我怕她的身份被看穿。” 楚瑾说道:“你的担心有道理,但这是她必须面对的风险,除非……” 谢清和望向自己母亲,只见她微微笑着,眼里流露着很多怀念的意味,下意识问道:“除非什么?” 楚瑾敛去笑意,平静说道:“除非怀素纸能像我一样,彻底抛去过去的一切,但她显然是不行的。” 谢清和闻言一怔,很是心虚地低下了头,小心翼翼问道:“你知道了?” “为什么心虚?” 楚瑾看着她不悦说道:“没有让你忘记我的真实来历,这是黄昏的问题,与你有何关系?” 在星光降临的那个夜晚,元始魔主于商州城外的落潮山上,与谢楚两位真人进行了一场谈判。 谈判之前,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揭穿楚瑾的真实身份,并且是当着小姑娘的面。 然后她向清都山上的夫妇给出了一个让小姑娘遗忘的承诺,待到事情了结后却是没有兑现。 无论怎么看也好,这都是黄昏在不负责任。 “但……这其实是我自己要求的,跟元始魔主没有太大的关系。” 谢清和的声音里都是不好意思。 楚瑾沉默了。 她看着自己的女儿,沉默片刻后感慨说道:“来中州一趟,你倒是真的成熟了不少,都敢不听我的话了。” 谢清和低着头,还是不敢说话,心想我之前就因为素纸不听你的话了吧? “去吧。” 楚瑾懒得再看小姑娘,继续推演计算先前那件事情。 谢清和松了口气,连忙转身往殿外去,脚步颇快,却又不敢真的跑起来,看着有种笨笨的感觉。 就在小姑娘即将离开的时候,楚瑾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不要忘了把清都印带上。” …… …… 神都深处,一处不见天日的暗室。 明景道人听着巡天司青衣执事的禀报,那双堆积了许多厌倦的眼睛,终于变得明亮了起来。 在离开元垢寺后,他一直想再见一次怀素纸,奈何太多杂事缠身无法离开。 比如数日之前,暮色现身杀死了三位巡天司的执事,而渡山僧就在现场。 像这样的事情着实太多。 好在今日他算是能得偿所愿了。 但愿结果如他所想那般。 怀素纸即是暮色。 尽管如此想着,但明景道人没有着急离开暗室,而是向一位巡天司执事做出了吩咐。 “让岳天来见我。” …… …… “你对怀素纸没有兴趣吗?” 一处书房,梅雪有些心疼地看着那个伏案的姑娘,语气却是截然不同的轻快。 她一直都觉得,长歌门在许多事情上是对不起南离的。 这种情绪在山门倾覆那个夜晚,南离在所有人的面前立誓,与长歌门生死相依后,更是抵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处。 正是如此,梅雪才不愿意自己这位还算青春的晚辈终日沉浸在那些繁琐无趣的成熟世事当中,希望她能多去凑凑热闹,有年轻人该有的模样。 “不了。” 南离淡然说道:“怀素纸再如何了不起,终究是不如暮色的。” …… …… “我始终觉得怀素纸比暮色强。” 江先生向天渊剑宗掌门行了一礼,格外认真说道:“她值得掌门真人您去看一眼。” 周美成轻拂白须,问道:“为何?” 江先生沉默半晌后,说道:“怀素纸有望追上顾祖师。” 他顿了顿,接着把声音压得很低,说了一句意味深远的话。 “而且虞师侄和怀素纸的关系很不错。” …… …… “我记得本宗有一位弟子,是败在了怀素纸的剑下?还是被越境而胜?” 无归山掌门元道远,向一位长老询问。 那位长老正是当初在东海深处,被元始魔主直接吓跑连嵇溥心都不敢带走的无归山强者。 此人点头作答,没有说更多的话。 元道远说道:“那就去看看。” 这人迟疑片后,还是决定要开口规劝。 元道远瞅了一眼这人,厉声骂道:“这劳什子会开的老子都快烦死了,有热闹再不去凑,敢情你是要我留在这里被折磨是吧?” …… …… “这些天你我过的也算清闲,为何还要去凑这场热闹?怀素纸与我们何干?” 程安衾的声音很轻。 说话间,她轻轻紧了紧自己的厚实大氅,似乎不这样做就会被秋风吹出一场大病。 林晚霜把手中的酒壶递给好友,稚嫩如童颜的脸上都是好奇,坦然说道:“谁让这怀素纸压在我们的头上,是那什么人间绝景榜的第一,我当然好奇啊,这可是真正的艳压天下啊,连黄昏和楚瑾都不如呢。” 程安衾接过酒壶喝了一口,感觉身体暖和起来,说道:“那我们就去看看吧。” 林晚霜说道:“要喊上你师兄不?” 程安衾想了想,点头说道:“也好。” 话里的那位师兄,自然是司不鸣。 …… …… 那阵秋风吹过神都,卷起无数残叶,为此间的人们捎来了怀素纸将至的讯息。 神都不再静如死水般。 水面之下的暗涌,随着怀素纸走出东安寺,纷纷涌出水面化作狂风与巨浪。 这种动静让很多人为之不解,只觉得这未免太没道理了,区区一个元婴何至于此? 然而无论如何,原本笼罩着整座神都的那种窒息感觉,确实在不断散去。 渐渐地,所有人都开始期待着怀素纸的到来。 这样的画面,与前些天清都山进入神都,免不得有些相似。 在满城热闹当中,唯有一人不想理会。 江半夏翻着看不进的书,想着即将到来的徒弟,想着很快就要挨的那顿骂,情绪很自然地有些不好。 一念及此,牵动道心,她又咳嗽了一声。 有鲜血溅落在书上。 她看着那些鲜艳的颜色,忽有所感,转身望向窗外。 秋风起。 有雨至。 秋风秋雨愁煞人。 她想起一件事,想到自己再入神都至今,都没有去过那座姜园。 那么,现在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江半夏不作多想,起身向姜园而去。 她已经没有多久好活了,与其唏嘘的感慨一年年,还是趁这个机会重游故地吧。 更重要的是…… 到时候被徒弟质问起来,这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借口? 江半夏这般想着。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二十二章 她开始破境 寒风轻拂,秋雨孤寒。 江半夏持伞离开那片宫殿群,无人得知,悄无声息踏入那条寻常巷陌。 小巷寂寥无人,唯有渐骤的雨声。 她走在其中,眉眼间没有结着故地重游后的哀怨与彷徨,相仿有着很多的愉快。 不是因为她觉得以此作为借口很好,而是回忆起当年岁月后的自然感慨。 秋雨敲打着屋檐,绿了石阶上的青苔。 院门破旧却不显颓唐,反而安宁。 江半夏踏上石阶,走进姜园。 故地重游,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循着旧记忆,去到了一处位置偏僻的菜园。 那菜园多年来无人打理,早已荒废,此时杂草丛生,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江半夏也不失望,躲在屋檐下,静静看着这片承载了许多记忆的土地。 那年她还很小,而姜家却真的很大,枝繁叶茂,她自然有好多位兄长和姐姐。 按道理来说,她是最小的那一个,理应受到所有人的宠爱。 奈何她母亲出身不正,又偏偏早早逝去,落得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境地。 现在回想起来,母亲的死应该是有些问题的,大概是有辱家门? 总而言之,那时候的她确实不怎么好过。 在那些大人的冷漠对待下,原本因为她长得好看而亲近她的同辈,心中仍存善良的便疏远她,而那些喜欢她的却反而爱上了抓弄她。 有一次她很是幸运地可以吃一顿好的,记得应该是一碟鸡肉? 然后不知道是谁的注意,偏往那鸡肉里放了很多姜,又裹上了浓浓的汁水。 当时年幼的她也分不清楚,吃下去险些被呛出来,但又不舍得便只能勉强着自己,好不容易把那姜给咬碎咽了。 很辛苦啊。 那时候她的哥哥姐姐们,似乎是看到这一幕就忍不住在外面笑出了声,搁着窗大笑着看她吃饭? 是这样的。 江半夏没有被呛哭,在很多人发出的欢快笑声里吃完了那顿饭。 后来,她的饭菜里每一顿都有了生姜,便也渐渐习惯上了吃那生姜。 再后来习惯便也成了喜欢。 其实她并不喜欢那味道,只是觉得只有大白饭的话,味道难免太单调了些,还不如拌着姜来吃呢。 可惜的是,后来那些人发现她这样吃习惯了,就连生姜都不愿意给她,逼着她自己动手去种姜。 像那样的日子过了不算太多年。 某天,元始宗的一位弟子见到了她,于是有了后来的那些变故。 最后是那个美丽的艳阳天。 江半夏自回忆中醒来。 她看着身前那块荒乱的菜园,唇角微微扬起,笑容里带着几分幸福。 回首往事,她确定自己找不出半点悔意,这无疑就是最为美好的事情。 与自家徒弟吃的那些苦相比起来,她无非是多啃了几块生姜而已,又算得什么呢? 还记那时她曾问过怀素纸,为何不对这世间心生怨怼,于是听到了一个记忆尤深的答案。 ——人生本就是艰难多过幸福,而我吃了这么多苦,再不往好的地方去想,那对我来说苦难就永远只是苦难。 怀素纸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一个小姑娘,个子才到她的胸口,气势却分为正直凛然。 江半夏直至今日,还记得当时的所有画面,心神激荡之下,忍不住又咳嗽了一声。 几缕血水自她唇间溢出。 她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自嘲意味,怅然说道:“向阳而生,不悲不喜,不痴不怨……如此才能长久活着。” “幼时的我做不到,拜入元始宗后的我也不行,元始宗覆灭后的我更加不行。” 江半夏抹去唇角的鲜血,喃喃自语道:“很可能这辈子我都不会行了……对不起。” 说完这句话,她微微摇头,把所有的思绪从识海中驱出。 她向姜园的祠堂行去,准备给自己那位记都记不清楚模样的母亲上一炷香,以作缅怀。 毕竟她不见得还能再来神都,错过这一次机会,那便是真的错过一辈子了。 然后。 当江半夏找到祠堂时,神情瞬间不复温柔,只剩下了绝对的漠然。 祠堂里没有挂着谁的画像,唯有案上放着一支梨花,常开不败。 伴随着愈发急骤的雨声,江半夏踏过祠堂的门,没有拾起那支梨花。 她看着那支梨花,安静了很长时间,微笑说道:“原来姜家还真的没有死绝啊。” …… …… “这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这个问题,姜白没有转身望向裴应矩,仍自负手眺望远方。 两人立于神都内城城楼上,城楼外不复平日里的清冷,站着不少道盟的核心强者。 姜白问道:“怀素纸为什么能让天下皆动?” 裴应矩点了点头,缓声说道:“我可以理解,很多人把她看作打破当前僵持局面的关键所在,但我想不到她如何承担起这个重任。” 姜白平静说道:“那就往最起初去看,莫由衷在楚瑾到神都那天,清楚表示过自己的底线是道盟不能乱。” 裴应矩说道:“所以像我们这样的人不能动手,起码不能无故动手。” “在我们都不能动手的前提下,那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事情交给晚辈,让晚辈代表自己的意志去分出胜负,而怀素纸在暮色不出的情况下,是毫无疑问的当代第一,无人能敌。” 他接着说道:“既然如此,莫大真人为什么要同意用这种方式来决定谈判的走向?” 姜白说道:“怀素纸的修行确实出了问题。” 裴应矩相信她的话,但还是摇头,认真说道:“这还是不够。” 姜白淡然说道:“怀素纸的身份也有问题。” 裴应矩闻言微怔,然后压低声音问道:“莫大真人想在怀素纸身份上借题发挥,以此为条件,逼迫清都山退让和沉默?取得这次谈判的胜利?” 姜白说道:“这就要看怀素纸在楚瑾心中地位如何了。” 裴应矩很认真地想了一遍,摇头说道:“怀素纸的修行出了问题,前途不再明确,楚瑾不见得还会对她支持到底,但她曾经手持清都印,这是撇不清的事实,清都山没有办法完全置身事外。”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忽然想起那封关于昊天钟的信,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祖师。 姜白忽然问道:“那你现在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什么才是重要的了吗?” “怀素纸背靠清都山,对她作出指责,必须要足够切实的证据,这是莫大真人也越不过去的规矩。” 裴应矩说道:“其次应该就是……怀素纸本身的价值几何了。” 便在这时,一道飞书来到两人面前,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怀素纸坐上了一辆马车,东安寺僧人为她驱车,应在明日清晨时分抵达神都。 姜白看完这份消息,陷入了沉默。 裴应矩微微一怔,不解问道:“怀素纸这是要做什么?” 姜白诚实说道:“我现在也很想知道。” …… …… 得知这个消息的人有很多,反应不一。 元道远的反应最为直接干脆,是不作多想的那种。 “丑媳妇终须见家翁,这样拖着有什么意思?” 他站在清都山晏峰主的身旁,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看来怀素纸的修行是真出了问题。” 无归山与清都山的关系一直都不好。 谢清和向天空翻了个白眼,转身望向这位前辈,说道:“这位阿伯,您真是很不一样呢。” 元道远知道她是谁,挑眉问道:“哪里不一样?” 谢清和巧笑嫣然说道:“很不无归山呀。” 元道远愣了一下,旋即笑出了声,脸上找不出羞恼的感觉,反而是开心。 “这话中听。” 他看着小姑娘诚恳说道:“要不你再多来几句?” 谢清和怔住了,心想这到底是什么莫名其妙的人啊? 晏峰主在旁一脸无奈。 …… …… 就像姜白说的那样,神都里很多人都想知道怀素纸是怎么想的。 随着这种意志的明确出现,巡天司派出了真正的强者,前去确定情况。 不止于此,八大宗更是动用了各自的情报渠道,对那辆马车进行着观察。 是飞剑携书。 是纸鸽负纸。 是天地道法传心。 相关的消息以各种手段纷乱如秋雨而至。 “怀素纸的境界确定了,还是元婴初境,与离开学宫时没有区别。” “以她过往的修行速度判断,这是极其不正常的事情。” “陨落的天才。” “怀素纸什么都没有做,就只坐在马车里。” “马车前进的速度没有放缓,抵达神都的时间还是明日清晨。” “入夜,怀素纸掀开窗帘,看了一眼星空。” “怀素纸拿出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无法确定,有道法掩盖。” “这封信被看了很长时间。” “她放下那封信了!” 在这一连串不停歇的消息过后,神都的夜空雨中,忽然安静了下来。 是长时间的安静。 早已习惯被各种细微消息狂轰滥炸的人们,不禁觉得有些怪异,心想难不成是那边出了事情? 事实上,事情至此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对怀素纸不做期望,认为她在修行路上已经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名字很快就会被岁月淹没。 甚至由于送回神都的消息太过于频繁,还让不少人对她生出了厌恶的感觉。 就在这些人准备嘲讽怀素纸,以及那些把少女看得太过重要的人时…… 数十道飞剑破云而出。 紧随其后的是纸鸽。 有钟声倏然响起。 带来一个完全相同的消息。 “怀素纸在破境。”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二十三章 天下无双 “她在破境?” 听到这个消息,作为学宫当今主事的庄高阳眼中流露出一抹厌恶。 他想起道成山上观碑往事,想起自己因此被陆南宗训斥,冷笑说道:“怀素纸此人当真是会出风头,也不怕自己变成一个笑话。” 陆月楼站在不远处,闻言墨眉微微蹙起,显然不喜欢这种充满落井下石意味的嘲弄话语。 那年春天,她在岱渊学宫那处偏道出手阻拦怀素纸,却被对方随手破去自己得意道法后,便对这位晚辈始终抱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于是她很厌烦庄高阳的嘲讽话语。 她平静说道:“怀素纸哪怕真的陨落了,在元婴初境停下自己的脚步,但她的名字还是会留在岱渊学宫的历史上,不会被时光消磨湮……” 话还没说完,她就听到庄高阳怒哼了一声,让话音戛然而止。 陆月楼看着庄高阳,神情淡漠说道:“不要对我说一些没有意义的蠢话,你我的关系是盟友,我不是你的下属。” 庄高阳冷声问道:“那你是觉得怀素纸行了?” 不等陆月楼开口,他接着说道:“厚积薄发,万涓成水然后汇流成河?接着一日看尽神都花?这从来不是怀素纸的作风,以她嚣张到不知收敛的脾性,怎么可能忍受世人的非议如此之久?” 最后他作出了自己的断言。 “怀素纸必不可能成……” 话音刚落,有纸鸽背负最新的消息而来,落入两人的眼中。 ——怀素纸已至元婴中境。 庄高阳看着这个消息,沉默片刻后,面无表情说道:“与她的过去相比起来,这根本不值一提,这很有可能是她为了挽回自己颜面的不得已而为之。” 陆月楼唇角微翘,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心想你才是挂不住脸的那个人吧? 不过她没有说话。 因为她也认同这个看法。 这个突破太过之快,从决定破境的消息传到神都,再到破境成功的消息再来神都,长不过半个时辰。 这中间还要省略掉路上传递消息的时间。 在两人看来,这分明是怀素纸刻意压着自己的境界,故意留到现在再破。 如此作为,很难让人不做多想。 陆月楼在心里叹了口气。 庄高阳正准备冷笑出声时,忽有纸鸽再破云而落,带来了一个崭新的消息。 当他看到那个消息后,彻底陷入了沉默,嘴唇微微颤抖着。 陆月楼同样失神,看起来甚至有种瞠目结舌的感觉。 那个消息十分简略。 怀素纸还在破境。 …… …… 神都某座暗室。 明景道人同样得知了这个消息,沉默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然后他抬头望向姗姗来迟的岳天,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要见你?” 岳天很清楚自己的责任,低头说道:“是因为我是少数见过怀素纸之余,还和暮色打过交道的人。” 明景道人轻轻点头,说道:“你很聪明,所以我想听听你眼中的她们。” “骄傲。” 岳天想也不想说道:“怀素纸和暮色最大的相同,就是那种发自骨子里的骄傲,以及……长得确实很好看。” 明景道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这两人之间可有相似之处?” 岳天霍然抬头,看着对坐的老道人,从那双眼睛里确定自己没有理解错这句话里的意思,声音微涩说道:“我和怀素纸有过一段旧仇,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 他顿了顿,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话:“如果暮色出来为怀素纸作证,那该如何是好?以暮色的骄傲,这并非没有可能。” 明景道人淡然说道:“这不是你该担心的问题。” 岳天沉默不语。 明景道人也不着急,就这样看着他,等待他衡量其中的得失。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岳天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我要两个承诺。” 明景道人皱了皱眉,心想你这未免太过贪心了些,重复问道:“两个承诺?” “是的。” 岳天向老道行了一礼,声音微沉说道:“我不敢承受清都山的怒火。” 明景道人提醒说道:“这里是中州。” 岳天看着他,没有说话,显然还是在坚持自己的意思。 “可以。” 明景道人说道:“这件事不会涉及到你。” 听到这句话,岳天才是松了一口气,旋即说出了第二个要求。 “我希望您能支持司不鸣。” 他想着元始魔主对自己的吩咐,一字一字说道:“关于长生宗的掌门之位。” 明景道人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这件事我无法立刻给出准确地回应。” 岳天低声说道:“这场谈话我们沉默了很久,快有一个时辰了,但距离晨光到来还有好一段时间,您可以继续考虑下去。” 这句话听似恭敬,事实上却隐隐流露出一种强硬的拒绝意味,令人不喜。 就在明景道人为此不悦之时,一位巡天司的执事匆匆敲响了密室的门,带来了一个崭新的消息。 一位青衣执事对两人颤声说道:“怀素纸又破境成功了,如今已是元婴上境。” 明景道人微微一怔,心中的不悦终于流露在脸上,不再静如死水。 他挥手,示意那位执事可以离开了,却发现没有脚步声响起。 那位执事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与先前不同,这时候他话里充满了不该有的情绪。 是激动,是震撼,更是茫然不解。 “怀素纸……她还在破境。” 话音落下,暗室里再次陷入沉默。 两人甚至连那位执事的离开都没有注意到。 明景道人回过神来,看着岳天说道:“我现在可以给出你想要的回应了。” 岳天明白老道人为什么改变了自己的决定,叹息说道:“哪有像她这样子破境的呢?” 今夜之前,所有关于怀素纸即将泯然于众人的猜测,都随着她踏入元婴上境而变成了笑话。 …… …… 修行是极其艰难的一件事情,不要看如今的人间修行者泛滥,谁还不是个修行者了,便以为这很简单。 绝大多数修行者终其一生,都只能停留在炼气境,与凡人没有多少区别。 真正具有天赋的修行者稀少到极点,而且人在尘世,在繁杂世事的影响下,能够兑现天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在这少到极致的人里面,有一个人的名字始终高高在上,真可谓是横压人间数百年。 世人将称其为顾真人。 在天渊剑宗乃至于整个人间的修行者心中,这就是一个不可挑战的真实传说,甚至可以说是神话。 然而就在今夜,这种长久以来的认知被动摇了。 “怀素纸和当初的顾祖师相比……谁的破境速度更快?” 江先生的声音很轻,看着站在身旁的掌门真人,很认真地问出了这句话。 周美成望向东安寺的方向,沉默片刻后说道:“祖师从未在意过这种事情。” 江先生懂了,脸色顿时变得精彩了起来,长叹说道:“真是日了个先人板板的,哪有这么离谱的人啊?” 周美成看着他认真说道:“祖师当年一直在山里专心修行,从未游历尘世,除了祖师自己,谁也不知道他在元婴停留了多长时间。” 江先生还是不死心,好奇问道:“那你觉得呢?” “我……” 周美成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骂道:“我要是对祖师有信心,至于跟你说这么多废话吗!” 江先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忽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不确定说道:“怀素纸现在已经是元婴上境,她要是再继续下去……应该是元婴巅峰吧?” 周美成摇头说道:“谁知道呢?” 说着这话,他望向站在不远处的谢清和,只见小姑娘的眼神明亮到极致,满满的都是骄傲与幸福。 他忽然有些恨铁不成钢,冷哼了一声,说道:“归晚怎么整天就只知道闭关修炼呢!怀素纸修的明明是剑道,合该来我天渊剑宗才对。” 江先生敛去笑意,想了想说道:“归晚也快出关了吧,我记得她对哀帝传承有兴趣。” 周美成点头,正准备说话的时候,忽然发现又有飞剑破云而出,带来了一道崭新的消息。 他当即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连忙接过了那道剑书,随即震撼到难以言喻,下意识说出了一句话。 “怎么可能这么快!” “这就元婴巅峰了?” 江先生语气苦涩至极,想着过往的艰苦修行生涯,不禁对自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浓重怀疑,剑心也在动摇。 然而不等他沉浸在这种情绪当中,秋雨再次被破开。 随着那自雨中而来的飞剑,神都陷入绝对的死寂。 刹那后,一片哗然声爆发开来,直接淹没了这场纷乱的秋雨。 在无数哗然声中,那个消息最先来到了八大宗的掌门手中。 与先前不同,这一次不再是怀素纸再次破境这种足以摧毁旁人道心的噩耗,变成了一个略显随意的问题。 “哀帝传承对修行者的境界可有限制?” 话里说的不是要求,而是限制。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只要你想化神,那你就能化神吗? 所有人都觉得此事荒唐,但又不得不承认她有这样荒唐到底的资格。 于是只能沉默。 …… …… 神都为怀素纸沉默。 沉默是今夜的神都。 通天楼上,莫大真人看着这个问题,同样陷入了沉默。 良久后。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他长叹一声,赞道:“天下无双,莫过于此。”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二十四章 何足挂齿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天下无双,莫过于此……” 莫大真人没有刻意掩埋自己的评价,落入了一直守候在旁的宋辞耳中。 这位长生宗掌门首徒自东安寺剧变后,便一直对怀素纸心有好感。 在他的有意宣扬下,这句话就像是一场野火在神都蔓延烧开,以极其迅速的速度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随着这场野火的烧开,明明是夜色已深,神都却灯火通明宛如白昼,无人入眠,有万人空巷之景。 城楼之上,元道远听到那句评价后好生感慨,忍不住也说了一句话。 “不愧是能越境胜过本宗真传的人物。” 他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欣赏,就像接下来这句话里的不悦一样:“既然不继续破境了,为什么还不赶紧过来,就喜欢让人等着是吧?” 听到这句话,晏峰主好生感慨,心想这位的性情当真是直爽。 谢清和不清楚元道远的为人脾性,有些介意他话里的不悦,但心情很好便懒得计较。 小姑娘随意问道:“我看您还挺高兴的样子,但素纸不是你的弟子吧?” 元道远只觉得莫名其妙,看了她一眼,反问道:“有幸亲眼见证一道前无古人的壮举,我高兴有什么问题吗?这和看到美好风景而高兴,难道不是同一个道理?” 谢清和眨了眨眼,有些诧异地重新打量这位无归山的掌门真人,一时间竟是无话可说。 元道远也不介意小姑娘的沉默。 “如果你要提醒我,对我说无归山有弟子败给了怀素纸……” 他理所当然说道:“道不如人,输了就输了,人又不是怀素纸杀的,我为什么要去计较?” 谢清和怔住了。 片刻后,小姑娘看着他诚恳说道:“我现在对无归山有一定改观了。” 元道远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说道:“我不是你爹,我一个人无法代表整座无归山,你不必以偏概全。” 谢清和沉默半晌,往后退了一步,向他很认真地行了一礼,说道:“清和受教。” 元道远神情随意说道:“你确实该学一下你爹的开阔心境。” 说完这句话,他就这样闭上了眼睛,在秋雨风中如雕像般静立。 谢清和有些不解问道:“您这又是为什么?” “在见到你这小姑娘的心上人之前,我懒得再看着破烂世俗杂事废人一眼。” 元道远的声音淡漠如秋风。 谢清和微微一怔,旋即心生欢喜,给他竖起一根大拇指,又想到他现在不看这些东西,便认真鼓起掌来,表示自己对他的赞赏。 掌声飘入雨中。 …… …… 一声轻响。 是案卷落桌。 梅雪看着久久没有抬头的南离,以为她是被怀素纸的破境速度所震撼,道心生出巨大波澜,不禁感到担忧。 她看了一眼窗外秋雨,安静片刻后说道:“修行,归根到底是自己的事情,与生死一般,若是对旁人太过在意,那便是违了修行的本意了。” 南离没有说话,身体肉眼可见的颤抖着,握着笔杆的手越发苍白,显然在不断用力。 无论怎么看,这都像是道心受到了严重刺激的模样。 梅雪看着自己的晚辈越发心疼,在心里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她完全可以理解南离此刻的心情。 都是同辈中人,都是被世人赞誉的天才,偏偏遭了暮色,被迫浪费了数年时光几近泯然众人后,再亲眼见证曾经的对手于无数人眼中登临绝顶。 谁又能在这种时候继续维持平静呢? 南离还是没有抬头,颤声说道:“师叔……我没什么,你不用担心。” 梅雪神色愁苦,心想你这分明都要哭出来了,我哪能不担心呢? 只是她知道这时候不该说太多的话,劝慰几句后地退了出去,留下一片安静。 在梅雪远去离开后,南离终于忍不住了。 “哈哈哈哈哈。” 她直接笑出了声,笑得眼泪快要掉下来了,连腰都挺不直了。 她大力拍打着桌子,发泄着心中的喜悦。 不知道过了多久,南离抬手擦去笑出来的泪水,起身背起放在一旁的古琴,向书房外走去,准备迎接怀素纸。 她真的很高兴,至于为什么高兴? 与元道远的理由相似,但毫无疑问要更深一层。 因为怀素纸是她的师姐。 …… …… 在秋雨笼罩神都,无数伞连成一片颜色不一的海洋,默然等待那辆马车到来的时候,有一对祖孙却在游园。 说是祖孙,事实上不见得准确,但血脉之间的关系毫无疑问是真的。 陆南宗没有撑伞,看着雨中的满园花树,说道:“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很难描述,很复杂。” 陆元景陪在老人身旁,认真地撑起了一把大伞,声音里满是惆怅。 “我本来以为可以赶得上她,至少是看得到她的背影,为此为目标,勤加修行不断至今,结果……”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自嘲说道:“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陆南宗拍了拍他的肩膀,认真安慰说道:“换个角度去想,至少你和怀素纸的关系还算不错,我记得她没什么朋友,你应该算一个的。” 陆元景笑了笑,没有说话。 陆南宗叹道:“这是时不予你的哀愁,没必要去在意太多。” 陆元景理解这句话,也明白这是世事,但还是难过,因为曾经登天榜上并肩。 “前无古人啊……” 他沉默感受着这种近乎荒唐的痛苦,转身望向东安寺的方向,神色苦涩说道:“我想去看看她。” 陆南宗笑了笑,笑容里满是慈祥,点头说道:“那就走吧。” …… …… 有人走,自然也有人留下。 那座窗外有银杏凋零的偏殿,此时灯火并不明亮,一片幽暗。 楚瑾还在专注推演那件事,根本没有真正在意过外界传来的那些消息。 原因很简单,她一直相信自己。 自她选定怀素纸作为谢清和的道侣时,这一切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种信心源自于她从未错过——从当年她决意背叛元始宗的那一刻起。 忽有秋雨声涌入殿内,却没有什么吵闹的感觉,更显凄清寂静。 与之一并而来的,还有元始魔主。 她把油纸伞搁在门边,向殿内走去,直到窗边那张书案前才停下脚步。 楚瑾抬头望向她,发现她发丝衣裳竟都微湿,墨眉不由微蹙,问道:“出了什么事?” 元始魔主平静说道:“姜白是我祖宗。” 楚瑾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但她不可能因为当年姜家灭门之祸与你算账。” 元始魔主轻轻点头,随手捡起被搁置一旁的那些剑书。 剑书上都是关于怀素纸的消息。 她先前一直留在姜园,又因为神都大阵始终开启着的缘故,唯有不闻世事,便不清楚这些的变故。 看着这一封封剑书,看着书上因落笔之人心绪涌动而纷乱的墨迹,元始魔主唇角微微翘起,原本有些阴冷低沉的情绪,渐渐明媚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窗外,只见秋雨绵延不见停歇,放下手上的剑书,遗憾说道:“可惜没有皓月当空。” 楚瑾忽然说道:“看来师姐你是真的很喜欢她啊。” 元始魔主微微一笑,笑容里流露着淡淡的骄傲,淡然说道:“她哪里不值得我喜欢了?” 楚瑾想了想,点头说道:“事实确实如此。” 紧接着,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分外轻柔。 “外面很热闹,你要去看看吗?” “何必。” 元始魔主敛去笑意,平静坚定而骄傲说道:“我早已对这人间说过,她是独一无二的,从前没有,今后亦不会有。” 她望向通天楼的方向,眼里仿佛出现了莫大真人的身影,嘲弄说道:“何至于到今日才天下无双?” 一念至此,她道心再次生出一阵动荡,伤势欲要复发。 一道高妙至极的气息落在她的身上,为她强行平复下去那即将涌起的旧伤。 楚瑾的声音随之响起,是淡漠的,带着一抹掩之不住的疲惫。 她看着元始魔主,声音微冷说道:“你伤的未免太重了些。” 元始魔主说道:“还好。” 楚瑾静静看着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简单地说了几句话。 “你可以死。” “但还请你死在尘埃落定后。” 她看着元始魔主,面无表情说道:“知道了吗?” …… …… 黎明到来前,是世间最为黑暗。 当那辆马车自丘陵间缓缓行出,来到那片广阔的平原时,哪怕是隔着一场不曾停歇的秋雨,仍旧能够隐约看见那座灯火通明如昼的神都。 那是一幕无比壮丽的画面。 这幕画面,今夜只为怀素纸而存在。 她却随意放下窗帘,没有再多看一眼。 也许是因为她不得不停止破境,只能留在元婴巅峰的缘故? 一位忠诚于清都山的强者这般想着,忍不住低声把莫大真人对她的点评,原话复述了一遍,希望她能愉快。 怀素纸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就在那些紧随马车前行,来自于道盟的强者,以为她是没有听清楚,故而生不出反应的时候…… 她的声音终于响起。 “天下无双?” 怀素纸平静说道:“何足挂齿。” PS:昨晚忘记跟你们说了,今天必须要出门,原因是有长辈大寿,没有办法再躲在家里,然后一堆琐碎事下来回家已经十点了,所以更新晚到现在,抱歉哦。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二十五章 到此觅长生 与骄傲无关,与装腔作势更无关。 这句话是怀素纸的真实想法。 在听到天下无双这四个字的时候,她想到了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于是平静地说出了那四个字。 ——何足挂齿。 是啊,何足挂齿呢? 她不仅是怀素纸,还是暮色,更是世间魔道未来共主,注定要与道盟乃至于整个天下为敌。 再如何无双,只要不是无敌,那就都不足以为道。 想着这些事情,怀素纸听着渐至的雨声,随意打了一个响指,逐去多余的念想,以道心通明之境静观自身。 自离开岱渊学宫后,她一直在专注如何踏出那关键的一步,为此不眠不睡思考了太多个日日夜夜,如今看来无疑是成功了。 然而这终究是前无古人的事情。 哪怕是楚瑾也不曾将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修至她现在的境界,那份写了数页纸的厚信上记载的破境之法,无法完全对照上她的修行路。 但这并不代表她突破后的境界不稳,而是她必须时刻观察自身,去思考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因为这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够帮她了。 如此看来,这毫无疑问是极其危险的一条修行路。 好在,崎岖路上能见到的风景往往也更加瑰丽。 甚至可以说她见到的将会是修行界未曾有过的一方天地。 怀素纸微垂眼帘,视线落在右手上。 一道悠远平和如深春午后的剑意,就此萦绕在她的食指上,缥缈如云烟,高妙不可参透。 这自然是禅宗的不传真剑,大日如来。 然而往深处去感受,这一剑偏又存在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意味,而且两者之间圆融无碍。 这是怀素纸以羽化登仙意,所施展出来的大日如来真剑。 过往的她同样能够随手拾来诸宗道法,但终究是泾渭分明的,并非融为一体的,绝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 那已经足够强大,就连顾病梅这种在化神中浸淫蹉跎漫长时光的真正强者,面对她也只能陷入下风,根本找不到她的破绽。 如今的她成功跨越了这道天堑……该有多强? 在怀素纸全力以赴之前,这是谁也无法确定的事情,包括她本人。 但她眼中并无半点欣喜之色,因为她接下来的那位对手,很有可能是姜白。 一个真实活着的传说。 当世唯二踏入大乘之上的修行者,万劫门的太上长老,无论辈分还是地位,姜白都称得上是当世第二,仅次于顾真人。 更重要的是,这位巅峰之时很可能连境界实力都是天下第二。 三个第二。 举世无二。 面对这样的敌人,再如何慎重和高估都是不为过的,或者说这才是对自身性命的最大负责。 怀素纸指尖剑光敛没。 她忽有所感,视线穿过车帘厚布,落在那缠绵雨丝当中,感知到了一道无孔不入的气息,正在悄然渗入。 是神都那座名为封命绝运禁神的绝世大阵。 这阵可以是一场雨,也可以是一阵风,还能是飞雪,甚至是寻常无比的阳光。 对怀素纸这种来自元始魔宗的妖女而言,身在阵中便不得自由,如入樊笼。 她修的不是元始道典,这座大阵对她的威胁便没那么大,但也足够麻烦。 一念及此,怀素纸想起留在岱渊学宫的师父,情绪才是好了不少。 如果江半夏真的来到神都,那她面对的压力必然极其恐怖,无须多少时日,就能让那终年不散的伤势再上一层楼。 你没来就好。 怀素纸这般想着,缓缓闭上眼睛,继续修行。 晨光未至,马车离神都还有一段路程,时光不应被辜负。 …… …… 随着那辆马车不断靠近,城楼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却越发来得安静。 谢清和站在最中央,小脸一片肃然,眼里的喜悦却怎么也掩之不住。 在小姑娘的身旁,是当代登天榜上的年轻一代强者,比如宋辞与陆元景以及沈依澜等人,都是八大宗的天才弟子。 元垢寺作为禅宗祖庭,在修行史上的地位与长生宗对等,奈何这数千年来始终被道盟牢牢打压着,因此渡山僧无法去到最好的位置,只能与寻常宗门弟子站在一起。 除去这些当代年轻天才外,八大宗的真正强者也来了不少,其中最让人瞩目的并非陆月楼和庄高阳,而是那两位人间绝景榜上的美人。 林晚霜挑了一座高楼,全然不顾秋雨还在下,惬意坐在栏杆上,双足轻晃如戏水,偶尔还拿起小酒壶给自己灌上一口。 这位太虚剑派的七脉剑主之一,此时的眼神极为明亮,不只是对怀素纸的期待,更是欲要试剑的战意。 在这位童颜女子的身旁,是长生宗的程安衾。 她眉眼间的情绪极淡,但绝不是淡漠,往深处看去可以清楚那份对于生命的热爱。 也许是这个缘故,她对怀素纸别有一番好感,低声认真劝了几句林晚霜,让这位好友不要胡作非为。 司不鸣就在这两位女子的身后。 不知道为什么,他刻意没有出现在人们面前,但这绝非是对于怀素纸的厌恶,因为他的嘴角始终翘着,有着很明显的欣赏。 ——当初东安寺那场剧变中,他就对怀素纸抱有不小的好感,为少女在邹缪面前说过几句好话。 这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至于道盟真正的大人物,除却站在秋雨中仿佛石雕般的元道远,几乎都在登天楼上。 理所当然,作为天渊剑宗掌门的周美成,同样也没有出现在这里。 “楚瑾居然不在?” 裴应矩视线穿过茫茫雨帘,落在那座不见灯火的偏殿飞檐上,神情有些意外。 姜白依旧站在他旁边。 在片刻安静后,陆南宗接过了这个话头,没让气氛变得尴尬起来,笑着说道:“也许是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得意?” 明景道人与他并肩而立,说道:“楚瑾行事向来低调,否则世人也不会只知黄昏。” 这里说的自然是百年前的登天榜上,楚瑾与黄昏并列第一,两者前后踏入大乘之境,名声却有云泥之别的事情。 司不鸣之所以被誉为百年间最年轻的炼虚,不过是因为排在他上面的那两个女子,在修行路上走的实在太快,让所有人都望尘莫及而已。 “晨光破晓时,怕不是世人只知怀素纸了。” 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响了起来。 说话的人是梁皇,当今太虚剑派的掌门真人,于两百年前悟得大乘妙境。 在剑道上的造诣超凡入圣,被公认为人间第三。 “你对怀素纸似乎有些好感?”明景道人忽然问道。 “没有好感才是怪事吧?” 梁皇看了老道一眼,话语如剑锋直接:“之前我们不喜欢怀素纸,是觉得她极有可能是元垢寺出来的,但现在渡山僧的出现基本打消了这种可能,我为什么不能欣赏她?难道你觉得她会是魔宗的人?” 不等明景道人开口,他继续说道:“怀素纸这些年来做的事情,天下人都是有目共睹的。” 陆南宗点头说道:“怀素纸的品性确实不错。” 话音落下,场间众人不禁有些诧异,心想你怎么会替她说好话? 道成山上一朝观尽十万碑的往事,距今也不算遥远吧? 陆南宗知道这些人的想法,但不会解释,毕竟那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当初观碑结束后,怀素纸在挑选宝物的时候,取走了对学宫意义最少的云载酒。 为此,他欠下了一份不轻的人情。 听到这句话后,明景道人笑了起来,似是感慨说道:“我倒是没想到怀素纸的名声如此之好。” “如果你是担心怀素纸站在清都山那边,影响到如今的局势,我觉得这是完全没必要的杞人忧天。” 陆南宗看着老朋友说道:“谢真人飞升之后,仅凭楚瑾一人,哪怕有清都山两万年传承,对抗云妖也是极其辛苦危险的事情。” 他缓声说道:“以怀素纸展现出来的天赋和性情,完全可以接过谢真人的责任。” 话音落下,通天楼上的大人物各自沉默,开始思考此事的可行性。 就在这个时候,莫大真人开口了。 “她要到了。” 莫大真人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众人不再多做讨论,居高临下望向神都正门,只见无数身影在其间攒动,熙熙攘攘难以分清。 就像是一片黑压压的潮水。 这画面有些熟悉。 与不久前,楚瑾入神都时的情与貌,略相似。 …… …… 秋雨不知何时停歇。 有清风徐来,晨光破云而出,洒落在神都各处。 人间明暗交杂。 车轮碾过青石板,声音清楚落入所有人的耳中,让目光更加专注。 神都正门前,那辆马车停了下来。 坐在车辕上的僧人很是紧张,赶紧走开,让出了位置。 怀素纸掀开车帘,就这样走了出来。 然后,人们听到她的第一句话。 她对那僧人说道:“辛苦了。” 说完这三个字后,怀素纸走向神都,有道盟巡天司执事随之而来,按照惯例询问了一个问题。 那个问题十分直接,是你来神都要做什么。 怀素纸不假思索给出了答案,答的干净利落。 听到她的答案后,道盟执事怔住了。 怀素纸与此人擦肩而过,就此踏入神都,走进无数道视线里。 直到这时,她的声音才是随风飘起,向四面八方而去。 就像是她对所有人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还是只有三个字。 “觅长生。”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二十六章 群青 怀素纸踏入神都。 在那条宽敞无比的大道上,早有十数辆马车正在等候,这自然是清都山所展现出来的意志。 神都的人们,无论是年轻弟子还是前辈师长们,都不曾对这幕画面抱有惊讶。 关于谢清和与怀素纸的绯色传闻,在修行界早已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秘密。 只是在晨光到来之前有很多人在暗里觉得,怀素纸终究是高攀了清都山,或许是私下耍了某些手段诱骗谢清和,但现在这种带着恶意的晦暗猜测都已经消失了。 人们静静看着那里的画面,只见少女行至最前那辆马车前,小姑娘很自然地张开双手,两人就这样在无数视线里抱了抱,旋即携手登上车厢。 这时的安静是美好的,是带着由衷祝福的。 就在人们感慨之时,有动听的琴声响起,伴着那十数辆马车的前行。 其声悠扬,其音暖和。 这显然是来自于长歌门的琴声。 时值秋末冬初,神都已有寒意,晨光没能带来太多的温暖,但随着这道琴声的飘荡,人们只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深春。 那辆马车的帷帘不厚,是一道淡薄的轻纱,除非谢清和开启刻在车厢的阵法,否则遮不住外来的目光。 怀素纸就坐在车里,与谢清和并肩,似是在很随意轻松地说着话? 明明是两个人,人们的视线却都落在了那少女的身上。 她依旧是一袭黑衣,不曾有变。 如瀑般的黑发只是简单整理,然后散在肩上,映得肌肤越发白皙,眉眼…… 人们这般想着,忽然惊醒了过来。 不要说什么眉眼如画,没有画师能绘出怀素纸的真正。 更不要说什么春风十里了。 她美的无可挑剔,明明是如此随意的模样,但所有人看到她的人都不会觉得自己的郑重被轻蔑对待,而是发自内心感到一种惬意。 再想到她过往所做的那些事情,始终坚持着的道义,不惜直面八大宗的执着,以及对所有人的温柔…… 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无疑是修行界的莫大幸事。 几乎所有人都这样感慨想着。 待一曲琴了时,怀素纸似乎是听到了一句很有趣的话,微微一笑。 看着她的微笑,有人下意识鼓起掌。 当第一道掌声响起后,更多的人清醒了过来,随即开始鼓掌。 掌声就像是野花,于刹那间盛开满山,直至遍野。 …… …… 片刻前,位于最中间的那辆马车。 谢清和看着窗外的茫茫人海,忽然说道:“这是我想了很久的画面,我现在很高兴。” 怀素纸问道:“嗯?” “大概我就是这样一个庸俗到无药可救的人?” 谢清和认真说道:“我很遗憾自己没能陪你走过最开始默默无闻的时候,所以我想看到你最风光的时候,那应该就是今天了吧?” 小姑娘望向窗外,视线缓缓扫过大道两旁立于青石路上又或高楼之上,乃至于更远方的城楼甚至是那幢通天楼,说了一句很不自己的话。 “钦佩,艳羡,敬畏,嫉妒,欣慰,冷漠……世间百态,该有的都有了。” 她骄傲说道:“上次你来神都的时候默默无闻,如今所有人都必须要看到你,这我怎么可能不高兴呢?” 怀素纸闻言,微微一笑。 这便是人们看到的那个笑容。 随即,有漫山遍野的掌声如潮水把两人淹没。 那道笼罩神都十数日的窒息感觉,在此时此刻彻底消散,不复存在了。 …… …… “之前楚瑾入神都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动静吧?往上要追溯到什么时候了?” 周美成好生感慨,向天南的方向看了一眼,嫌弃说道:“祖师肯定是不行的,毕竟他是个男人。” 江先生想了想,说道:“有一个人肯定可以。” 周美成好奇问道:“谁?” 此时的两人站在一处屋檐上,隔着遥远距离看那一幕,谈话不会被外人得知。 江先生沉默了会儿,理所当然说道:“黄昏。” 在东安寺剧变的那一天,元始魔主曾入神都,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让他重伤。 这是他近些年来记忆最为深刻的事情。 “黄昏吗?” 周美成笑了起来,说道:“那暮色想来也是可以的。” …… …… 那座窗外银杏凋零的偏殿。 听着远方传来的掌声,元始魔主没有回头,说道:“她要来见你了。” 楚瑾看着她,嗯了一声。 元始魔主说道:“这是你要求的谈话。” 在星光降临的那一夜,两人做过了一场交易,其中之一就是关于怀素纸的。 这句话的意思显然就是,你只能在这场谈话里去说服我徒弟,往后不再能提。 楚瑾安静了会儿,说道:“可以。” 元始魔主很满意这个回答,轻声说道:“事实上,我也希望她只是怀素纸。” 楚瑾起身望向殿外,视线仿佛穿过无数亭台楼阁,落在那辆马车上,神情微冷说道:“如果她不只是怀素纸,那现在的所有善意将会变成最彻骨的恶意。” 哪怕怀素纸所言所行都是真的,世人依旧会坚定愤怒到极点,认为自己被暮色愚弄了。 元始魔主说道:“上一次这样做的是禅宗。” “所以元垢寺被迫封山至今,凋零如斯。” 楚瑾偏过头,看着元始魔主的眼睛,面无表情说道:“你应该帮我。” 元始魔主微微摇头,带着憾意自嘲一笑,说道:“但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听人劝的姑娘。” 楚瑾沉默不语。 “我走了。” 元始魔主向侧门走去,说道:“再见。” “往事如烟,如今早已无处祭奠,故而已有之事,不必再有。” 楚瑾也不看她,最后说道:“我希望你能明白这道理,早些放下来,师姐。” …… …… 待到晨光大亮时,那十数辆马车行至神都最为核心的宫殿群前,而宫门早已就敞开。 万人空巷的景色却久久未能散去。 不作任何停留,马车径直前往那座偏殿,一路清净。 谢清和与怀素纸离开车厢,向陪伴一路的晏峰主道谢,然后走进那座大殿。 楚瑾早已放下手中事情,不在那张书桌前,等待着两人的归来。 她的声音如旧温柔:“不用行礼。” 怀素纸停下行礼的动作,问了一声好,没有说更多的话。 那被随手利用抛弃如抹布的徐卿,她从未遗忘片刻,因此她一直不怎么喜欢这位师叔。 谢清和走到母亲的身前,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后,便明白了情况,不太担心地走了。 殿内只剩两人。 在明亮的晨光中,这场谈话开始了。 楚瑾看着怀素纸的眼神很是温和,与第一次见面没有任何区别。 “你更让我喜欢了。” 她说道:“比起当初。” 怀素纸轻声道谢。 楚瑾微笑说道:“清和与我说过那枚果子的事情了,你作何想法?”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先前已经说过了。” “觅长生吗?” 楚瑾笑了笑,说道:“这个回答确实很妙,长生是所有修行者的最终追求,哪怕是知道那枚果子存在的莫由衷也不会对此想太多。” 怀素纸准备说话。 楚瑾的声音再次响起。 “所以呢?” 她敛去笑意,看着怀素纸的眼睛问道:“你是要为自己觅长生,还是为你师父。” 怀素纸说道:“师父。”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没有片刻犹豫,自然是真心话。 楚瑾也不意外,平静说道:“我可以帮你。” 怀素纸问道:“条件?” 在今日之前,她与楚瑾只见过一面,谈话长不过百句,但很清楚这位师叔的脾性。 看似温柔,实则冷酷,像这样的人怎可能无故相助自己? “很简单。” 楚瑾平静说道:“我希望今后世间唯有怀素纸。” 这一次怀素纸沉默了,眉眼间流露出一抹疲惫,但转瞬即逝。 半晌后,她再次给出回答,还是那么坚定。 “谢谢。” 她说道:“但是不必了。” 楚瑾想着不久前离开的师姐,也不介意她的拒绝,笑着说道:“修行者的时间足够漫长,只要你改变自己的想法,随时都可以告诉我。” 怀素纸没有说话。 楚瑾知道她已经不喜,便也不再多说下去,转而问道:“名额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怀素纸反问道:“你的意思是?” 楚瑾说道:“我本打算让你用清都山的名额,但你闹出来的动静比我想的更大,名声比很多人想的都要好,便可以换一种方式。” 怀素纸说道:“比如?” “哀帝传承开启是人间的莫大盛事。” 楚瑾望向殿外,看着那飞檐楼阁,微笑说道:“但要是没有你,那还算是什么盛事呢?” 要是当今年轻一辈毋庸置疑的第一人,参与不了这场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事,那未免来得太过可笑。 道盟暗地里可以无所不作,但明面上终究是要脸的,而且怀素纸明确说过自己为了参与哀帝传承,才没有继续突破下去。 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所以你会得到一个多出来的名额。” 楚瑾的声音淡然中自有强硬。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有些意外说道:“我以为你会让我为清都山去争。” “这当然也是我的想法。” 楚瑾收回视线,望向她的侧脸,似是随意问道:“所以你什么时候与清和完婚?” PS:章节名当然就是那首歌,因为歌词感觉很合适,然后这个月在用了三章请假条的情况下,还是能够十八万字,对自己的更新还算是满意的,所以求个保底的刀片啦,谢谢各位咯。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二十七章 向死而生,谁人能知? 听到这句话后,怀素纸沉默了,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回答。 楚瑾看着她,忽然问道:“是师姐对你说了些什么吗?” 怀素纸也不意外被猜出来,嗯了一声, 偌大人间能影响她的人,无非就是那几个而已,不是谢清和,就只能是江半夏,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南离那种不算。 她轻声说道:“师父活着可以成婚,师父死了也能成婚。” 楚瑾微微挑眉,问道:“所谓的活着,是她吃下那枚果子后的活着吗?” 怀素纸说道:“嗯。” 楚瑾沉思片刻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道:“这是她的原意……” 怀素纸打断了这句话,看着这位长辈的眼睛,认真说道:“我不想与你谈论这件事。” 楚瑾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是似笑非笑。 她没有坚持强硬下去,就像两人第一次见面那般,温柔说道:“那就到这里吧。” 说完这句话,她示意怀素纸可以离开,向窗畔那张书桌行去。 怀素纸看着她的背影,说道:“再见,师叔。” 话音落下,楚瑾停了下来,最后轻笑着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难怪她这么喜欢你。” 怀素纸微微蹙眉,没有停下离开的脚步,走出了这座偏殿。 谢清和在殿外等候已久。 听着风中传来的欢声笑语,楚瑾坐在那张书案前,没有再去推演计算如何杀死陆南宗,而是在思考另外一个问题。 不久前,她以羽化登仙意为元始魔主缓和伤势后,眉眼间流露出的疲惫并非虚假。 师姐的伤势比她想的还要重,确实没有多少年好活了,故而才会而耗费她那么多的心力,难掩憔悴。 但伤势并非是最为关键的事情…… 与此相比,更重要的是元始魔主比她设想中的要弱上不少,甚至是弱到不该出现在那份名为九天的榜单上。 这是很没道理的一件事。 她曾是元始宗的真传弟子,与黄昏同为登天第一,联手横压一代。 她理所当然翻阅过元始道典,尽管不得这份真经的全貌,但也知晓其中一二隐秘。 元始道典修至最深处时,随着自身寿命的急剧流逝,修行者在岁月搓洗之下,对生死间的感知将会越来越清楚,名为飞升的那道线不断真实,可以触及。 这是一门向死而生的功法。 元始魔主已是将死之人,境界理应越发高深,甚至是从如今的大乘上境登临大乘巅峰,为何现在变弱了? 这未免太没道理了。 楚瑾不得其解,墨眉下意识紧蹙,眸子里尽是凝重与困惑。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微微摇头,把这些念想自识海中驱逐干净,却没有重回道心通明之境。 她望向窗外,看着那株只剩枯枝的银杏,沉默片刻后说道:“就这样死了,然后落得个白茫茫真干净,也没什么不好的。” …… …… 秋分早过,夜色到的越来越早。 一场议事再次开始。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八大宗的掌门尽数出席,就连长老也基本都来了。 灯火通明的大殿里坐满了人。 这一次最先开口的依旧是莫大真人。 他对所有人说道:“明天就是立冬了,事情再这样拖下去,这个冬天过完也不见得有进展,还是简单一些吧。” 楚瑾微笑说道:“那便依照我的意思来吧。” 明景道人面无表情说道:“长歌门是在中州,而不是北境,还请楚真人您多加谨记。” 早在清都山进入神都的那天,唯有八大宗掌门真人与南离和姜白参与的那场议事里面,楚瑾就直接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让在场众人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当中。 按道理来说,这是不应该出现的尴尬场面。 之所以真实出现,自然是因为楚瑾给出的提案太过离谱,是中州五大宗连带岱渊学宫都无法接受的。 只有天渊剑宗的支持一如既往。 那个提案很直接。 长歌门山门覆灭后空出来的那一份修行资源,清都山与天渊剑宗要八成。 剩下两成由中州六宗再行分配,又或者干脆留给长歌门。 对于这个提案的具体原因,楚瑾给出的解释很直接。 清都山和天渊剑宗始终直面人间最为恐怖的危险。 前者与那只云妖对抗之下,千百年来不知流了多少的鲜血,所付出的代价可谓是惨痛至极;而后者为了镇压天渊,甚至牵扯到顾真人的飞升之事,让其被迫留守人间数百年。 事实上,当时在场的某几个人在听到后半段的时候,险些没忍住笑出了声。 然而哪怕是莫大真人,也不敢否认这两件事。 这当然不会是全部的原因。 楚瑾的话还有第二部分。 长歌门为元始魔主一人所灭,这对道盟而言无疑是极大的耻辱,但是换一个角度去看,这是否说明道盟每年分配给长歌门的修行资源都被浪费了呢? 既然如此,不如把长歌门的那一份资源给予更加需要的清都山和天渊剑宗,为人间再谋四千年的和平。 为人间谋太平,这个理由再是正当不过。 但中州六宗哪会同意这个提案? 这其中的原因也很纯粹,长歌门的那一份资源本就出产自中州,怎么能就这样平白流向北境与天南? 最初众人都以为这是楚瑾谈判的手段,她的要求不可能真的如此荒唐,背后必然另有图谋。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她的态度始终坚定如初,众人才知道她很有可能是认真的。 议事自然陷入了泥塘中,变成了无止境的扯皮,或者说是争吵,险些动手。 神都那些天凝重窒息气氛,正是由此而来。 …… …… 楚瑾微微笑着,望向明景道人问道:“所以你想到解决的方法了?”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 无论是什么解决方法,都必然会有一方不满,而解决不满的唯一方法自然是直接战上一场。 问题是,这次议事最开始的时候莫大真人就明确说过,天下决不能因此而乱。 当然,就算莫大真人没有说过那句话,敢于开战的人估摸也就那一个半。 明景道人的目光在殿内众人扫过,淡然问道:“三年长吗?” 不等谁开口接话,他自顾自说道:“对凡人而言,这应该是长的,但我们都不是凡人,三年不过转眼间。” 陆南宗看着他,声音微沉问道:“那你的意思是,以谁得到哀帝传承来决定这场议事的结果?” 听到这话,在场的八大宗掌门与长老们,几乎都下意识望向清都山的方向,眼神变得有些微妙。 谁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怀素纸与谢清和的关系那般亲近,若是她代表清都山出战,那八大宗年轻一辈谁能敌她? 难不成现在去把暮色请过来? 众人看着明景道人,心想这必然还有后文,否则实在没有道理。 明景道人看着楚瑾说道:“贵宗想来不会拒绝这个提议吧?” 楚瑾淡然地嗯了一声。 天渊剑宗那边也说了句可以。 明景道人转过身,看着坐在最上首的莫大真人,问道:“此事可行否?” 莫大真人沉思片刻后,点头说道:“可以。” 听到这两个字,殿内还有好些长老神情愕然,心想事情这样就成了? 那我们前些天吵的架意义都去哪里了? 与还在思考这种问题的长老不同,八大宗掌门的注意力已经来到了别的地方上。 “按照先前定下的规矩,各大宗的名额可以自行分配,没有多余限制。” 梁皇提醒说道:“但现在既然牵扯上真正重要的事情,理应要做出更加明确的限制。” 这句话看似什么都没说,但谁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只要让怀素纸不能代表清都山,那中州五宗凭借更多的弟子,彼此之间只要能够精诚合作,理应能够战胜清都山和天渊剑宗的联手。 周美成嘲弄说道:“临时改规矩,这未免有些不合规矩了吧?” 都是练剑的宗派,天渊剑宗与太虚剑派的关系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彼此看不顺眼已多年。 梁皇冷冷一笑,意有所指说道:“那要是渡山僧赢下来了,那这事该怎么算?难道我们还要让元垢寺重开山门吗?” 眼见议事又要变成吵架,陷入无止境的折磨当中,有人忍不住了。 元道远看着楚瑾,一脸不耐烦问道:“你是怎么想的?直接说出来得了,像第一天那样子,别藏着掖着的。” 楚瑾有些遗憾,心想这要是吵起来该多好,但也知道这已成奢念。 她望向莫大真人说道:“怀素纸会参与争夺哀帝传承。” 明景道人神色不变,指尖轻轻叩打膝盖。 唯有最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是他满意时才会做出来的动作。 但就在下一刻,他的手指停了下来。 楚瑾又说了一句话。 “怀素纸不会代表清都山。” 殿内忽然安静了下来。 无数道视线落在楚瑾的身上,只见她浅浅笑着,但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这是怎么回事? 几乎所有人都因此愕然,不管怎么想,还是觉得这句话着实荒唐。 就连周美成也皱起了眉头,没弄懂这是楚瑾作何打算。 便在这时,莫大真人温和一笑,问道:“那她是准备取天下人的三个名额之一?” 楚瑾微微一笑,说道:“让素纸去做这样的事情,未免太欺负人,我很快就是她的丈母娘了,岂能让她糟蹋了自己的名声。” 听着丈母娘这三个字,殿内众人神情更加怪异。 莫大真人说道:“这便是要行非常事了?” 楚瑾问道:“你意如何?” “可以。” 莫大真人笑的越发温和,看起来就像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寻常老人,很是和蔼。 然后,他礼貌问道:“但我想先见怀素纸一面,你意如何?” 楚瑾安静片刻后,洒然一笑说道:“也好。” PS:感谢各位的刀片,爱你们哒哒哒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二十八章 三战之约 与很多人想象中的不一样,这场见面到来的相当之快,就在议事结束的那一刻。 与会者都有些意外,没想到莫大真人竟如此看重怀素纸,要知道他作为长生宗的掌门真人,这些天来难得清闲,有诸多俗事缠身。 见面的地方是通天楼,这处神都最高的地方。 时值夜深,无云,星光自然明媚。 怀素纸拾阶而上,走的不快,因为一路上有着很多难得一见的东西。 是显于楼内的道法玄妙阵纹,是楼外的神都如海灯火,是那道越发真实清楚的强大气息。 来到最高处时,莫大真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解开了她心中的疑惑。 “通天楼是神都大阵的核心所在。” 他的声音很是随意,听着让人心生好感:“通天说的不只是高,更代表这里是人间与天道最接近的地方,在此修行对你有着不小的好处。” 怀素纸看着老人的背影,平静说道:“但这不是您见我的原因。” “早在今日清晨时,我便想与你见面了。” 莫大真人笑了笑,轻声吟道:“毕竟天下无双何足挂齿,这句话听着颇有妙处,让我对你有了好奇。” 怀素纸没有说话。 她神色不变,向这位当世最强者之一行礼,来到凭栏处望向远方。 “但我对你更多的还是欣赏,甚至我认为你将会是未来的正道领袖,这才是我给予你如此之高评价的根本原因。” 莫大真人缓声说道:“无论天赋还是性情,你都无可挑剔,现在唯独只有一个问题,是需要弄清楚的。” 怀素纸说道:“我的出身。” 莫大真人看了她一眼,见她平静如旧,眼里流露出一抹欣赏的意味。 “是的,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他坦然说道:“我起初以为你是禅宗弟子,现在尽管五净没有开口否认,但渡山僧的出现已经让你的出身蒙上了一层阴影,重新变得不确定。” 怀素纸淡然说道:“所以你要亲自来看我,看我到底是谁。” 莫大真人点头,笑着说道:“也许你可以期待一下,这之后你能够得到的东西?” 怀素纸还是不说话,想起师父某次醉酒后,对自己说过的些许言语。 那是怎样一句话来着? 放眼天下,当今中州诸宗掌门,明景机关算尽,裴应矩不值一提,林轻轻渺如尘埃,梁皇仅此而已,而陆南宗则是有远虑而无近谋,亦为寻常。 元道远隐有破门之姿,但终究囿于因果责任,不得真正自由,笼中龟一只罢了。 唯有莫大真人道法自然,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几近天道。 这一番点评当中,得到最高评价的人毫无疑问就是莫大真人,这位长生宗掌门以及正道魁首。 事实上,他确实也当得起这个极其之高的评价。 在他作为正道领袖的这段时间里,元始宗山门倾覆,阴府已然山穷水尽至死路,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这是足以留在修行史上,被后人大书特书的宏大伟业。 千年后的人间,想来都会认为这段历史是莫大真人所书写下来的。 莫大真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的神情依旧和蔼,但也是绝对的认真,自那深邃的眼神可以见得。 “你希望开战吗?” “……道盟之内?” 怀素纸偏过头,道心有些许波澜生出,望向他说道。 莫大真人笑着嗯了一声。 怀素纸微微摇头,看着他说道:“这已经偏题了。” “也对,不该让你去思考这些事情。” 莫大真人笑意淡去,抬头望向夜空繁星,感慨说道:“但我已经没有多久可活了,我死之后,道盟真的还能如旧吗?人间还能平静吗?这是我一直在想的问题。” 听到这句话后,怀素纸隐约生出了一个猜测,眼神变得有些淡漠。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自己的继承者,但始终做不出决定,直到今天……” 莫大真人顿了顿,话锋忽转,似是随意问道:“你有兴趣坐在我的位置上吗?” 什么位置? 是长生宗的掌门之位,还是正道领袖? 如果真是这么一个意思,那未免太过荒唐了吧? 怀素纸微怔,片刻后才是醒过神来。 这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一句话。 她还记得师父关于莫大真人的另外一个评价——此人所言唯有承诺可信。 莫大真人猜到了她的想法,直截了当说道:“是长生宗掌门,也是正道领袖。” 也许是不想这句话太过于荒谬,他接着做出了简单的补充。 “这一切的前提是你需要证明自己的身份。” “如何证明。” 怀素纸的语气不见起伏,但绝不代表她冷静。 莫大真人伸出手,自虚无中取出一卷旧书,看上去有种破烂的感觉,而且分外单薄。 怀素纸的视线落在书上,认出了这就是众生书。 当初在东安寺剧变结束后,她在司不鸣手上见过这件名震天下的仙器,印象深刻。 “人间之大,唯天意人心不可欺。” 莫大真人温和微笑,就这样把众生书递向怀素纸,动作十分随意。 仿佛这不是一件仙器,真的只是一卷旧书。 怀素纸安静片刻后,接过了众生书,明白莫大真人的意思。 通天楼是人间最近天道的地方,而众生书被誉为世间万物莫不归藏其中,人心自莫能外。 只要她在这里把众生书翻开,书上所言没有问题,她便有资格坐在莫大真人现在的位置上。 届时,她将拥有整个修行者乃至于是人间的最高权力,一念可造无数生死。 谁能抵抗这种诱惑? 尤其她还是元始宗的弟子,被公认为世间未来的魔道共主暮色。 若她真的坐在莫大真人的位置上,那元始宗的复兴无疑指日可待。 更加重要的是,她的天机由元始魔主亲自遮掩,而众生书残破至此,不见得能推演得出她的真正身份。 无论怎么想,这都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这太像是凡间三流说书先生口中的不入流情节,但偏偏是正在发生的真实。 “我拒绝。”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格外坚定。 与之前不同,她的神情不再是一片平静,有着很明显的情绪流露。 哪怕以她的心境,做出这个拒绝也经过了一番艰难思考,并非一蹶而就。 莫大真人也不生气,只是眼神越发幽深,问道:“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 怀素纸最后看了一眼众生书,把这件仙器递了回去,给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回答。 “有另外一个位置在等我。” 她想了想,觉得这句话不够具体,又说道:“楚真人的位置。” 莫大真人哑然片刻,然后笑了起来,笑容里没有什么冷意,反而有更多的温暖。 也许在他看来,守信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既然如此,那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方便再说话了。” 他微微笑着,说道:“哀帝传承的名额,我会给你一个机会。” 怀素纸嗯了一声。 在来这里之前,她就已经得知楚瑾在议事当中,直接为自己索要名额的事情了。 莫大真人同意让她成为例外,但如何成为那个例外,却没有定下来。 “你已元婴巅峰,这世间除去暮色以外,年轻一辈想来无人能是你敌手,但这终究是不够首开先河的。” “所以?” “与你的前辈分别战上三场,只要你能不败两场,便能服众。” “可以,但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您。” “何事?” “在我看过的所有史书,听过的无数传闻当中,顾真人不曾出手过一次,为什么他能被公认为天下无敌?” “这个问题很好,但是我也不知道。” “您也不知道?” 怀素纸看着莫大真人,神情难得明显意外。 莫大真人笑了笑,说道:“从我修道那一天起,顾前辈就被公认为天下第一,后来渐渐变成了无敌,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 他看着怀素纸,诚恳叮嘱道:“以顾前辈为目标追逐,这自然是一件好事,但切不可以学了那人的不理世事。” 怀素纸嗯了一声。 她对世间仍有诸多挂念,有很多在意的人和事,自然不会一心只求大道。 “我想你应该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顾前辈从未出手,却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无人敢去挑战他。” 莫大真人回忆起那些往事,眼神里满是感慨与怅然,轻声说道:“因为顾真人有过一位师姐,稍微掀起过几场风浪,杀过一些人,让很多人觉得不好相处。” 话虽如此,但怀素纸很确定话里的稍微,必然是一个委婉的说法。 “不过这都是几百年前的往事了,你没有必要去深究太多。” 莫大真人感慨说道:“唯有当下才是值得你去在意的。” 说完这句话后,他示意怀素纸可以去休息了。 怀素纸轻声致谢,向他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 …… 当怀素纸离开摘星后,关于那三战之约的消息,就像是昨夜那场秋雨般,瞬间笼罩了整个神都。 与之相比起来,八大宗外天下年轻修行者争夺的那三个名额,顿时没有人关心了。 翌日午时,道盟向世人公开承认了这件事情,并且宣布是那三个人与怀素纸一战。 第一人是长生宗的如山道人。 此人在百年前也曾位于登天榜上,但名次远不如怀素纸,这些年来的修行进境也谈不上太过出彩,故而这一战神都诸多赌坊开出的盘口都偏向怀素纸,认为平局不是问题。 在八大宗的强者看来,这显然是莫大真人的仁慈。 紧随其后的却是陆月楼。 与如山道人不同,这位出身自玄天观的娇女,乃是化神上境。 很自然地,没有人看好怀素纸,但这一战目前的赔率还是持平。 原因很简单,最后那个人太过强大,怀素纸必败无疑,最大的悬念是她才能撑过几剑。 因此她要去争哀帝传承,那就必须要战平陆月楼。 一时之间,神都中人就此展开了无数探讨争论,变得热闹无比。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二十九章 为你而行的路 事实上,关于三战之约这件事情,不只让神都变得热闹了起来,还让好些人感到措手不及。 措手不及是没有准备的意思,再往深处去理解,还可以是那些人不愿见到这件事的发生。 姜白即是其中之一。 她看着身前桌上的情报,已经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眼神仿若渊海,幽深至极。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不理解怀素纸为何要答应莫由衷的提议。 在她看来,这是很没道理以及不应该发生的一件事情。 更重要的还是那个问题…… “您怎么看?”裴应矩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姜白沉默了会儿,轻声说道:“如山不是问题,陆月楼很难说,而林晚霜她不可能赢。” 是的,林晚霜就是怀素纸三战之约最后那位对手。 此人不仅被万劫门认为是人间绝景,自身亦是一位化神巅峰的剑修,而且其作为太虚剑派七脉剑主之一,所持飞剑亦是至宝。 现在的怀素纸与她一战,还是为时尚早了些。 出于各种理由,姜白必须要确保怀素纸能够参与争夺哀帝传承,故而她眼中才会有如此明显的情绪流露。 她很确定,明景道人对怀素纸没有任何的善意可言,那么陆月楼必然会为此战倾尽全力,于是胜负难料,而林晚霜又是不可能战胜甚至战平的对手。 裴应矩看着姜白的侧脸,低声说道:“那您准备怎么做?” 姜白还在思考,没有说话。 “以本宗的立场,不好在明面上帮助怀素纸,但暗里也有一些办法。” 裴应矩说道:“若是您觉得有必要,我随时都可以去安排。” 听着这话,姜白忽然笑了出声,笑声里满是自嘲。 裴应矩微微一怔,想了一遍自己说的话,不解问道:“真人何故发笑?” 姜白说道:“明明她闹出这么一件破事,结果烦的人却是我,难道不值得我笑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笑容越发来得深刻,话里的感慨意味很浓。 但谁也不会觉得她的心情是好的。 姜白挥了挥手,让裴应矩离开。 待脚步声远去后,她的笑意随之而消失,只剩下冰冷彻骨的漠然。 然后她开始思考推演,该如何才能确定怀素纸能够战胜陆月楼,再与林晚霜战平。 姜白的想法很直接,很干脆,最无懈可击。 不管莫由衷在背后有再多的阴谋,只要怀素纸堂堂正正赢下来,那一切算计都会沦为空谈。 然而哪怕是姜白,仍旧觉得这件事麻烦到极点,眉眼间渐渐生出恹恹之色。 …… …… 对此事不解的大人物,当然不只有姜白,陆南宗亦是其中之一。 但他不曾为此感到烦恼,相反还有些微高兴。 他看着坐在旁边的陆元景,欣慰说道:“之前欠下来的因果,总算是有机会能还了。” 陆元景在泡茶,低着头说道:“越境而战,哪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呢?” “无论怎么看都好,这件事对她来说都不公平到极点。” 他叹息说道:“我还是不明白怀姑娘为什么要接受这个提议。” 陆南宗随意说道:“她的接受确实很没道理,可以说是莫名其妙,但在她这样的人身上反而来得寻常,并非不可理解。” 陆元景想了想,问道:“因为她太过骄傲?” “是的,就像百年前的黄昏那样,怀素纸显然也是一个骄傲到不可理喻的人。” 陆南宗想着当年往事,安静了会儿,说道:“但这两者存在这一个很显然的区别。” 陆元景好奇问道:“什么区别?” “这世上有很多人愿意帮怀素纸,因为她确实是一个好人,在过去结下很多的善缘,比如我。” 陆南宗给自己倒了杯茶,缓缓喝了一口,说道:“不像黄昏只能举世皆敌。” 陆元景忽然有些开心,认真说道:“好人有好报,仁者故而无敌?” “错了。” 陆南宗看了他一眼,缓声说道:“不是好人有好报,是强者才能有好报,不是仁者无敌,而是无敌者无敌。” 陆元景沉默不语。 很显然,他并不喜欢这个充满冰冷现实意味的纠正,于是选择不说话。 陆南宗也不在意,淡然说道:“你现在不理解很正常,等你再多看几年世事,自然就能醒悟过来。” 陆元景心想,这样真的能算是醒悟,而不是一种堕落吗? …… …… “我本以为楚瑾会让怀素纸代表清都山,没想到她竟另有想法。” 明景道人声音微沉说道:“还好事情最后走了回来,前功不会尽废,待怀素纸败后,让她再去用清都山的名额就好。” 莫由衷没有说话,看着下方的热闹神都,在想着昨夜那场谈话。 两人此时位于通天楼上,四周无人,一片寂静。 满座神都,这里是最适合谈话的地方,因为无人能够窥听。 “你知道吗?” 莫由衷忽然说道:“昨夜我在这里对怀素纸说,她可以坐在我的位置上,无论是长生宗掌门之位,还是正道领袖。” 明景道人听到这句话顿时怔住,下意识望了过去,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 以他的心境都如此,足以见得这件事到底有多么离谱。 这个提议涉及到太多的地方,即是门户之见,亦是传承之别,更是未来数百年的人间大势。 最简单的一个问题,怀素纸与谢清和的婚事该如何处理? 明景道人可以绝对肯定,长生宗乃至于整个中州,都不可能接受这件事的发生。 如果莫大真人真的一意孤行,那毫无疑问会被认为是一道乱命,极有可能在史书上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案。 唯一的例外只能是怀素纸天下无敌,把反对的人全给杀了,杀到无人敢说话,连史书都只剩下赞美。 明景道人神色变得极其难看,寒声问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莫由衷没有解释,说道:“怀素纸拒绝了。” 明景道人沉默不语,面如寒霜。 “她拒绝的很快,快到让我意外,格外坚定。” “只要她没有疯掉都会拒绝。” “但她拒绝的原因是众生书。” “众生书?” 莫由衷似笑非笑说道:“她不愿翻开众生书,宁可接受我给出的荒唐提议。” 明景道人沉默片刻后,冷声说道:“她的来历果然有问题。” 话外之音,自然是他现在还未确定怀素纸的真实身份。 莫由衷随意说道:“既然确定她是有问题的,那无论她是暮色,还是别的谁都不重要了。” “清都山愿意护着她最好不过,到了必要的时候,这就是谈判桌上的最好的筹码。” 他看着明景道人,笑着说道:“这不就是你本来的想法吗?” 明景道人摇了摇头,说道:“但我更希望怀素纸可以死去。” “为什么?”莫由衷有些意外。 “我隐隐觉得……” 明景道人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认真说道:“怀素纸会比黄昏更可怕。” …… …… “如今整座神都里的大人物,都在想我是怎么想的。” 在怀素纸前去闭关准备那三场战斗后,楚瑾离开了那座幽静的宫殿,与元始魔主相见。 她微笑说道:“而我现在很好奇,师姐您是怎么教出来这么一个徒弟的,难道你从不照镜自观吗?” 江半夏看着她的笑容,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否则决不会如此说话。 这当然有理由生气。 她这位师妹理智已成习惯,自然厌恶这种莫名其妙的无端变故,尤其是怀素纸在这三场战斗中的胜算着实堪忧。 “你说照镜自观,是觉得她很像我?”元始魔主的声音很轻。 “否则呢?” 楚瑾嘲弄说道:“当年的你不正是这般莫名其妙吗?要不然怎会沦落到如今寿元将尽的可笑境地?” 元始魔主想了想,说道:“但我觉得素纸不像我,否则我也不会喜欢她。” 楚瑾冷笑不语。 元始魔主没有解释的意思,因为自从那天以后,她最讨厌的人就是自己。 那天是哪天? 是她在死人堆里把人捡回来的当天? 还是她让怀素纸离开自己的那一天? 又或是在那之前两人渡过的每一天? 想着这些事情,她很自然地换了一个话题,说道:“你不用担心。” 楚瑾面无表情问道:“理由呢?” “我很了不起,但她比我更了不起,而且她比我要理智冷静上太多,我从未见过她冲动的时候,既然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那就必然有自己的道理,更重要的……” 元始魔主微微一笑,最后说道:“她是我唯一的徒弟,哪怕全世界都不看好她,我也会站在她这一边。” …… …… 静室中。 怀素纸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着前方的一池清水,眸子里哪有半点紧张的情绪? 这种淡然并非源自于她不清楚自己的对手是谁。 更不是她确信有人会为此战暗里出手相助。 之所以淡然,是因为她对自己有信心。 或者说,连这种信心都没有的话,那她该怎么去争那枚长生道果? 姜白毫无疑问要比她即将面对的那三个人,强大恐怖上无数倍,是她绕不过去的那道劫数。 怀素纸不想江半夏死去。 那无论多么艰难,这都是她必须要做到的事情。 自这一战始。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三十章 羽化登仙意 七日后,太阳照常升起。 冬天早已到来,神都还未迎来第一场雪,但连日阴云笼罩下,气候早已称得上是严寒。 在冬日暖阳映照下,怀素纸感受着那淡薄的温暖,缓缓睁开双眼。 她微仰起头,望向那清淡仿佛虚假的阳光,感觉还算不错。 对修行者动辄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闭关时间而言,七天是极其短暂的一段时间,自然闭不出什么东西,但足以让人清心。 怀素纸起身,推门而出。 盛大的阳光扑面而来,在她的黑色衣裳上勾勒出一层耀眼的金边,更显得色泽深沉。 她忽然停下脚步,望向静室门外的一侧。 谢清和整个人坐在一张铺了垫子的藤椅上,仍有稚意的小脸埋在双膝间,柔顺的发丝散落在脸上,偶有几缕黏在唇上,不时被她轻轻舔舐着。 小姑娘似乎是不小心睡了过去的,故而睡姿看着不怎么好,赤足从毯子里冒了出来,圆润的脚趾微微蜷缩着,就像是某些欢愉高潮时刻才有的模样。 听着静室门被推开的声音,谢清和很是艰难地醒了过来,一边迷迷糊糊地望了过去,一边微张着嘴就要打起呵欠。 就在这个时候,怀素纸的指尖落在她的脸上,俯身替她理好那微乱的发丝,没有说话。 “啊……” 谢清和顿时清醒,睁大眼睛望向她,那个还没来得及出来的呵欠瞬间消失,变作了支支吾吾的声音,听着还有些好玩。 怀素纸说道:“不用着急。” 谢清和这才是松了口气,连忙把头深埋在双膝间,想要冷静上很长一段时间。 然而不过片刻,小姑娘便抬起头望向怀素纸。 她小脸肃然说道:“可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 说着话,她从藤椅上下来,顾不得去穿上鞋袜,赤足就这样踩在锃亮冰冷的地面上。 然后她踮起了脚尖,紧紧地抱住怀素纸,认真说道:“去吧。” 怀素纸问道:“不多说些话吗?” “不了。” 谢清和闻着她发丝间的清香,很是满足说道:“我们以后还有很长时间。” 怀素纸嗯了一声。 谢清和松开了她,让她离开,看着她快要消失在眼中的身影,忽然想到了一句话。 小姑娘下意识向前跑了几步,很是急促。 她跑的有些快,在阳光下如墨般的发丝与裙摆齐飘而舞,青春逼人。 她看着怀素纸的背影,大声喊道:“去赢!” 怀素纸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地说了一声好。 …… …… 怀素纸自静室中离开的消息,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座神都。 所有人都已经知道,第一场战斗即将到来。 神都很快拥挤了起来,数之不尽地修行者向战斗的地点走去,欲要目睹这场注定会留在修行史上的战斗。 这场战斗放在那片黑色宫殿群的正殿前方,一处占地堪称辽阔的广场上。 按道理来说,这场战斗理应只有八大宗的弟子能够旁观,但道盟向来不会与世人意志对峙,早在三战之约的当天就宣布会开放宫门,迎接天下修行者。 故而战斗还未开始,广场边就已经站满了修行者,等待这场盛事的开始。 八大宗的强者们自然不愿意与寻常修行者混在一起,十余座云台被临时调动过来,立于广场上空,以道法云雾遮掩外界视线,占据了最好的观战位置。 若是有心观察,便能发现云台的位置分布颇有讲究,清都山与天渊剑宗位于最高处,与之遥相对应的则是长生宗,而其余诸宗明显要低过这三家。 在无数道视线里,如山道人来到场间,神色不快的很是显然。 任谁被整个世界看低,被认为必将成为一块踏脚石,心情都无法愉快。 就在他以为怀素纸会姗姗来迟,好让他的道心在万众瞩目之下受到影响,以此增添自己胜算的时候…… 怀素纸到了。 她从那座正殿走出,沿着石阶平静向下,来到了广场上。 随着她的出现,位于长生宗云台上的莫由衷念头微动,神都大阵生出变化。 原本就占地极大的广场,此时竟变得更加广阔,有种一望无垠的感觉,仿佛可以包容一切。 这显然是长生宗那名为壶中天地的绝世道法。 两人相隔百丈。 怀素纸望向如山道人,记得这人当初曾在岱渊学宫拦路……然后被她无视走过? 她对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很难有太深的印象。 如果不是清都山为了确保这场战斗的胜利,给她送来了对战三人所有可以查到的情报,她甚至都忘记了还有这样一回事。 “所有人都觉得我会输给你,你必然也是这样想的。” 如山道人看着百丈外的怀素纸,问道:“但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要是在今天败给我了,那将会失去所有?”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不知道是无言以对,还是懒得说话。 总之,她确实一言不发。 如山道人皱起眉头,然后笑了出声,说道:“你就这般看不起我吗?” 听到这句话后,怀素纸终于开口。 “我不认识你,和你没什么能说的。” 她说道:“但我想你应该有很多不满,便想着让你多说几句,心里也许能好过一些。”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如旧淡然,但落在众人耳中却是尽是温柔。 如山道人闻言沉默半晌后,看着她说道:“那就开始吧。” …… …… “怀姑娘还是这么温柔,真是让人喜欢啊。” “怀姐姐不仅人美,还这般心善,可恶,我现在好嫉妒小谢掌门啊。” “如山这人是真的有问题,难怪人缘一直不行,也就是遇到怀姐姐这样的好人了,否则谁不跟他计较?” “但是……要是能被怀姐姐当面臭骂一顿,我觉得我去挨着这一顿打,好像也没什么了。” “被怀姑娘骂?真是想想都觉得幸福啊,那我也愿意!” “最好是一边骂我的时候,怀姐姐再用脚一边踩我……” “这位师妹你给我收敛一点儿!这里不是你的洞府!别胡言乱语!” 云台上,八大宗的年轻弟子已经交流了起来,唧唧咋咋的声音在云雾中徘徊。 云台之下,广场边缘也有相似的声音不断响起。 八大宗的长老们神色都有些难看,心想你们讨论的为何不是这场战斗的胜负,而是这些不堪入耳的离谱事情? 这如今这些年轻人到底怎么了? 一念至此,这些师长落在怀素纸身上的目光,又再多出了几分欣赏与欣慰。 当今正道年轻一辈,胜在有素纸。 …… …… 在无数纷乱声中,这场战斗开始了。 如山道人经历过百年前那场战争,并且还活了下来,哪怕这些年修行路上不顺,但这绝不代表他是一个弱者。 当他说出那句话后,道心缓缓平复了下来,不再如前有波澜起伏。 长生宗被奉为道门唯一正溯,世间向来有道自长生的赞美说法——清都山对这个说法一直表现得不屑一顾。 但无论如何,这也足以证明长生宗的道法传承之强。 如山道人作为长生宗真传,以如山为道号,指的自然是他势如山峦,不可动摇。 在今日到来之前,只有很少人才知道,他的攻势亦如山倾。 云台上有惊叹声响起。 声还未落,如山道人已然出手。 他左手结出法印,右手掌心朝天,而后翻手覆下。 这个过程极为短暂,很多人都没反应过来,直到某几位喜欢锐评的师长发声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落山印,怀素纸麻烦了。” 一道极其沉重的气息出现,把怀素纸周围一切笼罩在内,让其如同陷入泥塘之中。 如山道人的想法很直接,他知道怀素纸所修的大日如来真剑玄妙无比,但这道禅宗剑诀存在一个缺陷,便是威力上与天渊剑宗的剑诀相差颇远,并非无坚不摧。 而他所持根本道法,最了不起的就是其势圆融一体,势成后实如山峦般,没有任何破绽可言,唯一问题就在于他稍微有些慢——不过他比起无归山还是要更快一些。 当初如山道人在岱渊学宫拦不住怀素纸,原因就是这个。 好在怀素纸向来习惯后手出剑,才给予了他抢先出手的机会。 如山道人神情不变,没有流露出半点欣喜,左手再结一印,名为陷地。 两印合一,那道沉重的气息成倍叠加,被其笼罩在其中的所有事物都承受着极其恐怖的压力。 紧接着,有声音自大地之下响起,是轰隆般的巨响。 以怀素纸为中心,地面有细微的裂缝不断出现,仿佛这片土地已经不堪重负。 与此同时,如山道人的第三击到了。 他攥紧了自己的右手,挟两道法印之力,一拳相隔百丈隔空轰向怀素纸。 怀素纸静静看着这一拳,眼里的情绪还是那般宁静,没有任何的情绪。 哪怕这一拳落到她的身上,必然是重伤的下场。 就在很多人开始担心,又或是提前心疼自己将要输出去的灵石的时候…… 忽有风起。 怀素纸动了。 她身影骤然虚化,无视了那道笼罩在周围沉重山倾的恐怖压力,就这样离开了那片区域,来到了如山道人的身前。 百丈的距离,对修行者而言长不过一个呼吸。 如山道人的神情还未来得及完全变化,眼中尽是狠厉之色。 怀素纸伸出手,任由衣袖被寒风吹落显露白皙手臂,唤出早已闻名世间的长天。 她握剑,向前简单递出,不是任何剑诀。 长天穿胸而过。 直到这一刻,如山道人才是反应了过来,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眼神不断变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怀素纸执剑,衣袂轻飘而去。 鲜血随长风飘洒。 天地间一片死寂。 …… …… 云台上,所有人都望向了清都山的方向,包括八大宗的掌门真人。 每一个人的眼里都带着不解之色,神情有深浅不一的凝重。 楚瑾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道似是怅然的叹息。 “原来本宗的羽化登仙意已经被世人遗忘了吗?”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三十一章 何为无敌路 这场战斗结束的太快,以至于还有很多人没能反应过来,仍然在错愕如山道人为何败的这么轻易。 落山陷地二印同出,哪怕是元婴境中最为擅长遁法的修行者,速度也必然会慢下来,根本躲不开那一拳。 怀素纸为何像个没事人那般,轻而易举地去到如山道人的身前,送出那一剑? 众人不得其解,直到楚瑾那一声似是遗憾的叹息响起,才是回想起来。 羽化登仙意乃清都山无上真经之一,与上清神霄经齐名,高妙之处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在世间其实没有太多名声。 原因很简单,这门功法直指大乘之上,根本没有循环渐进的说法,年轻弟子想要领悟其中真意可谓难到极点,极其容易伤及心神。 上清神霄经却是不同,有着明确的前进方向,寻常弟子在入门之初修炼的功法,便是从这门真经简化粗略出来的事物。 在修行路上不断攀登前进,并且为宗门立下足够的功劳,便能得到更深一层的功法,如此一直下去,直到最后见得真经。 这是绝大多数修行者都会经历的一个过程。 当今道盟八大宗在这方面都有着一套完整而繁复的制度,指引门中弟子在修行路上前进,取得需要的功法与丹药,乃至于是更多的宝物。 在这种成熟制度下,很难有人在付出无数辛苦之后,换取一门自己不见得能够明悟的真经。 故而羽化登仙意在世间名声甚浅,与八大宗各自直指大乘之上的功法一般,都是听过但也只是听过的程度。 想着这些事情,人们下意识望向清都山的云台,视线艰难穿过层层雾气,找到了那个小姑娘的身影,心想难道这就是你的嫁妆吗? 然后人们再次望向站在场中央的怀素纸,心想您之所以蹉跎那么长时间,原来是为了参悟羽化登仙意吗? 仿佛一切都有了解释。 “所以羽化登仙意到底是怎样的?”有一位弟子好奇问道。 “我不知道。” 长生宗一位长老望向楚瑾,感慨说道:“这世间或许只有她才知道了。” 直到这时候,人们才知道这位清都山的掌门夫人,原来修的是羽化登仙意。 可惜的是,楚瑾注定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 …… 陆南宗学究天人,有资格对此做出一定解答。 他对陆元景缓声说道:“如果说上清神霄经攻伐无对,那羽化登仙意几乎就是截然相反的一条道路,可以说是缥缈无迹,追求的是超然世间一切。” 这句话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该听到的人都听到了。 陆元景想了想,问道:“那因果呢?” 陆南宗沉思片刻后,认真说道:“若是修至最高处,想来因果亦不能加身。” 陆元景低头,望向被一剑穿胸而过的如山道人,叹息说道:“连因果都不能加身,那山峦就算再重上十万倍,对怀素纸又有什么意义呢?” …… …… 如山道人也听到了那些话。 他收回视线,不再去看自己胸口上的剑伤,望向仍旧与自己相隔百丈余,仿佛从未离开过原地的怀素纸,终于想到了该说些什么。 “了不起。” 他安静了好会儿,给出了更加准确的评价:“黄昏也不过如此。” 说完这句话,如山道人踉跄着转身离开,自有长生宗弟子迎上前来,为他治伤。 伴随着他的离开,渐有掌声响起,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夸赞他的从容风度,还是喜欢他对怀素纸的评价。 然后人们想到了一个问题。 在道盟的安排里面,这三场战斗并不是发生在同一天,彼此之间有一定间隔。 问题在于,哪怕所有人都认为怀素纸能够战胜如山道人,但真没有人想得到这场战斗结束的这么快,长不过半刻钟。 这就要散场了吗? 人们下意识望向怀素纸,只见她依旧静静站着,找不出半点离开的意思。 一个念头渐渐在很多人的心中生出。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带着淡淡喜悦意味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用你开口了。” 陆月楼自玄天观云台中飞出,于万道视线当中落到广场上。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挑眉说道:“我早就想和你打一场了。” 怀素纸知道这句话是真的。 毕竟两人算得上是有仇——当初在学宫未央殿外,她曾破开陆月楼的独门道法,让其记忆尤深,在原地沉默了很久。 陆月楼神情淡漠说道:“这一次我不会留手了。” 怀素纸道了声好,随意说道:“我也不会对你留手了。” 话音落下,广场周围乃至于云台之上,都响起了一片哗然声。 这两句话透露出了的消息,无疑说明两人曾经有过一次交手,而且……陆月楼似乎还输了给怀素纸? 很快有人回忆起来,两人上一次见面是在学宫当中,而那时候的怀素纸显然还未修成羽化登仙。 那么,怀素纸为何说自己不会留手了? 陆月楼神情微冷,想到上次交手时的画面,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那样最好。” 她的脾气向来普通,或者说不太好,但此刻表现出来的模样却尤为冷静。 也许这就是修行者经历过战争,而非在和平年代当中成长起来的特别之处? 怀素纸说道:“嗯。” 陆月楼微仰起头,正准备与她一战时,忽然发生了一件谁也想不到的事情。 怀素纸转过身,向那座大殿走去。 她的脚步没有片刻的迟疑,仿佛先前答应与陆月楼一战的人不是自己。 如此荒谬的画面出现后,人们顿时哑然,连惊讶都忘掉了。 云台上,八大宗那些见识甚广的大人物们,已经猜到了怀素纸的想法,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莫大真人笑了起来。 陆南宗皱起眉头。 周美成眼神明亮。 楚瑾神情自若。 至于余下的那几位八大宗的掌门,眼里都流露出明显的愕然之色,心想这未免太过荒唐了些吧? 唯独元道远是直接笑出了来,大笑赞道:“有劲儿,这人我喜欢!” 广场上,陆月楼看着怀素纸的背影,面无表情问道:“你是想让我败的心服口服?” 怀素纸没有停步,头也不回说道:“不是。” 陆月楼冷笑问道:“那是什么?” 在绝大多数时候,怀素纸都是很有礼貌的。 她淡然说道:“今日之后,我此生想来不会再与你交手,若是错过了,感觉会有些可惜。” 陆月楼闻言,沉默片刻后抬头望向天空,说道:“有道理,那就等一下吧。” …… …… 直到此时此刻,人们才是明白怀素纸为何离开。 陆月楼在世间略有名声,很多人都知道她是一个脾气不太好的道姑,还有些人则是知道她的一个故事。 据闻,当年她在那场战争当中曾借明月为锋,越境杀死了一位魔道骄子。 自那夜过后,她对月色越发来得亲近,观明月而常有感悟。 陆月楼一身道法境界,在浩荡月色映照下,比之寻常时候无疑是要更上一层楼。 “怀素纸明明清楚这件事,还要这样做,这未免太狂妄自大了吧?” 听着长辈把前尘往事娓娓道来后,司白晓忍不住皱起眉头,问出了这个问题。 司不鸣微微低头,没眼去看自己的儿子,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宋辞不屑想道她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程安衾的脾气很好,温柔解释道:“这不是狂妄,而是怀素纸对陆月楼的尊重,更何况这对我们来说不是更有意思了吗?” 她认真想了会儿,又补充了一番话。 “暮色不出,怀素纸早已无敌。” “无敌本就是一种寂寞。” “是如雪般的寂寞,是烟花散尽后的寂寞,更重要的是她还没有败过的寂寞。” “像怀素纸这样的人,做出这样的决定再是正常不过,不值得太多惊讶。” 程安衾最后说道:“若非如此,她凭什么横压一代,被掌门真人盛赞天下无双呢?” 宋辞鼓掌说道:“此言再对不过。” …… …… 怀素纸转身离去的时候,天光尚早,距离夜色到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如此漫长的一段时光过去,广场边缘与云台上却没有几个人愿意离开,都在等待第二场战斗的到来。 在这个过程当中,没有人流露出丝毫的不耐烦。 哪怕是平日里最为厌烦议事的那些人,都表现得格外安静,甚至是专注。 夜色之时,人们随之而醒来,仿佛朝阳于此刻初升。 无数道视线望向广场上。 陆月楼不曾离开,闭目养神至今。 在一片寂静中,殿门被推开了。 怀素纸从中走了出来。 她微仰起头,视线落在夜空那轮孤月上,唇角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容。 下一刻,这抹笑容就消失了。 然而这已经足够被世人记在眼中。 有人画师抓紧时间作画,还不忘感慨说道:“与她相比,月色也不是那么夺目了。” 怀素纸没有理会这些,沿着石阶下去,再次来到了广场上。 陆月楼睁开眼睛,神情漠然说道:“从前我真正佩服的人只有一个江半夏,现在多上一个你。” 怀素纸安静片刻后,认真说道:“谢谢。” 话音落下,月色骤然浩荡。 战斗就此开始。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三十二章 斩月 当月色如水临地之时,陆月楼转身昂首望月。 就像是怀素纸先前不看她,那她此刻便也不去看怀素纸,一身气势显露无疑。 然而这并不代表战斗就此停下。 月色越发耀眼,一道明黄色的锋芒凭空出现在怀素纸的身后,悍然轰落,其边缘处甚至正在剧烈燃烧着,有肉眼可见的光焰跃动。 这显然是当年陆月楼斩杀那位魔道骄子所悟道法。 怀素纸衣袂轻飘,身影倏然虚化,出现在数里外的天空,堪堪躲过了这一击。 羽化登仙意之缥缈犹在,那道锋芒只能落空,轰在广场地面上却没有引起任何的动静。 仿佛水消失在水中。 看着这一幕画面,怀素纸眼神一片明净,没有任何平静以外的情绪。 在清都山送来的那份情报当中,关于陆月楼的记载极为详细,而其中着墨最多的自然是她的独特道法。 这片如水荡漾月色,即是她修行生涯的至今总结。 凡是她心念所致,便有月色悍然为锋,又能在落空后悄无声息散去,仿佛从未发生过。 这种动与静之间的极致转换,述说的不仅是陆月楼于道法之上的造诣,更说明了她是真的强。 至此,那些明面点头说对对对暗里崇拜相信怀素纸的年轻弟子,终于明白长辈为何一致认为这第二战将会极其困难,怀素纸胜算渺茫。 就在许多弟子期待那几位喜欢锐评的长老开口时,场中再有变故生出。 怀素纸飘然于空中时,一道身影悄然出现在她的身后。 陆月楼仍在原地,不曾离开过。 那身影的边缘散发着淡黄色的光芒,容貌略显模糊,看的不太清楚,但毫无疑问是陆月楼的体型。 这是身外化身,还是元神出窍? 长生宗的云台上,司不鸣给出了解释:“道法其名对影,乃元神与月华所结合。” 话音落下瞬间,那道几近真实的虚影出掌,向怀素纸的背后击落。 月色随掌落而盛。 怀素纸的应对之法依旧不变。 她的身影再次虚化,不着痕迹离开那片月华,再次出现在数里外的天空。 云台上的八大宗强者相继皱眉。 现在的局势看似是怀素纸随意应对,事实上却是更有利于陆月楼。 原因很简单,这两次攻击对陆月楼的真元消耗不多,而怀素纸连续两次动用羽化登仙意,负担必然更重。 更重要得是两者境界有明显差距,真元数量本就不在一个级别,战斗再这样下去,胜利毫无疑问倾斜于陆月楼。 而且这一击远未结束。 当怀素纸出现在数里外的天空那一刻,立于广场之上的陆月楼悄然转身,隔空一指落下。 这一指来得极其突然,毫无疑问是她处心积虑,计算已久的一击。 怀素纸的身前出现一道火花。 不知何时,她已经横剑在身前,恰好挡在了这隔空一指的落下。 那一指挟着月华而至,与长天剑身产生剧烈碰撞。 轰的一声巨响。 就像是一道烟花于夜空盛放! 怀素纸于满天火花中向后退去,衣袂猎猎狂飘,剪影清楚。 在这无数光源的映照之下,她的脸色微白,眼神却始终冷静,宛如画中人。 这画面无比美丽。 陆月楼依旧不为所动,没有半点惜景的念想,眼中的战意反而更上一层楼。 以她元神与月华所凝结的那道虚影,找不出片刻的迟疑,再次来到了怀素纸的身后,再次一掌印落。 这一击还是落空。 羽化登仙意高妙依旧。 怀素纸的身体仿佛虚幻,与那道身影交错而过,唯独长天剑锋始终真实。 长天仿佛归鞘般,向她旋转飞去。 擦的一声轻响。 归鞘瞬间,那道身影的整只手臂都掉了下来,连带胸口都出现一道明显的剑创。 如果不是陆月楼的战斗经验极其丰富,在最后关头做出了调整,这出其不意的归鞘一剑,足以直接斩断这道虚影。 这不代表怀素纸没有付出代价。 她的脸色明显苍白,显然先前强行动用羽化登仙意躲开那一掌,对她造成相当之大的负担。 至于那归鞘一剑,毫无疑问是战前就有所准备的。 陆月楼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还不够。” 她说道:“仅此而已的话,那你只能输给我。” 这是战斗开始以来,陆月楼的第一句话。 话音落下,云台上的陆南宗眼神微动,心想也该是时候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没有情绪,听不出是什么意思。 她看着长天剑锋之上残存的月华,随意松开手,平静说道:“继续吧。” 忽有狂风。 这风来的并不自然,并非自远方吹来,而是随剑锋破空所起。 长天于瞬息间横跨数里距离,直接来到陆月楼的身前,与她的眉心仅有三尺距离。 这一剑来得太快,剑势迅猛如雷霆,更了不起的是剑锋所过之处就连月色都暗淡了下来! 与明月争辉,这道剑光毫无疑问已经超出元婴境的范畴,足以越境杀敌。 面对这等剑光,陆月楼反而安心了起来,因为她曾见过岱渊学宫外那惊艳绝伦的一剑。 怀素纸一身修行有七分付于剑上。 若是她始终不愿意出剑,那陆月楼反而更加担心。 唯有出剑的那一瞬间,才能代表这场战斗进入酣畅处。 陆月楼神念微动。 一盏暗灯出现,被月色直接点燃,散发出庞大光明,竟是瞬间淹没了长天所携剑光。 这显然就是她的本命法宝——明灯月。 灯光如海,似山。 长天破海开山向前! 剑锋之上先前斩伤化身残存的月色,竞也开始燃烧了起来,不断烧灼着剑身。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长天遭到如此剧烈的攻击,反而变得越发沉稳。 看着这幕画面,人们很想再去问一问清都山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又不敢错开半点细节。 于是没有人能够看见,谢清和的唇角微微翘起,很是得意,因为长天祭炼之法正是出自她的手中。 剑有天地大,怎不能容区区月色? 广场上,陆月楼看着仍在坚定前行的长天,神情终于微变。 她作为明灯月的主人,自然能够感知到如海月色轰落在长天剑上,并没有起到该有的效果。 相反那道飞剑还在不断汲取月华,就像是一座无底深渊。 陆月楼清楚战斗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让意外一直维持,那必将会迎来更多的意外。 她不再去看那近在咫尺的飞剑,视线落在远方似是一心御剑的怀素纸身上,神念再动。 七道明黄锋芒再次凭空而出,以剧烈燃烧的姿态,斩向怀素纸。 这七道锋芒直接封住了怀素纸的所有方位,让其没有任何躲避的可能。 这是陆月楼让她做出选择。 假如你不放弃飞剑,那就必须要接下这七道锋芒,而这每一道的威力都足以直接杀死一位元婴。 如果你选择避开,唯有再次动用羽化登仙意脱身,放弃这长天一剑。 夜风狂吹,带着入冬后不该有的炽热,那是疯狂燃烧的月华留给人间的痕迹。 就连四周的空间都有了开始扭曲的痕迹。 要是被这七道月华锋芒斩中,哪怕怀素纸不死,最好的下场也是重伤,可以被断定为失败。 这还不是全部。 七道月华锋芒后,那道被归鞘一剑斩伤的虚影,于高空再有一掌落下。 掌落之时,虚影同样燃烧了起来,可见是玉石俱焚般的一击。 怀素纸似乎已至绝境。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应对,思考她会如何应对。 人们最先想到的自然是禅宗的不传真剑,但此时长天陷于如山似海月色之中,根本不得出。 手中无剑,大日如来真剑再如何强大,也不足以抵抗这避无可避的合击。 就在绝大多数人都以为怀素纸只能退避,暂且放弃长天,以羽化登仙意再作迂回的时候…… 她出剑了。 一把宽阔无比的厚剑,出现在她的身旁,被那纤细白皙的手握住。 如此重剑,自然是岱渊学宫的那把云载酒。 怀素纸横剑身前,微微低头,眼神平静如水。 然后,她屈指轻弹此剑。 有剑鸣声起。 那七道月华锋芒骤然停滞,唯有玉石俱焚之姿的虚影仍在落下,但速度也慢了太多。 这足以改变战局。 一切都是因为那道悠长平和的剑吟声。 听着这道剑吟,看着场间的画面,很多人陷入了茫然。 一心二剑,这是元婴境能够做到的事情吗? 谢清和满是骄傲的声音响了起来。 “素纸之所以是元婴,是因为这次规矩让她只能是元婴,你们连这都忘记了吗?” …… …… 怀素纸自七道月华锋芒中走出,于万人眼中如若置身闲庭,可以信步。 她的眼神还是那般平静,无比自信。 当她离开后的瞬间,那七道月华锋芒相遇,发生极其剧烈的冲撞,有光焰冲天而起。 紧接着,是一声直上天穹的轰鸣! 然而无论发生了什么,怀素纸都没有回头。 她随意提剑,向陆月楼径直行去,眼神其实没有世人想的那么淡然。 但那绝不是什么后怕,又或者是庆幸之类的情绪。 怀素纸只是确定了一个事实。 于明月之下的陆月楼确实很强,是化神一境中的真正强者,甚至有资格挑战全力以赴后的她。 可惜了。 这样的画面已经无法出现。 怀素纸停下脚步,望向于一盏明灯之下的陆月楼,神情平静说道:“太久了,分胜负吧。” 话音落下,剑吟声再起。 有剑光掩去满天月色,宛如朝阳初升,向陆月楼斩去!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三十三章 你要的服众 剑光如朝阳升起,掩去如水月华。 清越剑鸣声越发悠扬。 还是那一剑。 大日如来。 陆月楼立于那盏明灯之下,看着数里外越发高涨的剑势,神情越发淡漠。 这种淡漠并非不屑,而是极致的凝重。 在那道剑光落下的前一刻,她再次展现出超乎寻常修行者的狠辣决断。 陆月楼伸出右手,就像是叩打扶手又或者桌子那般,指节叩在了长天的剑身之上。 一声轻响。 仿佛有什么被叩断了那般,长天剑身倏然颤抖了起来,竟是摇摇欲坠了。 与此同时,陆月楼的脸色也微微苍白,眼神不复先前那般明亮。 云台上,程安衾低声说道:“这是她凭借自己在天机术算上的造诣,强行截断了怀素纸和飞剑之间的心神相系,以心神直面剑意锋芒,代价是受了轻伤。” 这番话没有飘远,只存在云台之间,但即便飘落在广场之上,也无法对正在战斗中的两人造成影响。 长天欲坠,怀素纸却像是什么都没感觉到,大日如来剑光平静斩落。 陆月楼神情微变,没想到她竟能不被此影响到,眼中流出些许诧异之色。 那盏明灯所落光芒不再纠缠长天,回到陆月楼的身旁,将其笼罩起来。 月色如水,就此淹没了她的身影。 接着。 大日如来剑光落下,与那盏孤灯相遇,难舍难离。 片刻寂静后,恐怖的轰鸣声在广场上不断炸开,就像是天雷落在人间! 地面开始极其剧烈的震动,宛如地龙翻身,数之不尽的裂缝以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扩散着。 如果不是神都大阵存在,这一击足以夷平山峦,再留下一座百年后的大湖。 就连在场观战的修行者们,活下来得也不见能有几个。 剑光不见衰歇。 孤灯依旧明亮。 朝阳与明月仍在僵持。 云台上和广场边缘,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最后一击,可以决定胜负。 这即是因为先前怀素纸说过的那句话,亦是此时出现在眼前的画面,早已超出人们事前的推测,都觉得就该到这里了。 唯有少数人有不同的看法。 明景道人面无表情说道:“月楼不止于此。” 谢清和不喜欢这人,故作好奇问道:“您是没信心了吗?怎么都开始说这种话了呢?” 明景道人自然不会与小姑娘争,看了一眼楚瑾,提醒说道:“清都山的名额还在。” 楚瑾静静看着场间的画面,神色与最初没有区别,对此不作任何回应。 即便如此,清都山云台上的气氛还是变得紧张了起来,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明景道人不会无的放矢。 这毫无疑问代表怀素纸已然陷入下风。 有惊呼声响起。 如朝阳般的剑光不复最初,开始缓缓衰落,宛如夕阳。 …… …… 大殿内,姜白闭目背靠廊柱,犹自养神。 她一直都在这里,但没有和怀素纸对话过一句,只是在等待那个关键时刻的到来。 哪怕是她,出手阻止改变这场战局的机会,都只有那么一次而已。 否则莫大真人必然能够发现她的存在。 这是她无法接受的代价。 姜白睁开眼睛,转身望向殿外,准备踏出那关键一步,神情中流露出一抹厌倦。 …… …… 朝阳已老。 月色依旧,某片略深。 陆月楼站在那盏孤灯下,视线穿过茫茫光海,与怀素纸平静对视。 她以神识说了几句话。 “剑光如朝阳,这自然是极其了不起的事情,但又怎么比得过真实存在的事物呢?” “长天已经被我叩停。” “云载酒剑锋过于笨重,与大日如来剑意相违。” “你败局已定。” 这些都是事实,起码在陆月楼眼中看来,不曾有半句谎言甚至是夸大。 她看了一眼倾斜倒插入地的长天,再望向神情依旧平静的怀素纸,佩服的感觉更多,于是继续催动本命法宝。 明灯月的威势再上一层楼。 剑光颓势更甚。 怀素纸负手而立,静静看着为明灯月所困的云载酒,任由那如水月色缓缓侵袭。 忽然之间,有月华凝作的锋芒破开剑光,被狂风吹向她的侧脸。 月华锋芒无声消逝,被怀素纸护体剑光消去,但也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她的发带为月华所侵,无声断裂开来,黑发就此散开,倾泻于肩,仿佛泼墨般狂舞。 哪怕此时临近战斗的尾声,是最接近胜负的时候,绝大多数人还是忍不住赞叹这幕画面。 就在这时,一声轻响。 是银瓶乍破! 是玉珠落盘! 是日落西山,明月高升,照耀人间! 大日如来剑光消逝,或者说被无边月色消逝,只剩下最后些许微光。 日落时,太阳给予人间的最后余晖,被称之为暮色。 怀素纸平静向前。 月华化作巨浪朝她拍打而来。 她不退,反进,逆潮而行。 如利刃般的月华锋芒在她的身旁飞掠而过,却没有半点落在她的身上。 如此荒唐的画面,真实地出现在所有人的眼中,无声述说怀素纸对天地元气流动的感知,甚至是世间万物的深刻感悟。 然而这终究无法改变即将到来的胜负,因为那真正强大的一击,还未落下。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怀素纸握住了云载酒。 即将被月色所吞没的剑光,再次盛放出光芒,却不明亮,有种下一刻就要散去的感觉。 就在八大宗的强者们,正要为怀素纸最后的挣扎发出叹息之时,神情骤变。 与此刻相比起来,先前那一袭黑衣逆月色大潮而前的画面,竟是那么的不值一提。 云台上,陆南宗神色诧异说道:“这也行?” 大殿内,姜白的淡漠还未来得及散去,无声自语道:“有些意思。” 那座偏殿里,江半夏翻着楚瑾留下来的推演结果,唇角微微翘起,笑容里有些愉快。 在这三件事发生的下一刻,有剑鸣声再起。 一声剑鸣。 声动九天。 当怀素纸握剑那一瞬间,她眼中的情绪骤然消失干净,只剩下绝对的漠然。 一道崇高缥缈至极,如居九天之上超越凡俗的气息,自她身上流露而出。 以羽化登仙意施展大日如来真剑,兼之上善器世间俯瞰战局,剑锋可入世间一切有间。 禅宗真剑与道门真经,这截然相反甚至是对立的两种事物,以圆融无碍的状态出现在怀素纸的剑锋之上。 位于广场一角的渡山僧,看着这一幕画面,忍不住宣了一声佛号,心想这还是大日如来剑诀吗? 月色再怎么如水,对此刻的怀素纸而言,依旧存在清晰可见的缝隙。 她持剑,身影与飞剑一并消失。 陆月楼看着这一幕,神情越发淡漠,动念破开指尖。 一滴心血落在明灯月上,月华再次大绽。 然而无济于事。 云载酒循着月华间渺不可见的缝隙,径直前行,不断逼近陆月楼。 与先前的大日如来真剑相比,这一剑太过于缥缈,就像是冬日被云气掩埋后的虚假清淡太阳,不再温暖。 风继续吹。 月色越发浩荡,几乎凝作真实,却还是拦不住那道剑锋所向。 片刻之间,战局竟是直接逆转了过来,陆月楼已成败相。 云载酒再怎么不堪,仍旧是岱渊学宫所珍藏的飞剑,有九阶之高。 除非是专修道躯的某些宗门,寻常修行者的身体根本无法与剑锋相抵。 剑锋若是落下,陆月楼只能是认输。 失血后,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渐渐流露出震惊,眼里似有绝望生出。 她看着那道剑光,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就像是在提前哀叹自己的失败。 她放下了手,静静站在原地,等待结局的到来。 下一刻,云载酒以宽厚剑身穿过月华,即将刺入陆月楼的肩膀,为这场战斗宣告结束。 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笑了。 一道声音在怀素纸的侧面响起。 “对影。” 那是陆月楼的声音:“自然要成三人。” 话音落下,很多人回想起大日如来剑光落下前一刻,明灯月洒落的光芒淹没了她的那一幕画面。 难道是在那个时候吗? 这个变化来得太快,连惊呼声都还没来得及响起,人们忽然发现另一件奇怪的事情。 云载酒的剑锋落在明灯月洒落的真实虚影上,却没有带出半点动静。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思考,这都是不该发生的一件事。 唯一的解释是自出剑的那一刻起,怀素纸就已经有所准备,才能递出这妙至毫厘的一剑。 她松开手,任由云载酒落下,拾起就在斜插在一旁的长天。 以上善器世间俯瞰战局,她早已确定陆月楼的位置所在,无须转身再出一剑。 所有的这些,都只在一个呼吸之间。 陆月楼看着越来越近的剑锋,面无表情伸出手,欲要夹住长天。 与先前那两剑大日如来不一样,这一剑太过匆匆,威力必然不足。 只要她能够暂时拦住这一剑,以虚影再次催动明灯月,那胜负就会再次逆转。 她是这样想的,但事实并非如此。 长天划破她的掌心,自她肩后破体而出,带起一泼鲜血。 陆月楼没有去看这些,手臂无力垂落,安静了会儿,忽然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我非我的。” 怀素纸平静说道:“是对影成三人,是你一直在等着我来,连动都不动一下,太过明显。” 陆月楼叹道:“那我好像是该输给你了。” “是的。” 怀素纸收剑,鲜血自剑身上滑落,如荷叶上的水珠。 在这个过程中,她简单看了一眼天地,以及天地间的所有人。 天地无语。 一片死寂。 然后。 怀素纸抬头望向那片云台。 明明是仰望,此时的她却偏偏生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她对莫大真人随意说道:“你要的服众。” PS:二月一号应该会请个假,可能会断更,但尽量会写个四千字,请假的理由是我想去看流浪地球2,这里给大家提前打个报告。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三十四章 太上饮道劫运真经 云台上一片寂静,许多人尚未回过神来,便听到了这样一句话,不由感到愕然。 就算你再如何惊艳绝伦,与莫大真人用这种语气说话,还是有些散漫无礼,甚至可以说是不敬了吧? 然而当人们想到羽化登仙意后,顿时觉得自己明白了怀素纸的想法,以为她是在向世人强调自己的立场。 莫大真人自然不会因此生气。 在他看来,年轻人有这样的骄傲并非什么坏事,他和蔼地说了声谢谢,转而问道:“择日再战?” 话里说的自然是怀素纸与林晚霜的最后一战。 按道理来说,在战胜如山道人和陆月楼后,怀素纸已经得到争夺哀帝传承的名额,没有必要去迎接与林晚霜的那场战斗。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下意识认为这一战必然会发生。 怀素纸嗯了一声。 这听起来还是有些不敬,但早已无人在意这种细节,只觉得事情果真如此。 她望向太虚剑派的那座云台,平静说道:“时间地点?” 林晚霜的声音响起,带着可见的喜悦,还有些许的……醉意? “时间我挑吧。” “何时?” “等到那三个名额出来之后,我们再战,否则这对他们不公平。” “好。” 怀素纸轻声应下,明白话里的不公平源自何处。 那三个给予天下年轻修行者的名额,其中意义不仅在于争夺哀帝传承,更是年轻修行者扬名立万,让更多人知道自己名字的绝好机会。 凡事最怕的都是对比。 若是怀素纸与林晚霜的剑争在此之前发生,那人们在短时间内很难再对寻常的战斗提起兴趣,届时观战者必然会少上大半。 想到这里,那些远道而来的年轻修行者不禁对两人生出感激之心。 只是他们看不到身在云雾中的林晚霜,视线唯有汇聚至怀素纸的身上,眼神越发仰慕乃至于崇拜。 怀素纸向来不在乎这些,就像当初她斩破道成山上十万碑,送出一场大造化后,说的依旧是你们应该感谢岱渊学宫。 她当然清楚碑林之所以开放,是因为她的到来,但她还是这么说了。 她从不在乎所谓名声,世人对她的崇拜却越来越多,不曾有过丝毫减少。 就像今夜那如水般的浩荡月色。 向她奔涌而来。 这与道门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无为而无不为,略相似。 …… …… 明月之下,人们目送怀素纸远去的身影,很长时间没有发出声音。 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直至余生结束那一天,他们都无法忘记今夜这一战。 不对,是这一场战斗必将会在修行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留待后人永久追忆。 随着人们逐渐散去,庄严宫殿群再次回到安静中,中州五大宗以及岱渊学宫的掌门真人,于通天楼中再次相聚。 这一次莫大真人不再安静旁观,以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告诉众人,为什么会有这次见面。 “怀素纸那一剑很有意思。” 他看着梁皇,缓声问道:“以你在剑道上的境界,可以做得到吗?” 梁皇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摇头,沉声说道:“现在的我自然可以,但是还在元婴时候的我……不可能做得到。” 莫大真人笑了笑,没有说话。 “以羽化登仙意施展大日如来真剑,这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毕竟一者是剑诀一者是根本经法,但即便如此也好,怀素纸也必须要在两者之上有极深领悟甚至是造诣。” 梁皇认真说道:“如果这没有取巧,那她在剑道上的天赋,也许能够看到顾真人的背影。”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似乎觉得有些不敬,面朝天南微微躬身,行晚辈礼。 莫大真人叹息说道:“但修道修的终究是岁月。” 话音落下,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怀素纸还很年轻,是对这个世界最有兴趣的年纪,为什么能有这般剑上造诣,乃至于道法上的深刻感悟? 这是没有道理的一件事。 便在这时,陆南宗开口了。 “你们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情?” 他语气微妙说道:“怀素纸曾经上过道成山顶,一朝观尽十万碑。” 明景道人沉默了会儿,点头说道:“如果她真能做到将所得融会贯通,那一剑也算是有了道理。” 莫大真人没有理会,望向元道远问道:“道远,你作何想法?” 无归山与清都山遥相对应,一者被誉为攻伐无对,一者被誉为为不动无双,彼此看不顺眼已久,相知自然甚深。 元道远最厌烦的就是这种议事,但该有的模样终归还是有的,沉思片刻后给出了回答。 “我没有和楚瑾交过手,不清楚她的境界到底如何,不过前人留下的典籍当中明确记载,羽化登仙意极尽高妙,按照这个说法的话,怀素纸就不该有那么深的领悟,除非她是转世重修。” 说完这句话,他看了看莫大真人,确定没有下一个问题后便走了。 莫由衷对此也不在意,表示众人也都可以离开了。 片刻过后,只有明景道人留了下来,因为他还有一句话要说。 “我想起了一门功法。” 他看着莫大真人,声音微冷说道:“太上饮道劫运真经。” 莫由衷说道:“这也是我的想法。” 元始宗与道盟为敌不是十年百年,而是更加漫长的一段时光,有足够的时间去了解对方。 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再如何封尘,再如何没有人修炼成功过,但只要是真实存在着的,那就会被道盟得知,并且记载。 “元始宗山门倾覆百年,确实有很多事情被遗忘了。” 莫由衷叹息说道:“就连这门魔功都没几个人有印象,时光不愧是世间最锋利的那把剑,足以斩断万物。” 明景道人面无表情说道:“但陆南宗不应该忘记。” 这句话里说的是全名。 莫由衷摇头说道:“南宗的话是真话,而且他的看法有一定道理。” 明景道人不愿深谈此事,有些生硬地换了话题,说道:“怀素纸有很大的可能是暮色。” 莫由衷说道:“那就再继续查下去……先前对怀素纸的安排就此搁置吧,暂且不要去做了。” 明景道人有些不悦,但也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沉默以作默认。 在长生宗面前,有资格讲道理的宗派真的很少,至于能让他们需要证据才能办事的宗派……整个人间就那么两个。 清都山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怀素纸与清都山的关系之密切,长生宗想要指证她是暮色,必须要拿出绝对足够的证据,让自己师出有名。 ——当初楚瑾对怀素纸说,天下间谁敢认为清都山与魔道勾结,那就是与正道为敌,是要满门灭绝的。 这绝不是一句玩笑话。 哪怕是长生宗也罢,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凭空断定怀素纸是暮色,很有可能引发一场涉及整个修行界的狂澜。 这是谁也承担不起的责任。 至于之前明景道人为何敢让怀素纸是暮色,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足够了解黄昏。 黄昏想要在有生之年看到道盟之衰,那她极有可能主动配合长生宗,让怀素纸陷入无法自证清白的境地,以此促成长生宗与清都山的冲突,造成道盟内部的分裂。 然而……现在怀素纸真有可能是暮色了,事情就会变得截然不同——因为黄昏的态度不想也能知道。 明景道人忽然说道:“我还是不明白,楚瑾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莫由衷叹道:“这人间也许就一个谢渊知道了。” …… …… “你真的很像师姐她。” 楚瑾望向窗外残花,仿佛看到美人之迟暮,轻声说道:“都是那么的放肆。” 怀素纸与她并肩而立,说道:“我一直是这样,没变过。” 话是真话,但听着难免有种嘲讽的感觉,即便她没有这个意思。 “是啊。” 楚瑾微笑说道:“见我的第一面,便敢说不喜欢我的人,你确实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个了。” 怀素纸没有说话。 像这样的感慨,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楚瑾说道:“林晚霜很不错,接下来的这一战你随意些就好,不用想太多。” 怀素纸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楚瑾正准备再说下去时,道心微动,知道有人即将到访,转而说道:“去休息吧。” 怀素纸没想到这句话,但也是真的有些倦了,向殿外走去。 就在她走出灯火通明的偏殿,还未回到那处静室的时候,不远处有画面映入眼中。 谢清和与南离相对而立,一者神色冷淡,一者笑意嫣然。 至于谁是谁,这很明显了。 怀素纸没有片刻犹豫,向那边走去。 以她的脾性,再如何麻烦的事情,都不会装作眼不见为净。 然而她还未走到那边,南离的声音就已经响了起来。 “你来了呀。” 南离从谢清和身旁走过,来到怀素纸身前,似是可惜说道:“你怎么就不继续打下去呢?我还没看过瘾呢。” 怀素纸没怎么听懂,懒得再去想,直接问道:“这是嘲讽?” 话音落下,南离顿时怔住了。 谢清和闻言微怔,心想你这人总算是被治了! 想到这里,小姑娘不由嫣然一笑,小小得意着走到怀素纸身旁,轻轻抱住了她的手,眼中笑意如花盛开。 南离看着这幕画面,忽然向后退了两步,眼睛越发来得明亮,连连点头说道:“你们还挺般配的。” 谢清和心想你总算是懂得说人话了,大气说道:“那当然。” 怀素纸却不如此。 她想着南离对自己说过的那个独特喜好,墨眉不由微蹙,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三十五章 我不愿让你一个人 听到这句话后,南离敛去快要掩之不住的笑意,正色说道:“我想见楚真人。” 怀素纸指了一个方向,便准备与谢清和离开。 南离看着她这般干净利落的模样,忍不住挑了挑眉,问道:“难得见面一次,我们不多说几句话吗?” 怀素纸停下脚步,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尽在不言中。 ——你来见楚瑾必然是正事,为什么要和我闲聊? 南离看懂了这个眼神,正准备口不择言的时候,忽然发现谢清和还在一旁,于是只能无奈遗憾叹息。 她本想着与怀素纸开个玩笑,比如别人家的小姑娘其实也能考虑一二,但谢清和既然在看着,那就不方便了。 更重要的是楚真人就在这片宫殿里,若是这个玩笑被听去了,大概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她想着这些,转而认真说道:“恭喜。” 怀素纸随意说道:“这不值得恭喜。” 所谓恭喜,无非就是她在那两场战斗后,得了争夺哀帝传承的名额。 “看来你是真的累了。” 南离神情微异,叹息说道:“我指的是你将要留名在修行史上,至于如山道人和陆月楼……从一开始我就不怎么在乎。” 话外之音,自然是她断定自己必将能够超越此二人。 谢清和听着这话,感慨想道果然还是素纸来的好,一直都是那么的谦虚,让人喜欢~ “再见了。” 南离简单道别,转身向那座灯火通明的宫殿行去,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怀素纸看着她的背影,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南离会与谢清和认识? 待到南离走进那座宫殿后,怀素纸和小姑娘没有花上太长时间,便至静室门前。 就在谢清和准备告别的时候,听到了一句话。 “你和南离之前就认识了?” “啊?” 谢清和眨了眨眼,显得有些懵然,摇头说道:“只有前些天见过一面。” 怀素纸问道:“她为什么要见你?” 谢清和自然不会有所隐瞒,很干脆地把当天的事情说了出来,极尽详细,没有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怀素纸静静听着,眉眼间的情绪越发淡漠。 不知过了多久,她轻声说道:“我一直觉得很多人都对你有偏见。” 谢清和微微一怔,眼里满是不解,心想话头怎么就落在我的身上了? 偏见又是什么偏见? “我知道有不少人觉得你不太聪明。”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之前一直没对你说,但我从未这样看待过你,我认为你更多还是懒出了习惯。” 谢清和更加觉得奇怪了。 尽管她也为此开心,很高兴自己被说是聪明的,但……怀素纸为什么要说这些? 小姑娘想了想,还是没想明白,直接问道:“所以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些?” 怀素纸平静说道:“你是我未来的道侣,我不想你因为这些明显是偏见的话,而产生不必要的多余想法。” 谢清和闻言,安静了会儿,忽然问道:“你的心情好像……很一般?” 小姑娘认识的那个怀素纸是一个很端庄的人,不怎么开玩笑,绝大多数都是安安静静的,但这绝不代表她就是一个说话没有意思的人。 然而……怀素纸现在说的话,真的太过一板一眼,这是很不正常的一件事。 唯一的解释是,她的道心已经乱了。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转身望向明亮夜空,自嘲问道:“这么明显吗?” 谢清和怕她心情更差,连忙说道:“是我和你太熟悉了,所以才会有这种感觉,别人肯定是看不出来的。” 怀素纸心想那人肯定是可以的。 问题是,那人现在必然也是不愿意与她见面的,就像当初阳州城中那个样子。 她想着这些事情,眸子里流露出一抹烦躁厌憎的糟糕情绪,难以掩饰。 这对她而言,是极其罕见甚至是从未发生过的一件事情。 谢清和一直在看着她,把这些看的分外清楚,没有半点遗漏。 怀素纸沉默不语。 “是你师父的事……” 话到一半,小姑娘的声音戛然而止,忽然说道:“我现在突然很想喝酒,你可以陪一陪我吗?” 长时间的安静。 寒意渐深。 似有雪落。 怀素纸收回望向夜空的视线,看着眼里满是担忧的谢清和,轻轻地嗯了一声。 …… …… 饮酒自然要有下酒菜。 两人离开那庄严宫殿群,以道法遮掩容貌身形,如寻常人般在街上寻寻觅觅。 也许是今日那场战斗的缘故,神都的食肆几乎都坐满了客人,忙碌的不可开交。 谢清和向来大气,见等候的人着实太多,随意耗费了些许灵石后,以最快的速度得到了一个安静的包厢。 大概是不想对着满盘珍馐无法举箸,小姑娘的要求很简单,就是要可以吃的热闹。 最后店家端上来不只有火锅,还有石锅鱼,近几年神都最为流行的酱大骨,甚至连烤肉都整齐摆着,一样不缺。 这店家竟是把所有能端上来的都端了。 再如何莫名其妙的要求,在充足的灵石之下,都能得到妥善的解决。 但这世间终究还是有例外。 谢清和没着急为怀素纸倒酒,给她夹了些许小菜,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你这个样子,我很担心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姑娘的语气很轻,很淡,但关心的意味却是更浓了。 “我知道的。” 怀素纸的声音也很淡。 她为自己斟了杯酒,看着酒水倒映出的自己,就像是看到那人的模样。 她说道:“我现在确实很烦。” 谢清和看着她的侧脸,想要说话安慰她,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对。 在小姑娘并不漫长的人生当中,尚未经历过像今天这样的事情。 便在这时,有敲门声响起。 谢清和微微蹙眉,心想自己不是交代过别来打扰了吗? 这拿了灵石怎么不办事的? 烦不烦啊? 小姑娘心里很是恼火,但想着怀素纸就在旁边,不好表现出自己的身为北境真正公主的小小脾气,起身准备把人打发离开时,听到了两个字。 “是她。” 怀素纸的声音很是冷淡。 谢清和愣住了,下意识问道:“她?” 怀素纸嗯了一声。 谢清和沉默片刻后,毅然决然起身走向包厢房门,没有去问怀素纸的意见。 解铃还需系铃人。 在这个时候,小姑娘表现出与过往截然不同的果断模样。 谢清和打开了房门。 门外那人自然是江半夏。 她眉眼间带着一抹掩之不住的倦意,与当年鏖战道盟时很是相似,几无区别。 然而她也在笑着,笑容很是温柔,找不出半点憔悴的感觉。 房门关闭。 江半夏看着桌上火锅与鱼及酱大骨还有烤肉,忍不住看了一眼谢清和,心想你确实有些特别。 然后她说道:“我和素纸有些话想说,方便吗?” 这自然是请君暂离的意思。 谢清和很清楚,这是师徒之间的恩怨情仇,她勉强掺和进去没有任何意义,除了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或许这样的复杂,从清都山的大局去考虑是好的,但她确定那不是自己喜欢的。 师徒真的恩断义绝……不管怎么想,都是很让人难过的一件事。 小姑娘咬着下唇准备离开,忽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视线随之落在江半夏的身上,认真说道:“我要警告你。” 江半夏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世间还有人会威胁自己。 她同样认真问道:“嗯?” “不管发生什么事……” 谢清和盯着江半夏的眼睛,面无表情说道:“你敢让她不高兴,那我就会让你这辈子都高兴不起来,你给我记住了!” 江半夏微怔,然后敛去了笑意,很认真地说了一声好。 谢清和没有立刻离开,望向沉默着的怀素纸,还是认真说道:“如果是别的事情,我肯定会和你一起面对,但她对你确实是不一样的,你不要怪我自作主张。” 怀素纸站起身,轻轻地抱了抱她,说道:“我知道的。” 谢清和感受着那些温暖,整个人都好了不少,笑了笑说道:“我很开心你没和我说谢谢哦。” 说完这句话,小姑娘离开了。 房门再次被关上。 火锅的汤底被烧开,汩汩作响。 石锅鱼也好了。 酱大骨不太清楚。 怀素纸起身,开始往锅里下菜。 江半夏就在一旁坐着,随意品尝着那些小菜,没有说话。 一切仿佛从前。 待到可以长时间被煮的菜都放好后,怀素纸再把小姑娘带来的万花饮收起,如行云流水般自然。 她似是随意说道:“我现在很生气,如果是最开始的话,我会直接给你一道耳光,所以你应该对清和说声谢谢。” 江半夏心想这未免太凶了些。 “你为什么要来神都,给我一个解释。” 怀素纸转过身,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师父,面无表情说道:“要是我不满意,那就请你离开。” 江半夏心想这该怎么说呢? 大概是我不愿让你一个人,一个人在人海浮沉? 还是我不愿你独自走过风雨时分,又或者是承受这世界的残忍? 这些都不是。 原因一直都很简单。 她是她的师父。 那她怎么能看着她为了她拼命呢? 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但无论是怎样的解释,你都不会接受的吧? 江半夏想着这些,微笑说道:“可我才是你的师父吧,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对我说话呢?” 第三卷 缚苍龙 : 正式假条 之前说过今天去看电影,今天大概没更新,这是请假条。 然后,上个月其实还欠了8000字没还,以及月底求的刀片,这个月会加更,之前没还实在是有点儿疲惫。 不过事实上二月只有28天,我想写18万无论如何也是要加更的,稍微有点儿取巧了~ 总之,很很很感谢各位咯!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三十六章 破纸 江半夏知道怀素纸不只是生气,更是愤怒。 在过往相处的漫长时光中,她知道生气是可以被哄好的,愤怒却不能。 唯一的解决办法只有谈判。 她敛去笑意,认真说道:“不过我们是要好好谈一下了。”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沉默片刻后,说道:“那就谈吧。” 江半夏神色不变,心里却是松了口气,知道怀素纸已经强自冷静了下来。 她收回视线,喝了一口热茶,望向那已经有热雾升腾而出的石锅鱼,难得说了很长一番话。 “自修道那天起,我就不相信有真正的长生,我当然也不相信那枚果子的真实存在。” “姜白与你谈论那枚果子的事情,刻意而为的痕迹实在太重,无论怎么想都是有问题的,而那份所谓九天的榜单的出现,更是侧证了我的看法。” “万劫门的真正强者想要突破到更高境界,最常选择的往往是造劫,以劫数磨砺身心造就圆满。” “由始至终,长生道果都是姜白的一己之言,而阴帝尊表现出来的态度过于奇怪,五净和莫由衷也许知道个中真相,但注定不会告诉你我。”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说道:“我很想活下去,但我不愿意去追逐虚无。” 怀素纸平静说道:“这和你进入神都有什么关系?” 万般言语,千般狡辩,她只问这么一句。 江半夏沉默了。 “你觉得我不知道那枚果子有可能是假的吗?” 怀素纸的语气越发清冷:“我知道那枚果子很有可能是假的,或者说不存在的,所以我才不愿意让你来神都,难道你连这都不明白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咬的每一个字都很清晰,不让人有任何错误理解的可能。 “如果这就是你的理由,那么,还是请你离开吧。” 江半夏放下茶杯,起身走到包厢窗外,背对着怀素纸的目光,抬头望向窗外明月。 她说道:“然后呢?” 怀素纸问道:“然后什么?” 江半夏声音微冷问道:“然后你要做什么?”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会去验证那枚果子的真实与否。” 江半夏问道:“难道你不觉得自己这个想法过分荒唐吗?” 怀素纸神情淡然说道:“我不是你,我不会因此死去,这是最合理也是最好的选择,别无他选。” 话至此处,她的语气有着明显的起伏,但她的神色还是那么冷淡。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不一样。 江半夏很清楚。 她眼里看的是明月,心里一直都是怀素纸,片刻不曾有变。 她听着早已沸腾起来的火锅,酱大骨在乳白色汤水中汩汩作响,烤肉油脂被碳火烤出的轻微声响,心绪渐渐沉静了下来。 她说道:“要说荒唐,不是你做的事情更加荒唐吗?” 怀素纸猜到她要说什么,直接说道:“你是想……” 江半夏打断了这话,转过身看着她说道:“我不想死,但我终究是你的师父,便不可能看着你冒着身死的风险来做这些,无动于衷。” 怀素纸安静片刻,重复坚定说道:“我不会死。” 江半夏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自嘲,甚至带着几分凄清的意味。 “那些年里我也是这样想的,坚信自己永远都能活下去,无论世事如何变迁。” “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但这不是低头认输,而是随着时光流逝产生的真实想法。” “修行者,追求的是超越一切,其中自然包括生死,这是修行之根本信念所在。” 她的语气很是感慨:“我们可以秉持这种信念,但绝不可以凭借这种信念去亲历生死,以为自己必然能够活下来,你明白了吗?” 怀素纸看着江半夏,面无表情说道:“我和你说的不是感受,而是事实,你不要这样和我说话,真的很烦人。” 这些天来,她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在确保自己的安全,让自己可以活着离开神都,怎愿意听到这样的话语? 江半夏微笑说道:“有楚瑾在,谢真人不曾死去,莫由衷或者说道盟确实不敢对你动手,但是姜白呢?” 怀素纸沉默了。 “如果姜白像我推测那般,造劫的最终目的并非那枚果子,而是更高境界。” 江半夏笑容越发温柔:“你觉得她敢不敢杀你?” 大道当前,谁人能阻? 若是那个更高的境界真的是飞升,即便是莫由衷出手,姜白也会毫不犹豫与之一战。 更何况是杀死一位晚辈。 这是不需要去思考的事情。 “所以我会来到这里,和你一起经历这件事,除非我们从一开始就不理会姜白的话。” 江半夏说道:“事实上,我今晚根本不想见你。” 怀素纸冷声说道:“难道我就想见到你吗?” 话音落下。 长时间的沉默。 怀素纸没有再继续说些什么,但心中的愤怒确实淡去许多。 她为自己勺了一碗大骨汤,自顾自地喝了起来,又开始去吃火锅里那已经熟透的几样东西。 她吃的有些快,与平常不太一样,吃相看着有些不雅,但无疑是痛快的。 江半夏看着很是心疼,知道她的情绪还是很不好,甚至可以说是道心不稳,都是被自己气出来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她想起过往自己总是被怀素纸说得哑口无言时,心里有种极莫名的愉快。 以最为俗气的言语去形容或者解释,这大概是她品尝到了怀素纸在自己身上有过的那些滋味? 这般想着,她道心之上的波澜再也无法压制,墨眉紧蹙,脸色瞬间苍白。 在那一声咳嗽落下之前,怀素纸已经放下了筷子,来到江半夏的身前,右手准备轻抚。 这是她做过很多次的事情。 时过多年后的今天,她的动作仍旧熟悉,不曾有半点遗忘。 于是,当她的右手落在江半夏背上的时候,胸襟便也随着那声咳嗽被染红。 几声咳嗽,一片鲜血。 怀素纸没有说什么,松开了右手,取出手帕为江半夏认真仔细擦去唇角的血渍。 整个过程当中,她的脸上都没有表情可言,冷到了极点。 “我还好。” 江半夏微微笑着,声音不算虚弱。 怀素纸终于忍不住了,扬起了右手,愤怒骂道:“你好个屁啊?!” 话是如此,她的右手终究没有落下去,像自己自己说的那样,给上江半夏一个耳光。 她深呼吸了一口,想要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下意识要重复先前说过那些让江半夏离开的话。 然而在话音将要出口前一刻,她才醒过神发现那些话毫无说服力,只会显得自己已经失措。 “你还是这么能让我生气。” 怀素纸的声音淡到极点。 她轻声说着,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低头喝着热汤,一眼都没有看江半夏。 “谁要你总是喜欢冷静,非要我惹你生气,你才能说些真心话呢?” 江半夏看着她,带着歉意说道:“我知道这样不好,但……这样真的很有意思,让我有一种自己真实活着的感觉。”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问道:“哪怕是受伤?” 江半夏笑着说道:“这又不是第一次,我早就习惯了,连轻伤都算不上。” 怀素纸盯着她的眼睛,寒声说道:“但你快死了。” “死亡是我们自诞生那一刻就必将迎来的事实,早晚而已。” 江半夏轻声说道:“与凡人相比起来,我这一生足够波澜壮阔,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除了你。 她没有说出这三个字。 怀素纸不想和江半夏说这些,与玄妙之辩以及对世界的不同看法无关,而是她真的累了。 今日她接连两场战斗,与如山道人那场固然轻松,但陆月楼却真的耗费了她不少的心力。 更关键的是,她直至现在还无法确定自己故意以羽化登仙意施展大日如来剑诀,带来的变化能否如意。 怀素纸本想就这样沉默下去。 一句话都不说。 但最后她还是放弃了。 “我不想你死,因为我不想你这么快被我杀死……” 她抬起头,望向江半夏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你现在知道了吗?” 江半夏有些意外,心想这句话说的也未免太不像你了。 按照凡间故事里的说法,这应该被称之为傲娇? “嗯。” 她没有多说什么,因为见到不一样的怀素纸,本就是一件让她愉快的事情。 怀素纸忽然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兜兜转转,话题还是回到了最初。 江半夏想也不想说道:“尘埃落定后,除非你和我一起离开。” 怀素纸心想这算什么? 江半夏猜到了她的想法,轻笑出声,看着她说道:“这可不怪我。” 怀素纸蹙眉问道:“难道你还想怪我?” “要不然呢?” 江半夏看着她的眼睛,理所当然说道:“谁让你前不久亲口对我说过的,我有你在。” 怀素纸沉默不语。 “你还对我说,孤独终老这四个字,在很多年前就和我没有关系了。” 江半夏温柔说道:“那你要是死了在这里,剩我一个人活着,那我该和谁一起归老呢?” 她最后说道:“这是我留在这里的所有原因。” PS:没有评价,有的是完全主观的个人感受,关于球2只有四个字,壮阔胸襟。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三十七章 能共白发,何必荡气回肠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问道:“你为什么非要这么犟?” 江半夏想了想,微笑说道:“可能是从你的身上学会了不听人劝?”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但我没有学过你的不说人话。” 江半夏笑意里多出几分温柔:“这就是你比我了不起的原因所在。” 两人再次沉默。 话说到这里,彼此都已经清楚明白,重复下去也是于事无补,无法改变任何已经被确定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理应去思考一些现实的问题。 怀素纸是这样想的。 她平静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做?” 江半夏很认真地想了一下,说道:“想做的事情有很多,但重要的只有你。” 怀素纸神色不变说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些,而是你具体的想法。” 江半夏不说话了,低头开始夹菜,吃的是那石锅鱼。 怀素纸看着她吃鱼,知道这是拒绝的意思,眼中的疲惫不由更深。 “我最烦的就是你这样子……为什么?” “其实我也很烦你的性格。” “……烦在哪里?” “明明我是你的师父,可你却从小一副大人模样,莫名其妙喜欢管教我,这谁不会烦呢?” “要我道歉吗?” “这句话听着就不像是要道歉。” 江半夏轻声说着,额头渗出几粒汗珠,是被往辣了做的鱼肉刺激到了。 她一直都很喜欢这种感觉,就像享受醉酒的滋味那般,都是同样的道理。 这和她继承元始宗遗志与道盟为敌,看书写字静观天光…… 以及最有趣的惹怀素纸生气,但不惹多,就像是撸猫? 这些是江半夏为数不多的爱好,或者说自身兴趣的全部所在。 她想着这些,很自然地换了话头,说道:“不告诉你的原因很简单,是不想你多事。” 怀素纸沉默不语,因为这句话的是对的。 但她还是说了一句别的话,不知觉间带着几分训话的味道。 “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让你别喝酒,那就早些对我说,不要留到现在翻旧账,这才是真的烦。” 江半夏早已习惯被她教训,很随意地嗯了一声,显然是没放在心里。 怀素纸有些不悦,但衣裳上的微湿感觉提醒着她,不该说出那些话了。 她起身,开始为江半夏夹菜盛汤剥虾,甚至挽起衣袖翻看烤肉烤的怎样。 她已经很多年没做过这些事情,但就像她在江半夏咳血前一刻做出的反应那样,这早已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东西了。 原来回忆从未尘封,一直都在角落里安静待着。 只等她重新拾起。 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 不知何时,窗外有雪落下。 风雪随风缓飘,在神都灯光流淌如白昼,画面很是美丽。 怀素纸没怎么吃,不算最开始的时候,她只喝一碗汤,尝了三片鱼肉,酱大骨一块没有,烤肉就更不要提了。 至于火锅,她动筷很多,但都是为了某人。 江半夏吃的很愉快。 此时此刻,两人终于有了该有的师徒模样。 “就到这里吧。” 江半夏拿起手帕,抹去唇角残留的油渍,望向窗外雪夜说道:“我该走了。” 怀素纸为她倒了一杯热茶,若无其事说道:“还有几句话。” 江半夏问道:“嗯?” 怀素纸看着她,问道:“你为什么会被我发现?” 以她对江半夏的了解,今夜这件事是不该发生的,但却偏偏发生了。 这是很没道理的一件事情,故而背后必然存在着一个理由。 否则就有太多说不通的地方了。 总不该是江半夏其实喜欢看她生气,故意为之。 怀素纸想着这些,看着江半夏的眼神越来越平静,坚定不可动摇。 “为什么?” “其实……是因为你。” 江半夏的语气很是微妙,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怀素纸沉默了。 她听得出,这句话是真的,但为什么与她有关呢? 她对此无法理解,静静看着江半夏,等待一个更加详尽有力的解释。 “过去像传话这样的事情都是你做的,而你每一次都做的太好,这一次换做南离来做,我却还是留了从前的习惯,或者说信任,所以才会有这么明显的破绽,被你轻易发现。” 江半夏安静片刻后,起身向门外走去,最后说道:“这自然是因为你。” 怀素纸怔了怔,片刻后听着门被关上的声音,她才是醒过神来,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这算什么? 若说旁人是情字里写满了我,那么你就是被我服侍习惯了吗? 想到这里,怀素纸的情绪变得有些起伏。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便也离开包厢,想着上次吃酱大骨忘了结账的事情,正准备寻一位掌柜的时候,却发现谢清和早已做好了这件事。 她没有理会掌柜变得莫名奇怪甚至警惕的眼神,向酒肆外走去。 其时夜色已深,雪势越发之大,酒肆内依旧热闹,街上却是安静了下来。 怀素纸准备返回的时候,忽然发现在不起眼角落处,有人把自己站成了一堆雪。 那堆雪不高,但也谈不上矮。 可以与她相亲。 是谢清和。 怀素纸走到小姑娘身前,为她掸去肩上雪花,轻声说道:“辛苦了。” 谢清和很是享受这个动作,又哪里会觉得辛苦,听着她的话更知道她的心情好了很多,一直紧张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下来。 小姑娘正准备说话时,眼角余光恰好落在了怀素纸的衣襟上。 在昏暗灯光映照下,那件黑裙上有一片略显深沉的颜色,看着不太起眼,很难被发现。 就在小姑娘下意识要问是什么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往事是真的往事,要往到两人相识之初。 乱山残寺中,她睁眼见怀素纸,入目的是一袭染血黑衣。 后来她们回到清都山上,洗漱过后去见爹爹的时候,她曾对怀素纸提出过一个问题。 那个问题是你为什么喜欢穿黑衣,而不是仙气凛然的白裙,又或者青衣,乃至于紫衣什么的…… 当时怀素纸给出的理由是,那样比较方便,方便在于血不碍眼。 直到今天,她终于明白怀素纸为什么会有这种习惯,需要这种方便了。 大概是有个人常年有伤,经常咳嗽,唇角总有血水溢出,不小心就会喷溅出来的缘故? 应该是这样吧? 谢清和轻咬下唇,坚强收敛起那些多余的念想,用鼻音嗯了一声。 然后她抬头望向雪空,轻笑说道:“这雪不小了。” 怀素纸早已疲惫到极点,没发现小姑娘眼里那抹几乎转瞬即逝的情绪,说道:“我们回去?” 谢清和笑着嗯了一声。 怀素纸取出伞,准备撑开。 谢清和微微摇头,说道:“就这样走回去吧。” 怀素纸有些意外地嗯了一声,认真说道:“我记得你讨厌冬天。” 谢清和怔了怔,眼神慢慢变得明亮了起来,故作冷淡地哼了一声,说道:“你记得我讨厌冬天,所以就能忘记我喜欢有你的冬天了吗?” 怀素纸无言以对。 “念你初犯,这次就算了,下次你再这样子我可要和你算账了啊。” 谢清和甜甜一笑,哪有半点儿生气的模样,牵着她的手向雪中街上走去。 怀素纸看了一眼雪势,说道:“还在大。” 谢清和随意说道:“又不是雨。” 怀素纸也很随意地接过话头。 “雨也无所谓。” “那不一样。” “嗯?” “淋雨听着就不怎么漂亮。” “一蓑烟雨任平生。” “咦,这句很不一般啊,纸纸你还懂词的……” “前人所作。” “虽然我不喜欢看书,但这么出名的句子应该听过的吧,唔,我觉得这句应该用潇洒,或者豪放来形容?” “潇洒和豪放都对。” “所以我不喜欢。” “……为什么?” 怀素纸微微偏头,望向谢清和的侧脸,有些不解。 “很简单呀。” 谢清和看着她发丝间的雪,理所当然说道:“能共白发,为什么要荡气回肠呢?” 怀素纸笑了笑,温柔说道:“是啊。” 她心想,如果那人也能像你这样……该有多好? …… …… 十数日转眼过去,神都寒意渐深,漆黑宫墙早已被染白,却更显庄严沉重。 自那夜过后怀素纸就进入静室,闭关以养神与修炼。 这即是为了平静道心,亦是在专心准备和林晚霜那一战。 时间不会因为人的意志而改变,世事亦然如此。 在怀素纸闭关的这些天里,该发生的事情都在发生。 比如道盟给予世人争夺哀帝传承的那三个名额,只剩下最后几场关键的比试了,渡山僧不负众望来到了这一步。 又比如道盟的议事还在继续进行,双方始终坚持不肯让步,元道远终于是忍受不下去,破口大骂一通后离开,但没有掀桌,于是只能继续谈。 再比如某对师姐妹的阴谋不曾停止,而某位不姓江的老祖宗暗里也有所作为,阴府沉寂不见动静,元垢寺还在等待着新年钟声的响起,莫由衷与众生书相对无言,似乎在做一个艰难决定。 在这纷扰世事当中,闭关始终不出的怀素纸,仍旧吸引着世人的目光。 关于她的传闻,早已被说书人传唱天下,赋予当今最为传奇的色彩。 江半夏喜欢听这些。 可惜的是,今天她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无法以此作为消遣。 她要去通天楼,与莫大真人谈几句话。 然后。 见众生书。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三十八章 元始宗的夙愿 再拾级而上,眼中风光已有不同。 与晚秋时相比,入冬后的神都分外素净,于通天楼最高处往下俯瞰,一片冷白。 莫由衷这一次没有负手而立,去看这幕画面,反而是煮起了茶。 通天楼顶并非绝对空旷,直面天穹,仍旧留有一处屋檐,遮雨挡雪。 当江半夏来到此间,便听到屋檐下有银碳燃烧的噼啪声响起,混杂在风雪声中,似有若无。 她微微偏头向那边望去,只见莫由衷坐在火炉前,静静等待着茶水烧开。 有本旧书被随意搁置在旁。 莫由衷一身灰袍,找不出平日里的高深莫测意味,看着就像是一位寻常老人,钓翁。 江半夏心中的警惕之意却是更深了。 她与莫由衷道了一声好,很自然地搬来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在火炉对面。 两人对坐,茶水还未烧开,谈话已经开始。 “当初通天楼初建之时,想的是顶楼一片空旷,让人开阔视野。” 莫由衷看着那茶壶,似是随意说道:“然而在后来被人反对了,反对的人是本宗那时候的掌门,说总要有瓦遮头,不管是为己还是为人。” 江半夏望向外头的风雪,说道:“长生宗是中州的这片屋檐?” 莫由衷微微摇头,语气复杂说道:“是岱渊学宫。” 说话间,茶水已经烧开了,他为自己和江半夏倒了一杯热茶,有热雾徐徐升起。 他的声音还在继续。 “今年大寒,北境风雪汹涌如浪南下,眠梦海已经结出厚实冰层,比之往年更为酷烈,这不得不让我思考更多。” 江半夏接过那杯茶,轻轻抿了一口,心想这茶煮的不如我徒弟,直接问道:“您准备同意清都山的要求?” 莫由衷说道:“如果云妖真有异动,那楚瑾的提议自然就会被通过,谁也不能用阻止,因为这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江半夏看了他一眼,说道:“但这不是一时半刻间可以确定的事情。” “是啊,道盟需要有使团北上,直到风雪深处,甚至去到北境以北直面那只云妖,确定其状态如何,才能通过楚瑾的提议。” 莫由衷说道:“这个过程并不短暂,但三年时间也差不多了。” 之所以是三年,是因为哀帝传承恰好在三年后开启,迎来天下修行者的争夺。 他接着说道:“前不久,元道远与我私下谈过话,大致意思是自己不满现在这种情况,因此他会北上。” 江半夏觉得有些意思,挑眉说道:“我记得无归山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去过清都山了吧。” 莫由衷不在乎话里的打趣,接着说道:“谢真人的脾气不错,两派过往虽有冲突,但大事当前,必然能够保持克制。” 江半夏忽然问道:“所以您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这才是问题所在。 她不过一介学宫教授,根本没有资格参与到这等大事之中,为何能听到这种本该被严防死守的绝密消息? 莫由衷神情淡漠说道:“因为陆南宗拒绝了。” 江半夏沉默了会儿,感慨说道:“原来是这样吗?” 她转过身,望向那承着厚雪的屋檐,心想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难道你真的只是想死了? 岱渊学宫作为被八大宗里唯一被承认的中立方,理应要在此时前往北境,成为清都山与中州五宗沟通的桥梁,化解这场还未严重的矛盾。 这是过往很多年间,岱渊学宫一直坚持在做的事情,而陆南宗这一次却是拒绝了。 如果这件事是真实的,那么莫由衷忽然决定与江半夏见面,便有了足够的理由,因为他必须要给予陆南宗警告。 问题在于,陆南宗为什么会拒绝? 江半夏望向莫由衷,不留任何婉转余地,似是好奇地问出来了这句话。 “不得而知。” 莫由衷喝了一口热茶,叹息说道:“大概世事就是这般无端吧。” 江半夏也随着他叹了口气,心想你又怎会不知道呢? 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让陆南宗如此坚决留在神都,不愿北上前往清都山呢? 无非就是那枚果子罢了。 不出意外,在背后捣鬼说服陆南宗的人就是姜白。 唯有这位藏得极深,并且辈分当世第二,还是出身八大宗的至强者才能做到这件事。 她想着这些,再次望向莫由衷,生出了一个真实的疑问。 如果说阴帝尊和五净大师是囿于道盟不得出,无法来争夺那枚果子,那你又有怎样的想法呢? 在不确定这件事情之前,她的道心始终蒙着一层阴霾,挥之不去。 这才是长生道果之争的最大变数。 莫由衷的声音响起。 “你的记性应该不错,没道理忘记上次我说过的话,但我还是再说一遍吧,希望你不要嫌弃唠叨。” 他拿起搁置一旁的众生书,向江半夏递了过去,认真说道:“观众生书者,不该只是岱渊学宫的寻常教授。” 江半夏想也不想,说道:“好啊。” 说完这两个字,她很自然地接过了那卷众生书,就像先前拿起那本热茶一般。 入手的第一感觉是冰凉。 旧书残破,分外单薄,是因为那道落在长歌门的壮烈星光。 她没有着急翻开,随意问道:“可以带回去吗?” 莫由衷闻言怔了怔,不由笑了起来,说道:“如果你是本宗的弟子,那当然可以。” 江半夏说道:“可惜了。” 莫由衷看了一眼天光,说道:“有何可惜?晨光尚早。” 江半夏的食指落在书封上,以指腹摩擦感受着这件仙器的真实,说道:“若是可以,谁不想多看几眼呢?” 听着这话,莫由衷想起前些天里的那件事,说道:“大概是怀素纸吧。” 江半夏神色不变,食指微不可查地停顿了刹那,但很快就继续移动起来,不见半点异样。 “她?” “嗯。” “为什么?” “我也很好奇。” “那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莫由衷望向江半夏,只见她低头专注看书,即将翻开那第一页。 江半夏没有抬头,嫣然一笑:“大概是怀素纸从不相信所谓天命吧。” 说完这句话,她指尖微颤着翻开了众生书的第一页,让书中所言映入眼中。 然后她长叹了一声,尽是感慨与怅然。 观众生书,乃元始宗多年以来的夙愿之一,于今日被她完成。 那她又怎能不为之所动呢? 当然。 更重要的是她接下来要做的那件事。 江半夏看着旧书,时隔多年后,再次紧张。 …… …… 静室很静,听不见外界的一切声音。 怀素纸身在其中,道心自然无比通明,对万物的感知越发入微。 某刻,她忽然睁开眼睛望向窗外,看着已经平静下来的天空,才知道雪停了。 但这不是她睁眼的缘故。 真正的原因是她的道心忽有所动,莫名觉得浑身轻松了下来,乃至于是生出一种愉快的感觉。 然而她可以确定,自己在修行之上并无突破,这些天来的静修只是在养心,为何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怀素纸看着窗外的被雪压着的屋檐,想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想不出其中的缘故。 天光渐移,夜色到来前,世间一片红暖。 她自沉思中醒来,确定再闭关下去也没有意义,起身离开了静室。 静室外很干净,路上廊下没有半点积雪,所有的雪都成了风景。 在屋檐,在枝头,在所有可以赋上诗意的地方。 这是八大宗习以为常的仙家作派。 怀素纸来到那处幽静偏殿,想要寻找谢清和的时候,却被告知小姑娘也在闭关。 她有些意外,然后被楚瑾召见。 见面的地方仍旧是那处窗畔。 楚瑾坐在书案前,低头审视着一份案卷,头也不抬说道:“是哀帝传承的相关情报。” 怀素纸拾起那份放在身前的簿册,开始认真翻阅起来。 对话仍在继续。 “你出关的时间比我想的要早。” “道心有所动。” 听到这句话,楚瑾放下手中案卷,抬头看了怀素纸一眼,然后蹙起了眉头。 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出了什么事?” 楚瑾感慨说道:“是得偿所愿。” 怀素纸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话说一半,莫名留白的糟糕习惯,神情微冷说道:“请具体一些。” 楚瑾很清楚她的不喜,但又怎会在意这些,随意说道:“自己猜吧。” 怀素纸忽然说道:“从前不觉得,现在才发现师叔您确实很像师父她。” 话音落下,楚瑾微微一怔,再次望向怀素纸。 与先前不同,这一次她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感慨:“你倒是知道怎样才能让我不愉快。” 怀素纸平静说道:“有些时候实话是会比较难听。” “是吗?” 楚瑾笑意依旧,似乎没有计较的意思,说道:“所以你真要知道那个答案吗?” 怀素纸忽然有种不妙的感觉。 楚瑾看着她的神情,笑意越发温柔,语气更是如此:“是你师父得偿所愿了。” 怀素纸沉默不语。 楚瑾继续说道:“她翻开了众生书。” 怀素纸微垂眼帘,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然而她微微起伏的胸口,早已无声叙说了一切。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起身对楚瑾行了一礼,说道:“谢谢。” 正当怀素纸准备离开时,那道极尽温柔后反而嘲弄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是为了你。”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三十九章 往事知多少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暮色渐褪,她才望向未曾离开过那张书案的楚瑾,轻声说道:“我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楚瑾随意说道:“这是很漫长的一个故事,而我不习惯讲故事。” 怀素纸直接问道:“条件是什么?” 听到这句话,楚瑾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神色一片漠然,分明是会坚持到底的样子。 “那就聊聊吧,至于条件,便先算你欠我一份人情。” “好。” 怀素纸回到书案前坐下。 楚瑾轻挥衣袖,羽化登仙意倏然生出,把两人周围彻底笼罩,断绝外界的所有窥探。 哪怕是莫大真人亲自动用神都大阵,也无法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听到两人的这场对话。 “故事很长,说起来很麻烦,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只会挑几个关键的点与你说。” 楚瑾的语速很快,不作任何停留,干净利落地展开了这个所谓故事。 “如今修行界有过一种说法叫做道起长生,故而有不少人认为元始宗其实源自于长生宗,百年前那场战争其实是一场内战,这个说法是错的。” “元始宗与长生宗从无这般渊源,早在道盟存世之前,两者之间就有过无数次冲突。” “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众生书,在元始宗的历代强者看来,众生书理应落入元始宗的手中,因为元始道典手握众生书,可掌天上天下一应事,但这归根到底是一个无法被验证的猜测。” “因为长生宗很强,哪怕是元始宗最巅峰的时候,与之开战胜算也不会超过七成。” “按道理说,在这种情况下元始宗理应放弃对众生书的奢想,但那里的疯子一直都很多,而且不是一般的疯子,都是视自身性命为无物的疯子。” “忘了是第几代,总之是某位寿元将尽的掌门,在生命的最后余光中,闲极无聊去推演众生书,然后制定了一个计划。” 话至此处,楚瑾停了下来。 怀素纸为她倒了一杯茶,问道:“夺走众生书的计划?” 楚瑾闻言微微一笑,笑容里满是感慨,但隐隐又流露出几分嘲弄。 “错了,他们想的是如何掌握众生书,而不是怎么从长生宗手里夺走众生书,这在他们眼里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在那位掌门死去后,元始宗陆续有人对此生出兴趣,甚至是为之沉迷,奈何长生宗对众生书始终严防死守。” “直到道盟建立前,前皇朝接连数位皇帝追求在世长生,与各大宗门产生了极其激烈的矛盾,长生宗在解决这个问题的过程中频繁动用众生书,才是给予了元始宗一个机会。” “最后功败垂成,唯一的收获是众生书被元始宗当代掌门真实接触到了。” “这很重要,因为在那之前的一切推演都是空中楼阁,在那之后才逐渐变得真实起来。” “这就是所有的缘起。” 楚瑾喝了一口茶,没有着急说下去,想起自己曾经亲身经历过的那段岁月。 她话锋忽转:“百年前那场战争的末期,元始宗陷入颓势,其时败局近乎确定,这件旧事被元始宗的老人重新翻了出来,作为最后的希望之一,交由一些人去执行。” 怀素纸听明白了,看着她说道:“您是那些人的其中之一。” 楚瑾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说道:“就像你现在看到的那样,元始宗最终还是失败了,然而失败不代表一切成空,这和那道星光在百年后得以落下,有着同样的道理。”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所以你才会说师父她得偿所愿了。” 不等楚瑾开口,她接着问道:“师父会怎样?” “谁知道呢?” 楚瑾的神情很坦然:“这个问题就只有你师父才知道了。”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那我呢?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 楚瑾笑了笑,语气分外温柔:“与其问我,不如你自己去想想众生书是什么东西。” 她没有让怀素纸去问自己师父,因为她太清楚自己那位师姐的糟糕性情。 一念至此,她挥手散去羽化登仙意,伏案继续处理那些未完的事情。 怀素纸向楚瑾行了一礼,转身向殿外行去。 临行前一刻,她最后问道:“旁人能够看得出来吗?” 楚瑾头也不抬说道:“时辰已过。” 怀素纸懂了。 她缓步来到殿外,感受着寒风扑面而至,吹乱发丝以及平静心神。 她抬起头,望向高入层云的通天楼,自言自语说道:“你怎就这么烦人呢?” …… …… 众生书作为七件仙器之一,被誉为世间万物莫不归藏其中,最为玄妙不可言。 在元始宗历代宗主眼中,道一弓与之相比起来,无疑是差之甚远的。 江半夏却不这样觉得,因为没有道一弓,她早就已经死了。 哪里还有今天? 江半夏合上众生书,把这卷旧书放了下来,眼神里是掩之不住的倦意。 莫由衷为她倒了一杯茶。 茶水清澈透亮,是产自天南最上等的灵茶,在恢复心神上有极好的功效。 江半夏慢慢饮下,休憩片刻后才是缓了过来,道了声谢。 她望向身旁的那卷旧书,感慨说道:“不虚此行。” “每个人第一次翻开众生书,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东西,有人看到的是湖光山色,有人看到的是生老病死,自然也有人看到的是力量,皆是心中念念不忘的事物。” 莫由衷看着她说道:“你又看到了什么呢?” 江半夏唇角微翘,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礼貌笑容,没有说话。 莫由衷见过太多世事,自然明白这个笑容是拒绝的意思,便也不做强求。 他作为长生宗掌门,执掌众生书多年,自有办法确认先前书上呈现出来的内容。 江半夏知道他的想法,觉得有些好笑,心想我怎会让你看到呢? 那是她此生最为珍贵的事物。 她把众生书递给莫由衷,平静说道:“我会直接指摘陆南宗。” 莫由衷满意点头,看着她说道:“你会有一个不错的机会。” 岱渊学宫作为公认的中立方,名声对其极为重要,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江半夏忽然说道:“我还要见怀素纸。” 莫由衷静静看着她,等待一个解释。 “怀素纸的名声很好。” 江半夏微微一笑,说道:“她在学宫上过我的课,知晓学宫真正让人尊重的地方,那她理所当然会帮我。” 话是真话,因为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任谁也找不出太大的问题。 当然,她提出这个要求,与陆南宗没有任何关系可言。 不过是她想要名正言顺的见自己徒弟罢了。 毕竟都已经挨过一顿骂了,要是再不多见几面,那顿骂她岂不是白挨了吗? 真的很亏啊。 江半夏这般想着。 莫由衷沉思片刻后,说道:“可以。” 江半夏起身,向离开的方向走去,说道:“告辞。” 莫由衷没有挽留,任由她离开。 当脚步声远去以后,老人拾起那卷众生书,缓缓翻开……然后沉默了。 落入他眼中的是山河风光,是天地无言的大美,是满天星光的温柔。 “不错。” 莫由衷翻着书,看着书上所见的壮美风光,眼中的欣赏之色越发浓烈。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合上了众生书,那些欣赏都换做了遗憾。 如果当年江半夏没伤在黄昏手下,想来如今已是岱渊学宫的中流砥柱…… 想到这里,莫由衷微微摇头,否了自己的念想。 此事与黄昏无关。 只要陆南宗还在一日,那么岱渊学宫就注定是一潭死水,生不出任何变化。 如今想来,他应该早些对学宫做出干涉,而不是放任陆南宗至今。 …… …… 又是数日过去,那场面向世间所有修行者的比试,终于来到了最后一战。 道盟为了彰显郑重,此战八大宗皆有强者出席,而且在得出最终名额后,各宗派的强者还会亲自讲道。 这无疑是给予那些小宗派以及散修的机缘。 更重要的是,据说在这场讲道结束后,接着就是注定要载入史册的那场战斗。 关于此战,神都里还发生了一件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所有人都知道怀素纸与林晚霜的境界差距太大,前者的胜算极其渺茫,故而赌坊最初给予怀素纸的赔率极高。 然而自从陆月楼战败后,神都的几大赌坊却被怀素纸的仰慕者踏破了门槛,硬生生用灵石把她胜过林晚霜的赔率砸了下去,几近持平。 这种与理智完全无关的举动,让许多人为之目瞪口呆,苦思冥想始终不得其解。 南离对此深有体会。 比如此时此刻,她的不远处就有几位师妹在窃窃私语,话里话外都是怀素纸。 其内容之荒谬离奇,即便是她也为之沉默,只觉得自己的独特爱好其实很正常。 那些窃窃私语落入她的耳中。 “又要见到怀姑娘了,真是想想都觉得开心。” “诶!原来你也喜欢怀姑娘的吗?” “是呀,这怎么了?” “你还说怎么了,你上次可是让我收敛,不要胡言乱语!” “我是让你别在大庭广众下说那些话。” “那就是私底下你也会口不择言咯?” “一点点,不多。” “比如?” “……我很想知道怀姑娘被欺负的时候会是怎样的。” “你这是真的图谋不轨!” “那你呢?” “我很简单呀,我想给怀姑娘生孩子……” 话音未落,南离终于听不下去,冷哼了一声,打断了这番胡言乱语。 她看着那几位师妹,面无表情说道:“对怀姑娘尊重一些,再有下次,别怪我责罚你们。” 那几位长歌门的女弟子连忙低头应是,根本不敢反驳,心想你师姐分明也是对怀素纸有想法的。 要不然怀姑娘入神都那天,你为什么要弹琴助兴? 南离见她们不敢反驳,神情稍霁,最后说道:“时辰到了,走吧。” 今日,即是那最后一场战斗的日子。 据闻,怀素纸会在今天出现。 PS:今天这两章稍微有点儿卡文,写的不太顺,但也算是熬过来了,接下来的东西应该大概写着应该会舒服畅快上不少。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四十章 关于生孩子的两三事 正午时分,有阳光破开层云,洒落一片温暖。 八大宗的弟子再次云集,来到神都城西的一片湖泊,这正是那最后一战的所在地。 时值寒冬,那片占地甚广的湖面早已被冰封,还堆着未曾融化的雪,行走在湖面上的感觉很不错。 谢清和生在北境,对这样的画面很熟悉,按理说她不该再为之兴奋,但此时表现得还是有些小雀跃。 因为她正和怀素纸在一起。 两人走在结冰的湖面上,向着清都山的位置走去,很是低调,看上去与寻常弟子没有区别。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谢清和出关后,向怀素纸撒娇卖萌无所不用其极,把那天没吃上的那顿饭给讨了回来,故而两人这时才会走在冰湖上。 阳光微暖,风还是那般寒冷。 听着风里传来的声音,谢清和便也不觉得这段路无聊,因为那些话往往都是关于怀素纸的。 唯一的问题是……那些话为何这般狂放? 小姑娘望向怀素纸,乌黑眼眸微微转,压低声音说道:“这事你怎么想?” 怀素纸没听懂,有些不解问道:“嗯?” 谢清和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心想你这是故意的吧,微恼说道:“就是生孩子的事情啊。” 怀素纸没有多想,说道:“看你的。” “啊?” 谢清和怔了怔,下意识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怀素纸有些奇怪地看着她,说道:“是你生,又不是我生,当然只能看你。” 谢清和这就不服气了,微微挑眉说道:“那你就不能生了吗?” 怀素纸向来冷静,不会介意她的小情绪,而且她有一个无可挑剔的理由。 “你姓谢。” “……好像有点儿道理。” “我说话一直都很有道理。” “你好讨厌啊。” 谢清和哼了一声,偏过头不理她了。 怀素纸知道这是假生气,说道:“快到了。” 这自然是提醒小姑娘,有话要抓紧时间说,免得错过。 谢清和顿时泄了气,踮起脚尖,凑到怀素纸的耳畔,小声说了一句话。 “给你生孩子也不是不行啦,但最多最多就只能生一个……唔,你要是有不一样的主意的话,那这事也不是不能商量。” “为什么可以商量?” “怀素纸,你咋这笨?” “嗯?”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啊!” 谢清和压着声音喊出了这句话,然后鼓起勇气,抿了一下怀素纸的耳垂。 小姑娘松开手,连忙低头深呼吸了一口,不断拍打着自己越来越热的脸颊,心想今天的阳光也太猛烈了,好可恶啊。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先过去吧。” “嗯?” 谢清和有些懵然地抬起头,双颊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下,红通通的就像是一个苹果,让人很想咬上一口。 怀素纸对小姑娘说道:“另外,我不喜欢小孩子,所以你不用担心。”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没有看着谢清和,视线穿过遥远距离,落在远方树木凋零的湖畔道路上。 谢清和望向她眼中的风景,隐约能够看见一个身影。 于是小姑娘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说出先前那些话了。 原来是警惕吗…… 谢清和神色不变,偏过头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不管怎样,我都会站在你身边。” 怀素纸没有说谢谢,同样认真地抱了抱小姑娘,心意已经清楚。 两人就此分别。 怀素纸转身,行走在冰湖之上,向那人而去。 那人自然就是江半夏。 事实上,怀素纸对这次见面是意外的,因为她没想到她还敢来见自己。 这是喜欢被骂吗? 她这般想着,不知为何很快就走过了辽阔的冰湖,来到了那湖畔道路上。 江半夏一直在那里,不曾离开片刻。 怀素纸到来时,便有一句话在耳边响起。 “是正事。” “最好是正事。” 江半夏心想这话有些耳熟,然后才想起这是怀素纸小时候训斥嫌弃她的时候,最常说的那几个字。 于是她不再多想,开门见山说道:“莫由衷希望以我来警醒陆南宗。” 怀素纸看着她,就像是看着一个无药可救的白痴,面无表情问道:“你答应了?” 江半夏神色不变说道:“我拒绝过很多次。” 怀素纸心想我之所以不喜欢小孩子,归根到底就是因为你。 真是烦人。 “这就是你翻开众生书的代价?”她的声音有些冷:“你的伤现在怎样了?” 江半夏很喜欢被她关心,说道:“还好。” 这一次怀素纸没有骂脏话了,只是深深地看了江半夏一眼,再让话题回到正事之上。 “既然是正事,那我要做什么?” “待会儿你多说几句话就好。” “嗯?” “你的名声真的很好,而且你不怎么喜欢说话,所以你的每一句话都很有力量,当然,你不可以再骂人了。” 江半夏轻声说着,心想这就是物以稀为贵的道理。 怀素纸懒得与她吵,心想我又不是谁都骂,平静问道:“还有别的吗?” 江半夏微微摇头。 紧接着,她说起了这件事的缘起所在,因为不想再被骂。 “与你在浮云城分开,我便回到岱渊学宫,不久后陆月楼便寻了上来,想请我做一件事。” “那件事很……” 她的语气变得有些微妙:“总而言之,陆月楼想请我对付黄昏。”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 江半夏说道:“是真的。” 怀素纸收回视线,若无其事说道:“我又没说是假的。” 江半夏心想这话未免有些假。 但她自然不会和怀素纸计较这些,当然也不会说自己是为了你才答应下来的这件事。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不必付诸言语之上的。 怀素纸问道:“陆南宗知道自己的处境吗?” “当然是知道的。” 江半夏的声音有些嘲弄:“他在学宫修行数百年,又当了这么久的学宫之主,岂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情?” 怀素纸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说道:“陆南宗只要不是背叛道盟,那他就不会出问题。” 江半夏微笑问道:“如果陆南宗死了呢?”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问道:“这是你的真正目的?” 江半夏嗯了一声,直接而干脆。 “陆南宗死了,莫由衷会希望我成为学宫之主,不仅是因为我和他有过合作,更重要的是我境界足够低,适合成为他的傀儡。” 她轻描淡写说道:“像这样的机会,错过了难免可惜。” 怀素纸没有被这些话迷了眼,认真问道:“那谁来杀陆南宗?”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为何陆南宗明明知道自己犯了众怒,还是敢继续坚持下去? 为何莫由衷明明心生不满,始终保持着极大的克制,没有直接敲打? 皆是因为陆南宗的境界真的很高。 怀素纸看着江半夏,冷声说道:“你不要对我说,这个人是你。” 江半夏敛去笑意,说道:“姜白会帮我们。” 怀素纸微怔,想着这段时日里发生的那些事情,不太确定问道:“为了造劫?” “嗯。” 江半夏随意说道:“这是姜白做这一切事情的唯一解释,她的真正目的很有可能不是长生,而是飞升。” 怀素纸说道:“因此你不相信那枚果子是真实存在的。” 江半夏嗯了一声。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无奈叹道:“怎么谁都要飞升?” 江半夏笑了笑,笑容里满是感慨,心想她再不飞升,那便只能寿终了。 对话就此结束。 在这场谈话的途中,她们不曾停下脚步,一直行走在那条枝叶凋零的道路上,此时已至尽头。 那是一座立于湖中央的小山。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故而山间仍有树木,未曾随时节而枯萎,但又承了这些天的雪,层林尽染。 风景很是清美。 八大宗的弟子与强者们尽在此山之中,所处高度依照各自的身份地位不同,峰顶自然是道盟的真正大人物所在。 至于八大宗以外的修行者们,自然是没有这等待遇的。 怀素纸来到山脚下。 此时的她不再以道法遮掩容貌,那位负责登记来客的道盟执事,见到她的第一时间便是行礼,根本没有检查她身份的意思。 哪怕怀素纸没有那般名声,她依旧是清都山的未来掌门夫人,有着寻常修行者遥不可及的至高权力。 看着两人的身影远去,那位道盟执事连忙取出法器,向师长通报了这个消息。 没过多久,怀素纸与江半夏联袂而至的事情,就在山间盛传了开来。 许多弟子离开自己的位置,尽可能地往那条山道去,想要一睹其风采。 不过片刻时间,原本一片安静的山林,便已吵闹了起来,轻呼声不断响起。 怀素纸早已习惯这种画面。 江半夏却没有试过,毕竟她是人间第一魔头,哪里会有人像这般迎接她的到来? 忽然之间,她想起不久前听到的那番话,问道:“你不喜欢小孩子?” 怀素纸微微一怔,心想你为什么要说这些,没想太多地嗯了一声。 江半夏闻言,不禁有些遗憾,心想你小时候可比现在讨喜太多了,认真说道:“其实我还挺喜欢小孩子的。” 话音落下,怀素纸沉默了很长时间。 在即将登临山顶之时,她对江半夏说了一句话,声音微不可闻。 “如果你能活到那时候……我可以考虑一下。”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四十一章 何以误终生 “活到那个时候吗……感觉会很有意思,但还是算了吧。” 江半夏的语气很温柔,唇角微翘而笑,笑容里却是淡淡的遗憾与惋惜。 她看着清湛远空,对怀素纸说道:“我是喜欢小孩子,但我喜欢的小孩子只有一个。” 怀素纸知道这是拒绝,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不知道自己哪里讨人喜欢了。” 江半夏微微挑眉,心想你怎么睁眼说瞎话呢? 小时候的你哪里不值得被我喜欢了? 要不是你的话,我又何至于沦落到如今的境地? 误了终生? 只不过现在想来,好像也没什么后悔的,更多的……大概还是喜悦? 江半夏静静想着这些,视线近在眼前的山顶,忽然说道:“你不要生气。”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是不解的意思。 “……你不生气我拒绝了你吗?”江半夏也有些不解。 怀素纸神色如常说道:“猜到了。” 话是如此,但她过分淡然的语气,还是显得自己并非看上去那么平静。 江半夏想了想,干脆换了一个话头,说道:“不要忘了我刚才和你说的话。” 怀素纸有些意外,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半夏说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怀素纸最讨厌就是这种话说一半。 只是临近山顶,八大宗的强者都望向了她们,她不好再多说什么。 哪有徒弟让师徒难堪的道理? 这是她们之间的事情,不该被别人看见,甚至她都不想让谢清和知道。 当然,这并不是她对小姑娘有所防备。 她只是觉得谢清和必定会为此担心,没有必要而已。 一念至此,两人已然登上登顶。 那场战斗还未开始,峰顶的人自然不会多,但也有着几张熟悉的面孔。 比如天渊剑宗的江先生,再比如清都山的知矜峰主,又或是长歌门的梅雪长老,而长生宗来的人是程安衾,太虚剑派的林晚霜当然也在场。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今日到场的都称得上是八大宗的大人物,规格相当之高。 除此之外,此次登天榜上的天才更是尽数在场——除了暮色与少数几人。 然而与前些天那场战斗相比起来,这样的场面无疑还是要寒酸上不少,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见怀素纸登上峰顶,早已知晓她到来的众人,相继与她打过招呼,没有谁会愚蠢到摆出仗势。 毕竟谁敢对清都山的未来掌门夫人摆架子? 众人这般想着,视线落在江半夏的身上,渐渐认出了她是谁,不禁感到意外。 百年前那段战火留下的岁月痕迹早已被风吹雨打去,但终归还有些许风流散落世间,让人难以忘怀。 江半夏就是这么一个人,更何况她的名字本就是万劫门的所谓人间绝景榜上,为世人所熟知。 只是……你作为向来不理俗事的学宫教授,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是与怀素纸并肩而行。 众人有些不解,但没有往深处去想,以为是凑个热闹。 江半夏与怀素纸道别,独自寻了处清净地方。 便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怀素纸耳边响起。 “怀姑娘好。” 南离来到她身旁,背对众人向她眨了眨眼,语气却分外正式:“初次相见,仰慕已久。”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好。” 于世人目光之下,她们确实是第一次见面,这句话没有什么问题。 不过她听得有些微妙,仅此而已。 南离微微一笑,大气说道:“一起看看这一战?” 怀素纸没有拒绝。 两人往山顶崖畔走去,望向那并不遥远的冰湖,只见湖畔早已站满了前来观战的修行者。 阳光映照下,湖面上的积雪已然消去,留下一片纯净的冰面,看着有些耀眼。 风景都是相对的。 冰湖是崖畔两人眼中的风景,而她们理所当然也成了旁人心中的绝景。 在崖下与湖畔,有议论声不断响起。 “师姐怎么和怀姑娘站一起了?” “难怪不准我们说话,原来是自己要吃独食,可恶啊!” “但是……跟小谢掌门抢,这难度未免也太高了吧?” “山高水长,走着瞧就是了!” 崖下的某些八大宗弟子还是那般荒唐。 也许是距离太过遥远的缘故,位于湖畔那些年轻修行者们,对怀素纸反而有着更多的敬意。 “怀姑娘真是让人憧憬啊。” “现在回想起来,万劫门倒是难得说了一句实话。” “你说的是……那句见素纸而忘天下事?” “不错。” “若是可以,真想被怀姑娘指点一二,哪怕不见得是鼓励,也是莫大的幸福。” 这些声音在湖畔徘徊着,落入向冰湖中央走去的渡山僧耳中。 年轻僧人神色不变,没有因为落在身上的视线迅速消失而产生任何情绪。 行走世间至今,唯有暮色让他的禅心颤动。 他抬起头,望向远方山崖上的怀素纸,眼神里生出很多的炙热。 在离开元垢寺前,师父不时也会与他谈话,而那些话里总有一个名字被提起。 那个名字是怀素纸。 “师父说,你本默默无名,于孤闻大师手中得传真经,悟得大日如来之剑。” “师父说,你与虞归晚在东安寺外一战不分胜负。” “那时候的你得传真剑,长不过九天。” “自此名动四方。” “师父还说,你行走世间数年,孤身一人历经风雨,初心不曾有变。” “这次行走天下,师父让我好好看你。” “何谓身在滚滚红尘中,心在超然世俗外。” “如今相见,你却转身离开,欲要羽化登仙。” “此是何故?” “难道人间不值得?” 渡山僧收回视线,在心里默然想道,渐渐坚定了自己的念想,不愿再被误。 他停下脚步,看着站在不远之外的那位对手,平静地等待着战斗的开始。 …… …… 冬日西斜时,阳光渐渐红暖。 有佛光缓缓升起,冰面随之碎裂开来,战斗正式开始。 怀素纸站在那处崖畔,静静看着湖中央处的画面,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情绪。 她的境界比此时战斗的两人无疑是要更高,但她的神情依旧认真,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意味。 对她而言,观战本身就是一种修行手段。 南离不习惯安静,看着冰湖上的战斗画面,忽然问道:“你观渡山僧如何?” 怀素纸问道:“嗯?” 这一声嗯落下,她才想起江半夏让自己多说几句话。 好在南离早已习惯了她的作风,不曾因此有片刻傻楞,很自然地自顾自说了下去。 “渡山僧师承禅宗祖庭,乃五净大师亲传弟子,入世行走天下以来,至今已有大小四十七战,无一不胜,无人能敌。” 南离不曾压低自己的声音,任由寒风把这番话吹远。 山顶的视线渐渐落在两人身上,皆是好奇怀素纸的答案,但直等到了沉默。 宋辞以为她是不愿多说,主动接过话头,认真说道:“渡山僧很强,他虽不在登天榜上,但理应可入前五。” 叶寻沉思片刻,有些无奈说道:“师姐闭关之前,确实不好战胜渡山僧,再出关时就不知道了。” 谁都知道,虞归晚在登天榜上排名第六。 陆元景见众人开口,便也符合了一句。 “元垢寺太久没有传人行走世间,渡山僧若不是这般强,未免教人失望。” 山崖上,气氛越发热闹,而冰湖的战局亦至酣畅。 就在这时,怀素纸终于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渡山僧很不错。” 话音落下之时,胜负已分。 有佛光大盛,一道人影倒飞而出,分明就是渡山僧的对手。 紧接着,冰面骤然碎裂,再而下沉十余丈,接着才是一道无形的气浪以圆环状卷起所有事物,向四面八方冲击撞去。 直到此时,轰鸣声才是响起,落下一场还未被融化的积雪。 这一切最终被八大宗的强者出手隔绝,消散于无形中。 当烟尘落尽,渡山僧立于残冰之上,随汹涌湖水而沉浮。 年轻僧人抬头望向那座山崖,视线落在那一袭黑衣上,眼神尤为坚毅。 人们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渡山僧在无数道视线当中,再说了一句话。 这是他最好的机会。 年轻僧人的声音分外沉稳,咬字很是清晰,足以让所有人听见。 “请与我一战,我想知道与你是否一线之差。” 渡山僧没有指名道姓,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要与谁一战。 那人轻轻地嗯了声,没有更多的表示。 这回应很是轻蔑,但谁都不会因此对那人产生意见,不是因为她漂亮,而是她有资格骄傲。 渡山僧眼中更是不尽欣喜。 这是此次行走天下,他最为期待的事情,更是他认为自己命中注定的一战。 尽管那人强大到难以相信,但他仍旧觉得自己存在一丝渺茫机会。 那人在山崖上向前踏出一步。 一把浑身漆黑的飞剑出现,于空中静静悬停。 夕阳余晖落在剑身之上。 那剑却始终沉静如海,不见任何变化。 下一刻,飞剑自无数人眼中消失,于瞬息之间来到渡山僧的身前,仿佛无视了空间的真实存在,抵在了他的胸口,没有刺破他那件僧衣。 听说元垢寺很穷,那人兴许是不想让僧人破费? 渡山僧低头,看着身前的漆黑飞剑,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心想原来世间还有这么一座渡不过的山啊。 这般想着,他脚下的冰块变作了齑粉,原本汹涌的湖面莫名平复了下来,如同凝固了一般,看着就像是一面镜子。 而他就是砸碎镜子的那块石头。 佛光无声熄灭。 渡山僧沉入冰湖中。 胜负已分。 一剑而已。 怀素纸没有回剑,只对那一线之差说了四个字。 “你想多了。” 然后她望向不远之外的林晚霜,平静问道:“就在今天,如何?” PS:昨天少更新了一章,但确实不是恶意断更,这一章删删减减写了几千字,熬的不是一般痛苦,实在是无可奈何。 总而言之,现在就是单刀直入,先杀一个痛快再说!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四十二章 无双,无对 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战会来得如此突然。 哪怕怀素纸战胜陆月楼的当天,便与林晚霜约定了是这个时候,但还是太过匆匆了吧? 无论崖上还是湖畔,听到这句话后的人们都有些错愕,旋即又觉得理所当然。 那年春天学宫道成山下,所有人都以为怀素纸会留在最后登场,她却偏偏就是那第一个,没有片刻犹豫。 当时她给出的理由很有力——我不习惯浪费时间。 怀素纸本就是这么一个人。 林晚霜自然也不会让人们失望。 一声剑鸣倏然响起,于天地间徘徊,便是迎战。 随着这声剑鸣,三战之约的尾声即将到来的消息,如这些天的风雪那般,就此席卷了整座神都,无所不至。 某座殿宇,莫由衷与明景道人对视一眼,便知晓彼此所想,确定要亲眼见证怀素纸与暮色的首败。 一处雪亭,元道远随意骂了一句,骂的似乎是还好没让他等上太久? 姜园之中,姜白静看孤坟,神情不见变化。 那座偏殿,楚瑾墨眉微微蹙起,抬头望向窗外,但没有多看一眼,视线再次落在身前的命盘上,继续去完成那已经窥见一缕天光的推演。 相似的画面不断出现,在偌大神都各处。 剑鸣声渺渺散去。 怀素纸向前一步,便去到山崖之外。 长天化作一道流光归来,在她的身旁静静伫立。 林晚霜与她相对而立,相隔有九里之遥。 暮色已浓。 夕阳余晖洒落在两人身上。 那一袭黑裙被涂出一道金边,仿佛下一刻就会燃烧起来,很是美丽。 林晚霜眼中欣赏不加掩饰。 她以神念,与怀素纸说了一番话。 “在三战之约定下之时,有人希望我全力以赴,无论如何也要务必要败你一场。” “你没答应。” “当然,我修的是剑,剑道唯有直中求,这是我喝再多酒也不会忘记的事情。” “所以?” “有人说,你一身境界有七分付于剑道,那今日你我便以剑道决胜。” “可以。” “这不是对你的轻蔑,而是尊重,与你这样的人一战,不是剑争太过可惜。” “我知道的。” 对话就此结束。 林晚霜敛去眼中所有情绪,神情瞬间淡漠,显然是进入了剑心通明的境界之中。 不过一个念头的时间,便能做到这个程度,不愧是太虚剑派七脉剑主之一。 当今世间,唯有天渊剑宗与太虚剑派敢把剑字放在门派称呼之上,故而被世人称之为剑道的两大源流。 近些年来因为顾真人的存在,天渊剑宗毫无疑问在这场剑道之争上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但在漫长历史当中太虚剑派也有与前者争锋的辉煌时刻。 这足以证明一件事,太虚剑派是真的强。 林晚霜作为太虚剑派七脉剑主之一,早已得传门中剑道真经,与羽化登仙意同一层级,且手中飞剑亦有九阶之高,不输长天分毫。 这是过去两场战斗当中,如山道人与陆月楼都无法做到的那一点。 而这正是世人认为怀素纸会败在林晚霜剑下的根本原因——除了那些被纯粹感性所驱动的年轻修行者。 晚霞将尽,带走最后的余温,唤来黑夜的冷。 林晚霜念头微动,九道飞剑出现在她的身旁,以一种独特的韵律流转。 那九道飞剑形状各异,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尺寸都比寻常飞剑来得要小。 在红暖晚霞映照下,剑身之上流动着鲜红的光芒,剑意喷薄欲出。 万劫门所书万器谱上,这套飞剑位列第十二,仅次于天渊剑宗之朱颜改,其名为九陵。 陵是坟墓的意思。 所谓九陵,自然就是九座陵墓,墓中不知葬了多少的修行者。 怀素纸静静看着那九把细小的飞剑。 下一刻,她轻轻握住长天,说了一个字。 “请。” …… …… 在夕阳最后的余晖映照下,当今年轻一辈修行者,就此迎来了此生当中最为精彩的一场剑争。 与十数日前那场发生在广场上的战斗不同,剑修之间的战斗永远都是那么直接,干净利落到令人不敢眨眼,哪怕眼睛被逸散的剑意刺疼,甚至流出眼泪,还是要坚持。 九道如血般的剑光倏然破空,去至那片山崖之前,便是无数火花的绽放。 紧接着,那剑锋相遇后的清脆争鸣声,才是如玉珠落盘般出现在天地之间。 在长不过三个呼吸的时间内,那九道剑光纵横不断,不知道与长天剑锋交会碰撞了多少次。 剑锋相遇的方寸之间,无数剑影森然而立,就连落在其中的晚霞也被斩断了。 早已被道盟强者从冰湖中打捞起来的渡山僧,看着这一幕奇诡绚丽的画面,脸色变得越发苍白。 他在心中宣了一声佛号,确定自己在林晚霜的九陵之前,不依靠师父留下的保命手段,连三个呼吸都撑不过去。 渡山僧望向天空中始终存在的那一袭黑衣,想着自己不久前的那个问题,有了一个新的答案。 “我确实想多了。” 他看着那不断交错相会的激烈剑争,在心里说道:“不是一线之差,是天渊之别。” 不远之外,山崖上的人们看着这幕绚丽画面,见到的真实自然更多。 这与位置无关,而是身在其中的强者更多。 江先生神情微变,心想你连这都说与怀素纸听了吗?还是她从你剑上学回来的? 话里的那个你,指的自然是虞归晚。 江半夏听着他心中所言,心想这还需要想吗? 当初怀素纸和虞归晚同游山河,朝夕相处,鲜有言语,是因为尽数付于剑上。 更重要的是,她曾亲眼看过虞归晚那个姑娘,是真的不善言辞。 就在此时,天空之中的剑争再有变化。 一道悠长平和的剑吟声出现,浓至深处的暮色顿时生出鲜活之意,宛如朝霞再次降临。 这方天地被剑光照亮,于是湖水清晰倒映出天空中的画面。 有凛然剑光出现,横贯昏黄天空,宛如坠落人间的流星。 然而更让人为之惊讶的是,那九道飞剑竟是没有回防,竟是以后发之姿追上那道宛如流星坠落的剑光,萦绕在其周围,不断进行轰击。 就像是凡间那件颇有名气的事情——打铁花。 此时的画面竟真有些相似,昏黄天空之下,九道飞剑的每一次闪烁与出现,便有火花绽放,无比壮丽。 身处地上的人们望去,就像是有九位剑修争先恐后出剑,欲要轰碎一颗天外飞石。 那道似是流星的剑光渐渐被慢下,曾经悠扬的剑吟声不再清晰,断断续续了起来。 看着这幕画面,听着那不再平和的剑吟声,人们眼中不由流露出茫然之色。 大日如来真剑在怀素纸手中重新现世后,几乎是所向无敌。 当初清都山秋祭上,她甚至凭借这一剑破开清都山的最高道法缚苍龙,让徐卿败于一剑之下。 那是很多事情的开端。 如今这一剑的传奇,终于要被破灭了吗? 对修行者谈不上遥远的最后一里距离,于此刻的怀素纸而言,就像是一道无法跨过的天堑。 林晚霜凌空而立,视线穿过那道剑光的修饰,与怀素纸平静对视,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我看过你的剑。 话似随意,但无疑彰显出她对这一场剑争的重视程度,否则怎会去看一位晚辈的剑? 很多人看到了那句话,下意识去思考换做是自己,这该如何破局。 刹那后,几乎所有人都得出了同一个结论,即是无可破。 江半夏不这么认为,因为她足够强,可以看到更多的事实。 谢清和与她一样,原因是相信怀素纸。 南离没有这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她很确定如果是暮色,那此境当然可破。 八方雷动若是运至巅峰,速度之快犹胜飞剑,可以直接打破这个局面。 羽化登仙意再是神妙玄奥,在这方面也是不如上清神霄经,否则后者也不会被誉为世间攻伐第一。 问题在于,这是见不得光的办法。 …… …… 怀素纸对此十分清楚。 在剑光即将溃散时,她眼神倏然淡漠,于瞬息间以上善器世间捕捉到九陵之一的行剑轨迹与剑速,乃至于更多细微层次的事物。 下一刻,那道细长飞剑破空而至,欲要直接轰散大日如来剑光。 就在这时,怀素纸做出了一件唯有江半夏才能想到的事情。 她松开长天,飘然后退,伸出左手握向一片虚无。 就在她五指合一瞬间,有飞剑恰好出现其中,被她握住了剑锋最前端。 九陵位于万器谱上第十二,岂是能被折断的寻常飞剑? 只见那剑不断颤动,却始终无法斩断怀素纸的左手,甚至没有让她蹙起眉头。 这显然是极其高明的锁剑之法。 更重要的是她的时机把握的实在太好,没有一个刹那的谬误,才能做到这件事。 然而众人看着这一幕,还是不解。 九陵并非一剑,就算你能停下其一,余下那八道飞剑又该如何处理? 接着,让人更为不解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怀素纸忽然松开手,任由那道飞剑离去,在自己掌心带起一泼鲜血飘扬夜空。 不知何时,夕阳已然归山,夜色于悄然间到来。 随着怀素纸的握剑的奇怪决定,大日如来剑光已经溃散。 长天孤零零悬停天空中,漆黑的剑身无法倒映星光,渐渐变得不可看见。 在很多人看来,此时的长天就像怀素纸的胜算,早已渺茫不可见。 有人忍不住感慨说道:“修行,修的终究还是岁月吗?” 是啊,怀素纸再如何强横不可一世,归根到底也是一位晚辈,而林晚霜修道已有百年之久,这岂能相提并论? 便在众人思绪流转间,九陵剑光再起。 林晚霜是剑修。 她不会在这种时候停手。 在她看来,这就是一种羞辱。 九剑再次破空,带起血色剑光,向怀素纸斩去。 胜负即将分出。 这一刻,怀素纸向前走了一步。 仅是一步,便与那道剑光错过,没有任何的交集。 她的身影开始虚化,不是羽化登仙意,而是纯粹的快。 这不应该能够躲开那一剑。 林晚霜眼神骤然明亮,隐约猜到了先前发生了什么,眼中剑意更盛。 忽有风起。 九剑纵横于天地间,勾勒出无数道线条,繁复如满天雨落。 怀素纸走在雨中,片衣不曾湿。 当她的身影再次真实时,是在林晚霜的身前,相距不过三丈而已。 对于一位擅长御剑的剑修来说,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距离。 她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云载酒凭空而出被她握在手上,倒持挡下袭来的那一道飞剑。 她并指为剑,跨越这段谈不上遥远的距离,与林晚霜终于相逢。 林晚霜亦是以剑指争锋相对。 天地无言。 片刻安静后,啪的一声轻响。 磅礴剑意于两人真实相遇之处如汹涌而出,没有掀起气浪,没有流光溢彩。 无论声音还是光芒,在这等精纯剑意的面前,都只有被斩断这个下场。 悄无声息之间,那曾被渡山僧一掌破碎的冰湖,那些冰块在同一刻化作齑粉。 湖水里出现无数条线,在星光映照下,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注) 谁都知道,那是剑意留下的痕迹。 八大宗的强者早已出手断绝剑意余波,否则湖畔那些修行者,不知要死伤多少。 这一切的发生,长不过三个呼吸。 怀素纸与林晚霜分开。 那九道剑光不再继续进攻,列在林晚霜的身前,没有像之前那般缓缓转动。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平静说道:“你尽力了。” 话音落下。 云载酒悬停在旁。 怀素纸的发绳忽然断裂,切口无比平整,分明是先前残留的剑意。 黑发如瀑散开,倾泻在肩上,在风中飘舞。 她似是不觉,随意撕下一片衣袖,露出洁白如霜般的手臂。 她抬手,染血的指尖掠过脸颊,把散乱的发丝捋至耳后,以衣袖为发带简单束好。 如雪星光下,怀素纸侧脸上的鲜血变得分外刺眼,与她苍白的脸色相映而美。 一道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落入所有人的耳中。 “继续。” 怀素纸再次握住长天,对林晚霜说道。 PS:注的那个地方,是写的时候想到焰时停后开枪的那个画面,应该都知道这里的焰说的是谁吧? 然后,有位读者吐槽王大小姐那里都是谜语人,看到这个间贴的时候真的很感慨,因为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书了,时光总是会在不注意的地方留下最深刻的痕迹,这并不是否认的意思,说实话我现在再回去看,大概也是有不少地方被自己迷到的。 最后,就算是五年过去了,我写书最喜欢的仍然是漂亮的人和画面,唯有这个是没有改变的。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四十三章 剑有天地大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不需要明言的,就像怀素纸的好看,又像这场战斗谁占了上风。 看着那随意系好的黑发,看着那脸上如妆般的鲜血,听着那没有任何情绪的两个字,很多年轻修行者不禁担心了起来。 与这些年轻人相比,那些见过更多世事的修行者,即便也因为这一幕画面而微怔,但更多的心思还是放在了剑争的具体内容之上。 “那是怎么一回事?” 一位无归山的强者皱眉说道:“怀素纸为什么能躲开九陵的剑锋,握剑之时发生了什么?” 有人想了想,说道:“还记得陆月楼与怀素纸一战当中,是怎么对付长天的吗?以神念切断飞剑与修行者间的联系。” 程安衾眼里倒映着远空的画面,说道:“想法也许是那个想法,但真正关键的是她怎么握住那一剑。” 江先生接过话头,平静说道:“是禅宗的大归寂手,怀素纸既然懂得大日如来真剑,这不值得奇怪。” 若是当初清都山上的郭长老在场,那他想来会出声赞同,因为他曾遇过相似的事情。 “不管是大归寂手,还是别的什么都好,归根到底都是林晚霜在让着怀素纸。” 庄高阳神情冷淡说道:“否则这场剑争的第一时间就分出胜负了,是怀素纸身死。” 话音落下,众人都沉默了。 哪怕是对怀素纸有回护之意的几人,也无法否认这句话里的真实性。 若是林晚霜全力以赴,以其化神巅峰的境界直接碾压,不管怀素纸的剑道造诣再怎么高,羽化登仙意再如何神妙,只要长天与云载酒只要不是仙器,那结局都是注定的。 这是事实。 就像不久之前,怀素纸一剑将渡山僧斩入冰湖中,让后者毫无还手之力那样一回事。 但是谢清和哪会管这些,小姑娘正因此而生气,准备与庄高阳对峙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你这人是不是傻啊?” 江先生盯着庄高阳的眼睛,直接呵斥骂道:“最开始就说了是剑争,你现在搁这放酸屁了是吧?” 庄高阳一脸错愕,显然没有料到自己会被直接辱骂,不由睁大了眼睛。 就在他准备反击的时候,又有人说了一句话。 “要继续了。” 这话看似无心随意,却恰好落在庄高阳欲要开口宣泄愤怒之时,打断了情绪的起势。 江先生循着声音起初望去,只见江半夏仿佛什么都没说过,眸子里倒映着远方天空的画面,分外明亮。 …… …… 如雪星光下。 林晚霜收回视线,不再去看仅在十余丈外的怀素纸,做了一件令人极其不解的事情。 她解下挂在腰间的酒壶,单手打开,随意饮了一口后,随手抛掉酒壶。 美酒自壶中飞洒而出。 酒水落在九陵之上,叮咚作响,宛如泉水之鸣。 随着酒水流淌,剑身上的尘埃尽数不见,剑锋变得越发明亮,剑意森然几近不可直视。 以余酒洗剑。 林晚霜没有抹去唇角酒水,眼中战意极盛,看着怀素纸豪气喝道:“来战!” 话音落下瞬间,九道血色剑光破空而去,划破天际!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她不再停留在原地以心神御剑,竟是身与剑同行。 怀素纸动念,云载酒立于身前,宛如一块巨大的门板,遮住了她的双眼,便也遮住了天。 她的气息倏然消失,不再存在天地之间。 这又是什么道法? 看着这一幕,站在冰湖畔的明景道人皱起眉头,对身旁的莫由衷说道:“是心寂碑。” 道成山上十万石碑,皆是前贤大能所留心血,其中既有对于天地万物的所得所知,亦有其平生之得意道法。 话中所言心寂碑,上面记载着一种天地与己心同寂的自观法,若是修行者往深处去领悟,则能得出另一种用法,即是以此掩去自身的气息。 这毫无疑问是极其高明的一种手段。 怀素纸观碑至今长不过两年,便能做到这个程度,道法上的天赋未免过分恐怖。 这般想着,场间战局再生变故。 林晚霜没有想到怀素纸竟能将自己气息掩的如此之好。 然而她生在百年之前,经历过真正的修行者战争,战斗经验无比丰富。 她倏然停了下来,唤九陵归来,没有与云载酒再次剧烈撞击。 紧接着,林晚霜屈指结出数个剑印。 九道飞剑随剑印而动,坐落于天空各处,便是一座剑阵。 在冰湖畔与山崖上的人们看来,九剑各自落下的位置,若是以一根线条串联起来,无疑是一座巨大坟墓的轮廓。 九陵之九,早在先前就被人们看到了,而九陵之陵却是此刻才真实出现。 万器谱上第十二的飞剑,岂是寻常法宝? 随着九陵剑阵落成,一道带着沉重肃杀意味的气息,骤然间笼罩这方天地。 九陵成阵后,阵中之人凡是具有杂念者,便会有无形剑意如附骨之疽不断侵入。 这唯一的解决办法,是被困在阵中的人道心绝对空明,不染一缕尘埃。 又或者干脆就是死人。 问题在于,死人如何能与持九陵之人对敌,而道心若是静如石头,那又该怎么面对一个战意不断上涨的林晚霜? 换做江先生又或是司不鸣这等炼虚境的强者,自然可以凭借自身境界碾压过去,强行破开这个剑阵,只需要以负伤作为代价。 问题在于,怀素纸并非炼虚,她只是元婴巅峰。 那么,这就是她的绝境。 人们看着这幕画面,于极短时间内思考了无数方法,却始终想不出该怎么破解。 陆南宗微微摇头,无声否定了陆元景投来的希冀目光,表示结果已经确定。 冰湖畔,莫由衷与明景道人停下脚步,微仰起头看着那座血色的陵墓,等待那有资格成为历史的一幕出现。 那座偏殿里,楚瑾心有所感,但还是没有抬头多看一眼,不知道是无所谓,还是别的什么。 姜园之中,姜白心想你一身境界不过七分付于剑上,又如何能与百年剑道相提并论? 某座高楼,元道远坐在屋檐上独自饮酒,眼中的好奇越发之多。 山崖上,谢清和咬住下唇,南离不知觉地蹙起眉头,担心的很是显然, 在她们的旁边,叶寻和宋辞乃至于陆元景还有沈依澜都在沉默,没有一个人说话,呼吸声很久才有一次,明显紧张。 唯有江半夏神色不曾有变,浅笑依旧。 整座神都都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下一刻,一道带着些许疑惑与不解的声音响了起来,落在所有人的耳中。 “你们是不是都忘了一件事……” 那是怀素纸的声音:“我也有剑。” 她的身影出现在那座血色陵墓剑阵中,手持长天,云载酒悬停在一旁。 话落的那一刻,九陵剑阵自然生出反应,生杀剑意侵袭而去,剑势宛如潮水汹涌。 怀素纸什么都没有做,等待着生杀剑意的到来。 她的神情是那般的宁静,找不出半点异色,无比的自信。 生杀剑意落下,化作无形之锋,已然斩向怀素纸道心——这是片刻前发生的事情。 然后。 此时此刻的天地还是那般静,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那一袭黑衣没有变作断线的风筝,就此零落跌入冰湖之中。 唯一的变化是长天的剑身不再漆黑,有微光泛起,但是极其渺茫。 就像夜色到来后,无边大海上的一道微光。 与那照亮一方天空的血色剑光相比,这显得如此的渺小与脆弱。 一声轻噫,林晚霜的视线落在长天剑上,沉默片刻后赞道:“好剑。” 怀素纸平静说道:“谢谢。” 林晚霜想了想,问道:“这剑有多大?” 这个问题听上去很怪,因为长天就在她的眼前,很多人都不明白话里的意思。 “有天地大。” 怀素纸神情认真,一字一字说道:“这是清和为我所铸之剑。” 话音落下,众人终于明白了过来。 九陵剑阵的生杀剑意再怎么无处不入,如附骨之疽难以阻断,可以在顷刻间斩断修行者的道心,但它与一片天地相比起来,终究是渺小的。 长天剑身上的那一抹微光,正是九陵剑阵所留下的痕迹。 故而怀素纸根本就不需要去理会那生杀剑意。 所谓明月清风大江山岗,便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 远方山崖上,谢清和小脸肃然,眼里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林晚霜看着怀素纸,神情认真说道:“剑虽好,但你的人更好。” 怀素纸没有说话。 林晚霜看着她,感慨说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寻常剑修岂能像你这般,把一颗道心尽数付于剑上?” 怀素纸是一个很谦虚的人,不会在这时候说自己并非剑修。 她对林晚霜问道:“最后一剑?” “好。” 林晚霜轻轻点头,忽然说道:“但你得等会儿,我有一件事要先办了,不然很烦。” 怀素纸微怔,道心于刹那间流转数千遍,还是没想到她这时候要做什么。 连她都推演不出来,旁人便更不可能。 林晚霜没有解释。 她挥了挥衣袖,本就催动至极高处的剑意,在刹那间更上数层楼! 九陵归一,剑光照耀天地,万物皆被染红! 一道剑光起于夜空,于瞬息间横跨十数里的距离,悍然斩向那片山崖! 人们还没来得及惊讶,便听到了一句愤怒到极点的声音。 “老娘跟别人打架,庄高阳你这个白痴也配在这里指指点点?你他娘的谁啊?给我滚远点!” PS:不知道为啥,想求求推荐票,给你们比个心心啦~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四十四章 师徒两心意相通 剑光倏然落下,满天血色就此敛没。 天地间一片死寂。 紧接着,一声巨大的轰鸣在山崖上迸发出来,在无数人的视线当中,那座伫立在冰湖中的小山,就此开始分崩离析。 山石不断从山体中被剥离,却没有能落在湖面上,而是被剑意直接斩碎成齑粉,连尘埃都无法存在。 一道恐怖到极点的气浪向四面八方冲击而去,湖水被直接席卷起来,化作近百丈高的滔天巨浪,让湖底袒露在星光下,一览无余。 如此强悍且不讲道理的一剑,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这毫无疑问称得上是林晚霜含怒之下,直接斩出的全力一击。 然而事情即便如此,那片山崖上不算无法暴露身份的江半夏,其中也还有数位炼虚境的八大宗强者,何至于让局面如此狼狈? 原因似乎只有一个了。 那片山崖上,有不少人衷心希望庄高阳倒霉,因此没有出手阻拦那道剑光,甚至还在故意碍事。 便在那座小山将要被剑光完全粉碎前,一道充满愤怒暴虐情绪的呵斥声响起。 “林晚霜你是不是疯掉了!” 庄高阳出现在夜空里,样子有多么的狼狈,那神情就有多么的愤怒。 与此同时,行在冰湖畔的莫由衷轻挥衣袖,拦下那道铺天盖地如海啸般的巨浪,漠然想道这般场面你应该满足了吧? 明景道人的神识早已穿过茫茫夜色,确保在那道剑光落下时,没有弟子会被伤到。 尘埃还未完全落定,林晚霜准备再出口成脏的时候,太虚剑派的掌门终于来到场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制止了这场实在有些无稽的变故。 不等林晚霜开口,梁皇便又再行离开,似乎有一件事必须要他立刻去处理。 片刻后,那座小山彻底被残余剑意粉碎,由始至终没有一粒尘埃飞舞。 早已被惊呆的寻常修行者们这才懵然发现,前方的视野骤然间空旷了起来,那座位于湖心的小山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原本位于山上的八大宗弟子,不知道是被哪位大乘出手转移,都来到了冰湖畔。 于是所有人目睹着那道近百丈高的巨浪倒卷而回,重新砸落在干涸的湖底上,却极其反常的没有引起任何动静。 这自然还是有人出手,否则大地必将剧烈震动,不知要让神都多少楼房坍塌。 冰湖畔,谢清和看着远方空中的林晚霜,一脸震惊问道:“这也行啊?” 江半夏随意说道:“剑修的脾气一般都不太好。” 话音落下,便有人对此做出反驳。 “这就是偏见了,难道我的脾气不好吗?难道顾祖师的脾气不好吗?” 江先生故作正色说道,嘴角却是快要压不下来了,高兴的不要太明显。 很显然,他就是先前山崖上乐意看到庄高阳倒霉的那些人之一。 谢清和听着这话,心想虞归晚的脾气其实也还可以,跟个受气包没什么区别。 她微微摇头,不去想这些奇怪的事情,有些担心说道:“这还能打下去吗?” 江先生耸了耸肩,看着小姑娘说道:“择日再战反而是一件好事,至于原因……” 话音戛然而止,他抬头望向遥远夜空,听见了那两人的对话声。 不知为何,江半夏唇角流露出一抹笑意,似乎觉得接下来的事情会很有趣。 …… …… “就到这里吧。” 怀素纸微微摇头,念头微动,收回长天与云载酒。 林晚霜想了想,说道:“这样也好。” 对话的时候,两人都没有刻意避着人,声音随夜风远去,落入更多的人耳中。 有很多人为之不解,议论声再次响起,不分八大宗与寻常门派乃至于散修。 很快,便有剑修对此做出了解释,原因确实很简单。 九陵归一后的那一剑,毫无疑问是林晚霜的最强一剑。 像这样的剑光,对出剑者的心神必定有着极大损耗,连带着一身剑意也不复巅峰。 这时候再继续战下去,怀素纸哪怕最终胜了林晚霜,终究也是有缺陷的。 当初她与陆月楼一战的时候,愿意从白天等到夜的月,此时又怎会接受这种不公平? 那位剑修解释到最后,忍不住又多加夸赞了怀素纸一句,直道这才是言行合一。 听到这句话,冰湖畔又是一片赞叹声。 …… …… 林晚霜唤回九陵,看着怀素纸说道:“抱歉,那庄高阳我之前就很不太喜欢,这次还要胡说八道,实在有些忍不住。” 怀素纸怔了怔,没想到她竟会认真做出解释,然后嗯了一声。 林晚霜认真说道:“下次再见的时候,你面对的大概也会是这么一剑,可能更强。” 怀素纸说道:“我会期待的。” 说完这句话后,她没有立刻离开,因为庄高阳已然来到此间。 这位岱渊学宫的主事趁着先前的片刻时间,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不再像先前那么的狼狈。 他的眼神仿佛正在燃烧,脸上却找不出半点表情,有的只是漠然。 他看着林晚霜,寒声说道:“林剑主,还请你给我一个解释。” 林晚霜向他翻了个白眼,心想如果不是掌门真人对我开了口,不让我和你再说话,要不然我现在就能给你臭骂一顿。 庄高阳看着这个白眼更是愤怒,沉默片刻后,忽然间冷笑出声,说道:“惹了事就沉默,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他莫名其妙就挨了一剑,无论如何都是占理的,说话再如何咄咄逼人,想来也不会有人敢对他有意见…… 一道清冷如水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很是悦耳,说话的却让他觉得格外难听。 “所以你当做自己什么都没说过吗?” 怀素纸静静看着庄高阳,语气听上去很坦然,便也真的能让人不愉快。 庄高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道:“你也要掺和?” 怀素纸神情不变问道:“这是威胁?” 话音落下,庄高阳的笑意顿时消失了,冷声训斥道:“我是你的长辈,你是怎么对长辈说话的!” 以辈分压人是极其无趣的一种做法,但这真的很好用,可以说是百试不厌。 怀素纸隐约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 没有花上太长时间,她就想起那个名叫邹什么的老妇人,心想这怎么都是学宫的人? 她不喜欢废话,但也没有被指指点点的兴趣,反问道:“你算什么东西?”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便是离开,懒得再废话上半句。 这几句话没有半点遮掩,所有人都听到了。 当那清冷中带着不屑意味的‘东西’,从天空来到地面的身后,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充满嘲弄意味的哄笑声。 听着那些笑声,庄高阳再也忍不住了,看着怀素纸的背影怒喝道:“荒唐至极!你怎么敢这样……” 话音再次被戛然而止。 还是有人打断了他,没让他把话继续说下去,而且说话那人的身份很不一般。 “就到这里吧。” 那人好生感慨说道:“这些年来,我深居学宫不出,偶尔有所得便讲一堂课,也算是亲眼见了不少学宫的学子,可我看到的却是一代不如一代,之前不知道是为什么,现在却是懂了。” 庄高阳明白了话里的意思,神情骤变,认真说道:“江教授,还请您慎言。” 江半夏没有理会,向湖中央走去。 她踏水而行,走入所有人的视线当中,声音不曾因慎言二字停下。 “去年春天,怀素纸于道成山上一朝观尽十万碑,我见此景后心有所感,故而决定离开学宫,远行人间游学。” “这一路上的风景很好,但最好的始终是那些年轻人,于是我越来越不明白学宫的弟子为什么会那般模样,为此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今天夜里,我才明白没有什么不得其解,答案一直都在我的眼前,只是我不愿去看罢了。” “有你这样人作为师长,学宫沦落到今日这般模样,又有什么好不解的呢?” 余音于湖面上不断徘徊着,袅袅不绝。 听到这句话的人们,不禁怔住了。 很多人想起小谢掌门被那老妇人当众羞辱的旧事,无法不赞同这段话,心想这大概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了吧? 至于岱渊学宫的弟子们都在沉默。 如果这番话换做随便一个宗派的人来说,他们都会给予最激烈的反驳,就像林晚霜斩出的那道剑光一般…… 问题在于,说话的人是江半夏。 这位岱渊学宫百年时光当中,最负盛名的教授之一,她的学识极为渊博,对天地万物皆有自己的独特认知,百年多病折磨下,依旧在修行路上孜孜不倦前行。 像这样一位前辈的话,再怎么不中听,在场的岱渊学宫弟子也只能是认真听下去。 “江教授……” 庄高阳脸色铁青,再也顾不上与林晚霜的恩怨,落至湖上和江半夏当面相对。 他认真解释道:“这些年您深居不出,授课的次数太少,见到的不是全部,有失偏颇。” 江半夏笑了笑,笑容里满是憾意,说道:“我有一个很好的例子。” 庄高阳根本不想听那是怎样的一个例子,但他很清楚这句话只要出现,那就再也无法阻止,沉声说道:“请讲。” 江半夏安静了会儿,轻声说道:“去年冬末春初,登天榜上有两个第三。” 话音落下,无数道视线下意识聚集在一个角落。 那角落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位青年的气质很是不错,谈得上是出众,只是与过去的他相比起来……未免显得有些落寞了。 那人是陆元景。 他感受着落在身上的那些视线,苦涩一笑,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这句话很及时,直接敲定了事情接下来的走向,可谓天衣无缝。 让人为之意外的是,说话的那个人竟然是怀素纸。 不知何时,她也来到了湖面上。 她对江半夏说道:“陆兄是一个好人,活得比较辛苦,天赋与我没有什么差距。” 江半夏笑容越发温柔:“那他为什么会活得辛苦呢?” 怀素纸很配合地沉默了。 于是,天地再次安静。 人们若有所思。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四十五章 一言惊世人 陆元景神情复杂,看着怀素纸沉默片刻后,挤出一抹充满苦涩意味的笑容,低声叹道:“怀姑娘你还是这么温柔。”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 她似是不忍见到这般画面,偏过头,看着无人处轻声说道:“我是认真的。” 听着她的话,满座冰湖不再沉寂安静,渐有议论声响起,就像是那被风退向岸边的湖水,源源不绝。 事实上,在最开始所有人都觉得怀素纸这句话是出于安慰,然而在她强调自己的认真以后,人们不由想的更深了。 不少人的视线开始落在庄高阳的身上,心想难道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吗? 而陆元景偏偏是一个好人,不愿意随之而歪,于是才会活得分外辛苦?甚至是连累了自己的修行? 就在这时,江半夏的声音缓缓响起,满是遗憾意味。 “志向所在与身处之境互相抵触,道心始终无法宁静,修行自然艰难,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她恰好沉默了一段时间,感慨说道:“如果是百年前的学宫,我相信你会比现在好上很多。” 庄高阳面无表情说道:“这只是一个假设。” 不等江半夏开口,他接着沉声提醒道:“江教授还请注意场合。” 后一句话是以神识所言,不愿为外人所知。 然而听到这句话后,江半夏笑了笑,笑容里满是嘲弄讽刺的情绪。 庄高阳看到这一抹笑容,顿觉事情要变得更加不妙时,话音已经落下。 “道盟八大宗,山门皆为云雾所笼罩,不为世人所见,唯有岱渊学宫与世俗始终相通,没有半点避讳。” 江半夏敛去笑意,声音冷淡至极:“学宫先祖为何要让山门坐落东海之畔,你连这也忘了吗?” 庄高阳当然没有忘记,心中情绪越发糟糕,却又无法付诸言语。 他强行冷静下来,与江半夏对视,漠然想道你们这些老顽固早就都该死了,除了在这种时候跳出来说些冠冕堂皇的风凉话,真的是半点用处都没有。 “若是你觉得我说这些话是落井下石,是把自己摘出来的冠冕堂皇……” 江半夏看着庄高阳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他心中所想,淡漠说道:“那么,还请庄主事您回忆一下,岱渊学宫凭什么能被双方承认中立。” 此言一出,冰湖畔的讨论声渐渐消失,人们再有所思。 真正的中立不是墙头草,必须要得到双方的信任,而岱渊学宫得到的那份信任无疑是世间最为珍贵的事物。 清都山与天渊剑宗,以长生宗为首的中州五宗,为什么都愿意承认岱渊学宫作为中立方? 岱渊学宫足够强大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曾经生活在学宫里的那些人,做过很多‘冠冕堂皇’的事情,甚至是以此度过了自己的一生,有资格得到尊重。 庄高阳很想对此作出反驳,但他却偏偏沉默了,因为在这种时候他说什么都是错的。 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他大不了就是再多背一口黑锅,只要不让事情再继续扩大就行…… 一念及此,庄高阳忽然发现一个因愤怒而被自己遗忘的细节,眼睛骤然睁大。 那道如血剑光落下之时,陆南宗已然站在山崖上,为何事情发酵到此种境地,他还是没有出现在世人的眼中? 这是什么缘故? 世事都禁不住深思。 庄高阳忽然觉得自己好冷,再次与江半夏对视,终于明白今夜的一切并非偶然。 …… …… 冰湖远处,一片未曾凋零的冬林。 陆南宗面无表情。 在他身前,是太虚剑派的当代掌门梁皇,被公认为人间剑道第三的大乘。 难道这位八大宗的至强者先前阻止林晚霜爆粗后,着急离开是为了亲自拦下陆南宗? “我不太明白……” 陆南宗听着冰湖那边传来的声音,缓缓说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梁皇想了想,说道:“那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陆南宗漠然问道:“这是莫真人的意思?” 梁皇笑着说道:“有没有可能,是真的有人看不惯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了呢?” 陆南宗向前一步,欲要与他擦肩而过,去往冰湖那头。 梁皇没有出剑阻止。 这与陆南宗作为九天之一,境界确实要比他高无关,剑修从不缺乏出剑的勇气。 原因很简单,两位大乘若是在这里开战,哪怕有神都大阵隔绝誉为,最起码也会有半座神都沦为废墟。 这是梁皇所不愿承担的责任。 事实上,他已经留下陆南宗足够漫长的时间,让事情得以起势了。 因此他最后说了一句话。 “禅宗有四个字,我现在送给你。” “回头是岸。” 陆南宗听得很清楚,没有片刻停步。 …… …… 当陆南宗自冬林走出,行至冰湖前时,一道声音恰好落入他耳中。 “是道成山上不曾敝帚自珍的十万石碑,是当年魔潮席卷天下之时先贤们的从容而去,是北境以北无尽风雪中掩埋至今的尸骨,是与阴府数千年对峙中魂飞魄散的坚持不懈……” 江半夏望向冬林方向,语气恬静中自有温柔,没有半点慷慨激昂情绪,轻如水,淡若星光。 然而正是这种娓娓道来,让她的话变得更有力量,让人不自觉相信。 她看着陆南宗,微笑说道:“这才是学宫赢得世人尊重的原因,我说的对吗?” 陆南宗面无表情说道:“学宫往日荣光尽在你所言之中,我又怎能说错?”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愤怒的。 江半夏笑容越发温柔:“那么在你看来,学宫为什么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呢?” 很多人清楚注意到,话里说的是你而不是您,这说明她对落陆南宗并无敬意,甚至是有指摘的意思。 陆南宗神情漠然说道:“你所处的位置太低,见到的并非全部,没资格作出这样的判断。” 众人闻言顿感无趣,心想您这跟寻常修行者为道盟愚蠢行事强行辩解,被辩驳到无言以对后,恼羞成怒说只是你们见识太浅的人有何区别? 当然是有区别的,因为陆南宗位列九天之一,哪怕只是忝陪末座,他仍旧是无可置疑的当世最强者。 所有人都明白这件事,但江半夏却像是不懂,说了一句很直接的话。 “怎样的位置才算高?” 话音落下,满湖俱静。 人们听着这话,落在江半夏身上的视线里渐渐生出茫然之色,心想您这是认真的吗? 陆南宗说出了许多人心中的那句话,是笑着的:“我坐着的这个位置够高了,你有兴趣吗?” 江半夏微笑说道:“好啊。” 陆南宗怔住了。 这方天地里的所有人都怔住了。 就连在暗中一手操纵今夜一切发生的莫由衷,都没有想到这句话,不由得被怔住了。 即便你真有这样的想法,那也不应该现在说出来吧? 片刻后,忽然有掌声响起。 众人下意识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不曾离开的怀素纸,正在轻轻鼓掌。 她的神情很认真,鼓掌的动作更加认真,轻声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 听着这句有些陌生的话,年轻修行者们有些懵然,心想您为什么要这般说? 唯有那些年岁偏大的人才能艰难想起,这是岱渊学宫的先生们对自身行事的最终追求。 “我看过一些书,不多。” 怀素纸轻声说道:“当初在书上见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对学宫有过很多的向往,后来发现见面不如闻名,所以我一直都觉得陆兄很好。” 话至此处,她转身向江半夏行了一礼:“没想到今日能在先生您的身上,真正见到这句话。” 江半夏敛去笑意,看着她说道:“随心所言而已,你不必想那么多。” 两人若无旁人般的对话,让场间的气氛变得更加奇怪,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境地。 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这般模样的? 陆南宗看着江半夏,漠然说道:“你的想法很好,但只能是想法了。” 江半夏平静说道:“学宫不是其他门派,若是您失德了,可行推选之事。” 陆南宗笑了笑,随意问道:“你是认真的吗?” 话里的随意是真的。 事情至此,他在意的从来都不是站出来的人,而是藏在幕后的莫由衷作何想法。 至于江半夏? 不过一个化神境的蝼蚁罢了,怎值得他为之耗费心神? 江半夏知道他的想法,不算很在意,淡然说道:“待神都事了,你便知道我是否认真了。” 陆南宗没有拒绝,似笑非笑看着她说道:“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江半夏说道:“希望如此。” 众人闻言,都以为这句话是她在确保自己的性命安全。 唯有怀素纸才知道,这四个字其实是一个祝福,希望陆南宗能活到那一天。 江半夏转身离开。 怀素纸便也不再逗留,与看戏看得心满意足的林晚霜点头致意,向谢清和走去。 事情就此落下帷幕。 …… …… 夜深时分。 怀素纸站在殿外,藏身于夜色中,等到了迟迟归来的师父。 江半夏的眉眼间本有倦意,见到她后却是一扫而空,变得明亮了起来。 她没有停下脚步。 怀素纸与她并肩而行。 江半夏说道:“你那句话太假了些。” 怀素纸微微蹙眉,心想今晚自己做得好不够好吗,问道:“哪句?” 江半夏看了她一眼,有些无语说道:“陆元景与你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你怎能说出没什么差别的?”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委婉说道:“那时候人稍微有些多。” 江半夏没听懂,心想你又不是那种怕生的人,直接问道:“所以?” 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骗人,难免有些紧张,现在你明白了吗?” 江半夏怔住了。 紧接着,她忍不住失笑出声,赶紧以手掩唇,但还是笑得微微弯腰了。 直至她笑到自己咳嗽,有血水从指缝间缓缓溢出,笑声才是停了下来。 她放下了手,任由怀素纸为自己抹去那些鲜血,微笑说道:“那这方面我比你厉害多了,我撒的谎可不少。”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知道。” 不知为何,江半夏听着这话有些不悦,问道:“嗯?” 怀素纸说道:“你骗过我不少。” 她不打算去回顾过往,因为那注定是不愉快的,是只会带来无趣争执的。 她转而问道:“开心吗?今晚。” “嗯。” 江半夏明白她的意思,说道:“很愉快。” 怀素纸想了想,认真说道:“事情按照你的计划进行,确实是一件值得愉快……” 话音戛然而止。 “错了,我的愉快和这些并无关系。” 江半夏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我只是很开心你愿意为我撒谎,还是这辈子第一次,仅此而已。”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四十六章 万物不换,哪怕飞升 怀素纸静静看着江半夏,没有再说什么。 有什么好说的呢? 难道说我不只为你第一次撒谎,还为你做过更多的事情,那些都是这辈子的第一次吗? 俱往矣,何必再提? 她平静问道:“接下来你还有什么要做的事情?” 江半夏反问道:“你问这个是想做什么?” 怀素纸收回视线,往偏殿大门处走去,说道:“你不用误会,我没想过赶你走。” 听着这话,江半夏微微挑眉,说道:“你对我说话越来越放肆了。” 怀素纸想了想,发现事情确实如此,神色不变说道:“我们以前也是这样相处的。” 江半夏忽然说道:“所以我比较喜欢去年春天的那个你。” 怀素纸清楚她是又犟起来了,懒得理会,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到,反正不是第一次。 江半夏停下脚步,望向廊下散发着暖和光芒的灯笼,说道:“就到这里了。” 怀素纸看着没有多远距离的殿门,低声说道:“你注意一下自己的伤势。” 江半夏嗯了一声。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又叮嘱道:“不要比我先死。” 江半夏微怔,没想到她会再强调一次,温声说道:“我知道的。” 怀素纸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她本就是不是那种擅长言辞的人,于是只能沉默。 江半夏笑了笑,笑容很是温柔。 她转过身,视线落在怀素纸的侧脸上,才发现那一抹血污留到了现在,不曾被抹去,看着有些刺眼。 她很不喜欢,伸手为徒儿擦去那些血迹,又理了理那被吹乱的发丝。 像这样的事情江半夏很少做。 在过往岁月当中,她都是被服侍的那一方,故而动作有些笨拙,还有些慢。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做的很认真。 不知过了多久,江半夏终于放下了手,但紧接着又牵起了怀素纸的手。 这是牵手,但不是真的牵手。 她只是想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好好看看伤口到底有多深,当时到底有多疼。 毕竟她是她的师父,理应要关心她。 没有别的意思。 是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江半夏微微低头,看着怀素纸掌心上的伤口,若无其事般说着话。 “下次别这样子了。” “林晚霜很强。” “修行是为了长生,不是把自己陷于险境,这个道理你要明白。” “你有资格对我说这句话?” 怀素纸面无表情,盯着江半夏的眼帘,声音同样很淡。 江半夏知道她有些生气了,但没有改变主意,认真说道:“你和我不一样,我这辈子飞升无望,而你有很大的机会,必须要珍惜。” 怀素纸沉默不语。 她向来冷静,自然不会说那些听着就教人生厌的话,干脆换了个话头。 “飞升之后是什么?” 怀素纸偏过头,视线越过乌檐望向夜空,很认真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江半夏没有去看,正在为她处理九陵剑锋留下的伤口,耐心地说了一番话。 “根据门中典籍的记载,大概是没有凡人想象中的所谓仙界的。” “飞升不是死去,而是成为一种更高层次的生命,拥有近乎无限的自由。” “自由,是那些典籍里出现最多的一个词语。” 怀素纸静静听着,说道:“自由吗?” 江半夏随意嗯了一声,接着说道:“是大自由,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大自由,要不然飞升为何这般难?” 千年以降,人间至今无人飞升。 就连莫大真人这等绝世强者,夜深人静之时抬头望天,也会由衷发出一声叹息,遗憾自己无法看到天穹之上的真正浩瀚风景。 “所以你必须要珍惜。” 江半夏轻声说着,确定伤口已经没有问题后,放下怀素纸的手。 怀素纸问道:“那你呢?” 江半夏微微一笑,看着她说道:“我是你的师父,你若是能够飞升,那我当然会很高兴。” 怀素纸转过身,向那处殿门走去,没有回头说道:“那时候你早就已经死了。” 话音落下,她推门而入,旋即就是一声有些响亮的关门声。 江半夏笑容更加温柔,心想原来你和以前也没什么区别,生气了还是会摔门,一点都不可爱。 就不能让我在寒冬时候回忆你的温柔吗? 忽然间,她的笑意彻底消失了。 有人来到此间,是楚瑾。 与之一并到来的还有一句话。 “我很喜欢怀素纸这姑娘,之前一直很奇怪师姐你是怎么教出这一个徒弟,后来才发现……” 江半夏打断了她,神情淡漠说道:“再说下去,我会直接杀了你。” 楚瑾知道这句话是认真的,自然不会坚持下去。 她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转而言道:“换个地方谈谈?正事。” 江半夏向廊外走去。 楚瑾随行。 神都坐落于平原之上,却有着依山而建的高耸,两人所在的这片宫殿群,位于神都的最中心处,亦是最高处。 这片由道盟耗费无数心血修建的宫殿群,既有庄严肃穆之壮阔风光,亦有移步换景的精致巧思,其中风景很难被看腻。 两人没有走上多远,便来到一处露台,可以居高临下俯瞰城中万家灯火。 不知何时,夜空又飘起了细雪,被远方灯火映入眼中,仿佛繁星。 “我先前与陆南宗谈了谈。” 楚瑾说道:“他还在迟疑,短时间内不可能做出决定,要再等下去。” 江半夏平静说道:“这和你我的推演一样,陆南宗本就是这样一个人。” 楚瑾看了她一眼,说道:“所以我现在很好奇,你那位祖宗是怎么打动陆南宗的。” 江半夏沉思片刻后,缓声说道:“如果还是以那枚果子来引诱,那姜白未免有失层次。” 忽有狂风,雪势骤急,满城灯火仿佛也随之而乱。 就像是神都此刻的局势。 楚瑾看着眼前景色,莫名有些心烦,问道:“你这位祖宗活了有多久?” 江半夏说道:“七百年前,顾真人踏上修行路,她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 “七百年不足以让沧海成为桑田,但足以让你祖宗知晓数之不尽的秘密,比如太上饮道劫运真经。” 楚瑾话锋忽转,淡然说道:“你想过怀素纸身份暴露后该怎么办吗?” 江半夏说道:“我以为这是你该考虑的事情。”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很是随意,故而嘲讽的意味也就越浓了。 商州城外落潮山上,楚瑾曾经向她提过一个要求,是怀素纸不再成为暮色。 她当时没有多说什么,但这不代表她会轻轻放下。 与怀素纸有关的每一件事,她都不愿意吃亏。 听着这句话,楚瑾神情如常。 “只要没有证据,就算莫由衷猜到了怀素纸的真实身份,他也不会轻举妄动。” 她声音微沉说道:“真正值得去考虑的情况只有那么一种。” 江半夏说道:“姜白把证据放到莫由衷面前,让他必须做出决定。” 楚瑾看了她一眼,说道:“到了那个时候,你要是不想怀素纸走上你的老路,那她就必须要舍弃过往的一切。” 话是实话,但听着还是很嘲弄,这显然是她对自己师姐的还以颜色。 江半夏向前一步,凭栏而立静看风雪,说道:“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 楚瑾看着她说道:“你不信我会守约很正常,毕竟我背叛过你,但你理应相信怀素纸能让我守约。” 江半夏没有说话。 话里的意思,她当然能够明白。 谢真人的飞升已成定局,若是飞升失败了,清都山将会失去一位人间巅峰的战力,这是极其严重的问题。 哪怕清都山凭借两万年深厚底蕴,在自保上没有任何问题,也必须要考虑日后的局面。 很显然,怀素纸被楚瑾和谢真人认为是清都山在这个问题上最好的解。 江半夏清楚这些,故而她不想说话。 “我不喜欢谈论生死,但师姐你的时日确实无多,有些事情终究是要考虑的。” 楚瑾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她不想让气氛走向那种末路尽头的寂寥茫然。 江半夏平静说道:“她是一个有主意的人,你和我说再多也无济于事,终究要看她自己的想法。” 楚瑾忽然说道:“但我听说你不让怀素纸与清和成婚。” 江半夏神色不变,眼里找不出半点的情绪,很坦然地嗯了一声。 “师姐……” 楚瑾转过身,看着她问道:“你对怀素纸是怎么想的?” 江半夏的声音很淡:“我有些意外,没想到你现在连这种事情都关心了。” 楚瑾叹了一声,那总是笑意盈盈的眸子里只剩下厌倦,大概是真的被烦到了? 她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我很失望。” 听着这话,江半夏笑了起来,笑的有些浅。 “失望总是难免的,但你总不至于像我当年那般绝望,毕竟你不曾遭遇背叛。” 话里提的当然是旧事,是楚瑾背叛元始宗的过往。 从这个角度来看,她现在劝说江半夏让怀素纸不再是暮色,与当年未免太过相似。 楚瑾没有因此沉默。 她始终冷静,看着江半夏的眼睛,一字一句重复问道:“那么,你对怀素纸到底抱着怎样的想法?” 江半夏转身离开,留下了最为直接的八个字。 “万物不换,哪怕飞升。” PS:写这章的时候听着伍佰,就顺手摸了摸歌词出来,看着有种莫名其妙的小小幸福感。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四十七章 惟怀素纸与暮色耳 江半夏还未走远。 楚瑾想也不想说道:“你本来就飞升不了。” 话音落下,那徘徊在露台中的怅然悲凉遗憾的感伤意味,于顷刻间消失殆尽。 江半夏没有停步回望,墨眉微微挑起,显然是不喜。 她不愿意回头,楚瑾便也不去看她。 这对元始宗山门倾覆之时,最为出色的师姐妹在脾性上截然不同,唯有那渗入骨子深处的骄傲,是时隔百年后也不曾有丝毫改变的。 江半夏的声音很冷淡:“你也无望飞升。” 楚瑾看着风雪中的神都,平静说道:“早在登临大乘之时,我就确定自己会在这里活着,在这里老去,最终也在这里迎接死亡的到来,无所谓。” 江半夏嘲笑说道:“修行者追求的是超脱,你却甘愿接受如静水般的无趣生命,不去争夺那可能存在的刹那光华一线希望。” 不等楚瑾开口反驳,她继续说道:“当年的我确实有些愚蠢了,否则又怎会想不到的背叛呢?毕竟你就是这么个人,无趣无义也无情。” 楚瑾淡然说道:“就算你说上再多,飞升与你亦无关系,在这件事上你我并无区别。” “你错了,素纸将会是我修道生涯的延伸,与我永远同在。” 江半夏已然远去,声音变得渺渺:“这是死亡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当楚瑾听完这句话时,那位以一己之力与道盟为敌百年,有无比壮阔修道生涯的元始魔主,已然远去。 她没有离开露台,眼帘微垂,在心中默然思考一些此刻还谈不上是关键的问题。 “与怀素纸相比起来,当年的你我如何?” “那时候的我是元婴上境,而你与我相差无几,境界都输了怀素纸。” “以决死之战来看,我不是你的对手。” “那么你是怀素纸的对手吗?” “胜负难料。” 楚瑾想着这些问题,想着那句永远同在,越发感到不解,喃喃自语说道:“怀素纸的破境实在太快,连顾真人都不如她,这是为何?你到底做了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敛去所有思绪,道心重新空明。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看着漫天风雪,这般想道。 …… …… 翌日正午,神都迎来了一场规模甚大的宴席,以此庆贺争夺哀帝传承的人选终于尘埃落定。 场面很是热闹。 有资格参与这场宴席的人不仅八大宗弟子,那些世间寻常大派小派乃至于散修,只要在前些天的比试当中有一定的成绩,都能获得道盟的邀请。 哪怕是如今的修行界,像这样的盛事也是极其罕见的。 更重要的是,这场宴席上不会有前辈高人出席,可以让年轻人们随意放肆。 这场宴席举办的地点在那片庄严宫殿群里,是道盟有意选出一座风景极好的大殿。 那座大殿位于高处,往窗外望去可见清风流云落雪,甚至可以俯瞰神都风光。 若是往大殿深处走去,入目的即是一处占地极大的露台,台上有违逆天时盛开的花草树木,流水在其间潺潺不绝,有淡淡云雾从水中缓缓飘起,画面很是梦幻。 仿佛仙境。 按道理来说,身处其间的年轻人们对此应该十分满意,难有不满。 然而事实并不如此,绝大多数年轻人都没有心思去享受美酒与灵果,更别提那些所谓美景。 让人们真正关心的事情还是那一件。 “怀姑娘今天会来吗?” “没有消息。” “你不是清都山的弟子吗?去问小谢掌门啊!” “……那位来了。” “什么啊,那位是哪位?” “是林剑主。” “啊?不是说今天长辈都不管我们吗?” 话音戛然而止,年轻修行者们看着那踏入大殿的女子,顿时噤若寒蝉不敢言。 林晚霜的身材并不高挑,长相还颇为稚嫩,有种童颜的感觉。 在某个地方,她与怀素纸可谓是平分秋色,各有千秋。 从这一点来看的话,她混在殿内的年轻人当中,似乎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问题在于,所有人都还记得那道如血般的剑光,还记得林晚霜一言不合直接拔剑越境斩人的恐怖画面。 林晚霜也不在乎旁人目光,视线在殿内扫了一圈,一言不发就往殿后露台走去。 就在一片安静之时,南离自人群中走出,与她并肩而行,很随意地开始搭话。 “前辈是要找怀姑娘的?” “嗯。” “怀姑娘还没来。” “可惜了,我看她还挺顺眼的,还想找她喝上几杯酒聊聊天。” “不如我来和前辈喝几杯?免得你在这儿白等。” “也行,不过你可不能只喝一杯。” “当然,喝了一杯还有一杯,然后还有三杯,我愿意和前辈你喝到醉。” 不过短短几句话,两人就穿过了大殿,来到那片风景甚美的露台。 昨夜那场雪尚未停歇,但天空并不昏暗阴沉,有阳光穿过云与云间的缝隙,向神都洒落一片。 风景颇为清美。 这看着很不寻常的景色,自然是修行者以人力为之,故意营造出来的一幕。 两人行至露台边缘,途中拾起一壶美酒,但没有凭栏而立。 林晚霜一跃而起,直接坐在栏杆上,晃悠着双腿就咕嘟咕嘟地喝起了酒。 南离看着她,眼睛变得有些明亮,有种跃跃欲试的感觉,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有些遗憾自己必须要注意仪态。 “前辈很欣赏怀姑娘?” “要不然呢?” 林晚霜随意说道:“你觉得除了怀素纸,这里还有谁值得我特意来上一趟?” 南离微微挑眉,故意说道:“陆元景,此人登天第三,昨夜怀姑娘更是亲承其天资不输自己,一心只为继承于老先生的衣钵,不为外界风雨所动摇,道心之坚由此可见一斑,大乘可望。” 听到这句话,众人的视线渐渐汇聚过来。 “亲承陆元景天资不输自己?这话也亏得怀素纸能说出来,真是有够不要脸的。” 林晚霜不做多想,直接说道:“你让陆元景来听听你说的话,我保证他转头就走,一刻不敢多留,那脸得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 言语间,她再饮一口美酒,洒出来的酒水打湿了衣襟。 不等南离再开口,有长生宗弟子大声问道:“那宋师兄呢?莫大真人的关门弟子,其道法天赋堪称绝代,修行速度亦是不俗,将来更是有望执掌众生书!” “道法天赋堪称绝代?” 林晚霜斜了那人一眼,毫不客气说道:“你让宋辞给我表演一下凭羽化登仙意来施展大日如来剑诀,他要是做到我给他磕个头都行。” 听着这话,人群中的宋辞目瞪口呆,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被看不上的事情,正要出来转移话题的时候,又有好事者再放言。 “天渊剑宗之虞归晚,清都山之徐卿,此二人与怀素纸相比又如何?” “换个有意思的名字来。” 林晚霜连评价都懒,直截了当至极。 有人心生不喜,大声问道:“那林晚霜你呢?!” “我?” 林晚霜只觉得这人白痴,毫不客气骂道:“我当年要是有这么强,我现在都成掌门了,至于搁这当个剑主吗?是不是白痴啊你?” 南离闻言大惊,看着林晚霜的眼睛骤然明亮,心想这可真是吾辈中人啊! 那人被骂的有些不服气,再喊道:“司不鸣司前辈,百年间最年轻的炼虚境,不日便将登临大乘,如何!” 林晚霜没忍住笑出了声来,大笑说道:“要不你改天去问问司不鸣,他为什么是百年间最年轻的炼虚,我保证他不会给你好脸色看。” 说话那人愣了一下,这才想起黄昏和楚真人早已证得大乘之境,故而司不鸣才会是最年轻的炼虚。 对他而言,这个为世人所津津乐道的称呼,事实上更像是一种羞辱。 露台上的年轻修行者都笑了起来,笑声遍布殿内殿外,空气里满是快活的的味道。 就在此时,最初引发这个话题的南离,似是好奇问道:“那黄昏与楚真人呢?” 林晚霜再给自己灌上一口美酒,壮声道:“何足道也!” 话音落下。 众人皆惊,满场俱静。 以至于有两人姗姗来迟,都没引起人们的注意,全然不像过往。 后来的其中一人问道:“前辈……何出此言?” 林晚霜没有回头,大笑说道:“当然是因为我和这两人都打过,知道她们当年是怎么一回事,有资格给这个评价。” 听着这话,后来的另外一人沉默不语。 “那在前辈看来,天下之下,这百年间谁堪与怀素纸并肩而立?”南离看了一眼后来的那人,笑着问道。 林晚霜不假思索,直接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她举起酒壶,一饮而尽,肆意至极道:“自是无人能比。” 话音落下,场间却是一片安静,似乎有更加值得去在意的人或事。 林晚霜好生不解,心想怎么没人开口附和自己,于是转身望向后方。 怀素纸就在那里。 大殿与露台,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的身上,期待她接下来的反应。 她与林晚霜对视,神色似是如常,微微摇头说道:“前辈所言太过。” 林晚霜心想你又要胡说八道了,忍不住冷哼一声,直接问道:“那你觉得谁有资格与你并肩?不要再给我说什么陆元景和徐卿,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会信的。” 怀素纸无言以对。 片刻沉默后,她不太容易地想起了一个名字,认真说道:“还有暮色。” 林晚霜怔了怔,想到这位注定成为未来魔道共主的妖女,一时之间竟是无法反驳。 见此,有人忍不住感慨赞道:“天下修行者,惟怀素纸与暮色耳。” PS:今天突如其来的一次抽筋,让我疼的嘎嘎叫,到现在走路还是一瘸一瘸的,所以更新晚到现在,但还是会有正常的两章。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四十八章 是护妻 场间一片安静。 像这样的话,难免教人为之愕然接着清醒再沉默,而不是立刻鼓掌赞美以及附和。 天下之大,修行者惟怀素纸与暮色而已,这等赞美太过殊绝沉重,足以让人去认真思考,到底是不是这么一件事。 暮色有资格与怀素纸并肩吗? 然后,场间的安静渐渐变成死寂,无人言语。 哪怕是最狂热喜欢怀素纸的那些八大宗弟子也罢,都无法否认暮色有这样的资格。 秋末之时,满天璀璨星光下,暮色以一己之力与众多道盟强者对峙,如若谪仙临尘飘然而去的画面,还未来得及被世人遗忘。 有位女弟子小声抱怨道:“像怀姑娘这般出尘绝世之人,竟然和暮色这等妖女齐名,真是想着都让我都难受。” “我也好不舒服。” 旁边一人附和说道:“但这不就是我们喜欢怀姑娘的原因吗?她一直都是这么谦虚,让人喜欢!” 再有人哼了一声,说道:“要不让是怀姑娘太过温柔,那陆元景凭什么和怀姑娘并列登天第三?还好那人也算有自知之明,没顺着竿子往上爬。” 听着这三位女弟子的小声埋怨,站在一旁的那位岱渊学宫书生终于是忍不住了,略带不忿地说了一句话。 “女子都是高山流水做的,男子都是烂泥般的浊物给捏出来的?” “要不然呢?” 那三位女子丝毫不觉得有问题,一并望向说话的书生,理直气壮反问道:“难道怀姑娘还不够超然离尘吗?” 书生微微张嘴,竟发现自己无法反驳,更何况他也是真的敬佩怀素纸。 然而当他想到怀姑娘竟有这样的崇拜仰慕者,就像是吃了保留了原味的九转大肠一般难受,当即冷哼一声,拂袖转身而去。 他心想,怀姑娘以后要是结下什么莫名其妙的恩怨,定是因为你们这群蠢物! 想着这样的事情,书生望向场中央不曾因这等言语而欣喜的怀素纸,心中不由生出更多敬佩之意,当即决定回到学宫后必定要写上一篇大好文章,大力抨击那等蠢物的言论,好让怀姑娘继续洁净如高山雪莲。 …… …… 露台不再安静如死寂,再有议论声起。 话题的中心依旧是怀素纸与暮色。 那些大门小派的弟子以及散修,乃至于八大宗的弟子都聚集在一起,试图从各个角度来证明暮色远远不如怀素纸,场面过分离奇乃至于荒唐。 也许是讨论越发热烈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近怀而心怯,这时候竟没有人去打扰怀素纸。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谢清和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一眼。 小姑娘终究是清都山的未来掌门,没有人敢让她感到生气。 两人行至一处角落,挥袖以道法断绝那些声音,顿时清净了下来。 片刻后,南离拎着酒壶来到这处。 林晚霜自然也随之而来。 不等谁开口,她看着怀素纸直接问道:“暮色真有那么厉害?” 怀素纸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原因十分简单。 然而在这时候沉默,未免显得自己太过虚伪,她只好嗯了一声。 南离接过话头,满是笑意地看了自家师姐一眼,对林晚霜诚恳说道:“暮色是真的了不起。” 林晚霜有些意外,心想居然是真的吗? “不过……” 南离看着怀素纸,故意拉长了尾音,一脸真诚好奇问道:“怀姑娘您是怎么想到暮色的?” 她的神情越是真诚,语气越是好奇,落在谢清和的耳中,嘲弄讥笑的便也越发之深。 小姑娘当然也觉得这事儿很微妙,自己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怀素纸,只不过都忍住了。 连她都忍住了没去问,你南离凭什么问? 难道你想让纸纸难堪吗? 谢清和面无表情,看着南离说道:“你问题这么多,干脆出去和那些人一起讨论得了。” 听着这话,南离微微挑眉,心想这算是护妻还是别的什么呢? 谢清和见她挑眉,便知道她心里肯定没好事,直接说道:“我不想听见那些愚蠢的话。” 南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说道:“那你们今日为何过来?” 以两人的超然地位,就算不来参加这种宴席,也不会有人对此多说什么。 事实上,在很多年轻修行者看来,怀素纸与上一代的天才强者已无太多区别,本就不必参和这样的宴席。 “看看。” 怀素纸的声音不带情绪。 南离微微一怔,心想谁值得你专门来看这一趟? 她没有往深处去问,因为这时候不方便,暗自把事情给记了下来。 她转而说道:“宴会散后,你我找个地方见面,我有事要与你说。” 谢清和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这人真的麻烦,莫名有些怀念起虞归晚,心想那人稍微傻楞了一点儿,但事情确实要少上太多,安静得很。 怀素纸没想这么多,知道必然是正事,嗯了一声。 南离满意点头,转身离开。 怀素纸望向林晚霜,向这位太虚剑派的前辈行了一礼,歉意说道:“我不喝酒。” 林晚霜不由怔住,心想自己今日到这来就是想和你喝酒,结果你和我说不喝? “是真的。” 谢清和在旁正色说道:“素纸自幼就不爱喝酒。” 林晚霜无法理解,望向怀素纸好奇问道:“酒这么有意思的东西,你居然一点兴趣都没有?” 怀素纸说道:“有别的原因,但确实如此。” 林晚霜不由意兴阑珊,满是遗憾地叹了口气,说道:“还好走这一趟还算有些意思,不然真是亏死我了。”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直接离开,走的毅然决然,不见半点拖泥带水,竟生出了几分大气的感觉。 谢清和很是欣赏她,说道:“这前辈还挺有意思的。” 怀素纸说道:“是不错。” 谢清和看了一眼周围,压低声音问道:“所以……你刚才怎么会说是暮色的?” “如果我不那样说的话……”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没有半点情绪地念了一句话:“那就是天下修行者,惟怀素纸一人而已。” 谢清和眨了眨眼,这才明白了过来,险些没忍住笑出了声,又觉得这真相好生教人意外。 原来你也会觉得不好意思的吗? 还真是让人意外啊。 或者说这是你习惯的谦虚? 但这还是弄巧成拙了吧? 惟怀素纸与暮色耳,若是日后你身份为世人所知,这段该是逸闻还是别的什么呢? 真有意思啊。 谢清和胡思乱想不断。 怀素纸却难得有些无奈,说道:“我本想说个别的名字,但是没有想到。” 谢清和微微一怔,然后没忍住笑了起来,只是强忍着没有笑出声。 小姑娘低下头,强行把笑声给咽回去,抬头望向怀素纸安慰说道:“事实就是这样嘛,都是他们不争气,这可不能怪你呢!” 话音落下,有声音随寒风而至,落在两人耳中。 “这话说的没错,修行本就是为了超越一切自然,你又怎能为旁人停下自己的脚步?” 此间早已被道法隔绝外界的声音,为什么还能有人对她们说话? 怀素纸敛去眼中所有情绪,转身望向来者,平静说道:“好久不见。” 来者自然是姜白。 她听着这话,语气很是随意:“对修行者而言,秋末至今,不过片刻而已。” 怀素纸看着她认真说道:“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嗯?” 姜白有些意外,微笑说道:“这句话倒是有些意思。” 她的笑容里有些感慨:“修行到了后面,闭关不出也就成了常事,七百年时光看似漫长,回忆起来也不过是几个转眼而已,几个瞬间罢了。” 怀素纸没有说话。 这是她不曾有过的真实感受,而她向来不喜欢对未曾经历过的事情给予意见。 感慨过往只是片刻,目光终究还是要落在现实。 姜白笑意不改,问道:“你见我是为何事?” 是的,怀素纸与谢清和之所以来到这场宴席,是因为她们想见到这位万劫门的老祖宗。 那年冬天,长生宗以众生书推演出暮色将会得到孤闻舍利为由,聚集八大宗的年轻天才来到神都,而姜白正是其中一人。 如今回想起来,这位万劫门的老祖宗出现的真正缘故,无疑为了观察那些有资格参与争夺哀帝传承的年轻人。 “哀帝传承还有三年开启,我即将闭关。” 怀素纸平静说道:“待我出关以后,再与你来决定那些事情,未免太过匆忙。” 姜白笑着说道:“所以你答应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听不出任何情绪。 也不知道是说自己有在听,还是答应的意思。 “我能从你手中得到什么?”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淡。 姜白敛去笑意,转身望向风雪与阳光同在的神都,看着这片清冷中带着温暖的刻意风景,平静说道:“你想要的。” 怀素纸问道:“我想要什么?”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的心绪忽然不宁,下意识盯着姜白的眼睛,小脸一片肃然,满是警惕。 忽有风来。 风雪随之狂舞,清丽阳光就此被揉碎,落在怀素纸的身上,留下一片深刻冷意。 姜白微微一笑,看着她说道:“我有两个猜测,你想先听哪一个?” PS:嗷呜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四十九章 与天只差一线 像这样的话,以笑意盈盈的神态说出,无论怎么看都是嘲弄的意味。 怀素纸没有生气,静静看着姜白,等待那两个猜测的到来。 “若你想要天下大乱,我便替你杀了莫由衷。” 姜白不作半点掩饰,神情坦然至极:“如果你更喜欢自己是怀素纸,那我也能为你杀了元始魔主,随便你选。” 谢清和微微蹙眉,盯着她的眼睛,沉默不语。 怀素纸神情不变问道:“你杀得了?” 姜白微笑说道:“天之下,唯有顾老乌龟一人我杀不得而已,余者无不可杀。” 换做这世间任何一个人来说这句话,都会让自己显得过分可笑,但她终究是不同的。 她曾与顾真人生于同时代,见过大乘之上的绝代风光,是真正不世出的巅峰强者,亲身经历过元始魔潮席卷天下,甚至是更久前的那些由天渊剑宗带来的血腥岁月。 她知道无数秘密,就连莫由衷无法肯定的太上饮道劫运真经,都无法瞒过她的眼睛。 像这样一位堪称绝代的人间最强者,下定决心要去杀一个人的时候,无论是谁都很难活下来。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忽然说道:“如果我没记错,你曾说过自己惧怕道一弓,那你凭什么杀死我的师父?” 姜白闻言挥袖。 一道气息把露台笼罩起来,断绝外界一切窥视,就连神都大阵亦不能例外。 然后她说道:“话是真话,但不一定是全部的话,我敢给予你承诺,自然能够做到。” 怀素纸最烦就是这种话说一半,让她下意识想起那个烦人至极的师父,声音微冷说道:“那我怎么确定你不会反悔?” 姜白笑意更甚,说道:“你无法确定,所以你只能相信我。” “你这像是合作的样子吗?” 谢清和在旁听着,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嘲弄说道:“这么重要的事情,就凭你说一句只能相信我,我们就不做任何准备,傻乎乎的替你办事?” 姜白敛去笑意,转身抬头望向阳光与雪皆在的天穹,感慨万千说道:“谁让我与天只差一线?” 露台一角变得异常安静。 风雪不曾消散,还在呼啸,却衬得此间更静了。 怀素纸看着她的侧脸,无法确定这句话是否真假,唯一确定的是这件事真的很麻烦。 谢清和也很头疼,因为这事儿确实没法拼爹。 就算是谢真人亲至也罢,还是要对姜白行晚辈礼,以此表达敬意。 更重要的是,姜白的真实身份哪怕暴露了,道盟也只会把她奉为老祖宗,不可能与之为敌。 这该怎么办? “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吧。” 姜白微微笑着,随意说道:“无论是血誓还是道心誓,甚至你让我以众生书和清都印立誓,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她的语气很是淡然,但又显得无比骄傲,让人只能沉默。 事实的确如此,原因也很简单,姜白出身万劫门,而万劫门的修行之道正是以万种劫数磨砺己身,以此登仙。 万法不侵,即是对其修行之道的最好形容。 怀素纸很清楚这一点,因为她看过姜白留下的真灵不灭身,认真钻研过这门万劫门的最高神通。 她看着姜白说道:“那么你为什么要请我帮忙呢?仅仅是不愿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吗?” 姜白很干脆地嗯了一声。 “不然呢?” “道一弓比你想象的更加了不起,尽管元始宗的人一直不怎么看得上,但我很确定这一点。” “那枚果子对我很重要,若是我不提前说服你,万一你莫名其妙心血来潮,给我来上那么一箭,我的身份只能暴露在天光之下。” “到那时候就不是一般麻烦了啊。” 话至此处,姜白像是忍不住地叹了口气,自嘲说道:“毕竟我可打不过那么多人。” 怀素纸听着这些话,静静思考着,没有立刻回答。 姜白笑着说道:“要不你再考虑一下昊天钟?” 谢清和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难以理解问道:“你就这么嫌弃昊天钟吗?” 姜白缓缓敛去笑意,说道:“若不学会放弃,又怎能得到?” 谢清和微微蹙眉,说道:“我不和你作这种玄妙之辩。” 姜白也不在意,视线落在怀素纸的身上,说道:“这件事确实不好做抉择,我可以理解这一点,既然你愿意认真思考,那我便送你一句话吧。” 怀素纸说道:“请讲。” 姜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道:“情字,是怎落笔都不对的。” 怀素纸眼神不变,道心已然微冷。 姜白说道:“你若是想飞升,便要学会舍弃这些东西,如此才能有所得,才能天人合一。”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 怀素纸看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那一刻,才是收回目光。 谢清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人说话是真的很讨厌。” “有些故弄玄虚。” “我有一种感觉……其实她不在乎你答不答应。” “嗯?” 怀素纸望向小姑娘,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谢清和如实说道:“这姜白活了七百年,就算一大半的时间都在闭关,剩下那些时间也足够她经历世事,通晓人心了吧?” 小姑娘想了想,接着说了下去。 “如果她是真的在求人办事,那就不该是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但要是我们再往深一层去想的话,这种漫不经心会不会是她故意表现出来的呢?” “而且这里面有一句话我很在意,她说,那枚果子对她很重要,可我觉得这句话是她有意说给你听的。” 话说到这里,谢清和眉眼间满是忧虑,最后低声说道:“我感觉她就是想让你掺和这件事。”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望向风雪渐散的天空,迟疑说道:“大闹一场,然后潇洒离开?” …… …… 离开那座大殿后,姜白走过几条偏道,在偌大宫殿群里兜兜转转,最终来到了一处园林。 园中有湖,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站在湖边,看着被湖水倒映出的寒柳,眼神深邃至极。 听到脚步声后,陆南宗转身向姜白行晚辈礼,没有说话。 “昨夜的事情已然证明,莫由衷对你的忍耐快到极限了,你再犹豫下去,除了让自己陷入绝境以外,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姜白神情温和说道:“我之前与你说过,你若想成功,唯一的选择就是和我联手,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陆南宗神情冷淡说道:“但我直到现在,还是不知道您想要什么。” 姜白笑了笑,说道:“我要的东西,你现在还没有资格给我,等你登临大乘之上再来问我这些吧。” 陆南宗沉默片刻后,问道:“为此,你甚至愿意为我取得那枚果子让我破境?” 姜白笑意不减,说道:“想要得到,必须要先舍弃,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陆南宗盯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那可是一枚道果。” 姜白随意说道:“不是仙人道果,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 陆南宗对她说了一个名字。 “裴应矩?” 姜白毫不在乎说道:“修行是自己的事情,我又不是他娘,就算我真是他娘,也不可能照顾他一辈子。” 陆南宗沉默了,无话可说。 “留给你和岱渊学宫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姜白看着他,莞尔一笑说道:“我的耐心很充足,但还是请你尽快做出决定,毕竟明景的脾气可不怎么好。” …… …… 那座窗外再无银杏落下的偏殿。 楚瑾负手而立,看着北方的天空,眉眼间是接连数十日不得清闲积攒下来的倦意。 清都印飘在她的身边。 谢真人的神识横跨数万里之遥,落在此间,却没有引起任何的动静。 在片刻前,两人说了一番话,关于姜白与陆南宗。 他对楚瑾最后说道:“事情若到那等境地,我会出手。” 楚瑾沉默很长时间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 …… 满满人潮中,渡山僧缓步而行,向神都最中心处的宫殿群走去。 在离开元垢寺时,师父向他认真交代过一件事,如今是时候去做了。 …… …… 与此同时,通天楼。 江半夏抹去唇角溢出的血水,向眼神里满是关切之意的莫大真人道了一声谢,再望向东方的天空。 那是岱渊学宫的所在。 今日她与莫由衷再次见面,为的自然是昨夜冰湖畔发生的那场谈话,确定事情要如何继续进行下去。 然而不同的是,这一次谈话明景道人和梁皇也到场了。 这两位八大宗的掌门真人,是长生宗最为坚定的盟友,道盟的真正中流砥柱。 如此看来,莫由衷是准备动真格了? 明景道人看着江半夏的背影,神情淡漠说道:“当初月楼请你离开学宫的原因,你可还记得?” 江半夏咳嗽了一声,有些虚弱说道:“黄昏。” 明景道人说道:“事实上,我对此不抱太大希望,但如今发生一件事情,让此时有所转机。” 江半夏转过身,苍白如雪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轻轻地嗯了一声。 第二声。 是询问的意思。 莫由衷接过话头,看着她和蔼一笑,感叹说道:“怀素纸就是暮色。” PS:比昨天好了不少,但还在瘸,走起路来感觉小腿那里就像是绷紧的弓弦,步伐稍大就会微微作痛,真是让人恼火啊。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五十章 怀姐姐,清和姑娘不会生气吧? 江半夏微微眯起眼睛,笑意敛去随之消失不见,神色变化的很是明显。 她安静了会儿,然后轻声问道:“是我听错了吗?” 明景道人的声音分外冰冷,直接否定了这个问题:“你没有听错。” 莫由衷神情依旧温和,点头表示肯定。 江半夏叹息说道:“那就麻烦了。” 说话间,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滚烫的茶水倒入杯中,撞出一片白烟。 她端起茶杯,那袅袅升起如晨雾般的烟气,便遮住了双眼,掩去那些情绪。 “有证据吗?” 江半夏的声音有些微涩,似是喝不惯这来自天南的岩茶,被苦到了那般。 梁皇觉得莫名其妙,说道:“若是有证据,事情又岂会是现在这么个样子?” 自楚瑾入神都后,中州五宗承受着的压力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上涨,就连元道远都为此前往北境了,清都山的态度还是没有软化,仍旧坚定如初。 如果有证据可以证明怀素纸就是暮色,那这场谈判将会截然不同。 江半夏平静了下来,如她的眼神一般。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看着莫由衷说道:“而且我很好奇,这是我有资格得知的事情?” 莫由衷温和说道:“我最欣赏你的便是这种位置感。” 明景道人接过话头,向她做出更加具体的解释。 “怀素纸既然是暮色,那就说明她现在展现出来的模样都是一种伪装,而我们需要有人摘下她的面具。” 老道人淡漠说道:“昨夜冰湖上,你与怀素纸相谈也算甚欢。” 江半夏抿了一口岩茶,说道:“所以我很适合去接近她。” 明景道人点了点头。 江半夏没有开口,食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发出悦耳的声音,似乎是在思考该怎么做。 梁皇忽然说道:“林轻轻也是八大宗掌门。” 明景道人看着她说道:“道盟统治人间近五千年,有灵丹妙药无数,不存在解决不了的伤势。” 一人一句,话外之音都很清楚,即是道盟所能给予江半夏的回报。 江半夏还是没有说话。 莫由衷温和说道:“直至今日为止,我对你都很满意,觉得你很适合。” 所以只要你去做这件事,那就算最后无法功成也罢,给予你的许诺都会兑现,包括岱渊学宫的掌门之位。 江半夏全都听懂了,安静了会儿,说道:“还有一个问题。” 明景道人直接问道:“请讲。” 江半夏说道:“此事若成,那岱渊学宫日后将会是怎样的立场?” 话音落下,三人回想起她昨夜在冰湖上掷地有声的那番话,对此没有什么意外。 明景道人漠然说道:“中州从未想过与清都山以及天渊剑宗开战。” 梁皇笑着说道:“岱渊学宫作为八大宗之一,乃天下正道之表率,理应亲力亲为阻止元始魔宗对道盟的渗透。”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两句话都是极有道理的,奈何如今的清都山有资格不讲道理。 江半夏望向莫由衷,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很显然,这两句话不是她想听到的。 长时间的沉默。 莫由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认真说道:“岱渊学宫自然还是中立。” 江半夏闻言微微一笑,举起茶杯端至唇边一饮而尽,嗯了一声。 她转而言道:“还有别的事吗?” 莫由衷微微摇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以此为敬意送客。 江半夏起身,向楼外走去。 走到一般的时候,她忽然问道:“如果怀素纸是暮色,那哀帝传承里面有什么,值得她不顾自身性命安危也要前来争夺?” 听到这句话,明景道人眼神微冷,梁皇微微挑眉,情绪流露的很是明显。 莫由衷若无其事说道:“那就等得哀帝传承重见天日之时,你我才能知晓了。” 江半夏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继续抬步。 …… …… 待到那脚步声远去后,梁皇收回视线,望向正在饮茶的莫大真人的身上。 他沉默了会儿,正色问道:“怀素纸不见得真是暮色,此事若是弄错了,一个江半夏承担不起相关的责任。” 明景道人面无表情说道:“那就是陆南宗的事情了。” 梁皇缓缓摇头,说道:“昨夜江半夏说的那番话,我听得很认真,她对学宫必然有着一腔深情,到时候不见得愿意背锅。” 明景道人平静说道:“一人之言不足畏。” 梁皇沉声说道:“学宫的书生最擅长的就是写文章。” 在得知这个决定后,他深思过后给出的意见是操之过急,可以从长计议,不必如此。 可惜的是,莫由衷并不赞同他的看法。 “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梁皇认真问道,再一次望向莫由衷。 莫由衷放下茶杯,淡然说道:“我可以接受怀素纸并非暮色的后果,而道盟无法承受再有一个黄昏的恐怖,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梁皇沉默了。 莫由衷的声音渐渐漠然:“更何况当年我便是抱着你这样的想法,才会让黄昏活了下去,最终酿成长歌门山门倾覆的大祸。” 他站起身,抬头望向南方的天空,一字一句说道:“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当年的我错过一次了,这次岂能再错下去?” 梁皇叹息说道:“还是太着急了,是有什么改变您的主意了吗?” 说这句话时,他不知道的是在十数天前,明景道人和莫由衷也抱着和他一样的想法。 莫由衷没有回答这句话。 梁皇等待片刻,确定对方心意已决,起身向莫真人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明景道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推演得出的结果……确定没有错吗?” “嗯。” 莫由衷的声音很是疲惫。 天地间存在无数隐秘的线条,那是每一个活着或是死去的事物留下的独有痕迹。 所谓天机推演之道,即是从这无数道看不见的线条当中,挑选拨弄出关键的那些线,以此寻觅出未来所在。 莫由衷作为长生宗掌门,毫无疑问是当今世间天机推演之道的第一人。 昨天夜里,他为那枚果子再次进行推演,得出的结果却大不如前,是前所未有的紊乱。 这无疑说明了有人在幕后借哀帝传承生事,而且那人的境界相当之高,否则他不可能到现在才有所发现。 这也是他改变对待怀素纸态度的最重要原因。 要是再不着手去处理,那就很有可能来不及处理了。 人间事,最怕的无非是来不及。 “我的时间大概是不多了。”莫由衷的声音很淡:“那人境界不在我之下。” 他是大乘圆满。 当今世间,唯有顾谢二人境界与他并肩或之上,最多再加上那不知死活的万劫门太上长老,以及那只见不得光的鬼,就连五净大师也差他一线。 有资格的人就这些,如果站在幕后的那人是前三位,局面极有可能彻底超出道盟的掌控。 到了那个时候,哀帝留下的那枚长生道果落入谁的手中,唯有天知晓。 故而莫由衷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言语间,冬日已然西沉。 暮色仿佛潮水般袭来,染红天地。 如血。 明景道人叹息了声,没有再说什么。 莫由衷抬起头,望向如血夕阳,最后说道:“不在太阳落山之前解决这些事情,我如何能够安心踏入夜色中,平静迎接死亡的到来?” …… …… 入夜,某座偏殿。 星光如水,自窗外洒落地面,留下一片冰凉。 南离席地而坐,单手撑着下颌,望向负手站在窗畔的怀素纸,说道:“有人让我亲近你。” 怀素纸问道:“理由是什么?” 南离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这事儿没法声张,你得过来,凑到我嘴边。” 怀素纸转身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竟是认真的,并非玩笑话,于是她身前,坐下。 但不是嘴边。 南离微微挑眉,没有说话。 她今日抹了唇妆,是很鲜艳的红。 在如水星光映照下,看着有些耀眼,很是招摇。 南离伸出食指,在唇上狠狠地刮了一下,然后在冰冷的地板上写了一行字。 “有人的那个人是林轻轻,而她让我亲近你的理由是,你其实是暮色。” 怀素纸看着这行如血般的字,沉默不语。 南离接着写了下去。 “在争夺哀帝传承的时候,她让我只要有机会,直接偷袭杀死你。” 不管浓妆还是淡抹,怀素纸都没有兴趣。 于是她咬破了自己的指尖,以鲜血作为回应。 “这不正常。” “行事这么激进,当然不正常,这背后肯定出了大问题。” 南离眼中满是厌烦。 下一刻,她敛去这些情绪,换做往常那般的笑意盈盈,望向怀素纸说道:“所以我们得好好亲近哩。” 怀素纸嗯了一声,听着有些漫不经心。 南离见怀素纸这般模样,便知道这位师姐已经在烦。 一念及此,她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觉得很是有趣,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噢,我还有一件特别特别重要的事要问问你。” “何事?” 怀素纸神情微凝,望向南离,心想还有什么事情能比你刚才说的更重要? 南离低头抿唇,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然后她抬头与怀素纸对视,一副鼓起勇气的模样,偏又压低了声音。 “怀姐姐,我要是和你亲近了……清和姑娘她不会生气吧?” PS:接下来的那段大剧情是开书之前就想写的,希望能写出来当时想要的东西吧。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五十一章 暮色与南离的隐秘传闻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看着她说道:“谢谢。” 南离微微挑眉,说道:“你这还谢我,是真不怕自家未婚妻生气呀。” “清和一直不喜欢你,可以说讨厌。” 怀素纸平静说道:“但这不代表她会因此生气。” 南离见她这般认真模样,顿感无趣,没好气说道:“我怎感觉你这人越来越没意思了?” 怀素纸说道:“要打了。” 南离翻了个白眼,认真说道:“就是因为要打了,所以我们才要抓紧时间快活呀。” 怀素纸对此不做评价。 “咦,我忽然有个很好玩的想法。” 南离忽然睁大了眼睛,看着怀素纸说道:“日后要是有一天真相大白,那我和你接下来亲近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岂不就是以身侍魔了吗?” 言语间,她的兴致越发高涨,眼睛越发来得明亮,语气更是抑扬顿挫。 “我都能够想到那些人暗地里会怎么说了,南姑娘为报师门大仇,不得不强颜欢笑,忍辱负重,受尽妖女折磨!” “起初,南姑娘引那妖女为知音之交,时日渐深后妖女竟是得寸进尺,咄咄逼人!” “南姑娘心中百般不愿,奈何囿于血海深仇,只能委身于妖女魔爪之下!” “那妖女见此更是放肆至极,从最初的把玩抚琴之手,再到拨弄她的耳垂,自上而下,竟教南姑娘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沦陷,无一处不被玩弄!” 言至此处,南离就像是凡间说书先生那般,语气神情转而悲愤感慨了起来。 “轻拢慢捻抹复挑,那妖女对外说与南姑娘是知音之交,夜夜要听南姑娘抚琴,殊不知妖女最爱就是在她弹琴的时候,把玩她的身子,直教南姑娘的琴音乱不成声,唯有流水声潺潺不绝。” “据闻,那妖女最过分的时候,竟是拆下琴弦,以此来束缚调教南姑娘,甚至把她压在琴上,命其以唇中声引为琴音,彻夜不休不眠。” “翌日清晨时,南姑娘归去路上见一师妹,师妹又见那琴身上似是遭过雨水,有数处色泽颇为深浓,于是发问。” “南姑娘深知自己已是残花败柳,不愿前功尽废,故作镇静把这位师妹糊弄了过去。” “若是那位长歌门的少女往深处去看,便能从南姑娘微乱的衣领中,看到那些教人触目惊心的随意亵玩糟蹋痕迹。” “尘埃落定之后,南姑娘自是不愿再提此中悲惨过往。” “听说前阵子有书生与她相谈,想让她寻个老实人嫁了,不必就此荒废在那段时光中。” “南姑娘却是说啊,我一身清白都付于那人了,哪里还有什么良人呢,又何必去糟蹋老实人呢?” “她就此驳了那书生,往灯火阑珊处行去,没有回过头。” “如此可歌可泣的悲惨过往,可惜如今遭了道盟掩埋,唯有这只言片语流传世间,未免来得可惜。” 话音落下,南离仿佛入戏了那般,眼中一片怅然感慨之色,神思亦是悠悠。 怀素纸静静听着,途中什么话都没有说。 南离有些不满,那些情绪瞬间消失,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你这不给我一点儿反应的吗?”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觉得我能听完,这已经是能给予你的最大尊重了。” 南离想了想,发现好像是这么一回事,转而问道:“那你有感觉……” 怀素纸打断了她,平静说道:“没有。” “诶!我感觉自己这编的还挺好的啊,那种屈辱感难道还不够让你心动吗?” 南离微微蹙眉,下意识咬住下唇,看上去就像是一位执着的老学究那般。 若是抛开她正在苦思的问题不谈的话,那此时的她甚至有些让人欣赏。 忽然之间,她想到一个奇怪的事情,抬头望向怀素纸吃惊问道:“你居然把我的话都认真听完了?!” 怀素纸轻轻点头,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 “不对劲吧!” 南离一脸震惊,就连身子都下意识往后仰了一下,难以置信问道:“你这也能听得下去啊?!” 怀素纸平静反问道:“我为什么听不下去?” 南离愣住了,有些茫然说道:“这你说的好像也对。” 怀素纸看着她淡然说道:“我没有洁癖,你不用把我想成那种不惹尘埃的人。” 南离神色里满是疑惑,不太相信地点了点头,心想你连木桶都不愿意和我用一个,真的没有洁癖吗? “而且……” 怀素纸望向窗外夜色,说道:“你说这些话,不都是为了让我别去想那些事情吗?从最开始清和不会生气吧开始。”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四个字:“还是谢谢。” 南离听到这句话,心里再感无趣,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是啊,那你准备怎么办?” 怀素纸看着被雪云掩去小半的月亮,没有说话。 南离看了她一眼,认真说道:“师姐,要不……哀帝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 话至此处,终于匕见。 这才是南离今夜的最终目的。 在她眼中看来,自家师姐是真正的绝世人物,只要静心修行至大乘,再等顾谢两位真人飞升,理应举世无敌。 何必非要争这一时半刻的锋芒? 怀素纸说道:“算不了。” 南离很是无奈,没好气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收回视线,说道:“这是我能看见的唯一希望,那这也就是我唯一的选择。” 南离一字一句说道;“希望背后很可能就是绝望。” 怀素纸说道:“我想试试看。” “为什么非要这样呢?”南离再叹息了一声。 “以前我听过一句话,叫若是人生无悔,那该多无趣,这句话也许是对的。” 怀素纸说道:“但我想要这种无趣,我不想在回首往事的时候有太多的遗憾。” 南离盯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人间事岂能尽如人意?” 怀素纸微微一笑,说道:“也许吧,但我还是想试试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很少露出笑容,因此她每一次笑,都是发自内心的。 南离看到这个笑容,便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没有意义了,都是徒劳而已。 “那就想想怎么办好这事儿。” “嗯。” “真是烦死人了,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白痴,这到底在犟什么啊?” “我见过。” “谁?” “是你。” 怀素纸偏过头,看着一脸不悦的南离,微笑说道:“难道你不是吗?” 南离正准备反驳,忽然沉默了下来,说道:“好像是的。” 若是她愿意背叛元始宗,又怎会荒废那数年时光,以至于连修行都落后了? 她恼火着咕哝骂道:“都是白痴,你是,我是,就连掌……” 话音戛然而止,南离没有说下去,低下头拿衣袖擦去地板上的那些文字,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怀素纸心想你怎么就不敢骂了呢? 真是可惜。 南离不知她心中所想,问道:“那么现在这个情况,你心中大概有几成胜算?” 怀素纸想着今日所见的姜白,说道:“就算没有你说的这件事,机会最多也不过一成。” 这些天来,她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战胜姜白,却发现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一件事。 哪怕姜白不可能全力出手,必须要把境界压制与她同等,还是不可能。 修行,修的终究还是漫长岁月。 南离沉默了会儿,叹道:“那这可真是在发疯了。” 怀素纸说道:“值得。” 当年若不是江半夏把她从死人堆里给捡出来,她早就死在那些尸肉血水当中,哪里还有今天呢? 更勿论那些更深一层的师徒之情了。 无论出于何种角度,怀素纸都有理由去发这一场疯,不惜一切。 “好吧。” 南离起身,向殿外走去,不回头说道:“我去看看有什么能做的。” 怀素纸准备再次说出那两个字。 “停。” 南离还是不回头,声音里满是嫌弃,骂道:“你再让我听到那两个字,我保证之前说的那个故事里,被玩弄的不堪受辱的那个人是你!” 说完这句话,她推门而出,烦的很是明显。 怀素纸看着南离的背影,沉默了会儿,行至窗畔望向雪夜,观乱雪以静道心。 …… …… 同一个夜。 渡山僧踏入宫门,再一次穿过那片浩大广场,跟随一位道盟执事前行,行至一座位置偏僻的殿宇,见到了求见的那一个人。 那人是楚瑾。 渡山僧向她行了一礼,听到一声免礼后,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说道:“这是师父的亲笔信。” 楚瑾接过这封信,平静解开信封上的阵法,开始看信。 信上的笔墨不算多,甚至还有种吝啬的感觉,但她却看了很久。 原因很简单,这封信的内容关乎到哀帝留下的那枚长生道果。 禅宗作为前皇朝的国教,与道门各大宗门对峙无数年,元垢寺作为禅宗唯一祖庭,当年自然参与了在世长生一事,知晓其中的隐秘所在。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瑾终于放下了这封信。 与此同时,信纸化作飞灰,烟灭。 她有些感慨,因为那枚果子居然是真的,姜白竟然没有撒谎。 她望向渡山僧,平静说道:“五净大师所愿,亦是清都山想要看到的,相信周掌门与我一般。” 渡山僧宣了一声佛号,就此转身离开。 那封信的用词十分简单,因此五净的意思无法被误解,只能是那么一个。 ——莫由衷决不能因此而活,若是到了必要时候,五净愿意出手。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五十二章 是师命 翌日清晨,静室前。 怀素纸靠着墙,望向自天边跃出的朝阳,让微暖的晨光散落在身上,闭目静养心神。 谢清和就在她身旁,没有说话,认真感受着这最后片刻时光。 早在今日之前,怀素纸就已经决定要长时间闭关,直到三年后哀帝传承正式开启。 事实上,这不是一个奇怪的决定。 绝大多数得到资格参与争夺哀帝传承的修行者,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务求把自身的状态调至巅峰,对待这极有可能是漫长修行生涯中最为重要的一份机缘。 哀帝入灭前境界已至大乘之上,哪怕放在近五千年后的今天,他也有资格去天渊剑宗问剑于顾真人,是毫无疑问的绝世强者。 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一位皇帝陛下,留下的那份遗产必定极为庞大,就算其中大部分被漫长岁月所磨灭,剩下的些许也足以让一位散修余生不必再去为修行资源烦恼。 至于最为核心的传承……绝大多数人都不抱希望,因为怀素纸实在太强。 在许多人心里看来,哀帝传承早已落入怀素纸的手中,不会有任何的意外。 “娘亲不让我和你一起掺和这件事,我到时候只能在外面等你。” 谢清和低声说道。 怀素纸睁开眼,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说道:“不用想那么多,我会回来的。” 谢清和嗯了一声,还是有些不高兴。 虽是如此,但她也能理解娘亲为什么不同意,没有不懂事到去哭哭闹闹。 她是谢家的唯一血脉,清都山的未来掌门,必须要担负起自己的责任,不能罔顾大局。 小姑娘微微偏头,仰起小脸望向怀素纸,忽然说道:“三年之后,我可不会比你矮这么多了。” 怀素纸问道:“嗯?” “我意思是……” 谢清和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微微踮起脚尖,用手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差,看着她认真说道:“我亲你的时候,可不用再像现在这样子了。” 怀素纸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好呀。” 谢清和没想到她会因此而笑,不由得怔了一下。 小姑娘又听到了一句话。 “不过,就算你不长高也没事的。” 怀素纸向前走了一步,俯身在她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温柔说道:“我低头就好。” 谢清和彻底怔住了。 片刻后,小姑娘深呼吸一口低下了头,舌尖仔细舔舐着唇间残留的温暖,很是艰难地从幸福中离开。 她抬头望向怀素纸,说道:“答应我一件事。” 怀素纸嗯了一声,笑容还是浅浅。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不管怎样,我都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你活着的,所以无论你遇到怎样的事情,都不要绝望。” 怀素纸敛去笑意,认真说道:“我知道的。” 谢清和很高兴,因为怀素纸从未骗过她。 小姑娘踮起脚尖,在她的唇上轻轻亲了一口,然后说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怀素纸说道:“好。”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再无不舍之情,转身离开。 看着小姑娘远去的背影,怀素纸踏入静室,望向那个等候已久的人。 她看着江半夏说道:“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是南离和我说的。” 江半夏沉默了会儿,沉声问道:“所以你还要坚持?” 怀素纸说道:“我不习惯半途而废。” 江半夏静静看着她,声音微寒说道:“莫由衷是认真的,而且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他不会错过,你会死的。” “还记得我是怎么和你说的吗?” 怀素纸问了,又自顾自答道:“你不会孤独终老,因为我会和你在一起,既然那枚果子是真的,我有什么理由离开呢?” 昨夜,她与楚瑾见了一面,后者向她转述了五净大师那封亲笔信的内容。 与姜白的话不一样,五净大师的话是可以相信的。 至少可以信七成。 不是因为出家人不打诳语,而是从纯粹利益的角度判断,元垢寺不愿意看见一位得到长生的莫大真人。 要知道如今世间的局面,正是由这位长生宗的掌门真人一手打造出来的,他对禅宗的警惕从未少过,仅次于元始魔宗而已。 “活着,就是你离开的最大理由。” 江半夏的声音很冷静。 怀素纸看着她,微笑说道:“然后到十多年又或是二十多年后的某一天,你我决出生死?” 江半夏神色不变说道:“这是早就定好的事情。” “从最开始的那一刻起,我就对你说过的。”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认真说道:“我不接受你的安排,我不会这样死去。” 江半夏笑了笑,笑容里满是嘲弄,问道:“你就这么怕死吗?” 怀素纸知道她是生气了,但没有改变主意。 师父像弟子,弟子自然也该像师父,这才是孝顺。 “我确实怕死。” “那就走。” “但我更怕你死。” “……” “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 “对修行者说这种话,未免太像是在诅咒。” 江半夏的声音如冬风那般冷。 怀素纸不想和江半夏吵,侧过身子,让出离开静室的门,意思十分清楚。 江半夏向那门走去,面无表情说道:“你总爱说我犟,到底谁才是真的犟?” 怀素纸没有说话。 江半夏看着她的模样,再想着不久前被她训斥的模样,越发感到恼火,说道:“我现在才是真想给你一个耳光。” 怀素纸轻声说道:“可以。” 江半夏毫不客气问道:“但是这有什么意思?” 怀素纸想了想,不确定说道:“让你痛快一些,显得我也算是听话?” “听话?” 江半夏冷笑说道:“是死性不改到欺师灭祖吧?” 怀素纸不说话了。 在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错的,何必多言? “还有三年时间,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清楚。” 江半夏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连带着神色也不复愤怒,是真正的冷静。 这个转变很突然,于是显得她的话更有说服力,可以让人相信。 怀素纸不想再反驳她,转而说道:“我闭关之后,你早些离开神都,不要留在这里了。” 江半夏说道:“理由呢?” 怀素纸安静片刻后,行至静室的水池前,低头看着自己的倒影,低声说道:“如果我真的死了,那你至少也能听到我死去的消息。” 江半夏沉默了,因为这句话很有道理。 “走吧。” 怀素纸对她说道:“就到这里了。” 江半夏忽然说道:“活着。” 怀素纸嗯了一声。 江半夏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好好活着。” 怀素纸很认真地嗯了一声。 江半夏走出静室,抬头望向初升的晨光,最后说道:“这是我对你的唯一要求,更是师命,请你不要当作耳边风。” …… …… 时如水逝,转眼三年即将过去。 神都又迎来一个冬天。 世间一切都如常,至少是看似如常,清都山的使团未曾离开神都,原因十分清楚,谈判直到现在还未得出结果——哪怕元道远已至北境清都山。 这看上去没有什么道理的事情,放在修行界却是一件很正常的状况。 时间是人世间最珍贵的事物,但在某些时候,它偏偏会被人们不屑一顾。 谈判陷入僵持,所有人都在等待哀帝传承的开启,在相同的默契下维持着局面的表面平静。 于是,暗涌不断。 那位有着崇高名望的江教授回到岱渊学宫,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在姜园谢绝了一切客人的来访,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 渡山僧却是不曾闭关,仍旧在世间行走历练,不过很奇怪的是他竟一次都没碰上黄泉缝隙,阴府展现出了这百年间前所未有的沉寂低调。 姜白不知所踪。 在这平静幸福安宁的三年时光中,怀素纸的事迹在世间不断流传,被赋予越来越多的传奇意味,名声越发高涨。 站的越高,摔得自然也就越狠。 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 随着时间的流逝,说书先生的声音渐渐离开中州,于天南与北境徘徊流传。 就连天渊剑宗的弟子都为怀素纸与林晚霜那场剑争,产生了极其热烈的争论,然后不得不感慨敬佩前者,再而好奇她出现之时,该有何等境界。 某天,这些话随风飘向远方,落入一位刚刚出关的少女耳中。 虞归晚静静听着风中传来的声音,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然后她离开洞府,向一座分外清冷的山峰去,沿着山道攀登,没有御剑而行。 那座山峰不怎么高,风景其实也很一般,但在天渊剑宗乃至整个人间都有着最为崇高的地位。 原因很简单。 那山上有一位顾真人,是举世公认的天下第一。 虞归晚走过漫长的山道,来到一座石碑前的时候,夜色已然到来。 她没有再继续前进。 顾真人有一个很奇怪的习惯,即是不见女人,无论是谁都不见。 过往虞归晚凭师命到此请教他时,都是在石碑前停下,聆听教诲的。 今日也不例外。 “何事?” 一道声音在石碑前响起。 虞归晚行了一礼,然后认真问道:“祖师,弟子要去争哀帝传承,想问前景如何。” 片刻安静后,那道声音给出了自己的看法,很冷淡。 “祝你死得其所。”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五十三章 我可以打十个你! “祖师,此事可有转机?” “继续闭关。” “祖师,我想借剑。” “我没有剑。” 这段对话就此结束。 虞归晚神色始终如常,找不出任何的悲愤失望,似乎早已预料到会是这么一回事。 当年她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随着师父走过漫长山道,来到这座石碑前行大礼,然后得到的第一句教诲就说的很清楚了。 ——修行是自己的事情,人生亦如此,不要试图让旁人来为你承担后果。 虞归晚想着这些,歉意说道:“对不起,祖师。” 那道声音的情绪不见变化:“你这是自寻死路,对不起的人只有你自己,不需要向我道歉。” 虞归晚很认真地想了想,说道:“我认为这是值得的,那是我始终憧憬着的东西,值得我为此拼命。” 那声音沉默片刻后,再一次响起:“是憧憬吗?那就好。” 虞归晚笑了笑,笑容很是纯粹,是发自内心深处的高兴和愉快。 白发少女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认真问道:“如果我死了,朱颜改可以借给一个朋友吗?她有一件大事要办,办妥了之后会把剑送回来的。” 顾真人说道:“剑是你的,随你喜欢。” 虞归晚心满意足,向顾真人最后行了一礼,转身沿着山道离开,眼中不见半点失望之色。 她走在有些崎岖的山道上,看着道外近处越发浓稠的夜色,看着远方山间的耀眼灯火,身心越发平静,剑意越发澄净。 她想着那些在风中传来的声音,在传闻中与林晚霜剑争不败的怀素纸,心想你果然还是那么强啊。 从不让人失望。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虞归晚走完了那条山道,御剑至一处云台,见到了一位天渊剑宗弟子。 那弟子没有打瞌睡,早已得知她的来意,表示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虞归晚问道:“这次还有谁?” 那名弟子答道:“都是各宗派最优秀的弟子,听说徐卿也从北境以北历练归来,是清都山的两人之一。” 虞归晚记得这个名字,清都山的当代大师兄,在登天榜上仅落后她一名,说道:“另外那人是谢清和?” 那弟子摇了摇头,说道:“是尤意远。” 虞归晚沉默了会儿,轻轻地嗯了一声,就此登上飞舟。 这艘飞舟不大,内部的空间被布置的极为舒适,无论是坐是躺还是睡都很不错,顶部更是开了天窗,可以看见繁星,而阳光落下也会被温柔。 更关键的是飞舟内部刻有最好的聚灵阵法,此去神都的遥远路途也不会耽搁修行。 虞归晚没有去看风景,寻了处蒲团打坐,继续修炼,任由窗外风景流逝。 …… …… 北境,清都山。 同样是云台。 徐卿缓缓跪倒在地,向清都峰顶处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感慨说道:“没想到我还能有将功赎过的机会。” 道左峰主说道:“你运气确实不错。” 徐卿站起身,拍掉膝盖处的尘埃,面无表情说道:“但我是真的不喜欢怀素纸,与恩怨无关,想到这次要为她拼命,心情着实有些复杂。” 道左峰主觉得这话有些意思,说道:“我还以为所有人都会喜欢怀素纸,毕竟她长得那般好看。” 徐卿认真说道:“怀素纸此人性情太过执拗,她认定的事情,纵是千万人心意亦不能改。” 道左峰主挑了挑眉,问道:“所以?” “这样的人太过危险。” 徐卿沉默了会儿,认真说道:“很有可能让清都山陷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之地……” 话还没说完,他忽而自嘲一笑打断了自己,向准备妥当的飞舟走去,最后补充了几个字。 “但我又有什么资格来说这种话呢?” …… …… 隆冬时节,风雪中的神都分外美丽。 自天南与北境来的飞舟,在长时间的飞行后,降落在神都只属于八大宗的云台上。 虞归晚从飞舟中走出,看着阔别数年之久的神都,忽然想起那年冬天。 她还记得,当时她于人群中走出,迎接自北境归来的怀素纸以及谢清和。 与如今的画面略有相似。 她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谢清和,发现小姑娘不再那般矮,比起过去要长高了不少……可能是吃了不少酱大骨? “好久不见。” 谢清和平静问好。 数年过去,她眉眼间的稚嫩已经淡不可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感觉。 虞归晚还礼,没有多言。 两人就像那个冬天,并肩离开云台,走在漫长的道路上,开始对话。 “我问过祖师,他祝我死得其所。” “所以我没法参与这件事,只能让徐卿从北境以北回来。” “她是怎么想的?” “她还没出关,但她肯定会坚持到底。” 谢清和的声音没有多余情绪。 虞归晚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好像变了很多,成熟了,不像是那个爱炸鱼的……” 谢清和没有回答,因为她不想和外人谈论这些事,打断说道:“聊正事。” 她转而问道:“你现在有多强?” 虞归晚感知着她的气息,沉思片刻后,诚恳说道:“我可以打十个你。” 谢清和微微一怔,然后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说道:“你最好说的是真的。” 简单的两句话,先前略显沉重凝固的气氛,顿时消散无踪。 虞归晚看着她说道:“剑道于直中取,我不会骗人。” 谢清和懒得争论这些,心想这除了让自己显得幼稚以外,完全没有别的意义。 虞归晚也不介意,问道:“她什么时候出关?” 谢清和一脸认真说道:“出关的时候出关。” 虞归晚微微一怔,很是不解说道:“我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 谢清和若无其事说道:“就是说了一句话的意思。” 虞归晚这才反应了过来,眼神没有变冷,只是觉得这小姑娘长高是长高了,但性格还是那么的幼稚。 就在这时,谢清和很自然地换了话头,仿佛自己刚才什么都没有说过。 “根据我得到的消息,哀帝传承开启之后,除了你我两家以外,别的所有宗门都会联手对付素纸。” 她认真说道:“这是最先要解决的问题。” 虞归晚想了想,说道:“我可以抢杀至少三个。” 若是不算七件仙器之一可踏光阴的君不见剑,那么朱颜改就是人世间最快的那道飞剑,举世公认。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她不惜剑意损耗。 谢清和有些无语,说道:“这次还是不给杀人,至少明面上不给。” 虞归晚沉默了会儿,认真说道:“那就偷偷杀。” 说完这句话,她话锋一转,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谢清和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反问道:“你有事要忙?” “我得想想怎么才能偷偷杀人。” 虞归晚神情格外认真,语气亦如此:“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谢清和无言以对,沉默片刻后说道:“也对,那就再见吧。” 说完这句话,不再小姑娘的她就此离开,没有半点留恋。 虞归晚看着谢清和的背影,发现她确实成熟了太多,与过往有明显不同。 …… …… 伴随着一场大雪的落尽,冬天即将离开。 春意还未悄然而生,神都已然有了复苏的痕迹,那些闭合三年之久的静室的门,渐渐从里面被打开。 有不少人从那些静室中走出,眼中往往洋溢着自信,显然有所得。 神都因此而热闹了起来,渐渐有宴席召开,都是庆祝某某人的出关。 其中最为盛大的那场宴席,自然属于莫大真人的关门弟子,宋辞。 据闻,在庆祝宋辞出关的那场宴席散后,还有一场更为私密的谈话。 那场谈话的内容是他们依循各自师长的意思,在商讨如何才能够战胜怀素纸。 虞归晚与谢清和自然没有参与这些宴会。 十余日后,冬雪将尽而春风未起之时,那为世人期待瞩目数年的哀帝传承争夺战要开启了。 所有得到争夺哀帝传承资格的年轻修行者,都来到了那片宫殿群的正殿当中。 今日之事由明景道人主持。 一位八大宗的掌门来做这般事,可见道盟对此事的郑重。 更为特别的是,这一次争夺哀帝传承的过程,道盟将会以道法把其中的画面呈现出来,给予世人观赏。 这个决定让人们为之震惊无语,因为过去从未发生过,但有幸亲眼见证这样的盛事,谁又会去深思这背后的原因呢? 明景道人望向殿内,视线从年轻人的身上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一处空位上。 老道微微皱眉,沉声问道:“怀素纸呢?” 八大宗共计九个名额,天下修行者再有三个名额,又算上道盟内部分配的那三个名额。 以及怀素纸凭借一己之力,连战如山道人和陆月楼再与林晚霜剑争,接连三战赢下来的特别名额。 如今殿内十六个座位,唯有一个位置是空着的。 那是怀素纸的位置。 众人下意识望向谢清和,只见她负手而立,看上去颇为从容,很随意地给出了回答。 “素纸出关了,待会儿就来,你先说事情吧。” 明景道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对此做出无意义的刁难。 下一刻,老道轻挥衣袖,唤来一阵清风关上殿门。 随着殿门被关上,阳光变得虚淡起来,明景道人的声音便也响起了。 “那个传说是真的,神都之下即是黄泉之路,前皇朝的都城位于神都与黄泉的夹缝之间。” 他对所有人说道:“哀帝传承就在其中。” PS:昨天那章不是太心血来潮,因为南离就是这么离谱的人,当然,那几百字也真实包含了我对于GHS的冲动。 然后,接下来的章节我会努力写的轻松愉快一些,往好玩有意思的方向去写,希望大家能多多支持。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五十四章 我死以后,皆是奢望 “前皇朝的都城位于人间与黄泉的缝隙之中,存在将近五千年不曾破灭,其中的一草一木都已经被黄泉气息浸染彻底,危险至极。” “这次哀帝传承开启,道盟将会以神都大阵镇压其中的黄泉气息,让你们有足够的时间进行探索,为期一年。” “但这不代表你们可以高枕无忧,在前皇朝旧都的某些地方,由于各种各样的理由,聚集在一起的黄泉气息太过浓烈可怕,哪怕是神都大阵也无法完全压制。” “此事有言在先,你们若想踏入其中,在没有对应的法宝抵御黄泉气息的情况下,境界至少需要金丹圆满。” “道盟会竭尽全力确保你等的性命安全,然而世事并无绝对可言,希望你们对生死有所敬畏,不要鲁莽。” “最后,前皇朝旧都之事涉及神都最大的隐秘,故而直至今日才告知你等。” “若是你们其中有人生出悔意,现在还来得及退出,只需以道心向我立下大誓,不言今日之事即可。” 明景道人缓声说道:“都明白了吗?” 殿内一片安静,在场的十五位年轻修行者,神情不一点头。 没有人放弃这个机会。 见到这一幕,那两位从千万人当中脱颖而出,有资格坐在这里的年轻修行者,不由感到意外。 如果说散修和寻常门派弟子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那本就不缺修行资源与绝世功法的八大宗弟子,坚持到底的理由是什么? 一念及此,那两位年轻修行者对视了一眼,无声交换了彼此的想法,就此达成了粗略的合作关系。 这大概就是确认过眼神,遇上了对的人。 “既然无人退出……。” 明景道人也不意外,像这样的机会非八大宗的弟子,本就无法放弃,值得以性命赌上一场。 更何况这不见得真会死去。 至于常年居于云端之上的八大宗弟子本就骄傲,没有主动放弃的道理,就像当年赶赴东安寺围杀暮色那般,理所当然地会站在最前方。 准确地说,那些身份真正矜贵到不能有任何闪失的人,由始至终都不在名册之上。 比如谢清和。 明景道人转身回到最上方的那张座椅。 他神情淡漠对众人说道:“等怀素纸来吧。” 殿内再次安静。 没有人对此发出异议,又或是流露出不满,全都展现出了极大的耐心。 不是因为小谢掌门在场,而是怀素纸名声太过无暇,偶尔迟到一次,很难有人对她生出责怪之心,甚至还会主动为她寻找理由。 这与容貌有关,更与其人品德行境界有关。 当今世上,唯怀素纸一人如此而已。 更何况这片刻的空闲时光,很适合用来交流,若是能够聊到一个地儿去,就像先前那两位散修般合作也未尝不可。 当众人意识到这一点后,幽静大殿内的画面变得很有趣。 落在旁观者的眼中,便是这人往那人瞅上一眼,然后那人又瞅回这人,颇有种你再瞅一眼就要直接开战的感觉。 明明没有半点声音发出,画面却是热闹极了。 …… …… 那座偏殿。 怀素纸于今晨出光后,没有前往议事的正殿,而是来到了此间。 原因很简单,是楚瑾要见她,有几件事情需要亲自交代。 “清都印无法交给你,必须要留在清和的身上。” “嗯。” “徐卿的归来是清和的意思,这一次他会竭尽全力助你,你可以信任。” “我对他并无偏见。” “哀帝入灭的具体位置无法完全确定,根据当年遗留典籍的推断,最后可能是在皇城内的崇圣寺中。” “崇圣寺吗?” “前皇朝以禅宗为国教,皇城中设有寺庙方便祭拜,以及供奉僧人修行,那里的黄泉气息将会极其浓郁,不可久留。” “可否借此对付姜白?” “痴心妄想……但如果是你的话,可以稍微想想。” 对话在此暂时结束。 楚瑾似是疲惫,揉了揉眉心,然后望向窗外晨光照亮的凋零枝丫,道心渐渐宁静。 她说道:“春天快到了。” 怀素纸轻声说道:“是啊。” 楚瑾安静等待片刻后,忽然说道:“你不问问她怎样了吗?”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没有必要。” 楚瑾想了想,诚恳说道:“你和她确实不一样。” 怀素纸平静说道:“因为她不想见到第二个自己。” 楚瑾话锋忽转,说道:“如果你死了,那她会彻底疯掉的,尽量活着吧。” 怀素纸说道:“这应该是你想要看到的画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很淡,没有嘲弄的意味。 楚瑾收回视线,看着怀素纸的侧脸,淡然说道:“我对你说过的,一直以来我都很喜欢你,你若死了我也会难过。” 怀素纸心想你真的是为了我而难过吗? 这番话里面所有的她都是江半夏,不曾有一次例外。 怀素纸没有去深究太多,转身向殿内深处走去,准备认真沐浴上一次。 如果此去无回,那离开之前终归要让自己干净一些吧? 想着这些,她去到这座偏殿的深处。 那里有一处热雾飘荡的温泉。 她褪去那件三年过去后干净如初的黑裙,在入水之前简单冲洗了一下身子,然后挽起发丝,以浴巾裹住身子,这才踏入那炙热的池水当中。 时隔多年以后,怀素纸再次沐浴,得到的感觉还是愉快。 明明她是元婴圆满的修行者,道体始终洁净如初,不惹半点尘埃,但这样的事情还是会让她感到愉快…… 这也许就是身而为人的一种体现? 更有意思的是,在所有人都在等待她到来的时候,她却来到了这里泡澡。 这是怀素纸过去从未有过的失礼之举。 她想着这些事情,很是惬意地叹息了一声,甚至还伸了个懒腰。 伴随这个懒腰,那面浴巾变得很是紧张,仿佛下一刻就会直接崩散开来。 怀素纸有些不喜,低头看着变得松垮起来的浴巾,忽然想起自己太多年没有沐浴,竟是连浴巾都忘了怎么围住。 不该是别的缘故。 反正她是这么想的。 毕竟那里很软,很弹。 可惜了。 无人能知。 怀素纸掬水在手,轻轻搓洗脸颊,感受着无处不至的炙热轻微灼烧感觉,再次发出一声被满足的叹息声。 她就这样静静享受着,这很可能是此生最后的一段悠闲时光。 …… …… 晨光不似夜色,来时难以笼罩四野,总有某处是阴天。 江半夏泛舟于眠梦海上,去至终年不散的浓雾深处。 阴帝尊等候已久。 他望向这位越发接近寿终的故人,沉默片刻后问道:“你还可以再活多久?” 江半夏微微一笑,说道:“大概不到二十年吧。” 阴帝尊面无表情说道:“真是浪费朕赠予你的那朵永生花。” 江半夏不在意这些,笑容如旧未变,问道:“哀帝之事,陛下作何想法?” 阴帝尊冷笑问道:“道盟要挖朕先祖的坟,朕还能作何想法?” 江半夏看着他说道:“愤怒没有任何意义。” 阴帝尊骤然敛去笑容,漠然说道:“活着是所有希望的来源。” “最大程度的可能存在于自我放弃中。” 江半夏平静说道:“如果无法认清这一点,那么陛下你再活一个四千年,于世依旧无补。” 世就是世界的世,而不是事情的事,对阴帝尊这等存在来说,活至如今的唯一理由即是改变这个世界。 阴帝尊沉默不语。 “请与我联手。” 话至此处,江半夏突然痛苦地咳嗽了起来,自唇间喷溅而出的鲜血染红了衣裳。 她看着那些鲜血,缓缓抬头望向阴帝尊,微笑说道:“假如没有意外,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 …… 时间缓慢的流逝,日至中天。 怀素纸睁开眼,起身离开那处温泉,平静行走间,那些残存的水珠随之消散无踪。 她解开浴巾,从长天剑中取出又一袭黑裙穿上,略微认真束好发丝。 当她走出偏殿深处时,楚瑾还在。 对这位清都山的掌门夫人来说,先前怀素纸去做了些什么,自然算不上是秘密。 “感觉如何?” “还不错。” “那边等你有些时间了。” “想来不会有人生气。” “毕竟你名声很好。” 楚瑾随意说着,视线落在怀素纸微湿的黑发上,流露出一抹不加掩饰的欣赏。 怀素纸忽然说道:“有句话,麻烦您为我转告一下。” 楚瑾问道:“给她的?” 怀素纸嗯了一声。 楚瑾心想这也算是遗言了,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说道:“自然是可以的。”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窗外仍旧明媚的天色,想着与那人并肩看过的每一个黄昏。 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一字一句说道:“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因为我……” 话音戛然而止。 楚瑾望向她的侧脸,只见她有些莫名其妙地笑了笑,笑容里几分自嘲。 应该是哑然失笑? “算了,没什么好因为的。” 怀素纸敛去笑意,最后说道:“若我死去,都是奢望而已。” 第三卷 缚苍龙 : 一半的请假条,还有几句剧情 今天实在很累,回到家连饭都没吃就直接倒下睡到了九点,起来整个人还是懵懵的,第一章应该是写不出来了,我得和昨天的纸纸一样洗个澡,把精神上的疲惫洗掉,然后去写清晨六点的那一章,抱歉啦。 然后,接下来将会是纸纸将会以出道至今从未有过的全盛之姿,去面对她前世今生无人能比的最强敌人啦,欢迎收看哦。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五十五章 百鬼夜行 世间气候再如何寒冷,神都终究还是宜人的。 于是当冬日暖阳洒落的柔和光线,穿过窗檐,洒落地面,与并无寒意的清风一同来到那座正殿时,难免会让人提前犯起了春困。 尤其是那坐在场间最中心处的十五位年轻修行者。 不能说话,唯有对视。 那么再如何有趣的视线来回,在阳光与清风的消磨之下,终究会变得无聊起来,想不犯困也很难啊。 即便如此也好,场间的众人还是没有谁对怀素纸生出不满之意,就连一个念头都没。 直到下一刻,在那些困意深至浓处时,恰好有门轴转动的声音响起,仿佛一道细微的惊雷奏响。 众人下意识循着声音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袭黑裙。 三年时光,不曾在那袭黑裙上留下半点尘埃,崭新一如人们记忆中的模样。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有些事,抱歉。” 不等谢清和开口,其中一位自千万修行者中脱颖而出来到此间的年轻人站起身,对怀素纸笑着说道:“无碍,能够等待怀姑娘您,无疑是我等的福分。” 怀素纸看都没看这人一眼,视线落在谢清和的身上,很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小姑娘的身高,发现也没有长高太多,但确实不用再踮起脚尖了。 然后她望向坐在椅子上的虞归晚,只见白发如雪的少女仿佛从前那般,无论衣裳还是发丝,都理的一丝不苟,却还是有种不太聪明的笨拙认真感觉。 笨拙形容的不是才智,而是虞归晚的行事风格,一板一眼。 由始至终,怀素纸都没有往那位年轻修行者看上一眼,就像什么都没听到。 有些人见此不由觉得好笑,心想怀姑娘的道侣乃是小谢掌门,岂是你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就能引来她的目光?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东西。 唯有少数人往更深的地方去想,确定以此刻怀素纸表现出来的态度,根本没有结盟的可能。 一念至此,几道目光在十六张座椅之间游离,心想这次赢的难道还是中州五大宗? 就在这个时候,明景道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既然来了,那就入座吧。” 老道看着怀素纸,神情淡漠说道:“再拖下去,对世人便不礼貌了。” 怀素纸没有说什么,依言入座。 也许是道盟对那必将留名修行史上的三场战斗尊重的缘故,她的那张椅子位于最上首,于众人之前。 像这样的位置,在这座正殿里往往是莫大真人才有资格坐的。 明景道人看着她问道:“事情你都清楚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 明景道人说道:“可有异议?” 话音落下,殿内众人不由错愕,只觉得这未免太过看重怀姑娘了吧? 怀素纸神情平静如故,问道:“是现在开始吗?” 明景道人说道:“自然。” “那给我一句话的时间吧。” 怀素纸轻声说道,起身向殿外走去。 谢清和想都没有想,毫不犹豫自人群中走出,踩着轻快的步伐跟了上去,就像初识那天一般。 众人再是愕然,看着怀素纸的背影,又望向那张显然还没坐热的椅子,只觉得今日见到的怀姑娘与过往似乎……有了很多的不一样? 这是为什么? 虞归晚没有去看那一幕,想着祖师送给自己的那句话,默然想道:原来你也没有信心活下来吗? …… …… 殿外的阳光很是明媚,带着冬日难得的暖意,仿佛提前进入了深春。 怀素纸享受着那些暖和,对谢清和说道:“我刚才去洗了个澡。” 谢清和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不由得怔住了。 “如今回想起来,认识你的那天好像特别漫长,发生了很多的事情。” 怀素纸的语气很随意,有种说到哪儿就是哪儿的感觉:“你应该问了我是不是真的大?” 谢清和有些无语,又有些羞恼,小脸故作肃然说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能不能说些正经的事情啊?”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当时你羡慕的样子很正经。” 听着这话,谢清和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情绪忽然有些低落。 她偏过头望向远方,低声说道:“现在我也很羡慕啊。” 怀素纸微笑说道:“我觉得不用羡慕。” “为什么?” 谢清和下意识望向她问道。 怀素纸笑意嫣然说道:“因为我没有呀,偶尔也觉得你这样挺好的。” 谢清和微微张嘴,半晌没有说出话,低头片刻又抬头,耐住羞意说道:“那你要试一下是什么感觉吗……还有啊,明明我也不算小吧?” 怀素纸看了一眼太阳,有些遗憾说道:“可惜现在是光天化日。” 谢清和犹豫了会儿,看着她说道:“你今天好不一样。” “可能是不想有太多遗憾?” 怀素纸的神情很坦然,笑容不曾淡去。 她说的随意,谢清和却听得难受。 小姑娘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我想要戳戳你的,所以……你一定得回来。” 怀素纸敛去笑意,看着她认真说道:“嗯。” 谢清和不想气氛太过沉重,很刻意地蹙起眉头,说道:“快去吧,不要让我等太久了。” 怀素纸轻轻点头,说道:“知道的。” 谢清和别过头,咬着下唇,不敢再多看一眼。 …… …… 回到殿内,怀素纸平静落座。 明景道人与她对视片刻,眼神有些冷淡,因为这显然不是一句话的时间。 然而这位玄天观的掌门真人没说什么。 在确定一切安好后,他的声音才是响起。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的话里多了好些情绪,十分明显,听上去像是怅然。 “开始。” 明景道人轻挥衣袖,神都大阵随其心意运转。 这座全名为封命绝运禁神的绝世大阵,凝聚了以长生宗为首的中州五大宗庞大心血,被誉为人世间第一大阵,就连道盟上三宗的山门大阵也不能相比,有数之不尽的神妙之处。 当那两个字完全落下时,坐在椅子上的年轻修行者们,忽然生出一种极其玄妙的感觉。 那是明明身在此间,又像是去到遥远彼岸,道体与神识正在产生分离的真实感受。 没有人因此惊慌失措,但难免紧张,即便是明景道人事前对此有过提醒。 神都大阵将会以两界大挪移之法,把众人直接送至旧皇朝的都城,而这个过程将会有一定的不适,最好闭目以静心神。 怀素纸没有闭眼,望向低调如旧的姜白。 两人对视。 姜白眼里流露出一抹笑意。 怀素纸眸子里尽是冷意。 下一刻,这些情绪都消失了。 一道纯粹到极致,最为深沉的夜色,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无论阳光,还是旧雪,乃至于别的一切事物,都被这片黑暗掩盖了下去。 长时间的安静。 有雨声响起,淅沥不绝。 如今正值深冬时节,雪落是寻常事,为何有雨? 很多人这般想着,下意识睁开了眼睛,往天穹望去。 入目的是一片幽暗,有零星如碎屑般的微光,却不像是繁星。 是雨丝被灯火照亮的痕迹。 为何会有灯火? 旧皇朝的都城不是一座死城吗? 那十数道视线自天空离开,落在前方,然后都怔住了。 在夜色与大雨之间,有无数身影在着急奔波,向屋檐下走去,看着就像是一副生动的画卷。 屋里有灯火明亮,映出了在其中的身影,似是在围炉取暖。 数条街道外,那幢青楼里的姑娘凭栏而立红袖正招摇,呼唤着落魄书生过来,千万别着凉了。 某座偏僻宫门下,有一座看似寻常的轿子即将踏入雨幕中,轿里坐着一位太子。 无数的事情正在发生,哪怕是大雨倾盆而下,其中的鲜活意味也无法被洗去。 这是一座死去近乎五千年的城市? 宋辞微仰起头,看着远方那座被滂沱大雨笼罩的皇城,想着师父临行前对自己的交代,哪怕心中早已有所预感,此时还是为之震撼沉默。 片刻后,他被砸落在身上的雨珠唤醒,走到一处屋檐下开始躲雨。 与此同时,来到这座旧都城的外人们也踏出了第一步。 渡山僧行至一处香火鼎盛的庙宇,向面容慈悲的佛像行了一礼,眼中即是欢喜亦是伤感。 徐卿撑起随手偷来的油纸伞,冒着大雨前行,开始寻找那个自己最不喜欢的人。 南离来到那幢落在河畔的青楼,推门而入,因为她有些好奇那些女鬼。 虞归晚就在怀素纸身旁。 这是她的心之所向。 怀素站在一处高楼中,凭栏而立静静俯瞰雨中世界,根本不需要躲雨。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这世界总是偏爱那些长得好看的人。 “先……动谁?”虞归晚的声音在旁响起。 话到临头,少女忽然想起外面还有人在看着,不能随便说杀人,于是才说了那个动字。 怀素纸平静说道:“等吧。” “嗯?” 虞归晚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怀素纸说道:“一个一个解决过去太麻烦了,等他们凑到一起吧。” 虞归晚想了想,发现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不再多说。 怀素纸的视线穿过层层雨幕,落在远方一处繁忙街道上,见到了一幕景象。 大雨夜里,百鬼夜行。 有人混在其中,比鬼还高兴。 是姜白。 她微微偏头,青丝随雨中寒风而动,看到了那座灯火不曾亮起的高楼。 隔着十余里的距离,她对怀素纸微微一笑,分外真诚,无声说道:“谢谢。” PS:昨晚昏的很彻底……直接没醒过来,对不起。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五十六章 南离之于青楼 虞归晚微微蹙眉,认真说道:“这人好强。” 怀素纸收回穿过雨幕的视线,转身回楼寻了张椅子坐下,说道:“是啊。” 虞归晚有些不解问道:“她为什么要对你说谢谢?” 每一位剑修对外界的感知都是极强的,无论目力还是神识,都是同境中最为强大的那一小撮。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也很想知道。” 话是真话,她对此几乎没有思绪,因为这与聪明才智并无关系,而是很纯粹的不知全貌,便无法作出正确的判断。 虞归晚想了想,说道:“那就先不去想。” “嗯。” 怀素纸轻轻应了一声,然后想起一件事,望向虞归晚的侧脸,说道:“你的话变多了。” 虞归晚眨了眨眼,似乎很意外听到这么一句话,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她犹豫了会儿,心想这是要我少说话的意思吗? 正当她想这么问的时候,发现这应该也算多话,连忙咬住下唇,把还未来得及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小脸认真且肃然。 怀素纸猜不到虞归晚的心思变得如此之快,见她忽然沉默下来,以为是心生感慨,便没有多管。 虞归晚看着她,很认真地不说话,心想你不让我说话,那我看着你没问题吧? 怀素纸被看得有些不解,回以认真目光,等待第一句话的到来。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 她不说话,她便也沉默。 窗外阴雨绵延,丝毫不见止势,仿佛永恒。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许是雨下整夜,爱快要像雨水溢出街渠的时候,高楼内终于有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种沉默。 “怎么了?” “……?” 怀素纸问的认真。 虞归晚楞的真诚。 怀素纸有些无语,问道:“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虞归晚醒过神来,看着她困惑说道:“可你不是说我话变多了吗?” 怀素纸懂了,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无奈说道:“那只是我的感慨。” 虞归晚也明白了,老实说道:“那我就是想看看你,因为很久没见过你了。”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那确实没必要说话。” 不知为何,在这番略显莫名其妙的对话过后,她的情绪变得轻松了不少,就像是有尘埃被抹去了。 虞归晚最后看了她一眼,忽然感到后悔,低声说道:“我们好像浪费了很多时间。” 怀素纸平静说道:“不重要。” 对她来说,整座旧都城唯有那枚长生道果是重要的,余者皆可抛。 虞归晚走到栏杆前,伸手指着那些跟真实活着没有区别的鬼影,对她说道:“我很好奇。” 怀素纸微怔,没想到时隔多年后又听到了这句话。 当年两人游历中州山河的时候,虞归晚对她说过很多次这四个字,每次说完都会很安静地或站或坐在旁,格外认真地听她给出的解释。 这样的画面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令人遗憾的是,怀素纸无法对此做出解释。 …… …… 当那十六位年轻修行者被送入旧都城后,道盟就像事前所允诺的那般,以道法凝聚出其中的画面,给予世人观看。 然而这种观看并非是无代价的,每个人都必须要缴纳一定数量的灵石。 那个数量对寻常修行者来说,是必然会心疼但又不至于无法承受的,想到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绝大多数修行者都忍痛给出了这份钱。 至于道盟为何要这么做,原因有很多,但最简单的还是那个——道盟为什么不这么做? 于是当人们怀着极大的期待,然后只看到不尽阴雨倾盆落,雨幕中万物被模糊的景色后,不由得生出了许多要骂娘情绪。 这种情绪随着阴雨绵延不见绝,就像是不断高涨的池水一般,于某刻溢出了。 有修行者再也无法忍耐,霍然转身望向那位道盟执事,发出了愤怒至极的抗议声。 “日你妈,退钱!” “这人都去哪儿了啊?” “我们要看怀姑娘!” “我们要看怀姑娘!” “我们要看怀姑娘!” 一时之间,神都声浪如潮,轰鸣如雷。 …… …… 身在旧都城的修行者们对此并不知晓,就算知晓想来也不会在意。 都是自千万人中脱颖而出的人,心中岂能没有傲气,怎会愿意被人当作猴子来看? 陆元景按照着事前定下的联络方法,去到一处书楼推开那扇大门,望向房子内的其余人,发现自己竟然不是最后到来的那人。 在场的不过宋辞与道盟那三名修行者,以及玄天观与太虚剑派和无归山这三位同道。 万劫门与长歌门的两人皆不见身影。 陆元景望向宋辞,神情微凝问道:“那些鬼是怎么回事?” 这一路上他走的不急不缓,认真看过沿途风景,甚至尝试与那些鬼魂攀谈,却发现自己就像是不存在那般,得不到半点理会。 那些鬼依照着某种固有的规律,不断进行着循环,目中完全无人。 宋辞平静答道:“是哀帝的残留意志。” 不等陆元景开口,他接着说道:“故而我们想让怀素纸出局,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惊动哀帝的残留意志,引来万鬼围攻。” 很显然,这件事他早已对另外六个人交代过一遍,没有引起旁人的反应。 陆元景有些意外,声音微沉问道:“直接动手?” “迟则生变,必须要在最开始解决,这是师长们的意思。” 宋辞眼里流露出明显厌烦之意,说道:“若是可以,谁又愿意这样和怀姑娘交手?” 陆元景怅然叹道:“围攻啊……” 宋辞有些无奈,自嘲说道:“要是一对一,我们只怕轮着上都抵不过怀姑娘一剑。” 陆元景无言以对。 三年闭关静修过去,众人于修行之上皆有所得,像宋辞这般天骄更是成功踏入元婴,厚积薄发之下更是直至元婴中境。 然而正是如此,他们更是确定了自己和怀素纸之间的可怕差距,因此而生出的情绪复杂难言至极。 悲哀失落怅然愤怒茫然皆有之。 仰望畏惧嫉妒眼红艳羡都不足以概括。 世间一切情绪,在那场宴席散后众人奉师命而聚之时,一并迸发了出来,应有尽有。 就在这时,有人忽然开口。 “怀素纸再怎么强终究也还是元婴,既然如此,那她就不可能胜过我们联手。” 那人沉声说道:“这不是我自视甚高,而是修行界的客观规律,以及我们所处环境的特殊。” 宋辞望向陆元景,说道:“烦请陆兄按照事前的约定,为我等出手拦下虞归晚和徐卿。” 陆元景沉默片刻后,有些生硬地点了点头。 三年前,怀素纸在冰湖畔为他仗义执言,他这样做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为此他甚至和陆南宗吵过一场。 奈何最终还是只能接受。 原因有很多,但说到底还是所谓大局,这个最让他厌恶的词语。 想到这里,陆元景望向窗外不见止势的阴雨,问道:“这雨何时才能停?” 宋辞笑了笑,没有说话,心想这大概得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刻了。 …… …… 有人在残破书楼展开密谋。 有人于百鬼夜行中与鬼齐乐。 有人居高楼之上,欲要毕全功于一战,以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去解决麻烦。 南离却是踏入了近五千年前的青楼。 寻寻觅觅青楼何在? 她早在多年以前,就对这种地方怀有极大的兴趣,奈何作为长歌门的希望所在,她必须要注意平日里的一言一行,就连麻将都不能多打,更何况是上青楼? 如今难得有了这个机会,南离岂能忍得住。 更何况她在明面上的立场,是必须要参与围攻怀素纸的人之一,如今她只要沉醉不知归路,就算是帮了自家师姐大忙,何乐而不为? 总之,总而又言之,她进青楼看似荒唐实则有大意义在,是不容置疑的正当之举! 南离这般想着,昂首挺胸且意气风发踏入那家青楼,颇有不可一世的气势。 就在她进门的那一刻,有女子声音响起。 “这位姑娘……” 那道声音带着很明显的迟疑意味:“我们这儿不做女子生意,而且您是活人吧?” 南离闻言微怒,转身望向说话那女子,挑眉问道:“感情我是男是女和我是死是活一般重要?” 那女子不由怔住了,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儿? 毕竟是青楼,无论多么昂贵的姑娘做的都是服侍人的事情,她连忙解释道:“自然是客官您活着重要。” 南离微微一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微蹲行礼,神情柔弱答道:“细雪。” “这名字还挺不错的。” 南离笑容越发好看:“这样吧,我也不为难你,我不要求你服侍我,这可以吧?” 细雪怔了怔,下意识问道:“那您要怎么玩?” 南离早就想过这个问题,直接说道:“我再点一个姑娘,你与她给我表演,我在旁边看看就好。” 听到这句话,细雪不由惊呆了,直接睁大了眼睛,心想自己这真的没有听错吗? 当鬼这么多年,她还真没有见过像眼前这位恩客般离谱的人。 哪有这样戏弄鬼的! 细雪想了又想,忍不住说道:“可您是上面的活人吧,您怎么结账?” 南离早就想过这个问题。 她咳嗽了一声,正色说道:“一曲新词酒一杯,这四千年间的无数风流,尽在我沟壑之间,这够不够结账?” PS:去写明天的了,每次写南离都挺开心的。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五十七章 对了,暮色是我 细雪想也不想,直接说道:“那你这不就是要白嫖吗?” 言语间,她的眉头微微皱起,语气略显急促,听着有种下一刻就会拂袖而去的感觉。 换做寻常人,听到这句话里的白嫖二字后,难免会生出些许羞愧的感觉,甚至是支支吾吾地为自己辩解,说些什么此乃效仿前人井柳先生之逸事,怎能算是白嫖的话。 然而南离又怎会如此简单? 她微微一笑,脸上丝毫不见尴尬之色,坦然问道:“何以见得?” 细雪姑娘抬手,指了一下那碰杯摇骰声不绝的大厅,理所当然说道:“这么多年下来,楼里的生意就从未变过,一直都是这么的热闹,我为什么要让你白嫖?” 南离笑意越发灿烂:“所以你就不觉得无聊吗?” 细雪姑娘怔了怔,隐约觉得有些不妥,迟疑说道:“可大家都是老老实实按着规矩来到,你怎能……” 南离不等她把话说话,直接打断道:“不愿意正面回答,那你就是觉得无聊了吧。” 细雪姑娘活在青楼,理应是惯做风流的人物,按道理来说她的反应不该这般不堪,像极了一位寻常妙龄少女。 奈何无聊这两个字就像白嫖,恰到好处地挠到了她的痒处,让她忍不住变作了这般模样。 归根到底,这样的日子就是活得无趣啊。 “但白嫖是万万不能的。” 细雪姑娘的神情分外认真,语气还是那般坚持。 南离也不生气。 准确地说,她甚至有些享受这种被拒绝的感觉,笑着说道:“那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巧立名目就好,比如你请我为客卿,让我在旁观摩一番后即兴创作,这不就成了吗?” 细雪姑娘愣了一下,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睁大眼睛看着这巧笑嫣然的美丽女子,心想这会儿真是教鬼大开眼界了。 这四千年后的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还能不能好了? 怎么连姑娘家都成这样了? 就在细雪姑娘为之震撼失色之时,直觉浑身颤抖发冷之时,有声音自后方响起,打破了这种诡异的沉默。 “何须这般麻烦,这账算我头上就好。” 话音落下,南离的眸子里却不见半点喜悦之色,反而觉得好生无趣。 她之所以说那么多话,为的就是可以理直气壮的白嫖,要不然何至于这般麻烦? 这般想着,她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笑意嫣然。 南离转身望向来者,只见一位身着锦袍的公子哥,正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己。 她直接问道:“阁下可是姓顾?” 那公子哥嗯了一声,神情温和而从容,自有一番逼人贵气。 南离心想果然如此。 前朝皇室的姓氏是顾,那眼前这鬼必然是皇室中鬼,在察觉到旧都城的天地气息变化之后,负责前来与活人接触。 至于为什么找到的活人是她……大概是因为她的行事风格比较特别? 她莞尔一笑,说道:“那就谢过顾公子了。” 顾姓公子说道:“我名乐湛,顾乐湛。” 南离说道:“乐湛这名倒是不错,恰好我也算是略懂音律。” 顾乐湛眼神顿时明亮,对她笑着说道:“那看来我这一趟不算白走了。” 南离挑眉说道:“但这可是有条件的。” 顾乐湛神情诚恳说道:“请讲。” 南离的语气很坦然:“我想听你讲述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 “这你还看不出来吗?” 细雪姑娘在旁听着这话,好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忍不住插了一嘴:“当然是民风淳朴啊,难道你这一路走来有遇到不友善的事情吗?” 南离很认真地回忆了一遍,发现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若是以凡间传统志怪故事来看,这旧都城里的鬼表现得未免过分和善,教人难以接受。 她神色不变,淡淡笑道:“但还是想听听更详细的,否则不就是白来一趟了吗?” 细雪姑娘想了想,发现确实是怎么一回事,便转身引两人往包厢走去,准备亲自接待。 不要看她与南离谈话时表现得不善言辞,事实上她是这座青楼经久不衰的花魁,有着极其特殊的地位,甚至不次于这座青楼的老板。 若非如此,又怎轮得到她来迎接南离的登门? …… …… 阴雨不见停歇。 那座高楼,虞归晚不再理会那无止境的雨水,翻出了一个小炉与银碳开始煮茶。 她不懂得做这种事情,只会等水沸腾便把茶叶扔进去煮,好在茶叶是真的不错,喝着依旧教人愉快。 她双手捧着茶碗,小口喝着微烫的茶水,只觉得浑身都暖和了许多。 虞归晚乃是修行者,这次闭关更是成功突破至元婴,理应不为人间寒暑所侵。 然而此间非人间而是阴间,这场雨中夹杂着的刺骨寒意,阴森肃冷至极,就连修行者的道体也无法长时间承受。 起初虞归晚以为这是凝聚到极致后,在形态上发生变化的黄泉气息,与修行者练气归元是同个道理,后来当她以指尖接住一滴阴雨后却发现不止如此。 雨中不只有彻骨阴冷寒意,还存在着一种极其强悍的勃勃生机,两者相互纠缠至深,就像是长毛猫长时间没有被梳理过的胸毛,早已结成一团,无法分开。 虞归晚对此很是好奇,以剑意入雨珠,想要斩断这缠绵到难分难解的生死气息,却发现这根本无法做到。 她甚至还因此为这道生死气息所侵,道体有寒意不断生出,绵绵延延不肯绝。 故而这高楼上才会有煮茶一幕。 当虞归晚小口喝着茶时,有脚步声响起。 是归来的怀素纸。 她先前去处理了一些事情,没想到回来就见到这一幕,不由微怔。 “怎么了?”怀素纸有些疑惑问道。 虞归晚赶紧把热茶喝完,放下茶碗,起身指着窗外阴雨,认真说道:“这雨很奇怪,但感觉可以用作炼器,甚至是药材。” 怀素纸猜到她先前做了什么,看着她说道:“我不在的时候,不要做这些事。” 虞归晚眨了眨眼,一脸老实说道:“可我又不是小姑娘,不该什么事情都被你管着吧。” 话是实话,她是真这么想的,根本没有故意针对某个姓谢的姑娘。 然而怀素纸听着这话,又怎能不想到谢清和? 她微微摇头,对虞归晚说道:“这不是对你的管教,而是我们该有的谨慎。” 虞归晚很认真地想了一遍,发现这句话确实很有道理,要不然她们为什么要在一起呢? 一念及此,她更加认真地点起了头,还是那种一板一眼的笨拙。 怀素纸换了话头,转而说道:“这里的鬼魂神智不一,浅者只能依循一种固有的规律进行活动,深者却是有了与人交流的能力,大体是依照生前的身份地位来划分。” 虞归晚听得十分专注,坐姿格外端正,就像是州郡私塾里最受先生喜爱的学生。 怀素纸接着说道:“还有……这里的鬼都挺热情好客的,很好说话。” 说这句话时,她的语气难免有些微妙,显然也是觉得这太过古怪。 虞归晚想了想,说道:“可能是太久没见活人了,想了解一下人间的事情?”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望向窗外不见天光的雨空,说道:“倒是有几分桃源的味道了。” 虞归晚看着她不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怀素纸敛去思绪,为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 然后她抬头望向虞归晚,感慨说道:“你煮的茶和以前没有区别。” 都是那般糟糕。 远不如我。 虞归晚不知道她的想法,眉头忽然蹙起,说道:“是我的错觉吗?” 怀素纸嗯了一声,是二声,不解的意思。 虞归晚咬了咬下唇,迟疑说道:“你难道不觉得……自己现在变得好说话了吗?” 话音刚落,她不由想起了谢清和,心想那爱炸鱼的小姑娘对你的影响竟有如此之大? 怀素纸平静说道:“不是因为清和。” 剑道向来要在直中求。 虞归晚被说出心思也不见尴尬,眼神越发明亮,诚恳问道:“那这是为什么?” 怀素纸想了会儿,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大概是人之近死,其言也多?” 虞归晚沉默了。 听到这句话,她不由想起顾祖师对自己说过的那几个字——祝你死得其所。 何如才算是死得其所? 她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低声说道:“你不会死的。” 怀素纸笑了笑说道:“我当然不想死。” 虞归晚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眼神越发专注。 怀素纸不会被看得心慌,因为并无喜爱,但被看久了终究会有些情绪。 然后她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 她别过头,让虞归晚的视线落在侧脸上,说道:“有件事一直都没有告诉你,现在说应该不算太晚?” 虞归晚微微一怔,听出来这句话是认真地,眼中的情绪随之而凝重起来。 在这片刻间,她睁大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眸转又转,竭尽所能在识海中生出许多猜测。 最先想到的自然是冷漠言语伤害,逼迫她离开,又或是陈述此事之利害所在,教她认清其中真实,不要再坠入迷途? 但是这些都很不怀素纸啊…… 虞归晚这般想着,然后听到了分外直接的四个字。 “暮色是我。” 怀素纸微微一笑,看着她说道:“之前一直没告诉你,嫌麻烦,但现在无所谓了。” PS:每次过节都在认真码字呢~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五十八章 再不说,那就不用说了 虞归晚听到这句话后微微低头,怔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段时光里,她们并肩游历中州山河,尽管不曾有过相互依靠的时候,但也算得上是朝夕相处,哪怕微笑静默互望的时刻谈不上多,也不至于什么都没察觉吧? 然而她竟真的是一无所知。 虞归晚下意识就觉得自己真傻,真的。 她抬头望向怀素纸,眸子里的情绪复杂至极,低声说道:“原来东安寺的时候,你不担心暮色,是这个原因吗……” 怀素纸嗯了一声。 虞归晚沉默了会儿,忽然问道:“你现在对我说自己是暮色,真的是无所谓麻烦了吗?” 怀素纸反问道:“都到现在了,我还有什么好嫌弃的呢?” 虞归晚咬住下唇,眼帘微垂掩去眸子里的情绪,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怀素纸不着急,就这样静静等待着。 无论虞归晚最终做出怎样的决定,她都会给予尊重,哪怕是拔剑相向。 “我有一个问题。” 虞归晚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些微弱。 怀素纸说道:“嗯?” 虞归晚微仰起头,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问道:“你利用过我吗?” 怀素纸没有立刻回答,很认真地回忆了一遍,说道:“没有。” “东安寺外与你相遇后,只觉得格外麻烦,后来稍微好了一点儿,但还是有些麻烦。” 她言语间没有任何的遗漏,分外诚实:“故而那年我从北境归来,与你在神都再见才会说不想见你。” 虞归晚看着她问道:“为什么?”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因为你特别认真。” 虞归晚怔住了。 怀素纸沉思片刻后,给出了一个很认真的解释。 “像清和这样的性情,她要的是自己的高兴,得知我的身份后会感到惊讶,但她绝不会因此而痛苦,然而你却不一样,你是很认真的一个人。” 她看着虞归晚轻声说道:“当你所在的立场与我的身份发生冲突后,你必定会往深处去思考,并且为此产生并不愉快的情绪。” 虞归晚懂了,怯生生说道:“所以你不想见到我。” 怀素纸嗯了一声,接着说道:“比如现在。” 她的话向来不怎么多,甚至有些吝啬,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实。 如今难得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背后自有图谋,谋的当然是让虞归晚离开自己。 这与善良无关,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只是在某些地方终究还是有自己的坚持。 她要做的事情和虞归晚并无关系,后者当然可以为了天渊剑宗出手相助,但不应该有更多了,更不应该赌上性命。 也许矫情,但她一路走来都是这般矫情,岂有在此时此刻放弃矫情的道理? 虞归晚行至栏杆前,背对着怀素纸,静静看着这场永无止境的阴雨。 片刻安静后,她的声音响了起来:“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刚才对我说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多,对吗?” 怀素纸嗯了一声,看着她的背影,说道:“所以?” 阴雨夜里并无星光,城中灯火被雨帘所模糊,落在那一袭青衣之上,色彩很是梦幻。 “我觉得……你忘了一回事。” 虞归晚没有回头,语气渐渐坚定了起来:“你说我是一个很认真的人,所以我不习惯毁诺。” 怀素纸微怔,隐约猜到了接下来会听到什么,却无法阻止。 “那年神都再见面的时候,我们和宋辞商量完怎么对付暮色后,去吃酱大骨的路上你对我说过的……” 虞归晚的声音很轻,但格外坚定:“你要借朱颜改,理由是人生大事,而我答应了你。” 怀素纸沉默不语,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后悔当初的自己太过着急。 “我想,你说的人生大事不在今天。” 虞归晚的语气越发低沉,流露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意味:“我是一个很认真的人,我不习惯毁诺,请你不要这样逼迫我。” 怀素纸无言以对。 “而且,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虞归晚转身望向她,声音如雨落屋檐般清脆:“我说过的,我想与你结为道侣,共参大道,所以我不会走。” 怀素纸没有再坚持下去,轻轻地嗯了一声,便算是认可了这个理由,放弃劝说离开。 她当然知道,虞归晚并非是那种不听劝的姑娘,但这不代表容易说服。 与其长时间的争论下去,不如接受这个事实,然后去做那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然而在此之前,她还是忍不住说出了那句心里话。 “唯独道侣这件事,我没想到你是认真的,这么莫名其妙。” 她看着漫天雨幕,对虞归晚叹息说道:“我始终觉得你是为了跟清和斗气才会这样说,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啊?” 虞归晚偏过头看着她,眼里一片茫然,那长大的嘴巴可以吞下一枚鹅蛋,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对话的声音才是再次响起,在雨中。 这起自于虞归晚的认真发问。 “为什么?” “当时你对我说的那番话,就像是一个小姑娘被抢走了心爱的玩偶,准备不择手段抢回去,太像赌气。” “……为什么?” “你跟清和一直斗嘴,从见面第一刻开始,就没有停过。” 谈话就此结束,随着怀素纸不加掩饰的无奈。 虞归晚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再想到酱大骨与炸鱼仙人的事情,莫名觉得脸有些微微滚烫。 她越想越感到窘迫,很是生硬地换了话头,低声问道:“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走吧。” 虞归晚微微一怔,望向外头不见衰减的雨势,很是不解地看着她。 “此间的主人对我颇为热情,我自然不能毁了它的清静。” 怀素纸望向难以看清的远方,平静说道:“再过不久,宋辞差不多就要到了,留下来不好。” 听到这句话,虞归晚心里有些高兴,默然想道你果然还是从前那般模样。 就算你真的是暮色,但你更是怀素纸。 那个看似冷酷沉默寡言,实则温柔至极的怀姑娘。 …… …… 两人离开那幢高楼,撑伞而行。 雨势不复先前,磅礴之景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绵延不绝。 就像是一场凄寒惨绝的秋雨。 那幢高楼位于一处别院,在离开的时候,别院的主人还做了一番挽留,热情显露无遗。 更有意思的是,这种热情的深处不曾藏有恶意,算得上是纯粹。 听着落在伞上的雨声,两人都不是擅长聊天的人,自然不会一路随意闲聊,很是安静地向选好的战场行去。 怀素纸选定的战场是城中一条广阔大道上。 前皇朝的都城规模极其宏大,与四千年后的神都相比起来,竟然没有太大的差距,道路自然宽阔。 先前怀素纸于高楼之上眺望远方,视线穿过茫茫雨幕后,所见的依旧是亭台楼阁,不曾有山野之色入目。 这样一座有着厚重岁月的城市,如今却是被神都镇压在地底,欲落黄泉而不得。 “我很好奇。” 虞归晚看着与今朝已有诸多不同的建筑风格,说道:“当年这里发生了什么。” 怀素纸看过很多书,其中不乏讲述前皇朝历史的旧书,但从未见过关于这座奇怪鬼城的记载,就连蛛丝马迹都不存在。 “我不知道。” 她顿了顿,接着又说道:“但我们可以去问渡山僧,还有姜白。” 虞归晚轻轻点头,很满意话里的我们两个字,然后想起了一件事情。 “其实我刚才还有一个理由。” “比起我让你违背承担,以及共参大道更加有力?” 怀素纸的声音里有些意外。 虞归晚偏过头,望向另一把伞下的那双明亮眸子,认真说道:“我想和你打一场。” 就像过去,怀素纸下意识想要拒绝。 然而开口的前一刻,她临时改变了注意,微微一笑说道:“好。” 虞归晚怔住了,见到她的笑容,便也笑了起来,认真说道:“我现在很强的,你记得不要小看我。” 怀素纸忽然说道:“那接下来的这场战斗,你就不要出手了。” 虞归晚没有生气,只是不解,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心想这三个字出现的次数未免太多,平静说道:“有更重要的用处。” 虞归晚接受了这个理由。 至于接下来必将到来的宋辞,以及那些追随他的人,少女根本不做担心。 在听到‘暮色是我’这四个字之前,年轻一辈当中有资格与怀素纸一战的人,她坚定认为只有暮色。 如今暮色的身份已然大白,那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两人不再言语。 随着雨势渐渐缓下,天地间的景色变得清楚了起来,不再那般模糊。 于是,身在神都的看客们为之精神一震,不再被阳光与暖和不似寒冬的风熏的昏昏欲睡。 这种情绪随着那一袭黑色裙袂的出现,瞬间攀登到了最高处,迸发出如雷般的轰鸣声。 如今的人间,怀素纸的名声甚至比莫大真人更大,是真正的天下无人不识君。 哪怕只是衣裙一角,也足以让人辨认出来。 下一刻,那如雷的议论声骤然停歇。 人们惊讶发现,在长街的另一端有数人缓缓而至。 为首那人是宋辞。 当今长生宗掌门莫大真人的关门弟子,未来的正道领袖,登天榜上仅次于怀素纸与暮色的天才人物。 难道这两位登天榜上的天才人物,要在哀帝传承开启的最初一刻,便直接决出高下吗? …… …… 长街上。 怀素纸停下脚步,与宋辞为首众人相隔不到百丈,在阴雨中平静对视。 她礼貌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 宋辞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叹息问道:“是因为我现在不说,待会儿就再也没机会说了吗?” 怀素纸嗯了一声。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五十九章 一身清净,无可阻挡 宋辞笑容依旧,不是气极反笑,是很纯粹的感慨。 然后他说了很长一段话。 “当年你与陆元景并列登天第三的时候,我便想要与你一战,奈何其时暮色在前,断绝了我对你的念想,而东安寺中你的风采更是教人心折,让我难有战意。”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人都是喜欢你的,我本以为自己能超然,但三年前在神都见到万人之前的你后,却发现自己还是沦为庸俗。” “庸俗也没什么不好的,奈何我偏不能庸俗。” “你我的胜负,理应在初见的那年分出,而不是如今,更不该以这种方式分出。” 他的视线穿过秋雨织出的细帘,落在百丈外怀素纸的衣袂上,微微失神,声音里满是怅然。 然后他收起笑容,眉眼间只剩下绝对的专注,神情漠然地无声说道:“师命难违。” 这四个字无人能听到。 唯有怀素纸见到。 她忽然想起当年众人商讨如何对付暮色时,长生宗曾唤来百余位寻常宗门弟子,在宴席上被她以一声剑鸣尽数败之。 她在那场议事的最后询问过宋辞,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得到的似乎也是这么一个答案? ——师命难违。 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这四个字,说道:“我理解,但还是觉得无趣。” 说完这句话,怀素纸伸出左手,至雨中轻轻一弹。 一粒雨珠恰好落在她的指尖之前,与那股力量相遇,即将结束的短暂一生于此刻被改变,绽放出极其耀眼的色彩。 这不仅是以雨为剑的手段。 随着那一粒雨珠的改变,漫天阴雨瞬间静止下来,旋即化作一道茫茫大江,向那头汹涌冲击而去。 神都中,这次道盟凝聚给予人们观看的光幕,没有因此而模糊,反而清楚到了极点。 人们看着这席天卷地般的剑势,一时间竟忘了怒斥道盟先前给予的那些不清晰画面,心神尽数沉浸在其中。 这一剑着实太强,怀素纸于静室中闭关三年,虽不能破境至化神,但毫无疑问在战力之上更上了一层楼,展现出元婴巅峰所不该拥有的强大。 宋辞身在那铺天盖地如浪潮而来的雨剑前,对此感受的更加清楚,于是神色更加凝重。 他早在进入旧都城之前,就清楚这阴雨中存在的诸多古怪,确定这阴雨无处不在的世界,想要以道法借取天地万物之力,是颇为艰难的一件事。 然而……怀素纸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不过一弹指间。 “真是恐怖如斯啊。” 在满天阴雨如剑落下的前一刻,宋辞这般感慨说道,然后往后退了一步。 退后,为的是更进一步。 有人从后面走来,身穿一件灰袍,衣袖尤为宽敞,其气息凝聚坚固有如一块顽石,任风吹雨打再多年也不能动。 是无归山的当代大师兄,都华藏。 没有任何犹豫,他出手一刻即是无归山的不传道法——抱景。 这门道法怀素纸曾在嵇溥心处见过,其声势浩荡无比,就连她借谢真人残雷施展出的上清神霄剑也能抵抗一二。 更重要的是,抱景之法亦是借天地之力而成,与怀素纸以雨为剑的手段,存在着最为直接的冲突。 果不其然,原本有席天盖地之势的阴雨骤然一滞,无数雨珠停下前进的步伐,开始不断颤抖了起来。 落在神都中人看来,就像是一张布置在天地之间的珠帘,被两只无形的大手拉扯,随时都有可能彻底崩散。 这只是一个开始。 长街旁,一处不起眼的屋檐下。 有位来自玄天观的道姑取出命盘,以街巷为基,借房屋为凭,开始布阵。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轻响。 下一刻,满天雨珠再也承受不住怀素纸的剑势与都华藏的抱景之力,骤然崩裂炸碎开来。 啪啪啪啪啪!无数道如同细微天雷炸裂的声音,出现在长街之上,声势瞬间浩荡。 哪怕是隔着一层光幕观战,不得全部真实,被道法传至神都的轻微余响,依旧教不少境界低微的修行者心神震荡,无法再观看下去。 伴随着满天雨珠的破碎,有大雾升起。 雾中有人抱剑而来,朗声说道:“太虚剑派陈安歌,请怀姑娘赐教。” 怀素纸不曾收伞,静静感受着那道阵法的形成,没有说话。 在她的感知中,在天光不至的地方还有三道气息的存在,不出意外就是道盟巡天司的三位年轻强者,而宋辞则是在等待决定胜负的那一瞬间。 陈安歌对此并无意见。 都华藏却不一样,他看着被油纸伞遮去半边脸,只能看见唇角的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今日就是你不败传说的结束。” 听着这话,屋檐下的道姑抬头看了此人一眼,不喜的很明显。 像这样的话,在所有擅长天机术算的修行者看来,都是不吉利到极点的。 但想到都华藏开口的理由,道姑最终还是沉默。 怀素纸自然也不会开口。 都华藏不在乎,看着她继续说道:“嵇溥心是我的师叔,他不是你杀的,但无疑是因你而死,这是我必须要和你算的账。” 怀素纸还是不说话。 得不到任何反馈,再如何热情的人,都很难把对话继续下去,尤其是这样的紧张场合。 陈安歌向前走了一步,不再抱剑在怀。 当这一步真实落下,玄天观道姑所布阵法倏然启动,不留半点余地,出手便是竭尽全力! 阵意流转间,有霜迹浮现于地面,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最终形成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圆。 都华藏闭上双眼,再次动用抱景之法,脸色瞬间苍白,看着怀素纸的眼神却越发炙热。 所谓抱景,即是与天地相合而共存一息,以抵外物侵。 但这门道法绝非只能用来防守,亦能阻断天地灵气的流转,以此为攻势。 天地灵气化作狂风,仿佛出笼野兽一般,向阵法之外的世界疯狂涌去,连再次落下的雨珠都一并卷走,然后…… 一幕难以想象的景象,出现在所有人的眼中。 那阵狂风竟是去到阵法外的边缘,便停下了脚步,再以阵法的边界为道,不断往复循环,化作一道冰龙卷风! 难以计量的灵气就此被注入阵法之中,令阵法的强度不断攀升,直至崩解的边缘才是停止。 身在阵中,怀素纸的衣袂不曾泛起霜迹,但已然感受到那道彻骨的寒意。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开口了。 “还算有些意思。” 话音落下,长街上的八大宗的年轻强者乃至于神都中观战的人们,都不由错愕了。 陈安歌大笑出声,看着怀素纸赞道:“那这当然没你有意思!” 一声清鸣,有剑出鞘! 一道连神识都难以捕捉到的剑光,于大笑声中破空而去,突然到了极点。 哪怕是双方明确进入了战斗,这一剑也飞出了一种偷袭的意味,故而强大。 然而就是这么强大的一剑,却没有带来任何的动静。 不知何时,怀素纸再次向伞外伸出了左手。 她的食指与中指微微分开,平静而坚定地夹住了这近乎偷袭的剑光,没有任何的偏差。 她的手很美,指节细长,指甲修剪的很干净。(注)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那道飞剑的剑身瞬间颤抖了起来,仿佛在承受难以承受的重压。 这是何等境界? 看到这一幕,人们回想起三年前怀素纸也是这般,把万器谱上位列第十二的九陵握在手中,不过是受了轻伤。 陈安歌固然是太虚剑派的当代大师兄,但他所持飞剑又怎可能比得上林晚霜的九陵? 他的心神与飞剑相连,遭此重压,有血水自唇角溢出。 怀素纸却是看都不看一眼,道心微转,念头微动。 云载酒倏然出现,落在她的身后。 几乎是同一刻,一位巡天司的黑衣道人出现在她的身后,以手中道剑悍然刺落。 砰的一声轻响。 怀素纸随手丢掉那道飞剑,转身握住云载酒,直接把剑身砸在那黑衣道人的身上。 长街之上,阵法之内,忽然安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在这片安静当中,那位黑衣道人凭借着比来时更快的速度,直接‘退’入了樯橹之中,留下一道巨大的豁口,不知要退出几许远,更不知生死如何。 刹那后,轰隆如雷的声音才是响起。 无数亭台楼阁随之分崩析离,沿途有烟尘大作,就连阵法之外的绵延阴雨都无法扑灭。 漫天烟尘中,怀素纸望向那位玄天观的道姑。 对视瞬间,烟尘中有霜迹泛起,竟是变成了无数锋利的事物,向怀素纸周身上下袭来。 这一击随心而动,随意而行,毫无疑问是心血来潮的一击。 这往往也是最难防备的。 云载酒再如何厚重,如一块红布可以遮掩天空,也无挡住这无孔不入的一击。 烟尘落下。 再也无人能看到其中画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烟尘即将落尽时,怀素纸从中走出。 她神情淡然,随手抛掉手中已然破烂的油纸伞。 云载酒悬停在旁。 她一身干净。 不见尘埃。 不可阻挡。 PS:注1是色色的那个意思,唔,但没有用过就是了。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六十章 请您认输 从那座青楼的最高处往远方望去,入目的将会是一副壮丽的景色。 一道由冰屑组成的龙卷风,伫立在旧皇都的主干道上,规模还在不断壮大着,直欲与天穹相接。 南离凭栏而立,看着这一幕画面,眼里找不出半点担心。 她对自家师姐有着近乎绝对的信心,因为太上饮道劫运真经本就是为了同境无敌而存在的绝世功法,唯一的弱点即是难以为继。 然而怀素纸与暮色既为一人,谁又能与她这位师姐鏖战至天明且不分胜负? 这世间绝不存在那样一位元婴境…… 或许谢清和可以? 想到这里,南离眼神骤然明亮了起来,心想这事儿怎么才能打听出来呢? 顾乐湛也在看着她眼中的壮阔画面,眼中却找不出半点兴奋之色,有的只是厌烦。 他忽然说道:“果然,即便是近五千年时光过去,人族还是这般无趣。” 南离没有看他,还在想着刚才谢清和与怀素纸,有些随意地嗯了一声。 “永远自相残杀,永远内斗不止,永远在重复前人走过的歧路……” 顾乐湛嘲弄说道:“何其无聊?” 南离不再去想那些奇怪的事情,正色说道:“事实的确如此,前人之事,后人总是哀而不鉴之,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人本就如此。” 听着这话,顾乐湛看了她一眼,神情平静说道:“本朝末年所行之事,便是为了解决这种无趣的循环。” 南离似是感慨说道:“可惜最终失败了。” 顾乐湛说道:“父皇对你等的到来,抱有相当之大的希望,如今看来却只能是失望了。” 说到这里,他很自然地转身面向皇城方向,郑重至极地行了一礼。 南离微微挑眉,正要脱口而出你爹还活着啊,这种大不敬之语的时候,远方忽有变故生出。 有雷光大作,轰鸣之声响彻天地,横跨十数条街巷,朝那座冰龙卷风轰落! 这显然是清都山的无上雷法。 若是这一击落至实处,那座由玄天观道姑布置出来的阵法,必将直接溃散。 到了那个时候,谁还能与怀素纸一战? 就在那道雷光落下的前一刻,有萧声突兀响起。 随着萧声的出现,那道雷光不再凝聚,威势不断衰落,不过片刻就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 …… “落尽萧吗?” 徐卿轻声说道,视线落在不远之外的那位书生手中的玉箫上,神情渐渐冷漠。 那位书生自然是陆元景。 此时两人立于雷霆所过留下的废墟之上,相对而立,任由阴雨洒落在身上。 陆元景沉默了会儿,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说道:“就在这里看着吧。” 徐卿笑了起来,嘲弄说道:“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这句话是对我的怜悯?” 陆元景没有说话,平静收回落尽萧,唤出一支笔。 徐卿的笑意顿时消失,面无表情说道:“云起笔都来了,岱渊学宫还真是能讲规矩啊。” 不等陆元景开口,他望向那座冰龙卷说道:“我现在很好奇,你们还准备了什么手段来对付怀素纸。” “我也不知道。” 陆元景坦然说道:“那是他们的事情,今次我只负责拦下你,以及……虞归晚。” 徐卿闻言,不由得失笑出声,看着她讥讽说道:“难道你也喜欢怀素纸?” 以陆元景的境界与身上的两件九阶法宝,与怀素纸一战也未尝不可,而他却偏偏选择只拦下徐卿一人,这不管怎么想都是没道理的。 最正确的做法,必然是抢攻直接败了徐卿,再去和虞归晚决出胜负,如此确保那场战斗不受影响。 陆元景没有这样做,那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他对怀素纸有仰慕之心,但又迫于师长的压力无法拒绝今日这场围攻,只能这般选择。 “喜欢二字未免太过俗气,怀姑娘值得所有人喜欢,但我对她并无那般心思。” 陆元景看着徐卿,平静说道:“恩情罢了。” 徐卿想起当年清都山上那场变故,神色瞬间冷淡,说道:“我最讨厌就是这两个字。” 一念至此,两人上空那片雨云有亮光蓬勃欲出,是雷霆穿行其中。 他面无表情说道:“听说学宫的镇守是苍龙,很不巧,清都山的最高道法恰好就叫缚苍龙。” 陆元景有些无奈,叹息一声,握住云起笔。 …… …… 那座阵法中。 陈安歌看着那把被随手抛掉的破烂油纸伞,再望向一身清净如初的怀素纸,情绪复杂到了极点。 先前那一击如此突然,且近乎完全利用了阵法的力量,已经相当他的全力一剑,却只是坏了一把油纸伞……这到底是怎样的境界? “我真的很佩服你,你确实了不起到极点,但今日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看着怀素纸,很是遗憾说道:“上一次八大宗联手,对付的是元始魔宗,结果世人皆知……所以你今天也会败。” 这句话是他的真实想法,并非虚张声势,极有力量。 怀素纸不做理会。 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去看陈安歌一眼,视线一直都在那位道姑的身上,心想这阵确实有些意思。 便在这时,都华藏来到道姑身前,遮住了她的视线。 意思十分清楚。 如果你想要动她,那必须先过了我。 怀素纸接受了这个邀请。 她伸出左手,再次握住云载酒,向那头走去。 就在这时,那位道姑的指尖落在身前命盘之上,轻轻拨动了一下。 寒意骤然大盛! 不再是霜迹,空中骤然生出数十朵冰花,将本就淡薄的天地灵气彻底冻结,无法继续流动。 怀素纸静静看着这一幕,不曾片刻停下脚步。 她清楚感知到,那些寻常时候可以随意调动的天地灵气,如今已经荡然无存。 如果给予这座阵法一个词语来形容,那最贴切的毫无疑问就是坚壁清野。 战斗至此,怀素纸再无怀疑。 那位莫大真人已然断定她修炼的功法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否则不会做出这样的安排。 “任凭你再如何强大,都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战胜我们,接受现实吧。” 都华藏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任何情绪,格外认真,但听着偏偏让人生出一种想要揍他的强烈冲动。 不知为何,怀素纸道心之上有微澜悄然生出,不复原先平静。 她望向一脸诚恳的都华藏,心想清和说的果然是对的。 无归山在乌龟之外,最擅长的就是嘲讽,传承极其悠久。 这不是偏见,而是一种真实的形容,是无归山独有的道法传承,可以在悄无声息间影响敌人道心。 怀素纸不作任何回应,握着厚实无比的云载酒,便是一斩。 都华藏没有片刻的犹豫,便要去迎接这一剑。 这一剑并无剑芒,剑势亦不壮烈,看起来平平无奇。 然而这一剑出自怀素纸手中,足以让场间所有人郑重以待,不敢有任何半点保留。 就在都华藏迎上去的那一瞬间,剑锋忽转,转向不远之外的陈安歌,不再平淡。 这一剑来得极其突然,挟风雷之势。 陈安歌神情微变,但并非惊恐,他早已思考过这种情况的发现。 以怀素纸道心之坚定,岂是都华藏所能影响的? 他之所以惊讶,是因为这一剑起的这般突兀,还能有如此威势……怀素纸于剑道之上的造诣,未免太过恐怖。 思绪流转之间,陈安歌没有片刻犹豫,横剑身前为墙。 两剑相遇。 剑意于其间迸发而出,宛如瀑布,向四周倾泻。 不过瞬间,长街的地面开始了剧烈的震动,满地冰霜被震至半空之中,沿街房屋先后坍塌。 怀素纸忽然收剑,飘然而退。 与此同时,一道冰柱自地升起,瞬间穿过了她原先所在的地方。 如果不是她退的太过果断,此时已然负伤。 怀素纸回到原地。 有风来,带起几绺黑发,掠过她的脸颊。 她抬手把微乱的发丝捋至耳后,侧颜如旧清丽,不见半点苍白之色。 看着这幕画面,除去被一剑直接砸入深坑中的陈安歌,剩下的人眼神都发生了变化,都是喜悦。 这看似寻常的一幕,叙说的却是怀素纸在接连数次交手后,尽管占尽了上风,但真元也有一定的损耗。 否则何至于发丝微乱? 有咳嗽声响起。 陈安歌很是艰难地站了起来,先是看了一眼都华藏,再对那位宁姓道姑愤怒骂道:“你再晚点儿出手,我怕是站都站不起来了。” 说话的时候,他还在不断的咳嗽,但怎么也咳得不痛快。 也许是因为他的胸口凹陷一片,不知碎了多少根骨头的缘故? 宋辞的声音在不知何处响起。 “与她无关,这是我的意思。” 怀素纸静静听着。 在她看来,这场战斗真正麻烦的只有宋辞,以及这座只为她而存在的阵法。 余者,无论玄天观无归山太虚剑派还是道盟巡天司的那三人,都不足为道。 故而她才会放任这几个人一直废话。 宋辞的声音再次响起。 “怀姑娘,你现在也该明白了,这座阵法是因你而存在的。” “当你踏入这座阵法后,时间便来到了我们这边,除非你在第一时间直接破阵。” “可惜的是,这件事没有发生。” “此消彼长之下,你只要还是元婴中人,那就不可能破的了这座阵法。” “这并非是什么玄妙之论,而是最为直观的力量描述。” 不知何时起,长街又有浓雾升起。 宋辞自雾中走出,与怀素纸相隔百丈而望,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请您认输吧,怀姑娘。”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六十一章 我是元婴,是因为我想我是 有一件事,宋辞没有说,但所有人都还清楚记得。 在这场战斗开始之前,怀素纸曾对他说过,再不说话那便不用说了。 如今宋辞以平静语气说出的这番话,无疑就是对此最为有力的强硬回应。 然而他没有去提这些,只是很认真地说了一句:请您认输吧。 若往深处去想,这大概就是我愿意给予你最后的体面的意思? 或许是善意,但难免嘲讽。 神都里的人们听不到这番话,道法凝成的光幕展现出的画面近乎静止,但所有人都能看出宋辞认真眼中近乎绝对的信心。 即便如此,绝大多数人都还是相信怀素纸。 这与理性无关,全是感性,不掺和任何多余的事物。 …… …… 长街上,大雾里。 宋辞静静看着怀素纸,等待她做出那个必然是拒绝的回答,以此自我安慰。 他的心思已然有些飘远,回忆起在进入前皇朝的旧都城之前,莫大真人给予他的那个奇怪交代。 ——败而伤之,且不能是重伤。 哪怕是到了这时候,宋辞还是无法理解这个交代的真正意思,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绝不会有利于怀素纸,背后必然有一连串的安排存在。 他对怀素纸抱有真实的好感,于是才会说出刚才那番话,做出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大努力。 遗憾的是,宋辞很清楚怀素纸不会接受。 这注定是徒劳无功。 怀素纸静静听完了这番话,然后轻声道谢。 意思很清楚。 宋辞沉默了会儿,看着怀素纸诚恳说道:“我不会给予你任何机会的。” 说完这句话,他飘然潜入大雾深处,继续等待那个关键机会的到来。 怀素纸看着他消失的地方,看着天地灵气形成的冰龙卷风,听着狂风带起的轰鸣声,神情不见变化,全然不见濒临绝境的凝重。 这种平静落入在场众人,乃至于阵法之外的旁观者,以及神都的万千修行者当中,却没有带来崭新的信心,而是生出了一种真切的担忧。 每一个听过怀素纸故事的人都记得,她是一个习惯用剑说话的人,先前那番话不做回应,此刻不曾出剑,那是否说明她真的踏入了难以勘破的绝境呢? 与无数人思绪中的不一样。 怀素纸根本没想这些。 准确地说,她由始至终都在思考另外一件事,心神几乎尽在其中。 与那件事相比起来,在场众人包括宋辞都是不重要的。 就在这时,有浑厚声音响起。 都华藏向前一步,来到怀素纸的眼前,神情凝重说道:“请接我一拳。” 话音落下,他便直接出拳,没有片刻迟疑。 无归道经作为当世直指飞升大道的功法之一,最为闻名世间的便是其能让修行者无情无识,永远做出基于自身所知所得的正确选择。 无论战斗还是炼丹,甚至是逃跑,世间万事皆能由这门真经来处理。 无归山速度之慢,是元道远这般绝世强者也无法解决的问题,故而都华藏此时毫不犹豫选择了抢攻。 之所以慢,是因为重。 那是一个重若山倾的拳头。 拳锋所过之处,冰霜与雾气被卷入混为一体,本就碎裂的长街地面发出了相互倾轧的现象,就像是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正在强迫所有事物向那个拳头进行坍缩。 这个过程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仿佛连声音都被这个拳头湮灭了。 这一拳无声却滂湃,无情无识至不思退路,故而沛然而莫之能御。 这是都华藏修行生涯中毫无疑问的巅峰一拳。 若是这一拳落到实处,除非是修有炼体功法的修行者,否则同等境界之下的修行者,道体必然会直接崩坏,摧枯拉朽。 凄惨更胜先前被云载酒一剑斩入坑中,胸口直接凹陷下去,筋骨尽数碎裂的陈安歌。 玄天观的道姑注视着这一幕,指尖下意识在命盘上摩擦着,等待着怀素纸以羽化登仙意飘然离开。 若是这一幕出现,那她将会竭尽全力调动阵法,联合剩下那两名巡天司的年轻强者,逼迫怀素纸流露出破绽,给予宋辞直接决定胜负的机会。 随着那个拳头的不断前行,长街上的空气越发单薄,霜迹不断破碎又复还,彻底浸染了目之所及的一切景物。 怀素纸还是不看都华藏,视线落在不断蔓延的霜迹之上,等待着那个时机的到来。 她平静握剑,直接向那拳头斩落,不做任何回避! 剑锋落下。 铁拳轰出。 云载酒剑身厚实,剑锋愚钝,与都华藏毫无保留的巅峰一拳相遇,更像是两个拳头的相遇。 相遇的瞬间,是喀嚓的一声轻响。 没有震天巨响,没有大地碎裂,没有樯橹倾塌成灰,就只有这一声喀嚓。 都华藏沉默了会儿,低头望向自己的手臂,听着其中其中传来的更多喀嚓声。 然后他抬起头,视线落在怀素纸执剑的右手上,看着那不曾裂开的虎口,终于忍不住了。 “你他娘的到底还是不是人啊?” 都华藏看着怀素纸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神情与语气都真诚到了极点。 这是他的真实想法。 如果你是人,那你凭什么这样接下我的拳头? 难道你的登天第一,是无论什么都第一? 修行境界与剑道与道法与遁法,道心坚定与阵法与道体与炼体皆为第一? 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都华藏这般想着,嘴角溢出一抹浓稠的血水,痛苦至极地长啸了一声。 下一刻,大地被撕裂了。 长街上出现一条通往尽头处的沟壑,在穿过阵法的时候,甚至直接震动了整座阵法,让玄天观的道姑因此受伤。 沟壑的最末端是都华藏。 那一剑之力直接把他斩出了阵法,顺带斩废了他的手臂,若不是他的道体坚硬至极,而且与他对峙的剑锋是云载酒,他此时已经断臂了。 “真是离谱啊。” 都华藏躺在沟壑中,感受着落在身上的阴雨,有气无力骂道。 …… …… 神都中。 明景道人早已离开那座大殿,此刻身在通天楼。 他不再去看身前的光幕,转身望向莫大真人,沉默片刻后问道:“是我看错了吗?” “没有看错……” 莫大真人叹息说道:“就是真灵不灭身。” …… …… 真灵不灭身乃万劫门的最高神通,其玄妙在于修行者只要一点神魂不灭,道体便能承受一切攻击,纵横无对。 传闻中,这门神通若是修行至最高处,甚至能够达成真正的完美,道体与神魂完美融合,踏入不朽的境界。 不增不减,不损不垢,不坏不破。 怀素纸接下都华藏的拳头,凭借的自然是这门神通。 当最初的对峙过去后,她再以云载酒本身的品阶之高,把都华藏斩飞出去,解决掉这只懂得嘲讽的乌龟。 这一拳确实很强,对她的神魂造成了一定的伤势,倏然苍白的脸色就是明证,但这连轻伤都算不上。 更重要的是,这是值得的。 怀素纸确定阵法的强度已经足够,没有必要再拖下去。 那就到这里吧。 她这般想着。 两道阴影借尘埃升起,光影紊乱间,悄然出现。 从这场战斗开始,这两人一直没有说话,哪怕是最初出手偷袭的那位同伴被一剑斩飞,生死不知,他们还是不在乎。 这种不在乎换来的是此刻的机会。 同一时间,那位玄天观的道姑醒过神来,食指拨动命盘,准备创造处那个机会。 宋辞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 他的右手正在结印,有气息在其中蕴养着,散发出神圣的意味。 陈安歌抱着自己,箕坐在旁边的废墟上,神情专注地看着这一幕,心想此时你剑锋落而未回,该如何应对? 神都中,观战的人们更是下意识屏气凝神,顾不得先前都华藏为什么会被斩飞,紧张注视着这场战斗的胜负到来。 就在这时候,道法凝成的光幕里的画面骤然紊乱了起来,有无数波浪生出,再也无法看清。 人们为之一愣,然后爆发出铺天盖地的叫骂声。 …… …… 旧都城,那座阵法中。 当那两道阴影交错落下,形成一个以怀素纸为中心的乂字时,她终于给出了自己的反应。 她松手,任由云载酒跌落,唤出长天。 羽化登仙意随之而出,她的神识瞬间跃至上空,俯瞰整座阵法与所有人敌人。 与此同时,怀素纸身影骤然虚化。 那两道没有片刻慌张,于顷刻间由攻转守,但终究还是慢了。 长天仿佛自虚空中出现,无声无息地划过两人的胸膛。 两泼鲜血几乎是同时溅出,凝结成冰花。 那位玄天观的道姑看着这一幕,神情没有任何变化,羽化登仙意作为清都山的不传真经,最为世人所称道的就是这种来去自如的高妙。 她的指尖轻轻拨动命盘,催动阵法。 无数寒雾汹涌而至,以怀素纸为中心,瞬间冰封。 在这之前,怀素纸身影再次虚化。 她出现在那位道姑的身前,没有挥剑,而是落指。 那位道姑没有惊慌,一边举掌迎上,一边继续调动阵法。 寒雾再盛,如潮水般像两人涌来,再要冰封。 便在这时候,一道悠长平和的剑吟声出现,宛如春日午后的阳光洒落。 这道剑吟声自心海而起,那位道姑为之失神片刻,阵法便慢了。 剑指于这刹那间落下,落在在那位道姑的眉心之上。 如潮水般涌来的寒雾戛然而止,但自其中走出的宋辞,却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 相隔数十丈,他便是一掌直接拍落。 掌落之时,一道充满神圣意味的乳白光芒,把怀素纸笼罩在内,不留任何躲避的余地。 这一掌竟有几分壶中天地的感觉。 若是怀素纸脸色未曾苍白之时,她自然能够凭借羽化登仙意,直接避开这笼罩四野的一掌。 如今的她接连数次出剑,再而凭借羽化登仙意摆脱攻势,真元与神识之损耗必然严重,无法再像先前。 便在这时,怀素纸做了一件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她从那位道姑手中抢过命盘,向宋辞掷了过去。 命盘自然是法宝,但法宝之间亦有区别,有坚硬的自然也有脆弱的。 一声轻响,命盘与那道乳白掌光相遇便是碎裂,玄天观的道姑再是心神剧烈震荡,一口鲜血自唇间喷溅而出。 宋辞神情不变,视若无睹。 那道乳白掌光继续落下,其中威势不曾有半点损耗,反而更加强大。 掌光之中的气息依旧神圣,仍旧如一方天地,笼罩所有,不留任何躲避的可能。 怀素纸再无其余选择,只能硬接。 事实上,她就没想过要避开。 她看着那道乳白掌光,可以确定这一掌比都华藏那一拳更加强大,而且不是一星半点。 宋辞默然想道,这应该也算是完成您的要求了吧,师父。 掌落之时,便是纸破。 怀素纸当然可以接下这一掌,但她必然会为此负伤,伤势不会过重。 这是事前就已经确定推演好的结果。 尽管这途中偶有波澜,怀素纸比众人想象的更强,但结局终究还是那个。 这就足够了。 宋辞想着这些事情,脸上不由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 嘲弄的对象当然是他自己。 明明如此渴望与对方倾力一战,最终却变成了一场围攻,而这场围攻中更加清楚自己不可能是对手,甚至很有可能撑不过对方的一剑…… 这是何等残酷的事实啊? 唯一欣慰的是,他终究还是完成了师命。 一念及此,宋辞忽感寒意缠身,不断浸入他的道袍。 然后他听到了一句话。 “是的,元婴是破不了你这个阵,这句话没有错。” 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神情还来不及错愕,想象中的画面就已经化作现实。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 原本随着那位道姑昏迷过去,无人操纵而停滞在原地的寒雾,再次流动了起来,不断涌向那道乳白色的掌光,直至冰封,再无任何光芒流出。 阵法已经落入怀素纸的掌控之中。 漆黑中,寒雾里。 有一道清冷淡然如故的声音响起。 “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说道:“我是元婴,是因为我想自己是元婴,你们连这都不明白,凭什么来战胜我?” PS:写多了一千字,所以晚了,凌晨那章照常更新。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六十二章 破境,鼓来,热闹的阴间 寒深雾重,夜色便如墨。 阵法还未破碎,天地灵气形成的狂风还在继续,风声不曾片刻断绝。 越是如此,那道声音便被衬得越发来得清楚。 隔着浓雾与重重夜色,宋辞看着那一袭若隐若现的黑裙,想到了从前。 那年东安寺剧变,他亲眼见证怀素纸以孤闻遗阵与化神境的顾病梅一战,记忆至今不曾有半点模糊,一切细节都是那么的清晰。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样的画面会出现在自己的身上,此时难免有几分惆怅和感慨。 “是的。” 宋辞平静说道:“我败了,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以怀素纸在这三年后第一战展现出来的境界实力,只要在第一时间手段尽出,那这场围攻根本无法成型,就会被直接击溃。 为何你非要让自己陷入这等境地? 想到这里,宋辞不由生出了一个猜测,神情变得极为凝重。 他不敢置信问道:“难道……你刚才是在破境?” 此次哀帝传承争夺道盟定下的规则很清楚,参与的修行者境界最高不得超过元婴,因此当初的怀素纸才会停止破境,让自己停留在元婴巅峰,不再前行。 这是让世人津津乐道至今的传奇逸事。 关于道盟定下这等规则的原因,就连有资格来到旧都城的八大宗弟子也不知道其中具体,但宋辞终究是特别的。 毕竟他的师父是莫由衷。 他看着怀素纸,神情凝重说道:“你这样会出问题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入阵?”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明明是平视,却生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凛冽意味。 宋辞闻言,身体微微颤抖,想到一个荒唐到极点的可能, 怀素纸的声音很淡然:“嗯,你猜对了,所以我才会对你道谢。” 宋辞怔住了。 也许是心情还算不错,又或许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谢意,怀素纸对此做出更详细的解释。 “旧都城被黄泉气息浸染千年,其中的腐朽堕落阴冷之意太过浓厚,元婴境时修行者修的还是己身,身在其中只需自顾就好,并无大碍。” “破境化神之后,修行者便踏上了以己心代天心的道路,身在此间则无可避免会遭到黄泉气息的影响,对往后的道途造成极大的影响。” “比如你我都见过的顾病梅,便是囿于此中缘故,数千年来修行不得寸进。” 怀素纸看着宋辞,平静说道:“我本想着等到最后时刻,再行突破之事,但这座阵法给予的环境太过完美,让我不便浪费你们的心意。” 宋辞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声音变得苦涩至极:“但你离开这座阵法后,还是不可避免会受到黄泉气息的影响。” “嗯。” 怀素纸随意说道:“所以我没完全突破。” “没……完全突破?” 宋辞喃喃说道,看着她的眼神里一片茫然,只觉得自己是活在现实,醒在梦里。 这是何等荒谬的一句话? 境界是你想突破就能突破,想不突破就不突破,想破多少就能破多少的吗? 他越想越是激动,越想越是愤怒,快要忍不住破口大骂…… 然而当他看到怀素纸的眼睛后,所有的这些情绪都消失了,只剩下了沉默。 那是一个宁静以致悠远,清澈而温和的眼神。 就像是满天繁星映照下的沉静大海。 这样的眼神不会说谎。 哪怕她杀人又放火。 宋辞这般想着,看着一片狼藉的长街,叹息着重复说道:“我败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说道:“请。” 宋辞明白她的意思,没有片刻犹豫,抬手一掌落在自己的胸膛上,不做保留。 一掌落下,他喷出一口鲜血,直接打湿了自己的衣襟,脸色瞬间苍白到了极点。 围攻然后战败,又岂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我败了,就能把事情抹过去的? 重伤是宋辞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怀素纸神情平静问道:“还有什么话吗?” 说话间,她挥了挥衣袖,散了这座阵法,带走那萦绕阵法循环不断的狂风。 阴雨自天穹再次落下。 宋辞有些疲惫,干脆直接坐在地上,诚恳说道:“其实我一直都不理解师长们的做法。” 怀素纸心想我也不懂她在想什么。 这是两人难得心有同感的话头。 “我始终觉得你是一个温柔的人,不是说你接人待物温柔,而是你对这个世界抱有一份真切的善意。” “像你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对付的呢?有什么非要过不去的呢?真是烦人啊。” 宋辞的声音里满是怅然。 随着话音落下,阴雨也到了。 雨水落在宋辞的脸上,让他的身体变得狼狈了起来,道心却是越发明净。 他转头望向被阴雨笼罩着的那座皇城,很认真地说了一句话。 “也许再过五千年,这世间的欺诈堕落都不会有变化,但我还是觉得要相信一些美好的存在,要不然的话……这人间也太没有意思了。” 怀素纸同样认真听完,向宋辞点头致意,然后离开。 忽有风起,雨势随之而大。 长街已成废墟,泥土砾石被阴雨冲撞出来,化作一道道或细或粗的黄色瀑布。 那些瀑布融入雨水中,带起一片土黄,冲刷着留在长街上的年轻人们,为那些衣裳染上了难看的浑浊颜色。 …… …… 长街外十余里。 陆元景感知着后方的阵法消失,知晓那场战斗已经结束,结果是意料之外但却情理之中。 他不会质疑师长们联手做出的推断,但他更加相信怀素纸的强者,于是此刻不会意外。 他望向同样停手的徐卿,说道:“各自归去?” 徐卿挥了挥手,游历在废墟之上的雷霆缓缓消散,神情漠然说道:“要不然呢?” 陆元景转身准备离开。 离开之前,他对徐卿留了一句话,认真且诚恳。 “你该是多么愚蠢,才会想到和怀姑娘过不去啊?” …… …… 远方那幢青楼。 南离随意收回视线,她听不到那番对话,对战斗的结果从未有过担心,自然不会有所期待。 顾乐湛却是沉默了很长时间,眼中情绪的复杂清晰可见。 最终这些情绪都化作一声叹息。 他感慨说道:“哪怕是在本朝漫长历史之中,这样的人也是屈指可数的。” “错了,不是屈指可数。” 南离微微挑眉,纠正说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以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顾乐湛闻言一怔,看着她说道:“这评价未免太过吹捧。” 南离认真说道:“这是上面对她的客观评价。” “上面吗?” 顾乐湛抬头望向天空,只见一片无尽漆黑,没有阳光也没有繁星,唯有无止境的雨水。 他嘲弄说道:“这真是值得让人愤怒的两个字啊。” 南离可以理解这种情绪,但不会在意,转而问道:“那你还想听上面的故事吗?” 顾乐湛看着她说道:“很难不想。” 南离说道:“干聊未免无趣。” 顾乐湛怔住了,想起不久前听到的那句话,神色变得古怪到极点,欲言又止。 南离看了他一眼,便知道他在想什么,随意说道:“我对男人没有兴趣。” 顾乐湛沉默片刻后,真诚说道:“南姑娘非常人也。” 话音方落,他不等南离开口回答,接着说了下去:“那你要怎么聊?” “还能怎么聊?” 南离转身回到楼内,向等候在旁的细雪问道:“找一副麻将来,我们凑一桌子,边打麻将边聊。” 细雪姑娘对此也不惊讶,向她微蹲行礼,便去吩咐下人。 很快,一张麻将桌就被搬了过来,连带着一副以玉石雕成的麻将牌。 南离却没有着急入座,对顾乐湛说道:“想见刚才那人吗?” 顾乐湛如实答道:“很难不想一睹其风采。” 南离微笑说道:“我可以请她过来,但是……” 她伸出手,不带半点烟火气的搓了搓手指,意思十分清楚。 顾乐湛想了想,说道:“只要你能请来,那我的话想来会多上一些。” 南离很满意,向他竖起一根大拇指,赞美说道:“不愧是皇子殿下,当真是敞亮人。” 顾乐湛好奇问道:“那你要怎么请她过来?总不可能出去吼一嗓子吧?” 听着这话,南离神情顿时严肃,声音微冷说道:“我嗓门看上去有这么大吗?” 顾乐湛自觉不该,向她歉意行了一礼,说道:“抱歉。” 南离望向在旁闲的快要嗑上瓜子的细雪,给了个吩咐。 “鼓来!” “啊?” 细雪姑娘怔住了。 她睁大了眼睛,心想客官您这是活儿不够,那就靠工具来凑吗? …… …… 长街外。 怀素纸行走在阴雨中,黑裙却不曾被打湿片缕,始终干净。 从天而降的万万粒雨珠,来到她的身旁时,就像是遇上了一阵微风,很自然地飘开了。 这看似寻常的一幕,却是叙说了她在神魂的层面,已然踏入了化神境。 是的,她没有欺骗宋辞。 那些话都是真的。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她不怎么会撒谎,今生至此只为某人撒过谎,嫌弃麻烦。 虞归晚不嫌弃麻烦。 长街上响起轻快的脚步声。 白发少女快步来到怀素纸的身旁,撑起了一把油纸伞,与她并肩。 “谢谢。” 怀素纸的声音不见疲惫。 “不要谢谢。” 虞归晚看了她一眼,语气十分认真,微微倾侧油纸伞。 便在这时,远方有鼓声如雷响起,震破了重重雨幕来到此间。 她有些意外,循着声音望去,说道:“原来阴间这么热闹的吗?”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想,这应该是人的问题。” PS:这是凌晨的那章,今天还有两章。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六十三章 那是你怀姐姐喜欢的模样 “人的问题?” 虞归晚微怔,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不解,看上去便来得有些呆了。 怀素纸认真说道:“是一个很难形容,总是莫名其妙的人。” 虞归晚想了想,说道:“这是不是那种会被觉得很有意思的人?”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忽然说道:“你不要想着学她。” 这句话很是突然,话里的内容更是容易让人不喜,无论是王朝的末代骄傲公主,还是不可亵渎的正道仙女,都会对此产生一定的情绪,而那情绪必然是厌恶。 然而虞归晚的反应却完全不一样。 她的眼神并不平静,但绝无半点愤怒,而是一种纯粹的求知欲。 像是一条清澈的河流,对落在身上的风景产生了好奇,这般情绪而已。 若是以言语形容,只能是那四个字。 ——我很好奇。 更加具体,那就是我为什么不能学她? “因为现在的你就很好,没有必要与旁人重复。” 怀素纸平静说道:“人之所以有趣,便在于世上不会有第二个自己。” 不等虞归晚开口多言,她直接说道:“该走了,那里会有很多人。” “啊……好。” 虞归晚愣了一下,没有多想就跟了上去。 然后她很随意地问了一个问题。 “那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有些直接,换在某些场景下,往往带有某些暧昧的意思。 然而怀素纸很清楚虞归晚没有,是真的想知道了,便直接问出来了。 片刻后,她给出了答案。 “一张白纸。” “你的名字。” “你为什么能想到这里去?” “素纸难道不是白纸的意思吗?” 虞归晚微微偏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她,神情很是诚恳。 怀素纸说道:“我和你说的不是一件事。” 虞归晚心想这真是可惜啊。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心里有些小小的委屈,明明自己都游历世间好些年了,怎么就是一张白纸了呢? 这是过往时光都被我浪费的意思吗? 就在这时,怀素纸补充了一句话。 “你是一张永远干净的白纸。” …… …… 神都中。 光幕之下,修行者们看着重新清晰起来的画面,看着阴雨中飘然远去的那把油纸伞,看着再无一人可以站立的长街,叫骂声渐渐沉寂了下来。 先前那场战斗里,怀素纸明明已经陷入了绝境,这画面模糊的片刻时光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战局竟然直接逆转了? 这就像是故事走到高潮的前一刻,莫名其妙地断了下来,便直接跳到了结尾。 无数的疑惑在人们心中生出,化作完全无法缓解的痒,缠绕在道心之上,教人欲罢不能。 场间声浪骤然再起,皆是在质疑道盟。 “怎么能在这种地方断了的!” “不想给我们看可以不给,没必要这样,真的没必要。” “这到底是你们不小心弄的,还是故意的啊?!” “道兄您可别说了,就这画面还是别人施舍给我们看的呢。” “呵呵,那现在可真是怀姑娘以一敌七难掩颓势,正道五大宗齐败尽显强者风范了。” 听着这些不加掩饰的嘲弄声音,江半夏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开心的笑意。 然后她偏头望向楚瑾,微笑问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两人身在那座偏殿外的露台上,俯瞰神都已有一段时间,在最初的谈话过后,沉默无言至今。 楚瑾神情淡漠说道:“这里是神都,任凭你千般算计,胜算终究渺茫。” 江半夏笑了笑,轻声说道:“是啊。” 楚瑾问道:“所以你要明知不可而为之?” 江半夏的笑容越发好看:“像这样的事情,过往百年间我不是重复很多次了吗?” 楚瑾沉默不语,因为这句话是真的。 江半夏看着她说道:“那你呢,你无趣无聊理智了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想过冲动吗?” 楚瑾只觉得这话好笑,说道:“你觉得这样的说法可以打动我?让我失去理智?” 江半夏自嘲说道:“谁让我命不久矣,还被一个不成器的徒弟逼迫,只能连你都必须要试着说服一下了呢?” 楚瑾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问道:“怀素纸不成器?” 江半夏理所当然说道:“我是她的师父,这是她飞升之后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如今她不尊师命,非要一意孤行,自然就是不成器的弟子。” 楚瑾似笑非笑说道:“既然如此,那你把这个弟子让给我可好?” 江半夏微微挑眉,说道:“就算她再不成器,那也是我和她的事情,与你无关。” 楚瑾心想你还是这般虚伪矫情无趣无聊。 她不再去看江半夏,转身抬头望向远方的通天楼,淡漠说道:“怀素纸早已证明了自己的价值,除非万不得已的情况,否则我都会站出来。” “我不要万不得已,我要无论如何。” 江半夏的声音分外平静,于是坚定。 楚瑾神情不变问道:“那我能够从中得到什么?” 江半夏平静说道:“诸天星盘。” 长时间的安静。 有风自远方吹来,带着浓重的寒意,清醒了精神。 楚瑾望向江半夏的侧脸,一字一句问道:“值得吗?” 江半夏想了想,说道:“只要人活着,那便值得……我不想说这种无趣的话,这对于我而言,不是值得与否的事情,而是应不应该的事情。” 楚瑾懂了。 这是她终其一生都无法作出的决定。 她沉默片刻后,感叹说道:“半件仙器换一个人的性命,这还真是昂贵啊。” 江半夏微微一笑,说道:“谁让我是她的师父呢?” 楚瑾看着她的眼睛,问道:“真的只是这样吗?” 江半夏说道:“若是你提起那些被我杀死的所谓徒弟,我会让你不愉快。” 楚瑾心想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吗? 这般想着,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很是随意地换了个话头,进入这场谈话的正题。 “我持清都印,可与明景对峙抗衡,但也仅止于此。” “清都山上还有谢真人。” “元道远前往北境,难道你真觉得他是为了确定云妖的异动,而不是为了提防这种情况的发生?” “元道远不够强,阻止不了谢真人。” 江半夏的语气很平静,却流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楚瑾声音微冷说道:“你这是要清都山与道盟翻脸。” 江半夏说道:“那道星光你也算见过。” 楚瑾的声音越发冷淡:“清都印亦能如此。” “但谢清和不是谢真人,清都印再如何攻伐无双,在她的手中也不可能伤到莫由衷的一根毫毛。” 江半夏顿了顿,提醒说道:“清都山在三百年内,不可能再有一位天下第二。” 楚瑾沉默不语。 她之所以这么看重怀素纸,归根到底便是谢清和可以大乘,但最终也只能是一位大乘,无法承受更多。 如果清都山可以得到诸天星盘,以其足以媲美清都印的强大,无论是来自于云妖还是长生宗的压力,都会极大程度的减少,换来更长时间的和平。 以这种昂贵的和平,给予怀素纸修行的时间,待她登临大乘之日,这世间绝大多数问题都会被迎刃而解。 这是可以预想并且实现的一个未来。 问题在于,这值得清都山付出与道盟翻脸的代价吗? “我需要时间,最迟在七日之后。” 楚瑾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给出了这个答复。 江半夏没有勉强追问,说道:“请尽快。”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去,不见半点拖泥带水。 “你要去哪里?” 楚瑾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几分困惑。 江半夏淡然说道:“去见莫由衷。” 楚瑾听着这话,转身望向她的背影,默然想道:“原来拼命的人不只有怀素纸吗?” 一念及此,她便也离开露台,准备去见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宗门。 那个宗门的名字是天渊,当世第一剑宗。 在做出最后的决定前,她必须要与天渊剑宗进行确定,维持这段数千年未曾改变的友谊。 如果天渊剑宗依旧维持百年前的态度,选择冷眼旁观到底,那么她只能拒绝江半夏,无论诸天星盘有多么诱人。 …… …… 当神都暗流涌动之时,位于黄泉与人间之中的旧皇都,同样热闹极了。 那家本就繁忙的青楼即将迎来诸多客人。 是以宋辞为首,尽数重伤的中州五大宗的弟子。 是孤身一人代表岱渊学宫的陆元景。 是于寺中虔诚参拜而被鼓声震醒的渡山僧。 是徐卿与尤意远,这两位身负使命到来的清都山弟子。 这些被鼓声所震动的年轻修行者们,都听到了其中的邀请之意,于是赴约,仍在路上。 唯有姜白不知所踪。 至于怀素纸和虞归晚,则是最先来到那家青楼的人。 便在这片刻空闲,南离成功让虞归晚明白,为什么怀素纸在提到此人的时候,竟展现出了一种无话可说的无奈感觉。 这一切起自于一句很简单的话。 “虞姑娘。” 南离看着她的眼睛,神情无比认真,诚恳说道:“我觉得你的眼睛应该是红色的。” 虞归晚微微一怔,心想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话,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南离向前一步,贴着少女的耳畔,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话。 “因为啊……那是你怀姐姐喜欢的模样呢~” “白发红瞳哦。” PS:状态不太好,删删减减了好久,可恶啊!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六十四章 工尽心机怀素纸 “白发红瞳?” 虞归晚轻声念着,想着那样的自己,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有些迟疑问道:“那青衣是不是不太搭?” 南离微微一怔,没想到她竟把这话给当真了,下意识望向怀素纸,心想你这是从哪儿拐回来的人? 连这种话都能信的吗? 想到这里,南离不禁起了更多兴致,往后退了一步,好生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虞归晚。 只见少女一袭简单青衣,如雪色般的白发以剑簪挽起,理的一丝不苟,露出了白净的耳垂与颈子,胸前的曲线与怀素纸相比有明显差距,但也算曼妙。 然而真正让人为之着迷的还是少女的独特气质。 干净,纯粹,但又不是那种不经世事的天真烂漫,而是不忘初心。 就像是挂在枝头的新雪。 “唔,你现在确实太素了些。” 南离微微蹙眉,正准备长编大论上一番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她霍然转身,盯着在旁沉默不语的怀素纸,吃惊说道:“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的?” 在她的认知当中,自家这位师姐理应在虞归晚念出那四个字的时候,便断了她的荒唐行径才对。 沉默是为何? 感受着南离的眼神,怀素纸望向虞归晚,轻声说道:“现在明白了吗?我为什么说她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虞归晚想了想,说道:“还好?” 怀素纸心想这哪里还好了? 虞归晚犹豫了会儿,低声说道:“可能是因为……我很久之前就想试试白色的裙子?只是怕不好看。”(注,第二卷第二十三章) 怀素纸微怔,没想到她竟会在这种地方担心,不由觉得有些无语。 南离看着虞归晚,分外诚恳说道:“旁人穿白衣俗气,但你可不一样,知道吗?” 虞归晚听着很是高兴,连眼神都明亮了起来,认真说道:“要是我能活着出去,就听你的话去挑一件白衣。” 听着这话,南离神情微变,眸子里的情绪变得极其复杂。 然后她转身望向怀素纸,仿佛看到了一个人渣,没有说话,但意思足够清楚。 ——师姐您这未免太不择手段些了吧?怎舍得让这么可爱的一个少女为你拼命的? 怀素纸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有些无奈,说道:“劝不听。” “劝不听?” 南离似笑非笑说道:“我看是风流债吧。” 话音刚落,虞归晚便是摇头,看着南离很认真地纠正道:“不是风流债,她明确拒绝过我的,只是我自己不听而已,这不能怪她。” 南离再也笑不出声了。 她忍不住惋惜长叹一声,负手向凭栏处走去,看着满天阴雨,好生感慨,甚至羞愧。 羞愧是因为她竟觉得怀素纸是一个只懂得杀人的妖女。 怀素纸行至她的身旁。 “真是厉害啊……师姐。” 南离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敬佩。 怀素纸微微蹙眉,心想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怪话? “这样还要再装下去吗?” 南离见她如此,神色更是敬畏,缓声说道:“表面上一心求道,不理世俗中事,事实上却是工尽心机,玩弄人心于无形中,别人还要感谢被你玩弄……” 怀素纸沉默了。 南离强忍着转身向她行礼,引为先生的冲动,衷心敬佩说道:“师姐,您这才是真正的妖……不,魔女啊。” 怀素纸偏过头,看着她认真说道:“你真的想多了。” 南离心想都到这时候了您还装,真是了不起,连忙点头表示自己理解,不作任何反驳。 就在怀素纸准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有人自阴雨中来,站在了青楼门前。 随着第一个人的出现,余下听闻到鼓声的年轻修行者纷纭而至,打断了这场越发荒唐的谈话。 南离向怀素纸认真行了一礼,前去迎接到来的客人们。 临走之前,她还对那位细雪姑娘说了一句话。 “你看,我可给你们找了不少客人来呢。” 细雪姑娘眉梢微挑,毫不客气反击道:“这里是青楼,不是赌坊,你找一大堆人过来这里搓麻将,这还敢找我邀功的吗?” …… …… 不管搓麻还是上青楼,无论秋雨还是寒风,事情终究还是来了。 在顾乐湛的面子下,青楼特意寻了处合适的场地,让这些来自人间的客人齐聚一堂。 满堂俱静。 所有人都在看着南离,神情都很微妙,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困惑。 宋辞最是不解,一脸不解地看着她,心想你不按照事前定下来的计划行事便也罢了,为何还要请我们来青楼? 陆元景不在乎南离,视线落在怀素纸的身上,向她无声问好。 渡山僧则是与顾乐湛对视,目光不曾移开片刻。 徐卿漠然站在怀素纸的身后,很是不起眼。 南离起身,行至场中央。 “请诸位到场的理由很简单。” 她抬手指向场间的最上方,对所有人说道:“这位是前朝的皇子殿下,对在座的各位很有兴趣,我不过是为其代劳而已。” 听着这话,顾乐湛收回落在渡山僧身上的目光,向众人点头致意。 在场的都是八大宗的天之骄子,自然不会起身还礼,场面便显得有些冷淡。 顾乐湛对此并不在乎,淡然说道:“我想知道你们的来意,具体。” 话音落下,场间一片沉默。 与此同时,南离很自然地回到中州五宗那边坐下。 与她相比起来,宋辞与都华藏还有陈安歌等被怀素纸重伤过的人,便显得格外狼狈了。 出乎众人的意料,最先打破沉默的人竟是渡山僧。 这位年轻僧人认真说道:“了结因果。” 听到这四个字,场间众人下意识想到了超度二字,眼神不由变得极其古怪。 说是超度,与杀人又有什么区别。 禅宗所谓斩业非斩人的言辞,对在场的年轻人来说,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顾乐湛的反应也然相同,微微挑眉,却没有说什么。 他望向宋辞,似笑非笑说道:“如果没看错,你应该是长生宗的人?” 所有人都明白他的笑容为何这般古怪。 旧皇朝之所以倾塌,沦为史书上过去的一页,与长生宗有着最为直接的关系。 当年那场皇朝与宗门之间的战争,长生宗便是中州乃至于整个天下的代表。 宋辞自然熟知此事,声音虚弱说道:“奉师命至此,所求乃哀帝传承。” 他乃长生宗当代大师兄,哪怕此刻身受重伤,脸色苍白到就像是一张纸,依旧要展现出该有的从容风度,不坠中州之威名。 顾乐湛不再理他,望向陆元景,笑容嘲弄问道:“那书生你呢?” 岱渊学宫立派近万年,曾是旧皇朝的中流砥柱,最终却是选择了背叛,站在了长生宗的那一边。 在许多人看来,如果不是岱渊学宫的背叛,那场战争还会持续上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是以百年为期。 陆元景平静说道:“同为哀帝传承。” 顾乐湛笑容越发不屑,目光来到怀素纸的身上,说道:“看来你也是那么一回事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没有片刻犹豫。 就在场间众人以为对话就此结束时,顾乐湛忽然望向徐卿,有些意外问道:“如果我没有看错,你是清都山的人?为何会站在旁人的背后?” “我是清都山的弟子。” 徐卿顿了顿,神情漠然说道:“但我不姓谢。” 顾乐湛闻言一怔,旋即失笑出声,看着徐卿的眼神里生出几分讥讽与怜悯。 最后他看着虞归晚,沉默片刻后,什么都没有与少女说,转而对众人说道:“长生宗到了,元垢寺也到了,那万劫门的人呢?” 无人回答。 对话自然不会在此结束,既然决定了要谈,那无论是谈妥还是谈崩,终究是要谈出一个结果的。 “今天这事儿真有意思,但也是真没意思。” 顾乐湛看着南离,讥讽不加掩饰:“何其无聊……” 话音戛然而止。 怀素纸没有让这句话说完。 “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废话,重复这些没有任何意义的嘲讽,更不是来听你说谜语的。” 她面无表情说道:“麻烦你直接一点儿。” 顾乐湛微微眯眼,看着她问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说道:“还是废话。” 顾乐湛笑着问道:“这里是我的城市,你是觉得我杀不了你吗?” 怀素纸说道:“你没有理由。” 顾乐湛敛去笑意,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叹息说道:“你说的确实没错。” 说这句话时,他站起身来,目光在场间众人身上缓缓扫过,声音随之响起。 “与你相比起来,这些叛徒更值得我去杀。” “我本以为时光可以磨灭仇恨,但在听到他们的可笑理由后,才发现那从未消失过,而是变成了一壶陈年美酒。” 顾乐湛看着宋辞,看着八大宗的所有人弟子,面无表情说道:“四千年前,你们毁灭了一切,如今回到废墟后还要掘地三尺,不觉得有些过分吗?” 宋辞站起身,以长生宗当代大师兄的名义。 他对顾乐湛平静说道:“这不是请求,是告知。” 话音刚落,有掌声响起。 啪啪啪。 众人下意识循声望去。 是南离。 她的眼神分外明亮,双手正用力鼓掌。 掌声很是动听,画面很是怪异。 片刻后,掌声停了下来。 南离看着他们,一脸不解问道:“这停下来干嘛,继续啊,我给你们配乐呢。” 她望向宋辞,诚恳赞道:“宋师兄,刚才那句话真是漂亮极了!” 她又看着顾乐湛,感慨说道:“如此刻骨铭心的仇恨,真是让人热血澎湃啊!” 场间一片沉默,无人回应。 虞归晚微微偏头,望向怀素纸,带着歉意说道:“对不起。” 怀素纸不解,问道:“嗯?” 虞归晚看了一眼南离,很是羞愧说道:“这南姑娘确实有些莫名其妙……我之前没相信你,对不起。” 图片:"xm5,迟到的礼物",位置:"Images/1676720276-100343505-109969665.jpg"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六十五章 南离之妖 怀素纸淡然说道:“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不需要说对不起。” 虞归晚犹豫了会儿,低声说道:“可你从来都没骗过我吧?” 怀素纸沉默片刻,想起自己被迫撒谎的事情,认真说道:“我只是不喜欢骗人,不是不会骗人。” 虞归晚看着她的侧脸,心想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怎么有种不太自信故而强调的感觉? 难道你骗过人,但是骗的不太成功? 但她想到怀素纸从未欺骗过她,还是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把这事记下来了。 然而下一刻,她突然睁大了眼睛,微张着嘴,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甚至……还有些惊慌失措? “难道我长得不好看吗……” 怀素纸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只觉得南离当真是害人不浅,有些无奈叹道:“虞美人是谁?” 虞归晚下意识跟着说道:“是谁?” 怀素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想说话了。 虞归晚这才反应过来,咬住下唇转过头去,双颊早已微烫,心想你说的果然是对的,我就应该少说几句话。 这未免太白痴了点。 在两人当众窃窃私语时,场间的目光都集中在南离的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哪怕是三年前曾经亲眼见证过怀素纸入神都,得莫大真人亲赞天下无双的在场众人,此时也都有些目瞪口呆,以为是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 但这是事实,因为南离还在说话,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 “还有你,没错,我说的就是你这和尚。” 南离盯着渡山僧,似是好奇问道:“原来禅宗的人都是这么虚情伪善的吗?都快五千年过去了,现在才来给人超度,这你们心里真的过得去吗?” 渡山僧闻言神情微变,准备起身反驳的前一刻,发现落在身上的那道视线已经远去。 南离望向神情淡然的陆元景,挑眉说道:“你怎么不和这皇子殿下吵上一架,吵个名正言顺或者大义出来啊?” 陆元景看着她,沉默片刻后问道:“南姑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南离笑了笑,说道:“既然决定了坐下来谈话,那不应该谈得直白一点吗?” 不等陆元景开口,她接着说道:“而且这人说的也没说,我们现在干的事情跟挖坟没什么区别,总该找个好听的名头吧?” 听到这句话,顾乐湛由衷感慨说道:“这么一大堆人里面,还是你最有趣。” 南离对此并不赞同,仔细纠正道:“我最多算第二有趣。” 顾乐湛问道:“那谁是第一?” 南离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虞归晚看了怀素纸一眼,知道话里说的就是她。 “所以呢?” 宋辞看着南离,声音听着有些冷淡:“你说了这么一大通,对事情有什么意义?” 南离微笑说道:“谈话本身就是意义所在。” 怀素纸听得懂这句话的意思,但还是讨厌,因为她真的不喜欢这种刻意至极的对话方式。 虞归晚没听懂,小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怀素纸耐心说道:“能够坐下来谈话,便有了向前一步的可能,这种可能就是这场谈话的意义。” 就像她说的这般。 宋辞在听到那句话后,沉思片刻后,对顾乐湛问道:“既然你同意了这场见面,想来有自己想法,请讲。” 顾乐湛淡淡说道:“我的想法一直都很简单,便是看看你们谁有资格得到先帝的传承,顺便搭上一把手。” 话音落下,众人先是微怔再是望向怀素纸,只见她神色冷清如旧,不见半点喜悦之色。 陆元景根本不信,问道:“顺便搭上一把手?” 顾乐湛看着他,毫不客气讥讽说道:“难道你还想我搭上两把手?” 陆元景只当做听不到,平静说道:“既然如此,愿闻其详。” 顾乐湛一脸奇怪反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 也许是这数年间遭的羞辱磨炼太多,陆元景神色完全不变,说道:“那这就是废话了,就像先前你说仇恨不曾遗忘一般。” 顾乐湛赞叹说道:“果然,无论再过上多少千年,还是你们这些书生最懂得搬弄是非,堪比秃驴的祸心佛言。” 陆元景静静看着这只鬼,微微皱眉,沉默不语。 渡山僧低头宣了一声佛号。 场间一片安静,气氛有些压抑。 …… …… 与旧皇都的安静不一样,此时的神都分外热闹,因为道盟又一次给予了清晰的画面,给予人们讨论。 然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些画面偏偏没有出现怀素纸和虞归晚的窃窃私语,都集中在了南离的身上。 修行者们看着宴席上的画面,听着南离不留任何颜面的直言嘲弄,先前积攒下来的不快情绪,仿佛也随着那番话一并倾泻了出来,痛快了许多。 一时之间,神都里充满了对于南离真性情的赞美声,但也无可避免引起了一些人的不喜。 比如坐在通天楼上的那位玄天观掌门真人。 明景道人面无表情说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南离的性情还是这般跳脱。” 莫由衷笑了笑,笑容很是和蔼,说道:“道盟存世已有五千年,多一些这样鲜活的气息,不失为一件好事。” 明景道人忽然问道;“长歌门以眠梦海作为山门之事,你如何看待?” 莫由衷安静了会儿,说道:“若哀帝一事走向最坏的结果,我会解决此事再死。” 他行至通天楼的最前端,俯瞰神都风光,视线落在偏殿外的那处露台上,说道:“你觉得真动手了,我们能有几成胜算?” 明景道人皱起眉头,默然计算着事情真的来了,那局面会是如何? 以清都山与天渊剑宗不愿翻脸为前提,真正会为此全力出手的唯有阴帝尊与黄昏,最多再多一个五净。 黄昏伤重,神都大阵在无惧那道星光与道一弓,五净倒是真的麻烦,但他和梁皇再加上裴应矩以昊天钟压阵,平分秋色想来不是问题。 更何况逼迫元垢寺封山是八大宗一并做出的决定,清都山和天渊剑宗没有旁观的道理。 战场在人间与黄泉的缝隙中,阴帝尊将会强到极点,哪怕是莫由衷出手也只能是对峙。 这般计算下来,道盟似乎胜券在握。 关键问题是清都山和天渊剑宗真的会安静吗? 想到这里,明景道人的脸色变得有些铁青。 如果事情真的走了那个方向,无论最终谁胜谁负也罢,中州都必然生灵涂炭,甚至可能半片大地陆沉。 更重要的是,无论他如何推演进行兑子,最终的结果都是糟糕的。 届时将会是一场混战,而中州五大宗无疑是最强的那一方,在顾真人一如既往不愿出手的前提下,他们必然会遭到围攻。 这是注定的事情。 明景道人沉声说道:“最坏情况下,最多只有四成。” “我不习惯将希望寄托清都山与天渊剑宗的安分之上。” 莫由衷看着明景道人的脸色,叹息说道:“但这次似乎只能是祈祷了。” 明景道人安慰说道:“顾真人百年前不出手,这次就不可能出手,元道远已在清都山上,可以掣肘谢渊,局面并非完全糜烂。” 莫由衷没有说话。 他是大乘圆满,被万劫门誉为九天第一,是毫无疑问的偌大人间最强者。 但他很清楚自己不如谢真人,因为一线之差很有可能是天渊之别。 这场战斗要是真的发生了,那他最大的胜算便是对方远在千里之外,而自己身在神都中。 便在这时,有寒风送来一道阔别已久的声音。 “见过两位真人。” 江半夏平静行来,停步在两人身后,很随便地行了一礼。 莫由衷转过身,看着似是被冬风吹白脸颊的女子,皱眉问道:“你的伤势又重了?” 如今的陆南宗立场越发模糊不定,于是江半夏的重要性便随之而高。 在岱渊学宫之事解决之前,道盟自然不愿意见到她出现意外。 “还好。” 江半夏笑了笑,笑容很是温柔,说道:“伤得久了,便也习惯了,看着凄惨而已。” 莫由衷静静看着江半夏,似是在确定伤势。 片刻后,他自储物法器中取出一枚珍贵丹药,直接递了过去,没有说话。 江半夏自然不会推迟,但也没有立刻服下,视线落在那道法凝成的光幕上,神情很是专注。 莫由衷望向她眼中的画面,叹息说道:“若怀素纸不是暮色,那该有多好?” 江半夏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三年来,她在夜深人静时也会生出这般想法,觉得事至如今太过愚蠢。 只是她也很清楚,真要让自己再回到过去,遇到那个死人堆里的小小姑娘还是会忍不住。 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 她敛去思绪,若无其事说道:“旧皇都很适合杀死暮色。” 明景道人接过话头,说道:“若是暮色没有死在旧皇都,接下来就是你的事情了。” 江半夏很平静地嗯了一声。 明景道人看着她,继续说道:“道盟给了你三年的时间,思考如何得到暮色的信任,请你不要忘记。” 江半夏淡然说道:“暮色会相信我的。” 谁让我就是黄昏呢? …… …… 旧皇都,那家青楼。 顾乐湛重新入座,于最上方的位置看着所有人,似笑非笑说道:“你们猜一下,我为什么要帮你们夺得先帝的传承,谁猜到了我便帮谁……” 话没能说完。 这次是南离打断的。 她看着顾乐湛,摇头说道:“这无非就是猜谜,没什么意思,我这里有一个更好的提议。” 顾乐湛对她格外欣赏,说道:“请讲。” 南离抬手,指着搁置在角落里的那张麻将桌,语重心长说道:“殿下啊,让一群正道的天子骄子在牌桌上厮杀得面赤耳红,输的一干二净,这不是比猜谜更有意思吗?”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六十六章 有妖 听着这话,神都里的修行者们不禁一片哗然。 如此重要的事情,你竟然要放在牌桌上来确定? 这未免太过荒唐了吧? 难道南离的离不是别离的笙箫,而是离谱的那个离? 然而通天楼上的莫由衷确实笑了出来,明景道人忍不住冷哼了一声,但其中明显带着赞赏之意。 江半夏则是眉眼带笑,觉得这事儿也算有趣。 忽然之间,人群里的那些哗然声尽数消失。 如此极致的动与静变化,自然是因为那幢远在旧都城的青楼里,发生了谁也想不到的事情。 宋辞在极其短暂的思考过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那就来打麻将吧。” 话音落在神都,人们的眼里满是愕然,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解,觉得此事越发荒唐。 唯有少数人明白了宋辞对此作出的具体考量。 …… …… “如此也好。” 顾乐湛叩打着扶手,饶有兴致地看着南离,点头说道:“你这提议确实比我想的要有意思多了。” 南离看着他说道:“既然殿下您也同意了,那便请您自证吧,证明自己确实能够帮助我们拿到哀帝的传承。” 顾乐湛微微眯起眼睛,没有说话。 南离直接问道:“难不成殿下您还想白嫖?” “在座的都是正道的天之骄子,现在大家愿意凑起来给你打麻将,可不是为了让你和外面的人看个乐呵的。” 她似笑非笑说道:“还请殿下您能稍作理解。” 顾乐湛停下指间的动作,微微低头,似乎在思考这其中的得失如何。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其实就是在场众人凑起来打麻将,换取一个消息。 如果说最后的胜者能够得到更多,那即将说出来的这个消息,便是对于参与者的些许安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点头说道:“可以。” 众人静默以待。 “先帝的传承位于皇城的崇圣寺中被供奉。” 顾乐湛的语气很随意,就像是在说一件无所谓的小事:“但通往崇圣寺的路很麻烦。” 众人没有立刻说话。 宋辞服下丹药压制伤势,取出命盘,开始推演这个消息的真实与否。 渡山僧望向顾乐湛,以两心通确定真假。 陆元景默然回想着那句话,凭借某种道法进行确认。 怀素纸的境界在场最高,早在话音落下第一时间,便知晓这句话是真的。 何以确定,自然是依靠元始道典来断定因果。 哀帝传承有可能落在崇圣寺中,这个消息楚瑾已经告诉过她,故而真正关键的是路上究竟会有怎样的麻烦。 身在场间的人,都已经发现这种鬼城对活人有着莫大的善意,而这种情况无疑是不正常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世间不存在真正无缘故的事情。 善意的背后必然有所相对应的图谋。 在场众人之所以愿意赴约,来到这座青楼见面,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被这种善意长时间对待后,道心越发感到不安,想要知道这背后的缘故。 事实上,当顾乐湛说出愿意搭把手的时候,在场便有几个人生出了猜测。 ——漫长重复岁月折磨之下,对生命产生了厌倦,想寻找一个彻底的解脱。 简单些说,其实就是这些鬼活得不耐烦了,在自寻死路。 这个想法固然存在一定的道理,但终究是不得证据的纯粹猜想,没有对应证据的支持之下,不可能作真。 “这场麻将最后的胜者,我会告诉他如何前往崇圣寺。” 顾乐湛看了一眼在场众人,笑着说道:“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还可以一路陪同到底。” 没有人理会这句话。 半刻钟后,众人相继确定了那个消息的真实性,相互对视了一眼,便是默认了。 陆元景看着顾乐湛,问道:“打哪儿的麻将?” 这件事很重要,麻将是一个很简单却耐玩的游戏,各地都有自己的规矩。 既然决定以此分出胜负,那这就是很重要的一个问题。 顾乐湛望向南离,示意让她决定。 南离毫不客气,直接定下是自己最熟悉的那一套,详尽地讲述一遍规则。 话到最后,她再补充了一句。 “大家都是修行者,干打麻将未免太过无聊,这句话的意思都明白吧?” 场间自然不会有异议。 或者说,就算没有南离的这句话,该出手的时候众人也不会有片刻犹豫。 随着最后那句话的落下,麻将桌便被搬到了场中央,以玉石雕刻而成的麻将翠绿养眼,很是喜人。 更有意思的是,麻将向来都是四人落座,而今日到场的除去顾乐湛后,恰好分成了四方。 以宋辞为首的中州五大宗。 渡山僧孤身一人代表元垢寺。 陆元景之于岱渊学宫,便有了中立的意味。 怀素纸无需赘言。 总而言之,这场麻将便这样莫名其妙地开始了。 …… …… “想我活了也有些年头,见过魔潮席卷天下,见过元始宗山门倾覆,见过黄昏与莫由衷战于中州,见过阴帝尊的滔天魔焰,甚至见过顾祖师一面……” 江先生由衷感慨说道:“但今天这画面我是真没见过。” 他与天渊剑宗掌门周美成坐在一起,看着光幕上出现的离奇场面,着实无法安静下来。 周美成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说道:“我记得……小归晚没碰过麻将吧?” 江先生想也不想说道:“当然没碰过,不然她为什么叫做剑痴?” 周美成想了想,很是无奈说道:“本宗的功法也不擅长出千,而且……小归晚也不懂得怎么出千吧?” 江先生皱眉说道:“这确实是个问题,长生宗和玄天观最喜欢捣鼓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小归晚肯定弄不过他们。” 周美成说道:“那就只能看怀素纸了。” 话音落下,有脚步声自后方响起。 是楚瑾。 她向转过身的周美成点头致意,微笑说道:“不必担心,素纸会出手的。” 江先生微微挑眉,好奇问道;“羽化登仙意在这方面很好用?” 楚瑾微笑不语,她自然不会说自己相信的是元始道典。 周美成不再去看那面光幕,与楚瑾对视,说道:“何事?” 楚瑾不作任何隐瞒,直接说道:“我想知道贵宗的想法。” 与剑修交谈,开门见山向来是最好的方法,搬弄言辞除了惹怒对方,没有任何意义。 周美成听得出话里的认真,问道:“关于何事的想法?” “怀素纸。” “这是什么意思?” “道盟对她动了杀心。” “原因是什么?” “哀帝传承中有道果,若是不加阻拦,素纸必然能够得到那枚道果。” “但莫由衷也想要得到那枚道果?” 话至此处,楚瑾嗯了一声。 周美成沉默了会儿,看着她问道:“如此重要的事情,为何现在才告知本宗?” 楚瑾笑了笑,说道:“自然是不想让你为难。” 话中颇有深意,指向那位不愿被世事所扰的天下第一。 百年前,元始宗掀起的魔潮席卷天下,其时中州战火不绝,是清都山与天渊剑宗最好插手中州的时候……但顾真人却是看都不看一眼。 “不想让我为难是真的,但这绝不是全部的理由,而且这又何至于让莫由衷对怀素纸动杀心?” 周美成看着楚瑾说道:“莫由衷此人虽然心黑,但他是长生宗的掌门,得要脸的。” 楚瑾笑容里生出几分歉意:“此事涉及本宗之秘密,不便告知,还望见谅。” 周美成闻言皱眉,偏头看着光幕里呈现出的画面,没有说话。 旧皇都的那幢青楼里,虞归晚安安静静地坐在怀素纸的身边,显得样子很是乖巧。 麻将桌上已经有人,是徐卿。 这位清都山的大师兄正在与渡山僧和陆元景,以及玄天观的那位道姑在牌桌上交锋。 坐在后面的虞归晚看着牌局,不时低声询问怀素纸,后者很是耐心地做出解释。 不知为何,道盟没有掩饰这些画面,让寻常修行者们也得以看见,连连发出奇怪的幸福感叹声。 周美成看着这些,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牌局都过了一轮庄后,才是开口。 “如果怀素纸真有性命之危,我会出手救人,但仅止于此。” 他顿了顿,说道:“但我有两个要求。” 楚瑾的声音很平静:“请讲。” “怀素纸在剑道上的天赋不错,我觉得她应该去本宗作客一番。” 周美成说道:“另外你与谢渊欠本宗一个人情,理由很简单,你不愿意明言其中缘故,必须要付出更多代价。” 楚瑾明白话里的意思,不由生出万千感慨。 就像清都山必须要考虑谢真人飞升之后的局面那样,天渊剑宗也无法逃避这个问题。 这些年来,清都山与天渊剑宗可谓是极尽辉煌,压的中州五宗颇有些喘不过气来。 于是盛极而衰就成了两宗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如今这笔交易大乘,只要怀素纸登临大乘,哪怕不如顾谢二人,想来也能站在莫由衷的高度上。 这就足够了。 楚瑾看着周美成说道:“可以。” 话音刚落,外头忽然传来一片声浪,是那些围观牌局的修行者发出的。 此间的三人望向那片光幕,只见虞归晚坐在那张麻将桌前,轻轻推倒了手牌,有些不太确定地对另外三人说了一句话。 “我没打过麻将……这是天胡,对吗?”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六十七章 搬山 当这一幕画面出现后,场间沉默片刻后,有人失笑出声。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见到的是南离。 她坐在后头,此时微微偏头,以手掩去微翘的唇角,发丝柔顺地倾泻在肩上,有种分外成熟的美感。 她的眸子里满是笑意,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副被推倒的麻将牌,说道:“真是讲究呀。”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身在神都旁观的修行者们,都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有什么天和,分明就是有人在暗地里动手了,出千而已。 虞归晚望向南离,不确定说道:“我以前没有打过麻将,难道不是这样子胡牌的吗?” 她有些不好意思说道:“要是弄错了,我向你们道个不是?” 牌桌上的事情,终究不是战场上的生死胜负,即便她对这场牌局的重要性有着很清楚的认知,还是下意识的礼貌了。 南离笑了笑,别有深意地看了某人一眼,摇头说道:“你这手牌就是天和,没有弄错。” 虞归晚悄然松了口气,心想这样就好,自己险些就打了一张出去。 先前的话都是实话,今日之前她根本就没有接触过麻将,刚才一直在徐卿后头观摩,还问了怀素纸好些问题,才是大概弄懂了麻将是怎么一回事。 看到后来的时候,她本已经放弃上场,奈何怀素纸还是决定让她上去试试看,于是……事情就变成这样了。 就在这时,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继续吧。” 顾乐湛看着牌桌上沉默已久的四人,有些不耐烦说道。 于是,麻将相互碰撞的清脆声音与绵延雨声一并,再次充斥了整间屋子,也算动听。 这场牌局直接涉及到哀帝道果的去向,旁观者再怎么着急也不能出声指点,必须要维持安静。 然而安静并非什么都不能做。 还未上桌的宋辞取出命盘,默然推算着先前的天和,究竟是怎样做到的,如何才能防备又或者破坏。 徐卿的目光则是落在怀素纸的身上,眼里满是不解与困惑,百思不得其解,心想羽化登仙意不该能出到这样的千。 至于身在牌局之中的渡山僧,则是以两心通与整副麻将牌心神相连,不着痕迹地制造出自己想要的局面。 陆元景亦是不弱于人,他修行境界之高仅次于怀素纸,而且岱渊学宫的弟子最擅长写字,心念微动之间,便能凭空捏造出一张新的牌来。 至于虞归晚。 她什么都没做,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打着牌,视线落在手牌的次数,远远多于落在牌桌之上,显得有些不太聪明。 按道理来说,像她这样打麻将理应是要输得一干二净的,然而…… 她今天的运气似乎很不错? …… …… “酱大骨剑仙这到底是在打什么啊?” “离谱!这哪有起手出红五筒的道理?” “不是啊,这虞美人凭什么能碰的下去啊?” “这杠又是什么,这不是把自己的顺子给拆了吗?” “这……这也能胡的啊?!真是神了。” “不行了,我真的要道心破碎了,我看的好难受啊,哪有人这样子打麻将的啊?” 身在神都里的人们无需顾忌牌局的规矩,各种各样的言语喷薄而出,其中有自我夸张的,但也不乏真的看得道心动荡的修行者。 这样的画面与声音,出现在神都各个地方,被数之不尽的人看见。 随着两轮过去,人们渐渐习惯虞归晚那天马行空般的出牌,甚至开始推测这位虞美人会出什么牌。 有意思的是,这种依循着先前规律进行的推断,往往无法得出正确的结果。 虞归晚总是能有出人意料的一打。 到了后来,人们无奈放弃了这件事情,却是惊讶发现牌局已然发生了变化。 虞归晚不再占据绝对优势,输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先前积攒的筹码输回去了许多。 此时光幕中的画面落在牌局之外,人们才是赫然发现这场牌局的真面目。 只见宋辞身前有命盘悬空,盘上的点与线不断变化,显然就是在用天机术算之法影响牌局。 他额头渗出的那些细汗,便是最好的证据。 渡山僧从牌局开始便只有一只手放在了牌桌上。 原来他放在桌下的那只手是在不断掐算,两心通从未停止,穷尽心力。 陆元景看起来很干净,但所有人都想起了那颇为恶毒的三个字。 ——伪君子。 …… ……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一轮牌局终于结束了。 当虞归晚最后一次推倒手牌,熟练地说出那个字的时候,心里早已没有怯意,甚至觉得有些无趣。 她的双手不再去砌牌,在空气中唤出一大团水珠,认真搓洗双手后,端起早已凉下的茶杯,一饮而尽。 然后她的视线落在乱糟糟的牌桌上,想了想认真说道:“感觉没别人说的那么有意思。” 话音落下,场间一片沉默,众人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心想像你这样打麻将能意思就怪了吧? …… …… 与此同时,偌大神都却是一片哗然声。 不知有多少人气急败坏,抬手指着那面以道法凝成的光幕,愤怒地骂出了声。 “荒唐,真是荒唐!” “满打满算四个半庄,这你天胡了一次,地胡了三次,四暗刻更是有九次,国士无双七次,大三元得有六次,清一色都要数不过来了……这样打麻将能有意思吗?!” “就算这是出千,那也未免太过嚣张了些吧,真不知道收敛这两个字怎么写的?” “别人靠本事出的千,凭什么要收敛?” “为何这桌上的人都在出千,赢的人却偏偏是这位酱大骨剑仙?” “谁知道呢?” “总不可能是她以一敌三,直接压过了另外三位吧?” “有没有可能……是虞美人长得实在好看,而这世间就是钟爱长得好看的人?” “按你这么说,那怀姑娘岂不是所向无敌?” “难道怀姑娘现在所向有敌吗?” …… …… 通天楼上。 明景道人面无表情,眼中满是寒意。 莫由衷自言自语说道:“都已经这般嚣张了吗?” 都是经历过百年前那场战争的人,与元始魔宗两代宗主有过交手,他们怎可能认不出牌局上那些诡异的地方,尽数来自于元始道典的拨弄因果之能? 如今怀素纸在整座神都的目光注视之下,竟敢这般行事,未免太不把道盟放在眼里。 然而……这终究算不上是证据。 至少对清都山而言,这不能作为一种有力的证据。 所谓证据,看的终究还是背景。 哪怕铁证如山,只要能够搬山,那就不算是事。 更何况怀素纸做的不算过分,至少她没有以元始道典上所载神通道法杀人,只是为虞归晚打了一场麻将。 莫由衷与明景道人对视一眼,更加肯定了事前的想法。 如今怀素纸可以确定是暮色了,那就更应该把事情放到暗地里去处理。 如此造成的影响将会最浅,因为清都山自知理亏,不可能为暮色掀起一场战争,打破人间的格局,必然沉默。 …… …… 随着虞归晚离开牌桌,最后一轮对决便到来了。 打麻将是很能消磨时间的一件事,奈何旧皇都永远阴雨,不见天光,于是没有感觉。 然而直到最后这一轮,宋辞还是没有登场,坐下来的人是南离。 取代虞归晚的人自然是怀素纸。 陆元景与渡山僧都是孤身一人到来,自然无人可换。 桌上响起麻将碰撞的声音。 南离不习惯沉默,寻了个话头,望向陆元景与渡山僧直接说道:“帮我赢吧。” 怀素纸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南离随便砌着牌山,对那两人说道:“你们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再继续坚持下去,也不过是送怀素纸赢,没有任何意义。” 话刚说完,她抬头望向坐在最上方的顾乐湛,补充了一句话。 “如果最后是我赢下来了,我不会把你告诉我的消息赠予这两个人,可以立誓。” 顾乐湛看了她片刻,最终嗯了一声。 牌山快要砌好了。 南离接着说了下去。 “至于你们为什么要帮我,理由很简单,怀素纸是我们之中最强的那个人。” “这是你们否认不了的事情,因此你们无论从何种角度来思考,帮我赢都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为什么是你们帮我,当然是因为我身后的人现在全都是残废,是在场最弱的那一方,哪怕得到了那个消息,也不可能直接决定整个局势。” “你们自己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的声音很随意,却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很能让人相信。 砌牌的声音停了下来。 陆元景与渡山僧对视一眼,交换了彼此的想法,发现都是赞同。 南离望向怀素纸,向她眨了眨眼,眼里满是笑意。 落在旁人眼中,这无疑是一种挑衅。 怀素纸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没有说话。 牌局开始。 与先前不同,最后的这一轮牌局很安静,不再那么精彩纷呈,变得寻常了起来。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种明面上的风平浪静,必然是陆元景与渡山僧被南离那番话说动后,三人联手压制怀素纸出千,努力营造出来的局面。 最终第一局以流局告终。 此时四家的筹码仍旧是怀素纸一方最多,哪怕先前虞归晚输了不少出去,还是保持着极其显眼的优势。 如果想要翻盘,那必须要有一副决定性的大牌,又或者是不断连庄。 问题在于…… 众人的视线在场间缓缓扫过。 牌桌后方,宋辞的脸色越发苍白,眼中的疲惫之色难以掩饰,显然消耗甚大。 渡山僧的手臂已经不住颤抖,咬住干涩的嘴唇,神情坚毅,但无疑是濒临极限了。 长时间以两心通影响牌局,对他的禅心造成了极大的负担,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他的意志超凡脱俗了。 陆元景看似没有大碍,但又怎么可能好? 唯有怀素纸神色淡然如常。 她明明坐在牌桌前,却像是高居于尘世之外。 看着这幕画面,场间的众人不禁感到绝望,尤其是中州五大宗的那一方,直接联想起不久之前的那场惨败,道心更是激荡。 如何才能战胜这么恐怖的敌人? 如此才能搬走这座无法跨越的高山? 场间众人,神都无数视线,此刻都落在了南离的身上,想知道她会怎么做。 于是。 南离对怀素纸说了一句话,语气是撒娇,但不多。 “让我一下啦~” …… …… 神都,那座正殿。 那些视线来到谢清和的身上,眼里满是好奇,心想您现在是怎么想的? 不再小的小姑娘面无表情,静静看着这一幕,心想真不愧是魔门妖女啊,连这种话都能当众说出来…… 有够不要脸的。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六十八章 我南离照样无敌于…… 谢清和没有生气。 她是清都山的未来掌门,曾与元始魔主共游山河,亲眼见证过那道星光的落下,阴帝尊与莫大真人战于高天之上,怀素纸于一朝观尽道成山上十万碑…… 像现在这样子的小事,怎么可能牵动她的思绪? 她当然知道,南离这般做的真正理由,是想要替怀素纸承担接下来的风险,竭尽自身所能帮助自己的师姐,并无多余的缘故,但是…… 你为什么非要用以这样的语气,来说服你师姐,这不就是在故意恶心人吗? 难道寻一个正当的理由,对你来说就那么的艰难吗? 谢清和这般想着,神色不变,眸子里流露出淡淡的冷意,心想自己不喜欢你果然是有道理的。 真是荒唐……何其离谱! 她最后看了一眼光幕中的画面,眼帘微垂,只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 …… 余音渺渺散去,雨声重新满屋。 场间十数人都在看着南离,神情复杂至极,眼里的诧异之色难以掩盖,心想你这撒娇算啥啊? 在那句话真正落下之前,在场的人思考了许多,想的都是南离到底怎样才能打动怀素纸,从眼前的绝境中走出。 那些想法里有的匪夷所思,有的稀奇古怪,共同之处是都不走寻常路。 唯有如此,在他们看来才有机会绕过怀素纸这座高不可攀的大山。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那五个字,是简单至极的撒娇,不掺和任何多余的东西。 这怎么可能打动怀素纸呢? 这跟痴心妄想,异想天开到底有什么区别? 就连坐在最上首的顾乐湛都笑出了声。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怀素纸轻轻地嗯了一声。 “可以。” 她若无其事说道:“那就正常打吧。” 话音落下,整幢青楼都安静了下来,都彻底怔住了。 明明雨声满屋,却生出一种死寂的感觉。 这种感受很快穿过那面光幕,落在人间之上,化作一道无形的巨大力量,把神都的声浪直接镇压了下去,都是鸦雀无声。 怀素纸无所谓,随意打出了一张牌。 陆元景低头,看着那张牌,发现这竟是认真的。 他的喉咙变得有些干涩,有些走神地跟着打了一张,然后抬头望向南离,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嘴了。 渡山僧禅心微微动摇,那只放在牌桌下的手,终于放在了牌桌上,微颤着打出一张牌。 与陆元景一般,他也偏头望向南离,眼里满是敬佩之色。 南离对此视若无睹。 当初佛恩寺中的那场见面,她与暮色当面胁迫渡山僧,但不代表她们暴露了真实身份,故而这是很正常的反应。 她随意说道:“你们是不太聪明,还是说都被怀姑娘给杀破胆了?” 场间有人下意识地问道:“什么意思?” “怀姑娘再怎么厉害,终究还是一个元婴,在境界上和我们没有天渊之别。” 南离说道:“而她不久之前先是打了一场,不管是酣畅淋漓的大胜,还是别的什么都好,她都必然消耗巨大。” 言语间,牌桌上的麻将声不曾停歇。 牌局是真的正常了起来。 南离的语气很随便:“接着没过多久,她就来到这里和我们打麻将了,而且还全程都在压制我们,这对心神的负担你们也不想想的吗?” “真是愚蠢啊。” 她由衷感慨地叹息了声,接着说道:“我这样做是给别人递台阶,她怀姑娘还得感谢我呢。” 听到这句话,场间众人若有所思。 怀素纸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安安静静地打着麻将。 事实上,她很清楚南离这句话是对她说的,是在提醒她必须要休息了,不能再继续坚持下去。 简单些说,这种一种关心和担心。 怀素纸可以理解,沉思片刻后,决定接受。 思绪流转间,她打出了一张麻将牌。 牌落一刻,南离的声音响了起来。 “胡!” 她毫不客气说道,直接推倒了手牌,展现出自己在云来镇上浸淫雀中大道多年的深厚底蕴。 哪怕无法出千,需分心照看师姐,她南离照样无敌于牌桌之上! …… …… 神都中,分在各地的修行者们看着牌局落入南离的掌握,看着她欲要连庄到天荒地老,不禁觉得无趣。 谢清和是最先离开的那个人。 她悄然走出那座大殿,发现此时夜色已深,繁星耀眼,寒风吹来很是醒神。 转过几个拐角,穿过几条雨廊,在谢清和即将回到寝宫的前一刻,遇见了一个人。 那人名为裴应矩,乃万劫门当代掌门,炼虚巅峰。 传闻当中,他手持昊天钟可与大乘强者一战,但不曾被证实过。 在长歌门山门倾覆之前,万劫门与长歌门被公认为居于八大宗末流,积弱已多年。 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即是这两个宗门的掌门都不是大乘。 谢清和想着这些事情,望向裴应矩,认真问道:“前辈,你要见我?” 裴应矩平静说道:“有要事与你商谈。” 谢清和有些意外,说道:“不是和我娘亲?” 裴应矩说道:“你是当事人。” 谢清和沉默片刻后,大概明白了是怎样一回事,转身向那处露台走去。 裴应矩与她并肩而行,没有表现出任何前辈的架子,颇为尊重。 两人行至露台,有阵法随之开启,隔绝外界窥视。 “你应该还记得自己和怀素纸,是怎么被祖师找上门的吧?”裴应矩不做隐瞒说道。 谢清和嗯了一声,心想她为了不让我喝酒,竟以清都山的名义下命不让八方楼给小姑娘买酒,这事儿怎么可能不记得? 裴应矩说道:“所以我知道祖师在三年前见过你们。” 谢清和微微蹙眉,然后问道:“所以?” 裴应矩想起三年前的那个秋末,自己看到的那封信,信上的那句话。 ——昊天钟亦为她所弃。 他望向谢清和,认真说道:“我想知道祖师与你谈话的具体内容。” …… …… 旧皇都。 姜白与百鬼同行,走过旧时王公堂前,于钟鼓楼上闻风听雨,寻了几座寺庙见佛,就像是一位寻常的游客。 她就这样一路走来,看着沿途风景,哪怕身后有雷声轰鸣与直抵天穹的龙卷风还是不理,直至皇城门下。 雨幕掩映之下,皇城就像是一只藏在阴影帷幕后的巨兽,那被灯火照亮的无数飞檐,仿佛千万只眼睛,正在冷漠俯瞰着芸芸众生。 不知为何,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庄严的感觉,更多的反而是幽深恐惧。 姜白微仰起头,静静看着这些,心想那头的牌局也差不多了。 她向皇城大门走去,被侍卫拦下,询问来意。 她微微一笑,自腰间接下一面令牌,向那名侍卫出示。 那名侍卫看清楚了令牌,毫不犹豫向她行一大礼,神情恭敬至极。 姜白说道:“我自己随便走走,不用跟着。” 侍卫领命,退至同伴之中,把这件事吩咐了下去。 姜白穿过城门洞,仍旧像是一位游客,踏入了皇城当中。 这里的画面与皇城之外截然不同。 无数绿色就像是画师不小心泼洒在纸上的浓重色块,直接撞入姜白的眼中,野花将此地当作丘陵与山,开遍角落,存在于目之所及的一切地方,其貌葳蕤。 灯火的光芒艰难透出枝叶,然后被无止境的阴雨所淹没,只能照亮一角。 这方天地充斥着一种无法以言语形容的勃勃生机。 仿佛再如何严重的伤势,只要踏入这里,便能得到完美的治愈。 姜白行走其间,那些气息就像是跗骨之俎,不断向她涌来,然后无形消散。 她似乎早已知道这里的变故,神情没有丝毫讶异,向目的地走去。 那些生长在每个角落里的枝叶,就像是一根根翠绿色的触手,以缓慢的速度不停挪动靠近。 无尽阴雨下,身着白裙的貌美女子行走在其间,唇角微翘而笑,酒窝里盛着那薄弱的灯火。 画面奇诡而美丽。 …… …… 那幢青楼。 细雪姑娘身子微微倾侧,单手撑着下颌,百无聊赖地看着那场牌局,险些要呵欠出声,只觉得无聊。 她当然懂得麻将,水平还算得上不错,至少在场间算得上是拔尖。 于是当她知道这牌局不会再出千后,便注定无趣了起来。 无论陆元景还是渡山僧,乃至于怀素纸,都是平日里不会碰麻将的人,又怎么可能比得过浸淫已久的南离? 更何况旁人看不出来,她确实隐约能瞧见几分,那怀姑娘很有可能是在故意放炮。 这其中的缘故她自然也是好奇的,但她毕竟是青楼花魁,知道什么该说和什么不该说,心中自有分寸。 不知道过了多久,牌局终于结束。 南离推倒手牌,看着怀素纸说道:“你输了。” 听到这句话,场间的八大宗天骄们顿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人抬手抹去额头的汗水。 陆元景对怀素纸说道:“抱歉。” 渡山僧低头又宣了一声佛,也是歉意的意思。 怀素纸嗯了一声,承认自己是输了。 南离看着她,莞尔一笑问道:“对了,怀姑娘呀,这是您的第一次吗?” PS:小小的剧透一下,后面会有一句台词与这章对应,至于是什么~我感觉都能猜得到吧,四个字的。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六十九章 剑在直中求,南离于曲中行 众人闻言不由微怔,心想这话听着似乎有些古怪,但……不该是那个意思吧? 这般想着,他们下意识望向怀素纸。 怀素纸起身离开,向等待着自己的三人走去,根本没有理会。 南离眉梢微挑,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见到这眼神,徐卿向南离行了一礼,虞归晚却是理都不理。 不是因为她讨厌对方,而是她还记着怀素纸说过的话,于是不想和南离说话。 南离也不介意,看着怀素纸的背影,很是随意说道:“那待会儿我们再聊聊呗。” 听到这话,坐在后方的宋辞眯起了眼睛,眼里出现了一抹警意。 南离转身向顾乐湛走去,笑着说道:“我赢了,你准备在哪儿谈话?” 顾乐湛站起来,向楼外走去。 细雪姑娘见此赶紧打起了精神,寻来两把宽大的油纸伞递了过去,好让两人无湿身之忧。 在满座正道天骄的注视下,两人各自持伞,便这样踏入了再次如注的雨幕。 楼里重新安静了下来。 众人或是闭目养神,或是以神识交流,亦有盘膝而坐如渡山僧般的人,但没有人选择离开,都在等待那场谈话的结束。 一时间,又是满楼雨声,分外吵闹。 怀素纸望向窗外,那澄净如远空的眼神里,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疲惫之色。 就像南离说的那般,她确实有些累了。 元始道典在世间数十直指飞升大道的真经当中,亦是最为特别的。 其拨乱因果之能对修行者的道心造成的负担极为沉重,这也是历代参悟修行此经者,寿命往往长不过三百年的根本原因之一。 她以太上饮道劫运真经施展其中道法,就像是隔雾看花,必然会损耗更多的心神。 好在她的神魂已然突破元婴,如今是半个化神,故而只是些许的累,并无大碍。 一念至此,怀素纸起身行至窗畔,背对众人后任由寒风吹拂,带走这些多余的思绪。 虞归晚走到她身旁,望向那座被阴雨掩去形状的皇城,关心问道:“你……还好?” “没事。” 怀素纸顿了顿,接着说道:“只是感觉自己有些傻了。” “啊?” 虞归晚的声音里满是错愕,心想你怎么就骂起自己来了? 怀素纸轻声说道:“南离刚才那句话提醒了我,如果我再坚持一个人下去,那最终必然是要失败的。” 虞归晚没完全听懂,但很赞同这个看法,嗯了一声。 怀素纸望向她的侧脸,忽然认真说道:“我能信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之一,接下来应该会有不少事情麻烦到你。” 虞归晚愣了愣,想起离开天渊剑宗前顾祖师说的那句话。 ——祝你死得其所。 她与怀素纸对视着,同样认真说道:“你可以一直相信着我。” 怀素纸闻言微笑,笑容里是阔别已久的轻快,温柔说道:“我从未怀疑过你。” 话是真的,哪怕她对白发少女的某些言行有过许多的不赞同,但信任一直都在,未曾消失过刹那。 虞归晚怔住了。 她没有低头,但还是下意识地咬住下唇,显得自己看起来有些紧张。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说道:“这样是不是很卑鄙?” 怀素纸不解问道:“嗯?” 虞归晚抬头望向天空,仿佛看到了谢清和,说道:“感觉……我这很像是书上说的趁虚而入。” 怀素纸这才明白,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虞归晚偏过头,看着她的侧脸,一字一句说道:“但是我想到了这个意思。” 怀素纸微怔,回想起先前的那些话,发现其中确实带有暗示的意味。 虞归晚低声说道:“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但我还是想到了那个意思,对不起。”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所以……如果你没有那个意思,那就不要这些容易让我误会的话,我会当真的,我会高兴的。” 虞归晚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诚恳说道:“下次不要了。” 剑道于直中求,她就是这么个人。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认真致歉。 “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就因为一起游历天下的那段日子吗?” 话至此处,便趁着这注定无法长久的安静,把过去还没说清的事情都弄明白吧。 虞归晚很仔细地想了一遍,然后说道:“那时候我是觉得和你在一起很舒服,不说话也能过的很好,所以我想和你结为道侣,这应该是一种习惯上的眷恋?” 怀素纸静静听着,知道还有下文。 “至于喜欢,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喜欢……可能真的不是喜欢吧。” 虞归晚看着她说道:“但我可以确定的是,自己很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 怀素纸说道:“所以你想与我结为道侣。” 虞归晚为此认真补充:“与你共参大道。” “这几年闭关的时候,我偶尔也想过要是你答应了我,那以后我们的日子肯定会很愉快。” 她微微笑着,碎碎念道:“不管修行闭关还是练剑,我们都能在一起,在大道之上相互督促进步……” 怀素纸没有打断她,很安静地听着少女对于未来的美好描述,不时也会去想象着话里的画面。 雨一直下,气氛还算不错。 …… ……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半刻钟前,南离撑伞行在雨中,与顾乐湛相隔不过丈余。 “赌局已经结束,请讲。” “如果我说我反悔了,你会作何想法?” “那敢情好,你别给我开玩笑就行。” “……我真的没有听错?” “想要哀帝传承的人又不是我,你要是反悔了,该着急的是别人,我在这里嗑瓜子看戏有什么不好的,想想都觉得美。” 顾乐湛忍不住看了南离一眼,心想这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性格? 难道你就没有肩负重任的自我认知吗? 还是说,这便是所谓的能力越小,责任越小? 所以你根本不会感到自责? 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地切入正题,直接说了很长的一番话。 “崇圣寺位于皇城深处,具体位置我会给予你一份地图,在寺庙的旁边有阵法存在,隔绝一切人的进入,但这是最后的事情了。” “想要进入崇圣寺,最先要思考的是如何进入皇城,如今都城里的鬼,身份越是尊崇者,所拥有的灵智也就越多,不再是样子货。” “不过归根到底都是死去数千年的亡魂,它们对一件事情的判断,都是依循着生前的记忆,我会赠予你一枚令牌,这足以让你踏入皇城。” “至于皇城之内,则是此间一切凶险所在,除非你愿意相信我,让我一路陪同到底,否则以你展现出来的境界,在那里最多能活一个时辰。” “不过我最多只能送你到崇圣寺前,那座阵法连我也会拒绝,概莫能外。” “最后再多送你一个消息,从皇城中平静离开,路程不止一个时辰,所以你要是选择进去,那和自杀没有区别。” “对你而言,这是死局。” 这番话到此结束。 顾乐湛不作任何隐瞒,几乎是一口气把所有消息都说出了来。 到了最后,他还以道法勾勒出一副立体的地图,注明了崇圣寺在皇城中的具体位置。 至于那枚令牌,早在谈话的途中就给了。 南离听得很认真,但没有完全相信,问道:“皇城中藏着怎样的凶险?” 顾乐湛一脸奇怪地看着她,反问道:“我何时答应过告诉你这些了?” 南离本就是尝试性地问上一句,不曾抱有太大的希望,自然无所谓。 “不过你想知道,我可以提供一个微不足道的帮助。” 顾乐湛说道:“与我一同归去,自然能够见到其中的风景。” 话中所言的是归去。 归去,在这场谈话中的意思无疑是死亡。 南离很清楚,神色稍微认真了些,说道:“我需要一段时间来思考。” 顾乐湛没有拒绝,说道:“可以,但请不要太长。” 南离微微挑眉,似是好奇问道:“难道你来青楼都是不过夜的?” 这句话往深处去想,难免会产生几分羞辱的意思,大致上就是那句话——你不会不行了吧? 顾乐湛皱起眉头,深深地看了南离一眼,说道:“那就三个时辰后。” “三个时辰诶,殿下您还是稍微注意下吧,可不要操劳过度了。” 南离睁大了眼睛,似是惊慌说道,声音满是担忧,可谓情真意切, 顾乐湛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她,便是离开,根本不做理会。 南离也不在乎,沿着来时的路回去,到了那处依旧安静的楼里。 她走到宋辞身前,简单复述了一遍得到的消息,然后正色说道:“现在只能是我去一趟了。” 宋辞沉思片刻,说道:“若是你折在其中……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话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站在窗畔的那个黑衣女子,补充了一句话。 “我们都已经被怀姑娘打成残废了,战力十不存一。” 南离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沉默半晌后,压低声音说道:“那我有一个想法。” 宋辞说道:“请讲。” 南离说道:“让怀素纸去。” 宋辞微微摇头,说道:“怀姑娘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答应你?” “但怀素纸足够骄傲,而骄傲往往会让人盲目。” 南离嘲笑说道:“盲目到最后,那不就成了白痴吗?” 宋辞怔住了,一脸不可置信问道:“你竟然说怀姑娘是一个白痴?” “别人说不了这话,我还不行吗?” 南离神情傲然,语气理所当然:“难道你忘了我才赢过她一次?”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七十章 汝妻子吾养之 “这也能算?” “凭啥不能算?” “但……” “别但,你就说我是不是赢了?” 宋辞无言以对。 南离转身就走。 看着她潇洒离去的背影,陈安歌眼神忽而明亮,认真说道:“南姑娘真非常人也。” 宋辞偏过头看着他,问道:“难不成你还喜欢上她了?” 陈安歌老实摇头,沉思片刻后说道:“像南姑娘这般人物,可以引为知己,但确实不必为道侣。” “为什么?”都华藏的声音里有些好奇。 “你觉得你能让南姑娘心服口服吗?” 陈安歌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说道:“要是你没这个信心,不妨去想想司前辈的亲儿子,那位可是被当众退婚了。” 都华藏想了想,赞同说道:“这位的刺确实锋利了点儿。” 都已经闲聊起来,便没有那么多的忌讳,尽管这个话题似乎有些不太妥当,但无疑是有意思的。 宋辞忽然问道:“你们觉得谁能?” 听着这话,众人不由都怔住了,一时之间竟是答不出来。 “这是什么话?凭什么南姑娘就一定要跟人过日子?” 那位玄天观的道姑忍不住出声。 她微微蹙眉,很是不喜地看着这几位同道,冷声说道:“都是修行中人,求的是飞升大道,女人就该比男人弱吗?” 宋辞顿时沉默。 陈安歌不敢说话了。 都华藏有意见,想说九天前三皆是男人,但想到不久前自己被怀素纸一剑斩飞,当即没了声音。 那位道姑冷哼了一声,接着说道:“就算将来我与怀姑娘立场相对,但我还是要说,她迟早会把所有人踩到脚下,高高在上!” 听着这话,远在另一头的徐卿想起那年秋祭的画面,神色变得有些难看。 八方雷动不过一剑。 这是他直至今日都无法忘怀的事情。 在众人交谈时,南离与怀素纸已经离开,去往一处适合谈话的地方。 …… …… 屋檐如悬崖,没有风铃。 看着眼前那些细小的瀑布,南离背靠在窗户上,神色有些懒散。 她取出那枚令牌,往身旁扔了过去,说道:“三个时辰,你能不能伪造一面相同的令牌出来?” 之前在牌桌上,她答应顾乐湛的是不把消息告知渡山僧和陆元景,可没有说过不告诉怀素纸。 太上饮道劫运真经追求的是万法全通,对世间万事万物的运行规律有着最深刻的感悟,别的功法不见能重复这道令牌中蕴藏的气息,但它有机会。 怀素纸早已接过令牌,眼眸流露出一抹金色,看着有种妖异的感觉。 她的指腹轻轻摩擦着令牌的纹路,神识缓缓沉入其中,沉默片刻后说道;“七成,两个时辰。” 南离有些意外,说道:“比我想的要快上不少” 怀素纸随意说道:“我破境了。” 南离怔了怔,片刻醒过神来,蹙眉说道:“现在感觉怎样?” 作为长歌门唯一的希望,她当然知道道盟为何不让化神境进入此间的原因。 “没有完全突破,并无问题。”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南离没有无条件相信她的习惯,但对此也无可奈何,没好气说道:“真是麻烦。” 怀素纸没有说话。 南离说道:“我会和顾乐湛去一趟皇城。”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她的侧脸,等待一个解释。 “和你这莫名其妙的突破没有关系,这是我之前就做好的决定。” 南离望向坐落在远方的皇城,说道:“长歌门的覆灭和长生宗有不可开脱的关系,莫由衷对此亏欠良多,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出事,所以我可以肆意妄为。” 她说道:“现在局势还未明朗,有太多不清楚的地方,这是必须要踏出的一步。” 怀素纸轻轻地嗯了一声。 南离冷哼了声,挑眉说道:“还好你没在这里矫情,否则我真要骂你了。” 怀素纸有些意外,看着她问道:“我何时是个矫情的人了?” 南离想也不想说道:“最近。” 怀素纸说道:“难道你我不是时隔三年再见吗?” “之前你和虞归晚站在窗边聊天的画面,我看的很清楚,虽然不知道你跟她说了什么。” 南离嘲弄说道:“而且不要忘记你闭关之前,和我说的那番话,白痴到我都要受不了了。” 怀素纸知道她情绪不好,是在发泄,不是真的骂人,只当做没听见。 “算了,反正你就是个不听劝的人,说得多了你烦我更烦。” 南离叹了口气,说道:“随便找些别的谈谈吧,这大概是最后的平静了。” 自从那牌局结束后,旧皇都的雨势越发之大,是真正的暴雨如注。 以修行者的目力穿过雨幕,可以清楚看见有些地势偏低的街道,此时已经被雨水淹没了。 这样的画面流露出来的意味太过不祥,很像是上古神话传说中的灭世之景。 若是洪水滔天,那该由谁挺身而出? 怀素纸问道:“你想谈什么?” “虞归晚?”南离的声音里几分好奇。 怀素纸平静说道:“换。” “嗯?是嫌弃我像市井妇人了对吧?” 南离自顾自说道:“那我自个儿说好了,我感觉这姑娘是真的有点儿傻,一脸凄惨苦相,跟那些故事里的败犬……” 怀素纸认真提醒道:“够了。” 她可以平静接受自己被南离编排,无所谓其中的绯色意味,但她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好友被胡言乱语。 南离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顿时安分了起来,转而说道:“那就说你?” 怀素纸置若罔闻,更多心神沉入那面令牌,感知体悟其中气息。 她眼中那抹妖异的金色越发明显,如烟般飘出自眼角飘出,与她略显苍白的容颜相映而美。 南离微微偏头,看着她说道:“都到现在了,你总该告诉我,这为什么是你唯一的希望了吧?” 怀素纸平静摇头说道:“真相对你没有意义。” 话一出口,她忽然发现此时的自己,像极了自己最讨厌的那些人。 南离却没有生气,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反应,很自然地换了个问题。 “那我们就不聊现实,只聊感情上的事情。” “不想和你聊。” “你是不是对我有偏见?怀素纸。” “有一些,不多。” “不是,这你也能直接说出来的吗?就不能稍微委婉一点儿?” “和你说话委婉,只会被你纠缠不清,直接一些好。” “就是说你的温柔都给了谢清和咯?”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意思却格外清楚。 ——我刚说你会抓住一句话纠缠不清,你便立刻表演给我看。 南离微微张嘴,想要为自己辩解,却难得词穷,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过了会儿,她忍不住叹了声,说道:“我才发现你也有这种让人说不出话的时候。” 怀素纸说道:“过往我也曾独自行走世间。” 南离发现的确是这么回事,顿感无趣问道:“那现在还有什么能聊的?” 怀素纸说道:“安静没什么不好。” 南离想了想,便依了她的意思,静静听着滂沱雨声。 …… …… 身在阴间的鬼久不见阳光,便觉得世界都是漆黑的。 阴帝尊始终将自己视作为人,于是阴府多出了一片虚假的天空。 今日,这片天空消失了,展露出了真实的世界。 他站在空旷广场的最中央处,抬头仰望漆黑的上空,找到了那一抹若隐若现的微光。 那是他的故里。 不久之后,他就会重回故里。 或者魂归故里。 …… …… 晨光自天边亮起,拂去浓重夜色,为人间洒落光明。 谢清和看着裴应矩的背影,发现他的步履变得格外沉重,每一步都是那么的艰难。 有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如春风温柔。 “你还年轻,不用承载这么多。” 是楚瑾。 不知何时,这位清都山的掌门夫人就来到此间,听完了那番谈话。 谢清和抿了抿唇,低声说道:“我现在有些明白了。” 楚瑾轻声问道:“嗯?” “当初你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谢清和想起那年秋祭前后,说道:“我确实承受不起这些责任。” 楚瑾温和一笑,说道:“如今的你当然载不动这些。” 谢清和无言以对。 “所以你当初的坚持是对的。” 楚瑾温柔说道:“怀素纸确实很好,从这方面来说,你的眼光还算不错。” 谢清和下意识问道:“只是不错?” 楚瑾觉得有些好笑,说道:“如今的怀素纸没有你爹了不起,你的眼光自然不如我,不错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 谢清和怔住了,再次无言以对。 这是无法反驳的事实,怀素纸再怎么了不起,终究还是不如谢真人。 其间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所以你可以放心。” 楚瑾敛去笑意,说道:“怀素纸不会死。” 谢清和不能理解这句话,因为她很清楚自己母亲的性情,问道:“为什么?” 楚瑾说道:“黄昏为她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听到这句话后,谢清和道心有微澜起伏,那种不安的感觉越发来得真实,于是眉眼间有愁色生出。 那种感觉是怀素纸很可能不再属于她。 她遮掩不住这些情绪,沉默不语。 楚瑾看着她,以为她是在害怕怀素纸的身份暴露,平静说道:“不会的。” 谢清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抬头望向渐渐亮起的天空,认真说道:“嗯……一定不会的。” …… …… 与此同时,旧皇都那幢青楼。 怀素纸把令牌还给南离,挽起被寒风吹乱的发丝,说道:“好了。” 南离伸了个懒腰,向楼内行去,说道:“若师姐你此行一去不回,汝妻子吾……” 怀素纸打断了这句话,面无表情说道:“我没有妻子。” “所以啊……” 南离转身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请你好好活着,不要让你师妹这辈子直接没了盼头,知道吗?” PS:说几句题外话,天麻里有一位角色的能力是让对手GC,我本来打算整活搞这个的,但写那章之前发现忽然被审核了一章,直接给我吓回来了,遗憾。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七十一章 惊变 怀素纸心想这话未免绕的太远,轻轻地嗯了一声,说道:“等等。” 南离眨了眨眼,好奇问道:“难道你这是被我感动了?” 怀素纸不做理会,伸手点向她的眉心,指尖带着一道高妙难言的气息。 南离看着不断靠近的食指,只觉得这太过于慎重,但想到终究是自家师姐的一番好意,便没有说话,乖巧闭眼。 下一刻,带着微凉感觉的指尖落在她的眉心上,一道剑意缓缓进入她的识海深处,旋即不知去向。 到了生死危急关头,想来这道剑意便会迸发出耀眼光芒,斩杀她身前的敌人。 半刻钟后,怀素纸收回手指。 南离睁开眼睛,望向自家师姐,只见她的脸色变得颇为苍白,显然这一道剑意对她的心神损耗不小,不由蹙起了眉头。 “不要问为什么,我自有用意。”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眼中的疲惫之色难以遮掩:“时间快到了,你走吧,我要休息一下。” 听到这句话,南离深呼吸了一口,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在心里骂了好多句很脏的脏话。 就在她想着眼不见为净,便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却发现不管怎么想都还是气,气的不行。 越想越气,越想越是觉得一个白眼不够。 她当即提起了裙摆,往怀素纸的小腿狠狠地踹了一脚,这才是放下衣裙气冲冲地走了。 砰的一声惊响。 那门被摔了。 怀素纸低头看着自己,只见被踹的地方变得微湿,疼的感觉自然没有,但情绪难免有些微妙。 那些微妙来自于她与谢清和在岱渊学宫同床共枕时,小姑娘不曾在梦里踹过她,睡姿格外安分。 多年以前,她照顾那位喜欢醉酒的师父的时候,确实被吐过好几次,但也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如此想下来,这还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被踹,情绪谈不上复杂,但确实微妙。 …… …… 宋辞望向神情冷漠的南离,不解问道:“怎么还摔门了?” 都是八大宗的天骄,在性情上也许会有一定问题,但在该得体的时候都不会半点失礼,除非道心失衡,否则实在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情。 南离声音微冷说道:“没谈妥。” 她向楼外走去,示意中州五大宗的同道跟上,看起来颇有几分正道领袖的意味。 宋辞怔了怔,倒是没有因此感到被冒犯继而愤怒,很自然地跟了上去。 眼见中州五大宗的人离开,渡山僧看着陆元景,犹豫片刻后问道:“与小僧同行如何?” 陆元景没有思考太久,很快便答应了下来。 然后他望向徐卿,说道:“替我向怀姑娘问好。” 说完这句话,他与渡山僧一并离去,方向自是朝向皇城。 早在牌局开始之前,顾乐湛便明确告知众人,哀帝传承落在崇圣寺当中。 如今最为直接的那条路已经被南离堵上,那自然要另寻办法。 徐卿想着这些,想着不久前的牌局,眉眼间的厌恶之色越发浓重。 在他看来,怀素纸无论是牌局最后的选择,还是没有直接淘汰中州五宗的天骄,都是莫名其妙到极点的昏招。 他着实无法理解,当初那个在清都山上干净利落击败自己,不留任何余地的怀素纸,为何在短短数年行事变得如此粘乎。 该败的人不败彻底,该赢的麻将半途放弃。 若是到了最后,那哀帝的传承放在面前,是否也会被她放弃? 就在这时,怀素纸回到楼内。 她向虞归晚点头致意,然后目光落在徐卿身上,说道:“看着陆元景和渡山僧。” 徐卿神色不变应下,转而问道:“那师弟呢?” 话中所指师弟,是清都山上曾经追随他的尤意远。 怀素纸平静说道:“与你一起。” 徐卿不再多问,起身和师弟离开。 不过片刻,原本还算是热闹的房间,骤然空荡了起来,清冷之意更甚。 虞归晚走到怀素纸身旁,安静等待着,什么都没有说。 怀素纸没有说话,望向尚未离开的细雪姑娘,忽然问道:“请问这里可有昼夜之分?” 细雪姑娘似是意外,反问道:“为什么要问这个事儿?” 怀素纸平静说道:“不见春夏秋冬,没有昼夜之分,目之所及都是阴雨,这样的日子未免太过难熬。” 细雪姑娘笑了笑,说道:“所以?”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换做是我,在这样的环境下活着想必也会觉得无趣,而你不是我,理应在许多年前就该疯掉。” 细雪姑娘笑容不曾消失:“何以见得?” “这是人之常情。” 怀素纸说道:“不要说你是鬼,因为你曾经是人,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 细雪姑娘敛去笑意,感慨说道:“我总算是明白,为何这群天之骄子都这么尊重你了,确实是有道理的。” 她顿了顿,问道:“但是我为什么要满足你的好奇心呢?” 怀素纸望向窗外暴雨,安静了会儿,说道:“这场雨是前不久才开始下的,我猜对了吗?” 细雪姑娘怔了怔,然后由衷叹息了一声,举起双手开始鼓掌。 这就是承认的意思了。 到了这时,虞归晚便也明白了,不确定说道:“这是你们的善意由来?” 细雪姑娘嗯了一声。 若是这场雨是随着活人到来而下,那身在此间的鬼为何要对活人这般好? “谁会喜欢这雨下个不停的糟糕天气,诗人?” 她拉来一张椅子坐下,直接骂道:“再多的诗意都该被这破雨冲走了,水汽满天,阴冷潮湿,连衣裳都干不了的破时节,我的亵衣都快有三天没换了,这还怎么接客啊?烦都烦死了!” 虞归晚怔住了。 白发少女哪里能够想到,原先看着端庄有礼的花魁,转眼间便是破口大骂,不禁微怔以及茫然。 “那你为什么……刚才看起来像个没事鬼一样?”虞归晚的声音里满是好奇。 细雪姑娘却是不屑回答。 怀素纸提醒说道:“她是花魁。” 既然是花魁,那必定惯做风流,又怎会随意袒露心迹? 虞归晚想了想,问道:“你们之前已经尝试过,确定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细雪姑娘坦然说道:“要不然指望你们做什么?” 若是依着这句话去深思,那对此可以理解为这场奇怪的雨,被众鬼认为源自于哀帝的那枚道果。 怀素纸没有再问下去,向这位花魁点头致意,便要离开。 虞归晚随之而行。 细雪姑娘看着两人的背影,压低声音说道:“但我劝你们最好还是赶紧离开。” 怀素纸有些意外,没想到会听见这么一句话,神情平静地道了一声谢。 两人就此离开。 这处青楼最昂贵的包厢,就此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无止境的雨声。 …… …… “感觉……有些奇怪。” “嗯?” “感觉最后那句话有些刻意。” “嗯。”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被雨声淹的很难听见。 虞归晚没有与她共执一伞,因为不想趁虚而入,但还是听到了这一声嗯。 怀素纸抬起伞,看了一眼堆满天空的雨云,然后说道:“我们要去找一家铁匠铺。” 虞归晚没有问为什么,很安静地点点头,看上去十分乖巧。 两人的身影就此被雨幕掩盖。 …… …… 与此同时。 一座由八鬼同抬的轿子,穿行在积水的街道上,而中州五宗的天骄们则是在旁御风前行。 片刻前,南离向宋辞讲述了自己的决定,是与顾乐湛一同踏入皇城。 至于怀素纸的事情,她则是提都没提。 很有意思的是,无论都华藏还是陈安歌乃至于玄天观的那位道姑,都极为默契地没有开口询问那场谈话发生了什么。 在他们看来,南离显然就是说了一大堆漂亮话,结果怀素纸根本不为所动,再想到自己之前夸下的海口,恼羞成怒之下才会忍不住摔门。 事实上,在今日之前他们不会做出这般想法。 奈何青楼中发生的那场牌局,着实让所有人都大开眼界,觉得只要是南离的话,那无论多么离谱的事情,都会变得合理起来,不足为奇。 便在这时,宋辞想起了一件事情,问道:“你们可曾见过姜白师妹?” 众人思索片刻后,相继摇头,都表示没有见过。 宋辞皱起眉头,下意识进行推演。 不到下一刻,他的脸色骤然苍白至极,旋即双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便是一大口鲜血自唇间喷出。 如此突兀的变化,视线没有任何的征兆,但随行在旁的终究是八大宗的天骄,值此危机之时也只慌乱了一瞬,便冷静了下来。 那位道姑取出丹药,直接塞进宋辞嘴里。 都华藏挡在前方,让自己可以拦截各个方向到来的攻击。 陈安歌以剑目扫视四面八方。 就连那座轿子都停了下来,顾乐湛掀起车帘,视线落在宋辞的身上。 南离望向宋辞,神色凝重问道:“你算出了什么?” “大凶,不是姜师妹一个人,是我们所有人。” 宋辞的声音虚弱至极。 …… …… 片刻前,皇城深处。 崇圣寺前,姜白看着前方被雨水映出轮廓的阵法,唇角微微扬起,笑意如饮美酒般,很是满足。 然后。 她并指为剑,就此刺进阵法之中,开始破阵。 PS:上一章说的是狮子原爽,有一说一,她还是没在打牌的时候用的。(但打完牌之后有人主动找她试了) 都说开了,那就顺便再唠叨几句,我之所以喜欢百合,是因为我到现在还是很喜欢轻音啊~蓝白碗真是美好。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七十二章 我带你去杀人 姜白剑指落下,与那道清光相遇一刻,磅礴阴雨中有惨白光芒闪过。 轰! 一道雷霆自无穷黑云中骤然落下,瞬间染白了整座旧皇都,带来震耳欲聋的巨响。 若是从远方望去,看着就像是天地间长出了一株古树,以雷暴凝成的枝叶深入云层之中,毫不掩饰地展现着自身的强大。 恐怖的力量与闪电一并来到旧皇都,满天凄风惨雨受此影响停滞刹那,旋即变得更加狂暴,变作无数道强弩之矢,穿行在街巷之中,不知道摧毁了多少亭台楼阁。 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整个世界就换了一个模样,变得截然不同。 那道雷霆闪电凝作的巨树,仍旧伫立在皇城深处,又仿佛是在这方天地的尽头,不再肆意宣泄那恐怖至极的力量,莫名安静了下来。 如此画面,很自然地让人联想到那两个字。 ——天劫。 狂风暴雨下,远方的事物被模糊到极点,哪怕是修行者也无法看到太过遥远的事物。 那道雷光与不曾停歇的阴雨的存在,更是直接断绝了神识离体的可能。 若是强行为之,那和自杀没有太大区别。 宋辞的声音在风雨中响起,有着很明显的颤抖。 “南师妹……这与那道星光相较如何?” 南离微微摇头,认真说道:“远远不如。” 以诸天星盘引落的那道星光,与天劫没有任何区别,是人世间层级最高且最为强大的力量。 如果真的是天劫落下,那旧皇都里的人和鬼不会有片刻的反应时间,都要化作飞灰青烟,不复存在。 当初采云仙姑挟长歌门山门大阵,以大乘的绝世境界迎接那道星光,尚且坚持不到片刻,他们又岂能特殊? 听到这句话,宋辞长长地松了口气,不再捏紧手心里的那枚玉牌。 先前雷声轰鸣的那一刻,他险些就动用了最后的保命手段,幸好足够冷静。 就在此时,南离又作出了补充。 “虽然远不如天劫……” 她迟疑着说道:“但这雷光里确实有那种感觉,那种无比宏大的毁灭意味。” 话音落下,宋辞忍不住瞪了她一眼,顾不上破口大骂,直接捏碎了手中那枚玉牌。 一道清光扶摇直上,破开狂风暴雨层层密云,往人间去。 他在玄天观那位道姑的搀扶下,勉强着站了起来,望向那沉默良久的轿子。 是的,顾乐湛没有离开,一直留在这里看着他们。 这位前朝的皇子殿下很安静,任由黄豆般大的雨珠砸在轿子上,劈啪作响不断。 “殿下,请恕我等不能奉陪……” 话音戛然而止。 宋辞霍然抬头望向天空,只见那道清光就像是撞到了一面镜子上,就此折射返回此间,化作万丈光芒照亮一方。 夜色散去,那些雨珠被映得分外明亮,仿佛无数颗正在陨落的细微流星。 站在这场流星雨里,折返回来的清光落在身上,如同寒冷冬日里的阳光,无法为宋辞带来半点温暖。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离开?”顾乐湛带着嘲弄笑意的声音响了起来。 宋辞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南离站出来,看着顾乐湛正色说道:“我想,这不是你的意思。” “与我当然无关,我哪里能有这么大的手笔?” 顾乐湛神情随意说道:“但我反正是乐见其成的,最好你们都死光,留下来和我做朋友,或者一起灰飞烟灭。” 南离想了想,发现换做是她也会这么做。 如今那道清光已经被打回来,道盟无法准确找到他们的位置,哪怕此时已经赶赴此间,甚至是正在出手破除这道危机,终究需要不少时间。 在这段不可能短暂的时间当中,足以让太多的事情发生,比如死亡。 她沉思片刻后,回首看着宋辞说道:“你们找地方藏身,我继续去皇城。” 宋辞怔住了,下意识问道:“为什么?你这不就是在找死吗?” 那道雷光哪怕远远不如天劫,但肯定也超过了元婴的范畴,过去跟送死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修行求的是长生,面对这种超过自身能力范围的险境,正确的做法必然是转身就走。 南离看了一眼顾乐湛,叹息说道:“因为有人会不让我们一起走,而你们都被怀素纸打成重伤,所以只能是我去了。” “是的。” 顾乐湛笑着说道:“敲定好的事情,还请不要随意反悔,否则我会生气的。” 话没说完,但他的意思足够清楚。 如果让他生气了,那接下来的就会是翻脸动手。 若是陷入这等境界,在场所有人很可能都会死去,再无半点希望可言。 “明白了吧?” 南离看着这几位同道,微微一笑说道:“若是我一去不回,还请诸位日后对长歌门多加照看。” 宋辞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然而就在他迟疑之时,身边的同伴已然认真行礼,做出了最为诚恳的回应。 “今次恩情,都华藏此生不忘。” “谢过南师姐。” “俺也一样!” 最后说话的人自然是陈安歌。 宋辞不再多虑,向南离行了一礼,认真说道:“我会向师尊叙说师妹您的抉择。” 南离没有说什么,平静点头,与那轿子继续前行。 她向身后挥了挥手,没有带走半点风雨,潇洒从容至极。 看着南离的身影消失在滂沱大雨中,宋辞对另外数人安排说道:“先寻一处地方,立阵,尽快联系上师长。” …… …… 神都,晨光早至。 当那道雷光落下瞬间,道盟以道法提供的画面便消失了。 然而像这样的事情,在不久前已经发生过太多次,为此愤怒过很多次的人们,早已变得麻木了起来,心想这肯定又是涉及到道盟的隐秘,又或者是某些见不得光的画面,意兴阑珊地各回各家。 谁也没有想到,这次不是道盟有意为之,而是真的出事了。 通天楼上。 明景道人以神都大阵加持己身,观察着旧皇都的那场变故,神色变得很是难看,沉声说道:“这比我们事先安排的要快上太多。” 莫由衷叹息说道:“那个人终于站出来了。” 早在三年前,他便倚仗天机推演之道,知晓有人在幕后借哀帝传承生事。 这三年间他一直想要找出那位幕后黑手,不曾吝啬过道盟的力量,搜天寻地却始终一无所获。 这让他的道心越发不安,直至此刻才安定了下来。 人世间最为可怕的事物永远是未知。 既然被知晓了,那就可以战胜。 莫由衷敛去思绪,对明景道人说道:“按照事前定好的进行,不必改变。” 江半夏问道:“可要我回避?” 莫由衷微微摇头。 忽有风来,八大宗掌门前后出现在通天楼上,显然是感知到旧皇都里的那场惊变。 待到人齐后,明景道人直接开口,讲述其中的情况。 “是天劫,但不完全是。” 他对众人说道:“暂时还不知道这道天劫因何而起,可以确定的是我们一旦出手干预,只要不能一击奏效,天劫将会瞬间攀至巅峰,直接毁灭其中一切。” 莫由衷在旁轻轻点头,便是承认了这个解释。 梁皇闻言,眉头当即紧锁。 裴应矩低着头,看着锃亮的地面,不知作何想法。 林轻轻更是不会说话。 陆南宗面无表情看着这五人,长须无风而动,眼中的寒意颇为明显,但不见得就是真实。 至于楚瑾与周美成,相互对视一眼,以神识无声交流了一番,迅速确定了对方的想法。 “话是假的。” “天劫是真的。” “我没说过是假的,莫由衷是想借此行事,杀人。” “不想让你我干预其中……所以天劫从何而来?” “哀帝凝有道果,应是气息外泄,天地间有感应生出,降下天劫。” “……道果?” 楚瑾言至此处,不再继续。 周美成没有追问下去,视线落在莫由衷身上,说道:“此事如何解决?” 莫由衷认真说道:“身在其中的都是当代天骄,修行界承受不起这样的损失,自然是要竭尽全力。” 周美成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微冷问道:“如何尽力?” 莫由衷神色不变,淡然说道:“谨而慎之,决不能急躁,在这道天劫攀至巅峰之前,理应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楚瑾忽然问道:“若是在此之前出事了?” 莫由衷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生死有命,我等只能静看天意如何。” …… …… 旧皇都中,一处铁匠铺。 怀素纸看了一眼那宛如巨树般的雷光,知道姜白已然动手。 她望向挽起衣袖正在忙碌的虞归晚,说道:“事情来了。” 虞归晚没有抬头,依循着怀素纸给出的图案,以朱颜改仔细雕刻铁块上的花纹,专心致志。 半刻钟后,这个过程终于完成。 虞归晚这才转过身,与怀素纸对视,有些不满说道:“我又不是瞎子和聋子,你不要把我当笨蛋。” 怀素纸无言以对。 她有些尴尬,取下那枚令牌,把那道气息灌入其中,与记忆中的进行对应,不断进行修改,确定没有问题。 待一切都做好后,她对虞归晚说道:“那我带去你杀人。” 虞归晚闻言嫣然一笑,很认真地说道:“好!” PS:卡文了,但还是会有第二章。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七十三章 入皇城 “我还有一件事是要对你说的。” 虞归晚忽然敛去笑意,墨眉微微蹙起,想到了一个问题。 怀素纸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虞归晚看着她,还是不满说道:“我之前也杀过人的,所以你不用特意对我强调,你要带我去杀人。” 怀素纸发现这句话确实有些道理,并不是无理取闹。 她正准备承认自己的错误,又想到先前少女的嫣然一笑,忍不住想要反问那你高兴什么,却发现这样的计较真的过分幼稚,太不像自己。 她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以后会注意的。” 虞归晚很是高兴,因为确定自己没有被当做笨蛋,开心说道:“那我记住了。” 两人向铁匠铺外走去。 “啊……” 虞归晚的声音里忽然有些不安:“你没有生气吧?” 怀素纸说道:“嗯?” “我不是故意和你作对的,就是觉得……刚才你那句事情来了好怪,不管怎么听都很多余,所以我真的忍不住了。” 虞归晚老实说道:“而且我真的不笨的,只是不太习惯去想那么多而已。” 怀素纸没有再撑伞,让剑意显于身前,斩开狂风暴雨,摇头说道:“是我的问题。” 虞归晚更老实地嗯了一声。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心想你这是在嗯什么? 虞归晚补充说道:“我是说,我赞同你的看法。” 怀素纸沉默了,心想你这还要强调重复我做错了吗? 她还是无法理解,自己并非南离那种喜欢捣鼓心机的人,怎么就在这短短几句话里反复被虞归晚弄到无话可说? 这算什么? 她看着远方那株通天彻底的雷光巨树,不再去想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转而平静说道:“那你接下来要多想一点儿了。” 虞归晚诚恳说道:“我会的,我还会很聪明的。” 听着话里的诚挚意味,看着少女坚定的眼神,想着这场莫名其妙的对话,怀素纸不知为何就平静了下来。 就像是道心上有尘埃被拭去。 她回想起自从结束闭关后,越来越不像从前的自己,偏过头望向虞归晚的眼睛,忽然认真说道:“谢谢。” 虞归晚没懂,下意识说道:“不客气。” 怀素纸知道她没懂,微笑说道:“走了。” 虞归晚很是愉快答应。 两人穿行在风雨中,向皇城前行。 旧皇都占地太过广阔,又有黄泉气息萦绕其中,那道雷光散发出的宏大毁灭意味亦是真实,天地气息早已紊乱到极致,仿佛有无数个无形的漩涡同时存在。 为了避免引起没有必要的变故,她们主动放缓了前进的速度。 于是可以谈话。 是虞归晚先开的口。 “为什么我感觉现在的你好像不一样了?” “你的感觉是对的。” “之前的你是怎么了?” “想得太多。” “于是道心蒙尘?” “嗯。” 对话就此结束,皇城的城墙已在前方,那株以雷霆凝就的巨树变得清楚可见。 越是靠近那座皇城,便越像是置身于无限光明的汪洋之中,目之所及尽是一片惨白。 狂风挟如潮阴雨而至,不断涌向那株巨树,然后在途中被凭空蒸发,继而不复存在,连雾气都无法生出。 原来先前那场在顷刻间摧毁无数房屋的阴雨,真正的目标是这株雷光巨树。 怀素纸对此早有猜测,并不惊讶。 阴雨中那缠绵到难分难解的生死气息,极有可能是哀帝道果与黄泉气息相结合的产物。 天劫来临,那枚道果若不想在这道雷光下灰飞烟灭,自然会生出感应,倾尽一切所能来抵抗。 于是才有两人看到这一幕画面。 满天风雨袭向雷光巨树。 就在这时,怀素纸忽然偏过头,视线落在远方,看着那行走在轿子旁的女子身上。 她没有愤怒,只是不解,因为她没有向南离说过那枚果子是什么。 此时此刻,远离然后等待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她之所以在这里,是有必须要拼命的理由,无法退去。 南离是为何而拼命? 怀素纸想起不久之前,自己从南离口中听到的那句话。 ——莫由衷对长歌门亏欠良多,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出事,所以我可以肆意妄为。 哪怕这句话很有可能是事实,但终究还是在赌,赌莫由衷会为此出手。 问题在于,怀素纸不相信那位莫大真人,尤其是天劫在前。 她不做任何幻想,对虞归晚说道:“准备出剑。” …… …… 神都,通天楼上。 冬日阳光洒落此间,没有带来丝毫温度。 莫由衷早已闭目,以神识穿过人间,俯瞰着那座正在遭受天劫的旧皇都。 他看着正在前往皇城的南离,眼神依旧和蔼,但往深处看去却是无尽的冷漠。 与南离所认为的不同,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要去出手救人,以此来弥补对长歌门的良多亏欠。 理由很纯粹,一个凋零至此的长歌门,不值得他为之付出真正的代价。 仅此而已。 …… …… 便在这时,有两人也来到了皇城下宫门前,没有隐藏身形,赶得很是匆忙。 是陆元景与渡山僧。 南离偏过头望向这两人,打趣说道:“是见我可怜,赶着来给我吹唢呐做法事的?” 渡山僧知道这句话应的是自己,看着她说道:“我可以替代你。” 南离随意问道:“理由呢?” 渡山僧怔住了,心想这我为你亲身赴险,你为何还要向我索要理由? “我不习惯出尔反尔。” 南离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司白晓是例外。” 说话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停下步伐还在前进,甚至取出了那枚令牌,便要踏进城门,接受侍卫的检查。 顾乐湛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陆元景不再迟疑,手握云起笔便要挥动时,忽然听见一声清鸣。 一道清冷如雪的剑光穿过层层雨幕,破空而至! 这一剑来得太快,即将挥落的云起笔品阶极高,自生感应护住陆元景。 于是那一笔便无从落下,戛然而止。 三年苦修后的渡山僧实力极强,禅心坚定如顽石,身上更是持有元垢寺的镇寺法器,但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有飞剑横空而出,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南离因浮仓山之难蹉跎数年时光,更是场间众人里境界最低的那一个。 哪怕她身上也有长歌门给予的保命之物,在这道飞剑之前也没有任何意义。 不是因为这剑太强,而是这一剑对她没有半点杀意,干净如同新雪。 南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飞剑击落那枚令牌,以剑气将其席卷而去,于眨眼间消失无踪。 如此精妙的御剑之术,还能是谁? 三人回头望去,只见满天暴雨中出现了一条剑道,其中空无一物。 残存的剑意竟是连风雨都斩碎了。 虞归晚就在这条剑道的最末端。 南离却没有看她,视线落在旁边的怀素纸身上,很是生气,心想你这是在做什么? 难道事前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不等南离的愤怒化作真实,再有人赶到皇城之前,是徐卿与他的师弟尤意远。 在分别之前,怀素纸曾经叮嘱他们看着陆元景与渡山僧,此刻看来似乎是失败了? 就在众人各有所思时,顾乐湛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不加掩饰的戏谑笑意。 “今儿也真是有趣,明知天劫在前,结果一个个都抢着要进皇城,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呢?” 他走出那轿子,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然后说道:“你们越是想要进去,那我便越不想让你们进去,令牌只有那么一枚,自个儿抢吧。” 说完这句话,顾乐湛直接踏入皇城,没有半点留恋。 陆元景望向怀素纸,叹息说道:“得罪了。” 如果说宋辞的师命是击败怀素纸,那他从陆南宗处得到的师命就是接近那颗果子。 为此他在确定渡山僧此行所求之后,不惜与对方联手,哪怕佛道几乎不两立。 这种抉择让他备受煎熬,而此刻他想到自己将要与怀素纸交手后,更是有种发自内心的痛苦。 怀素纸看到这些痛苦与煎熬,眼中没有生出半点怜悯,只说了两个字。 “动手。” 陆元景闻言好生不解,心想你这句话是对谁说的? 幸运的是,这个答案很快就被揭晓。 不幸的是,这个答案来自于他身旁。 渡山僧对陆元景击出一掌。 掌落之时,有佛铃声随之响起,强行遏制住云起笔,让其无法护主。 轰的一声巨响! 皇城前的广场上出现一道沟壑,长有数百丈,砾石四溅而起,烟尘却未能起。 陆元景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偷袭,倒在沟壑尽头处,身受重伤。 他看着那头,只见渡山僧向怀素纸恭敬行礼,默然自嘲想道自己确实是一个白痴。 都是修行过禅宗真经的人,天然就会亲近。 元垢寺若想结束封山,最该指望的就是清都山和天渊剑宗,而非岱渊学宫,渡山僧又怎会真心与他合作呢? 这是很简单的一个道理,他却没有想到,那就理应落得这般下场,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然而就在这时候,陆元景听到了一句话。 “让他活着。” “嗯?” “陆元景。” “……知道了。” 徐卿神情微冷,再次想到妇人之仁这四个字的时候,道心忽然生出一阵寒意。 怀素纸看都没看他一眼,以神识传音吩咐道:“让陆南宗有所顾忌。” 徐卿怔住了。 便在这片刻间,怀素纸从他的身旁走过,而南离就在那里。 南离的神色微冷,不悦的很显然,面无表情说道:“你在想什么?” “久赌必输。” 怀素纸对她说道:“你今天已经赢了太多,再赌下去,结局只有一个。” 南离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这是最好的选择,收益最大,只需要我承担些许的风险。” 怀素纸平静说道:“但不是唯一的选择,而且……” 她顿了顿,取出那枚伪造的令牌,与虞归晚一并踏入皇城,只留下了四个字。 “你太弱了。” PS:这几章状态不好,写的跌跌撞撞的,所以写完后一般都会有修改的,基本在半个小时之内吧,抱歉。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七十四章 我于同境全无敌(上) 穿过那漆黑漫长的城门,便是皇城。 怀素纸微仰起头,看着重新出现的惨白微光,明镜止水般的道心有微澜生出,是不安与警惕。 下一刻。 一道带着勃勃生机的气息向她扑面而至,就像是唤醒世间万物的春风。 这道无形风中所蕴含的庞大数量灵气,竟是不输八大宗山门的灵脉,浩瀚如辽阔大海。 更重要的是这些灵气至纯至微,不需要怎么炼化,便能为修行者所用。 怀素纸停下脚步,望向皇城里的画面。 在天地都被那道雷光染成惨白时,此间仍旧留有浓墨重彩的翠绿盛放着,常青藤爬满了宫殿的飞檐与廊柱,窗纸被野蛮生长的带刺花儿给刺破,有花瓣自枝头落下,落在那淹没了砖石的草甸之上,看着与高山上的马场没有什么区别。 仿佛有一个永恒的春天留在此间。 整座皇城的肃穆都被这种鲜活意味抹去,充满了宁静与悠远的感觉,如同天上仙境。 如此诡异而瑰丽的画面赫然撞入眼中,哪怕是怀素纸也不由失神了刹那,然后始终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下了一半。 长生道果并非谎言。 问题在于,这是正常的吗? 怀素纸读过无数书,行过万里路,但真的没有见过这样的风景,便无法作出判断。 虞归晚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是困惑:“这些灵气……在主动向我不断涌来,但我根本没想要修炼啊。” 她是天渊剑宗的当代剑子,在宗门内的地位非凡,洞府自然位于灵气最充足的地方,但即便是那样,她也没有过此刻的感受。 在古老传说中,某些特殊的修道体质可以做到这件事,然而她根本不是那些体质。 怀素纸叮嘱说道:“不要接受。” 虞归晚心想我真的不是笨蛋,你不用这么担心的,但她没有把话说出口,默默运转剑意凝成剑围,守住己身。 怀素纸的境界比虞归晚来得更高,自然更先感知到那些灵气的异样,继而联想到皇城外那无止境的暴雨,雨珠中生死缠绵难分的气息,生出了些许猜测。 她说道:“走吧。” 两人不再停留在城门之前,往深处走去,走在如茵草甸上,感受着无处不在的清新自然生机灵气。 皇城大阵尚在,未曾在天劫下破碎,此间便无法御剑,她们唯有步行。 这让两人把沿途的风景看的更加清楚。 于是当那常青藤以缓慢速度,向怀素纸和虞归晚挪动而来,野草欲要没过她们的脚踝化作绳索,遍地的花倏然绽放盛开,有浓香扑鼻而来,欲要醉人心。 尤其随着她们的不断前行,风中的灵气也越发来得浓郁,几乎要凝聚出如露水一般的事物,让周遭的环境变成一片无形的沼泽时…… 再天真白痴的人,都知道这其中存在着极大的问题。 若是说从远处望向此间,是一处宁静而美好的天上仙境,那么身在其中则像是一座绿色的地狱。 虞归晚忽然说道:“这是不是书上说的可远观不可亵玩?” 怀素纸漫不经心说道:“可以是。” 虞归晚有些高兴,心想自己在这方面原来也有不错的天赋。 不知为何,明明身处险境她却没有多少紧张的情绪,反而越发来得放松。 这种放松不是松懈,相信她真正出剑之时,必定是可以惊风破雨斩雷的一剑。 “那些鬼呢?” 虞归晚忽然想起这件事。 怀素纸伸出手,平静指向某座仍有烛火的殿宇,没有说话。 虞归晚望向那头,只见数十只鬼站在窗后,正在向她们行以注目礼。 她微微一怔,下意识望更多的地方望过去,发现每一座有火光存在的殿宇,都有或多或少的鬼物存在着,站在窗边,眼中那盏鬼火随着她们的脚步而移动。 在雷光巨树洒落的炽白光芒映照下,这其中的阴森诡异意味丝毫没有淡去,反而变得更深了。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那数百上千盏鬼火的注视下,那些散发着自然清新意味生机的灵气,没有再继续浓郁下去,维持在了一定的程度。 以怀素纸和虞归晚的境界,挡住这等灵气的侵蚀,无需耗费太多的精力。 虞归晚没有再说话,认真感知着周围的变化。 怀素纸早已唤出长天,行在最前方。 若是那些灵气忽然汹涌起来,她便会尝试以剑中天地进行容纳。 这件事没有发生,因为那些目光未曾片刻消失。 沿途上,有盏盏鬼火如灯般亮起,为两人照亮了前行的路。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两人依循着这些鬼火的指引,行至了皇城的最深处,相隔千丈之遥,看到了那座高崇的寺庙。 那株以雷光凝作的通天巨树,便是坐落在这座庙宇之中。 来自天劫的宏大毁灭气息,没有任何保留地宣泄在此间,皇城中疯狂生长的野草与花,常青藤与枝头上的花,或是枯萎或是凋零,一片凄惨,但不曾死绝。 往最深处去看,它们甚至还在微微颤抖着,仿佛下一刻就会站起来。 这是何等顽强的生命力? 有一道声音悠然响起,很轻,但即便相隔千丈亦能清楚听见。 “暂时的僵持而已,这阵法坚持不了太久。” 姜白随意坐在通往崇圣寺的石阶上,手中拿着一本古籍,百无聊赖地翻看着,神色几分慵懒。 她头也不抬说道:“你来得有些慢了。” 怀素纸看了一眼虞归晚,平静说道:“掠阵。” 虞归晚认真点头,唤出朱颜改。 与皇城中别的地方不一样,那阵蕴含着无穷灵气的春风,根本不敢靠近此间,显然是恐惧着天劫所散发出的毁灭之意。 场间一片空净。 最是适合出剑。 怀素纸向前方走去,直至石阶前十丈才是停下,静静看着前方的老怪物,说道:“你这不像是隐藏身份的模样。” 三年前,她闭关之前与姜白有过一次交谈,后者亲口承认自己不愿意暴露真实身份。 姜白合上古籍,温和说道:“当然是骗你的啦。” “我再怎么说也是他们的老祖宗,他们可以阻止我做出的决定,但真的杀不了我,也不敢杀我。” 她微笑说道:“只要能够来到这里,那我的身份暴露与否,都不重要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视线越过她的身子,落在崇圣寺中,问道:“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猜?” 姜白的心情似乎很好,语气分外轻快,笑容亦是如此。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很自然地换了话头,真诚说道:“其实我一直都很担心你。” “担心我?” 怀素纸看着她问道。 “是啊,担心你不会来这里。” 姜白感慨说道:“在我最初的设想当中,你是最难说服的那个人,所以我才会直接登门与你谈话,甚至把真灵不灭身当作诚意送给了你。”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问道:“因为我没有理由来到这里?” “要不然呢?” 姜白微微一笑,说道:“你的天赋不输于我,甚至比得上顾乌龟,哪怕日后修行路上蹉跎,登临大乘之上也不算是一件难事,再有清都山作为靠山,何必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 怀素纸平静说道:“但我来了。” “是啊,你来了。” 姜白敛去笑意,叹息说道:“所以你不该来的。” 她接着问道:“难道你也想要这枚果子?” 话至此处,再隐瞒下去也没有多少意义可言,怀素纸就此承认了下来。 “为什么?” 姜白是真的很好奇,眉头紧蹙。 怀素纸这一次没有回答。 姜白看着她的眼睛,忽然生出了一个先前未曾有过的念想,不由陷入了沉默。 长时间的安静。 怀素纸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她。 姜白长叹一声,摇头说道:“不值得,你又何必为此误了自己的道途?” 怀素纸不与她争辩,因为这是自己的选择,平静问道:“你非要我来到这里,又是为何缘故?” 姜白说的还是那两个字:“你猜?” 怀素纸也不愤怒,转而说道:“那我想要的东西呢?你可以给我吗?” 姜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有些遗憾说道:“很可惜,我已经答应别人,要把那果子给他了。” 怀素纸沉思片刻,问道:“是陆南宗?” 不久之前,皇城外发生的那件事情,便提醒了她这种可能的存在。 如果说渡山僧非要踏入皇城,是因为元垢寺知晓那枚果子的存在,五净大师必须要阻止道盟得到长生道果,为此可以与清都山合作。 那陆元景不惜冒着死去的风险,仍旧坚持进入皇城的唯一理由,只能是姜白给予了承诺。 “既然你猜对了这个,那我便回答你先前的问题好了。” 姜白站起身来,隔着不过十丈的距离,看着怀素纸微笑说道:“我让你来这里,是为了杀死你。” 这句话太过突然,而且没有道理。 以姜白的境界,早在商州城见面之处,便可以直接出手杀死怀素纸,当时没有人可以阻拦,为何非要留到现在? 怀素纸也无法理解其中缘故。 但她可以确定一件事。 “天劫在前,你若是展现全部境界,天地必有感应生出,此间本就脆弱的平衡会瞬间崩塌。” 她看着姜白说道:“这不是你想要看见的画面。” 姜白微微一笑,说道:“所以你觉得自己有机会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 姜白有些好奇,笑着问道:“凭什么?” “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 怀素纸的语气很平静:“我于同境全无敌。”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七十五章 我于同境全无敌(中) “想来这句话是你师父对你说的。” 姜白轻声说着,唇角微微翘起,笑容带着几分感慨的意味。 她接着说道:“这七百年来,我见过的天才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同境无敌确实很罕见,但放在如此漫长的时光中,便也不算什么了。” 怀素纸没有说话,唤出长天,剑意归宁,听着这话丝毫不为所动。 姜白微微笑着,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她,自有一种令人厌恶的骄傲感觉。 “让我看看你的所谓同境无敌吧。”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有飞剑横空而出,连残影都没有留下,便杀至了姜白身前。 这一剑来得极快,如此悄无声息,显然是图谋已久。 换做陆元景来面对这一剑,想来也只能倚仗云起笔的自动护主,很难在没有提前防备的情况下,接住这道飞剑。 然而这样的一道剑锋,却无法在姜白的身上留下一丝伤势。 她只是平静伸出了一根手指,起势如此突兀的长天,便被她轻松抵住,最终便只能是无功而返,连她的指尖都无法戳破。 这其中展现出来的对战局的把控能力,以及道体的强悍程度,足以让人触目惊心。 站在远处,尚未出剑的虞归晚看着这一幕,神色很是凝重,因为她确信自己反应不了这突然至极的一剑。 “一言不发便出剑。” 姜白轻声说道,视线落在倒掠回至怀素纸身旁的长天,眼中几分从前,仿佛看到了那位顾姓的故人。 她笑了起来,嘲弄说道:“这样的同境无敌,在我见过的里面也是最不要脸的那一档,但你毕竟是魔宗妖女,倒也应该。” 怀素纸没有说话,向前走了一步。 仅是一步,场间骤然寂静。 下一刻,无数光点自虚无中生出,充斥场间的每一个角落,看着就像是一场往天上而去的大雪。 那株雷光巨树似乎颤动了一下,与之相应。 然后雪停了。 无数朵雪花开始绽放。 炽白雷霆自其间迸发而出。 这一切不过瞬间,清都山的最高道法缚苍龙,没有任何征兆的出现了。 崇圣寺前近千丈的广场,已然变成一片不可逾越的雷池。 无数雷霆在其间炸裂,如水般的雷光流淌而过,将一切倒映入怀素纸的识海之中,让她对此间的一切尽在掌握。 天劫在前,这门来自于清都山的不世雷法,更是展现出了远超过往的恐怖威力。 不久前围攻怀素纸的宋辞等人来到这里,除非直接动用最后的压箱底手段,否则就连三个呼吸的时间都撑不过。 更重要的是这门道法近乎无穷尽,如长江大河般源源不绝,向姜白汹涌而去,根本看不见尽头,亦没有什么雷霆之威不可持久的说法。 轰鸣雷声中,姜白的声音悠然响起,很轻,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缚苍龙固然了不起,但其真正高妙所在,是落在那个缚字上面。” 她说道:“而这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话音落下之时,她自雷池中平静行走,出现在怀素纸的眼前。 那些蕴含着雷霆的如雪光点,还未落在她的身上,便已经炸裂开来,化作那轰鸣的雷声。 怀素纸静静看着这一幕,道心不曾动摇。 这本就在她的设想中,因为她看过真灵不灭身,过往三年更是专注研究过万劫门所修之道。 这没什么好意外的。 更何况缚苍龙不是她最强的手段。 怀素纸身影骤虚,衣袂有雷光残留,便是八方雷动。 她与长天同行,于刹那间来到姜白身前,甚至比剑更快,一拳直接轰落! 暮色从来都不擅长御剑,都是以拳对敌。 她的拳头看似寻常,实则拥有同境中最为强大的力量,拳落就是山倾! 面对这一拳,姜白神情宁静而平和,眼角余光落在长天剑上,念头微微一动。 长天赫然静止下来,紧接着开始颤抖,再无任何威势可言。 这只是她的一个念头。 落在现实,连一个瞬间都没过去。 姜白平静抬手,以掌心迎向怀素纸那如山倾般的拳势,轻描淡写至极。 若有所谓宗师风度,想来莫过于此。 拳如山倾,掌似弱水。 两者相遇的那一刻,没有发生任何的事情。 大地不曾开裂,烟尘无法升起,一切都如常。 这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怀素纸清楚感知到,这足以开山的一拳,就像是遇到了真正的大海,一去无回。 姜白看着她,唇角依旧微翘,笑容很是礼貌。 怀素纸没有因此动怒,神识微动。 归藏焰倏然出现,以两人的掌与拳相交之处,开始迅速燃烧起来。 这门元始道典上记载的神通,作为元始宗历代掌门的身份之证,自有其不凡之处。 在传说中,这门火焰可以烧去因果,最是擅长对付身外化身一类的道法,杀一即是杀万。 姜白却知道归藏焰不止如此。 她曾经与前后两代元始魔主交手,对此极为熟悉,不会有任何的轻敌。 事实上,双方交手至此一刻,她都没有半点的松懈。 这是七百年漫长修行岁月下的习惯。 姜白掌心微微发力,向前一推。 怀素纸便是倒飞而出。 她用着比来时更快的速度,直接撞塌了远方的一堵宫墙,轰隆声不断响起,绵延成一片。 然而即便如此,缚苍龙竞也没有消散,仍旧存在。 姜白的目光落在那片尘埃里,完全不在乎一旁虎视眈眈的虞归晚。 开战至此,她连衣袂都不曾坏过一片,仿佛不曾身在雷池中。 这到底是何等的境界? 虞归晚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同辈中人面对怀素纸时,所感受到的莫大绝望。 …… …… 怀素纸的眼中没有绝望。 她自尘埃中走出,一袭黑衣已经染上尘埃,不再干净如初,眼神却更加干净了。 她望向站在千丈之外,视雷池如无物的姜白,没有任何说话的欲望。 但姜白有。 “如果这就是你的同境全无敌,那想要逼迫我动用超出现在境界的力量,未免太过异想天开。” “当然,你确实可以骄傲了。” “换做当年的我,在刚才一剑一拳出现的时候,大概就已经死了。” “可惜的是,你遇到的是现在的我。” 相隔千丈,姜白声音里的那些悲悯情绪,仍旧准确落入了怀素纸的耳中。 这当然是高高在上的,是故作嘲弄的,但她有这个资格。 至此为止,她没有动用过一门道法,没有完全展现过一门神通,始终停留在原地等待怀素纸来进攻。 如果不是她先前明确说过,自己准备杀死怀素纸,这更像是一场师徒间的切磋。 如何才能战胜如此恐怖的敌人? 这是怀素纸早在三年前,便开始思考的问题,直至今日似乎还是无解。 她伸出手,却不是唤回长天,而是握住一把不曾为世人所知的剑。 那剑的剑身如玉似骨,有佛光流转其中,禅意自生,神妙至极。 哪怕是与朱颜改放在一起,此剑亦是不输分毫。 姜白的视线落在此剑上,眼神微微闪烁,片刻后叹息说道:“原来众生书的预言还是对的。” 她是当今修行界辈分第二高的人,见过无数隐秘,自然能够看出这把禅剑的真实。 ——以孤闻自斩遗骨所铸。 怀素纸没有说话,神识微动,云载酒随之而出。 三道品阶当世罕见的飞剑,平静悬停在她的身旁,杀意如潮般升起。 “这有些意思。” 姜白感知着这三道飞剑的阵势,微微一笑,对怀素纸说道:“但没有意义。” 怀素纸终于听得烦了。 开战以来,她第一次开口说话,清冷如许。 “打过才知道。” 话音落下瞬间,长天与云载酒破空而去,于眨眼间跨越千丈距离,带着或是清冷或是厚重的剑光,杀向姜白。 怀素纸轻轻握住那道骨剑。 一道悠长平和的剑吟声响起,无惧雷声轰鸣,清楚地落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姜白不曾失神,弹指落在最先杀来的长天剑身之上。 她的真灵不灭身已然修至巅峰,先前怀素纸诸般道法剑诀,乃至于清都山的缚苍龙都无法对她造成影响,便是这个缘故。 此时她一指落下,以清都山数十件天材地宝打造出来的长天,剑身上竟是产生了肉眼可见的弯曲。 这是何等程度的力量? 砰的一声轻响。 长天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直接飞向远方,不知砸断了几堵墙,坏了多少野草与花,就此不知所踪。 云载酒终于到来,直接砸向姜白。 姜白看都不看一眼,左手随意一扫,就像是扫去书桌上的尘埃那般,直接拍打在剑身之上。 就像是崇圣寺中的那口古钟被敲响。 轰的一声巨响! 云载酒直接被打落在尘土中,砸出一个深有数十丈的大坑,无法再起。 就在这时,那道剑吟声行至高昂处。 怀素纸执不动明王剑,施大日如来真剑! 一道悠扬温和的剑光升起,宛如初升的朝阳,洒落春光,照亮了整座皇城,柔和了那些惨白与哀绿。 远在皇城之外的渡山僧,见到这道剑光,不由怔住了。 哪怕是禅宗祖庭的元垢寺中,这也是从未见过的一道剑光。 其中禅意之高远,是他远远不及的。 怀素纸为何能施展出这一剑? …… …… 崇圣寺前。 姜白身在剑光中,如沐春光,神情惬意至极。 她微微笑着,感受这阔别已久的禅宗真剑,说道:“这还可以,但差的还是太远……” 话音戛然而止。 擦的一声轻响。 是飞剑的破空声。 然而场间何来第四把飞剑? 唯有朱颜改。 姜白微微偏头,看着那一缕散落在空中的发丝,笑意缓缓淡去。 与此同时,一道坚定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现在呢?” 虞归晚站了出来。 有风起。 白发微飘。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七十六章 我于同境全无敌(下) “不如何。” 姜白神情平静,伸手接住那还未飘落在地的发丝。 那宛如朝阳般的剑光,孤单落在她的身上,掩去周遭一切色彩。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姜白一人。 万丈光芒中。 她偏过身,微微低头,任由侧脸在剑光照耀下泛起明亮的色彩,看着掌心上的发丝,眼里流露出一抹别样意味,道心似是有所动。 这时候的姜白,竟有一种哀草木之凋零兮的凄冷美感。 半晌后,她望向那白发微飘的虞归晚,轻叹问道:“你又何苦非要寻死呢?” 出于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姜白不想对少女出手,算是对顾真人示好,免得那老乌龟恼羞成怒。 然而这淡薄情分,虞归晚终究是不愿意接受,那就算了。 姜白挥袖,就像是挥去了那些无谓的情绪,眼神重新平静如深湖。 她丢掉了那一缕发丝,循着剑光起处望了过去,与怀素纸平静对视。 大日如来真剑乃是心剑,故而在威势上不如天渊与太虚两宗之剑,玄妙之上却犹有胜之。 这一剑之所以可以纵横年轻一辈无敌,是因为怀素纸太强,强到可以横压一代。 以不动明王剑施展出来的大日如来真剑,承孤闻之禅意,能够显露出修行者道心中的一切裂缝,再是细微也不能例外。 剑光仿若流水,于无声之间深入其中,种下道道禅念。 待那禅念开花结果时,受此剑者,则皈依持剑者。 这才是大日如来一剑的真容。 怀素纸对此十分清楚。 然而她虽是读过禅宗真经,却不曾修过佛参过禅,便无法做到这件事。 孤闻早已猜到了她的真实身份,确定她不可能转而修佛参禅,才会选择自斩一刀,为她留下这把禅剑,在剑中融入毕生修佛所得精华。 否则怀素纸终其一生,也不可能施展出大日如来一剑的真意,因为她不喜欢这种所谓皈依。 先前姜白眼中那抹别样意味,便是因为一缕发丝被朱颜改斩落后下意识感叹颜华老去,大日如来剑光借此机会种下禅念,致使其道心生出微澜。 这是几近天衣无缝的配合。 虞归晚出剑的时机,堪称完美,哪怕是事后两人活着再回顾战局上百次,也无法挑出半点毛病。 然而就是这样的两剑,还是无法对姜白造成真正的伤害,只斩落了她的一缕发丝。 须知真灵不灭身之纵横无对,是以修行者神魂为基,神魂不灭则道体不坏,而大日如来真剑乃是心剑,剑光之上的威势几乎尽数落在姜白的道心之上。 然而在姜白直面如此剑光之时,虞归晚蓄势已久凭朱颜改悍然斩出的一剑,只落下了对方的一根发丝。 这代表姜白在那一瞬间里,道心也曾有所动摇……但也只是动摇而已。 背对天劫,自行压制境界至元婴,直面当今年轻一辈战力最强的两人,还是如此风轻云淡,于轻描淡写间定下胜局。 她站在万丈光芒中,素白衣袂随风轻飘,强大不可一世。 无愧人间七百年来。 天下第二人。 “你们做到现在这个程度,已经很了不起了,我没想过自己还会受伤。” 姜白静静看着两人,温和说道:“但你终究只是同境无敌……就到这里吧。” 怀素纸没有说话。 她收剑,大日如来剑光与雷池一并熄灭,皇城不再那般明亮,那雷光凝作的巨树仿佛如旧,没有任何变化。 姜白先前所言的平衡,不知何时才会被打破。 怀素纸看着姜白,想到她或是感慨,或是无奈,或是怅然,三番四次重复提起的那件事。 ——我所担心的唯有道一弓。 那么。 这要试试看吗? 不知为何,一念及此时,怀素纸忽然生出一种极轻微的不祥预感。 …… …… 清都峰顶。 谢真人立于崖畔,背对北方茫茫风雪云海,望向南方。 元道远坐在不远处,看着这位清都山的掌门,随意问道:“那边出事了?” 谢真人说道:“嗯,是天劫。” 元道远微微一怔,忍不住嗤笑出声,嘲弄说道:“这事儿闹得还真不小。” 忽有风来,谢真人衣袂猎猎作响,欲要飘然而起。 元道远的声音随之响起,带着几分无奈的意味。 “你能不能稍微给我点儿面子,我来北境之前答应过他们,得把你看住的,你这直接人过去了,那我很难办的啊。” 他顿了顿,看着谢真人苦心劝道:“而且从北境到中州这路途也太遥远了,一路风尘,真没这个必要。” 谢真人平静问道:“所以?” 元道远早已想过这个问题,说道:“我们可以做笔交易。” 谢真人看着他。 元道远站起身来,说道:“待你飞升之时,我不会出手阻拦。” “你出手也没有意义。” 谢真人的语气如常淡然,没有任何起伏,就像是在阐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元道远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可以帮你拦下一个人,以天地轮盘。” 话中所言的天地轮盘,即是人间的七件仙器之一,无归山的镇派法宝,与攻伐无对的清都印遥相对应。 谢真人乃是清都山掌门,对这件仙器知之甚深,因为两宗在道盟建立之前有过多次交手,彼此胜负不过六四开。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个承诺都是充满诚意的。 于是话音落下,那阵风消失了。 谢真人行至崖畔,朝北境以北望去,没有再说什么,便是默认了。 元道远这才松了口气。 若是谢真人决意离开北境南下,道盟耗费四千年时光建立的秩序,很可能就此不复存在,天下至此大乱。 临崖而立,谢真人根本没有想过这些天下大事,因为他由始至终都不准备亲身南下。 这是楚瑾事前对他做好的交代,让他展现出这种姿态,以此取得中州五宗的承诺。 如今看来,在这件事上楚瑾无疑是算对了,那么神都之局又将如何? 若是怀素纸面对的真是万劫门那位太上长老,那确实没有半点胜算。 那人早已登临大乘之上,有资格让他倾力一战,是如今人间最为接近天穹的寥寥数人之一。 “同境无敌。” 谢真人默然想道:“终究只是同境之中无敌。” …… …… 神都,通天楼。 众人的目光尽数落在莫由衷的身上,等待他做出决定。 天劫在前,神识无法深入旧皇都,接近那座崇圣寺,见得真实的画面,但这不代表在场的诸宗掌门对其间的局势变故一无所知。 哪怕是境界未至大乘的裴应矩和林轻轻,都隐约能够感知到其中的气息变化。 ——有人在其中交战,其中一方很可能是怀素纸,另一方却是无踪可寻。 更加令人意外的是,怀素纸的气息正在变弱,显然是落入下风的那方。 谁能让她陷入这等境地中? 难道是哀帝的残魂复苏,横跨五千年与其一战? 江半夏看了一眼楚瑾。 楚瑾沉默了会儿,对莫由衷忽然问道:“您要坚持到底?” 莫由衷望向她,平静说道:“莫以一人之性命,让其余人承担不该有的风险。” 周美成面无表情说道:“小归晚亦在其中。” 朱颜改乃天渊剑宗仅次于君不见的飞剑,剑意之清冷无双举世罕见,乃是宗门至宝。 剑出之时,他便有所感知,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 莫由衷神色不变说道:“不见得尘埃落定,何必如此着急。” 楚瑾淡漠说道:“我要一个准确的时间。” 众人都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神都大阵为长生宗所掌控,若是明景道人在莫由衷的示意之下,刻意拖延解决那道天劫,不将旧皇都的诸宗弟子解救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办法。 原因很简单,莫由衷身在神都之中,凭借这座耗费中州五宗无数资源堆砌出来的大阵,足以应对一切敌人。 在他不同意的情况下,哪怕楚瑾与周美成联手,也不可能干预到旧皇都。 除非有人强行破阵,致使神都大阵必须转而对敌,无法继续去镇压旧皇都。 莫由衷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抬头望向天空,看着淡薄云气掩映下的朝阳,认真说道:“一个时辰,那道天劫可以解决。” 对修行者而言,一个时辰不过是转眼间,但对生死来说却太过漫长了。 这足以让旧皇都中的那场变故尘埃落定。 “一个时辰?” 楚瑾闻言笑了笑,笑容里尽是嘲弄,说道:“若是怀素纸遇险,我会直接动用清都印。” 周美成看着莫由衷的眼睛,冷漠说道:“顾祖师弃剑多年,不代表君不见就被本宗荒废了。” 莫由衷缓声说道:“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们这是为了保下怀素纸和虞归晚,不惜让其余人都死去?” 话音落下,通天楼上一片死寂。 时隔多年后,道盟难道要再次迎来分裂之患? …… …… 旧皇都,崇圣寺前。 姜白回到台阶上,负手而立。 她居高临下看着怀素纸和虞归晚,神情温和说道:“有什么遗言要说的吗?我都会记着的。” 那株雷光凝就的通天巨树,便在她的身后。 与其相比,姜白明明渺小仿佛尘埃,却有一种不可仰望的壮阔感觉。 她就这样静静等待着,等两人说出那句遗言,温柔至极。 虞归晚眼帘微垂,没有说话,心神尽数付于剑锋之上。 怀素纸看着姜白说道:“我还有一剑。” 此言一出,长天不知从何处而起,向那株雷光巨树飞去。 姜白没有去看那一剑,看着怀素纸,叹息问道:“这值得吗?”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七十七章 长生果 四年前的那个春天,岱渊学宫碑林开放,万千年轻修行者会于道成山下,亲眼见证了谢真人以神识横跨数万里,离飞升仅剩一步的绝世境界。 然后怀素纸拾阶而上至道成山顶遮天碑前,于一朝观尽十万碑,自此真正名动天下。 而在这之前还发生过一件事情。 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的事情。 怀素纸曾经与无归山的上代天才嵇溥心远赴东海深处,有过一场精彩至极的战斗。 最终她艰难越境而胜,而后嵇溥心被黄昏亲手杀死,引来了明景道人的怀疑,最终导致了长歌门的山门倾覆。 在那场战斗中,她展现出了自己在剑道上的极深造诣——以剑御雷。 以剑御雷,是此世剑道最高处的风景之一,唯有天渊之斩命明确在其之上。 怀素纸此时所行之事,相比当时并无太多区别,都是凭借上清神霄经和自身剑道造诣,与天地相呼应。 唯一的不同是,那时她所引之雷乃谢真人所留之残雷,而此刻则是一道未至巅峰的天劫。 天劫是天道对修行者的最大考验,若想借天劫伤人,则必然会先伤及己身。 故而姜白才会显得如此感慨,问出了那四个字。 ——这值得吗? 对修行者而言,这个选择和自杀着实没有太大区别。 怀素纸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姜白。 不知何时,虞归晚已经来到怀素纸的身边,如临大敌地守着她。 长天穿过茫茫风雨,以无可阻挡的姿势,刺入那以雷光凝就的通天巨树之中,然后直上天穹。 姜白对此视若无睹,看着怀素纸,眼里那抹憾意还是那么的清楚。 刹那后,有雷霆轰鸣声响起。 满天阴云骤然翻滚起来,宛如沸腾后的水面,无数道闪电在云中绽放出自身光芒。 那株巨树不再沉寂,微微颤动着,连带着崇圣寺都摇晃了起来,继而是皇城,直至整座旧皇都。 在如同地震般的巨大动静下,皇城中不知有多少宫殿开始倾塌,那些藏身在殿内以盏盏鬼火为怀素纸引路的鬼们,都在纷乱逃窜,眼中写满了恐惧。 阴间鬼物,除非是活得不耐烦了,否则怎敢出现在天劫之前? 顾乐湛乃前皇朝之太子,所在宫殿保存最好,有无数常青藤缠绕支撑,没有因为这场地震而坍塌。 他藏身在最阴暗处,感受着那些动静,忍不住骂了出来:“真是疯子!” 皇城之外,无论是距离最近的南离众人,还是远在寻常巷陌中的中州五宗天骄,乃至于那几位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掺和其中,专注寻宝的散修都看到了这一幕,不由震惊茫然。 天劫为何忽然再启? …… …… 崇圣寺前。 姜白背对天劫,仿佛不知道片刻后将会有一剑挟天雷而落,从容如旧不变。 怀素纸的脸色苍白至极,甚至有种透明的感觉,仿佛整个人很快就会彻底虚幻,但她的眼神却越发明亮。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无法控制的剑意外泄,斩断了束发的发带。 如瀑黑发倾泻散开,在狂风中狂舞,衬得她前所未有的虚弱。 就像是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朵。 她的神色越是虚弱。 她的气息却越发强大。 就在这时候,她对虞归晚无声说了一句话,险些让少女惊慌失措。 下一刻,长天破云而出。 天地骤然寂静。 接着,轰鸣声响彻整座旧皇都,无数道天雷探出云海,追随着长天去,向站在崇圣寺前那片石阶上的那人轰落! 以上清神霄经为基,凭长天剑中那片天地,再借天劫之无穷威势。 怀素纸所出的最后一剑,毫无疑问远远超过了自身境界,比之当初东海深处的那一剑不知强大了多少倍。 若是面对这一剑的人是当初的嵇溥心,那胜负生死将会在瞬间分出,没有任何的悬念。 然而姜白不是寻常修行者。 她不再望向怀素纸,抬头望向那挟天劫而至的长天一剑,眼中没有任何惧意。 她神情依旧淡然,于是她做出的应对也很寻常。 她就这样向天空伸出右手,如同数万年前佛祖拈花般,拈住了长天的剑锋。 如此不寻常的事情,却被她做的理所当然,没有丝毫的违和感觉。 剑停,天雷却不曾消散。 无数闪电自天而降,落在姜白的身上,带起照亮了整个世界的炽热光线。 雷鸣一朝响起,便是绵绵无绝期。 道道雷声不停回荡,仿佛潮水一层又叠一层,根本看不见尽头。 皇城大阵终于不堪重负,无法再支撑下去。 大地碎裂,数百上千道幽深至极的裂缝出现,吞噬着原先存在的一切事物。 砰的一声轻响。 皇城大阵被摧毁了。 姜白却毫发无损。 如瀑般的天雷落在她的身上,不曾让她的发丝微焦,那一袭白衣在风中微动,出尘如旧。 就在这时,有清冷剑光悄然亮起。 姜白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淡淡的嘲弄笑意,笑的自然是蚍蜉撼树不自量。 就算此刻虞归晚手中的是君不见,对她也没有任何意义可言,境界一旦相差太远,再如何了不起的法宝都无法弥补差距,更何况那只是朱颜改。 ——这也正是诸天星盘与道一弓的难得可贵之处。 那道剑光亮起,倾尽所有。 是虞归晚修道至今的巅峰一剑! 然而就在剑光亮起瞬间,姜白的笑容忽然敛去,眼中的嘲弄消失干净,取而代之的是异样之色。 因为……那道剑光根本没有斩向她,而是向皇城外斩去,没有片刻的迟疑。 虞归晚把怀素纸抱在怀里,随剑而去,于瞬息间消失无踪,消失在她的眼中。 一道笔直的剑光出现在天穹之下,然后以极快的速度被雷光所淹没,不知所踪,不留痕迹。 这分明是早有预谋,早就想走。 “还以为是个死脑筋……” 姜白自嘲着叹了口气,不再压制自身境界,随意提升至此地临界处。 接着她轻挥衣袖,就此轰散了那已经无以为继的天劫残雷。 与此同时,崇圣寺中忽有狂风汹涌而出,卷起无数尘埃化作一道巨浪,涌向整座旧皇都。 姜白转身望向崇圣寺,只见那道雷光巨树变得更加粗壮,而那道生机则是更加勃勃。 她随意摘下无法离开的长天,挽了几个剑花,真诚赞美说道:“真是人如其剑,好剑。” 然后她向前走去,逆着那蕴含无尽生机的狂风,踏入崇圣寺中。 不知为何,她说着要杀死怀素纸,却没有去追杀这位未来的魔道共主,以及清都山的掌门夫人。 …… …… 那道在天劫雷光映照之下,迅速消散无踪的剑光,落在旧皇城的西城处。 轰的一声巨响。 一座民宅的后院出现了一个巨坑。 虞归晚抱着快要昏迷过去的怀素纸,从坑里艰难走出。 她的一身剑元消耗殆尽,剑意也然干涸,再也无法把那阴雨隔绝在身外。 正值狂风暴雨,她的衣裳很快被打湿,行至屋檐下的时候,发丝已经黏在脸颊上,看着很是狼狈。 两人顾不上说话,自储物法器中取出最珍贵的疗伤丹药,直接服下。 虞归晚受的伤尽管也重,但比起怀素纸还是要浅上许多。 她之所以伤了,是因为自皇城中离开的时候,皇城大阵还未完全破碎,与那些阵法碎片产生碰撞,撞出来的伤势。 怀素纸的伤比她重伤太多。 无论是道体还是神魂,都伤的极其之深,再多一分也许就会殒命的程度。 然而她此刻却没有昏迷过去,仍旧坚持睁开双眼,声音虚弱说道:“换个地方,这里不安全。” 说话间,她的唇角有鲜血不断溢出,湿了衣襟。 虞归晚嗯了一声,很老实地把她背在背后,向如注暴雨中走去。 剑意外放,斩碎周遭一切雨水,留出一片空白。 怀素纸趴在虞归晚的身上,感受着识海中残存的天劫毁灭之意,墨眉深深紧蹙。 若不是那年冬初,谢真人在清都山上引落天雷为她铸剑,让她体会过那如出一辙般的宏大毁灭意味,她此刻已经神魂碎裂而死了。 即便如此,她现在的伤势也重到了极点,不可能再像先前那般同境无敌。 如此走上一遭,落得一个身受重伤,再是狼狈离开。 这般行事未免太不怀素纸了。 虞归晚越想越是不解,很认真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还没发现吗……” 怀素纸的声音很是虚弱:“姜白她没有在杀我,而是别有图谋,那我们自然要离开。” 虞归晚微微一怔,回想先前那场战斗的许多细节,才发现姜白一直都在等待她们,没有过哪怕一次主动出手。 换做别的时候,这个细节她早该发现,奈何姜白给予她的压力实在太大,让她顾不得这些了。 “那她谋的是什么?” 虞归晚的声音里满是不解。 “我现在还不能确定。”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接着说道:“这件事没有那么快结束。” 虞归晚没听懂前一句,想着怀素纸此行的目的,低声问道:“那你想要的那枚果子……不管了吗?” 崇圣寺前那场对话,她听得很清楚,一个字都没有遗漏。 怀素纸想着阴帝尊听闻此事时的古怪态度,想着皇城中的奇诡画面,想着那过分充沛的生机,想着姜白的前后所言不一…… 她说道:“那枚果子有问题。” 听到这里,虞归晚终于想起了一件事,有些不好意思问道:“所以……你说的那枚果子到底是什么果子?” 怀素纸沉默了。 半晌过后,她轻声说道:“长生果。”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七十八章 天劫来临前 “是长生果吗……” 虞归晚轻轻点头,心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下一刻,她忽然反应了过来,下意识睁大眼睛,眼里满是错愕问道:“长生?!” 怀素纸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心想你还说自己聪明。 虞归晚安静了会儿,说道:“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话音刚落,她又偏过头,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怀素纸,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话。 “我不笨,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现在什么都不明白,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怀素纸艰难抬头,视线穿过层层雨幕落在远方,对虞归晚交代了接下来要去的地方。 路途尚远,而她不想沉睡过去,那么接下来这段时间,总该找些事情来做。 更重要的是,她也需要重新整理思考一遍,与这枚长生道果有关的诸多变故。 谈话是很好的一种方式。 想到这里,怀素纸不再犹豫,开始讲述自己所知晓的,并且能够告知虞归晚的那些事情。 “三年前长歌门山门倾覆后,姜白找到了我与清和,告知我们哀帝传承中有一枚长生道果。” “那时候姜白明确告诉我与清和,她想要得到这枚长生道果,故而要和我们合作,避免意外发生。” “嗯,姜白就是万劫门的太上长老,所以我始终不相信合作的说法。” “但她已经活了有七百年,寿元所剩理应不多,求长生是很自然的事情。” “然而先前她却说自己要把长生果赠予陆南宗。” “事情至此,剩下的可能无非就是两种,其一是那枚长生果有很大的问题,因此她才会转而决定赠予陆南宗,选择放弃。” “皇城中的画面,这场无止境的雨,还有阴……都可以侧证那枚长生果的确存在问题。” “至于第二个可能则是……姜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造劫,她借长生果为诱饵,让整座道盟为之起舞,将局势推至不可挽回的局面,甚至是发生一场大战,以此圆满自身境界。” “她求的不是长生。” “是飞升。” 万劫门之破境方式举世皆知,即是造劫,以姜白莅临大乘之上的境界,再造劫求的便只能是飞升了。 怀素纸的声音很虚弱,雨声偏偏滂沱。 于是她只能埋头在虞归晚的肩上,紧邻着少女的耳边,把自己知晓的这些都说出来。 暴雨已然淹没街道一半,空气中满是凄冷阴森的寒意。 这幕画面下,再多的亲昵也很难有旖旎可言。 虞归晚听得很认真,没有立刻发问,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不解问道:“那师长们为什么还不出手?” 天劫未至巅峰,如今道盟八大宗掌门齐至神都,理应可以直接解决旧皇都所面临的危机。 “因为有人想我死,但不到万不得已的境地,又不愿意亲手杀死我,以免引起更加巨大的冲突,所以这是他们最希望看到的局面。” “我若是死在天劫之下,任凭谁也无法多说什么,事后问责起来可以尽情推卸。” 怀素纸轻声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我师长已经在和中州五宗对峙了。” 对峙结束的时间,取决于中州五宗对她的杀意有多少,因为这里是神都。 顾谢二人不亲身而至,莫由衷即是无敌的神都。 虞归晚认真点头,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掌门是好人,他一定会这么做!”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所以姜白是为了让局面混乱下去,才没有杀死我们吗?” 虞归晚有些不解问道。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摇头说道:“我先前说过她对我别有图谋,不只是为了让局势混乱,但我现在还无法确定,她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事实上,她对此存在一个猜测。 ——姜白想要以她的性命威胁黄昏,让那道星光再次落下,因此她才会不惜代价地选择离开。 虞归晚挑着地势高的地方走,丹药已经有了效果,化作暖流在她体内流淌。 然而一时半刻之间,她还是无法御剑,为了躲过那淹没街道的雨水,被雨水中那诡异气息浸入道体,唯有跳到屋檐上。 她的双手扶住怀素纸的大腿,行走在雨水不断冲刷下的砖瓦上,看着变得无比遥远的雷光巨树,感受着身后那越发清晰的柔软弹嫩之意。 她心想这也太软了些,比自己的厉害太多了,有些不好意思,没话找话问道:“所以我们为什么要去那幢青楼?” 怀素纸不觉有异,说道:“我想和那位细雪姑娘再谈一次。” 虞归晚不懂,但为了让自己显得不笨,以及很好意思,她很机智地没有问为什么要去见那位细雪姑娘。 两人行在屋檐上,披风斩雨,向那幢青楼去。 …… …… 皇城外。 在天劫再生动静的那一刻,南离等人便以最快的速度,背对皇城逃离。 天劫在前,自然无人敢抬头望天,哪怕头顶那片天空不见得真实。 那道深藏于雷霆中的清冷剑光,便也无人能知。 当众人自觉距离足够遥远,寻了一处地方停下来的时候,忽然听见远方传来砰的一声轻响。 紧接着。 忽有狂风。 众人被吹的身形微乱,不由震惊这风中所蕴含的力量,下意识往风起处望去,然后见到了瑰丽而震撼的画面。 狂风所过之处,仿佛有一个春天随之而至。 一抹浓重到极致的绿意,就此赫然撞入了众人的眼中。 那是无数野花与草的野蛮生长,在屋檐下,在房屋内,在枯井处,在道路旁,在废墟中…… 原本枯萎数千年的梅树,于顷刻间发芽然后盛放,于枝头任风吹雨打不败。 这一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整座神都蔓延开来,仿佛在迎接一位仙人的降世。 南离醒过神来,毫不犹豫说道:“走!” 话未说完,她就已经转过身,以最快的速度离开。 紧随其后的自然是徐卿,这位清都山曾经的大师兄于北境以北磨炼数年时光,对危险有着异于常人的感知。 那些看似喜人的翠绿旺盈勃勃生机,隐约让他生出一种不安的感觉。 如果不是画面仿佛仙迹一般,震撼了他的心神,那他才是最先离开的那人。 然而就在他以八方雷动,在片刻间远去数里后,忽然回想起怀素纸的交代,骤然停了下来,继而折返回去提起陆元景,这才继续逃跑。 剩下的渡山僧便也反应了过来,连忙跟了上去。 …… …… 姜白拾阶而上,踏入崇圣寺中。 狂风散尽,这座皇家寺庙里一片平静,在天劫洒落的炽白映照下,有种诡异的感觉。 前皇朝以禅宗为国教,故而崇圣寺占地颇大,而那株雷光巨树则是坐落在正殿后。 那里就是埋藏哀帝道果的地方。 姜白对此知之甚深。 五千年前,万劫门的祖师曾经亲身参与哀帝求长生一事中,为后世弟子留下诸多记载。 其中最为关键的就是道果成熟的时间。 姜白早在多年前就在为今日做准备,但都是浅尝辄止,没有太过深入。 众生书只要一日尚在,这世间就没有阴谋能过瞒过长生宗,躲过莫由衷的眼睛。 这是她隐而不发多年的真正缘故。 然而三年前那个秋天,随着那道星光的落下,长歌门山门倾覆之余,众生书亦是受了重创。 自那一刻起,姜白才真正开始了计划。 于是,神都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盛景。 那些本不该关注哀帝传承的强者,视线都落在了这座旧皇都,对那枚长生道果蠢蠢欲动。 这样的画面是她想要看到的,于是她现在也算满意,但终究还是欠缺了几分。 缺的那几分落在了怀素纸的身上。 “被猜到了吗?” 姜白轻声说着,偏头望向一座坐落在石洞内的佛尊者像,看着那慈悲的面容,眼中闪过一抹厌恶。 她不再多想,沿着平缓而歪斜似是带有禅意的石径,向后寺行去。 这里已有野草与花,但在天劫威压之下,早已奄奄一息。 这也是她所要看到的画面。 最初她来到崇圣寺前,以绝世境界破开崇圣寺的阵法,致使长生道果的气息为天地所知降下天劫,为的就是这时候的路好走一些,以及摘果子的时候更加方便。 事实上,长生道果的气息早已外泄,生长在皇城里的那些植绿即是明证。 那些鬼们察觉到事情不妙,以皇城大阵封锁住道果的气息,避免天劫降临,但终究还是未竟全功。 深藏在雨水中的生死缠绵之意,即是长生道果的气息与黄泉气息冲撞融合后,所诞生出来的果。 如今皇城大阵破碎,前功已然尽废。 长生道果的气息被尽数释放出去,天地间自有感应生出,天劫之势将会越发高涨,直至某刻落下。 但这不是为了毁灭。 而是一场洗礼。 那枚果子唯有经历这场洗礼,才能算是真正成熟。 以当初哀帝对自身所留长生道果的安排,渡过这次天劫的问题不大,但是…… 天劫落下的那一刻,长生道果之外,还有什么能够的存在呢? 旧皇都的一切都会被毁灭。 姜白这般想着。 她绕过那座正殿,穿过后寺的寺门,没有再走上多远,便停了下来。 那株雷光巨树就在不远的前方,自一座高耸佛塔中破瓦而出,直抵云霄。 凝若实质般的雷光在树身中不停涌动,就像是奔流的溪水,又像是汹涌的江水,愈发壮大。 姜白寻了一处雨廊,就此平静坐了下来,静待天劫来临。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七十九章 那些荒唐的事情 滂沱暴雨之下,虞归晚的伤势不轻,前进的速度自然快不起来。 怀素纸趴在少女的身上,早已没有说话,闭目养神。 说是养神,但她更多还是在默默承受天劫余韵带来的不尽痛苦,脸色越发苍白。 那枚出自于清都山的珍贵丹药,竟是没对她起到太大的效果,无法缓解神魂中的伤势。 这是极其不妙的一个消息,怀素纸思考片刻后,还是没有告诉虞归晚。 忽然之间,虞归晚停了下来。 她的声音随之响起。 “是巡天司那三个人,在前面不到三里,好像是在找地方藏身,我们没有被发现。” 长街上的那场战斗,巡天司的三位年轻强者也参与在其中,皆受了怀素纸一剑,都落了个重伤的下场。 那时候神都与旧皇都的联系还未断绝,她无法杀人,重伤对方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后来南离以鼓声唤来诸宗天骄聚于青楼之上,这三位巡天司的年轻强者没有参与其中,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处理自身的伤势。 没想到这三人竟是躲到了旧皇城的边缘,近乎贫民窟的地方里藏身,而且还恰巧出现在了她们前进的方向上。 这何尝不是一种缘分? 如果在这时候真的相遇了,必然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是要见血的。 如今两人的状态与风中残烛没有太大区别。 一个连路都走不了像个残废。 一个没比残废厉害上多少。 真要见血,那见的只能是自己的血。 还不如趁早提剑抹脖子得了。 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避开,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虞归晚望向下方被无止境雨水淹没的街道,寻了处看着还算干净的阁楼,背着她跳了进去,然后随手关上了窗户。 屋里没有灯火,一片幽暗。 两人都是修行者,自然不会无法视物,寻了个稍微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 雨声不断,阁楼下的地方早就被淹没了,家具浮起后随着水势前后,撞击墙壁发出声音。 总之,就是很吵。 怀素纸觉得身体有些冷,下意识想要运转真元,驱去体内的寒意。 这是一个长久以来的习惯。 然而就在她运转真元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错了。 一阵剧烈的疼痛自神魂中出现,紧接着是本就濒临极限的道体,给予了最为真实的反应。 啪啪啪…… 就像是有数百道雷鸣,同时在她的道体之内炸裂开来,让她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身形微晃几近倒地。 虞归晚及时伸出手,扶住了她,但没有抱。 怀素纸想要道谢,却没有来得及,咽喉间忽然尝到一阵腥味,旋即喷出了一口鲜血。 那些鲜血洒落在她的裙摆上,深了那片黑色,变得不起眼。 “药。” 不知道为什么,虞归晚的用词忽然吝啬了起来,很刻意地没有靠近她,自储物法器中取出一枚丹药递到她的唇瓣前,便不再说话了。 怀素纸抬起手,有些艰难地服下丹药,不敢再继续运转真元,便无事可做了。 但她没有闭上眼睛休息,低声说道:“得想办法绕过去。” 虞归晚想了想,说道:“我的真元恢复了一些,现在可以出两剑,但他们有三个人。”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偏过头望向被雷光照亮的窗纸,说道:“天劫最多还有半个时辰,便会落下。” 如果不能在这半个时辰之前,想出解决的办法,天劫降临之时,两人只能是身死道消。 换做寻常人物,这时候自知伤势极重,内心很有可能产生剧烈的挣扎,犹豫是否要劝说同伴自行离去,把自己扔下来,静待死亡的到来。 怀素纸不是这样的人。 她想都没想过这些,声音虚弱说道:“你我的师长可以指望,但不能作为唯一的希望,我们还是要去到那座青楼,让细雪帮我们找到南离。” 长歌门以音律入道,在神魂一道上的造诣匪浅,南离作为被长歌门上下寄予厚望的传人,天赋自是当世罕见。 怀素纸如今的伤势更多在神魂之上,只要能被琴声轻抚,哪怕无法尽数痊愈,想必也能缓和上许多。 这很重要。 虞归晚微微一怔,好生茫然问道:“为什么不去找清都山的徐师兄,要找南离?” 怀素纸这才想起来,她与南离的关系不为虞归晚所知,便简单解释了两个字。 虞归晚听着师妹二字,想了想才明白过来,眼神里不禁生出些许古怪,心想原来是魔宗的妖女吗? 难怪行事那般荒唐。 她敛去思绪,认真说道:“那座青楼在旧皇都的中心,这里是城西,路途遥远,以我现在的速度想要赶过去,半个时辰会很勉强。” 更何况如今前路有人,无法一路顺风。 这种境况真不是一般的麻烦。 怀素纸沉思片刻,叹道:“那就只能见鬼了。” 虞归晚没听懂,眼神一片茫然,问道:“那就只能见鬼了?” 怀素纸心想你还说自己聪明。 “这里的鬼灵智不一,绝大多数都是依循着生前的习惯行事,我们现在去找一家马车行,让鬼送我们过去。” “至于巡天司那三个人,他们的伤势同样很重,在不确定是我的情况下,不可能冒着节外生枝的风险强行出手。” 她缓声解释说道:“到时候我们坐在马车里,扮成死人就好了。” 虞归晚这才明白了过来,就在她准备答应下来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但是……我们没有那些鬼要的银钱吧。” 少女想着那顿结不起账,让自己名满整座神都的酱大骨,满是忧虑说道:“这我们该怎么结账?” 怀素纸真的怔住了,完全没想到自己能听到这么一句话。 片刻沉默后,她深感自身罪孽深重,叹息说道:“到时候让细雪姑娘为我们结账就好。” 虞归晚连忙点头答应,再把怀素纸背到身上,便离开阁楼往暴雨中去。 她还是不敢入水,因为她必须要珍惜不多的真元,便只能强忍着身体上的疼痛,继续飞檐走壁,以重重雨幕遮掩身形,避免被那三位巡天司的年轻强者发现。 怀素纸努力睁大了眼睛,抵抗如潮水般阵阵袭来的疲倦之意,目光不断扫视着周围,寻找那家可能存在的马车行。 事实上,这个想法在雨水淹没绝大多数街巷的时刻,着实是充满了想当然的意味。 但这总归要比直面那三位必然会和他们拼命的巡天司强者,又或者是绕远路,来得靠谱上些许。 时间不断流逝着。 虞归晚咬着早已苍白的唇,只觉得身体越发来得虚弱,但抓住怀素纸大腿的双手却未曾放松一刻,坚定如最初。 换做寻常时候,怀素纸已经蹙起眉头,因为她被抓的有些疼了,而且那是大腿内侧。 但她这时候什么都没说,漠然寻找着那家可能存在的马车行。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她的眼神倏然明亮了起来,带着些许的喜悦说道:“找到了。” 虞归晚闻言,心神顿时松懈,险些从屋檐上跌落到积水的街道上。 她连忙稳住身形,向怀素纸指出的地方跳去,果不其然见到了几辆马车。 同为鬼物的马儿任由雨水冲刷身体,双眼却始终无神,似乎是生前不在马厩里,死的有些凄惨。 虞归晚找到一位坐在屋内,连膝盖都被雨水淹没都一无所觉的车夫鬼,认真而礼貌地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那车夫鬼很自然地站了起来,依循着生前的习惯,等到两人进入车厢后,便开始驱赶马车前行。 马车划破街上积水,向那幢青楼驶去。 然后。 一件完全超出坐在车厢内的两人想象的事情,没有一点点防备的到来了。 “客人您这是真的懂行啊!” “万花楼可以说是这整座都城最值得去的地方了,别的什么风景哪里比得上那里的姑娘。” “嗯?你要问那里的姑娘有多好,我就这么一个字。” “润!” “那是真的润啊,我有次夜里路过那万花楼,恰好见到了一个姑娘和恩客道别,那胸脯和那臀儿是真的……真的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听说那姑娘叫什么来着,好像是柳儿来着……” “教司坊那些官家罪人女子,除了身份有点意思,哪里比得上万花楼的姑娘会服侍人?讨人喜欢?” “不懂服侍人也就算了,还喜欢臭着一张脸,真以为自己还是大小姐夫人什么来着……” 车夫的声音滔滔不绝,充满了感情色彩,都是怀念。 很显然,这是他生前最为浓墨重彩的记忆之一。 坐在车厢内的两人,听着这些话,不由面面相觑,相顾无言皆是茫然。 虞归晚心想这车夫嗓门也忒大了些,真的没有问题吗? 要是因为这个出事了,那该如何是好? 这会不会太冤了? 怀素纸心想车夫果然是最爱东拉西扯的人,无论前世今生都如此。 要是不想因为这个出事,那她是不是该应和两句? 可她又不是南离,从未逛过青楼,怎么接得上这些话? …… …… 滂沱雨声没能掩盖住那位车夫的嗓门。 某座宅邸,那位最先被怀素纸一剑砸飞的巡天司年轻强者,与同伴交换过眼神,起身走到窗边,谨而慎之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那些污言秽语落入了他的耳中。 他皱起眉头,看着那辆行走在水中的马车,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很诡异。 就在他准备出手试探之时,忽然想起自己身在的地方,这种诡异才是正常的,于是放弃。 那道窗缝被合上了。 …… …… 马车驶出那条街道,离开那三位巡天司强者的视线,不知疲倦地向万花楼行去。 车厢内还是安静。 两人都没说话。 怀素纸是在休息。 虞归晚微微蹙眉,在思考一个问题,却百思不得其解。 很快,她放弃继续思考下去,偏过头望向怀素纸,一脸认真问道:“为什么形容姑娘要用润字啊?”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八十章 赤足与桂花糕 怀素纸怔了怔,没想到会听见这样一句话。 她当然知道这个润字是什么意思,想了想,觉得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看着不断渗入车厢里的那些雨水,低头望向自己早已被打湿的黑裙,轻声说道:“就是水润的意思。” 虞归晚再次蹙起眉头,开始沉思到底是哪儿水润了。 看着少女的样子,怀素纸没有再解释下去。 她随手挽起湿漉漉的衣裙,露出白皙浑圆的小腿,脱下了鞋子与袜,开始攥紧拧干裙子的水分。 这是先前虞归晚顾不上以剑意斩去周遭风雨,让她淋了一场雨的缘故。 车厢内响起滴答滴答的声音。 虞归晚醒过神,看着这一幕画面不由感到愧疚,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怀素纸自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虞归晚的伤势比起她固然是要轻上不少,但也能算得上是重伤,先前在雨中不停奔波,早已接近极限了。 她微微摇头,对少女说道:“不要乱想。” 车厢很快安静了下来,怀素纸伤的有些重,尽管没有办法拧干裙子,但也攥出了不少的水分,感觉上便舒服了不少。 然而就在这时,马车似是驶到了一处深水的路段,伴随着那位车夫源源不绝的搭话声,有雨水冲进了车厢里,看上去就像是一场细浪。 怀素纸躲避不及,感受脚踝被阴冷雨水淹没的滋味,墨眉不由微微蹙起。 幸运的是,车厢虽然窄小但也有分高低,给予客人落座,她被打湿的便只有脚踝。 她心想自己还好没有放下裙摆,不然先前就白干了,然后不假思索地往后方尽量紧贴,把双腿搭在座位上,紧紧抱住。 换做别的有莫大名声,在万千人眼中高不可攀的仙子人物,做出这种抱住双膝的动作,事前难免会有片刻的迟疑,觉得有碍名声,又或者是别的什么考量。 怀素纸没有。 她甚至还很认真地把微湿的裙摆,垫在臀下,让自己坐起来稍微舒服一些,然后便埋头在双膝之间。 ——如果不埋头的话,那姿势会不太舒服。 当然,现在也谈不上是舒服的。 怀素纸的胸口被双膝压的有些气闷,有些无奈想道要是小一些就好了,现在确实是大了,不怎么方便。 虞归晚下意识望去。 此时天劫未落,那株雷光巨树仍在,向整个神都洒落炽白光芒。 然而此间离崇圣寺太远,光线便来得微渺,于是车厢内一片昏暗。 在昏暗中,怀素纸的足趾上倒映着那些微弱的光,显得无比晶莹剔透,有种异样的光芒。 若是视线顺着往上,落入眼中的即是那绷紧的足背,以及修长得当的双腿了。 小腿紧贴着大腿,两者相互挤压后形成的画面,映衬出的肉感,都是那般的动人心弦, 怀素纸生得颇为高挑,只是平日里着装分外保守,从来都是那一袭黑裙,多年未变。 唯有亲密如谢清和才见过黑裙下的些许分光。 虞归晚未曾见过,很自然地好奇了。 更重要的是,她在那些白皙上看到别样的颜色。 她指着怀素纸大腿内侧的微青痕迹,有些迟疑问道:“这是我刚才抓出来的吗?” 怀素纸不用去看,都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嗯了一声,又说道:“不用道歉。” 虞归晚连忙把对不起咽了回去,学着她也抱起了双膝,看着不断冲进车厢的雨水,听着鬼车夫还未停歇的胡言乱语,忽然觉得……现在这样子好像也挺好的。 明明天劫在前,重伤在身,是即将迎接死亡到来的绝境,她却生出了这般感觉。 一念及此,虞归晚顿感羞愧,双颊变得有些微烫。 她也埋头在双膝之间,掩去那些情绪,没话找话问道:“所以……到底是哪儿水润啊?我没想出来。” 怀素纸心想你怎么还在想这个,轻叹说道:“全部。” 虞归晚怔住了,下意识偏过头望向她,有些不解说道:“可我又不是水做的,怎么可能都是水润的呢?” 此时少女微微偏头,侧脸搭在膝上,明亮眼神中写满了我很好奇的模样,确实很难让人为之厌恶。 怀素纸说道:“我也不是水做的。” 虞归晚心想这话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润只是一种形容,仅此而已。” 怀素纸猜到她在想什么,随意说道:“没有深究的必要。” 虞归晚老实说道:“但我还是很好奇啊,为什么是润……” 话至此处,她忽然有一个想法,伸出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唇瓣,发现因为伤势有些干涩,便往更深处伸去,过了牙关,抵在舌头上,轻轻舔舐了一下,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会说是水润的。 怀素纸本没有在看虞归晚。 奈何少女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以为又出了什么问题,有些担心地望了过去,恰好见到了这一幕画面。 她沉默了会儿,想要收回视线,当作无事发生的时候,恰好迎上了虞归晚的目光。 虞归晚没有害羞,认真说道:“我懂了。” 怀素纸神色不变说道:“那就好。” 虞归晚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道:“我觉得我还明白了一件事。” “嗯?” 怀素纸的声音很困惑,她心想这其中还能有什么剑道可言吗?你怎么就又懂了呢? “为什么人们会喜欢亲吻。” 虞归晚神情端正,没有半点在憋笑的感觉,一脸认真说道:“我刚才试了一下,用舌头舔了一下食指,感觉确实不错。” 怀素纸沉默了,心想这话该怎么接才对? 哪怕是她,此时此刻也真的有些无语。 虞归晚微微蹙眉,自言自语说道:“那要是真的亲上了,应该是怎样的感觉……” 怀素纸说道:“是吃桂花糕的感觉。” 不等虞归晚发问,她接着说道:“弹嫩,嫩滑……大概就是这样吧。” 虞归晚发现确实是这样一回事,眼睛变得明亮了起来,看着怀素纸说道:“要是我们能活出去,那我就请你吃桂花糕。” 怀素纸心想我已经吃过了,大概也有两三次吧。 紧接着,她忽然想起自己没有伸过舌头,好像不能算是完全吃过,于是沉默。 而且……以虞归晚的性情,肯定是请她吃真的桂花糕,而不是那种桂花糕。 “不可以吗?” 虞归晚见她沉默,以为是不想答应,连忙强调说道:“这次我会带钱的。” 怀素纸摇头,说道:“不是钱的问题。” 虞归晚认真问道:“那是什么问题?” 怀素纸沉默片刻,诚实说道:“是我想多了的问题,桂花糕可以吃,只要我们能活着出去。” 虞归晚没有去想那些话外之音,很开心地笑了起来,傻乎乎地忘了说话。 怀素纸见她这般高兴,笼罩在心间的阴霾也随之淡了些许,不再那般沉重。 “我想和你一起吃桂花糕。” 虞归晚敛去笑意,盯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说道:“所以我不想死。” 怀素纸嗯了声,又觉得不太够,真诚说道:“我对桂花糕没有多少念想,但我确实很想活着,不想死。” 虞归晚闻言沉默,很想说你此行就是在寻死。 然而她真的不是笨蛋,知道这种话说出来没有意义,除非是故意找架吵。 车厢重新安静。 两人没有再说话。 雨声依旧,还有那时不时涌入车厢的街道积水。 万花楼还很遥远,过往转眼即逝的半个时辰,这时候也变得分外漫长。 那株直入层云之中的雷光巨树,伫立在这个世界的尽头,将要降下天罚。 行走在寻常巷陌街道上的那辆马车,渺小如一粒尘埃,如蝼蚁。 …… …… 通天楼上,同样一片沉默。 与那辆马车里的不同,这种沉默是紧张的,是暴风雨到来前的片刻安静。 旧皇都中发生的那些变故,早已被此间的众人所知,包括天劫的异变。 此时此刻,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莫大真人,等待他作出那个很有可能决定人间格局的决定。 是坚持阻止清都山与天渊剑宗救下暮色,为此不惜承受道盟自此走向分裂的莫大风险,让自己在修行史上遗臭万年,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结束这场争执? 时间已经不多了。 莫大真人还是没有说话。 如果这是坚持到底,那该怎么办? 周美成面无表情,须发轻飘,眼中剑意越发之盛。 楚瑾的笑容在淡去,以神识告知谢清和,准备流血。 江半夏抬头望向天空,发现是一个艳阳天。 即便如此,那道星光落下,还是会很美的吧? …… …… 阴府。 阴帝尊微仰起头,一身境界提至巅峰。 黄泉自有感应生出,不复过往平静,浪花不断。 待天劫落下的那一刻,他将会给予神都一个莫大的惊喜。 …… …… 天劫来临前,最后两刻钟。 一辆马车停在万花楼前,怀素纸留在车厢内,虞归晚小跑着走进楼内,大声唤来细雪姑娘。 那位还在烦恼亵衣换不了的花魁,听着声音没好气走出来,正想问你这是作甚的时候,听到了一句很是无语的话。 “给钱。” 虞归晚伸出手,对她说道:“我没钱付马车费。” 细雪姑娘怔住了,被震惊的好会儿没说出话来,没好气反问道:“这我为什么要给你们结账?敢情你们白嫖了一次还不够是吧?” 她骂骂咧咧着,从怀里掏出一枚银子,丢到那位车夫的身上。 虞归晚这才回到车厢里,把怀素纸背了出来,迎着暴雨走进万花楼里。 细雪姑娘愣了一下,连忙追了上去,问道:“这是怎么了?” 虞归晚没有回答,看着她说道:“能帮我们找到南离吗?就是那个敲鼓的。” 细雪姑娘皱起眉头,说道:“我为什么还要帮你们?” 怀素纸撑起眼帘,抬头望向她,给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PS:昨天真是昏了头,章节名和打鼓的人都弄错了,所以这里特意让虞归晚强调了一下,是南离敲的鼓~ 抱歉啦。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八十一章 不太欺辱的欺辱 “我可以让你活着。” 怀素纸的声音很虚弱,却有一种不可置疑的感觉,就像是在陈述一个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细雪姑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过身,示意两人跟上,动作颇为干净利落。 雨不曾停歇,天空一直阴沉,天时自然难分。 万花楼里一片清净。 更有意思的是,万花楼如今是真有万朵花,各种花儿开满了整幢青楼。 无论是偏僻阴暗角落里,还是那曾经见证过无数花魁登场的舞台,都有花儿在盛开。 灯火映照下,那些颜色不一的花朵,显得格外妖艳诡异。 虞归晚看着这一幕,很自然地想起了皇城里的画面,然后发现有一个地方很不同。 那阵蕴含着澎湃灵气的春风,没有与盛开的花一并到来。 她不禁感到庆幸,否则那事情将会变得格外麻烦,甚至是陷入无法解决的境地。 ——以她们现在的状态,很难抵挡那些灵气对自身道体的侵入。 怀素纸趴在虞归晚的背上,眼神中的倦意不再那般多。 在来时路上她休息过一段时间,尽管算不上多,但也勉强足够了。 细雪姑娘一路无言,带着两人登上一幢高楼,赫然就是不久前诸宗天骄那局麻将所在的位置。 她走到一个角落,掀起一块布,瞅了一眼虞归晚说道:“过来帮忙。” 虞归晚连忙放下怀素纸,很是听话地走了过去,把这面鼓搬到了楼外,正对狂风暴雨。 细雪姑娘拿起鼓槌,直接敲了下去。 如闷雷般的鼓声骤然响起,破开阵阵风雨,向四面八方迅速散开。 在按着南离当初的节奏,重复了一遍后,细雪姑娘随意丢掉那鼓槌,转身望向坐在椅子上像个残废的怀素纸,才是问出了那句话。 “你现在都成残废了,凭什么救我下来,让我活下去?” 怀素纸与她静静对视着,反问道:“你被那道气息侵入体内了,是吗?” 细雪姑娘很坦然地嗯了一声。 怀素纸说道:“天劫会落在所有被那道气息沾染的事物上,不做区分……” 细雪姑娘打断了这句话,平静说道:“殿下是我的恩客,对我说过这件事,所以他自从下雨那天以后,便没有要过我了。” 虞归晚在旁听着,心想这话里的‘要’字,应该是男女之欢的意思了? “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怀素纸的声音很确定。 细雪姑娘微微蹙眉,似是准备开口嘲弄的时候,忽然叹了口气,说道:“事情我已经帮你做了,钱也替你付了,现在后悔也没有意义了,就这样吧。” 虞归晚心想这样子听下来,那自己确实不是什么笨蛋,行事可以说是谨慎。 如果这个想法被正在对话的两人知晓,怀素纸大抵是会选择沉默,但细雪姑娘必然是要开口讥笑的。 因为这句话显然是在以退为进,往不好听了去说则是挟恩图报。 “此间事了,尘埃落定以后,只要我还活着,你就能有两个选择。” 怀素纸说道:“我认识一位主持,你可以去寺庙里与青灯古佛相伴,踏入修行路……” 细雪姑娘想也不想说道:“换一个。” 怀素纸也不生气,很自然地说了下去:“我会给你一笔数额不菲的灵石,足以让你再开一家万花楼。” 细雪姑娘很是满意,心想这果然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不动声色说道:“那就等你活下来,到时候再说吧。” 说完这句话,她站起身便去泡茶,静待那一刻的到来。 与此同时,远方忽有两道遁光出现,以极快的速度接近万花楼。 片刻后,那两道遁光缓缓消散,是南离和渡山僧。 南离直接踏入楼内,看着坐在躺椅上的怀素纸,一眼便知道她已然重伤,嘲弄说道:“喜欢逞强是吧?” 虞归晚觉得这句话不对,认真说道:“换做别的人去,那肯定已经死了。” 南离向她翻了个白眼,但没有否认话中所言,抓紧时间问道:“我有什么能做的?” 渡山僧附和说道:“有事亦可吩咐小僧。” 天劫在前,再多的矛盾都可以被放下,更何况众人并不存在无法放下的矛盾。 怀素纸轻声吩咐,让渡山僧至外头守着,向南离讲述了一遍自己的伤势。 没有任何废话,南离在确定怀素纸的意思后,屈指一弹,直接拨弄那随身而行名为锦瑟的法宝,便有琴声奏响。 琴声极淡,被暴雨声一冲即淡,就像是那飘荡在山间的白云,来去自由,似有还无。 与琴声一并到来的,还有几句话。 都是南离说的。 “这曲子叫做云我无心,可以暂时缓解你的伤势,绝不是治愈。” “你的伤势太重,完全超出了我能解决的范畴。” “但我猜待会儿你还要动手,所以才会弹的这首曲子,伤势再重,那也比直接死了要好。” 南离的语气有些冷淡,找不出半点情绪上的起伏,全然不像平常。 站在一旁泡茶的细雪听着对话声,不禁感到些许意外,心想原来你也有这般正经的模样啊。 很快,琴声渺渺散去。 怀素纸闭目内视片刻后,睁眼向南离点头表示谢意,然后说道:“只要没有沾惹上那枚果子的气息,天劫就不会真正落在我们头上,羽化登仙意中有一门渡劫秘法,可以度过天劫的余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过,最终落在细雪姑娘的身上。 她习惯性地想要唤出长天,却发现此剑已经被姜白留在手中,于是怔了片刻,对虞归晚说道:“可以做到吗?” 虞归晚嗯了一声。 怀素纸不再多问。 细雪姑娘听着很是好奇,问道:“所以你们到底要对我怎么做?” “刺你一剑,以剑意为你斩去你体内残留的气息。” 虞归晚想了想,又补充道:“这个过程会有一些疼,但我觉得还好。” 细雪姑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道:“这被刺的又不是你,你当然还好啊。” 话是如此,但她却转身向屋外走去,让虞归晚跟上去,表示自己可不愿意在这么多人面前失礼。 怀素纸向虞归晚轻轻点头。 虞归晚这才跟了上去。 “那门秘法是阵法,你来布阵。” 怀素纸看着南离,平静说道:“我在最后注入气息。” 这句话说完,她直接以神识为桥,将那门秘法和自身对其感悟以及具体该怎么布置阵法,传递给南离。 南离很想问怀素纸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忍住了,以最快的速度接受完那些内容。 这门秘法可以粗浅地理解为,让阵中人暂时羽化,令一切外物不能加身,以此行逃避之事。 南离不曾修过羽化登仙意,便只能依循着识海中的那张阵图,以那道名为锦瑟的法宝,在地面与梁柱刻下无数繁复而细致的纹路。 这个过程不快,因为阵图太过复杂,亦是时间所剩无多,没有让她犯错的机会。 如此重要关乎性命的事情,怀素纸却看都没看一眼,专心养伤恢复。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内有声音响起。 “我好了。” 南离看着怀素纸说道,抬手抹去额头的细汗,声音里的疲惫难以掩饰,显然是布阵的缘故。 怀素纸睁开双眼,没有去检查阵图是否有所错漏,很随意地打了个响指。 一道至为精纯的气息,随之被注入到那些繁复阵纹当中。 有微光悄然亮起,来自于阵纹中的原点,然后以极快的速度蔓延至整座阵法。 这时候的画面,看着就像是干涸多年的渠道,忽然被灌入了清水。 随着阵法被完成,怀素纸的脸色真苍白如纸般,原先明亮的眼神,再次疲惫憔悴难掩。 她这段时间积攒下来的真元,又一次消耗殆尽,分毫不剩。 她此时的道体中的经脉,与那干涸多年的水渠,没有任何的区别。 她抬起头,趁着还有些精神,准备再做些交代的时候…… 南离走到怀素纸的身前,待她微微张嘴,将一枚浑圆略大的丹药,直接到可以说是极为粗鲁地塞了进去。 “呜……” 这颗丹药着实是有些大了,怀素纸的话全都被堵了回去,只剩下听不清楚的啊呜声。 她没有愤怒,微仰起头,很是艰难地把这颗丹药给吞了下去,便忍不住开始咳嗽了起来,看着就觉得辛苦。 南离递给她不久前泡好的热茶,没有说话。 怀素纸拍了拍胸口,稍微觉得好受后,才是一口气把微烫的茶水喝完,然后说道:“我的伤势寻常丹药没用。” 南离毫不留情地嘲弄说道:“我还能不知道吗?你觉得我是白痴?” “所以?” 怀素纸抬头望向她,声音很轻。 南离冷笑说道:“但这颗丹药不寻常,对神魂上的伤势很有用,是长歌门最为珍贵的丹药。” 怀素纸沉默不语。 “你还说我太弱了,结果现在把自己弄成这么个样子,还真是有够了不起的啊。” 南离越说越是生气,就连笑容都被气没了,只剩下了愤怒。 怀素纸不想争辩,说道:“你冷静一些。” 南离面无表情,转身看了一眼窗外,说道:“还有不到六百息的时间,天劫就会落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她沉默片刻,然后盯着怀素纸的眼睛,继续说道:“你要是再说些莫名其妙的屁话,别怪我动手教训你。” 第三卷 缚苍龙 : 大失败小假条 今天只有一章,在外面跑来跑去又一个白天,睡眠不足加精神疲惫,回到家躺下就是现在,认真思考了一下,请个两千字的假吧,今天会有一章四千字更新,但会比较晚,我再睡会儿。 抱歉,然后厚脸皮的求个订阅吧,因为这个月到现在只写了15w,距离月初计划的18w可以说是大失败了,实在不好意思求别的东西了,可恶啊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八十二章 君不见,我自当举世无敌 怀素纸微微摇头,想说自己无话可说。 只是当她看到南离满是冷意的眼神,便知道这四个字换不来半点满意,得到的必然是更多的愤怒。 因为南离要的是一个解释。 在最开始的时候,她坚持要自己独自前往崇圣寺,以莫大真人对长歌门的良多亏欠作为护身符,直面藏在皇城深处的危险,而怀素纸最终拒绝了她的决定。 如今一意孤行的怀素纸落了一个重伤的下场,跟个残废没有区别,连路都都不动,得靠虞归晚背在身上。 那么,南离当然有理由有资格生气愤怒,向她索要一个足够充分的解释。 “狡辩吧,给你时间想。” 南离随手拉出一张椅子坐下,面无表情看着怀素纸,说道:“我都听着。” “我不相信莫由衷会有半点亏欠之心,也许他真的有,但最多只不过是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因此你必然会死。”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忽然想起了不久前的那场谈话,认真说道:“……而我不习惯毁诺。” 南离冷冷一笑,但没有笑出声,就这么看着她。 “那年夏天,我在大泽里答应过你,与你长命万万岁,活到世间换了日月的那一天,并肩看着晨光回忆当初。” 怀素纸轻声说道:“我没有忘记过这些话,所以我才会否定你的想法。” 开口前一刻,她想起的那场谈话是与虞归晚的。 当时她劝说少女不要太过执着,却被对方以不愿意毁诺给驳了回去,只能沉默至无言以对。 如今她把这个理由重新搬了出来,尽管说的都是真心话,但……似乎也有几分撒谎的味道? ——毕竟她最开始确实想不到还能这样解释。 一念及此,怀素纸没有心虚,只是情绪有些微妙了。 难不成说谎这种事情,真的是有了第一次,那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吗? 那这肯定都是师父的错。 南离不知道她的心绪这般复杂,直接嘲弄道:“说这么多,结果说的都是为了我好?”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平静说道:“我是你的师姐。” 那这就是我的责任。 她没有把这后半句话说出来,但意思已经清楚。 南离冷哼了一声。 或许是觉得再争执下去也无济于事,又或许是觉得这个解释还算动听,反正不可能是她心中有一片柔软被触碰到,故而没有再纠缠下去。 然后她说了很长的一番话,是认真与诚恳且没有任何保留的。 “我不是虞归晚或者谢清和,我不天真,我不相信失散定团聚。” “我想与你一千多岁后在云层上再会,我们还能像这样好好地说话,而不是生死相隔,只剩下一座孤坟。” “这些都是我想。” “为什么是我想?” “因为你的命比我重要,你是元始宗复兴的唯一希望,你的命比我更有价值,你要做的是静心修炼而不是终日冒险,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死。” “没有人不会死。” “谁都会死的。” 南离最后对怀素纸问道:“你明白吗?” 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不是缓缓的,是略显急促的,但这种着急没有凸显出任何情绪,有的只是近乎漠然的平静,如同陈述一段事实般。 怀素纸偏过头,视线落在远方被雷光照亮的皇城,轻轻地嗯了一声。 南离看着她的侧脸,说道:“不要再有第二次了。” 怀素纸微微失神,没有立刻回答。 听到这句话后,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像师父,而南离却是像了她? 她格外讨厌这种感觉,于是认真说道:“我会尽力的。” 南离没有再说什么,起身行至窗畔,静待天劫降临,迎接生存或是死亡的到来。 在三百一十二息后。 不到三十息后,她忽然看见有一道流光破云而出,以不可阻挡之势斩向那道天劫,欲要消去万劫。 这是什么剑? …… …… 在南离与怀素纸冷静争执之前,隔壁的房间也有事在发生。 虞归晚唤出朱颜改,平静握在手中,正准备往细雪姑娘刺上一剑的时候,忽然发现这位花魁正在脱衣。 “你这是在做什么?”少女的声音里满是茫然。 “脱衣服啊。” 细雪姑娘扯开腰带,松开衣襟,不过刹那就褪去了身上的衣裳,只剩下最贴身的亵衣。 虞归晚看得有些呆住了,一脸懵然问道:“为什么要脱衣服?” 细雪姑娘有些无语,指了指外面还在滂沱的大雨,恼火说道:“我都没衣服换了,你要是再一剑刺过来,那我还穿什么啊?” 虞归晚怔了怔,发现确实是这样一回事,连忙道歉。 “不用道歉。” 细雪姑娘低头打量着自己的鬼体,蹙眉说道:“你仔细挑个地方刺,别把我刺难看了。” 虞归晚认真点头,然后出剑。 朱颜改不愧是被万劫门认为是天地间最快的飞剑,即快,更快! 前一个快字说的是速度。 后一个快字,指的自然就是锋利。 直至剑锋入体片刻后,细雪姑娘才是回过神来,身体瞬间绷紧继而颤抖,有细汗不断渗出。 虞归晚很认真,以剑意不断侵入对方体内,剔除其中残存的长生道果气息。 也许是那如气浪般的春风来到万花楼时,变得虚淡了太多,这个过程没有预想中的那么痛苦。 细雪姑娘低下头,看着没入自己腹部的清冷剑锋,有气无力说道:“小姑娘,聊个天呗?” 虞归晚心想这应该是转移注意力,很诚恳地答应了下来,然后说道:“但我不小。” 细雪姑娘瞥了她胸前一眼,嘲弄说道:“你比那怀姑娘可小不少。” 虞归晚没挺懂,问道:“嗯?” “我是说你的胸。” “……可以不说这个吗?” “那你想聊什么?” “我想想……润的意思是指唇舌吗?” “啊?” 这一次细雪姑娘呆住了。 哪怕是见多识广如她这般花魁,还是有些错愕,全然没想到会听见这样一个问题。 她回过神来,顿时起了兴致,巧笑嫣然说道:“是唇舌,但不只有唇舌。” 虞归晚想了想说道:“没听懂。” 细雪姑娘再也不觉疼痛,只觉得有趣,压低声音说道:“你要知道,我们女子可不是只有一张嘴的。” 虞归晚微微蹙眉,不解问道:“直接告诉我不行吗?哪里还有另外一张嘴了?” “当然不行!” 细雪姑娘想也不想,直接拒绝,然后苦心劝道:“要是现在告诉了你,日后你反而得埋怨我。” 虞归晚眼里满是困惑,很是不满问道:“你凭什么断定我会后悔埋怨你?” 细雪姑娘笑了笑,笑容意味颇为深长,没有再作理会。 虞归晚当然不喜欢这种话说一半,但她并非那种会耍性子报复的姑娘,依旧认真且仔细地替对方剔除那些气息,心想待事情了结以后去问问就好了。 素纸这么聪明,肯定知道的吧。 希望能活到那时候。 虞归晚这般想着。 …… …… 旧皇都,某间荒废库房。 宋辞与诸宗天才席地围阵而坐,静待天劫降临。 他们的神情并不惶恐,但也不见平静与自信,更多还是凝重所至的默然。 忽然之间,库房的门被推开了。 众人下意识望去,如临大敌,只见徐卿和他的师弟尤意远出现在眼中,而陆元景正被其中一人背在身后。 宋辞微微一怔,问道:“徐兄?” 言语间,那些被怀素纸打成重伤的中州五宗弟子,眼中都流露出了明显的敌意。 徐卿对此视若无睹,神色如常说道:“宋师兄,你我都是八大宗的弟子,借个屋檐避个雨可以吗?” 宋辞无话可说,因为这句话太过正确,而他作为长生宗掌门的关门弟子,岂能开口拒绝? 此事若是被传扬出去,必定会被长生宗内的有心人借以利用,动摇他的位置。 然而真正关键的是,为何徐卿能在偌大神都,如此精确地找到这间库房,来到他们的身前? 中州五宗作为数千年来的盟友,彼此之间确实留有联络的手段,而此刻不在场的唯有南离了。 很快,徐卿依循着那个女人的意思,直接给出了答案。 “是南离让我来这里的。”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话:“她去找怀素纸了,说是有师命在身。” 说完这句话,徐卿很自然地寻了处角落坐了下来,不再多言。 众人视线随之落在陆元景的身上,见他伤势极其之重,倒也没有厌恶,但确实也不见过往的亲近了。 仿佛陌生人般。 徐卿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这已经不到二百五十六息了,若是怀素纸死了,那自己肯定也逃不过一劫。 这该如何是好? 神都为何始终平静? …… …… 神都早已不复平静。 在天劫降临前的三百息之时,楚瑾没有再继续等待下去,在江半夏的注视之下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这些年来,她在人世间的名声不响,为人处事皆如春风般。 然而这不代表她已经丧失了动手的勇气。 当所有人都以为僵持将会持续到天劫落下时,她出手了。 出手是为了救人。 救人则要先越过莫由衷。 那就只能去对付他。 这是很显然的一件事。 楚瑾没有片刻迟疑,向前走了一步,轻挥衣袖,便是毫无保留的巅峰一击。 冬日朝阳洒落的光芒骤然大盛! 刹那之间,整座神都仿佛回到了盛夏之中,就像这方天地变作一座铜炉,而通天楼则是铜炉的最中心处。 此刻身在通天楼的都是八大宗掌门,自然能够辨认出这一击的真实,不由惊讶楚瑾的境界竟是如此高妙,且藏的如此之深。 这看似寻常的一幕,是楚瑾以羽化登仙意之上善器世间,于顷刻间唤来天地十方的无数束阳光,凝为一道最为明媚的光柱,向莫由衷轰落! 这等境界,哪怕是借了羽化登仙意之高妙,亦是深不可测。 通天楼上众人却没有惊慌。 原因很简单,这一击固然是强到超出众人的想象,但对手是莫由衷。 九天第一,长生宗掌门,近三百来人间与修行界的历史书写者,一个真实活着的传说。 他曾将上一代的元始魔主逼入绝路,曾以一己之力接下道一弓的箭矢,曾经逼退过魔焰滔天不可一世的阴帝尊…… 自他境界大成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败过一次, 这一次自然也不会例外。 莫由衷没有惊慌,自然也不会失措。 面对这恐怖至极的壮丽一击,他平静伸出左手朝向天空,以掌心朝天。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出现在神都的天空。 那道凝聚了大日之威的光柱,与无形屏障相遇一刻,瞬间迸发出璀璨光芒。 整座神都变得无比明亮,仿佛时间于此刻倒回,又有朝阳再临大地。 莫由衷只手遮天,神色不变,于轻描淡写间直接挡下了楚瑾的最强一击。 但这不是结束。 在楚瑾唤来无数阳光凝聚为那阔然壮丽一击之时,周美成也出剑了。 如果说朱颜改是人世间最快的那把飞剑,那么君不见则已经超出了快这个概念。 人世间仅有的七件半仙器当中,昊天钟响彻寰宇无所不至,众生书将世间万物归藏其中,清都印攻伐无双,无归山之天地轮盘可阻生离死别,道一弓最为神秘莫测…… 君不见则是踏足光阴。 通天楼上,几乎满座大乘。 然而当周美成拔出君不见之时,哪怕是有神都大阵加持己身的明景道人,也只能隐约感觉到有剑意生出,而无法捉摸。 这一剑所向自然不是莫由衷。 这一剑自通天楼起,倏然划破空间,直接进入神都与黄泉的缝隙之中,向旧皇都的那道天劫斩去! 周美成是剑修。 他最为崇拜与尊敬的人,自然是那位名震天下数百载的顾姓祖师。 他很确定,如果是顾祖师亲临此地出剑,必然也会是一剑斩向天劫,以无情剑换来有情天! 这一剑已经不能用快来形容,是出剑的那一瞬间,就注定了必然落下。 谁能阻挡这一剑? 旧皇都,崇圣寺中。 姜白神色淡然,仿佛看不到这一切的发生,因为她很确定这一剑只能戛然而止。 下一刻,有叹息声自天地间响起。 那道不是因果,近乎因果般的无双剑光戛然而止,没有再继续前行,与天劫仅剩不到十里,就此停下,伫立在无尽风雨中。 谁能阻挡这一剑? 唯有天地。 莫由衷以壶中天地,于覆手之间,拦下了这道不可一世的剑光。 通天楼上,老人须发轻飘。 “你们不是我的对手,这里没有人是我对手。” 他静静看着楚瑾与周美成,眼神幽深如渊海,漠然说道:“顾谢二人不至,我自当举世无敌。” 然而就在这时候,有冷笑声自阴府中冲上人间,响彻整座神都,阴帝尊毫不客气地骂了一句脏话。 “放你娘的屁!”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八十三章 天劫降临后 敢于如此肆意张狂且不屑一顾的当众打脸,怒斥莫由衷荡着世人面前放屁,在顾谢二人都不在神都的此时此刻,便只能是阴帝尊了。 然而考虑到阴帝尊的身份,这句话听着未免太过于粗鄙,教人稍感意外。 就在话音响彻神都,随着冬风一并逝去,只剩下一片死寂,众人以为将会有惊天一击出现,可以亲眼目睹莫大真人与阴帝尊的当世巅峰一战的时候……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阴帝尊在怒斥莫由衷一声放屁后,竟是再也没有了动静,仿佛自己什么都没有说过。 没有魔焰滔天而起,没有陆地通于九泉,没有漫天阴云自四面八方如潮涌来,降下无边夜色与死亡的阴影。 天地一片清净。 阳光如盛夏,风中隐有燥意,屋檐上的积雪渐渐融化,就像是春天已经提前到来,湿了姜园石阶上的青苔。 莫由衷微微皱眉,神色略显愁苦,眼神却更加坚定。 局势终究是走向了他最不愿意看见的那个境地。 清都山与天渊剑宗不愿安分,决意出手,而阴帝尊此刻虽未真正出手,但态度足够清楚。 元始魔主此刻想来飘然于神都之外,于远处冷漠注视此间,那道星光随时都有可能落下,与道一弓之铁箭同时到来。 神都大阵再如何强横不可一世,同时面对这两件仙器的巅峰一击,也无余力再对接下来的战局进行干涉。 再加上有极大可能破门而出的元垢寺五净……此时中州五宗的局势已经不堪设想。 莫由衷沉默了会儿,自言自语说道:“那就来吧。” 话音落下,有流光自神都某处飞出,落在他的手中。 那是一本略显单薄的古书。 是众生书。 时隔百年后,莫大真人再次手握众生书。 通天楼上,包括楚瑾与周美成在内的诸宗掌门,看着这一幕神情凝重,眼中流露出几分怅然感慨意味。 当年道盟欲要毕其功于一役,提前倾覆元始魔宗山门,在顾真人明确不愿出剑的情况下,只能是莫由衷去直面那位魔威如狱般的前代元始魔主。 前代元始魔主敢于掀起滔天魔潮,与宰治人间近乎五千年的道盟进行决战,且几度占据上风,最重要的原因毫无疑问是其境界真的很高。 高至可称之为绝世。 高至与飞升仅有一步之遥。 很多亲身经历过当年那场战争,见证过前代魔主出手的上代修行者,都在私下认为谢真人如今的境界,便是当年那位魔主所在的境界。 莫大真人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位绝世强者。 在那一战中他手持众生书,与前代魔主平分秋色,维持不败,最终直接奠定了那场战争的最终胜利。 很多人认为,这位注定要留名修行史上的长生宗掌门,之所以无望得道飞升,是因为他在这一战中被伤及道基。 自此战后,莫由衷弃众生书而不用,已多年。 直至今日此刻。 …… …… 旧皇都。 天劫即将落下,只余六十息。 阴帝尊的粗鄙之语自阴府而上,响彻人间,而旧皇都位于神都与黄泉的缝隙当中,岂能听不见? 姜白坐在雨廊下,百无聊赖抬头望向前方那座高耸佛塔。 今日发生之事,几乎尽在她的计算中,错漏只在怀素纸居然会逃跑的那么坚决,以及这句奇奇怪怪的话? 想到这里,她觉得有些好笑,伸了个懒腰,继续等待天劫降临。 唯有那位果子熟透,事情才能继续下去。 阴帝尊作为前朝末代皇帝,哀帝乃是其先祖,自然知晓长生道果中埋藏着的那些隐秘,以及最终需要付出的代价。 既然如此,于情于理于所有道理,这只孤魂野鬼都会坐视天劫的落下。 …… …… 那间荒废库房,宋辞的脸色微微铁青,显然是因为师尊被羞辱后,所生出的愤怒情绪。 万花楼中,怀素纸没有理会那句污言秽语。 她曾在地脉深处直面阴帝尊,见过这位皇帝陛下的反复无常,丝毫不惊讶会听到这么一句话。 有脚步声响起,是虞归晚与细雪姑娘回到阵法中,随即是在外面守候凄风苦雨许久的渡山僧。 最后的短暂数十息,众人都没了说话的心思,各自沉默。 …… …… 整座旧皇都安静了。 天地间,唯有无尽雨声。 君不见于天劫之前,被那片天地困在其中,就像是一颗永远无法落下的流星。 崇圣寺那高耸佛塔中,那道生机已然收敛许久,凝聚到极致,准备迎接天劫的洗礼。 神都,通天楼上。 莫大真人微微低头,视线落在颇为单薄的众生书上,没有去看楚瑾与周美成。 二人也没有再次尝试动手,因为无济于事。 其余八大宗掌门都在以神识注视旧皇都,情绪不一地等待着那道天劫落下。 哪怕是站在修行界最顶端的他们,修行生涯中也无缘得见几次天劫,自然想要看的更清楚,为日后的修行作铺垫。 至于神都的人们,根本接触不到这个层次的事情,便也不会有任何感受,还在热烈讨论着那声放屁的事情。 如果不是道盟及时制止,想必已经形成浪潮,如同那负尽盛名的酱大骨一般。 就在无数人的无数种不同情绪中,最后的数十息过去了。 旧皇都上,满天阴云忽然静止,不再翻滚如浪涌。 停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如同死去那般。 一道宏大的毁灭气息于刹那间笼罩住整座旧皇都,无所不在。 这种静止没有维持上很长时间,应该只有短短的三个呼吸。 然而对身在此间的万物而言,在这短短的三个呼吸间,就像是渡过了极其漫长的三生。 在漫长而又短暂的瞬间过去后,人们的眼前出现了一道微光。 无论身在肮脏沟渠中,还是远在高楼之上。 无论低头看着大地,还是面对残破石壁。 哪怕是身陷黑暗多年的瞎子,此时此刻都看到了同一道光。 无远弗届,无微不至。 那道光就像是黎明出现时的第一缕光,又像是太阳入山前的最后一抹余晖,充满鲜活的气息,却又无比崇高。 随着这道微光的出现,有一声轻鸣响起。 一声响便是绵绵无绝期。 咔嚓! 雷鸣响起之时,那道微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淹没所有人的心神,搜寻着长生道果留下的气息,任何留下烙印。 这是神魂的层面。 在真实的世界当中,那株以雷光凝成的巨树骤然崩塌化作无数雷火,仿佛海啸般向整座旧皇都发起冲击! 凡是沾惹了长生道果气息的事物,即便是深藏于重重泥土又或者云层之中,都无法逃过这一场来自于天道的审判。 当雷火从天而降,席卷整座神都,来到万花楼的前一刻,能有反应的不过那么几个人。 虞归晚心中没有惧意,默然感受着天劫流露出的造化与毁灭意味,不作它想。 南离依旧在看着怀素纸,但眼中早已没有了嘲弄,只剩下祈祷。 渡山僧看着即将到来的雷火天劫,握住衣袖里的一件事物,正犹豫是否要动用的时候…… 怀素纸指尖轻轻一弹。 那座来自于羽化登仙意,为渡劫而生的秘法,就此启动了。 阵法启动瞬间,身在阵中的众人只觉得身心忽而一轻,世间的一切纷纷扰扰与尘埃,都在不断远离自身。 这种状态极其高妙,就像是抵达了生命的另一个层次,想来仙人也不过如此。 雷火轰鸣而过,没有一丝落在阵中众人的身上,却瞬间摧毁了整栋万花楼。 然而南离布下的那些阵纹却未曾消散,变作数万道光线存在于空中,艰难维持着那种状态。 天劫尚未结束,哪怕阵中的每一个人都没有沾惹上长生道果的气息,不至于正面这道天劫,但即便是最轻微的余波,也足以让众人陷入绝境。 作为主持阵法之人,怀素纸必须要保持着清醒。 她忍受着神魂要分裂成千万分的痛苦,想要找到远方的皇城,却连废墟都不曾见到。 那道城墙,那些亭台楼阁,那些幽深殿宇,那些由前朝工匠精心打造出来的风景,全都消失不见了。 落入怀素纸眼中的,只有一座深不见底的巨大天坑。 在那座巨坑里还有无数雷火正在跃动,爆发,绽放。 雷火当中,一座极为崇高的佛塔却坚毅不倒,任由天劫之威越发之盛,依旧不见动摇。 然而在那座天坑之外,曾经可见当年繁华的旧皇城,只剩下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废墟。 到处都是雷火。 到处都在燃烧。 那曾经席卷整座旧皇都的阴雨,早已被雷火烧成虚无,连雾气都无法生出。 无论是懵然无知依循着生前规律而活的鬼,还是身份尊贵拥有自我灵智的鬼,在天劫真正降临的此刻,都迎来了一生之中的最大平等。 天道视万物为刍狗,便是此理。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些雷火终于停了。 旧皇都上空的无穷阴云散开,暴雨声成为过去,但天空不见湛蓝,仍旧是一片幽黑。 虞归晚睁开眼睛,望向天劫过后的世界,沉默不言。 怀素纸的目光落在南离的身上,忽然说道:“能给我找一张轮椅来吗?” 南离问道:“你要做什么?” 怀素纸轻声说道:“推我过去崇圣寺,我要去威胁一个人,拿到那枚果子。” “威胁?” 虞归晚满是不解地望向她,心想那姜白怎么会被你威胁到? 哪怕是最相信怀素纸的少女,此时都是不敢相信的。 “我还有最后的手段没用。” 怀素纸的声音十分平静,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近乎陈述。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八十四章 长生的代价 南离静静地看着怀素纸,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眸子里没有半点温度。 怀素纸认真说道:“我答应过你,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这句话自然是真的。”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之所以不在之前动用,是因为那手段见不得天劫。” 这些都是真话,怀素纸向来不喜欢说谎,也不懂得撒谎……反正南离是这样想的。 因为她还清楚记得,三年前怀素纸在万千视线中强行吹捧陆元景的尴尬画面,于是很自然地相信了这句话。 她的视线落在天劫过后的废墟之上,面无表情说道:“你让我从哪儿给你找一把轮椅出来?”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看着她说道:“但我现在就是一个残废,总得找一把轮椅出来。” 虞归晚很自然地接过了话头,好生困惑说道:“我可以继续背着你呀。” 不知为何,最先反驳这个提议的是南离。 “不行。” 她看了一眼神情理所当然的虞归晚,语气淡漠说道:“既然决定了要威胁人,那总该要做些样子,不能让自己看着像个笑话” 虞归晚想了想,发现确实是这样一回事,很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南离微怔,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没想到她竟不作任何反驳。 “轮椅的话……” 渡山僧看着怀素纸说道:“小僧这里倒是有一把,怀姑娘不介意就好。” 怀素纸点头致谢。 渡山僧自储物法器中取出轮椅,放在废墟之上。 南离没有客气,直接拉过这辆轮椅,当着渡山僧的面,以道法凝出的清水仔细冲刷了一遍,这才让怀素纸坐了上去。 如今整座旧皇都都沦为了废墟,轮椅自然无法代步,但在场众人除了细雪姑娘都是修行者,便也不在乎这种事情。 就像南离对虞归晚说的那般,坐在轮椅上,为的是让自己显得从容一些。 再简单些说,这其实就是在装腔作势。 谈判这种事情,除了自身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以外,最重要的就是不能露怯。 若是怯了,必然会在谈判中陷入下风,又或者是谈都谈不下去。 南离这般想着,视线落在怀素纸的身上,心想你平日里最爱装腔作势不过了,这方面肯定没有问题。 ——当她知晓怀素纸是自家师姐后,便认真打听了许多传闻,听到了很多的逸事,都是各种各样的装。 比如秋祭中败尽清都山弟子,末了还道上一声败吧,比如神都宴会中以剑吟声横压满座天才弟子,再说我不同意,比如道成山上于一朝观尽十万碑,非要说自己不习惯浪费时间…… 在怀素纸并不漫长的行走世间经历中,有太多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这时,渡山僧说了一句话。 “小僧想送怀姑娘你一段路,可好?”他的神情很是诚恳,语气分外礼貌。 不等南离开口,怀素纸平静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这就算是还了赠轮椅的情分。 她偏过头,给了南离和虞归晚一个眼神,示意两人不必担心。 渡山僧开始推轮椅。 轮椅滚动着向前方行去,却没有发出碾过碎石的声音,因为车轮不曾真实接触地面。 没有离开太远,仍在后方三人的视线中,渡山僧开口了。 “我想再重复一次家师的意思。” “请。” 怀素纸眼睛微合,抓紧这片缕时光,恢复精神。 渡山僧说道:“莫大真人以外,无论是谁得到那枚果子,家师都不会出手。” 怀素纸嗯了一声。 渡山僧再说道:“但家师还有一句话,怀姑娘你与禅宗有缘,若是你活着离开了这里,可以去元垢寺一趟。” 说完这句话,他就此松开手,把轮椅停在原地,转身准备离开,没有等待答复。 怀素纸心想这应该请我皈依的意思? 不等她想出一个真相,南离已然接过了推轮椅的责任,向那口天坑行去。 就在这时,细雪姑娘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谁来管我啊?” 怀素纸没有回头,对渡山僧说道:“麻烦阁下。” 渡山僧停步片刻后,道了一声好,就此带着细雪姑娘离开。 虞归晚看着这两人离去,心想和尚与花魁,为何这般像凡间所述的那些禁忌故事里的男女主角呢? 南离自然不会作此无趣想法,直接问道:“为什么要送渡山僧人情?” 以怀素纸的身份地位,完全可以安排那位名叫做尤意远的清都山弟子来做这件事,不必特意麻烦渡山僧,为此留下没有必要的因果。 除了故意赠予渡山僧一个人情,没有其他的解释可言了。 怀素纸以神识对南离说道:“我现在不是暮色,总该为清都山作一番考虑,交好元垢寺的唯一传人,是有必要做的事情。” 南离没有再说什么。 哪怕是她,在利益不冲突的情况下也会为长歌门作考虑,这是长久维持身份必须要做的事情。 就在她准备再次开口,询问崇圣寺中发生的变故时,大地忽然震动了起来。 本就已经沦为废墟的旧皇都,再有烟尘大作,然后开始越发剧烈的地震。 虞归晚以最快的速度,御剑行至两人身旁,眼中满是警惕地望向下方,心想天劫明明都过去了,为什么还会有地龙翻身的巨大动静? 怀素纸坐在轮椅上,与南离对视一眼,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极有可能是阴帝尊出手了。 “时间不多了。” 怀素纸不再多想,望向远在天坑最中心处的那座佛塔,认真说道:“抓紧吧。” 南离推着轮椅,凭风而行向那处飞去,没有再说什么。 上次被挡在城门外,她已经足够不愉快了。 这一次她又怎会让自己再被抛下? …… …… 天劫过后,崇圣寺未曾沦为废墟,但也变得面目全非,到处都是断壁残瓦。 姜白离开那片雨廊,行至高耸佛塔前,随意推开那扇大门。 若是没有天劫的落下,当年哀帝设下的禁制,连她破起来都会觉得有些麻烦。 便在这时,大地的震动来到她的脚下,让她停了下来。 片刻后,她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 连长存人间七百年,见过无数波澜往事的她,都为之而震惊到情绪复杂的事情,自然是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 “……真是壮阔啊。” 姜白叹息了一声,声音里却是满满的欣赏。 以她的境界,在地震出现的那一瞬间,便能确定这是阴帝尊出手了。 她在短暂的思考后,甚至还知道这只孤魂野鬼想要做的是什么。 ——以天劫落下后的残破旧皇都充当一件法宝,破开黄泉与人间的那道无形屏障,自下而上撞击神都。 若是此事功成,是否会有一道星光自九天之上落下,向神都而至? 那时候的画面将会是何等的壮观? 姜白不知道。 这世间没有人知道。 但她知道,这件事如果真的发生了,那神都将会直接化作历史的尘埃。 自此不复存在人世间。 然而。 这与她何干? 姜白平静行走在佛塔中,任凭大地震动再如何剧烈,她的步履都不曾动摇。 她就这样来到塔顶,见到了那枚耗费了将近五千年时光,直至此刻才是真正面世的长生道果。 道果是一种形容,而非其真实形状的描述。 落入姜白眼中的是一团乳白色的光芒,悬停在半空之中,气息沉静而温和,就像是无风时的海面。 这团白光不大,一手即可勉强掌握,如心脏般。 它的每一次轻微跳动,都有仿佛无尽的生机自其中跃出,这股生机没有半点杂质。 那些也许存在过的黄泉气息,早已在天劫的洗礼之下,成为了过往。 任谁看到这枚道果,都会相信只要把它吃下去,就能与世同君,永世长存。 如此纯粹,如此无暇。 这是圣人也难以抗拒的诱惑。 这是源自于生命最深处的渴求。 然而姜白却只是静静看着,没有去采撷这枚近在眼前的长生道果,仿佛身前空无一物。 今日所发生的一切,直至如今,都在依循着她的意志。 无论是天渊剑宗与清都山的态度,还是莫由衷对暮色的杀心,乃至于更多的事情。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 让这枚果子彻底熟透。 …… …… 当阴帝尊展现出绝世境界,欲要将旧皇都化作法宝,直上人间轰击神都之时,通天楼上的诸宗之主也无法再把平静维持下去。 莫大真人没有片刻犹豫,直接划开一道空间裂缝,就此踏入黄泉,直面阴帝尊那足以毁灭神都的一击。 与此同时,明景道人的视线落在楚瑾身上,眼神一片冷漠肃杀。 在这片刻间,他已经将神都大阵交回给莫大真人,不再如前那般强大,但也足够镇压楚瑾了。 楚瑾微笑不语。 梁皇则是站在了周美成身前,平静说道:“烦请静等。” 说话间,裴应矩默然行至梁皇身旁,以昊天钟掠阵的意思十分清楚。 周美成伸出右手,君不见破空而至,回到他的手中。 当通天楼上对峙的局面形成后,一个冷眼旁观许久的人,终于踏出了那一步。 不是江半夏。 不是林轻轻。 是陆南宗。 这位九天之上敬陪末座的岱渊学宫之主,悄无声息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这一步为的不是偷袭,是离开,是前往位于人间与黄泉缝隙间的旧皇都。 此时此刻,可以阻止他的人无法出手,而可以出手的人却无法阻止他。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说明陆南宗在事发之前,有过极尽详细的推演计算。 于是当他以指为笔,在空中写下一个破字,以自身强横境界破开一道通往旧皇都的空间缝隙时,无人能够阻挡。 陆南宗没有任何言语,无视所有人落在自己身上的复杂眼神,直接踏入那道裂缝中。 他依循着姜白留下的气息,于短短数息间,便来到了那座佛塔的最顶层。 那枚散发着乳白色高妙光线的道果,就此出现在他的眼前。 从通天楼上来到佛塔最顶层,这个过程长不到二十息,几近瞬间。 如此短暂的时间,没有人能反应过来。 哪怕强如莫大真人与阴帝尊。 “你来了?” 姜白的声音很随意。 陆南宗没有废话的欲望,向她点头说道:“约定之事我不会忘记。” 姜白微笑说道:“那就好。” 陆南宗向前走去,感受着长生道果散发出的高妙气息,确定这能让自己突破那道门槛,踏入大乘之上。 他没有犹豫,伸出早已枯瘦的指尖,以最为直接的方式去触碰那枚道果。 指尖落下瞬间,那道穷尽一切词语都难以形容的高妙气息,就此涌入他的道体与神魂当中。 陆南宗固封将近百年的境界开始松动,继而攀升,无穷尽的快意涌入他的心头,如饮美酒般满足。 于是。 他破境了。 便也在这个时候,天地尚未来得及生出感应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与这句话一同到来的,还有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莫大痛苦。 陆南宗低下头,看着自己身前的那只手,想要叹息一声,却已经做不到。 “我要的东西很简单……” 不知何时,姜白来到了陆南宗的身后。 她以手为刀,直接剖开了这位老人的胸膛,从中抓出了一样东西,温和说道:“你的心。” 然后。 她把那颗正在跳动的心脏,与长生道果融为一体。 下一刻,天地气息倏然大乱,有狂风凭空而出,涌向整个世界!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八十五章 逆行的流星 狂风不息,那一袭白衣被吹的猎猎作响。 姜白收回手,与陆南宗并肩而立,静静看着那正在凝为实体的长生道果,声音很是随和,甚至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 “你已经成功破境,何必装出一副要死的模样呢?扮可怜吗?” 大乘是飞升前的最后一道境界,修行至此早已非人,又岂会因为心脏被夺去就身死? 想要杀死一位强大的修行者,最好的办法永远是毁去其神魂,别无二选。 听着这话,陆南宗却没有抬头去看姜白,仍旧注视着胸膛上的那个空洞,沉默片刻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没有开口。 话中所说确实是真的,他当然不会因为被剥心而死,因为他已然破境。 问题在于,今日之事会就此戛然而止吗? 若是无法在此结束,让尘埃完全落定,是否有人要借这个机会来杀一杀他呢? 姜白不在意陆南宗的沉默,随意说着话,唇角微扬,带着一抹始终温和的笑容。 “而且这不是很好吗?” “你成功破境了,我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你我的约定就此被完成,这笔交易可以称得上是圆满。” 她最后安慰说道:“不就是没了一颗心,少了几十年的命,只剩下几年可活吗?” 陆南宗终于无法沉默下去,缓声说道:“我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任凭谁亲眼看着自己的心脏被夺走,与这枚无比珍贵的长生道果正在融为一体,都会想要知道其中的隐秘,想要知道姜白为何做出这件事。 这是人之常情。 姜白微微一笑,歉意说道:“那就对不起了,我不想告诉你。” 陆南宗抬头,望向她扬起的唇角,面无表情问道:“为什么?” “大概是……” 姜白负手而立,笑容里流露出几分嘲弄,说道:“如果不是我先动手,那就是你对我动手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满足你的愿望呢?” 陆南宗没有因为自己的念想被说出而羞愧,不作任何沉默,认真说道:“论迹不论心。” “是吗?” 姜白轻笑着叙述道:“突破至大乘之上,然后偷袭重伤我,与莫由衷道明今日之事的前因后果,再而强调自己是在忍辱负重,为正道之安危不惜被千万人误解而独行,我有说错吗?” 陆南宗无法否认,也不打算否认,说道:“这些都是未曾发生的事情。” 姜白微笑说道:“是的,未曾发生。” 话至此处,她偏过头看着脸色苍白如纸的老人,补充了一句话:“谁让我比你先动手了呢?” 陆南宗沉默不语。 “还有一些时间果子才能熟透,再与你说几句话好了。” 姜白的笑容越发温柔:“反正现在你闲着也是无趣,不如猜一下,为什么莫由衷对楚瑾和周美成都有安排,唯独理都不理你?” 陆南宗怔住了,下意识睁大了眼睛,脸色变得无比苍白。 “你知道自己不是棋手,没资格坐在棋盘前,那你为什么不去想一下,其实你已经被当成一枚棋子了呢?” 姜白微微笑着,随意说道:“这是比较好听的说法,难听一点的就是你都上不了饭桌,就该有被当成菜呈上桌的心理准备,但你偏偏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陆南宗无言以对,说道:“有理。” 姜白理所当然说道:“我说话一直很有道理。” 陆南宗忽然问道:“那你呢,你觉得自己做了这么多就能飞升了?” “你猜?” 姜白看了老人一眼,笑容不减说道:“有没有一个可能,我求的其实不是飞升呢?” 陆南宗盯着她的眼睛,沉默半晌后,转而说道:“都说黄昏是世不二出的妖女,当今人间无人能及,原来这是错的,你比起黄昏有过之而无不及。” 借哀帝道果出世,于幕后凭寥寥数语,轻描淡写间造就出此刻的画面。 这个过程并不复杂,也不需要复杂。 姜白做的事情一直都很简单,可以用两个字来简单形容——坦荡。 她对怀素纸谈长生,直言想要那枚果子,不曾欺瞒,这是真诚。 她与陆南宗论破境,最终果真助陆南宗破境,不曾反悔,这同样是真诚。 其所言所行可谓澄如明镜,找不出半点阴霾。 这种坦然与直接,反而是最难应对的。 姜白笑意嫣然说道:“我是她祖宗,理所当然要比她了不起。” 话音落下时,自长生道果而出的那阵风不再狂暴,渐渐平和了起来。 那颗来自大乘之上的心脏,依循着某种韵律跳动着,与长生道果渐渐融为一体,化作真实。 待长生道果成熟之时。 当今人间,还有谁能来与她争? …… …… 早前片刻。 黄泉与人间的缝隙间,是一处幽冷但不完全黑暗的空间。 身在此间,落入眼中的都是凝结成块的愁红惨绿,偶尔停驻,不时随着那危险至极的空间乱流飘荡着,涂满了视线所及之处。 这看似平静温和的一幕,事实上却蕴含着莫大的危险。 哪怕是炼虚境的修行者身在此间,都必须要慎重到极致,如此才能避免受伤的下场。 想要在这片空间里自如行走,唯有登临大乘。 然而就在这危险到极致的寒冷空间中,却有一片大地真实存在着,大地上有无数亭台楼阁与宫殿伫立,时过数千年不曾坍塌,壮美至极。 这是前皇朝的都城。 这也是一座天空之城。 阴帝尊如今就在这座天空之城的下方。 他伸出手,以己身为桥梁,将黄泉与旧皇朝连接起来。 黄泉气息自此涌入旧皇都之中,缓慢而坚定地将其推向高处,直上人间! 旧皇都因此而颤抖,不断有碎石落下,废墟变得更加废墟。 随着黄泉气息的不断注入,旧皇都上升的速度渐渐加快,一个眨眼便跨越上升了数百里的高度,越发接近隔开人间与黄泉的那道无形屏障。 皇都边缘处与那些愁红惨绿的色块碰撞,不断有火花生出,画面极为绚丽。 就像是一颗剧烈燃烧着的逆行的流星! 如果没有人阻止这颗流星的陨落,在两刻钟后,它将会直接撞破人间与黄泉那道无形的墙壁,与神都发生最直接的碰撞。 便在这时,莫由衷信手划破空间,来到了阴帝尊的百里之外,与其对视。 与那座正在不断加速上升的旧皇都相比起来,这一人一鬼渺小如尘埃,也如夜空里的星辰。 但所有人都知道,旧皇城的生活死灭,就在这看似渺小的两人身上。 莫由衷没有片刻犹豫,直接出手。 他伸出一根手指,遥隔百里落向阴帝尊的眉心。 这一指借天意而行,只要身在天地之间,便无法抵挡,唯有硬接。 这一指是长生宗的最高道法,其名封命。 这一指若是落到实处,哪怕是阴帝尊也会受上轻伤,且被莫由衷在神魂上留下一道锁。 阴帝尊却是看都不看一眼。 身在黄泉中,顾谢二人不至,他理所当然也是举世无敌。 他神识微微一动,身下赫然出现一面巨大的圆盘。 这面圆盘并非浑然一体,可以分开成为十八个大小不同的圆环,每一个圆环上都雕刻着不同的画面,有禅宗尊者像,有菩萨怒目像,有佛祖慈悲像,有众生凄苦像…… 当这十八个圆环转动之时,仿佛有一个真实的世界在其间诞生,不停上演着禅宗所述之八苦。 这自然就是阴帝尊所掌仙器——大涅盘。 那道指意与大涅盘相遇,没有引起丝毫波澜,就此归于寂静。 莫由衷借天意而行,一指可以封命,但又岂能封住这些菩萨尊者佛宗众生的命? 阴帝尊偏过头,视线落在百里之外的莫由衷身上,露出嘲弄的笑容。 仿佛重复了不久前的那句话。 ——放你娘的屁。 莫由衷的神情没有变化,准备再出手。 然而就在这时,那道自长生道果而出的狂风,竟是冲过了无数空间的乱流,来到了两人的身上。 于是两人旋即以神识进行了一段对话。 “原来你是让陆南宗来付这个代价吗?” “其心有异,自当如此。” “利用就利用了,何必对我说这般冠冕堂皇之词,不觉得可笑?” “此言有理,何来可笑?” 对话结束之时,阴帝尊没有片刻犹豫,本就攀至巅峰的境界再上一层楼。 只听见有水声在此间响起,滔滔不绝,宛如一道正在奔涌的大河。 那是黄泉的声音! 随着这滔滔大河出现,旧皇都上升的速度骤然再上一个台阶,原本还有两刻钟的时间,霍然缩短了一大半! 阴帝尊望向莫由衷,遥隔百里,以神识对他说了两句话。 “神都就此沦为废墟,或是长生。” “选吧。” 莫由衷摇头,对他说道:“还有第三个选择。” 阴帝尊冷笑出声。 莫由衷平静说道:“败了你,结束这场闹剧。” 话音落下,众生书出现在他的手上,被缓缓翻开。 阴帝尊看着那单薄至极的众生书,神情凝重,但眼中绝无半点惧意。 …… …… 与此同时,一辆轮椅踏过崇圣寺的寺门。 怀素纸抬手,挽起被风吹乱的发丝,去迎接人生至此最重要的一场战斗。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八十六章 何以换长生? 那辆轮椅碾过石阶的声音响起。 天劫过后,那座守护着崇圣寺的阵法已经不复存在,其中亦无任何力量残存,但轮椅还是落在了实地。 这是南离故意为之。 她用最快的速度,不计自身真元与可能存在的那些风险,来到了崇圣寺前,却偏偏慢了下来。 她希望怀素纸能在这最后的时间中,认真思考一番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再要抱有任何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简单些说,这就是冷静期。 南离不认为怀素纸还有机会,因为在她眼里看来,那所谓的最后手段,极有可能是道一弓。 然而道一弓再如何强大,也无法跨越境界的绝对差距。 而此时此刻天地间出现的诸般动静,都在无声述说那些站在人间最高处的修行者,已经亲自下场出手了。 修行,修的终究还是岁月。 当事情来到这个境地后,与她们这些晚辈很难再有关系,勉强掺和其中,与蚍蜉撼树和螳螂挡车又有什么区别呢? 怀素纸很清楚南离的心意,便沉默不语。 只是轮椅在石阶上前行久了……她的某个地方确实会有些不舒服啊。 或者说有些疼。 怀素纸心想自己现在明明是一个伤员,为什么还要被这般对待呢? 她微垂眼帘,默然承受着这些怒意,什么都没有说,专注计算推演着不久后谈判中可能出现的每一句话。 虞归晚没有注意到这些,走在轮椅旁边一同拾阶而上,一身剑意早已归宁,不雀跃也不焦虑,甚至还有心思去看沿途风光。 禅宗于人间落寞将近五千年,在这漫长的时光当中,曾经被烟雨笼罩的四百八十寺,早已成为历史的尘埃。 如今有机会再见当年禅宗鼎盛之时的些许风光,哪怕见到的都是断壁残瓦,依旧值得她认真观赏。 为何有此闲心? 原因很简单。 境界上的差距太过遥远,有云泥之别,不可以道里计。 既然拼命的结果必然是把自己的命给拼掉,那又何必展现出一腔热血战意,徒增无趣? 也许是曾经追随顾真人修行,虞归晚很自然地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心中没有半点羞愧之意。 三人就这样平静前行,一路上除了断壁与残垣,没有遇到半点阻拦,很是轻松地走过了漫长路途,踏入了后寺的门。 那座崇高的佛塔近在眼前。 大地的震动不曾断绝。 轰隆声不断响起。 …… …… 佛塔最顶层,屋檐早已破碎彻底。 那株洒落炽白光芒的巨树已成过往,旧皇都一片漆黑,唯独此间例外。 长生道果将近熟透,从中散发出的光线不再耀眼,但也足够照亮周围,留下一片如暮色般的红暖。 听着风中传来的轮椅滚动声,姜白没想到怀素纸竟会去而复返,便觉得今日发生的这一切,着实有些意思。 陆南宗自然也有所察觉,皱眉说道:“她来做什么?” 姜白随意反问道:“你还不走做什么?” 陆南宗看着她,神情冷漠说道:“我败给了你,当然想要看看赢了我的你,最终会落得一个怎样的下场。” 这个理由很有力。 姜白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对话就此结束。 轮椅碾过台阶的声音一直响起,不曾快也不见慢,维持着在一个固定的速度。 然而路就那么长,不过片刻,那辆轮椅就来到了佛塔的最上层。 那颗依循某种韵律跳动的长生道果,洒落的淡淡红光来到怀素纸的身上,带来阴间久违的温暖感觉。 姜白负手而立,没有转身,带着笑意说道:“你还记得我之前是怎么说的吗?” 怀素纸看着一袭白衣如故的姜白,回想起那句话,淡然复述说道:“我不该来。” 姜白说道:“但你还是来了,所以我现在很想知道,她值得你这样子拼命吗?” 事情至此,她早已猜到怀素纸是为了让她那位后人活下去才会如此坚持,甚至不惜性命。 也许是这个缘故,她很耐心地等到轮椅走完那段漫长的道路,没有直接摘下就在身前的长生道果,结束这一切。 怀素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视线落在陆南宗的身上,看了一眼这位老人胸膛间的空洞,再望向那颗正在跳动的长生道果,便明白了先前发生的故事。 就在这时候,姜白轻挥衣袖。 一道难以形容的强大气息,骤然出现继而落在陆南宗的身上,以一种明明偷袭却又堂而皇之的姿态,直接将这位已然重伤的岱渊学宫之主轰向远方。 没有任何言语,没有半点敌意,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便也教人难以反应过来。 轰! 远处有雷鸣般的巨响出现,是陆南宗与大地接触后,所产生的动静。 南离看着这一幕,不由微微失神,直至片刻后才是清醒过来,神色难看到极点。 虞归晚也有些愕然。 姜白转身望向怀素纸,神色温和说道:“如果你是介意他在旁边听着,那现在可以说了。” 怀素纸与她对视,摇头说道:“我只是不想理会这个问题。” 如此直接的一句话,非但没有让姜白生气,反而教她笑出了声。 “阴帝尊和莫由衷正在交手,胜负一时难分,而旧皇都现在就像是一颗逆行的流星,向神都陨落。” “这件事要是发生了,此间除我以外的所有人,都将死去。” 姜白微微一笑,说道:“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再不好好珍惜,追悔莫及未免狼狈。” 怀素纸神色平静如故,对她说道:“我是来和你谈判的。” 听到这句话,姜白眼里流露出欣赏之意,微笑说道:“那你猜到我想要什么了吗?” 怀素纸轻轻点头,说道:“嗯。” 姜白微微挑眉,问道:“是在什么时候?”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在你说要杀死我,而我却活了下来的时候,心中便有了一定预感。” 在那场天劫降临前的战斗中,姜白展现出了近乎碾压怀素纸和虞归晚的强大实力,自始至终都占据着绝对的上风。 如果她真有杀意的话,那场战斗早就已经结束了。 然而在实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她却始终没有去奠定胜局,兑现自己说过的话,而是任由怀素纸在死亡的威胁之下,施展出各种手段。 此刻回想起来,这显然不是嚣张和自大,而是一种极具耐心的等待。 有什么是值得姜白如此等待的? 怀素纸说道:“至于真正有了猜测,是在离开以后,想起你曾对我说过的那句话。” 虞归晚忍不住望向她,微微蹙眉,心想那句话是什么话?就不能直接说出来吗? “若不学会放弃,又怎能得到?”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如陈述般。 她看着姜白说道:“在过去两场谈话中,除了长生道果外,你只重复提起过两样东西。” 姜白看着她的眼神里欣赏之色更浓,说道:“继续。” “是道一弓和昊天钟。” 话至此处,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接着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想从我身上得到的其实是道一弓,以昊天钟作为交换,对吗?” 姜白很坦然地嗯了一声,然后叹息说道:“是的,但是你拒绝了。” 直到此刻,南离的神情才是有所变化,好生不解地看着姜白,心想以你的境界大可以直接杀人越货,为什么非要以物易物? 这是完全说不通的一件事。 难道是畏惧因果? 元始道典以操纵因果闻名于世,姜白为了顺利飞升,不愿沾惹太多的因果,因此决定以物易物,是最好也是最为合理的解释。 “我还有很多的不解。” 怀素纸说道:“比如你凭什么确定道一弓会在我的身上,又比如你为什么想要道一弓,再比如长生道果对你的意义是什么。” “黄昏所剩寿元无多,再次动用道一弓,箭未落人已亡,对她而言道一弓已成鸡肋。” 姜白耐心说道:“即便如此,我依旧无法确定道一弓会在你的身上,故而我才会三番四次对你重复强调它的重要,希望你为了制衡我,从黄昏手中取来道一弓。” 她补充道:“只要你来到这里,带上道一弓的可能便有七成之多。” 怀素纸忽然问道:“假如先前那一战,我以道一弓向你出箭,结果会是怎样?” 姜白似笑非笑说道:“你猜?” 怀素纸心想这两个字未免太像她了。 姜白猜到了她的心思,说道:“我本就是你师父的祖宗。” 怀素纸只当做没有听见,接着说了下去:“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应该是你想要见到的画面。” 姜白叹道:“可惜没如果。” 怀素纸说道:“正是因为没有发生这件事,你才会耐心等我来到这里,与我有这样一场谈话。” 姜白说道:“那闲聊就到这里吧。” 话音落下之时,长天自她手中浮现,微微颤抖着——这是不甘屈服。 怀素纸的目光落在长天之上,没有说话。 姜白看着她,摇头说道:“以道一弓换长生道果,这个想法在不久前很好,但现在却是幼稚了。” 怀素纸说道:“是的,这确实有些幼稚。” 姜白说道:“所以我不会完全答应你。” 这便是可以讨价还价的意思。 “抱歉,你想多了。” 怀素纸微仰起头,望向姜白说道:“我没有想过拿道一弓和你做交换。” 姜白莞尔一笑,觉得这句话好有意思,问道:“那你拿什么和我换?” 怀素纸平静说道:“你的命。”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八十七章 清都 怀素纸说的风轻云淡。 姜白笑意始终嫣然。 在她漫长的修道生涯当中,见过太多不同寻常的人与事,早已习惯了意外的发生。 再如何荒唐的言语,都不可能真正牵动她的心绪,打破她的平静。 然而南离和虞归晚却是听得震惊茫然,只觉得自己应该是坠入梦境之中,才会听到这么不切实际的一句话。 很快,两人醒过神来,下意识看着怀素纸的侧脸,眼中情绪复杂难言。 南离冷静已成习惯,眯起眼睛,开始思考这句话到底有多大的可能性。 在先前那场对话当中,道一弓的可能性已经被否决,那就只剩下诸天星盘可以指望了。 问题在于,后者固然强大如同天劫,但终究还是慢了些。 想要落在姜白的身上,让她上天入地折返千里也无法逃脱,必须要在她的神魂中留下烙印。 然而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姜白的境界世所罕见,万劫门之道求得更是诸劫数不能加身。 在这极其短暂的时间中,南离认真且仔细地思考了一遍,然后发现自己想到的只有绝望,于是沉默。 除非自家这位师姐还留有不为人知的绝世手段,否则以姜白的性命来谈判,就是在痴人说梦。 虞归晚对怀素纸拥有近乎无限的信心,但即便如此也好,她还是觉得这句话太过梦幻,着实没有道理可言。 双方的境界相差如此悬殊。 哪怕此刻当面的是莫大真人,说出那三个字也会显得有些可笑,因为姜白是万劫门的祖宗,早已将真灵不灭身修至巅峰,可历万劫而不毁。 当今人间,唯有持天地轮盘的无归山掌门元道远,有可能在这上面与她平分秋色。 以姜白自己的性命为要挟,与她进行谈判,无论怎么想这都过于无稽之谈了。 从任何角度来看,这都是一个笑话。 一个完全不好笑的天大笑话。 故而哪怕放肆如南离,此时都无法发出捧场的笑声,只能咬着唇,沉默不语。 虞归晚蹙着眉头,看着怀素纸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唯有姜白笑的分外真诚,不放肆,不嘲弄,落在怀素纸身上的视线里,满满的都是欣赏。 因为她看得出来,这句话是认真的,尽管她不知道怀素纸的信心从何而来。 当然,更重要的是她很喜欢这句话里流露出来的那种气质。 是天崩地裂亦不改色,是纵千万人在前亦不后退,是因为所以我必然可以做到的理所当然。 这些东西不由让姜白回忆起当年,难免感慨。 于是她说了一句话。 “如果你是我的后人,那该多有意思?” 姜白微微一笑,说道:“就算你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我也会感到愉快的。” 这句话是真心话。 然后她敛去了笑意,看着怀素纸说道:“证明给我看吧。” 既然你要以我的性命为筹码,从我手中取得这枚长生道果,那就请你证明自己有这个能力。 否则,谈判就会破裂。 姜白没有明说,但哪怕是虞归晚都猜得出来,谈判破裂的那一刻,即是怀素纸死去之时。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从东安寺那次见面开始,便告诉过你了。” 姜白居高临下,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后辈,面无表情说道:“所以我愿意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怀素纸不相信话中所言那些喜欢,以及因此而给出的所谓最后机会。 但她没有说什么,看了一眼姜白手中长天,然后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死在天劫之下吗?” 姜白说道:“确实有些好奇。”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北方的天空,忽然说道:“那年我远去北境救下清和,受邀登上清都山,在那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事,得到了一些好处。” 在她说话的时候,大地的震动未曾断绝,那是阴帝尊与莫大真人倾力一战时不经意泄出的余波。 旧皇都的上升不曾被制止,那道虚无的屏障越发接近。 就在此时,怀素纸却是说起了从前,这是何缘故?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回忆往昔,当然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但对于此刻正在进行的事情,没有任何意义。 姜白自然不着急。 南离知道着急也没有用,便静静听着。 虞归晚一直都很好奇那些事情,听得最是认真。 怀素纸将往事娓娓道来。 “那些好处是长天,是羽化登仙意,是上清神霄经。” 她说道:“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但对我来说都是次要的,可以舍弃的。” 姜白没有说话。 怀素纸继续说道:“唯一不能舍弃的是,我从谢真人处得到的那个承诺。” 南离微微蹙眉,心想是什么承诺比那两门直指飞升大道的不传真经更加重要? 虞归晚也很好奇。 姜白隐约懂了。 怀素纸轻声说道:“那个承诺的内容很简单,我请谢真人为我出手杀一个人。” 话音落下,场间骤然安静。 南离睁大了眼睛,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虞归晚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姜白微微眯眼,看着怀素纸,没有出手。 “真人答应了我的请求。” 怀素纸的声音继续响起:“那时候的他没有问我要杀谁,于是我什么没有说。” 姜白笑了起来,说道:“想来你当时心里默念的那个名字不是我。” 怀素纸没有否认,嗯了一声。 姜白笑容里满是感慨,叹道:“世事之机缘巧合,莫过于此。” 怀素纸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姜白看着她,笑容不曾淡去,问道:“这个承诺确实很有分量,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怀素纸平静答道:“谢真人远在北境,九万里之外。” 姜白说道:“以楚瑾的性情,哪怕谢清和愿意,清都印也不会在你的身上。” 否认没有任何意义,怀素纸说道:“是的。” 姜白微笑说道:“看来我们的谈判就到这里了。” 怀素纸说道:“我不这样觉得。” 姜白说道:“你的坚持没有意义。”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看来你已经动摇了。” 姜白笑了笑,说道:“谁愿意莫名其妙沾惹上这样的天大麻烦呢?” 怀素纸说道:“这就是谈判存在的所有意义。” 姜白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女子,看着她眉眼间的疲惫,看着她眸子里的那些坚定,说道:“只要你死了,一切自然成空。” 怀素纸说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呢?” 姜白说道:“你终究是我那位后人的唯一徒弟,我又怎忍心让她经历至亲与至爱相互残杀的痛苦呢?” 怀素纸淡然说道:“你不愿意出手,是因为你想让我随着旧皇都的毁灭而死去,如此才能干净。” 姜白对她说道:“对我而言,这是今天这个故事的最好结局。” 怀素纸说道:“我不接受这个结局。” 姜白说道:“既然谢渊远在北境,你就没有拒绝的能力。” 怀素纸说道:“我不这样认为。” 姜白沉默片刻,说道:“看来你还想要谈判?” 怀素纸再次嗯了一声,说道:“在来这里的路上,我推演计算了很久,确定你并不是一个真正骄傲的人,谈判是最好的选择。” 姜白说道:“可惜你扔在桌上的筹码,终究欠了些意思,否则确实可以谈下去。”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轻声说道:“看来这场谈判确实是破裂了。” 姜白温柔说道:“我会让你平静度过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的。” 无论现在是谁来救你,我都会出手阻拦,确保你能够就此死去。 这是话中的深意。 怀素纸说道:“谢谢,但是我拒绝。” 说完这句话,她收回望向姜白的视线,看着近在眼前的长天,躬身认真行了一礼,然后恭敬说道:“真人,那个承诺我想在今日取走。” 姜白没有阻止,因为无法阻止。 她的境界再如何高深,都不可能阻止一位剑修与自己性命相连的佩剑说话。 话音随着风散去。 天地间一片安静。 如死去般的静。 下一刻,有雷鸣响彻这方天地。 一道神识自遥远北境而至,横跨九万里,降临此间! …… …… 早前片刻。 北境,清都山。 时值正午,那株金黄古树被阳光映得分外明亮,为树下留下一片荫凉。 谢真人临崖而立,看着崖前的无尽云海,忽然说道:“这里的风景很好看。” 元道远不知道他为何开口,随便赞同了一句。 “但是再好看的风景,重复上无数个日夜,终究也是会腻味的。” 谢真人说道:“如此想下来,我确实该看看别处的风景。” 元道远神情霍然凝重,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问道:“去哪儿?” 谢真人沉默不语,就像是在确定某件事情的结果。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终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是很简单的三个字。 “旧皇都。” 忽有风起,谢真人的身影随之消失,不见半点痕迹。 那株金黄古树的枝叶随风微荡,阳光自缝隙中洒落,斑驳交错落在元道远的身上,仿佛一座囚笼。 …… …… 与此同时,神都。 那座窗外有银杏的偏殿。 谢清和站在窗畔,望向前方,眼里满是紧张。 就在前一刻,清都印毫无征兆地离开了她的右手。 也许是速度太快的缘故,她的掌心还被划出一道伤口,有鲜血从中流出。 落在清都印上。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八十八章 天之下 阳光映照下,清都印上那些鲜血变得格外耀眼。 仿若有金光在其中流转。 不到片刻,鲜血就此融入了清都印中,再也找不出半点痕迹存在。 谢清和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就连眼神也随之而黯淡,很像是遭了一场大病。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一道阔别已久的温和声音。 谢清和听着这道声音,眼睛瞬间明亮了起来,顾不得掌心还在流血,轻提裙摆,无可挑剔地行了一礼。 “父亲。” “嗯。” 那道声音说道:“看来这几年你过得还可以。” 谢清和轻轻点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抿住了唇,没有开口。 谢真人明白她的意思,说道:“她不会有事的。” 谢清和抬起头,望向那道依托清都印而存在的虚影,认真说道:“你也不能有事。” 谢真人没有再说什么,看着小姑娘宠溺地笑了笑,本就虚幻的身影骤然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唯有那与此一并消失的清都印,证明谢清和眼中看到的这一切,并非虚假。 ——谢真人以神识横跨北境,遥隔九万里,借清都印而显圣于中州。 这是早在谢清和当年与怀素纸一并离开北境时,清都山上那对夫妻定下来的最终手段。 然而当时的楚瑾,却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着后手落到了怀素纸的身上。 …… …… 当那道雷鸣声响彻旧皇都时,神都通天楼上的寂静,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明景道人神情骤然,眼神里一片冰冷,盯着楚瑾喝道:“清都山到底要做什么!” 楚瑾沉默不语,因为这根本不是她的安排。 然而事情到了这种时候,她的态度还能如何? 她看着明景道人理所当然说道:“神都遭此大劫,清都山作为八大宗之一,享道盟近五千年的奉养,自当出手消去劫数。” 明景道人寒声说道:“你以为……” “我现在倒是很好奇,明景前辈此等作态,究竟抱有何种想法!” 楚瑾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反问道:“难道你是希望八大宗离心离德,道盟分崩离析吗!” 此言一出,阳光骤然冰凉。 通天楼中众人皆沉默。 没有人能会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此间只剩下安静,以及无尽的寒意。 明景道人忽然说道:“你确定这一切会如你所愿吗?” 楚瑾微微一笑,说道:“我确定这一切不如你所愿。” 便在这通天楼上一片死寂之时,江半夏悄无声息离去,无人得知。 …… …… 人间与黄泉的缝隙中,那仿佛无垠的幽冷空间。 雷鸣响起瞬间,莫由衷毫不犹豫飘然而退,青色道袍随之而起舞,衬得他仿佛神仙中人。 直至数百里之外,他才是停了下来,神情凝重到了极点。 与一袭道袍不见损毁的莫由衷相比起来,阴帝尊则是要狼狈上不少。 那象征着权力的琉冕破碎小半,再也无法遮掩面容,华贵衣袍上更是出现了不少的破口,从中可以窥见他的身体变得淡了起来。 这自然是受伤的痕迹。 哪怕强如身在黄泉中的阴帝尊,也无法在推动旧皇都上升的同时,再与莫由衷平分秋色。 故而他只能以负伤来争取必要的时间。 按道理说,此时战斗的忽然中止,理应要给他带来一定的喜悦,至少也该是轻松。 然而阴帝尊的神色却比先前还要沉重了。 不是因为那道雷鸣的出现,不是因为那道笼罩住整个旧皇都的神识,更不是在担忧莫由衷忽然停手是否藏有阴谋…… 原因很简单。 因为这上述的一切,与此刻出现在他的身前,距离不过十余丈的身影相比起来…… 都是不值一提的。 阴帝尊从未见过眼前这人,却知道他的名字。 谢渊。 清都山当代掌门,离飞升仅有一步之遥,修行界的最强者之一,九天第三。 他于清都山衰落之时横空出世,与云妖战而不死,以一己之力镇压北境,令中州五宗如临大敌,忌惮不已。 这其中的每一件事,都足以证明他的强大。 故而,世人才会如此耻笑万劫门竟敢将他的名字,放在所谓九天的第三之上。 阴帝尊想着这些事情,眼神越发幽深,如同一个见不到底的漩涡,正准备开口之时,听到了很简洁的一句话。 谢真人对他说道:“我要半个时辰。” 阴帝尊沉默了。 谢真人不作理会,转身望向远在百里之外的莫由衷,接着问道:“需要我重复一遍吗?” 莫由衷同样沉默了。 得到答案后,谢真人不作停留,身影再次消失。 与此同时,旧皇都不再继续上升,向那道无形的屏障而去,就此停了下来。 此间也然一片死寂。 阴帝尊与莫由衷对视一眼,确定了对方眼中的那些意外。 原来谢渊站的那个位置,比世人想象中的还要高。 一念及此,这一人一鬼不由生出一个想法。 天之下,谢与顾相比,究竟谁最高? …… …… 旧皇都,崇圣寺。 佛塔最顶层。 随着那道雷鸣的落下,大地的震动几乎同时消失,此间不再听闻哀鸣声。 姜白不在乎这些。 她的视线落在长天之上,眼神极为专注,仿佛要从中看出一朵花。 最终没有花开。 但有人至。 一道声音随之响起。 “怀素纸没有死在天劫下的原因很简单,当年她在清都山上为了铸成此剑,经历过同样的痛苦。” 谢真人出现在长天之前,身影依旧有些虚幻,并不真实。 姜白收回视线,看着近在身前的谢真人,感慨说道:“剑中有天地。” 谢真人平静说道:“天地中有我。” 那年清都山上,他在道左峰主的请求之下,亲自出手引来天雷,为怀素纸重新祭炼长天。 在祭炼途中,有过一番不为人知的谈话。 那时候他曾随意问怀素纸,你是否打算借此机会提亲,迎娶小清和,却听到一个分外无趣的请求。 ——我想杀一个人。 谢真人对此没有半点兴趣。 于是怀素纸为此承受天雷加身,却又无法死去的痛苦,在漫长的煎熬过去后,终于换来了这个承诺。 自那一刻起,长天当中就留有他的一道神识,静静等待那个时候的到来。 姜白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确实很强。” 她与谢真人对视,微微摇头说道:“但这样的你还不够强。” 以她的境界与见识,又怎会看不出此时的谢真人,是倚仗清都印降临,并非真身到来。 谢真人说道:“是的。” 姜白说道:“如果你亲身至此,倒是真可以杀一杀我。” 话中所言是杀一杀,而不是可以杀死,这其中的意思十分清楚。 ——就算是你全力以赴,最多也就是战胜我,仅此而已。 谢真人看着她说道:“我不这样觉得。” 姜白淡然说道:“我站的比你更高,看的自然比你更远,更清楚。” 谢真人说道:“如果境界就是一切,你又何必自认不是我的对手?” 姜白松手,任由长天离开,去到那辆轮椅的女子身前。 她来到早已熟透的长生道果前,对怀素纸说道:“这个证明确实很有力。” 怀素纸看着她,沉默片刻后说道:“但谈判已经破裂。” 当那道雷鸣响起的一瞬间,事情就走向了无可挽回的方向,直至尘埃落定。 那个承诺是因果。 谢真人既然决定飞升,那就不会停手,徒留因果在身。 既然如此,姜白也就没有了退让的余地。 “是的。” 她的声音里满是遗憾。 话音落下之时,她再次毫无征兆出手,一掌隔空拍向谢真人的胸口之上。 不久前,陆南宗就是这样被她一击轰向远方,带起一声恐怖的巨响,在旧皇都不停回荡。 然而谢真人不是陆南宗。 如此突兀的一击,最终停在了他的身前,不得寸进。 不知何时,谢真人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平静迎向姜白这一掌。 一虚一实,两只手掌就此相遇。 啪的一声轻响。 原本就已经残破的佛塔,于此时瞬间崩塌,有尘埃欲要升起,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镇压下去。 紧接着,是大地再次开始哀鸣,却不是因为四分五裂,而是它正在不断下沉! 姜白收掌,白裙轻飘而退。 退时,她的衣袖很自然地笼向那枚长生道果,显然是早有计算。 她的神情始终平静,哪怕面对这位七百年修道生涯中可以排在第二强大的对手,依旧有着近乎绝对的自信。 问题是,谢真人又怎可能算不到她的想法? 天空忽有如雪般的光点落下。 不是雪。 是雷。 数之不尽的雷霆骤然迸发,炽烈的光线自其中跃出,染白了整个世界。 这依旧是缚苍龙。 姜白没有犹豫,没有不舍,直接放弃了带走长生道果的念想。 因为她可以确定,谢真人手中所施展出来的缚苍龙,真的能够缚住苍龙。 她万劫不侵,并非万劫不能加身,若是决意留下,很可能就真的被留下了。 姜白身影如风吹云般消散,直接去往那片冰冷而幽暗,与黑夜没有区别的空间。 谢真人向黑夜奔去。 那些正在不断绽放的雷霆,以及从中生出的炽烈光线随他一并离开,看着就像是数万万道流光自地而起,冲向天穹! 仿如朝阳升起。 整个世界就此明亮。 时逾四千年,旧皇都再次迎来光明。 …… …… 崇圣寺。 此地再无高耸佛塔,空余怀素纸。 与南离及虞归晚。 怀素纸看着那枚长生道果,与其只剩下最后的九步之遥,已经近在咫尺。 就在这个时候。 一道苍老中尽显疲惫虚弱的声音,在三人耳中缓缓响起。 “……这是我的东西。” PS:真是无语了,这怎么可能完本,现在真要完本跟太监有啥区别? 既然开了一本仙侠,还写了快一百万字,那我肯定要写到一百年之后,顾许飞升之后。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八十九章 纵千万人 尘嚣不起,佛塔已经倾塌。 崇圣寺沦为废墟,那些神态不一的禅宗尊者石像,都已散落在地,再也受不到香火供奉,跟一堆破烂石头没有区别。 那辆轮椅缓缓从半空中飘落,来到碎裂的大地之上。 也是这个时候,那道苍老中尽显疲惫虚弱的声音,出现在这片废墟之上。 怀素纸没有转过轮椅,望向声音起初,对身旁那两人说道:“你们先走。” 换做别的任何时候,南离都会拒绝这个安排,但先前怀素纸已经证明过自己,对哀帝道果之事有着极尽详细的安排,想来陆南宗也在计算中。 于是她没有犹豫,直接转身离去,走的干净利落,不见半点拖泥带水。 虞归晚对怀素纸本就有着近乎无限的信心,就算是先前直面姜白也不曾减少几分,此时又怎会依依不舍? 然而她看着那辆轮椅,看着那悬停在轮椅前的长天,还是多做了一件事。 她心想,待会儿我不在了没人推轮椅,你只能是把剑当作拐杖来用…… 那两把剑应该会方便上一点? 不那么累人? 于是虞归晚唤出朱颜改,留在了那辆轮椅旁边,倒映着那未曾散去的万万道炽烈光线。 长天剑身漆黑,与清冷孤寂的朱颜改相比,自有一种沉静的美感,倒也不像是什么烧火棍子。 人去楼塌。 怀素纸坐在轮椅上,神色平静,静静等待着那个老人的归来。 谢真人与姜白的战斗还在继续着,雷鸣不曾片刻断绝,那轮虚假的太阳也就一直存在。 此时的旧皇都,便也算得上天光明媚,风和日丽。 有脚步声艰难响起。 陆南宗拾阶而上,走向通往曾经存在佛塔的那片空地上。 他胸膛的那个空洞依旧存在,就连鲜血都不见流出,空的教人心悸。 毫无疑问,姜白前后两次偷袭,给这位岱渊学宫之主带来了难以想象的恐怖伤势。 更重要的是,他的生机还因为那个堵不上的空洞正在流逝,逼迫着他向末路狂奔而去。 哪怕他此时的境界已经登临大乘之上,是世间唯三,也没有几年可以活了。 而他先前强行突破缚苍龙的封锁,来到这里,更是让自己只剩下最后的一搏之力。 于是,对他而言曾经只需数步就能走过的石阶,此刻却变得无比漫长。 每一步都走得好不容易,每一步都是那么的蹒跚。 怀素纸听着那脚步声,没有去摘下那枚长生道果,因为她很清楚这没有意义。 她转动轮椅,去到石阶之前,居高临下看着陆南宗。 长天与朱颜改,就在她的身旁,触手可及。 陆南宗抬头和她对视,但不曾停下脚步。 两人静默互望,各自不语。 忽有风起。 天光仿佛也因此温柔。 …… …… 神都忽有哗然声起,如浪潮般越来越高。 通天楼上诸宗掌门不解,然后错愕懵然发现,曾经将旧皇都中发生的那些事情映出来的光幕,再一次出现在所有人的眼中。 这里的所有人是真的所有人。 只要身在神都,即便没有缴纳过灵石,都可以看见以道法凝成的那片光幕。 因为那片光幕就出现在神都的上空,不再模糊,无比清楚。 旧皇都天光明媚,不见漆黑,风雨已散。 天光映照下,沦为废墟的崇圣寺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让人们不忍直视,下意识去寻找那些干净的存在。 于是人们看见了蹒跚行走在漫长石阶上,每一步都好不容易的那位老人。 那老人披头散发,身形佝偻,凌乱的衣袍上沾满了血污,很难看。 也许是这个缘故,很多人不愿再看下去,视线随之而挪动,落在了石阶的尽头处。 有惊呼声起。 那辆轮椅,与坐在轮椅里的怀素纸,就此映入所有人的眼中。 她就坐在那里,静静看着行走在山道上的老人,眉眼间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平静。 然后她对那个老人说了一句话。 “前辈……你现在真的有些难看了。” 听到这句话,人们下意识再次望向那位老人,想要辨认出怀姑娘话里的前辈是谁,却发现怎么也认不出来。 忽然,有人震惊出声。 “这人不是陆宫主吗?!” 此言一出,那座神都俱静。 …… …… 通天楼上。 周美成神情微变,视线落在明景道人身上,认真说道:“此举未免太过恶毒了些。” 在场的诸宗掌门都清楚记得,光幕之事由明景道人负责。 既然如此,那现在发生的这件事,显然与他有关。 更关键的是,他们还记得明景道人和陆南宗是多年老友,自修行之初就结下了深厚情谊。 就算今日立场相对,有了无法缓解的矛盾,也不需要让陆南宗此刻的模样,这般落入世人的眼中吧? 明景道人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心想自己根本没做过。 然而他同样清楚,再如何强烈坚定的反驳,都无法甩掉这一口黑锅了。 他强自冷静了下来,将此事抛在身后,神识依旧紧紧锁定楚瑾,沉默不语。 …… …… 怀素纸不知道神都中发生的事情。 她坐在轮椅上,看着陆南宗,准备动用最后的手段殊死一战前,有感而发地说出了那句话。 话是真话。 故而可以动人心。 陆南宗抬头望向她,说道:“修行路上,总会有这样狼狈的时候,就像你此时不也坐在了轮椅上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脚步不曾停下,依旧坚定。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对他说道:“我说的难看不是外表,我以为你该知道的。” 陆南宗的声音不曾有变:“你不是我,凭何断定我心也狼狈?” 换做南离在此,想必会说你的心早就没了,何止是狼狈? 怀素纸没有这样说,她给出了一个很认真的回答。 “三年前,你曾对江半夏说过一句话。” “那句话是你所处的位置太低,见到的并非全部,没资格做出判断。” “现在我的位置比你高,你我正在对视……” 她看着陆南宗,平静说道:“所以我看出了你皮袍下的那些小。”(注) 陆南宗艰难扯起嘴角,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在乱发遮掩下显得有些阴森可怕,全然不见往日的儒雅风骨,寒声说道:“难道你不是为了那枚果子来到的这里吗?” 怀素纸没有否认,说道:“是的。” 陆南宗看着她的眼睛,冷笑说道:“既然如此,你和我就没有任何区别,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些话?” 不等怀素纸开口,他继续说道:“修行为的是飞升,飞升为的是长生,这是所有修行者踏上修行路那一刻,就开始追逐的最终目的!” “如今长生就在眼前,我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夺,为此再狼狈上十倍,百倍,千倍,甚至一万倍,都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长生就是修行的全部意义所在!” “只要有一线希望存在,就算那希望再如何渺不足道,都值得我去拼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 话到后来,陆南宗的声音越发激昂,甚至变成了嘶哑着的怒吼,回荡在空旷的崇圣寺内。 仿佛一道惊醒世人的钟声。 …… …… 神都,那番话从高空来到地面,于顷刻间蔓延开来,进入所有人的耳中。 没有哗然声四起,有的只是一片死寂。 人们各有所思,想法无比复杂,但有一点却是完全相同的。 修行为的就是长生。 为此狼狈,为此难看,为此粉身碎骨,为此付出再多,只要能够得到真正的长生,那都是可以接受的。 这是每一位踏上修行路的人,都无法否认的事实。 哪怕是平日里最为崇拜支持怀素纸的年轻人们,对此也无法反驳,只能沉默。 …… …… 长生是世间修行者的最终追求。 怀素纸无法否认这句话。 这不代表她会为此而沉默。 事实上,今日换做任何一个人为争长生而不惜性命,她都不会说出最开始的那句话,只会默然相争。 然而这个人偏偏是陆南宗。 怀素纸看着他,很认真地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所有人都能说那样的话,唯独你不能,因为你是岱渊学宫之主。” “早在道盟创立之前,岱渊学宫就以开万世太平为己任,为此历代先贤前赴后继,成为人间的最后一道屏障,换来了万民景仰与千世供奉。” “你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因学宫历代先贤得得了无数好处,高高在上尝尽人世间的一切美好,那就理应承担起相对应的责任。” “如今你为了一己之长生,不惜与姜白联手,抛下所有的责任,主动掀起这场变故,最终却陷入别人算计,落得这般模样。” 怀素纸看着陆南宗,一字一句问道:“现在,你还觉得自己不难看吗?还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理所当然吗?” 陆南宗停下脚步,仰起头与她对视,沉默片刻后说道:“你觉得自己说的这些话很漂亮?” 怀素纸说道:“不见得漂亮,但都是事实。” “那你也该知道我曾经做过什么。” 陆南宗面无表情说道:“你觉得这人世间谁有资格对我说这样的话,说我抛下了自己的责任……” 怀素纸打断了这句话,没有片刻犹豫。 “南离没有,虞归晚没有,莫大真人没有,五净大师没有,纵使这世上千千万万人都没有,但我有。” 她的语气很平静:“因为我是怀素纸。” PS:注,皮袍下的小出自于鲁先生,指的是一个人深藏着的自私与卑劣。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九十章 丧钟为谁而鸣 纵千万人没有资格,但我是怀素纸,那我便有资格。 这句话她说的理所当然,没有半点犹豫,仿佛在阐述日出东方,水往下流,冬去春来,所有这些天地间最简单最直接也是最不可动摇的道理。 这种强烈到近乎没有道理,连霸道无匹都难以形容的绝对坚定意志,就像是一把无形的心剑,起于怀素纸的薄唇之间,落在陆南宗的道心之上! 换做过往所有时候,陆南宗听到这句话后,连眉梢都不会多挑一下,只会把这当作是一位晚辈的胡言乱语,仅此而已,但是…… 此刻的他身体却是忽然摇晃了一下,有浓稠的鲜血从嘴角溢出,沿着下巴滴落在衣襟上,变得分外刺眼。 陆南宗本就已经伤重,意识几近模糊,神魂濒临极限,道心又怎可能再坚定如往昔? 故而这番言语所凝成的剑锋,竟是真的伤到了他。 怀素纸没有怜悯,因为她始终觉得这是在咎由自取。 “我没想到你还会回来,而且说出那样一句话,所以我确实很失望。” 她说道:“这个样子的你真的很难看,格外不堪,丢尽了岱渊学宫历代先贤的颜面。” …… …… 神都。 人们听着那番话,听着话里的千万人吾往矣,听着那些理所当然的坚定,便也都沉默了。 天下皆知,怀素纸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 如今她难得说了那么多的话,却都是为了指责陆南宗,指出这位老人皮袍下藏着的那些小。 很多人想到不久之前,自己还在心中赞同陆南宗那些对于长生的言语,顿时间情绪变得无比复杂,其中难免存在羞恼与忿怒之意。 于是这些人下意识去寻找怀素纸的问题,想要找出那些瑕疵之处,以此证明她并非那般完美,也是芸芸众生之一,谁也没有比谁高贵到哪里去。 都是修行者,都在修行路上求长生,你凭什么能够这般高高在上? 不知为何,抱着这般想法的人往往都是修行岁月渐深或已深的修行者。 然而当他们越往深处去想,越是发现确定甚至是肯定,怀素纸有说出那句话的资格。 于是,沉默。 那些真正的年轻人全无这般想法,因为他们曾经或近或远地看到过怀素纸。 他们始终坚信这位女子生在浑浊人世中,心中的世界依旧清澈高远,那里盛开着一朵永不凋零的黑色花朵。 …… …… 通天楼上。 明景道人看着这一幕,想着怀素纸的真实身份,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那些坚定,那些理所当然,那些虽千万人吾往矣,在他看来都是暮色这位妖女向世人撒的一个弥天大谎。 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些,但世人却都相信了。 若说世人从来都是愚昧的,可是陆南宗呢? 就连这位岱渊学宫之主都无法反驳她,只能沉默,唯有无言以对,甚至因此而道心受损。 一个谎言,整个人间随之而动,这是何等样荒唐与恐怖的事情啊? 明景道人想到这里,对怀素纸的杀意越发坚定,再无半点动摇。 …… …… 人间与黄泉的缝隙中,那片幽暗冰冷的空间。 阴帝尊与莫由衷的注意力,几乎都在谢真人和姜白的人间巅峰一战之上,但也有些许落在旧皇都崇圣寺中,听到了怀素纸的那些话。 在这一人一鬼看来,她说的那些话都是对的。 虽千万人那句不一定,怀素纸终究是暮色。 但陆南宗现在做的这些事确实很难看,很不堪,足以令岱渊学宫的历代先贤都蒙羞了。 …… …… 崇圣寺里异常的安静,阳光正在淡去,不知天上战局如何。 怀素纸看着陆南宗,诚恳说道:“你现在就像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 陆南宗眯起眼睛,沉默片刻后说道:“这句话也许是对的。” 怀素纸说道:“但你不会离开。” 陆南宗的眼里流露出几分嘲弄。 “因为你提醒了我一件事。” 他看着怀素纸说道:“如果我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那我还是一个有能力掀桌的赌徒。” 怀素纸平静说道:“那我衷心祝福,愿你能在所剩无多的余生中说服自己做的这一切,都是必须的,都是正确的。” 陆南宗神情漠然说道:“既然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那我为什么还要在乎这所谓的正确和错误?这有什么意义可言?” 怀素纸认真说道:“在你临终的前一刻,没有悔恨和羞愧,这就是最大的意义。” 这些年来,她始终对这个世间抱有一份善意,不曾因为年幼时经历过的那些惨事,又或者是自己的真实身份,便去放肆,便去胡作非为,便去疯狂杀戮。 相反,她一直在做自己力所能及甚至不能及的事情,尽可能地把曾经得到的那份善意,给予这世间的更多人。 这与赎罪无关,而是她真的想要这样做。 “你今天说的很多都是对的,唯独一句话你错了。” 陆南宗沉默了会儿,然后说道:“其实我不会让学宫历代先贤蒙羞,因为今天能够看见这里的人,都是和我一样的人,他们不会将这些事宣扬出去,只会以此和我做交换。” “我的伤势太重,重到无可挽回,哪怕得到这枚果子也没几年好活了,从这个角度来看,如果这枚果子真要有一个归宿,那只能是我,只有我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清都山和天渊剑宗不愿意看到莫由衷延寿,所以楚瑾和周美成必然乐意看到现在这个局面,所以不会出手干涉。” “黄昏当然也渴望这枚果子,但她很清楚她要是出现,中州五宗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她,甚至是把这枚果子直接毁掉,所以她也不可能出手。” “就算你指望的那个人是五净,他也乐意看到我吃下这枚果子,对他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结果!所以他还是不会出手!” 陆南宗看着怀素纸,眼神分外炙热,就像是抓住了最后那根救命的绳索。 他神情轻蔑说道:“只要我服下这枚果子,再做出一定程度的让步,上面提到的所有人,都会当作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你现在明白了吗?你根本就没有办法和我争!” 怀素纸没有再说什么。 她神念微动,唤出云载酒与不动明王二剑,准备最后的殊死一战。 这是她留给师父的手段,就像从谢真人处取得的那个承诺一样。 然而很有意思的是,这些曾经为了杀死某人而准备的手段,在今天都为了救下那个某人而动用。 一念及此,怀素纸唇角微微翘起,笑容里几分自嘲。 陆南宗看见她的笑容,看着那一抹嘲弄之意,心绪再也无法平静下来,那些轻蔑骤然间变作了极大的愤怒! “你以为自己能够永远干净,永远热血,永远像今天这样理所当然下去吗?” 他怒喝道:“你也会有这样的一天!这就是人生修行的必经之路!这就是成熟!” 怀素纸隐约猜到陆南宗是因为自己的笑容而愤怒,想说一句其实您误会了,又觉得这太过嘲弄和刻薄。 更重要的是,比起阴冷尖酸刻薄嘲弄,她愿意认真回答这句话。 “成熟不代表腐朽。” “就算腐朽,那你也不能让自己变成一坨屎,更不能盼着别人也是屎。”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另外,您真的想多了,我先前笑的不是您……” 陆南宗怔住了。 怀素纸的声音还在响起:“……这个样子的你,根本就没有资格让我笑。” 话音落下时,忽有钟声悠然响起,捎来一个讯息。 此地已成废墟,那钟声是从何而来? 何以怀素纸神情微诧异? 何以陆南宗脸色瞬间惨白? 何以这位老人突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 …… 神都,通天楼上。 众人下意识望向裴应矩,神色不一,有凝重也有不解,还有几分轻松。 裴应矩收回昊天钟,叹息说道:“都到了这种时候,再让陆前辈糊涂下去,未免太过残忍。”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视线落在明景道人的身上,流露出几分警惕的意味。 唯有楚瑾猜到,这一切都是出自于江半夏手中。 怀素纸身陷绝境,她这个做师父的,又怎可能袖手旁观? …… …… 旧皇都,崇圣寺中。 陆南宗一口鲜血喷出后,身形摇晃不已,本就濒临破碎的道心更是再次受损。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捂住胸口,却只碰到了一个空洞,那种郁郁的感觉仿佛千万块石头堵在心头,给予近乎无限的重压。 然后他想到钟声捎来的讯息,想到此时此刻原来有千万人正在看着自己,并且听完了先前那场谈话,更是无法平静,羞愤欲死,欲要怀素纸死去! 这个想法当然是迁怒的,是毫无道理的,代表他的道心在连番打击之下已经彻底破碎,不复存在。 但也正是如此,陆南宗再无半点迟疑和念想,就要祭出最后一击。 就在这时,怀素纸忽然做了一件事。 她神念微动,让长天与朱颜改及云载酒消失,只留下不动明王一剑。 看着这一幕画面,所有人都愣住了,茫然想道您这究竟是要做什么? 下一刻,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杀这样的你。” 她对陆南宗说道:“一剑足矣。”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九十一章 天下无双,何足挂齿 怀素纸向来自信,但从未自负。 岱渊学宫之道可以概括为一句话:吾以吾心代天心。 再往简单去总结概括,那就是四个字。 我意天下。 像这样的道路,修至深处必然会让修行者执念大盛,因执念而不断强大,直至死去或者飞升。 故而当那份执念被否认之时,修行者必将遭受到最为严重的反噬,受伤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道心支离破碎不算罕见,也有过直接坠境的例子。 人生如此相信三百年,直到某日,心中的那幢高楼倏然崩塌。 与此相比,坠境又算得上是什么? 死亡也不足为奇。 陆南宗早在多年前,心中那股执念就已经有所改变,不再仿佛当年那般,故而他没有坠境也没有身死。 但当他如此认真地向怀素纸阐述论证了一番,力图证明自己没有让岱渊学宫历代先贤蒙羞,只要离开这里他仍旧是那个为世人所敬仰的大人物的时候…… 有钟声响起。 于是,陆南宗的道心在那一刻彻底破碎。 故而,怀素纸轻描淡写说出了那四个字。 …… …… 天光渐移。 怀素纸右手执剑,居高临下地看着衣衫褴褛的陆南宗,神情淡漠如雪。 忽有风起。 有剑吟声随之而起。 那道剑吟声并不森然,亦不凄厉,宁静以至悠远,平缓而至清雅,令人发自内心地感到轻松愉快。 就像是那春日午后那微暖的阳光。 旧皇都的天光,仿佛也因此变得温柔了,如梦乡中。 自怀素纸行走世间以来,有很多人听到过这道剑鸣声,知晓这是那禅宗的不传真剑大日如来,不会为此感到意外或者陌生,这种初见时的情绪。 然而此时此刻,听闻这道剑吟声的人们,却发现其中隐有改变,因此而皱起眉头,却怎么也找不出其中的不同之处。 通天楼上,诸宗的掌门真人的视线落在怀素纸所执剑锋之上,神色不由微微诧异。 以他们的眼力,自然能够看出这把剑的不凡之处,心想这怎么又冒出来了一把九阶的飞剑? 哪怕是天渊剑宗和太虚剑派这样的地方,能够与之并肩的飞剑亦是屈指可数。 那这只能是来自于元垢寺了。 梁皇忽然说道:“这事还不一定。” 裴应矩叹道:“境界上的差距着实太大,不是功法和法宝所能弥补的。” 明景道人沉默不语,心想要是暮色能这样死去,与陆南宗一并死去,那就是最好的。 届时,江半夏想必能顺利坐上学宫之主的位置,完全符合中州五宗的利益。 周美成没有说话,神识落在旧皇都上空,忽然噫了一声,声音里有着些许凝重。 楚瑾听到这一声轻轻的噫,顿时放松了下来,不再准备强行出手救人。 …… …… 自那道剑吟声响彻天上地下,让人们的思绪为之而动,甚至产生言语,时间长不过片刻。 放在寻常时候,片刻时光已经足够陆南宗镇压击杀怀素纸,一次十次百次千次万次! 奈何现在的他距离油尽灯枯只剩一线之差,看着像是一个临终前的老人,事实上也是。 道心破碎,陆南宗无法再以血为墨号令天地,便只能用最直接的方法。 他随风掠至半空,与位于石阶尽头的怀素纸对视着,然后再变成俯瞰,褴褛衣袍被吹的猎猎作响。 与此同时,剑吟声依旧平缓如溪水,不曾激昂奔涌入江流。 陆南宗当然不会等待下去。 这不是寻常切磋,不是长辈对于晚辈的指点,而是一场生死之战。 他早已后悔自己先前和怀素纸说了太多的话,要是他一言不发直接杀人,事情是否会有所改变? 他这般悔恨想着,心中的恨意更浓。 也许是真的恨到了极致,陆南宗莫名觉得道体与神魂乃至道心碎裂的疼痛都变得轻了。 他难得感到几分畅快,身影于赫然间消失。 下一刻,崇圣寺的上空凭空出现了一团浓雾,就像是某种事物被撞破了! 接着,有一道宛如雷鸣般的巨响骤然炸裂开来! 轰! 陆南宗倏然间出现在那辆轮椅前,不顾自身严重伤势,用尽了最后的那一缕真元,向坐在轮椅里的怀素纸轰出一掌。 这很有可能是他修行生涯的最后一击,故而他没有任何保留之余,还做到谨小慎微,不留一丝破绽。 陆南宗对此有着无限的自信。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境界,哪怕此刻已经万不存一,还是要高过怀素纸太多。 这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哪怕坐在轮椅里的人是全盛之时的怀素纸,面对这一掌也只能退避三舍。 如果她非要迎接,那唯有是横剑身前,并且全力运转真灵不灭身。 然后,怀素纸就会像曾经被她一剑斩飞的那位无归山真传弟子,在大地上留下一道极深的沟壑,直接通往目之不能及的地方。 如陆南宗所想那般。 那道剑吟声尚未至高昂处,剑势便也无法凝聚,剑光自然落不下来! 仓促之下,怀素纸不由惊慌失措,脸色变得无比苍白,眼中有惧意生出。 她再无选择可言,咬着下唇,悔恨莫及,只能强行唤出云载酒挡向这一掌。 终究还是来不及了。 掌落宛如山倾,大地随之而颤抖震动,紧接着才是一道巨大的轰鸣声响起,回荡在这处天坑当中。 以剑与掌为中心,一道恐怖的气浪想四面八方席卷而去,直接摧毁了沿途的废墟,向十余里外的天坑壁面撞去,然后倒卷回来,再行肆虐。 那辆轮椅已经消失了。 怀素纸也不见了。 在轰鸣巨响与恐怖气浪的掩饰之下,大地悄无声息地被撕裂了开来。 一道通往视线尽头仍不见终止的沟壑,出现在陆南宗的眼中。 也许是这一掌轰出了他心中的那些郁郁与悲愤,他此时的感觉比之先前好了太多。 那些来自于道体残缺与道心碎裂的痛苦,竟然在渐渐消失着,不再缠绕在他的身上,于是他的身形不再佝偻,再次挺直了腰身,一如从前。 怀素纸已经败了。 长生道果近在眼前。 陆南宗冷冷一笑,没有着急去摘下这枚果子。 他御风而行,很轻松地来到了那道沟壑的尽头,不像之前那般连拾阶都辛苦。 他低头,居高临下俯瞰着躺在沟壑里的怀素纸,看着这位狼狈难看至极浑身是血的女子,嘲讽说道:“你现在明白了吗?” 怀素纸没有回应。 陆南宗看着她,冷笑斥道:“我故意留你一命,是我对你的仁慈,让你在死前认清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怀素纸还是不说话。 陆南宗寒声喝道:“你我都在争长生,你凭什么能做出那种可笑嘴脸,还敢来教训我?!” 也许是人之将死,怀素纸无力反驳,只能沉默。 陆南宗对此全然不觉,声音里的愤怒越来越多:“你连我一掌都接不下,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要不是我最后收手了,你早就已经死了,真是可笑至极!” 怀素纸还是很平静。 陆南宗的愤怒还未消散,怒骂道:“你给我睁开眼,好好看一下现在的自己有多么丑陋,多么的难看!” 这一次怀素纸没有再沉默下去。 她睁开双眼,眼神还是那般的平静,找不出半点将死前被连番羞辱的怒意,清澈而深远。 就像是一面镜子。 陆南宗怔住了。 那面镜子里有一张脸,脸上沾满了血污,眼角有着几道极深的皱纹,其中藏着很多的灰尘。 但哪怕是再多的血污与灰尘,都掩不住他眼中的那些疯狂意味,盖不下他在绝境下成功反杀的自鸣得意。 于是,他再也看不见自己曾经有过的那些从容风度,那些值得为人称颂的美好。 陆南宗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低声说道:“不管怎样,我终究是赢了。” 不等怀素纸开口,他接着说了下去,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历史是由胜者撰写的,百年之后,没有人会再记得今天发生了什么。” 陆南宗叨叨絮絮着,不断对自己说着话,眼神越发狂热,于是他便相信了。 他不再犹豫,再次迈出坚定的步伐,感受着没有任何疼痛的身体,准备杀死怀素纸。 就在这个时候,怀素纸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没有怜悯,没有感慨,有的只是平静。 “你什么时候产生自己赢了的错觉?” 话音落下,有咔嚓的一声轻响。 时间难倒回,空间易破碎。 陆南宗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想要再轰出一掌,赶在这之前杀死怀素纸,却发现疼痛与疲惫如潮水般涌向自己的身体,带来无尽的黑暗。 很快,他的眼中再次迎来了光明。 有风再起。 陆南宗茫然看着前方,只见石阶依旧在前,大地如旧完好,不曾有沟壑出现。 他微仰起头,望向石阶的尽头处。 那辆轮椅就在那里。 怀素纸坐在其中,眼帘微垂,以手背轻轻擦去唇间溢出的鲜血,裙袂被风吹动。 她的脸色是那般苍白,真真如纸。 她看上去是那么的虚弱,仿佛一阵大风就能把她吹走。 然而就是这样的她,却让所有看到这一幕画面的人,都感受到了一种绝对的强大,都想起她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天下无双,何足挂齿。 PS:求个票和刀片,今天本来打算请假的,但想了想请假太不像回事,还是鼓起勇气战胜懒惰更新吧。 既然我连懒惰都能战胜,那我当然也能够战胜求票的羞耻心了!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九十二章 师徒 是的,陆南宗先前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大日如来真剑是心剑。 早在剑吟声起时,陆南宗就已经中剑了。 就连身处巅峰的姜白亦因此剑而心神微怔,油尽灯枯的陆南宗又怎可能逃得过去? 道道禅念如流水般,悄无声息间浸入陆南宗的心中,构建出他心中所念所想,这与做梦其实没有太多区别。 于是当怀素纸说出那句话,梦也就碎了,梦也就醒来了,残酷的现实也就归来了。 她从来都不喜欢这样的手段,杀人向来杀的干净利落,除了不喜欢满足敌人死前的愿望之外,可以说是无可挑剔。 奈何这是最好的,也是最轻松的解决办法。 如果她按照最开始的想法,以那个剑阵与陆南宗殊死一战,就算赢了也只能是惨胜,绝不只是现在简单呕血的下场。 为了尽可能地保留更多力气,为了让那个人可以长命百岁,怀素纸能够接受这些许的不愉快。 她的手无力垂下,搁在大腿上,勉强撑起自己的眼帘,视线落在陆南宗的身上。 不动明王剑随之而起,化作一道流光。 砰的一声轻响。 终究是一位大乘期的人间至强者,哪怕陆南宗沦落至此,没有真元流转保护的道体依旧强大,而不以锋利取胜的不动明王剑,竟是无法穿过他的身躯。 这不代表无事发生。 飞剑以极快速度撞击在陆南宗身上时,所产生的那些力量,足以剥走他残存的力气。 老人终于无法再坚持下去,跌倒在石阶上,滚了好会儿才是停下来。 然而他还没有死去,身体微微颤抖着,尚有最后一息。 怀素纸神识再动,不动明王剑所化的流光再起。 就在这时候,远方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怀姑娘,请留手!” 这道声音谈不上熟悉,但终究是有印象的。 说这句话的人是陆元景。 这位陆南宗的后人,与怀素纸有过一番不错的交情,为人行事虽有迟疑拖沓之处,但总归算得上是正直。 换做寻常人听到这句话,想起曾经有过的那些情分,哪怕最终还是决定不留手,想必也会犹豫上一个恍惚的时间…… 怀素纸没有犹豫。 那道剑光斩落,自陆南宗胸膛的空洞处进入他的体内,刹那后便从中离开,断绝了这位老人的最后一缕气息。 这真的很绝。 片刻后,陆元景终于来到了场间,紧随其后的是徐卿。 这位清都山的当代大师兄脸色苍白,第一时间就找到了怀素纸,想要解释自己已经竭尽全力,但着实不是对手,无法阻止对方赶过来。 陆元景去到石阶上,抱住陆南宗的遗体,看着那个触目惊心的空洞,声音沙哑说道:“他已经输了,为什么你非要杀了他呢?” 与此同时,听到那声大喊的南离和虞归晚也回来了。 怀素纸微微抬手,示意众人不要靠近自己,转动轮椅向那枚长生道果靠近。 在这个过程中,她对此做出了解释,出于那些单薄至极的情分。 “没有那么多的理由。” 她疲惫说道:“陆南宗想我死,但我没有死成,所以我就杀了他,仅此而已。” 话音落下,陆元景沉默了。 他没有哭泣,就这样抱起了陆南宗的遗体,神情麻木至极地离开了。 怀素纸听着脚步声,知晓今后将会多出一个从前还算是朋友的生死仇敌,但已经没有力气感慨了。 她平静唤回不动明王剑,以此作为拐杖,拨动着轮椅向前。 长生道果与她仅剩不到十步的距离,而轮椅每一次前进都是那么的艰难,教人心累。 虞归晚下意识想要过去。 南离直接拉住了她,微微摇头,示意不要。 就在这时,轮椅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戛然而止。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都走。” 虞归晚和南离对视一眼后,望向那脸色苍白的徐卿,示意他也一并离开。 很快,崇圣寺的废墟中再无旁人。 不久后,有数道气息自旧皇都上空出现,是八大宗的强者依循最初定下的规则,将决定离开的人接走。 待到那数道气息消失后,怀素纸微仰起头,看着已然不远的长生道果,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极其强烈的预感。 只要她再往前一步,就会迎来生死间的大恐怖。 她想起不久之前陆南宗说过的话,中州五宗绝不会允许黄昏取得长生道果,为此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哪怕带来的是毁灭。 怀素纸再想起三年前,莫由衷早已认定自己是暮色,为此还让南离来靠近她,方便随时从背后捅她一刀。 既然如此,那这种令道心为之发颤的大恐怖,无疑是来自于这位长生宗的掌门真人。 长生道果近在眼前。 却像隔着银河。 怀素纸看着那枚果子,眼神早已不复先前明亮,只剩下了无尽的疲惫与倦意与憔悴。 然而即便如此,她眼中的坚定依旧存在,不曾消散。 …… …… 那片幽冷空寂的空间。 一道雷光闪过,轰落在姜白的身上,把她直接击退到十余里外。 她的那袭白衣早已不复干净,上面多出了很多焦黑的痕迹,也不乏破损的地方,甚至还有一抹刺眼的鲜红。 以真灵不灭身修至巅峰的强横程度,她还是落得这般模样,毫无疑问在这场战斗中陷入了下风,受伤不轻。 但她的眼神始终平静,不因此而失常,其中甚至还有一抹久违的愉快。 就像是她时隔多年后再一次感受到了生而为人的滋味。 真元流转,姜白让自己停了下来,以神识和谢真人简单说了几句话。 “怀素纸要找死了,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既然是找死,那就没有人能阻止,等她死去以后,我会为她节哀。” “这句话要是被谢清和听到,难免会伤心。” “时间可以抹平这些。” “但怀素纸是你们选中的人,她要是死在这里,楚瑾也会为之而烦恼吧?” “所以你的意思是?” “果然只有楚瑾才能打动你……我的想法很简单,你我就此停手,毕竟你也算是杀过我了,只是没有杀成而已,而我的伤势也不算轻了,那么你的承诺就算得上是完成。” “然后?” “很简单,那枚果子我可以留一半给怀素纸,作为歉意。” 姜白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 对她而言,这与最初的计划显然是不同的,但世事本就无常,她完全可以接受这个结果。 谢真人沉默半晌后,说道:“这该由怀素纸自己来选择。” 姜白说道:“那你我就此罢手?” 谢真人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意思十分清楚。 ——这还是怀素纸的事情,请你去和她谈。 姜白不再多言,转身化作遁光,向崇圣寺去。 …… …… 同是那片无垠的幽冷空间。 阴帝尊漠然向前,直至莫由衷身前百余丈,意思十分清楚。 既然那场战斗暂时结束,现在就该轮到我们了。 莫由衷看着他,忽然问道:“如此拼命,只为了让黄昏有一个活下去的机会,这值得吗?” 阴帝尊漠然说道:“只要不是你活着,那当然值得。” 莫由衷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讥讽,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早就放弃了这所谓长生了呢?” “我不相信。” 阴帝尊沉默片刻,摇头说道:“这世间没有人会放弃长生。” 莫由衷眼神怜悯地看着这只鬼,说道:“可是像你这样不人不鬼的长生,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阴帝尊面无表情说道:“纵使你说再多,今日你依旧是败了,那枚果子将会落入怀素纸的手中,让黄昏得以长生,我很好奇到时候是谁来接道一弓。” 对他们这个层级的存在来说,拉开道一弓的代价是什么,不算是一个秘密。 故而这句话里描述的那种画面太过可怕。 在那样的境地里,道盟将会彻底陷入沉默。 也许人间只剩下一道声音。 弦动的声音。 “所以……” 莫由衷神情平静说道:“这最终只会是你们的奢想,仅此而已。” 话是如此,但他想到宋辞没有让怀素纸负伤,留下气息作为指引,此刻终究还是感到了许多的遗憾。 如果那时候宋辞做到了,哀帝道果一事将会完美落幕。 ——暮色必死无疑,黄昏也然将死,而道盟中那些心怀鬼胎的人也都跳了出来,暴露在天光之下,再无藏身之处,可以慢慢地逐一对付过去。 这是何等美好的画面? 听到这句话后,阴帝尊终于明白过来,为何自己始终觉得这场战斗中缺少了一些东西。 他看着莫由衷说道:“你一直没有动用神都大阵,还以天机道法遮掩此事……你在准备做什么?” 莫由衷自然不会回答。 阴帝尊不做犹豫,以最快的速度将自身状态调至巅峰,一击轰向这位注定要留在史书上的长生宗掌门真人。 …… …… 神都。 以道法凝成的光幕,又一次没有征兆地消散了。 然而这一次,人们的眼中还残留着陆南宗死去的画面,茫然与震惊当中早已忘了为此感到愤怒,发出声音。 …… …… 旧皇都,崇圣寺。 姜白即将归来。 怀素纸不再犹豫,平静战胜了那来自于生死间的大恐怖,让轮椅向前,要去摘下那枚长生道果。 她看似犹豫了很久,事实上只是片刻。 就在轮椅碾过青石板,即将发出吱呀声的前一刻…… 轮椅忽然停下。 一道声音随之响起。 “这会死的,你要是就这样死了……” 江半夏对怀素纸问道:“那我这些年来的辛苦又算什么?”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九十三章 长生果之秘,道盟的决心 怀素纸沉默片刻,声音变得有些轻:“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江半夏知道她已经生气,只是真的没力气骂人了,故而这句话听着才会那么的轻。 “阴帝尊和莫由衷的战况激烈,心神无法尽数落在这里,那就发现不了我的到来。” “所以你觉得别的人都是瞎子?” “于我而言,他们和瞎子本就没有区别。” “那你觉得我是瞎子吗?” 怀素纸说的很直接。 哪怕她知道江半夏的话都是真话,元始道典最是擅长操纵玩弄因果,在凭借功法抹去自己留下的痕迹后,确实可以不为旁人所发现。 但她还是生气,因为这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而那很有可能是寿命的加剧流逝。 江半夏微微摇头,只当做没听见她的气话,说道:“总之,你只能到这里了。” 怀素纸看着那枚长生道果,认真说道:“就剩这么几步了。” 江半夏安静了会儿,重复说道:“会死的。” 然后她做出更加详细的解释。 “早在三年前,莫由衷就知道有太多的人不想他得到这枚果子,故而他早已选择了放弃,他现在想做的是一网打尽。” “现在所有藏在海面之下的人和手段,都已经浮现出来了,到了他一直在等待的那个时刻。” “只要有人摘下这枚果子。” 江半夏最后说道:“那就会迎来莫由衷准备了三年时间的那一击,这是一个死局……” 话音戛然而止。 有遁光落地,带来一阵大风涌向四方,是归来的姜白。 那场战斗既然结束,虚假的天光便也消散,旧皇都重新陷入一片漆黑中。 于是长生道果散发出的红暖微光,变得更加动人了。 姜白的声音响了起来。 “更重要的是,这枚果子不是想摘就能摘的。” “这是哀帝一生修行精华所在,其中残存着他的意志,一旦处理不好,吃下这枚果子的人很有可能让哀帝活出第二世。” 她的视线落在江半夏身上,似笑非笑说道:“这也是我与陆南宗合作的理由,我需要他来承受哀帝的残留意志,而他当然也清楚这一点,相信自己可以将那道残念镇压下去。” 怀素纸当时便觉得那偷袭太过成功,哪怕姜白和陆南宗在境界上差距,也不该来得这么轻松,其中应有变故。 直到此时,她才知道这个中的具体缘故,原来当时的陆南宗正在对抗哀帝的残留意志。 姜白望向怀素纸,温和说道:“不得不承认,你今天确实远远超出了我的意料,让我也有了几分狼狈,但最多也就到这里了。” 怀素纸沉默不语。 这句话不是什么嘲弄,而是对于事实的准确描述。 哪怕她服下了那颗来自长歌门的绝品丹药,神魂上的伤势有所缓解,但依旧不复巅峰,如何能够承受得住哀帝残余意志的冲击? 就算真的承受住了,她想必也会陷入与当时的陆南宗一般的虚弱境地,失去所有抵抗的能力。 怀素纸微仰起头,视线落在那枚道果上,忽然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用他的心脏和这枚果子融合。” 这个问题陆南宗也曾问过,但是没有得到一个答案。 然而此时的姜白却换了一副模样,就像是一位最为称职的先生,毫不犹豫地对此做出解释。 甚至连她的语气都是那么的柔和。 “哀帝求长生,为此不惜把自己炼成一枚长生果,你觉得这是为了给四千年后的我们留下一份机缘吗?” “这世上哪有这样不求回报的善意呢?” “哀帝早已经想到,自己残留其中的意志会被镇压炼化,因此他还在这枚果子里藏了毒。” “不具备旧皇室直系血脉的人,只要吃下这枚果子,以其中蕴含的生机来延续寿命,便会中毒。” “想要解决这个麻烦,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牺牲一位大乘,取其心脏与道果融合,迫使道果损耗生机对残破的心脏进行治疗修复,以此来减弱其中蕴藏的毒性,直到可以接受的程度。” 姜白温声说道:“至于为什么是大乘,原因很简单,唯有大乘才够强。” 大乘之境,是凡间修行者所能抵达的最高境界。 哪怕是当今这个修行盛世,不算那些已经闭了死关的真正前代强者,大乘境也就十余位而已, 以一位大乘的性命,去换取一个无法被证明的长生,这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都是过分奢侈的。 “现在这枚果子算是熟透了。” 姜白说道:“哀帝残留的意志不多,毒性也然衰减到可以接受的程度,但其中的生机也随之淡弱了,长生的希望更加渺茫,不过延寿两三百年,还是没有问题的。” 她看着师徒二人,微笑说道:“所以要和我合作吗?” 话至此处,大地再次震动摇晃了起来,旧皇都继续那未完的飞升之旅,朝通往人间的无形屏障撞去。 江半夏的手落在怀素纸肩上,不让她因为剧烈的震动跌倒在地,很自然地接过了话头。 “你借这枚果子闹出这么多事,甚至让陆南宗身死,为的到底是什么?” 江半夏看着姜白,面无表情问道:“是飞升吗?” 万劫门破境之法举世皆知,即是造劫。 再简单些粗鄙些说,其实就是讨打。 以这个角度来看,姜白毫无疑问达成了自己的目的,甚至犹有过之。 ——谢真人自北境清都山上远赴中州旧皇都,与她一战,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情。 姜白嫣然一笑,反问道:“除了飞升,还有什么值得我如此劳心劳力?” 江半夏问道:“那你为什么还不飞升呢?” 姜白笑意不减说道:“你猜?” “如果你真能飞升,这时候早就一走了之了,根本不会再纠结所谓的长生果。” 江半夏平静说道:“所以你的修行上必然出现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这次造劫是你对飞升的一次尝试,而你没有成功。” 姜白轻轻鼓掌,赞叹道:“不愧是我的后人。” 江半夏对此置若罔闻,说道:“你早已考虑过这种情况,故而你要得到这枚果子,以此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继续寻找解决的办法。” 姜白微笑不语。 话里所言都是对的,故而她没有反驳。 江半夏也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时间所剩不多。 姜白看着怀素纸,温柔说道:“不要因为自己费尽心机,还是无法取得完满而懊恼,更不要责怪谢渊,他只是不想让你自寻死路而已。” 她接着说道:“好好想想吧,是与我对半分了这枚长生果,还是让它毁在莫由衷的手下,彻底不复存在。” 也许是她提前有所感知,话音落下后不久,有一道难以言喻的强横气息自天而降,于刹那间笼罩住整座旧皇都。 江半夏神情凝重,抬头望向天空,眼里很是意外。 她猜到了莫由衷会舍弃掉这枚长生果,并且将其毁灭,却没想到竟是以这样的方式来毁灭。 那种方式她也算是熟悉,于是难免意外,继而沉默。 姜白感慨的声音随之响起。 “过往的莫由衷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看来你确实给了他不少的启发。” 她看着眼前这对师徒,微笑说道:“留给我们的时间还有一百八十息,请尽快决定。” …… …… 早前某刻。 人间与黄泉的缝隙,那片幽冷的空间中。 阴帝尊将一身境界调至巅峰,挥袖间带动此间存在的无数道黄泉气息,轰向莫由衷。 那些黄泉气息与阴帝尊的真元结合,顿时燃烧了起来,散发出黑红的光泽。 就像是一道拖曳着黑红焰尾的流星! 莫由衷伸出手掌,动念间构成一方阵图,就此迎向这道流星。 轰! 似是应对不及,他强行接下这一击后,脸色倏然苍白,身体微微摇晃。 阴帝尊借此机会,再次推动旧皇都上升,不断接近人间与黄泉的那道屏障。 然而这一次,莫由衷没有出手阻止了。 他抬起头,仰望着那片不断上升的大地,平静翻开手中的众生书,以此准确锁定旧皇都的位置。 有书页凭空燃烧,转瞬成灰。 然后。 一道难以言喻的强横气息,笼罩住整座旧皇都,没有留下一丝缝隙。 …… …… 与此同时,神都通天楼。 冬日阳光洒落在此间,悄无声息地变得耀眼了起来,难以直视。 楚瑾蹙起眉头,望向明景道人,沉声说道:“神都大阵为何忽然完全启动?” 明景道人叹息说道:“当然是因为事情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 楚瑾眼中一片漠然。 明景道人很自然地说了下去。 “早在三年前,莫真人就想过阴帝尊以及某些人,将要在今日彻底疯狂,于是提前做了准备。” 他说道:“如今阴帝尊以旧皇都为器,逆行而上欲要撞破黄泉与人间的那道屏障,毁灭整座神都,这是足以倾覆整座道盟的危机。” 周美成问道:“所以?” 明景道人看着他的眼睛,淡然说道:“神都大阵将会直接毁灭旧皇都,结束掉这场荒唐的闹剧。” 楚瑾轻声问道:“那此刻身在其中的那些人呢?” 明景道人平静说道:“道盟会铭记其牺牲,为其立碑,以供后人参拜。” PS:大方向上一直都在把握中,奈何细节上的问题确实不少,把我折磨的欲生欲死,但最麻烦复杂的地方应该算是过去了,希望接下来能顺畅一点儿吧。 然后,我写这个的时候想的是星战里面的死星开火,另外这里诚挚推荐一下侠盗一号,当年在电影院里留给了我很不错的回忆。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九十四章 因为我徒弟不喜欢啊 楚瑾微微眯起眼睛,没有说话。 明景道人的声音还在响起。 “这是关乎整座神都乃至道盟安危的大事。” 他看着楚瑾和周美成,寒声说道:“无论是谁,胆敢对此事横加干预,那就是与道盟为敌!” 通天楼上一片死寂,无人出声。 所有人都知道,这句话不只是对此刻在场这两位掌门真人说的,更是在对远在旧皇都外的谢真人发出的警告。 以道盟存世四千余年的底蕴,谁知道得了最大好处的中州五大宗藏有多少手段? 其中是否存在能够对付飞升者,甚至杀死一位飞升者的? 真到了万不得已,必须要开战的时候,哪怕动用这些手段需要付出极大代价,中州五宗想来也会坚持到底。 楚瑾神色不变,没有因此产生任何多余的情绪,淡然说道:“在场的都是道盟的中流砥柱,明景前辈您这话,该去对阴帝尊和黄昏喊才对。” 明景道人笑了笑,看着她说道:“抱歉,老道心急如焚,这话说的确实冲了些,还请楚真人见谅。” 言语间,他的视线随即落在周美成的身上,似是好奇问道:“周掌门对此可有想法。” 周美成平静说道:“若此事真如你所言一般,不带有言外之意,那本宗还是……无法赞同。” 明景道人看着他,没有说话。 “此事不合任何规矩,没有道理至极,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枉顾他人性命,而且你先前所言更是与威胁没有区别。” 周美成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话:“烦请你多加牢记,本宗自立派以来,最厌恶的事情之一就是被威胁。” 明景道人神情平静如前,不曾因此言有变——因为虞归晚已经离开旧皇都,那这句话再狠也不会狠不到实处去。 就在这时,楚瑾的声音响了起来。 “对了,忘了告诉您,清都山同样不接受这个安排。” 她看着霍然回首望向自己的明景道人,缓声说道:“此事不曾与本宗有过任何哪怕半次的商议,亦未在事前详尽告知过本宗,故而本宗没有配合此事的义务,必要时候本宗将会自行决断。” 明景道人面无表情问道:“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这是清都山要独走的意思了?” 楚瑾平静说道:“若说本宗独走,还请贵派先行想起自身所作所为。” 她顿了顿,接着说了一句诛心至极的话,彻底丢掉了那些温情脉脉的表面作风。 “我现在真的很怀疑,你们中州这几个宗门,是不是已经被元始魔宗渗透了个干净,竟敢直接抛掉过往数百上千年定下来的规则,行如此疯狂之事?!” 她的声音冷漠至极:“你毁旧皇都无所谓,你敢让本宗弟子与旧皇都一并陪葬,换来所谓立碑和祭拜,那就直接开战吧。” 通天楼上一片死寂。 阳光明明炽烈,众人身上却有不尽寒意生出,仿佛提前踏入了那个中州陆沉的未来。 …… …… 第二感知到莫由衷决定的存在,自然是正在与他交战的阴帝尊。 ——第一自然是谢真人。 阴帝尊看着那正在燃烧成灰烬的众生书,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意外震惊错愕皆有之。 他想要说些什么,一时间却想不出该说什么,只觉得此事好生荒唐。 换做元始魔主做出这个决定,他不会有半点惊讶,但莫由衷是不一样的。 这位长生宗的掌门真人,在过往数百年间行事一直有度,从未有过如此激进的一刻。 “为何?” 阴帝尊诚挚问道。 莫由衷没有回答,默然回想起长歌门山门倾覆的那个夜晚,于是道心不曾有丝毫动摇。 他的神识不在通天楼上,但也能猜到楚瑾会说些什么,并无惧意。 只要尘埃能够落定,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死人继续坚持下去,不惜赔上维持了百年有余的和平。 何况他要杀的那个人还是暮色。 事后岳天将会站出来,指证怀素纸是暮色,以此让清都山闭嘴沉默。 若是计划进行顺利,元始魔宗将会在今日死去,再在二十多年后的某一天随着黄昏的寿终被埋进黄土里,自此消失在时光的长河中。 至于姜白,若是能杀了那最好不过,像这种倚仗人间动荡,生灵涂炭来破境的所谓前辈高人,早就该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了。 不过这终究是奢望,以姜白的境界和老奸巨猾成性,必然会提前离开,绝不会让自己深陷险境,还需另行对付。 而阴帝尊已然不足为惧——先前交手中他凭借众生书,在这只鬼身上留下了一道烙印。 无论这只鬼躲到哪里去,最终都会迎来那一击,落得一个身受重伤,数十年无法生事的下场。 ——莫由衷计划中最差的情况,即是只能重伤阴帝尊,让暮色逃了过去。 然而无论如何,哀帝道果一事过后,中州都会陷入一段时间的沉静。 他会借着这段难得的平静时光,重新梳理一遍中州的局面,做好该做的安排,然后踏入名为死亡的夜色中。 莫由衷想着这些事情,视线落在远方的谢真人身上,神情凝重。 这是他计划中唯一的变数。 为了防止这个变数出现,他不惜让元道远赶赴北境,却还是阻止不了此人的到来。 也许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谢真人望了过来,但没有说什么,更没有做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阴帝尊对莫由衷说了一句话,话中带着几分感慨和嘲弄。 “真没想到,你我立场竟然也有对换的那一天。” 话音落下,他倏然断绝了自身与旧皇都的连接,不再以黄泉之力推动旧皇都朝人间而去。 阴帝尊身下的大涅盘开始转动,演化生灭轮回。 有万丈佛光自其中生出,横跨遥远距离,落在莫由衷的身上,欲要将其困入那阐述禅宗八苦的虚假世界中。 此时阴帝尊所做之事,就跟不久前莫由衷阻止他推动旧皇都为器,向人间与黄泉相隔的那道无形屏障撞去,如出一辙,找不出半点区别。 …… …… 旧皇都,崇圣寺中。 怀素纸坐在轮椅里,听着姜白给出的最后条件,疲惫之意再也无法压制,如潮水般袭来。 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在最短时间内,重新推演了一遍所有可能的存在。 这时候的莫由衷必然不清楚师父的到来,否则他会不惜一切代价,直接降下那准备了三年时间的一击,让元始宗自此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在此前提下,现在的局面又是怎样形成的? 起因是她被怀疑是暮色,而姜白又在暗中不停煽风点火,才会让莫由衷行此决断。 那么,她要是向莫由衷证明自己不是暮色的话,这件事能否戛然而止? 可能已经不大,因为此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既然如此,劝阻莫由衷这条路已经被封死了,那剩下还有什么办法? 以她现在的状态,强行去摘下长生果,让师父背着她离开? 然后远走高飞,抛下过往行走世间留下的一切关系,相依为命,让世间永远流传着一个黄昏与暮色的隐秘传闻? 这个想法看似可行,事实上也是不行的,因为姜白不可能坐视不管,必然会阻止。 除非谢真人出手相助,否则她们根本逃不出旧皇都。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最好的选择都是与姜白合作,将长生道果一分二。 问题在于,这会导致那本就渺茫的长生机会,彻底不复存在。 如此艰难痛苦受伤,终于走到这一步,却得不到一个想要的结果。 她怎能甘心? 怀素纸敛去思绪,抬头望向姜白,正准备开口的前一刻,听见了一道声音。 是江半夏。 她对姜白说道:“那就毁了吧。” 姜白神色微变,问道:“你不怕死?” 江半夏平静说道:“当然害怕,但我早在很多年前就知道自己快死了,害怕久了也就习惯了。” 姜白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既然如此,那你更应该抓住这个机会。” “你说的没错,按道理说,我是要这样做的,但是……” 江半夏安静了会儿,缓声说道:“我之前要求过我这位徒弟,要她好好活着,而她如今为了我,承受了太多不该有的重担,甚至决定向你委曲求全,这怎么能算是好好活着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轻轻笑着,笑容里却没有半点愉快的意味,都是自责自嘲。 姜白沉默不语。 怀素纸对此并不赞同,想要说些什么,却是无法开口。 有人不想让她说话。 “不久之前,我对阴帝尊说过一句话,最大的可能在自我放弃中。” 江半夏看着姜白,继续说道:“如今我舍弃自己生的机会,请你与我一同放弃这枚果子,就让姜家的血脉随着你我二人的死去,自此断绝好了,反正这血也是有够肮脏恶臭的。” 说完这句话,她推动轮椅,要赶在那一击到来前,离开崇圣寺,离开旧皇都。 但她还留下了一句话。 “请您不要抱有任何的幻想,试图取走这枚果子,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拦下您。” 姜白叹息说道:“何至于此?” 在她看来,这个决定着实是荒谬到极点,没有半点道理可言。 江半夏的声音分外嘲弄。 “何至于此?” 她笑了出声,理所当然说道:“因为我徒弟不喜欢啊。”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九十五章 道一弓 “你徒弟不喜欢……” 姜白眼神里一片漠然,视线落在江半夏的身上,说道:“那你死了她就喜欢吗?” 江半夏没有回头,平静说道:“您误会了。” 她接着说道:“我说的我徒弟不喜欢,指的是我们放弃了,那你也必须一起放弃,要是您想借此机会浑水摸鱼,那我这位徒弟会不喜欢的,而她不喜欢了我会很生气。” 姜白沉默了会儿,看着她说道:“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这是在威胁我?” 江半夏说道:“是的,需要我更详细直接的重复一遍吗?” 姜白静静看着她,就像是在看着一个疯子,以及好奇自己怎会有一个疯成这般模样的后人。 还是那句话,不要命的人最可怕,尤其是这人还有能力拖着别人一起死去。 她本以为怀素纸这般拼命,背后是承载着江半夏的意志,因此她开出的这个条件,足以打动真正能做决定的人,却没想到这一切原来都是一个小姑娘的莫名其妙坚持。 都这样了,她还能怎么办呢? 姜白无声叹息,还是觉得这件事太过荒唐,着实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哪怕在她七百年的修道生涯当中,也不曾见过这样的事情。 江半夏的声音继续响起。 “先前您向我承认过,今日发生的这一切,都是您为了给自己争取更多时间,再去与天相争,争那飞升的一线渺茫可能。” 她顿了顿,说道:“但我早在多年以前就无望飞升,对这世间固然有所奢念,但也谈不上多,就像你此刻应该猜到的那般,这一次争长生从来都不是我的本意。” 有句话江半夏没有说出来,但意思已经清楚。 正因为我不惧死,而你惧死,你还想要再活下去,所以这一次必定是你向我低头妥协。 姜白自嘲一笑,笑容里尽是唏嘘感慨,叹道:“真是后继有人……你赢了。” 江半夏没有说话。 姜白说道:“先带走这枚果子,至于如何分,出去再说。” 江半夏说道:“可以,但我不相信你的一己之言,请你证明自己能够守信。” 她很清楚自己这位祖宗,在漫长岁月的磨砺之下,早已变得非人,是真正的冷漠无情。 只要有机会,有足够的利益驱使,姜白会毫不犹豫地翻脸,就像对待陆南宗那般。 换做如今正值巅峰的谢真人,岂会动用这般下作的手段? ——顾真人大抵也是不屑的。 姜白看了一眼远方的天空,沉思半晌后,说道:“我给你一个向我出手的机会,等会儿。” 江半夏没有犹豫,答应了下来。 对姜白这种人来说,这句话里的内容,足以证明她的诚意与决心。 江半夏走到轮椅前去,平静抱起了怀素纸,无声地对她说了一句对不起,解开了那封堵言语的道法,然后向高空飞去。 怀素纸可以说话了,但不想和江半夏说话。 她转头望向后方,只见姜白行至那枚长生道果前,右手缓缓没入那红暖的光芒中,抓住,再提起。 随着这个动作,姜白的眉头微微蹙起,脸色被映出一种不健康的红,就像是正在迎接某种力量的冲击。 紧接着,一声清喝响起。 仿佛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 姜白的脸色从病红转至苍白,竟是在这刹那间,直接把哀帝的残留意志镇压了下去! 当哀帝道果被摘起那一刻,有极大的光芒自果子里绽放出来,色泽依旧红暖,边缘处却多出了一抹金色的镀边,向这方天地洒落。 就像是初生的朝阳! 旧皇都随之颤动不已。 与此同时,莫由衷以封命绝运禁神大阵,准备了三年之久的那一击也到来了。 那道笼罩整座旧皇都的强大气息,不再沉寂下去,开始以一点为中心聚拢。 于是。 天空又再涌起密云,云涌成海,海中有漩涡生出,看着就像是一只无比巨大的狰狞眼睛,正在冷漠注视着凡间。(注) 当这道无形的目光凝为真实一刻, 一道宽不过百来丈,色泽深红至暗的光柱自仿佛瞳孔的漩涡中出现,以看似缓慢的速度,无可阻挡地降落在大地上。 只是刹那,原本正在颤动的旧皇都忽然平静了下来,失去了一切的变化。 如同时间在此刻停滞。 下一刻,时光长河再次流动,于是整座旧皇都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迎来了毁灭。 没有轰鸣声,没有尘埃飞舞,没有丝毫的抵抗。 旧皇都的一切事物在一道无形的磅礴力量影响之下,以不断加快的速度向那道光柱的位置坍缩而去,然后湮灭至不复存在。 哪怕是神识接近其中,都会产生一种难以自拔的感觉,不由自主地靠近那道光柱。 至于刹那前曾经照亮整座神都的金红光芒,在悄无声息间消散了,与那道光柱融为一体。 若是自极高处俯瞰旧皇都,便会发现这座前皇朝的都城的轮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觉得有些熟悉,然后才想起这与当初长歌门被毁灭时的画面,略相似。 这一击与那道星光相比,亦是不输分毫,足以媲美仙器。 万劫门将神都大阵位列人间第一,并非吹捧。 这般看来,莫由衷身在神都倚仗此阵,确实有资格说出举世无敌这四个字。 …… …… 虚空中。 谢真人看着这一幕,感受着那道无形的力量落在身上,呼唤着他向那道光柱靠近。 以他的境界,自然能够无视这种引力。 他的视线落在旧皇都中,看着被江半夏抱在怀里的怀素纸,默然等待着这件事的结束。 这自然是在冷眼旁观,但不代表他会冷眼到底,否则他何必驻留在此? 如果怀素纸有性命之危,他会出手救下这位晚辈,但也仅此而已。 救人的原因很简单。 不久前,姜白曾经认真提醒过他,楚瑾在怀素纸的身上耗费了太多心血,要是就此死去,那就是前功尽废。 谢真人知晓楚瑾这些年来,一直在忙碌奔波的事情,自然不会让妻子的心血凭空浪费。 更何况抛开怀素纸是暮色这件事,她与谢清和的婚事确实不错。 至于救下怀素纸后,中州五宗是否会对此产生意见,谢真人不在乎。 当今天下,谁有资格向他索要一个交代? …… …… 远方的虚空中,大涅盘中升起的万丈佛光,照亮了这片本该漆黑的空间。 莫由衷站在万丈佛光中,那件青色道袍渐渐变得残破起来,不再如前干净。 但他的表情依旧淡漠,不曾有片刻动摇,因为他等待的变化已然到来。 很快,阴帝尊神色忽变,发现有一道气息自他体内冒出,呼唤那道深红至暗的光柱到来。 莫由衷的声音随之响起。 “烦请你稍微安静个几十年。” 阴帝尊听着这话,确定这道气息在道体内留下的烙印,不是短时间能够抹去的。 于是他无法摆脱这一击,哪怕回到黄泉深处阴府中,还是躲不过。 他沉默片刻,然后望向莫由衷,缓声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和我一并安静好了。” 言语间,阴帝尊神情平静了下来。 接着,他化作一道流光,向莫由衷直接轰了过去,竟是一副欲要共同归去的姿态。 莫由衷面无表情,眼中毫无惧意,随手撕掉众生书的一页。 数十道清光凝成的屏障,次第出现,仿佛道道城墙般,挡在阴帝尊的前方,阻止其到来。 这道法之强,竟像是莫由衷巅峰之时全力施为那般,坚不可摧! 啪啪啪啪! 十余道清光屏障破碎,阴帝尊的去势随之缓下,无法再迅速前进。 众生书被誉为世间万物莫不归藏其中,道法自然也无法例外。 莫由衷为此战准备三年时间,在众生书中留下数门道法,等待的就是此时此刻。 当年他与前代元始魔主战而不败,这就是原因之一。 …… …… 身在旧皇都中,目睹那道深红至暗的光柱落下,带来的灭世之景,怀素纸的感觉很不好。 她能清楚感知到,一道难以形容地强大力量,真实降临在自己的身上,不断呼唤着她向那处归去,踏上末路。 她被江半夏抱在怀里,都有这种极其不好的感觉,那把她抱在怀里的那个人,该承受多么巨大的压力? “可以走。” 江半夏的声音响了起来:“不用担心。” 以她在元始道典上的造诣,可以强行摆脱这道无形力量的吸引,越过那道恐怖气息对旧皇都的封锁。 问题在于…… 怀素纸微仰起头,从下往上看着江半夏,认真说道:“这你又要少几年命?” 这是莫由衷处心积虑,等待三年之久,直到所有人与事都浮出水面后的全力一击。 三年时间,足以这位天机术算之道当世第一的长生宗掌门真人,将所有的可能性都算计进去。 更重要的是,怀素纸确定莫由衷这次就是想要她死,又怎可能没有考虑到元始道典的特殊之处? 不考虑到元始魔主很有可能出手救人? 假如江半夏强行突破那道强大气息对旧皇都的封锁,是否会落入莫由衷的算计当中? 怀素纸明明清楚,像这样的凭空担心,只会带来无止境的怀疑,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可言。 但……她就是忍不住多想啊。 就在这个时候,姜白的声音落入两人耳中。 “再过去三十息,我就会离开。” 这是事前双方定下的承诺。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沉默了会儿,偏过头望向正在毁灭旧皇都的那道光柱,对江半夏问道:“莫由衷会全力阻止姜白离开吗?” 江半夏微微摇头,说道:“不会。” 怀素纸想了想,问道:“你答应姜白给出的条件时,想的是什么?” 江半夏说道:“借姜白留下的道路,以此躲过莫由衷的目光。” 怀素纸认真说道:“风险太大。” 这其中的风险不在于莫由衷,而在于姜白存在一定翻脸的可能。 江半夏神情平静说道:“我先前就算过了,在谢渊没有离开的情况下,姜白出手的可能性不到三成。”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微冷说道:“那她要是对你动手呢?” 江半夏想也不想,直接说道:“我能让她一起死,她只要还想活着,就不会翻脸。” 怀素纸说道:“但我有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不用去冒这些风险。” 江半夏明白了话里的意思,眼神微变,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沉默了。 “假如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一击最大可能是为了阴帝尊准备的,以我现在的境界,莫由衷没道理耗费如此巨大的代价来杀死我。”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 神都大阵的每一次启动,都需要耗费数量庞大到令人心悸的灵石。更重要的是,此刻这足以媲美仙器的一击,毫无疑问是神都大阵的全盛之姿。 哪怕是宰治整个人间的道盟也罢,想要发起这样的一击,必然也要损耗十年以上的积累。 唯有阴帝尊和黄昏才值得道盟付出此等代价。 “而且……” 怀素纸看着江半夏,轻声说道:“三年前我没有能够说服阴帝尊,他这次出手只能是因为你。” 江半夏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否认。 “我不想你欠下这样的人情,所以……” 怀素纸笑了笑,笑容里是不容拒绝的意味,认真说道:“放我下来吧。” 江半夏没有再说什么,寻了处可以目睹那道光柱的高地,放下了她。 怀素纸站稳,然后抬手。 有风起。 一把漆黑的长弓,出现在她的手中。 她的容颜苍白如纸,与黑弓与黑色衣裳与此刻正在飞舞的如瀑黑发,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此时的她,有种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支离破碎,教人惊心动魄的美感。 然而她的神情是这样的平静,仿佛看不到远方的灭世景象。 江半夏忽然说道:“你看不到那么远,还是我来吧。” 这句话话里指的看不到,是说怀素纸的神识无法真正接近那道光柱,道一弓不见得能落到实处去。 三十息将过。 江半夏是故意挑这个时间开口的。 怀素纸秀长的手指落在弓弦上,闭上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微笑着说了一句话。 “那你来做我的眼,好吗?” 江半夏微怔,然后不敢沉默哪怕刹那,很认真地嗯了一声,又觉得不够,更加认真地对她说道:“好。” 听到这个字,怀素纸拉开弓弦,渐呈满月之相。 天地间,有清鸣响起。 不再死寂。 PS:个人感情上出了点问题,今天只有这一章了,抱歉,明天正常更新。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九十六章 请真人出手! 弦动无声,天地却来相应。 极高处虚空中,谢真人听闻此声,眼里久违地流露出一抹好奇之色。 接下来将要看到的画面,放在他的修道生涯里,亦是屈指可数的。 正在僵持当中的莫由衷与阴帝尊,听到这一声清鸣后,神情的变化更是明显。 阴帝尊并不意外,只是挑眉与得意,因为他始终相信着元始魔主——这是双方长达百年与道盟为敌,屡败屡战中建立的莫大信任。 哪怕暮色杀死了顾家最后的血脉,致使那枚长生果没有了最好的归宿,这份信任也依旧存在。 莫由衷神色冰冷至极,即便他早已考虑过道一弓的出现,甚至还大致可以确定这是暮色手中的道一弓,并非来自于黄昏…… 然而当这件事真的发生后,他的道心依旧有所动。 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 这是早有安排,详细推演计算过该如何应对后,还是会产生的一种厌恶情绪。 至于位于此上的神都通天楼中的诸宗掌门,都为此而感到震撼惊讶。 想要进入旧皇都所在的那片幽冷空间,或者说通往黄泉的隧道,必须要身在神都当中,这是一切的前提。 哪怕是强横强大到接近飞升的谢真人也罢,都无法违背这一点,因为这条通道就在神都之下。 在道盟八大宗的推演中,元始魔主此刻应是在神都之外遥望通天楼,等待着寻找着一个出手的机会,让那道明媚的星光得以落下。 为什么道一弓的清鸣之声,此时竟会在旧皇都中响起? 难道这位魔头悄然潜入了神都? 更重要的是,难道元始魔主不要命了吗? 道盟八大宗都很清楚,这位人世间第一魔头所剩寿元最多不到三十余年,居然疯到还敢动用道一弓? 这到底是为何? 一时之间,众人忍不住想要以神识跨界而去,目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那一幕,奈何那道光柱可以让神识一去不回,而且…… 楚瑾先前说的那番话,此刻还萦绕在所有人的耳中,不曾随风散去。 这时候,通天楼上的诸宗掌门,乃至于守在此外的道盟繁多强者,都不敢有半点掉以轻心,生怕旧皇都的尘埃还未落定,此间又再生出巨大变故,让局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人们以最大的沉默与死寂,回应那道徘徊在天地间的清鸣声。 仿佛弦动以后,天地间便只能有一种声音。 天上地下。 唯此而已。 …… …… 旧皇都中。 听闻清鸣声响起瞬间,姜白面生异色,霍然抬头望向声起之处。 远方那幢还未完全倾塌的高楼上,怀素纸挽弓如满月的画面,就此落入她的眼中。 她此行想要做到的三件事,其一是造劫破境而飞升,现在无疑是失败了,固封数百年的境界不曾有所松动;其二则是取得长生道果,此事尚未确定下来,但想来也很难圆满;其三便是道一弓了。 不算黄昏,她曾经见过前后三位元始魔主,与其中的某一位有过一番交情,故而知晓不少关于道一弓的隐秘之处。 如今她的修行出了很大的问题,陷入困境难以自拔,想要破开那个困境,道一弓会有很大的用处。 想着这些,姜白却没有片刻停留,在三十息到来的那一刹那,向旧皇都外离去。 哪怕是真灵不灭身修至最高境界的她,面对莫由衷这足以媲美仙器的全力一击,还是要退避三舍。 就在她离开的那一刻,清鸣声骤敛。 …… …… 当怀素纸挽弓,如满月时。 有铁箭凭空无端出现,搭在弓弦之上。 她身负重伤,很有可能是此生第二虚弱的时刻,动作却平稳至极,没有半点颤抖,甚至有种行云流水的感觉。 她闭目,理应什么都看不到,但识海中却出现了一幕清晰的画面。 画面里有一位女子。 那女子年岁不长,一袭黑衣,正挽黑弓如满月,容颜苍白如纸,好看的教人心疼。 原来这就是江半夏眼中的她。 怀素纸这般想着,视线落在远方的灭世景象之上,不由微微一怔。 落入她眼中的世界,都是黑白的,没有任何多余的色彩。 那道深红至黑的光柱,与那些正在朝它涌去的旧皇都一切事物,都失去了自己的颜色。 与此同时,她清楚感知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不断流逝,尽数灌入手中触感冰冷的黑弓当中,如江河回归大海般,不见停止。 然而很奇怪的是,这种感觉并不痛苦,相反还有一种极轻淡却真实的愉快之意。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识海中响起,是江半夏。 “原来如此……” “嗯?” “那年我曾问过师父,既然拉开道一弓的代价是寿命,为什么这个代价非要我们来付呢?” “因为别的人没有这个资格。” “是的。” 听到这两个字,怀素纸并不悲伤怅然失措乃至于惊慌,反而更加平静了。 她轻声问道:“多少年?” 江半夏沉默了会儿,说道:“有些……多了。”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我觉得我可以飞升,还好。” 江半夏心想当初我对你说还好,你却直接骂我好个屁,险些就给了我一个耳光。 如今你竟敢学我说还好,这未免太过严于律人,宽于律己了吧? 再较真些,这也可以算得上是欺师灭祖了吧? 她这般想着,却没有去翻旧账,对怀素纸交代了一件事。 以神识产生的这些对话,连刹那时间都不到。 江半夏的神识无视那道力量的呼唤与阻碍,去至那片翻滚不安的云海中,落在那颗降下天罚般恐怖一击的巨大眼睛里,留下了气息为箭引。 这道气息显然无法长存,很快就会被蕴含在其中的那股力量搅碎,与旧皇都里的事物一并沦为虚无。 但怀素纸抓住了这个瞬间。 她松手,秀长的手指离开弓弦。 弦动无声。 那铁箭离弦而出,破空而去,依旧无声。 没有凄厉至极的鸣响,没有雷鸣般的震动,没有任何的声音出现。 铁箭所过之处,那些正在向光柱快速坍塌而去的事物,倏然间凝滞了下来,然后跌落。 一切不应存在的事物都在消逝。 随着铁箭不断靠近那道光柱,原本翻涌不安的云海,悄无声息间安静了下来。 下一刻,这片云海突然出现了一片突兀的空白,其中的云气消散无踪。 就像是有人持大斧向云海劈砍而去,直接劈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离道一弓之弦而出的铁箭,就在这道豁口的最前方,不断逼近着那只巨大的眼睛。 于是,那道自天而降的光柱的色泽不再如前深沉,红的浅了,黑的便散了。 那道加诸于旧皇都中一切事物,迫使其进行坍塌的无形力量,不复先前的强大,衰弱了数十倍有多。 姜白顿感轻松,毫不犹豫向更高处飞去,准备直接离开。 长生道果就在她的手中,事情至此,她理所当然占据了谈判的主动权。 离开旧皇都之后,她不会选择独吞长生道果,而是以此来达成自己的第三个目的。 便在这时,那道铁箭没入高悬在天上的恐怖巨眼当中。 两者相逢后,天地不再无声。 轰! 以那只巨眼为原点,难以想象的力量从中喷薄而出,化作千万层巨浪,向这方天地轰鸣冲击! 刹那间,目之所及的整个世界都浸染上了那深沉的红,如血色般。 天地气息紊乱到极点,狂风横行,不停地呼啸着。 道一弓从怀素纸手中消失。 她倒了下来,唇角有血水不断流出。 江半夏再次抱住她,向旧皇都外的虚空去。 姜白就在那里,等待着两人的带来。 谢真人在更远的地方,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还在与阴帝尊战的莫由衷,感知着那头的变故,脸色漠然至极。 他微微低头,看着单薄如小册的众生书,心想这一次要再供奉多少年,才能完好呢? 就在他准备再撕下一页的时候,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在他的眼中。 莫由衷怔住了。 哪怕此时此刻他正与阴帝尊一战,不做任何保留的一战,他还是下意识地怔住了。 因为这件事太过荒唐,完全超出了他的推演范畴之内,甚至是长生宗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众生书有一页飘然而落,凭空燃烧,转瞬成灰。 …… …… 铁箭消逝之后,那只巨眼依旧存在,只是无法在占据小半天空,缩小了百余倍,看着便有些可怜。 那道光柱依旧存在,并未散去,还是强大。 江半夏抱着即将昏过去的怀素纸,与姜白于虚空中相对而立。 “就在这里谈?” “是的。” 姜白放手,那枚散发着红暖光芒的长生道果,就此漂浮在两人中间。 她问道:“如何谈……” 话音戛然而止,她神情骤变,全然不复先前的冷静从容淡然,就像是遇到了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 有一道气息随着江半夏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有一道声音来自怀素纸的唇间,落入谢真人的耳中。 那道气息是众生书,在她身上留下了烙印,故而那只巨眼的冷漠视线,便也来到了她的身上,不再离开。 那句话则要简单上太多。 “请真人出手!” PS:今天几乎没有睡过,然后明天要去医院复诊,真是乱七八糟的生活啊。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九十七章 何谓大乘之上 谢真人从未远离,始终留在旧皇都外,冷漠俯瞰着其中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一位旁观者,受邀来到这里见证今日一切的发生。 然而仿佛终究只是仿佛。 当那五个字被说出口,谢真人很自然给出了自己的回应。 换做别的事情,哪怕有承诺在先,他这时候也不见得愿意再次出手。 但姜白终究是不同的。 当今世间唯有此人与顾真人登临大乘之上,踏入那个举世唯二的玄奥境界,是真正的天下无三。 这值得他来杀一杀。 更重要的是,他确定先前那次交手当中,姜白留有手段不曾动用,而他确实有些好奇,这位前辈全力以赴的画面。 一念及此,清都印上有微光泛起。 有轰隆雷鸣声响起。 谢真人执清都印,化作炽白雷霆,轰向姜白! …… …… 如此突兀剧变的出现,哪怕是姜白也不由错愕了片刻,旋即才冷静了下来。 她看着江半夏,感慨叹息说道:“了不起,但你不觉得这有些大逆不道了吗?” 话里说的了不起和大逆不道都是真的。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当中,针对她做出这个杀局,让她神情骤变甚至于是流露出几分失措。 此刻她所面对的杀局,在她漫长至七百余年的修道生涯当中,也是屈指可数的,也是可以称之为绝境的。 江半夏能让她陷入这种绝境当中,理所当然是了不起的。 至于大逆不道,更加简单了。 她和江半夏的身上流着也许淡薄,但终究是同出一源的鲜血,很有可能她们还是彼此在人世间的最后亲人。 以此来看,江半夏这时候正在做的事情,大概就是……请老祖宗赴死?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过分的大不敬了。 “谢谢,我确实很了不起,不过你错了。” 江半夏平静说道:“尽管我喜欢吃姜,但我姓的是江,不是姜。” 姜白仿佛没有听到那道雷鸣声,也没有感受到那道来自恐怖巨眼的冷漠视线,神情如前从容。 她静静看着江半夏,忽然叹息了一声,自嘲说道:“也对,当年你就灭过一次门了,这样想下来,你现在不过是在斩草除根而已。” 江半夏没有继续谈的心思,目光漠然落在姜白的身上,指引着那来自神都大阵的一击落下。 她之所以能做到这件事,是因为当初翻动过众生书,在其中留下了一道后手。 然而真正关键的,还是先前怀素纸以道一弓,对神都大阵所凝聚出的恐怖巨眼造成了极大的影响,让她有机会趁虚而入,从中作祟。 从中作祟这个词语,往往都是落在坏人的身上。 江半夏想自己是一个坏人,更想怀素纸也能做一个坏人,因为好人不长命。 思绪不过瞬间。 那道轰隆雷鸣声响起落下时,与江半夏谈论血亲之缘时,姜白对这个杀局给出了自己的应对。 她的声音里是不屑与嘲弄与傲然。 “仙器,这东西难道我没有吗?” 话音落下。 嗡! 有钟声隔世而来! …… …… 那是一道悠扬而深沉的钟声,仿佛自远古岁月中来,带着警醒世人的来意。 ——昊天钟。 万劫门的镇派仙器,立派之基,让其有资格成为道盟八大宗的根本原因。 这件仙器可以响彻寰宇,人间之大无所不至,无论北境还是天南,乃至于更加深远的地方,无远弗届。 自登天榜重启后,这道悠扬的钟声已经出现过数次,不再为世人所陌生。 三年前,裴应矩曾经动用这件仙器,于万里之外对商州城外落潮山上的江半夏发起过攻击,最终却被阴帝尊挡下,波澜不起。 但姜白终究是不同的。 这道出自于她意志的昊天钟声,在片刻的悠扬深沉过后,倏然间激昂震撼了起来,带着鲜血与死亡的毁灭意味! 更加难以想象的是,这道钟声明明自人间响起,是隔世而来,速度竟是没有比清都印所化的炽白雷霆慢上多少,几乎是同一时间落下。 这其中固然有谢真人并非真身至此,无法把清都印的威能发挥至巅峰的缘故,但足以证明姜白的恐怖。 钟声落下,最先受到影响的是谢真人。 那道以神识凝作的化身,骤然间模糊了起来,不再如前真实,渐渐虚假。 在面临如此绝境之时,姜白展现出了极其冷静的心智,没有去理会那已经化作雷霆落下的清都印一击,而是选择直接去毁灭谢真人的神识化身。 哪怕谢真人已经动用清都印,这道神识化身接近极限,在雷鸣过后很有可能会散去,但她仍旧这么选择。 因为谢渊的境界太高,实力太强,是此间的最大变数。 在那道神识化身散去之时,清都印所凝雷霆轰落! 姜白没有想过硬接,从原地消失,瞬息间去到十余里外。 这等遁法,速度之快与阴府之溯影几乎没有差别,甚至可以追得上朱颜改。 问题是……此刻她所面对的并非寻常飞剑寻常雷霆,而是攻伐举世无双的清都印,又怎可能完全躲过? 姜白与那道苍白雷霆擦身而过。 她的脸色瞬间苍白,有血水自唇中喷溅而出,眼神却未曾黯淡,而是来得越发明亮。 她那一袭白衣的衣袖连带着些许裙摆,于雷霆之下化作灰烬,展露出那白皙的手臂与大腿,甚至还有胸侧的秀绝风光。 如此狼狈模样,姜白自修道以来何曾有过? 但她没有半点愤怒,或者说没有时间去愤怒,因为她此刻已经重伤。 炽白雷霆散去,清都印破空离开,重回人间。 她挥了挥手,散去缠绕在身上的那些残雷,然后……那来自于恐怖巨眼的冷漠视线,于此时完全凝实。 那道令旧皇都陷入无声毁灭,让一切坍缩进入虚无的深红光柱,拔地而起,在那片大地上留下触目惊心的深渊,然后向虚空奔去! 姜白无暇休憩片刻。 她的眼眸倒映出那道深红的光柱,神识微动,钟声再此浩荡而来,与此相遇。 轰的一声巨响! 虚空震荡不安,这条人间与黄泉的通道,竟是出现了几分崩解的景象! 那道深红光柱没有消散,与昊天钟声形成僵持,不断向前逼近, 接连两次动用昊天钟,接连两次直面这种位于人间巅峰的力量,哪怕是姜白也难以承受其中的重担。 她再也顾不上那枚长生道果,不再飘然,以最快的速度退去,准备回归人间。 以她的境界与身份来考虑,这种逃之夭夭无疑是耻辱的,但再往深处去想,这真的不能怪她。 一击偷袭重伤陆南宗,与谢真人战而不败,再是直面清都印的无上雷霆,又与莫由衷为阴帝尊精心准备三年的一击对轰…… 姜白今日展现出来的实力,无疑称得上是当世最强之一。 就连这样的她都只能选择罢手避战,足以证明江半夏赠予她的这个绝境有多绝。 …… …… 江半夏伸手,摘下那枚完好的长生道果,将其中蕴藏着的哀帝意志镇压下去。 与此同时,姜白正在向人间而去。 她看着那暂时无法击溃钟声的深红光柱,看着那宛如星尘般的淡渺身影,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的声音很轻,却穿过了无边广阔的虚空,准确地落在了姜白的心中。 “那时候你欺负我徒弟的画面,我看的很清楚,记得更加清楚。” 她说道:“我这个人不喜欢记仇,所以这仇就不要过夜了。” 说完这句话,江半夏打了一个响指。 一声轻响。 归藏焰凭空而生,落在那无形无迹的钟声上,开始焚烧。 虚空中,一场熊熊大火就此燃起。 那道钟声带来的无形力量,不过片刻就被焚烧殆尽,再而循着因果之线落在姜白的身上,向她的识海烧去。 来自恐怖巨眼的深红光柱再无阻拦,径直轰向姜白。 于是。 钟声再起。 与先前相比,这一次的钟声是凄厉的,是嘶哑的,是震耳欲聋的爆裂鸣响。 姜白即将登临人间。 她伸出右手,紧握成拳。 她一拳轰向那道深红光柱,不做任何回避。 这必将会让她的伤势变得更加严重,但是值得,因为钟声将会落在江半夏的身上,断绝归藏焰的继续燃烧。 直至此刻,姜白依旧维持着冷静,清楚判断出对自己的最大威胁。 很快,可憾层云的拳风与深红光柱相遇,虚空再生动荡。 片刻僵持后,这仓促而起的一拳,顿时不敌溃散。 那道深红光柱,依循着众生书留在姜白身上的烙印,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 如同无数道闷雷在姜白体内炸响,旋即有深红光芒自她的肌肤中刺出,带起数千道血花,染红了那件直至此时还未完全碎裂的白裙。 换做寻常大乘境的强者,这时候总该是要死了。 遗憾的是,姜白不是大乘,而是大乘之上。 面对如此生死绝境,当钟声得以落下,归藏焰随之而散去。 她仍旧能够转身,划破虚空,遁入人间。 …… …… 钟声落下。 江半夏抱着怀素纸,以掌迎之,以及退之。 昊天钟接连三次响起,哪怕是出自于姜白手中,威势依旧有所衰减。 问题在于,这一道钟声中蕴含着的无上杀意,足以弥补这其中的损失。 轰! 当钟声逝去后,江半夏的脸色已然泛白,就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跌落在旧皇都的大地上,砸出了一个大坑。 怀素纸尚未昏迷过去,躺在她的怀里,勉强抬起头,想要问些什么。 就在这时,江半夏咳嗽了起来。 鲜血从她唇中飞溅而出,却没有一滴落在怀中人身上,全都被她以衣袖遮掩住了。 那衣袖上多出了一朵怒放的梅花。 她牵动唇角慢慢翘起,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低头看着怀素纸,轻声说道:“不用担……心,我还好。” PS:盘着腿正在码字的时候,突然晃了起来,我还以为是自己精神恍惚,刚才一查居然是地震的原因,这广东也能震起来的,真是让人无言以对。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九十八章 落幕前的相亲及相爱 “……还好?” 不知为何,怀素纸听到这两个字,便无由来地想要生气,精神甚至为之一振。 但她知道这时候着实没有争吵或者骂人的道理,于是安静了会儿,浅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她不想昏迷过去,有些艰难地睁大眼睛,微微侧转身子,望向夜色笼罩下倾塌大半的旧皇都,知道尘埃大抵是落定了,然后生出一个想法。 江半夏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睡会儿?” “还不想睡……我在想,醒来之后的世界会是怎样的。” “不会是现在这样的。” “嗯。” “是面朝大海,是春暖花开,是你以前对我说过这八个字的模样。” “……那我不想了。” “为什么?” 江半夏微微一怔,很是不解,心想这八个字流露出的幸福美好有何不妥之处吗? 怀素纸声音微沉说道:“写下这句话的那人,没有再过多久……就自杀了。” 言语间,她想起不久前江半夏是如何说服逼迫姜白退让的。 ——最大的可能在自我放弃中。 想到这句话,怀素纸的情绪不禁有些低沉,很是生硬地换了话头,说道:“姜白比我想的还要强。” 江半夏认真说道:“但是她这一次过后,不死也差不多了。” 怀素纸看不到最后的画面,说道:“这样吗……” “嗯。” 江半夏有些艰难地坐了起来,把怀素纸好好地放在怀里,更加认真说道:“我替你教训过她了。” 怀素纸闻言一怔,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不管怎么听,她都觉得这句话很奇怪,让她像足了那种……自己剑不如人,然后把长辈搬出来找场子的纨绔人物? 江半夏一字一句说道:“总之,你不用再那么地去担心姜白。” 怀素纸想了想,轻轻地嗯了一声。 以姜白的行事风格来看,即便此次身负重伤,可以说是结下生死大仇,但日后若是到了利益共同的时候,极有可能还是能够抛弃前嫌合作,而不是被情绪与仇恨主导,蒙蔽道心。 荒唐至极,真实至极。 她想到这里,稍微觉得安心了些,对江半夏说道:“我要昏过去了。” 江半夏回想起从前自己喝醉被她照顾的模样,为她理好凌乱的发丝和衣襟,这才温柔地说了声好。 怀素纸看着那朵盛开怒放在衣袖上的鲜血桃花,发现自己其实还是有些担心,想要再开口,问上很多的事情。 比如为什么那只巨眼的视线会落在姜白身上,比如你出现在这里真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吗,比如你现在真的还好吗? 江半夏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她的眉眼,把那一抹担忧的情绪看得分外清楚,温声说道:“我这些年受过很多伤,早就伤出习惯了,这次不算什么,你不用想太多。” 怀素纸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沉默了,有些不情愿地嗯了一声,就此闭上眼,昏迷了过去。 自崇圣寺前剑引天劫,好不容易避开姜白,又穷尽心神以羽化登仙意中记载的秘法躲过天劫,重回崇圣寺时只能坐在轮椅上,即便如此依旧分毫不让,逼迫姜白退让,紧接着又是动用禅宗真剑与陆南宗战…… 更别提她最后还拉开了道一弓。 换做同辈中的任何一个人,早在这段艰辛路上的半途就死了,但她却坚持着活到了现在,对此战做出了极其关键的影响。 若不是怀素纸,今次哀帝道果之事姜白无疑能把所有人玩弄在鼓掌之中,得到最大的那份好处。 比这还要了不起的是,这还是中州五宗与禅宗乃至于清都山和天渊剑宗就连阴府都能接受的结果,唯有元始宗不能接受。 姜白能够将自己放在这种位置上,毫无疑问是极其了不起的事情。 然而就是这么了不起的她,最终还是功亏不止一篑,落得一个身负重伤的下场。 这一切都是因为怀素纸。 江半夏想着这些,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得意。 下一刻,她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墨眉紧蹙,因为她发现了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这她该给出怎样的奖励呢? 她早已把最好的东西送给了怀素纸,只是不曾提起过,而且也不想要提起。 所以。 这时候要怎么办才对? 江半夏越想越觉得这事难办,又觉得不办了好像也没什么,毕竟徒弟孝敬师父,献上束脩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若是让旁人知晓她此刻所思所想,再想到这场几乎囊括整个人间的巨变还未真正落幕,难免会生出荒唐的感觉。 大概是这个缘故,江半夏竟然真的生出了一个很没有道理的想法。 想法生出一刻,她下意识轻咬住唇,眸子里流露出明显的紧张与迟疑之色。 过往无论何种境地当中,她身上都存在着的静贵之气,于此刻骤然消失无踪,找不出半点的残余。 忽然之间,江半夏平静了下来。 她很认真地看着昏过去的怀素纸,确定了这一切都是真的,并非虚假。 然后。 江半夏深呼吸了一口,不再犹豫。 她低头亲了下去,却是下意识亲在怀素纸的额头上,不由微微一怔。 她顿生愧疚,心想自己这是真的很没诚意啊,很是仓促地抬起再而落下。 落在怀素纸的唇上。 一触…… 但没有即分。 也许是发绳不结实的缘故,就在唇与唇相碰的那一刻,江半夏的发丝忽然间散开了。 黑发如瀑般倾泻而下,遮掩住她和她的面容,就像是一道帘子,把一切都藏起来。 这很好,很适合。 于是。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她和她才是分开。 江半夏重新坐直,任由发丝被风轻拂落在唇上,继而黏住。 她微微低头,看着不曾醒来的怀素纸,想着先前那些弹与嫩与柔软与微涩,发现道心反而动的更快了,连胸脯都有了轻微的起伏。 沉默只会让这种情绪不断发酵。 江半夏就像过往无数个夜里那般,微微笑着,喃喃自语着。 “我已经把最好的送给你了。” “在很多年前。” “所以这次我真的没什么能给你了……除了自己。” “如果你还醒着的话,我没办法这样做,毕竟我是你的师父,要脸的。” “……还好你昏过去了。” “还好。” “嗯……这是我的第一次,我这辈子谁也没有亲过,你是第一个。” “希望你也是第一次,因为我很小气,不想吃亏。” “希望你不是第一次,因为你还睡着,我不想你吃亏。” “还有。” “谢谢你。” “嗯……最后还有。” “我爱你。” 说完这三个字后,江半夏自嘲一笑,摇头说道:“奢望而已。” 话至此处,她没有再说什么,神色渐渐平静。 有风不知从何而来。 她把怀素纸抱在怀里,就这样坐在大地上,回想起当初浮云城中未完的念想,便为自己的徒儿开始梳发,然后编发。 此时的旧皇都不再有喧嚣人声,不再有阴雨磅礴声,不再有天劫轰鸣声,不再有恐怖巨眼的冷漠注视,悄无声息间静了,便也温柔了。 无穷夜色下。 有师为徒认真织发。 有人与鬼战与虚空中。 …… …… 与迎来毁灭后寂静的旧皇都相比,人间与黄泉的缝隙当中,从未平静。 阴帝尊与莫由衷一战不曾停歇。 这两位站在人间巅峰的强者,今日很凑巧地都位于自己的主场,在神都大阵与黄泉加持下,他们都可以是顾谢之下的举世全无敌。 两位无敌相争,一时之间本就难分胜负。 当莫由衷那殚精竭虑,耗费三年所成的一击,随着轰落在姜白的身上,就此消散无踪,阴帝尊很自然地开始占据上风。 近些年来,众生书的损耗太过巨大,再非全盛之时。 哪怕大涅盘在阴帝尊手中,由于各种缘故,无法发挥出其真正的威能,但也不是这种状态的众生书所能抗衡的。 神都大阵在那足以媲美仙器甚至天劫的恐怖一击过后,亦是陷入了低潮当中,不再如前强大,又怎能对抗得了黄泉的气息?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阴帝尊在这一战中都占尽了上风。 但他仍旧不抱有杀死莫由衷的想法。 又一次道法对轰后,阴帝尊淡然而退。 大涅盘的佛光始终笼罩在莫由衷的身上,没有片刻离开,十八圆轮不断旋转间,自有禅心佛念如跗骨之俎纠缠。 阴帝尊看着这位老对手,忽然问道:“如果不是你配合,姜白不会受此重伤,为何要这样做?” 旁人也许不清楚,但他又怎能不知那道深红光柱之所以能重伤姜白,是因为莫由衷不做阻止之余,甚至还推了一把? “为何?” 莫由衷身处佛光中,那件青色道袍早已破损,仙风道骨不复先前。 他神情漠然说道:“你又不是那些白痴,何必问出这种白痴才会问的问题?” 对他而言,像姜白这种目无大局,又或者是将自己视作大局的人,便是依仗着辈分和身份,不做付出且又享受着道盟供奉的纯粹祸害。 但凡是有机会,他都愿意让这样的祸害死去,无论对方的辈分和境界有多么高。 阴帝尊冷笑出声,毫不客气嘲弄说道:“朕就是喜欢看你这样的正道中人对同道狠下杀手,不敢正面回答的虚伪模样,真是教人愉悦。” 莫由衷平静说道:“你很得意?” 阴帝尊理所当然说道:“要不然呢?” 莫由衷没有说话,抬手准备施展道法,结束这段无意义的废话,让战斗继续下去。 阴帝尊自然不会拒绝。 就在这场可以称之为人间巅峰一战继续下去时,有一道神识来到此间,化作一句话在这只鬼的心中响起。 这道声音自然是江半夏。 她向阴帝尊请求了一件事。 …… …… 人间,神都。 通天楼上,诸宗掌门相顾无言。 先前的一切看似漫长,事实上连半半刻钟都不到,那场各方事前几乎没有过沟通商量,却默契至极的围杀与反击就发生了。 昊天钟近乎是没有停歇的连续三次响起,谢真人以清都印化作的炽白雷霆,以及最后深红光柱的轰击…… 然后还是不死的姜白。 此时此刻,通天楼上的众人陷入诡异的沉默中,视线都落在了裴应矩的身上。 更准确地说,是他的身旁。 那里有一口雕刻着古老花纹,有仙意道韵流转其中的小钟。 ——昊天钟。 此时的昊天钟光泽比之先前略显黯淡,不复最初那般明亮,甚至隐隐能够看到锈迹的存在。 裴应矩感受着众人的目光,看似面如平湖,神色不见半点惊讶,心中却是愤怒至极。 在昊天钟响起的前一刻,他竟是没有生出半点反应。 这与境界无关,与他对昊天钟不存在真正的掌控有关。 这竟让他作为万劫门的掌门,与周遭的外人一般,为昊天钟的响起而震惊。 这是何等耻辱的事情啊? 裴应矩情绪糟糕至极,望向明景道人,神色看似如常说道:“我先走了。” 明景道人视线落在楚瑾身上,没有说话,但意思足够清楚。 楚瑾温和一笑,竞也跟着他不说话了。 这种不做回应的回应,无疑是最为让人憋屈的。 明景道人明白她的想法,沉默片刻后,对裴应矩说道:“走吧。” 裴应矩不做犹豫,转身就走,去寻找重回人间的姜白。 当他离去后,楚瑾笑意无声淡去,以神识对周美成说了一句话。 “还请不要忘记承诺。” “自然。” …… …… 旧皇都,无尽夜色下。 江半夏借着微光,看着沉睡后眉头仍旧微蹙的怀素纸,很难没有情绪。 她把自家徒儿横抱起来,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几乎尽数沦为废墟的前皇朝都城,准备离开。 与此同时,有佛光如大日升起,照亮一片虚空。 这是来自于大涅盘的威势。 江半夏先前对阴帝尊说的那句话,便是希望他能在此时出手,为她创造出一个机会。 长生道果在手,昊天钟带来的伤势已经被镇压下去,便到了离开的时候。 “谢了。” 江半夏缓缓起身,向前方踏出了一步。 佛光洒落在她的身上,带来轻微而真实的温暖,便也让她难得生出几分感慨。 她微微低头,看着怀里的怀素纸,认真说道:“我不会再对你说还好了。” PS:只有这一章了,四千字,这几天我居然还坚持着全勤没请假,真是佩服我自己。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九十九章 黄昏的离去,怀素纸的唇 虚空不静,佛光普照之下,有禅宗尊者佛像幻影纷纭而现。 刹那间,这片原本冰冷幽寂的空间,被镀上了一层新的色彩,不再真实。 通天楼上。 自旧皇都天劫落下前,便在对峙的诸宗掌门,此时不再默然沉寂勉强维持着平衡,纷纷出手。 都是站在这人间最高处的强者,如何能不知晓这道佛光的出现,是阴帝尊为了掩埋元始魔主的行踪,让她得以平安重回人间的手段? 此时再不出手,难不成他们还要眼睁睁地看着黄昏离开? 这是道盟所不能承受的最大耻辱。 哪怕是先前强硬到极致,心冷如铁的楚瑾,此时都没有再做半点阻挠。 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让怀素纸活下来。 片刻之后,明景道人若是寻得机会,以其行事风格,必然会无意之下失手误杀怀素纸。 先前她特意提醒周美成,为的就是提防这种情况。 至于梁皇等人,如此激进的可能性偏小,与明景道人相比威胁小上太多。 思绪流转间,剑光与道法及琴音,都已经跨界而去,向那道佛光轰去。 道盟诸多强者结阵严阵以待,准备迎接一位被重伤的元始魔主。 神都一片死寂。 许多人还沉浸在亲眼目睹陆南宗的死去,尚未完全反应过来,此时又遭这番巨变,错愕更深。 就在这时,天光忽显黯淡。 有云聚拢至神都上空,欲雪。 …… …… 黄昏此人,举世皆欲杀之。 哪怕其中有些杀意不是真心的,但样子终究还是要做出来,今日正道诸宗齐聚神都,数位大乘亲自坐镇,兼之二十余位炼虚境的强者在场。 面对这个阵仗,就算是身在黄泉的阴帝尊也只能二话不说,有多远走多远。 黄昏以大涅盘升起的佛光遮掩气息,依旧无法完全躲过其中的几道视线。 最先来到她身前的是一道剑光。 太虚剑派的当代掌门,被世人公认为天下第三剑的梁皇。 这道剑光若虚若实,于有无之间不断变幻,缥缈至极,竟是有种不可捉摸的意味。 在此剑之前,一应道法阵法乃至有无形结界屏障,都将会沦为虚设。 这时候换做任何其他修行者,都只能选择硬接这道剑光,继而被阻断离开的道路,但黄昏终究是不同的。 元始道典最是擅长玩弄因果。 在剑光落下前一刻,她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应对,篡改了这一剑的去向,给予了它一个新的目的。 只见这虚渺剑光倏然偏转,竟是在拖曳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后,斩向了林轻轻,这位境界还在炼虚的长歌门掌门。 梁皇神色骤变,不顾受伤强行收敛约束剑意,脸色随之而微微泛白,不知是否受伤。 林轻轻被此剑干扰心神,琴音随之紊乱,不复先前威势,再也不成威胁。 如此突兀的变故,丝毫没有影响到明景道人。 数十道冰火轰然炸落,却不是落向黄昏,而是落在了她离去的方向上。 冰火所落之处,空间被冻结,瞬息间蔓延扩散数十里,其中有霜花结出。 黄昏身前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冰壁。 这么短暂的时间内,她除非再次动用道一弓,否则以她现在的状态,难以突破。 不知为何,黄昏的眼中却没有半点惧意。 就在下一刻,有万道阳光凝聚而成的光束再次落下,直接轰击在那道冰面上,迫使冰壁融化。 “楚瑾!你在做什么?” 明景道人的声音暴怒响起。 楚瑾的回应理所当然:“救人。” 然后她对黄昏冷声喝道:“你给我放下怀素纸!” 黄昏似是置若罔闻,仍旧挟持怀素纸在怀中,根本没有放手的意思。 她轻挥衣袖,打碎那道冰壁,与羽化登仙意唤来的万道阳光相遇。 她的衣裳上有焦痕生出,脸色被阳光映得分外苍白,唇角甚至还有鲜血在流淌。 阳光映照之下,她的身影渐渐模糊了起来,不再真实,仿佛下一刻就会被燃烧殆尽。 如此危险的境地下,黄昏依旧不愿放开怀素纸,显然是要把她作为人质。 天下强者不由生出一个想法——挟怀素纸以令清都山? 便在这众人失神的时候,周美成看了一眼楚瑾,意味颇为深长。 但他却什么都没有说,更没有去询问,只是依循着当初定下的约定,出剑。 天地间隐有剑意出。 君不见自人间起,跨界而去,一切只在恍惚间。 如今莫大真人与阴帝尊正在鏖战,无暇顾及此间,谁还能挡得住这一剑? 元始道典再如何奇诡不可言,在这道可以踏足光阴之上的剑光之前,黄昏也来不及做出反应。 这种极致的快,连神识意志都无法捕捉的快,足以抹杀一切可能的存在。 就在众人感知到周美成出剑,君不见直落黄泉,要将黄昏斩杀当场时,一件谁也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黄昏似乎早有预料,提前松开了手,让怀素纸从怀里跌落,落入万顷阳光中。 若无外力庇护,这时候已经昏迷过去的怀素纸,必将死在这片阳光中,再也无法醒来。 于是。 君不见在距离黄昏眉心只剩下毫厘,即将可以杀死这位人世间第一魔头的时候,剑尖唯有下沉,猛然飞掠至怀素纸的腰间,化作世间最为昂贵的腰带,护住这位清都山的未来掌门夫人,向人间归去。 凭借这个空隙,黄昏强行无视万顷阳光的灼烧,向前踏出关键的一步。 神都大阵为莫由衷所用,正在抵抗不计代价攻来的阴帝尊,无法确定黄昏的位置,只能仍由她划破一道通往人间的裂缝,平静踏入其中,消失不知所踪。 天地间一片安静。 或者说死寂。 众人无言。 在诸宗掌门同时出手,黄昏还能这般重回人间,不曾停步哪怕片刻,这是何等的耻辱啊? 当他们想到这个过程当中,黄昏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离开后连嘲弄都不屑一句后……脸色更加不好看,心情更为沉重。 在很多时候。 无言才是最大的轻蔑。 …… …… 通天楼上。 梁皇叹息了一声,主动打破了这片死寂,强颜欢笑说道:“至少……看到这一幕的人不多,而且都是会闭嘴的人。” 话是真话。 毕竟黄昏是在逃亡,那道裂缝不可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所有人眼中,这是必然的。 问题在于……这真的谈不上是什么安慰。 明景道人转过身,望向楚瑾和周美成,以及被君不见带回人间的怀素纸。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谢清和就来到了这里,只是一直没有出声。 见到怀素纸归来,她想也不想地冲过去,把心上人抱在怀里。 不再小的小姑娘还是不高,于是她抱得有些勉强,不是力气不够,而是身高上的不适合。 谢清和看都没看在场众人一眼,抱着怀素纸就离开,要带她去安静的地方。 没有人阻止她的离开。 随着脚步声的远去,明景道人望向楚瑾和周美成,声音没有半点温度:“总该给一个解释吧。” 先前他以冰火燃烧冰封通往人间的道路,是在断绝黄昏的生路,创造一个绝境。 在那种情况下,只要楚瑾不出手打破那道冰壁,待梁皇平复剑意起伏后再行出剑,有极大可能杀死黄昏。 然而一切都随着那万顷阳光而消逝了。 楚瑾平静说道:“你我同时出手,事前不曾有过商量,目的不同之下,有冲突是很正常的事情。” 明景道人沉默了会儿,转而看着周美成,说道:“那周掌门你呢?” 在场的人都不是瞎子。 谁都知道,君不见与黄昏的眉心最接近的时候,仅差毫厘而已。 “黄昏没多少年可活了。” 周美成神情自若说道:“让怀素纸为她陪葬,这笔账不管怎么算,都是亏的。” 明景道人闻言,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点头说道:“很好。” 楚瑾看了一眼天空,只见阴云密布于天空,就像是一块铁盖子。 她说道:“择日再议吧。” 明景道人没有再说什么。 楚瑾与周美成离去。 梁皇看着两人的背影,只觉得有一道无法掩饰的裂缝正在生出,出现在道盟的内部。 他看着明景道人,说道:“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莫大真人还在与阴帝尊鏖战,此时已经落入下风。 若说先前因为对峙的缘故,他们无法援手,这时候总不能再旁观了。 …… …… 那座窗外有银杏的偏殿。 正值寒冬,此间却温暖如春。 谢清和抱着怀素纸,把她放到殿内深处的房间床上,咬着唇守在床边。 丹药已经喂过,聚灵阵早就开启……清都印就放在枕边,为枕上人镇守心神,辟去诸邪。 然而就算是这样,谢清和还是止不住地担心。 直到怀素纸的气息平静下来,不再那般紊乱,连鼻息声都均匀后,她才是在心里松了口气。 心神不再那么的紧张,很多先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便进入了谢清和的眼中。 她先是一怔,再而蹙起了眉头,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谢清和的视线是落在怀素纸的唇上。 那里有些微肿。 就像是被人狠狠咬过。 这是何故?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章 但为君故 不再小的小姑娘盯着那微肿的唇瓣,墨眉微微蹙起,一脸的困惑不解。 如果这是战斗中咬牙坚持,然后不小心咬到嘴唇,从而留下的一道痕迹,那是否来得太轻了一些? 假如是别的缘故,比如苦思的时候下意识咬唇,这倒是有一定的道理,问题纸纸素来冷静淡然,真的会有这样的时候吗? 想到怀素纸愁眉苦脸,为某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连咬到自己的嘴唇,咬到肿了都没有发觉…… 这未免太可爱了吧? 谢清和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但很谨慎地没有笑出声。 下一刻,她忽然醒过神来,那些笑意骤然消失干净,分毫不剩。 这有什么好笑的? 百思不得其解到这种程度,连嘴唇都咬肿了,那当然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很有可能涉及到了生死,而自己却在这里险些笑出声来,这是何等的荒唐啊? 谢清和不由生气了起来,气的是自己竟能笑得起来,想要给自己一巴掌换来清醒,但又想到这可能会吵到怀素纸,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退出房间,再在过道上恨恨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响。 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胖橘猫,闻声望了过来,忍不住摇头晃脑了一下,只觉得这人好生奇怪,悠悠然地走了,末了还不忘再喵上一声。 谢清和没注意这些,只觉得心里这样才是舒坦了些,转而去找到一位执事,稍作吩咐后回到安静的房间里。 片刻后,那位执事带来她要的东西。 那是一个装满了灵泉热水的木桶,以及毛巾。 谢清和拒绝了执事的帮忙,回到房间,浸过了毛巾后拧至微湿程度,确定温度恰好后,开始替怀素纸擦脸。 她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被服侍的那个人,此时匆匆服侍起人来,动作难免有些笨拙。 好在笨拙可以被认真和细心所弥补。 冒着热气的微湿毛巾,在那张苍白而美丽的脸上缓缓挪动,抹去那些尘埃。 然后是颈与锁骨,还有双手双臂,乃至于从足趾的缝隙间再到腿弯处。 谢清和做的是那么认真,找不出半点嫌弃的痕迹。 待到这些都做好后,她忽然注意到了先前一个被她忽略过去的地方。 为何…… 怀素纸向来简单束起的黑发,此时却变成了一根蓬松的麻花辫? 谢清和看着熟睡中的她,眨了眨眼,眼里尽是懵然,心想自己和你相处快有五年,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种爱好的? 而且……你为什么要在旧皇都中为自己编发? 难道是你觉得死亡将要来临,觉得没试过这个发式,不想让自己离开的时候有遗憾,便为自己打扮一番? 想来想去,谢清和还是觉得这没什么道理可言,干脆不再多想下去。 她把用过的毛巾放好,提起木桶便往房间外走去。 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停了下来,木桶有水花轻荡扬起跃出,洒落在锃亮的木板上。 谢清和没有在意这些。 她偏过头,望向那面放在窗边一侧的长镜,很认真地想了一下自己也绑起蓬松麻花辫的模样,发现似乎没那么好看? 她长得确实不够高,所以不太适合,那样的话……换做两根马尾辫应该会好一些? 这般想着,她没有对镜自观停留太久,离开了房间。 那位来自于清都山的道盟执事一直在外守着,见她推门而出,连忙接过那个木桶,然后低声汇报了一件事。 “南离姑娘和虞美人想见您,她们已经等了有段时间了。” 谢清和闻言沉默,片刻后点头应了下来,说道:“不要让人打扰素纸,让她们去书房吧。” 那位执事应了一声是,就此离去。 谢清和没有着急去见面,尽管她确实很想知道旧皇都中发生的那些事,但还是认真梳洗了一番,换了身新衣裳,梳了新的发,确定仪容上不会再有问题,这才往书房去。 也许是那株银杏在入秋后分外美丽的缘故,这数年来楚瑾处理事情都在那处窗畔,未曾去过书房一次。 故而这座偏殿的书房冷清已久,哪怕在阵法和执事的维护下不惹尘埃,还是没什么人味可言。 南离和虞归晚等候已久。 在听到推门声后,两人很自然地望了过去,只见谢清和一身清爽端庄行来。 虞归晚看着她,看着那发丝间的微湿,不由蹙起眉头,说道:“你怎么还去洗了个澡?” 南离什么都没有说,因为猜到了谢清和的意思。 如此郑重对待,甚至专门梳洗上一番才过来见面,无非就是那个原因罢了。 礼貌。 以及强调自己的某个身份。 “什么事?” 谢清和很自然地向书桌后走去,对两人说道:“素纸已经熟睡过去了,有什么话要对她说的,转告给我,或者等到她醒过来。” 虞归晚从未想过怀素纸会出事,直接说道:“我要见她。” 南离不着痕迹看了少女一眼,心想和你一起来倒是方便了不少。 谢清和想也不想,直接就是拒绝,且不留任何余地。 在她看来,怀素纸这次伤的如此严重,理应要有一个足够清净的环境休息,不能受到任何外人的叨扰。 虞归晚也想到这个问题,沉默片刻,说道:“那我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谢清和微微一怔,心想你这也太不见外了吧? 她虽想拒绝,但天渊剑宗与清都山的关系太过密切,而且虞归晚在旧皇都一行中出力极大,着实找不到理由。 “可以。” 谢清和望向南离,平静问道:“那你呢?” 南离叹了口气,似是自嘲说道:“我可没你俩这么闲,这次过来是讨债的。” “嗯?” 谢清和微怔,好生不解地看着南离,心想你不是她师妹吗?怎就过来讨债了? 南离说道:“我为了给她治伤,用了一枚宁音归玄丹,这东西现在用一枚少一枚,就算是我也得给长辈一个交代。” 宁音归玄丹,即是旧皇都天劫降临前,她直接塞进怀素纸嘴里的那个硕大丹药。 如今长歌门山门倾覆,炼丹房在那道星光下沦为飞灰,其中积攒多年的炼丹药材都不复存在了,故而此丹已成绝品。 谢清和轻轻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转而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自然是有的,但怀素纸既然昏过去,那就等她醒来再说吧。” 南离轻声说着,视线落在谢清和的身后,看着小姑娘颇为可爱的双马尾,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她犹豫片刻,却发现自己还是忍不住,说道:“最后一个问题。” 谢清和问道:“嗯?” 南离一脸好奇问道:“你为什么要给自己扎个双马尾?” 谢清和神色淡然,理所当然说道:“看到素纸给自己编了个蓬松的麻花辫,我感觉还挺好看的,便想试试双马尾了。” 听到这句话,南离眼神微变,心想那时候她不就是一个残废吗? 哪里来的力气给自己编个蓬松的麻花辫? 她下意识望向虞归晚,发现少女恰好也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皆是茫然。 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清和看着这两人,眼里同样也是茫然,心想你俩这是什么意思? …… …… 神都。 在离开通天楼后,楚瑾没有去往那座偏殿,而是去到了一处荒废的角落。 道盟所在的黑色宫殿群,事实上就是一座无名分的皇宫。 偌大皇宫里,难免会有几座被荒废的宫殿。 像这样的宫殿,往往被称之为冷宫。 黄昏重回人间后,没有第一时间离开神都,反而是来到这里。 这个选择显然超出道盟意料,但莫由衷与明景道人都不是白痴,必然会动用天机推演之术,来确定她的位置,不可能得到长时间的安全。 所以她留在这里,为的是见一个人。 楚瑾踏过长势野蛮的青草,走进那座废殿,对江半夏问道:“伤势怎样?” 江半夏平静说道:“死不了。” 楚瑾再问道:“那枚果子最后被你得了?” 江半夏嗯了一声。 楚瑾点了点头,转而说道:“你不能离开,现在陆南宗死了,你有很大机会成为学宫之主。” 江半夏说道:“我不能消失太长时间。” 楚瑾想了想,说道:“陆南宗死了,你为了表示尊重和避嫌,决定不与任何人见面。” 江半夏心想这确实可以,不再多言下去,说道:“替我照顾好素纸。” 楚瑾问道:“然后?” 江半夏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我想去一个地方,你陪一下。” 楚瑾微微一怔,没想到她这时候还要再走动,更想不出她要去哪儿,面色微冷说道:“必须要去?” “一定。” 江半夏向殿外走去,抬头望向天空,只见阴云如脏了的羊毛毡,看着不太舒服。 她忽然低头,以拳堵嗓,咳嗽了数声,直到咳出好些血水后才是舒服了。 咳嗽声消失后,一张手帕出现在她身旁。 是楚瑾递过来的。 江半夏以道法凝聚清水,洗过手后,才是接过手帕擦去唇角血迹。 楚瑾语气漠然说道:“不用还给我。” 不等江半夏开口,她接着问道:“去哪儿?” “姜园。” 江半夏的声音很是虚弱。 楚瑾神色微变,问道:“你想要找姜白?” 江半夏说道:“不是要杀她,我有一笔生意要和她谈。” PS:好累……睡了。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零一章 被涂满尘缘的素纸 天空又再涌起密云,渐有雪落。 神都一片晦暗,街上食肆乃至于深宅老院和宫阙之间,气氛都是凝重而紧张的,全然不复哀帝传承开启之时的热闹喧嚣。 在亲眼目睹陆南宗死后,再怎么白痴愚蠢的人,都知道道盟内部必将会有一场剧变发生。 道盟几乎可以等同于整个人间,无论南北,还是东西。 故而这场波澜造成的结果会落到所有人的身上,不存例外。 想到如今的平静即将消失,接下来的世事难以预料,再如何乐观的人心中也难免会生出几分忧愁。 走在分外安静的街上,看着面露忧色的行人,江半夏心想这样的画面确实久违了。 上一次……大概是她那位师父掀起魔潮,席卷天下,与道盟正面对抗的时候? 她这般想着,与楚瑾踏入一条看似寻常的小巷,至深处。 这场雪落的有些急,院门前已经积了雪,与幽绿色的青苔相映而美,莫名有种宁静的感觉。 楚瑾收伞,看了一眼身旁披着黑色大氅的江半夏,推开了前方木制的院门。 两人步入其中。 还是旧景色。 一片破烂。 野草承着新雪,寒风吹拂破窗,破瓦漏不下没有的天光,荒凉之意更胜从前。 江半夏走在前头,没有去那幢供奉着姜家历代先祖的小楼,而是行至园中深处的静室。 还未推门而入,静室内就有一道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意外的味道。 “既然你不承认自己姓的是姜,为何能猜到我会在这里?” 说话的人自然是姜白。 江半夏平静说道:“当年我入元始宗后,师父向我提起过你,从那天以后我就为你想过许多。” 姜白闻言后,忍不住轻笑出声,伴着几声咳嗽。 “想着怎么对付我?” “是的。” “那你做的很好。” “素纸比我做的更好。” 江半夏平静说着,推开了静室的门,让微弱的天光得以洒落其中。 入目的画面是简单的,姜白坐在一张不知从何而来的躺椅上,默然处理着自己的伤口,衣裳已然褪下。 听到开门声,她看了一眼江半夏后,视线转而落在楚瑾的身上,却发现此人戴着白色面纱,掩去了容貌与气息。 她安静片刻后,忽然说道:“你不是为了杀我而来。” 江半夏嗯了一声,平静说道:“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姜白怔了怔,然后忍不住笑出了声,眼神里满是趣意,说道:“你这人还真有意思。”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没有觉得荒唐,更没有觉得被羞辱,反而觉得这有意思极了。 这是姜白的真实想法。 言语间,她没有停下为自己治伤的动作,若无其事地承受着那些彻骨的疼痛,声音依旧轻快如风。 “你能给我什么?那枚果子的肉吗?” “您想多了。” “想多一点不见得是坏事。” “也许不是坏事,但那枚果子我没权力来处理。” “那谁有?” “素纸,这是她拼命抢回来的。” 江半夏的语气是理所当然。 听到这句话,楚瑾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墨眉微蹙。 姜白也不在意被拒绝,随意问道:“既然是交易,不是强迫和威胁,那你能给我什么?” 江半夏没有立刻给出答案。 “你是万劫门的太上掌门,但你受了伤却没有回万劫门,而是独自一人来到这处废园,不敢见人地独自舔舐伤口,是因为你怕被大逆不道。” 她看着姜白的眼睛,神色漠然说道:“你很清楚自己动用昊天钟后,裴应矩会产生怎样的反应,当然,也许他还会依旧敬爱你,但你不会也不敢以自己来考验人心。” 姜白微微一笑,说道:“那我能相信你?” 江半夏说道:“是的。” 姜白提醒说道:“你是魔宗妖女。” 江半夏平静说道:“但你我如今已无利益冲突。” 听着这话,姜白静思片刻后,点头表示认可。 江半夏接着说了下去。 “我能给你一个安心疗伤的环境,你只需要为我做一件事。” “让我猜一下?” “猜中也没有奖励。” “好吧……你想让我做的是护住怀素纸,我可有猜错?” 姜白的语气难得有些复杂。 江半夏神情坦然,说道:“嗯。” 姜白笑了笑,笑容里夹着几分自嘲,好生感慨。 哪怕是她这般人物,在确定江半夏的要求就是保护怀素纸后,心绪还是无法平静下来。 这一次她落得一个全盘皆输,连性命都险些丢了的局面,都是因为怀素纸。 说什么风轻云淡,道什么利字当头。 她终究是人,还未成仙,又怎可能转眼间就把前事都抛下? 故而。 姜白的答案很简单。 从听到江半夏的要求,再到她给出自己的答案,这个过程并不短暂。 因为那些感慨与自嘲很坚强地支持了片刻。 “可以。” 她看着江半夏,神情自若说道:“你我以道心立誓吧。” 听着这话,楚瑾想要说些什么。 姜白猜到了那句话,说道:“放心,我现在伤势极重,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不受一切誓言的约束。” 江半夏平静说道:“想摆脱对我的誓言,这天底下唯有顾真人而已。” 天渊剑宗之斩命一境,是真正的不沾因果,不惧誓言,不在众生书之上。 修成此境的顾真人哪怕下了山,再悄然来到神都,这天底下也没几个人发现他的到来。 姜白莞尔一笑,说道:“不然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誓言?以此取信于你?” 江半夏点头。 姜白说道:“那就继续谈吧。” 既然决定立誓,那誓言的具体条约自然要争论清楚,而这无疑是很耗费时间的一件事。 无论是她还是江半夏,此时都需要时间。 于是,这场交易正式开始。 楚瑾作为见证人。 …… …… “所以你为什么非要留下来?” 书房中,谢清和为了彰显自己主人的身份,正在为虞归晚泡着茶水,似是随意地问了一句。 南离尚未离开,坐在一旁有种心不在焉的感觉,望着窗外的落雪,就像是在思考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虞归晚也在想那个问题。 此时少女忽然听到谢清和的问话,不做思考,下意识说出了不久前有过的那两个字。 “讨债。” 然后她觉得可能不够清楚,抬手指着南离,对谢清和说道:“我也是来讨债的。” “你也是讨债?” 谢清和微微一怔,心想素纸去一趟旧皇都,怎就欠下这么多东西了? 不知为何,明明是这种听着就很麻烦的事情,此时的她心中反而莫名感到些许的窃喜。 她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看着虞归晚正色说道:“说吧,是什么东西,我来还给你。” 虞归晚看着她,微微摇头说道:“你还不起。” 听着这话,谢清和顿时不乐意了。 我可是清都山的未来掌门,坐拥一整座北境,连道盟也要年年上供,你凭什么断定我还不起她欠你的债呢? 这般想着,她却是很得体地温柔一笑,问道:“所以素纸欠了你什么呢?” 虞归晚没有笑,睁大了眼睛看着她,认真说道:“朱颜改。” 谢清和沉默了,这东西她还真赔不起。 “哈哈哈哈哈……你们这是合伙在逗我笑吗?” 南离扑哧一笑,弯下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笑声不以矜持掩饰,笑的好生快活。 谢清和只当做没听见,装模作样地安静了会儿,对虞归晚说道:“那就等素纸醒过来吧。” 虞归晚嗯了一声,然后望向南离,一脸肃然问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的心情忽然轻松了不少,不再那般郁郁。 南离却没有被呛到,嫣然一笑说道:“当然好笑,你坐过来呗,我告诉你呀。” 虞归晚正要答应,突然想起怀素纸对自己叮嘱过的那些话,便摇头了。 南离微微挑眉,问道:“为什么?” 虞归晚犹豫了会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她说你这人很莫名其妙,让我不要学你,所以还是算了吧。” 话里的那个她,不是怀素纸,还能是谁? 谢清和的神色又一次凝重。 片刻前,她才轻松下去的心情,此时又提了起来,如临大敌般。 换做寻常时候,南离自然能注意到谢清和的奇怪模样,再而发出笑声。 然而此时的她却顾不上这些,只觉得自己这被污蔑的着实没有道理。 南离愤然拍桌,再霍然转身望向谢清和,冷笑说道:“行,那我现在不走了,就在这里等到她醒过来,给我好好解释一下什么叫做莫名其妙!” 谢清和彻底愣住了,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啊? 这不就说了几句话吗? 为何变得面目全非了? 你俩就都要留下来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 …… 九天之前,太阳被阴云掩埋,神都自此大雪。 道盟接连召开数场议事,八大宗皆有参与,据说桌上的氛围相当沉寂可怕,可怕到连吵架都没有了。 谈判桌上的气氛,悄无声息蔓延至整座神都,让这个冬末变得更加寒冷。 第十天,名动四方的怀素纸醒了过来。 PS:最后当然是升邪,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零二章 醒来的怀素纸 怀素纸醒来的时候,世界还是原先模样。 就像是简单地睡了一觉,而且睡得还非常好,她的眉眼间还带着些许的睡意。 然而这种迷糊消失的极快,仿佛一种错觉。 下一刻,怀素纸就清醒了过来。 她没有着急起身,偏过头望向枕边,看到那枚被随意搁置的清都印,再感受着房间里浓郁的灵气,很自然地知晓这一切都是谢清和的安排。 如此看来,事情的落幕应该是美好的?是符合她想象的? 怀素纸想着这些,偏过头想要望向窗外的世界,却发现窗帘遮掩的极好,没有让一丝天光漏下,是最适合睡觉的环境。 就在她准备坐起身来,然后下床掀开窗帘以及洗漱时,剧烈的疼痛忽然到来,让她蹙起了眉头,甚至是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声。 那些疼痛来自于她道体中的经脉,也许是清都印在旁镇压的缘故,识海的反应极为轻微,几乎没有痛感。 这显然是她的伤势并未痊愈。 更准确地说,是她最后坚持动用道一弓,让本就严重的伤势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不到片刻,有轻微的敲门声响起。 怀素纸嗯了一声。 房门被打开,谢清和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床边,但也没忘了关上房门。 在走到床边的途中,她还顺带着点亮了房间里的那盏灯,让光明洒落。 她取出手帕,俯身为怀素纸擦去额头处的细汗,认真说道:“你伤的很重,没那么快能好,不要乱动。” 怀素纸的视线落在不远处,房间角落里的一把轮椅,沉默不语。 便在谢清和以为她是在担心自己的伤势,害怕自己变成一个废人,正想要给出一个明确的不用担心的答案时,却听到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话。 “她怎样了。” 怀素纸的声音有些艰涩:“我师父。” 谢清和怔住了,只觉得有苦涩不断在心中生出,很是难受。 片刻后,她有些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压低声音说道:“你师父没有出事,回到人间了。” 怀素纸想着那枚完整的长生道果,说道:“那就好。” 谢清和眼帘微垂,心想这到底好在哪里了? 你为了她出生入死,险些真的死在那个破地方,如今连自己的伤势都不管不顾,醒来就惦记着她吗?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谢清和越想越是生气。 但她怎可能向怀素纸发脾气,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笑着说道:“有一个好消息,你要听吗?” 怀素纸问道:“嗯?” 谢清和放下那面手帕,替她理好微乱的发丝,微笑说道:“你的伤势虽然很重,但不会留有后患,影响日后的道途,只要静养一段时间就好。” 怀素纸认真说道:“辛苦你了。” 小姑娘不说,但她也能猜得出来。 在她沉睡过去的这些天里,谢清和必然为她忙碌甚多,很可能连一觉都没有睡过,耗尽心思为她解决伤势,希望她能早日醒来然后康复。 这个过程必然是煎熬的。 谢清和看着她,忽然说道:“从旧皇都回来,你睡了有九天。” 怀素纸说道:“九天吗……” 谢清和缓声说道:“这九天不只是我,还有其他人,都是在度日如年,所以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怀素纸有所猜测,问道:“什么事?” 谢清和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像这样的事情,一次就已经够了,不要再有第二次了,可以吗?” 怀素纸沉默了。 谢清和见她不说话,便也跟着沉默,没有任何退让的意思。 怀素纸终究还是说出了那两个字:“不行。” 谢清和深呼吸了一口,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声音微颤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抬起头,看着脸色难看至极的谢清和,神情平静说道:“因为你要是出事了,我同样会为了让你活下去,重复这一次做过的事情,不会有任何区别。” 谢清和怔住了。 她想过很多,但始终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理由,那些事先准备好的或冷漠或愤怒的言语,在此刻尽数化为乌有。 她低下头,声音变得微不可闻。 “……但我还是不同意。” “对不起,这个事情没有办法答应你。” 怀素纸笑了笑,笑容几分温柔,轻声说道:“我确实觉得自己很好,但我也真的没有那么喜欢自己,喜欢到自私的程度,所以不管重复上多少次,我都会这样做。” 谢清和再次望向她,想要说些什么。 怀素纸懂得这个眼神,说道:“这不是为你而活,又或者是为别人而活,我只是尽最大可能让你们都能活着,好好地活着,仅此而已。” 谢清和无言以对。 她当然不愿意这样,不想怀素纸为自己拼命,但这时候的她还能说些什么呢? 面对这样的话,一切反驳都是苍白无力的,都是没有意义的。 “那……” 她很是生硬地换了话题,问道:“你要坐起来,出去逛一下吗?” 怀素纸知道她心情必然复杂,没有再去提那些事情,微笑着嗯了一声。 谢清和连忙从床边起来,去房间的角落里把一张轮椅推出来,再为怀素纸掀开被褥,把她抱起来放到轮椅里。 怀素纸很配合,整个过程都安静着。 直到她坐稳在轮椅里,低头看着身上的衣裳时,才忍不住说了第一句话。 “你怎么不替我换件睡裙?” 她这时候身上还是穿着那一袭黑裙,与昏迷之前没有任何区别,亵衣就更别提了。 怀素纸自幼艰辛,当然不会有洁癖这种毛病,但这不代表她不爱干净。 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她都会注意这方面的问题。 想到自己整整九天没换过衣服,哪怕修行者不惹尘埃,她的情绪还是出了些问题,不太愉快。 听着这话,谢清和老实说道:“我觉得这样不好,特别吃亏,所以没替你换。” 怀素纸着实没听明白,好生不解问道:“为什么?” 谢清和看着她,语气格外较真,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虽然我和你定了婚约,同床共枕过,但我们也就到这个程度了,没有做过更加亲密的事情。” “然后?” “要是给你换衣服,那我肯定也得给你换亵衣啊,到时候就是你昏过去的时候,我把你给看光了。” “……所以?” “我想在你醒着的时候,和你发生这些亲密的事情,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怀素纸无话可说,因为这不见得正确,但真的很有道理。 是足以让人理直气壮的那种道理。 不知为何,这场对话里她们沉默的次数,比起过去要多上了不少。 谢清和不在意她的沉默,说道:“那我先带你去洗漱一下?” 怀素纸嗯了一声。 轮椅碾过锃亮的地板,发出轻微的声响。 在路过窗边时,怀素纸下意识望向那面铜镜,看着镜中脸色苍白的自己,以及那根蓬松的麻花辫,不由蹙起了眉头。 谢清和一直留意着她,问道:“怎么了?” 怀素纸没有多想,说道:“为什么你给我扎了个麻花辫?” 话音落下,谢清和顿时怔住了,连带着轮椅也停了下来。 原来这不是你自己扎的麻花辫吗? 那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时之间,小姑娘心里生出无数想法,直到怀素纸的声音再次响起。 “嗯?” “……没事。” 谢清和连忙推动轮椅,往洗漱的地方走去。 怀素纸又怎会感觉不到她的异样,回想着自己昏迷前的那些画面,隐约生出了一种猜测。 两人各有所思,路上自然沉默。 幸运的是,这段路并不漫长,只是短暂的十来步,因为房间内便有洗漱的地方。 怀素纸认真洗漱一番,独自换上新的衣裳,以及解开了那个麻花辫,换做平常自己习惯的发式。 她现在还是残废,这个过程自然漫长,于是当她做完这一切,坐在轮椅里被谢清和推着出去,南离和虞归晚便也到了。 雨廊下,四人时隔多日再相见,神色自然不一。 怀素纸的视线越过屋檐,望向被风雪笼罩的神都,看着那阴暗的天穹,心想这天气未免太糟糕了些。 南离笑意嫣然,看着怀素纸的眼睛,准备找一个单独的机会,与她好好聊聊什么叫做莫名其妙。 虞归晚没想那么多,见到她醒过来就已经很高兴了。 谢清和则是还在想着先前麻花辫的事情,颇有些心不在焉。 总之。 雪一直下,气氛还算融洽,但确实都在沉默。 直到怀素纸收回视线,望向后来的两人,才是有了久别后的第一句话。 “好久不见。” 随着话音落下,这种奇怪的沉默即将消失,很多很多的话要迸出来的前一刻…… 又有一个人来到这里。 那人是楚瑾。 于是,那些话都消失了。 她望向自己的女儿,平静说道:“我与素纸谈几句。” 怀素纸不想让谢清和为难,主动接过了话头,说道:“可以。” 谢清和很是生气,说道:“可是你才醒过来,伤也还没好。” 怀素纸看着她,温声说道:“所以这时候要说的事情,肯定是足够重要的事情。” 谢清和沉默片刻后,无可奈何地嗯了一声,然后松开放在轮椅上的手。 楚瑾推着轮椅,向远处行去。 怀素纸闭上眼睛,掩去眸子里的那些疲惫。 哪怕道心坚定如她,在经历如此之多的事情后,一觉醒来又遇麻烦,还是做不到平静以待。 便在这时,她听到了一句很认真的话。 “春天快到了,等花开的时候,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好吗?” PS:这章写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发现精神恍惚下写歪了,连忙全删了重来,幸好赶得及,松了口气。 第三卷 缚苍龙 : 几句剧情,以及假条 首先,之前提过一次的,这本书离完结还有很长时间,反正会写到百年之后(没有意外的话,今年年底),让大家变成依然少女的老妖怪为止。 第二,后面的剧情也还有很多的安排和想写的地方,这一段剧情不是开书前计划好的师父专属的剧情。 第三,这一卷已经进入下半部分了,但也没那么快结束,还会有几十章的。 第四第四,从昨天那章开始,不算师父,三位女主总算是聚到一起了,这里当然会有互动,希望能写的轻松愉快一些,然后承担这个责任的当然是南离啦,从这个角度来说,南姑娘还挺工具人的,但我喜欢她。(可能是我雀魂打了两百个半庄才雀豪的原因) 最后,这个月真的有些累了,今天想稍微休息一下,所以请个假(大乱斗十三连败耗尽我精神),但凌晨六点可能也会有一章四千字的更新,如果更新了话,这个不算是加更。 最后最后,写这本书当然是源自于我对百合的喜爱,但也很诚恳地告诉各位,我确实想要多赚点儿钱啦,所以烦请稍微支持一下,不用多~ 就说到这里吧,谢谢大家。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零三章 师徒何如这般似 轮椅碾过地板的声音响起,风雪没能将其掩下。 怀素纸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大氅,抵挡着酷烈的寒意,眼帘微垂,薄唇轻抿,看起来有种柔弱的感觉。 她听着那在风中还未完全散去的余音,决定待会儿谈完事情,便对谢清和说如今也有梅花开,何必苦等春来。 楚瑾推着轮椅,远离着那三位姑娘,忽然说道:“真的像起来你师父了。” 怀素纸微怔,嗯了一声? “你这副模样。” 楚瑾的声音很随意,但隐约带着几分嘲弄的意思:“不就是个病秧子吗?” 怀素纸无言以对。 如今的她,确实很像过去的元始魔主,眸子里都是恹恹之色,像足一个常年卧床不起的病美人。 她不喜欢这个评价,安静了会儿,问道:“您要谈的是什么?” 楚瑾说道:“带你见个人。”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这人不是我师父。” 话是如此,但她却希望这句话被否定。 遗憾的是她偏猜对了。 “你要见的人确实不是你师父。” 楚瑾顿了顿,说道:“而是姜白。” 听着话里的那个名字,怀素纸墨眉微蹙,问道:“姜白?” 楚瑾嗯了一声,接着说道:“哀帝道果已经事了,我再强行逗留神都,中州五宗必将对此产生意见,引起不必要的矛盾,所以我很快就要走了。” 怀素纸说道:“所以你要让姜白……保护我?” 楚瑾对话里的那个你不作否认,神情淡漠说道:“不止如此。” 但她没有解释下去的意思,接着说道:“我不能授人把柄,因此我不会陪你见姜白,接下来这段路得你自己走。”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视线落在怀素纸的腰间,仿佛穿过了那件厚实的大氅,看到了被遮掩的清都印。 “知道了。” 怀素纸的神情很平静,眼中没有露出半点怯意。 楚瑾停了下来,简单交代了个位置,最后说道:“还有,那枚果子她放在了你这里,没有取走。” 怀素纸怔住了。 就在她为之错愕时,楚瑾已然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她沉默片刻后,神识尝试离体,有轻微疼痛生出,并不严重。 这自然是清都印的缘故。 神识落在轮椅上,车轮缓缓滚动起来,很平稳。 怀素纸心想这好像也算方便,除了稍微慢了一些,很适合犯懒? 她抬头望向前方风雪,敛去这种无意义的念想,开始前行。 连日风雪笼罩下,神都除了阴郁还是阴郁,哪里还有什么被雪洗出的清美可言? 轮椅碾过落雪,向楚瑾给出的位置行去,沿途不见人,显然是早有安排。 没过多久,大概是一刻钟后,轮椅就抵达了一片池水前。 道盟这座无名分的皇宫,与旧皇都的皇城相比起来,更像是一座天上宫阙,往往在某个不起眼的拐角后,便能入目一处仙意十足的景色。 这处池水没有边界线的存在,仿佛与天空相连,又像是正在向被俯瞰的神都芸芸众生倾泻而去。 姜白就在池边,托着一个放满饵料的瓷碗,不时投喂给池中的锦鲤。 听到轮椅声的响起,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向怀素纸感慨说道:“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也没想到。” 姜白微微挑眉,问道:“你好像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怀素纸说道:“难道我和你很熟吗?” 姜白闻言莞尔一笑,说道:“起码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了。” 怀素纸的声音很是淡漠,如此刻的风雪:“有话请讲,不要再浪费时间,好吗?” “真是无趣。” 姜白叹了口气,转而正色说道:“离开神都后,我会与你同行保护你,直到你的伤势痊愈为止。” 怀素纸心想那我的伤要是好不了呢? 姜白不在乎她的沉默,又说道:“但我的伤势同样严重,实力大不如前,不要指望我太多。” 怀素纸说道:“具体一些。” 姜白微微挑眉,似是不喜被如此冷硬对待,说道:“大乘之下无所谓,大乘之上最多一个。” 怀素纸问道:“再具体。” 大乘固然是最接近天穹的位置,是修行者所能看到的最高风景,但其中亦有明显差距。 都是大乘境的剑修,但这世上谁会觉得梁皇和顾真人是一回事? 姜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九天榜上有名之人不行。” 怀素纸淡然说道:“陆南宗已经被我杀了,如今第九换成了谁?” 按道理来说,像九天这种榜单哪怕出现空缺,一时之间也不会做出更变,故而这个问题问的着实没什么道理可言,但她问的这个人是不一样的。 姜白沉思片刻后,说道:“明景,此人与陆南宗是至交好友,多年前就已经破境大乘,道法精湛,通晓天机。”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想了想,转动轮椅向来时的路归去。 姜白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意外问道:“就谈到这里?” “嗯。” “你比我想的要沉默寡言。” “我只是不想和你说话。” “为何?” 怀素纸没有回答,心想时间如此珍贵,怎能浪费在你的身上呢? …… …… 离开后,怀素纸最先去见的人是楚瑾。 还是那座偏殿,窗外的银杏早已凋零枯萎,枝干上都是这些天的积雪。 她望向书案后的楚瑾,认真问道:“为什么长生道果在我这里?” 楚瑾正在处理事务,是关于某些天材地宝丹药的临时调动,没有抬头说道:“你该去问你师父。” 不知为何,怀素纸总觉得这句话带着几分嫌弃甚至是厌恶的味道。 “但她现在见不了你。” 楚瑾放下手中的信,与怀素纸对视说道:“神都现在的局势很紧张,而你和她的身份都很敏感,所以你们不能见面,明白吗?” 怀素纸沉默听着,眸子里的疲惫之意更深了。 片刻后,她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便算是同意了。 楚瑾看着她说道:“这些天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怀素纸偏过头,看着那株凋零如斯的银杏,心想她非要这样子莫名其妙地倔强下去,那我该怎么休息呢? 这是她的心里话,自然不会说出来,无论对谁。 楚瑾看着她的眼睛,想起一件事,问道:“那时候你在我这里留下的那句遗言,后半段是什么?” 入旧皇都,争哀帝道果前,两人也曾在这里见面,谈过一番话。 在那番话的最后,怀素纸留下了半句遗言。 ——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因为我…… 话音在此戛然而止。 楚瑾当时没有问,这时候为何又旧事重提了? 换做过去,怀素纸必然会去深思其中缘故,但此时的她确实有些累了,没有去想那么多。 或者说,她想的是这句话的最后那部分。 那是很简单的两个字。 是她当时的真实想法。 ——爱你。 仅此而已。 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因为我爱你。 怀素纸收回视线,就此离开,没有再与楚瑾说更多的话。 …… …… 喜欢有很多种,爱也有很多种,不见得尽在情爱之上。 就像怀素纸和江半夏的关系,是师徒,但又不只是师徒,复杂至极。 …… …… 怀素纸离开那座殿后,重回那道雨廊下。 谢清和没有离开,还在等着她回来,虞归晚和南离等了足足九天,更不会在乎这一时半刻。 听着轮椅碾过木板的声音,三人霍然回首望去,只见怀素纸独自归来。 虞归晚没什么反应。 南离微微挑眉,心想这还挺方便的。 谢清和却是小脸肃然,快步走到轮椅后,强忍住开口训斥怀素纸的冲动,接过这件事。 怀素纸知道她已经生气了,很配合地收回神识。 南离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接下来就是我们的事了。” 她看了一眼廊外的风雪,嫌弃说道:“赶紧换个地儿,再留在这里,跟罚站有啥区别?” 虞归晚认真说道:“有区别的,被罚站不可以修炼,但现在可以。” 南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这是抓着我怼吗? 她没好气说道:“那你要在这里吃风淋雪炼个大乘出来吗?” 虞归晚听到这样的话,心里也不生气,纠正说道:“我说的是这里可以修炼,不是我会在这里修炼。” 南离沉默了。 就在她准备认真反驳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阵轻笑声,是怀素纸的。 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鲜有笑容的她,此时却因为这么一件小事笑了。 谢清和也很意外,睁大了眼睛,心想这有什么值得你笑的? 怀素纸笑的原因很简单。 与那些繁琐的无趣的复杂的人心阴谋相比起来,这几句话要轻快上太多,甚至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便笑了。 她没有解释的意思,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雪云不曾有片刻散去,天穹便一直晦暗,醒来后的怀素纸一直在忙碌,却是连时辰都不知道了。 谢清和告诉了她。 说来也巧,这恰好就是吃饭的时间。 怀素纸不做多想,说道:“那就去吃饭吧。” 谢清和心想大寒时节,又是四个人,大概是火锅比较适合? 便在她开口前一刻,南离忽然插了一嘴,语气莫名其妙地认真了起来。 “你说吃饭,这我就有想法了。” “嗯?” 三人都望向了她。 南离神情诚恳说道:“这几年神都最出名的就是酱大骨,干脆我们去吃这个得了。” 话音落下,谢清和愣了一下,然后偏过头望向廊外,仿佛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虽然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成熟,不同当年,但还是不想面对年少轻狂时犯下的错事。 怀素纸则是沉默不语。 然而虞归晚的反应却是超乎了三人的预料,甚至让南离也当场愣住了。 “好啊。” 她想也不想,直接给出了回答,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期待:“我还没吃过酱大骨呢。”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零四章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你没吃过?” “嗯。” “你没吃过……” “我没吃过怎么了?” 虞归晚一脸不解。 南离微微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却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心想早已名震天下的酱大骨剑仙居然没吃过酱大骨,这事情未免太过荒唐了些。 一念至此,她望向装作在看风景的谢清和,再是衷心赞叹了一声。 这道叹息声里尽是钦佩之意。 名门正道的德性,果真非同寻常。 与这位清都山的小谢掌门相比起来,她越发觉得自己的行事太过保守,找不出什么激进的地方,不由心生惭愧之意。 谢清和听着那声叹息,感受着南离的视线落在身上,不禁羞恼了起来,狠狠地瞪了回去,说道:“你看我做什么?” 南离心想我又不是白痴,旁人不清楚,但我还能不知道酱大骨剑仙其实是你定下来的外号吗? 那年冬天,谁会莫名其妙因为这种小事得罪天渊剑宗当代剑子,名满天下的虞美人呢? 唯有初到中州的小谢掌门而已。 就在她准备阴阳怪气上几句的时候,怀素纸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这段往事。 “那就酱大骨吧。” 她顿了顿,望向南离认真解释道:“上次是因为我走的时候忘了付钱,跟她们没关系。” 南离微微一怔,声音变得委婉了起来,问道:“你没付钱?结果虞姑娘就酱……那个了?” 怀素纸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坚定地嗯了一声,算作承认,又说道:“所以那事和她们都没关系。” 南离看了看她,又再看向谢清和与虞归晚,没忍住啧了一声,心想你们这仨可真是有够乱的。 “快走吧。” 虞归晚的声音再次响起,是认真的:“我真的很想吃酱大骨。” 谢清和更生羞恼,连忙推着轮椅往前去,一言不愿发。 怀素纸是半个残废,没有办法拒绝。 南离和虞归晚跟了上去,但没有强行并肩,就这样走着。 “唔,虞姑娘……” 南离犹豫片刻后,还是决定开口,以随意闲聊的语气:“你平时是怎么过日子的?” 走在前头的谢清和偷偷竖起耳朵,格外认真地听了起来。 她早就知道虞归晚对怀素纸的不轨之心,此时有机会听到敌人的消息,自然是要专心一些。 正所谓知彼知己,如此便能战无不胜! “修行,练剑,然后……基本没有了。” 虞归晚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顾祖师对我说过,修行者没必要理会那么多,懂得修行就够了。” 南离闻言好生意外,吃惊问道:“你师父不是周掌门吗?怎么听得是顾真人的教诲?” 虞归晚很仔细地想了一遍,说道:“因为师父说我天赋很好,不想浪费我的天赋,而且师父还说顾祖师整天无所事事,得给他找点事情做,就把我丢过去了。” 南离心想这个理由未免太过无敌了,再次无言以对,越发觉得这天是真没法聊。 虞归晚也不在乎她的沉默,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对走在前面的两人说道:“可以去我们上次吃的那家店吗?” 谢清和下意识想要拒绝,但没好意思说出来,支支吾吾了会儿,还是答应了下来。 三人一轮椅平静前行,身影渐被风雪掩埋。 …… …… 近些年来,神都最出名的吃食确实是酱大骨,而其中生意最好的显然就是那家。 所谓的那家,自然是虞归晚曾经以朱颜改抵押饭钱的那家。 正值寒冬,又是夜晚,那家店更是热闹到了极致,位置早已被订满,客人们享受着在寒风中似乎变得更浓郁的肉香,根本顾不上打量旁人。 店小二忙碌行走间,看到新来的四人,正准备迎上前去,告知今夜已经没有位置,却发现平日那眼比天高的圆润胖掌柜,竟是爆发出了远超自身境界的速度以及敏捷,穿过满堂食客和桌椅,赶在他开口之前,来到了其中一人的身前。 “是您吗?” 胖子掌柜的语气分外谄媚,肥胖的脸上尽是讨好之色,姿态放得极低。 虞归晚的记性不错,自然还记得此人,但没想到自己会被认出来。 她们在离开那座偏殿后,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便以道法掩埋容貌,这一路上都不曾引人注意,现在又是为何? “当然能认出您。” 胖子讨好一笑,心想我就算忘了亲生爹娘长什么模样,都不可能也不敢忘了您的背影。 这您可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胖掌柜的语气极尽恭敬:“您这次还是来吃酱大骨?” 虞归晚说道:“嗯。” “当初您坐过的那个雅间,这些年我一直留着,日日打扫,没有任何人再坐过,一切如旧!” 胖掌柜堆着笑容,诚恳说道:“当然,您要是不喜欢的话,我还替您留着另外一处雅间,同样不需要等待。” 听着这话,南离啧啧发笑,似乎是觉得这画面有些滑稽。 不等虞归晚开口,谢清和抢先定了下来。 “去新的。” 她推着轮椅,向店内走去,吩咐说道:“不要让人来打扰我们,无论是谁。” 胖掌柜看了一眼虞归晚,确定这位剑子没有意见后,连忙赶上前去带路。 看着那胖乎乎的身影,南离忽然敛去笑意,对谢清和叹息着说了句话。 “哎,这人是真的有眼无珠,连谁是自己的再生父母都能认错,真是连我都忍不住为你生气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似极了长歌门里那些凑到一起说小话的师妹,惟妙惟肖。 谢清和看都不看她一眼,面无表情说道:“你就不怕自己被我讨厌?” 南离一脸无辜说道:“这我不是在为你委屈吗?” 谢清和微笑不语,不做回答。 但就连虞归晚都能猜到,此时的她心里必然在对着南离骂脏话。 不过这般微笑着的谢清和,看上去竟是有了几分楚瑾的神韵,教人意外。 怀素纸静静听着,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她那微微翘起的唇角,分明是高兴的。没有被这种拌嘴给烦到。 四人去到那处雅间。 虞归晚只想吃酱大骨,对别的无所谓,谢清和不想回忆往事故而沉默,至于怀素纸则是不在乎。 于是点菜的责任,自然就落在了南离的身上。 她也不客气,由着自己的喜好开始点菜。 按道理说,点菜本该是一件没什么意思的事情,但她终究是不一样的。 众人只见南离接过菜单,目光随意扫了一遍,一边指着菜名一边说道:“这几个不要,其他的全来一份。” 听着这话,哪怕是识人众多的胖掌柜都愣了一下,心想还能这样子点菜的吗? 好在他反应的极快,连忙应了下来,准备退出雅间的时候,南离又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为的还是点菜,然而她说的菜肴,却都是这家店不做的菜。 “有问题吗?” 南离放下菜单,望向这胖掌柜问道。 胖掌柜连忙摇头,说道:“没问题,小的这就去安排。” 南离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最后吩咐说道:“再去取几壶万花饮来。” 关门声响起。 与此同时,虞归晚看着南离,问道:“你吃的下这么多东西吗?” 南离莞尔一笑,心想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说道:“你猜?” 虞归晚没懂这有什么好猜的,正准备问下去的时候,忽然想着一事,微微蹙眉说道:“待会儿谁结账?” 自从那顿酱大骨过后,她一直都有注意银钱方面的问题,没有忘记过带钱。 问题在于,南离这点的菜着实太多,还有万花饮这种昂贵的灵酒,她不见得够钱结账。 难道…… 虞归晚想起那并不美好的回忆,眼里难得流露出些许担忧之色,心想这一次不会又要拿剑抵押吧? 南离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抿了一口,发出惬意的叹息声。 然后她看着虞归晚,语重心长教诲道:“放心,今天我们不需要结账。” 听到这句话,正当谢清和准备还以先前颜色,冷不丁开口讽刺上一句的时候…… 虞归晚先开口了,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意味。 “所以……你这是要白嫖,对吗?” 话音落下,谢清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是直接笑出了声来。 笑声明明满屋,南离却沉默着。 片刻后,她也笑了起来,笑容格外温柔说道:“虽然不知道你从哪儿听回来这两个字,但你显然弄错了,我这人最讲公平,向来不会白嫖。” 虞归晚确定自己没有记错,看着南离的眼睛,老实说道:“可是那位细雪姑娘,就是这样对我说你的,说你这人千方百计想要白嫖,叮嘱我不能轻信你的话。” 这一次没忍住的是怀素纸。 一声轻笑后,她很自然地低下了头,默然喝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南离顾不上跟她计较,深呼吸了一口,强行冷静了下来,正色说道:“那有没有可能,这细雪姑娘说的是错的呢?是对我的一种偏见,又或者误解呢?” 眼见两人似是要争执起来,就连对她们向来无感的谢清和,眼神都变得明亮了起来,满是期待。 怀素纸看似没有抬头,还在专心喝茶,但是……那杯茶水为何不见波澜? 房间很安静。 南离看着虞归晚,眉眼间都是执着,分明就是要辩论到底的模样。 虞归晚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点头说道:“你说得对,是有这样的可能。” “这不就结了吗?” 南离微笑说道:“你要知道,我们看待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的时候,必须要从整体的角度去看,以一种质疑的目光去看,不能轻信一面之词,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最为真实的结果。” 明明是这种近乎教诲的无趣言语,虞归晚却听得很认真,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模样。 南离看着少女沉思的模样,心里不禁有些得意,只觉得问世间果然还是自己最了不起! 下一刻,这些得意都消失干净了。 “可我有的是两面之词。” 虞归晚指着又在低头喝茶的怀素纸,老实说道:“不只细雪姑娘,她也说你是个莫名其妙的人。” PS:昏过去了,抱歉歉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零五章 不是奸夫淫妇 怀素纸放下茶杯,神色如常平静,不曾有半点背后说人坏话,被当面揭穿的窘迫。 她想了想,对南离说道:“莫名其妙确实是我说的。” 南离呵呵一笑,说道:“这事儿我九天之前就想和你聊了,只是刚才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刚好。” 话至此处,她的视线转而落在虞归晚身上,补充了一句:“接下来我要给你讲一个道理,这道理叫做两面之词也没用。” “那……” 谢清和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再加上我呢?三面之词够用了吗?” 包厢再次安静。 南离笑容顿时僵住,看着便有些尴尬,沉默片刻后,她为自己倒了杯茶,像极了刚才的怀素纸。 喝茶是为了静心,静心是为了思考,思考是想要知道事情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明明她也没做什么,为何就被所有人都认为是有问题的? 一念及此,南离饮尽杯中茶,声音里满是感慨:“原来是众口铄金。” 虞归晚听着这话,神情诚恳说道:“我没有铄过你的金。” 话是真话,虽然她一直在复述旁人的看法,但真的没有对南离表达过什么观点。 “但你喜欢怀素纸吧?” 南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虞归晚的身上,带着几分自嘲的悲伤。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神情如旧平静,藏在衣袖里的紧握成拳的左手,表明她其实在意的厉害。 怀素纸的反应则真的平静。 她很清楚自己不仅漂亮,还很了不起,是一个从任何角度而言都值得被喜欢的人。 更何况虞归晚想与她结为道侣这事,早在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了。 此时被直接说出来……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怀素纸深刻认识到,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南离。 话头落在自己身上,虞归晚也不见什么怯意或者怯意。 少女很认真地想了一遍,然后说道:“我是喜欢她,但不完全是那种情爱上的喜欢,而是想和她结为道侣的喜欢。” 谢清和微微一怔,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自己怎么就没有听懂呢? 结为道侣,这不应该是彼此确定喜欢,才去考虑做的事情吗? 连喜欢都不足够,为什么就要奔着这一步去了? 她想要开口质问反驳,但当她望向虞归晚的眼睛,看到少女眸子里的那些认真的时候,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与谢清和不同,怀素纸是真的听懂了,只是现在轮不到她来说话。 南离根本没有试图去理解这番话的意思,直接抓住了那个重点,问道:“总而言之,你想和怀素纸结为道侣,对吗?” 虞归晚很老实地嗯了一声。 “那现在事情不就很简单了吗?” 南离眉梢微挑,起身走到桌上最远离三人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然后诚恳说道:“现在就是你们三个在合伙欺负我一个弱女子啊。” 不等谁开口,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放在凡间,这种情况我只能用那四个来形容了。” 虞归晚有些好奇,问道:“是哪四个字?” 南离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还真问了出来,险些没有维持住脸上的情绪。 谢清和着实没忍住,盯着虞归晚的眼睛,微恼说道:“这你也能问的啊?!” 怀素纸也觉得有些没道理,但事情涉及自己,便不好开口。 虞归晚看了眼谢清和,不解问道:“这有什么不能问的?难道你不好奇吗?” 谢清和正想说谁会好奇的时候,南离已然调整好情绪,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恰好打断了这将要出口的话,然后说出了那四个字。 “奸夫淫妇。” 她看着坐在对面的三人,神情分外诚恳,语气格外真挚:“你们刚才表现出来的样子,用这四个字来形容再是合适不过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南离抬手挽起耳畔不曾凌乱的发丝,故作柔弱自怜之姿,反而显得更嘲讽了。 话音落下,包厢再次安静。 怀素纸闻言不再沉默,神色认真了起来,准备对此做出回应。 谢清和怒而冷笑,心想你说我和纸纸奸夫淫妇,那我还能当作无事发生,甚至暗里为你拍掌叫好,可你怎敢说你们三人的啊? 她越想越气,气到极致反而冷静了下来,没有着急开口,因为有人必然会先她一步。 果不其然,虞归晚在沉思片刻后,对南离说道:“你说的不对。” 南离淡然问道:“哪里不对?” 虞归晚一板一眼,纠正说道:“首先,素纸她是女子,所以她肯定不能被称为奸夫。” 南离洒然一笑,语气潇洒至极:“换个词儿的事情罢了,你执着字眼没有意义。” 虞归晚不为所动,接着说道:“然后,素纸没有和任何人结为道侣,无论是我还是谢清和,这里也是错的。” 南离的笑容变得凝重了起来,神情如临大敌,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描述的是事实,这不会因为名义的存在与否,而发生改变。” 虞归晚想也不想,看着她直接说道:“但是我没有欺负过你啊。” 南离怔住了。 她很认真地回忆了一遍,从九天之前的那几句话,再到此刻这场对话的缘起……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由始至终,虞归晚都是在诚恳地与她谈话,只是没有像寻常人聊天那般,留有一定的委婉余地而已。 这种不做委婉当然是会让人难受的,但若要将此说成是针对,又或者是欺负,确实是有失偏颇了。 她看着虞归晚,忽然问道:“你跟谢清和还有怀素纸相处,也是这么个聊天法的?” “是啊~” 谢清和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怜悯:“这里也就你一个没跟她聊过天了。” 南离再次沉默,心想原来就我没踩过这个坑了吗? 谢清和见她无言以对,唇角微翘而笑,笑容里满是感慨,叹息说道:“当初我和归晚就是在这家店里,认真地争论了一番,如今重回故地,没想到都是五年后了。” 听着这话,南离的神色变得很是微妙。 “那……你争赢了?”她问道。 “这种事情不能以输赢来形容,争论归根到底是为了得出更好的道理,你总往输赢去看,未免有些落入下乘了。” 谢清和的语气很是谦虚,神情更是风轻云淡,但谁都知道此时的她必然是得意的。 她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是漫不经心的:“那次是我侥幸先得出了道理。” 要是没有南离的接连吃瘪,其实她不怎么愿意提及当年旧事。 可惜没如果。 故而谢清和是真的有些得意。 虞归晚嗯了一声,看着南离说道:“那时候的我确实很笨,谢清和当时说我的那些话,都是对的。” 南离越发好奇,赶紧追问道:“连你都能被说服,到底是什么道理……” 话音在此戛然而止,因为包厢的门被敲响了。 是那位胖掌柜亲自来上菜。 南离几乎点遍了这家店的菜肴,甚至还点了没有的,碗碗碟碟的数量自然极多。 不过片刻,那张颇大的饭桌上就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最引人瞩目的自然是飘着热气的大骨汤,以及熬的色泽极其诱人的酱大骨。 虞归晚还惦记着当年的遗憾,顿时没了说话的心思,仔仔细细地挽起衣袖,用热毛巾擦干净双手,抓起一根酱大骨,学着那时候的怀素纸,很是爽快的吃了起来。 谢清和的食欲一般,没有什么吃东西的想法,便为怀素纸满了一碗热汤,认真吹凉后递了过去。 “慢些喝,还是有些烫的。” “嗯。” 两人的声音都很寻常,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并没有刻意炫耀。 南离看着这幕画面,看着就像是忘了先前发生一切的三人,不由有些恼火,微怒问道:“你们这就不说下去了?” 谢清和看都懒得看她一眼,为怀素纸夹着菜,随意说道:“有什么好说的?” 怀素纸说道:“都是前尘往事了。” 换做别的人,她不见得会说这样的话,奈何南离先前那句奸夫淫妇,彻底让她断了放任下去的心思。 虞归晚给出的回答更直接。 “酱大骨好吃。” 她头也不抬,声音被肉与骨一隔,变得有些含糊:“凉了味道就没那么好了,你还不吃吗?” 南离听着这些话,恼怒说道:“你们这吃的是高兴了,有没有想过我刚听到关键的地方,然后没了下文的感受啊?” 谢清和看了她一眼,毫不客气说道:“我们又不是说书先生,断了就断了,难道你还指望我们会因为这个感到愧疚?” 南离冷笑两声,默默记下了这个仇,准备留待日后再报。 接着,她也挽起衣袖开始吃饭。 只是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南离也不去吃自己点的菜,而是做了一件更离谱的事情。 当虞归晚美滋滋地吃完一根酱大骨,抬起头准备再来上一根的时候,整个人都惊呆了。 她只见南离以长歌门那品阶极高的法宝锦瑟,极其细微且风卷残云般把所有酱大骨的肉都给剔了下来,不留分毫。 一座满是筋肉的小山,堆在南离身前的碟子上。 谢清和微微蹙眉,心想你这是要做什么? 虞归晚同样没弄懂,一脸懵然说道:“酱大骨不是这样吃的……” 话没能说完,南离端起那碟子,起身离开了椅子,来到怀素纸的身前,声音甜的快要发腻。 “请师姐享用~” 她笑意嫣然说道:“想必您会好好珍惜,师妹这一番心意的吧?” 怀素纸看着快要掩住视线的肉山,不由沉默了。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零六章 应是风动 怀素纸沉默,不代表谢清和也会一言不发。 她盯着南离的眼睛,面无表情问道:“你是觉得素纸不会跟你计较,所以我就会视而不见吗?” “嗯?” 南离眼眸微转,似是没明白她的意思,让自己看着很是无辜。 谢清和声音微冷说道:“素纸还是病人,这你也忘记了吗?” 眼见两人即将争吵起来,怀素纸的声音及时响起。 “谢谢,但是……” 她看了看身前的肥美筋肉,然后指了指在一旁满脸懵然的虞归晚,说道:“这样确实不太好。” 南离笑意越发温柔:“确实呢,这样是不太好,那你看着自己师妹被欺负就好了吗?” 图穷。 于是匕见。 说话间,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笑容越是温柔,语气便越是较真。 “那个……” 虞归晚犹豫了会儿,看着她们说道:“你们要吵的话,等吃完再吵可以不,我想好好吃个饭。” 南离敛去笑意,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谢清和没有退让的意思,依旧是面无表情,但也放弃了质问。 怀素纸有些无奈,唤来守在包厢外听候吩咐的胖掌柜,让他为虞归晚单独再做三根酱大骨。 做完这些后,她举箸尝了几口那些肥美的筋肉,只觉得少了几分意思,说道:“继续吃吧,不要再说了。” 南离没有拒绝。 事实上,她从未想过计较到底,这样做只是为了给自己争一口气,告诉她们自己不会被随意欺负,避免今夜的事情重复发生,无形中形成一种习惯。 怀素纸猜到南离的意思,故而没有生气。 谢清和的生气,与猜不猜到无关,只在于她关心怀素纸,于是不悦。 经此以后,饭桌顿时变得安静了许多。 虞归晚不在乎,随意挑着菜吃,专心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新酱大骨。 谢清和继续先前的事情,为怀素纸夹菜盛汤,把浮沫和油花撇的极其干净,全然不像是一位出身高贵的未来八大宗掌门,更像是一位贤妻良母。 至于南离则是早早就开了一壶万花饮,美滋滋地喝了起来。 怀素纸的话一直不多,很享受这种各得其乐的安静,唇角再次流露出几分笑意,淡淡的。 谢清和坐在她身旁,见她高兴便也笑了起来,决定不去和南离计较了。 毕竟……真要是吵起来的话,素纸也会不高兴的吧? 不再那么任性的小姑娘这般想着,取来一壶没开封的万花饮,为自己的酒杯斟至七分满。 然后她端起杯子,浅浅地尝了一口,感受着那些久违的滋味,很是惬意地叹息了一声。 听着这声叹息,虞归晚有些好奇地望了过去,心想有这么好喝吗? “确实不错,你要不试试吗?” 南离的声音落入少女耳中。 不等虞归晚拒绝,她直接斟了一杯酒推了过去,鼓励说道:“来,尝一口!” “这酒容易醉吗?” “当然是看人。” “那……等会儿吧。” “为什么?” 听到这三个字,虞归晚指了指包厢门外,说道:“我的酱大骨还没来,要是醉了的话,会很浪费的。” 南离想了想,发现这确实很有道理,不再劝说下去,转而言道:“要谈点儿别的事吗?” 这句话显然不是对虞归晚说的。 谢清和放下杯子,抬头看了她一眼,蹙眉说道:“你就不能挑点儿让人高兴的事情说吗?” 南离理所当然说道:“趁现在大家的心情都还可以,不抓紧把那些破事给聊一遍,还要等到别的时候吗?” 谢清和冷哼一声,说道:“莫名其妙的歪理。” 话虽如此,但她却没有坚决阻止下去,因为她知道怀素纸必然会同意。 面对那些琐碎艰难世事,怀素纸从未有过逃避的时候。 果不其然,她放下手里的汤勺,对谢清和说不用给自己倒酒后,便与南离对视道了一声好。 虞归晚看着这一幕,忽然生出一种怀素纸之所以答应谈正事,是因为她不想喝酒的奇怪感觉。 然而不等她好奇询问,南离已然开口。 “现在神都的局势其实也没那么复杂,按照之前八大宗事前定下来的规矩,此次是清都山和天渊剑宗大获全胜,中州五宗不会赖账也不敢赖账。” 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双颊微微泛红,接着说道:“对道盟来说,现在真正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 虞归晚对这些事向来不懂,但还是好奇,很配合地问道:“是什么?” “岱渊学宫之主的位置。” 南离看了一眼怀素纸,说道:“与此相比起来,就连长歌门的山门选址,都是不值一提的。” 岱渊学宫作为八大宗内部双方共同承认的中立一方,有着极其深厚的底蕴。 更关键的是,岱渊学宫还有一点极其特殊。 像八大宗这等绝世宗门,在门中深处总会有几个闭死关不出的前代长老。 哪怕在漫长岁月洗礼之下,这些老人们都已站在生命尽头处,战力不如巅峰之时,但这不代表他们就弱了。 问题在于,这些人早已不理世事,眼中唯有破境,除非整个宗门都要被灭了,到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境地,否则休想让他们出手。 然而岱渊学宫的前代长老却是不同的。 那些老人在修行之初,都是心怀天下的书生,是有机会被说服出山的。 这是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 ——当然,像长歌门这种在百年前那场战争当中,倒霉到底蕴被消耗干净,连镇派神兽都死去的顶尖大宗,也是格外不同的。 “江半夏。” 南离望向怀素纸,忽然问道:“你对这人的印象应该很深吧?” 听着这话,谢清和的眼神变得十分奇怪,心想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的吗? 怀素纸神色如常不变,嗯了一声。 南离缓声说道:“这人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任岱渊学宫之主。” 怀素纸说道:“所以?” 南离看着她认真说道:“这个判断可能没什么道理,但我始终觉得觉得这个江半夏极其危险,不是表面那般寻常,你得小心一些。” 怀素纸没有说话。 “三年前,你与林晚霜一战后,江半夏借你的势头向庄高阳发难,显然是早有预谋的。” 南离犹豫片刻,觉得这事好生麻烦,说道:“我甚至觉得,这人很可能是莫大真人埋在岱渊学宫里的棋子,否则那天与陆南宗的正面对峙,着实太没道理了些。” 虞归晚神情一片肃然,听得极为认真,把事情都记了下来。 南离根本没看她,目光都落在怀素纸的身上,语气分外专注。 “江半夏近些天闭门不出,理由是尊重以及避嫌,所谓避嫌,避的自然是陆南宗死后,便立刻谋求掌门之位的嫌疑……” 怀素纸忽然打断这话,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南离微微蹙眉,无法理解她的情绪为何突变,无奈说道:“有是有,但没有事比得上这件重要,我现在是在担心你被这人利用了,难道你连这都听不出来吗?” 虞归晚在旁说道:“素纸很聪明的,别人骗不到她。” 南离看了少女一眼,没好气说道:“聪明反被聪明误,知道这句话不?” 接着她的目光落在谢清和身上,认真说道:“清都山有资格影响到学宫之主的位置,我希望你们能再三考虑清楚,不要选错了。” 话没有说尽,但南离的意思足够清楚。 长生宗若是借此机会,把手伸进岱渊学宫,对清都山和天渊剑宗来说,将会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 元始宗自然也不希望这件事发生。 要知道此次哀帝道果之争,中州五宗看似大败,实则远未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莫大真人固然无望长生,众生书受损严重,数十年内难以再次动用。 但死去的陆南宗本就在独走的边缘,重伤的姜白更是不用多提,在这两人无法从中作梗,且清都山展现出极大威胁的情况下,中州五宗的盟友关系将会更加坚定。 中州不乱。 那乱的很有可能就是北境和天南了。 “我知道的。” 谢清和诚恳点头,忍住了没有把江半夏的真实身份说出来,心想日后提起今夜这顿饭,南离的表情想必会来得很有趣吧? 怀素纸想着还留在神都的江半夏,心情变得有些糟糕,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即便她早已从楚瑾的话里,猜到了事情是这样,但真正确定下来的时候,还是……很不舒服啊。 她情绪有些乱,忽然想要喝酒。 然而想到这酒是万花饮,而自己的酒量着实糟糕,她便失了兴致。 想做的事情做不了,想见的人见不了。 何其无趣? 虞归晚看着怀素纸,隐约感受到她心中的郁郁,想了想说道:“我刚才吃的酱大骨很好吃。” 怀素纸醒过神来,偏过头望向她,难得有些困惑,没听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虞归晚指着她身前那一碟吃不完的筋肉,问道:“这样子的酱大骨好吃吗?” 怀素纸如实说道:“感觉丢了点滋味,不如拿在手上的。” 虞归晚眼里流露出一抹憾意,是遗憾那些被浪费了的酱大骨。 下一刻。 她收回目光,望向怀素纸说道:“那待会儿我分你一个,和你一起吃,好吗?” 怀素纸微微一怔,然后明白了话里的心意,不再那般怅然,轻笑着说了一声好。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没有说什么。 她低头,看着杯中残酒。 不知为何,酒水似在轻荡,有波澜起。 应是风在动? PS:十分感谢昨天前天大家的投票和打赏。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零七章 我不想和你再清白下去了 正值暮冬,夜来寒意更浓,风冷似刀般。 即便在座四人都是修行者,不惧风寒,店家也不敢随意开窗,毕竟酱大骨吃的就是暖和。 残酒轻荡,不是风在动。 是谢清和心在动。 这种心动并非那种怦然一动,而是被微酸与苦涩生出后的无法平静。 所谓微酸与苦涩,其实就是她吃醋了。 看着虞归晚这么认真地想让怀素纸高兴,看着后者在微怔过后高兴了起来,谢清和很难没有情绪,继而生出一些酸涩微苦的想法,只好低头看着残酒,觉得肯定是这酒的问题。 要是我没喝酒的话,肯定也能想到的吧? 这般想着,谢清和没有将这些情绪表现出来,很是温柔地为怀素纸盛了一碗热汤,然后顺手拿走那碟明显吃不完的筋肉。 “你要是还想吃的话,让店家继续去做就好了。” 她看着虞归晚,声音如前温和:“难得吃一顿饭,没必要委屈自己。” 虞归晚想了会儿,发现确实是这个道理,嗯了一声。 “笨。” 南离插嘴说道:“是可以让店家继续去做,但等是要时间的,而且酱大骨这东西本就容易腻味,万一你把食欲给等没了,那岂不是亏大了?” 说话的时候,她还在饮着酒,双颊早已生出红晕,不过眼神还是明亮着,显然离喝醉还有一段距离。 虞归晚心想这话也挺有道理的,那自己该听谁的呢? 南离挑了挑眉,看着少女的眼睛,忽然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憾意说道:“换做是我啊,这肯定就一个人吃独食了,不过你话都说了,现在得看某人懂不懂事咯。” 话里的某人,除了怀素纸还能是谁? 谢清和知道这句话是在插杆打诨,但还是有些高兴,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我不是笨蛋,你不要把我当傻子。” 虞归晚看着南离,有些不满说道:“酱大骨可以下次再吃,但她现在心情不好啊。” 怀素纸的声音在旁响起,带着几分轻快的笑意:“你可以一个人吃,不用分给我的,我心情现在不错。” 虞归晚怔了怔,望向微微笑着的她,好生不解说道:“你这变得也太快了吧?” “女人呐,是这样的哩。” 南离端起酒杯饮了口,神情满是感慨。 虞归晚微微蹙眉,更是不解问道:“难道你不是女人吗?” 南离闻言挑眉,好生得意说道:“当然不是,我守身如玉着呢,还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少女哦~” 听到这句话,虞归晚不由愣了一下。 这是她今夜第一次无言以对。 怀素纸与谢清和见到虞归晚被沉默,不禁也丢掉了心中的些许情绪,忍不住笑出了声。 下一刻,两人的笑声都没了。 虞归晚反应了过来,睁大了眼睛,看着南离认真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素纸已经不清白了吗?” “唔……” 南离乌黑眼眸微转,心想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故作迟疑仿佛在遮掩事实那般,说道:“这,这我可不知道,你得问她们了。” 谢清和微微蹙眉,心想你这也太戏精了些,像这般私密的事情怎能拿出来说的? 就算你非要谈这个……不能等我和她不清不白了,再来长编大论吗? 到那时候,我还可以偷偷给你竖起一个大拇指呢。 为什么非要现在说呢? 然而谢清和并没有生气,因为她清楚意识到了一件事情,无论虞归晚如何作为,都不可能改变到她和怀素纸的关系。 既然如此,那她就不该无缘无故地去患得患失,理应表现得风轻云淡一些。 想到了这里,谢清和微微一笑,还是不语。 怀素纸则是有些无奈,只觉得这顿饭吃的确实过于精彩了。 话头到底是怎么落到这里的呢? 都怪南离。 虞归晚沉思片刻后,恍然大悟,看着南离说道:“你是故意想让我去问素纸,对吗?” 南离微微挑眉,似是恼火说道:“你可不要凭空污人清白啊,我跟你说,我这人是会生气的!” 虞归晚老实说道:“可我感觉你就是这个想法。” 南离认真问道:“你凭什么断定我的想法?” 虞归晚说道:“我剑心通明。” 南离没好气说道:“我还琴心天生呢。” 虞归晚没懂,看着她说道:“这又不冲突。” 南离闻言微怒,顿时忘了先前的目的,呵呵一笑说道:“那你也是在污我清白!” 果不其然,虞归晚蹙眉说道:“你为什么这样说?” 南离笑意嫣然说道:“我琴心天生。” 眼见两人又一次争论了起来,包厢变得格外热闹,谢清和偏过头,凑到怀素纸的耳畔。 她压低声音说道:“我怎么感觉……这俩人都有点儿幼稚啊?” 怀素纸神情无奈说道:“因为这就是很幼稚啊。” 好在没过多久,有敲门声响起,是胖掌柜送来新的酱大骨。 虞归晚向来专心,无论修剑还是别的事情,故而她还在与南离辩论,连敲门声都没去理会。 南离不知道是乐在其中,还是真的在这犟上了,没有半点放弃的意思。 两人就这样不断复读下去,孜孜不倦,誓要坚持到其中一方主动放弃为止。 谢清和越发觉得没眼看,心想自己个子不高,但确实要成熟上太多,不由生出几分沉甸甸的责任感。 她起身,主动离开包厢接过那盘酱大骨。 当她回到包厢时,那场幼稚至极的争执还未结束,但南离已然呈现出了败相。 所谓败相,自然是她的重复越来越敷衍,快要坚持不下去,而虞归晚的眼神依旧平静,找不出半点着急的色彩。 怀素纸见谢清和取来酱大骨,主动开口结束了这场争执。 南离心有余悸,连忙顺着台阶下,琢磨着自己日后都得躲着这虞归晚了。 她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平日里逗弄门中师妹也算熟练,今夜怎就连连吃亏了呢? 一念至此,她再是生出惆怅之感,举杯饮尽余酒,还是觉得不够,干脆拎起了酒壶,往嘴里灌了起来,权当借酒消愁。 吨吨吨吨吨! 看着南离如此豪饮,谢清和不由睁大了眼睛,甚至惊叹出声:“这也行?” 怀素纸也然震惊,只是神色不变,心想要是自己这样喝,那早就醉了。 虞归晚想的倒是不一样。 她眼神跃跃欲试,好奇问道:“酒有这么好喝吗?” 谢清和想了想,说道:“那得看人了。” 说话间,她给怀素纸挑了相对不肥美的一块酱大骨,叮嘱说道;“不要吃多了,你的伤还没好。” 怀素纸嗯了一声。 接着,谢清和拿起热毛巾,替她擦干净双手,确定没有问题后才微笑说道:“好了。” 怀素纸没有道谢,因为太过生分,便随着她的微笑而笑。 虞归晚看着这一幕,没有太多的想法。 数年时间过去后,她同样有所改变,不再像当年那般瞧不起谢清和,觉得这人不配和怀素纸在一起。 当然,这不代表她就赞同了。 她没有多想,很快就敛去思绪,低头开始吃酱大骨。 没过上多长时间,后来添上的三块酱大骨就被吃干净了,堆在了桌上。 虞归晚好生舒坦地叹了口气,微微眯起眼睛,看起来心满意足至极。 怀素纸的心情也不错。 谢清和见她高兴,自然也是愉快的。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响起。 不是谁的说话声。 是砰的一声! 南离放下了喝完的酒壶,身体微晃着站了起来,又要去打开一罐新酒。 谢清和心想这显然是醉了,望向怀素纸,低声问道:“要拦一下吗?”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不用,难得一次。” 她很清楚自己这位师妹看似潇洒,行事无羁,不把世俗放在眼中,但一直没有遗忘过肩上的责任。 责任,在绝大多数时候都等同于压力。 背负沉重使命,孤身一人走在光明之下,却如同行于暗巷当中,漫长时间堆积下来的负面情绪,确实需要好好地醉上一次,宣泄出去一些。 遗憾的是,很快怀素纸就知道自己错了。 南离拎着酒壶,向虞归晚走去,不待少女开口,直接给她倒了一杯酒,声音含糊说道:“酱大骨吃完了,来和我一起喝个痛快呀~” 虞归晚对酒本就有兴趣,此时也没觉得被为难,很干脆地喝了下去。 酒入喉咙,迎来的感觉是辛辣,让她险些呛到了自己。 难受,然而难受之余竟有种微妙的愉快。 虞归晚眼神微亮,正想再要一杯,认真感受这种独特滋味的时候,却发现南离……走了? 她下意识站了起来,准备跟过去的时候,酒意上涌,竟是没忍住打了个嗝。 一个酒嗝,她唯有眼睁睁地看着南离远走,去到了怀素纸的那边。 便在虞归晚以为刚才的事情,要再一次重复的时候,却听到了一句如同天劫降临般的话。 “来!” 南离一手搭在椅背上,一手放在饭桌上撑着自己的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怀素纸,醉眼惺忪说道:“给爷我笑一个!” 谢清和整个人都愣住了,张大了嘴巴,好半晌没能反应过来。 怀素纸心想自己就不该让你喝酒。 她叹了口气,说道:“你清醒一点儿。” “清醒什么啊?” 南离大抵是真的醉了,一个没站稳,直接往怀素纸的怀里倒去。 若不是谢清和始终保持着警惕,在最关键的时候伸出手,阻止了南离倒下的过程,画面想想都是不堪的。 “你给我坐下来!” 谢清和微恼说道,扯着南离的衣领,拉开一张椅子让她坐了下来。 南离也不反抗,半个身子侧趴在椅子上,看着怀素纸说道:“不笑,那陪爷我喝一杯也行!” 怀素纸无奈叹道:“下次。” 然后她望向谢清和,说道:“准备把人送回去吧,已经醉了。” 南离拍了一下自己大腿,声音很是清脆,与她的嗓音形成鲜明的对比。 “胡说八道……人家可没醉!” 她指着怀素纸的鼻子,哼了一声,埋怨道:“我还记得你是我师姐呢!” 虞归晚闻言微怔,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忽略了这件事,为何南离会叫怀素纸师姐? 就在少女为此陷入苦思之时,南离又开口了。 “你看,我还记得你是我师姐,我是真的清醒着!” 怀素纸听着就觉得头疼,认真说道:“你是真的醉了,我们该走了。” 南离连连摇头,正要否认的时候,忽然生出一个有趣的想法。 “要走也不是不可以,但你拒绝了爷我两次,怎么也得给点儿补偿吧?” 她伸出左手,向怀素纸的下巴挑过去,指尖落空后,娇嗔道:“酒不肯喝,笑也不愿意,那给爷我跳支舞呗,这总行了吧?” 话音落下,包厢顿时安静了下来,气氛很是诡异。 南离似是真的醉了,犹然不觉奇怪,睁大眼睛看着怀素纸,等待一个答复。 谢清和深呼吸了一口,强行控制住把南离丢出去的情绪,告诉自己她只是喝醉了,好不容易才冷静了下来。 不知为何,先前还在沉思师姐这个称呼的虞归晚,此时双颊微微泛红,也许是酒意上涌的缘故? 怀素纸安静片刻,伸出食指落在南离的眉心上。 南离很是配合,就像是一只温顺的大猫咪,任由她揉弄着自己的眉心。(注) 随着怀素纸的揉弄,一道精纯至极的气息不断深入南离的体内,最终化作一道真实的暖流散开,消解那些浓郁的酒意。 愉快,轻松,美好。 这个过程没有半点痛苦,南离只觉得格外满足,仿佛整个人都被温热恰好的水流包裹住那般,不知不觉地醒了酒。 酒醒了。 睡意也就来了。 原来南离是真的醉了。 不到片刻,她便进入了甜美的梦想,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鼻鼾声,听着不叫人烦。 怀素纸静静看了她片刻,然后叹了口气,对虞归晚说道:“就到这里了。” 虞归晚嗯了一声,说道:“那我们一起回去?” 听着这话,谢清和眼里流露出一抹失望,心想自己等了这么久,结果几乎没有独处的时间吗? 下一刻,怀素纸拒绝了虞归晚的提议。 “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她说道:“你在这里等会儿就好,清和已经以道法传讯,让人过来了。” 虞归晚没有坚持,很是安静地嗯了一声。 怀素纸示意谢清和推自己离开。 目送两人的背影消失,虞归晚也不觉得难受,反而平静了下来。 她望向南离,回忆着刚才的画面,心想怀素纸好像……还是清清白白的? …… …… 离开酒楼,夜色已深。 连日降雪的神都,今夜难得雪势稍减,有了些许星光。 这条布满食肆的街道依旧繁华,街上行人不断,各有去向。 谢清和看着茫茫人海,却不知要去往何方,有些茫然。 事实上,她今日的心情着实很一般,在这顿算得上是尽兴的饭局中,她几乎什么都没有吃,一直在认真照顾怀素纸。 这当然不会让她觉得难受,都是她心甘情愿的,但途中发生的那些事情……真的很不愉快啊。 连酒都没喝完一杯。 谢清和越想越是觉得不愉快。 就在这个时候,怀素纸对她说了一句话。 “我觉得不用等到春天。” “啊?” 谢清和有些没反应过来。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如今也有梅花开,不用等到春天,我们现在就可以去看了。” 谢清和微微一怔,旋即笑了起来,很是开心。 轮椅开始前行,向神都一处名园行去。 那里种满了梅花,听说景色很不错。 走到一半的时候,不再小的小姑娘突然想起一件事,双颊不由泛红,犹豫片刻后,她还是鼓起了勇气。 “唔……我还有个事情,是特别重要的。” “什么事?” 怀素纸听得出那些迟疑,有些好奇。 谢清和咬了咬嘴唇,声音变得微不可闻:“我……我不想和你再清白下去了。” 怀素纸怔住了。 谢清和带着羞意,根本不敢去看她,低声问道:“可以吗?” “可以。”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神情复杂说道:“但你有没有想过,我现在还是一个残废?” PS:写的时候手滑了一下,眉心的眉字打成了花字,十分惭愧。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零八章 天有绝人之路 “对……对不起。” “那谢谢。” “啊?为什么要谢谢我?” “……我现在是个残废,你要是坚持,难道我还能反抗吗?” “你这是在说什么啊?怀素纸,我怎么可能这样做啊!” “也对,那就不谢谢了。” 怀素纸说的风轻云淡。 谢清和听得羞愤欲死。 她连忙推动轮椅,碾过路上的积雪,好让沉默无法到来,小脸再是迎着冷风吹,却怎么也吹不去双颊泛着的红晕。 想着这番对话,想着还坐在轮椅上的怀素纸,想着对这样的她图谋不轨的自己,谢清和的情绪复杂至极。 有些自责,有些害羞,但更多的无疑还是高兴。 毕竟……答案说的是可以啊~ 她可以和她不清不白了,就算不生五个,那稍微……不清不白上几次也是很好的吧? 她以前偷偷在被窝里翻着禁书,书上都说那种事情会很愉快,让她好奇过很长时间……不过这几年和怀素纸相处久了,心思反而淡了,淡到快要没了,这大概就是应了那句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话? 她想着这些,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但不是难过的,而是如释重负的,是身心愉快的。 要是没有这几年的相敬如宾,那……这时候听到可以两个字,她也不会这么的高兴吧? 可以。 是可以哦。 是可以和我不清不白呢! 谢清和胡思乱想着,想的越来越远,笑的越发开心,先前那些羞意早已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直到怀素纸的声音响起,才把小姑娘惊醒了过来。 “路走错了。”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而且你再这样推,我会被你推到河里去的。” “啊!” 谢清和身体变得有些僵硬,感觉停了下来,敛去那些快要溢出的幸福,连忙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不用对不起。” 她又不是白痴,就算坐在轮椅里只能目视前方,也能察觉到谢清和的高兴。 当然,更关键的是她连小姑娘那没忍住的笑声都听见了。 如果不是谢清和快要把她推倒沟里去,她很愿意这样安静下去,什么都不说,只是听着。 可惜了。 怀素纸看着前方飘着碎冰的湖水,心想这水太凉,确实不能接受。 她说道:“今夜星光还算明媚,不要浪费时间了,去看花吧。” 听到时间两个字,谢清和连忙应了一声好。 然而没走几步,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那……你的伤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这显然是迫不及待的意思了。 怀素纸本想说很快,但想起姜白,摇头说道:“还要一段时间,不会短。” 谢清和闻言,啊了一声,声音里满是遗憾与失落。 怀素纸轻声问道:“你就这么好奇那种事吗?” “……嗯。” 谢清和有些羞涩,但想着刚才都已经说开了,老实交代道:“我们认识都已经有五年了,明明好久之前就定了关系,可是一直没做过那种事情……感觉有些可惜,唔,是特别可惜。” 话至此处,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再鼓起勇气补充了一句,是理直气壮的。 “书上说那种事情会很舒服,所以我就是想和你一起舒服,这怎么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小声一点儿。” 谢清和怔了怔,双颊再次红透,连忙低头推着轮椅,向神都那处名园去。 虽是低头,但她这一次有好好看路,没有再胡思乱想了。 “对了。” 怀素纸似是好奇问道:“你看的是什么书?” 谢清和睁大眼睛,愣了好会儿,才是反应了过来,支支吾吾了好会儿,说道:“不要你管。” 怀素纸莞尔一笑,没有再问下去,留住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在那座名园映入眼帘时,谢清和毫无征兆地强调了一句话。 “书……我是看过的,但那种事我真的没有试过。” 怀素纸听着这话,不由怔了片刻,认真说道:“我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谢清和嗯了声,正准备揭过这件事的时候,忽然发现她有可能理解错了,压低声音说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是自……那个。” 怀素纸有些无语,说道:“我说的没有想过,是不管是那个还是这个都没有想过。” 谢清和这才松了口气,旋即觉得整个身体都失去了力气,有些站不稳了,咬牙说道:“在你面前什么脸都丢过了,要是你负了我……” 话音戛然而止。 怀素纸没让这句话说下去,神色认真说道:“不要想那些不存在的事情。” 谢清和咬了咬下唇,同样认真地嗯了一声。 片刻后,轮椅去到那座名园前。 两人出示代表身份的令牌,让风雪夜里犯困的道盟执事打起精神,要热情对待的时候,却又得了一个低调的吩咐,于是……只能惶恐地安静了下来。 在满座神都暗流涌动,局势复杂至极之时,这两位居然有兴致夜来游园? 这是为何? 那位道盟寻常执事看着两人背影,没敢再说下去,准备婉拒今夜再到此来的任何人,留下安静。 入园后不久,有河流撞入眼中,沿岸梅树迎雪盛开。 黯淡星光映照下,挂在枝头的梅花,别有一种若隐若现的幽暗美感。 在梅边。 轮椅没有再继续前行,静静看着沿岸梅花,任凭寒风落身。 谢清和看了会儿,目光就落在怀素纸的身上,没有再去关心那些风景。 她忽然说道:“我们好像很久没有这样了?”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上次看花,是在清都山上,那幢小楼前。” 谢清和微怔,有些失神说道:“感觉好久了。” 怀素纸轻声说道:“世事变迁太多,再回头看从前,难免会有这种感觉。” 说话间,她微仰起头视线穿过朵朵梅花,落在不曾散开的阴云上,心想何时才能平静下来呢? 忽有风起,树枝微颤,花树落雪。 就像是一副凄美的离别画。 待残雪落尽时,星光仿佛也明媚了起来,不再那般黯然。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画面,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唇角微翘而笑。 “走吧。” 她顿了顿,对谢清和轻笑说道:“还有……就算你做过那种事情,我也不觉得有什么。” 事实上,怀素纸本想着说的更直白一些,但想到小姑娘必然害羞,还是委婉了。 谢清和微微一怔,然后明白了话里的意思,羞愤但不欲绝,只是有些轻微的恼怒,心想你今夜就抓着这个不放了吗? 羞怒之下,不再小的小姑娘终于做出了自己的反击,今夜第一次。 “那你呢?!” 她哼了一声,强自镇定说道:“你要是有过,我也不会介意的!” 怀素纸微微一笑,故意不说话。 果不其然,谢清和顿时就装不下去了,即惊又慌更乱且急了起来,哪里还顾得上羞涩。 “你不会有过吧?” “嗯?” “怀素纸,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不要装傻!” “不是说不介意吗?” “……不介意是不介意,我现在问的是你有没有。” “可我看你好像很介意吧。” “哪,哪有!这事儿不是很正常的吗?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是吗?” “所以你到底有没有试过啊?” “你猜?” “怀素纸,你怎么也这样子说话了,烦不烦啊你!” “不烦。” “但是我烦了!” “真的吗?” “……假的。” 谢清和没敢坚持下去,怯生生地怂了。 怀素纸的笑容更加温柔,不再故意抓弄她了,说道:“没有过。” 谢清和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小手一边轻拍胸口,一边嘴硬说道:“我是真的不介意的,你不要想那么多。” 听着这话,怀素纸更觉得她好玩,想了想说道:“其实我有些介意。” “啊?” 谢清和呆住了。 怀素纸接着说道:“介意的原因很简单。” 谢清和很是好奇,见她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连忙俯身低头凑到她的脸侧,准备认真撒娇甚至娇嗔,只为问到那个原因。 然后,在撒娇娇嗔与诸多手段动用之前,怀素纸就已经开口了。 令人遗憾的是,她的声音放得很低,只有谢清和能听到。 就像前一句话说的那样,介意的原因很简单。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谢清和听到这个简单的原因后,双颊却骤然红透,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是喃喃念道:“……让,让我舒服,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来的啊?明明自己的伤都没好,烦死了。” 不再小的小姑娘这般说着,却不知道自己一直在笑着,眼里的幸福早已掩不下去了。 怀素纸温柔笑着,没有说话。 …… …… 同一个夜,星光也然几分明媚。 黑色庄严宫殿群中,一座看似寻常的宫殿里,莫大真人坐在燃烧着灵石的炉火前,不时咳嗽出声。 这不是伤。 是病。 像他这般站在人间最高处的强者,不会轻易生病,故而一病起来必然棘手至极。 与阴帝尊一战,黄泉气息进入道体,留下的那些阴冷痕迹不是关键。 真正麻烦的始终是众生书。 这些天来,莫由衷谁也没有见,便是在稳定自身病况。 直至今夜星光稍明,他道心有所动后,才是对外说了自黄泉归来的第一句话。 那句话的意思很简单,是他要见两个人。 司不鸣与程安衾站在灵石火炉旁,看着隐约可见老态的莫大真人,以及被随意搁置在旁的众生书,认真行了一礼。 莫由衷没有寒暄,直接说道:“偌大长生宗,不算我这一辈,不算宋辞这一辈,唯有你二人可堪期望,理应承担更多责任。” 司不鸣低头,恭敬应是。 程安衾也然如此,只不过看着要随意一些。 莫由衷望向司不鸣,淡然说道:“接下来的那几场道盟议事,由你替我出席,可以答应清都山的要求,程度你自己掌握,重点是为长歌门重建山门,此事须尽快定下日程。” 司不鸣神色如常平静,认真说道:“弟子知晓。” 莫由衷再说道:“岱渊学宫的事情,你旁观即可。” 司不鸣点头,说道:“弟子明白。” 话音落下,莫由衷忽然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拾起众生书递到司不鸣的手里,做最后的交代。 “众生书受损严重,三十年内无法再次动用,但天机道韵犹在,你借此参悟,快则五年,短则十年之内可入大乘。” 说完这句话,他挥了挥手,示意司不鸣离开。 随着脚步声的远去,殿门被关上,莫由衷的视线才是落在程安衾的身上。 “你心思通透,不惹尘埃,若非如今局势着实不如人意,我实在不愿意让你沾惹修道之外的事情。” 莫由衷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岱渊学宫的变故你去处理,寻真峰和巡天司都会听由你的命令,但切记行事不可去尽。” 哪怕是他,依旧觉得让一个心思不惹尘埃的人去办那些见不得天光的事情,这个决定太过于讽刺。 话中提及的寻真峰和巡天司,分别是长生宗与道盟,负责处理所有阴暗事情的地方。 程安衾听着这话,安静片刻后说道:“如何处理?为江半夏扫清对手?” 莫由衷摇头,说道:“让事情慢下来,我要再看一下江半夏,确定她是否合适坐在那个位置上。” 程安衾平静问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莫由衷知道她已经不满,没有再说下去,让其离开。 待到殿内重新安静,老人看着灵石炉燃烧着的温暖火焰,越发觉得疲惫,有睡意袭来。 …… …… 夜色笼罩下的宫殿群很安静,尤其是属于岱渊学宫的那一片。 江半夏在某处偏殿,已经很多天没见天光。 对外的说法,是她有感陆南宗之死,为避免不必要的争端,决意不出。 事实上,她是在为自己治伤。 这些年来,江半夏受伤的次数不在少数,在处理伤势上的经验极为丰富。 然而这一次她却发现,本不严重的伤势变得格外棘手,难以解决。 有一道复杂至极的气息,又或者说是数万道气息纠缠而成的怪异事物,盘桓在她的体内,一时半刻间无法解开。 某刻,江半夏道心被轻微触动,睁开眼望向窗外,于是明白了这道气息的缘起。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 她唇角微翘,流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感慨说道:“难怪你之前一直不愿意动用众生书。” 那道气息来自于众生书。 自多年前,众生书就被世人隐隐认为是七件仙器中的第一,然而长生宗却对此讳莫如深,始终不愿承认。 原来动用众生书的代价,是持书者将会不断被其中劫气浸入道体识海,继而…… 断绝飞升之路。 PS:这两天都只有一章的原因是身体疲惫,今天终于好了一些,但醒过来有些晚了,明天再正常更新吧,然后这个月还是能十八万字的。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零九章 厌烦彼此的师徒 一念及此,江半夏轻揉眉心,缓解随之而来的倦意。 连日来的不休不眠,以及昊天钟留下的伤势,再有众生书所带来的劫气,耗费了她太多的精力心神。 她起身,犹豫片刻后终究没有饮酒,而是为自己煮了一壶热茶,因为不想挨怀素纸的骂。 听着茶水慢慢沸腾起来,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江半夏渐感惬意,眼帘微垂,仿佛下一刻就会累倒过去。 然而在茶被煮好的那一刻,她便睁开了眼睛,眼中再无半点倦意存在,只是疲惫之色更浓了一分。 她很清楚,自己决不能在这种时候倒下,无论如何也要撑到事情尘埃落定…… 只是,这又谈何容易? 哀帝道果一战中,众生书被无故动用,莫由衷不可能没有发现。 既然发现,那他就会有所应对。 长生宗执掌众生书已多年,对劫气入体一事必然熟知。 那么,以劫气的痕迹来确定她的行踪乃至于身份,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更关键的是,这世上能接触到众生书的人着实不多,她很可能已经遭到了莫由衷怀疑,只是囿于岱渊学宫一事,暂时按下不表而已。 无论怎么想都好,她现在的处境都是糟糕的,都是在临渊而行。 “真烦啊……” 江半夏叹了口气,不再去想这些烦心事,浅浅地抿了一口热茶,舒缓心神。 就在她短暂休息之时,忽有敲门声响起。 来者是陆元景。 江半夏沉默片刻后,道了一声好,时隔将近十日后,终于见人。 陆元景推门而入,脸色苍白,眼中的憔悴难以掩饰。 与过往相比,这时候的他落魄了太多,就像是一位流荡江湖的落拓青衫客。 “何事?” 江半夏为他倒了杯热茶,没有掩饰声音中的疲惫。 陆元景听着这声音,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没想到她竟是这般憔悴,说道:“掌门之位的事情。” 江半夏安静片刻,说道:“我这些天为何闭门不出,你理应是清楚的。” 陆元景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避嫌,毕竟这时候你要是站出来,所有人都会断定到你要立刻争夺掌门之位,对你而言,这是不可接受的事情。” 岱渊学宫强者众多,有资格争夺学宫之主这个位置的人大约七位左右。 江半夏与其余人相比起来,修行境界上有着明显劣势,但名望却是最高的那个。 这是她最为显著的优势,当然不能自毁。 但想要争夺岱渊学宫掌门之位,凭借名望终究还是差了些,她需要更加有力的支持。 “我可以支持你。” 陆元景看着江半夏,认真说道:“不仅代表我自己,更代表陆家。” 话音落下,殿内忽然沉寂了下来。 很显然,江半夏并没有猜到他的来意。 片刻后,她大概理解了这个决定中蕴含着怎样的用意,但还是决定询问。 “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江半夏看着他问道。 “当然。” 陆元景顿了顿,接着说道:“原因很简单,我赞同你对岱渊学宫的看法,衷心希望你能依循着自己说过的话,带领学宫回到从前。” 江半夏微微摇头,说道:“这个理由不够有力,不该是现在的你会说出来的话。” 陆元景神色不变,仿佛没听到后半句隐约带刺的话,平静说道:“你这些年来不曾插手过学宫内部的事务,名望虽足,但根基太浅。” 江半夏说道:“而陆家在学宫根深蒂固多年,恰好可以弥补我在这方面的缺失,对吗?” 陆元景轻轻点头,说道:“这是你我双赢的选择。” 话是实话。 近数十年来,陆南宗为了让岱渊学宫多出一个姓氏,表面看似独居深处不理世事,实则明里暗里都在对学宫施加影响。 如今的陆家在学宫内部,就是一株参天大树,深入到学宫的各个方面。 哪怕陆南宗已经死去,这棵树失去了自身最大的倚仗,也不会在一时半刻间轰然倒下。 然而也正是如此,接下来无论是谁成为学宫之主,做的第一件事都会是对付陆家,限制削弱其权势。 在这种情况下,陆家倒不如支持名望最高而根基与境界最弱的江半夏,与其达成盟友的关系,暂且渡过陆南宗死后,这段最为艰难的时光。 “再之后的事情。” 陆元景看着江半夏的眼睛,认真说道:“你我各凭本事,如何?”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你登临学宫之主的位置后,就算立刻与陆家翻脸,那也是可以接受的事情,不会被视之为背叛。 当然,这更能够理解为陆家有足够的自信,认为自己能将江半夏作为一具傀儡,不惧与之为敌。 江半夏不置可否,轻轻叩打桌面,说道:“再谈吧。” 听到这个回答,陆元景也不着急,平静说道:“麻烦江教授认真考虑。” 江半夏嗯了一声,忽然问道:“陆宫主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话中所言,自然是陆南宗被怀素纸杀死一事。 陆元景闻言神色微冷,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说道:“怀素纸说的是对的,当时她有太多的理由杀人,不该也不可能因为我的那些话停手。” 江半夏没有意外,因为这之后必然还有但是。 “但是……无论她说的再对,有再怎么多的道理,死在她剑下的那个人,都是我的至亲。” 陆元景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自嘲,说道:“死的那个人如果不是我的至亲,我甚至为会怀素纸的所作所为喝彩,赞美其温柔之下不失果断的行事风采,但是……死的那个人是我的至亲。” “既然死的人是我的至亲,那我理所当然要为死去的人做一些事情,去努力杀死怀素纸,让她一命偿一命。” 他缓缓敛去笑意,看着江半夏漠然说道:“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江半夏认同这番话。 她最为厌恶的论调就是以德报怨,哪怕彼此立场相对,陆元景这番话依旧能够得到她的赞同,因为她就是这么做的,又岂能去否定别人这样做? 当年元始宗掀起巨潮,与道盟进行决战而败,致使山门倾覆,其间着实没有谁对谁错可言。 这些年来,在没有捡到怀素纸之前,她之所以坚持与道盟为敌,忍将残躯尽付其中,便是源于这个朴素的想法。 ——你灭了我满门,那我当然也要灭了你满门,不管行不行,这都是要坚持去做的。 可惜了。 她那天偏偏路过那死人堆,好巧不巧捡了一个小姑娘回来,就此误了后半生。 “就聊到这里?” 江半夏问道。 陆元景点了点头,离开前饮了一口热茶,以此为敬。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听着殿门被关上的声音,江半夏不知为何精神了些。 她自斟自饮一杯,然后起身去到窗前,双手轻轻一退,寒风骤然倒灌而入。 随着风来,她咳嗽了两声,但已经咳不出血了。 江半夏也不在意,伤了这么多年,艰难苦恨未曾繁霜鬓,但也确实缠住身躯,到了习以为常的程度。 她微仰起头,看着今夜略微明媚的星光,知道这场雪很快就会停了。 最迟不过三天后。 届时,神都将会展开新一轮的议事,其中暂时不会涉及到岱渊学宫传承的问题,因为道盟必须要表现出自己的尊重,即是不对八大宗的内务横加干涉。 ——起码明面上是这么一回事。 至于暗地里,长生宗不可能冷眼旁观,必然会在暗中操纵局势,为自己挑选一个合适的人选。 如果众生书的变故不曾发生,那个人选必然是她,但现在已经不一定了。 至于陆元景的提议…… “真是没有新意。” 江半夏轻声说道,带着几分嘲弄的意味,关上了窗户。 她回到书桌前,准备推演此事的可行程度,决定是否答应。 这注定是一件耗费心神的事情。 就在这个时候,江半夏忽然想到了怀素纸,于是感到了些许的不安,心想这肯定会挨骂的吧? 这徒弟真让人烦啊。 不过,还好。 反正你现在也没法见我,待你我再见的时候……应该都尘埃落定了? 想到这里,她唇角不知觉地翘了起来,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 …… …… 凌晨四时,梅花尚未眠。 谢清和推着轮椅,慢悠悠地游了一遍那座名园,看尽自天下各地而来的万种梅花。 轮椅里坐着的怀素纸看的很认真。 偶尔看到一幕画面,她甚至会停下轮椅,认真欣赏上一段时间。 即便如此,两人的对话声也未曾断绝。 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谢清和在说,怀素纸在听,不时也会主动开口。 事实上,她们说的话来来去去都是那几样,着实没有什么新意可言。 然而情人间的话,本就是重复上三千遍也不会腻味的。 直至晨光微亮,天地只剩微雪时,两人终于了这趟夜里游园,来到溪流起处,一座正在奔流的瀑布前。 谢清和为怀素纸掸去肩上雪花,抬头望向不曾被冻结的瀑布,深呼吸了一口,然后大声说道:“我很高兴。” 怀素纸不想说也,微笑着点了点头。 谢清和低头,看着她的笑容,忽然说道:“你现在是一个残废。” 怀素纸怔了怔,没明白她为何提起这件事,有些不解地嗯了一声。 “我的意思是……” 谢清和抿了抿唇,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有些事情,其实可以交给我来的,你专心养伤就好。”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风再起时,她想着那个让自己始终放不下心来的烦人师父,平静而坚定地给出了答案。 “不了。” 她对谢清和说道:“还是我来吧。”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一十章 情话 迎着寒风与冷雪,两人踏上归途。 天光渐亮,街上路旁的灯火已然熄灭,不再照亮前行的道路,留下一片昏暗。 此时的神都将醒未醒,道上的行人屈指可数,偶有马车匆匆驶过,碾过青石板,发出吱呀的声音。 这种不彻底的安静,反而滋生出一种独特的美感,让行走在其中的人不知不觉间获得宁静。 谢清和的心情比较一般,对此并没有感觉,因为刚才的提议被怀素纸拒绝了。 尽管她没有生气,但还是失去了说话的兴致,于是两人沉默了一路,最终还是怀素纸开的口。 “我不会逞强。” 怀素纸轻声说道:“所以你不用那么担心。” 谢清和根本不想理会,心想我何止是担心你,我还觉得你这人太自私呢,什么事情都想着自己承担。 虽是如此,她还是没有发小脾气,安静半晌后说道:“要是遇到事情,你记得先和我娘商量一遍。” 怀素纸说道:“嗯。” 谢清和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我要回北境了。” 怀素纸微微一怔,问道:“回清都山?” “嗯。” 谢清和说道:“娘亲觉得我比起以前确实要成熟了很多,该回去北境,试着接手一些事情了,不能再留在中州虚耗光阴。”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也对。” 谢清和微微一笑,语气很是轻快:“毕竟我以后可是清都山的掌门,一直留在中州,不像回事。” 不知为何,这句话听着莫名有些伤感,就像是有些事物正在随之而离去。 是青春,还是某些更加难以描述的东西? 怀素纸也不清楚,静静听着,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她知道这是谢清和必须要去迎接的,一个命中注定的挑战,没有人可以改变。 谢真人当初告诉她,飞升之期定在三十年后。 如今三十去五,只剩下二十来年,看似漫长,但对修行者而言不过是一次闭关的时间。 不再幼稚的小姑娘必须要在这段时间内,成长到可以承担起整座清都山,乃至于整个北境的重量。 这真的很不容易啊。 “所以……” 谢清和莞尔说道:“我应该不会在清都山上等你,把自己等成一块石头吧?” 怀素纸说道:“我一直都很喜欢清都山上的风景。” 谢清和笑容顿时消失,蹙眉说道:“那山上有什么风景好看的,不都是光秃秃的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嫌弃完全不加掩饰,显然是自小就对那座山很有意见。 这也许就是小楼外那片花树林的来由? 怀素纸这般想着,温声说道:“有的,比如你那幢小楼,我一直都觉得很好。” 听着这话,谢清和的眼神变得明亮了些,很是得意的哼了一声,说道:“那当然好看,我当初捣鼓那里可是费了很多心思的。” 怀素纸接着说道:“但最美的不是那幢小楼。” 谢清和怔了怔,下意识问道:“那是什么?” 怀素纸理所当然说道:“是你。” 话音落下,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只剩下轮椅碾过青石板,与路旁行人的声音。 谢清和咬住下唇,忍着没有说话,直到那片庄严的宫殿群映入眼中的时候,她才是开口。 “那你可以不让我等太久吗?” 她低声说道:“我真的很喜欢你,这几年一直都是我主动靠近你,我当然也知道这样子是很不好的,会让你习以为常,会让你不懂得珍惜我,所以这次我真的要走了,所以……就偶尔,偶尔你也尝试一下往我这边走几步……好吗?” 怀素纸偏过头,看着谢清和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了一声好。 谢清和听到这个回答,不再有半点担忧,展颜一笑。 天光再是昏暗,于此刻也烂漫了几分。 …… …… 时间缓缓流逝着,神都风雪渐止。 随着雪势衰减,原先就像是因此而冻结的道盟议事,重新提上了日程,开始破冰之旅。 在当日下午,中州五宗主动将争夺哀帝道果前定下的承诺,予以兑现。 ——长歌门原先占据的那一份修行资源,将有八成的份额转而移交清都山与天渊剑宗。 至于这八成的份额具体如何分配,中州五宗自然不做理会。 令人意外的是,剩下那两成中州五宗非但没有掺和,长生宗反而主动让出了自己的一部分修行资源,给予了长歌门最为真实的帮助。 在长生宗的影响之下,包括岱渊学宫在内,都做出了相同的举动。 唯有清都山与天渊剑宗依旧不为所动。 据闻,当时参与议事的那位清都山峰主,给出的说法直接而简单——你们啊,稍微要点儿脸吧,留了两成还不够吗? 总而言之,此事就到此为止。 接下来数场议事的主要内容,则是长歌门的山门选址之事。 关于眠梦海的选择,八大宗对此皆无异议,决议通过十分顺利,但由于个中细节复杂的缘故,还是耗费了好些时间。 就在这几场议事的途中,无归山掌门自北境归来,当夜便与莫大真人进行了一场彻夜的长谈。 众人好生惊讶,没想到这位在人世间慢出了名头的无归山掌门,竟如此之快就回到中州。 唯有少数道盟的大人物才知晓,为了让元道远尽快回到中州,有七艘层级最高的飞舟中的灵石炉过度使用而报废,损失不轻。 如此着急,自然是中州五宗在提防清都山那微不足道的翻脸可能。 清都山是当世唯二,可以确定杀死这位无归山掌门的势力——中州五宗不算。 元道远要是折在北境,对中州五宗来说,是完全不可接受的损失。 随着他的归来,中州五宗弟子与师长的腰背仿佛也直了一些,就连神都的气氛都不再那么紧张了。 …… …… 四天后,怀素纸睁眼醒来。 她望向窗外,只见雪云彻底散去,有明媚阳光落下,照亮了整个世界。 这几天里她都在养伤,途中除了把朱颜改还给虞归晚之外,没有做过任何别的事情。 在楚瑾的授意之下,清都山为她送来了最为珍贵的丹药,力求她不会因此这次重伤留下后患。 然而不知为何,她体内存在着一道极为怪异的气息,在动用诸多手段后,还是无法彻底清除。 这里说的诸多手段,甚至包括了动用清都印。 听闻此事后,楚瑾亲自为她看了一眼,确定唯有谢真人以清都印出手,才能直接根除,否则只能静待时光流逝。 于是,怀素纸真的只能像个病人,老老实实地坐在轮椅里。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也不能全算是坏事,毕竟她与姜白达成的那个交易,结束在她伤愈之时。 现在她是真的伤了,只能倚仗时光消磨的那种,姜白想来也会头疼。 确定伤势短时间内难以痊愈,又见天气晴好,怀素纸主动离开了那处静室,独自去找阳光晒。 谢清和最近都在跟随楚瑾参与道盟议事,一时半刻间根本脱不开身,至于虞归晚则是消息不太灵通,对此一无所知,故而怀素纸最先见到的那个人…… 是南离。 “怎么会是你?”怀素纸很是意外。 南离没有立刻回答,很自然地把手放在轮椅上,推着她开始散步,有些无奈问道:“这你就忘了?” 怀素纸想了想,不确定说道:“杀死我这回事?” 南离没好气说道:“你连这都能忘的啊?” 怀素纸不假思索说道:“你又不会真的杀我。” 南离闻言微怔,心里莫名有些感动,声音里却都是不满:“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叛了呢?” 怀素纸还是想都不想,直接就给出答案。 “没有想过。”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如果你真叛了,那我认了便是。” 南离无言以对。 片刻后,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语重心长说道:“像这种话你少说一点儿,就算真是这么想,以后也不要说了,起码不要说的这么干脆,让人生出那么多遐想。” 怀素纸懒得多想,惬意地享受着暮冬时节的阳光,随意问道:“为什么?” “因为像这样的话太容易让人心动,换做另外一个人,现在大概已经心动了,也就是我太清楚你是个什么人,可以不为所动。” 南离的声音里满是嫌弃,就像是自己赤着足,踩到了满地的碎渣。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有些道理,没有下次了。” 南离微微挑眉,忽然说道:“我现在感觉,谢清和直到今天都没明白接近你的代价。” 怀素纸平静说道:“没听懂你说什么。” 南离推着轮椅,向露台的方向行去,漫不经心说道:“像你这样的人,太容易让别人喜欢上了,所以啊……”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稍微收敛一点儿吧,师姐。” 怀素纸说道:“我没有做过这种事情。” 南离很认真地想了一遍,然后发现这句话是事实,可以问心无愧,于是……她再次无言以对。 她微恼说道:“真想有一天能看到问心有愧的样子。” 怀素纸不想再说这些,转而问道:“有正事吗?”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很清楚,当然是逐客。 然而,南离却难得给出了一个理直气壮的答案。 “当然有,不然我怎么会是第一个见到你的人?” 她叹了口气,说道:“我师父想见你。” 怀素纸不解问道:“你师父?” 话一出口,她便反应了过来,眉眼间生出几分疑虑。 “嗯。” 南离说道:“林轻轻,我师父,长歌门的掌门。” 怀素纸听不出这话里有半分敬意,安静了会儿,问道:“何事?” 南离微微摇头,说道:“不知道……但我的感觉不太好。” PS:上一章那个清清白白生五个是一本恋爱文的梗,不在舒克的,那书挺好看的。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一十一章 让你为我抱憾终身 “感觉不好?” 怀素纸很认真地感知了一遍,确定道心如无风时的海面,没有半点波澜生出。 “我记得你当初与我说的是,林轻轻明确告诉你,我是暮色,让你与我多加亲近,然后在一个关键的时候背叛我。” 她看着南离说道:“按道理来说,这次邀请应该是冲着我来的,但如今我没有不好的感觉,反而是你有了,未免有些奇怪了。” 南离听着就觉得头疼,眉头不由蹙起,说道:“有没有可能是你的道心被天机术法给蒙蔽了?” 怀素纸放下手,指腹隔着衣物轻微摩擦着挂在腰间的那枚硬物,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个可能几乎不存在。” 那枚硬物是清都印——谢清和为了让稳定她的伤势,特意留在她的身上。 清都印可让佩戴之人诸法不侵。 天机之道,无论禅宗还是道门都好,不曾超越世间诸法的范畴。 “也对,道盟直到现在还不对你动手,原因只能是他们手中没有决定性的证据,否则这几天谈判的时候就用了,没有道理非要等到今天。” 南离声音里的困惑越发之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们无法对你动手,就算真的要动也不会动的这么光明正大,你确实不可能有危险,那这还能是什么?” 话至此处,怀素纸神色不由微变,眼神里满是奇怪。 “难道……”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迟疑:“长歌门还要再卖你一次?” 四年前那个秋天,在星光如瀑落下之前,是南离即将为了长歌门的利益,与司不鸣之子司白晓成婚,远嫁长生宗。 在怀素纸看来,那根本谈不上是一门婚事,不过是卖人罢了。 如今南离有不妙感觉生出,是否代表往事又要重演? “你想啥呢?长歌门还能把我卖给谁?” 南离白了怀素纸一眼,没好气说道:“当初我在天下人面前发过誓,此生与暮色不共戴天,林轻轻怎么可能把我嫁出去,非要说卖,我不早就被他们卖给你了吗?” 长歌门终究是名门正派,行事不会无所忌惮,要在意天下人的目光。 当然,更重要的是林轻轻就算想让南离嫁出去,长歌门的长老们也不会同意。 世人皆知,如今长歌门的掌门只是死去的采云仙姑,为求宗门稳定选出来的一个傀儡罢了,她没有资格违背那些长老的决定。 至于话里后半段的那个卖给暮色……显然没有必要去深究。 怀素纸微微蹙眉,点头说道:“既然不是把你卖出去,那还能是什么呢?” 南离忍不住再叹息一声,有些苦恼说道:“我也很想知道。” 一时之间,这个问题着实难以解释。 于是,两人无言。 接下来她们沉默一路,在明媚阳光下,吹拂着寒冷的暮冬之风,向前缓缓而行,倒也不觉难受。 从这片属于清都山的宫殿前往另一片属于长歌门的宫殿群,有着很长的一段路,路上见到的人自然不会少。 大概是近些天谈判有了明确进展的缘故,整个道盟正式开始了运转,变得忙碌了起来,不再像之前那般暮气沉沉。 背负着各方意志的道盟修行者,在宫殿与宫殿间来回奔波着,但更多的还是前往神都各处,将八大宗的意志传递出去,交予给道盟下属宗门,甚至是监督。 在这种忙碌时节,哪怕推着轮椅的人是南离,坐在轮椅里的人是怀素纸,这两位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美人,也无法让这些修行者驻步太久。 往往只是一个招呼和行礼,这些修行者就要依依不舍,再而匆匆离开。 ——这座无名分的皇宫内禁制修行者御空而行,原因很简单,要是修行者满天乱飞,画面定然会是乱糟糟的,届时道盟还有何威严可言? 与这些热闹忙碌相比,两人自是格格不入。 怀素纸裹着厚实的大氅,听着这些脚步声,还是没想明白南离的感觉从何而来。 直至某刻,她看见一个被师长训斥的弟子后,终于想到了一个被下意识忽略过去的可能。 “你的身份被重新怀疑了。” 她以神识对南离说道:“有没有这个可能?” 南离眉头紧蹙,没有说话。 当初司不鸣为了对付元始魔主,并没有用众生书去查验她的身份,而是取的道心与天心相印证的手段。 最终她成功通过了司不鸣的考验,得到了道盟的信任……如今这份信任已经消耗殆尽了吗? “我不太理解。” 南离忍不住看了怀素纸一眼,无奈说道:“哪有这么快的道理?我自问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是不是你这边出问题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看着她委婉说道:“你真觉得自己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南离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反问道:“那你说,我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怀素纸微微一怔,发现似乎还真是如此。 入旧皇都而上青楼,再是聚众赌博给天下人看,引起神都打麻将的风潮…… 这种事情看似出格至极,但放在那些大人物的眼中,都是无关紧要的小爱好罢了,算不上什么。 “所以不管怎么想。” 南离叹了口气,看着怀素纸说道:“都是你这边出了问题,连累到我了。” 怀素纸心想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南离一脸嫌弃问道:“你的对不起呢?” 怀素纸有些不解,说道:“我怎么感觉,你就是想要我向你低头认错?跟别的都没关系?” 南离的理直气壮说道:“是啊,怎么了?你不想跟我说对不起?” 怀素纸很坦然地嗯了一声。 南离也不生气,眼眸微转间生出一个想法,俯身低头凑到她的脸侧,低声说道:“我给你说个刚想到的故事,感觉还挺有意思的。” 怀素纸没有说话,权当默认。 南离的声音悠悠响起,将那故事娓娓编来。 “在很久很久之后的某天,那时候的我已经是长歌门的掌门,与你里应外合之下,让道盟日渐衰落,几近崩溃边缘,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苟延残喘。” “亲手缔造出这个局面,只差一步就可以把道盟送进历史尘埃堆里的你,可谓是骄傲到了极点,于是当你得知道盟准备孤注一掷,要与你玉石俱焚之时,你自然是不屑的。” “作为长歌门掌门真人的我,那些年里身在道盟中,每天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每一步都走的好不容易,如今胜利就在眼前,我自当更加谨慎,为了你的安危,不顾身份暴露的风险,连番刺探其中秘密。” “然而你却坚信自己天下无敌,认为我是在杞人忧天,让我不要再这样做,安静等到尘埃落定的时候就好了。” “时间流逝,决战的日子到来了,你从容赴约,欲要毕全功于一战,也正是那天我终于知晓了道盟的准备,知道你很有可能死去,不惜一切地向战场赶去。” “可惜啊,最终我还是迟了。” “我还记得那天的风很温柔,阳光微暖像今天,但……有天劫无声而至。” “你曾经向天道许下宏愿,道盟在世一日,则此生誓不渡天劫,却没想到最终是天劫找到了自己。” “在你以为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候,我终于赶到了你身前,对你说了一句话。” “元始宗可以没了我,但不能没了你,而且……” “这人世间若是少了你怀素纸,那该多无趣啊。” “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你已经记不太清了,应该是天劫落下,我飞身上前,风中隐约传来了一些声音,听着好像是三生七世,是……虽死不悔。” “再后来,我已经倒在了你怀里,牵着嘴角笑了笑,对你说啊,说江海寄余生,就让那小舟去了吧。” “再再后来,你毁了道盟,平了这天下,却怎么也回不到从前,终日对着一座孤坟坐,一坐就坐了一辈子。” “余生就此过了,不喜,因为这天下早已没了能让你欢喜的,不悲,因为你早已经历过最彻骨的悲郁。” “你总是在遗憾,总是在想倘若那天,把该说的话好好说,结果是否会不一样?” “可惜没如果,空间易破碎,时间难倒回,于是你只能这样遗憾着遗憾着……” “直至余生了却。” 故事至此结束。 南离以几分嘲弄的口吻,说出了最后一句话,眼里满是得意之色。 很显然,她对自己临时编造出来的这个故事十分满意。 尤其当她想到自己死后,能让怀素纸抱憾终生,直至生命尽头都走不出来的那个画面,更是愉悦极了。 这该怎么形容呢? 我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为了走进你的生命中? 这是何等漂亮的死亡啊。 南离忍不住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脸上尽是陶醉,如饮美酒般。 怀素纸一直没有说话。 她对南离的荒唐早有认知,上次两人私下见面闲聊之时,也曾有过一个充满绯色意味的奇怪故事。 从这个角度来看,南离与那些喜欢幻想的青春少女,真的没什么区别。 无非别人想的是风花雪月,她想的是自己要如何落得一个凄苦孤零,教人心疼的下场,仅此而已。 一念及此,怀素纸隐约明白南离为何坚持留在道盟,大概是这样的环境,更能让她有一种自己在活着的感觉? 这是否一种强烈的自毁倾向? “你给点儿反应好不好?” 南离带着些许怨气的声音响起:“我这么认真给你讲了个故事,你连一个字都不说?”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挺好的。” 南离微微挑眉,有些不满说道:“还有呢?我可是快把自己说口渴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不要有下次了。” 南离怔了怔,然后才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微恼问道:“你就这么嫌弃啊?” 怀素纸抬起手,指着已然不远的那座宫殿,说道:“或者你下次编故事的时候,换一个不重要的时候?” 南离沉默了。 片刻后,她一脸认真说道:“你换一个角度思考,我刚才低头凑在你耳边,窃窃私语,对着你耳朵吐气的画面,肯定被别人给看到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问道:“然后呢?” 南离神情诚恳说道:“你赶紧让自己耳朵红起来,害羞的那种红,待会儿再撩一下头发,故意给我那师父看,让她知道我正在努力以身饲魔,对道盟忠心耿耿。” 怀素纸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哪有这样的事情啊? 她揉了揉眉心,好让自己不那么头疼,叹息说道:“先见了人再说吧。” 南离冷静了下来,说道:“也对,你素来清冷淡然,哪怕真的动心了也不该表现出这种小女子的模样,这确实是我想的少了。” 怀素纸沉默了。 话至此处,南离忽有感慨生出,说道:“可是这世上的人啊,最爱看的不就是反差吗?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卑颜躬膝,让那些清冷淡然的热烈求爱,让那些饱受红尘的端庄不可侵犯。” 怀素纸终于忍不下去了,认真说道:“胡思乱想可以,但你能不能别说出来?” 南离用鼻音嗯了一声,模样很是乖巧。 她推着轮椅,向那座宫殿靠近,目光却是隐晦落在怀素纸的身上,很是好奇自己这位师姐情至浓时,会是怎么一副模样的。 总不可能在那种时候,还是冷着一张脸,还是面无表情地对谢清和说我已经好了,你快点儿吧? 想到这里,南离着实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来。 “你又怎么了?” 怀素纸的声音微冷,显然是有些不悦了。 南离眼神骤然明亮起来,心想就是这个语气,一脸无辜说道:“没什么,就是我忽然想起高兴的事情了。” 怀素纸懒得理她,平静交代说道:“待会儿你尽量别说话。” 南离听得出话里的那些认真,敛去心中那些荒谬想法,正色说道:“嗯。” 随后的一段路,两人都安静了下来,不复先前言语不绝的模样。 不知为何,在先前这番对话过后,她们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 这种平静并非故作镇定,而是真正的淡然,可以慷慨从容面对一切险阻的静。 轮椅行至殿门前。 南离放手,推开厚重殿门。 怀素纸的目光落在殿内,见到了尽头处的那位女子。 隔着遥远距离,她平静点头致意,轻声说道:“见过掌门真人。” 林轻轻看着她说道:“不必多礼。” 南离推着轮椅,进入大殿。 殿门就此被关上,天光被拦在门外,阴影落在了此间所有人的身上。 与心上。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一十二章 所以我不会与你私奔 殿内一片昏暗。 随着轮椅碾过地板的声音响起,有昏黄灯火依次亮起,照亮了前行的路。 这幕画面也算好看,然而想到殿外是一个阳光明媚的艳阳天,那种本该存在的颓废美感,顿时消失不见。 只剩下令人轻微反感的刻意。 像这种事情,林轻轻作为长歌门的掌门,没有不清楚的道理,但她还是这样做了,未免奇怪。 怀素纸这般想着,神色丝毫不变。 轮椅最终停在大殿深处,与坐在主位上的林轻轻,相互间仅剩不到一丈。 哪怕放在凡人之中,这样的距离也足够发起一场刺杀了,更别提修行者了。 林轻轻作为长歌门的掌门,即便被公认为是死去的采云仙姑的傀儡,其境界亦至炼虚,是修行界中的真正强者。 倘若她在这时忽然暴起,动手杀向怀素纸,很有可能让后者陷入前所未有的绝境当中。 “我见你是因为好奇。” 林轻轻的名字没有起错,她的声音分外轻柔,可以让人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下来。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柔声说道:“但更多的还是为了感谢你。” 怀素纸沉默片刻,说道:“感谢?” 这两个字出现在这场谈话中,未免有些无稽了。 就算抛去她是暮色这件事,只论怀素纸与清都山的亲密关系,作为长歌门掌门的林轻轻,都不应该说出这两个字。 ——须知清都山直接拿走了道盟分配给长歌门修行资源的八成。 这可以称得上仅次于灭门的血海深仇了。 “是的,你没有听错,是感谢。” 林轻轻笑了笑,温柔之余带着几分惆怅,说道:“就算没有清都山,那份资源也是本宗守不住的东西,如今落在清都山手中,反而还让本宗得了好处。” 怀素纸没有说话。 长歌门之所以能得到好处,是因为其山门选址放在了眠梦海,而眠梦海恰好临近北境。 清都山夺走长歌门的八成资源份额后,实力将会有明显增长,万一某天清都山决意南下,那长歌门就是中州的第一道门户,有必要修建的牢固一些。 从这个角度来看,感谢二字似乎有些道理,毕竟这一切源自于怀素纸为楚瑾赢下了那个赌约。 但她还是不信。 怀素纸微仰起头,望向坐在最上首位置的林轻轻,心想这哪里有半点儿感谢人的样子? 林轻轻似是看懂了这个眼神,先是一怔,旋即流露出满是歉意的笑容,愧疚说道:“这些天俗事缠身,头昏脑涨之下,我竟是一直傻坐在这里,着实不好意思。” 说话间,她起身离开座椅,快步来到怀素纸的身前,把八大宗掌门该有的威严全然抛在身后,极具诚意。 怀素纸无法行礼,摇头说道:“真人言重了。” 南离看着这一幕画面,很懂事地低下了头,像是一个不愿让师父更加难堪的乖巧徒弟。 “这没什么言重的。” 林轻轻顿了顿,转而说道:“这里有一处茶室的风景不错,你我可以过去闲坐,如何?” 怀素纸自然不会拒绝。 离开的时候,烛火已经照亮了整座大殿,一片昏黄。 这些昏黄像极了落日的余晖,在不知不觉间晕开,于悄无声息浸染了天地万物,无孔不入。 怀素纸的眼眸倒映着这些灯光,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又无法确定。 三人很快离开正殿,将灯火的余光抛在身后,来到一处茶室中,迎来了自窗外洒落的清澈阳光。 茶室不大,内有淡淡茶香徘徊,不曾被风吹散,墙上则是悬挂着出自于名家之手的山水画,可以好好欣赏。 若是看得厌了,还可以转身来到窗前,俯瞰神都的巷陌交错,远远地感受一下人间烟火气。 这样的环境很能让人静下来。 林轻轻为表歉意,亲手为怀素纸沏茶。 为了避免沉默,以至于气氛变得凝重起来,她甚至还主动寻了个话头。 “近些年来,我囿于一些原因,对离儿确实有些疏于管教,以至于她行事偶尔比较出人意料,还请怀姑娘你稍作见谅。” 林轻轻缓声说道:“若有不妥之处,我这位做师父的,在这里先替她道歉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姿态就像是南离的母亲,给人一种恰逢家道中落,为了女儿向外人肯定照顾的感觉。 怀素纸受不起这句话,说道:“林掌门您言重了。” 不等林轻轻开口,她接着问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言语间,茶已经煮好了,有茶香溢出。 待放到温度合适后,就可以品尝。 林轻轻斟了一碗热茶,推至怀素纸的身前,温声说道:“若是怀姑娘你有急事在身,不必勉强自己留下。” 怀素纸微微低头,看着那杯有热雾徐徐升起的茶水,腰间忽有热意生出。 于是,她有些突然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是有一件急事被我忘记了。” 怀素纸端起茶杯,轻轻触及嘴唇,接着说道:“晚辈告辞。” 然后她转身望向南离,带着歉意说道:“劳烦南姑娘送我一程。” 南离没有立刻答应,望向林轻轻,问道:“师尊?” 林轻轻的视线落在那杯热茶上,安静片刻后笑了起来,语气依旧温柔地说了一声好。 轮椅碾过地板的声音响起,继而远去,再而消失。 有脚步声出现。 与之一同到来的,是一道冷漠的声音。 “怀素纸察觉到了?” “嗯。” 林轻轻看着那杯已经凉下的茶水,说道:“她嘴唇碰到了杯沿,但没有沾上茶水,很明显是注意到了。” 说话的人是明景 这位玄天观的掌门真人,似乎早早就存在这间茶室中,冷漠地注视着先前发生的一切。 很明显,今日这次见面是两人想要对怀素纸施展某种手段。 无论殿内的烛光,还是茶室的淡香,乃至于那杯热茶,都是为此而存在的布置,目的是让怀素纸的心神状况,进入到一个适合动手的程度。 遗憾的是,这件事在最后一步上失败了。 林轻轻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杯茶,叹息说道:“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啊。” 明景道人面无表情说道:“有没有可能是你徒弟出了问题?” 林轻轻说道:“离儿有没有问题,这你得去问司不鸣,而不是我。” 明景道人说道:“你是南离的师父。” 林轻轻没有为自己辩解,转而叹息说道:“要是这次成功在怀素纸的识海留下一抹阴影,即便无法将她的性命直接握在手中,那也足够记载下她所见的一切,以此作为我们需要的证据了,着实有些可惜。” 长歌门在神魂一道上的造诣极深,想要做到这样的事情,谈不上困难。 只是像这样的手段,毫无疑问会被归属于魔道当中,为正道中人所唾弃。 在当今人间,八大宗以外的宗门只要敢动用这等手段,必将会迎来道盟极其严厉的问责和惩罚。 “是可惜。” 明景道人漠然说道:“更可惜的是,不会再有下次机会了。” 林轻轻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直接动手,把怀素纸杀了怎样?一了百了,最是干净。” 明景道人声音微冷说道:“那谁来承担清都山的怒火?” 哀帝道果一战中,清都山展现出来的态度太过强硬,让他们不得不考虑动手杀人的后果。 林轻轻说道:“为何不换个方式去思考?” 明景道人望向她,只见她嘴角微翘笑意盈盈,却找不出半点温暖的意味。 “怀素纸与清都山的联系,关键在于谢清和的身上,是这样吗?”林轻轻的声音十分随意。 明景道人隐约猜到了她的想法,神色略显阴沉,问道:“你想要怎样切断这种联系?” 林轻轻微笑说道:“自然是让清都山蒙羞,羞到他们必须要做出回应的程度。” 明景道人说道:“继续。” 林轻轻笑容更加温柔,说道:“今日的谋划失败了,但有一件事被确定的,怀素纸和离儿的关系确实不错,那我们可以让这关系变得更加亲密。” 明景道人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这是你的亲传弟子,长歌门的未来掌门。” 林轻轻微微挑眉,似是不解问道:“难道我只能收一个弟子吗?” 明景道人没有再说什么。 “谢清和是清都山的未来掌门,谢楚二人没有旁人可选,因此谢清和的颜面就是整座清都山的颜面,不容有失。” 林轻轻笑着说道:“要是怀素纸背叛了谢清和,与外人有染,并且此事为世人所知晓,那谢楚二人再如何看重她的天赋,也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支持她了,这个想法怎样?” 明景道人说道:“你觉得谢楚二人会这么容易落入你的算计中?” 林轻轻笑意不减说道:“所以我对付的从来都不是谢楚,而是怀素纸。” 明景道人还是觉得荒唐,说道:“南离已经知晓怀素纸是暮色,你觉得她能接受你的决定吗?” “当然接受不了,但我要是再告诉离儿,怀素纸其实不是暮色呢?” 林轻轻莞尔一笑,说道:“离儿放下心中的包袱后,想来可以与怀素纸的感情再进一步。” 明景道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摇头说道:“这对南离不公平。” 是的,他绝大多数时候的行事风格都是激进的,称得上是冷漠的。 但他的冷漠从未落到玄天观的弟子身上。 故而哪怕是明景道人,都无法赞同林轻轻的决定,甚至为此劝说了一句。 “是吗?” 林轻轻漫不经心说道:“那你再往远处去想,待事情尘埃落定,怀素纸身死之后,我们再告诉离儿,其实怀素纸就是暮色,我之前都是在骗你的,那你觉得如何?” 明景道人看着她,就像是在看着一个疯子,沉声问道:“你是认真的吗?” 林轻轻仿佛没有听见这句话,转身望向窗外天空,声音很是轻快。 “我想啊,那时候的离儿一定会很高兴,因为暮色可是她魂牵梦萦,念念不忘想要杀死的人啊。” 她顿了顿,叹道:“这是我作为离儿的师父,能送给她的最好礼物了。” 明景道人不想再谈论这些,转而言道:“以怀素纸的警惕程度,事情不会如你所想般发展。” 林轻轻没有回头,轻笑说道:“所以需要你我,乃至于更多人的精诚合作。” 明景道人沉默不语。 林轻轻越发觉得有意思,莞尔说道:“举道盟之力,成就一场姻缘,这事想必能够流传到千百年,乃至于是万年以后,为世人所津津乐道。” 明景道人还是没有说话。 林轻轻提醒说道:“这当然不是唯一的选择,但毫无疑问是最好的选择。” 明景道人安静片刻后,说道:“我需要时间考虑。” “请尽快。” 林轻轻敛去笑意,认真说道:“不要思考太久。” …… …… 离开那座茶室,远离那片宫殿,南离推着轮椅,去到了一处花园。 神都大阵的影响之下,园中的花树不分四时地绽放着,很是好看。 到这里来,自然是南离有意为之——那天谢清和喊出来的话,她就在旁边,听得十分清楚。 怀素纸没有理会这些,直接说道:“你这师父不对劲。” 南离无所谓说道:“我对她没有过任何期望,也不该有半点期望。” 这句话听着有些绕,但意思其实很清楚。 前半句说的自然是失望,后半句说的则是自己是魔宗妖女,本就不该对林轻轻抱有期望。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之所以突然要离开,是因为你师父要对我动手。” 南离微微蹙眉,问道:“嗯?” 怀素纸掀起大氅一侧,让挂在腰间的清都印落入南离眼中,说道:“那杯茶煮好之后,清都印产生了反应。” 南离看着清都印,沉默了会儿,说道:“应该是落在神魂上的手段。” 怀素纸说道:“嗯。” 南离嘲弄说道:“名门正道啊。” 怀素纸没有与她一同嘲弄,因为早已习惯,说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哪有什么苦?” 南离停了下来,迎着阳光和风伸了个懒腰,随意说道:“这就是我想过的日子。”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 南离说道:“从踏上修行路的那一刻,我就没想过自己能够飞升和长生,只是觉得成为修行者的话,那活得应该会比较有意思。” 怀素纸抬头,看着她问道:“那你现在又是怎么想的?” 多年过去,人们在年幼时许下的梦想往往会发生改变,甚至是彻底遗忘。 “没有变。” 南离洒然一笑,说道:“我很满意现在的日子,请你不要产生任何不切实际的念想。” 怀素纸问道:“比如?” 南离眼眸微转,笑容里满是揶揄的味道,看着她说道:“比如你觉得我可怜,非要拉着我私奔。” PS:这一章的章节名连着上一章,读起来十分满意。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一十三章 旁有南离,细嗅桃花 怀素纸早已习惯了南离的奇言怪语,但听到私奔二字的时候,还是怔了一下。 半晌后,她醒过神来,想了想说道:“私奔是两个人的事情,只要有一方不愿意,就只能被称之为绑架。” “我不喜欢强迫别人。” 怀素纸看着南离说道。 南离挑眉说道:“以你的身份,做这种事情不是很合理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但我不是这样的人。” “是啊~” 南离的声音里满是感慨:“毕竟您是能理直气壮到对陆南宗说,纵是千千万万人没资格,但我是怀素纸,那我就有资格对你指指点点的怀大善人呢。” 怀素纸对这句话给出了很直接的评价:“阴阳怪气。” 南离有些不好意思,诚恳说道:“那我下次尽量不让你听出阴阳怪气来。” 怀素纸问道:“这时候我应该说谢谢?” 南离理直气壮反问道:“要不然呢?这可是我的一番好意。” 怀素纸懒得再理她,转而说道:“我今天出来是为了散心的。” ——不是与你吵架的。 这句话她没有明说,但南离自然能够听懂。 于是,无话。 轮椅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响起,有些时候急促,但更多还是慢悠悠的,还有些时候则是彻底消失不见。 ——那是怀素纸微微俯身,细嗅桃花的美好时刻。 在这种时候,南离便会悄然退后几步,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认真记下自己看到的画面。 长歌门的弟子通晓音律,却不止于音律,在作画之上往往也有不错的水平。 南离心想,等到日后闲聊无聊时,就把今日所见认真画下来,然后送到谢清和的书桌上,让那小姑娘好好欣赏,想来这位小谢掌门是要对她感激涕零的。 想到这里,她的眼神变得更加明亮,越发认真地盯着坐在轮椅里的自家师姐,不愿错过半点细节。 有风徐徐而来,带落几片桃花,留在怀素纸的身上,与黑衣墨发相映而美,更显干净。 “有件事。” 怀素纸抬手,掸去衣上残花,挽起耳畔微乱发丝,问道:“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南离想也不想,义正严词说道:“当然是建设宗门啊。”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眠梦海近来有些冷,据说已经结冰,你多注意一些。” 南离没想到自己明明在胡言乱语,还是能听到这样一句话,不由有些感动,但不想表现出来,没好气说道:“我又不是凡人,怎么可能被冷到啊?” 她接着说道:“而且比起天气,还是人更麻烦。” 眠梦海作为一处蕴有灵脉的秘境,周围自然坐落着不少的宗门,与这些宗门打好交道,显然来得更加麻烦。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觉得对你来说,玩弄人心是比较容易的一件事。” 南离怔了怔,旋即哑然失笑,说道:“哪有你这样子夸人的?”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好奇问道:“或者说你不是在夸我,而是在吹捧自己?” 怀素纸这次是真没听懂,不解地嗯了一声。 “因为我可没玩弄过你的人心啊。” 南离低下头,看着怀素纸那曲线明媚的胸口,一脸真挚说道:“说真的,有些时候我感觉你这人心特别的黑,特别想用手指戳上一下你的心,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或许是听习惯了这样的话,怀素纸没有生气,淡然说道:“这辈子你还是别想了。” “那我可以把这句话理解成……” 南离凄然一笑,声音里尽是憾意:“师妹啊,这辈子我们是有缘无分了,下辈子再当夫妻吧,这个意思吗?” 怀素纸不说话了。 南离见她无言以对,觉得很是有趣,开心地笑出了声,甚至笑到趴在了轮椅的后背上。 怀素纸感受着从后方传来的颤动,心想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们再随便溜达一下?” “嗯。” “说起来,神都的事情也差不多了结了,明天就是最后一场议事,到时候所有人都会出席。” “为什么提起这个?” “因为等到议事结束,你也该回去清都山养伤了吧,今天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私下的见面了。” “我会留在中州。” 听到这句话,南离微微蹙眉,很是不解地看着她,问道:“还有事情要办?” 怀素纸嗯了一声,没有给出更多的解释。 南离想了想,不再追问下去,就这样推着轮椅,享受着难得的悠闲时光。 …… …… 后来的她们,依然走着,只是没有再遇上什么事情。 在暮色笼罩四野时,南离把怀素纸送了回去,与等候良久的谢清和打了个招呼,转身潇洒离开。 紧接着,两人与楚瑾见面,简简单单地说了些话。 大致上的意思就是明天那场议事,怀素纸需要与谢清和联袂出席,以此向整个世界正式宣告她们之间的关系。 怀素纸对此并无异议,不做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谢清和很是开心,当天夜里为她亲手熬了粥,还借着烛光与她说了很长时间的话。 只是说着说着,这些天来被累到的小姑娘,在心神完全放松之下,竟是在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怀素纸把她放到床上,熄了灯火,借着雪云散后的月色,看着那满是疲惫的眉眼,彻底未眠。 在同一片夜色下,江半夏也然不眠。 岱渊学宫近来十分安静,就算是无法缺席的那几场会议,都在会中维持了最大程度的沉默。 这种沉默只是表现,事实上暗流正在不断涌动。 在陆元景拜访过后的这段时间里,更多的人想要与江半夏见面,为的自然是谁会成为岱渊学宫的下一任掌门。 江半夏谁也没见。 直到今天夜里,程安衾的登门。 见面的地方是一处书房,烛光幽幽,并不明亮,在角落里留下了很多漆黑,很符合人们对于密室阴谋的想象。 程安衾拉开椅子坐下,却没有开门见山,而是认真地打量着坐在书案后的女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摇头说道:“都说你与我像,今夜真的相对而坐,才知道是假的。” 江半夏说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 程安衾嗯了一声,忽然问道:“你现在还需要长生宗的支持吗?” 言外之意,自然是她已经清楚陆家做出的决定,是支持江半夏登上岱渊学宫掌门之位。 江半夏轻声说道:“我可以将这理解为威胁吗?” 她之所以有资格去竞争学宫之主的位置,与长生宗的支持有着抹不开的关系。 以此为前提,再去听刚才那句话,警告的意味便来得浓厚了。 “这不是威胁,而是提醒。” 程安衾看着江半夏,平静说道:“掌门真人希望你能牢记初心,不要忘记自己说过的话,更不要忘记是谁给予了你最初的帮助。” 江半夏微笑说道:“就算我忘记了,想来你也会帮我回忆起来吧?” 程安衾对此不作否认。 江半夏说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程安衾沉默片刻,说道:“这些年来,陆家在学宫得到了太多不该得到的好处,那是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数字,他们不能也不应该在这场风波中全身而退。” 她看着江半夏的眼睛,认真说道:“要是这样的事情发生了,那这会让你说过的话,全都变成笑话的。” 当初神都冰湖畔,江半夏在天下人的面前说过,要去整顿学宫的风气。 要是她成为学宫掌门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学旧皇朝的皇帝那般,来一场大赦天下,未免太过嘲弄。 问题在于,她在学宫内部的名望固然极高,但根基着实太浅,如何清算得了盘踞学宫多年的陆家? 这只能借助外力。 “笑话吗?” 江半夏轻声说着,眼中不曾有怒意生出,十分平静。 程安衾的语气有些冷淡:“若是成了笑话,那便不能服众,既然不能服众,那你对学宫的设想就只能是一场空想。” 这句话是更明确的威胁。 来自于长生宗的威胁。 ——你与除我以外的所有人合作,我都会让你变成一场笑话, 说完这句话后,她就此起身离开。 关门声响起。 江半夏闭上眼睛,缓缓揉搓眉心,化解不断涌来的疲惫之意。 事实上,最近发生的这两场谈话没有超出她的预料,都在事先设想的范围之内。 只不过……事情真来了的时候,还是有些烦人啊。 当年她成为元始宗的宗主,哪有现在麻烦,所有人都恨不得她赶紧继位,好让长生宗的目光都放在她身上,免去杀身之祸。 对比起来,如今岱渊学宫的情况,确实比较麻烦。 更麻烦的是,她的伤势始终未能完全好转,不方便动用那最为直接的手段。 …… …… 某处偏道。 程安衾向阴影中的那人点头致意,没有说话,继续平静前行。 站在阴影中的是司不鸣。 他跟上了师妹的脚步,说道:“辛苦了。” 程安衾说道:“与你相比,我确实更适合处理这些事情,理应要承担起责任。” 为何适合? 自然是因为她心思通透如明镜,可以如实映照出对方心中所想,以此做出准确判断。 然而这种通透,真的能够在经历诸多阴暗腌臜事后,还干净如最初吗? 司不鸣想着这些,在心里叹了口气,问道:“江半夏如何?” “连掌门都看不透的人,我又怎可能看清楚?” 程安衾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我很好奇她会怎么选。” 司不鸣说道:“放在她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依靠本宗或者借力陆家,无论那一条路,都注定会违背她的本心。” 以长生宗为倚仗,扫清岱渊学宫积攒多年的内患,是毫无疑问的引狼入室。 与陆家合作,这更是直接违背了自己说过的话,会被认为是同流合污,只要有人以此借题发挥,足以让江半夏直接身败名裂。 归根到底还是陆南宗死的太过匆匆,让江半夏失去了借助长生宗的力量,培养心腹的时间。 程安衾说道:“那你觉得江半夏会放弃吗?” 司不鸣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说道:“我希望她能够放弃。” 程安衾有些意外,问道:“为什么?” 司不鸣说道:“我与江半夏当年也曾相识,大约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不忍心见她陷入泥潭里。” …… …… 翌日正午,阳光明媚。 风中寒意已浅,春天很快就要来了。 四年前,长歌门山门倾覆一事震惊世人,致使八大宗掌门齐聚神都,开始了一场持续至今的谈判。 今日,是这场谈判正式结束的日子。 除八大宗以外,那些从属道盟的寻常宗门代表,早已等候着这一天的到来。 时辰未到,八大宗的人还未如常,但道盟正殿里已经坐满了各个宗派的代表了。 此时这些寻常宗门的代表,都在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叙旧,然后不可避免地谈论到修行界的局势。 “真是没想到。” 有位小宗派的掌门说道:“这一次的结果居然是清都山大获全胜。” 旁边那人不忿说道:“你把天渊剑宗放哪去了?” 那位掌门说道:“不和你争这个,现在真正重要的是……还是那件事。” 话音落下,原本热闹的场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那件事,指的是什么事。 ——岱渊学宫的掌门之位归属。 “其实说句老实话,我还挺喜欢陆宫主的。” “呵呵,你这些年不知从陆家手中得了多少好处,还能不喜欢吗?” “话虽如此,但这些年的学宫相比起以前,确实是好说话了太多,做事没那么执拗了。” “都被养的白白胖胖,圆润的不行,当然好说话啊。” “你这人能不能好好说话?别总是话里带刺。” “像你这种希望书生去当贪官的人,我到现在还没有直接没骂你,这还不够好好说话吗?” “罢了,不与你这小儿争吵,自己不在学宫治下,没有经历过从前,便在这里说些风凉话,真是可笑至极。” 争论就此结束,但不是因为有一方主动退让,而是八大宗开始进入大殿了。 大殿内,近千名道盟治下的各宗派代表一同起身,面朝前方行郑重大礼。 直到脚步声消失后,八大宗掌门尽数入座后,人们才是抬头,向大殿深处望去,继而感到了很多的意外。 坐在最上首长生宗尊位上的那人,居然是司不鸣。 就在人们为此而错愕的时候,忽有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种寂静。 不是谁的说话声。 是轮椅的车轮碾过地板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人们下意识望去,然后怔住了。 谢清和推着一辆轮椅,向大殿深处走去。 怀素纸坐在轮椅里。 黑衣如旧。 意甚从容。 PS:这几天的状态很差,各方面都提不上去,实在抱歉,接下来将会进入新的情节,希望能扭转这个状态吧,然后待会儿看能不能再写一章。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一十四章 我不是圣人 万众瞩目之下,谢清和没有半点怯意,神情平静如往常,仿佛这里并非正在举行庄严会议的正殿,而是鲜花正在盛开的闲庭,可以信步。 平静而自信,这就是对此刻的她最好的形容。 与她相比起来,怀素纸的从容里便多出了几分随意的味道,让在场某些对规矩比较看重的前辈师长,略微感到不悦,甚至是脸色难看。 如此郑重的场合,就算你伤势未能痊愈,必须要坐在轮椅上,那脸色也该严肃一点儿吧? 然而很快,这种情绪就消失一空了。 因为谢清和不曾停步,更不曾松开自己的手,让轮椅停靠下来。 她就这样推着轮椅,去到属于八大宗掌门的那个位置,在一张不知何时增添的座椅上坐了下来。 怀素纸的轮椅就停在旁边,这个可以居高临下俯瞰整座大殿,将场间所有人的神色变化收入眼中的位置。 看着这一幕画面,殿内一片寂静。 人们的目光在怀素纸和司不鸣之间来回,心情变得极其复杂,有些感慨,有些怅然,有些惘然。 最终,这些视线都落在司不鸣的身上,然后生出了一个想法。 这位……是在多少年前有传闻说,可能继承长生宗掌门之位的? 应该是三十年前吧? 司不鸣花了三十年的时间,才兑现了这个言之凿凿的传闻,坐在了今天这个位置上,而怀素纸又花了多久? 人们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连司不鸣的六分之一都没有。 因为怀素纸是在五年前上的清都山。 如此巨大的差距,难免会让人生出诸如艳羡,又或者嫉妒愤恨之类的情绪。 只是当绝大多数人想到清都山今次之所以胜利,是胜在有怀素纸,所有的这些想法便不复存在了。 至于极个别的那几人…… 宋辞站在长生宗的人群里,看着高坐在最上首的那位女子,心中的酸楚与苦涩,最终化作无声的叹息,悄然散去。 陆元景面无表情地看着,没有对此发出任何质疑,哪怕他和她有着不可放下的血海深仇,他仍旧承认对方有坐在那里的资格。 南离笑意嫣然,在旁的沈依澜看着她的笑容,很是不解师姐为何这般开心。 至于虞归晚……她一直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觉得都是在浪费时间,根本就没有来。 于是江先生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你明明是最早结识怀素纸的那个人,怎么就被谢清和给捷足先登了呢? 片刻安静后,有人向怀素纸郑重行礼,以为敬。 随着第一个人的出现,渐有后来者跟上,如缓缓拍向岸边的潮水般。 这种敬意很纯粹,与清都山执掌的权力无关,与怀素纸这数年间的表现有关。 一夜破境至元婴巅峰,可入化神而不入,被莫大真人盛赞天下无双后,还以何足挂齿四字。 再有接连三战,先败如山又胜陆月楼,最终再与林晚霜平风秋色。 这些都是很了不起的,但还不足以让人们如此心悦诚服。 真正让所有人愿意衷心行礼的,是怀素纸在千万人的眼中,亲手杀死了一位八大宗的掌门真人。 自元始魔宗覆灭后,这是百年间的第一次。 ——采云仙姑是太上长老,不能算。 无论当时的陆南宗受了多重的伤,背后有多么复杂的缘故,这仍旧是前无古人,并且很有可能是后无来者的壮举。 修行固然是为了长生和飞升,而非厮杀,但不妨碍修行者对此产生敬意。 “开始吧。” 有人似乎不愿看见这样的画面,以冷淡声音开口,打断了人们的思绪。 …… …… 在这种盛事迎来尾声的时候,道盟与前皇朝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大家坐在一起,挑个人出来重复一遍那些已经被敲定下来的事情,作为总结。 都是早就被知道的事情,听起来自然无聊,尤其是说话的人腔调是那么的正,让人忍不住想提前进入春天,在阳光下好好睡上一觉。 人们真正关心的是,既然长歌门的新山门选址确定是眠梦海,并且道盟会为此提供全力支持,那么其中产生的庞大利益,又会落入哪几家宗门的手中呢? 眠梦海周遭的那些大小宗门,思考的则是如何正确摆放自己的位置,从长歌门的身上得到最大的好处。 然而就在人们以为不会有意外的事情,意外却来了。 在旧皇都发生无数变故,连陆南宗都死在其中的情况下,道盟并没有直接回避哀帝道果一事,反而对此事做出了一定程度的阐述,只在某些地方上进行了修饰。 比如姜白。 比如天劫。 比如长生道果。 比如陆南宗之死。 再比如最后各方大战,当世最强者除顾真人以外,几乎近乎入局的盛况。 很显然,这些事情在短时间不会存在于修行史的记载上,而是被单独保存起来,在多年以后才被解封。 在这番陈述的最后,自然提及了此次参与争夺哀帝传承的修行者的名字,没有任何遗漏。 与其他人的名字被简单带过不一样,怀素纸的名字在这里被不断重复提起,占据了极大的篇幅。 道盟在此处毫不吝啬用词,给予了怀素纸称得上是溢美般的最高赞誉。 无论是境界,还是战力,又或心境,以及德行……在每一个方面上,怀素纸都被道盟描述的如同完美一般。 当这番话说完,余音袅袅不肯散去时,无数视线落在那辆轮椅上,看着那位不为所动的黑衣女子,产生了同一个想法。 圣人乎? 这两个字太过沉重,但落在怀素纸的身上,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这是无法确定的事情。 好在有一件事情被确定了。 今日以后,怀素纸不再只是名动天下。 她已然名留青史。 所谓传奇人物,莫过于此。 司不鸣望向怀素纸。 意思很清楚。 道盟给了你这么高的评价,你总该要说些什么,作为回应。 哪怕是说几句没有意义的谦虚废话,都比沉默来得要强。 毕竟这是要写在史书上的。 人们望向怀素纸,认真等待着,准备聆听。 怀素纸事先不曾知晓此事。 准确地说,是清都山与天渊剑宗都对此一无所知。 谢清和神色不变,心中已经愤怒了起来,她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看不出道盟这是在捧杀怀素纸? 楚瑾温柔笑着,似乎在为怀素纸得此殊荣感到高兴,眼中却是一片冷意。 就在殿内气氛渐渐变得尴尬,甚至是有些奇怪的前一刻,怀素纸终于开口了。 “我不是圣人。” 她平静说道:“从前不是,今天不是,这辈子都不可能是。” 话音落下,大殿内一片死寂。 中州五宗的掌门神色微妙,似是没想到怀素纸的答复会如此强硬,不作任何委婉和谦虚。 周美成笑了起来,看着怀素纸的眼里满是欣赏之色。 楚瑾笑意不增不减。 怀素纸的声音接着响起。 “人心不可欺,因此我不接受刚才所有关于我的描述。” 她静静看着司不鸣,最后说道:“为我作注,还是等我死后吧。” 此言一出,殿内的人们骤然呆滞,没想到她的回答还能比先前更加强硬。 场间分外死寂。 就在这时候,忽有掌声响起。 人们心有所感,下意识随之鼓掌。 很快,掌声连成一片,宛如雷鸣般响起,冲破了整座大殿。 最先鼓掌的那人,唇角带着一抹满足的笑意,悄然离开,不知所踪。 阳光洒落殿内。 怀素纸坐在轮椅里,神色不曾因掌声而变,平静如前。 不知道为什么,人们看着这样冷淡的她,掌声却变得更加热烈了。 有人感慨赞叹道:“天意人心史书及……怀素纸皆不可欺也。” …… …… 最后一场会议结束,与会的修行者们各自散去,去忙碌那些更加实在的庸俗事物,但在这个过程当中,相信他们会不断重复提起今天会上发生的事情,直至世人皆知。 走在寻常过道上,明景道人想着先前的事情,神色几分漠然。 林轻轻与他并肩而行,说道:“你还记得一句老话吗?” 明景道人冷声说道:“直接说。” “圣人无名。” 林轻轻微笑说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圣人不会去求名,只不过我有另外一个看法。” 明景道人问道:“什么看法?” 林轻轻笑容里满是嘲弄,说道:“圣人的名声不能有任何的瑕疵,否则将会迎来世人的怒火。” 明景道人沉默不语。 林轻轻眼神格外明亮,认真说道:“我现在很想知道,当世人得知自己被一个弥天大谎骗了过去,错把暮色当作圣人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种盛况。” 明景道人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越发觉得这人有些疯了。 …… …… 七日后,离别的时间到了。 来自清都山与天渊剑宗的飞舟停靠在云台边缘,中州五宗的掌门联袂而至,就连近些天来分外低调的岱渊学宫,都有地位足够的人到场。 场面十分热闹,但有一处角落分外冷清,那是人们有意留出来的一片清静。 怀素纸就在那里。 与谢清和道别。 PS:呼,写出来了,很愉快!这段剧情算是写完了,然后可以做个简单的预告,接下来是久违的暮色姑娘登场,这次她会比较务正业。(笑)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一十五章 暮色 “我要走了哦~” 谢清和甜甜一笑,声音很是清脆,哪里听得出来此刻正要离别。 怀素纸听着话里那些不是作假的高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要多想,我可不是为了照顾你的情绪,让你不要感到愧疚装出来的开心。” 谢清和敛去笑意,小脸肃然说道:“我说过要等你往我这边靠的,我现在不会像之前那样子,什么地方都为你着想,莫名其妙的委屈自己了。” 怀素纸怔了怔,点头说道:“我知道的。” 谢清和见她呆呆的样子,忍不住又笑出了声,绕到了轮椅的后面,说道:“我给你挽发。” “好。” 怀素纸直起腰身,方便谢清和的动作。 两人的声音不曾断绝。 “记得注意自己的伤势,不要乱来。” “嗯。” “我往长天里放了不少丹药,还有很多衣裳,你都还记得吧?” “记得。” “剑里还有一枚令牌,凡是清都山在中州的力量,都能凭借这枚令牌调动。” “好。” “清都印是没办法放在你这里的,这个就算是你以后娶了我,当了清都山的太上掌门,都改不了的事情哦~” “我不是那么贪心的人。” “我当然知道您是有容乃大,特别大气的一个人,但是这个得说清楚,因为我不想和你有半点误会。” “其实我也是记仇的,没你想的那么大气。” “那我才不管,你又没对我小气过,你对别人小气跟我有什么关系!” “有道理。” 言语间,谢清和为怀素纸理顺了发丝,乌黑眼眸转又转,沉吟片刻后问道:“麻花辫怎样?” 怀素纸不在乎这些,随意说道:“按你喜欢的来。” 谢清和微微挑眉,故作恼火地冷哼了一声,说道:“那我给你头发全剃了,让你去当个尼姑。” “你忘了吗?” 怀素纸对她说道:“那年我们刚到神都的时候,你忧心忡忡生怕我是尼姑的样子。” 羞耻往事突然被提起,哪怕是现在的谢清和,还是会由衷感到不好意思。 她微恼说道:“怀素纸,你这人怎么还跟我翻旧账的啊?” 怀素纸微笑不语。 “算了,我今天不和你计较。” 谢清和又哼了一声,说道:“我要给你弄个双马尾,把所有人都给可爱死。” 怀素纸闻言微怔,试着想象了一下自己双马尾的模样,莫名生出一种不安的感觉。 “不要。” 她神情认真说道:“换一个。” 谢清和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不由失笑出声,只觉得她真是可爱极了。 “我是开玩笑的,你怎么还当真了。” “嗯?” “你扎双马尾的样子只有我能看,别的谁都不行。” “为什么?” “……你真想知道?” “不能说吗?” “好像……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听着这话,怀素纸嗯了一声,是疑问的意思。 谢清和犹豫了会儿,低头凑到她耳边,把声音压的极低,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句话。 怀素纸听完后,沉默了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 按道理说,二世为人的她事先就应该猜到这句话里的内容,但她这辈子确实没看过那些带有绯色内容的书籍,故而这时候是真的意外了。 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平静说道:“简单挽起就好,不用那么麻烦。” 谢清和早已羞红了脸,好在怀素纸看不到她,连忙依着话里的意思,认真盘起了发。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 没过多久,谢清和退后了一步,认真打量了会儿自己的手艺,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好看。” “我一直都很好看。” “诶,怀素纸,你这也要夸一下自己的吗?” “我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但我不如你可爱。” 怀素纸说的十分自然,是真诚的。 谢清和咬住下唇,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片刻后,她低声说道:“可你本来就不是可爱的那种姑娘啊,这话说的没点儿诚意。” 话虽如此,但她哪有半点嫌弃的意思,眼里分明都是喜悦。 也许是真的感到害羞了,谢清和有些慌乱,很是生硬地换了个话头。 “所以……下次你着急的时候,还是别咬自己的嘴唇了,你又不是那种能可爱起来的姑娘,把自己嘴唇给咬肿,就真的显得自己很笨啊。” 话音落下,怀素纸怔了怔,旋即蹙起了眉头,心想咬肿嘴唇是怎么一回事? 谢清和还在羞着,没敢看她,便也见不到她墨眉微蹙的模样。 “你都不知道,我当时看到你昏过去,脸色白的跟张纸一样,连嘴唇都肿了的样子,有多么心疼……咦,所以你那个麻花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 这句话是实话,她没有撒谎。 谢清和很是意外,心想你连这也能不知道的吗? 只是此时正值离别,她犹豫片刻后,还是没有对此深究,就此轻轻放下。 “好了。” 谢清和轻挥衣袖,在轮椅前凝出一面光镜,说道:“你看一下。” 怀素纸望向光镜里的自己,只见如墨般的发丝维持在一种将乱未乱的姿态,以一根玉簪简单固定,露出了白皙的脖颈,几分清冷,但更多的还是慵懒。 有风来。 她耳畔的发丝微微飘起,就像是春日午后被暖风唤醒轻拂水面的柳枝,清丽绝伦。 “很好看。” 怀素纸认真说道,没有吝啬自己的赞美。 谢清和满意地笑了起来,偏过头望向飞舟那头,发现无趣的寒暄即将结束。 离别的时候到了。 她很是不舍,但没有表现出来,笑着说道:“我真的要走啦。”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嗯。” 谢清和认真说道:“最后还有一件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悄无声息散去那面光镜。 怀素纸问道:“什么事?” “就是……” 谢清和深呼吸了一口,很是突然地低下头,在她的唇上啃了一口,狠狠地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怀素纸完全没想到,不由怔住了。 直到唇上有疼痛清晰传来,她才是醒过神来,发现谢清和已经退了回去,但没有当作无事发生。 “就是这回事!” 谢清和理直气壮说道:“我想亲你,怎么了!” 怀素纸无言以对。 谢清和看着她的模样,眼里满是得意,说道:“之前全都是你亲我,总算让我亲你一次了。” 怀素纸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但什么都没说。 她取出了一张手帕,轻轻擦拭着唇瓣,发现已经有些肿了,可见刚才谢清和亲的有多么认真。 一念及此,她很自然地生出了一个猜测,眼中情绪变得十分复杂。 就在这时候,那头有声音传来,是登临飞舟的时间到了。 “走了。” 谢清和再无半点遗憾。 怀素纸敛去眸子里的那些情绪,抬起头,望向她的眼睛说道:“照顾好自己。” 谢清和问道:“还有呢?” 怀素纸认真说道:“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和我都会更好。” 谢清和笑着说了一声好,转身向飞舟走去,再无半点不舍。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怀素纸才是收回了视线,离开了这片云台。 …… …… 怀素纸的伤势还未痊愈,但问题已经不大。 在清都山不计代价的支持下,剑引天劫带来的伤势已经被降到最低,仿佛从未存在过。 唯有那道不明的气息,仍旧残存留在她的道体神魂当中,无法直接根除。 虽说如此,但这时候的她已经能够出剑,不是一个只能坐在轮椅里的残废。 当然,就算她没有办法动手也无所谓。 怀素纸望向坐在对面的姜白,问道:“你的伤怎样了?” 两人此刻身在一处静室,自那日后第一次见面。 “很不好。” 姜白喝了杯酒,说道:“像我这样的人,要不就是不受伤,一旦受伤就会麻烦到极点。” 怀素纸看着那杯酒,再次想到某个人,没有说话。 姜白问道:“据我所知,虞归晚留在了中州,没有回天南,你不去见她一面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不方便。” 事实上,她专门留了一封信给虞归晚,委托江先生代为转交。 听到这句话,姜白觉得有趣了起来,嘲弄问道:“你是准备兴风作浪了?” 怀素纸没有回答。 在昨天那场议事结束后,楚瑾与她单独长谈了一番,说的自然是岱渊学宫掌门之位,以及江半夏如今处境的事情。 清都山的想法很简单,全力支持江半夏成为学宫之主。 问题在于,外人没有资格干涉学宫的事情,这是道盟所不允许的。 ——至少明面上不允许。 楚瑾希望怀素纸能解决这个难题,让事情朝着清都山希望的方向发展,直至尘埃落定。 “准备离开吧。”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 姜白饮尽杯中酒,起身来到她身后,承担起了推轮椅的责任。 “世事果真奇妙难言。” “嗯?” “任我当初怎么想,都没想到有朝一日,竟沦落到为你推轮椅。” “因为你败了。” “是的,我确实输了给你,所以这次还是岱渊学宫倒霉?” 姜白的声音里几分嘲弄,很多感慨。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不觉得那是什么倒霉。” 姜白忽然笑了起来,有些突然地问道:“我现在该怎么称呼你呢?” 怀素纸安静片刻,语气如寻常平淡,说出那阔别世间已久的两个字。 “暮色。” PS:两章六千,去休息了,明天争取写三章,大家晚安。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一十六章 信,学宫,以及联姻 “这是怀素纸留给你的信。” 江先生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惋惜。 虞归晚嗯了一声,从他的手中接过那封信,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江先生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沉默,转身离去。 听着关门声的响起,虞归晚拆开了那封信。 信上的笔墨有些凌乱,并不流畅,甚至涂改,也没有以见字如晤之类的话作为开篇,很直接,很干脆,与闲聊没有太多区别。 “在决定给你写信之前,我本以为会有很多能与你说的话和事,但真的提起笔以后,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想了很久,自己为什么会提笔忘言。一开始想不明白,后来从你我认识那天开始回忆,便隐约懂了。” “与你相识以来,有过愉快,有过厌烦,有过不愿相见,但所有的这些都是我对你的情绪。” “你对我始终如一,无论是情绪,还是相处的方式,都未曾有过改变,都是希望我能变得更好。”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只有那两个字,亏欠。” 笔墨至此处,怀素纸心神也许微荡,字迹有些紊乱,接连涂改了数字,好不容易才连成了一句话。 “我对你亏欠良多。” “接下来我要去做一件事,是你不方便掺和的,等到事了归来的时候,你我再聚……再而论剑。” “就到这里了。” 信上再无下文。 虞归晚的目光落在信纸的最后,但没有看上太久,更没有心有所感地自言自语些什么。 她只是很平静地收起了这一封信,然后对外头的江先生说了一句话。 江先生闻言重回静室,好生意外地问道:“你还要继续闭关?” 虞归晚嗯了一声,很是不解地看着他,问道:“闭关怎么了?” 江先生看着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心想谢清和都已经走了,你还不抓紧机会吗? 虞归晚剑心不曾染上尘埃,通明如旧,自然能看出他想要说些什么。 她轻声说道:“我觉得现在就已经很好了。” 江先生闻言一怔,旋即是怒气涌上心头,好不容易才强行压了下去,还是生气问道:“这哪里好了?” “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你在旧皇都里,是真为怀素纸拼过命吗?” 他盯着虞归晚的眼睛,忍不住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声音无奈至极:“你为怀素纸做了这么多,完全有资格索要回报的。” 虞归晚平静说道:“但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了。” 江先生再次怔住,好生不解问道:“你想要的难道不是和怀素纸结为道侣吗?” 虞归晚的声音还是很平静:“我是想和她结为道侣。” 江先生越发觉得这场谈话荒唐,说道:“那现在你和她结为道侣了吗?” “没有,但我感觉现在其实也不错,她会想起我,我也会想着她,这样就很好了。” “而且我知道的,要是我出了事情,素纸肯定会第一时间来到我的身边,不管在多远,不管要翻过多少座山。” 虞归晚很自然地把话说了下去:“所以就算日后我和素纸结为道侣,我们也没有必要天天在一起,因为修行是一个人的事情。” 她看着江先生,认真说道:“我相信素纸可以飞升,但我应该是不行的,既然总有一天要分别,那就应该提前习惯。” 江先生完全无法理解这番话的逻辑所在,听得忍不住挠头。 但他很清楚,这时候的虞归晚不再是五年前的那个,不会被他三言两语说服,有着比之过往坚定太多的意志。 他转身再次离开,就像是放弃了劝说,行至门前却忽然停下,恰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对了,怀素纸给你的信上有交代什么重要的事情吗?师叔或许可以替你参详一二。” 话音落下,静室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音响起。 江先生沉默了会儿,转身望向后方,只见虞归晚像是在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 “师叔。” 虞归晚一脸认真说道:“我真的不是白痴,这种伎俩骗不到我的,请你不要把我当成笨蛋,好吗?” 江先生无话可说,被少女看得老脸红透,连忙快步离开。 …… …… 日夜轮转,光阴流逝,世间诸事变化不断,季节自然也在交替。 忘了是哪一天,屋檐上不再有积雪,寒风依旧依旧,但枝丫上已有绿意悄然生出。 人们便知道冬天真的过去了。 不到三月,烟花未盛,怀素纸已下阳州。 暮冬留下的痕迹还未来得及散去,空气中游离着清晰的寒意,街上行人衣裳不曾单薄。 怀素纸坐在一处酒楼的窗畔,与姜白一同享受着当地的早茶,兼之闲谈。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可以做,但不能够说出来,必须要装模作样的。” 姜白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窗外晨光刚至醒后不久的阳州城,讽刺说道:“就像接下来这段时间,不管私底下争的多么惨烈,道盟都会维持住这样的盛世景象。” “不对别家宗派的内务进行干涉,这是道盟建立之初就定下的规矩,当然,事实上长生宗从未遵守过这条规矩。” “长生宗不想动摇道盟对人间的统治,就必然会把接下来的这场争斗压下去,维持在一个斗而不破的境地中,陆家也很清楚这一点,这是他们敢于和长生宗作对的根本原因。” “但是……有一种情况是例外的。” 话至此处,她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目光落在怀素纸的身上,微笑说道:“元始魔宗的出现,可以成为一个堵住所有人嘴巴的理由,让长生宗名正言顺地介入进来。” 怀素纸没有说话。 姜白接着说道:“最糟糕的情况,是长生宗随便找个人杀了,让你或者你师父背上一口黑锅,以此对学宫之事直接进行干涉。”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记得你答应的事情是保护我,而不是为我出谋划策吧?” 姜白自嘲一笑,叹息说道:“谁让我这人就是喜欢热闹呢?” 怀素纸说道:“是热闹,还是天下大乱?” “随你怎么理解。” 姜白的笑容很是愉悦:“我只是提醒一下你,你最好不要随意动手,把借口送给长生宗。” 怀素纸没有理会,喝了一口热茶,有些不习惯臀下微硬的木凳。 是的,她没有再坐在轮椅里了。 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当然是如今全天下人,都已经知道怀素纸身负重伤,只能以轮椅来代步。 ——主要是轮椅不是衣裳,不好跟风,需要找一个人推着,否则这时候满大街都是坐在轮椅上的姑娘了。 如今她是暮色,不把这个最明显的特征给收敛起来,未免太过嚣张了些。 怀素纸一直骄傲,但从未嚣张,自然不会这样做。 只不过放弃轮椅的代价,就是伤势尚未痊愈的她,很多时候都会感到不适,甚至是疼痛。 好在痛得足够久了,便也轻了,可以无所谓了。 她放下茶杯,起身离开座椅,向店外走去。 姜白跟了上去,结过账单,就像是一位侍女。 春寒料峭,街上行人却不稀疏,繁华一如往昔。 两人行走在路上,与寻常游客区别不大,像极了趁着早春出游的世家贵女与婢女。 姜白的声音不时响起。 “那家店的掌柜是巡天司的执事,但这家店不像是巡天司设置的联络地点。” “刚才走过的人来自寻真峰,是长生宗的。” “玄天观,无归山,太虚剑派……这也就算了,怎么连长歌门都有人来了,真是有趣。” 姜白作为万劫门的太上长老,见识之深厚举世罕见,这些人固然隐藏了踪迹,但又怎能瞒得过她的眼睛。 她没有错漏任何一人,把见到的那些人的真实身份,逐一告知怀素纸。 两人一路走来,目之所见,出身自八大宗的修行者像是不要钱一般,到处都是,更别提当地宗门派乃至于世家来的那些人。 怀素纸默默记下,没有说话。 就这样回到落脚的客栈,两人稍作收拾后,便又再出门。 阳州城内外的风光名胜颇多,有很多值得去看的地方,但怀素纸此行只去一处地方。 富春江边。 ——谢清和曾在此一口气战胜十余位学宫弟子,最终在虞归晚处赢得了一个炸鱼仙人的美誉,恼羞成怒。 怀素纸重回故地,为的自然不是缅怀当年旧事,而是去看一看那些坐落在富春江两岸的名园。 这些名园享有最好的风景,园中住着的自然也是真正的权贵。 准确地说,是与岱渊学宫有着深刻关系的权贵。 岱渊学宫显圣于世,不曾隐于深山云雾中,以此接受世人之供奉,向来热闹。 然而上了年纪的老人,总归是喜欢清净的。 学宫深处的风景固然极好,但又怎比得上富春江畔的天然清美? 更重要的是,以陆家背靠陆南宗得来的滔天权势,根本不需要考虑那么多,可以全都要。 但在多年后的今天,陆家必须要做出一个抉择,来放弃某些东西了。 陆园深处,一幢有阵法保护,密不见天光的小楼里,正在进行一场关乎到陆家未来的会议。 这场会议有一个名字被重复提起,就像不久前道盟议事上的怀素纸那般。 这个名字是江半夏。 楼内议论声纷纷。 “江半夏不是一个安分的人,我们可以把她推到学宫之主的位置上,但不见得能让她听话。” “我们必须要有一个能够限制住她的办法。” “江半夏意志坚定,寻常的方法恐怕没有什么意义。” “正是她的意志足够坚定,这才方便我们行事,如果江半夏行事毫无顾忌,真把长生宗给引了进来,事情可就不妙了。” “现在问题是,该如何让江半夏和我们绑在一起。” “让她在族里挑一个顺眼的男子成亲?” “这方法倒是可以……但她不见得同意。” “与人成个亲,就能换来学宫掌门的位置,我想不到她拒绝的理由……” 话音戛然而止。 陆家家主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停下,温和说道:“开始就打着成亲的主意,未免显得我们太过着急。”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话:“让江半夏先收个徒弟吧,待到日久生情后,再结为夫妻,如此才算得上是循序渐进,符合天人之道。” PS:起码还有一章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为了你,都是值得的 “家主所言甚好。” “问题是,谁来承担起这个责任?” “依我看来,卿儿知书识礼,长相亦是温润……” “住嘴吧,值此危机存亡之时,你们居然还想着争这个人是谁吗?” “既然你觉得我的提议不妥,那在你看来,该怎么做?” “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这不是我们赏江半夏一个徒弟,让她巴结上我们,在这件事上我们的地位是对等的,最起码在现在是对等的。” 那人寒声喝道:“这事的关键不是我们觉得族里哪位后辈合适,而是江半夏她喜欢怎样的徒弟!” 话音落下,小楼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幽幽烛光。 众人不再争吵下去,视线落在坐在最上首位置,那位面容清癯的瘦削老人身上。 这位老人即是陆家家主。 在陆南宗死去以后,他境界最高,辈分也然最高,有资格对此事做出决断。 “此时此刻,确实是江半夏的喜欢更重要,我们不能送过去一个让她感到糟心的人。” 陆老太爷沉思片刻,说道:“这件事已经没法做的隐秘,那就光明正大一点儿,与她明言就好。” 话至此处,小楼内的众人拿起各自身前的那份卷宗,再次认真翻阅。 这份卷宗上记载的是江半夏进入学宫后,乃至于进入学宫之前的一应事,极尽详细。 然而这份卷宗说是详细,厚度却相当的可怜,可以称之为单薄。 但这已经是陆家调查出来的全部了。 以陆家凭借陆南宗的关系,在岱渊学宫中耕耘多年的关系,都只能查出这么一点儿东西来……陆家众人越是翻看,眉头便皱得越深。 “江半夏活得太淡。” 一位老人说道:“读书,修行,做学问,偶尔授课,如此无趣的人生,很难从中找出她的真实喜好。” 有人接过话头,说道:“那就找个爱读书的给她送过去?” “以江半夏在遭遇元始魔主前展现出来的天赋,想要得到她的认可,没那么容易。” “族里有几人应该能够尝试一二。” “需我等先行考核一番。” “理应如此。” 话到这里,有人忧心说道:“此举当然可行,但我们也必须要考虑江半夏拒绝后的情况,该如何着手处理。” 陆老太爷沉默片刻后,漠然说道:“先行劝说,不行再去威逼利诱,如果她非要拒绝到底……那就让她消失吧。” 小楼内一片死寂。 陆家的老人们,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很长时间没能醒过神来。 “您的意思难道是……我们杀了江半夏?”有人不敢确信问道。 “不然呢?” 陆老太爷面无表情问道:“难道等她把长生宗引进来,让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吗?” 那人低声说道:“可是流血……很有可能会让局势彻底失控。” 事实上,这句话里说的很有可能,甚至可以直接省略掉。 “岱渊学宫是八大宗之一,学宫掌门之位的传承,与前皇朝的皇位之争,没有任何区别。” 陆老太爷平静说道:“你读史的时候可曾见过争皇位不流血,不死人的?” 他看着楼内众人,没忍住叹息了声,说道:“这件事不是请客吃饭,而是你死我活的权力之争,要是别人不流血不死人,就该是我们流血和死人,甚至是满门灭绝了。” 有一位享乐多年的老人正准备反驳,忽然想起惨死在旧皇都里的老祖宗,立刻就没了声音。 连自家老祖都死了,还有谁是不能死的呢? “好了,江半夏的事情尚可徐徐图之,我们还有一定的时间。” 陆老太爷看着在场众人,转而吩咐说道:“接下来各个方面都需要耗费大量的灵石,让下面送上来的份额提高三成吧,除此以外,所有搜罗到的丹药宝物都要留下来,等我们先过目一遍,再往外出售。” 听着这话,一位老人担心说道:“下面的人必定会有很大的意见,不好处理。” “不听话的直接杀了就是,权当杀鸡儆猴。” 陆老太爷漠然说道:“老祖宗死了,下面的人本就对我们产生了疑虑,这种时候我们再敢表现得软弱,只会让人心浮动到无法压制。” 那人低头应了一声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 …… 富春江畔。 初春,江风犹自寒冷。 怀素纸披着厚实深色大氅,与过往那些年的元始魔主很是相似。 都是病出了美的姑娘。 她不再一袭黑衣,但也没有穿上如雪白衣,而是换上了谢清和认真挑选的深蓝精致繁复长裙,有种名叫昂贵的好看。 此时的她临江而立,远眺对岸那座姓陆的名园,看着并不险峻的院墙,看着隐而不现的阵法,自有一番宗师气度。 她来到这里,为的不是欣赏名园的风光,而是思考怎样才能以最直接的方式解决这件事。 “这些阵法都是出自于学宫教授之手,十分棘手,我全盛之时可以无视,但现在就必须要动手了。” 姜白看了怀素纸一眼,提醒说道:“我答应的是护住你,直到你伤势痊愈,不是帮着你胡作非为。” 怀素纸平静说道:“是比较麻烦。” 很显然,她直接无视了下半句话,只对阵法做出了评价。 听着这话,姜白沉思片刻,才回忆起怀素纸曾登上道成山顶,于一日观尽十万碑。 那十万碑是岱渊学宫修行之道的精华所在。 这些坐落在富春江畔的名园,由学宫教授修筑的阵法,自然无法超出这个范畴。 问题在于,这些阵法无法超出学宫之道的范畴,并不代表那些教授在布阵的时候不做任何变化。 如何解开这些变化,才是破解这些阵法的关键所在。 “走了。” 怀素纸转过身,向来时的路走去,说道:“我自己清静一下,暮时客栈再见。” 姜白闻言嘲弄一笑,心想你这分明就是在自找麻烦,以清静作为借口,就不觉得讽刺吗? 这般想着,她望向江岸边的亭台楼阁,寻了处顺眼的走了过去,准备借上一套渔具,当上一日钓翁。 …… …… 学宫深处,姜园。 神都事了当天,江半夏便乘坐飞舟,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学宫。 在往后的一段时间里,原本无人问津的冷清姜园,迎来了一波又一波的客人。 这些客人都是岱渊学宫的重要人物。 就连和江半夏有过一番矛盾的庄高阳,都亲自来了一趟,与她进行了一场没有结果的谈话。 原因很简单。 这些年来,因为陆南宗刻意为之的缘故,最有资格成为学宫掌门的人是于老先生于子昂——陆元景曾经的师父,死于东安寺之变中。 除了于老先生这个死人,其余人或多或少都欠缺了些东西,坐上掌门之位的希望不大。 随着时间的流逝,学宫里的师长与弟子们,越发相信江半夏会成为学宫的下一任掌门真人。 唯一的问题是,江半夏的境界着实有些低了。 化神境,放在修行界中自然不是什么寻常人物,但无论如何都是匹配不上八大宗掌门的高度。 很自然地,这些天里的她承受了不少来自各方的‘压力’。 那些真正为她着想的,都在劝说她放弃。 那些要把她充当傀儡的,都在不断给予她信心。 想要成为岱渊学宫的掌门,这些就是躲不开的事情,而在没有一位足够可靠的心腹之前,她只能亲自处理这些麻烦。 直至今天,江半夏才将这些人打发干净,寻得一个清净。 然后,有一位故人敲响了姜园的门。 是陆月楼。 这位玄天观的道姑,没有理会道盟的规矩,在诸多视线的注视之下,坚定地来到了这里。 “你不该来的。” 江半夏咳嗽了一声,脸色有些苍白,声音听着几分疲惫。 陆月楼看着这样的她,心中情绪好生复杂,说道:“旁人可以不来,但我必须要来。” 江半夏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没有再说什么。 在陆月楼看来,事情之所以发展到这个境地,归根结底是因为她劝说江半夏出山。 既然如此,她就必须要来到姜园,给予江半夏最为直接的支持。 “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陆月楼低声说着,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一份卷宗,放到了桌子上。 她接着说道:“长歌门山门倾覆之后,我受掌门之命和庄高阳一起收编原先从属长歌门的那些势力,这份卷宗是我自己整理出来,庄高阳在这个过程里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江半夏看着那份卷宗,有些意外,没有说话。 “这里的东西,足以让庄高阳身败名裂,从学宫主事的位置上下去。” 陆月楼认真说道:“我很清楚庄高阳是怎样的一个人,只要你把这份卷宗摆在他的面前,他必然会选择与你合作。” 江半夏收回视线,望向对坐的道姑,说道:“你会出事的。”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在干涉岱渊学宫的内部事务,违背了道盟定下的铁律。 违反铁律,又不是八大宗的掌门真人,陆月楼将会受到最为严厉的责罚。 哪怕明景道人对陆月楼再如何回护,她的未来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比如修行资源被大幅削减,甚至是直接没收。 比如自此远离那些执掌权力的位置。 甚至有可能直接进入道狱之中。 “我知道。” 陆月楼洒然一笑,看着江半夏说道:“但为了你的话,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一十八章 早有黄昏在上头 早在很多年以前,陆月楼就坚持认为江半夏理应成为学宫之主,哪怕后者被元始魔主重伤,几乎断了修行路后,这种看法还是没有被改变。 眼见多年夙愿有望实现,她只思考了不到七天时间,就决定整理出此刻放在桌上的这份卷宗,为此不惜赌上自身修道生涯的成败。 这是何等厚重的一份心意? 哪怕事成以后,江半夏必定会给予陆月楼数十倍的回报,但这其中承受的风险,也足以让绝大多数人却步。 “旁人不清楚,但我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并不好。” 陆月楼眼里满是自责,叹息说道:“掌门和莫大真人最初是想借你警醒陆南宗,希望他能承担起自己的责任,这个想法后来可能发生了改变,但……现在这一切发生的太过匆匆了。” “世事确实无常。” 江半夏的声音里几分感慨。 这是她的真实想法。 当初神都与楚瑾相见,与怀素纸相谈,她都说过要杀死陆南宗。 问题是……陆南宗死的还是太快了。 在最初她和楚瑾的谋算中,陆南宗必须死,但不能也不应该死的这么快,需要死在她借长生宗的力量,在岱渊学宫中培养出属于自己的追随者之后。 按照常理来说,这个想法没有任何的问题。 或者说,唯一的问题是怎样才能够杀死陆南宗。 谁能想到最艰难的那一步,反而在最开始就被完成了呢? 与此事相关的所有人和势力,都被这个变故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就连江半夏也不例外。 如今她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无人可用,无人可信。 但也正是这个原因,长生宗和陆家乃至于岱渊学宫内部的各方势力,都能够接受她成为学宫的下一任掌门。 然而接受并不代表支持。 想要得到比如陆家的支持,就必须要用他们的人来办事,在某些方面进行让步。 然后长生宗将会以此借题发挥,直接让江半夏身败名裂,成为岱渊学宫有史以来在位时间最短的掌门。 ——谁让她曾当着天下人的面,亲口说过要肃清学宫的风气? 至于拒绝一切合作这个选择,先不谈江半夏还能不能成为掌门,即便她真的成了掌门,颁下的法旨能离开姜园吗? 一位即没有境界也没有势力支撑的掌门,又有谁会在意? 如果庄高阳能够为江半夏所用,这方面的压力想来会减轻很多,不再那么棘手。 “我走了。” 陆月楼起身,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走的毅然决然。 从她放下那份卷宗,再到此刻起身离开,中途虽有过几句对话,但时间真没有过去太久。 她之所以走的这么着急,是不想让自己后悔,忍不住收回那份卷宗。 不管事前做了多少的心理准备,只要想到不久后将会到来的责罚,陆月楼的心中还是会生出许多惧意。 就在这时候,江半夏的声音响了起来。 “谢谢,但是不用了。” “为什么?” 陆月楼霍然转过身,睁大眼睛望向她,声音里满是情绪的起伏。 江半夏笑了笑,语气很是温和:“回来学宫的路上,我已经想过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想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方法。” 陆月楼看着她的眼睛,往她的眼眸最深处望去,见到的都是真诚。 这句话是真的。 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真的?” “真的。” 江半夏轻声说着,拿起了那份卷宗,再是缓缓敛去笑意,平静说道:“谢谢。” 说话的时候,她指尖有火焰悄然生出,将这份卷宗焚烧殆尽,只剩下些许灰烬,还未来得及落下,就被春风卷向窗外,消失在渐深的青意中。 陆月楼没想到江半夏如此果决,不由再次怔住了。 片刻后,她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然后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轻声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仰慕着你,想要为你做些事情,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机会,鼓起勇气去做了,却发现其实是无用功。” “这种感觉……真有些不太好受,很难过。” 陆月楼的声音很是苦涩。 江半夏温柔说道:“但最重要的不是你已经踏出了这一步吗?” 陆月楼没听懂这句话。 江半夏笑容更加温柔:“把自己的想法照进现实当中,在我看来,这是生而为人所能体会的最大幸福之一,所以你不必难受,更不必难过。” 陆月楼看着她,看的有些出神,想要说些什么,却怎么也无法把心中的复杂情绪凝作话语。 “走吧。” 江半夏微笑说道:“我想这次你回去,很快就能破境。” 陆月楼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又有风来,带来残冬的寒意,乱了发丝,她才是醒过神来,说道:“嗯。” 然后她向江半夏认真行了一礼,说道:“谢过师姐,我走了。” 说完这句话,陆月楼不再迟疑下去,带着与来时截然不同的轻松心境离开了。 江半夏没有目送。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关于先前话里谈及的那个办法。 是的,她没有为了拒绝陆月楼而撒谎,是真的想到了一个解决目前困境的办法。 只不过那个办法…… 从某种角度来看,与杀死陆南宗的难度可以说是不相上下,都是难如登天。 好处则是江半夏若是成功了,那她很有可能得到一个干净的岱渊学宫,成为名副其实的八大宗掌门,执掌人世间最高的权力之一。 江半夏行至书架前,取出一本古籍。 翻阅半刻钟后,她于诸多视线下离开姜园,往学宫最深处行去。 在学宫的最深处,有一座流水潺潺,种满梅花的庭院。 那是陆南宗曾经的居所。 亦是岱渊学宫的禁地。 据说,那里留有一口泉水。 泉中有龙。 …… …… 长生宗山门,通往主峰的山路上。 司不鸣静静行走着。 然而不时之间,他却会驻步停下,偏过头望向山道外侧的茫茫云海,似有所感般沉默上一段时间。 “云下就是万丈深渊。” 他忽然说道:“云雾萦绕遮掩,掩去了深渊的痕迹,留下如画风景……这与我如今的处境,何等相似?” 岳天看着他的侧脸,神情诚恳说道:“师弟,只要你能踏入大乘,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司不鸣自嘲一笑,摇头叹道:“早有黄昏在上头。” 岳天沉默了。 司不鸣没有再说下去,转而言道:“接下来你的精力,尽量放在长歌门那边,协助她们重建山门,学宫那边无需关心。” 听到这句话后,岳天不由想起数日前,通过隐秘渠道来到自己身前的那封密信。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那位向他索要了一样东西,而他没有资格拒绝,便只能答应。 如果这件事被暴露出去,他将会直接进入长生宗的道狱中,再无天日可见。 这些天来,岳天为此担忧不断,只是没有展露出来。 直到此时此刻,司不鸣说出这句话后,他才算是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不再那般紧张。 这般想着,岳天神色如常,似是担心说道:“学宫之事不好处理,陆家根深蒂固,那位老太爷多年前就是炼虚了,族中应该还有一人也是炼虚。” 司不鸣无所谓说道:“炼虚而已,不过两个跳梁小丑。” 放在偌大修行界中高不可攀的炼虚境,对长生宗来说,与一只稍大的蝼蚁没有任何区别可言,都是可以一脚直接踩死的。 岳天低声说道:“陆家自然不敢与本宗正面对抗,他们抱着的想法必然是在规矩范围之内与本宗较量,为自己寻找一条生路。” 司不鸣漫不经心说道:“所以我现在很好奇,在陆南宗死后,陆家准备怎么和本宗按规矩办事。” …… …… 阳州城,傍晚时分。 怀素纸以归藏焰烧去手中书信后,从布庄里走了出来,看见了夕阳的余晖。 暮色已然昏沉,街上行人很多,脚步都分外地匆忙,便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出现。 她的眉眼间的倦意难掩,就像是在不久前耗费了大量心神,去完成一件事。 也许是这个缘故,怀素纸回到那家客栈的时候,暮色已褪,夜色来临。 她推开房门,发现姜白坐在窗边,是一脸的惆怅。 “出事了?” 怀素纸的声音有些凝重。 她当然不是关心姜白,而是这位万劫门的太上长老,平日里往往看轻世间一切事,这时候神情截然不同,想必是遇到了棘手的麻烦。 “嗯。” 姜白没有回头,一脸怅然地看着夜空,说道:“没想到多年以后,我竟会沦落到这等境地。” 怀素纸神情认真问道:“什么事?” 姜白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夜色完全来临,房间变得漆黑起来,才是叹息说道:“我钓了整整一个下午的鱼,结果一条都没钓上来。” 怀素纸沉默了。 她没有再说什么,为自己泡了一壶茶,很认真地喝了三杯后,才是成功当作无事发生。 然后她说道:“三个时辰后,我要出去办一件事,你不用跟着我。” 姜白这才转身,饶有兴致地望了过去,有些好奇问道:“什么事?” 怀素纸与她对视,平静说道:“你猜?” 姜白怔了怔,旋即哑然失笑,视线落在怀素纸的胸口上,好生感慨说道:“真没想到你是这么小气的一个人。” 怀素纸懒得理会,寻了张椅子坐下,继续参悟那封信上记载的功法。 ——长生宗的真传功法。 PS:这个章节名可以写两章番外,一章的章节名是这个,还有一个就叫……还有暮色在下面?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一十九章 死在暮色重临时 夜色越深,阳州城中的灯火越是明亮。 怀素纸落脚的这家客栈,于闹中取静,是阳州城中最为昂贵的客栈之一,窗外的风景自然极好。 有远方的万家灯火,有近处的广袤湖面,湖上不只有繁星与月,更有价格华丽的画舫。 三个时辰后,怀素纸准时睁开双眼。 她揉了揉眉心,稍微缓解心神上的疲惫,又觉得不够再为自己沏了一壶热茶。 长生宗无愧中州第一大宗,真传功法繁复深奥至极,参悟修行的难度极其之高,足以拦下世间九成有多的修行者。 就连天资纵横如怀素纸,在耗费一个下午与晚上的时间后,也只能粗略翻看上两遍,无法完全领悟其中真意,留下了很多需要仔细琢磨的地方。 不过这也足够了。 是的,岳天之所以送来长生宗的真传功法,是怀素纸借师父的名字提出的要求。 轻抿一口热茶,她精神上了不少,向窗外望去。 姜白依旧坐在窗边,左手托腮眺望远方,眼中的忧愁不曾散去,仿佛还沉浸在一无所获的悲伤中。 不知何时起,窗外有雨在落。 夜雨有声,但不烦人。 阳州城的如昼灯火,在淅沥雨水的掩映下,多出了一抹朦胧的诗意,很是美丽。 有阵法隔绝,雨水和那料峭的寒意都无法入屋,室内温暖如春。 怀素纸收回视线,随手取来一根发带,简单挽起如瀑黑发。 就在这时,姜白的声音响了起来。 “待会儿你要是出事了,我不见得能立刻赶过来。” “你有这么弱吗?” 怀素纸没有看她,语气如旧平静。 姜白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怀素纸的身上,无奈叹息说道:“难道你忘了吗?我和你一样,都还伤着呢。” 怀素纸神色不变说道:“何必惺惺作态。” “好吧,我承认我确实是抱着凑热闹的心思,但好奇心是刻在每一个人骨子里的东西,我只是在顺从天性而已。” 姜白看着怀素纸,微笑说道:“况且这对你也有好处,不是吗?”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说道:“立誓。” 姜白没有片刻的迟疑,直接立下了誓言。 大意即是今夜会保持安静,认真成为一个旁观者,除非怀素纸遇到真切的危险,否则不会出手。 若是违背誓言,那自身伤势将会更加严重。 是道心誓。 怀素纸听完后,沉默了好一段时间。 她只是随便说上一句,没有想到姜白竟是毫不犹豫,直接立下了誓言。 姜白看着她问道:“如何?还不够安心吗?” 怀素纸没有再说什么,推门而出。 姜白跟了上去。 两人没有往前堂去,而是去到了独属于这家客栈的一处湖畔,路上遇到过几位小厮,但不曾引起半点多余的目光。 于春夜喜雨中漫步湖畔,欣赏阳州城的千年风光,本就是风雅至极的一件事,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离开屋檐下,撑起一把油纸伞,怀素纸来到岸边。 她的视线穿过层层夜雨,落在远方的那些画舫上面,回想起白日简单翻阅过的情报。 在这些画舫上饮酒作乐听曲的客人,往往都是有一定境界的修行者,某几位陆家的重要人物甚至还是熟客。 这个情报要是被谢清和或者虞归晚听到,都是会产生不解的,明明都是修行者了,为什么还要享受这种俗世凡人的乐趣呢? 怀素纸对此可以理解。 修行是与天相争的一条路,艰辛至极。 绝大多数修行者,都会在某个境界停下来,然后……直至终生。 对这些突破无望的修行者而言,享乐、传承、家族、血脉,便成了更加重要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身陷红尘中就很正常了。 更何况天资好如南离,都整天惦记着自己那破麻将,画舫上的那些人沉迷享乐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想到南离,怀素纸的情绪有些起伏。 下一刻,她收起油纸伞,平静运转元始道典,掩去自身气息,向湖面走去。 姜白随之而行。 …… …… 一艘画舫上,丝竹之声不曾断绝,气氛却相当的沉闷。 今夜有资格来到这艘画舫上的修行者,都有着相当的身份地位。 或是某家宗派的掌门,或是某家商会的会长,又或是某个家族的供奉……这些人在阳州城甚至是岱渊学宫的视力范围内,有着一定的影响力,是绝大多数修行者眼中的大人物。 有能力让这些人聚集到一起,并且沉默不敢言的是陆家。 在今日清晨那场密室议事结束后,陆老太爷的命令得到了忠实的执行,以最快的速度传达给了下属的势力,于是有了今夜这场宴席。 宴席理应是热闹的,为何此刻这般沉默? “陆兄……这数额是不是提高的稍微多了些?” 一位小宗派的掌门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开口:“多出六成的话,本宗很有可能维持不住日常的支出,能否稍微酌情降低一些?” 话音落下不久,便有数十人开口相应,向坐在最上首的那位中年男子恳求。 这中年男子名叫陆正阳,是陆家的嫡系子弟,颇受族中器重,否则也不会承担起与这些势力沟通的重任。 “我自然也知道你们的难处,奈何……” 陆正阳叹了一声,神色愁苦至极,对场间众人说道:“现在的局势着实不好,多收六成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希望大家能稍微体谅一二,与我,与整个陆家共克时艰。” 场间众人不敢随意开口,一片沉默。 陆正阳的视线在场间缓缓扫过,欲言又止片刻,然后叹息说道:“有个消息,我本不想告诉你们,害怕引起你们恐慌,看来现在只能说了。” “之所以让你们多交六成的份额,不是刁难,也不是想让你们过不下去,相反……” 话至此处,他忽然站起身来,神情严肃说道:“这是为了让你们活着!” 最先开口那人愣了一下,问道;“此言何解?” 陆正阳没有去看这人,面沉如水,压低声音说出了那两个字。 “暮色。” 他深呼吸了一口,颤声说道:“族中有人发现了暮色的痕迹,这位妖女已经来到了学宫附近,多出这六成的份额,是族里为了加固城中大阵,乃至于请动学宫强者的巨额耗费。” 场间一片死寂。 紧接着是一连串瓷器跌落地上,受力碎裂的声音。 在暮色二字出现的瞬间,场间所有人的脸色都发生了明显变化,再也无法维持平静。 无须往深处去看,都能看见在场众人的变化,是来自于内心深处的真实恐惧。 看着这幕画面,陆正阳叹息了一声,神情变得更加沉重了。 唯有站在他身边的人,才能发现他眼中那一抹极淡的得意之色。 今晨那场议事中,陆老太爷下命多收取一批灵石,敲定下来的份额是三成。 如今忽然变作了六成,这自然是陆正阳,或者说他的长辈的想法。 作为常年负责与下属势力交接的人,他很清楚这些小宗派的承受极限在哪里。 六成固然是多,甚至到了伤筋动骨的程度,但如今陆家正值风雨飘摇之时,给你等一个共苦的机会,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至于这多出的三成,其中一成是交给族里的,剩下那两成则是留给家里。 陆正阳自然清楚,这件事要是被人揭发出来,自己将会遭到族里的严厉问责。 但……他这不也是为了陆家吗? “暮色之事,我本不该告诉你们,因为这除了引起恐慌外,没有任何的意义。” 陆正阳苦涩说道:“连长歌门都毁在了这位妖女手中,我等除了恐惧又能做什么呢?” 有人感激说道:“谢过陆兄。” “不必多谢,毕竟多出六成的份额,这确实是……” 陆正阳叹了口气,说道:“强人所难了。” 那人再说道:“与性命相比起来,这多出来的六成份额,又算得上什么呢?无非是平日里过的稍微苦上些而已,熬过去就好,活着就有希望。” 听着这话,场间众人纷纷点头,不再质疑六成这个数额。 不久后,宴席结束。 陆正阳送别来客,回到画舫最上层的一个房间,先前说话的那人恰好也在。 “辛苦了。” 他拍了拍这位散修的肩膀,说道:“要是没有张兄你开口,今夜这事还真不好办。” 张姓散修说道:“这是在下应该做的,我现在担心的是,您会不会遭到族中的问责。” 陆正阳笑了笑,说道:“问责就问责吧,这有什么好怕的?” 他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这事本就苦了大家,骂名由我来担,那也是应该的。” 便在这时,门外有脚步声响起。 那位张姓散修心想这应该是画舫的姑娘到了,很是懂事地开口告辞,准备离开房间。 然而不等他起身,房门就被推开了。 一道冷淡的声音响了起来。 “承担骂名的不该是暮色吗?” 一位身着裙衫的姑娘,出现在两人的眼中,随手关上了房门。 陆正阳的眼神骤然明亮,说道:“暮色作恶多端,合该被世人咒骂,我自作主张将这个消息放了出去,让人们感到恐慌,哪怕做的是善事,也得被骂上几句妇人之仁。” 那姑娘看着他,似是不解,忽然问道:“你不害怕的吗?” 张姓散修闻言一愣,旋即发现了不妥之处,心想这房间有阵法隔音,先前为何会听到脚步声的响起? 就在他想到这个问题后,有微凉的感觉自眉心生出,他下意识用手去摸了一下,发现那是一种很鲜艳的事物。 好像是……鲜血? 他看清楚了,死期便也到了。 砰的一声轻响。 张姓散修的尸体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陆正阳的声音才是堪堪响起。 他看着缓步而来的貌美女子,笑着打趣问道:“害怕?你觉得我该害怕什么?” 怀素纸说道:“遇见暮色。” PS:前两章为什么写那个联姻,是因为写的时候想到了素纸和师父的关系,比较刻意去写的,重点是那句话,但联姻这个东西确实用的有些多了。 这不是我要改前文的意思,后面的情节也不会更改,只是说两句。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二十章 师有事,弟子服其劳 话音落下后,房间变得异常安静。 暮色二字,与尸体落地时发出的那一声轻响,在房间内徘徊片刻后,渐散。 接着是鲜血落在地板上,带来的轻微滴答声。 朵朵血花溅起。 陆正阳终于醒过神来,先前的笑容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了惊恐。 他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睁大了眼睛看着暮色,踉跄着不断后退,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恐惧之下,脑海里根本组织不出有用的言语。 怀素纸看着这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向前伸出了右手。 指尖之上,有一粒光尘升起。 在房间的灯火映衬下,这粒光尘看上去便有些渺茫,就像是一朵寻常的花火,一颗夜空里的寻常星星。 不知道为什么,陆正阳总觉得这粒光尘散发出来的气息……隐约有种熟悉的感觉,但又不完全。 好在有一件事是不朦胧的,是他可以直接确定的。 只要这粒光尘落下,那自己就会死去,无论身上挟有多少用以保命的法宝。 这种源自于内心深处的直觉,让陆正阳强自冷静了下来。 他挤出了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身体颤抖着行了一礼,缓声问道:“圣女殿下前来,在下有失远迎,着实抱歉。” 在如今的修行界里,圣女这个称呼很少被正道中人使用,因为当今年轻一辈没有谁配得上。 或者说,唯一配得上的那个人,与这个称呼不太搭。 然而讽刺的是,在邪魔外道的口中,这两个字却经常被提及,并且指向的都是同一个人。 那人自然是暮色。 “请问在下有什么能帮到圣女殿下您的?” 陆正阳神情极尽恳切,就像是一个潜伏在正道中飘零半生,只恨未逢未来魔道共主的卧底,语气中还透着几分狂热的意味。 怀素纸问道:“陆家准备怎么做?具体一些。” 陆正阳心想果然如此,元始魔宗与长生宗厮杀多年,又怎会错过学宫这场盛事。 他不敢去想太多,生怕暮色感到不耐烦,在不到片刻的沉默后,以最快的语速将陆家所做布置,如实告诉了这位魔道圣女,不做任何保留。 然后他看着怀素纸,神情真挚说道:“长生宗妄为正道领袖,终日对别家宗派的事务指手画脚,甚至是横加干涉,如今的学宫正值水深火热之时,圣女殿下不远千里而来,特意施此援手,无愧是真正的正道之光……” 忽然,陆正阳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对劲。 一阵剧烈的疼痛,从他的咽喉生出,然后蔓延开来。 这个过程十分短暂,以至于他的神情还留在了惘然当中,来不及变作痛苦,就已经彻底死去了。 直到死去,他的眼里还是充满了不解,心想自己这番话难道还不够动人吗? 与陆家携手对付长生宗,这有什么不符合元始魔宗利益的地方吗? 您为什么要杀死我呢? 就算真的要杀,那也该听完我说的话? 带着这样的想法,陆正阳不甘死去。 在他死后,一道声音随之响起,带着几分吃惊的意味。 “这人是真有些了不起啊。” 姜白由衷赞叹道:“明明你在他说到横加干涉这四个字的时候,就已经把他给杀了,他还能接着说这么长一段话,如此强烈的求生意志,好生教人敬佩。” 怀素纸没有说话,转身推门而出,就此离开。 在她的安排里,画舫上的姑娘很快就会来到这里,目睹这两具尸体,惊叫声将会响彻画舫,引来船上的老鸨,随后这个消息会以最快的速度去到陆家老宅。 到了那时候,事情的发展将会如她所愿,进入一个难以挽回的境地当中。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她还有不少事情必须要做,将会面临不小的风险。 姜白跟在她身后,感知着她略有不稳的气息,忽然问道:“不惜承受伤势复发,有损境界的风险,冒雨破阵再杀人,值得吗?” 怀素纸说道:“这不是值不值得的事情。” 姜白没想到她竟愿意开口,问道:“那是什么?” 怀素纸平静说道:“这是我该做的事情。” 圣人有言。 师有事,弟子服其劳。 她是她唯一的徒弟,如今她不方便动手,那她理应要承担起这个责任。 至于这会不会脏了自己的手? 怀素纸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就像她在天下人面前说过那样,她从未将自己视作圣人,做这种事不会有心理上的任何负担。 更何况陆家这些人,本就值得死上一死。 …… …… 当暮色借夜雨登船杀人,再是飘然而去之时,黄昏才是踏入了学宫深处那座梅园。 自正午走到深夜,耗费如此之多的时间,当然不是因为她在路上遇见了一片湖水,忍不住坐下来钓鱼,然后一无所获到郁郁。 陆南宗死后,那座梅园就被学宫的四位教授联手设下禁制,并且日夜监看着,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这样做的原因很清楚,是防止有心人借助被镇压在泉下的那条青龙生事,在学宫中引起一场剧变。 故而江半夏只能耗费数个时辰,亲自说服那四位德高望重的岱渊学宫教授,换来一个踏入梅园的机会。 事实上,她只对这四个人说了一句话。 剩下的那些时间,是这四位教授在沉默着思考,要不要答应她。 那句话很简单。 ——我需要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承担起相对应的责任,若是不能,自当放弃。 所谓责任,指的是如何镇压那口封印日渐松动的龙泉。 在漫长的思考过后,梅园的禁制被暂时解除。 为了表示尊重,这四位教授没有选择旁观,给她留下了一个足够私密的空间。 江半夏推门而入。 夜雨笼罩下,梅园景色变得有些凄清,曾经存在的那些人味,早已散了个干净。 她没有撑伞,就这样行走在细雨中,任由发丝微湿,直至梅园深处。 那口泉水落入了江半夏的眼中。 她看着这口深不见底的泉水,等待了不算漫长的一段时间,然后说道:“出来吧。” 梅园一片安静。 无人回应。 江半夏神情平静如故,轻声说道:“这是你最好的机会,要是错过,你不知要再等上多少年。” 夜雨声依旧,渐烦。 江半夏却不烦躁,看着道道涟漪泛起的水面,说道:“你活了这么久,就算天天打盹睡觉,见识也不该浅,既然见识不浅,那就该认得出我的来历。” 有风起,雨势骤急。 江半夏抬手,把黏在唇上的发丝捋至耳后,平静说道:“当年我之所以进入学宫,便是觉得八大宗的镇派神兽中,唯有你可以聊天,想着要和你见上一面。” 话至此处,她不禁生出几分感慨:“没想到转眼就是百年,直至今天才有缘与你真正相见。” 风中有低沉的啸声响起。 “你凭什么相信我?” 江半夏微微一笑,笑容很是温柔,说道:“当然是利益二字,我需要借助你的身份和力量,而你则能得到一个机会,结束这场旷日已久的战争,重获自由。” 听到这句话后,片刻前风中传来的低沉啸声,骤然间变得狂暴起来。 风雨来得更加猛烈了。 自由二字,似乎激怒了那道啸声的主人。 江半夏伸出手,感受着落在掌心上的雨珠,随意行了一礼,淡然说道:“到时候就麻烦您来洗地了。” 她转过身,向梅园外走去,最后心里想了一句话。 ——这场龙虎斗,早就该落幕了。 …… …… 黎明到来前,最为黑暗。 阳州城里的灯火熄灭了许多,不再照得夜空如白昼,湖上的那些画舫也都靠了岸。 一切如常。 然而身在某艘画舫上,被暂时关押起来的老鸨和姑娘们,并不这样认为。 那个位于画舫最上层的房间,此时站了有将近十人,都在沉默着。 窗户早已被关上,屋内没有点灯,一片幽暗。 有人蹲在陆正阳的尸体前,谨而慎之地进行着检验,不敢错过半点细节。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那人往后退了一步,代表这件事被再次完成了。 是的,陆正阳的尸体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检查。 出于某些原因,陆家接连唤来了数位供奉,对陆正阳的死因进行了勘察,确定结果无误。 “结果还是如前吗?” 一道充满了疲倦的声音响起。 “是的。” 那位供奉低声说道:“就是最开始的那个结果。” 长时间的安静。 负责处理此事的陆家强者,低头望向地上的两具尸体,说道:“这件事太大,已经超出我们的能力范围……家主差不多也该醒了,回陆园吧。” …… …… 晨光来临时,怀素纸睁开眼睛。 她的脸色不再苍白,与往常时候已无区别,恢复的极好。 姜白认真说道:“谢清和是真的喜欢……不,该说爱你。” 昨夜自那艘画舫归来,她便承担起为怀素纸护法的责任,顺带亲眼见证了之后的一些事情。 比如,怀素纸从长天剑中取出一堆昂贵至极的绝品丹药,当作甜品一般随意服下,为的只是让自身状态恢复如常。 元始宗山门倾覆多年,黄昏和暮色这对师徒都是穷鬼,哪里干得出这么奢侈的事情? 这些当然是谢清和留下来的东西。 哪怕地位崇高如姜白,在亲眼见证这件事后,都忍不住发出了感慨之声。 怀素纸没有理会,起身简单洗漱,向房间外走去。 姜白跟了上去,继续履行自己的责任。 与最初已然不同,此时的她不再厌烦这件事,因为怀素纸真的很有趣。 她现在很好奇,这位晚辈到底还能为自己带来怎样的惊喜。 …… …… 与此同时,数辆马车离开富春江畔的名园,向阳州城内驶去。 道上的人们看着那辆马车上的家徽,下意识让开了道路,然后意外发现这辆马车的速度竟有些快,难以找出平日里的平淡与从容。 马车最终停在一座大殿前。 这座大殿属于道盟,殿内住着道盟的重要人物——说是重要人物,其实就是中州五宗的强者。 由于阳州城临近岱渊学宫的缘故,为了表达对于学宫的尊重,住在这座大殿里的道盟强者,近些天来一直维持着沉默——至少在表面上沉默了。 简单的通传过后,马车里的人纷纷下来,进入殿内。 周遭行人看着这一幕,看着被数人包围在其中的陆老太爷,不由感到错愕,心想这是出了什么事? 错愕的不只有路上行人,道盟的执事对此同样意外,因为他们看到了一口棺材。 为何陆家会抬着一口棺材来到这里? 总不可能是抬棺而战吧? 场间的气氛变得极其古怪。 一种压抑的气息,渐渐笼罩住所有人的心头,带来了不好的感觉。 没过多久,在道盟执事的引领下,众人相继入座。 “陆老太爷前来所为何事?” 程安衾坐在主位上,声音看似平静,心中却满是不解。 陆老太爷看着她,浑浊的眼睛变得明亮了起来,说道:“我记得你出身自长生宗,对吗?” 程安衾说道:“是的。” 陆老太爷问道:“长生宗之前在道盟内的事务是由岳天负责,如今换做了你?” 程安衾嗯了一声。 得到确定后,陆老太爷没有再说下去,挥手示意自家后辈揭开这具棺材。 殿内道盟众人望向棺材,认出了那具尸体是陆正阳,不由皱起眉头,心想你自己家里死了人,难道还想着让道盟为你查案吗? 下一刻,一位长生宗的强者看出了其中的不对,神情顿时错愕,难以掩饰。 程安衾看着尸体,什么都没有说。 陆老太爷盯着她的眼睛,面无表情问道:“我现在很想知道,长生宗还记得道盟创立之初,定下来的那些规矩吗?” 殿内异常安静。 有资格站在这里的人,都是修行界里的真正强者,眼力自然不浅。 陆正阳咽喉上的那道伤口,分明就是出自于长生宗的道法。 事实上,这事儿也不是不能解释,毕竟长生宗立派数万年,总会有功法流传在外被人学去。 问题在于……杀死陆正阳的不是什么寻常道法,而是长生宗的真传道法。 像这个层级的功法,全都会受到长生宗的严格看守,禁止外传。 难怪陆老太爷这般愤怒,直接来到这里,向程安衾发出质问。 这确实有愤怒的理由。 诸宗强者这般想着,视线纷纷落在程安衾身上,心想长生宗这样子办事,未免太不讲道理了些。 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猜到你们肯定会管学宫的事情,会对此横加干涉,会为此不惜杀人,但……总该稍微掩饰一二吧? 哪有这样光明正大的道理? 换种手段杀人很麻烦吗? 程安衾收回视线,没有再去看那具尸体,望向陆老太爷,正准备开口时,殿外忽有脚步声匆匆响起。 一位陆家的子弟冲进殿内,脸上满是惊恐之色,连滚带爬般来到陆老太爷的身边,顾不得半点仪容,更顾不上压低声音,直接喊了出来。 “又……又有人死了!” “是二叔,他死在了拍卖行的房间里,跟正阳叔的死法一模一样!” 听到这两句话,大殿一片哗然。 无数道视线落在程安衾身上。 众人的脸色变得极其精彩,心想这也太嚣张了吧? 陆老太爷暴怒起身,炼虚境的修为毫无保留地释放了出来,直接撼动了铭刻在大殿中的阵法,引起大地一阵晃动。 “长生宗欺人太甚!” 他盯着程安衾,眼中充满了怒火,寒声喝道:“要是我今天没来到这里,你是不是就要灭了我陆家满门!?”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二十一章 倾城 怒喝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如雷鸣般摄人心神。 就像姜白对怀素纸说过的那样。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可以做,但是不能被人发现的。 以杀人作为手段,对别家宗派的内部事务进行直接干涉,这是一个连长生宗也难以承受的麻烦罪名。 殿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程安衾的身上,神情凝重,等待她给出一个交代。 哪怕是长生宗最为坚定的盟友,比如玄天观,此时都表现出了完全相同的态度。 长生宗必须要对这件事给出一个足够合理的交代,毕竟谁也不想今日落在陆家头上的事情,改天来到自己的身上。 要是这个交代不够合乎情理,很有可能让中州五宗自此离心离德。 程安衾对此十分清楚。 她回想起不久前自己翻阅过的,那份关于暮色的情报,然后大致得出了一个猜测。 ——暮色以太上饮道劫运真经运转长生宗真传道法,向陆家痛下杀手,以此来让长生宗背上一口甩不掉的黑锅。 不出意外,事情的真相就是这个。 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阴谋。 正是这种简单,反而来得格外有力,让人相信。 这个阴谋里最为关键的那一点,是暮色从何处得来的长生宗真传道法。 要是查不出来这其中的来由,今日之事必将重演,且无休无止。 幸运的是,想要破解这个阴谋也很容易。 ——杀死暮色即可。 以暮色的首级作为证据,天下间谁敢说长生宗的不是? 一念及此,程安衾站起身来,与怒火中烧的陆老太爷平静对视。 “此事并非长生宗所为。” 她说道:“三年前,本宗莫大真人于神都议事之时曾对天下人说过,无论局势至何种境地,道盟都绝不能乱,这是一切的前提,岂会在今日食言。” 陆老太爷指着那具尸体,冷声斥道:“那你告诉这是什么?!” 程安衾神情淡然说道:“自然是邪魔外道在陷害本宗,妄图破坏道盟的团结。” 听到这句话,陆老太爷气极反笑,笑声里满是怒意:“然后呢?你是不是要等到我陆家的人死的差不多了,再拉一个刚刚修成贵宗道法的人出来,指着那人说他就是凶手,让他以死谢罪,就当作无事发生过啊?!” 话音落下,众人下意识对视了一眼,眼中情绪各异,心想这是真的气极了,竟把实话都给说了出来。 无论结果如何,这事都很难来得体面了。 “您想多了,本宗在这件事上也是受害者,怎会做如此荒唐之事。” 程安衾神色依旧平静,望向那位从惊恐中平静下来的陆家子弟,问道:“你二叔死在何处?” 那人愣了愣,说道:“就在城内……” 不等说完,程安衾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传道盟谕旨,启动城中大阵。” 她的语气有些冷漠:“巡天司去负责城防,禁止阳州城内所有人离开,然后……搜吧。” 陆老太爷看着她,没有立刻开口,等待着。 “凡走过,必会留下痕迹,更何况是杀人。” 程安衾的视线落在玄天观的强者身上,认真说道:“烦请张师兄出手,找出其中残留的气息,以此觅得凶手踪迹。” 长生宗在天机术算之上的造诣被公认为第一,她却麻烦玄天观的强者出手,自然是为了撇清自身的嫌疑。 问题是……谁不知道玄天观是长生宗最为忠实的盟友? 陆老太爷面无表情,强行控制住心中的愤怒,知道程安衾必然还有安排。 “烦请陆老太爷,您亲自请来一位您可以信任的人。” 程安衾望向他,最后说道:“作为此事的见证,如何?” 这番话说完,众人神色不由微变,目光在陆正阳的尸体与程安衾的身上不断来回着,心想难道这事真与长生宗无关? 又或者……这是早有安排? 可是,长生宗真要动手杀人的话,完全没必要把动静闹的这么大,生怕天下人不知,因此早有安排这个解释着实说不过去。 难道这背后还有着一个阴谋? 陆老太爷沉默片刻后,声音冷硬地嗯了一声,接受了这个安排。 与先前的暴怒质问相比起来,这时候的他无疑是退了一步。 为什么退这一步? 道理很简单,长生宗真的可以灭他满门。 片刻后,一位道盟执事禀报说道:“大阵已经开启,巡天司的人都准确落位了,随时可以让阳州城进入戒严,第二位死者的现场已经保护起来,列为临时的禁地。” 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便完成了这么多事情…… 某些心思活络的人很快察觉这其中的不妥之处。 按照道盟摆放在阳州城明面上的力量,在没有岱渊学宫协助的情况下,不该这么快做到这些事。 唯一的解释是,长生宗暗中调动不少的力量,进入了阳州城内。 陆老太爷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他伸出右手,以食指为笔在空中写下一行字,待最后一笔落下后,这行字化作一团流光,冲出窗外,向岱渊学宫的方向飞去。 在经过城墙的时候,城中大阵临时开启了一条通道。 目送那道流光的远去,殿内的气氛稍微舒缓些许,不再那么压抑紧张了。 众人沉默不语,静静等待着学宫的来人。 就在这时,一位道盟执事进入大殿,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为众人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 一位陆家的重要人物死在某条小巷深处,死去已有一段时间,只是之前没有被发现。 话音落下瞬间,殿内气氛再次凝重了起来。 程安衾再也无法维持平静,微微蹙眉,心想暮色到底杀了几个人? 陆老太爷则是再次冷笑出声。 便在他开口前一刻,又有一位陆家晚辈冲进了殿内。 便在诸宗强者下意识认为此人,要带来一个完全相同的噩耗的时候,却发现自己错了。 “三哥……三哥他死了!” 这人一脸惊恐,脸色苍白喊道:“就在刚才,一粒光尘当着我们的面,直接穿过了三哥的喉咙,还碎了他的元婴!要不是我跑得快,我也一起死了!” 听着这话,殿内的人们脸色急剧变化。 哪怕是见惯了风浪的诸宗强者,此刻在震惊之余,也不禁生出了荒唐的感觉。 陆老太爷的反应最为直接。 他只觉眼前骤然一黑,身体随之失去了力气,要不是随行的陆家子弟赶紧出手扶住,险些就要跌倒在地上了。 阳州城本就是东南大成,又临近岱渊学宫,自然富庶。 陆家下属势力,几乎都留有代表在阳州城内,而昨日他决定向下多征收三成的灵石份额后,整个家族都在为此而忙碌着,此时不知有多少陆家子弟身在城中,否则处理具体的事务。 那人已经杀了三个了,而且杀的都是族中的重要人物,是陆家的真正中流砥柱。 要是那人再这样杀下去,整个陆家的运转都会陷入瘫痪,到时候凭什么去和江半夏来谈判? 无法在这次岱渊学宫的掌门之位上胜出,陆家必将会遭到学宫内敌对势力的彻底清算。 到了那个时候,四个字就可以形容陆家的下场。 ——家破人亡。 程安衾的声音响了起来。 “既然凶手还在阳州城内,直接进入戒严吧。” 她顿了顿,然后面无表情说道:“另外,去把陆家在阳州城内的所有人都带来这里来,我看谁敢到这里来杀人。” 然而这句话说完后,还没过上片刻,又有道盟执事带来了新的消息。 还是死人。 有刚死的,自然也有早就死了的。 死的都是陆家人。 都是陆家的重要人物。 …… …… 昨夜一场春雨过后,阳州城积攒了一个冬天的尘埃被洗去,干净了许多。 阳光破云而落,洒在这座有数千年历史的名城中,映得那片湖泊一片灿烂,分外好看。 如斯美景,却没有迎来半点赞美声。 整个阳州城都在沉默,就像是一座无比巨大的坟墓。 又像是万人坑? 有遁光不断在上空穿梭着,那是道盟的强者,正在执行程安衾的命令,将陆家子弟带向道盟大殿。 城中一处奢华的别院。 砰的一声轻响。 一个中年男子倒在案几上,鲜血自眉心喷溅而出,冲淡了酒的香味。 怀素纸确定此人死后,收回视线,转身走出房间。 阳光落下,映出了她苍白如纸般的脸色,还有那已然黯淡的眼神。 姜白靠着墙壁,提醒说道:“你已经受伤了。” 陆家作为世家大族,凭借陆南宗的关系,从岱渊学宫中得到了难以想象的财富,又怎会不注重培养自身的力量? 每一位在陆家称得上是重要的人物,都有着不错的修行境界,其中不乏元婴,甚至还有两位化神境。 更麻烦的是,这些人的身边往往还有供奉在守着,并非只身独处。 哪怕怀素纸同境无敌,杀人的过程中也遇到了不少麻烦。 比如这次,她要杀的人就在死前凭借一件法器,直接撼动了她的识海,留下了轻微的伤势。 怀素纸取出一枚丹药,服了下去。 “我很好奇……” 她的声音有些虚弱:“你为什么要帮我?” 是的,姜白在这个过程中,直接出手帮她了。 怀素纸从来都不是一个狂妄的人。 在她最初的计划里,明确要杀的人只有三个。 这并非是她心慈手软,不愿多造杀戮,而是她确定自己做不到。 ——她不是自己那位师父,元始道典尚未登峰造极,不可能躲得过巡天司的搜寻,以及城中大阵的压制,只能挑最重要的人来杀。 如今她却杀了足足十几个人。 要是将陆家比作一幢高楼,她现在差不多是把楼内的柱子都给拆完了,只剩下最为粗壮也最老旧的那几根。 怀素纸之所以能做到这个程度,是因为姜白出手了。 这位万劫门的太上长老,在这件事情上,给予了她几乎是不遗余力的莫大支持。 “为什么?” 姜白笑了笑,笑容里满是嘲弄之意,说道:“当然是报复啊。”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姜白讥讽说道:“旧皇都里你们是想从我这抢长生果,但莫由衷想的却是借你们的手杀了我,这还不给我报复了吗?” 怀素纸相信这个理由,但不完全相信,因为姜白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 “走吧。” 姜白向院落外走去,说道:“巡天司的人快到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 两人推门而出,进入一条小巷半刻钟后,有遁光落下,找到了那具尸体。 行走在空无一人的深巷中,吹着初春犹自微寒的风,感受着朝阳洒落的金光…… 怀素纸咳嗽了声,有鲜血自唇间溢出,被她用袖子抹去。 不知为何,明明身体正在疼痛着,让她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 她的感觉却越来越好了。 巷子的尽头已经出现在两人眼前。 姜白忽然问道:“还要继续杀下去吗?”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不了。” 姜白有些意外,问道:“嗯?”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过些天有件事,我要养伤。” 姜白说道:“什么事比杀人重要?” 怀素纸不想与她再聊下去,说道:“你猜。” 姜白看了她一眼,沉思片刻后笑了出来,说道:“懂了,那件事确实比杀人重要。” 两人言语间,有数道遁光自阳州城外而来。 若是往天空望去,通过那正在快速消散的云气轨迹,便能分辨出那数道遁光来自于岱渊学宫的方向。 …… …… 阳光照进了那座大殿。 殿内的沉默却依旧,不曾如冰雪般融化。 直到半刻钟过去,没有新的消息传来,诸宗的强者才是松了口气,明白事情大概就到这里了。 然后,许多视线落在瘫坐在椅子上陆老太爷,看着这位仿佛丢掉了魂魄的陆家家主,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经此一死,陆家这幢高楼必将倒塌,或早或晚而已。 而且……这个样子的杀法,更加让人相信这是长生宗的决定。 否则谁能当着巡天司的搜寻,城中大阵的压制,肆无忌惮地杀人? 清都山不至。 天渊剑宗不在。 当长生宗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的时候,这天下间又有谁能阻止? 陆老太爷正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才会瘫坐在椅子上,生不起半点反抗之心。 就在这时候,殿外再次传来脚步声。 岱渊学宫的人到了。 走在最前方的是庄高阳。 在他身后,还有三位炼虚境的学宫教授,都是平日里受了陆家供奉的。 众人正欲收回视线时,再有一人至。 那是一位身着白裙的温柔女子,脸色是被病痛折磨出的苍白,但这无碍她的美丽,反而多出了一种独特的韵味。 她走过明媚春光,来到场间众人眼中。 是江半夏。 这位被世人公认为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学宫之主的女子。 无数道视线落在她的身上,诸宗强者的眼中满是凝重,然后生出了同一个想法。 这就是让长生宗都愿意为之疯上一场的人吗? 果真风华绝代。 可以倾城。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二十二章 暮色未散,黄昏犹在 倾国与倾城,常被人们用来形容女子的容貌之美。 然而在修行界漫长的历史中,却真的记载过类似的事情,只不过都被后世中人认为是史家的刻意夸张,并非真实。 前皇朝倾覆将近五千年,世间早已无国可倾,但城池却真的有很多座。 当江半夏迎着无数道视线,伴随着明媚春光走入众人眼中的时候,有人回想起被岁月掩埋的某些传闻。 据说,当年司不鸣也曾是江半夏的仰慕者之一,只是在各种因缘巧合之下,最终放弃了自己的念想,不曾真的袒露过心意。 多年后的今天,司不鸣终于得到了莫大真人的认可,执掌长生宗绝大多数权力。 于是他果断动用了这份力量,为江半夏扫清前方路上的障碍,让其得以成为岱渊学宫之主,以此与过去的自己做一个诀别? 这个想法荒谬至极,但如今事实已然摆在眼前,再如何荒谬也只能承认。 诸宗修行者这般想着,再次望向江半夏,逐渐理解了司不鸣的想法。 若是为她,倾城又何尝不可? 事实上,长生宗现在做的事情,与倾城本就没有太多区别。 ——以道盟的名义开启城中大阵,再进行戒严之事,又施手段把陆老太爷留在此间,然后直接对留在城中的陆家子弟动手。 这个做法强硬到了极点,甚至带着些许疯狂的意味。 经此一事后,还有谁敢反对江半夏成为学宫之主? 问题是……这事现在要怎么收场呢? 岱渊学宫总不可能为此与长生宗开战吧? 想是这样想着,但有资格坐在这里的诸宗强者,没有一个把想法流露在脸上,全都维持着该有的严肃。 殿内并不一片寂静。 有说话声,有急促呼吸声,甚至是啜泣声。 都是来自于那些被巡天司接过来,受到道盟保护的陆家子弟。 庄高阳见到这一幕画面,不由皱起眉头,直觉事情似乎比那道流光中所言的,还要更加严重。 一位陆家子弟来到他身旁,向他复述了一遍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保留。 这里的没有保留,指的是此人把陆家死了多少人,死的到底是什么人,全都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 听完这番后,庄高阳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脸色变得无比阴沉,仿佛下一刻就会滴出水。 那三位炼虚境的学宫教授,更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在确定无误后,倒吸了好几口冷清,连牙都被冷得疼了起来,才是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 “查,当然要查,就按你定下来的说法先查着。” 庄高阳望向程安衾,面无表情说道:“这事无论如何也要查到底,查出一个结果。” 这句话里的强硬意味,没有半点掩饰。 那三位教授神情严肃点头。 江半夏没有说话。 这是岱渊学宫必须要展现出来的态度。 如果不能处理好这件事,学宫的威望将会受到极其严重的打击。 原因很清楚——陆家是学宫的附庸势力。 陆家可以毁于内乱,可以毁于被清算,但不能以今天这种方式被毁灭。 这是不容跨越的底线。 哪怕挑战这条底线的是长生宗。 如果岱渊学宫在这里退了,当作无事发生,放弃了这条底线,下面的人会怎么想? 想就是怀疑。 而怀疑是一切不幸的开始。 事情至此,再也没有任何以退为进的可能。 “自然。” 程安衾望向玄天观的那位炼虚,认真说道:“张师兄,麻烦你了。” 张姓炼虚自人群中走出,向岱渊学宫众人点头致意后,来到那十几具尸体前,取出命盘。 随着真元的注入,命盘飘离他的手中,升至半空中。 在这个过程中,有一阵微风进入那些尸体,寻找其中残留的痕迹。 紧接着,那些痕迹化作道道气息,被命盘纳入其中,作为先决条件,开始计算以及推演。 尽管没有人认为玄天观敢在这种事情上作假,但殿内所有人还是紧紧盯着那面命盘与张姓炼虚,没有错过任何细节。 不知道过了多久,命盘回到了张姓炼虚的手中。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他开始给出自己推演得出的结果。 “杀死这些人的道法,都是同一门道法。” 此人望向程安衾,认真说道:“是贵宗的万法真解。” 话中提及的万法真解,是长生宗真传道法中的攻伐手段。 听到这句话,殿内的诸宗强者更加肯定了先前的想法。 万法真解在长生宗的修行体系中,占据着相当特殊的位置,因为这门道法不求玄妙,只求杀敌。 长生宗作为玄门第一宗,门中弟子求得都是长生,只有极少数人会选择修炼这门道法。 准确地说,修炼万法真解的那些人,几乎都属于寻真峰。 寻真峰在长生宗内负责阐释门规,以及……处理一些见不得天光的事情。 传闻中,那让邪魔外道中人闻风丧胆的道狱,便在寻真峰上。 “继续吧。” 程安衾神情平静,她是长生宗的前代天骄,又怎能看不出暮色是以万法真解杀的人? 张姓炼虚沉默片刻,接着说道:“凶手的境界暂时无法确定,有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很奇怪。” 庄高阳声音微冷说道:“请你具体一些,不要在这件事上含糊其辞。” 众所周知,越是擅长推演计算的宗门和强者,说话的时候便越是喜欢含糊不清,让人忍不住想要揍上一顿。 “这句话是认真的,没有含糊其辞。” 张姓炼虚很清楚世人在这方面的看法,很是无奈说道:“凶手一共杀了十三人,都是一击毙命,但留下的气息却并不一致,有时化神,有时元婴,区别相当明显。” 庄高阳没有再说什么。 “然后,还有一件事比这更……” 这句话在此停下。 张姓炼虚欲言又止,神色古怪的十分明显。 不等众人以为他在故弄玄虚,他转身望向程安衾,神情格外认真说道:“烦请开启这里的阵法。” 殿内有轻微议论声响起。 程安衾微微蹙眉,对此显然不解,但没有质疑。 她轻挥衣袖,以腰间那枚作为信物的玉牌,开启了这座道殿的阵法。 一道清光出现,罩住整座大殿。 阳光不再那般明媚,似是过了一层纱布,在人们心中洒落一道阴影。 殿内的气氛变得紧张了起来。 “对凶手所施展的功法,所处的境界做推演计算,为的都是一件事,即是确定凶手是谁,以及他在那里。” 张姓炼虚缓声说道:“第一件事我没有推演出来,第二件事却是有所得。” 他沉默了会儿,叹息说道:“但我得到的结果有两个,第一个结果是凶手仍在阳州城中……” 听着这话,殿内响起一片哗然声,好些人皱起了眉头,不满的很明显。 然而那些真正的强者,在听到这句话后,脸色却变得格外难看。 张姓炼虚没有理会那些哗然声,接着说了下去:“……第二个结果是,凶手就在这里。” 话音落下,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大殿一片安静。 人们看着这位出身自玄天观的炼虚强者,脸上满是荒唐的神情,觉得这话好生离谱。 陆家的子弟则是回想起那些充满鲜血的画面,恐惧再次涌上心头,脸色瞬间苍白,险些直接昏迷过去。 下一刻,张姓炼虚对自己的话做出了补充。 “这两个结果不是递进的,而是共存的。” 他的目光在场间近百名修行者身上扫过,最终停留在程安衾身上,语气复杂说道:“然而凶手只有一人。” 庄高阳安静了会儿,说道:“你的意思是,那人在此殿之内,也在此殿之外?” 张姓炼虚神色凝重说道:“是的。” …… …… “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客栈里,姜白坐在临湖的窗边,一边思考着能不能在这儿钓鱼,一边漫不经心问道。 怀素纸正在疗伤,没有睁眼说道:“什么都不做。” 姜白有些意外,问道:“嗯?” 怀素纸平静说道:“那是她的事情了。” …… …… “查就是了。” 程安衾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神情漠然说道:“不管凶手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只要人还在这里,那就能查得出来。” 听着这话,殿内的气氛没有变得缓和起来,反而更加的压抑和凝重了。 在很多人看来,张姓炼虚自命盘推演中得来的结果,足以证明这件事与长生宗有不可开脱的关系。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甚至称得上是铁证如山。 即便不谈万法真解是长生宗的真传道法,只凭凶手即在此间亦在别间的手段,长生宗也有极大的嫌疑。 理由很简单,天机术算之道长生宗乃是天下第一,有能力让推演的结果变得如此诡异。 铁证已然如山。 可惜的是,长生宗可以搬山。 只要程安衾不愿承认,又有谁能直接断定今日这场惨案,与长生宗有关? 须知陆南宗已死。 庄高阳只觉得无比头疼,心想这事到底该如何解决,沉声说道:“查就……” 话音戛然而止。 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忽然出现,打断了这句话。 江半夏自人群中走出,来到众人视线当中,对程安衾平静问道:“要是查不出来呢?” 此言一出,场间骤然死寂。 PS:这章是昨天的,今天应该还能再写两章,尽力吧。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二十三章 江掌门 谁也没有想到,最先站出来对此事作出质疑的人,竟是江半夏。 在众人的推测当中,长生宗之所以行事这般狠辣果决,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的就是将你送上岱渊学宫掌门之位,你这时候为何偏要开口? 有些心思灵活的人下意识生出一个想法——这事难道真不是长生宗做的? 不等殿内人们把此中变故想通,江半夏的声音还在继续着。 “阳州城乃东南重地,城中常居百万人口,入春后,数千家商会与大小宗门更是汇聚于此,每日产生的交易和聚集难以计数,现在阳州城进入戒严,这一切都已经被打断了,为的是查出那位凶手。” “要是查不出来呢?要一直查到查出来吗?那戒严所带来的损失由谁来弥补?” 她看着程安衾,并不怎么咄咄逼人,轻声说道:“贵宗的岳天长老,当年据传与阴府勾结而受调查,真相直至今日尚未查明,距今差不多有六年了吧?” 殿内一片安静。 在场身居高位拥有实权的诸宗强者,以极快的速度计算出,这次戒严带来的损失将会是一个相当恐怖的数字。 这当然远远不如长歌门缴付出去,给予清都山和天渊剑宗的那八成份额,但也称得上是巨大的。 岱渊学宫中人的脸色更是沉了下来。 话中所描述的那种情况,关乎到他们的切身利益,如何能够风轻云淡? 至于最后那句关于岳天的话,更是直接加深了这方面的担忧。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那件事查不出来是因为天渊剑宗不想查,就是要夺去岳天在道盟中的权势。 问题在于……万一长生宗也不愿意查出来呢? 程安衾看着江半夏,说道:“你意如何?” 江半夏平静说道:“这件事当然要查,陆家子弟的死不能白死,但具体怎么查,以及查案之外的事情,理应要商量妥当,免得日后发生争执。” 程安衾笑了笑。 她笑的有些突然,没有任何的征兆,感慨说道:“看来你是决定要当这个掌门了。” 话音落下,殿内响起一片哗然声,但很快就消失了。 像这种层级的事情,不该在此刻提起。 江半夏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不知何时起,阳光再次明媚了起来,洒落在她侧脸上,映得她的脸色越发苍白。 那双眼睛却更加明亮了。 教人难以直视。 “阳州城在学宫的势力范围之内,查案的主导权理应由学宫主导。” 江半夏安静片刻,忽然说道:“虽然凶手是以万法真解作为杀人手段,但我相信这不是贵宗的意思。” 听到这句话,场间众人神色微缓,心想但字已经说过了,接下来应该不会再有转折,这事应该很难再起波澜。 然后,他们发现错了。 “不过……” 江半夏看着程安衾的眼睛,认真说道:“这件事有再多的隐情,有再多的曲折,源头都是落在贵宗的身上,是你们自己泄露出去的功法,才会让局面恶化至此。” 程安衾安静片刻,转身向殿中深处走去,说道:“跟我来。” 江半夏没有任何迟疑,随之而行。 紧接着,是诸宗有资格参与此事决断的强者,当然……陆老太爷这位受害者也在其中。 那是一处静室。 窗外有桃花正在盛开,却无人有心去看。 待到房门被关上的那一刻,程安衾直接把自己的推断说了出来。 “此事是暮色所为。” “暮色?” 众人闻言神色错愕,心想你这句话是认真的? 正当有人要发出质疑的时候,忽然想起不久前江半夏说过的话,沉默了下来。 “暮色所修行的功法并非元始魔典,而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 程安衾的声音带着几分厌恶,不知是厌恶暮色,还是厌恶这些麻烦至极的事情,又或是接下来的利益纠缠。 静室众人的神情变得极为认真,生怕错漏半个字眼。 “这门功法特别之处在于,可以施展天下间一切道法剑诀魔功,不受修行体系不同的限制,全凭心意,唯一的前提是必须要得到对应功法的道韵真意。” 她沉默了会儿,继续说道:“如果不能解决暮色,今日之事必将重演。” 片刻安静后,有人认真说道:“但暮色再强也不可能强得过怀素纸,今日就算是怀素纸亲至,也不可能在那么短时间的内,连杀十数人。” 在暮色这两个字出来之前,诸宗强者之所以认为事情与长生宗脱不开关系,就是基于这点。 “想要做到这种程度,只能是有人在背后帮助暮色,那个人……” 说话的那位强者犹豫片刻后,还是压低了声音,迟疑说道:“难道是黄昏吗?” 众所周知,黄昏不久前才在旧皇都中出手,甚至动用了道一弓,而逃离的时候还遭到了诸宗掌门的联手。 尽管最后她没有身死,侥幸逃了出去,但此时也必定身负重伤。 那么,这件事就说不通了。 黄昏不可能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跑到阳州城里杀上这些人——这其中承担的风险与收益,是完全不成正比的。 “我也很好奇。” 程安衾叹息说道:“暮色到底是怎样做到的……” 话没能说完,江半夏打断了她,很直接。 “无论暮色还是黄昏,今天这场祸事归根到底都出自于贵宗的身上,请你说些有意义的话,而不是无意义的好奇。” 这句话很强硬,与她略显病弱的模样,太不相似。 静室很静。 程安衾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开得正盛的梅花,目光落在江半夏的身上,看了她很长一段时间。 “这件事确实与本宗有不可开脱的关系,因此本宗会承担起所有该负的责任。” 很明显,这就是退让的意思了。 江半夏神情平静说道:“请具体一些。” 程安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向静室外走去。 众人神色微异,不是因为这看似反复无常的进进出出,而是这进出中透露出来的意思。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接下来程安衾将会具体说出,长生宗愿意为这件事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是可以放在静室中,只让少数人知晓的事情。 然而程安衾却在这时候离开,选择回到大殿里,表现出来的意思就很清楚了。 ——她决定在众人的面前宣布此事,以此给予江半夏威望,让其更有资格成为岱渊学宫之主。 想到这里,众人愈发感到不解,只觉得今日发生的这一切事情,都透着一种荒谬的感觉。 那几位彼此之间相当熟络的诸宗强者,看着这一幕画面,忍不住以神识沟通了起来。 “看来这学宫掌门之位是定下来了。” “江教授的风姿,确实教人心折……唯一的问题是,她的境界稍有不足。” “这确实是一件麻烦事,要知道学宫历代掌门,真没有过不是大乘的,我感觉这事还是不稳妥。” “你的意思是,有人会借此生事,甚至是动摇江教授的位置?” “要不然呢?难道你忘了学宫是八大宗里最喜欢内斗的那一家?” “咦,按这样来想的话,程安衾刻意为江半夏立威,是长生宗不希望学宫再乱下去了?” “是的,长生宗再如何横行霸道,只要莫大真人在世一日,这就是不用质疑的事情。” “可是……如果事情真像程安衾所说,暮色能以八大宗功法作恶的话,这世道就不可能静得下来吧。” “你们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嗯?” “程安衾之所以退让,不是为了给江半夏立威,而是她想把暮色揪出来杀死,但这里是阳州城,她想以此来换得学宫的全部支持。” “那张兄你觉得这有几成机会?” 是的,参与这场神识间的谈话其中一人,正是先前以命盘出手推演的玄天观张姓炼虚。 “不知道。”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最后说道:“当初东安寺一事中,长生宗事先动用了众生书,都没能让暮色现身,如今众生书成了那般模样……希望更是渺茫。” 话说到这里,众人都不由沉默了。 要是众生书还在,不曾有损,今日这件事何至于闹得这般麻烦? 程安衾大可修书一封回山,请司不鸣翻开众生书,此事即可轻松解决。 须知众生书上所言,即是真相。 又怎会出现暮色即在此间亦在别间的奇怪结果? …… …… 朝阳已然升至中天。 大殿内一片光明,很安静。 近百人听着程安衾缓缓道来的话,脸色变得极其精彩,心想长生宗居然真的退了? 话里的内容十分直接,没有任何含糊其辞的地方,态度不可谓不诚恳。 大致上的意思是,今日陆家子弟被杀之事与长生宗的疏漏有不可开脱的关系,故而长生宗愿意承担起相关的责任,并且给出一个足够漂亮的交代。 具体下来就是戒严后产生的所有损失,将由长生宗直接做出弥补,并且不会做任何拖延交付之事,一切都从简从快。 就算是再如何苛刻的人,面对程安衾给出的这个交待,也无法再说什么。 长生宗愿意让步,本就是世所罕见的事情。 与此同时,还有不少人注意到一个地方。 程安衾说话时,视线不曾移开片刻,始终落在江半夏的身上,没有看过庄高阳与那三位教授一眼。 这其中的意思很清楚。 哪怕先前有过一场冲突,长生宗还是支持江半夏成为学宫之主,不会改变。 程安衾看着江半夏的眼睛,问道:“可以了吗?” 江半夏嗯了一声。 “那便继续先前的事情。” 程安衾问道:“此案,现在由谁来查?” 听到这个问题,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江半夏身上,等待她开口。 这与最开始都在注视庄高阳,变化的相当明显。 有人看着这一幕,不由生出一个想法。 ——再过不久,我们都该称呼您江掌门了吧? ps:今天一直在下雨,大雨,中雨,小雨,淅淅沥沥的雨,温柔的雨,睡得好舒服啊(这是更新很迟的理由。) 然后,非常感谢各位的打赏! 第三卷 缚苍龙 : 请假条 感觉不太舒服,请一天假,抱歉。 请你们吃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紫薯布丁。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二十四章 师徒间的些许往事 程安衾望向江半夏,意思十分清楚,那就是请你快点儿。 她不准备也不想把这件事拖下去,一是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长生宗将要付出的代价会越发高昂,二是迟则生变。 以暮色的心机手段,又怎会坐以待毙? 此时此刻,这位魔道圣女必然在抓紧一切时间,认真处理抹去留下的痕迹,试图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江半夏的声音响了起来,如前平静。 “劳烦庄先生。” 她顿了顿,看着庄高阳继续说道:“在诸位同道的配合之下,尽快缉拿真凶归案。” 话里的配合二字,语气稍重,自然是强调的意思。 庄高阳闻言有些不悦,因为自己如同下属一般被吩咐,但没有质疑什么,很冷静地答应了下来。 程安衾对此没有任何意见。 她很清楚,在这件事上岱渊学宫可以让出实际行动中的主导地位,但名义上必须占据第一,否则在面子上过不去。 颜面这种事情,对任何一个宗派来说,都是极其重要的,绝不会轻易退让。 “那就开始吧。” 江半夏看了一眼庄高阳,眼神认真,接着望向程安衾说道。 下一刻,道盟执事开始将与此事无关的人员请离大殿,给予临时的安置,留下一片干净了很多的画面。 紧接着就是诸宗强者进行商议,讨论从哪几个方向着手调查。 此事从急,会议结束的相当之快,没有谁在这个过程中拖延时间。 接下来,道盟将会对阳州城内一切元婴及化神境的修行者进行询问检查,具体则是事发之时身在何处之类的问题。 这件事看似轻松,但若无岱渊学宫的允许,哪怕道盟也无法在阳州城中作出这等举动。 与此同时,玄天观与长生宗两家的强者,将会在不惊动凶手的前提下搜寻更多的痕迹,以天机术算之道推演凶手的行踪,不断缩小搜寻的范围。 在这场短暂的会议结束后,众人散去,为江半夏与程安衾留下了单独谈话的空间。 “有一件事我必须要提醒你。” 江半夏看着程安衾,轻声说道:“凶手是暮色,这只是你的一个推断,而非被确定下来的事实。” 程安衾听着这话,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心里清楚,本宗不会假暮色之名杀人。” 江半夏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惋惜,说道:“我愿意相信你,但我做不到让所有人相信你。” 程安衾沉默不语。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笑容不只是惋惜,还带着几分嘲弄的意味。 江半夏看着她的眼睛,轻声叹道:“如果最后你无法证明此事是暮色所为,那人们会作何想法,我想你心里也是清楚的。” 程安衾有些疲惫,转身望向窗外,看着那在阳光下盛放着的桃花,问道:“那到时候我该恭喜你吗?” 话锋转的十分突然,嘲弄与自嘲的味道很明确。 不等江半夏开口,她接着说了下去。 “你将会是近百年来,除清都山与天渊剑宗外,第一个让长生宗低头退步认错的人。” “带着这个名头,登临岱渊学宫的最高处,想来绝大多人都会对你服气。” 程安衾沉默了会儿,说道:“从你出现的那一刻,我的脑海里就冒出了一个想法,随着你开口质问我,再到现在,这个想法越来越真实。” 江半夏唇角微翘,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说道:“想来不是什么好的想法。” “确实不太好。” 程安衾没有看她,轻声说道:“我一直在想,陆家死了这么多人,本宗背上这么一口黑锅后,谁能从中得到最好的好处。” 江半夏微笑说道:“于是你想到了我。” “是啊,谁让陆家经此一死后,再无与你合作的底气,而本宗为了避嫌,只能放弃干涉学宫的事情呢?” 程安衾别有深意说道:“不过一个清晨的时间,摆在你面前最大的那两个麻烦就都被扫清了,以最彻底的方式。” 江半夏想了想,笑着说道:“听你这么说下来,我的嫌疑确实有些大了。” 程安衾说道:“但你不可能是暮色。” 江半夏微微一笑,说道:“或许我是黄昏?” 程安衾缓缓转过身,看着她的笑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我衷心希望这是一个玩笑。” 江半夏说道:“你猜?” 程安衾面无表情,盯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 “好吧,看来我确实不太会开玩笑。” 江半夏的语气很是随意:“至于为什么我会是这件事的最大受益者,也许是暮色觉得我这个人还算不错?” 程安衾平静说道:“更可能是她想要毁了长生宗,以此祭奠元始魔宗的历代祖师。” 江半夏想了想,还算诚恳说道:“我觉得她真不会有这种想法。” 程安衾微微蹙眉,问道:“那暮色想的会是什么?” 听到这句话后,江半夏忽然沉默了下来,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终于开口,说出了一句真心话。 “我也很想知道。” …… …… 怀素纸想的一直很简单。 修行,破境,然后飞升。 在这个过程中,尽自己所能去做一些事情,承担起那些该背负的责任,不辜负某些人的期望,仅此而已。 至于覆灭长生宗这个想法。 ——怀素纸有过一些,但不多。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在她年幼的时候,她那位师父在喝醉后总是爱说醉话。 那些醉话起初都是在嘲笑她,说她明明就是一个小姑娘,偏爱装出一副大人模样,就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可爱的吗? 说到可爱的时候,怀素纸的双颊总会遭到那人的蹂躏,真的很讨厌。 后来她向那人义正辞严地强调了好多遍,才是断绝了这种事情的重复发生。 那人不敢再揉她的脸颊,醉后自言自语的情况,便渐渐多了起来。 说的都是醉话。 都是真心话。 是嘲弄自己非要继承掌门之位讨苦吃,是唏嘘的感慨一年年,是遗憾明明已经做到了极致却还是只能失败…… 到了最后,她喝醉了就睁大眼睛,盯着自己唯一的徒弟,语重心长地叮嘱说不要走上她的老路,平白荒废一生,意思意思做些事就够了,别死犟下去,她会生气的。 那时候的怀素纸听得很认真,但是不……太想答应。 大概是这个缘故? 又或者被吐在身上真的很难受,她与那人深谈了一次,不让那人再喝酒了。 直至今日。 “道盟开始办事了。” 姜白的声音响起,让怀素纸从回忆中醒来。 她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姜白提醒说道:“你的身份不可能瞒得过那些人的眼睛,会暴露的。” 怀素纸没有说什么。 “指向你身份,以及行踪的那些痕迹,我都已经替你抹去了,莫由衷现在肯定在闭关疗伤,在明景不出手的情况下,他们查不到你的身上。” 姜白说道:“但是据我所知,明景对你格外重视,亲自出手的可能性很大。”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比我预想中的更关心这件事。” 姜白神情诚恳而真挚,说道:“谁让你这人这么有趣呢?就这样死了,未免太可惜。” 怀素纸没有理会,因为不相信。 姜白也不介意,微笑说道:“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你和你那位师父多想一下,明景真的不顾颜面来查这案的话,事情该怎么解决吧。” 说完这句话,她随意脱下鞋与袜,踩着椅子去到窗上坐了下来,取出向客栈借来的渔具,就这么晃荡着双腿,开始钓鱼。 看来,那日垂钓一整个下午没有半点收获的悲惨遭遇,让她惦记至今。 怀素纸将这一幕记在心里,收回视线,继续疗伤。 …… …… 傍晚时分,又有一场春雨至。 雨云的到来掩去了今日的暮色,在天地间留下一片昏暗,却没有带来安宁的感觉。 这与春雨声烦有关,但更多还是因为戒严的缘故。 巡天司强者踏破水洼,踩过青石板的匆匆脚步声不断响起,事情却一直得不到具体的进展,气氛便越发凝重。 某刻,夜色到来。 在忙碌一整个白天后,巡天司的执事们终于来到这间客栈,展开了例行的调查。 这间客栈的价格极为昂贵,可住的人却一点儿不见少,而且住在这里的人,通常也具有一定的身份地位。 换而言之,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拥有元婴或者化神的境界。 为了避免某些情况出现,程安衾没有端坐在道盟大殿中静候消息,而是亲自来到了现场。 随着巡天司执事们的努力,客人们渐渐被排除了嫌疑,只剩下最后几间客房。 那几间客房临湖而立,坐拥最好的风景,且房中刻有聚灵阵,以供修炼。 很自然地,这几间客房的价格也昂贵到了极点,住上一夜就需要耗费上百枚灵石。 最近只有两位客人入住其中。 在店家的引路下,程安衾来到那间客房前,发现是一幢临湖而筑的独栋小楼。 她神情平静地推开了小楼的门,无视了所有人的目光,向房间里走去。 然后。 一位面容清冷的少女,出现在程安衾的眼中。 下一刻,跟在后面的巡天司执事们也看到了那位少女,不由微怔失神,随之愕然出声。 一片哗然。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二十五章 她曾来过这里 程安衾想过很多,却怎么也没想过会在这个地方,看见这个人。 落入她眼中的清冷少女,自然不是怀素纸, 是姜白。 这位理应躲在无人能知的洞府中,抓紧一切时间疗伤的万劫门太上长老,此时毫无道理地出现在她的身前,全然忘却自己的年岁,搬出那少女才该有的青春模样。 这件事着实太没道理。 程安衾神色微变,发现事情彻底超出了自己的计算。 就在这时,随她一并到来的巡天司执事们,看见赤着足坐在窗户上撑着下颌钓鱼的白衣少女。 众人先是因为少女那清冷秀绝的容颜气质而出神,待醒过神后再发现她正在做的事情,忍不住发出了错愕的声音。 哪有人会冒着夹杂倒春寒的夜雨,坐在窗上钓鱼的啊? 这未免太奇怪了些吧? 哗然声维持片刻,很快散去,房间内重回安静。 姜白专心看着鱼竿,理都不理众人一眼,声音微冷说道:“要是你们吓跑了我的鱼儿,那这笔账我是要跟你算一下的。” 无人说话。 程安衾默然向前一步,正准备开口时,房内再有一人行出。 这栋临湖而筑的小楼高有二层,姜白此刻正在钓鱼,自然是坐在了一楼。 此时出现的那人,正好是从通往二层楼的楼梯走下来的。 见到那人,本已平静下来的众人再次睁大了眼睛,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哪怕是见多识广如巡天司执事们,都有些理解不过来,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程安衾看着江半夏,语气有些凝重,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问题。 江半夏没有立刻回答,望向犹在钓鱼的姜白,然后说道:“在你忙碌的时候,我翻了一下呈上来的资料,意外发现了她的踪迹,便来了。” 程安衾墨眉微蹙,沉默不语。 寻常人不清楚,只以为姜白是万劫门的一位寻常弟子——旧皇都一战中,道盟展现在世人眼中的所有画面,都没有她的身影。 为此还有不少寻常修行者嘲笑过,暗里讽刺她到旧皇都里去摸鱼了,根本不知道她做过些什么。 然而程安衾作为八大宗的重要人物,又岂能不知道姜白的所作所为? 陆南宗看似是死在怀素纸手中,可真凶其实是这位万劫门的太上长老。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位都是岱渊学宫的仇人,但对江半夏而言却是……一位天大的恩人? “散了吧。” 就在这个时候,江半夏的声音响了起来。 众人下意识向外退去,退到一半才想起程安衾,有些局促地望向她,待她点头允许后才是继续退去。 楼内一片安静。 “你应该能猜到我为什么单独来见她。” 江半夏对程安衾说道。 姜白没有去看两人一眼,忽然说道:“陆家死的那些人与我无关,不要因为这件事来烦我。” 接连两句指向完全不同的话,不由让程安衾眉头蹙的更深了。 她沉思片刻,最终决定暂时放下江半夏的来由,望向姜白说道:“前辈为什么会在阳州城?” 姜白偏过头与她对视,微笑说道:“这是在请我帮你,对吗?” 程安衾说道:“是的。” 姜白嘲弄问道:“那你进来之前,怎么就不懂敲上一下门呢?” 程安衾平静说道:“事急从权。” 姜白笑容越发嘲弄,说道:“可我现在还没听到你的一声对不起。” 不等程安衾开口,她好生感慨说道:“我很好奇,你师父到底是谁,竟能对我毫无敬意。” 这就是以辈分来压人的意思了。 当今人间无论正道还是魔道,她都是辈分第二高的人,而第一高那人已有数百年不曾下山。 故而以辈分论她就是当世最高,无人能比。 程安衾看着姜白,很自然地想到了那句话——老而不死是为贼。 这般想着,她却很认真地向对方行了一礼,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被挑剔的地方。 姜白似是满意,随意说道:“我来阳州城的原因很简单,这里风景不错,适合长住上一段时间。” 听到这句话,程安衾终于确定了下来,此人没有半点配合的想法。 她转过身,直接向房间深处走去,要登上那二层楼看个究竟。 然后,她听到了一声叹息。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强大的气息,笼罩住她的身体,让她停下脚步。 “真当我没有脾气吗?” 姜白敛去笑意,神情漠然说道:“破门而入就算了,现在一个人看完我的房间不够,还想着再来第二个人?” 程安衾平静说道:“责任所在,在所难免,至于前辈担心的事情,我可以保证事不过三。” “抱歉。” 姜白盯着她的眼睛,说道:“顾老乌龟让我当了一辈子的第二,我最讨厌的就是二这个数字,在我这里没有事不过三,只有不过二。” 程安衾沉默了。 哪怕她手中权势再如何滔天,面对这位万劫门的太上长老,亦无太多办法可言。 便在这时,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她那位好友林晚霜在场,这时候会怎样做呢? 大概是直接拔剑,唤来阳州城内的整个巡天司与寻真峰强者,化作满天遁光,以各种飞剑法宝围住这栋小楼,随时落下。 届时,林晚霜将会对姜白问出那句话——老娘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你这里到底有没有三?! 想到这里,程安衾觉得很有意思,但没有笑出声,神色反而更冷漠了。 越是觉得这有意思,她越清楚自己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她偏过头望向江半夏,说道:“没有发现?” 江半夏嗯了一声。 程安衾说道:“店家说过,入住的房客有……” 话音戛然而止。 不知为何,就像是有些东西正在从她的世界中离开,以极其之快的速度消失,直至彻底不复存在。 片刻后,她很自然地忘记了这种感觉,接着把话说了下去。 “……一位” 程安衾看着江半夏,只见她的脸色似是苍白了些许,问道:“对吗?” 江半夏嗯了一声。 程安衾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向姜白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去。 随着关门声的响起,房间重新安静。 有一盏灯亮起。 昏黄的灯光洒落,照亮了室内。 江半夏的眸子明亮了起来,眼中的憔悴再也无法掩饰,就像她此时苍白如纸的脸色。 姜白说道:“你徒儿怎样了?” 江半夏淡漠说道:“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 “啧啧。” 姜白笑了起来,看着满是圈圈圆圆的湖面,嘲弄说道:“要是你对你徒弟动手,那我可不会放过你的。” 江半夏停下离开的脚步,望向她的背影,面无表情问道:“想死吗你?” 姜白正准备再嘲弄上一句时,忽然发现这话是认真的,于是敛去笑意,没有说话。 “不要对她有任何想法。” 江半夏声音冷如窗外夜雨:“否则我会让你失去一切想法。” 姜白安静了会儿,感慨说道:“看来你和她的感情确实很好,这已经不是重视的程度了。” 江半夏没有闲谈的心思,向外头走去。 姜白继续说道:“提醒你一句,服下那枚果子确实有望长生,但也只是有望而已,真没你想的那么了不起。” 江半夏置若罔闻。 姜白接着说道:“你刚才强行动用元始道典篡改事实,本就麻烦的伤势又重了不少,我猜怀素纸对此会很不愉快。” 江半夏停了下来,问道:“你想说什么?” 姜白心想果然只有怀素纸才能打动你,笑了笑说道:“我只是想提醒你,就算你刚才不出手,我也会把这件事处理干净。” 江半夏没有再说什么。 不是因为这句话放下了心,而是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她都不相信。 在她看来,这就是一句彻头彻尾的废话。 姜白忽然问道:“我有一件事很好奇,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句话里的好奇是真的。 她很惜命,在昨夜确定怀素纸作何想法后,便一直在有意抹去留下的痕迹,不想与道盟有任何正面冲突的可能。 巡天司能够找到这家客栈,是因为道盟足够势大,与别的没有任何关系。 江半夏却没有这个过程,直接找上了门,早在傍晚时分前就来到这里。 由于某个缘故,姜白可以确定怀素纸没有告知江半夏,自己在这间客栈落脚。 那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姜白很难不好奇。 江半夏还是不做理会,向楼外走去,关上了那扇门。 …… …… 小楼二层。 不知道从何时起,怀素纸已然入睡。 也许是夜雨敲窗的缘故,她睡得很不错,就连先前的哗然吵闹声都没有让她醒来。 直至夜色深至浓处,雨势渐大之时,她才是醒了过来。 醒来一刻,忽见眼前一片夜色,只剩些许来自油灯的昏黄微光,怀素纸眼瞳微缩,神情变得极其严肃,瞬间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明明没有半点困意,为何会在疗伤之时睡了过去,直接睡到了现在? 怀素纸想着这些,眉眼间渐有寒意生出。 更重要的是,在她沉睡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怎样的事情。 便在这时,姜白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来过这里。” 怀素纸沿着声音望去,发现姜白坐在一处躺椅上,借油灯翻着书。 她知道,这句话里的那个她是谁。 她沉默了会儿,问道:“有留下什么话吗?” 姜白仍在看着那本古籍,似是漫不经心说道:“没有。” 听到这句话后,怀素纸没有再问下去。 她望向那扇关上的窗,听着夜雨敲窗的声音,身影被昏黄的灯光拉得很长,便映出了几分不该有的消瘦。 与孤单。 PS:之前一直没提,现在还是说一下吧,师父那段剧情在更后面,并不是这里。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二十六章 尘埃落定 夜深,雨声未绝。 听着窗外的淅沥声,程安衾没有去翻阅桌上堆叠起来的情报,静静回忆着今日发生的一切。 她看着那一盏灯,往事在灯火恍惚中不断在重现眼中,分离又重组循环着。 直到某刻,她闭上眼睛停下了这个过程,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确定了一个事实。 今日之事与其说是巧合,更像是有两方在无间合作,为她营造出这样的局面。 首先,陆家从学宫里请来的人应是庄高阳,以及那三位炼虚境的教授,而非江半夏。 可她却偏偏来到了场间,且成功借长生宗树立起自己的威望,这着实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至于暮色的悍然出手杀人,程安衾始终认为问题关键在于,功法究竟是从谁人手中泄露,而不是她为什么敢来杀人。 理由很简单,暮色的真实身份是怀素纸,而怀素纸与清都山相交甚密。 无论是元始魔宗还是清都山,都有足够的理由让长生宗不愉快,故而动机并不关键。 真正关键的地方是,江半夏恰好利用到了这场变故,是否代表她已经和清都山达成了某种协议? 协议的起因……也许是楚瑾希望岱渊学宫能够继续维持中立? 若是往这个方向去思考,很多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之所以没有留下痕迹,是因为清都山留下了境界足够高深的强者,为怀素纸处理这些事情。 至于那位境界高深的强者是不是姜白,想要确定下来并不困难,只需要调查最近一段时间内,清都山在资源的调拨上是否存在不正常的情况。 像姜白这种站在人间巅峰,与飞升只有一线之差的强者,重伤后想要痊愈,耗费的丹药与灵石不会是一个小数字,很容易就能确定。 这般想着,程安衾执笔把心中念想落在纸上,化作一封厚实的书信,准备送往长生天峰。 如果这件事真是清都山在幕后充当黑手,在没有充足证据的情况下,无人能动怀素纸。 原因同样简单,没有人敢。 旧皇都一战当中,谢真人已经证明自己的强大,是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二……或者说事实上的第一。 如今的中州五大宗,着实无法承受起惹怒他的后果,便只能忍了。 修行修的是岁月,谢真人随时都有可能飞升,何必与他为敌? 他总不可能学那顾真人,明明可以飞升了,却偏要逗留人间吧? 一念及此,程安衾提起笔,开始写信。 待到书信写完,墨迹风干后,她再以长生宗秘法封存书信,且扔向窗外化作一道流光,破开层层雨幕,向长生天峰奔去。 她起身去到窗前,看着那道流光消失,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自言自语。 两刻钟后,有敲门声响起。 来人是玄天观那位姓张的炼虚。 程安衾应了一声好。 张姓炼虚进屋,看了会儿她的背影,带着歉意叹道:“我尽力了。” 程安衾安静半晌后,问道:“半点发现都没有吗?” “是的。” 张姓炼虚的声音有些苦涩:“为暮色掩埋行踪之人,不只境界比我高,手段亦是精妙无比……本宗也许只有掌门和后山闭死关潜修的前前代师长,才能觅得其中的破绽,我是万万不行的。” 程安衾轻声说道:“此事涉及暮色,关系重大,明景前辈可否前来?” 张姓炼虚沉思片刻,摇头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掌门此刻应在眠梦海,协助长歌门勘察那条灵脉,事务颇为繁重,很难离开。” 程安衾说道:“修书一封,看明景前辈自己的意思。” 张姓炼虚没有再回绝,答应了下来,转而说道:“那戒严之事……要提前结束吗?” 程安衾想了想,说道:“阳州城中还剩些许元婴和化神没有问过,既然问了,那就问完吧。” 张姓炼虚说道:“明日我可随行。” “谢了。” “不必。” 听着关门声响起,程安衾缓缓地吐了一口浊气,眉眼间已有深刻疲惫之意。 不知为何,她总是觉得有一处地方隐约不对,但却怎么也找不出来,就像是一种错觉。 “我有清心铃在身上……为何还会这般?” 她从腰间取下一物,举到眼前仔细观摩着。 那是一枚平常时候不会发出声音的铃铛,是莫大真人特意赐予她的,长生宗的高阶法宝之一。 此铃全名为归净清心破邪铃。 其作用很简单,即是维持修行者的道心清净,让其所见皆真实,不受诸如幻术一类的道法蒙蔽。 若是有人对她施展这一类的道法,铃铛将会直接响起,震撼对方的心神识海。 程安衾很确定,这枚铃铛今日不曾响起过,那她心中这一抹极淡的感觉是从何处来的? …… …… 同一个夜。 道盟大殿旁的一处静室,江半夏看着对坐的陆家老太爷,没有说话。 “江教授,你可否同意这个提议?” 陆老太爷的声音很轻,是生怕惊扰到人思考的那种轻,极尽恭敬之色。 他在今日一整个下午的挣扎过后,不得不承认了一个事实。 无论凶手是谁,凶手能否归案,接下来的事情都和陆家没有关系了。 在暮色杀过一遍后,陆家维持了数十年的运转体系,已经陷入了完全瘫痪的状态。 随着这场惨事的外传,原先那些忠于陆家的下属势力,以各种理由拒绝了上供,更有甚者反过来向陆家讨要。 听到这个消息时,陆老太爷无比震怒。 然而震怒过后,还是要面对惨淡冰冷的现实。 于是他在夜深时分,终于来到这里,选择向江半夏低头投诚,希望能够换来一条生路。 至于昨日清晨有过的那些收徒与联姻的想法,这时候自然是消失得无比干净。 江半夏看着他,问道:“你说的这些话,是认真的吗?” 陆老太爷察觉到一丝不妙的味道,只是不愿意面对,神情诚恳说道:“当然。” 江半夏收回视线,说道:“那就请回吧。” 陆老太爷不由愣住了,心想你就这么直接地拒绝了吗? 难道这时候不该是讨价还价吗? 他顾不得颜面,连忙说道:“此事还可以商量……” “不必了。” 江半夏直接打断了他,不做任何思考,甚至没有解释的意思。 陆老太爷明白了,沉默片刻后叹息了一声,说道:“您的想法是什么?” 话里的你,这时候已然换了您。 江半夏平静说道:“家破人亡……” 听到这四个字,陆老太爷的脸色瞬间无比苍白,有汗珠不断渗出,找不出半点炼虚境强者该有的风范。 “……可以不用。” 江半夏的声音还在响起:“但这些年来,陆家从学宫里拿到的东西都得吐出来,在此为基础上再作更多赔偿。” 陆老太爷强行维持住冷静,颤声问道:“这和家破人亡有什么区别?” 哪怕是这样的质问,他都不敢放大了声音,卑微至极。 江半夏没有理会,继续说出自己的条件:“至于从前犯过事后受到陆家包庇的,无论事情过了多久,都请主动去领罪,认罚。” 陆老太爷已经说不出话了,就这样盯着她的眼睛。 “至于这和家破人亡有什么区别?” 江半夏与他平静对视,神情淡然说道:“自然是你死不死全家的区别。” 陆老太爷无言以对。 片刻沉默后,他忽然笑了起来,自嘲说道:“没想到江教授您看似温柔,事实上却是这般心狠手辣之人。” 江半夏懒得回应这句话。 身在其位的道理,再是浅显不过。 要是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那她早就该死了,如何能活得到今天? 长时间的安静。 “我答应了。” 陆老太爷的声音响了起来,满是疲惫与无力感。 江半夏说道:“嗯。” 陆老太爷见她这般冷淡,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无礼,却不敢有半点怒气,低声问道:“可否确保陆家不灭?” 这些年来,陆家确实仗着权势做了不少恶事,遭了不少人的记恨。 如今陆家即将倾覆,必然会遭到报复。 江半夏平静说道:“我说过,你把那些犯过事的人交出去,不要抱有任何幻想。” 陆老太爷低头,沉默不语。 “如果你陆家上上下下,全都做过恶事,都是需要交出去的人,那家破人亡就是应该的。” 江半夏说道:“若是有人与此无关,还是遭到了报复,学宫自然会管。” 陆老太爷心中默算片刻,确定这个条件不会更改,很是艰难地答应了下来。 当他说出那个好字后,只觉得失去了浑身力气,嘲弄说道:“倒是省了学宫来抄我陆家的功夫。” 江半夏平静说道:“若是学宫来负责这件事,那就是真的家破人亡了。” 话音落下,陆老太爷骤然想起过往学宫内斗之血腥程度,不敢再生出半点念想,退出了这个房间。 岱渊学宫的内斗,在修行史上有着明确记载,并且是浓墨重笔。 书上所言,其中最为激烈的那几次内斗,尸体堆积在雨廊与过道中无人管理,残留的血迹深入石板缝隙,到了难以清洗的程度。 到了尘埃落定后,还是最后的胜者烦请学宫的镇守神兽出手,亲自洗去的这些痕迹。 如今的岱渊学宫在陆南宗有意为之的推动下,很难再上演这样的戏码,但该杀全家和灭满门的时候,不会有谁手软。 以过往全部所得,换来一个活命的机会,这已经足够了。 更重要的是,陆家还有指望。 陆元景作为被怀素纸亲口承认,有资格与其并肩的绝代天才,可以在多年后带领陆家复兴。 希望还在。 只要活着,那希望就还在。 然而他想要延续这希望,还要再做一件事。 退出房间后,陆老太爷寻到程安衾,从她手中得到了特批的手谕,可以离开阳州城。 他准备赶往学宫,与陆元景彻夜长谈,打消其向怀素纸报仇雪恨的心思。 想到这里,陆老太爷彻底麻木,但意志却更加坚定了。 …… …… 四日后,阳州城即将解除戒严。 这数天中,怀素纸不曾离开过那幢临湖的客房,因为来自道盟的视线没有片刻消失。 在各种丹药的帮助下,陆家强者与供奉留下的伤势,早已痊愈。 然而那道气息仍旧残留在她的道体,只能等待时间流逝,无法直接拔除。 只不过……事发那日她醒来之后,那道气息明显衰弱了许多,不再会为她带来病痛的折磨。 怀素纸察觉到了这件事,知晓这必然是那人的所作所为,才会听夜雨而心烦,身影因灯照而孤单。 好在她很快就能再次见到那人,时间不会太久了。 她睁开双眼,望向姜白说道:“没问题吗?” “既然决定解除戒严,那就是明景暂时来不了这边,长生宗觉得再封下去也没有意义了,至于外面那些人……” 姜白嘲弄说道:“我毕竟是他们的老祖宗,这些天他们也该看够了,再看下去我发脾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怀素纸思考片刻,嗯了一声。 姜白正在为自己泡茶,继续说了下去,声音有些漫不经心。 “但程安衾不是一个鲁莽的人,那天她不敢动手驳了我的面子,向我要一个三,今天她就会在明面上答应,暗里让人穷追不舍。” 她看了一眼怀素纸,说道:“这事儿你能平吗?” 怀素纸反问道:“什么意思?” “要是你平不了这事,那不得麻烦我吗?” 姜白微笑说道:“这可是要加钱的,我答应的是保护你,可不是当你的管家。”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说道:“用这种方式来试探我,未免有些不符合你的身份了。” “啧。” 姜白笑了笑,起身走到窗前,双手一推,任由微寒的春风入室。 她看着承有天光的湖面,说道:“待会儿去富春江钓鱼吧。” 怀素纸说道:“不。” “嗯?” 姜白微微挑眉,问道:“那你要去哪儿?是去和林晚霜履行那一战的约定,还是干脆跑去天南,找姓顾的乌龟学剑?” 怀素纸平静说道:“去岱渊学宫。” 姜白沉默了会儿,转身望向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你这时候去见你师父,真的很不适合,这是我的真心话,因为我真护不住你,要是出事了,你会死的。” 怀素纸说道:“不是见她。” 姜白哑然失笑,问道:“难不成你准备去找陆元景,直接斩草除根?” “你想多了。” 怀素纸望向窗外,看着那一轮温暖的春日,说道:“我在学宫有一位故人。”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二十七章 可惜我是黄昏 怀素纸不喜欢撒谎,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无论是不是暮色。 说是故人,那便真有故人。 尽管那所谓故人,更多还是谢清和的故人,但她也算与那人说过几句话,有多不少面之缘。 而且岱渊学宫动荡在即,那位故人的身份又颇为敏感,她有必要过去说几句话,阻止那些可能存在的麻烦。 这般想着,窗外有春风捎来讯息,告知整座阳州城,道盟自四天前展开的戒严在此刻正式结束了。 霎时间,整座阳州城有欢呼声响起,就像是夜里冲天而起的烟火,又像是阵阵蝉鸣,顿时从初春去到了盛夏。 与此同时,聚集在这座临湖小筑上的视线渐渐散去,或者说藏到了更深处的地方。 姜白伸了个懒腰,看着那提前收拾好的渔具,有些遗憾说道:“那就去学宫好了,只是可惜,难得我来了兴致愿当个钓翁,却没法长久。” 怀素纸随意问道:“这些天你钓到过鱼吗?” 姜白闻言微怔,脸色变得有些微妙,不想说话了。 她很认真地回想了一遍,确定自己从那天下午一无所获后,直至今日也没有钓起过一条鱼儿…… 这是她再如何从钓鱼中品尝到愉快也无法改变的的事实。 怀素纸见她沉默,不由感到意外,想了想,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换做谢清和,这时候想必是要问到底的。 两人没有着急离开客栈,相对而坐静默不语,就这样喝了半个时辰茶。 直至朝阳升至中天,洒落温暖春光,照亮整座阳州城时,她们才决定离开。 就在这时候,姜白忽然问道:“我们为什么要坐到现在?” 怀素纸微微蹙眉,说道:“不是你要喝茶吗?” 姜白有些无语,说道:“我是闲着没事做。” 怀素纸恍然大悟,看着她说道:“难怪这茶不好喝。” 姜白沉默片刻,想了想说道:“有没有可能,是这茶叶有问题?” 怀素纸低头看了一眼,说道:“是天南的岩茶,一斤可以卖到十枚灵石。” 言外之意很清楚。 姜白沉默了更长时间,转而说道:“以我的身份,都是别人服侍的我。” 怀素纸诚恳说道:“但这茶叶想泡的难喝,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姜白抬起手,示意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然后她很认真地回想了一遍,发现自己也没有怎么服侍过人。 与谢清和相处的那些日子,往往是小姑娘以钱开路,根本不需要考虑这方面。 至于更早之前,和虞归晚同游中州山河的那段宁静岁月,两人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都是专注修行的真正修行者,更不会在意享受…… 准确地说,初出山门的她也享受不起来。 毕竟那时节的她,真的不怎么有钱,囊中常常羞涩。 一念及此,怀素纸再次回忆起谢清和,心想自己怎么就吃上软饭了呢? 很有可能还是全天下最大的那一碗。 “你心情好像不错?” 姜白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好奇。 怀素纸敛去那些思绪,望向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平静说道:“有所得,自然欢喜。” 说完这句话,她向楼外走去,准备踏入初春。 …… …… 阳州城,瘦湖湖畔。 瘦湖乃是城中最为出名的湖泊,此时戒严解除不久,湖畔难见行人。 于是并肩而行的程安衾与江半夏,便来得格外显眼。 “相关的补偿,本宗会尽快处理好,希望贵宗也能处理得干净一些。” 程安衾说道:“如果贪墨严重,本宗不会当作没有看见。” 江半夏平静说道:“此事会由陆家处理,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让人盯着。” 程安衾沉默了会儿,说道:“物尽其用吗?” 江半夏嗯了一声。 以陆家现在的情况,能被她当成工具,心中便只有感激了,哪里还敢再动多余的心思? 就算真的有人不怕死,陆老太爷也会立刻大义灭亲,不敢脏了她的眼。 “你比我想象中的更了不起。” 程安衾叹道:“如此想来,你当年要是不被黄昏重伤,那对你动手的就该是陆南宗了。” 江半夏没有说话。 与死者为大没有关系,而是她如今的身份不方便。 哪怕这句话确实是对的。 当年她废了那么多的心思,演上一出戏,骗过世人,就是因为陆南宗对她已经抱有忌惮之心。 便在这时,程安衾忽然问道:“清都山帮了你这么多,是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江半夏没有故作无知,说道:“中立。” 程安衾微笑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本宗对你的期望也是中立吧。” 她停下脚步,偏过头望向江半夏,认真问道:“难道你不曾相信过长生宗给予你的承诺吗?” 这个问题很尖锐,更加凸显了这场谈话的真实性。 江半夏反问道:“既然是中立,岂能只接受一方的好意?” 程安衾提醒说道:“这不是中立,而是左右逢源了。” 江半夏停下脚步,心想我的立场从未变过,又何来左右逢源呢? 两人此时相隔已有数步,不再并肩。 程安衾看着她,继续说道:“中立不是问题,左右逢源也无所谓,我或者说长生宗乃至于整个中州,真正在意的只有一件事。” 江半夏说道:“请讲。” 程安衾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借助元始魔宗的力量,这是碰都不能碰的地方。” 江半夏神色平静,仿佛没听到话里的元始魔宗,更没有在这时候提及清都山。 程安衾说道:“关于怀素纸极有可能是暮色的事情,你是知情人之一,所以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装傻了。” 江半夏问道:“你想说什么?” “很简单,这次陆家的事情确实是本宗有错在先,被暮色觅得空子利用了,可以不算数。” 程安衾面无表情说道:“但你要是再抱着侥幸的想法,去和暮色甚至黄昏合作,本宗就算冒着坏了规矩的名头,也会让你付出代价,而不是冷眼旁观,放任你胡作非为,你明白了吗?” 这句话没有半点婉转,直接到了极点。 江半夏问道:“这是威胁?” “不。” 程安衾看着她说道:“是警告。” 江半夏微微一笑,说道:“那我可以答应你。” 程安衾说道:“具体一些。” 江半夏笑容更加真诚了:“我绝不会与黄昏联手。” 程安衾往她的眼眸深处望去,确定这句话是认真的,安静了会儿说道:“如此最好。” 江半夏问道:“那就聊到这里?” 程安衾嗯了一声,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视线落在她的脸上,说道:“你的身体现在怎样了?” 江半夏有些意外,没想到她竟会询问此事,问道:“嗯?” 程安衾说道:“长生宗希望看到的是一个平静的中州,要是你成为学宫掌门没几天就得病死,学宫又要再争一次掌门,岂不是永无宁日了?” 江半夏笑着说道:“有道理。” 可惜我是黄昏。 她这样想着,与程安衾道别,行至湖畔。 有风起,湖面随之生出阵阵微澜,不复平静。 阳光洒落其中,便有了具体的形状,是万万片金色的钱币。 她看着那些金币,忽然有了一个很奇怪的俗气想法。 岱渊学宫真的很有钱,万年积累下来的财富,是一个无法想象的数字。 要是她早点儿成为学宫之主,那怀素纸当初行走天下的时候,大概能过得轻松愉快上很多?不必那么窘迫? 想到这里,江半夏不由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那时候她和她才吵过架,吵的一发不可收拾,吵的几乎自此不再相见。 以怀素纸的倔强性情,怎可能在那种情况下接受她的好意? 如今倒是不一样了,可她那徒弟也有了谢清和,不用她操心这方面的事情。 这真是令人伤感的一个事实。 江半夏望向对岸,视线落在那座被绿树掩映的小楼,心想事情都做完了,你也该走了吧? 接下来,无论你是去天南还是北境都好,反正不要再留在中州了。 …… …… 世间一片平静。 阳州城的数日戒严与陆家的几近倾覆,在道盟的意志之下,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就像是一切未曾发生过那般。 在瘦湖畔那场谈话过后,程安衾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长生宗,与司不鸣长谈了一番,开始着手调查真传功法外泄一事。 至于世人最为关注的岱渊学宫,最近也无甚风波可言,变得平静了下来。 随着陆家以近乎家破人亡的代价,为江半夏建立起该有的威严后,关于学宫下一任掌门的纷争,似乎就此尘埃落定,不会再有波澜生出。 按道理来说,这时候的江半夏心情应该很不错。 可惜就像顾真人所言那般。 人间事,向来不如人意。 这天清晨,有纸鸽随晨光而至,落在姜园那幢小楼的窗户上,为江半夏送来了一个消息。 那个消息很直接,没有办法理解出第二种意思。 ——怀素纸再至学宫。 看到这个消息后,江半夏忽然明白四年前那个冬天,怀素纸发现她偏要留在神都,不肯离去时的心情了。 真……烦。 烦死了。 你怎就这么不听话呢? 江半夏面沉如水。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二十八章 怀大姑娘 这种不满是彼此的。 当江半夏因为怀素纸来到学宫而生气时,后者早已生过一次气了。 那天杀陆家人的时候,姜白曾经问过怀素纸要不要杀下去,得到的是一个干净利落的拒绝。 在那拒绝后,两人又聊了几句,聊的是为什么不杀了,为什么要着急疗伤,接下来有很重要的事情吗? 怀素纸没有回答,很随便地说了个你猜。 姜白却猜到了。 答案很简单,是怀素纸认为很快就会与江半夏再见,是她想让自己的脸色看上去不那么苍白,是她想让那场谈话尽可能愉快些许…… 令人遗憾的是,这场预料中的谈话并没有到来。 ——江半夏轻轻地来了,又轻轻地走了,还带走了她的伤势,却没带走那枚果子。 那天夜里,醒来后的怀素纸与一盏孤灯相伴,听着窗外雨声,形单影只到孤独。 因为她真的无法理解,自己这位师父到底在想些什么,坚持些什么。 这种感觉很不好。 于是怀素纸决定前往岱渊学宫,以见故人为由。 时隔数年,又是春天,再至学宫。 人还是那个人,事却不再是那件事了。 不到二十年,怀素纸依然少女,却应上了那句终不似少年游的话。 在哀帝传承一事过后,世人皆知她与清都山关系之深,深到楚瑾愿意当众出手,不惜与中州五宗发生正面冲突,就连谢真人也借清都印降临旧皇都。 这样的怀素纸,哪怕在辈分上依旧是一位晚辈,也能得到岱渊学宫的最大重视。 更关键的是陆南宗死在了她的剑下,而且死的无法指摘,无法复仇。 从这件事上出发,岱渊学宫对她再怎么郑重都不为过,都是有道理的。 这种郑重体现在阵势之上。 学宫正门大开,近百位师长学子站在门前广场,严阵以待,如临大敌。 庄高阳作为学宫主事,理所当然站在最前方,在他后面的是分管各种事务的学宫重要人物,此外还有一位真正德高望重的教授。 这阵势可谓是大到了极点。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怀素纸出示了那枚令牌,代表清都山来访学宫。 是的,谢清和留在长天剑中的令牌,不只是可以调动清都山留在中州的所有力量,还是身份上的象征。 “请问怀姑娘因何事来访?” 庄高阳的声音很严肃。 怀素纸平静说道:“见一位故人。” 庄高阳愣了愣,心想你来学宫见个朋友,为什么要出示那面令牌,非得让场面变得这么郑重? 他的视线越过怀素纸的肩膀,落在后方那些清都山的弟子身上,心情好生怪异。 想是这样想,他的神情却丝毫不变,说道:“在下可以随行。” 怀素纸知道这是没法拒绝的事情,嗯了一声。 她向学宫走去,庄高阳连忙跟了上去,而那近百人也随之而动。 一时之间,场面变得好生热闹。 正值朝阳初升,岱渊学宫已然醒来,路上和雨廊下都是的学子。 那些正准备去上课的普通学子,忽然见到这一幕,不由怔了一下,正要发出哗然声的时候,忽然之间静了下来。 从动到静的变化,是因为所有人都发现了一个问题,这时候映入眼中的画面…… 真的很符合那种大人物前来学宫视察的严肃画面。 一大堆人跟在最前面那两人的身后,神态郑重,办事谨慎,不断有人悄然离开,去为接下来的行程提前做好准备。 看着走在最前方,神情淡然的怀素纸,那些原本一腔热情的岱渊学宫学子,心头就像是被现实突然泼上了一道冷水,再也无法冲动起来了。 人们逐渐向两侧退去,让出一道空旷的道路,目送已经变成大人物的怀素纸离开,只剩下不尽的唏嘘。 在人群深处,姜白看着那没有半点不适应感觉的怀素纸,心想你到底要见什么故人呢? 没过多久,这个答案就被揭晓了。 那一行人迎着清漫阳光,行至一处寻常学舍外,停下了脚步。 怀素纸的视线落在学舍里,找到了那位故人的身影,问道:“还有多久下课?” 有人低声说道:“快了。” 事实上,按正常的进度来说,这堂课才刚上了一半,但在怀素纸到来前,便有人来到这里做出细致安排,让那位先生加快了授课的进度。 怀素纸嗯了一声,看着坐在学舍里的那些妖族学生,没有说话。 庄高阳看着她的侧脸,说道:“学宫有教无类,不会个别对待,怀姑娘不必担心。” 怀素纸心想你们单独把妖族放在一处学舍,不与人族同,这不就是最明显的区别了吗? 那年东安寺剧变后,她到访明知山得到孤闻遗剑的时候,守剑的虎大王还跟她提到过一件事。 大意上是自己受了孤闻的怂恿,没让女儿去当尼姑,反而去了岱渊学宫读书,最近过的不怎么好,让怀素纸要是去了学宫的话,稍微照顾一下。 后来她确实到了学宫,奈何俗事缠身之余还被中州诸宗视为大敌,着实不方便去见那只小老虎。 好在谢清和因为邹缪这老妇人的缘故,身份被迫暴露在世人眼中。 小姑娘早在明知山上就很喜欢那满山的小老虎,在身份暴露后特意走了一趟,当着不少人的面见了见虎大王的女儿。 这件事被很多人记在心里。 只是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想到,怀素纸也记住了那只虎妖。 如今的修行界,妖族早已凋零,甚至可以说是退出了历史舞台。 寻遍天下,连一位大乘都找不出来的势力,本就没有说话的资格可言。 或者说,妖族的大乘们早已摇身一变,变成了各大宗的镇派神兽,与妖字毫无关系,洗白的很彻底。 无归山的那只乌龟,清都山上那株金黄大树,甚至长生宗的麒麟和万劫门的那只朱雀,不都属于妖类吗? 但天下间又有谁敢将这些存在称之为妖? 像明知山这种妖族势力,生存的环境一直谈不上恶劣,但确实也很普通。 怀素纸敛去思绪,因为授课结束的声音响起。 在授课先生的注视之下,学生们以一种紧张的姿态,谨而慎之地站了起来,进行感谢。 然后,学生们很安静地留下学舍里或是休息,或是预习下一堂课的内容,没有谁敢玩耍。 怀素纸看着那些局促到不行的小妖们,沉默了会儿,转身向远处走去,便也带走了那群随行的人。 行至中庭处不久,那只化形后仍旧留有毛茸茸耳朵的小虎妖,终于来到了她身边。 “见过怀大姑娘,我……” “不用说话。” 怀素纸的声音十分平静。 明知闻闻愣了一下,没理解过来,心想这是啥意思,您专门过来见我一趟,竟是什么都不要和我说吗? 怀素纸说道:“我来见你,是因为学宫即将迎来新的掌门,而清和一直觉得你很可爱,我不想你受到无故的牵连。” 她顿了顿,接着尽责地问了一句:“你现在过得怎样?” 听到这句话,明知闻闻眼里流露出感激之色,认真说道:“清和姐姐来过一趟之后,我和我的伙伴都过得好了很多。” “那就好。” 怀素纸想了想,又说道:“若是遇见了事,你便去找清都山的人。” 这句话没有压低声音,落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明知闻闻愣了一下,连忙行了一礼。 “就到这里。” 怀素纸轻声说着,转身离开,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明知闻闻看着她好生钦佩,眼里满是崇拜之色,心想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作风真是潇洒极了。 真不愧是名震天下的怀大姑娘啊! 还未真的走远,怀素纸便想起了一件事情。 “为什么你要叫我怀大姑娘?” “啊?原来您不知道的吗?” “不清楚。” “这是从神都传过来的称呼,是有人在听到您在千万人面前说的那番话后,就是我不是圣人那句话后,认为你心胸广阔,气度非凡,可以包含宇宙万物,故而给你多加了一个大字!” 说这段话的时候,明知闻闻的眼神明亮极了,声音里全都是尊崇! 怀素纸却从中听出了别的意味,沉默片刻后问道:“是谁最先说的?” 明知闻闻怔了怔,没想到她关心的竟是这里,绞尽脑汁回想片刻后,不确定说道:“传闻里,好像是长歌门的那个南离姑娘?” 怀素纸心想果然如此。 要是她拿这件事去问南离,肯定会得到一个被盯着胸口看,一脸不解地反问难道你还不够大气吗,这样的无趣双关回答。 这种过去会让她感到不愉快的事情,如今却是彻底习惯,到了懒得计较的程度。 她与明知闻闻道别,离开这片学舍。 庄高阳来到她的身侧,问道:“怀姑娘接下来还有安排吗?” 怀素纸问道:“嗯?” 庄高阳看似诚恳说道:“学宫今夜会为你举办一场洗尘宴,怀姑娘要是不着急离开,不妨稍微去坐一下。” 这是八大宗高层来访之时,学宫该要展现出来的礼待。 不过在他看来,以怀素纸的过往性情来看,必不可能接受这个提议,想来会直接拒绝…… “可以。” 怀素纸没有片刻犹豫,直接答应了下来。 庄高阳完全没想到这个回答,不由怔住了。 怀素纸接着说道:“我希望到时候,该在场的人都能在场,有问题吗?” 庄高阳回过神来,心想果然这才是你的真正来意,很认真地答应了下来。 就在这时候,场间忽有脚步声响起。 清风徐来,一袭白裙映入了人们的眼中。 江半夏走过斑驳树影,来到此间,没有看怀素纸一眼,仿佛陌生人那般。 她对庄高阳说道:“辛苦了,但怀大姑娘难得来访学宫,还是由我来陪同吧。”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二十九章 师徒第一战 怀素纸望向江半夏,声音冷淡如水,没有半点情绪。 “此行只为看访故人,并无要事在身,江教授不必亲自前来。” 听着这话,庄高阳眼神微变,心想这句话未免有些冷淡了。 难道清都山并不喜欢江半夏成为学宫之主? 按道理来说,清都山和岱渊学宫并无利益上的冲突,前者唯一不喜欢江半夏的理由,只能是因为长生宗。 思绪微转之间,他便理清了其中的缘由,继而想到前些天阳州城中的那场变故,更是生出了几分后怕的感觉。 要是他不识时务,想来也要落得与陆家一般的下场。 “怀大姑娘亲自到访,学宫岂能有失远迎。” 江半夏的声音同样冷淡。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沉默片刻后,说道:“那就打扰江教授你了。” 两人对话时,周遭一片安静,静出了死寂的感觉。 “请。” “嗯。” 随着怀素纸的回应,江半夏接过了庄高阳的位置,与前者并肩而行,走在初春时节的学宫中。 数场春雨过后,去年冬天残留的寒意被洗去了许多,换做了满眼的绿意,很是养眼。 岱渊学宫开宗万年,山门占地极大,门中有很多值得称道的风景。 数年前那个暮春,怀素纸来得匆匆走也匆匆,不曾认真看过那些的风景,却是在今天补上了。 两人行走在那些风景里,欣赏着那些风景,便成了旁人眼中的风景。 稍微碍眼的是,她们的身后始终随行着许多人,让这个画面变得有些繁杂。 然而落在另外一些人的眼中,反倒觉得这种繁杂别有一番滋味,像极了前皇朝的皇公贵族出行踏春般的盛景,可以入画。 许多学子闻讯而来,借春光作画,场间明明没有半点声音,却有种热闹非凡的感觉。 庄高阳看着越来越多的人,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望向站在前方的那两位女子,低声问道:“要不要还此地一个清净?” 怀素纸不做理会。 江半夏仿佛没有听到。 得不到允许,庄高阳自然不敢擅动,只能任由场面变得越发热闹。 此刻在怀素纸和江半夏身前的是一副壁画,画里描述了一个结局凄美的爱情故事。 这个故事里有孤坟与蝶,也有女扮男装的欢快,还有前皇朝的沉重世俗规矩。 江半夏声音平和,把壁画上的故事娓娓道来,像是一位向导。 怀素纸听完后,问道:“江教授对这个故事可有感想?” 江半夏没有看她,平静说道:“修行,高于一切。” 这句话听着有些突兀,但往深处去想,其实很好理解。 如果这故事里的某一位主人公是天下第一,那些世俗规矩,家族压力,都会化作无形,变作衷心的祝贺,与一声声的长相厮守。 之所以凄美,归根结底是因为无能为力。 怀素纸却知道,这句话不只有这一层意思,更是她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江半夏声音微冷说道:“前皇朝治下,修行功法难得,与如今截然不同,你我生在盛世当中,理应更加懂得珍惜。” 话里还是有话,气话。 她气的自然是怀素纸非要来到学宫,踏入中州五宗的视线当中,让自己置身于险境当中。 阳州城一事过后,长生宗就算手上没有证据,但只要有机会,肯定会直接杀了怀素纸。 这是必然的事。 在她看来,明知山有虎还往虎山行,真的很没有道理。 只是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全然忘掉四年前的自己,不理会怀素纸的反对,坚持留在神都的事情。 “是的,修行高于一切。” 怀素纸微仰起头,看着那副壁画,说道:“但修行之所以高于一切,是因为它能给予修行者自由,要是为了修行而修行,丢弃选择的自由,那修行的意义何在?” 江半夏面无表情说道:“错了。” 怀素纸问道:“错在何处?” 江半夏还是不看她,说道:“修行求的是长生,避的是死生,唯有活着才有选择和自由可言。” 听着两人的对话,在她们身后的学宫众人不由愣住了,心想这怎就开始论道了? 人群深处,姜白看着这对装作陌生人的师徒,心想这哪里是什么论道,分明就是在这对师徒在吵架罢了。 就在众人静心聆听,不敢错过一个字眼的时候,庄高阳成功证明了自己为何能坐稳学宫主事的位置。 他没有说话,以神识通知数位下属,先是命人取来笔墨记下这场谈话,再令人到那些正在外围作画的学子中,寻出几幅足够出色的合适的画,作为今日的纪念。 待数年后,江半夏坐稳学宫之主的位置,再在不经意间看到今日之事被好好记载,必然会心生愉快。 当然,前提是这场辩论的胜利者是她。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你错了。” 江半夏问道:“何错之有?” 怀素纸认真说道:“一切都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修行求的是长生,但长生是无法被证明的一件事,为此放弃自身心意所向,是没道理和不值得的一件事。” 众人仔细听着,心想这里争论的点……应该是在长生与自由的先后顺序之上? “你有没有想过,那看似不可放下的心意,放在人生长河当中,只是无数朵不值一提的浪花之一?” 江半夏神情淡漠说道:“你以为此生难忘的一天,在多年以后不过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寻常日子,仅此而已。” “还是那句话,这是现在无法证明的事情。” 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你还是在以不可知的未来,来否定已经确定的事实。” 江半夏说道:“所谓事实,不过是一叶障目带来的虚假,修行者若是屈服于一时情感,如何能得飞升大道?” 怀素纸说道:“事实就是长生无法被证明,修行者可以追求长生,但不该也不能为长生舍弃一切。” 江半夏正要开口你反驳的时候,忽然醒过神来,发现话至此处真的有些……像是吵架了。 吵架不好。 最不好的是和她吵架,次之不好的是在众人面前吵架,次次之不好的则是这架吵的有些幼稚了。 怀素纸却不愿意放过她。 “修行为的是长生,但不可时时刻刻惦记着长生,这除了让自己越发恐惧死亡的到来,没有任何的意义。” 她转过身望向江半夏的侧脸,认真说道:“存其意而忘其形,这才是正确的做法,因为人应该为自己活着,而不是为了追求长生而活着。” 江半夏可以反驳,但她却没有说话,因为不想再吵下去。 怀素纸还有很多想说的,只是想到她已经沉默,再想到尊师重道这四个字,便也沉默了。 两人看着前方那副精美的壁画,安静如前,仿佛不曾有过一场争论。 她们不说话,后方的众人便只能安静。 姜白看着两人的背影,只觉得这架吵的着实是好笑。 她先是望向怀素纸,心想你根本就没想过要长生,谈什么存其意而忘其形? 哪有想着长生的修行者,敢以元婴之躯挽开道一弓的? 真是笑话。 然后她的视线落在江半夏的背影上,心想你分明就是那种只顾自身心意所向的人,要不然这些年来为何非要和长生宗作对,让自己一身重伤?治都治不好那种? 现在却故作老气横秋,教别人大道理,说什么心意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长生故,二者皆可抛? 更是笑话。 再想到这两人互相埋怨,故意装作不熟,非要见上一面吵架……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姜白这时候早就笑出声了。 她平生不知看过多少次吵架,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吵的这么奇怪,这么莫名其妙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素纸和江半夏才是收回目光,没有再看那副壁画。 两人行至外头,然后穿过一座大殿,进入偏僻夹道,向山上走去。 这座山不是道成山,但也临海,可以观沧海。 夹道自然狭窄,山道也谈不上宽阔,随行的人不敢打扰走在最前方的那两位,便只能放缓脚步,渐渐落在了后头。 走到一半的时候,怀素纸忽然说道:“有件事刚才没有说。” 江半夏一字一字说道:“我不想再和你吵了。” 怀素纸很不喜欢这句话,但没有为此生气,平静说道:“不是吵架。” 江半夏微微蹙眉,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只是想着自己的师道尊严……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那是什么?” “刚才那幅壁画上,故事里的女主人公换回女装后,为自己绑了一个麻花辫。” “麻花辫好看。” “可惜你的手艺不怎么样。” 怀素纸的声音听似随意,但却有着极大的分量。 话到这里,再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未免有些显得心虚了。 江半夏神色不变,轻声说道:“是吗?我觉得还挺好看的,很适合你。” “那我的嘴唇呢?” 怀素纸偏过头,看着她的眼睛,微笑问道:“你觉得肿起来比较好看,更来得适合我,是吗?” PS:这章写的就是她俩吵架,前面论道(吵架)的地方写的比较慢,因为得考虑到场合必须要委婉一点儿,好在最后出来的东西还算满意,姜白的吐槽也很满意,当然,最满意的是断章的地方,纸纸这一笑啊,真是笑到我的心里去了~~~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三十章 尊师重道 落在后方的众人,忽然看见怀素纸回眸一笑。 这一笑没有什么百媚生,有的只是一种清澈干净的感觉,就像是乌云悄然散开展露湛湛青天,又像是轻舟带来的微澜无声消失,更像是一场暴雨告终后,有束束阳光破云而落。 所有的这些画面,都是一种归来,都是事物回到自身应有的位置中。 但,这更是怀素纸的图穷匕见。 她最初在看那片壁画的时候不愿说,后来论道争吵的时候不愿说,直至此刻将要观沧海之时,才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理由很简单。 在这件事情上,她不想再给江半夏回避的机会。 与谢清和分别那天,小姑娘和她在角落里说了很多话,话里有麻花辫与咬肿了的嘴唇。 怀素纸不是白痴。 早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她就猜出了背后的真相。 江半夏在很久以前,就惦记着为她挽发,只是被她坚持拒绝,无法如愿以偿罢了。 在她拉开道一弓,陷入昏迷后,被编个麻花辫确实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但是…… 她的嘴唇怎么就肿了呢? 怀素纸笑容越发温柔,看着江半夏,等待一个答案出现。 后方的人们看着她的笑容,只觉得这笑容虽是好看,但暗里怎么像是藏着几分……生气的味道? 这一切看似漫长,事实上不过瞬间。 江半夏闻言,神色如前平静,偏过头看了一眼怀素纸的嘴唇,眼神不见半点异样。 片刻后,她淡然说道:“自然是现在这样好看。” 怀素纸望向前方,眼中笑意缓缓散去,声音变得微不可闻:“你还是这么喜欢装。” 江半夏说道:“不是装。” 怀素纸面无表情问道:“那是什么?” 江半夏平静说道:“你问我好不好看,我说你现在才是好看的,这有问题吗?” 怀素纸说道:“有没有问题你自己清楚。” 江半夏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说过,我不想和你再吵了。” 怀素纸笑了笑。 与先前的相比起来,这一抹笑容更多的还是嘲弄。 她说道:“如果你认为这是吵,那只能说明你没想过和我好好说话。” 江半夏没有接话。 山顶在前,阳光映照下的东海,已有边缘落入眼中。 有风浪声传来,不曾轰鸣如雷般,但也足以掩去许多动静。 怀素纸看着那片海,说道:“这是我有权知道的事情。” 江半夏沉默不语。 怀素纸得不到回应,渐渐有些生气了,只是不想表现出来。 她强行控制自己的情绪,冷静说道:“别的事情我都可以不管,但这件不一样。” 江半夏仿佛没听到,还是不说话。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以神识对她说道:“尊重是相互的,你不把我当成徒弟,那就别怪我忘了尊师重道这四个字。” 听到这句话后,江半夏终于无法沉默下去了。 她笑了起来,是嘲弄的笑,说道:“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这是威胁的意思?” 怀素纸平静说道:“是的。” 江半夏笑容更加嫣然,说道:“你想听我说什么?”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继续说道:“说这事其实是你善忘,自己把自己的嘴唇咬到肿了,还忘记了,如今却以为是我对你动了心思?” “你觉得我会相信?”怀素纸的声音有些冷。 江半夏微笑说道:“你当然不会相信,你从小到大都只相信自己,别人说什么都是不信的。” 这一次沉默的是怀素纸了。 江半夏笑容不减,接着说了下去:“我之前一直不说话,是不想因为这种小事和你产生无谓的争执,让自己生气,这对我的伤势不好。” 怀素纸什么都没有说。 对话仿佛就此结束。 两人一路无言,沿着山道行至尽头,去到一处亭下,得观沧海。 时值初春,海风还是夹杂着寒意,有种如刀的感觉。 随行在后方的人们,都停步在亭外,为那两人留下了充足的空间。 天光渐移,升至中天,洒落在无边东海上,变幻出绚丽颜色。 江半夏看着这片海,平静说道;“既然没什么要说的,那就走吧。” 怀素纸说道:“还有一句话。” 江半夏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着。 不知为何,怀素纸这时候又陷入了沉默。 就在江半夏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你在我昏迷的时候亲了我,甚至把我嘴唇咬肿了。” 怀素纸没有去看江半夏,认真问道:“你觉得这是一件小事吗?” 江半夏安静了会儿,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听着这话,怀素纸觉得有些好笑,说道:“还不肯承认吗?” 还是那个道理。 事情都说到这里了,非要说自己一无所知,真的很心虚。 心是虚的,那理就无法直,以至于气不能壮。 当然,在她看来江半夏本就是理亏的。 那有师父会这样做的呢? 江半夏的想法却与怀素纸截然不同。 她心想,既然你是我的徒弟,为什么就不能考虑一下我作为你的师父必须要保留威严,不可能承认这件事,为什么你就非要追问到底呢? 难道我不要脸的吗? 故而她有理,可以气壮,不曾心虚半点。 “为何要承认?” 江半夏神情淡漠说道:“这本就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怀素纸只觉得满身疲惫,不想再吵下去了,因为见这一面真的很不容易。 她轻声说道:“看海吧。” 江半夏嗯了一声。 有风自远天来,落在海面上,掀起层层海浪。 浪花不断拍打在礁石上,碎成千堆雪,纷纷扬扬。 怀素纸忽然问道:“什么时候才能风平浪静。” 江半夏很认真地想着,最终却是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 怀素纸说道:“世事如海。” 江半夏轻声说道:“难有风平浪静的时候。” 怀素纸的视线从岸边的浪花,不断延伸至远方,直至天边,说道:“所以我们要越过这片海。” 江半夏安静片刻,说道:“不是我们。” 怀素纸心想你为何还是这般死犟呢? 明明那枚果子已经被我们得到,随时都可以服下,你就不能往好的方向去想吗? 江半夏说道:“更重要的是,你想要风平浪静,那就先学会让自己静下来。” 怀素纸觉得这话有些好笑,说道:“我不理世事,世事自会来扰我。” 江半夏神情淡然说道:“这个天下,又有谁敢去打扰顾真人了?” 怀素纸说道:“难道顾真人是生来就天下第一吗?” “当然不是,但他有一位很好的师长,为他铺好了成为天下第一的路。” 江半夏想着顾真人那位师长,想着五百年前修行界的那片腥风血雨,说道:“而他没有辜负落在身上的期望。” 留在后方的众人,对此听得不太真切,以为真是在说修行界的前尘往事。 唯有姜白才听得出话中深意。 在江半夏看来,自己与顾真人那位师长并无两样,都为怀素纸铺出了最好的路。 只要安安静静修行下去,哪怕到最后无法飞升,那也该是一位天下第一。 何必非要现在来人间一趟徒惹尘缘呢? 姜白与顾真人同时代,很清楚其天赋之高,本想对这个念想发出嗤笑。 然而当她想到旧皇都崇圣寺前那一战,这种嘲弄笑意便荡然无存,只剩下了沉默。 这时的沉默,是默认。 姜白不得不承认,怀素纸确实有追上前人的可能,至于能否做到超越……唯有天知晓。 亭下的两人还在说话。 怀素纸淡然说道:“不问世事,静心修行,我十岁那年做不到,想来五十岁那年也不行,百岁那年大概也是很难的,很可能一辈子都不行。” 江半夏笑了笑,笑容里都是自嘲,说道:“不过是仗着有恃无恐罢了。” “错了。” 怀素纸转过身看着她,神情平静而坚定:“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是这么一个人,不曾变过片刻,无恃之时我亦无恐。” 江半夏微微一怔,然后回想过往岁月,发现这句话是真的,并非狂言。 她这位徒弟从小就像大人,心性坚定异常,过去和现在真没有太大的区别。 都是这么一个人。 她没有流露出这些情绪,很自然地换了话题,说道:“海看久了都是一个样,终究无趣。”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所以青山好看。” 江半夏说道:“好看在何处?” 怀素纸说道:“多妩媚。” 江半夏想着脚下这座山,无法赞同这句话,摇头说道:“不如你。” 我见青山多妩媚。 终不如你。 怀素纸怔了怔,沉默片刻后说道:“只缘身在此山中。” 江半夏看着她说道:“过分的谦虚就是虚伪了。” 怀素纸没有退让,与她对视说道:“我是认真的。” “是啊。” 江半夏忽有感慨声,轻笑说道:“你一直都是这么不自知。” 怀素纸不想说话,因为在她看来,真正不自知的人无疑是正在说话的这人。 两人再次沉默。 天光又移,太阳开始西斜,暮色欲至。 想着黄昏将近,江半夏想着自己终究是为人师父,有些话应该主动一些说,有些责任应该主动一些背负……不该闹成刚才那般模样。 就在这时候,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走了。” 她说道:“今夜那场宴席,我不会参加。” 这句话没有避着谁。 站在后方,几乎是看了两人一整天的庄高阳听到这句话后,连忙展开相对应的准备。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江半夏先前主动开口让怀素纸离开。 然而真的听到这个消息后,她心里却变得不舒服了,仿佛胸中有块垒。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敛了开口的心思,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 怀素纸忽然说道:“还有一件事。” 江半夏神色不变说道:“请讲。”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说道:“我现在还是很生气,静不下来。” 江半夏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唯有沉默。 怀素纸向前走去,离开停下,去至崖边。 她俯瞰沧海,声音微冷问道:“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生气吗?” 江半夏心想你气的还能是什么? 无非就是我亲了你,让你觉得自己背叛了谢清和,大抵如此而已…… 应该是这样吧? 然而她错了。 怀素纸看着那片海,一字一句对她说道:“我真的很烦你这种遮遮掩掩,不肯把话说清楚的样子,尤其是在我对你坦诚的时候。” 江半夏说道:“这里是岱渊学宫。” “是啊,这里终究是岱渊学宫。” 怀素纸微微一笑,说道:“所以我不会和你置气。” 说这句话后,她就此转身离开,拒绝了庄高阳的挽留,与清都山驻守中州的弟子们一并远去。 江半夏看着怀素纸的背影,忽然生出一种很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奈何人已远去,她无法再开口询问了。 …… …… 暮色到来时,江半夏处理完被堆积起来的一应琐碎事。 然后她望向在旁等候许久的庄高阳,声音冷淡问道:“什么事情?” 庄高阳神色郑重地取出一个木盒,放到她身前的书案上,极尽恭敬说道:“这是怀大姑娘专程为您带来,来自于清都山两位真人的贺礼。” 话中所谓贺礼,贺的还能是什么礼? 无非是北境与中州路途遥远,清都山谢楚两位真人不方便前来学宫,便让怀素纸充当使者,提前为江半夏送来一份礼物,恭贺她即将登临岱渊学宫掌门之位。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解释可言。 想到这里,庄高阳再次压低了腰身,让自己看上去尽可能地显得恭敬一些。 以他的身份,本不该这般作态,但他现在是真的有些惧怕江半夏了。 纵观学宫历代掌门,又有几人能得到长生宗与清都山的共同承认,并且成功借助这两家的力量……甚至连元始魔宗都愿意在暗中出了一份力的? 越是往深处去想,想的东西便越是可怕。 所谓合纵连横,所谓机关算尽,想来也莫过于此了。 庄高阳怎敢再对她有半点的不恭敬? 江半夏没有说话。 她看着那木盒,沉默了很久很久,直至暮色将逝之时,才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那个木盒的大小很讲究,恰好能放下一枚果子。 长生果。 江半夏漠然想道,难怪你不与我置气,原来是不敢与我置气。 这就是你的尊师重道吗? 她挥手,示意庄高阳离开。 待脚步声消失后,她看着那个木盒,最终说了两个字。 “逆徒。” PS:连带上章,这七千字写得格外愉快。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三十一章 百年孤寂 夜色到来时,怀素纸已然远去。 她没有再往内陆走,而是登上了一艘大船,正在向东海深处去。 东海深处有群岛,那是一片很出名的修行者聚集地,其名为蓬莱,亦在道盟的管辖之内。 蓬莱岛上有蓬莱宗,乃是道盟仅在八大宗之下的大宗门,地位颇高,门中据说有一位长老已至炼虚巅峰,多年前就在闭关,试图勘破那道名为大乘的最高门槛。 世间传闻,在长歌门山门倾覆后,蓬莱宗内部生出了几分彼可取而代之的心思,欲要跻身八大宗之列。 只不过在长生宗明确表示出对长歌门的支持后,相关的传言顿如冬雪遇春日,迅速消融无形,不复存在。 然而谁都知道,这种消失不是真的消失,因为长生宗对长歌门的支持必然存在着一个程度。 如果长歌门踏过了那条线,还是无法完成复兴,那结果只能是被放弃。 这件事无疑是道盟内部的大事,有着深刻影响中州局势的可能存在。 但怀素纸向蓬莱群岛去,与此事并无关系。 她又不是南离的师父,更不欠长歌门什么人情,怎么可能事事都管? 她之所以选择出海,是为了让巡天司和寻真峰跟在后面的人无从掩藏,暴露在星光之下。 再简单些说,怀素纸在邀请这些人来围杀自己。 “以现在的航行速度,两日后的现在,是巡天司和寻真峰的最佳动手时机。” 姜白站在一片阴影当中,对她说道:“过了那个时间不出手,基本可以等同于他们放弃了。” 怀素纸说道:“嗯。” “你好像一点儿都不紧张啊。” 姜白有些好奇问道:“难道你就没想过,就算明景闲不出手来,中州五宗也还有别的大乘能出手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在天机术算一道上走的越远,越是会坚信自己的判断,或者说心中的感觉,深信不疑,我师父是这样,莫大真人和明景道人也是这样,没有任何区别。” 她沉默片刻,接着说道:“但其他人总会去想更多,需要有足够真切的证据,才说服自己出手,所以无论是元道远还是梁皇,都不会轻举妄动。” 姜白看着她感慨说道:“你确实聪明。” 事实的确如此。 就像巡天司和寻真峰此刻还在观望,迟迟没有进行围杀,一是时间还未完全合适,二是能够做决定的那个人,此刻还在综合各方面得来的消息,进行详尽的考虑。 而在姜白的神识感知当中,方圆百里之内并无大乘气息出现,足以证明怀素纸的判断是正确的。 当然,元道远暂且不提,毕竟无归山的功法真的很慢。 太虚剑派却是不同,梁皇作为大乘境的剑修,纵剑万里杀人并非什么难事。 如果真的发生战斗了,他哪怕在太虚剑派的山门中,亦可直接介入战斗。 “你接下来要去哪?” 姜白重复问道。 在数日前,阳州城结束戒严的时候她就这样问过,当时得到了一个令她怕颇为不满的答案,现在呢? 怀素纸说道:“修行。” 姜白想了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点头说道:“也对,你早就该踏入化神了,硬是拖沓到今天,着实有些可惜。” “问题是……” 她看着怀素纸不解问道:“偌大中州,有哪里能让你静心闭关修行的呢?” 中州,归根到底是中州五宗的中州,强如清都山和天渊剑宗坚持数千年时间,都没能渗透进来多少。 怀素纸不想回答,随意说道:“你猜?” 姜白闻言微怔,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说道:“你又不是你师父,不曾修习天机术算之道,何必学她说这样的话?” 怀素纸心想这当然是因为她足够气人,而自己也被气得够呛。 想是这般想,她却不曾付诸于口,因为这是她和她的事情,与外人并无关系。 除此之外,也是因为她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元垢寺,这个姜白明言过自己不喜欢的地方。 “既然你不想说,而时间也还早,谈谈别的吧。” 话至此处,姜白忽然笑了起来,满是自嘲说道:“我没想到她竟然把长生果留在你身上,她是真不怕我违背誓言,对你动手。”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谁让你怕死?” 姜白缓缓敛去笑容,似是因此感到不悦,但最终还是没有表现出愤怒。 她沉默了会儿,突然问道:“那你呢?” 怀素纸说道:“嗯?” “你就不怕死吗?” 姜白幽幽说道:“以元婴之躯拉开道一弓,这跟找死真没什么区别,黄昏把长生果留给你,抱的想法只能是以这枚果子,弥补你亏空的寿元。”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很刻意地提到了黄昏二字,就是想让黄昏听见。 ——元始道典之玄妙所在,她作为当世辈分第二的强者,又怎能不知? 海风声呼啸也呜咽,被船身铭刻的阵法过滤后,化作拂面不寒的轻柔春风,带来阵阵涛声。 怀素纸静静听着,望向天上那轮明月。 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 她想着旧皇都落幕之前的那些画面,想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轻声说道:“自然是怕的。” 难得重活一世,这一世起初还是那般倒霉,要不是被那人捡了回来,她早就死了。 这么难得的幸运,她又岂敢不珍惜,不想着好好活下去? 姜白看着她说道:“但你还是做了不惜命的事情。” 怀素纸望着那轮明月,忽然想起今天江半夏说过的那些话。 “修行高于一切,生死更在其上。” 她平静说道:“但人生在世,总会有一些事情,比修行和生死来得更加重要。” 听着这话,姜白若有所思,没有再在此问下去,很自然地换了一个话题。 “我很好奇,你拉开道一弓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让黄昏非要把长生果留在你的身上?” “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话倒也对,那你我做个交换吧。” “如何交换?” “为什么我想要用昊天钟和你换道一弓,你觉得这个秘密怎样?” “你先。” “为什么?” “你不是一个可以相信的人。” “啧,好吧。” 姜白叹了口气,仿佛无奈地答应了下来。 “万劫门的修行之道存在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简单些说就是万般劫气入体,但经过历代先贤以及我的改善,这个问题已经被最小化。” 她不着痕迹地吹捧着自己,说道:“万劫门弟子,在正常修行的情况下,只要对这方面多加注意,就不会影响道途,遗憾的是这是自我以后才做到的事情。” 话至此处,事情已经明朗了起来。 姜白显然是在这方面出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五百年前,我以造劫之法将真灵不灭身修至巅峰,欲要与顾老乌龟决战,借他剑锋再行破境之事,但是……” 她故意没有把话说下去,微微笑着,等待一个捧场。 怀素纸却不如她所愿,说道:“但是顾真人没有理你。” 姜白顿感无趣,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道:“那时候的天渊剑宗出了些事,顾乌龟彻底闭关不出,到了我也找不出来的程度。” 怀素纸微微蹙眉,说道:“以你的性情,竟然不以灭门为要挟,把顾真人逼出来?” “清都山天渊剑宗和长生宗,之所以被称为上三宗,是因为他们真的足够强大,不是世人闲着无聊吹捧出来的。” 姜白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求的是破境,不是求死。” 怀素纸说道:“继续吧。” 姜白收回视线,望向辽阔海面,感慨说道:“那时候的我还很年前……”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着实没忍住,提醒了一句:“两百岁的年轻吗?” 姜白嗯了一声,坦然说道:“那时的我心尚未老去,自然年轻。” 怀素纸不说话了。 “总之,年轻时的我还不够明白,世间万物都有代价的,尤其是劫气。” 姜白嘲弄说道:“我以劫气将真灵不灭身修至巅峰,就连天劫也耐我不何,但也沾惹了数之不尽的因果,陷入了无法飞升的境地。” 怀素纸隐约明白了。 “我这一身因果难以了却,唯有斩断,但最锋利的那把剑避着我走,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姜白看着怀素纸说道:“道一弓,是我飞升的最大希望所在。” 道一弓作为人世间仅有的七件仙器之一,可以让一切不应存在的事物都消逝,自然也能真正破除她的真灵不灭身,让她一朝洗净尘埃,踏上飞升大道。 “我已经说完了,该到你了。” “嗯。” 怀素纸行至船头,望向不断生出又消逝的浪花,平静说道:“大概是一百年吧。” 话音落下,姜白沉默了。 今夜只余风浪声。 …… …… 同一个夜,岱渊学宫深处,姜园那座小楼。 屋内没有点灯,窗也是关着的,自然漆黑一片。 江半夏还维持着最初的模样。 她看着那个木盒子,看着那已经过了明路的长生果,自道出逆徒二字后,沉默至今。 然而哪怕这么长时间过去,她还是做不到平静,还是忍不住生气。 某刻,她忽然咳嗽起来,没有用衣袖去遮掩,自唇间喷溅而出的血水如墨泼洒,染红了一片。 仿若梅花盛开那般。 最鲜艳的那一朵花瓣,留给了那个木盒。 星光自窗户的缝隙间艰难洒落,变得很是虚淡,却把那朵血梅映出了别样的美丽。 江半夏看着那朵血梅,沉默片刻后,伸手取过了那个木盒。 一声轻响。 木盒被打开。 有淡暖红光跃出,照亮了整个房间。 那是长生果的颜色。 如暮色。 江半夏看了会儿,然后拿出了这枚长生果,面无表情地开始服下。 这个过程有些漫长。 与其他无关,是因为她吃的有些慢。 于是暮色也漫长了。 就像过去那般,怀素纸亲自下厨煮好为她端来的菜,她总是要吃的特别仔细,想要把味道尝得更清楚一些,因为不想错过。 没想到时隔多年后,这样的画面还会出现。 只是与那些在记忆中越来越好吃的蹄花、叉烧、红烧肉、石锅鱼、烤全羊、水煮肉片……这枚果子怎就这么的难吃呢? 江半夏漠然吃着,没有去感受那涌入道体之内的庞大生机,没有理会过往百年间残存的暗伤散去,只觉得这枚果子分外的酸涩,吃着很不痛快。 比她和她吵架的时候还要……差不多的不痛快。 真烦。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半夏终于吃完了这枚果子,没有半点剩下。 那片暮色终于散去。 她没有用手帕,以手背抹去唇角的残渍,起身推开了小楼窗户,望向远方的夜空,只见月如钩。 她发现自己还是无法保持道心的宁静,胸膛微微起伏。 那些复杂难言的情绪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忽有风起。 江半夏敛去眸子里的情绪,只剩下一片漠然。 她收回视线,不再去看怀素纸离开的方向,收拾好那张被鲜血染红的桌子,开始处理着各种俗事,为接下来成为学宫之主做更充分的准备。 随着一件件事情被做出安排,她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平静,再也找不出半点先前的痕迹。 …… …… “那枚果子可以带来长生吗?” 船上,怀素纸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令人意外的是,姜白没有在此故作隐秘,又或是让她用别的秘密来交换。 “可以。” 她笑了笑,笑容里几分感慨,说道:“但有一个前提。” 怀素纸问道:“什么前提?” 姜白轻声说道:“我曾对你说过,大乘之上有诸般妙境,那枚果子代表着其中之一。” 怀素纸懂了。 姜白接着说道:“其名长生。” 怀素纸听到这句话,心情却没有变好,神色反而漠然,因为她想到了一个问题。 “是的,你想的没错。” 姜白缓声说道:“修行者无法同时踏入两条河流,就算是你所修行的太上饮道劫运真经也不能打破这个限制,若想得长生,那你师父就必须要舍弃过往所得一切。”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欣赏着其中的情绪变化,微笑说道:“谁让这世间从无两全法呢?” PS:下一章这卷就完结,卷末会有东西出来,所以……这不是今天只有一更的原因,而是我摸鱼去看了铃芽之旅……然后被诚哥迷惑了一脸,迷到我回家吃了个饭就直接昏睡过去。 总而言之,这次错的不是我,也不是这个世界,肯定是诚哥! 第三卷 缚苍龙 :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云妖醒了 数日后,大船即将航至东海深处,与蓬莱群岛仅剩不到两千余里。 大海里都是水。 举目望去,找不出半点多余的色彩,都是熠熠星光。 这里前后都不着陆,与中州内陆与蓬莱群岛都有一定距离,是最适合道盟动手的一段路。 怀素纸站在船头,负手而立,任由海风把衣裙吹的猎猎作响,神色平淡如故,眼神却是一片冷漠。 要不是她生得太过漂亮,颜容早已通过各种方式通传天下,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彻底避不开红尘的程度。 那这时候的她,真的很容易会认为是一位前代强者,甚至是其中的宗师人物。 姜白看着怀素纸的背影,没有什么此子渊渟岳峙之姿,当真恐怖如斯的念想,只觉得分外有趣。 自那夜她将长生果的隐秘道出后,这位晚辈就没有再说过话,沉默至今。 不用去想,她都能猜到怀素纸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以黄昏的执拗性情,怎可能为了那大乘之上的长生妙境,放下过往修行所得的一切呢? 在这种前提下,那枚长生果就只能起到延寿的作用。 具体能够延寿多少年,这还要看黄昏过往百年间积攒下来的伤势,到底有多么严重。 然而姜白还是有一件事不确定,或者说很好奇。 她始终认为,怀素纸之所以这般模样,不是因为自己的付出与回报很有可能不成正比,而是来自于一种更加微妙的情绪。 想到那天岱渊学宫里,这对师徒看似论道实则吵架的事情…… 姜白越发觉得这两人的关系,不是师徒二字可以完全诠释的,很有可能是更加微妙,甚至可以说是亲密的一种情况。 一念及此,她不禁有些想暗里修书一封送往北境,将这些天的所见所得,原原本本地告知谢清和。 那样子的话,肯定会很有趣吧? 遗憾的是,她很肯定自己要是这样做了,黄昏和暮色会将她视作生死大敌,不惜一切代价来杀死她。 那样就真的很无趣了啊。 姜白想着这些,顿感怅然,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然而就在下一刻,所有的这些情绪都不见了,消失干净。 一道气息出现在姜白的感知中,隐晦,且足够强大。 “明景还是来了。” 她对怀素纸低声说道,然后忍不住再叹息了一声,心想这也太没道理了些,明明自己已经在阳州城现过身,为什么你还非要来这一趟呢? 怀素纸没有说话。 姜白感慨说道:“楚瑾的东西确实不好拿。” 怀素纸还是沉默,但也赞同这个看法。 旧皇都一事了结后,她从昏迷中醒来,还未来得及与人说上几句话,楚瑾就直接找到了她,带着她去见姜白。 如此着急的见面,其中自有一番深意。 更准确地说,是杀意。 在楚瑾眼中看来,哀帝道果一战中大败而归的道盟,不可能再想过去一般富有耐心,行事必然会变得着急起来。 这种着急很有可能体现在怀素纸的身上。 楚瑾很自然地生出了一个想法。 以怀素纸为诱饵,让姜白隐藏在旁,进行一次关键的反杀。 为了此事变得可行,她暗中与姜白再做了一笔交易,提供了比原先协议中更多的天材地宝,以供这位万劫门的太上长老更快恢复。 这也是前不久阳州城中,姜白为何感慨元始魔宗这对师徒,都是穷鬼的根本原因——因为她真的知道清都山有多么豪奢。 在楚瑾的设想当中,最有可能上钩的那个人是明景。 这位玄天观的掌门真人,对怀素纸抱有坚定杀意,不可能错过这样的机会。 要是能借姜白的手杀死明景,对清都山来说无疑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就算杀不了,重伤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当然,事有轻重之分。 与岱渊学宫掌门之位相比起来,这件事不值一提,只是楚瑾随手为之的一步闲棋,不做强求。 故而这件事真正有意思的地方是,江半夏是唯一不知情的那个人。 是的,楚瑾对江半夏刻意进行了隐瞒。 至于为什么隐瞒,自然是她知道江半夏有多珍惜自己唯一的徒弟。 怀素纸也不曾被告知,但楚瑾在话里提醒过她,让她猜到了这个安排。 而且……楚瑾在临行前还把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交到了她的手中。 在短暂的思考后,怀素纸最终默认了楚瑾以自己为诱饵。 理由很简单,清都山对她着实太好,而且明景本就是元始宗的大敌。 于情于理,怀素纸都很难拒绝这件事。 只是此刻的她也和姜白一样,不太能够理解,明景为什么非要来这一趟。 …… …… 对此不解的人,不只有怀素纸与姜白。 后方十余里的天空,有几片白云在随意飘荡。 明景道人在云中,眺望着那变作稍大黑点的船只,面无表情。 有人在旁低声劝道:“这极有可能是清都山和元始魔宗的陷阱,还请真人三思。” 明景道人看了这人一眼,忽然问道:“清都山与魔门勾结,该当何罪?” 这人愣了一下,说道:“应当……” 话没能说完,明景道人自顾自说道:“该当无罪,因为做这件事的是清都山。” 他露出嘲弄的笑容,说道:“所以我们只能对付元始魔宗,斩断魔宗伸向道盟内部的那只手。” 听到这句话,巡天司与寻真峰的诸位强者,眼神变得复杂了起来。 “为了让清都山回归正途,避免人间自此生灵涂炭的结局,冒些风险又算得了什么?” 明景道人的声音很淡,平静而坚定。 众人知道,他心中已然下定决心。 哪怕下一刻就是天崩地裂,是沧海桑田,都无法改变他的这个决定。 明景道人看着那艘船,继续把话说了下去,给予众人信心。 “姜白的境界固然要比我高,但旧皇都一战后她身负重伤,这么短暂的时间里,不足以让她的伤势痊愈。” “这是事实,无论清都山耗费多少天材地宝,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昊天钟已经被裴应矩带回万劫门,以山门大阵镇压,不可能再为姜白所驱使。” “楚瑾正在返回北境,不可能突然出现在这里。” “至于黄昏,她今夜要是敢出现,自然会有一个惊喜等着她。” “元道远提前去了元垢寺,五净不可能为此事出手,阴帝尊也有安排。” “无论怎么讲,这一战的战场既然在中州,那么……” “优势在我。” 话音至此。 明景道人没有再说下去。 藏身白云中的众人这才明白了过来,道盟为今天做了多少的安排。 然而明景说的这些话,并没有让众人感到放松,神情反而更加的凝重了。 都不是白痴,道盟为今夜这一战做了这么多安排,清都山又怎会毫无准备? 接下来必将是一场恶战。 众人对视了一眼,心想今夜过后,这里还有几个人能看到明天的晨光呢? 就在这时,有人带来了一个崭新的消息。 “蓬莱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不会再有船只出航,今夜海上会很安静。” 说话那人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蓬莱上宗希望得到一个详细的解释。” “不必理会。” 明景道人看着那艘船,默然计算片刻后,沉声说道:“再等两个时辰,夜色最浓之时……动手。” …… …… 那艘船上。 姜白还是站在阴影下,看着怀素纸的背影,忽然问道:“你就不怕我背叛你吗?” 怀素纸嗯了一声。 姜白闻言微怔,然后没忍住叹出了第三声,说道:“有些时候,我真觉得那些邪魔外道没有叫错你。” 怀素纸问道:“嗯?” 姜白认真说道:“你是真的圣女。” 怀素纸想了想,才确定这句话是在称赞自己,而非阴阳怪气的嘲讽。 姜白的声音里多出了几分复杂的意味。 “你要是拜入的长生宗,指不定还真能带领长生宗走上巅峰,成为名副其实的正道领袖。” 她笑着说道:“还好没有发生。” 怀素纸还是不说话,因为无话可说。 时间不断流逝,夜色渐浓。 不知从何而来的云雾,掩去今夜的星光,让天与海之间陷入一片隐晦。 双方都知道,这场战斗即将到来。 就在这时,整个人间忽然陷入了安静。 下一刻,海上生出无数道潮水。 这些潮水很是湍急,对修行者而言却称不上可怕,是天地自行生出的感应。 接着,有雷鸣自阴云中生出,轰鸣声就此绵延不绝。 与此同时,身在眠梦海的长歌门迎来一场毫无征兆地倒春寒,眨眼间就是满天飞雪,风刀霜剑齐至。 无归山终年闭眼的那只乌龟,缓缓睁开双眼,浑浊的眼中有惧意流露。 万劫门最深处,那座火山里的朱雀自熔岩中醒来跃出,高上天穹,染红方圆百里,遥望北方。 神都大阵被自行激发,化作一道清光笼罩四方。 长生天峰有无数云雾涌出,往云雾深处看去,隐约能见到些许冰晶。 岱渊学宫深处,姜园小楼中的江半夏起身行至窗畔,面沉如水。 太虚剑派,端坐在主峰之巅积蓄剑意至今的梁皇,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元垢寺,五净大师神色愁苦地宣了一声佛号,像是在怜人世多病。 地处天南的天渊剑宗。 一道剑光匆匆落下,去至某座山峰。 周美成正想发问之时,只见那个年轻人缓缓站起身来,望向北方,神情不复过往平静。 …… …… 整个人间都感知到了那道意志。 东海深处,那艘船上。 姜白看着北方的天空,脸上的神情复杂至极,最后再叹息了一声。 “天地大动……” 她对怀素纸说道:“云妖醒了。” (本卷完) PS:昨天状态不太好,卡文卡了很久,确定写不出来的时候已死线已经快过了,就没有发单章请假,很抱歉。 十分感谢各位的刀片和打赏。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一章 人间要有清都山 北境常年风雪,气候甚是严寒。 时值初春,这里还是时不时就会迎来一场或大或小的雪,像这样的气候直到深春才会彻底消失,能有清晰的绿意映入眼中。 如今正值修行盛世,北境的城镇都建有阵法抵御寒意。 于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日子便谈不上难熬,但乏味却是难免的。 在阳光忽然消逝,天空涌来无边密云,暴雪骤降的第一时间,没有人对此感到讶异,只觉得这又是自身生命中一次无趣的风雪。 然而下一刻,这种固有的认知就被打碎了。 死亡与这种认知一并到来。 所有身在阵法庇护之外,境界低于筑基的人……都死了。 死在这场忽如其来的风雪蕴藏的寒意中。 而那些境界高于筑基,已至金丹的修行者,在不过片刻的时间内,便发现金丹已然出现被冻结的迹象,有裂纹迅速生出。 唯有踏入元婴的真正强者,才勉强抵抗住风雪中的森然寒意,但也肉眼可见地无法长久支撑。 在漫天风雪忽然袭来时,有数艘自中州归来的飞舟,迎面撞上这阵寒潮。 那些飞舟上铭刻的阵法在第一时间展开,彼此相互连接,化作清光与风雪相抗衡。 只是刹那,那道清光屏障就被冻出无数朵冰花,看着就像是一块被锤子用力敲击过后,产生了裂纹的冰块。 下一刻,楚瑾出现在最前方的那艘飞舟的甲板上。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道被冻出冰花的清光,注入最为精纯的真元,将摇摇欲坠的阵法稳固下来。 她将自身的气息压的极低,没有展露出丝毫大乘强者该有的强横,以此表现出对于云妖的尊重。 云妖苏醒,习惯性地以神识横扫整个北境,跨越北境与中州之间的那道天堑,降临中州,让整个人间生出感应,天地为之大动,甚至去往天南…… 如此明显的变化,楚瑾就算正在闭关,也不至于到现在才有所感知。 之所以不出手,理由很简单,避其锋芒。 待那道清光彻底稳固下来的时候,谢清和早已从房间飞奔而出,来到了舟首,神色满是焦急地站在楚瑾身边。 她是谢家的唯一血脉,生来就要继承清都山,再怎么不学无术也罢,对云妖这个清都山的最大敌人,也有着足够深刻的认知。 暴雪忽至,天地大动……仿佛仙人降临人间。 在清都山所有与云妖相关的记载中,这些迹象都代表着它是真的醒了过来,而非睡觉途中偶然睁开眼睛,不经意地往人间撇上那么一下。 “是中州干的好事吗?” 谢清和想着不久前来到北境的元道远,那些焦急都变作了愤怒,咬着牙低声说道。 “不是。” 楚瑾沉默了会儿,说道:“莫由衷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而且他想做也做不到。” 清都山作为人世间最清楚云妖恐怖的宗门,又怎会不提防外人利用云妖,为自己带来灭顶之灾的可能? 元道远来到北境的那些天,不曾有片刻离开清都山的视线中,她甚至特意叮嘱自己的丈夫对此多加留意。 而且……莫由衷作为人间最接近天穹的数人之一,对云妖的恐怖有着清楚的认知,不会也不敢去触碰。 风雪呼啸声不绝于耳。 “紧张和焦虑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楚瑾看着自己的女儿,神情平静说道:“越是这种时候,你越要做到冷静。” 谢清和深呼吸一口,感受着随着空气进入体内,那道浓郁到散不开的寒意,渐渐平静了下来。 楚瑾收回视线,主动操持着飞舟的阵法,放缓了飞行的速度。 然后她转身,望向早已来到甲板上的清都山峰主长老和弟子们,认真说道:“云妖既醒,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必将艰苦,还请诸位做好准备。” 众人齐声应是。 楚瑾的声音在数艘飞舟中响起,作出了更加具体的吩咐,没有让任何一个人空闲下来。 哪怕是境界最低的弟子,都得到了一个检查飞舟上的修行资源是否遭到损坏的任务,不曾空闲下来。 唯有就在一旁的谢清和无事可做。 “母亲。” 她看着楚瑾的眼睛,认真问道:“我呢?” “你要做的事情最重要,所以最困难。” 楚瑾看似平静,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失去平静,事实上情绪却糟糕到了极点。 她转过身,与谢清和对视,一字一句说道:“回山后,你直接去说服你爹,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好,千千万万不要让他认为这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劫数,然后莫名其妙跑去和云妖一战。” 谢清和怔住了。 楚瑾看着她的眼睛,面无表情问道:“明白了吗?” 谢清和醒过神来,连忙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够,格外用力地嗯了一声。 楚瑾不再说话,望向前方,维持着飞舟阵法的。 谢清和犹豫了会儿,问道:“爹……他是这样的人吗?” 在她的记忆当中,自己的父亲是一位纯粹至极的修行者,与天渊剑宗的顾真人并无两样。 之所以无法做到不理世事,只是因为谢家的血脉需要传承,不得不有尘缘在身,仅此而已。 在说话的时候,飞舟撞入一片云海中,清光与云气中夹杂着的冰晶发生碰撞,发出无数低沉的,如雷鸣般的爆裂声响。 目之所及,一片晦暗。 楚瑾注视着前方。 她听着谢清和的问题,沉默片刻后,问道:“江半夏是怎样一个人?” 谢清和闻言怔了怔,很认真地想了一遍后,说道:“我和她相处不算太久,感觉是一个……看起来什么都无所谓,但其实特别死犟的人。” 楚瑾淡漠说道:“你父亲也是这样的脾性。” 谢清和愣住了。 楚瑾说道:“所以他不会逃避任何与自己有关的责任,就算那责任只是看上去和他有关,实际不然。”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终于掩饰不住自己的情绪,声音里满是嫌弃。 只是……这些嫌弃落在谢清和的耳中,更像是喜欢。 是真的喜欢。 她隐约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这位能毫不犹豫背叛元始宗的妖女母亲,愿意为清都山彻底抛下前尘。 这世间从未有过无缘无故的事情。 “我知道了。” 谢清和认真说道:“我会说服父亲他的。” 楚瑾没有再说什么。 半刻钟后,飞舟终于穿过云海,离开了那片黑暗。 有霜色迎面洒落,让人难以睁开双眼。 那是自世界的尽头而来的光。 北境以北。 有皓月当空,照亮了整个北境,肆意挥洒着自己的光芒。 在这轮明月映衬之下,位于夜空当中的真正月亮,顿时变得黯然无光,看着甚至有种可怜的感觉。 哪怕朝阳再次升起,让晨光再临天地,也难以与其争锋。 今夜过后,北境将有日月同天。 “这是……什么?” 谢清和看着北方的那浩荡明月,震撼失神,下意识里喃喃问道。 楚瑾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它的眼睛。” …… …… 中州,东海深处。 那艘船上,姜白说出了那句话,神色复杂至极。 怀素纸听得很清楚。 她闭上眼睛,耗费三个呼吸的时间后,得以平静下来,说道:“事情照旧。” 姜白没有说什么。 怀素纸看着北方的天空,默然感知着楚瑾交给自己的那样事物,开始希望接下来的战斗不要发生。 与惧怕无关,而是她认为这手段应该用在更重要的地方。 比如云妖的身上。 …… …… 那艘船的后方。 阴云中。 当道盟诸强者从明景道人处,确定天地间的异象,源自于苏醒的云妖后,眼神骤然明亮了起来。 有人直接开口说道:“云妖既然醒来,清都山不可能再有心思来干涉中州,今夜就是杀死怀素纸的最好机会!” 话音刚落,众人毫不犹豫附和了起来,只觉得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许多。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一个极好的消息。 就算他们杀错了人,怀素纸不是暮色,清都山也无法对此做出报复,只能默认这件事的发生。 在云妖苏醒的情况下,道盟对北境的支持将会来得至关重要。 清都山再怎么愤怒,也不敢跟中州诸宗翻脸。 不知道为什么,在局势骤然偏向自己的情况后,明景道人却没有流露出半点轻松的感觉,脸色反而变得凝重了。 所有人都在看着明景道人,等待着那一声令下,对怀素纸展开围杀。 然而就在下一刻,众人听见了一句难以想象的话。 “就到这里吧。” 明景道人看着风浪中的那艘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然后说出了这句话。 无人回应。 所有人都愣住了,怔怔地看着他,以为是听错。 直到明景道人又重复了一遍。 片刻沉默后。 有人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外敌当前,岂可再生内乱?” 明景道人神情漠然说道:“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我来解释给你们听吗?” 他接着补充了一句话:“云妖的可怕,远远超过你们的想象。” 说完这句话,他直接转身离开,没有半点留恋。 天崩地裂和沧海桑田,都无法改变他的意志,但醒来后的云妖可以。 原因很清楚。 云妖之强,真的可以毁灭人间。 人间必须要有一座清都山。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二章 灭世三灾 “明景走了。” 姜白收回落在远方天空的视线,对怀素纸说道。 怀素纸微微蹙眉,沉默不语。 姜白看着她,忽然笑了笑,问道:“你没想到明景走的这么果断,心里有些意外?” 怀素纸没有隐瞒的意思,很坦然地嗯了一声。 过往许多事情当中,这位玄天观的掌门真人对她流露出的杀意极为坚定,比之莫大真人还要深上许多。 在她的预想里,今日就算能够和平收场,也免不得一番对峙,甚至是一次试探性的出手。 故而她确实无法预料到,明景道人会走的如此果断,没有半点留恋,找不出丝毫拖泥带水的感觉,连毅然决然这种词都能配得上。 “很简单。” 姜白看着怀素纸,微笑说道:“因为明景站的足够高,目光能够落在远方,才能如此果断地选择放弃,换个人来是断然不行的。” 怀素纸闻言,若有所思。 姜白沉思片刻后,忽然敛去笑意,难得认真地说了很长一段话。 “当今人间,真正可以掀起灭世之灾的事物有三。” “中州之于黄泉,北境之于云妖,以及天南那道被镇压至今,名为天渊的裂缝。” “在世间流传至今,关于神都的那个传说是真的,过去确实有一位大乘圆满凭一己之力,致使陆地与黄泉相通,险些让整个人间被淹没,陷入不生不死的境地。” “至于云妖,这怪物就算睡着了什么都不做的时候,无意中泄露出来的气息,都能造就一大堆妖物出来。“ “两万年下来,清都山不知因此死了多少弟子。” “这其实也还好,真正可怕的是……那只云妖真的很强。” “那年我去天南没见到顾乌龟,便折身前往北境,最终在北境以北,那道界线前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我的道心告诉我,只要踏过那条界线,结果只能是死。” “在北境以北的世界中,就算是仙人重临人间,也不见得能战胜那只云妖。” “仅此而已,那倒也还好,问题在于那道界线若是真的放任不管,将会不断扩大蔓延,直到整个人间沦为雪国。” “然后天南的那一道裂缝,这个倒是不用我解释太多,很好理解。” “天魔若想降临人世间,那里是唯一的途径。” 在姜白说这番话的时候,东海的风浪声不曾停歇,浪花拍打在船身上,发出如雷般的轰鸣声。 她的声音不大,可以说是小。 于是话音掺杂在其中,落在怀素纸的耳侧,更有一种尘封往事重见天日后,被娓娓道来的感觉。 话至最后,姜白的声音很是嘲弄。 “在云妖带来的灭顶之灾前,中州五宗将会给予清都山最大的支持,除了亲自北上出手以外的所有支持。” “为此中州五宗能够放下过往一切的矛盾,别说你是暮色,就算你是黄昏,明景都能掉头就走,装作自己根本没有看到过你。” 她看着怀素纸,最后说道:“因为在云妖死去之前,人间必须要有一座清都山。” …… …… 后方那片阴云中。 来自道盟巡天司与长生宗寻真峰的诸多强者,看着明景道人离去的方向,还是有些无法回过神来。 如此突兀的变化,放在他们的修道生涯当中也是第一次,着实没有经验可言。 “所以……我们也走?” 有人打破了沉默,不确定地说道。 某人看了他眼,认真问道:“除了走还能怎样,难道你要顶着一位大乘的贴身保护,去杀暮色吗?” 话音落下,众人再次沉默。 片刻后,有人率先化作遁光远走。 旋即,这些暗中聚集而来的强者们,就此一哄而散,很像是那些拍打在船身上散开的浪花。 …… …… 眠梦海,有小船在水面上飘荡着 南离蹲在小船的边缘,任由衣裙散落在木板上。 她盯着已然结出一层薄冰的水面,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对身后的梅雪长老说道:“哪有这么倒霉的呢?” 梅雪心想是啊。 眼看着初春将要过去,天气越发风和日丽的时候,忽然之间降下这么一场暴雪,冰封万里,说是云妖醒来。 长歌门何至于这般多灾多难? 南离想的却不一样。 她心想自己再过上不久,必然能够看到自家那位倒霉师姐路过,逆着漫天风雪跨越天堑,前往北境了。 她站起身,朝北方的天空望去,认真问道:“云妖苏醒后,前往北境的通道会变得越来越不稳定,对吗?” 梅雪嗯了一声。 中州与北境并非陆地相连,彼此之间的来往,是建立在一条狭窄而漫长的空间走廊上。 这条通道在平日里极为稳定,在近千年的时光中,都没有过一条空间裂缝的出现。 南离想了想,问道:“如果云妖真的无法阻挡,覆灭整座清都山,道盟是北上和云妖打上一场,还是干脆堵上这条通道?与北境断了联系?” 梅雪闻言苦笑,很是无奈说道:“我哪有资格做出这样的判断?” 然后她敛去了笑意,压低声音,认真叮嘱道:“像这样的话,千万别在外头说,会出问题的。” 南离明白了。 这就是中州对付云妖降世,确定事不可为之时的最终手段。 这应该是道盟建立之初……不对,是道盟存世之前,中州诸宗就有的共识。 从这个角度去想,道盟必定在这条通道内埋了诸多手段,以求在关键时候不受任何外界的影响,让其陷入坍塌。 …… …… 那艘大船上,怀素纸听完那句人间要有一座清都山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向姜白问出了那个问题。 “云妖有多强?顾谢两位真人联手,能不能够杀得死它?” 很有意思的是,此时的天南也有人问出了相似的一句话。 在姜白为此陷入了沉思,暂时无法给出答案的时候,那位站在崖畔身着黑袍的年轻人,早已作出了回答。 “可以杀。”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但谢渊会死,我会重伤,飞升之途大概断绝,或者推迟到三百年后。” 在这句话落下后的不久,身在那艘大船上的姜白,给出了近似的答案。 怀素纸声音微涩问道:“云妖比顾真人还要强吗?” 姜白摇头说道:“虽然我很不喜欢他,但云妖不可能比他更强,之所以会是这样的结果,是因为云妖太过难杀,仅此而已。” 怀素纸没有说话。 姜白笑了笑,笑容里满是嘲弄之色,说道:“而且以他的为人脾性,你对他抱有期望,着实有些大可不必了。” 与此同时,天南那座孤峰上,年轻男子对周美成说道:“所以我不会出手,你也不用指望我出手,回去吧。” 大船上,怀素纸对姜白说道:“但天渊剑宗不会也不可能坐视清都山出事。” 姜白笑着说道:“那又能怎样呢?” 孤峰上,周美成叹息了声,转身离开,背影有些落寞。 年轻男子不为所动,收回望向北方的视线,回到洞府中去。 大船上,姜白看着怀素纸继续说道:“是的,天渊剑宗不可能看着清都山覆灭,但这个理由不足以也不可能说服他。” 听着这话,怀素纸生出了一个想法。 姜白猜到了她的想法,眼神里多出几分怜悯和自嘲,说道:“如果你是想当面说服他,让他出手的话,现在就可以死心了。” 怀素纸不解问道:“为什么?” 姜白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语气变得十分复杂,忽然问道:“你觉得自己长得怎样?” 怀素纸微微蹙眉,没听懂这个问题,安静片刻后说道:“好看。” 姜白坦然说道:“我也很好看。” 怀素纸看着她,很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平静说道:“你不如我。” 姜白完全没想到这句话,不由怔了一下。 然而很奇怪的是,她没有因此产生半点不愉快的情绪,反而格外真诚地笑了起来。 “正因为你长得足够好看,所以你更要放弃掉这个想法。” 姜白看着怀素纸,耐心说道:“自从四百年前,那人就再也没见过一个女人了,你比我生得还要好看,他又怎可能愿意见你呢?” 怀素纸真的沉默了。 无法见面,那就无法产生真正的交谈,没有交谈,又怎么可能游说成功呢? 至于单纯的陈述利害……哪有比近在眼前的飞升来得重要? “放弃吧。” 姜白的神情很诚恳。 怀素纸望向她,认真说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姜白神色不变说道:“我只是不想你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把精力耗费在错误的地方上。” 怀素纸看着姜白的眼睛,说道:“但你不是莫大真人,不会真正关心人间的去向,所以你不该在这件事上对我说这么多。” 就算陆地通于九泉,云妖将世间化作雪国,域外天魔越过天渊的剑围降临人世……这位万劫门的太上长老,也能让自己很好的活下去。 像这样的一个人,在这件事上一反常态,必有企图。 姜白淡然说道:“楚瑾答应我的东西还没有给全,我在伤势痊愈之前,当然要在意清都山的死活……” 怀素纸打断了这句话。 她微微摇头,看着姜白说道:“错了,这不是你真正的目的。” 姜白微微挑眉,似是为此感到不悦,说道:“那在你看来,我想的是什么?” 怀素纸平静说道:“与你嘴上说的截然相反,你其实很想我去天渊剑宗,去求见顾真人。” 姜白沉默片刻后,没有再作否认,叹道:“原来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怀素纸看着她,嗯了一声。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三章 万物皆有因 “你为何这么想让我去见顾真人?” “你猜?” “与情爱有关?” “与情爱当然无关。” 在前的话是怀素纸说的。 在后的话自然是姜白给出的回应,她咬字分外清楚,语气足够坚定,其中还流露出一抹不加掩饰的厌恶。 “那就好。” 怀素纸轻声说着,话锋忽然一转。 “要是你忽然对我说出一段相爱相杀七百年,至今仍旧不愿冰释前嫌,非要互相亏欠到生命尽头,要不然凭何怀缅的故事……” 她沉默片刻后,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话:“这确实会让我为之感到不适。” 姜白闻言有些不悦,挑眉问道:“难道我就不能喜欢上一个人?” 怀素纸想了会儿,平静说道:“每一个人都有去爱和喜欢的权力,你当然也有,但我认知中的你不是这样的人。” “送给你一句老话。” 姜白也不生气,笑容温柔说道:“人心中的偏见是一座大山,你要是习惯了先入为主,往后必然会因此而吃亏。” 怀素纸没有说话。 半晌后,她向姜白点头致意,道了一声谢。 大船开始折返,往中州陆地行去,没有再继续前进。 与来时不同,这时大船的航速不再是慢悠悠的,安装在船舱内部的灵石炉发挥了最大的功率,让大船一路乘风破浪,速度极快。 然而这艘船的速度再怎么快,比起两人身化遁光飞行,终究还是要慢的。 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方式回归中州,是因为怀素纸想借这段时间,去仔细思考一些问题。 就像姜白说的那样,中州五宗会给予清都山最大限度的支持,但这当中绝不包括诸宗掌门的出手。 是的,云妖是可以被杀死的。 哪怕顾真人始终不愿出手,只要道盟愿意全力以赴,八大宗放下前嫌,必然能够杀死云妖。 但是。 这值得吗? 想要直接杀死云妖,就必须要踏过那道界线,进入北境以北,那个属于云妖的的世界中。 以此为前提,八大宗至少要有八位踏入大乘且持有仙器的真人站出来,并且是以毫无保留的,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姿态。 即便如此,这八位真人能够活着回来的很有可能不到四位,很有可能其中一半要给那只云妖陪葬。 这是道盟所无法承受的沉重代价。 这样的事情要是发生了,道盟对人间维持了将近五千年的统治,将会面临瓦解的极大风险。 更重要的是,到底谁能在这一战里活下来,谁又会在这一战中死去? 一位大乘的死去,足以导致一个门派的兴衰,甚至在历史长河中消失。 最最关键的是,对中州五宗而言,云妖是有存在必要的。 若无云妖作为掣肘,清都山南下中州,掀起一场波及整个人间的战争……将不再是一个无趣的荒谬的笑话了。 然而清都山覆灭,这也是中州五宗绝不愿意看见的事情。 在诸多记载中,云妖的强大与雪国的疆域有着直接的关系。 要是让那只云妖吞噬整个北境,将雪国的边界线开辟到北境与中州的交界处……人间距离毁灭,还会遥远吗? 不管怎么想,清都山和云妖共存于世,都是中州五宗希望看到的局面。 最好是二者永远对峙下去,直到天荒地老,时间的尽头。 从这个角度来看,明景道人在确定云妖苏醒后,放下对付清都山的想法,便也来得合乎情理了。 在清都山和云妖的战争局势未曾明朗前,中州五宗都会保持现在这种态度。 换而言之,清都山一旦在这场战争中占据上风,大概就要面对来自中州的压力了。 不管是凡尘中的俗人,还是高在云端上的修行者,都免不得用同样的方式来处理这些事情。 随着局势的发展,选择自己所处的位置,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惜了。” 姜白的声音忽然响起。 怀素纸自沉思中醒了过来,望向她,没有说话。 姜白说道:“如果还是从前,这时候的岱渊学宫已经有强者率领一群书生,赶赴北境了。”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现在不可能了。” “是啊。” 姜白视线落在学宫的方向上,说道:“谁让陆南宗开了这么一个好头呢?明哲保身,真是有够聪明的做法、” 怀素纸沉默不语。 “但也正是这个缘故,自知陆南宗必将遗毒万年的那些书生,才会没有找你报仇。” 姜白收回目光,感慨说道:“要是换做过去,你早就被一堆书生给找上门了,哪能有现在的清闲?” 怀素纸知道这句话是真的,但不想再听下去,举起右手,示意到此为止。 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密云不曾散去,有雨落。 怀素纸没有进船舱,就站在船边,继续思考着。 暴雨落下,击打在甲板上,发出的声音并不好听,但这更有助于她清心,因为世事就是这般纷纷扰扰的乱。 她想的当然是如何才能帮到清都山……或者说谢清和。 姜白自然不会这样做。 她回到房间里,为自己泡了一壶热茶,坐在躺椅上样子好生悠闲,时不时往窗外看上一眼海雨天风,与怀素纸。 某刻,她轻抿了一口茶水,发现怀素纸还在海雨天风中苦思,不禁生出了几分真实的钦佩以及讥讽之意。 “真不愧是圣女殿下,这般重情重义,明明是无用功都做的这么认真。” 翌日清晨,风停雨止。 太阳照常升起。 阳光如旧明媚。 灵石炉不再全力运转,因为海岸线已经出现在眼中,再过不久就能入港。 姜白走出船舱,迎着阳光伸了个懒腰,听到了一句话。 “你有信心说服顾真人?” “嗯?你改主意了?” “我有直接拒绝过你吗?” “……确实没有。” 听着这话,怀素纸转身望向姜白,与其对视,眼神很认真。 姜白想了想,最终决定不撒谎。 这不是因为她良心发作,而是她没有信心,在那双清澈深远如明镜的眸子面前,撒上一个成功的谎言。 “在顾乌龟看来,修行追求的是飞升,是长生,争勇斗狠是修行者最应该避免的事情,所以我才会一直说他是只乌龟。” 她说道:“你想说服顾乌龟出手,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他相信,这对他的修行有好处。”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声音缓慢而认真:“顾真人不可能是一个白痴。” 姜白笑了笑,打趣说道:“谁知道他有没有把自己的脑子练坏掉?” 怀素纸看着她,问道:“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你之前要说那么多,试图让我生出逆反之心去见顾真人?” “这你居然没猜到为什么吗?” 姜白眼里满是意外,理所当然说道:“当然是因为这件事很有趣啊,我和他是真正的同辈中人,可是直到今日为止,我都没见过他下山。” 怀素纸微微蹙眉,不太愿意相信这句话,但又发现这确实是万劫门中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有这么难理解吗?” 姜白微微挑眉,很是不喜地看着她,直接说道:“你就把我当成一个男人,正在做那种拉良家妇女下水,劝风尘女子从良的事儿就好。” 怀素纸没想到会听见这么彪悍的一句话,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话至此处,姜白也懒得再做掩饰了,很直接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清都山很强,谢渊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强,在道盟的全力支持下,与云妖的战胜胜算并不渺茫。” 她毫不客气说道:“更何况你现在连大乘都不是,有什么资格掺和到这个层级的事情里去?” 这句话是姜白的真心话。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都是有道理的。 螳螂挡车,蚍蜉撼树,这种行径固然是悲壮的,是可以让人为之动容的,但除去悲壮和动容外……又有什么现实意义可言呢? 怀素纸理解姜白的意思,可以赞同,但不会接受。 理由很简单。 “这是我的责任。” 她平静说道:“楚瑾回去了,清和也走了,如今的我在中州行走,代表的是清都山的意志,那我就必须要去考虑和处理这件事。” 姜白沉默了。 这个理由真的很强大,可以说是无懈可击,无法反驳。 因为这个理由落在了因果之上,而因果是每一位有望飞升的修行者,都必须要去面对,与其达成和解的东西。 “了不起。”她叹了口气。 怀素纸神色不变,说道:“这是我该做的,仅此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 姜白自然不会与她争执这些,转而言道:“既然如此,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真心的。” 怀素纸说道:“请讲。” “在你去天南之前,最好先走一趟长生宗,和莫由衷见上一面。” 姜白认真说道:“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云妖的苏醒太过突然,明显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外,背后必定存在一个理由,不把这其中的变故先弄清楚,你做什么都是事倍功半。” 她最后说道:“莫由衷早已无望飞升,想要名留修行史的心是真的,所以他必定愿意会帮你。”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四章 三个可能 怀素纸听完后,什么都没有说。 她不否认姜白的话有着一定的道理,问题是前往长生宗,请求莫大真人的帮助……这件事就算不往深处去想,都是荒唐到极点的。 要是被她那位师父得知了,必定会出言讽刺,不,直接破口大骂她一顿,甚至是以门规责罚她,不惜一切代价来阻止她。 谁让长生宗坚信她就是暮色呢? 她踏上长生天峰,便是将自身性命寄托在敌人的一念之上,全看中州五宗有多么在乎大局。 更重要的是,长生宗不见得能解决云妖苏醒的问题。 这是收益与风险不成正比的一个选择。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姜白,心想你明知如此,还是一副认真模样对我做出这种劝说,到底是何用意? 姜白静静看着她,没有对此做出解释,很安静。 在往后的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没有再说过话了。 半个时辰后,大船入港靠停。 怀素纸还未来得及做什么,便有人匆匆而至,带来了一个崭新的消息。 ——学宫有请,与云妖之事有关。 于是,当日正午。 怀素纸和姜白去而复返,在出海数日后,再至岱渊学宫。 与上次不一样的是,这一次没有了那些阵势,双方都低调了许多。 前来迎接的人依旧是庄高阳。 他很是疑虑地看了一眼戴着斗笠的姜白,只是想到江半夏事前交代下来的吩咐,没有做什么,很安静地承担起知客的责任,把两人送到了学宫深处,那座梅园前,再而转身离去。 说是梅园,事实上园中也栽有桃花。 恰逢春意渐深,园中的桃花开的不错,有数枝跃出墙来,与阳光相映而美,看着很是艳丽动人。 姜白看着那数枝桃花,很自然地想到了红杏出墙之类的话,心想黄昏即将成为学宫之主,这事儿还真是有趣啊。 在她七百年的漫长生命中,遇到过无数奇怪的事情,但有资格与此事相提并论的,不过两件半而已。 怀素纸推门而入。 入门后,她摘了一朵桃花,再往深处走去。 姜白看着这一幕画面,想了想,在道旁停了下来,没有跟上去。 园中有浅溪,流水声潺潺不绝。 怀素纸踩着石头,过了溪水,与数株接近凋零的梅花擦肩而过,终于来到了一处静室。 数年前,她曾在这处静室和陆南宗谈过一次话。 静室如昨,找不出时光留下的痕迹,只不过在靠墙的地方放了很多的书册,看上去似乎有上千本。 江半夏背对着她,坐在地板上,面朝静室外的风景。 怀素纸停步,认真行了一礼。 在得到回应后,她才是在落后江半夏些许的地方,坐了下来。 “这么老实,看来你也知道自己有多么大逆不道了。” 江半夏的声音响了起来,语气不见起伏,嘲弄的意味却更深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轻声说道:“我不想和你吵架。” 江半夏微微一笑,说道:“这句话听着很像是那种……自己赢了之后,刻意施舍给败者的大度。” 话中所言胜负,指的自然是她被迫接下了那枚长生果。 怀素纸不说话了。 在这种时候,她说什么都是错的,都是会被挑刺的,都是会被认为是欺师灭祖的。 那又何必多言? 当然,要是她挨骂能让江半夏的心情愉快起来,再多活上一些年头,她很愿意被一直骂下去。 无论话有多难听,有多么的羞辱。 问题在于,江半夏受的伤,最忌惮的就是心绪不静。 “还是谈正事吧。” 怀素纸望向放在一侧的那些典籍,说道:“这是学宫关于云妖的记载吗?” 江半夏嗯了一声后,又补充了三个字:“是所有。” 听着这话,怀素纸墨眉微微蹙起,有些不喜了。 云妖是在昨日醒来,今天学宫就翻出了所有相关的典籍,其中一些明显就是从旧纸堆里翻出来的。 想在短时间内把这些书册收集起来,就算江半夏接近执掌学宫大权,也必然耗费了一番精力。 她想着这些事情,正准备开口的时候,耳边又有声音传来。 “两次。” 江半夏轻描淡写说道:“像昨天那样云妖忽然苏醒过来的情况,在学宫近万年的记载当中,仅有两次。” 怀素纸闻言,忽然生出一阵强烈的厌烦之意,故作平静问道:“只是昨天一夜,你就把这些书都给看了一遍?” 江半夏微微笑着,说了一声是啊。 怀素纸低下头,揉了揉眉心,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想要做到心平气和。 然后……她发现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她盯着江半夏的侧脸,神色凝重,语气却是轻快的:“不要有下次了。” 江半夏对此只问了一句话。 “谁是师父?” “……你。” 怀素纸的声音依旧平淡,没有流露出半点异样,但眸子里的情绪早已出卖了她。 江半夏继续说道:“你知道就好。” 怀素纸闭上双眼,不说话了。 江半夏也不在意她作何想法,很自然地把话头换了回去,落在云妖上。 “正常情况下,云妖的苏醒都是一个有迹可循,一个持续上数十年的漫长过程。” 她说道:“在那仅有两次的突然醒来后,云妖都表现出了相当的愤怒,就像是一个睡得很不错的人,忽然被吵醒了,带着一肚子的起床气。” 怀素纸收拾起那些异样的情绪,问道:“这两次突然醒来的时候,清都山是处于一种怎样的状态?” 江半夏说道:“前一次是处于低谷,险些因此而山门倾覆,后一次则是类似于现在的巅峰,在付出巨大代价后,直接由盛转衰。” 她顿了顿,又说道:“学宫有前贤研究过这方面的问题,最终认为云妖的突然苏醒,与清都山的兴衰没有直接关系。” 说话间,江半夏随意打了个一个响指。 有一本很厚的古籍从书堆里飞出,翻到其中的某一页,落在怀素纸的手上。 这是相关的具体记载。 怀素纸认真翻阅。 留下这本典籍的学宫前贤境界高至大乘,亲身经历过记载当中,云妖首次突然苏醒带来的灭世之灾。 那场灾祸被平息后,此人身负重伤,已无飞升希望,便将余生的精力都放在了云妖的身上,希望弄清楚这只大妖所隐藏的秘密。 为此,这位先贤的晚年几乎都是在北境度过的,直到死后才被送回学宫安葬。 在生命的最后余光中,他甚至踏过那道界线,进入北境以北的世界中,希望能够找到沉睡的云妖,验证自己的猜想。 “来自外界的威胁,源自于生命深处的责任,以及有心之人的阴谋,云妖突然苏醒的原因,基本上无法离开这三个方向。” 江半夏缓声说道:“关于威胁的可能,刚才就已经被否定了,所谓责任,则是有人认为云妖其实是天劫的一种化身,至于阴谋一说,看似有些道理,实则最不可能。” 怀素纸明白为什么阴谋论是最不可能的。 自清都山存世以来,就一直维持着对北境的完全统治,就算当年正值巅峰的元始宗,都做不到到把手悄无声息伸进北境。 连元始宗都无能为力的事情,中州诸宗更不可能做得到。 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宗派,只要被发现有故意唤醒云妖的可能,都会迎来清都山不惜一切代价的疯狂报复。 更重要的是,唤醒云妖后……怎么活着离开呢? 不考虑自己的死活,不惜一切代价唤醒云妖,只为了和清都山过不去,这样的人不是阴谋家,而是疯子。 怀素纸继续翻阅手中的典籍。 责任一说,就是留下这本典籍的学宫前贤,所提出的主张。 这位前贤认为云妖先天地而生,是天道留下的一场造化。 每当人间污秽的时候,云妖就会从沉睡中苏醒过来,雪洗天下,留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然而直到生命最后,这位先贤都无法证明自己的猜想。 这和当时的云妖正在沉睡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他无法确定怎样的人间才算得上是污秽的,是污秽到可以直接唤醒云妖的。 在凡人的眼中,天下大乱,血流漂杵,民不聊生……这样的人间无疑是污秽的。 但对修行者来说,这些又算得什么呢? 只要影响不到修行,那就是无所谓的小事。 凡人与修行者之间的看法,便存在如此之大的分歧了,谁又能确定天道眼中的污秽是什么? 这是难以验证的事情。 怀素纸放下了手中典籍,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认真问道:“所以你的看法是什么?” 江半夏仿佛没有听到,很是悠闲地取来一壶热茶,为自己斟了一杯七分满的,就着窗外风景,缓缓饮上一口,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 怀素纸看着她,沉默不语。 江半夏放下那杯清茶,唇角流露出一抹笑意,温柔中夹杂着嘲弄的。 “你很想知道我的想法?” “嗯。” “那就先道歉吧。” “道什么歉?” “非要我说一遍吗?” “我不认为自己有错。” 怀素纸神情漠然,语气坚定至极。 江半夏闻言,忍不住笑了出来。 “真有意思啊,当众顶撞自己的师父,顶撞完了还直接开口威胁,说自己眼里没有尊师尊重这四个字,甚至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往自己师父的头上按……” 她转过身,看着怀素纸的眼睛,似笑非笑问道:“原来在你眼里,所有的这些都是对的吗?” PS:接下来,我将一次不断更,直到五月一号! 然后,昨晚看了两个小时的柯南的cp粉吵架,把我给乐呵坏了~~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五章 欺师灭祖 怀素纸眼帘微垂,一言不肯发。 江半夏静静看着她,无所谓时间的流逝,笑容越发温柔。 只是往那温柔的深处望去,看到的分明就是生气。 气的显然是怀素纸直到这个时候,还在死犟着,不肯低头向她认错。 道个歉真的有这么难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静室内终于有声音响起。 “不是在我眼里是对的,而是我做的这些在事实上就是对的。” 怀素纸看着江半夏的眼睛,认真说道:“再重复上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只要能让你吃下那枚果子,不管是顶撞你,还是别的什么,我都会去做。” “那就请回吧。” 江半夏缓缓敛去笑意,神情微冷说道:“怀大姑娘。” 怀素纸知道江半夏是真的生气了,但还是没有生出退让的想法,因为她坚信自己在长生果上的选择是对的。 既然自己没有错,那就肯定不能认错,因为认错就是撒谎,而她从来都不习惯也不喜欢撒谎,更不想对眼前这人撒谎。 就到这里吧。 怀素纸这般想着,神色冷淡地行了一礼,就此起身向静室外走去。 江半夏也不再看她,视线重新落在外头的风景,只是显然没有了观景的心情。 没有风来,静室一片死寂。 只剩下那轻微的脚步声。 忽然,脚步声消失了。 是怀素纸停了下来。 下一刻,她的声音落入江半夏的耳中,不带任何的情绪——假如生气不算是一种情绪。 “云妖之事是苍生事,接下来我会去长生宗一趟。” 话音落下,一道充满寒意的气息瞬间笼罩整座静室,有极深寒意生出。 留在静室外的姜白心生感应,先是感到错愕,继而没忍住笑出了声,心想这也能吵起来的吗? 静室内,气氛变得异常凝重与紧张。 怀素纸不作理会,继续向外走去。 江半夏开口了。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很清楚。” “那就给我停下来。” “凭什么?” “凭我是你的师父。” 听到这句话后,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世人称我怀大姑娘。” 江半夏声音冰冷问道:“所以?” 怀素纸平静说道:“怀大姑娘没有一个叫做江半夏的师父。” 江半夏沉默了。 时间在此刻停止了。 那道未曾消散的寒意,骤然间浓郁了数十倍,彻骨入髓,直至心扉。 静室还是死寂。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时候的静室甚至生出了一种坟墓的感觉。 也不知道是单人墓,还是合葬墓。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半夏才是打破了这种死寂。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 她的身体正在不断颤抖,都是被气出来的,面无表情问道:“你这是要欺师灭祖了?” 怀素纸听着这话,下意识生出了道歉的想法,哪怕是撒谎,因为她真的不想她这么生气。 但是……难道她就不气了吗? 她想着那天并肩看壁画时的江半夏,强自冷静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说完这句话,怀素纸的道心还是无法平静,胸前衣襟的起伏格外明显。 她不愿再逗留下去,向静室外走去,每一步都是那么的坚定。 江半夏霍然起身,转身望向她的背影,寒声问道:“你就非要惹我生气才高兴吗?” 怀素纸心想这句话应该是我对你说才对。 她没有回头,重复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江半夏越发生气,视线落在她的手上,发现那枝被摘下的桃花,怒极反笑,说道:“我怎么不知道怀大姑娘你还有不问自取的习惯呢?” 怀素纸怔了怔,低头望向握在手中的桃花。 江半夏冷笑说道:“你现在是不是要告诉我,这样做也是对的,再来上百遍、千遍、万遍、还是要这样做?” 怀素纸很想要说,我是见这桃花生得好看,特意摘下来想要送给你的。 只是现在都闹成这样了,吵到快要无法收拾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抱歉。” 她的语气生硬至极:“我会给你赔上一株新的桃花树。” 江半夏心想你明明是愿意认错的,为什么刚才非要嘴硬呢? 这样想的时候,她全然没想过这是不同的两件事。 怀素纸继续向前走去,没有刹那停留,更别提回头。 在她将要走出静室,去到阳光底下的时候…… 江半夏的声音响了起来。 “停,你留下来在学宫一段时间,我会为你请来莫由衷。”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接着以刻意至极的客观冷漠语气,补充解释道:“这是岱渊学宫的责任。” 这场谈话在此结束。 怀素纸以从未有过的强硬姿态,赢得了暂时性的胜利。 …… …… 当天夜里,便有一封信来到了长生宗,出现在司不鸣的书案前。 这封信经过了特别的标注,层级是最高的那种,因此第一时间就被他拆开了。 然后他看着信中的内容,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中。 直至夜色浓时,他才是唤来了程安衾,把这封信递了过去。 “怀素纸希望就云妖苏醒一事,在岱渊学宫与掌门见面,江半夏为她转达了这个邀请。” 司不鸣揉了揉眉心,缓解这其中的疲惫,叹道:“这事你怎么看?” 程安衾知道,他是在担心江半夏真与元始魔宗搅合到一起。 阳州城一事后,岱渊学宫的局势已经彻底稳定了下来,哪怕强势如长生宗也很难再做干涉了。 “你忘了吗?” 程安衾放下这封信,看着他说道:“江半夏在世人面前说过的那些话。” 司不鸣皱起眉头,说道:“你的意思是,她认为这是自己该做的,所以才会无视你的警告?” 程安衾说道:“这是最好的解释。” 司不鸣沉默片刻后,说道:“但是,掌门真人正在闭关。” 程安衾明白了这句话里的意思,眼神微变,认真问道:“你知道自己准备做什么吗?” 司不鸣说道:“很清楚。” 信上的内容并不复杂,江半夏的用词清晰而准确,没有任何可以误解的地方。 他能对着这样一封信看到夜色浓时,当然是在思考书信之外的事情。 比如……是否要为此惊动莫由衷。 再简单些说,他想瞒而不报。 “旧皇都一行中,掌门真人受伤不轻,这时候再让世俗中事叨扰他老人家,我觉得不太好。” 司不鸣的声音很平静。 程安衾微微蹙眉,说道:“这个理由还不足以说服我。” 司不鸣看着她的眼睛,直接说道:“掌门真人无望飞升,故而希望名留青史,让后世中人铭记在心。” “所以你觉得掌门真的会尽力去帮怀素纸,帮清都山?” 程安衾神情冷淡说道:“这个想法是否愚蠢了些?” 司不鸣说道:“你可以确保这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吗?” 程安衾沉默不语。 要是还在从前,她能毫不犹豫地给出肯定作为答复,但现在……莫由衷已然将手中的权力下放,很有可能已经准备踏入那片夜色中。 人之将死,能以残躯为代价,去完成自己一直以来的念想。 无论对谁而言,这都是难以拒绝的极大诱惑。 司不鸣没有再说下去。 他很自然地转了一个话题:“万法真解的泄露有进展了吗?” 程安衾醒过神来,看着他的眼神变得微妙了起来,说道:“有。” 司不鸣自然能看得懂这眼神,不解问道:“难道与我有关?” “与你无关,但也相差不远了。” 程安衾顿了顿,说道:“是岳天。” 司不鸣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个名字,真的愣了一下,沉声问道:“确定吗?” “目前来看,各种线索都在直接指向他。” 程安衾想了想,补充说道:“但这不排除是元始魔宗在捣鬼,刻意陷害他,想让你自断一臂。” 话是如此,但司不鸣很清楚,程安衾既然敢这样说出这样一番话,手中必然有着相当的证据。 “留着他,再观察一段时间。” 司不鸣安静了会儿,再解释了一句:“这并非是我不信任你,而是黄昏确实擅长这种手段,而且岳天真要是魔宗的卧底,你也可以借他反推出相关的情报渠道。” 程安衾点了点头,没有对此多说什么。 对话就此结束。 临行前,程安衾随口问了一句。 “你要回绝学宫的邀请?” “不。” “……你准备自己去一趟?” “是的。” 司不鸣没有否认。 程安衾停步,看着殿外的夜色,忽然说道:“我听说你也曾爱慕过江半夏。” 司不鸣神情淡漠说道:“那已经是百年之前的事情了。” 程安衾轻声说道:“忘了?” 司不鸣说道:“是的。” “那就好。” 程安衾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太尊重,又补了一句:“抱歉,是我多言了。” …… …… 北境,清都山。 迎着无尽风雪的侵扰,数艘飞舟破云而落,穿过清都山大阵提前开启的一条同道,降落在乐来峰上。 谢清和收起目光,不再去看那颗硕大如明月的眼珠,踏上了清都山的土地。 接下来,她要去做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说服自己的父亲,放弃前往北境以北的世界中,与云妖一战。 PS:晚安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六章 天要塌了,那我自然要站出来 云妖苏醒后的北境,雪势不曾衰减。 天地间一片晦暗。 清都峰顶。 那株古树散发出淡淡的金黄光芒,穿透层层风雪,洒落在群峰之间,为人们带来些许的温暖。 风雪落在地上,还未来得及堆积成毯,再被踩出一片泥泞状,便在那微光的映照下,悄无声息消失。 谢清和走在斜斜向上的山道上,不时停步,偏过头望向清都山群峰。 她眼中的忧虑越来越深,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 当她去到清都峰顶,请求那株大树伸出枝干,将自己托至树冠处的时候,这些情绪已经到了无法掩埋的程度了。 走在那粗壮的树枝上,朝北默然而行,没有过上多久,父亲高大的背影终于出现在她的眼中。 “爹。” 谢清和来到他的身后,低声问好。 谢真人平静说道:“你母亲让你来劝我,不要去找那只云妖,是吗?” 谢清和知道这事瞒不过他,很老实地嗯了一声,微仰起头,看着他的侧脸说道:“就算母亲不说,我也会这样做的。” 谢真人没有说话。 谢清和深呼吸了一口,放开了嗓子,大声喊道:“我会撒娇卖萌扯着你的手哭的一脸泪水和鼻涕地往你衣服上面蹭过去喊着骂着无所不用其极地让你留下来!” 是的,这句话是她一气呵成直接喊出来的,没有哪怕刹那的换气停歇。 声音之大,就连风雪声都掩盖不下去。 一直好奇注视着这对父女的古树,听到这句话后似乎也震惊了,下意识动了一下,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 很像是一声轻轻的噫。 “撒娇卖萌这些事,你还是不要再做了。” 谢真人偏过身,低头看着自己的女儿,语气平和中透着一抹宠溺的味道。 谢清和与他对视,不服气问道:“为什么?” 谢真人没想到会听见如此坚决的三个字,有些意外,要知道过去的小清和在他面前都是活泼模样,鲜有这么正经的时候。 他心生感慨,说道:“中州游历数年,你确实成熟了不少,黄昏确实是对你用心了。” “你不要在这里转移话题!” 谢清和微微蹙眉,很是不悦问道:“为什么我不能这样做?” 谢真人看着她,平静答道:“你已经不是小姑娘了,与怀素纸的婚事也算是订了下来,既然快要嫁人,那总归是要注意一下这方面的。” 听着这话,谢清和好生错愕,紧接着是难以抑制的羞恼。 “怎么就是我要嫁人了?!” “难道不是吗?” “明明是她嫁给我,是我迎娶她!” “我说的不是名义上的东西。” “事实上也是这样子!” 谢真人笑了笑,没有与她争辩下去,觉得这样子也挺好的。 谢清和见他笑了起来,不由更加羞恼了,深呼吸了一口,强自冷静了下来。 “我来找你,不是为了探讨我的婚事到底要怎么样,而是和你探讨清都山和整个北境的未来。” 小姑娘盯着谢真人,面无表情说道:“你能不能稍微认真一点儿?” 谢真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她,不禁觉得有些陌生,但还是从善如流的敛去了笑意,换做了认真,问道:“我为什么不能去找那只云妖?” 谢清和看着他,一脸严肃说道:“因为清都山需要你。” 谢真人说道:“就算云妖不醒,再过些年我也是要踏出那一步的。” 谢清和想也不想说道:“可那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 “二十四年后。” 谢真人没有半点含糊,直接给出了定论,否定了她的说法。 谢清和顾不上这些,说道:“这就是最大的区别,现在这个局面,要是没有你……” 话没能说完。 是谢真人打断的。 他看着自己的女儿,倒也没有生气,问道:“你觉得我会一去不回吗?” 谢清和怔住了,整个人都慌乱了起来,连忙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我是……” 这一次她没有再被打断,是自己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下意识地埋下了头,还是因为羞愧。 作为女儿的,怎么能怀疑自己的父亲呢? 就算这是有道理的,那也不能表现出来啊! “不用多想。” 谢真人安慰说道:“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谢清和咬着下唇,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抬头望向他,低声问道:“所以你真的很想去吗?” 谢真人望向北境以北,与那颗硕大如明月般的眼睛对视。 自云妖突然苏醒后,他便一直留在这里,从未离开过。 云妖在北境以北。 与清都山相隔不到万里。 以他的速度,再怎么悠然前行,最多不过半个时辰,也能踏过那条界线。 “嗯。” 谢真人平静说道:“很难不想。”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低声问道:“为什么?” 谢真人说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难免无趣。” 换做任何一个人来说这句话,谢清和都会觉得是装腔作势,直接开口嘲讽,就连姜白也不例外。 但说这句话的是她的父亲。 哪怕抛开这层关系,谢真人仍旧有资格说出这句话,并且得到所有人的承认。 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像怀素纸的天下无双一般,是不再需要去证明的。 “可是……修行为的难道不是飞升吗?” 谢清和的声音有些发颤:“你明明已经走到最后一步了。” “修行为的是飞升,但不该只为了飞升。” 谢真人微笑说道:“对我来说,修行的意义更在于去亲眼见证那些难得一见的风景。” 谢清和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 谢真人很自然地说了下去。 是难得的很长一段话。 “旧皇都一行中,我与倾力而为的姜白一战,便确定她就算踏出了那最后一步,也不会是我的对手。” “阴帝尊长生世间近五千年,一身境界不进不退,与一池死水无甚区别,不过冢中枯骨一具。” “莫由衷与前代魔主死战,身负重伤后再无突破可能,如今寿元将尽,亦是不值一提。” “五净看似禅宗苦修,意志坚定,实则工于心计,想再进一步同样极难。” “唯有元垢寺深处那尊佛像值得看上一眼,但又是我不便去看的。” “黄昏之心早已不在修行上,暮色境界尚浅,元始宗仅此而已。” 谢真人看着北境以北,看着那轮浩荡明月,说道:“放眼整个人间,唯有顾真人可堪与我为敌。” 谢清和低声说道:“但顾真人是最不可能与你动手的那个人。” 与立场无关,与利益无关,与死生无关,很可能与一切都无关……仅因为顾真人一直都是那么一个的脾性。 自七百年前入山修行,顾真人就踏入了不为世事所扰的境界中。 最开始是世事想要扰他,但无能为力。 后来是世事不敢扰他。 谢真人看着谢清和,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的头,但想到不久前自己说过的话,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笑着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去北境以北看看,只是你娘亲始终不同意,为了这件事生过很大的气,甚至是开口痛骂过我。” 谢清和愣住了,她根本想象不出来,自己那位仿佛永远温柔笑着,永远气定神闲的母亲……破口大骂的愤怒模样。 “我很喜欢你娘,更幸运的是,她也同样喜欢我。” 谢真人想着从前往事,温声说道:“所以我不想让她生气,那次被她骂完以后,便断了去见云妖的心思。” 谢清和沉默不语。 谢真人也不在意,视线再次落在那轮明月上,说道:“这几天我一直在觉得,云妖的苏醒也许是天意,是我不去就山,山便来就我的命中注定,那我还有什么道理不去见它?” 谢清和终于明白,为什么楚瑾会让她来当这个说客,而不是自己来到这里,因为…… 这真的很让能人生气啊。 “父亲。” 谢清和忽然迈开脚步,来到谢真人的身前,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你错了,你就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谢真人温和笑着,说道:“错在何处?” 谢清和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运转真元,身体随之飘了起来,挡住了他望向那轮明月的目光。 她看着谢真人,声音变得急促了起来,越发响亮。 “因为修行从来都是与天相争,与命运搏斗的事情!而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修行者,怎么可以相信命中注定这种一屁不通的话?” 话音徘徊在风雪中,久久不肯散去。 谢真人的笑容渐渐消失。 片刻沉默后,他说道:“你说的是对的。” 听着这话,谢清和松了口气,以为自己成功了。 “但这件事不仅是命中注定。” 谢真人看着她的眼睛,流露出几分宠溺,温和说道:“还是我和你不能逃避的责任。” 谢清和沉默了。 “清都山受北境奉养两万年,如今大劫在前,我岂能视而不见?” 谢真人最后说道:“现在天要塌了,我是站的最高那个,总要为你们,为生活在这里的所有人站出来,顶着的。”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七章 桃花 这是一个谢清和无法反驳的理由。 就像水要往下流,就像太阳要从东边升起西边落,就像煎鸡蛋得要热锅冷油那般……这是一个称得上理所当然的选择。 她闭上眼睛,重新落在古树粗壮的枝干上,放弃了继续劝说下去的念想,与自己的父亲擦肩而过。 谢真人看着她,眼里流露出一抹欣慰与怅然,知道她真的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姑娘了。 谢清和忽然停步。 下一刻,她的声音响了起来。 “就算您真的要去见那只云妖,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去。” “理由呢?” 不知道为什么,谢真人听着这话,脸上反而多出了些许的笑意。 谢清和没有回头,认真说道:“云妖很强,在没有做出充分准备之前,你去见它是对整个清都山乃至于北境的不负责。” 既然你说责任,那我便也说责任,用责任这两个字来说服你。 然而事情出乎她的意料,谢真人没有片刻犹豫,很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听着那个好字,谢清和不由怔了一下,隐约觉得这事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不等她思考出其中的不妥之处,一句意料之外的话,彻底打破了她的平静,让她的身体变得无比僵硬。 “我还想看你穿上嫁衣,和怀素纸成亲的模样,对付云妖的事情,自然会谨而慎之。” 谢真人的声音里满是笑意。 谢清和说不出话了。 她咬住下唇,双颊泛起的红晕,在古树散发的金黄微光映照下,分外动人。 她极其艰难地张开了嘴,声音微不可闻:“我知道了。” 谢真人笑着说道:“那就好。” 谢清和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忽然生出了很多的羞恼,生气问道:“这是你在催我婚吗?!” “好像是的。” 谢真人想了想,转身望向她,补充了一句:“若是可以,最好早些生个孩子。”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再也忍不住了,霍然回身盯着自己的父亲,羞愤至极喊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谢真人知道她真的很害羞,没有再说下去,但笑意却没忍住。 谢清和朝他翻了个白眼,直接往枝干外纵身一跳,让自己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谢真人自然不会担心。 又不是凡人,跳崖如何能死掉了? 就算真的是凡人,在这株金黄古树的照顾之下,也没有摔死的机会。 他收回视线,再次望向那轮位于地平线上,仿佛处于世界尽头的浩荡明月,眼神再次平静下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然而这种沉静没有维持上太久,就被一道声音打破了。 “是遗言吗?” 楚瑾神情冷淡说道:“刚才那些话。” 谢渊知道瞒不过她,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说道:“抱歉。” 楚瑾沉默了会儿,漠然问道:“你有几成胜算?” 谢渊说道:“最多不过三成。” 楚瑾再问道:“如果顾真人愿意出剑?” “何必说这种不可能的事情?” “我问,你就给我答,不要跟我说这些废话。” 谢渊知道她是正在生着气,沉思片刻后,摇头说道:“还是很难。” 楚瑾越过了他,走到树枝的最前方,却没有去看那轮明月,眼帘微微垂下。 “那就可以。”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我会处理好这些事情,你就像按刚才说的那样,自己在这里认真准备就好。” 谢渊缓声说道:“云妖是在昨夜醒来的,至今不过十二个时辰,雪线已经向前推进了将近十里……” 楚瑾面无表情说道:“我说过,我会处理好这些事情,你到底要我重复几遍?” 谢渊在心里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楚瑾说道:“就到这里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忙,你不要再给我添麻烦,知道了吗?” 谢渊想了想,往前走了一步,从后面抱了抱她,说道:“嗯。” 楚瑾还是面无表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说道:“还有一件事。” “嗯?” “我以前跟你说过很多次的,我真的不喜欢小孩子,你连这都忘了吗?” “当然不会忘记。” “一个清和已经够麻烦了,你居然还想着看到一个孙子,是准备要烦死我吗?” “……你想多了。” “我想多了?你是觉得清和会照顾人,还是怀素纸会照顾人,又或者是你会照顾人?最后烦的还不是我?” 谢渊很想告诉她,明明你也不擅长这方面的事情,清和就是最好的例子,何必说这种话呢? “有一个人应该很适合照顾小孩子。” “谁?” 楚瑾的声音依旧清冷。 谢渊看着她的侧脸,忽然生出些许迟疑,但最后还是那那个名字说了出来:“黄昏,你师姐似乎很适合做这种事情。” 楚瑾蹙眉说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认真的。” 谢渊认真说道:“你师姐教出了怀素纸。” 楚瑾闻言,于是无言以对。 这个例子真的很有力量,到了无法反驳的程度,因为怀素纸足够了不起。 但是……她实在想象不出,自己那位师姐是怎么教出这样一位徒弟的。 …… …… 想不通这件事的不只有楚瑾,还有姜白。 时光如水流逝,转眼就是六日过去。 怀素纸留在了岱渊学宫,但没有再住在那座摘星楼里,而是住进了姜园……旁边的一处被临时空出的别院。 成为邻居,这自然也只能是江半夏的意思。 然而……姜白却发现这师徒二人虽然成了邻居,但成的却是那种老死不相往来的邻居。 江半夏不曾深居简出,因为她正在熟悉学宫的一应事务,平日里免不得有人前来叨扰,又或者是亲自去处理某些事情。 按道理说,怀素纸没有这些俗事缠身,理应是要专心修行的。 但她偏不如此,反而总是走在春日阳光下,与江半夏几次擦肩而过,都是隐藏容貌去听学宫教授讲课。 姜白对那些人的讲课毫无兴趣。 当今人间,谁有资格来为她授课? 奈何她需要保护怀素纸,迫不得已跟了过去,便只能听到那些无趣的乏味的修行道理。 为了度过这无聊而乏味的时间,她很自然地和怀素纸搭起了话,想要拐弯抹角去说从前。 后者听讲听得不算太用心,但还不至于在课堂上交头接耳。 故而在讲课告一段落的时候,两人才会有些交谈。 说是交谈,事实上都是姜白在说,怀素纸偶尔回应上一句,态度颇为冷淡,兴致显然不多。 以姜白的境界实力和辈分,遭到如此冷遇也不生气,反而生出了更多的兴趣,很主动地道出了不少修行界的隐秘。 在第七天的午后,一堂课的课中休息时间,她再次揭开了话题。 “六天时间,我给你说了十三个修行界的隐秘。” 姜白看着怀素纸的侧脸,微笑说道:“今天,我想听听你的事情。” 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是你嫌弃无聊与我说话,不是我要听。” 姜白早已猜到会有这句话,自然想好了应对的方法,说道:“但你没有拒绝,不是吗?” 怀素纸微微蹙眉,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姜白叹了口气,似是失望地看着怀素纸,摇头说道:“我没想到被世人推崇至极的怀大姑娘,竟也学了那凡间负心男子的作派。”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问道:“你很得意这句话?” “那……我确实还挺得意的。” 姜白神情诚恳说道:“这可是我花了整整六天时间,才想出来怎么说服你的话。” 怀素纸没有说话。 “而且你的桃花运确实很好,我有说错吗?” 姜白莞尔一笑,压低声音说道:“天渊剑宗的当代剑子愿意为你拼命,清都山的公主殿下非你不嫁,在这两人面前南离都不值一提了。” 她顿了顿,再说出了最为关键的那句话: “以及你还有一位当世第一魔头的绝代美人作为师父……从这个角度来看,你和凡间流传的那些戏文里的主人公有什么区别呢?” 怀素纸看着她,忽然问道:“你似乎很想看我生气?还是说你想被我骂一顿?” 姜白还是诚恳说道:“神都离开至今,我还未见过你真正失态的模样,难免会有些好奇,至于被你骂,我这些年来被骂的从来不少,早已无所谓了。” 怀素纸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收回视线,说道:“问吧。” 姜白从善如流,说道:“只有一个问题,你真是黄昏教出来的吗?” 怀素纸闭上双眼,开始去做另外一件事,随意反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姜白说道:“我看过你们吵……好吧,是论道的样子,确定你和黄昏都是死犟的脾性,很难想象你听别人管教的模样,所以很好奇。” 就在她们说话时,有人悄无声息到来,没有引起任何的动静。 姜白往身后看了一眼,向那人点头致意,挑了挑眉。 怀素纸还在专心那件事,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不是她教出来的。” 来人是江半夏。 听到这句话,她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却垂下了眼帘,掩去了眸子里的那些情绪。 姜白很很很认真地憋住了,强行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心想这可真有意思啊。 是的,她之所以提及黄昏二字,就是为了让江半夏有所感应来到这里,想让这对师徒当着她的面再吵一架。 梅园里吵的那一架她没听到,是真的遗憾了好久啊~ 然而就在江半夏默然生气,藏在衣袖里的手紧握成拳的时候…… 怀素纸再说了一句话。 “我是她养大的。” 江半夏悄然松开了拳头,心想你连在外人面前,都不肯认我这个师父吗?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这样想着,唇角却不知觉地翘了起来,笑容清浅。 PS:昨天那章欺师灭祖,确实是很认真地在写欺师灭祖啊,两个视角都是欺师灭祖,至于那种欺师灭祖……确实还没到那个时候。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八章 再破境 “下面呢?” “没了。” “没了?” “嗯。” 怀素纸轻声说道,没有睁开双眼,感受着洒落在身上的明媚阳光,漫不经心地想着这很适合伸上一个懒腰。 那待会儿就这样做好了? 就算是庆祝? 然而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放弃了,因为她想起自己的身段很不错,所以不适合做这种事情。 至少不适合在这种地方做。 这让她的感觉有些遗憾,心想那今晚便去吃顿饭好了,一个人。 就在这个时候,姜白的声音响了起来。 带着极为清楚的冷笑声,以及明确的不忿之意,让怀素纸从沉思中醒来。 “这就没了,我用十三个秘密,结果就换来你这么一句话?” “嗯。” 怀素纸轻轻地嗯了一声,识海中浮现出窗外那株被阳光映照的绿树,平静说道:“因为你就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姜白冷笑着,想要说些什么。 怀素纸也不沉默,接着说道:“至于你说的那十三个秘密,确实是史书上没有记载的,让很多人魂牵梦萦的秘密,但是……价值是相对的。” 姜白挑眉问道:“相对?” 怀素纸耐心解释道:“在你看来,这十三个秘密的分量,等同于我是不是她教出来的,这个问题的答案。” 姜白觉得有些意思,说道:“所以你对我并无亏欠。” 怀素纸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 姜白好生感慨,看了身后那人一眼,说道:“我该说名师出高徒,还是您真不愧是怀大姑娘呢?” 怀素纸不做理会。 在这场闲聊开始后不久,她就专注着在做另外一件事,没有把太多的精力放在谈话上。 从这个角度来看,一心二用的她确实有些不太尊重姜白,但……她凭什么要给予一个好奇自己过往的人尊重呢? 姜白见她沉默,也不介意,继续说了下去。 “那你开个价吧,我要是想知道你和黄昏相处中的更多细节,得拿什么东西或者秘密来换。” 听到这句话,江半夏微微蹙眉,眸子里流露出明显的不悦之色,但不知为何没有开口阻止。 怀素纸没有思考,想也不想说道:“万物不换。” 姜白闻言当即来了兴趣,嘲弄问道:“哪怕飞升?” “嗯。” 怀素纸想了想,补充说道:“你给不了我飞升。” 听着这话,江半夏眸子里的不悦顿时散去,变作了极淡的笑意。 姜白微笑说道:“那这句话的意思,不就是我要能给你飞升,你就愿意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吗?” “错了。” 怀素纸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没有说这四个字的资格。” 说完这句话后,她缓缓睁开双眼,起身行至窗前,负手而立,沐浴在清丽阳光下。 微风拂来,带起几绺黑发。 在春光中荡漾着。 如湖畔的垂柳,随风而动,轻触水面。 姜白心想你这说着说着话,便莫名其妙地站起来走到阳光下,还偏要负手而立……是真的喜欢装啊。 这般想着,她正准备开口嘲讽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她眯起眼睛,盯着怀素纸的侧脸,只见那堪称无可挑剔的容颜,在阳光的映照下渐渐变得不可见,甚至生出了些许神圣的意味。 “这也行吗?” 姜白忍不住叹息了声,是真的佩服了。 江半夏再次蹙眉,很是不满地看着怀素纸,心想就算你有再多的把握,在这种事情上也该再三谨慎才对。 片刻安静。 阳光忽然大盛,春风骤急。 那株绿树摇晃不休,光影生出无穷变化,飘渺而不定。 下一刻,所有的这些变化都消失了。 一切归于宁静。 阳光不燥,清风徐来,绿树却不见半点摇晃,就像是一幅画。 “好了。” 怀素纸抬起手,把随风而飘而微乱青丝理至耳后,神情平淡如故,眼神里找不出半点异样。 姜白看着她叹道:“我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人破境破的这么风轻云淡,漫不经心的。” 江半夏仍旧不满,想要冷哼上一声,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是的,怀素纸自闭上双眼那一刻,就是在进行破境。 ——在闲聊中破境化神。 按道理来说,姜白理应要对此有所感知,事实上却是直到怀素纸站起来,她才发现了这件事。 这固然与她的伤势尚未痊愈有关,但更关键的还是怀素纸把这件事做的太过轻描淡写。 不只是她,就连天地也都如此。 那骤然大盛的春风,忽而炽烈的阳光,不都是因怀素纸而来吗? 结果不到片刻的时间,她就踏过了那道门槛,让天地无从为她庆贺,唯有悻悻然地离开,只留下了那一株被凝固如画的绿树。 “哪有你这样子突破境界的呢?” 姜白忍不住说道,想到自己数百年过去未曾松动的境界,心情真的有些不好了。 即便她和她的境界有云泥之别,根本不可相提并论,可是目睹这种事情还是很烦人啊。 怀素纸没有回头,问道:“这怎么了?” 姜白看着她,神情难得认真,说道:“修行是一件需要心存敬畏的事情。” 怀素纸说道:“我已经准备了七天。” 在这七天里,她没有去想过别的事情,包括云妖。 这足够敬畏了。 姜白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你不觉得这句话……” 她说道:“稍微有点儿嚣张了点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上次破境是在旧皇都里,你不知道吗?” 与旧皇都的恶劣环境相比起来,岱渊学宫不算吵闹的课堂,确实是很不错的地方。 姜白怔住了。 她当然知道这件事,只是一事没能想起,如今旧事被重提,让她不得不承认了一个事实。 对怀素纸来说,特意耗费七天时间,去破之前没破完的境界,确实称得上是慎重了。 一念及此,姜白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心想这是真的没天理。 然后她发现,自从与怀素纸结伴同行以来,自己叹息的次数越来越多,快要超过过往数十年了。 就在姜白在阳光下暗自神伤,郁郁不能解之时…… 江半夏的声音响了起来。 “确实没什么好嚣张的。” 她语气冷淡说道:“早在四年前就能做到的事情,莫名其妙拖到今天,换做是我,羞愧都来不及。” 听到这句话,姜白的眼神骤然明亮了起来,满是期待,心想这下肯定是要吵起来了吧? 怀素纸沉默半晌后,转身望向后方,看着不知何时到来的江半夏。 半晌过后,她很是生硬地说了四个字。 “找我有事?” 江半夏稍感满意,心想你总算是学会不和我嘴硬了,故作冷淡说道:“长生宗的人要到了,在傍晚时分。” 那封在七日前送上长生天峰的书信,终于得到了确切的回应。 怀素纸注意到话里的描述,墨眉微微蹙起,问道:“莫大真人没来?” “嗯。” 江半夏说道:“长生宗给出的说法是莫由衷正在闭关,不便理会世事。”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那来的人是谁?” “司不鸣……” 江半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补充说道:“还有岳天,以及几位峰主。” 东安寺之变后,岳天在道盟内的权力被剥夺,于长生宗内部的身份一落千丈,早已无法和长生宗的峰主相提并论。 这时候故意提及他的名字,江半夏的言外之意很简单。 ——我已经知道你私下瞒着我,使唤岳天的事情了。 怀素纸沉默片刻,正要开口的时候,忽有钟声悠然响起。 是休息的时间结束了。 一位满头白发的教授端着茶杯,悠悠然地走进学舍,准备继续宣讲。 江半夏转身离开。 怀素纸随之而去。 姜白没有多想,直接迈步跟着。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走出几步,前方不曾并肩的师徒二人,几乎是同一时间转过身,把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一言不发,但意思却再是清楚不过。 姜白微微挑眉,说道:“这有什么好瞒着我……” 便在这时,一道带着不满意味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这句话。 是那位即将授课的学宫教授。 “这位姑娘。” 老人神色微寒,语气冷硬说道:“休息时间已经过去了,请你坐下来,好吗?” 话音落下,场间有轻微哗然声。 众学子转身望向姜白,只见她独自一人正对着窗户,看着窗外那株绿树,心想你这是要做什么? 难道是觉得先前教授讲解的经文太过晦涩,完全听不懂,想找一棵树撞一下自己的脑袋,就算开不了窍,最起码也能清醒上几分? 姜白当然不可能有这种荒唐的想法。 她看着那以元始道典隐去自身存在的两人,忍不住笑了出来,嘲弄的很明显。 “师徒?” 她冷笑着想道:“倒不如说是奸夫淫妇。” 就在姜白腹诽之时,那位教授见她不听管教,甚至还不屑到冷笑出声,不由得愤怒了起来。 砰的一声巨响! “目无尊长!” 老人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生气喝道:“你给我滚出去!现在,立刻!” 姜白醒过神来,发现场间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眼神里满是鄙夷和不满,不禁更气了。 修道至今,她何曾遭受过这样的?羞辱? 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看着那已然远去的两人,心想你们这对师徒……还真是了不起啊。 …… …… 姜园。 那幢小楼。 江半夏?推开窗户,让春光得以洒落。 清风徐来,自杯中升起的?白雾被吹散,画面很是干净。 怀素纸端起这杯茶喝了一口,以此为敬意,然后望向江半夏说道:“我希望你接下来说的是正事,而不是再和我吵一架。” 她顿了顿,最后认真说道:“那样真的很烦人。”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九章 天下与中州 说什么清冷淡然,道什么战无不胜,就算每一次吵架最后都能获胜,怀素纸也还是觉得吵架这事真的很烦。 尤其是和眼前这人吵。 江半夏很是不满,心想难道我喜欢和你吵架吗? 你怎就不能稍微有些自知之明呢? 我又不是谢清和那种小姑娘,怎么可能把这种事情当成乐趣。 之所以吵上这么多次,分明就是你这人死犟的错。 这时候抢着开口,便以为自己没错了,做的都是对的了? 恶人先告状吗? 江半夏越想越是不喜,只是想到自己作为师父,理应要大度上一些,便没有对此反驳些什么。 “怀大姑娘想多了。” 她喝了杯茶,微笑说道:“我怎会和你吵架呢?” 怀素纸心想这句话不就是气话吗? “岳天被发现有问题了?” 她有些生硬地把话题拉了回来,谈论正事。 江半夏猜到了怀素纸的心思,更加不喜了,心想在你眼中我已成了那种没事就要吵上一架的人吗? 真是有够尊师重道啊。 这般想着,她的笑容却越发好看了,连声音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你这事办的太着急,无可避免会留下明显的破绽,长生宗作为正道魁首,怎么可能还查不出来呢?” 江半夏看着怀素纸,说道:“这件事已经来不及弥补了。” 怀素纸沉默片刻,轻声说道:“值得。” 如果她没有从岳天手中得到万法真解,以此连杀陆家十多人,致使长生宗不得不下场再退场,岱渊学宫的局势岂能像今天这么明朗? 事实的确如此。 江半夏敛去笑意,转而说道:“就算查出来了,查出一个铁证如山了,岳天的下场,终究还是要看司不鸣的想法,不会直接尘埃落定。” 怀素纸听得懂这句话。 长歌门倾覆后,司不鸣在长生宗内部遭到了相当程度的质疑,而那时候的岳天却对他表现出了更多的支持,没有撇清关系。 雪中送炭是极其难得的一件事,以司不鸣过往的性情来看,必然是将这份情谊谨记在心的。 “那就先不管?”怀素纸问道。 “不管这事本就是最正确的那个选择。” 江半夏看着她说道:“长生宗统治中州数千年,真正的实力远要超过你现在看到的那些,在其有警觉的情况下,你做的越多,错的也就越多。”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我从未小看过长生宗。” “这样最好。” 江半夏顿了顿,接着解释了一句:“我不想你得意忘形。” 怀素纸没想到会听见这句话,有些意外,于是很认真地嗯了一声。 然后她问道:“所以来的为什么是司不鸣?” “不清楚。” 江半夏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天色,说道:“反正也快来了,不管长生宗作何想法,总归都是要表现出来的。” 怀素纸想了想,发现事情的确如此,便没有再问下去。 小楼变得很安静。 只剩风声。 于是两人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接连两次吵架过后,在没有正事可以聊的现在……她们居然到了无话可说的境地。 长时间的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至太阳开始西斜,才有人说了第一句话。 是怀素纸。 她心想自己作为徒弟,理应要孝顺上一些,不该让沉默继续下去。 “下棋怎样?”怀素纸的声音有些不确定。 “下棋?” 江半夏觉得有些好笑,说道:“你下得过我吗?” 怀素纸说道:“不能用功法。” 江半夏微微挑眉,问道:“你觉得这样就能赢过我了?” 怀素纸心想我就是想让你高兴些,有些无奈,解释道:“只是好久没和你下棋,有些怀念了。” 听到这句话,江半夏想起那些不可再追的往事,安静了会儿,说道:“下棋其实没什么意思。”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那以后我们可以打麻将。” 江半夏墨眉微蹙,看着她问道:“你怎么也被南离带着染上这种爱好了?而且两个人怎么打麻将?” “这确实和南离有关,但打麻将本身就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可以让人开心。” 怀素纸没有半点不耐烦,认真说道:“另外,我知道现在只有两个人,所以我说的是以后再打麻将。” 江半夏似是随意问道:“那以后除了南离,你还要喊谁来当牌搭子?谢清和还是虞归晚?” 怀素纸不说话了。 就算是她,被这样子问下去也是会烦的。 而且这有什么好问的? 都决定找牌搭子了,那肯定是谁比较会喂牌,谁比较能放铳,谁打的更能让人舒心就找谁啊。 她起身,向书架那头走去,看了几眼后找到了棋盘和黑白子,然后发现了一件事情。 “你很久没下过棋了?” “好像是吧。” “和我分开以后?” “大概。” 江半夏没有否认。 怀素纸便知道这是承认。 清风徐来。 一面棋盘。 两杯热茶。 黑白二子。 怀素纸执黑,江半夏便只能择白。 两人都不是棋道高手,只把下棋当作一件趣事,就这样在明媚春光映照下,随意闲敲棋子,窗外偶有梨花替灯花落。 若是春风正好,那落花还会被吹进楼内,留下如瀑青丝或是衣裳间,久久不肯离去。 画面很是好看。 下着棋,什么话都不用说,偶尔喝上一口热茶,把这些天堆积起来的诸多烦心事都丢在身后。 这样的时光真的很惬意。 直到某刻,天空忽然飘来阴云,有雨随之而落。 怀素纸有些意外,没想到天气变得如此突然,下意识往窗外望去,心里蒙上了一层极淡的阴影。 她轻声问道:“平静终不可久吗?” “世事向来多变。” 江半夏漫不经心说着,向棋盘伸出手,悄无声息地换掉了两枚棋子的位置,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刚才她没注意,不小心走错了一着,让原本大好的局势转为劣势,快要输了。 再不趁徒弟走神的机会动手,真要输了,那她这个当师父的未免太丢人了一些。 怀素纸收回视线,看了一眼棋盘,隐约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 只是想到下棋是为了散心,她便没有多想,捻起一枚黑子简单敲落。 没过多久,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棋局结束了。 江半夏最终险胜怀素纸。 雨未停,但暮色却隐隐透过了层云,为岱渊学宫披上了暖色的外衣。 江半夏端起茶杯,抿着早已凉去的茶水,静静看着这场春雨。 怀素纸把棋盘收好,又去清洗了一遍茶具,做着与当年没有什么区别的事情。 待这些事情都结束后,江半夏才是把残留着唇上余温的茶杯递给了她,起身向姜园外走去。 黄昏将至。 长生宗的人快到了。 庄高阳在姜园外等候,看着两人联袂而出,眼神微变,但没有说什么。 走在学宫深处的夹道上,怀素纸和江半夏没有共持一伞。 因为怀大姑娘和江教授没有亲密的道理。 最多不过闲聊几句。 “云妖一事,学宫自会尽心尽力。” “劳烦江教授了。” “不必,危难当头,唯有责任。” “嗯。” “就送到这里吧,怀大姑娘。” “好。” 对话就此结束。 怀素纸停步,撑着伞,目送江半夏离开。 随着身影消失在暮雨中,一道阴影随之出现在学宫,不断扩大。 长生宗的飞舟破晚云而出。 这是司不鸣执掌长生宗大权后,第一次正式出访,岱渊学宫必须要给予最为郑重,比之上次怀素纸到访更加盛大的欢迎仪式。 这与清都山和长生宗的强弱无关。 与岱渊学宫在中州有关。 那头越是热闹,这边越是安静。 怀素纸回到姜园,挑了本书来看,但看的不怎么认真,这体现在她很长时间才会翻上一页。 某刻雨停,夜色笼罩大地。 姜白敲响了姜园的门,告知她该要赴宴了。 怀素纸放下那本书,最后看了一眼夜空,发现那抹阴影还是没有散去,始终萦绕在心头。 她已是化神境,可以说是踏入了修行路的后半段,不会也不该出现无缘无故的预感。 今夜这场宴会很可能要出问题。 …… …… 就像怀素纸所预感的那般,事情来了。 在宴会结束后,人去殿空后,司不鸣与怀素纸对视,没有任何委婉余地地给出了长生宗的回答。 莫大真人不会因为云妖之事出关。 这件事怀素纸早有预料,自然不会有太多的反应。 真正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另外一件事。 司不鸣大致上是这么解释的。 云妖的苏醒太过突然,北境骤然被无尽风雪笼罩,就连搁着一道天堑的眠梦海都已结冰,寒意太过可怕。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道盟将会以最为慎重的姿态,处理每一件事。 具体下来,就是去年冬天旧皇都一事结束后,从长歌门转交到清都山的那八成修行资源份额,将会延迟送达的时间。 到底延长多少,这就得看北境的情况了。 至于别的琐碎事情,自然还是有的,但都比不过这一件。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有资格写在史书上的重要决定。 因为这代表中州将会选择漠视,甚至是旁观清都山与云妖的战争。 话音落下后,本就稍显安静的大殿,直接没了声音。 一片死寂。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看着司不鸣的眼睛,认真问道:“如果我没听错,贵宗这是要不顾大局了,对吗?” 司不鸣笑了笑,笑容似是苦涩,叹息说道:“这就是大局。”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十章 亮剑! “为何这就是大局?” 怀素纸看着司不鸣,看着他那苦涩分明的笑容,还是认真说道:“烦请司前辈稍作解释。” 司不鸣敛去笑意,声音变得更加低沉,甚至是悲悯:“先前便解释过了,但怀大姑娘想听的话,我可以再重复一遍。”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问道:“仅是因为寒意?” 司不鸣说道:“是的。” 怀素纸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道盟何时变得这般孱弱了?” 司不鸣摇了摇头,说道:“这和道盟孱弱与否并无关系。” 两人的对话声在殿内徘徊,平静早已被打破,但那种沉重的死寂感却越发来得深刻了,没有任何的缓解。 坐在最上首的江半夏看着这一幕,看着正在对话的两人,神情不见任何变化。 她对长生宗做出的选择并不感到讶异,因为这确实符合中州的利益,没有什么好质疑的地方。 至于这样做必定会让生灵涂炭? 死的都是北境的人,跟中州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长生宗或者说中州也有支持北境的理由,唇亡齿寒的道理,今夜在座的人没有谁是不懂的。 在两个选择都有道理的时候,择黑还是执白,全凭心意所向而已。 更加重要的是,中州五宗并不是只能选择一条路走到黑,到死也不回头。 这时候的冷眼旁观,并不代表北境的局势陷入糜烂之后,中州诸宗仍旧会袖手旁观,不作任何理会。 世事向来多变,指的不仅仅只是天意人心,更是这些无趣的算计。 …… …… 怀素纸和司不鸣的对话还在继续。 “与孱弱无关,那与什么有关?” 怀素纸的言语依旧锋利,如剑,更如开山断水的刀。 司不鸣敛去一切情绪,平静说道:“醒来的云妖足以灭世,是再如何高估也不为过的恐怖存在。” 怀素纸漠然问道:“所以?” 司不鸣的声音放得很慢:“北境必定会因此陷入狂风暴雪中,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在此劫中丢掉性命,这自然是我,是长生宗,乃至于是整个中州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怀素纸知道,自己很快就能听到那个字了。 果不其然,司不鸣接着就把那个字说了出来。 “但……” 他看着怀素纸的眼睛,神情平静而坚定,语气没有一丝的动摇:“北境的人的命是命,中州的人的命也是命,所有人的命都是命,中州自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支援北境,力求平安渡过此劫,但不能也不该为此无故丢掉性命,理应正视其中客观存在的风险。” 司不鸣最后说道:“这是一切的前提,无论是谁来,都无法越过这一条道理。”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沉寂。 这是有资格留在史书上的一番话,自有其沉重的力量。 怀素纸却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这份力量。 她给出了自己的反应,却不是场间人们想象中的那个反应,而是一种强硬到极致的反应。 她直接起身,向殿外走去,对司不鸣的这番话连一个字都懒得评价,以最为冷冽的态度结束了这场宴会。 无言,是最大的轻蔑。 哪怕她是世人所仰慕的怀大姑娘,如今更是象征着清都山在中州的意志——留在神都的晏磊晏峰主现在也差了她一个层级。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司不鸣的身份都不比她差,甚至是犹有过之,境界上更不用多提。 世人不知怀素纸已然突破化神,但就算是她突破了化神,又怎能比得上早已站在炼虚巅峰,最有可能成为人世间下一位大乘的司不鸣? 这样做,终究还是失礼了些。 殿内响起些许哗然声,都是没想到一向知礼的怀素纸,竟在此事上如此严重失态。 江半夏听不得这些,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让场间重新安静了下来。 然后她望向司不鸣,平静说道:“那就翌日再谈?” 司不鸣也不生气,露出了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点头说道:“自然可以。” 宴会正式散去。 离席时,司不鸣与江半夏寒暄数句后,发出了私下交谈的邀请。 江半夏答应了。 就在司不鸣随着她前往学宫深处,以为要踏入那座颇负盛名的姜园时,却去到了梅园。 他有些遗憾,但没有表现出来,默然踏过了那道门槛,然后问出了那个问题。 “江教授。” 司不鸣看着江半夏的背影,认真问道:“你早已清楚怀素纸就是暮色,为何还要与她走的这么近?难道你已经忘了百年前的那场战争了吗?” 江半夏没有停步,唇角微微翘起,无声微笑着,叹息说道:“片刻不敢忘。” …… …… 姜园旁,那座别院。 怀素纸没有入楼,坐在屋檐下,看着雨后云散的夜空,眼中并无很多人想象中的愤怒之色、如常平静。 人生如海,风平浪静本就是罕见的事情。 她这辈子活得波澜起伏,从未真正平静过,又怎敢奢望在这种大事上一帆风顺? 寻常人或许会想,倒霉这么久了,总该要幸运一次。 怀素纸从未这样想过。 她正在思考的是怎么解开这个难题。 就在这时候,姜白在怀素纸身旁坐了下来,捧着一碗鱼片粥,有滋有味的吃着。 ——先前那场宴席她也参加了,这碗粥正是她觉得好吃,特意让后厨多上了一碗,自个儿带回来的。 “我还以为你会骂我两句。”她边吃边说着。 怀素纸没有看她,是一言不发。 姜白以为这是愤怒,想了想解释道:“我之前和你说的是真的,当然,现在似乎是要变成假的了,但这不代表那时候的我在骗你,所以你别克扣我的那份丹药。” 怀素纸依然不做理会。 姜白再吃了一口,尝了一片鱼肉,然后把碗给放了下来,难得很认真地说了一段话,为自己辩解。 “司不鸣说的那些看上去有道理,事实上就是在放屁。” “道盟不是前皇朝,如今的人间更不是五千年前的人间,云妖带来的寒意确实可怕,可以冻杀无数人,但对现在的道盟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这五千年来,修行界从未停止过前进的脚步,尽管修行的终点仍然是大乘,这一点无法改变,但在此之外的每一个方面都要比从前强上太多。” “不管是阵法还是炼器,炼丹又或者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要更强的。” “云妖散发出来的寒意不是一成不变的,是会随着距离而衰减变弱的,这是可以确定的事实。” “只要不靠近世界的最北端,以如今飞舟的御寒强度,在安全上绝不会出问题,至于灵石的额外损耗程度,完全可以控制在两成之内,远未超出道盟的承受范围。” “所以司不鸣对你说的那些话,在五千年前确实是对的,但是放在五千年后的今天,就是一个狗屁不通的屁。” 姜白认真说完,看着怀素纸的侧脸,却发现她的神情还是没有变化,不由蹙起了眉头,有些不满问道:“你有在听吗?” 怀素纸嗯了一声。 姜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那你倒是给点儿反应啊。” 怀素纸问道:“你想要怎样的反应?” 姜白觉得这话好生莫名其妙,说道:“就算以你的性情,不可能和我一起大声痛斥道盟,总归也要和我探讨上几句吧?” 怀素纸轻声说道:“你说的这些再是粗浅不过,有什么好讨论的?” 姜白沉默了。 片刻后,她看着怀素纸问道:“所以你是怎么想的?” 怀素纸神情平静说道:“就算我在晚宴上重复一遍你的话,司不鸣还是会推辞,借口人命关天,云妖可怕,必须要经过详尽的调查,不可轻率。” 姜白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看着她问道:“你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是无用功,所以直接不说了,起身走人?” 怀素纸说道:“我不习惯为这种事浪费时间。” 姜白无言以对,因为这句话太有道理了。 然后她发现,这句话有些耳熟……好像当年怀素纸登道成山之前,对世人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那你现在又是怎么想的?”姜白很是好奇。 “在想怎样解决这个问题。” 怀素纸有些烦,因为这事真的很棘手。 “放弃吧,除非清都山真的要不行了,否则这事儿就没有任何转机可言。” 听到这句话,姜白露出一个怜悯的笑容,同情说道:“名门正道的德性,我可要比你清楚上太多了。” 她是万劫门的太上长老,也是道盟的老祖宗。 以辈分论,当今人间唯有顾真人比她更高,考虑到顾真人从未下山,她在这方面的判断是无可置疑的权威。 “我大概能猜到你在想什么,是的,从那天明景的反应来看,老一辈的人是愿意给予清都山支持的,最起码是不拖后腿,这一点不需要去质疑。” “但人类从来不是一类人。” “司不鸣现在表现出来的态度,是明确的隔岸观火,并且这个态度是在正式场合里表达出来的,而非私下。” “在这种前提下,明景要是站出来否定司不鸣做出的决定,那将会给予世人一个中州五宗新人与老人之间要产生冲突的讯号。” “为了中州的稳定,老一辈会默认司不鸣的决定,毕竟北境有一座清都山。” 姜白一脸嘲弄说道:“谁让清都山不可能抛下整个北境,举派南下呢?” 怀素纸静静听完,问道:“没有办法吗?” 姜白诚恳说道:“做梦都别想。” 怀素纸想了想,点头说道:“确实很难。” 就在这时,姜白端起那碗鱼片粥吃了一口,发现凉了后有些腥了,一脸嫌弃地呸了声。 她放下那个碗,但没有骂娘,忽然说道:“其实……这事还真有一个办法,只不过也难如登天。” 怀素纸闻言沉思片刻,有所猜测。 “你知道,怎样才能让一个人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吗?” “以利诱之,以理晓之,以情动之……。” 姜白替她说出了最后那一段:“以死惧之。” 怀素纸知道自己猜对了,沉默不语。 “用更直白地方式去描述这四个字,那就是……” 姜白看着她,微笑说道:“亮剑。” …… …… 亮剑? 亮什么剑? 这人世间有哪把剑,可以让中州五宗把自己说出来的话给吃回去,不敢有半点想法的? 长天不行,云载酒更不行,不动明王剑同样不可能行,就算再往里面搭上一把朱颜改结成那个剑阵……那也要怀素纸登临大乘后,才有机会可以。 君不见作为人间仅有的七件仙器之一,作为天渊剑宗掌门真人的信物,似乎可以,但往深处去看,终究还是差了些意思。 人间之大,唯有那一把剑了。 …… …… 怀素纸想着这些,望向姜白。 姜白坦然说道:“是的,我确实很想让你去见顾乌龟。”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我确实是一个比较自信的人。” 姜白笑了起来,说道:“比较这两个字可以去掉,我从未见过比你更自信的人。” 怀素纸神情不变,置若罔闻,说道:“但我从未自负。” 姜白叹息说道:“确实,说服顾乌龟出剑,确实比说服中州五宗收回说过的话,要难上无数倍。” 话音落下,别院重新安静。 雨洗后的天空很澄净,云气淡渺,月色浩荡。 怀素纸抬头望月,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于是做了一件事。 她唤出长天,往其中注入了一段神识。 下一刻,有疾风起。 长天瞬间消失。 夜空里多出了一道不起眼的流光,转眼即逝,仿佛错觉。 姜白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转而看着怀素纸,问道:“你给谁送信?” 以飞剑捎信,是剑修最为忌讳的事情之一,鲜有人会做。 原因有二,一则是这最低也要修行者踏入化神境,二是飞剑离开后遇着战斗了该怎么办? 不过怀素纸无所谓这些。 原因同样有二,一是她的飞剑比较多,都是最好的。 二是,她本来就不是剑修。 就算剑都没了,她还有自己的拳头。 对于姜白的这个问题,怀素纸的回应很黄昏。 “你猜。” 说完这两个字后,她起身向楼内走去,准备休息。 姜白微微挑眉,看着她的背影,喊道:“是虞归晚吧?!” 怀素纸说道:“猜对了。” 姜白理直气壮,追着她问道:“信上说的是什么?这个办法可是我告诉你的,你这能瞒着我的吗?” 怀素纸说的不再是那两个字了。 她这一次给出了相当明确的回答。 “一个让顾真人亮剑的理由。” PS:周六,稍微休息一下,这章只有四千字,另外也是为了把章节号换回偶数,明天正常两更。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十一章 请证明你的资格 听到这句话后,姜白蹙起眉头,在原地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正在很认真地思考,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理由,才能说得动那只乌龟下山。 然而直至夜色浓时,她还是想不出来。 某刻,姜白甚至觉得这是怀素纸在信口开河,故意在逗弄她取乐。 只是当她想到怀素纸从未撒过谎,唯有无奈而痛苦地否定了自己的恶意揣测,继续思考下去。 是的,她很想很想很很想知道怀素纸要用怎样的理由,来说服那只该死的乌龟出剑,来做到这件她求了数百年却始终求不得的事情。 但姜白不会去问那封信的内容。 原因很简单。 这关乎到她的尊严。 大乘之尊,岂可轻辱! …… …… “所以你在信里到底说了什么?” 姜白一脸肃然之色,语气格外的凝重,盯着怀素纸的侧颜,问出了这个问题, 怀素纸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说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问我的。” 姜白挑了挑眉,脸上找不出半点的羞愧,淡然说道:“不耻下问,三人行必有我师,这道理连三岁小童都懂得,我又怎会不知道?” “知道不代表能做到,就算懂得再多的道理,也不代表能够过好这一辈子。” 怀素纸的声音有些轻,仿佛窗外夜风。 姜白神情微异,看着她说道:“我怎么感觉你的话变多了。” 怀素纸说道:“可能是信心不足。” 明明是一句不确定的话,却被她说的风轻云淡,不见半点踌躇。 姜白听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说道:“失败了也没什么,人生本就是由无数个失败堆积而成的。” 怀素纸微微蹙眉,没有说话。 姜白以为她是对这句话感到不悦,毕竟踏上修行路以来便一帆风顺,想来无法赞同这对于人生与失败之间的关系的阐述。 “还是把话说回来吧,你在那封信里到底说了什么?” “我不是介意你说的话。” 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我是不喜欢你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姜白怔了怔,半晌后才是醒过神来把手拿走,说道:“抱歉。” 怀素纸点头致谢,然后说道:“所以我不会告诉你,我在信上到底说了什么。” 姜白秀眉微蹙。 怀素纸说道:“你真想知道,可以去问顾真人。” 姜白声音微冷说道:“你觉得这句话很有趣?” “还好?” 怀素纸没有笑,说道:“而且这不是给了前辈您去见顾真人的理由吗?” 姜白闻言不由再怔了一下,心想看来你的压力确实很大,竟连这种平日里最是厌恶的阴阳怪气话都说出来了。 一念及此,她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向楼外走去,没有回头问道:“我去再弄一碗鱼片粥来当夜宵,你要不要?” 怀素纸嗯了一声。 她不可能将希望完全寄托在顾真人的身上,明天那场议事必须要做出一个应对,所以有必要吃上一个夜宵,继续思考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 …… 同一个夜,那座梅园。 静室中,江半夏与司不鸣相对而坐。 两人中间放着一面茶盘,但茶水早已冷去,很长时间没有白烟升起了。 就像这场陷入了僵持的谈话。 忽有风起,杯中没有喝过的那杯茶,泛起些许涟漪。 司不鸣望茶兴叹,说道:“抱歉,我还是无法理解你的想法,无法理解你为什么要帮暮色。” 江半夏看着他说道:“这就是大局。” 对岱渊学宫而言,天下将乱,北境危在旦夕,又怎能袖手旁观? 听到这句话,司不鸣再次沉默了,因为这是今夜他在宴会上对怀素纸说过的那句话。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在不久后的现在,还是江半夏的口中听见相同的话,以至于嘲弄的意味如此之浓烈。 “漠视甚至是默许怀素纸在中州行走,这已经是长生宗在顾全大局,不愿与清都山生出隔阂了。” 司不鸣看着江半夏的眼睛,认真说道:“而且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我唯一的儿子白晓,就是废在暮色手下的。” 话至此处,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自嘲:“之前我不知道暮色是怀素纸,对她多有欣赏,结果现在知道了,还是要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与她心平气和说话。” 江半夏没有说话。 这能说什么呢? 难道她还能说其实那和暮色无关,司白晓被废是我动的手,因为我觉得你儿子的品性太过糟糕,便决定废了他,顺便以此来为自己的徒弟掩埋身份? 司不鸣没有在意她的沉默。 “有一件事是我必须要向你强调的。” 他看着江半夏,神情诚恳说道:“今夜这个决定,与我的私仇没有任何关系。” 江半夏问道:“只和大局有关?” “是的,和大局有关,更和暮色有关。” 司不鸣安静了会儿,给出更详细的解释:“现在清都山的事情是由暮色操持,道盟必须要考虑一种情况,即是暮色从中贪墨,把原本送往北境的那些资源暗中调往给予元始魔宗。云妖带来的威胁固然可怕,但因此惊慌失措作出资敌的行为,同样来得可怕。” 这是早在前往岱渊学宫路上,他就认真思考过的一番说辞。 就像对怀素纸说的那番话一样,这同样具有相当的力量。 只不过很凑巧的是……话里还是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时间。 江半夏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把那杯凉了的茶倒掉,以真元重新煮沸茶壶里的茶,然后倒上,推了过去。 意思很清楚。 端茶送客。 “不再考虑一下了吗?” 司不鸣的声音有些遗憾。 江半夏笑容不曾淡去,轻声说道:“道不同。” 那就不相为谋。 司不鸣喝了一口那杯茶,确定味道果然是糟糕的,点头说道:“如果你改变主意了,随时可以告诉我。”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离开,走向静室外。 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最后补充了一句话。 “但请你不要考虑太久,暮色终究是魔宗妖女,背后更是站着黄昏,我不想你被她利用。” “谢谢。” “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你的位置会出问题的,归根到底,你的境界还是差了些。” “这是威胁?” “是关心。” …… …… 晨光来临时,长天至神都外,悬停不前。 神都是人间规矩最为森严的地方之一,连修行者在城中都不能御空飞行,飞剑自然也不例外。 在经过上报后,江先生放下手中的事情,亲自去迎接了长天的到来,将其送进了虞归晚闭关的地方,然后留了下来。 半刻钟过去,虞归晚自闭关处走出,倒持长天。 不等江先生开口询问,她直接说道:“我要回去一趟天南,帮素纸转告一句话给祖师。” 江先生愣了愣,很是意外,但没有问话里的内容,说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虞归晚说道:“素纸还说,长生宗准备作壁上观,不管云妖苏醒的事,希望你能做些什么。” 江先生听着这话,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清都山的事就是天渊剑宗的事,我自然会尽心尽力,但她别抱希望就是了,中州这边真下定决心要拖着,那谁来都没办法。” 虞归晚问道:“那要是祖师出剑呢?” 江先生沉默了,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些讶异,有些荒唐,有些不敢置信,但也有几分希冀。 虞归晚懂了,没有再问下去。 她向前走了两步,去到屋檐外,唤出朱颜改,身化剑光而去。 神都大阵感知到是朱颜改,临时展开一条通道,以供离开。 剑破层云,去到高空。 晨光从远方的天边洒落,没有了云雾的阻挡,涂满了目之所及的世界。 虞归晚低下头,看着被晨光映得如雪原般的云海,心想那句话该以怎样的语气说出来,才是对的呢?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觉得怀素纸的那句话可以说服祖师。 …… …… 正午时分,岱渊学宫再次展开了一场议事。 与昨夜不同,今日参与议事的人只有不到十人。 梅园里。 还是那处静室,江半夏居于最上首,而庄高阳站在她身后,就像是来自旧皇朝的大宦官。 只是这样子想下来的话……那江半夏就是一位女帝了? 怀素纸坐在左边第一,与她相对的自然就是司不鸣。 在两人的下方,分别是清都山和天渊剑宗的人——晏磊在清晨时分赶到了学宫,作为怀素纸的助力。 让人稍微感到意外的是,昨夜出席过宴会的程安衾,今日并不在场,据说是有要事在身,临时决定离开。 学宫执事为在座众人端上热茶,然后无声远去。 “那就开始吧。” 江半夏看着从茶杯里升起的那些热气,平静说出了这句话,宣告议事的正式开始。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很多人都无声地叹息了一下,心想这才一夜过去,就算事情真的存在转机,那也不可能来得这么快吧? 就在众人以为自己的时间即将遭到浪费,度过一个无趣的下午,从而生出厌倦之意的时候……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司前辈,昨夜你话里说的都是长生宗,是中州,甚至是整个道盟。” 她看着司不鸣,平静说道:“但我记得,前辈你现在还不是长生宗的掌门吧。” 司不鸣微微眯眼,问道:“你的意思是?” 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我想知道,你凭什么代表长生宗,以及中州,甚至是整个道盟?” PS:一百万字了。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十二章 破局的方法 静室内一片死寂。 场间为数不多的人都望向了怀素纸,眼里的惊讶之色完全遮掩不住,觉得这句话荒唐之余,更是恐怖。 司不鸣能坐在如今的位置上,必然是得到了莫大真人的首肯,怀素纸对此当面作出质疑…… 这难道是要翻脸了吗? 未免太过激进了些。 坐在怀素纸右侧的晏磊,脸上流露出明显的担忧,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犹豫片刻后,还是沉默了。 不管是战是退,这种时候他都不能开口说话,只能是默然坚定支持。 司不鸣看着怀素纸,心中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片刻沉默后,他给出了自己的答复,语气依旧平缓,不疾不徐。 “我确实还不是长生宗的掌门,但不代表我不能代表长生宗。” 司不鸣取出一枚令牌,向其中注入真元,便有一道气息出现在众人的感知当中。 这道气息中正平和,浩瀚如无边汪洋,又似辽阔天空,仿佛可以包容天地间的一切事物。 这枚令牌,当然就是长生宗掌门真人的信物,又或者说是印章。 “现在可以了吗?”司不鸣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 “嗯。” 怀素纸神色不变,平静说道:“那就继续吧,烦请你证明一下你凭什么能代表中州。” 听着这话,静室内的众人终于按捺不下去,发自内心地哗然了起来。 难道您接下来还要再问司不鸣,你凭什么代表整个道盟吗? 一时间,场间变得格外吵闹,唧唧咋咋地像是菜市场,又像是放课后的学舍。 江半夏微微蹙眉,敲打了一下身前的案几。 砰的一声轻响。 如晨钟,似暮鼓。 静室复归安静。 司不鸣收回了那枚令牌,与怀素纸对视着,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那个问题:“接下来,怀大姑娘是不是还要问我,我凭什么代表整个道盟?” 怀素纸微微摇头,淡然说道:“你想多了。” 司不鸣懂了,笑着说道:“因为我不可能代表整个道盟,是吗?” 怀素纸看着他说道:“事实上,我也不觉得你可以代表整个中州,只是出于礼貌问一问罢了。” 司不鸣笑意不减,说道:“是吗?” 明明他的笑容如常,并非那种似笑非笑的阴森冷笑,但众人还是从中感到了一阵寒意。 然而往深处想去,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怀素纸说的是对的。 如果中州真的一心,全无二意,又怎会有今天这场谈话? 这般想着,静室内的视线渐渐从怀素纸与司不鸣处离开,落在江半夏的身上,心想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仿佛感受到人们的希冀般,江半夏开口了。 “看来你们是谈不拢了。”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遗憾的意味。 司不鸣没有说什么。 怀素纸嗯了一声,同意了她的说法。 “既然谈不拢……” 江半夏看着两人说道:“那就召开峰会好了。” 话音落下,场间众人再生错愕,心想又要来一次? 峰会是道盟内部层级最高的议事,商议的都是真正的大事,比如哀帝道果的去向,比如长歌门山门的倾覆,云妖苏醒当然够得上这个级别,但考虑到去年才举办过一次峰会,这时候再举办一次……未免教人有些不习惯了。 随便找一位修行者来问,问他最讨厌的事情是什么,无论那人的境界是高是低,只要不是出身长生宗,十有八九都要说是开会。 怀素纸轻声说道:“我没问题。” 司不鸣看着江半夏,没有说话,但是默认了。 长生宗最擅长的就是开会,这方面就连岱渊学宫都有所不如,又怎会拒绝? 故而怀素纸做出了补充。 “但我有一个要求。” “请讲。” 江半夏很自然地接过了话头。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这次峰会不在神都举办。” 司不鸣皱起眉头。 江半夏不等他开口,直接问道:“去哪?” 怀素纸说道:“眠梦海。” 司不鸣明白了她的想法,沉思片刻后,最终点头同意了。 眼见真正能做出决定的两人都已经谈妥了,下面的人自然不会再说什么,但议事并未就此结束。 连夜赶来学宫的晏磊,直接向长生宗发起了极其详尽的询问,或者说是质问, 问题的内容,当然是长生宗要用怎样的方法,去勘察确定云妖苏醒带来的危害;何种程度的寒意是需要暂停中州往北境输送资源的;还有所得出的结果是否可以给予世人检阅;以及要是对结果存在不同意见的情况下,是否允许外人质疑和推翻…… 数十个细节上的问题,被来自于清都山的修行者道出,再由长生宗一方做出明确的回答。 在这个过程当中,双方自然免不得发生争吵,但都维持在一定的范围内,没有到面红耳赤的程度。 最主要的是怀素纸和司不鸣,始终维持着沉默。 他们不说话,旁人便没资格真吵起来。 某些时候,双方争执的确实累了,便会坐下来喝上一杯热茶,再……装作不经意地往怀素纸那边看了又看。 怀素纸本就是得到万劫门承认,甚至是举世公认的第一美人。 就算她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神情始终冷淡,依旧是人世间最美的风景。 任凭静室外的春光再是艳丽,遇着了她,还是要失去一切颜色。 …… …… 这场议事维持了足足三天三夜,途中休息了四次,清都山和长生宗就各种细节问题纠缠不休。 到了后半程,这些双方宗门里的重要人物都到了不顾仪态的境地,直接就是指着对方的鼻子开口,甚至是口水飞溅,真的只差骂起来了。 这样的画面当然是难看的,但没有谁离开,除了一开始就没有来的人。 就连怀素纸和司不鸣,都一直留在现场,没有缺席。 至于负责主持这次议事的岱渊学宫,更不可能怠慢双方,以最为还原的态度将听到的每一句话记录下来,不敢错漏一个字。 对参与这场议事的三方来说,这就像是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也许是这个缘故,姜白最近的心情相当不错。 直到此时。 此刻。 程安衾提起裙摆,在她身旁坐下来,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感慨说道:“终于找到你了,前辈。” …… …… 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户,洒落在藏书楼的地面上,带来几分暖意。 这是岱渊学宫的一处偏僻地方,说是藏书楼,但书架上放着的都是民间的志怪演义小说,而非修行典籍,故而平日里鲜有人到访。 姜白最近在这里翻到了一本老书,看的颇为沉迷。 这书里写了一个姓王的大小姐因为一门婚事,决意离家出走,先是遇见一位魔教的圣女,又和一个路痴以及剑痴的少女结缘,再卷入巨大的漩涡中,与出身世家的贵女结下相爱相杀的孽缘,偏又再去纠缠个伤春悲秋的抚琴姑娘,甚至还有一位公主殿下,让自己的手心多出了纠缠不清的线的故事。(注) 姜白对这故事里的复杂关系并无兴趣。 她真正喜欢的是这位王姓大小姐明明出身正道,却敢于肆意杀人,把自己杀出一个能令小儿夜里止啼的恐怖名声。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就是她所梦寐以求的事情。 因此当程安衾找到了她,让她不得不从这个故事中离开时,她很自然地产生了不愉快的情绪。 “你最好有事。” 姜白认真记下页码,动作轻柔地合起那本书,放到自己的大腿上。 “不敢教前辈失望。” 程安衾看了一眼那本书,隐约见到书页上有第一两个字,剩下的便看不清了。 她没有过多介意,看着锃亮地板上的阳光,温声说道:“前辈,我想您应该知道怀素纸是谁吧。” 姜白神色不变,随意说道:“然后?” 程安衾的声音很轻:“清都山所能给予您的东西,长生宗也能给你,甚至更多。” 姜白的回答没有改变:“然后。” 程安衾认真说道:“包括万劫门的问题,裴掌门对前辈您的想法,长生宗都可以为你解决。” 姜白笑了笑,说道:“听起来确实很有诚意。” 程安衾没有看,都知道这个笑容必然是讽刺的。 “我之所以身受重伤,与谢渊有关,与黄昏暮色这对师徒有关,但最有关的还是贵宗的掌门真人呐。” 姜白微笑说道:“如今你找到我,打扰我看书的兴致,和我说这些话,不觉得稍微有些好笑吗?” 程安衾神情不变说道:“以前辈的心胸,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 姜白越发觉得好笑,嘲弄说道:“我的心胸确实宽广,奈何如今的人只在乎女子有没有胸。” 程安衾愣住了。 半晌过去,她才是醒过神来,眼神变得相当复杂,叹道:“没想到会从前辈口中听到这么俗气的一句话。” 姜白漫不经心问道:“我说的不对吗?” 程安衾无言以对,因为这句话确实是对的。 然后她说道:“但我们不会因为这种无趣的看法而活。” “是吗?” 姜白敛去笑意,偏过头微微俯身,不断靠近压迫程安衾。 直至彼此眉眼皆清晰之时,她吐气如兰:“如果你不会因为无趣的想法而活,那意思就是,你现在做的这些事是你的心意所向,对吗?” 程安衾感受着那温热的呼吸,听着这近乎诛心的言语,不由再次失神。 她下意识往后退去,离开了坐着的凳子,便险些摔倒在地。 好在正是如此,她才是清醒了过来,眼神回归平静。 她沉默片刻后,缓缓站直腰身,说道:“不如前辈先听听我的条件?” 姜白伸了个懒腰,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说道:“实话说,我是真没兴趣听,但你要说那就说吧。” “长生宗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 程安衾居高临下看着姜白,说道:“烦请您作为我们的人证。” 姜白闻言笑了起来,微仰起头,饶有兴致地望向她,问道:“为你们证明什么?” 程安衾一字一句说道:“怀素纸是暮色。” PS:注的地方加起来不到两百字,这章三千三百字,舒克五百字才算钱,所以那段是不收费的,这个还请大家放心。 然后……这是我第三本写超过百万字的书,所以写的时候忍不住捣鼓了这么个东西来玩,还请大家见谅。 最后,那个故事当然是我写过的故事了,就在这个作者号上~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十三章 何以安度晚年 “怀素纸是暮色?!” 姜白睁大了眼睛,原先的笑容顿时消失干净,尽数换做震惊凝重之色,就连声音里都多出了几分掩之不住的诧异。 仿佛自己听到的是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 程安衾静静看着她,提醒说道:“前辈,您演的太过了。” 姜白微微挑眉,说道:“这就演了吗?” 程安衾没有与她在此纠结,语气似是恭敬,低声问道:“麻烦您开个价吧,前辈。” 姜白笑了笑,说道:“那就换个人来吧。” 听着这话,程安衾微微眯起眼睛,问道:“前辈的意思是,您要的东西,是我无法承诺下来的吗?” 姜白笑意不减,坦然说道:“是这个意思,但也不全是,不过我确实比较嫌弃来的人是你。” 程安衾没有动怒,依旧冷静。 “当然,你也不要觉得我是在针对你,我没有这个意思。” 姜白拿起放在膝上的那本书,微微一笑说道:“我只是在针对整个长生宗,觉得你们都是白痴,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这四个字,不管怎么听,不管语气再怎么温柔,都充满了嘲弄的味道。 程安衾无法再淡然下去,即便她的情绪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如前。 但姜白羞辱的是整个长生宗,她只要还是长生宗的门人,那就必须要做出足够强硬的回应。 “烦请前辈给出一个足够合理的解释。” 她看着姜白,面无表情说道:“否则长生宗的耻辱,必须要以鲜血来洗净。” “原来你也知道耻辱啊,丢脸啊,这些字眼的吗?” 姜白微笑说道:“那让你来见我的那个人有没有想过,以你的身份地位,根本就没有资格和我谈判呢?” 程安衾墨眉微蹙,神色渐冷。 姜白的笑容越发温柔。 “我觉得司不鸣肯定是知道的,但可能是他自己觉得,有要事在身啊,不方便啊,所以只能出此下策啊,就让你来见我了。”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毕竟委屈的是我,又不是他本人。” “但我猜他肯定还忘记了一件事。” “是的,这个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到底还是你们的,因为我们已经老了,可问题是,老和死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我现在还活着,顾乌龟也还好好地活着,就算这世界终将是你们的,但现在肯定还是我们的。” 她看着程安衾的眼睛,笑着说道:“所以你连大乘都不是,也不是长生宗的掌门,身份地位和境界一样都不占,凭什么来和我谈判,我又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呢?是觉得我受伤了,就可以随便怠慢了?” 说完这句话,姜白把那本小说放回书架,就此离开。 离开时,她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谈,自然是可以谈的,但麻烦你让司不鸣自己过来和我谈,要不然那就别谈了。” 姜白的声音还是笑着的,格外轻慢:“求人,就稍微给点求人的诚意出来,哪怕是装也装点儿低声下气的样子出来,现在你懂了吗?” 人走了。 声音还徘徊在藏书楼,不曾被春风转瞬吹散。 程安衾静静听着,缓缓闭上眼睛,靠在书楼略微泛黄的墙壁上。 她之所以闭眼,是不想让眸子里的那些情绪流露出来。 那些情绪不是生气,是厌恶,是烦躁,是憎恨,是腻烦。 这与姜白无关,与自身所肩负的责任有关。 半刻钟后,程安衾睁开双眼,眼中再无多余情绪,只剩下沉静。 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想起姜白翻阅的那本小说,迟疑片刻后,还是走到那面书架前,找到了那个名字。 “如果我是……” 程安衾看着书名,微怔后笑了出来,感慨说道:“天下第一?这真是有够奢望的,确实只能在前面加个如果了。” …… …… 回到姜园旁的那座别院时,怀素纸还不在。 姜白搬来凳子,坐在屋檐下,望向渐往西沉的春日,随意思考着刚才的谈话。 她对程安衾说的是真的,包括那句骂整个长生宗都是白痴的话,但……这并不代表她介意自己被看轻了,被羞辱了。 大乘之尊,不可轻辱。 这确实是修行界所公认的一件事。 但她又不是大乘,是世间仅有两位的大乘之上。 更何况她长生世间七百年,见过无数世事,又岂会过分拘泥于这毫无痛痒的荣辱? 她说那句话,只是为接下来的漫天要价做准备,仅此而已。 只要长生宗开的价格足够合适,姜白……也不一定愿意出来作为人证,揭开怀素纸与暮色之间的关系。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随着她对怀素纸的认知越来越深,忌惮之意也就越来越浓,不愿无辜结下生死大仇。 想要说服她,那长生宗必须要给出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问题是,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她无法拒绝的呢? 长生宗愿意拿出来吗? 好在她早已把长生宗得罪透彻,根本不用去考虑莫由衷的想法,不至于被双方势力夹在中间,去思考自己究竟该往哪边走才对,这种让墙头草无比痛苦的选择当中。 总之。 这事爱咋咋地。 反正她懒得伺候。 …… …… 傍晚时分,怀素纸归来。 她推门而入后,听到了悠长平缓的呼吸声,沿着声音望过去,便见到在屋檐下睡着的姜白。 唯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觉得容颜依旧少女的姜白,其实是一个亲身经历过七百年漫长风雨的老怪物。 ——毕竟只有老人才会这样在太阳下打盹到睡着? “回来了?” 姜白睁眼醒来,望向怀素纸,看到她手里提着的食盒,好奇问道:“吵架吵赢了?” 如果不是吵赢了,又怎会有吃东西的心情? “没赢。” 怀素纸声音如常淡然。 姜白想了想,说道:“也对,长生宗最擅长的就是开会,开会就免不得吵架,这方面他们确实天下第一。” 然后她望向那个食盒,鼻翼微动,嗅到了海鲜的味道,不由更加疑惑,心想你既然没有吵赢,为什么能有心情吃海鲜粥的? 食以解忧,这当然是有道理的,但未免太不符合你的性情了吧? 怀素纸猜到了她的想法,把食盒放了下来,轻声说道:“但是没输。” 没吵赢。 但是没吵输。 姜白微微一怔,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件值得高兴庆祝的事情,紧接着想到了因此而延伸出的一个问题。 怀素纸不是一个擅长吵架的人,清都山是自北境风雪中厮杀出来的庞然巨物,擅长的是战斗杀人斩妖除魔,也不是吵架。 但长生宗却没吵赢这一架。 唯一的解释,就是长生宗事先对此没有多少准备,是在匆匆迎战。 姜白把自己的看法说了出来,对怀素纸说道:“你是因为这个心情好?” 怀素纸嗯了一声,向屋里走去,动手搬了一张椅子出来。 借着夕阳余晖,她揭开了食盒的盖子,从中取出了一碗海鲜粥,慢慢地吃了起来。 吃饭不代表沉默。 “明日清晨启程。” “去眠梦海?” “嗯。” “你的伤什么时候好?” “差不多了。” “有言在先,要是你发现自己的伤快好了,然后给自己来上一剑,这种伤我是不认的。” “我又不是南离。” 对话短暂结束。 姜白看着怀素纸吃的有滋有味,没忍住转身回到屋里去,为自己找了个碗出来,用勺子敲了敲碗的边沿,发出了极清脆的声音,提出了一个再是合理不过的要求。 “分我点儿。” “不行。” 怀素纸拒绝的毫不犹豫。 姜白墨眉微蹙。 “为什么?” “这碗我吃过了。” 怀素纸给出的理由很有力:“我没有洁癖,但也不喜欢和人吃同一碗粥。” 姜白看着她,认真说道:“我上次给你带了一碗鱼片粥。” 怀素纸想了想,放下了手里那碗粥,打开了另外一层食盒,取出了一碟干炒河粉,说道:“都是你的,不用给我了。” 姜白这才稍感满意,接过了那碟干炒河粉。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愣住了。 “哪有干炒牛河放虾的啊?感情我吃着吃着,还得伸手剥壳,把自己弄的满手是油,又拿起筷子接着吃?” 她恼火骂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怀素纸只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骂归骂,嫌弃归嫌弃,姜白还是动筷了。 与此同时,一场真正重要的谈话也开始了。 “今天长生宗有人来找我了。” “嗯。” “那边的意思很明确,就是想让我站出来,作为人证,证明你怀大姑娘是暮色,让你身败名裂。” “你答应了?” “还没。” 姜白放下筷子,挽起衣袖开始剥虾,淡然说道:“起码再谈个几次吧,不给个让我拒绝不了的条件,我凭什么答应?”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看着她说道:“我没想到你会和我说这些。” 姜白莞尔一笑,说道:“那你想知道我这样做的理由吗?” 怀素纸心想你就这么想说出那两个字吗? “不用你猜。” 姜白一口吃掉那只大虾,声音含糊说道:“我飞升基本无望,得想怎么好好度过晚年生活,当然不想得罪你。” 怀素纸沉默片刻,说道:“很难相信这句话出自你的口中。” 姜白偏过头,看着她诚恳说道:“谁让我相信你真的能天下无敌呢?”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十四章 让元始宗重现人间 晚风轻拂,吹散了那声天下无敌。 怀素纸微仰起头,看着被暮色染红的天空,沉默片刻后说道:“那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吧。” 姜白挑眉问道:“我说的是你要天下无敌,这你也不稍微谦虚一下的吗?” “没什么好谦虚的。” 怀素纸平静说道:“这是我必须要做到的事情。” 姜白是真的意外了,很是好奇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这次没有再说出那两个字。 “道盟太强,强到我唯有天下无敌,才有可能做成想做的事情。” “你想做的是……重建山门,让元始宗站在阳光底下?” “嗯。” “这件事……确实得天下无敌才有机会做成。” 姜白想了想,把话停在了这里,没有再说下去。 这样就挺好的。 她没必要去说那些俗气的,充满尘埃味道的腐朽言语。 比如问怀素纸,数百年后你真的天下无敌了,飞升有望了,但你要是坚持重建元始宗山门,代价将会是断绝飞升之途,那你还要坚持下去吗? 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毕竟道盟不可能容忍一位天下无敌的出现,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出现,必将不惜一切代价请其飞升。 或者杀死。 ——顾真人之所以例外,是因为他本就是天渊剑宗的太上掌门,其次就是他真的不闻世事。 如果他理会世事,那天渊剑宗早在数百年前,就遭到清都山如今的待遇了。 …… …… “所以我有一件事得提前和你说清楚。” 姜白的声音难得认真,找不出一丝玩笑的意味。 怀素纸隐约能猜到她要说的,嗯了一声,同样认真。 姜白平静说道:“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修行是一场关于时间的游戏,因此等你天下无敌的时候,我大概早就被埋在土里了。” 怀素纸说道:“是的。” 姜白看着她的眼睛,缓声说道:“如果长生宗开出来的条件足够丰厚,厚到能让我心动,那我还是会站出来,揭开你的身份的。” 暮色渐褪,太阳落山了。 夜色降临大地。 风里多出了几分寒意。 就像这句话的内容。 怀素纸嗯了一声。 她想了想,又多说了一句:“我不会因此记恨你,因为这是利益问题,但事情真的发生了,只要我能活下去,那你我终有再见,然后分出生死的一天。” 姜白莞尔一笑,说道:“我从来没觉得你是一个大度的人。”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这种事情没有办法大度。” “那可不一定,我这几天看到了一本书,书上写一位女主人公被一位反派强奸了数日,等到男主人公来救她了,她竟自个儿破了禁制,穿上衣服冲出去阻止那男主人公杀反派……” 姜白回想着那段情节,声音里满是嫌弃。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认真说道:“你拿这种东西来举例,我只能认为你在刻意羞辱我。” 姜白怔了怔,发现这话很有道理,神情诚恳说道:“那你当我没说过。” “可以。” “谢谢。” 听着这声谢谢,怀素纸补充了一句:“但不要再有下次了。” 姜白忽然问道:“你有没有一种感觉?” 怀素纸没听明白,问道:“什么感觉?” “就是……” 姜白端着那碟干炒牛河,走出屋檐外,站在春月下,神情郑重说道:“那种明月清风,好不爽利的感觉?” 怀素纸觉得有些无语,不想搭理。 姜白转过身,很是不悦地看着她,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怀素纸安静片刻,抬起手指向那碟干炒牛河,很是无奈说道:“你手上还沾着剥虾的油,哪有半点世外高人的风范?明月清风好不爽利?先洗个手吧。” 话音落下,风声里忽然多出了几分寂寥的味道。 仿佛有鸦声在天,缓缓飘过。 这真是一句令人尴尬,让人无话可说的话啊。 姜白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走回屋檐下,把那碟干炒牛河吃上几口后随便放好,再以道法凝出清水,认真洗去手上的油渍,转过身往原先的位置走去。 怀素纸看着她,犹豫片刻后说道:“要不还是算了吧?” 姜白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微沉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神情诚恳说道:“没那种感觉了。” 姜白缓缓转身,就这样飘了起来,直至高过怀素纸后,居高临下说道:“如果我没记错,刚才是你拆了我台吧?” 怀素纸也不心虚,说道:“不是拆台,是提醒。” 姜白看着她,明显不接受这个解释。 怀素纸接着说道:“我要是不提醒你,等到你自己发现了,那事情只会变得更加尴尬……” 姜白举起手,示意话到这里就好,不必再说下去了。 怀素纸从善如流。 “你这个人是真的烦。” 姜白对着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我现在是真好奇谢清和怎么喜欢上的你,难道谢渊生了一个喜欢被别人调教把玩,能从训斥中获得快感……” 话音戛然而止。 怀素纸面无表情,冷的不加掩饰。 她无所谓自己被评价,因为不在乎,但这句话里说的是谢清和,那她就必须要有所谓。 这是原则问题。 “抱歉。” 姜白想了想,发现自己确实有些过分,故而话里的歉意很足。 怀素纸没有再说什么,向屋内走去收拾行李,为明日启程前往眠梦海做准备。 北境还在遭受云妖带来的灾害,在森严寒意的侵蚀下,两地交换消息的速度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原本在一日之内就可以传递过来的消息,如今要延迟将近五天的时间。 须知如今不是五千年前。 道盟成立后,八大宗为了更好的统治整个人间,耗费了数量庞大的资源建立起传送情报的渠道。 现在,这条渠道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冻结。 想要重新建立起速度足够快的情报输送渠道,这需要道盟的全力以赴,甚至是让元婴境的修行者带上抵御寒意的法器充当邮差,才能够做到。 这件事将会在峰会上进行提案,应该可以迅速通过,不会遇上太大的阻力。 原因很简单。 根据今日抵达中州的消息,云妖苏醒后,那条雪线向前已经推进近百里,而这是北境五天前的状况。 谁也不知道五天后的现在,醒来的云妖将北境以北的疆域向前拓展了多少,清都山面临的压力有多么的巨大。 长生宗想的是借助云妖消耗清都山的实力,而不是养寇为重,让云妖真的毁灭整个北境。 在众生书受损严重,无法动用的现在,中州不可能全凭天机术算之法去确定北境的具体情况,必须要用更直接的方式去勘测灾情。 按道理来说,此时的怀素纸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理应茶饭不思,陷入借酒消愁愁更愁的境地中。 但她却有闲心喝粥,与姜白平静闲聊,仿佛肩上没有任何的重担存在。 这并非是她不在乎清都山,而是她太过清楚,自己要是在这种时候流露出虚弱和焦虑的姿态,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长生宗,或者说中州决不会因此生出担忧,认为清都山的情况已经坏到了极点,从而推翻自己的决定,不惜代价去支援北境。 最有可能发生的是中州诸宗借这个机会,与清都山签订一系列的协议,为云妖之灾过后,在各个方面上继续削弱清都山的实力做铺垫。 这接连三日的争吵当中,怀素纸在谈判中始终沉默不语,看上去没有发挥半点作用。 然而正是她的平静,给予了长生宗相当程度的压力,才能让这场谈判以平局告终。 为何她的平静能带来压力? 因为清都印不知在何处,很有可能还在怀素纸的手上。 而谢真人亲自证明过……他能借这件仙器,以神识横跨数万里至中州。 云妖的影响下,这样的事情大概是无法重复了,但沟通想来还是可以做到的。 那么,怀素纸的平静,很可能是谢真人给予的底气。 中州五宗可以无视世间一切事,但不可能无视一位即将飞升的世间至强者的报复,故而行事必须要留有一定的余地。 …… …… 翌日清晨。 怀素纸睁眼醒来,准备离开。 姜白与她并肩而行。 “不藏着了?” “还有什么好藏的,都被长生宗的人找上门了。” 怀素纸心想也对,没有再说什么,转而言道:“昨夜我去姜园,把你和长生宗的事情说了一遍。” 姜白叹道:“你师父现在肯定在想着怎么对付我了。” 怀素纸平静说道:“你可以选择不让她找你麻烦。” 借着晨光,姜白望向她的眼眸深处,神色认真问道:“这算不算是恩将仇报?”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事情还没发生,不能算,而且我是学的你。” 姜白笑了,问道:“如果这是恩将仇报,那也是我先恩将仇报?” “你可以这样理解。” 怀素纸很直接地承认了。 姜白笑着叹了口气,感慨说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清冷淡然,不屑阴谋诡计的人,没想到你还能无耻的这么光明正大,理直气壮。”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说过的,我没有洁癖,无论在身体上还是道德上。” 姜白敛去笑意,诚挚说道:“我现在开始相信一件事了。” “何事?” “你能让元始宗重新伫立在人世间。” “谢谢。” “不客气。”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十五章 纵是满身尘埃,少女仍青春 “胡了。” 南离淡然说道,推倒了身前仅剩的两张麻将牌,扫视了在场众人一圈,眉眼间尽是睥睨之色,颇有几分不可一世的感觉。 与她同桌的另外三人,都是眠梦海周边宗门势力里的重要人物,在当地有着很不错的影响力。 如今的长歌门想要在眠梦海立足,就必须要拉拢这些势力,让其心悦诚服,围绕在长歌门的身旁。 是的,这场牌局就是一次谈判。 以牌局的胜负,来决定这种重要至极的谈判…… 无论怎么想这都是过分荒唐的一件事,但发生在南离的身上,好像也没什么了。 至于这些大小宗门为何愿意上牌桌,理由也很简单。 就算长歌门山门倾覆,门中再无大乘坐镇,甚至被迫沦落到眠梦,但依旧是一尊庞然大物。 偌大人间,除却八大宗,又有谁敢轻视? 故而这些寻常宗门,在得知南离决定把谈判放到牌桌之上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在他们看来,牌局并无定势可言,指不定运气来了还能占到意料之外的好处,又怎会拒绝? 只是……谁能想到南离竟做到了通吃? 随着这一声胡了,桌上另外三人的筹码正式被清空,不剩分毫。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再是望向被南离推倒的那两张红中,知道她必然是出千了。 如果不是出千,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接连四个暗杠,组成四杠子四暗刻单骑之余还凑成了东南西北,最后再杠上开花,以红中收尾,组成前所未有的大四喜字一色呢? 这太没道理了些。 只能是出千。 问题在于……在场所有人都没找到南离出千的证据,那这就不算是出千,唯有认赌服输。 与南离对坐那人看着她,感慨说道:“盛名之下,果然无虚士,不愧是南姑娘。” 南离微微笑着,没有故作淡然冷漠骄傲,说道:“前辈过奖了。” 那人很是认真地摇了摇头,说道:“怀大姑娘行走天下至今,剑锋所向无敌,唯一一败就是南姑娘您赐给她的,这是事实,可不是过奖。” “还是过奖了,” 南离看着他认真说道:“怀大姑娘心胸广阔,行事明月清风,好不爽利,心怀天下正道苍生,乃真人也,岂是我能相提并论的?” 那人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牌局正式结束,即将进入下一个环节,谈论利益的具体再分配。 胜负已分,接下来的事情虽然复杂,但不会棘手,大多数都是细节上的问题。 就在南离准备展开新的谈话,争取尽快解决这些事情的时候,一位长歌门的弟子忽然来到她身旁,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话。 她秀眉蹙起,沉默片刻后,对牌桌上的三人说道:“我有要事先行离开,接下来的事情,会有人接替,抱歉。” 那三位宗门势力的代表愣了一下,醒过神来想要询问出了什么事的时候,却发现南离已经远走,竟是片刻的停留都没有。 三人再次对视了一眼,神情变得凝重了起来,心想这难道是长歌门出事了? …… …… 离开后,南离与沈依澜迎寒风而起,向眠梦海的方向飞行。 初春还未远走,可眠梦海周边在北境风雪的侵扰下,颜色变得极其单调,景物一片荒凉。 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之景。 这是长歌门所不习惯的北国风光。 两人以遁法穿过层云,强行觅得明媚阳光,稍感舒服后才展开了对话。 “又有峰会要开?” “是的。” “还是岱渊学宫提议召开的?这是那个江教授的意思?” “江教授是那个中间人,真正在这背后角力的是长生宗和清都山。” “就在眠梦海?” “是的,所以需要师姐您放下手上的事情,为诸宗的到来做好准备,最好提前敲定该怎么向来的人述说云妖带来的变故。” “时间呢?” “今天晚上清都山和长生宗还有学宫就会抵达,而最迟明日晚上,八大宗的人就能到齐。” "真有意思啊……所以我最多只有一个下午的时间,来敲定自己具体要说什么,怎么把云妖带来的变化,展现给他们看?" 南离着实没有忍住,叹了口气,脸上满是嘲弄之意。 沈依澜咬着嘴唇,脸上的愧疚掩之不住。 对话暂时结束。 最近这些天来,长歌门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南离在处理,为此已经有好些天没有睡过一觉了。 修行者确实不用依靠睡眠来补充精力,但长时间的耗费心神,处理各种棘手的事情,必然会带来相当沉重的负担。 “先去准备一艘大船吧,泛舟湖上,怎么想也比坐在宫殿里感受的清楚一些,然后……” 南离想了想,又吩咐道:“另外,让人送一批最好的食材过来。” 沈依澜低声应是。 待到事情基本交代完后,南离才是问出了最关键的那个问题。 “这种大事应该是掌门来处理的,为何会交到我这里来?” “这是掌门的意思。” 沈依澜如实答道。 她犹豫了会儿,又补充了一句:“掌门好像正在处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暂时无法分心。” 南离蹙眉,心想还有什么事情能比道盟的峰会更加重要的? “好吧。” 她没有追问下去,转而言道:“最先到的是怀大姑娘?” 沈依澜说道:“还有江教授,以及司前辈。” 南离闻言沉默,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一个很麻烦的问题。 沈依澜没有多想,说道:“掌门的意思是,师姐你和怀大姑娘的关系不错,希望你去迎接她……” 南离打断了这句话,摇头说道:“我主要负责接待那位江教授。” 沈依澜怔住了,下意识问道:“江半夏教授?” “嗯。” “……我知道了。” 南离知道沈依澜很奇怪这个决定,但没有解释的意思。 去年冬末,怀素纸醒来后的那天晚上吃了一顿饭,饭桌上她对怀素纸说,江半夏这人极其危险,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寻常,让自家师姐小心一些。 那句话是真心话。 南离对此人抱有极大的警惕,遗憾的是始终无缘单独见面,这次难得有了机会,自然不愿错过。 这次见面,她想要看清楚此人的真面目。 看穿江半夏的真面目,替师姐抹去可能存在的风险,可以专心应对北境的变故,这似乎也还可以接受? 南离这般想着,心情终于好了一些,唇角微翘。 …… …… 入夜。 数艘飞舟破云逐雪而落,带来极其庞大的风压,直接碾破了眠梦海上的冰层,掀起无数狂涛,层层波澜。 然而随着飞舟的高度不断降低,那些狂涛和波澜却悄无声息的消失了,被直接压回到水面之下。 眠梦海变得异常平静,仿佛凝固了一般,就像是一面镜子,倒映着天空。 长歌门的重要人物站在飞舟之前,迎接来客。 众人从飞舟上下来,走在最前方的并非长生宗的司不鸣,亦非清都山的怀素纸,而是江半夏。 因为今次峰会的召开,是以岱渊学宫的名义。 简单寒暄后,众人便离开了,没有逗留。 而飞舟则是重新升空,前往补给的地方——东海与临近北境的眠梦海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就算是速度最快的剑修御剑飞行,不做休息也要耗费将近两日的时间。 如今飞舟只耗费了三日,便来到了眠梦海,自然是超额运转灵石炉后的结果。 谈话的地方在一艘大船上。 眠梦海与中州通往北境的那道天堑,有着将近千里的漫长距离,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云妖带来的变化,但又不会承担其中的风险。 夜里风浪渐大。 八大宗的重要人物汇聚在甲板上,披上了不合春天的大氅,迎风破浪前行。 南离作为长歌门的门面人物,站在侧方,以略显凝重的语气向众人述说自云妖苏醒后,长歌门所观察得到的一切变化。 当然,出于长生宗暗中干涉的缘故,这番话存在一定程度的避重就轻。 说的是事实,但不是全部的事实。 在以数个实景作为例子后,南离结束了自己的介绍,众人就此回到大船内部。 风雪不见,泛黄的灯光洒落在地板上,随着船身的轻微摇晃,晕出了一种老时光的独特美感。 江半夏让出了主位,但位置还是在最上首,只不过是一侧。 坐在主位上的自然是长歌门的掌门真人,林轻轻。 她望向在场众人,轻声说道:“人最快也要明日夜里才能到齐,这场谈话不是正式的,大家可以畅所欲言。” 话音落下,场间很快就吵闹了起来。 …… …… 入春后的天南,风景如画,仙意渺然。 所谓仙意,其实就是风吹不散的无边云雾,与那数百座山峰相映而美。 有清冷剑光自天穹落下。 天渊剑宗大阵开启了一条通道,那剑光不做半点缓速,直教满山云雾切碎成柳絮状,远远看着就像是朵朵棉花……糖? 应该会很好吃? 比起酱大骨又怎样呢? 虞归晚这样想着,朱颜改的光芒微敛,落在一座寻常也不寻常的孤峰上。 顾真人就在这座孤峰上静修,七百年来不曾下山。 她自中州神都不惜真元损耗赶回天南,惹得满身尘埃,只为做一件事。 虞归晚来到那面石碑前,恭敬行礼,然后认真说道:“祖师,我要对你说一句话。”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十六章 剑道无亲,不必与圣人同忧 在来到这里的路上,虞归晚一直在思考该用怎样的语气复述出那句话,以此来说服祖师出剑。 然而,当她真的站在这面石碑前的时候,一路上堆积下来的那些想法却都消失了。 虞归晚没有念出那句话。 她取出长天,将其掷向石碑后的世界,看着剑锋化作流光消散在夜色深处,神情终于变得轻松了一些。 长时间的安静。 就像是石沉大海,仿佛剑入北境以北,凡人归于滔滔黄泉,没有带来半点回响。 虞归晚不着急,很习惯这种沉默,因为顾祖师是一个做事很慢的人,做每一个决定前都要进行充分的考虑。 所以……她甚至还有闲心去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比如顾祖师是真的不懂怎么教人,说的每一句关于修行的话,用词都是格外的晦涩深奥难懂,不知隐藏着多少的深意,必须要耗尽心思去认真琢磨,才有可能悟出隐藏在背后的真相。 虞归晚曾经想过要说,但想到这位是自己的祖师,便按捺住了,让自己从童年痛苦至今天。 她之所以决定下山行走天下,与顾真人喜欢说听不懂的话,让她想得脑壳发疼,有着相当直接和深切的关系。 这般想着,顾真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平淡如往昔。 “这句话确实有些意思,我要认真想想。” 按道理来说,虞归晚?这时候理应是恭敬再行礼,继而转身离去。 但她还记得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祖师。” 她认真说道:“剑呢?!” 顾真人似是没想到这句话,怔了怔后赞赏说道:“剑是好剑。” 虞归晚微微蹙眉,还是认真说道:“我当然知道长天是一把好剑,但这不是我的剑,我得还给别人,祖师!” 听着这话,顾真人也不觉得尴尬,语气淡然说道:“等我想好的时候,这剑自然会给回你。” 虞归晚沉默了会儿,搬出了最后那个办法:“祖师,这剑是我好朋友的剑,我那位好朋友是一位姑娘,比我还漂亮的姑娘,而且她最近很有可能要用剑。” 天渊剑宗这位祖师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怪癖,即是不见女人,尤其是貌美的,避之而不及。 仿佛只要看上一眼,那他就会遭到天谴,自此大道如青天,唯他不得出。 “我从未看过你,不清楚你漂亮与否,便也不知道你那朋友是否更漂亮。” 顾真人还是那般平静:“至于这剑,你那朋友既然让你送过来,就该做好暂时留在这里的准备。” 虞归晚闻言怔住了,心想这样也行的吗? 她入道后不久,便被送过来这座孤峰学剑,十余年来吞风吻雨葬落日,彷徨之时虽多,但真无一日迟到与早退,和您说过起码有上万句话吧? 您居然从未看过我一眼? 虞归晚睁大了眼睛,眸子里的情绪绝不是感到羞辱后的愤怒,而是一种从惘然到敬佩甚至是崇拜的情绪。 原来顾祖师是这么守信的一个人啊。 这般想着,虞归晚转身迈步离开。 然而还没走上几步,她忽然停了下来,偏过头望向夜色深处,坚持追问了下去:“所以祖师您要看到什么时候?” 顾真人安静片刻,说道:“七天。” 虞归晚再无半点担忧,高高兴兴地笑了起来,开开心心地走了。 随着山道上的笑声渐渐散去,这座孤峰重新陷入沉静中,如过往数百年间。 “你还要留在这里吗?” 身着黑袍的年轻人面朝悬崖,坐在一块巨石上,正抬头仰望星空。 周美成看着那悬在一旁的长天,笑着说道:“快走了,快走了,这一时半刻也不着急吧?” 顾真人皱眉问道:“你还想再给我找事?” 听这句话的意思,他之所以愿意接见虞归晚,去看怀素纸的那句话,其实是因为周美成的恳求? “晚辈岂敢叨扰师叔您的清静。” 周美成的语气分外恭敬:“我只是觉得怀素纸这姑娘很不错,值得我为她争取到这个机会,仅此而已。” 顾真人说道:“说完了,那就走吧。” 周美成抬起头,看着年轻人的背影,沉默片刻后,叹道:“还望师叔您能认真考虑,长生宗现在展现出来的态度并不友善,清都山现在可以说是腹背受敌,承受的压力相当巨大。” 顾真人神色不变,嗯了一声。 眼见如此,周美成想要再多说几句,但最终还是沉默了,就此御剑离开。 孤峰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顾真人看着夜里繁星,轻声念出了那句话的上半段,止于下半段。 “剑道无亲,不必与圣人同忧……吗?” …… …… 夜色深时,眠梦海的风雪越发酷烈,仿佛回到了严冬之中。 那场简单的谈话已经结束,众人各自散去。 只是真正重要的人物,比如江半夏和姜白,这对虽然不再相认,但确实是彼此在人世间的最后血亲,都得到了特别的待遇。 南离以地主之谊,向江半夏发出邀请,希望与她彻夜长谈,而后者怔了片刻后,欣然同意了这个邀请。 至于姜白,与她见面的那个人是司不鸣,为的自然是那场程安衾没能进行下去的谈话。 怀素纸则是难得的清静了下来。 她再次婉拒了林轻轻的邀请,独自一个人回到船上的房间,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事情,闭眼然后开始修行。 …… …… 风雪连天,夜色极浓。 离开那艘亮着灯火的大船附近,即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就连目力过人的修行者,也很难看到太远的地方。 这自然也是云妖为人间带来的影响。 月黑风高且雪狂,这样的夜晚除了适合杀人,同样也适合谈话。 谈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司不鸣与姜白无视风雪阻拦,行走在波澜起伏的水面上,如履平地。 两人相隔十余丈而行,默然走出数百丈,把那艘大船彻底抛在身后之时,才有了第一句话。 是司不鸣说的。 “前辈,您现在满意了吗?” “说实话,真没办法满意,换莫由衷过来还差不多。” 姜白的语气很随意,连客套都懒得。 司不鸣叹息说道:“前辈这有些强人所难了。” 姜白看了他一眼,眼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淡然问道:“难道莫由衷现在是人已经死了,连棺材板都被你们盖好了,只是秘不发丧吗?” 司不鸣愣住了,心想这到底是什么话啊? 哪怕见多识广如他,还是因为这句话失神了,且好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姜白毫不客气说道:“看你这个表情,也不像是能大逆不道到这种程度的人,那莫由衷就肯定没死,这算什么强人所难?” 司不鸣还是无话可说,神情变得凝重了许多。 这场谈话比他预想当中的还要更加艰难。 在决定赴约之前,他按照程安衾的话,已经尽量高估姜白的难缠程度,却还是没想到现在这种情况。 姜白也不在乎司不鸣的沉默,接着说了下去。 “你可以放心,我还不至于无聊到让你去找莫由衷,哀求他过来为你向我道歉的那种程度。” 她微微笑着,转而说道:“好了,未来的长生宗掌门真人,说说你能给我什么条件,让我没有办法拒绝你吧。” 司不鸣正准备开口的时候,又听到了一句话。 是姜白的补充, “如果你要说的是清都山给我多少,长生宗就为我翻个倍这种话,那就不要浪费时间了。” 言语中的锋芒丝毫不减。 司不鸣平静说道:“在听到晚辈的条件之前,还请前辈先证明自己能够做到,证明怀素纸是暮色这件事。” 姜白微微挑眉,问道:“我可曾有过毁诺的先例?” 当初旧皇都争夺哀帝道果时,她说给陆南宗长生果便真的给了,这可不是什么假的事情。 司不鸣没有退让的意思,认真说道:“兹事体大,晚辈必须要尽可能降低风险。” “也行。” 姜白用一句看似无头无尾的话,证明了自己能够做到。 “那天清早阳州城戒严的时候,我在龙阳路吃了一碗放辣椒的豆花,然后往钟落潭走,潭边一座别院里有棵树,树叶红的很好看,然后就到了回龙观,在观里的影壁上读了一首诗,清淡不见,杀性倒是十足,最后在香蜜湖看了会儿风景,朝阳是真如血啊。” 这句话听着很莫名其妙,就像是七岁稚童的日记,但事实上又怎会这么简单? 辣椒是血。 叶红也是血。 影壁上的那首诗想来也沾了血。 至于最后香蜜湖的朝阳真如血……显然不只是如血,是真的有血。 更关键的是,司不鸣曾经看过程安衾呈上来的那份情报总集,知道这四个在位置上相隔甚远的地方,都曾死过陆家的人。 “原来是前辈出的手……” 司不鸣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感慨叹息说道:“难怪当时巡天司和寻真峰和玄天观一并出手,都找不出暮色的痕迹。” 姜白眨了眨眼,一脸无辜说道:“我只是去吃了个早饭,然后随便走走看看,你想多了吧?” 司不鸣自然不会信这种鬼话,这很明显就是姜白故意留下来,用以反制暮色的手段。 如果他没有猜错,自从那日清晨过后,姜白就在等待今天这场谈话的到来了。 一念及此,司不鸣再无半点犹豫,道出了自己所能给予的条件。 “清都山所给予你的一切,长生宗都能为你翻倍,以及……” 他缓缓转身,隔着十余丈的距离与姜白对视,认真说道:“麒麟的心血。” PS:话说一半,是因为确实不好全说出来,二是后半句还在犹豫修改中,没有彻底想好,得再想一下该用什么词语。 以及,这句话出自于刺客聂隐娘,我多加了一个必字。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十七章 南离之败 麒麟乃长生宗的镇派神兽,是世间最为古老与强大的存在之一,据说在人族踏上修行路之前,它就已经在世间行走,赐予凡人福瑞。 在许多的神话故事当中,它都留下了自己的踪迹,又或者浓墨重彩的一笔,甚至是成为故事里的主人公。 故而,麒麟也被世人尊称为道帝。 尽管这个尊称中的很大一部分是长生宗自吹自擂,但数万年来无人能够抹去这两个字,足以证明麒麟的强大。 这只自远古活至今日的神兽,境界必然有大乘圆满,至于其是否能与云妖相提并论,唯有天知晓了。 长生宗之所以屹立世间数万年不倒,始终能执中州牛耳,除却众生书外最关键的原因,就是有麒麟作为镇山神兽。 ——长歌门之所以衰落至今天这种境地,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其镇派神兽的死去。 传闻中,麒麟的性情颇为温和,虽不爱理会世间俗事,但每过数十年都会为长生宗降下自己的恩赐,以此回馈长生宗的奉养。 当初东安寺一战中,宋辞便是以麒麟符箓所化神锋,直接斩断了那条通往黄泉的道路,逼迫阴府离开人间。 那是足以媲美大乘强者的一击,而且当时的宋辞境界不过金丹。 麒麟的心血,这自然要比符箓珍贵重要上不知多少倍。 长生宗奉养麒麟数万年,也不见得能得到几份心血,更别提留存下来的了。 司不鸣确实给出了最大限度的诚意。 听到那句话后,姜白的神情渐渐平静了下来,眼中的情绪变得极淡,显然是在认真思考这其中的利益得失。 数年前,黄昏曾经潜入万劫门的禁地流火池当中,从沉睡中的朱雀身上窃得真血,以此服下永生花续命十年。 以麒麟的心血来续命,效果必然是要更好的。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这都足以让姜白心动。 司不鸣对此有着充分的信心。 姜白还在想着。 风浪声不断,眠梦海上波澜起伏,两人始终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姜白终于开口了,她看着司不鸣说道:“今夜就到这里吧。” 司不鸣也不失望。 像这样重要的事情,理应要再三思虑。 如果姜白很爽快地答应了,那他反而要担心,因为这太过于轻松。 “可以。” 他看着姜白说道:“但是还请前辈尽快做出决定,最好是在这次峰会结束之前。” 姜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在峰会上让她作为人证站出来,当众揭穿怀素纸的身份,将会让清都山陷入极其被动的局面。 更重要的是,届时身份遭到暴露的暮色身陷敌营中,以其不过化神的境界,可以说是十死无生,必死无疑,没有任何反转的可能。 这是长生宗最希望看见的画面。 先绝了元始魔宗的希望,以暮色对清都山的渗透为理由,得以名正言顺地隔岸观火,等到清都山元气大伤后再行出手,平复云妖之劫…… 天渊剑宗孤掌难鸣,独木难支,唯有沉默。 如此一来,人间便风平浪静,踏入又一个太平盛世中。 哪怕是莫由衷破关而出,看到这样的局面,也是要拍掌称赞的。 姜白心想这确实是一个期待的未来。 她看着司不鸣,神情淡然说道:“我无法对你做出保证,只能尽量做到,当然,你也可以把这峰会的时间拖长,拖到我想好为止。” 司不鸣没有在意言语中的嘲弄,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去,干净利落。 姜白在原地留了会儿,似是微仰起头,望向被雪云笼罩的天空,直至风吹浪起快要盖过她的头顶,才是离开。 …… …… 谈话不只有一场。 大船上,一个温暖的房间。 南离为江半夏倒了一杯热茶,以淡淡的仰慕语气,展开了这场对话。 “本宗从前与学宫为邻,故而晚辈早早就听说过江教授您的名字。” 话至此处,南离浅浅地笑了一下,再说道:“只是那时候的我怎么也没想到,一心侍奉大道,不理世事的您,竟会坐在如今这个位置上。” 江半夏心想你没想到的不只有这个,还有其实我还是你的另一位掌门真人。 以及半个师父。 如果没有怀素纸的存在,最有可能成为她真传弟子的人,一直都是南离。 她这般想着,端起那杯热茶饮了一口,感慨说道:“我也没想到会与你坐在这里,谈论这些事情。” 这句话看似寻常,实则颇有深意。 深在彼此深藏在海面之下的真实身份。 南离听出了话里的感慨,却理解不其中的深意,安静了会儿,说道:“我想向您请教一些事情。” 江半夏微微一笑,不做迟疑地说了一声好。 因为她确实很好奇,自己这半个徒弟,非要来上这一场谈话的目的是什么。 总不可能是抱着策反她的想法吧? 那是为了什么呢? 一念及此,江半夏不禁心痒了起来,便决定久违地重操旧业。 这次见面的时机很突然,但南离早在神都之时,就为这场必将存在的谈话思考过,应该从何处开始着手。 她的声音轻柔响起,语速恰到好处,说出了自己的问题。 这些问题问的是人情世故。 具体一些形容,则是该怎么去妥善处理那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精彩至极却教人感到疲惫无趣的阴谋诡计斗争。 之所以从这方面着手,是因为南离觉得江半夏和她有相似之处,都是在仓促之间接掌了庞大的权力,以及随之而来的庞大压力。 最能让两个陌生人熟络起来的方式,毫无疑问是坐在一起痛骂同一样东西,以此做到感同身受。 江半夏静静听完了,眼神变得古怪了起来,心想你想做的居然是这么一回事? 然后,她重新操持起另一份旧业,化作一位极尽耐心的先生,对这些问题做出基于人生经验之上的解答。 她经历过百年前的元始宗山门倾覆,以一己之力重建元始宗,与长生宗纠缠鏖战数十年,称得上阅尽世事,自然能够给出极其漂亮的回答。 南离听着很是意外,没想到自己竟然听到了如此认真,并且每一句极具道理,甚至称得上是一针见血的回答。 随着江半夏的声音不断响起,南离渐渐入神,听得越发认真,不时陷入沉思当中,在仔细剖析自己的想法后,给予江半夏一个新的疑难问题,又在片刻后得到不作任何藏私的解答。 更了不起的是,江半夏的用词相当直白,不做任何晦涩掩藏,可以把一件复杂至极的事情用最简单的言语拆开,说得极为清楚。 这样的过程一直持续着,话题从最初的流连于表面,不断深入下去,进入到一些相对敏感起来的地方。 到了这种程度,江半夏的语速也就慢了下来,因为话题已经到了以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作为举例,她必须要尽可能地考虑到各个方面,才能给出足够漂亮的答案。 好在她确实了不起,最终给出的解释可谓是无可挑剔,让南离暗自赞叹之余,更是心悦诚服。 直至夜色浓至深处时,这场谈话才是告一段落。 南离站起来,神情格外认真地向江半夏行了一礼,眼中的敬意不加掩饰。 她的天资极好,不只是在修行之上,更是在处理世俗事务上。 奈何她的命途多舛,初次行走世间便遇上浮仓山辩难之乱,自此身陷囹吾六年,只能在那个山洞里与天光游鱼为伴。 南离是高徒,奈何与名师始终缘悭一面。 这一路走过来,林轻轻和她有师徒之名却无之实,给予她最多帮助的人,反而是那位名叫梅雪的长歌门长老。 今夜这场谈话过后,南离颇有一种豁然开朗通透的感觉,只觉得过往所遗漏的那些东西被弥补许多。 江半夏唇舌微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被续上的热茶,轻声问道:“那就到这里了?” 南离醒过神来,把自己从那种有所得故而欢喜的感觉中拔出来,回忆起最初的那个目的。 于是。 她如临大敌。 她明明带着试探的想法,抱有警惕之心来展开的这场谈话,可在谈话过程中却忘掉了自己的目的,完全沉浸在其中…… 思及此处,南离不由感到几分惊恐,耳后甚至渗出了细微的汗珠。 她终于明白为何怀素纸会对此人心生好感,愿意在天下人面前,为其开口说话,不惜得罪当时的岱渊学宫和陆南宗。 这果然是有原因的。 南离强自冷静了下来,歉意一笑说道:“还有一件事,想问问前辈您的想法,不过这事……是出自于我的好奇心。” 听到这句话,江半夏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好奇心是人类最为美好的禀性,不该被丢掉,问吧。” 南离坐了下来,看着她问道:“前辈,您是怎么看怀素纸的?” “怀大姑娘吗?” 江半夏轻笑问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南离诚实说道:“都想听。” 江半夏笑意嫣然说道:“怀大姑娘心胸广阔,行事明月清风,好不爽利,心怀天下正道苍生,乃真人也。” 南离微微一怔,心想这句话听起来……怎么有点儿耳熟? 然后她回忆了起来,发现这是今日自己说过的话,而且一字不差。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望向嫣然笑着的江半夏,看着那对如有花开的漂亮眸子,心情变得极其沉重。 江半夏看着她,语气很是温柔,耐心问道:“还要再听下去吗?” “要听的。” 南离的声音很简单,但往深处听去,隐约能够听到一丝丝的颤抖。 “至于怀素纸……” 江半夏微微一笑,看着南离的眼睛说道:“就是一个不听人劝的死犟白痴。” 南离沉默了。 江半夏看着她,笑着问道:“这个看法你觉得怎样?” 南离低头,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抬起头,望向江半夏认真问道:“你能听得到我的想法?” 江半夏莞尔一笑,心满意足反问道:“你猜?”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十八章 拜见掌门真人 三千大道,化世间九万法。 修行界数万年来,不知道诞生消失过多少功法,其中不乏直指飞升的得道真经。 然而在这庞大到难以计数,浩如烟海的功法当中,能够做到通晓旁人所思所想的真经,屈指可数。 南离最先想到的是禅宗的宿命通。 这门记载在禅宗真经上的无上禅法,可知过去未来劫,是人世间层次最高的天机术算推演之法,自然也能通晓人心。 问题是,元垢寺自前皇朝倾覆后,便被道盟镇压封山,至今依旧不得出。 那宿命通就不该为江半夏所得。 按照这个思路推断下来,元始道典以操纵因果之能名震天下,于天机术算之上亦是第一流,不次于长生宗,当然也能够知晓人心所思。 但江半夏怎么可能跟与元始宗有关呢? 南离为了今夜这场谈话,早已暗中调查过江半夏的来历,知晓她曾与自家掌门于同时代争锋,因一招之差落败后被废,结下了生死大仇。 传闻当中,那玄天观的陆月楼正是以此为理由,才把这人从学宫深处那座姜园请出来的。 出山后,江半夏迅速得到了长生宗的支持,莫大真人甚至亲自接见过她,并且在前段时间阳州城中,长生宗以整个陆家的鲜血,为她铺出了一条殷红的通天大道。 尽管程安衾对此极力否认,在八大宗内部表示这其实是暮色所为,但南离还是坚信自己那位师姐没有动手,只不过是又一次背了黑锅。 以这些事情为前提,得到长生宗不遗余力支持的江半夏……很有可能就像她事前推测的那样子,是长生宗在多年前埋入岱渊学宫当中,一颗静待时机带来的种子。 至于读心……长生宗在天机术算之道上的造诣,不输元始宗,修至深处想来也能做得到读心。 一念及此,南离神色微凝,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她把所有的思绪从识海中逐出,道心归宁沉寂,尽一切可能不让对方窥得自己的心意所向。 只是她太过于专注这方面的事情,以至于没有发现江半夏的笑容消失了,连眼神也变得古怪了起来。 你怎么会把我想成长生宗的人? 这未免太荒唐了吧? 江半夏有些无奈,有些无语,但更多还是觉得这事好笑。 不过好笑之余又带着几分怒意。 之所以有怒意,是因为她知道南离找上的如果不是自己,换做姜白这样的老怪物,必然是要出事的。 而且自己装了大半辈子的岱渊学宫门人,窥视着陆南宗的位置,现在却被认为是长生宗的弟子,真的有些好笑啊。 元始宗与长生宗之间有血海深仇,她再如何心胸广阔,被自己的半个徒弟这样推测,还是会生出厌烦的情绪。 然后她想到,南离之所以生出这样的推测,很有可能是下意识不愿往她是黄昏的那个方向去思考,心中的诸般情绪才算是淡了几分。 但猜错了,那还是受惩罚吧。 就在这时候,有声音响起打破了沉默。 “你猜。” 南离唇角微翘,露出一个相当得体的笑容,看着江半夏强硬说道:“像这种充满神棍味道的话,不该出自您的口中。” 江半夏猜到了她的下一句话,没有读心。 果不其然,南离微笑说道:“世人皆知长生宗天机术算第一,乃无可否认的事实,江教授您又何必捣鼓这样的把戏呢?” 江半夏没有说话,就像是默认了,因为她现在很好奇南离接下来要怎样演戏。 既然她被认为是长生宗的人,那南离就必须要为之前被窥知的想法,做出一个足够合理的解释。 比如你明知怀素纸是暮色,为何会觉得她是一个不听人劝的死犟白痴…… 这种不管怎么想,都带着几分亲密意味的看法呢? 而且你为什么要劝她? 难道你和她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关系? 江半夏望向南离的眼睛,又笑了起来,说道:“解释一下吧。” 解释什么? 有什么是要解释的? 南离神情不变,思绪却已百转千回,然后再想起对坐之人可以读心,于是……烦不胜烦。 她端起茶杯一口喝完杯中热茶,又觉得还不够,从随身的储物法器中取出一壶酒,给自己满上,以此酝酿情绪。 “在我解释之前,还请江教授给予我该有的尊重。” 南离举杯端至唇边一饮而尽,面无表情说道:“否则这场谈话还是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一场单方面知晓对方所有心思的谈话,是没有任何公平和尊重,乃至于是意义可言的。 不要说什么心念不动,要是真的心如止水,那她该说什么? 还是张着嘴巴,像个求医的病患那样,吐出舌头,在这里啊个没完没了,让江半夏听个清楚看个仔细? 哪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可以是可以。” 江半夏看了南离一眼,微笑说道:“但你要怎么确定我会真的尊重你,而不是表面一套,暗里一套呢?” “我确定不了,所以只能选择相信你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 南离说道:“如果非要怀疑,这完全可以无止境的怀疑下去,那这场谈话也就不用再谈了,那么,要是谈话在这里结束,你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十分平静,没有半点情绪。 江半夏笑了笑,笑容里多出了几分歉意,但不真,说道:“我还没老到能在阳光下坐着睡着,确实没有健忘的习惯。” 南离说道:“那就问吧。”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面对一个极尽刁难之能的问题时……却听到了一句完全在意料之外的话。 “怀素纸是怎么个白痴法?” 江半夏声音里有些好奇。 南离怔住了。 江半夏耐心说道:“要我重复一遍吗?” 南离安静片刻,似乎是在思考措辞,轻声说道:“她是一个……说自己不是好人,但事实上就是好人的人。” 江半夏说道:“做个好人就是白痴了吗?” 南离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她做的是超出自己能力范畴之内的好事,而且还不听人劝,这当然是白痴。” 江半夏心想这确实是白痴,但想到怀素纸被除她以外的人说白痴,还是有些不快。 就算骂这一声白痴的人是南离,她的半个徒弟。 “继续。”她说道。 南离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你知道怀素纸是谁吗?” 江半夏嘲弄说道:“不就是暮色吗?” 我还是黄昏呢。 南离听不见她的心声,于是再次沉默,继而生出了强烈的悔意,缓缓闭上了眼睛。 自己明明是知道江半夏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寻常,极其危险,很有可能是莫大真人的一枚棋子,还是非要见上这次面。 现在好了,事情到了这种境地,自己很有可能遭到长生宗的怀疑就算了,这也不算什么,是她应得的。 但是怀素纸这人不可能眼看着她出事,要是长生宗把她当成诱饵,设下杀局,那肯定是会赴局的。 到那时候该怎么办? 两个人一起死吗? 自己真是天真啊…… …… …… “继续吧。” 江半夏的声音再次响起,还是带着浅浅的笑意。 然而这笑意落在南离的耳中,只带来了冰冷的感觉。 她沉默了会儿,说道:“你还要我解释什么?” 江半夏说道:“你是长歌门的未来掌门,明知怀素纸就是暮色,就没想过你看到的好人模样是装出来的吗?” 南离蹙起眉头,心想这话里为何带着些教训的意味?而非责问? 不等她开口,江半夏继续说道:“我大概也能猜到你的解释,无非就是自己奉命接近暮色,在深切了解她之后,断定这是真的。” 南离想要说些什么。 江半夏还是没给她机会,笑容里多出了几分讥讽:“可问题是,暮色是真好人还是假好人这件事,跟你有任何的关系吗?” 南离沉默了。 是的,她没有任何立场和理由去说暮色是一个好人。 准确地说,是全天下人都可以说暮色是一个好人,唯独她不能这么觉得,更别提说出来了。 因为黄昏毁了整个长歌门的山门,让那些生活在水乡里的温柔少女,来到眠梦海饱受风刀霜剑之苦。 这是倾四海之水不足以洗却的血海深仇。 “当然,你可以在外人面前与怀素纸尽情的亲密起来,毕竟这是你的责任和使命。” 话至此处,江半夏敛去笑意,声音里多出了淡淡的寒意:“但在这种私底下的谈话里,还请你活得稍微清醒一些。” 南离安静了会儿,低头说道:“感谢前辈的……教训。” 江半夏看着她,说道:“与其谢谢,你倒不如再想想,自己该怎么解释对怀素纸的好感吧。” 长时间的沉默。 当南离抬头,再次与江半夏对视之时,她已经平静了下来,就像是从刚才的对话中得到了一个真切的教训。 她说道:“这不需要解释。” 江半夏微微挑眉,似是不悦,说道:“理由呢?” 南离平静说道:“你是江半夏,不是我的师父,所以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不必向你解释。” 江半夏笑了起来,问道:“听懂了?” 南离嗯了一声,从略微的迟疑到坚定。 江半夏随意说道:“那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猜吧,我是谁。” 听到这句话,南离再无任何疑虑,知道那个最为荒唐的猜测……其实是对的。 她起身离开椅子,来到江半夏的身前,郑重行礼。 “拜见掌门真人。” PS:精神状态不太好,写的可能有错漏,已经尽量修改了。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十九章 滚滚红尘来 江半夏微微偏头,看着正对自己行跪拜大礼的南离,微笑问道:“如果你认错了,其实我是诈你的,那你现在该怎么办?” 这便是承认自己身份的意思了。 南离没有得到允许,不敢擅自起身,而且这不管怎么想都是给予她的考验。 然而还是像刚才那样子,她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江半夏直接说了下去。 “有资格参与到这件事里的人,无论是司不鸣还是程安衾,又或是林轻轻以及明景,他们在性情上会有自己的偏执之处,但……” 她看着南离说道:“就算偏执到像是一个疯子,他们的脑子也不至于坏掉,坏到能相信你的糊弄。” 南离低头不语,因为江半夏说的都是对的。 拜见掌门真人,这六个字就是她在孤注一掷,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只是……她真的很想说,明明就是掌门您在暗示我,让我往这个方向去思考的,否则我不至于如此激进。 但这种话不敬的意味着实太浓,就像是在甩锅,于是她只能沉默。 “起来吧,这事就到这里了。” 江半夏看着南离,说道:“只是不要再有下次了。” 南离站起身,看了一眼随意坐在椅子上的江半夏,还是觉得这事好生荒唐,不禁略微失神,片刻后才是低头嗯了一声。 片刻后她抬起头,望向微微笑着的元始魔主,犹豫了会儿,还是鼓起勇气问出了那句话。 “我可以……留下记忆吗?就算只是一些。” 南离修的虽然不是元始宗的功法,但不代表她对宗门内的功法特点一无所知。 以黄昏在元始道典上登峰造极的境界,只要念头微动,就可以抹去先前发生的一切事情,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届时,她只会认为自己在请教完江半夏后就离开,后面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至于黄昏为什么要这样做,自然是这样做才足够安全。 “自然是不行的。” 江半夏拒绝的很直接,不留任何余地。 南离有些遗憾,但并不失望,知道这才是正确的选择,转而问道:“那我可以再和掌门您说几句话吗?” 这一次江半夏没有再拒绝。 “坐吧。”她的语气随意了起来,没有再严肃,左手搭在桌上,撑着下颌。 得到允许后,南离这才是松了口气,开始认真记住江半夏。 明明是早已看过的一张脸,这时候她却看出了一种新的感觉。 掌门随便坐在椅子上,便有一种独特的从容静贵之气,但又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矜贵,能让人下意识去亲近。 她穿着一袭藏青色长裙,却不显老,在映衬出手臂肌肤的白皙之余,更是多出了一种成熟后的独特韵味,格外迷人……甚至是显得诱惑了。 也许是在来这里之前,她不想让这场谈话过分正式。 于是那如瀑般的青丝没有端庄挽起,只是简简单单地系了起来,看上去便有了些许慵懒的感觉。 这真的很动人,很能让人心动。 难怪万劫门要将黄昏视为人间绝景之一。 南离只是由衷赞叹,无半点不敬之心,神情恭敬地为江半夏倒了一杯茶,低声问道:“师姐她知道您是谁吗?” 江半夏嗯了一声。 听着这话,南离心中再无半点疑虑。 只是当她想到,自己很快就要忘记这一切后,难免有些失落。 她决定问一些无关重要的问题。 “掌门,您觉得……” 南离看着江半夏的眼睛,认真说道:“师姐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是她不久前问过的问题,这时候重新搬出来,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了。 江半夏安静了会儿,终究还是没有说怀素纸的坏话,哪怕她和她最近一直在吵架,几乎没有过好好说话的时候。 但,这归根到底还是她和她之间的事情。 不足为外人道。 她微微一笑,故作自嘲说道:“我还以为我对你师姐的评价已经举世皆知了。” 南离微怔,心想你指的难道是师姐乃未来魔道共主,可以复兴元始宗山门,重新屹立于人间之上的那番话? “不然呢?” 江半夏无需读心,都能看得穿她的想法,随意说道:“这还不足以告诉你,在我眼中,你师姐是怎样的一个人吗?” 南离听懂了,心想原来你也觉得她是一个倔强到死不听劝的人啊。 她说道:“我没有要问的了。” 江半夏端起那杯茶,浅浅地饮了一口,起身向房间外走去。 没有告别,是因为告别没有意义。 南离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说道:“其实我觉得您和师姐真的很像,都是一样的……” 话音戛然而止。 江半夏抬手,打了一个响指。 啪的一声轻响,南离的眼神不复清澈明净,生出一片惘然,就像是被搅浑的池水。 直至江半夏走出房间,把房门关上后,那一池清水里的尘埃才是开始沉淀下去。 南离清醒了过来。 她看了看房门,再望向桌上的茶杯,想着江半夏给予自己的教诲,露出了真挚的笑容,心想今夜收获真是颇丰啊。 …… …… 翌日清晨,风雪依旧连天。 时间不会因为阳光的消失而消失,始终平静而坚定的前行着,赐予世间万物平等的待遇。 怀素纸睁开双眼,起身走到窗户前,双手轻轻一推。 狂风暴雪扑面而来,然后被大船上铭刻的阵法拦了下来,化作无数轻微的噼啪声,旋即柔和。 她的发丝被这柔风吹起,在晦暗天光中轻轻荡漾着,自有一种明暗交杂的美感。 看着这幕画面,早已归来的姜白眼中流露出一抹欣赏。 不管再活上多久,她还是会因为看到这种美,而发自内心地感到愉悦。 “你最近还是小心一些吧。” 姜白的声音忽然响起。 怀素纸感受着微风落在脸上,平静问道:“长生宗要对我动手?” 姜白没有直接回答,转而说道:“入夜后的眠梦海很适合杀人。” 怀素纸看着窗外的风雪,知道这句话是真的,道了一声谢。 然后她问道:“你和司不鸣谈的怎样了?” 是的,昨夜姜白在赶赴那场谈话之前,就直接跟她道明了要做什么。 在这件事情上,两人建立起了一种极其没有道理的信任关系。 姜白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发出一声惬意的悠长呻吟。 “实话说,我自己还是挺满意的。” 她右手握成拳状,轻轻敲打着有些发酸的脖子,漫不经心说道:“司不鸣愿意给我一份麒麟的心血。” 怀素纸想了想,点头说道:“这确实可以满意。” 姜白眯起眼睛,说道:“但我还没答应他,毕竟我还是很想知道,我能不能在你这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怀素纸还是没有转过身,说道:“价格这个词听着太俗气。” “确实有些俗。” 姜白顿了顿,嘲弄说道:“只是修行者不理红尘,归根到底不就是红尘还不够红吗?” 怀素纸心想这句话是对的。 “你应该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东西,我对你也确实抱有希望,但我不可能无止境的等待下去,所以在这次峰会结束之前,麻烦你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姜白轻声说着,把这个话题结束在这里。 怀素纸嗯了一声,说道:“可以。” 说完这句话,她关上了那扇窗,将风雪天光挡在窗外,留下一片昏暗,转身前去洗漱。 不久后,两人离开了房间,向甲板走去,发现有大雾升起。 夜色未至,八大宗还在陆续赶来的路上,这段时间便是自由的。 怀素纸看着这场忽如其来的大雾,便向长歌门的弟子要了一艘轻舟,婉拒了匆匆赶来的沈依澜的陪同,与姜白一并登上那艘小舟,向眠梦海深处进发。 昨夜南离在船上,已经向众人简单叙说过一遍云妖带来的变化,但话里不曾提及过这场雾气,那这显然是新的变化。 暂且无事,怀素纸便想要知道这场雾气的起源,以及尝试着做一些准备。 至于为什么与姜白同行,原因很简单,她的见识足够广阔,而且可以护她性命安全。 从这个角度来看,姜白着实很像是某些故事里……上天入地无所不知的老爷爷? 轻舟迎风破浪,驶入浓雾深处,消失在船上众人的眼中。 沈依澜有些放心不下,把这件事告知了南离,但也于事无补。 毕竟那是一个不听人劝的死犟白痴。 好在夜色降临时,轻舟平安归来。 舟上的怀素纸和姜白一切如故,只是衣裳与发丝都微微湿着,应该是漫天风雪留下的痕迹。 怀素纸登船。 南离出现在她面前,递过去了一条热毛巾,让她擦去风雪残痕。 怀素纸道了声谢,仔细地擦拭了双手,平静问道:“人都到齐了吗?” 南离点头说道:“都到了,只差无归山。” 怀素纸心想这是真的慢,连飞舟都救不了。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南方的天空,说道:“那我去休息一下。” 南离微微蹙眉,问道:“很累?” 怀素纸向大船内走去,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话,只让南离听到。 “嗯,做了些事,有些倦了,要去洗个澡。” …… …… 待怀素纸沐浴完后,无归山的人恰好到了。 八大宗即将入座。 峰会正式开始。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二十章 新老交替 随着无归山的姗姗来迟,八大宗尽数入座,今次的峰会正式开始了。 在开始的最初一刻,负责将议事内容记录在案的道盟执事,就发现了一个颇为特殊的现象。 这次峰会涉及到云妖苏醒,相关的一切规格自然是最高。 然而今夜与会的人当中,仅有两位八大宗的掌门。 是长歌门的林轻轻和万劫门的裴应矩。 这两人的共同之处,则是境界仍停留在炼虚中,不曾踏入大乘妙境。 凡是踏入了大乘境的掌门真人,都没有出席这次峰会。 为此他们给出了各式各样的借口,还把自身的权力交代给了宗门的代表,并且再三表示这并非是不重视此次峰会。 ——坐在场间的众人,包括那两位掌门以及司不鸣,都默认了这件事。 更有意思的是,在诸宗代表的身后,还站着修行界里的年轻一辈。 无归山的都华藏,长生宗的宋辞,长歌门的南离和沈依澜,太虚剑派的陈安歌,还有玄天观那位道号挽秋的道姑。 不算长歌门的两人,剩下这四个人正是当初旧皇都中,联手围攻怀素纸助她破境的中州五宗天骄。 与这四人相提并论的虞归晚和徐卿,以及惨遭门庭衰败之祸的陆元景,都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到场,否则大概也是要参与进这次峰会的。 这般看下来,道盟竟是生出了一种新老已经开始交替的味道。 很多人的目光悄然落在怀素纸的身上,内心情绪变得复杂了起来,隐约猜到了诸宗掌门不愿出席的真正理由。 不管怀素纸再如何天下无双,甚至无对,但比起他们还是差了太多的辈分。 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以平等对视的姿态来议事,实在是有些尴尬了。 唯一有可能不在乎这些的无归山掌门,元道远同样没有来到眠梦海,但他给出了一个让人无话可说的强大理由。 ——等我来到这边,黄花菜都要凉到掉冰渣了,你们还议个屁的事啊。 当然,无归山给予诸宗的说辞不可能这么的粗鲁直接,是相当正式的书面用语,但意思肯定就是这个意思,不会有错。 “那就开始吧。” 江半夏看着入座的众人说道,揭开了这场峰会的序幕。 岱渊学宫作为双方承认的中立一方,她又是决定要召开峰会的那个人,理所当然地坐在了最上首。 随着话音落下,就在与会的寻常宗门代表,以为又要听到长生宗和清都山的舌战的时候…… 江半夏像是临时想起了一件事,平静地补充了一句话。 “云妖苏醒乃灭世之灾,一切理应从急,为了避免浪费时间,我已命人将之前讨论的结果归纳总结了起来。” 在她说话的时候,庄高阳取出了一叠不厚的册子,分发在每一位与会者的身前。 不仅八大宗,就连稍次一等的蓬莱等宗门都得到了这本册子。 司不鸣看着这本册子,眼中情绪微变,但消失的极快。 他转身望向江半夏,说道:“让江教授费心了。” 江半夏淡然说道:“这是学宫该做的事情。” 司不鸣看着她的眼睛,忽然笑了起来,说道:“看来学宫很快就能焕然一新了。” 这是他真实的感慨。 假如数年前让长歌门山门倾覆的那一战,陆南宗敢于主动去拦下黄昏,坚持到莫大真人的到来,往后的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截然不同。 江半夏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场间都维持着相对的安静。 诸宗代表翻看着那本册子,不时与身后的人对册子上的一些地方进行具体的商讨。 除此以外,场间再无任何声音。 大约半个时辰后,册子被合上放下的轻微声响,陆续响起。 最先放下册子的人,自然是司不鸣与怀素纸。 两人的神情都是平静的,没有流露出半点情绪。 站在司不鸣身后的程安衾却知道,她这位师兄的心情并不好,因为这册子的内容在一定程度上偏向了清都山。 又或者说,是偏向了事实的那一方。 “既然情况如此危急……” 最先开口的是裴应矩,他放下那本册子望向江半夏,语气略显凝重:“那就先放下别的争执,重新建立起输送情报的渠道,如何?” 这是峰会开始之前,就定下来的明确议题之一。 对此自然不会有人敢抱有异议。 道盟以极其罕见的速度,直接通过了这个决定,然后……事情进入了真正麻烦的地方。 该以何种方式来重新建立起渠道? 更准确地说,这里的何种方式,事实上指的是由谁家的弟子站出来,承担起其中存在的风险。 中州五宗在这件事上显然提前通过气,视线一致落在了怀素纸的身上。 “那些被寒潮冻结破损的阵法需要修复,与清都山的联系也必须要变得及时起来,而这两件事都需要有足够多的人。” 司不鸣带着歉意说道:“清都山对北境的了解最深,这件事只能劳烦贵宗的弟子了,本宗会给予尽可能的帮助。” 话音落下,中州五宗的代表相继开口,说的自然都是同样的话。 怀素纸平静问道:“话里的尽可能,指的是何种程度的支持?” “丹药,法宝。” 司不鸣与她对视,说道:“以及,最重要的人。” 怀素纸望向其余众人。 眼见长生宗已经充当表率,有资格参加这场峰会的中州宗门代表,只能给予相同的答案。 听完后,怀素纸似乎很满意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接着,道盟诸宗开始对重建情报渠道的具体事宜,进行明确的商讨。 比如修复输送情报阵法的事情,相对而言没有那么着急,可以更多使用无归山的弟子。 比如天渊剑宗的剑修可以充当邮差,理由是速度够快。 再由此引出的问题,比如道盟要怎样确保邮差的性命安全。 诸如此类的事情,在各方不断的讨价还价下,被渐渐的确定了下来。 在这个过程中,怀素纸没有再说过话。 这是下面的人负责处理的事。 直至夜色深时,事情距离被敲定下来,还有相当一段的距离。 这个速度看似缓慢,但事实上已经是出乎众人意料的快了,说明八大宗的确达成了共识。 然而这不过是一个开始,在议事得出结果后,道盟还需要将事情落实。 像这种涉及到大量资源与修行者的事情,从展开到落实,必将迎来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 更可怕的是,这并非是因为长生宗在暗中作祟,而是存世将近五千年的道盟……真的已经很老了。 老,就代表着行动不便。 八大宗以天下奉养己身,却不愿对世俗中事多加理会,让道盟内部滋生出的诸多小势力,是最大的原因。 当年与元始宗有染,惨遭灭门之祸的姜家,则是这些小势力之一。(注) …… …… “好久不见。” “嗯。” “听得不耐烦了?” “有一些。” “干脆就出来?” “嗯。” 姜白问的很随意。 江半夏答的也坦然。 作为彼此在人世间的最后血亲,她们给予对方的态度依旧不温暖,就像是被阵法过滤后落在甲板上微寒的风。 姜白凭栏而立,俯瞰着拍打在船身上的风浪,说道:“我还以为你会提议动用飞舟。” 江半夏平静说道:“长生宗不可能答应,提了只能是浪费时间。” 不可能答应的原因很简单,飞舟若能动用,那中州诸宗就没有理由拖欠送往清都山的各项资源了。 姜白转而问道:“你来见我是为了怀素纸的事情?” 江半夏嗯了一声。 晨光将至,夜色未散。 眠梦海寒雾重重,哪怕船上灯火通明,还是难以照清前路。 这确实是一个很适合谈话的时机。 “你可以放心。” 姜白没有抬头,淡然说道:“你徒弟的伤还没完全好,我不会毁约。” 话至此处,她忽然笑了起来,又补了一句:“或者你去给怀素纸来上一剑,让她继续伤下去呗,这种伤我是认的,来多少都认。” 江半夏望向她的侧脸,眼中一片漠然。 姜白感受到了那些寒意,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再去思考现在的眠梦海还适不适合钓鱼,这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她收回视线,看着江半夏说道:“开个玩笑而已,你怎么还当真了。” 江半夏忽然问道:“你想从我徒弟身上得到什么?” 姜白摇头说道:“这事我不想告诉你,你真想知道,那就自己想办法。” 听到这句话,江半夏默然运转元始道典,试图窥得背后真相。 然而不到片刻,她就结束了这次推演,因为一无所得。 这是一件极其不正常的事情。 当今世上,唯有一人能让她无所得。 然而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怀素纸怎会与顾真人扯上关系,竟让她无从推算。 她看着姜白,声音微冷说道:“你到底想对我徒弟做什么?” “诶,这不就巧了吗?” 姜白笑了起来,一脸好奇问道:“我现在也很想知道,你到底想对自己徒弟做什么,为何她的因果乱……” 话音戛然而止。 江半夏看着她的眼睛,以最直接的方式打断了这句话,面无表情问道:“你,想怎么死?” PS:有些卡文,略微痛苦,然后……姜白其实我自己也挺喜欢的。 注的地方,是写的时候忽然想起前阵子那个为了灭自己满门去造反的段子了,还挺好玩的。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二十一章 邪不胜正 姜白早有预料自己会听见一句不好的话,但还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直接,不做半点婉转与掩饰。 上次是你想死吗? 这次就是你想怎么死了。 其中的区别未免也太明显了。 她很是意外,很是无语,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想要对怀素纸做什么?” 江半夏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她,眼中找不出半点情绪。 姜白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追问,因为她知道自己再坚持问下去,最终的结果只有一个。 ——开战。 她当然不希望与江半夏开战,伤势未愈是很重要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这着实是不值得。 无论结果是胜是负,她都不可能从中得到任何好处,只会惹来一身的麻烦。 “你先冷静一些,首先,我和你真要是打起来了,你徒弟肯定会很烦,觉得一事未平一事又起,老家伙们真是没完没了。” 姜白看着面无表情的江半夏,心想你现在真的很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大猫,认真说道:“其次,我和你真要打,那长生宗的人半夜睡着的时候肯定是能把自己笑醒的,所以你真没必要问我想不想死,想怎么死。” 话音落下,一片沉寂。 隔着风雪寒雾,两人静默互望。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这份安静才被打破了。 江半夏微微一笑,看着姜白的眼睛,带着歉意说道:“看来这玩笑确实没什么意思,那我下次还是换一个别的笑话吧。” 姜白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觉得这是玩笑,那就是玩笑吧。 她没有纠结下去,转而问道:“还有事吗?” 这就是不想再聊的意思了。 江半夏转过身,望向寒雾中的风雪,声音也变得飘忽了起来。 “还有一件小事,让我很好奇。” “请讲。” “今日清晨,你和她一并乘舟离开,是去做什么了?” “这个事吗……” 姜白微微蹙眉,只觉得江半夏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但话里似乎带着某种特别的味道,值得让她思考。 幸运的是,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不需要做任何思考。 因为怀素纸明确向她提过要求。 “这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姜白看着江半夏的侧脸,那晦暗风雪映衬下清美病弱容颜,淡然说道:“这是你徒弟的意思,你真想知道,那还是自己去问她吧。” 江半夏沉默不语,眼里流露出一抹厌烦的情绪,心想你到底在想什么? 不是说好了,我会把事情都处理好的吗? 非要自己捣鼓些什么呢? 真是烦死了。 姜白很耐心地等了江半夏片刻,确定她不想再说下去,这才是转身离开。 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停了下来,为怀素纸补充了一句话。 “还有,你最好不要再用元始道典去算自己徒弟的想法了。” “为什么?” 江半夏的声音很冷漠。 姜白看了她一眼,诚恳说道:“要是被发现了,你们肯定是要吵一架的。” 江半夏说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情绪其实有些不好,只是没表现出来,在故作冷静罢了。 “很有关系,因为你们吵架是肯定不让我看到的,而这会让我很不愉快。” 姜白看着她的眼睛,理直气壮说道:“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亲眼看你俩吵架吵到面红耳赤的样子!” 江半夏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 风雪骤急,寒雾如瀑流动。 “停!” 姜白头也不回,看着江半夏真诚说道:“我不想再听到那句话了。”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她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这次是真的走了。 没有半点留恋。 江半夏放下了手,风雪随之而缓。 她向眠梦海深处望去,眉眼间的淡漠始终散不去。 眠梦海的海面之下,隐藏着一条通往阴府的通道,但她知道怀素纸不知道这件事。 “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默然想着,在船舷处站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至晨光艰难刺破密云,向人间洒落些许光芒时,才是转身离开。 …… …… 待江半夏回到议事之处时,事情已经进入了尾声。 道盟诸宗以惊人的速度,将那些繁琐的细节敲定了下来,八大宗在各个方面都做出了一定的妥协,没有谁过分推辞责任。 像这样的画面,上一次要追溯到元始宗掀起魔潮,席卷天下的百年之前了。 也许是想到这件事,江半夏的心情没有变好,神色依旧平淡,微冷。 她的归来没有引起太多波澜,议事继续进行着,然后在晨光变得清楚时,暂时结束了。 随着那一声就先到这里吧,场间骤然响起了一片叹息声,都是充满放松意味的。 然而在不久后,这些人便要前往各个地方,踏上新一段的旅途,确定事情能够被顺利落实。 至于八大宗的代表们,则是继续为下一个议案商讨。 对修行者而言,这就是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唯有长生宗能乐在其中。 在散会后,怀素纸和司不鸣在过道上,发生了一场谈话。 “怀大姑娘可还满意?” “如今谈满意,为时未免过早。” “也对,接下来确实还有很多事情。” “那就说到这里吧。”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问怀大姑娘。” “请说。”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你就不会觉得有些累吗?” 怀素纸听出了话里的深意,不为所动地嗯了一声,只道还好。 司不鸣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离开了。 片刻过后,他在一个房间里与程安衾见面,开始处理另外的事情。 “岳天最近怎样了?” 司不鸣问道。 这次峰会,以及上次在岱渊学宫里的那场议事,他都特意带上了岳天。 在外人看来,这只是他习惯性地带上自己的心腹,方便在处理一些麻烦事的时候,有人可用而已。 程安衾微微摇头,说道:“岳天的背叛基本上是真的,而且发生在很久之前,并非一时半刻。” 司不鸣叩打着桌面,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查到了吗?岳天和元始魔宗用以联络的渠道。” 程安衾说道:“那边做出的反应很迅速,早已开始进行断尾,想要查出来,还得再耗费上一段时间。” 司不鸣问道:“峰会结束前可以吗?” 程安衾认真思考片刻后,还是摇头,说道:“可能不足三成。” 听到这句话,司不鸣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房间一片安静。 “既然你做不了决定……” 程安衾的声音忽然响起:“那我有一个想法。” 司不鸣说道:“什么想法?” 程安衾轻声说道:“给岳天一个机会。” 司不鸣愣了愣,然后明白了她的意思,确定说道:“改邪归正的机会?” “是的。” 程安衾看着他说道:“我翻阅过与黄昏有关的所有案卷,功法泄露的事情,太过仓促,不像是她的手笔。” 司不鸣安静了会儿,皱眉说道:“所以这是暮色自己的意思?” 程安衾平静说道:“这是最大的可能。” “那阳州城里发生的事情就解释不通了。” 司不鸣看着她,缓声说道:“当初你的推断是楚瑾希望学宫能够真正中立,为此与黄昏在暗里达成协议,让暮色去动手杀人,嫁祸给本宗,逼迫本宗在学宫之事上退让,对吗?” 程安衾说道:“你觉得为了让学宫中立,牺牲掉岳天这样一位身居高位的细作,是极其不值得的事情……” 话至此处,司不鸣神情微变,想到了一个极其糟糕的可能。 程安衾接着说了下去。 她的语气很平淡,仿佛自己说的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如果江半夏本身就是有问题的呢?” 房间再次安静。 司不鸣缓缓闭上眼睛,揉搓着自己的眉心,消化着这个突如其来的猜测。 程安衾也不着急,起身走到窗前,望向外头的阴沉景色。 半刻钟后。 司不鸣睁开眼,神情已然平静,轻声说道:“这个猜测牵扯涉及到了太多,必须要再三验证。” “自然。” 程安衾接着说道:“那岳天的事情,你的想法是什么?” 司不鸣沉默片刻后,说道:“就给他一个机会好了。” 程安衾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提醒说道:“我很高兴你能赞同的想法,但我希望你的这个决定不是出自于同情。” 司不鸣知道她的担心,摇头说道:“当然不是。” 程安衾没有再说下去。 言语之间,两人根本没有想过岳天会不会答应,考虑的都是这人还能不能用。 道理很简单,就是那四个字。 ——邪不胜正。 若是往复杂了去说,不管岳天想不想当一个好人,但他肯定是分得清利益所在的。 洗白自己的身份,让过往那些罪孽一笔勾销,从此可以行走在阳光之下,不必再有烈日灼心的痛苦。 对岳天而言,这是一个不可能放过的机会。 为此,他会愿意去做一切事情。 司不鸣忽然问道:“你觉得万法真解怎样?” 程安衾看了他一眼,说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当初阳州城中,暮色即是以万法真解杀的人,让长生宗陷入被动当中。 “是的。” 司不鸣笑了笑,感慨说道:“让怀素纸死在暮色的手下,这不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吗?” PS:打折了,求个全订,拜谢。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二十二章 奉旨恋爱与为你上坟 大船真的很大,房间近百,自然有吃东西的地方。 在林轻轻的示意下,南离向怀素纸发出了邀请,希望能够一起吃顿早饭,后者自然不会拒绝。 只是……怀素纸怎么也没想到,吃的居然是这种东西。 她默默地看了会儿,抬头望向南离,问道:“这是不是不太适合?” 南离指着窗外的满天飞雪,理直气壮说道:“这哪里不适合了?” 怀素纸轻声说道:“我说的不是天气,是时间。” 南离微微挑眉,似是不解问道:“这时间怎么了,刚办完事,吃顿好的放松一下不是很合理吗?”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就算你说再多,那也没有在大清早吃火锅的道理。” 南离不说话,但眸子里的笑意却更盛了,仿佛有花在开。 是的,此刻摆在桌上的就是火锅。 不是鸳鸯锅。 是最纯正的红油火锅。 此时火锅已经快要沸腾,诱人的香味正在不断散发出来,渐渐要充满整个房间了。 在火锅的两旁,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肉,有红的有白的。 海鲜都是来自于东海,有虾有蟹有鲍鱼。 素菜也是极好的,有青菜有萝卜,一片绿意,看着很是喜人。 甚至连宁州带有轻微毒性的菌子都有几碟,其中一样在世间颇有名声,似乎叫做见什么青。 这些食材来自天南地北,没几样能在眠梦海周边找到,自然都是长歌门临时吩咐下去,让道盟耗费莫大人力,千里迢迢运过来的。 “怀大姑娘,你想想啊……” 南离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脸愉悦说道:“在北方的晨光映照下,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温暖如春的房间内,吃上一顿火锅,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怀素纸不想理她。 南离还是礼貌,为她倒了一杯茶,还用这杯茶替她冲洗碗筷,像极了一位贤淑知礼的完美妻子。 “别气了,喝杯茶呗。” “我没有生气。” “啊对对对,你没生气!” “……是真的没有。” 怀素纸有些无奈,接过那杯热茶喝了一口,说道:“谈正事。” 南离眨了眨眼,一脸无辜说道:“这不就是正事了吗?” 怀素纸微怔,然后猜到了南离的意思,看着那一桌子的菜,说道:“就算是正事,这些也是没必要的。” 她不是一个习惯浪费的人。 “这怎么就没必要了?你都不知道,我家掌门有多惦记着让我和你凑在一起,让谢清和从此往后独守空房,简直是日想夜想啊。” 南离从来不在意这种冷漠,自顾自说道:“我现在铺张浪费,代表我有在认真办事,她还得谢谢咱呢~” 从这个角度来看,她现在就是在奉旨恋爱,故而可以理直气壮。 说话的时候,她还不忘给自己和怀素纸配上蘸料,看着很是贤惠。 如果是不曾见过南离真面目的人,此时想必会生出一种异样的情绪,甚至是感动。 原因还是姜白说过的那句话。 让妓女从良,让良家下水,让清冷端庄的炽烈痴狂,让放荡不羁的贤淑良德。 在旁人面前与你的面前表现的截然不同,仿佛卸下了所有的面具,展露出最为真实的那一面…… 这本就是最容易动人心的。 然而怀素纸看着南离,心里没有半点异样情绪,更别提感动了。 她只觉得自己这位师妹就是在说相声。 甚至还是单口相声。 这如何能感动的起来? 怀素纸说道:“那就吃吧。” 南离把一碗蘸料放到她身前,抱怨说道:“上次在神都的时候,我就想和你吃火锅了,结果虞归晚非要吃酱大骨。” “你吃的也很开心。” 怀素纸的语气似是漫不经心。 南离白了她一眼,心想你这也要拆我的台啊? 言语间,火锅沸腾了起来。 怀素纸不是世家大小姐,不需要注重饭桌上的规矩,干净利落地挽起衣袖,开始伸筷子下菜。 她先是耐煮的猪脑花放进锅里,再是下了些素菜,但没有动那些菌子,最后夹了一片毛肚。 听着火锅跳动的声音,她再次说道:“真没有正事?” 南离看了她一眼,无声问道:“可以说?” 怀素纸心想姜白就在外面守着,合作的关系暂时没有结束,就算长生宗对她有想法,也无法真正落实。 “可以。” “那还真有事要说。” “别绕弯子了。” “行,你还记得吧,上次我和你吃饭的时候,提过江半夏这个人,觉得她很危险,所以这次我借机和她聊了一下。” 南离的声音很是轻快。 怀素纸抬头,视线穿过火锅飘起的热雾,落在她的身上,问道:“然后呢?” 南离说道:“这人很不错,我觉得可以信任。” 听着这话,怀素纸心想原来你还是不知道吗? 下一刻,她想起自己也没被开口告知,是当面质问出来的结果,便也觉得正常了。 ——那人就是这么一个人。 烦人。 “还有别的事情吗?” 怀素纸很自然地换了话头。 她是江半夏的弟子,不便在这种事情上讨论过深,因为太容易变得不敬起来。 “说啥说啊,这毛肚都老了!” 南离没好气说道,夹起了那块毛肚,过了一遍蘸料一口吃下,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神情。 怀素纸看着她,忽然生出了一个强烈的想法。 自己的这位师妹和某个人,确实有些像了。 都是两个字的名字。 都是如此的珍惜,享受,生命中所能遇到的美好。 更加相似的是,她们都这么能胡说八道,能让人无言以对。 一念及此,怀素纸敛去那些积攒多日后的杂乱心思,开始认真享受这顿火锅。 …… …… 怀素纸没有吃太久,在简单满足了南离奉旨恋爱的要求后,便离开了房间。 菜还剩很多,基本没有怎么动过。 南离不着急熄火,出门唤来长歌门的师妹们,一大堆人高高兴兴地坐了下来,开开心心地继续吃了下去。 火锅这种东西,好就好在很难不好吃,可以满足绝大多数人的胃口。 听着少女们的欢声笑语,未曾走远的怀素纸心情好了一些,唇角有笑意流露。 姜白的心情却很一般。 见怀素纸唇角微翘,她叹了口气,幽幽说道:“看来这火锅是真的很好吃啊,连见多识广如怀大姑娘都吃的这么高兴。” 怀素纸微微一怔,心想这话听着为何这般不像你? 紧接着,她才想起姜白在她和南离谈话的时候,一直门外面守着,想来是闻到了火锅的辛辣香味,有些心动了。 她想了想,说道:“刚才不方便。” 姜白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说道:“等你和我的交易结束后,那就更不方便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我觉得你和一个人很像。” 这当然是在转移话题。 还是很生硬的那种。 姜白很清楚,但还是没管住自己的好奇心,敛起了笑意,认真问道:“谁?” 怀素纸看着她说道:“南离。” 姜白沉默了。 怀素纸继续说道:“以后有空了,你们可以见一见。” “首先,我必须要向你说明一个事实。” 姜白看着她,一脸肃然说道:“我最讨厌和看不起的就是长歌门的人,从过去到现在,一天到晚就只会惦记着跟人联姻,不知所谓到极点。” 怀素纸心想南离又不真是长歌门的弟子。 姜白的神情更加严肃,接着说道:“更重要的是,我就是我,我不会像谁,也没有谁能像我。” 怀素纸心想南离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然后她发现,这两人的想法之所以如此相同,大概是因为……人最讨厌和喜欢的往往都是自己? 她自然不会把想法付诸于口,轻声说道:“我就是随便提一句,你不用放在心上。” 姜白哪里会信这句话,但也懒得再强调下去,平白给自己找不痛快。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在那边结果出来前,就先这样吧。”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 姜白说道:“那我好心多提醒你一句,谈判是长生宗最擅长的事情,就算你成功说动了那只乌龟,后面还是想要办法跳出谈判这个圈,否则事情就不可能顺利下去,肯定会在莫名其妙的地方遇到麻烦。” 话是真的,是真心话。 姜白从来都不喜欢中州五宗。 先不提万劫门,毕竟是她是万劫门的老祖宗。 长生宗自被迫入世后烟火气太过浓郁,穷极心机。 长歌门说好听些是喜欢联姻,是不好听就是爱上了卖女求荣,更是教她不耻。 至于无归山境界越高越像乌龟,慢成那个样子,还怎么云游四海,享尽人世间的美好? 太虚剑派就更不用说了,早有天渊在上头,屈于人下,万年老二,她怎么可能喜欢的起来? 更重要的是,怀素纸若能掀起一场风雨,指不定能让她尘封许久的境界出现一丝松动,再次窥得那一线天光。 怀素纸平静说道:“不管多麻烦,总归是要解决的,或迟或早而已。” “那还是迟一些好啊~” 姜白想起自己与长生宗的诸多纠缠,一脸真挚说道:“等你天下无敌了,提剑去把长生天峰给堵起来,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看他们还敢不敢和你废话!”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忽然问道:“除了让顾真人出山外,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姜白闻言微怔,有些没反应过来,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怀素纸理所当然说道:“等我做成了你说的这事,便去你的坟前,把那时候的画面复述一遍给你听,算是给你上坟了。” “这还真可以。” 姜白琢磨了一下,心想这挺有意思的,坦然说道:“不过这事还太早了点,遗愿什么的就更别提了,毕竟我起码还能再活几十年,暂时睡不上棺材。”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难得有些伤感。 几十年对凡人来说,很有可能就是一辈子。 但对修行者而言,不过是一次相对漫长的闭关,仅此而已。 “噫,等等!” 姜白微微蹙眉,偏过头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问道:“你不会是打算赊账吧?” 怀素纸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说道:“赊账?” “就是你想的其实是……” 姜白看着她似笑非笑,嘲弄说道:“你快看啊,等我死后会给你上坟帮你完成遗愿的,所以你现在赶紧给我卖命吧。” 怀素纸沉默了。 那些片刻前还存在的感伤,以冬雪遇春阳般的速度,在她的心上消失干净,不留分毫。 她再次确定,自己不能也不该在与姜白的对话中,产生情绪。 就在怀素纸准备开口,澄清这件事情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破空声。 那是一道自北而来的流光。 流光如雷。 划破风雪。 是清都山来人。 带来了云妖异动的消息。 PS:写多了……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几句闲话,今明更新,及姜白 接下来是剧情的转折点。 云妖将要正式登场,展现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深切影响,这里的相关细节是开卷之前就已经敲定好的,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这之后产生的一系列变化,还是想更仔细地在脑子里过一遍,尽可能避免错漏的出现,也是想让写出来的效果更好一些。 所以今明两天的更新,都只有一章,四千字的一章。 这是我月初摸鱼太过厉害的缘故,现在确实是没有请假条了,猫咪叹气。 然后。 关于姜白的问题,我之前在评论区回复过的,这本书是后宫,而女主早在开书前就定下来了。 坦白一点说,姜白是意料之外的,我也没想到会写成现在这样子。 至于姜白这个角色的定位,我在十九章的正文里面是写过的,现在的话……我得再认真斟酌一下她的情节。 大概就是这样。 今天的更新会比较晚,时间都拿来捋剧情。 最后再真切地恳求一下,订阅是对一本书的最好支持,而且……现在可是八折诶!!!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二十三章 万物有灵,胜在素纸 三日前,北境。 有飞舟破云而落,带着无数的缎带般的云气,正在以缓慢的速度靠向一座城池。 这里与北境以北相当接近,故而风势湍急如浪,就算是如山般巨大的飞舟,在开启阵法后还是存在明显的摇晃,必须要再三小心。 谢清和站在飞舟之首,朝北而望。 目之所及的一切,天与云与山与水,皆尽苍白。 那宛如明月般的巨大眼睛,依旧孤悬在天边,冷漠地注视着凡尘俗世,作为天地间的唯一景色点缀。 谢清和想着此行的目的,收回视线,目光落在下方的城池当中,眼里流露出一抹担忧之色。 这是清都山治下最为靠近北境以北的城池,再往前就都是各种各样的营地了。 如今那些营地都已经消失了,彻底淹没在大雪之中,连残骸都无法找到。 她看着下方城池阵法所化的清光屏障,看着屏障上清晰可见的霜迹,越发觉得肩上的责任沉重了起来。 这些霜迹就像是名贵瓷器上的裂纹。 很美。 只不过美得有些教人惊心动魄了。 因为这些霜迹,是城池阵法正在承受的庞大压力的具体呈现。 这场寒潮,带来的不仅是至今仍未统计完全的死亡和失踪人数,还有极其庞大的后勤压力。 因为就算是身在阵法庇护下,也有相当一部分的人被这场寒潮冻伤,需要及时的治疗和供暖。 更别提那些随着云妖苏醒,从巢穴中走出开始觅食的妖兽,都是需要人去处理的。 无数的事务如同最近这些天的风雪般,一并涌向清都山。 楚瑾无法分身,只能将某些重要但不危险的事情,交给谢清和去处理,也算是为她登临掌门之位做准备。 谢清和此行的责任,是要给这座边境城池带来足够的补给。 以及亲自了解云妖带来的各方面变故。 待飞舟停稳后,她一跃而下。 一位驻守在此地的清都山长老迎上来,没有任何的废话,开门见山地汇报事情。 “直到今天,寒潮还是没有衰减的迹象出现,并且势头还在不断的攀升。” 这位长老指着清光屏障上的霜迹,神情凝重说道:“灵石的消耗速度,比起正常全力运转的情况下,已经多出足足五成。” 谢清和认真听着,平静说道:“山里会优先确保这边的供给,你不用担心灵石的问题。” 听到这句话,这位长老却没有松上一口气,语气还是沉重。 “但我更担心的是,阵法出问题。” “什么意思?” 谢清和望向这人,墨眉紧蹙,眼里满是寒意。 清都山深知这座边境城池的重要性,在建造之处就投入了巨量的资源,这些年来的维护修复事宜从未松懈过。 在设想当中,如今的寒意再浓烈上十倍,才有可能致使阵法损坏。 是可能。 不是绝对。 为何现在就要担心阵法出问题? 是不是有人中饱私囊到不顾满城安危,直接影响到了阵法的修缮? 这位长老知道谢清和在想什么,没有直接解释,低声说道:“请随我来。” 谢清和神情微冷,嗯了一声。 在这位长老的带领下,数人来到一座院子里。 这院子颇大,地上没有积雪,显然是被人认真清理过。 院子里摆放着十七个担架,上面都盖着白布。 隔着白布望去,担架上的基本都是人,但也有妖兽的轮廓,还有一些则是难以辨认,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那位长老看了一眼谢清和,得到允许后,俯身掀开了一块白布。 果不其然,出现在众人眼中的是一具尸体。 此时在场的人不多,不算那位长老,只有谢清和与道左峰主,以及一位负责处理琐碎事务的清都山弟子。 道左峰主之所以在这里,是楚瑾以防万一,亲自开口麻烦他来保护谢清和的安全。 “这是一具尸体。” 驻守此城的长老认真说道,没有半点自己在说废话的觉悟。 谢清和微微蹙眉,正准备开口询问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这尸体的四肢都插着一把匕首,看着就像是一枚枚钉子。 道左峰主皱起眉头,看着那具尸体,问道:“尸变?” “是,但不完全是。” 那位长老的语气还是很认真:“我觉得比起尸变来说,灵智开启,这四个字是更加准确的形容。” 谢清和想起先前关于阵法的对话,忽然问道:“这人是死在城外的?” 那位长老如实答道:“是的,我们发现它的时候,是它正在独自破解城池的阵法……并且是以施展道法来破解。” 谢清和沉默了会儿,消化完这个消息后,继续问道:“杀不死?” “可以杀,但必须将尸体焚烧殆尽。” 长老解释道:“我想着山里很快就会来人,特意留下了这些作为例子。” 谢清和轻轻点头,说道:“做得好。” 然后她望向道左峰主,神情郑重说道:“劳烦师叔您检查一番,关于这具尸体施展道法的事情,是否属实。” “嗯。” 道左峰主点头说道,全然找不出往日里的刻薄冷淡,眼里满是凝重之色。 他蹲下身来,把一缕神识留在谢清和的身上,防止意外发生后,才开始仔细检查那具尸体。 所谓的仔细,其实就是对尸体进行解剖。 谢清和没有移开视线,静静看着这一幕画面,哪怕真的很恶心。 半刻钟后,道左峰主重新盖上了那块白布,以道法凝聚出一团清水,洗去手上的血污,看了一眼那位长老,叹息说道:“灵智开启这四个字,用的很好。” “这人是死在云妖苏醒的那天,而道脉上运转真元后残留的痕迹,是在四天前。” 老人面无表情补充了一句:“尸变后,不管凡人还是修行者都会失去灵智,只剩下本能,而依靠本能是做不到运转真元施展道法的。” 谢清和沉默片刻,望向北方的天空,看着那轮明月说道:“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她的身上流着谢家的血脉,无论将来是继承清都山的掌门之位,还是与天赋最好的那位清都山弟子结为道侣……都必须要足够了解云妖的一应事情。 在清都山的记载当中,云妖过去的两次给予世间的影响,都是一场巨大的寒潮,以及随之而至的无数妖兽。 这种可以开启灵智的尸变,前所未有。 “确定与云妖有关?”谢清和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些许的不安。 “基本可以确定。” 道左峰主低声说道,指尖微动。 一缕云气从尸体里渗了出来,被他的道法冰封固定了下来。 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被困在苍白琥珀里的竹节虫。 谢清和看着这缕云气,确定自己看不出其中的真相时,忽然发现了不妥之处,下意识睁大了眼睛,问道:“是我的感知出错了吗?” “没有。” 道左峰主叹道:“这块冰确实在诞生灵智,在没有外力打扰的情况下,大概需要三十年的时间。” 谢清和沉默了。 道左峰主确定她已经明白,轻挥衣袖。 有雷霆起于虚无间,落在那块冰上。 啪的一声轻响。 冰块消失,云气湮灭,一切不复存在。 谢清和轻咬下唇,视线落在被白布掩盖的不规则物体上,安静片刻后说道:“掀开吧。” 那位长老有些意外,没想到她的表现比起传闻中的要强上这么多,不由安心了几分。 他依言,把那些白布一块块掀开,让掩藏的事物出现在谢清和的眼中。 是花,是草,是蘑菇,是石头,是昆虫,甚至可以是一片青苔。 那么……阵法是不是也可以生出灵智呢? 如果真的让云妖醒着,万物有灵,这四个字会不会变作一种事实? 谢清和彻底明白,为什么这位长老会担心阵法出问题了。 “区别呢?” 她看着这些花草树木和昆虫,认真问道:“这些东西和人的尸体,在诞生灵智上可有区别?” 那位长老摇头说道:“时间太短,现在大致上能够确定的是,被云妖寒意冻杀的事物,更容易从中诞生出灵智。” 谢清和追问道:“这灵智是真的灵智,还是云妖意志的衍生?” 那位长老沉思片刻,还是摇头说道:“暂时而言,还没有发现云妖意志的痕迹,那抹云气更像是一个契机,一颗种子。” 然后他担心问道:“在其他地方,可有出现这种事情?” 谢清和摇头,以确定地语气告诉他没有。 紧接着,她转身向院子外走去,最后说道:“这里的发现我会告知我爹娘,还请你在这里再停留一段时间,轮换最快是在三个月后。” 那位长老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连忙行了一礼,不敢再对谢清和有半点轻视之心。 …… …… 谢清和没有立刻回到飞舟上,而是先逛了一圈这座不大的城池。 大概是人手不够以及珍惜真元的缘故,城中的积雪颇厚,几近人高。 雪中被清理出一条条通道,通往城中各个地方,从高处俯瞰下来,就像是给小孩子玩耍的矮浅迷宫。 如果是五年前还没有长高的谢清和,勉强能高过这雪道,需要踮起脚才能看得清。 然而如今的她,已不需要垫脚,就能彻底高过积雪,背负上双手在其中进行着巡视。 落入她眼中的是与妖兽战斗后的伤员,是正在忙碌维护阵法的修行者,是为伤者治疗的清都山弟子。 不时有哀嚎声响起,这是伤员发出的惨叫,亦是维护阵法的修行者遇到了难题后的痛苦,以及医者深感无力的自责。 每当这个时候,谢清和都会站出来,在隐藏自己的尊贵身份后,尽力而为。 道左峰主没有打扰她,将一切放在了眼里。 老人注视着已经长大的小姑娘,心中感到欣慰之余,又隐隐生出几分怅然之意。 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谢清和,应该是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吧? …… …… 当天夜里,飞舟在卸下物资后,便载上了城里的那些伤员,开始返回清都山。 在返回清都山的途中,那些伤员被放在了一座大城中。 这并非是谢清和认为这些人不配进入清都山。 而是云妖苏醒后的翌日,清都山上绝大多数弟子都已经随师长出山,前往北境各处维持秩序,避免动乱的出现。 留在清都山上的都是道左峰主,这种性情上存在问题,不适合与人沟通的前代强者。 以及谢真人。 从清都山至边城一趟,迎着云妖带来的风雪前行,这艘飞舟纵使是清都山最高层级的破云舟,还是出现了轻微的破损。 舟身上有霜迹出现,对铭刻在其中的阵法进行了侵蚀,运转略微受碍,到了需要进行维护的程度。 这放在寻常时候,自然不是问题。 然而这时节的清都山,最缺的就是人。 连身为大乘之尊的楚瑾,都无法静坐云端,开始行走在北境各处,处理击杀那些最为麻烦的妖兽,以及串联起各个宗门的力量,就可以看得出局势的严峻程度。 想着这些事情,谢清和再次望向地平线上的那轮明月,眼中的疲倦之意更深了一分。 待飞舟降落停稳后,她直接去到清都峰顶,在古树的托举下去到了最高处,找到了自己的父亲。 “出事了?” 谢真人没有回头,声音如往常平淡。 谢清和以最认真的态度,把在边城看到发现的事情讲了一遍。 谢真人神情不变问道:“你准备怎么做?” 谢清和认真说道:“我想通知道盟,这是天下事,不是北境一地之事,让他们派人过来。” 谢真人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嘲弄的意味,说道:“中州那边会拖着。” 早在楚瑾嫁给他之前,他就是清都山的掌门真人,自然和中州诸宗打过不少的交道。 中州诸宗的德行,他见识的已经太多,再是清楚不过。 以云妖消耗清都山的实力乃至底蕴,直至北境崩塌边缘,中州诸宗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 这就是中州诸宗的想法。 谢真人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因为他想谢清和自己明白过来,如此才能更真切。 然后他听到了一句话。 “父亲,我明白你的意思。” 谢清和看着父亲的背影,认真说道:“但这次不一样。” 谢真人转过身,望向她问道:“不一样在哪里?” 谢清和一字一句说道:“在清都山有怀素纸。” 她安静片刻,然后以更加坚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清都山,胜在有怀素纸!”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二十四章 我说,道盟不必存在了 万物有灵。 当人们齐聚一堂,认真听完清都山强者带来的消息后,很自然地想到了这四个字。 场间一片安静,气氛不停变化着。 众人即是庆幸北境还未告危,局势还在清都山的掌控之中,但云妖为万物开启灵智这个消息,直接抹杀了这些侥幸心,只留下了沉默和凝重。 如果这不是清都山在故意耸人听闻,而是事实,那这次云妖苏醒为人间带来的灾害,很有可能比前两次相加起来更加恐怖。 就在这时,有人注意到这番话里缺少了一个关键的地方,声音沉重地问了出来。 “那些死后重有灵智的人,可以与之交流吗?” 自前皇朝末期接连数位皇帝追求长生,导致生死失衡,轮回崩坏后,人死后无法再落入黄泉当中,身死即是魂飞魄散。 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就算是元始魔宗已经死去的那位九山长老,以其修行的尸山经,这门直指飞升的真经中的神通制造出的尸变,也是无法达成真正的交流的。 “不行。” 这位清都山强者摇了摇头,语气古怪说道:“但无法交流的原因是,那些尸体在重活过来后,跟三岁小孩没有区别。” 怀素纸望向这位清都山强者,发现是当初在秋祭晚宴前,与她有过一战的那位老实人郭长老。 郭长老感受到她的目光,向她点头致意,脸色轻松了些许。 怀素纸回礼,什么都没说。 没有人关心这件小事,因为还在震惊自己听到的话,而在震惊之余,又觉得此事好生荒唐。 在场的都是修行者,平日里鲜有接触到小孩子的机会,但就算这样没有的机会,大概也能想象得出来。 喜欢哭着闹着,交流的效率极其之低,必须要有人一直细心照顾,这种麻烦到极点的生物。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真的是重活一世? 在场很多修行者,下意识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神情忽然变得复杂了起来。 然而场间也有人没去想这些。 那是第一次正式参与道盟峰会的诸宗年轻人们。 他们还很年轻,不必去担心时间的问题,可以把目光放在更在迫切的地方上。 这些年轻人是宋辞,是都华藏,是陈安歌,是姓宁道号挽秋的玄天观道姑。 在听完这番话后,他们对视了一眼,确定了彼此眼中的担忧,悄无声息地聚集到了一起,以神识开始交流了起来。 这一幕没什么人注意到,或者说注意到了也懒得理会,因为他们还太年轻,没有在这种场合上说话的资格,故而不必在意。 “以清都山的骄傲习惯,这些话应该都是真的。” 宋辞的措辞依旧谨慎。 “你觉得我们谁会怀疑是假的?” 宁姓道姑看了他一眼,声音有些不悦。 宋辞没有觉得被冒犯了,他知道这位师妹就是爱急,便笑着道了个歉,继续把话说了下去。 “从昨晚那场议事的进度来看,我们这些长辈援助清都山的态度还是很清楚的,接下来应该就是直接北上了,我们得做好准备。” 都华藏皱眉说道:“最好如此,要是再继续开会,那我是真受不了了。” 宋辞摇头说道:“事情都到如今紧急的状况了,清都山甚至直接派人来求援,没道理再继续拖下去。” 他顿了顿,又觉得有些不保险,便补了一句:“不过开会其实也正常,毕竟这可不是什么小事,但开会不代表什么都不做,肯定是要先派人过去的。” 陈安歌的眼神变得明亮起来,认真说道:“那我要第一批过去。” 如今中州一片太平,妖族低调至极,鬼怪同样难寻。 自旧皇都与怀素纸一战后,他就再也没有遇到过一场足够分量的战斗了,如今有机会前往北境斩妖除魔,如何能不心动? 宁姓道姑点头说道:“我也是要去北境的。” 都华藏有些意外,想问你怎么也要去。 然而当他想到肯定自己会被反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一个姑娘家就得躲在后方,看着你们去斩妖除魔才对,这种蛮不讲理到极点的话,当即心有余悸地闭上了嘴巴。 相识多年,都华藏再是清楚不过自己这位好友的想法。 他笑着说道:“我肯定是要去北境的。” 众人对这句话毫不意外。 与陈安歌和宁姓道姑相比起来,都华藏有着更加充分的理由——他是无归山的当代大师兄。 无归山最擅守势,堪称无双,与清都山的攻伐无对并立世间两极,在修行界中享受无上盛誉。 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一个事实,无归山自立派以来,除了极个别的全盛时期外,始终不如清都山。 若是都华藏此上北境,能让清都山承上一份人情,无疑是一件极具荣耀的事情。 “那你呢?” 陈安歌望向宋辞,有些好奇。 宋辞笑着说道:“就算你们都不去,我一个人也是要去的。” 都华藏很是好奇,问道:“为什么?” 宋辞敛去笑意,认真说道:“长生宗是正道领袖,我作为长生宗当代大师兄,当然要站在最前方,作为表率。” 当初东安寺之变前,他邀请八大宗天才弟子齐至神都议事,准备与暮色决一死战,抱着的就是这个想法。 多年后的今天,这个想法依旧没有被改变,因为他还年轻着,不曾满身尘埃。 “师兄这是什么话?” 宁姓道姑生气说道:“云妖苏醒不是北境一地之事,乃是天下事,我们怎么可能退缩在后面?” 宋辞歉意一笑,从这处角落里望向那些大人物,心里莫名生出了些不安。 …… …… 就像宋辞所推测的那般,这次峰会临时安插了一场议事。 议题的主要内容,当然是道盟该如何应对这次变故。 不到半天时间,接连召开两次会议,除了习以为常的长生宗弟子,以及中州五宗的代表们之外,几乎所有人都生出了厌烦之感。 这种感觉落在清都山弟子的身上来得更加明显。 早在数天前,他们就在岱渊学宫与长生宗在谈判桌上鏖战良久,来到眠梦海后又是一小一大的两场会议。 对清都山弟子,对所有与会的修行者来说,这还真就是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庆幸的是,这噩梦应该是要到头了。 如今清都山已然来人,清楚叙说了北境的糟糕情况,道盟于情于理都该事急从权,挥师北上了吧? 与开会相比起来,绝大多数修行者还是更愿意面对邪魔外道,起码没这么烦人。 “啧。” 站在阴暗角落里的姜白,背靠着墙壁,看着那些人的眼中的庆幸之色,便觉得天真和好笑。 她想到接下来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便忍不住望向怀素纸,心想你待会儿要怎么做呢? 就在这时,有一道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前辈好像很开心?” 来者是程安衾。 这位长生宗的重要人物,没有去到场间,反而来到了这个角落。 姜白也不看她,随意说道:“开心谈不上,就是觉得过分可笑罢了。” 程安衾问道:“这事有何可笑之处?” 姜白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道:“你知道我活了多久吗?” 程安衾回忆片刻,给出了明确的回答:“前辈至少活了七百年。” “比这个多一点儿,但没有多很多。” 姜白伸出手,用食指和拇指比划了一下,然后说道:“而且我不是顾乌龟那种人,所以我很清楚你们这些人在想什么。” 程安衾微微一怔,心想您话里的顾乌龟指的难道是顾真人? 一念及此,她便不好再说什么。 “阳光之下,并无新事。” 姜白看着代表八大宗的那些后辈,看着司不鸣和林轻轻还有裴应矩,嘲弄说道:“要是你们能给我惊喜,那我还真不介意替你们从背后捅暮色一刀。” 程安衾忽然问道:“前辈你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吗?” 话里指的不是背后捅刀,而是中州诸宗正在做的这件事。 听着这话,姜白唇角微翘,露出了不屑一笑的笑容,意思十分清楚。 程安衾知道了,这是没有过的意思。 姜白心想,当年自己为了在修行上追赶那人,日日夜夜苦修不断,哪有闲心捣鼓这些无趣的权谋事? 便在她回忆往事的时候,议事开始了。 最先说话的人还是江半夏。 这位只差继任大典还未举办的岱渊学宫之主,以最为直接地言语,揭开了议事的序幕。 “北境情况已然危急,再拖下去必然生变,在建立和修复情报渠道的同时,理应派人赶赴北境,以此稳定局势。” 江半夏没有刻意沉声,语气还是寻常,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认真的。 话音落下,道盟诸宗相继发声,以真挚的言语表达了对于北境安危的担忧,衷心希望清都山能够渡过这道难关。 言语间,中州五宗都释放出了极其明显的善意。 然而听着这些话,姜白唇角那抹嘲弄,却变得更深了。 与仍旧不屑的她不一样,在八大宗的代表发言过后,场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每一个人都在称赞,道盟能在危难当头挺身而出,用于承担起自身的责任,不愧是人间正道的唯一支柱。 掌声过后,会议自然不会结束,而是开始去探讨更加深入的地方。 比如该以何种方式进入如今的北境,这种方式的具体风险如何,是否在承受的范围之内。 这里还是那句话。 北境的人的命是命,中州人的命也是命,不可顾此失彼。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相关的方案很快被定下。 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司不鸣一锤定音,让中州五宗取出十艘最为级别的飞舟,不惜一切代价,强行横渡中州与北境那道天堑。 方案既然敲定,议事自然结束。 散会后,修行者们各自散去,开始准备前往北境的事宜。 事情似乎正在往好的方向前进着,但怀素纸的脸上却找不出半点轻松之色,还是如前般冷淡。 众人看着她的神情,以为她是在担心清都山的安危。 为此宋辞还在私下找到了她,和她交谈了一番,都是劝慰的话。 怀素纸没有说什么。 在不远处看着她的姜白,越发好奇她到最后的选择。 当天夜里,又一场议事临时召开。 这一次不再是江半夏开口,因为召开这场议事的是司不鸣。 这位长生宗的未来掌门真人,向众人解释,表示经过宗门内部的检查后,飞舟必须要修改一部分的阵法,以此来抵御云妖带来的寒潮。 故而那十艘飞舟将会前往神都,停靠上一段时间,以最快的速度对阵法进行改善,再前往眠梦海。 总而言之,劳烦在场的诸位耐心等待下去,不要急在一时半刻间。 听到这句话后,在场绝大多数人都表示了理解,毕竟这听上去确实没什么问题。 唯有少数人隐约觉得不妥,但是也不方便开口询问,只能沉默。 这些人带着希冀的目光望向怀素纸,发现她还是没有说话的意思,再次感到了不安。 这些人的当中就有宋辞。 再次散会。 翌日傍晚时分,风雪难得停歇。 夕阳余晖透过云层,洒落在眠梦海上,再被映入那艘大船上。 到处都是悦目的暮色。 然而看着这美丽的暮色,人们却无法感到愉快起来,因为又有一场议事召开了。 这一次的议题依旧十分重要,是关于哪些修行者能够前往北境,哪些会留在中州。 无论谁来,都必须要承认这是有商讨必要的一件事。 ——就像昨天夜里,飞舟修改阵法抵御寒潮那般,都是极有道理的事情。 也许是天气不错的缘故,这次的议事的地点放在了甲板上。 大船上站满了人。 寒风不绝,被阵法过滤后变得柔和了起来,便吹不散场间的沉重气氛。 说话的还是司不鸣。 这位长生宗的未来掌门真人,神情依旧郑重,以快而准确地咬字发音,清楚讲述着相关的事情。 人们还是在认真听着。 八大宗的代表们不时开口,继续表现出自己的担忧,希望事情能够尽快落实,为此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议事缓缓进行着,无法带来温暖的春日快要被群山吞没了,天地渐渐变得昏暗起来。 言语间,事情被逐渐敲定下来。 临近尾声,所有人再次望向怀素纸,等待她开口。 姜白在一个角落里,无声微笑着,眸子里满是好奇。 长时间的沉默。 暮色将逝。 就在众人以为她和之前一样,不会说话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 怀素纸说了三个字。 “我错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林轻轻安慰说道:“云妖苏醒之事,与你无关,怀大姑娘已经尽力了,不必自责。” 怀素纸理都没有理她,继续说道:“我居然对道盟抱有些许的指望,这错的实在太过厉害,很难不自责。” 听到这句话,场间一片哗然。 这是什么意思? 道盟不是已经在尽力办事,决定以最快的速度驰援北境了吗? 难道你刚才走神了,没有听到诸宗代表说要不惜一切代价,尽快地把事情给办妥吗? 是的,开会是很烦的一件事情,但至今为止的每一场会议都是有意义的,有必要的吧? 为何你要说出这样的话?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怀素纸的身上,等待着她的解释。 司不鸣神色低沉如水,盯着怀素纸的眼睛,认真说道:“怀大姑娘,我不明白你这句话的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 怀素纸望向他,平静说道:“道盟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此言一出,风雪骤散。 暮色随之大盛,仿佛燃烧了起来,洒落在人们的身上。 如火。 更如血。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二十五章 天凉了,让史书就写到这里吧 暮色如火似血,世间一片死寂。 就像是一座乱葬岗。 所有人都在看着怀素纸,脸上都是掩之不住的错愕,就连那些城府深深不可测的大人物们,也是同样的反应。 人们茫然想着,这应该是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吧,要不然怎么会听到这样一句话呢? 未免太过荒唐了吧? 什么叫做道盟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你这是认真的吗? 不可能是真的吧? 所有人都觉得肯定是自己听错了,或者是这几天下来太累了,以至于出现了幻听。 直到某人在角落里,没忍住笑出了声,才是把人们从错愕中惊醒了过来,确定自己真的没有听错。 怀素纸说的就是道盟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下一刻,被惊醒过来的人们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情绪,哗然声冲天而起涌向四方。 各种气息狂飙而出,在眠梦海上掀起阵阵波澜。 这场面热闹极了,就像是被埋在乱葬岗里的尸体集体揭棺而起,让尘土漫天飞扬,让梦里的走进了现实中。 怀素纸神色不变,理都没理这些人。 与她不同,中州五宗的代表脸色都变得铁青了起来,而代表天渊剑宗前来的江先生则是一脸古怪,心想这也行啊? 江半夏眼帘微垂,掩去了眸子里的所有情绪变化,格外低调。 待哗然声散去,大船上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凄厉风声时,才有人说了第一句话。 “刚才是谁在笑?” 林轻轻的声音很轻,却更显沉重了:“这句话很好笑吗?” 没有人回应。 站在角落里的姜白微微挑眉,心想事难道还不够好笑吗? 她活了七百多年,自境界停滞不前无法突破后,便在人世间随意行走,寻找破境的契机,什么场面没有见过? 然而在道盟的峰会之上,以清都山代表的身份,对天下人说道盟不必存在了,这场面她是真的没见过! 姜白在听到那句话后,第一时间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没想到最终还是笑出了声。 这时候她自然不会站出来,给予林轻轻回应,说我笑一笑怎么了? 这与她怕不怕事无关,而是她站出来了,那中州五宗必定会把话头扯开。 要是这个话头被扯开了,那她的余生必将在无尽的悔恨中渡过,至死无法释怀。 故而她沉默的很谨慎,悄然躲进了阴影中,以最为真挚的态度期待着事情继续发展下去,最好是到不可收拾的境地。 无人回应,林轻轻也不觉得尴尬,很自然地把话说了下去。 她看着场间众人,平静说道:“看来今天是不适合继续再议事了,那便先歇息一下,散会吧。” 这当然是在打圆场,希望可以大事化小,再小事化了。 然而话音落下,场间没有任何动静的出现。 怀素纸以一句很简单的话,断绝了林轻轻以及中州诸宗的念想,不留任何余地。 “挺好的。” 她语气轻快说道:“太阳差不多落山,天也确实凉了,那就在这里结束吧,应该挺方便后人读史的。” 结束? 读史? 读什么史? 难道是道盟至此为止的历史吗? 林轻轻沉默不语,望向怀素纸,只见她的神情平静而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就在这时候,司不鸣终于开口了。 他看着怀素纸,神情诚恳说道:“我可以理解怀大姑娘您的焦虑心情,道盟在驰援北境上将会全力以赴,还请您耐心等待。” 怀素纸微微一笑,问道:“你觉得我是在发脾气?” 司不鸣摇头,说道:“绝无此意。” 话虽如此,但所有人都觉得他就是这么个意思。 怀素纸的笑容越发嘲弄:“那你觉得我是白痴?” 司不鸣神情微变,看着她说道:“还请怀大姑娘冷静。” “我很冷静,正是因为我足够冷静,才会觉得道盟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南方,那里不仅有一片如仙境般的庭院,还有数艘靠停的飞舟。 她感慨说道:“飞舟真的抵御不了云妖带来的寒意吗?需要专程去一趟神都,对铭刻的阵法做出修改吗?”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人们若有所思,而少数人则是欲言又止。 司不鸣还没来得及开口辩解。 怀素纸又说话了:“我并不期待有人站出来,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毕竟现在开口了,随之而来的麻烦太大,没几个人能担得起。” 林轻轻忽然说道:“怀大姑娘您说这么多的话,想必心中对这个决定是有所不安的,既然如此,那不如……” 怀素纸望向她,说道:“你错了。” 林轻轻微怔,问道:“错在哪里?” “我说这么多,不是心有不安,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我想明确告诉你们一件事,我并没有在发脾气。” 怀素纸嫣然一笑,说道:“我是在深思熟虑之后,确定道盟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才对你们说的那句话。” 这就是不留任何余地的意思了。 林轻轻沉默了。 司不鸣沉默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 江半夏看着怀素纸的侧脸,心里有些怅然,有些意外,更多的还是欣慰,以及好不容易才压制下去的骄傲自得情绪。 因为这是一个连她也没有想到的决断,让她想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让她觉得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与正在骄傲自得江半夏不一样,在场的年轻人们,随着最初的震惊错愕之情过去后,心中便只剩下了由衷的,纯粹的敬佩之意。 无论是宋辞,还是都华藏,乃至于各个宗派的天之骄子,都清楚自己绝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道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天凉了,让史书就写到这里吧,别烦着后人了。 我说这么多,就是在向你们证明,我不是心血来潮,不是发脾气,而是深思熟虑后确定道盟没必要存在了。 冷风凛冽吹来,落在这些年轻人的身上,却没有带来半点寒意,有的只是渐渐涌起的热血。 他们看着神情平静的怀素纸,眼神越发炽烈,心想这件事日后在史书上该怎么形容? 为救天下苍生,以一己之身直面道盟,分寸不让。 这是何等壮阔的一件事? …… …… “怀大姑娘无愧为世人所盛赞。” 司不鸣打破了这份安静,看着怀素纸的眼睛,缓声说道:“我很钦佩你的意志,但是有一个问题。” 怀素纸没有说话,静静看着他。 司不鸣面无表情问道:“你有资格说这句话,代表清都山与道盟决裂的资格吗?” 听到这句话,很多人纷纷醒过神来,心有余悸地松了一口气。 这些年来,在道盟有意无意的宣扬与怀素纸的所作所为下,人们渐渐忘了她还是一位年轻人,下意识将其当成了一位大人物,甚至是在世圣人。 ——哪怕她在天下人面前,亲口说过自己并非圣人。 如今他们终于回想起来,怀素纸还是一位晚辈,没有资格在这种事情上说话。 不管她现在说的再怎么认真,这都只能是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无法真正决定道盟的未来。 道盟的未来,理应是由莫大真人,由顾谢两位真人,由八大宗的掌门真人来共同决定的。 以后的你当然能有这个资格。 但现在的你真的没有资格。 很多人这样想着,全然没发现自己的侥幸心,又或者说是不愿发现。 一切都归于那两个字:利益。 对有资格参与峰会的强者来说,道盟若是分崩离析了,自身所得的利益必将遭到极大的影响。 这是很纯粹的立场问题。 怀素纸知道这些人在庆幸,但是不在乎,因为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个质疑。 司不鸣猜到了她的想法,抢先说道:“我知道怀大姑娘,你持有清都山的掌门令牌,可以全权代表清都山的一应事务。” 话至此处,他的声音骤然沉重下来,神情漠然说道:“但,你终究不是清都山的弟子。” 怀素纸说道:“所以我没资格代表清都山?” 司不鸣说道:“是的。” 怀素纸说道:“那谁有资格?” 司不鸣说道:“谢楚二位真人,以及小谢掌门。” “那我也想告诉你一件事。” 怀素纸微笑说道:“谢真人正在与云妖对峙,楚真人在北境欺风赶雪济世,而我手上的令牌是清和给我的。” 司不鸣皱起眉头,神情微沉。 “这三个人如今都来不了中州,中州唯我一人。” 怀素纸看着他说道:“那我当然有资格代表清都山。” 司不鸣想要说些什么。 怀素纸理都不理,直接说道:“你要是不服气,大可以去北境找他们,让他们来剥走我说这句话的资格,你做得到吗?” 说这话时,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平静而沉稳,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力量蕴含其中,让人无法反驳。 司不鸣无言以对。 半晌后,他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沉声问道:“所以我没理解错,怀大姑娘这是要不顾大局了,对吗?” 林轻轻也然开口,言语要婉转上很多,但意思没有区别。 紧接着是太虚剑派,是无归山,是玄天观,是万劫门的强者们相继开口,看似劝说,实则威胁。 说的都是大局,都是苍生,都是天下,都是不可冲动,都是还请三思,都是先算了吧,退一步就是天空海阔…… 听到这些话,怀素纸笑了起来。 她笑的很是开心,嘲弄的不加掩饰,讽刺至极,嚣张至极。 司不鸣听着她的笑声,忽然想起这句话是不久之前,她在岱渊学宫里对他说过的话。 几乎没有区别。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来着? 怀素纸没有给他回忆起来的机会。 更没有给旁人插口的机会。 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瞰了一圈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一字一句说道:“就你们也配来跟我说大局?” PS:章节名当然就是那个梗,这里感谢铁板烧鸡的提醒。                  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二十六章 挽天倾 当怀素纸说出这句话后,那些劝导自然无法进行下去了。 也许是先前已经被震撼过了一次,人们的内心彻底麻木了起来,这时候竟没有哗然声的响起。 还是安静。 然而这种安静没有持续上太长时间,就被人直接打破了。 不是怀素纸,不是司不鸣,更不是中州五宗的某位大人物,而是一句不知是谁说出来的话。 “对啊,就你们也配跟怀大姑娘来说大局啊?真是有够不要脸的!” 这道声音很是清脆,而清脆当中又满是愤慨之意,像是出自于一位涉世不深爱穿白衣的少女口中,热血的味道很浓。 余音在寒风中飘荡着,久久不肯散去。 听到这句话后,原本麻木不堪的人们骤然睁大了眼睛,往四面八方望去,想要找到那个竟敢插嘴的狂妄少女。 “是谁?!” 就连八大宗的强者们都放出了自己的气息,在眠梦海上掀起阵阵风浪,要把这人给逼出来。 唯独司不鸣与裴应矩,还有程安衾没有任何动静,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只是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了。 怀素纸则是猜都不用猜,就知道这话是谁说的。 哪有少女真的敢在这种场合如此放肆? 南离? 她行事看似肆意,实则颇有分寸,不可能也无法说出这种话来。 ——以南离现在的境界,她话还没有说完,林轻轻就能让她闭上嘴巴,充当一尊漂亮的花瓶。 江半夏? 以她足以傲视场间众人的境界,确实能悄然说出这样一句话,但话里那股热血劲儿却是她不可能有的。 至于别的人,比如玄天观那位宁姓道姑,则是提都不必提。 唯有姜白。 这位万劫门的太上掌门,才会在有滋有味地看了这么一场大戏后,生怕局面忽然被收拾起来,惟妙惟肖地扮作少女开口拱火。 眼见沉默无法维持,躲在暗处的姜白分外满意,毫不客气地再喊了三句话。 “你们这些人到底在装什么死,是觉得自己装死了,那就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了吗?!” “真是荒唐!” “现在的道盟连脸都不要了吗!?” 话音落下,场间的气氛再也沉寂不下来了。 八大宗的强者们脸色铁青,因为他们始终没发现说话那人是谁,仿佛声音是自虚无中来,了无踪迹。 司不鸣很想开口,但当他的视线落在裴应矩的身上,看到这位万劫门掌门阴沉脸色后,还是沉默了。 ——这是万劫门的内务,他不便开口,更重要的是他拿姜白没有办法。 这个过程看似漫长,实则距离怀素纸站起来,长不过半刻钟。 司不鸣长叹一声,声音微涩说道:“那就好好解决事情吧。” 不知道为什么,场间的人们在听到这句话后,忽然生出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 因为这句话的意思十分明确,长生宗会在这件事情上选择退让,避免那种最为可怕的结果发生。 到了这时候,很多人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打湿,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 在场的都是修行者,最弱也有金丹境,还是出现了这种情况,足以体现这场谈话带来的庞大压力。 每一个人都知道,以长生宗为首的中州五宗若是坚持到底,不往后退上这半步,人间的秩序将会陷入无可挽回的毁灭。 直至道盟崩塌。 想到这里,很多人都望向了司不鸣,眼里流露出了感激之色。 不管怎么想,不管有再多的理由,以长生宗未来掌门之尊,向身为晚辈的怀素纸低头退让,这都是一件充满耻辱的事情。 以一己之身受辱,换来整个人间的和平,这堪称伟大。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清都山得偿所愿,事情将会在这里结束,回到合理的位置上的时候…… 有脚步声响起。 是怀素纸转过身,向人群外走去。 场间众人再次震惊,继而茫然,心想这还不够吗? 便在这时,那道仍旧少女的声音响了起来。 只不过这一次她话里的那些热血,都换做了讥讽。 “想恶心人就恶心人,发现自己要把别人给恶心跑了就赶紧和谈?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真以为整个人间都围着中州转了吗?” 那人毫不客气说道:“醒醒吧,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风声呼啸,场间气氛再次变得凝重了起来。 司不鸣置若罔闻,看着怀素纸的背影,认真劝道:“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以清都山一己之力面对云妖,太过勉强,这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刚才的那句话是认真的,道盟将会以最快的速度驰援北境。” 怀素纸停步。 众人心想,这你总该要顺着台阶下来了吧? 就像这场谈话里发生过许多次的那样。 怀素纸还是没给出人们希望听到的那个答案。 她没有回头,平静问道:“一己之力是什么意思?” 司不鸣沉默了,他总不可能当众说你要是决意离开,那道盟就会放弃对北境的一切支援吧? 这会让道盟直接陷入不义之地。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大义这种东西都是无用的,是不值一文的。 然而道盟对人间的统治却需要大义的存在,如此才能稳固。 思绪不过瞬间。 沉默连片刻都不到。 司不鸣很清楚,自己要是无法对这个问题做出漂亮的回答,那将会背负上极其沉重的责任……甚至是罪名。 这是连莫大真人都不愿承担的罪名。 司不鸣不假思索,以最快的速度,开口澄清这件事。 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那少女也开口了。 于是两道声音混在了一起,落入人们的耳中。 “怀大姑娘,您误会了,北境之事乃……” “怀大姑娘,您猜对了,北境之事就是……” 话音戛然而止,前后分明。 在司不鸣忽然沉默后,那少女还多说了几个字,才是反应了过来,没再往下说。 然后她慢悠悠地哎哟了一声,有种轻微的嗔怒感觉,仿佛在责怪司不鸣为何突然闭嘴,让她不小心多说了两个字,混不下去了。 “前辈,不要再藏头露尾了,出来吧。” 司不鸣长叹了一声。 那人想也不想,反问道:“什么叫做藏头露尾,天下人说天下事,我说上几句又怎么了?” 司不鸣想要说些什么。 那人却根本不给他机会,理直气壮说道:“有本事你就让我闭嘴,没本事你就给我闭嘴,别想着拿长生宗来压我,我这辈子就没怕过。” 司不鸣知道这句话是真话。 以姜白的境界,偌大人间唯有两个地方,与一个人能置她于死地之中。 是位于黄泉之上的阴府,与北境以北的寂寥世界。 还有顾真人的剑。 那她确实有这般豪横的资格。 如何才能解决这样一位不要脸的前辈? 司不鸣给出的办法很简单。 ——无视。 他只当做什么都没听见,望向怀素纸说道:“关于怀大姑娘你所担心的事情,何时进入北境,有多少艘飞舟进入北境,我会给出一个明确的时间。至于先前话里的一己之力,是出自于我的担忧,是心急之下的失言,请您不要多想。” 怀素纸还是不理会,继续向前走去。 你爱怎么说,那就怎么说。 反正我就是这么个态度,不理。 随着她的前行,人潮骤然分开一条通道。 此时暮色已经褪去,夜色笼罩四野。 有繁星在天,也在水。 怀素纸前方无人,向眠梦海走去,便像是走在通往星海的道路上。 司不鸣看着她的背影,前所未有的疲惫涌上心头,准备做出更大的妥协,因为他很清楚一件事。 便在这时,又有人开口了。 不过说话的人换了一个,不再是姜白,而是一位中州五宗的强者。 此人目睹这场议事的全部过程,心中早已积攒了极大的怒火,眼见怀素纸无视中州五宗接二连三递出去的台阶后,终于忍不住发出了愤怒的质问。 “真是荒谬!” “怀素纸,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这是在分裂道盟,你这是要被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的,你这就在不顾北境的安危,不顾清都山的存在,不顾大局!只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之私!” “你把所有人抛在这里,丢掉自己的责任,一走了之,回到北境去救人?” “你有没有想过你一个人能救多少的人?有没有想过多少人会因为你此时的任性而丢掉性命?” “你以为是你谢渊吗?” “你有那个境界以一己之力挽天倾吗!” 这人的声音里满是怒意,因为他真的不明白,怀素纸凭什么敢做这样的决定。 司不鸣缓缓闭上眼睛,只觉得疲惫如潮水涌来,裹住了整个身体。 为什么他会如此果断的选择妥协? 原因很简单,他知道怀素纸是暮色。 暮色凭什么不敢掀道盟的桌,毁了道盟统治人世间的根基? 至于北境会因此死上很多的人? 那又不是元始魔宗的人,跟她有什么关系? 如果说道盟的历史自今夜开始走向末端,那暮色这两个字就会被放在史书的开端处。 在司不鸣深感疲惫,知道事情接近无可挽回的时候,场间响起了一连串的声音。 是清都山的弟子站了出来,追随怀素纸离去。 是天渊剑宗的江先生望向说话的那位中州强者,神情真挚骂道:“去你妈的,傻逼玩意儿,到底是谁在不顾北境安危啊?” 说完这句话,他带着剑宗弟子跟了上去。 清都山与天渊剑宗隔世相望,互为盟友数千年,又怎会在这种时候选择观望? 随着这两波人的离开,大船瞬间空荡许多。 一片死寂。 好在这种死寂没有维持上太长时间,因为有人说话了。 江半夏平静起身,望向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温柔说道:“失陪了。” 有人愣了一下,没明白她为何而笑,下意识问道:“江教授您要去哪?” 江半夏微笑说道:“当然是北上。” 岱渊学宫的人也走了。 剩下的很多人茫然无措,然后心想着……这下总该清净下来了吧? 没想到,又有人站了出来,让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再次感到了麻木。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次从人群中走出的人,不再那般坚决,脚步略有迟疑。 不过,这些迟疑很快就变作了坚定。 因为站出来的是一群年轻人。 以宋辞为首。 他向在座的诸多长辈行了一礼,认真说道:“云妖事乃天下事,弟子无法坐视不管,抱歉。” 司不鸣叹息说道:“去吧。” 宋辞点头,率领中州五宗的年轻弟子,追向已经化作遁光远行的同道们。 事实上,就算司不鸣不让他走,他还是会坚持离开的。 他大概能够明白自己的这些师长们,为何不惜手段也要拖延前往北境的时间。 无非是利益二字而已。 宋辞对此可以理解,知道身在其位当谋其政,必须要抛下个人的感情。 但,这不代表他愿意接受。 就算他将来坐在那个位置后,同样变成了这种无趣的人,至少此刻的他还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这就足够了。 日后回首往事时,他可以不必遗憾今天,这还有什么好强求的呢? 在快要离开的时候,宋辞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得道者众,怀姑娘为的不是一己之私,所以她的身后会有千万人追随,而非您所说的一走了之,更不需要以一己之力……” 他转过身,望向先前说话那位中州强者,一字一句说道:“挽天倾。” …… …… 不到一个时辰后,便有七艘大小不一的飞舟缓缓升起,向风雪散后的天空飞去。 这是清都山与天渊剑宗,以及岱渊学宫的飞舟。 飞舟上载着不算多的疗伤丹药和各种资源。 好在,人真的不少。 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在眠梦海的那艘大船上注视着这一幕,亲眼目睹这七艘飞舟开启了舟身上的阵法。 下一刻,有轰鸣声响彻天空。 如雷霆降世。 不过一个眨眼,那七艘飞舟就化作了流星,在夜空留下刺眼的痕迹。 向北而去。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二十七章 得加钱 流星向北而去,消逝于远空。 看着这一幕画面,留在眠梦海上的人们怅然若失,久久不能言语。 没过多久,风雪重新聚拢,掩去繁星的光芒。 天地间一片晦暗。 司不鸣收回望向北方的目光,视线落在空荡了许多的场间,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他知道,今夜发生的一切必将会留在史书上,为后世中人所津津乐道。 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将来会有很多人钻研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甚至是为此著书,引经据典,在各个方面与角度来阐述这次变故。 那些书里的第一段话会是怎样的? 最开始应该是时间。 道盟大治四千三百九十七年,仲春时节,二月十四。 接着是事情和地点。 云妖骤醒,道盟诸宗聚于眠梦海上,共商天下事。 然后,再到最重要的人。 怀素纸,世人尊其为怀大姑娘。 最后,是她说的那句话。 天凉了,那道盟也没必要存在了。 …… …… 船上一片死寂。 司不鸣敛去那些思绪,不再怅然下去,视线在神色不一的众人身上缓缓扫过。 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位女子的身上。 是南离。 这位长歌门的当代大师姐,并没有随着宋辞等年轻人一并离开,而是留在了这艘船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在她的周围,都是道盟的老一辈强者,鲜有稚嫩的面容。 然而南离站在这里,却是神情自若,脸上找不到半点尴尬的意味。 司不鸣望向她,忽然笑了起来,温和问道:“你怎么没跟过去?” 话里的温和是真的,笑容当然也是真的,并非冷笑。 只不过这笑容里很有那种……反正都已经这样了,那爱咋样就咋样吧的味道。 南离轻提裙摆,向他端庄地行了一礼,淡然答道:“晚辈留下来,是为了解决问题的。” 听到这句话,在场众人纷纷望向她,眼神微变,心想你凭什么解决这个问题? 清都山决意独走。 天渊剑宗与岱渊学宫随之而行。 这是有资格成为历史上的重要转折点,为世人所铭记的关键时刻。 这你一个连化神境都不是的晚辈,有什么资格和能力解决这种问题? 真是荒谬。 “那不然靠把事情弄成这样子的你们来解决?” 南离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莞尔一笑,饶有兴致地看着场间这些人,看着他们眼中的质疑与轻蔑,毫不客气地说出了这句话。 林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她不要太过嚣张了。 南离敛去笑意,说道:“知道了。” 然后她望向司不鸣,开门见山说道:“司前辈,你应该是清楚的,北境如今最缺的并非治伤丹药和各种各样的物资,而是人。” 司不鸣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南离接着说道:“如今过去了这么多人,清都山的压力会骤然减轻很多。” 有人说道:“天渊剑宗和岱渊学宫的人都不熟悉北境的事务,不见得能帮得上忙……” “白痴啊你?” 南离循着声音望过去,找到了那个人,毫不客气骂道:“斩妖除魔,维护阵法,救死扶伤,这种事情你肯定是忘了怎么做,但不代表别人忘了,还是说你觉得过去那边的人全都没你聪明?” 那人不说话了。 场间还是那般安静。 在经历过先前的那些事情后,这种话已经无法引起什么波澜了,甚至很多人还觉得骂的不够,可以再激进一些。 司不鸣接过话头,看着南离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该往北境运过去的那些丹药和物资,没有必要再压着了,对吗?” 南离认真说道:“是的。” 话音落下,场间忽然不复安静,风中藏有轻微的讨论声响起。 不管被骂是白痴,还是傻逼也好,都不会真切影响到他们的利益,但现在说的这件事却是不一样的。 此时夜色再临,繁星远去。 眠梦海上又起大雾,大船上亮着的灯火变得朦胧起来,恍恍惚惚。 听着那些藏在风中的细微声音,看着昏黄的光在地上摇曳着,看着不再麻木的人们,南离忽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感觉。 百鬼夜行,于大雾中窃窃私语着,商讨该如何蚕食这个人间。 她唇角微翘,露出一抹嘲弄至极的笑容,心想道盟是真的老了啊。 差不多也该寿终正寝了。 南离看着司不鸣,平静说道:“前辈不阻止宋师兄等人的离开,抱着的想法是让事情有婉转的余地,我有说错吗?” 司不鸣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南离的声音有些漫不经心:“事情都闹到要上史书的地步了,再只看着眼前那丁点儿东西,不管怎么想都是很白痴啊。” 司不鸣知道,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那些还在担忧着自己利益被影响到的人说的。 这并非是南离好心提醒,而是她不阴阳怪气上几句,心里就憋得慌。 与此同时,林轻轻望向司不鸣,向他点头致意,表示这件事可以通过。 紧接着,中州五宗的代表都同意了。 中州五宗同意了。 那些藏在风中雾里的声音,顿时全部消失干净了,如同从未存在过。 “这事既然是你提起的。” 司不鸣看着南离,说道:“那就由来你负责吧。” 南离想要的就是这句话,向他再次认真行礼,就此退了下去。 司不鸣起身,对场间众人说道:“道盟今次峰会就到这里,各位……可以去休息了。” 话音落下,宣告着这次峰会的结束。 这些老一辈的强者却不着急离开,纷纷找到自己熟络的靠山,想要弄清楚接下来局势的走向,决定立场。 所有人都清楚知道,这场道盟峰会过后的人间,将会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剧变。 对他们来说,幸运的是这场剧变并不会立刻到来,有着相当充分的准备时间。 况且,清都山能否战胜云妖,还是未知之数。 时间还有。 不必着急。 …… …… 中州五宗是着急的。 夜色更深时,司不鸣与程安衾并肩而至,在眠梦海的一处岸边找到了姜白。 这位万劫门的太上掌门,此时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悠然自在地钓着鱼。 为了让自己能够愉快钓鱼,她甚至动用境界镇压驱赶了周遭风雪,留下了一个安静的环境。 两人正是因此才来到了这个地方。 司不鸣只见一位貌若少女的老怪物,坐在小凳子上,旁边悬着一盏明灯。 这画面很是好看,颇有几分逍遥出尘的味道。 前提是,司不鸣忘记了不久前发生的那些事情。 “前辈。” 他看着姜白的侧脸,忽然说道:“刚才在船上说了那么多话,你应该挺高兴的吧?” 姜白微微一怔,似是不解地偏过头,望向他眨了眨眼,问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懂呢?” 程安衾对她的恶劣脾性早有预感,倒也不意外。 姜白收回视线,继续专注地盯着水面,一边期待鱼儿上钩,一边漫不经心说道:“前辈我啊,早就在这里钓鱼了,那边出了事跟我可没关系噢。” 司不鸣却是真的生气了,只是想着此行的目的,他强行冷静了下来,转而问道:“前辈为何没有去北境,不担心怀素纸的性命安全了吗?” “咦,这个你还真说对了。” 姜白嫣然一笑,头也不回地诚恳说道:“我确实是一点儿都不担心。” 司不鸣沉默不语。 姜白随意说道:“怀素纸现在要是死了,还死的不明不白,那可不就只是上史书的事情了,是天下直接大乱咯。” 司不鸣无言以对,因为这句话是对的。 谁也不敢在这种时候杀怀素纸。 如今的怀素纸只有一种死法,那就是死在北境与云妖的战争当中。 除此之外的一切死法,都会在世间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更别提暗杀了。 那就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 只要被找出半点痕迹,哪怕强横如长生宗也无法承受随之而来的后果。 想到这里,司不鸣忽然发现,今日自己被沉默的次数格外的多。 这是过去从未发生过的。 这是为什么呢? 难道真的是因为他做的这些事,不占理吗? 还是他始终于心有愧,做不到脸皮厚如城墙,所以才会时常无话可说? 司不鸣敛去思绪,不再去想这些问题,看着姜白认真说道:“但是前辈你在这里钓鱼。” 姜白答非所问说道:“我在等鱼儿上钩呢~” 如今的眠梦海气候恶劣,早已不是钓鱼的好时节,想有鱼儿上钩,真的很难。 唯有愿者才会上钩。 那么,长生宗或者说中州五宗就只能来充当这只笨鱼了。 “峰会已经结束了。” 司不鸣的声音略微沉重。 姜白微微挑眉,说道:“这结束的方式,我是不认账的。” 司不鸣平静说道:“我也没指望前辈您认账,我只想确定一件事,之前那笔交易还算数吗?” “当然算。” 姜白放下鱼竿,转身与他对视,毫不犹豫说道:“对付魔道妖女,吾辈人皆有责!” 司不鸣忽然有种不好的感觉,刻意装作不懂,继续说道:“既然如此……” 姜白打断了这句话,叹息说道:“不过呢,暮色都快被你们衬托成圣人了,这事是真的不好办啊。” 司不鸣沉默片刻,问道:“前辈您的意思是?” 姜白伸出左手,拇指在食指与中指上轻微摩擦着,神情真挚说道:“得加钱。”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二十八章 飞升与下山 司不鸣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当初旧皇都一战中,莫大真人在最后会选择顺水推舟,不惜选择与黄昏联手去杀姜白。 这位万劫门的太上掌门,是真的目中无人。 这里的人不是人。 而是整个人间。 此人于世无益之余更是兴风作浪不断,今夜甚至亲手把道盟往悬崖边推了一把,根本没有想过会有千千万万人因此丧命,毫无责任心可言,眼中唯有一己之私欲,确实值得死上一死。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该死?” 姜白的声音忽然响起,还是愉快,眼中有笑意,盈盈。 司不鸣神情不变,摇头说道:“前辈想多了。” “啧。” 姜白嘲弄说道:“我又不是那些鼠目寸光到不自知的白痴玩意儿,你跟我说这种场面话有什么意思?” 在旁看着的程安衾,心想他当然也不愿意跟你说场面话,但他真的很怕你把价格继续再往上抬。 姜白忽然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今天这事换成莫由衷会怎么处理?” 司不鸣微微低头,认真说道:“掌门目光高远,所思所行,岂是我可以猜测的。” “真是无趣,换怀素纸来肯定就是有什么说什么了,怎会像你这般虚伪。” 姜白想着那个敢和自己师父吵架的姑娘,越发觉得这场谈话无聊,声音慵懒说道:“那我直接告诉你吧,如果是莫由衷的话,根本就不会有今天这事。” “在云妖苏醒后的第一时间,他甚至会加紧把原先约定好的那份资源运向北境,甚至是再掏多一份出来。” 话至此处,她的声音变得嘲弄了起来:“只有一件事是莫由衷会坚持的,那就是让中州甚至天渊剑宗的人留在中州,不能前往北境,除非清都山真的撑不住了。” 司不鸣再次沉默。 正是他的所作所为,让这件事突如其来的发生了。 程安衾则是若有所思。 “当然,我大概也明白你这样做的理由。” 姜白说道:“毕竟现在对北境的所有支持,本质上都是中州在额外付出,肯定会损害各个势力的原有利益,你刚坐在这个位置上,威望不足,确实不好办这种事。” 说话的时候,她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一个茶壶,唤来一片风雪入壶,旋即将其放置在半空中。 有火光悄然燃起,开始烧水。 她一边做着这些事,一边叹息说道:“但是啊,小鸣,不好办就不去办,这种想法只会让你更加坐不稳现在这个位置的。” 这番话听起来很有道理。 哪怕真的很老气横秋。 司不鸣对此表现得也很恭敬,俯身向姜白行了一礼,诚恳说道:“前辈教训的是。” 程安衾的脸色却有些古怪,心想小鸣这个莫名其妙的称呼,您到底是怎么说得出口的? 茶水很快就被烧开,有沸腾声响起。 姜白看着司不鸣,微笑问道:“猜到了吗?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么多。” “说实话。” 司不鸣的声音突然随意了起来,不再那么的谨慎:“我是真不想继续听你说下去,因为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姜白有些意外,好奇问道:“无所谓了?” 司不鸣看着她说道:“我有再多的所谓,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 姜白很是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但是你现在没法转身就走,把我的话当耳边风,相反,你还得认真听下去。” 司不鸣没有说话,因为他的话已经被说了。 身在其位,他又怎可能为一己之快而转身离开,结束这场结果必将糟糕的谈话? “前辈,开门见山吧。” 司不鸣的声音有些疲惫。 姜白也不着急,见那一壶雪被烧开成水,揭开盖子往里面扔了些茶叶,随意说道:“接下来的话呢,是我给你的一个好心提醒。” “当然,你也可以把这当成是我对你的教训,因此记恨我,反正我不在意。” 她看着茶叶在沸水里翻滚,说道:“我之前说过交易你想进行下去,那就得加钱,而这个价格的最低限度,是之前的……” 话至此处,姜白忽然扳起了手指头,开始了数数。 “一,二,三,四……五倍吧。” 她微微一笑,看着司不鸣和程安衾说道:“至少翻个五倍,我才会再跟你们谈下去,否则就当无事发生过好了。” 司不鸣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前辈,您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吗?” 就连素来冷静的程安衾,都被这句话所惊讶到了,下意识睁大了眼睛,微微张着嘴。 麒麟成为长生宗的镇派神兽数万年时光,总共赐予长生宗的心血只有七份,留存至今的只剩下三份。 至于其余的那些修道资源,寻常珍贵丹药一类的事物,在翻上五倍后也是一个极其可怕的数字。 如此沉重的代价,哪怕是统治中州将近五千年的长生宗,也要为之感到心如刀割般的痛苦。 “嗯?” 姜白挑了挑眉,问道:“是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那我再重复一遍吧,唔,从五开始数好了……” 司不鸣神色骤变,以最快的速度打断了这句话,生怕她说出那个六字。 “我需要一段时间考虑。” 他看着姜白,语气分外诚恳:“这个价格太过高昂,不管是清都山,还是天渊剑宗,乃至于这世上任何一个宗门,想要拿出来都是无稽之……” 话没能够说完。 姜白似乎很嫌弃自己被打断,似笑非笑说道:“既然这世上没有一个宗门能单独拿出来,那你就找别人一起来凑个份子呗。” 听到这句话,司不鸣终于醒过神来,明白为何价格会翻了整整五倍。 原因十分简单,因为中州恰好有五大宗。 那就翻个五倍吧。 简单。 直接。 让人无话可说。 “现在懂了吗?” 姜白说道:“为什么我会说给你一个提醒。” 司不鸣沉默了会儿,说道:“受教。” 姜白摆了摆手,说道:“不用谢。” 程安衾心想他哪里是谢你,分明是被你说到不想说话了。 至于让中州五宗分摊这个代价,她和司不鸣之前当然想过,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之所以放弃,是因为长生宗不想怀素纸是暮色的事情为众人所知。 像这样的秘密,要是被太多人知道了,那必然是要坏事的。 这是无数年来被无数人证明过的一个事实。 想到这里,自谈话开始后一直沉默的程安衾,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觉得暮色值得吗?” 姜白没有立刻回答,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说道:“今夜之前是不值得的,但今夜过后就完全值得了。” 程安衾请教问道:“是因为所谓的圣人名声吗?” “当然不是。” 姜白饮了一口黑茶,感慨说道:“是我现在动暮色,那跟我拼命的人就不只一个黄昏了,得再多上一座清都山。” 不管怀素纸是不是暮色,她今夜的所作所为,都是在为清都山而争。 以谢楚二人的性情,要是怀素纸出事了,那肯定是要有回应的。 除非这对夫妇都死在清都山与云妖的战争当中。 程安衾神情不为所动,盯着姜白的眼睛,认真说道:“但这不是全部的原因。” “你还挺聪明的。” 姜白眼里流露出一抹欣赏,坦然说道:“我现在隐约有一种感觉,我这辈子最后那一线飞升的可能,就落在怀素纸的身上了。” 司不鸣看着她问道:“你确定吗?” “确定肯定以及一定。” 姜白微笑说道:“如果这世上真有一个人能让道盟倾塌,那个人必然会是怀素纸。” 她缓缓敛去笑意,最后说道:“想让我放弃飞升,留在人间,你们可不得付出与天齐高的代价吗?” …… …… 当天夜里,天渊剑宗那座孤峰。 北境与天南相隔甚远,看见的甚至不是同一片天空。 某刻,忽有飞剑自孤峰而出,却没带起半缕光芒。 这飞剑自然是长天。 长天的速度不快,穿行在天渊诸峰间,很低调。 主峰之上的周美成睁开眼,看着那道飞剑,等待着那个答案的到来,竟然久违地生出了紧张的情绪。 半刻钟后,长天慢悠悠地去到虞归晚的洞府前。 砰的一声轻响。 是剑锋轻叩门扉。 虞归晚从静修中醒来,在察觉洞府外的事情后,眸子里流露出明显的担忧之色。 然而很快,这种情绪就都消失了,只剩下了故作出来的平静姿态。 她还不知道眠梦海上发生的那些事情,无法不重视接下来出现的结果。 祖师的决定将会决定很多人的未来。 但就算她知道了,还是会像现在这么紧张,因为她真的不想让怀素纸失望。 虞归晚起身,走到门前,双手微颤着打开了那扇门,见到了那把浑身漆黑的清冷暗沉飞剑。 “祖师。” 她咬了咬下唇,怯生生地问道:“您已经想好了吗?” 这当然是一句废话。 这足以证明她现在的紧张程度。 “嗯。” 顾真人的落在虞归晚的耳中,并非从剑身中传出,平静如往昔。 虞归晚深呼吸了一口,缓声说道:“那您的决定是什……” 话音戛然而至。 不是顾真人打断了她,而是她自己停了下来,鼓起勇气问道:“我能不能再说几句话?” 顾真人沉默了会儿,问道:“你想劝我?” 虞归晚走出洞府外,向那座孤峰望去,轻声说道:“是的。” “那不必了。” 顾真人的声音还是冷淡。 听到这句话,失望如潮水一般涌来,裹住了虞归晚的身心。 她抿着唇,知道祖师最终还是没有被说服,一如过往七百年间,要留在那座孤峰之上,剑镇天渊。 下一刻,所有的这些情绪都消失了。 因为虞归晚听到了一句,让她如遭雷击般,久久无法回过神来的话。 “我会下山。” 顾真人平静说道:“去北境一趟。” PS:哼哼哼,最近这几章写的还算满意,希望接下来也能写的顺顺利利,然后求个票哒哒哒!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二十九章 太阳照常升起 很长时间过去,虞归晚都没能回过神来。 这句没有任何起伏的话,就像是春夜里的细雨,朝阳下的露珠,润人心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清醒了起来,看着静静悬在身前的长天,莫名生出一种强烈的感动。 她再次咬住了下唇,把这些情绪给忍耐住,没有一丝一毫地流露出来,极尽恭敬地面朝那座孤峰行了一礼。 “谢谢祖师。” 虞归晚的声音里仍旧有些颤抖。 她很清楚自己这位祖师是怎样的人,更知道下山这两个看似寻常的字,其中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庞大力量,落在这世间足以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甚至会对人间的未来造成极其深远的影响。 然而就在下一刻,顾真人对自己的话做出了补充。 “此事不能告知天下人。” “……嗯!” 虞归晚收敛心神,认认真真地低头答应,将此事谨记在心。 对她来说,祖师愿意下山本就是一个奇迹了,哪里还敢强求更多? 对话就此结束。 虞归晚伸手握住长天,向北望去,准备踏上一段新的旅途。 她还没有去过北境,难免好奇那里的景色,听说那里不只有风雪,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怀素纸知道祖师下山后的消息,想必会很高兴的吧? 那自己应该会被夸奖,甚至是……奖励? 想到这里,虞归晚不知觉地笑了出声,看着有种傻乎乎的感觉。 因为……她就是很高兴啊。 傻乎乎就傻乎乎吧~ …… …… 与此同时,那座孤峰上迎来了一场谈话。 天渊剑宗的掌门真人,又一次来到了那处崖畔,站在身着黑衣的消瘦年轻人身后,脸上同样挂着笑容。 让人意外的是,他的笑容和虞归晚格外的像,也有种傻楞的感觉。 只不过这些傻楞里还带着很多的欣慰,因为他眼里看到的是浪子归来,这种可以庆祝的事情。 顾真人不习惯被这种眼神注视。 “不要误会。” 他轻声说道:“我只是下山一趟,不是决定出手。” 周美成心想你都愿意下山了,那想必是做好了出手的心理准备,何必在这里强调呢? 除了显得自己嘴硬外,有什么别的意义吗? 这样的想法着实有些大不敬,于是他没有说出来,转而言道:“那祖师您的想法是?” “看看。” 顾真人平静说道。 周美成想了想,点头说道:“这确实值得看看。” 所有人都知道,在云妖突然醒来的那一刻,谢真人就注定要前往北境以北,与其一战。 这将会是人间最高层次的一场战斗。 与之相比,无论是百年前莫由衷与前任魔主的决胜之战,还是旧皇都中阴帝尊以黄泉之力与神都大阵加持下的莫由衷争长生之战,乃至于姜白先后与三位大乘相争的战斗……都是不如的。 因为这很有可能是清都山的存亡之战。 顾真人再次强调说道:“不要让旁人知道。” 周美成有些不解,看着他说道:“就算被中州五宗知道了,莫由衷想来也不敢置疑祖师您的决定。” “我知道。” 顾真人理所当然说道:“但是会有些麻烦。” 周美成无言以对,心想以你登临大乘之上的斩命境界,连众生书都算不到你的头上,就算被知道了又怎样? 谁能麻烦到你的头上? 他懒得争执这些,再次换了个话头,说道:“归晚会将这件事告诉怀素纸,需要我去告诫一句吗?” 顾真人思考了会儿,摇头说道:“不用了。” 周美成很是意外,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神情微变问道:“难道祖师你准备见怀素纸?” 听到这句话,顾真人看了他一眼,就像是在看一个天真至极的白痴,眼里甚至流露出了几分嫌弃的味道。 “是我想多了。” 周美成看懂了这个眼神,很是羞愧,心想祖师自祖师伯死后,便再也没见过一个姑娘,又怎会因为怀素纸而破例? 顾真人说道:“我走了。” 周美成微微俯身,以示恭敬,送他离开。 顾真人早已弃剑不用,手中无剑,故而无法御剑。 他负手向崖外走去,却没有跌落悬崖,而是越走越高,直至成为天穹下的一粒渺小尘埃。 周美成看着那一粒尘埃,各种情绪再次涌上心头,感慨万千。 就在这时,有风自天上来。 带来了顾真人的一句话。 “有件事我澄清一下。” 他说道:“这不是我第一次下山。” 周美成怔住了。 片刻后,他才是醒过神来,心想难道祖师你在过去经常偷偷下山,隐姓埋名游戏人间,平日里那些清冷出尘都只是你的伪装色? 这个想法太过荒唐,以至于他的心神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下意识长大了嘴巴,啊了很长的一声。 …… …… 中州与北境并无陆地相接,让双方联系起来的是一道如同天堑的空间通道。 在道盟持续数千年的努力下,这条通道上被布置了诸多阵法,变得稳定了起来,不再像过去那般,时常会有空间乱流的出现。 然而稳定不代表安全。 天堑之中,仍有恐怖的罡风终年横行不断,发出轰隆的巨响。 在某些时候,这些罡风还会形成规模庞大的风暴。 最为极端的情况下,就连炼虚境的强者被卷入其中,也会遭遇一定程度的麻烦。 想要凭借一己之力通过这道天堑,最低也要有化神上境的修为,否则与找死没有太多的区别。 飞舟上。 怀素纸站在舟首,望向横亘在前方的巨大风暴,眼中并无担忧之色。 是的,此时七艘飞舟已经进入天堑当中,距离抵达北境大约还剩不到两天的路途。 这是灵石炉运转到极限,不计损耗的情况下的速度。 当然,这和去年中州五宗接回元道远时,直接让灵石炉过载报废所迸发出来的速度,还是存在着相当程度的差距。 有人来到怀素纸身旁,问道:“事情都商讨好了?” 怀素纸嗯了一声。 话中所指,是飞舟降临北境后三宗弟子该去往何处,该做什么事情的大致安排,免得到时候乱糟糟,忙没有帮上反而添乱。 当然,这只是暂时的商定而已,具体的安排还是要由楚瑾做出。 她说道:“抱歉,你们的身份比较敏感,需要楚真人亲自决定。” 来者是宋辞。 这位长生宗的当代大师兄,为了避免不愉快的情况出现,没有出席飞舟上的会议,但明确表示了愿意配合。 “没关系。” 宋辞笑了笑,说道:“是我们让怀姑娘你难做了。” 怀素纸看了他一眼,想要说些什么,最终没有开口。 在先前那场简单而直接的议事上,不少清都山与天渊剑宗的弟子,对宋辞等人抱有一定意见。 如果不是她和江先生先后表态支持,以及江半夏的赞同,很有可能会出问题。 “我有些话想和怀大姑娘你说。” 宋辞走到甲板边缘处,低头望向下方。 落入他眼中的是一片幽暗的蓝,看着就像是星空,璀璨与美丽中带着无穷的危险。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坚定:“我决意登上这艘飞舟,前往北境,不是为了修复中州和清都山的关系。” 怀素纸静静听着,还是没有说话。 “但我知道。” 宋辞自嘲说道:“师叔让我跟上你们,肯定是抱着这样的想法。” 怀素纸还是沉默。 宋辞收回视线,在这场谈话里第一次望向怀素纸,一字一句说道:“所以我想和你强调的是,这次我和师弟师妹们来到北境,为的是天下人,虑的是苍生事,与宗门无关。” 怀素纸看着他的眼睛,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所以……” 宋辞沉默了会儿,忽然笑了出来,笑容里几分洒脱,说道:“云妖之事了结后,等到你我立场相对,必须为敌的时候,我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这句话听上去很可笑,因为他和怀素纸的境界差距极大,根本没有资格说手下留情这种话。 然而往深处想去,体会到话中的深意后,可笑的想法也就消失了。 怀素纸认真说道:“嗯。” 宋辞笑着说道:“我要说的就这些,叨扰怀姑娘了。”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不必。” …… …… 两日后的清晨,?飞舟穿过数道冰风暴后,终于离开了那道天堑。 北境的晨光自天际跃出,?照亮了那七艘飞舟,也照出了舟身之上的浅淡伤痕。 诸宗弟子们纷纷从船舱里走出来?,向天边望去,于是见到了太阳。 以及。 那有半边身子被云层掩埋,静静伫立在世界尽头处的浩荡明月。 日月当空。 人们看着这一幕画面,不禁为之而震撼失神,心想这就是云妖的真身吗? 紧接着,飞舟群开始降低高度,渐渐没入云层当中。 云中并无雷光闪烁,于是目之所及的世界,再次陷入了晦暗中。 两刻钟后,七艘飞舟破云而落,在云层中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 晨光自其中突兀洒落,照亮了北境一隅。 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先是错愕,接着抬头望向天穹。 也许是久不见阳光的缘故,很多人的眼眶慢慢地湿润了起来。 不知为何,人们心中莫名有些感动。 为何感动? 应该是在为太阳照常升起而感动吧?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三十章 沉默的行军 云层重新聚拢,晨光在无声中离去。 风雨霜雪重临大地,打在了飞舟的舟身上,带起了一阵密集的敲击声。 这是一场雨夹雪。 听着暴雨声,视线穿过风和雪,落在十余里外的那座名为朝南的大城上,飞舟上的人们知道真正的考验要来了。 在飞舟上那场简单而直接的会议结束后,江先生便离开了飞舟,独自御剑穿过那道天堑前往北境,提前与楚瑾见面。 这其中的目的自然是节省时间,以及避免不必要的混乱发生,而代价则是江先生在事后需要休息上一段时间。 片刻后,飞舟群开始减速。 与此同时,朝南城的大阵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展开一条通道。 这座城池位于北境的最南端,故而得名朝南,城中多是两地往来的商人,流动性极强,颇为繁华。 但也正是这个缘故,有相当之多的人死在了云妖带来的那阵寒潮中,至今都没有统计完全。 这些天来,朝南城连日下着雨夹雪,天色不曾明媚片刻,还是掩不住那满城的白幡。 每一片被雨雪敲打到垂头丧气的白幡,都代表着一门丧事的发生。 这时的朝南城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是的,如今这个年代里修行之法不再罕见,绝大多数人都踏上了修行路,但真正能从炼气突破到筑基的人依旧百中无一。 踏入筑基境,并不代表就能在那阵寒潮中活下来,只是拥有了一个极其渺茫的生存机会,仅此而已。 站在飞舟上的人们看着这幕画面,情绪变得有些低沉。 不久后,飞舟降落在朝南城外的云台上。 没有任何多余的欢迎仪式,一切都是那么的简洁。 数位清都山弟子撑着伞站在雨雪中,在确定飞舟平稳降落后,承担起向导的责任,以最快的速度引领众人前往一处城中的大殿。 这条路需要穿过半座朝南城。 以怀素纸为首,近百位八大宗的弟子与强者紧随其后,沉默穿行在雨夹雪中。 画面很像是在行军。 这就是一场沉默的行军。 有丧亲后正在默然哀痛的人被这阵动静吵醒,愤怒地打开窗户,想要把积攒多日的情绪发泄出去,蓦然看到这一幕画面,不由愣住了。 像这样的事情不断发生着,朝南城里渐渐有了鲜活的气息,不再那般的死寂。 有画师忽然清醒,连跌带爬地冲向书案,取出宣纸,晕开颜料,将这一幕画面认真描绘下来。 在这幅画里,有凄风惨雨与霜雪,有满城白幡的悲凉,有数之不尽的麻木眼神。 但所有的这些都掩不住走在城中大道上,神情平静而坚定的人们。 在这仿佛天地间唯一的色彩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毫无疑问是最前方的那一袭黑裙。 …… …… 楚瑾在匆匆处理完手上的事务后,以最快的速度来到殿内,出现在远道而来的众人眼中。 很多人发现,这位清都山的大乘真人的发丝微湿,裙角也有些湿漉的痕迹,似乎是先前去处理了某些事情。 她走到大殿最上首,站在人们视线的正中央。 没有沉默,但也没有言语。 楚瑾微微躬身,向众人认真行礼。 以清都山掌门夫人,及大乘境真人的身份,做出这样的姿态,足以胜过千万句话。 下一刻,殿内的人们便听到了很长的一番话。 这番话里没有半点寒暄,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楚瑾以最为简洁的言语,开始描述北境的情况。 她身在最高位,统揽北境全局,知晓的自然要比郭长老多上太多。 自中州而来的众人这才知道,北境的局势还在不断恶劣,各方面都出现了难以制止的危机。 随着北境以北界线的不断推进,妖兽开始从中出现,大部分是成群结队,但也有少数单独行走觅食。 这些妖兽的战力普遍和金丹境的修行者相匹配,其中强者可至化神境。 更可怕的是妖兽的首领,与炼虚境对等之余,还难杀到了极点,如同那只云妖。 事实上,这些妖兽本就是云妖孕育出来的。 早在多年以前,清都山就想过要彻底清理掉这批妖兽。 奈何这些妖兽都是随着云妖沉睡而一并沉睡,在尝试各种方法后,还是无法将其引诱出北境以北的世界中,最终只能放弃。 楚瑾的意思很清楚,即是希望众人能够帮助清都山处理这些妖兽。 话里说的是帮助,意思即是主战力还是清都山的人。 再简单些说,清都山的师长与弟子会站在最前方,最先死去。 除非情况到了极其严峻的境地,比如妖兽将要攻破城池的情形,清都山才会请求在场的人拼命。 但最终也只是请求,而非不可拒绝的要求。 听到这里,中州五宗的年轻人们终于明白,为何自家的师长始终对清都山抱有警惕,从未有过掉以轻心的时候。 就算没有谢真人这位足以横压当世的绝代强者,清都山依旧是一尊从无尽风雪中厮杀出来的庞然巨物。 如果中州真的与北境发生一场战争,哪怕凭借数倍于北境的强大底蕴赢得最终的胜利,那也必然是一场惨胜。 想到这里,很多人的视线落在楚瑾微湿的裙角上,不禁生出了一个想法。 难道楚真人在来到朝南城之前,先行斩杀了一只炼虚境的大妖? 否则何至于衣裙微湿? 楚瑾没有理会这些目光,神色始终淡漠,正在作最后的交代。 “诸位能远道而来,清都山不胜感激,云妖事了后,当有重谢。” 在先前的言语当中,她已经对各大宗的弟子与强者做出了详尽得当的安排,显然是早有准备。 再想到江先生的速度再怎么快,穿过天哲,再至北境与楚瑾见面,肯定也要花上很长一段时间。 那么,真正留给楚瑾的时间能有多少?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抉择,途中又去斩杀一只大妖…… 殿内的人们忽然回想起来,楚瑾当年曾与黄昏齐名,是这百年间唯二踏大乘的绝代天骄。 …… …… 人去殿空,自中州远道而来的八大宗在短暂的相聚后,开始分赴北境各地。 怀素纸留了下来。 她与楚瑾走在殿外的偏道上,没有浪费时间,直接展开了对话。 “峰会上的事情江明煦已经告诉我了。” 楚瑾漠然说道:“中州给脸不要脸,你这桌子掀的很好,” 怀素纸嗯了一声,仿佛自己做的只是一件寻常小事,没有什么值得说的。 然后她从取出了一样东西,对楚瑾说道:“没有用。” 楚瑾早已猜到这件事,问道:“是中州没来得及对你动手?” “不。”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是云妖恰好在明景道人动手前醒了过来。” 话至此处,哪怕是她也生出了些许的感慨。 如果云妖苏醒的稍微晚上一些,东海深处那场战斗便将展开,局面将会变得无法收拾。 无论那场战斗是谁生谁死,中州都有足够正当的理由,拒绝支援北境。 楚瑾想到这些,沉默了会儿,说道:“这就好。”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有些不解,问道:“还要放在我这里?” 楚瑾说道:“嗯。” 两人话中所指,自然是被怀素纸取出,持在手上的诸天星盘。 是的,这件来自于元始宗的仙器,早已被楚瑾暗中交给了怀素纸,且以羽化登仙意在上面做了掩藏。 这也是她在东海深处,面对明景道人的窥视时,一切底气的源头所在。 怀素纸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直接收回诸天星盘,转而问道:“我要做什么?” 在不久前殿内那场开诚布公的谈话中,楚瑾没有提及她的去向,显然是有更加重要的事情交代。 “你要做的事情最复杂,也最重要。” 楚瑾停下脚步,看着怀素纸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去查明云妖苏醒的真相。” 怀素纸微微一怔,然后嗯了一声,很平静。 仿佛她听到不是调查云妖为何苏醒,而是城南开了一家肠粉铺头,是浇红油调味的,你去打包一碟回来吧。 楚瑾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去,解释道:“你修的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可观万物道,破一切法,最适合做这件事。” 怀素纸平静说道:“我知道。” 她又怎会忘记,楚瑾曾是自己的师叔,在转修羽化登仙意之前,修行的就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 她和她就是当今世上,唯二修行过劫云经的人。 也许楚瑾早就在等待怀素纸的到来了。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 既然都没意见。 那这场谈话就到此为止。 便在两人准备分开的时候,一道微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话说的这么理所当然,答应的这么干净利落,你们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听到这句话,两人停了下来,转身望向后方。 江半夏就站在那里,微微笑着,眼中却满是寒意地看着她们。 她看着怀素纸,认真而充满好奇地问了三个问题。 “谁是你的师父?” “谁把你养大的?” “你替别人拼命经过我同意了吗?” 楚瑾望向江半夏,准备开口,却没来得及出声。 江半夏的微笑骤然消失,看都不看楚瑾,对怀素纸冷漠说道:“我不管你有多少的理由,这件事我都不会同意,这是命令。”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三十一章 摘下神冕的少女 雨雪不曾停歇,被呼啸着的寒风一卷,敲打在宫殿的琉璃瓦上,带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吵闹的很是烦人。 怀素纸和楚瑾看着江半夏,都知道她是认真的,是坚定到不容动摇的,便来得更加心烦了。 只要她不点头同意,那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同意了,那也没有意义。 江半夏静静看着两人,意思很清楚。 别的任何事情,她都愿意商量,在条件足够合适的情况下甚至可以退让。 唯独这件事不行。 谈都不用谈。 她会坚持否决到底,不惜一切代价,因为怀素纸是她唯一的徒弟。 她不想孤独终老。 楚瑾沉默片刻,向前走了一步,准备以清都山的名义向江半夏做出郑重承诺,使其松口。 就在这时候,一道充满嫌弃意味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是,你们这些人就真的这么善忘吗?” 那人的语气里都是埋汰:“明明年纪都不算大吧,一个修道二十来年,三十出头,还有两个修道不足两百年的,怎么记性还不如我这个老人啊?” 来者自然是姜白。 她伤势未愈,但境界终究是天下第三,就算是在五千年前的旧皇朝,那道天堑最难以通过的时候,都不可能把她给拦下来,更何况是如今? 她与长生宗谈判结束后,还闲情逸致地钓了一夜的鱼,直到确定没有鱼儿上钩,才是悠悠然地赶往北境,一刻钟都没有迟。 然而姜白明明开口了,却没有引来任何人的反应。 无论是怀素纸,还是江半夏,都没看她一眼,眼中唯有彼此。 楚瑾倒是说了一句话,但因为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等待她处理,而她却不得不留在这里,解决这对师徒间的矛盾,所以话里都是不耐烦。 她冷漠说道:“请前辈不要再捣乱了。” “我就捣乱了吗?” 姜白啧了一声,眼眸微微一怔,顿时生出了一个想法,微笑说道:“那我有一个极大欢喜的建议。” 然后她望向楚瑾,诚恳说道:“你现在给怀素纸来上一刀,记得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得力度合适那种,这种伤我是认的。” 接着她的视线落在江半夏身上,就像是在赞叹自己竟能如此聪明,自顾自地鼓起了掌,接着说道:“那我囿于誓言,必须得跟着你徒弟,护她周全。” “你看?这事不就妥了吗?” 姜白好生得意说道:“受伤的只有她一个人,你不用为难了,你也可以放心了,我也开心了,而她指不定还伤的乐在其中呢。” 话中的第一个你说的是楚瑾。 可以放心指的是江半夏。 最后那个乐在其中的她更不用多说,当然是怀素纸。 简简单单一句话。 直接解决掉这个难题。 对谁都是最优解。 无可挑剔。 就连受伤的那个人都会是心甘情愿的。 一念及此,姜白更是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满是自得之意。 哪怕是她也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深陷陶醉。 只不过……让她感到遗憾的是,在场三人还是不理她,一言不发。 姜白似是难过了起来,一脸真挚恳求道:“你们就稍微考虑一下呗……” 话还没说完,江半夏和楚瑾已然转身,视线落在姜白的身上。 这两道视线当中杀意十足,甚至可称之为升腾。 不必付诸言语。 姜白都知道这两人想说的就是那句话。 她有些无语,没好气说道:“那你们就准备在这里僵着,等到雨停是吧?” 话是实话。 怀素纸听到这句话后,仿佛才醒过了神来。 她仍旧看着江半夏,认真说道:“我们单独谈谈。” 姜白闻言,下意识睁大眼睛,心想这接下来肯定是要吵架了,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好生惋惜。 楚瑾墨眉微蹙,显然也想到了这个可能,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便只能默认了。 毕竟她总不可能听信姜白的话,转身给怀素纸捅上一刀吧? 那江半夏肯定是要和她当场翻脸的。 这是真的得不偿失。 江半夏没有立刻回答,静静看着怀素纸,微微张嘴,准备拒绝的前一刻,忽然看到她眸子里的认真,最终还是软了。 软的是心。 她沉默不语,转身向拐角处走去,意思十分清楚。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跟在她的身后。 仿佛回到了童年时光里。 姜白看着两人的背影,越看越是心痒,恨不得跟上去偷看。 楚瑾神色疲惫,安静片刻后接受了这个决定,靠在宫殿湿冷的墙壁上,闭目开始养神。 自云妖苏醒以来,她在北境奔波劳碌不断,亲自处理调和各种事情之余,更是出手斩杀了两只炼虚境的大妖,片刻不得休憩。 哪怕她是大乘境的修行者,身心上的损耗依旧巨大。 就借那对师徒争执的漫长时光,稍作休息吧。 以那两人的性情,不可能这么快得出一个结果,就算是事急从权的现在,起码也要半个时辰才对。 然而。 楚瑾猜错了。 姜白也失去了度日如年的美妙时光。 不过短短半刻钟,怀素纸和江半夏就回来了。 听到两人的脚步声,楚瑾睁开双眼,眼里满是意外,乃至于是愕然。 这对她来说是极其罕见的情绪。 “你们这么快吵完了啊?” 姜白更加意外,看着两人吃惊说道:“不会是顾及我和楚瑾在这里等吧?要我说,吵就吵的痛快一点儿,不然憋在心里……” 话没能说完。 江半夏望向楚瑾,面无表情说道:“我同意了。” 话音落下,场间骤然安静。 静的让人心悸。 明明雨雪仍在不断落下,敲的砖瓦噼啪作响,楚瑾与姜白却偏生出了这种感觉。 片刻后,这两人霍然看向怀素纸,都是一脸的不可思议,心想你到底是怎么说服她的? 楚瑾微张着嘴,神色一片错愕,心想师姐这人犟到纵九死犹不悔,先前的态度又坚决到那种程度,为何会突然改变了自己的主意? 姜白的反应更加明显。 她深呼吸了一口,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才没有把话问出来。 以她的智慧,知道这必然问不出一个为什么。 她艰难地把目光从那两人身上拔走,落在屋檐外的雨夹雪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然而就像水滴石穿的一样的道理,只要下得真的够久,那气氛还是能融洽的? …… …… 看着被雨雪掩埋在远方的那道流光,江半夏缓缓收回视线,脸上还是没有情绪。 楚瑾看着她的侧脸,认真说道:“我不会让怀素纸出事的。” 江半夏不想谈这件事,转而言道:“说正事。” “嗯。” 楚瑾安静了会儿,向屋檐外走去,化作遁光而行,离开朝南城,赶向某座受灾严重的城池。 江半夏随之而行。 两人的对话被掩埋在风雪中,不为外人所知晓。 “我的想法很简单,你借云妖带来的这个机会,展现出足够的手段和积攒威望,彻底坐稳岱渊学宫之主的位置。” 楚瑾说道:“清都山会尽全力配合你,让你在这件事过后,名正言顺地踏入炼虚。” 举世皆知,岱渊学宫的江教授在多年前为黄昏所伤,一身境界再难向前一步。 这是她作为岱渊学宫之主,最大的软肋所在。 清都山立派数万年,在这场战争结束后,拿出一样让她破境的天材地宝,任谁也无法质疑。 江半夏平静说道:“可以。” 楚瑾想了想,说道:“真正的报酬,需要等到尘埃落定后,因为我现在也不知道能给你什么。” 江半夏还是不为所动,嗯了一声。 楚瑾微微蹙眉,发现她有些心不在焉,应该是受到了怀素纸的影响? “你现在有什么想要的吗?” “不要告诉谢清和,你对素纸做的安排。” 江半夏的语气十分平静。 楚瑾很是意外,全然没有想到这句话,犹豫片刻后问道:“为什么?” 江半夏神色不变,说道:“没必要让素纸心烦。” 楚瑾怔了怔,然后很认真地答应了下来。 话至此处,她不知为何生出了许多的感慨,说道:“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共事一段时间了。” 江半夏淡然说道:“这是一百年前就该发生的事情。” 楚瑾闻言,神情略微复杂,说道:“是的。” 江半夏说道:“但是,你叛了。” 楚瑾无言以对。 往后的很长一段路,两人再也没说话,彼此之间静的教人心悸。 无法回到当年,何必重提当年旧事? …… …… 云妖苏醒后,皓月当空不坠,于是北境就进入了永夜。 怀素纸与姜白一路向北,风景一直在后退。 “以现在的速度,再过大约七天,就能到北境的边界线了。” 姜白的声音响了起来。 怀素纸嗯了一声,没有更多的表示。 她坐在一朵白云里,这是姜白所擅长的遁法,不禁速度极其之快,更有缥缈难测之意。 比起坐在飞剑上,又或者是化作遁光而行。 这无疑要来的舒服上很多,甚至称得上是一种享受。 然而姜白却一点都享受不起来,心绪始终不静。 与她即将前往北境以北无关,毕竟她只要不跨过那道界线,纵是云妖也拿她没有办法。 她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怀素纸,心想你这人是真的了不起啊,竟能让我心有小鹿乱撞,至今无法平静。 下一刻,她发现小鹿乱撞这个形容词很不对,很有问题。 “停一下。” 怀素纸的声音忽然响起。 姜白一心二用,很自然地停了下来,仿佛心中别无所思。 怀素纸伸手,唤出云载酒。 紧接着,这把九阶的飞剑破空而去,向一座大雪山的山脊处斩去。 这自然不是她在泄愤。 雪山上有人。 是清都山的弟子。 更有妖。 那是一只大半个身子以云雾织成,剩下才是真实身躯,强如化神境的雪鹰妖兽。 在怀素纸出剑之时,那只雪鹰恰好结束了盘旋,张开双爪向雪山上的人俯冲而去,气势颇为恐怖。 就在那几个清都山弟子陷入绝望之际。 一道厚重沉实的剑光出现在雪山前。 砰的一声巨响! 云载酒正面承下了这一击。 雪鹰攻势被阻,正要发出愤怒的啸叫之声时,却发现有剧烈的疼痛自脖颈处传来。 云载酒竟是不作任何调整,便斩出了极其强悍的一剑,直接砍下了雪鹰的头颅! 鲜血骤然飘洒长空,被风一吹,顿成血雨。 按道理来说,除了极个别的妖兽外,被斩下头颅都是足以致命的伤势。 然而头颅落下,鲜血挥洒如雨后,这只雪鹰却没有死去。 那织出了它大半个身躯的云雾,骤然间翻涌了起来,竟在极短的时间内凝聚出了一个新的头颅。 雪山上已然力竭的清都山弟子们,不曾去过中州,便认不出云载酒的来历,以为是一位潜修多年后因云妖变故出关的前辈,担忧这位前辈不知这些妖兽的特殊,正准备大喊出声提醒的时候,赫然看到了一幕凶残至极的画面。 那把厚实沉重的飞剑,在察觉到雪鹰的变化后,平静倾侧剑身,不再以剑锋在前。 然后。 天地间赫然多出了数十条剑道。 那是云载酒以剑身在前,悍然拍打向雪鹰时留下的清晰痕迹。 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如同雷鸣般的轻微声响。 那只雪鹰还未来得及发出哀嚎,就被‘斩’成了无数碎片,连半点残渣都不剩下。 云载酒平静而回。 直到这时,那些细微的雷鸣声才落在雪山上。 无数积雪轰然落下,显露出黑色的山体,画面蔚然壮观。 …… …… 云上。 姜白看着怀素纸,看着她眼眸里的冷淡情绪,知道她此时的情绪必然是有问题的。 问题出自何处,是很清楚的一件事。 她忍不住了,盯着收回云载酒的怀素纸,以最为认真充满诚恳及渴求的语气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到底是怎么说服的你师父?” 怀素纸平静说道:“不想告诉你。” 然而说是不想,如何能真的不想? 她闭上眼睛,默然恢复着损耗的真元,眼前却又一次地浮现出了那时候的画面,很恼人。 雨中殿后,琉璃瓦下。 江半夏面无表情。 怀素纸咬着下唇,眼帘微垂。 片刻沉默后。 她伸出手,挽起耳畔微乱的发丝,走到江半夏的身前,抬头与自己的师父对视,声音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句话。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手轻轻地扯着她的衣袖。 很像是撒娇。 不对。 就是撒娇。 “师父,真的就这一次,求求你啦。” 于是。 江半夏只能同意。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三十二章 偌大人间,唯你而已 在很多天前,怀素纸曾对姜白说过,自己没有洁癖,无论身体还是道德上。 但,这事真不是什么洁癖上的问题啊…… 在那时的殿外偏道上,在姜白的胡言乱语中,怀素纸一直在思考着,如何才能说服江半夏,同意她去查清楚云妖为何而醒。 她想了很多,也否决了很多,直到她想到了那个不该存在的办法。 思考的过程看似漫长,事实上真没有多久。 往后那段沉默的时间当中,都是怀素纸在说服自己去做那件事。 最后她做到了。 那件事叫做撒娇。 向师父撒娇。 只是……怀素纸这辈子都没撒过娇。 因此她明明成功说服了自己,在识海中想象着做了很多的准备,可事到临头的那一刻,她还是慌了,也乱了。 事实上,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她的撒娇都是做的不够好的。 甚至可以说是敷衍的。 比如她说话的声音实在太轻,根本听不出来情绪上的起伏,着实没有什么诚意。 比如她抬起头和江半夏对视的时候,眸子里一片平静,根本找不出少女撒娇时该有的娇羞之意。 比如她看似伸手去扯了扯师父的衣袖,其实只是轻轻地拽了一下,一点力气都没用。 至于最后的那句话,她很认真地让自己忘掉了,穷此余生都不会再回忆起来。 总之。 总之。 再总之……怀素纸如今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这件事很荒唐,一点儿道理都没有,但偏偏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谁让她这辈子都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呢? 谁让她像是不可能做得出这种事情的怀素纸呢? 怀素纸想到了一个问题。 那时候师父的反应……是怎样的来着? 听到那句话后,师父好像是直接愣住了吧? 应该没有过上太久,她就回过了神来,但还是什么都没说,一脸的严肃,端正到就像是学宫那些老教授。 感觉像是在故作冷静。 不知道她藏在衣袖里的双手,有没有偷偷攥紧成拳头。 大概是有的? 反正,师父当时是什么话都没有说的。 到最后她还是没有开口,冷着一张脸,只用鼻音嗯了一声。 明明是冷着的脸,可那一声嗯却一点儿都不冷,莫名其妙的有点儿软? 很动人。 很好听。 有种随你喜欢的感觉,又像是你都这样了,那还问我干什么,我除了同意还能怎么办啊? 这一声嗯,其中确实蕴藏了太多的深远而复杂意味。 不过无论如何,怀素纸都赢得了最终的胜利,让前一刻还坚定到不可动摇的江半夏,直接改变了自己的主意。 尽管这个方法有些不择手段…… 好吧,不只是有一些,是有很多很多。 但她本就是世人眼中的魔宗妖女,魅惑人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必心虚。 就算她做这件事的对象是自己的师父……还是不必心虚! 因为这件事代表了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师父心中必然是倍感欣慰的……大概吧? 怀素纸这样不断告诉着自己。 …… …… “你有些心不在焉。” 楚瑾看了一眼江半夏,声音里满是不解。 此时距离那场谈话,已经过去了数日之久。 这对曾经的师姐妹在北境中奔波,处理着各地传来的险情。 前者更多负责出手斩妖,而作为元始魔主的后者,则是在处理大小人事上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哪怕不动用元始道典篡改因果认知,能够让阴帝尊为自己拼命的黄昏,在动人心弦上本就有着极深的造诣。 ——就像她那位不太孝顺的徒弟。 两人的合作几近天衣无缝。 之所以是几近,是因为江半夏总是时不时就会走神,得过上好一段时间才还会清醒,就像现在。 “没什么。” 江半夏平静说道,视线落在前方。 在她身前,是一张以道法凝聚出来的立体地图。 这张地图囊括了整个北境,清晰至极。 不管是山河平原还是大城小镇,还是寻常溪流乃至于山洞,以及百折千回复杂如迷宫般的地脉,都有着明确的标识。 更重要的是,这张地图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会根据每个地方的变化,在一定的时间内随之变动。 图上存在着很多不断移动的光点,有明亮的也有暗淡的,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位元婴境及以上的修行者。 这是清都山统治北境至今的最大倚仗之一。 这也是中州宗门乃至于元始宗,始终无法把手伸进北境的根本原因。 ——当然,北境以北不算北境,故而那里只有一片空白。 如今这张地图,在云妖带来的寒潮影响下,出现了很严重的问题。 这个问题可以用四个字总结。 不及时了。 “中州诸宗的人来了之后,这边的压力确实缓解了不少,但情况还是有些糟糕。” 楚瑾说道:“这次从北境以北出来的妖兽,比之前两次要更多,其中有很多是雪鹰,都是分散行动,很难及时捕杀。” 江半夏说道:“你想修好这地图?” 楚瑾嗯了一声,说道:“昨天夜里,中州那边送来了大量的资源和丹药,甚至比之前谈好的更多,算是有余力去处理这件事了。” 江半夏没有说话。 楚瑾顿了顿,转而说道:“我准备让清和承担起修复这张地图的责任,算是让她提前熟悉掌门的位置,你觉得怎样?” 按道理说,她不该询问江半夏这种问题,但怀素纸与谢清和算是订了婚约,这是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那么作为师父的江半夏,为自己的徒弟的未婚妻着想一二,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出事的可能在四成左右,可以接受。” 江半夏默然推演片刻,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楚瑾却不满意,蹙眉说道:“四成太多了一点。”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她希望怀素纸能多做一些事情。 毕竟这张地图涉及到清都山对北境的统治,必须要交给可以信任的人去处理。 江半夏仿佛没有听懂,平静说道:“只要你能让云妖重新睡过去,那出事的可能最多只有两成。” 楚瑾沉默了。 江半夏望向她,面无表情说道:“不要想着对我的徒弟物尽其用。” 听着这话,楚瑾熄灭了心中的念想之余,也生出了些许的憾意。 她当作无事发生过,说道:“这边的事情基本处理完,接下来不会再有太大的问题,所以我们要前往北境的边界了。” 江半夏嗯了一声。 “云妖苏醒,你我皆大乘,靠近北境以北很容易引发问题,因此到那边去的目的是坐镇,主持大局。” 楚瑾看着她说道:“除非必要时刻,否则不能出手。” 江半夏忽然问道:“谢真人呢?” 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北境一切问题的根源,都在云妖之上。 在顾真人不愿下山的情况下,唯有谢真人能够与之一战。 楚瑾神色不变,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等到素纸查明云妖苏醒的缘由后……” 江半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希望你能有百年之前背叛宗门的果断。” 楚瑾沉默了会儿,说道:“谢谢,但是不用你来提醒我。” 江半夏不再多说什么,向房间外走去。 推门而出,落入眼中的是风雪卷起的一场大雾。 在大雾的深处,隐约能够看见一缕金光。 这是清都山上那株古树,正在向北境大地挥洒着自身的光芒。 “你徒弟就在清都山,要去见一面吗?” 楚瑾的声音响了起来。 江半夏闻言,回想起那天的那句话,略微失神片刻后,摇头说道:“不要浪费时间了。” …… …… 就像楚瑾说的那样,此时的怀素纸才登上了清都山,去见谢真人。 事实上,这该是两天之前发生的事情,但她一路上顺手斩杀了不少的妖兽,其中有数只大妖颇为难缠,拖延了不少时间。 最为难缠的,当属那只深藏在大地之中,浑身惨白长有数百丈的化神境蜈蚣妖,狡猾之余更是怕死到极点。 怀素纸驭剑斩伤它后,接着就是长达半日的艰苦追击战。 直到天色晦暗,她才是以大日如来真剑的剑光,彻底斩碎了那只蜈蚣妖的身体,结束了这场战斗。 战斗结束后,近百里的雪山原野上都是惨绿幽暗的血液,刺鼻的腥臭味冲天而起,风吹也不散。 那时的怀素纸一身真元几近耗尽,衣裳青丝皆凌乱,但精神上却很不错,眼神更是明亮。 旁观了整个过程的姜白,越发觉得怀素纸是在发泄心中的不快。 于是她越发好奇,更加心痒,想要知道怀素纸到底是怎么说服的江半夏,到底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怀素纸啊……” 姜白站在清都山下,抬头望向那株金黄古树,神情愁苦说道:“该怎么才能把你的秘密给骗出来呢?” …… …… 清都山。 在前来拜访谢真人前,怀素纸先去了那幢小楼一趟。 重回故地,花树依旧盛放如当初,不受风雪影响,但再也没有小姑娘趴在二楼窗台上,翘首以盼她的到来了。 怀素纸有些怅然,但很快就消失了,踏入小楼,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澡,待到头发被风自然吹干后,才向清都峰顶走去。 做这些事情,更多是她想要休息,而非尊重。 于是,当她来到古树顶端时,见到谢真人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抱歉。 谢真人接受了这个道歉,然后说了很长一段话,以平静而淡然的语气。 “自从云妖苏醒后,我没有离开过这里,一直在看着它,而它也始终在看着我。” “对视得久了,自然能够看出一点儿对方的想法,我给出去的是好奇,而它给我的也是好奇。” “不是暴虐,不是冷漠,不是残酷,而是一种纯粹的好奇。” “好奇是人类最为美好的禀性,正是好奇心驱使我们踏上修行路,去见那山的高,去看那海的深,去追求飞升后的未知。” “我不讨厌这种好奇。” “但要是让云妖实现自己的好奇,那整个北境乃至于人间都会被毁灭,这是无法调和的根本矛盾。” 话至此处,谢真人没有再说下去了。 因为这就是一个死结。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问道:“如果确定云妖的苏醒,是因为它对这个世界的好奇,那满足了它的好奇心,是否能让这件事结束?” 谢真人微微一笑,说道:“也许可以,但日后它要是再醒过来呢?” 怀素纸沉默了。 “到了那个时候,清都山未免太像是那些民间故事里,为了自身的安宁不断忍辱付出,祭祀山妖河妖的愚者了。” 谢真人的声音依旧温和,以及坚定:“我不喜欢这样的故事。” 怀素纸听懂了,看着他的眼神变得奇怪了起来。 谢真人敛去笑意,继续说道:“这些天里,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杀死云妖的办法。” 怀素纸冷静了下来,问道:“我能做什么?” 谢真人眼里流露出欣赏之色,说道:“首先是保密,不让瑾儿还有清和知道这件事。” 怀素纸沉默片刻后,轻轻点头,问道:“然后呢?” 谢真人说道:“你亲自进入北境以北的世界中,在那里替我做一件事。” 怀素纸不说话了。 这已经超过她所能决定的范围,要是被江半夏知道她直接答应下来,那再撒一次娇也不见得有用。 师父会直接发疯的。 谢真人对怀素纸的沉默早有预料。 准确地说,是他深知这其中所蕴藏的风险。 “此事了结之后,你能得到的是一座清都山。” 他转身望向怀素纸的眼睛,轻声说道:“一座再无后顾之忧,可以南下的清都山。” 怀素纸没有对他说出那些大不敬的话。 比如您离开后,以我和清和的关系,清都山必定是站在我这一边的,这是可以确定的事情。 以此作为条件来打动我,未免有些奇怪了。 当然,一座受云妖掣肘的清都山与再无顾忌的清都山,是截然不同的。 于是,怀素纸问出了最关键的那个问题。 “现在的北境,境界高过我的人并不在少数,其中必然有愿意为您付出生命的人,为什么你一定要等到我来?要我替你进入北境以北。” “这件事,非我不可吗?” 谢真人对此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是的。” 他看着怀素纸的眼睛,神情认真说道:“偌大人间,千千万万修行者,唯你一人而已。” PS:倒是没卡文,但这两天精神不济,现实里烦心事一大堆,所以更新少了。 不过昨天那章大家的反响挺不错的,这让我十分开心,之后我会争取写更多这种好玩的东西出来。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三十三章 人间的未来 听到这句话后,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她避开了谢真人的视线,向北境以北望去,看着那悬在世界尽头处的浩荡明月,还是觉得这句话很没道理。 整个人间,千千万万人,唯她一人而已? “是的。” 怀素纸收回视线,再次看着谢真人,缓声说道:“我一直觉得自己还算可以,比之同辈要稍微出色一些,但世间所谓天才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在真人您的面前,我不该得到这样的评价。” 她向来自信,否则也不会奢望天下无敌。 但她从未自负,故而清楚顾真人不出,那谢真人即天下无敌。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那怀素纸再如何自信也罢,都会对谢真人给予自己的这个评价,产生一定的质疑。 谢真人没有说话。 他看着怀素纸的眼睛,神色不变,心里却是意外的。 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怀素纸什么都不知道,黄昏竟是把事情藏到了现在,连自己唯一的徒弟都不曾泄露半点。 至于他为何能够看出来? 人间修行界强者无数,而他就是最接近天穹的二人之一,怀素纸就站在他的身前,他怎可能一无所觉? 早在数年前怀素纸登上清都山时,他就有所察觉,只是那时候的她境界尚浅,还未踏入化神境与天地真正相见,便无法真正确定。 这次见面过后,曾经的预感化作了真实。 这也是他说出那句唯你而已,希望怀素纸能够前往北境以北的根本原因。 谢真人敛去这些思绪。 一切不过转眼间。 他没有把看到的说出来,因为这是黄昏自己的事情,而他不想为此得罪这位魔主。 他看着怀素纸,认真说道:“你有资格得到这样的评价。” 怀素纸微微一怔,很是意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眠梦海上的事情我听说了。” 谢真人很自然地换了个话题,没让她陷入沉默。 “权宜之计罢了。”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而且他们知道我是元始宗的未来宗主,担心我真的借这个机会让道盟分崩离析,才会选择退让。” 谢真人看着她的眼睛,温和说道:“道理是这个,但不是谁都有勇气在道盟峰会上掀桌的,所以你做的确实很好。” 怀素纸不想再说这件事,走到古树粗壮枝干的末端。 此间无雪,浩荡月色却映得下方云海仿若雪原,看着很是腻味。 她忽然问道:“杀死云妖,前辈您还能活着吗?” 谢真人很坦然,说道:“我不清楚,也许可以吧。”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如果我同意了,从某种角度来看,我就是清和的杀父仇人了。” “清和又不是白痴,你何必说这种无趣的话。” 谢真人看了她一眼,说道:“以利益角度来看,我想不出你拒绝的理由。” 怀素纸没有说话。 若是云妖不死,只是再次沉睡过去,那将来她登临天下绝巅,无敌于人间的时候,云妖再次醒来,她只能站在谢真人现在的位置上,面临同样的抉择。 是战? 是和? 这种可能当然很小,但世事向来多变,从无定论可言。 就像这次云妖的苏醒谁也没有想到,因为事前所有推演得出的结果,都是百年之内不会有异变出现。 一念及此,怀素纸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暂时的。 “我现在没有办法答应你,但这不代表拒绝,我要认真思考一段时间。” 她的声音很冷静:“因为这个决定太过重要,无法轻率。” 谢真人说道:“请不要思考太长时间。” 怀素纸嗯了一声。 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事,转身望向谢真人问道:“所以云妖的苏醒是因为好奇?” 谢真人摇头说道:“好奇是我从它眼里看到的真实情绪,并非它忽然醒来的契机。” 怀素纸说道:“我去查查。” 谢真人说道:“辛苦了。” “还有一件事。” 怀素纸看着他,提醒说道:“如果前辈你决定要杀死云妖,那就不能让中州五宗的强者们进入北境,而这很难瞒得过楚真人。” 之所以不能让中州五宗的强者进入北境,理由很简单,清都山和云妖共存于世,才是最为符合中州利益的。 为了自身的利益,中州五宗很有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出手,强行制造出一种均衡的局面。 谢真人说道:“若你答应了,我自会安排好。” 清都山,姓的终究是谢,而不是楚。 怀素纸想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之后,从古树上向云海跌落而去。 寒风骤然而起,吹得她的发丝凌乱,让衣袂猎猎作响。 就在这时,谢真人的声音再次落入她的耳中。 “这些年来,瑾儿一直对当年的背叛有所愧疚,不想与黄昏发生冲突,才会始终留在北境,于世间寂寂无名。” 他说道:“如今黄昏为了你,也算是暂时放下了这段往事,因此我欠你一声谢谢。” 怀素纸坠入云海,与如丝似缕的云气擦肩而过时,听到了那一声谢谢。 …… …… 中州,眠梦海。 也许是云妖带来的寒潮已被天地适应,近些天来风雪渐渐消融,不起眼的角落里似有绿意随时迸发出来。 在眠梦海的一处岸边,建有绵延成群的庭院。 院里栽着数量恰好的花树,与院外的景色相映而美,很是清丽, 这是长歌门临时的山门所在。 一道清冷剑光划破长空,落在了庭院前。 是虞归晚。 南离迎了出来,猜到了这位当代剑子到来的目的,微笑说道:“你得等两天。” 虞归晚微微蹙眉,问道:“没办法立刻出发?” 话中谈论的,自然是前往北境的事宜。 以虞归晚现在的境界,即便手持朱颜改,想要通过那道天堑,依旧存在着极大的风险。 那飞舟就是最好的选择。 南离用看倒霉蛋的眼神看着她,有些无奈说道:“你来晚了一点儿,这一轮飞舟刚在清晨出发,你得等上一轮的飞舟回来。” 虞归晚知道这句话是真的。 尽管她很想快点把长天还给怀素纸,把祖师下山的消息说出来,但也不至于到无理取闹的境地。 她说道:“那我在这里借住一下,可以吗?” “当然可以。” 南离上下打量了一番虞归晚,只见她满头发丝凌乱,青衣之上尽是风霜与尘埃,显然是一路奔波至今,没有片刻休息。 “要不……你先去洗个澡?” “嗯。” 虞归晚没有拒绝,轻轻地嗯了一声。 听到这声嗯,南离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心想要是换做怀素纸,那自己这时候肯定要蹭过去撒娇,问她要不要师妹的温柔服侍的。 怀素纸会是怎样的反应呢? 肯定是拒绝吧? 毕竟那人外冷里也冷,某些时候,南离甚至觉得她的身子都是冷的,值得被好好暖和上一番。 可惜了。 鸳鸯戏水啊……想想就很有意思呢~ 两人进入清美庭院中,躲开了那些来自中州各宗的视线,就此消失。 不远之外,程安衾收回视线,说道:“南离倒是长袖善舞,与怀素纸交好也就罢了,虞归晚剑心纯粹世所罕见,她也能够建立起友谊,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司不鸣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很清楚的遗憾,说道:“当年她和白晓的婚事没成,让我惋惜了很久。” “没成也好。” 程安衾淡然说道:“你儿子配不上南离,那门婚事真要成了,不见得是好事。” 司不鸣想着自己儿子做的那些荒唐事,点头说道:“也对。” 话至此处,他不想再继续谈论这些,有些生硬地换了个话题。 “待会儿那场议事你有什么想法?” “主要还是暮色的事情,云妖与清都山对峙多年,结果从未有过变化,这次想来也该是一样的。” “也对,谢真人不可能放弃飞升的机会,与云妖决出生死……所以暮色的事情有进展吗?” “还是没有,掌门真人早在三年前察觉到暮色是谁后,就让寻真峰去查她过去走过的每一段路,做过的每一件事,但始终没有进展可言。” “天衣无缝吗……” “可以这样形容。” “我记得暮色还去过北境,那里应该没有查过。” “……所以你想去北境?” 程安衾蹙着眉头,问出了这句话。 司不鸣嗯了声,说道:“云妖事乃天下事,中州诸宗担忧北境心切,为此北上驰援,你觉得这个理由如何?” 程安衾看着他说道:“那夜姜白说过,换做掌门真人来处理这件事,不会让任何一个中州的人北上。” 司不鸣平静说道:“但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去北境了,再坚持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程安衾沉默了会儿,说道:“也对。” “烦请师妹为我思考一二,该如何说服那些前辈。” “好。” 今夜那场议事的规格相当之高,中州五宗除却万劫门的掌门裴应矩外都会出现,没有任何多余的人。 ——将万劫门排除在外,当然是因为姜白,谁也不知道这位太上掌门,在万劫门里留下了多少的眼线。 总而言之,这场议事将会直接决定中州对于清都山的态度。 甚至是决定人间的未来。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三十四章 曾沿着雪路浪游 下清都山,一路向北而行至千里外,即是那片乱山。 怀素纸没有着急赶路,姜白便放慢了遁法。 到乱山的时候,夜色已然散去,天灰蒙蒙的亮着。 越是临近北境以北,雾气就越发的厚实,就像是行走在云海当中。 怀素纸重回当年故地,找到那座位于山崖上的残寺,发现那些断壁残垣都已经被冰封,保存的也算完整。 她曾在这里以长天斩杀十数人,救下了本就不可能死去的谢清和,随后揭穿了一场被纵容出来的阴谋。 这里就是她与清都山的缘起之处。 姜白不知道这些故事,看着这座残寺,忽然提起了一段被尘封的往事。 “在旧皇朝的时候,道门还在蛰伏,禅宗作为国教,便承担起了一部分抵抗云妖的责任,这应该是那个时节留下来的寺庙。” 她随意说道:“和尚这种东西,私生子很多,不守戒律的更多,劝人闭嘴吃苦的最多,但不可否认的是里面确实有些干实事的好人。” 怀素纸说道:“好人不见得能有好报,但一般会死的比较快。” 姜白很是赞同这句话,说道:“所以我们不能做好人。” 怀素纸说道:“歪理。” 姜白微微挑眉,神情诚恳说道:“啧,这可不是歪理,当初要不是禅宗那位大德为了对付云妖寂灭,道门还真不见有机会让天地易主。”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觉得有些奇怪,问道:“为什么提起这个?” “想起来就随便说一句呗,所以你有兴趣听我把这段往事娓娓道来吗?” 姜白咳嗽了一声,正色说道:“这可是史书上,包括一些野史上,都没有记载的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怀素纸对这个世界一直怀有好奇心,否则她也不会自小开始就一直在看书,说道:“有兴趣。” 姜白微微一笑,故作大气潇洒之姿,挥手说道:“接下来还有挺长一段路的,不如我说一件事,你说一件事,这样轮着来打发时间?” 听着这话,怀素纸偏过头望向她,看着她莫名豪迈的笑容,沉默片刻后说道:“有些假了。” “假?” 姜白蹙起眉头,似是感到不满。 怀素纸懒得理她,向残寺外走去。 姜白好生无奈,忍不住埋怨道:“你就不能稍微笨一点儿吗?” 怀素纸停了下来。 她没有回头,声音分外认真:“如果我是个白痴,你现在还会留在我身边吗?” 姜白微怔,发现这句话说的是对的,于是无言以对。 假如怀素纸是个白痴,就算有誓言在身,也早就被她给玩死了,哪里还能活到现在? 这般想着,姜白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跟了上去。 “那你还要听禅宗的故事吗?” “可以听。” “可以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不会为此和你做任何交换的意思。” “……行吧,当我白送给你。” 怀素纸很随意地嗯了一声,没有道谢。 姜白朝着她翻了个白眼,正准备把故事从头讲起,忽然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事实,神情顿时严肃了起来。 她声音微沉说道:“我怎么感觉,自己好像在被你……”(注) 话没有被打断,是姜白自己说不下去,因为她一时之间竟找不到适合形容这种情况的词语。 怀素纸神情淡然说道:“这是你自己的决定,与我无关。” 姜白微微蹙眉,心想这话听上去有些不太对劲,但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把这种感觉放在一旁,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在她看来,这只不过是随便说件陈年旧事,算不得什么,计较太多也没什么意思,就当做打发时间吧。 “禅宗和云妖这事,得从前皇朝的中期开始说起,当时那位皇帝为了抑制道门,选择尊佛,决意派人前来北境赢回佛骨,却不料朝中有人进谏,斥此为佞佛之举,于国无益,引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争端。最终是双方各退一步,书生们捏着鼻子认了这事,条件是禅宗必须一直让人守住云妖,皇帝的想法便也落空,最终只有道门什么都没做,却得了最大的好处,为日后的谋逆做出了铺垫……” …… …… 怀素纸与姜白离开乱山地域,继续向北而去。 随着不断的深入,空气中的寒意越发可怕,每一粒雪花都像是箭矢,足以破开修行者的护体道法。 哪怕是化神境的强者,在没有充足准备的情况下,也很难在这种环境下长久生存。 怀素纸却过得分外自在。 这不仅是因为姜白为她解决风雪侵扰的问题,更是她一路上都能听到有趣的历史往事,不存在与苍白天地相伴太久后,必然会生出的无聊感觉。 在这个过程中,她成为了一位很好的听众,时不时还会配合姜白开口询问,引出一些有趣的小细节。 时间飞快地流逝着,夜色与晨光来又去,却不曾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唯有那轮明月,始终向人间洒落清辉。 不知道在多少天后,两人终于停了下来,在一棵树前。 在这段谈不上漫长的路上,姜白几乎把前皇朝的历史给复述一遍,甚至对每一位名留青史的大人物给出自己的评价。 怀素纸后来也开了口,但没有谈自己的事情,而是就某些地方与姜白存在分歧,于是争议。 比如前皇朝最先开始追求长生的那位皇帝,在登基前到底该从北华门入,还是正明门走的事情。 比如那位心狠手辣到连自己儿子都杀的女帝,文治武功到底如何,数千载春秋过去后,那块碑上应该能刻字定论了吧? 再比如前朝那位井柳先生为何混的这般惨,真的只因为那一阙小词? 当然,两人尽管争论,但不曾变作争吵,更多还是尝试着去理解对方为何会做这般想法。 怀素纸越发明白,为什么姜白和顾真人这两位当世辈分最高的人,如此不爱理会世事。 姜白则是对此生出了许多的感慨。 在她看来,这位晚辈明明正值青春,却像是二世为人,对许多事情都有着不属于年龄段的理解。 更为难得的是,怀素纸并未因此而老气横秋,又或者是避世修道,仍旧选择了入世的道路,确实让她有些敬佩。 总之,这场谈话有过争执,但确实很愉快。 谈话的最后,姜白很自然地想起了那四个字。 忘年之交。 …… …… “就到这里了。” 怀素纸看着身前那棵树,声音并不轻,因为风声正浩荡。 姜白坦然说道:“你要是再往前走,那我可没法陪下去。” 离开乱山地域,一路向北不知走了多久,这时候已然临近北境的末端。 那座谢清和曾经到过的边陲城池,都已经被她们抛在了身后,再往前去就是北境以北了。 姜白的境界太高,踏入北境以北的瞬间,就会直接引来云妖的攻击。 这是她所不愿承受的风险。 怀素纸对此十分清楚,才会说出那五个字。 她走到那颗被风雪凋零的枯树前,眸子里流露出一抹清楚的金色流光。 这是正在全力运转的太上饮道劫运真经。 自踏入这方难分东南西北,所见唯有苍白的天地中,这颗枯树是怀素纸唯一遇到并非妖兽的存在。 指尖落下,抵在枯树的枝干上。 不过一个刹那,怀素纸就把这棵枯树映在识海中,并且完成了全部的解构,寻找到了那一抹鲜活意味。 她收回食指,轻声说道:“已经有了,大概在十二岁左右,不算是小孩子。” 姜白有些无语,说道:“你这话说的就跟这树怀孕了一样,这叫什么,铁树开花吗?” 怀素纸没有理会,语气很沉静:“我想和它说说话。” 话音落下,姜白眼神微变,变得凝重了起来。 她认真推演计算片刻后,认真说道:“如果出事了,你有三句话的时间,再晚就来不及的了。” 这里的三句话,指的是她和她平时交谈的语速。 怀素纸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开始进行这场谈话。 姜白无法介入,因为境界实在太高。 当然,就算她的境界没那么高,也不会去做这种事情。 她看了一眼怀素纸后,视线便落在了北方,透过风雪望向那轮明月,心想这事是真不好解决啊。 就算是仙人归来,也不见得能杀死云妖。 哪怕真的可以,为什么要回来呢? 飞升不就是为了超脱吗? 没有飞升的修行者,踏入北境以北的世界,与云妖一战让其陷入沉睡,代价最轻也是重伤,断绝飞升之途,甚至是直接死去。 那这事还能咋办? 没法办。 死结一个。 归根结底,就是打得过的不愿意来打,愿意去打的又不可能打得过。 没有过去多久,怀素纸睁开了眼睛,默然消化着这场对话中得知的许多信息。 姜白见她睁开眼,先是谨而慎之的望向北方,确定没有异动后才收回视线,对怀素纸问道:“有所得?” “嗯。” 怀素纸说道:“它很好说话,灵智确实跟十二三岁的孩子差不多,该问的都已经问出来了。” 姜白听着这话,忽然想起了谢清和,一脸敬佩说道:“不愧是魔宗妖女,确实擅长把玩调教小姑娘。” 怀素纸懒得理会,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到,心想若真按照这个说法,那自己才是话里的小姑娘。 至于魔宗妖女,自然就是黄昏了。 当然,她从未被调教把玩过。 某种意义上,这甚至是相反过来的。 “真是无趣,这也不说句话。” 姜白见怀素纸没有反应,不由得感到意兴阑珊,转而好奇说道:“所以你从这小孩子身上问到了什么?” PS:注的那个地方,是写着写着发现很像pua这东西,但就像姜白一样,我也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所以只能戛然而止了。 至于调教这两个字,总感觉味道不太对,所以没有用。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三十五章 请你成为我的圣女 怀素纸看着身前枯树,沉默了很长时间。 直至大雾渐消,前方景色稍微清楚,她才想到了该用怎样的言语,来描述话中所得。 道盟立世近五千年,对人间赋予的诸多规矩,如今深深地刻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中,比如说话该用怎样的语言。 尽管北境与中州与天南,各个地方的人说话时难免会带一点儿口音,就如同饮食习惯上的差异一样,但终归是可以听得懂的。 就连妖族化形后的第一件事,都是去学习道盟定下来的官话。 习惯是人世间最为强大的力量之一。 仅次于时间的伟力。 数千年的时过境迁后,人们对使用同一种语言这件事,早已习惯到认为是理所当然。 怀素纸却没有这种习惯,这自然是因为她二世为人,前世曾经饱受过这方面的烦。 这些因云妖而诞生的灵智,使用的当然不是道盟规定下来的语言,而是一种更加简洁高效的语言。 如果不是她以太上饮道劫运真经,成功将这颗枯树连带着其灵智完成解构,学习到了这门语言,根本不可能产生交流。 故而她这时候的沉默,简单些形容,就是在翻译先前那场谈话。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唯一” 怀素纸的声音很轻,却没有被风雪压下,很清楚。 姜白没好气说道:“我懒得想,你直接说大白话行不行,别在这里绕圈圈的,听着就想让人揍你一顿。” 怀素纸想了想,问道:“如果是刚和我见面的你,会说这句话吗?” 姜白却是想也不想,给她翻了个白眼,理直气壮反问道:“那时候我和你很熟吗?” 意思很清楚,现在的她已经无所谓自己的高人形象了。 怀素纸心想也是。 然后,她开始解释自己的所见所闻,以最直接的方式。 “凡是因为云妖而诞生出来的灵智,都会直接进入到一个共同的世界当中,一个位于神魂中的虚无国度。” “它们在这个国度当中,可以无视彼此在现实当中客观存在的距离,进行交流沟通,乃至于是更多的事情。” “比如,这树刚才就已经把遇到我,并且成功和我说话的事情,告诉给自己的同伴了。” 听到这句话,姜白不由蹙起眉头,问道:“云妖不在你说的这个国度里面?” 之所以这样问,是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对话都过去这么久了,云妖还是没有动静。 “云妖在那个国度里。” 怀素纸抬头望向北方,借着消散些许的雾气,注视着那轮明月,轻声说道:“而且它也对这件事展现出了相当程度的好奇,但是它的状态有些奇怪。” 姜白越发觉得这事诡异,声音微沉问道:“奇怪?” 怀素纸说道:“它似乎不太能够离开北境以北,或者说它正在离开了,但是速度稍微有点儿慢。” 她接着补充了一句话:“比无归山还要慢。” 姜白安静了会儿,转而看着前方枯树,说道:“在它们的眼里,云妖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怀素纸自然问过这个问题,说道:“万物的缘起,一切的中心,存在的答案。” 姜白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说道:“这是你自己的话吧?” 怀素纸嗯了一声。 这树妖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自然是她在言语上修饰了一番。 “万物的缘起这个我能理解,毕竟这些东西的灵智都因为云妖而诞生的,一切的中心也很好懂,无非就是它在你说的那个国度里是一位皇帝,但是存在的答案……” 姜白微微摇头,说道:“这个我是真没想明白。” 于是,怀素纸用很简单的两个字,解释了这五个字的意思。 “永生。” 她说道:“凡是踏入那个国度当中的,即可得永生。” 姜白沉默了。 若是永生,确实有资格成为存在的答案。 片刻后,她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不屑的嘲弄,嘲弄中隐隐藏着些许愤怒的意味。 更准确地说,这些愤怒使她很不爽。 要是永生这么轻易就能得到,她前些年来的诸多辛苦,不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吗? 姜白讥讽说道:“就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未曾见过沧海桑田也配谈永生?” 怀素纸看着身前枯树,沉默了会儿,说道:“这句话不是这棵树对我说的。” 姜白直接说不出话了。 怀素纸的声音还在响起。 “对我说这句话的……” 她再次抬头望向那轮浩荡明月,声音微涩说道:“是云妖。” 姜白沉默不语。 怀素纸轻声说道:“云妖在邀请我,前往它的国度踏入永生,因为我是它第一个遇见能够沟通的生命。” 姜白偏过头,看着她的侧脸,问道:“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这世界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事情,一切馈赠都是存在价格的,或明或暗而已。 那这个代价会是自由吗? 以自由换取永生。 “云妖要的东西很简单。” 怀素纸的神情很是古怪,语气复杂至极:“它希望我成为它的圣女,将它的意志挥洒在人间的每一个角落,直至世界的另一端。” 听到这句话,姜白不由愣住了。 下一刻,她直接笑出了声来。 “哈哈哈哈!” 她笑的弯下了腰,左手捂住肚子,右手不断拍打着怀素纸的后背:“这不就是让你去当压寨夫人的意思吗?” 怀素纸躲开,让她右手拍了个空气,面无表情地居高临下看着她。 “好好好,我认真一点儿!” 姜白知道怀素纸已经生气了,连忙直起腰身,端正了神情,但唇角还是飞扬着,眼里的笑意怎么都止不住。 她清了清嗓子,故作担忧说道:“素纸啊素纸,云妖这是要你当人奸啊,这该怎么办呢?” 怀素纸自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哪怕是对姜白多说一个字,她都会觉得自己是个白痴,无药可救的那种。 …… …… 通往北境的飞舟上。 某个房间,虞归晚的视线落在敞开的窗户外,看着天堑中的奇异瑰丽风景,忍不住去想那个问题。 祖师,他现在走到哪里了呢? 不会是在中州吃吃喝喝吧? 应该已经到了北境? 不知为何,虞归晚的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就在这时候,房门被推开了。 南离端着盘子,走了进来,随意问道:“还在胡思乱想?” 虞归晚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不是胡思乱想。” 这几天下来,两人有过几场闲聊,对彼此的了解稍微深了一些。 然而不管是南离,还是虞归晚,都觉得和对方聊天是一件很无趣甚至折磨的事情。 前者讨厌后者无趣至极,总是直接把天给聊死,远不如怀素纸来得好玩。 后者嫌弃前者唠唠叨叨,明明是一件简简单单的事,偏要绕上七八个弯,用上好几十个比喻才说出来。 当然,两人都没有让这种嫌弃影响到正事。 “边吃边说吧。” 南离把那个碟子放下来,上面碗里装的不是酱大骨,是沙姜猪手。 她说道:“北境现在的情况渐渐趋向稳定,但清都山已经死了不少人,就连前些天赶赴北境的诸宗弟子,都有重伤甚至是死去的。” 虞归晚静静听着。 南离接着说道:“不过真正的强者,比如清都山的诸峰之主,这种炼虚境的都没有出事。” 虞归晚说道:“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 “当然,情况甚至更糟糕了。” 南离举箸夹起一块切好的猪手过了遍蘸料,扔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说道:“与云妖前两次苏醒相比起来,这次它展现出了奇怪的耐心,不再是大举南下,直接掀起一场决战。” 虞归晚不笨,明白了这个变化带来的困难所在。 要是云妖决意与清都山进行一场消耗战,按照如今前线送回来的消息,那肯定会变成旷日持久的战争。 这是中州想要看到的,是清都山所不想要发生的。 “云妖变了?”她不太确定问道。 南离叹道:“那可是能与降世仙人一战的妖帝,谁知道它现在抱着什么想法?” 虞归晚想了会儿,说道:“就算它是妖帝,撞了这么多次南墙,也该醒过来了。” 南离挑了挑眉,心想这话听上去怎么像是你与师姐相处下来,总结得出的道理呢? “好了,不说这些太遥远的事情,吃东西吧。” “嗯。” “还有个事。” “什么事?” “谢清和听说你来了,说是要亲自过来迎接你,但我感觉她没按好心。” “……你这是在背后说人坏话吗?” “有什么问题吗?我可是长歌门的未来掌门真人,和清都山可是势不两立的呢~” “好假。” 虞归晚看着她,语气很认真。 “你这人是真的憨憨。” 南离翻了个白眼,一脸嫌弃说道:“我这是在提醒你,现在清都山真正能指望的只有你们天渊剑宗了,你得把事情给办妥。” 明明被说笨嫌蠢,虞归晚也不生气。 她的神情平静而认真,诚恳说道:“我和你提过很多次了,说话应该要直接一些,不能绕这么多圈子的。” “啧。” 南离不屑一笑,反问道:“要是换怀素纸跟你这样子说话,你还能是这个态度不?” 虞归晚很认真地想了一遍,摇头说道:“当然不会。” 南离没想到她这般诚实,一点儿掩饰都不做,目瞪口呆了起来,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虞归晚神情平静,甚至透出了理所当然的味道。 “不是,你就没发现自己很离谱的吗?凭什么怀素纸说就是对的,我说就是有问题的啊?” 南离好生恼火,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盯着虞归晚的眼睛说道:“你今天必须得给我一个解释!” 虞归晚还是平静,没有多想,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这有什么好问的?” 她好生不解,理所当然说道:“因为你不是素纸啊。”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三十六章 世间无她这般人 南离气极反笑,笑的反而温柔,柔声说道:“那我还挺想知道,怀素纸凭什么得到你这么高的评价的。” 虞归晚没有立刻回答,看着她的眼睛,有些好奇问答:“你生气了?” “哪有?” 南离笑意嫣然说道:“就是好奇呗,虞姑娘,说给我听嘛~” 听着这话,虞归晚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只不过她忘了自己还坐在椅子上,于是地板上响起了刺耳的拖拉声,格外清楚。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南离终于笑不下去了,盯着白发少女的眼睛,面无表情说道:“真不愧是天渊剑宗的当代剑子啊,就是看不起我这种小门小派的孤女呢。” 虞归晚也觉得这很不好,连忙站起身来,老老实实地低头道了个歉,说道:“我不是故意的。” 南离挑眉说道:“不是故意的,但是有心的,对吧?” 虞归晚怔了怔,心想你这不就是在胡搅蛮缠吗? 只是她确实理亏在先,不便争吵下去,抿着薄唇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真没有那个意思,一言不发。 也许是先前起身太过匆匆,又或者是两次摇头的时候太过用力,她的白发略微散乱,粘在唇上,几分柔弱。 我见犹怜。 南离看着这样的她,很自然地想到了这四个字,再想到对此不为所动的怀素纸,心里的那些怨气莫名其妙地就消了。 “算了,不和你计较这些小事了。” “谢谢。” 虞归晚把椅子给搬回去,很是端庄地坐了下来,礼貌极了。 南离懒得看她,说道:“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 虞归晚想了会儿,才知道这话里指的是,为什么怀素纸在自己眼里是特别的。 她很是不解,心想这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吗? 有什么好问的呢? 虞归晚看着南离的眼睛,耐心说道:“因为素纸她就是道心坚定,目光长远,为人可靠,行事果断,有情有义,可以永远信赖的一个人……” 南离忍不住了,打断了她这句话,冷笑着嘲弄说道:“为人可靠?带你去吃饭不结账,让你落得一个酱大骨剑仙的可靠是吧?” 换做别人,听到这句话后显然是要哑然失声的,可虞归晚岂是一般人? 她微微摇头,更加认真说道:“那是我忘记带钱了,这怎么能怪素纸呢?” 南离睁大了眼睛,微微张嘴,心想你还能这样说的啊? 这一次,她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她现在不得不承认,在玩弄人心这方面,师姐的境界已然超神入化,不知比她高到哪去了。 虞归晚看着南离,犹豫了会儿,小声问道:“还要我继续再说下去吗?” “得了得了,我知道自己和怀素纸有差距了,不用你说了。” 南离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一脸无奈说道:“手握日月摘星辰,世间无她这般人,行了吗?” 虞归晚很是满意,点头说道:“那就好。” 南离叹了口气,心想这话是生怕我有脾气吗? 但她着实没心情去计较了,沉默片刻后,很是生硬地换了个话头。 “所以你去北境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想告诉你。” “虞归晚啊,我忽然有一个秘密很想告诉你诶。” “你想和我做交换?” “是的。” “不要。” 虞归晚拒绝的很果断。 南离意兴阑珊,冷哼了一声,起身就往门外走去。 虞归晚看了她一眼,又望向桌上还没吃完的猪手,提醒说道:“你有东西没带走。” 南离头也不回,说道:“送你的,别跟我客气。” 虞归晚说道:“这个我吃不习惯。” 南离说道:“跟酱大骨一样,都是猪蹄子做的,你有什么好不习惯?” 话音刚落,门就被关上了。 虞归晚微微蹙眉,心想这哪里一样的。 怀素纸是姑娘,你也是姑娘,可你们能是一样的吗? 别的不提,就身段上都不是一回事啊。 …… …… 数日后,飞舟穿过天堑,降落在朝南城。 白幡依旧满城,每家每户都在办丧事,因为那些被风雪掩埋的尸体渐渐挖掘了出来,但气氛却不再那般低沉,多了一些鲜活的意味。 随着中州对北境的放开支援,飞舟的不断往返,这座作为两地桥梁的城池,重新流动了起来。 城中的商铺重新开业,风雪被挡在了阵法外,街道自然干净,不再满地的泥泞。 看着这一幕画面,南离便觉得这些天的辛苦值得了。 她收回视线,望向站在一旁的谢清和,然后诚恳说道:“这里是北境,你拿这件事跑过来问我和虞归晚,自己真就不觉得奇怪吗?” 虞归晚在旁用力地点了点头,像是仓鼠在啃食瓜子,表示自己十分赞同这句话。 谢清和沉默不语。 飞舟降落后第一时间,她就找到了这两个人,很认真地问了一个问题。 ——怀素纸去哪了? “我没见过素纸,从她进入北境到现在,将近半个月的时间。” 谢清和沉默片刻后,缓声说道:“我去问过爹娘,他们都没有告诉我,大概是四天前开始,我的感觉就变得很不好……她应该是遇到了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话音落下,南离和虞归晚两人神色微变,都不怎么好看。 长时间的安静。 南离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我觉得吧,这事我们还是别管了。” 虞归晚闻言,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很明显啊,怀素纸是在为谢楚两位真人办事,我们可以为她担心,但不应该掺和进去。” 南离看着房间里的另外两人,认真说道:“因为这真的很容易添乱,更容易坏事。” 虞归晚不接受,同样认真说道:“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告诉她,而且我只能告诉她,别的人都说不了。” 南离偏过头,朝谢清和望了过去,问道:“那你呢?” 谢清和没有说话,因为她有的只是担心。 房间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没过多久,南离起身走向门外,说道:“这事我身份太敏感,掺和不进去,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这句话,她竟真的走了,干净利落到极点。 谢清和微微低头,看着裙外的脚尖,说道:“那就我和你一起?” 虞归晚想了想,嗯了一声。 “真没想到。” 谢清和很是感慨。 虞归晚看着她,轻声问道:“我们还能有合作的一天?” 谢清和说道:“是啊。” 虞归晚说道:“这应该算是迫于局势。” 没有沉默,两人接着说了下去。 “当然是迫于局势。” “我不喜欢你。” “我一直都很讨厌你。” “那就好。” “所以你有找到她的办法吗?” “当然有,但这个办法现在用不了,得修补一下。” “那我帮你。” “好。” 对话在此结束,但不是因为两人无话可说,而是有人去而复返。 是南离。 她推开房门,对两人说了很长的一句话,再行离开。 那句话的意思很明确,无法被错误理解。 中州五宗已经决定北上,以抵御云妖为名义,各大掌门真人齐至,盛况如当初神都。 暮色在眠梦海上的那番话,便如警钟,让中州五宗彻底清醒了过来。 那几位掌门真人已经达成了共识,再继续放任暮色下去……道盟真有分崩离析的可能。 为了把这种可能扼杀,中州五宗将会不惜一切代价,解决暮色。 所以。 请酱大骨剑仙及炸鱼仙人赶紧动起来,别再拖沓了。 …… …… 北境,那座谢清和曾经去过的边陲之城。 数日之前,楚瑾与江半夏联袂而至,在城里住了下来。 两人不再四处奔波,自然是因为后方已无大患,剩下的些许麻烦,可以丢给晚辈充当试炼。 身在最前方,为了避免激怒云妖引起剧变,楚瑾没有再出过手,但这不代表轻松。 数不胜数的书信像风雪一般,涌向了她身前的书案,信上是各种各样的事务。 当然,其中最多的还是人死后的抚恤事。 云妖苏醒不过月余时间,暮春才至,清都山已经遭受了极大的损失。 对此,楚瑾很是高兴长歌门被灭了山门。 正是这个缘故,她最近这些天对江半夏的态度格外的好。 哪怕后者已经沉默了很多天,什么事情都不做,她还是没有任何意见。 直到今日。 楚瑾批改完一件关于附庸宗派的事情,搁下墨水已经淡去的毛笔,起身走到了门外。 门外即是城外。 是的,她处理清都山事务的地方,不在城中,而是在城门之上的城楼里。 这个不寻常的选择,给予很多修行者勇气,让他们更放心地去对付自风雪中出现的妖兽。 楚瑾走到城墙前,看着远方不曾散去的大雾,轻声说道:“这是你站在这里的第五天了。” 江半夏说道:“也是她消失在我感知当中的第五天。” 楚瑾认真说道:“有姜白在她身边,不会出事的。” 江半夏面无表情说道:“我不相信姜白。” 楚瑾安静了会儿,说道:“但你总该相信她。” 话里的她,指的自然是怀素纸。 江半夏不想说话。 楚瑾看着她说道:“你也该相信清都山,就算这些都不信,你总该相信我的丈夫不会让清和守寡。” 这句话很真诚,很坦然,很有力量。 江半夏听着却没有任何反应,更别提高兴。 这和话里最后那两个字有关系,但更多的还是担心。 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望向那轮不变的皓月,漠然说道:“九天之后,素纸再不出现,我会踏过那条界线。”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三十七章 成为掌门的理由 楚瑾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劝,转而说道:“中州五宗已经发函,希望得到我的同意,正式进入北境,这事你是怎么想的?” 需要得到同意才能进入北境的,自然不是寻常修行者,而是中州五宗的那几位大乘境真人。 当然,与阴帝尊一战后消耗颇大的莫由衷,还在长生天峰上闭着关,暂时还未因云妖之事而出关。 江半夏反问道:“拒绝有用吗?” 楚瑾微微一怔,旋即哑然失笑,感慨说道:“确实没有用。” 就算清都山不予回复,以此拖延时间充当拒绝,中州五宗届时还是会决意北上。 事后随便寻个由头出来,简单致歉就好,最多再做些补偿,难道清都山还能灭了他们吗? 江半夏平静说道:“中州已经有人在害怕了。” 楚瑾想着眠梦海上发生的事情,叹息说道:“这哪能不害怕呢?” 然后她望向江半夏的侧脸,说道:“怀素纸也许真能做到你这些年来想做的事情。” 江半夏沉默不语,心想我宁可她不去做了。 这句话无法付诸于口。 她看着前方的风雪与大雾,说道:“就算没有证据,只要有机会,中州五宗肯定会暗中杀了素纸。” 楚瑾微微蹙眉,沉思片刻后,认真说道:“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中州为何敢杀怀素纸?以她如今的名望,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是会天下大乱的。” 如今的怀素纸已有资格名留青史,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甚至是直接代表这段历史的本身。 怎样才能杀死这样的人? 历史早已给过世人答案了。 想要杀死这样的人,必须要先把她的名声彻底弄臭,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在她名声最巅峰的时候杀死她? 这着实没有道理可言,除非中州五宗的掌门全都疯了,不顾天下大乱,道盟分崩离析,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杀死暮色是为了止损,不让局势继续恶化下去,而非是想不开的自杀。 想到这里,楚瑾眼神微变,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 江半夏神情淡漠问道:“想到了?” “嗯。” 楚瑾沉默了会儿,说道:“这个可能确实不小,你的担心是有必要的,我接下来会对这方面多加注意。” 江半夏问道:“人够用吗?” 听到这句话,楚瑾微微摇头,说道:“自云妖苏醒后,清都山已经死了数十位弟子,重伤的人更多,很难够用。” 江半夏墨眉微蹙。 如今她对学宫的掌控还不算完全,不可能将这种事情交代下去,因为其中必然存在中州五宗的眼线。 楚瑾看了她一眼,说道:“清和已经去修补那张地图了。” 江半夏有些不放心,声音微沉问道:“她一个人?” “不。” 楚瑾顿了顿,说道:“还有虞归晚。” 江半夏没想到会听见这个名字,回忆起那满头白发的少女,觉得这确实可以放心了,便不再过问。 她望向北境以北,看着那悬在天与地之间的月亮,继续计算另外一件事。 如今的她服下长生果,暂时不用再担心寿元上的问题。 那么,以道一弓向云妖手中抢人,胜算几何? 这是她过去从未思考过的事情,如今匆匆推演起来,需要很多的时间。 至于,她为何断定怀素纸踏入北境以北当中,原因很简单。 除了那个鬼地方之外,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能够断了她和她之间的那根线? …… …… 乱山深处,某座不起眼的野峰。 此间风雪酷烈,寒意森然,有妖兽藏于雾中伺机而动,是充满了危险的一处地方。 由于乱山向来荒凉,并无人烟可言。 这些天来,各家宗派的修行者都没有进入这片区域,动手清理杀死藏身在其中的诸多妖兽。 为了低调行事,谢清和没有驾起遁光,而是选择离地数尺而飞,借弥漫的大雾掩去身形,一路前行。 这不可避免地就慢了下来。 于是,虞归晚干脆唤出朱颜改,侧着坐在并不宽阔的剑身上,与谢清和同行。 乱山中的妖兽很多,但绝大多数都不需要她真正动剑,便可轻松杀死,不引起半点动静。 至于少数被云妖之气所侵蚀的妖兽,两人遇到了则是直接绕开,不做无谓的缠斗。 虞归晚曾对此怀有不满,认为前进的速度太慢,好在谢清和给出了一个很有力的解释,才避免了一场争吵。 那个解释是,她们现在去做的事情,关乎到清都山对于北境的统治。 若是被有心人发现记下,很有可能招惹来祸事。 “还有多远?” “就在这山的山顶。” “下一个呢?” “很远。” 两人不再多言。 两刻钟后,谢清和登上了积雪极厚的山顶。 她寻寻觅觅片刻后,落在一处冰面上,蹲下身子,右手轻轻拨开落雪,随之出现在眼中的是一行符篆。 这行符箓散发着幽蓝色的微光,很是漂亮。 谢清和盘膝坐下,任由雪落肩上,低头开始修复被损坏的阵法。 虞归晚坐在朱颜改上,剑识落在周遭,确保安全。 不时之间,她会轻轻叩打一下朱颜改的剑身,发出一道清冷剑意,斩向雾中的某个地方,带走一只妖兽的性命。 这是一个漫长而枯燥的过程。 有些时候需要专注,但更多的时候还是等待。 两人不可避免地聊起了天。 就像前几天那样。 谈谈未来。 说说从前。 虞归晚看着雾中迸发出来的一朵血花,忽然问道:“如果她的身份暴露了,你准备怎么办?” 谢清和没有抬头,持着一把刻刀,修补着被损毁的阵法,反问道:“你呢?” 虞归晚说道:“我会和她一起。” 谢清和的声音很轻,很淡:“忘了自己的身份吗?” “忘不了。” 虞归晚是一个很直接的人:“但我不是你,我不需要背负那么多,有更多选择的余地。” 话音落下,谢清和握着刻刀的手微僵瞬间,然后再继续在冰面上行走。 “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她说道:“顾真人终究是会飞升的,而你代表着天渊剑宗的未来。” 虞归晚闻言微怔,想到祖师改变主意下山的事情,剑心不再那般平静。 这数百年来,天渊剑宗超然于世的所有底气,都来自于被公认为天下无敌的顾真人——哪怕他从未理会过世俗中事。 “我有一个建议。” 谢清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虞归晚望向她,心想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主意。 谢清和停下手中的事情,与虞归晚对视,认真说道:“如果她的身份被揭穿了,你要做的不是和她流落天涯,而是回到天渊剑宗去争掌门的位置,这除了让自己愉快外,没有任何的意义可言。” 虞归晚知道这句话是对的,但重点很可能落在流落天涯这四个字上。 “你和我都很清楚,我不可能有我爹那么强,你也不可能成为下一个顾真人。” 谢清和平静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改变这个世界的唯一办法,就是坐在足够高的位置上。” 虞归晚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她未曾设想过的未来……天渊剑宗的掌门之位,那是她能坐的位置吗? 谢清和收回视线,没有再说下去,继续修复阵法。 夜色降临时,事情告一段落。 她身上早已堆满了落雪,在衣裳与发丝间。 她缩了缩脖子,然后开始抖雪。(注) 待身上的雪花落下不少后,谢清和以清都山不传道法,唤出那张地图,仔细检查一遍,确定没有问题后,向虞归晚点了点头。 虞归晚睁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朱颜改离开她的身下,化作清冷剑光,卷起千堆雪,覆盖了那座阵法。 这几天来,两人配合了很多次,已经相当娴熟了。 一切都做好后,便是离开。 路上有话。 虞归晚问道:“还是没有她的踪迹?” 谢清和用鼻音嗯了一声,不愉快的很明显。 虞归晚沉默了会儿,抬头望向那轮明月,低声说道:“难道……她踏过了那条界线。” 谢清和没有说话。 两人一直不愿往这个方向去想,但现在不想也得想了。 “不一定。” 谢清和说着自己也不信的话:“她可能就在前面,正在斩杀那些妖兽。” 虞归晚抿了抿唇,问道:“我听说,秋祭是要进入北境以北的……” 话没能说完。 谢清和打断了她,认真说道:“秋祭确实要进入北境以北,但那是云妖沉睡的时候,现在云妖是醒着的。” 虞归晚不想说话了。 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两人都在想着,要是她真的踏过了那道界线,进入北境以北,那该如何是好? …… …… 随着北境的局势趋向稳定,云妖醒而不动,很多人都发现了怀素纸不知去向的事情。 或是好意,或是恶意。 一时间,无数人为了觅得她的行踪,在北境各地奔波不断。 云妖之灾尚未停歇,暗涌先至。 明明暮春时节,却像是提前入了深秋,天地间一片肃杀之意。 …… …… 事实上,怀素纸哪里也没去。 她就坐在那株枯树前,静静等待着,任由大雪封身。 等待着云妖化身的到来。 PS:注的地方是飞鸟抖雪。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三十八章 云妖出世! 在枯树的百余丈外,风雪呼啸不止,甚至形成了一个极其可怕的漩涡,阻断了外界的一切目光。 然而枯树之前,却有天光得以落下,一片安静,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觉。 若是往树身上仔细望过去,隐约能够找到发芽的苗头,那是春天留下的痕迹,是生机。 那些最为酷烈的寒风,来到此间便柔和了起来,仿佛春风。 那些冷厉如箭的雪花,落在此间便失去了愤怒,如若新雨。 至于那些轰鸣声,更是消散的悄无声息。 静与动,暴虐与安宁,毁灭与生存,希望与绝望。 这些彼此对立的事物,同时存在于枯树的周遭,并非天地的自然造化,而是北境以北深处那道恐怖意志带来的神迹。 怀素纸知道,这是对方给予接下来那场谈话的诚意,但同时这也是威胁,请她安静留在这里。 然后,她听到了一声叹息。 坐在一旁的姜白,正仰着头望向天空,承着淡薄天光的眸子里满是茫然的情绪。 “我真傻,真的。” 她喃喃说道:“怎么就答应你来这里了呢?来了也就算了,在听到你说圣女那两个字的时候,我就该直接溜走的,为什么非要多嘴来一句人奸啊?现在好了,被别人给盯上了,想走都难了,肯定得打上一架了,我明明谨慎了一辈子,怎么老了反而糊涂了呢?” 像这样的碎碎念,这些天里怀素纸已经听过很多遍了,很难再有情绪上的拨动。 某些时候,她甚至想过拔剑砍下裙摆一角,凝成一团布塞进姜白的嘴巴里,堵住这些时不时就会冒出来的话。 之所以没有付诸于行,当然是因为她打不过姜白。 怀素纸想了想,指尖落在枯树上,与其交换了一些信息。 “树对我说,入夜。” 她对姜白轻声说道:“云妖的化身就能到这里了。” 听着这话,姜白敛去一切多余情绪,望向怀素纸问道:“你有几成把握和它谈妥?” 不要看她刚才还在自怨自艾,她终究是那位历经无数风雨的万劫门太上掌门,理智长存心中。 “没有把握。” 怀素纸的声音很坦然:“这几天我一直在回忆自己看过的道藏经典,确定从前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所以无法判断。” 前无古人,这四个字是对这场变故的最好形容。 姜白又叹了口气,看着她说道:“从被困在这里开始,我就没见过你脸色有变化的,你就真的一点儿都不怕的吗?” 怀素纸平静说道:“害怕没有意义。” 姜白心想也对,你当然是不用怕的,那云妖还指望着你当它的圣女,你多的是路可以选,害怕确实没有意义。 一念及此,她忍不住问道:“你觉得它为什么选中了你?”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不知道。” 姜白想了想,看着她的侧脸,一脸迟疑说道:“难道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谢谢,我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 怀素纸说道:“但这个问题最开始我就解释过了,它给的解释是,我是它第一个遇到能够沟通的生命,这是它对我馈赠。” 姜白自然是不相信的,转而望向百余丈外的风雪漩涡,说道:“我伤势还未痊愈,带着你的话,应该是出不去的。”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问道:“你自己一个人走呢?” 姜白叹了口气,不知是第几次了。 “你想我死就直说。” 然后她盯着怀素纸的眼睛,生气骂道:“我要是敢抛下你一个走,就算真的出去了,那余生肯定不得安宁。” 姜白确定自己这样做了,以黄昏那倔强到只身对抗道盟百年的偏执性情,必然是要不死不休到底的。 在岱渊学宫的时候,她对怀素纸认真说过,自己飞升已然无望,得想想怎么度过晚年生活。 那是她的真话,心里话。 黄昏和暮色这对师徒,她是一个都不想招惹。 “既然入夜后云妖就要到了……” 姜白看着怀素纸,充满担忧地问道:“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怀素纸想也不想说道:“拒绝。” 当然是拒绝,也必然是拒绝。 她怎么可能抛下自己拥有的一切,与人族诀别,去当那个莫名其妙的圣女? 暮色本就是世间一切邪魔外道心中的圣女。 姜白看着她,情真意切说道:“那请您记得婉拒。” 连您字都用上了。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我这方面没有什么经验,比较直接。” 姜白早已想过这个问题,并未因此而受挫。 她看了一眼天光,确定时间还有,义正辞严说道:“那我们来练习一下!” 不等怀素纸开口拒绝,姜白就来到她的身前,一脸深情沉声吟道。 “那年春,怀姑娘自北境归来入神都,恰逢东安寺孤闻大师圆寂,惊闻长生宗荒唐之举怒闯正殿。” “人未至而有剑鸣起,剑鸣之下,无人与共,当真无双无对。” “自那夜以后,小女常常于午夜梦回,都是怀姑娘您的绝世身姿……” 话音戛然而止。 姜白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看着怀素纸,无奈问道:“你给点儿反应行不,我一个人唱独角戏很累的。” 怀素纸说道:“我在听了。” 姜白盯着她的眼睛,说道:“然后呢?” “感觉……不如南离。” 怀素纸知道这句话肯定是不讨喜的,但她不习惯撒谎。 果不其然,姜白顿时冷笑了起来,恼道:“等我回去,就去和你心心念念的南离见上一面。”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不要动她。” 姜白挑眉说道:“情人还挺多的啊。” 怀素纸不做理会,问道:“轻松一些了吗?” “一点点吧。” 姜白吐了口气,脸上的情绪消失干净,叹道:“但怎么可能真的轻松下来?” 怀素纸说道:“那就静静吧。” 姜白心想静静也好。 两人不再说话。 是的,先前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都是紧张所至。 就像怀素纸刚才说过的那样,云妖从未离开过北境以北的世界,无论是真身还是化身的形式。 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哪怕是见惯世事的姜白,在最初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都为之震惊了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平静。 不过细细想来,这件事并不值得太多惊讶。 云妖被清都山拦在北境以北无数年,哪怕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但终究也是醒过几次的。 一朝清醒,见得真实,如何能忘? 它不甘心每次睁开眼睛,见到的都是同样的风景,就像是活在一口无边无际的大井当中。 是的,这口井很大,但再怎么大也是一口井。 云妖想要离开这口井,可它离开这口井,大井里的水就会倾泻而出,化作滔天洪水为人间带来灭顶之灾。 这是一个无法调和的矛盾。 它在尝试数次后,确定自己哪怕驱使所有的子民南下,最多也只能围住那棵大树,无法彻底毁灭那些明明渺小如尘埃般,却怎么也杀不绝的东西。 相反,它和它的族群还会被这些小东西赶回去,再一次陷入沉睡当中。 如果说修行者的飞升是去往天上,那么云妖的飞升就是出井。 于是为了飞升,这一次它终于换了个想法,决定与蝼蚁一般的人类进行谈判,完成多年以来的夙愿。 在姜白看来,云妖无非就是这么个想法。 …… …… 夜色渐至,繁星降临。 枯树外,风雪的漩涡仍旧存在着,被星光映得分外明亮,就像是身处狂暴星海当中。 怀素纸面朝北方,双手抱胸。 姜白左手叉腰,右手搭在她的肩上,神情从容而平静,找不出半点怯意。 若是从后方望向两人,这勾肩搭背的画面,在更前方的星光映衬下,竟生出了些许浪漫的感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满天风雪突然静了。 星光依旧在,落在那些雪粒上,静的有些可怕。 接着。 有轻微的声音传来,落入怀素纸和姜白的耳中。 姜白放下手,不再摆出刻意的姿态,准备向前走去。 她是怀素纸的前辈,理应站在最前方,承担起最大的风险。 更重要的是,她不是那只姓顾的乌龟,没有躲在女人身后的兴趣。 然而怀素纸比姜白更先做出了反应。 不是因为她忽然破了境,莫名其妙就到了大乘之上,而是云妖来找的是她,那她当然能最先感知到。 一条宽约数丈的通道,出现在漫天风雪中。 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清晰的脚步声。 那声音不再轻微,变得沉重了,但并不如山,更多是积雪被压实的动静。 怀素纸望向通道的深处,在黑暗中见到了一抹白。 那抹白并不刺眼,不是少女裸露出来的肌肤,而是毛绒绒的白。 出现在怀素纸视线中的是一只纯白的枭熊。 它大约有三丈左右的高,身躯颇为粗壮,走起路来的模样却有些滑稽。 不是四肢着地,是前爪无处安放,在身前晃荡着,后腿不太适应地踩着积雪,每走一步都那么谨慎…… 就像是之前摔倒过在积雪里? 怀素纸看着它皮毛间的残余雪粒,这般想着。 很快,她就敛去这个想法,只觉得自己太过紧张了,竟生出了这么荒唐的念头。 化身枭熊的云妖走过风雪中的通道,来到两人的身前,那对湛蓝色的眼睛承着星光,分外明亮。 怀素纸没有说话,向它行了一礼。 姜白也跟着行了一礼。 两人都很郑重,姿态无可挑剔,因为云妖是位于人间最顶端的存在。 云妖看着这两只渺小的蝼蚁,抬起前爪摸了摸脑袋。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姜白心想这不会是在回礼吧? 下一刻,两人都愣住了。 因为她们看到了一幕非常震撼的画面。 云妖眨了眨眼,学着刚才的她们,行起了礼。 然后,行礼行到一半的时候,它……没有站稳。 轰! 一声巨响! 云妖摔倒在地! PS:枭熊就是龙与地下城那部电影里的枭熊,德鲁伊妹子太可爱了,看完之后就定了是这么个形象。 图片:"枭熊",位置:"Images/1682373307-100343505-110232138.jpg"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三十九章 嗷呜 一声惊雷,云妖如山倾般倒下。 满天雪花飞扬,仿佛一道冲天而起的逆流瀑布。 不知是提前计算过,还是真的巧合,跌倒后的它与两人的距离变得极近。 如果怀素纸敢向前伸手,她甚至能够轻轻抚摸云妖化身的头颅,真切地感受到那毛发是软还是硬,手感到底如何,是否柔顺。 姜白亦然如此。 当然,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没有去做这件事。 这与她们仍旧被震撼到没能回过神有关,但更多的还是出自于必须要有的谨慎。 无论云妖表现得再怎么笨拙,它终究是那只有资格与降世仙人一战,当今人间生命层次最高的存在。 不要说是她们,哪怕是顾真人在场,此刻也必然是全神贯注,严阵以待的。 思绪流转间,云妖终于把自己的头从积雪里拔出来。 它睁大了眼睛,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两人,眼里生出了很多的好奇。 然后,它似是更加懊恼地甩了起来。 于是,枯树前又迎来了一场雪作的瀑布,只不过这次不再逆流了。 怀素纸和姜白便淋了一场雪,衣裳与青丝皆白。 两人没有掸去肩上雪花,而是正在作无声的交流。 “是真的?” “应该是。” 姜白神色不变,看着云妖毛发间藏着的雪粒,无声说道:“所以……难道……它走的慢是因为它是一路摔过来的?”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心想我刚才也有过这个想法,同样无声说道:“这我怎么知道?” 两人都说着不太像是平日能说出来的话,因为现在的她们都很紧张,是前所未有过的紧张。 事出反常必有妖。 云妖就是人世间最大的那只妖。 片刻后,云妖终于停下了甩头的动作,湛蓝的硕大眼睛里还是有很多懊恼,以及些许的犹豫? 很快,那抹犹豫就消失了。 它很自然地一屁股坐了下来,让大地响起一声闷雷,双爪不再无处安放,很是惬意地搭在了大腿上。 然后它微微低头,开始居高临下打量着身前这两只蝼蚁,越看便凑的越近,掩去了星光,洒落阴影。 看到阴影覆盖两人的时候,它又连忙地缩了回去,端正起了身姿。 似是害怕吓死这两只蝼蚁了。 如果说这是一出戏,那怀素纸和姜白就是什么都没做过,都被云妖给演完了。 就在这时,后者终于忍不住了。 “刚才甩头的时候,像不像?” “是有点像。”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很难不知道。” 怀素纸微仰起头,看着约有三丈高的云妖,想着刚才的画面,心想那是真的像啊。 姜白默然想道,这云妖刚才的反应就和一只大狗惨遭泼水洗澡后,不断甩头把水珠给甩出去的样子,没有半点区别。 然而这个想法太过大不敬,于是她们只敢稍微想想。 把云妖比作一只大狗,这是何等的放肆啊? 它要是知道了,必然是要愤怒的。 会愤怒的吧? 应该? “所以,现在该怎么办?” 姜白低声说道:“我当初来到北境的时候,是真没见过到这场面。” 怀素纸已经平静了下来,轻声说道:“既然是谈判,那终究要有人往前踏出那一步的。” 言语间,她向前走了一步,与等候未久的云妖对视。 那双湛蓝的眼睛里映出了她的身影,眼中的情绪并不幽冷与漠然,还是流露着清楚的好奇。 为了确定没有弄错,怀素纸问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 “您是云妖吗?” 听到这句话,云妖昂起了头颅,骄傲地向世界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嗷呜~” 它出声时,天地俱静! 风雪漩涡骤然凝滞,旋即轰然崩塌,仿佛从未存在过! 以枯树为中心,方圆千里终日不散的层层铅云,瞬间消失干净,连一缕云气都没有留下。 繁星与明月争辉。 天地一片清净。 当然,这一切都避开了怀素纸和姜白,没有一丝一毫落在两人的身上。 这道无形的力量继续冲向四方,云海翻涌成浪成啸,不安的气息降临在每个人的心头。 那座边陲之城的阵法开启,然后变得摇摇欲坠,若不是楚瑾及时出手,已经被直接破开了。 那些正在风雪中与妖兽厮杀的诸宗强者,亦是受到了这一声嗷呜的影响,道法紊乱,剑意失衡,真元不畅。 就在他们为之震撼失神,继而绝望,认为自己要死在妖兽的攻击之下的时候,却发现那些妖兽正在转身离开,没有乘胜追击,就像是收到了某位伟大存在的意志的命令。 紧接着,清都山上有金光大盛,仿佛朝阳出东海,向北境以北照去。 随之而至的,是一道位于人间巅峰的强横神识向北境以北狂奔而来,有无尽风雷随行,掀起灭世之景。 枯树前,感知到这道神识的云妖眼神变得极为明亮,有种蠢蠢欲动的感觉。 若是两者相遇,必将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更重要的是,这场战争是发生在北境当中,而非北境以北。 无论最后的胜负如何,至少是半个北境被打成废墟。 为了阻止这场前所未有的灾难,怀素纸不敢多做半点思考。 她以平生最快的语速,以最为郑重的神情说出了那句话。 “云妖大人,收了神通吧。” 话音落下,也许是云妖还惦记着谈判和圣女的事情,有些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南方,这才闭上了嘴巴。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有好好做,它甚至抬起了双爪,捂住了口鼻。 态度不可谓不诚恳。 看着这一幕画面,姜白忽然叹了口气。 怀素纸也没忍得住,跟着她叹了口气。 都是怅然的。 都是无奈的。 都是迷茫的。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哪有这般荒唐的事情啊? 怀素纸收拾起情绪,望向盘腿坐在雪地里的云妖。 天空又再涌起密云,看不出裂痕。 于是星光渐淡,月色似有幻无。 然而借着这片缕光芒,也足以让怀素纸看清云妖的化身,见到了谢真人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好奇了。 她安静片刻后,代表千万年来的人类,问出了那个让无数人心痒而不得的问题。 “阁下可有姓名?” …… …… 对每一个人来说,姓名都是极其重要的东西。 名震天下,名留青史,遗臭万年……想要在历史长河中留下自己的痕迹,最先要有的不是功业,而是一个名字。 不管那个名字是漂亮还是普通,是取自道藏诗经有久远深意的,还是二狗阿大这种充满农家乐感觉的,都必须要有一个名字。 否则都用那位来指代,时间过得稍微久了,谁还记得那位到底是哪位?(注) 当然,云妖确实是特殊的。 它是灭世三灾之一,在人类尚未踏上修行路前就已经存在,与清都山乃至整个人族对抗了千万年,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存在。 更重要的是,它一直存在着,不曾死去。 所有人都知道,云妖就是那只云妖。 天上地下唯有那么一只云妖。 然而人们还是很想知道,云妖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怀素纸没想这么多,她只是考虑到这是一场谈判。 若是谈判成功了,最终必然是要立誓的,那向天道发下誓言的时候,总不能真的就用云妖这两个字吧? 因此她问出了这个问题。 云妖听到这句话后,很干脆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答案是没有。 它很认真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名字。 怀素纸与姜白对视了一眼。 两人沉默片刻后,同样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来历。 “元始宗,暮色。” “万劫门,姜白。” 云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下来了,样子很是和善。 怀素纸看着这只大妖,心想这谈判该怎么继续下去呢? 姜白心想好像不用着急离开了。 云妖松开爪子,微微张嘴,轻轻地嗷呜了一声。 怀素纸运转劫运经,眼里流露出一抹金光,仔细地分析了一遍这句话的意思,确定无误后,摇头说道:“不行。” 姜白忍不住偏过头望向她,心想我不是让你委婉一点儿的吗? 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云妖眨了眨眼,眼里满是迷茫,显然它很意外这个回答。 那一声嗷呜,是它重复了自己不久前的提议,让怀素纸成为它的圣女,为它行走人世间。 嗯,圣女这个词语是它刚学回来的,感觉很适合自己这种情况,便拿来用了。 不过……在它得到的那些记忆里,圣女这个词语好像就是用来形容暮色的? 想到这里,云妖越发觉得自己的眼光独到,随便找个人都能找到圣女的本尊,不禁生出了几分得意,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念头。 那现在的问题就是,它该怎么让她答应下来呢? 云妖眼珠微转,又嗷呜了一声,还是很轻的。 这一次姜白听懂了。 云妖的意思十分简单,你怎么才能答应呢? 永生还不够吗? 那你想要什么? 怀素纸没有直接回答,看着那对带着迷惑的湛蓝眼睛,平静说道:“我有一个更好的提议。” 云妖很是好奇,直接点头了,示意她赶紧说。 怀素纸说出了那个提议。 “如果你让我成为你的圣女,为的是将你的意志挥洒在人间的每一个角落,那你为什么不试一下……” 她看着云妖,认真问道:“自己走出去看看呢?” PS:注的地方是自我吐槽,我有时候回去看自己写过的书,都会忘了‘那位’‘那事’‘那人’指代的究竟是什么,所以这本书特别注定这方面的问题,现在看起来,应该算是好了不少的。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四十章 修行史上最重要的一场谈判 听到这句话,云妖眼里生出一道黯然的情绪。 它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小小的嗷呜了一声,表情很是低沉。 它当然也想离开北境以北,去看看别处的风景,但因为很多的原因,这是一个不可能的选择。 要不是这个缘故,它醒来后又怎会这么专注地聆听自己的子民的声音,希望能多知晓一些外界的事情呢? 甚至在发现有人类能和自己沟通后,不惜变成这种不熟悉的样子,一路小心翼翼跌跌撞撞地来到这里,就是想要一位圣女。 怀素纸对此并不意外,神情平静如初。 如果云妖可以随意离开北境以北,那人间的局势早就变了,岂会是如今的模样? 这句话的目的并非诱拐,而是谈判中必不可少的试探。 她曾上过清都山,在知矜峰上的藏书楼中浸淫多日,翻过谢真人亲手所书的笔记,确定过去从未有人与云妖交流过。 故而今夜这场谈话,是自古以来的第一次,相当重要。 甚至有可能是这个千年里最重要的一场谈话。 她想从云妖处,得知北境以北的真相,尝试着解决这场灭世之灾。 从各种角度来看,怀素纸的想法都是天真的,可笑的。 因为她的境界太低了。 连大乘都不是,凭什么掺和到这种事里? 问题在于,这个机会太过难得,以至于她不愿意错过,不知道错过了还能不能有下一次。 当然,她也藏有一份私心,并非全然为了北境安宁与天下太平。 曾经作为元始宗镇派神兽的鲲鹏,早已死在了百年前那场战争当中,连尸体都不曾剩下,死的一干二净。 想要重建山门,让传承得以久远,一只足够强大的神兽是必不可少的。 长生宗之所以能长盛不衰,与麒麟有着直接的关系。 麒麟肯定是不如云妖的,这天下就没有哪只大妖能与云妖相提并论。 道帝这个称呼确实有些威风,但她也可以为云妖添个名头,比如……天尊? 若是云妖愿意成为元始宗的镇守,那该多好啊? 到时候元始宗的弟子行走世间,大可以昂头挺胸,遇事不平就吼上一句,本宗镇守乃云妖大人! 还有谁! 这当然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奢念。 稍微想上那么一下,就知道这事全都是问题,有一大堆足以捅破天空的麻烦。 可是。 这谁能忍得住不去想呢? …… …… 姜白隐约猜到了怀素纸的想法,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心想原来你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吗? 怀素纸神色不变,看着云妖轻声问道:“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 云妖犹豫片刻,嗷呜了一下,表示这个事情很复杂。 自己不太会说人话,真的没法给你完全解释清楚。 它想了想,举起爪子指着清都山的方向,表示我要是敢以真身出来,那肯定会被狠狠地揍回去的。 这是第一道难题。 至于其他的,现在说了也没意义。 姜白也渐渐懂了云妖的意思,有些无语,心想你现在也没在说人话啊,不都是在嗷呜吗? 她不知道怀素纸是真的能听懂那些嗷呜,还是全靠猜测,反正她是只能靠猜的。 怀素纸看着云妖的眼睛,神情平静而坚定,缓声说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解决你的问题。” 姜白沉默了,深深地看了怀素纸一眼,原来你才是真的疯子。 连她都生出这样的想法,足以见得怀素纸说的这句话有多么的狂妄。 云妖眼里流露出好多的茫然,又嗷呜了下,意思是你这么弱小,连这个样子的我都打不过,怎么帮我解决问题呢? 怀素纸没有直接回答,认真说道:“无始何来终?” 云妖抬起爪子,摸了摸脑袋,眼神里的茫然更多了。 好像是……没听懂这句话? 一片安静。 气氛有些尴尬。 姜白很给怀素纸面子,没有直接笑出声来,很是刻意地板起一张脸。 只是从她那微颤着的身子来看,憋的着实有些难受。 “我的意思是……” 怀素纸认真斟酌了一下用词,然后说道:“请您不要着急下判断,可以稍微尝试向前踏出一步,或许就会迎来一个转机。” 话刚说完,她接着就补充了一句:“我不是让你真的往前走。” 云妖嗷呜了一声,把正准备翘起来的后腿收了回去,样子有些……奇奇怪怪? 它硕大的湛蓝眼睛转了转,显然是思考这个提议。 不知为何,这种本该显得狡黠的举动,落在云妖的身上,全然没有那种阴险的意味。 黯淡星光照着它的眼睛,映出来的都是纯粹。 以及心动。 片刻后,一声嗷呜落入两人耳中。 云妖很认真地向怀素纸表示,自己同意你的看法,但这件事真的不是一般的复杂,我需要整理一下该怎么才能准确地描述出来,请圣女殿下您耐心等待一下。 是的,它最后用了圣女殿下这四个字。 以及您。 在它得到的那些记忆里,这种帮忙都是要有报酬的,不是无偿的,现在你愿意帮我忙,肯定是愿意做我的圣女了。 至于您这个字,圣女殿下好心帮自己解决问题,那尊重一些也是应该的。 怀素纸微微摇头,正准备否认的时候,听到了一句话。 “算是我求你一次了,你闭个嘴行不行啊?” 姜白一脸无奈,压低声音着急说道:“又不是真的答应它,稍微沉默一下而已,没人会怪你的!” 怀素纸不说话了。 场间再次沉默。 有雪落。 枯树穿上了白衣。 姜白愁白了头。 怀素纸早已不紧张了。 她抬起手,掸去肩上雪花,静静看着垂下眼皮的云妖,等待着对方把该说的话给整理清楚。 这个过程有些漫长。 某刻,云妖合上了自己的眼睛。 姜白神情骤然凝重起来,盯着坐在地上的云妖,等待它睁开双眼的那一刻。 怀素纸同样如此。 她们都知道,问题的答案就在云妖睁眼后,那一声必然复杂的嗷呜当中。 这是千年万年来无数人不惜性命所追求的秘密。 如今答案终于要被揭开了。 郑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下一刻终于到来了。 云妖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但不是嗷呜。 是一道低沉的声音。 呼噜噜。 自云妖的鼻孔中出现,十分清楚,如同闷雷般,落在两人的耳中。 长时间的安静。 怀素纸望向姜白。 姜白看着怀素纸。 两人静默互望,从对方的眼睛里,确定了那个事实。 ——云妖睡过去了。 姜白收回视线,目光落在云妖的身上,语气复杂至极:“这算啥?”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证明那个传说是真的。” 话中所指传说,自然是云妖喜欢睡觉的事情。 姜白无言以对,转而问道:“你觉得云妖怎样?” 怀素纸没有说违心话,平静而客观地描述道:“如果不算千万年来因它而死的那些人,还算不错。” 听到这句话,姜白微微一怔,终于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不过笑声只有一瞬,她很快收敛了起来,生怕吵醒了云妖。 又是片刻的安静。 姜白忽然叹息,说道:“真难。” 怀素纸嗯了一声,想了想,说道:“比飞升还难。” 两人不再说话。 风雪漫天。 掩去一切。 …… …… 随着那一声嗷呜的突然响起,以及更加突兀的消失,很多人都猜到了一个事实。 云妖在悄无声息间,离开了北境以北的世界。 也许是久在樊笼中的憋屈缘故,它一朝复得返自然后,便肆意至极地向整个人间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尽管……这声音听起来稍微有些奇怪,并不符合过往的那些记载,但随之而来的天地异象不会作假。 那就是云妖。 于是整个北境震荡不安。 清都山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反应。 有雷声响彻北境边陲,如浩荡钟声。 钟声下,所有修行者无论人族还是妖族,都要用最快的速度进行撤离。 伤员被搬运上飞舟,紧接着就是不顾损耗的强行起飞,撤向后方。 与此同时,炼虚境的强大修行者们将会一路随行,为这场撤退做出掩护。 楚瑾没有犹豫,离开了那座边陲之城,向风雪深处而去。 站在飞舟上的修行者,守在飞舟旁的强者们,看着天地间的那唯一孤影,不由生出了莫大的钦佩之意。 少数人则是在疑惑,与楚瑾同行的江教授为何不见踪影了? 谁也不知道,在那声嗷呜还未彻底响起的时候,江半夏就已经朝北而去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感知到了怀素纸的存在,却又恍如错觉般消失。 江半夏知道那不可能是错觉,必然是真实。 理由很简单。 黄昏与暮色相依为命。 这从不是一句空话。 是事实。 …… …… 某片雪地里。 谢清和被虞归晚扶着站了起来,两人对视一眼,确定这事肯定与怀素纸有关,于是陷入了那个最为苦难的问题。 是进,还是退? 不久前才得到了清都山允许,进入北境的中州诸宗掌门,脸色都变得凝重了起来。 片刻的商议后,他们没有选择后退,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北境的边陲。 …… …… 清都山上。 谢真人收回视线,目光落在苍茫云海上,飘然欲下之时,耳边响起了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片刻沉默后,他停了下来。 没有下山。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请假,及番外事 今明两天只有一更,更新时间会较晚。 一个是比较累,二个也是比较累,三则是真的有些累了。 四是,稍微抽点儿时间写个喜闻乐见的番外吧,尽量在这个月月底写出来,充当给大家的五一礼物吧,但内容肯定不会那么过线的,所以还是别那么期待了。 写完后会在章节末发告诉大家。 至于番外的获取条件? 既然是礼物,那肯定是没有要求的。 就这样。 谢谢。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四十一章 怀素纸,你也不想你师父出事吧? 这天下间,有资格改变谢真人主意的年轻人,认真数下来其实也有两个。 比如他最为宠爱的女儿谢清和,不久前就成功说服了他,让他留在清都山上,与那明月朝夕相望。 再比如怀素纸也能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他的决定,因为双方利益一致,可以进行说服。 此刻落入谢真人耳中的这道年轻人的声音,却是最为特别的那个。 事实上,这年轻声音的主人并不年轻。 他在当今世上,无论辈分还是地位,乃至于修行境界,都是最高的那个人。 这位年轻人自然就是顾真人。 而他对谢真人说的那句话很简单,话里只有五个字。 ——你去会出事。 这句话无论是换做黄昏,还是明景道人,又或是手持众生书的莫由衷说出来,谢渊都不会听。 但顾真人终究是不同的,哪怕他从不以天机术算闻名于世,手中唯有一剑,依旧能够让人相信。 谢真人站在古树顶端,望向云海某处,认真问道:“您为何下山?” “听到了一句很有趣的话。” 顾真人的声音不知从何而起:“而且这次好像不一样,值得我来看看。” 谢真人沉默了会儿,问道:“只是看看?” 顾真人说道:“若无意外,便是看看。” “怎样的意外才会让你不只是看看?” 谢真人的语气格外认真。 听到这个问题后,顾真人似是陷入了沉思,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才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一个让人无言以对,并且相当能够气人的答案。 “我也不知道。” …… …… 当世最强两人间这场简短的对话此刻无人知晓,想来多年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 随着飞舟群撤出后方,离开风雪肆虐的范围,诸宗强者开始折返,回到那座边陲城池当中。 与云妖相比,他们自是不值一提的蝼蚁。 因此他们的返回,是为了接下来可能到来的那场战斗,创造出一个尽量有利的环境。 至少不能让那些忠于云妖的妖兽,在旁不惜性命地对这场战斗造成影响,使得胜负的天平倾斜。 这是绝大多数人的想法。 还有一些人则是隐约猜到了,云妖的出现很有可能和怀素纸存在直接的关系。 否则这位怀大姑娘为何在朝南城露了一面后,便不知所踪到如今? 这不是她的性格。 这只能说明她背负着更加重要的责任,无法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云妖离开北境以北,对整个北境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是否代表它被怀素纸激怒了? 如果云妖真的被激怒了,那怀素纸现在还活着吗? 想来是还活着的。 像她这样的人,怎会死的如此轻率? 然而就算她还活着,想必也是陷入了命悬一线,重伤垂死的境地当中了。 对清都山与天渊剑宗而言,怀素纸不能死去,必须要活下来,为此可以付出巨大代价。 对长生宗为首的中州诸宗来说,怀素纸最好是直接死去,不要有任何被救活的可能,为此同样可以付出巨大代价。 这是楚瑾为何愿意冒着死亡的风险,踏入风雪深处的理由。 这也是中州五宗的掌门真人们,在简短的商讨过后,决定以最快速度前往北境末端的理由。 生要见人。 死要见尸。 在这场较量当中,中州五宗占据一定程度的优势,因为他们可以让活人变成死人。 恰好在云妖踏入北境后,大雾开始弥漫,风雪连天不散,修行者的神识外放范围被极大程度地缩减,再也无法笼罩数十里乃至百里之地。 这样的环境再是适合杀人不过。 人死之后,借风雪掩饰,又有谁能知晓? 云妖或许可以。 然而这位伟大的存在,又怎可能去关心一只蝼蚁的生死呢? 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 …… 那座边城中。 江先生看着道左峰主,低声说道:“我们必须要先找到怀素纸,否则结果不堪设想。” 道左峰主神情凝重,点了点头。 在旁的希言峰主望向另外一群人,面无表情说道:“就算我们找不到,那也不能让他们找到。” 与之大致相同的对话,发生在中州五宗以支援的名义,来到此间的诸多强者当中。 云妖入世。 北境震荡不安。 然而无数强者却在为怀素纸的生死而奔波,甚至不惜在暗中发生战斗,仿佛都忘了云妖的存在。 这件事或许很有意义。 但这事真的很没意思。 …… …… 那片雪地里。 谢清和与虞归晚在片刻的对视后,很快做出了抉择。 那个决定是留下来,但不是去寻找怀素纸,而是做另外一件事。 修复阵法。 因为她们都不是笨蛋,都是要做掌门的人,都还记得南离说过的那番话——中州五宗很有可能不惜代价杀死怀素纸。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她们能够把阵法及时修好,清都山与天渊剑宗将会在接下来占据极大的优势。 这是她们所能做到最具有意义的事情了。 …… …… 飞舟上,南离同样在尽自己的努力。 她来到林轻轻的身边,蹙着眉头,满是担忧问道:“这样做……风险会不会太大了?” 林轻轻似是不解,问道:“嗯?” 南离有些厌烦,但哪里会表现出来,低声说道:“徒儿的意思是,怀素纸要是出事了,清都山的怒火该由谁来承担?” 林轻轻似笑非笑说道:“当然是该承担的人来承担。” 不等南离开口,她接着说道:“而且是谁告诉的你,我们要让怀素纸出事了?” 南离沉默不语。 “怀大姑娘行事清风明月,好不爽利,为世人所敬仰,乃正道未来支柱。” 林轻轻微笑说道:“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敢让怀大姑娘出事的,肯定都是邪魔外道中人。” 南离安静了会儿,说道:“徒儿听说,北境留有不少修炼元始魔功的余孽。” “光明磊落如怀大姑娘,想必被元始魔宗的余孽记恨已久。” 林轻轻闻言,缓缓敛去笑意,神情悲苦说道:“若是怀大姑娘落在这些邪魔外道的手中,结果必将不堪设想,真是教人担心极了。” 听着最后的那句话,南离久违地感到了一阵恶心,面不改色问道:“因此我们要率先找到怀大姑娘,对吗?” 林轻轻看了她一眼,忽然问道:“你好像很关心怀素纸?” 话里说的不再是怀大姑娘。 南离神色平静,仿佛没有听出这句话里的试探意味,望向林轻轻的眼睛,反问道:“您忘了吗?” 林轻轻问道:“忘了什么?” 南离平静说道:“您曾对我说过,怀素纸是暮色。” “我也记得我后面纠正了这件事,对你说过,怀素纸不是暮色。” 林轻轻看着她的眼界,好奇问道:“你好像不相信师父的话?” 南离不再多言,向林轻轻行礼致歉,低声说道:“抱歉,是徒儿的错。” …… …… 飞舟的另外一处。 程安衾收回落在外头的视线,望向司不鸣,说道:“对你来说,这算是意外之喜了吧?” 司不鸣没有看她,正在操弄着悬在身前的命盘,平静说道:“怀素纸能死在云妖的手下,那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程安衾想了想,说道:“像怀素纸这样的人,不该这么轻易的死去。” 司不鸣说道:“她要是真这样死了,那才是值得奇怪的事情。” 程安衾看着他说道:“所以你不会抱有太多的希望?” “是的。” 司不鸣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叹道:“这些年过来,我唯一确定的事情就是我的运气真的不太好。” 程安衾想着长歌门山门倾覆之事,想着不久前的眠梦海上的峰会,知道他为何会生出这般感慨。 她有些感慨,转而认真说道:“事已至此,想杀死怀素纸,必须要走大道。” 司不鸣抬头望向她,笑着说道:“这不就是我和你来到这里的理由吗?” 程安衾望向外头,说道:“希望能有所得吧。” “理应有所得。” 司不鸣看着身前的命盘,一字一句说道:“凡走过,必有痕迹,怀素纸不可能半点证据都没留下,必然存在一个破绽,只是我们还没有找到。” 程安衾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感觉还是很难。” 司不鸣叹了口气,说道:“是啊,真的很难。” 程安衾说道:“要不我们还是期望她死在云妖手下?”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目光落在了命盘上,见到的是一无所得。 司不鸣收回了命盘,点头说道:“也好。” …… …… 云妖出而天下动,在所有人都踏入无尽风雪中,为想象中已然命悬一线的怀素纸而奔波乃至于厮杀的时候,她过得其实还算不错。 那颗枯树的周围依旧不见雪落,拥有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寂静。 这是云妖为自己可以愉快地睡觉,而创造出来的环境。 为了避免被吵醒,那些看似寻常的风雪,自然形成了一个阵法,遮掩天机推演,阻断神识窥视。 至于目光? 就算是大乘境至强者的目力,也不可能穿过穿过层层大雾,重重雪花,隔着遥远距离发现这个地方。 更何况这片风雪本就具有迷阵的效果,稍弱的修行者很容易就在其中迷失,只能在原地兜兜转转。 而在风雪当中,不知藏着多少忠于云妖的强大妖兽。 故而这里真的很安全。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姜白甚至从储物法器里取出了两张椅子,和怀素纸一起坐了下来,模样几分惬意。 两人没有说话。 此间唯一的声音,便是那听着能让人生出幸福感觉的呼噜声。 怀素纸看着化身枭熊的云妖,看着它从坐着睡着,到睡着睡着趴在了地上,再到趴的不舒服了翻上一个身,认真思考着接下来的那场谈话。 姜白则是多做了些事。 她不禁搬出了椅子,还弄来了一张书案,上面放着宣纸,看样子是准备把云妖睡觉的模样给认真描绘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问道:“你觉得它要睡多久?” “不清楚。” 怀素纸微微摇头,说道:“而且不管它睡多久,我都是要等下去的。” 姜白提笔,蘸了蘸颜料,在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在这个过程里,她漫不经心说道:“现在外面的人肯定都着急起来了。” 怀素纸沉默了。 不用去想,她都知道江半夏此时必然着急到了极点,正在痛恨答应让她寻找云妖的自己。 姜白轻声说道:“担心自己师父了?” 怀素纸没有隐瞒,嗯了一声。 姜白说道:“要不我们来做个交易,怎样?” 言语间,她还在低头画着画,神情和语气都很随意,与闲聊没有半点区别。 然而事实上,此刻的她心中却是久违地雀跃了起来,心想自己总算是有机会得知当天的真相了。 至于云妖所遇到的难题,姜白虽然有些好奇,但真没到非要知道的程度。 这看似没有道理,实则理所当然。 她很清楚,想要活得更久,最好就是像顾乌龟一样,对这些事情有多远就避多远,最好这辈子都不扯上关系。 凡人畏果,菩萨惧因,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怀素纸沉思片刻,望向她问道:“你想要什么?” “放心,我不是云妖,没办法把嘴长那么大,给你嗷呜上一声。” 姜白嫣然一笑,大气说道:“所以我要的东西不会多。” 怀素纸猜到了她想要什么,问道:“你确定吗?” 姜白看着她的眼睛,笑容分外洒脱,想也不想说道:“当然。” “那说吧。”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说服你师父的,作为代价,我会离开这里找到你师父,为你报平安。” 怀素纸心想果然如此。 姜白见她沉默,生怕她不答应,连忙苦心劝道:“怀大姑娘,你也不想你师父因为你出事吧?”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轻轻点头,便算是同意了这个交易。 “我那天只说了一句话。” “一句话?” 姜白越发感到好奇。 “那句话是……” 怀素纸说道:“师父,真的就这一次,求求你啦。” 是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比捧读还要更加地捧读。 姜白愣住了。 片刻后,她醒过神来,确定自己真的没有听错。 于是她低下头去,用力地咬住嘴唇,强忍着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只是……她那不断捶打着自己大腿的拳头,早已彻底出卖了她的真实心情。 怀素纸看都没看她一眼,仿佛自己什么都没说过,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过了好会儿,姜白才是重新抬头。 然后她盯着怀素纸的眼睛,一脸真挚说道:“怀大姑娘,您能不能再重复一遍啊,我刚才没听清楚诶!” 怀素纸缓缓转身,面无表情问道:“你是认真的?” ‘嗯嗯嗯嗯!’ 姜白哪里还会顾及怀素纸的脸色,点头的速度不要太快,甚至还不忘提要求。 “这次你记得多带点儿感情,刚才那句说的太平了,一点情绪都没有,这怎么行呢?要有感情色彩,知道吗!” 怀素纸深呼吸一口,强自冷静了下来,神情漠然问道:“你是不想安度晚年了吗?” 姜白看着她胸前明显起伏的曲线,便知道她是认真的,很是遗憾地叹了口气,眼里一片怅然之色。 怀素纸看着她,提醒说道:“你该走了。” “哎,好吧。” 姜白深深地叹了口气,起身离开椅子,向外头走去。 怀素纸不再看她,继续望向云妖,以此静心。 走到一半时,姜白忽然停了下来,回头望向怀素纸。 她强忍着没有笑场,以自己设想出来的语气,娇嗔着说出了那句话。 “纸纸,真的就这一次,求求你啦~”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四十二章 暮色之死,便在今日 风雪无声,云妖有声。 呼噜噜,呼噜噜,平缓中略带起伏,有一种独特的韵律感,仿佛催人入眠的配乐般。 姜白刻意沙哑了嗓子,带着娇嗔的声音混在其中。 听上去就像是一位少女眼帘微垂,耐着羞意,在枕边向心上人勇敢撒娇。 怀素纸沉默不语。 在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姜白的身影便已消失,再次出现的时候,她已在风雪漩涡前,只剩一步之遥。 怀素纸看着她的背影,安静半晌后,最终还是收回了视线,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与这种人相处,无视才是最好的办法。 就像怀素纸猜测的那样子。 姜白看似害怕,作出了一副逃之不及的模样,结果却迟迟没有踏出那一步,而是在离开的边缘不断磨蹭着。 小半刻钟过去后,她还是在原地停留,若隐若现着,始终存在着,阴魂不散着。 像极了一只地缚灵。 怀素纸看都没看她一眼,眼里唯有熟睡中的云妖。 姜白终于忍不住了。 她看着怀素纸,微恼说道:“不是……你怎么能这样子的,我琢磨了好久才把你的语气给琢磨出来的,就算你听着不满意,至少也给我一点儿回馈才对吧?” 怀素纸还是不说话。 姜白忽然生出一个想法,眼神骤然明亮了起来,故作凄凉地叹息了一下,低声说道:“纸纸,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是我哪里做的还不够好……” 话没能说完。 怀素纸偏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你想死吗?” “不想。” 姜白神情顿时端正了起来。 怀素纸盯着她的眼睛,神情冷漠问道:“那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姜白早已心满意足,哪里还敢再奢求下去,转身便向风雪中走去。 这一次她走到干净利落,找不出半点拖泥带水的感觉,衣袂轻飘,脚步欲飞,真是高兴极了。 就在这时,怀素纸又说了一句话。 “你要是敢让我师父知道这件事……” 她的声音冷漠至极:“那就去死吧。” 姜白微微一怔,脚步一顿,没忍住地笑了出声。 大笑而去。 …… …… 直到姜白的身影被风雪彻底掩埋后,怀素纸才是收回视线。 她望向依旧在熟睡中,睡得一脸幸福,不时伸出舌头舔舐嘴角的云妖,情绪变得有些复杂。 如今整个北境都在为你震荡不安,而你却在这里愉快睡觉,不知道要睡上多长时间。 想想都觉得荒唐。 她沉默了会儿,回到椅子上坐下来,渐渐得以平静,思绪不再飘向漫天风雪中,去作无用的担心。 她拿起姜白没来得及带走的那张画纸,发现云妖的轮廓已经被描绘清楚,很是生动,活灵活现。 这位万劫门的太上长老,在丹青之道上的造诣显然不浅。 怀素纸思考片刻后,替姜白把画纸收好,接着从储物法器中取出笔墨,开始著书。 说是著书,事实上就是在一本空白册子上落笔,认真记下她和云妖沟通的整个过程,以及当中的细节。 那些细节包括了云妖做出的所有动作,眼神上的轻微变化,甚至是每一声嗷呜里的区别所在。 如果这次还是无法平息云妖之灾,名为北境以北的世界始终存在,那这本书必将能够给予后来者帮助。 若是今次以后,北境以北成为了历史长河上一朵消逝的浪花,那这本书也是极其珍贵的史料,值得流传千古。 如今也算是闲来无事,那便为自己找些有意义的事情做吧。 怀素纸这般想着。 …… …… 风雪极深,晨光未至,夜色仍旧笼罩四野。 天地间一片漆黑。 江半夏行走在风雪夜里,如若置身于闲庭当中,正在随意信步。 随云妖意志到来的茫茫多的妖兽,在夜色中不断巡视着,或大或小的眼睛散发着妖异的光芒,令人心悸。 忽有惨叫声穿透了风雪,是修行者被妖兽偷袭后发出的声音。 此时此刻,敢于进入这片风雪中的修行者,境界最低也在化神上境,在修行界中毫无疑问称得上是一位强者。 更关键的是,在清楚风雪寒雾中蕴藏着的危险的修行者,都是在成群结队而行,相互照应着。 即便如此,还是有人出事了。 如果说云妖是一位皇帝,那它这次离开北境以北,很有可能把所有忠于自己的亲兵都带上了。 换句直白的话来说。 这是御驾亲征。 一念及此,江半夏的脸色变得更加冷漠了,心想自己当初怎么就答应了呢? 现在可好了。 事情都闹成这样子了。 云妖都被你惹得御驾亲征了。 该怎么收场? 待会儿真打起来,就算把云妖杀了,你能活下来吗? 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找你,赶着杀死你? 你这人总爱说我犟,那自己算什么? 无所不用其极,连撒娇都用上了,结果就为了找死? 你真要是不想活了,想死了,那跟我说不行吗? 你是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是我养大的,你就算死,那也该死在我手里吧? 现在算什么呢? 难道你是觉得我下不了手杀你吗? 难道你是觉得我一直在骗你吗? 是的,我确实有很多事情瞒着你,没有告诉过你。 但唯独那个约定是真的。 真烦。 烦死了。 想着这些事情,江半夏的神情越发不善。 她伸出右手,衣袖轻挥。 一只挡在前方不远处的炼虚境妖兽,如明灯般的眼睛骤然黯淡下来,就像是灯油耗尽一般。 随着眼神的黯然,妖兽的身躯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最终变成一捧飞灰,被风一吹,便散作了虚无。 更可怕的是,在它附近的那些妖兽同伴们,竟是对此一无所觉。 这就是修至大乘境后的元始道典。 亦是江半夏的含怒一击。 然而盛怒之下,理智仍存。 她踏过那变得空荡起来的前方,依循着最后感知到的位置,平静而坚定地前行着,没有任何着急的举动。 她很清楚,自己绝不可能是云妖的对手——哪怕后者离开了北境以北。 她想要救出怀素纸,唯一的办法就是凭借在因果之道上举世无双的元始道典,躲过云妖的耳目,在暗中悄无声息解决问题。 这真的很难,但她已别无可选。 江半夏越是理智长存,愤怒的情绪便越来越多,堆积在心中。 …… …… 当江半夏见到姜白的那一瞬间,这些堆积在心中的情绪,险些直接爆发了出来。 幸运的是,姜白及时开口了。 “怀素纸没事。” 她看着江半夏,认真说道:“谁有事,都不可能是怀素纸有事。” “理由?” 江半夏面无表情,声音一片冰冷。 姜白复述了一遍事情,没有半点遗漏,除了怀素纸明言不能提及的那一小部分。 听完后,江半夏望向周遭,只见那些凶残至极的妖兽,竟都下意识地避着姜白,留出了一片安静。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姜白的身上残存着云妖的气息。 这代表她亲身见过云妖,并且得到了认可。 因此身而为人的她,不必一路抱歉,就能轻描淡写地行走在这片风雪中,不会受到任何的阻碍。 江半夏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缘故,沉默片刻后,说道:“素纸现在是怎么想的?” 姜白眼神微变,语气复杂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想让云妖充当贵宗的镇派神兽,正在为此而努力。” 江半夏听着就止不住的来气,险些直接冷笑出声,心想这和异想天开有什么区别?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明明这般想着,她的神情却没有半点变化,沉静如故,甚至还赞赏了一句。 “……那还算她不错。” 江半夏之所以这样做,基于一个很简单的原因。 再如何不满,再如何愤怒,这都是她们师徒之间的事情。 不足为外人道。 就像怀素纸真的要死,那也只能死在她的手下,是同样的道理。 于是,江半夏在耗费片刻时光后,便将所有的情绪成功掩埋下去,不留丝毫在外。 然后她的目光越过姜白的肩膀,落在后方的死寂寒冷世界中,神情漠然说道:“走吧。” 姜白想了想,还是没有揭穿她的真面目,毕竟没必要结下生死大仇。 “现在的情况是什么样?” “都在找她。” “中州这是下定决心动手了?”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江半夏的语气很冷淡:“你不得不承认,这看起来就是一个天赐良机,所有人都相信了。” 姜白无言以对,因为这句话是对的。 如果她不是亲身站在怀素纸身旁,亲眼见证了一切的发生,她也会做出同样的判断。 “确实太荒唐了。” 她叹了口气,开始替中州的同道们默哀,转而问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江半夏听着这话,墨眉微微蹙起,看着她说道:“你是万劫门的太上长老。”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你我立场相对,没有道理来问我准备怎么做。 “是啊。” 姜白当然听得懂话里的意思,嘲弄说道:“岱渊学宫的江教授,元始宗的黄昏魔主。” 江半夏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想什么?” 姜白想着因怀素纸而起的这些事情,好生感慨,带着憾意说道:“我想的是,如果怀素纸是我的徒弟,那该多好啊。” 江半夏看着她,面无表情。 姜白仿佛没有感觉到,坦然说道:“凭她这个惹事的本领,真要成了万劫门的弟子,肯定比我来得强,飞升也未尝不可。” 江半夏漠然说道:“你是觉得她飞升无望?” “是啊,不然呢?” 姜白故作叹息说道:“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确实了不起,但元始宗有谁凭这门功法飞升的?通天大道那么多条,她偏选了一条死路。” 江半夏不想再说下去。 不是她无话可说,无法反驳,而是她已经听出来,姜白说这些话的目的是试探。 为何试探? 自然是察觉到了不妥之处。 江半夏转过身,向来时的路走去。 姜白心想果然有问题。 但她没有追问下去,一脸无所谓地跟上自己的唯一血亲。 风雪中隐有对话声响起。 “所以啊所以,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我说过,你是万劫门的太上皇。” “那我觉得裴应矩现在肯定是想谋逆的。” “所以?” “烦请江教授前来清君侧。” “……” “有什么问题吗?“ “我现在很想见顾真人一面。” “你见那只乌龟作甚?” “因为我很好奇,顾真人是否与你一般的不要脸。” …… …… 时间缓缓流逝,夜色渐散,晨光又至。 有飞舟群自南方出现,在无边无际的云海中划开了一条道路,破海而行! 那是中州五宗最高层级的飞舟,是能够在修行者战争当中发挥巨大作用的重器。 百年之前,道盟与元始魔宗的那场决战,中州五宗以三十三艘飞舟结成一座几乎可以比拟八大宗山门大阵的阵法。 那一幕画面,至今仍旧留在许多前代修行者的记忆当中,无法忘记。 中州五宗占据人间最好的地域,以道盟为器,攫取天下人的利益将近五千年,底蕴自然深不可测。 此行北上,中州五宗当然不可能摆出当年的阵势。 但他们只派来了九艘飞舟,划破茫茫云海,便绽放出了与日月争辉的强大气势。 九艘飞舟没有降落,而是悬于天空之中,让云海重新聚拢起来,掩去自身的存在。 坐在飞舟上的中州五宗掌门真人们,并没有忘记此行的真实目的,自然不愿意惊动云妖。 有十余道遁光自飞舟中出现,没入边城北方的风雪当中。 这里的每一道遁光,都是中州五宗的长老人物。 具体一些形容,他们可以凭借境界直接碾压怀素纸,不留任何转机。 至于姜白。 根据中州五宗的看法,这位最为在意自身性命的强者,就算与怀素纸有过誓言约定,在云妖带来的巨大压力下肯定也会选择破誓。 故而,此时此刻的怀素纸必然是孤身一人。 近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天赐良机。 暮色之死,便在今日! PS:忘了问,番外写谁的?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四十三章 酱大骨与炸鱼齐飞 之所以说是近乎所有人,是因为真的有人对此事并不知情。 更准确地说,是被不知情。 那个人是司不鸣,也是程安衾。 旧皇都一事中,莫由衷与阴帝尊不惜代价,倾力一战。 众生书与大涅盘齐出,封命绝运禁神大阵对峙滔滔黄泉,双方用尽手段,几乎是不作任何保留。 尽管战至最后,双方也没有真正分出胜负高下与生死,但身上的伤势都是真实的。 莫由衷寿入晚秋,纵使一身境界仍在大乘之巅,是毫无疑问的当世最强者之一,可过去那些不足以为道的伤势,落在如今的他身上,便如同难以祛除的顽疾一般。 这也是他闭关的原因所在。 在闭关之前,他把自身权力分别转交给司不鸣与程安衾,当时没有人对此生出质疑。 或者说,没有人敢在明面上生出质疑。 问题在于,这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 先是阳州城中陆家的那场惨案,再到江半夏借机执掌岱渊学宫,又到云妖苏醒后对局势的错误判断,最终酿成了眠梦海上那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峰会。 错一次可以。 错两次也无妨。 错三次可以接受。 错第四次了……谁知道你还会不会继续再错下去呢? 为了避免这种可能的发生,中州五宗的掌门真人们,在私底下做出了一个很简单很直接的决定。 …… …… 如今身在乱山中的司不鸣与程安衾,对此自是一无所知。 大雪封山,浓雾深锁。 提前离开了飞舟的两人,行走在崎岖山道上,看上去很不显眼。 根据道盟的调查,怀素纸与谢清和第一次产生交集的地方,是在乱山当中,具体位置却不清楚。 两人在这时候深入乱山,便是想要找到那个地方,走过怀素纸走过的路,尝试着去寻找暮色留下的痕迹。 按道理来说,像这样的事情不该由司不鸣和程安衾亲自操持,但基于某些原因,他们更愿意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事物。 一路无闲,但有话。 司不鸣拨开横在身前的树枝,说道:“我想和那个叫徐卿的弟子见一面。” 程安衾跟在他的后方,摇头说道:“不惊动清都山的情况下,很难。” 为了避免被清都山的强者发现,此时的他们表现得与凡人无异,脚踏实地走着每一步。 至于身上的气息,更是动用了长生宗的珍宝作为掩饰,在不过分动用真元的情况下,足以瞒过大乘巅峰的视线。 如今云妖苏醒,离开北境以北,谢真人想来也无闲心把目光放在乱山中。 这样的准备足够了。 司不鸣看着前方被大雾笼罩的道路,想着此时应该抵达北境边缘的飞舟群,说道:“不知那边最后会是怎样。” 程安衾静思片刻,低声说道:“就算事情不成,局势想来也不会过分恶化。” “希望吧。” 司不鸣沉默了会儿,说道:“为云妖创造一个杀死暮色的环境,如此荒唐的事情如今却成了一个正在发生的事实,真是有够讽刺的。” 程安衾平静说道:“这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 “是啊。” 司不鸣笑了笑,自嘲说道:“谁让我亲手把暮色给推上圣坛了呢?” 程安衾没有说话。 两人都很清楚,要是怀素纸死在中州五宗的手中,哪怕是以暗杀的方式,还是会引来一个无法承担的后果。 那个后果很有可能是道盟分崩离析,天下就此大乱。 除非中州五宗能够给出一个让清都山平息怒火,甚至是满意的交代。 司不鸣和程安衾都知道,这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想要光明正大的杀死怀素纸,那就必须要证明她是暮色,是那个在世间造就了诸多血案,让暮色真真如血般的元始魔宗妖女。 司不鸣说道:“希望这一趟能有所发现。” 程安衾轻声说道:“希望吧。” 司不鸣沉默了会儿,忽然问道:“你有后悔答应掌门吗?” 程安衾平静说道:“我不会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 司不鸣说道:“是吗……这也挺好的。” “而且,如今这事情还挺有趣的,不对吗?” 程安衾看着前路,认真说道:“与暮色这样的人为敌,哪怕到最后败得一塌涂地,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司不鸣闻言,不由笑了起来,自嘲说道:“我做不到像你这般阔达。” 程安衾微微摇头,视线落在他的背影上,说道:“因为你是掌门,当然,现在你还不是。” “是的,我现在还不是掌门。” 司不鸣想着过去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很是感慨,说道:“这个位置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难坐许多。” 他顿了顿,话锋忽然一转:“因此我现在真的很佩服暮色。” 程安衾正色说道:“所以我和你,或者说长生宗能给予暮色的最大尊重,就是让她以最为盛大的方式死去。” 司不鸣听着这话,笑着说道:“那我们现在是不是该为暮色祈祷,希望她不要死在云妖的手下?” 程安衾怔了怔,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心想这段日子里发生的事情,确实对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也许?”她有些不确定地接话。 司不鸣最后说道:“还是算了,我们的同道正冒着与云妖为敌的危险,就是为了让暮色死去,你我岂能在这里为她祈祷?” …… …… 那片风雪中的某处。 谢清和收回视线,不再去看后方渐被层云遮掩起来的飞舟群,眼神里的情绪很不好。 她低声说道:“中州这是疯了吗?不怕惊动云妖的吗?” 虞归晚看着前方那只妖兽,一边默然计算着该是绕过去,还是直接出剑斩杀,一边说道:“有没有可能,中州想的就是要惊动云妖?” 谢清和微微一怔,然后明白了。 如果云妖真的被惊动了,风雪必然会随之大乱,妖兽发起如潮般的攻势。 到了那种情况,清都山救下怀素纸的难度,要比现在多上数十甚至是数百倍。 这个想法并不复杂,近乎阳谋。 谢清和第一时间没有想到,是她始终认为云妖乃灭世三灾之一,是道盟乃至于整个人族无论如何也不会借用的力量。 可惜的是,事实并不如她所愿。 她沉默了会儿,说道:“那我们要加快速度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谢清和紧了紧领子,让身上这件火绒狐皮毛织就的大氅,更加贴合自己的身体,带来温暖。 随着云妖跨过那条界线,踏入北境当中,方圆数百里的这片天地,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被北境以北同化。 或者说是被吞噬,正在沦为云妖的国度。 此刻晨光已至,夜色褪去,寒意却变得更加浓烈了。 仿佛身处极寒地狱般。 就在这时,谢清和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她声音微涩说道:“为什么……我爹只是看着,什么都没有做?” 以谢真人与飞升仅有一步之遥的境界,想要拦下中州五宗的飞舟群,绝不是什么难以做到的事情。 然而如今的事实是,那九艘飞舟就在于茫茫云海中,冷漠注视着下方的一切,给予了清都山巨大的压力。 这里是北境,不是中州,不该发生这样的事情。 虞归晚隐约猜到了这背后的理由,很有可能和身在北境的祖师有关,但是想到祖师的交代,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谢真人这样做肯定是有原因的。” “嗯。” 谢清和没有再多说什么,敛去这些多余的情绪,转而言道:“应该不远了,就在这附近十余里的地方,逐一找过去就好。” 虞归晚看了一眼天色,从无边乌云中窥得一缕天光,确定具体的时间后说道:“最好赶在夜色到来前把事情办妥。” 谢清和望向她的眼睛,提醒说道:“那得冒很大的风险。” 虞归晚想了想,说道:“你上来吧。” 她再次唤出朱颜改,以剑意仔细包裹住剑上锋芒,就这样坐了上去。 谢清和看着这一幕画面,不禁吃了一惊,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也坐在了朱颜改上。 朱颜改剑身不算纤细,坐在上面的感觉只能说勉强还行,而且前提是剑上只能有一个人。 两个人的话,拥挤就成了必然的事情。 好在无论虞归晚还是谢清和,在身段上都很少女,不至于太过难受。 “这真的没问题吗?” 谢清和有些担心问道。 虞归晚神情平静,剑意微动,朱颜改缓缓升起,问道:“什么问题?” 谢清和没有提太过拥挤的问题,说道:“要是惊动妖兽了,那就不是一只两只的事情了。” “如果是这种情况,我会把你从朱颜改丢下去,把妖兽都引走,让你去修那个阵法。” 虞归晚的回答很冷静。 “你敢丢我?” 谢清和微微蹙眉,不悦说道:“难道我自己不会跳下去吗?” 虞归晚想也不想说道:“你又不是素纸,我为什么不敢丢你?” 谢清和怔了怔,心想这好像是这个道理。 话音刚落,朱颜改化作一道清冷剑光,离地数丈而行,向谢清和指出的那些地方而去,速度极其之快。 风骤烈。 虞归晚的衣袂猎猎作响之余,白发更是纷飞如雪,格外好看。 谢清和坐在她的身后,看着这一幕画面,忽然问道:“你以前做过这样的事情吗?”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四十四章 我的圣女殿下 虞归晚心想这应该是担心的意思,微微摇头,说道:“没有。” 话音刚落,她便在风中听到了一声还好,其中似是蕴藏着后怕,甚至是庆幸的味道? 这一声还好,自然是出自于谢清和的唇间。 虞归晚这才明白了过来,知道她并非担心安全,而是想到了怀素纸的身上。 “你是白痴吗?” “……你什么意思?” 谢清和微微蹙眉,语气不善的很明显。 虽是如此,但她足够理智地把生气留在了言语上,没有愚蠢到付诸于行。 虞归晚的声音里满是嫌弃:“素纸她自己就有剑,怎么可能坐在我的剑上,你能问出这个问题,不是白痴是什么?” 这句话锋利如剑,直接斩断了谢清和转移话题的可能。 换做过去的谢清和,此时确实会是微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剩下一张涨得通红的小脸。 然而这时候的她,却在轻描淡写间,把这句话接了下来。 仿佛那一声还好与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 “你只听出了我的第一层意思。” 谢清和的声音很轻,很淡:“我说这些,是为了让你放松下来,不那么的紧张。” 虞归晚微微蹙眉,不太认真地想了会儿,摇头说道:“我觉得你在撒谎。” 随着她的摇头,本就随风而起的发丝,直接甩在了谢清和的脸上。 发过无声。 疼的很轻微。 谢清和却愣了一下。 她睁大了眼睛,盯着虞归晚的后背,心想自己这是被你用马尾给甩了一脸? 这算什么啊?! 她心里有些恼了,面无表情说道:“你下次能不能把头发给束好?” 虞归晚只觉得她在无理取闹,说道:“你这人真的好烦啊,要不是情况危急,你以为我愿意让你坐在我的剑上吗?” 谢清和知道是这个道理,但真的不愿意承认,声音微冷说道:“你觉得我很想坐在你的剑上吗?” 虞归晚懒得理她了。 谢清和哼了一声,知道自己并不占理,没有再纠缠下去。 两刻钟后,朱颜改急停在一座山谷的上空。 谢清和从飞剑上一跃而落,悄无声息地落在雪地上。 虞归晚不作任何停留,向远方遁去。 不过片刻时间,她就已经引来了数只被云妖异化的妖兽的注意,处境相当危险。 如果不是朱颜改有白驹过隙之快,堪称君不见之外人间最快的那一把飞剑,以她现在的境界,早就出事了。 一道声音落入虞归晚耳中,是谢清和说的。 “我需要半刻钟来确认。” 说话间,谢清和在雪地中急速奔行,去到山谷深处一片被冰封的湖面上。 不知是何缘故,湖面上没有任何积雪。 天光黯淡,落入眼中被冰封的湖面色泽极深,有种妖异的美感。 谢清和来到湖心处,停稳脚步后,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下一刻,她五指攥紧成拳。 然后。 一拳! 夹杂着风雷之势的拳头,直接砸在了湖面上,没有任何保留。 砰的一声巨响! 冰面直接碎裂开来,水花与冰屑冲天而起,恐怖的气浪向四面八方而去,卷起千堆雪! 紧接着,气浪撞上了山谷的石壁,又倒卷冲向湖心处,再次肆虐沿途的一切事物。 在那阵气浪回来之前,谢清和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她没有离开,而是深入了未曾被冰封的湖底,去确定阵法是否在此。 谢清和有法宝护身,可以辟水而行。 直至深到湖底后,她运转真元于双目,便看到了周遭的画面。 于是,失望。 她没有立刻放弃,而是蹲了下来,认真检查一番,确定没有看错后,才是开始上浮。 就在这时候,有鱼群闻得动静,朝她而来。 那些鱼的面目分外狰狞,锋利的锯齿从嘴里冒出来。 不用去想,谢清和都知道这些鱼儿是以血肉为食。 更加麻烦的是,这些食人鱼的身上有云雾缠绕,分明是遭受到了云妖的异化,变得更加强大了。 谢清和维持着绝对的冷静,因为她对此有相当丰富的经验。 啪的一声轻响。 她打了一个响指,便有雷光在指尖上跃动,瞬息间蔓延至那片鱼群中。 不过刹那,所有的食人鱼都死了,没有一只得以侥幸。 谢清和重回水面之上。 虞归晚恰好甩掉了那些妖兽,回到湖面之上,便看到了这一幕画面。 她眨了眨眼,看着潇洒出水的谢清和,下意识说出了一句话,格外的肯定。 “果然我没有给你取错外号,你就该叫做炸鱼仙人!” …… …… 在酱大骨剑仙与炸鱼仙人犹自努力时,无尽风雪造就寒冷世界当中,已经有不少人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所有人都知道,战局仍未到最为关键的时候,故而双方都维持着理智,没有发生直接的冲突。 然而这种无声的默契,不会被那些藏身在风雪中,以守护云妖为己任的妖兽所接受。 随着那九艘飞舟划破云海,让晨光得以洒落,哪怕只是片刻的时间,依旧给妖兽们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这种压力落在现实当中,带来的不是恐惧与怯弱,而是暴虐。 战斗不断发生,鲜血不断泼洒,却在转瞬间就被风雪掩埋,再也找不出半点痕迹。 …… …… 飞舟上。 南离站在一处房间里,看着那些临行前被点燃的命灯一盏盏地熄灭,心情越发来得复杂,忽然问道:“这算是一场战争吗?” 林轻轻站在她身边,说道:“勉强能算吧。” 南离沉默不语。 在这简单的两句话里,又有一盏命灯熄灭了。 那代表着一位化神上境的强者身死。 “你还很年轻,没有经历过百年之前道盟和元始宗的那场战争。” 林轻轻看了她一眼,认真说道:“那场战争进行到最后,大半个中州被打成废墟,不知死了多少凡人,有多少宗派被彻底毁灭,连本宗的护宗神兽都死了,现在死的这些人,又算得了什么?” 南离问道:“那这值得吗?” 林轻轻没有来得及回答。 “自然是值得的。” 明景道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漠然中带着坚定:“我本不同意在云妖苏醒之后继续对暮色动手,但事已至此境地,那便只能做下去了。” 南离望向他,看着他脸上的斑驳老态,请教问道:“为何不能以退为进?” 不知道为什么,明景道人很耐心,平静答道:“以退为进,不管有多少理由,都是在退,都是弱者不得已而为之。” 南离没有被这句话说服,提醒道:“但是道盟之前已经退过了。” 明景道人说道:“所以我们更要在这里停下来,向前方再次出发。” 南离再次沉默。 “你可知道,我为何独和你说这些话?” 明景道人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 不等南离开口,他直接说道:“你与宋辞,与都华藏,与陈安歌,甚至是与月楼相比起来,最大的优点是你足够清醒,足够成熟。” 南离明白了他的意思,自嘲说道:“在晚辈看来,这样的清醒和成熟,也许没有更好。” 年纪轻轻,却活得一身暮气,眼中唯有利益得失。 与那些凭着一腔热血前往北境,救人于风雪寒潮之下的中州五宗弟子相比起来,她确实很不合群。 然而正是这种不合群,换来了中州五宗掌门真人们的真正欣赏。 未免有些讽刺了。 “但这对你而言是一件好事,因为你唯有如此才能得偿所愿。” 明景道人看着南离的眼睛,微笑问道:“还记得你自己在长歌门被黄昏毁灭那天夜里,对暮色说的话吗?” 南离微微低头,说道:“片刻不敢忘。” 明景道人露出欣慰的笑容,点头说道:“那就好。” 南离知道,这时候自己什么话都不用说。 “我已经老了,由衷他也老了,南宗更是死了。” 明景道人看着她,认真说道:“剩下的人固然正值壮年,但都各有各的缺陷,并不适合率领道盟继续前进,而年轻一辈里唯有你清楚表现出了这种潜质。” 南离不敢欣喜,把头埋得更低了,说道:“我终究是一位晚辈。” “是的,这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明景道人望向那些正在熄灭的明灯,缓声说道:“好在云妖的苏醒,为中州和你带来了至为重要的时间,所以啊……你必须要借这段时间更快地成长起来。” 南离认真体会着话中的蕴藏着的意思。 片刻后,她向明景道人行了一礼,与其对视说道:“弟子谨遵真人教诲。” 听到这句话,林轻轻微微蹙眉,不悦的很显然,心想到底谁才是你的师父? …… …… 枯树前,天光静好。 怀素纸不闻外事,认真记录编写着与云妖有关的一切,不时搁笔也是在思考该如何用词。 她真的很专注,是阔别已久地一心一意着,没有思考任何无关的事情。 以至于云妖醒来后,见到她专心致志的模样,都忘记了要伸懒腰,更别提惬意地嗷呜上一声了。 它眼珠微转,静悄悄地用爪子捂住了脸,再小心翼翼地露出了一道缝隙,让视线得以落在怀素纸的身上。 是的。 云妖正在偷看自己的圣女殿下。 PS:看了一眼,基本都是要的师父,那就师父吧,五一假期结束前写好,尽量五一。 然后……厚着脸皮求个保底刀片和票啥的,这个月结束的时候,大概是差一点到十七万字,肯定不算多,但应该也不算少?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四十五章 一声嗷呜,再来一声! 晨光渐逝,日至中天。 清淡如若虚假般的阳光,悄然洒落在怀素纸的身上,为那件黑裙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的外衣。 云妖越看越是满意,指间的缝隙不知不觉间变得更大了。 湛蓝如宝石般的硕大眼睛被展露出来,看上去就像是无风时的盐湖湖面,又像是天气晴好时的辽阔天空。 于是,当怀素纸斟酌许久,耗费许多心神为一段漫长的话收尾,抬起头准备稍作休息的那一刻。 她便从那面天空之镜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还看到了满是好奇意趣的天空,而那天空的景象正在飞速变化。 下一刻,那片天空消失不见了,就像是被突然涌来的无边阴云给掩埋。 留下的只有一只双爪捂脸的云妖。 枯树前一片安静。 气氛有些尴尬。 怀素纸看着云妖。 云妖没睁眼,有轻微的嗷呜声,从双爪的缝隙间流露出来。 只是在流露到一半,熬都还没有嗷完的时候,突然又变成了声音很大的呼噜噜。 呼噜噜是睡着的声音。 怀素纸沉默片刻,视线落在云妖的下半个身子,只见它的后腿绷得很紧,那些粘了雪粒的皮毛都已经竖起来了。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这应该是炸毛了? 她想了想,不再去打量明显窘迫得慌的云妖,低头去看自己编写的那本册子。 大约在半刻钟后,那呼噜噜的声音消失了,被一道嘹亮的声音取而代之。 嗷呜! 哪怕是从未与云妖接触过的人,都能听得出这一声嗷呜里的感激之情。 怀素纸起身,望向它准备行礼问好。 只是做到一半的时候,她回忆起对方摔倒时的模样,再看了一眼彼此之间的距离,便直接作罢了。 这与礼貌与否无关。 是她确定自己和云妖在境界上有云泥之别,要是云妖又没站稳,直接把自己给摔倒了,那她很有可能被砸个正着。 要是她被这样砸死了,那岂不是修行界有史以来的最大笑话? 就算砸不死,肯定也会很疼。 哪怕不疼,狼狈总归是避不开的。 怀素纸稍微想想,都觉得那画面太过不堪,于是放弃。 云妖一直在看着她,发现她做到一半不做了,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它想了想,心想这很有可能是圣女为了自己量身定制的动作,眼神骤然明亮了起来。 不等怀素纸说些什么,云妖便站起身,依循着先前看到的那个画面,把双爪并在身前,身前略微倾向前方,但没有顺势微微蹲下。 天光被掩去。 怀素纸被阴影所笼罩。 她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云妖在悄然挪动的不安后腿,心想自己果然是对的。 她抬起头,望向云妖的眼睛,神情诚恳说道:“可以了。” 再不可以的话,您就要砸在我身上了吧? 云妖闻言很是满意,连忙收拾起手脚,就是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砰的一声。 满地积雪跃起,复而落下。 怀素纸再次确定自己是对的。 她把姜白留下的书案与椅子收起,放回在储物法器里,然后开门见山。 “您想好了吗。” 怀素纸看着云妖的眼睛,语气沉着而认真。 听到这句话,云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才回想起来她指的是什么。 它很是老实地摇头,带着歉意小小地嗷呜了一声,表示自己真的有好好在想了,而且也算是有一定的进展。 只不过这事情确实太难,真的很耗费精神,所以它不小心睡着了。 嗯,睡得很不错。 烦恼全都给忘掉了。 所以……之前想到的也忘了。 这一声听上去并不复杂的嗷呜,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怀素纸早有预感,但此刻还是沉默了。 见她沉默,云妖有些于心不安,赶紧再扯了扯嗓子。 这次的嗷呜意思则是要简单上很多。 云妖在诚恳表示自己睡得很好,现在相当精神,所以接下来会努力配合的。 还请圣女殿下多加耐心! 怀素纸自然不会生气,亦无什么失望可言。 她轻轻点头,说道:“好。” 云妖这才放下心来,赶紧再嗷呜上一下,做了个简单里带着些许心虚的补充。 ——但有些事情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才对,因为我现在还没有成年。 怀素纸心想果然如此。 早在见面之初,她就有这样的预感,此刻自然不会感到惊讶。 唯一的问题在于,在许多人眼里近乎无所不能的暮色,是真的不懂怎么和小孩子打交道。 而且她是真的不喜欢小孩子。 当然,就算云妖还没有成年也好,与人类幼崽也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这般想着,怀素纸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现在多大了?” “嗷……呜?” 云妖的声音里满是不确定,竟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年岁。 反正,它还没有成年! 怀素纸也不失望,说道:“那接下来我问你答,怎样?” 云妖连连点头,表示自己没有问题。 点头的时候,它回忆着刚睡醒时看到的怀素纸,正襟危坐了起来! 此时此刻的云妖,看上去真的很像是一位好学的学生。 怀素纸不作任何犹豫,问出了最为关键的问题。 “您是为什么突然醒过来的?” 人间局势之所以骤变,一切都归根于此。 之前她没有问,是因为没有机会。 如今有了机会,怎能轻易错过? 听到这句话,云妖愣住了。 它那硕大的湛蓝眼睛里都是茫然,分明就是在无声述说,原来还有这样一回事的吗?我怎么不知道呢? 怀素纸沉默了。 大概察觉到气氛的奇怪,云妖不太好意思地嗷呜了一声,表示圣女殿下您要不换个问题? “你醒来之后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怀素纸从善如流,稍作思考后再次开口,但话里已经带着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无奈了。 云妖听着这话,眼神瞬间变得明亮,就像是一位差生忽然遇到了一个能够答得上的问题,格外兴奋。 它当即就站起身来,四肢伸展,高仰起头,对着天空发出了一声极其嘹亮的嗷呜! 圣女殿下! 你,就是我遇到最特别的事情! 这一声嗷呜的意思是如此的清楚,以至于没有任何可以被曲解的地方。 仿佛是云妖在向这个世界作出郑重宣告似的。 怀素纸再次沉默了。 片刻后,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只觉得这场谈话是真的不容易。 余音缓缓淡去。 云妖重新坐了下来,眼里满是期待地看着她,仿佛一个正在等待被先生夸赞的学生。 怀素纸想了想,很认真地对它说了一声谢谢。 尽管没有听到想知道的事,但这一声谢谢并不违心。 任谁被云妖这般程度的看重,都会为之感到荣幸。 听到这声谢谢,云妖高兴的十分明显,直接发出了满意的声音。 如果姜白此刻还在这里,把这一幕收入眼中,必然会忍不住嚷嚷上一句,哪有这样子和圣女相处的道理啊? 你知不知道圣女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啊? 你这就是在找主人吧?! 怀素纸自然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当然,就算她真的有,也不可能付诸于口。 她神情平静,看着云妖继续问道:“除此之外呢?” 也许是得到夸奖后心情变好的缘故,云妖想起了更多的事情。 这次它几乎没有思考,就给出了很多的答案。 落在现实世界当中,那就是…… 一声嗷呜。 再来一声。 别的没有。 这个管够。 怀素纸听着云妖发出的声音,起初神色平静,然而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她渐渐蹙起了眉头,肉眼可见的凝重了起来。 长时间的嗷呜后,她的脸色甚至略微泛白,眼神不复先前明亮,变得黯淡了不少。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那些嗷呜里的意思太过复杂,每一次分析猜测都需要耗费她一定的精神。 这个过程不断重复下来,哪怕天资纵横如她,也承受不住其间的消耗。 好在这些话里虽然夹杂着很多并不重要的信息,比如某只鱼儿在被冰封的湖底发现了奇怪的痕迹,比如有只老鹰在某座山顶找到了藏有尸骸的隐秘洞府,这些云妖从子民处得知的事情,但其中亦有它自身的变化。 其中最为重要的两个变化,就是它觉得自己变更加聪明了。 以及它身上的压力小了很多,可以凭借化身的方式,短暂离开北境以北了。 某刻,云妖似乎地说话把自己说的累了也渴了。 它随意挥爪,便凝结出一团至为纯净的冰雪,往自己嘴里塞了进去,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吃完后,它立刻就精神了起来,正准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才发现怀素纸的脸色已然苍白。 云妖大吃一惊,连忙又凝出一团霜雪,便要往自家圣女的头上砸过去。 “停!” 怀素纸以平生最快的语速,最为郑重的语气,说出了这个字眼。 云妖依言停了下来,眼里却流露出了很多的不解。 紧接着,它像是明白了些什么,试探着嗷呜了一声。 ——是不是这一团太大了,我可以弄小一点儿的,这真的很能让人精神的,你就试试嗷! 怀素纸看着它,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我是人。” 云妖想了想,发出了新的声音,表示我知道人类对吃的有要求,所以我可以给你弄点儿不一样的味道。 你想要怎样的呢! 怀素纸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认真说道:“谢谢你,但是真的不用了。” 被连续拒绝三次,云妖也不生气,只是眼里流露出了些许的遗憾,不过很快就收拾起了情绪。 它的心情还是很好,因为以前真的没有人能和它聊天,现在有人陪着,就是很让它高兴的一件事情啊。 它看着疲惫肉眼可见的怀素纸,心想你既然不喜欢和我一起吃冰,那……我们一起睡觉吧! 云妖想着人类的睡觉习惯,小心翼翼地趴了下来,然后翻转身子露出了最为柔软的肚皮。 做完这一切后,它再对怀素纸嗷呜了一声,发出了最为真挚的邀请。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不由怔住了。 她犹豫片刻,想到自己之前已经拒绝了三次,再拒绝下去未免有些不好,便答应了这个请求。 她来到云妖肚皮前,转身坐了下来。 一道恰好好处的暖意,瞬间笼罩了怀素纸的全身,为她带来困意。 “我想和你谈一件事。” 怀素纸轻声说道,以请求的方式来拒绝。 云妖有些担心,表示你这要是累坏了,那我该从哪找一个新的圣女回来?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那对湛蓝眼睛,认真说道:“这件事很重要。” 听着这话,云妖只觉得不解,好奇兮兮地问有什么事情,比起睡觉更加重要的呢? “说话。” 怀素纸更加认真地说道:“请你学一下人类的语言,方便我们之间进行交流。” 云妖眨了眨眼,眼里有些茫然,心想我又不是不会说话,你又不是听不懂我说话,为什么要学你们说话呢? 这好麻烦啊。 它最不喜欢的就是麻烦,遇到麻烦就忍不住犯困,犯困了就想要睡大觉。 它同样认真地嗷呜了一声,表示你现在太弱了,所以我们才没法用神识来交流。 不过等我回去睡上一觉,再醒过来的时候你怎么也该大乘了,这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嗷呜至此,云妖不禁高兴了起来,只觉得自己是真聪明啊! 然后,怀素纸用一句话打破了它的幻想。 “那也许是一千年后了。” 她平静说道:“我活不了那么久。” 云妖愣住了。 它的眼里满是不解,心想我不是说过,可以让你与我一并长生吗? 怀素纸明白它的想法,说道:“如果我答应了你,那我将会成为举世之敌,无法为你行走世间。” 听着这话,云妖的眼神变得黯淡了起来,很是难过地嗷呜了一声。 怀素纸知道,这声嗷呜是答应的意思。 然后,她遇到了修行史上从未出现过的严峻问题。 ——如何才能让一只满嘴嗷呜的云妖发出别的声音。 怀素纸忽然有些想念江半夏了。 她很快敛去思绪,看着眼里已经生出懒散困意的云妖,继而想到了那句著名的话。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怀素纸看着它,认真问道:“我想给你取一个名字,可以吗?” PS:云妖的名字还没敲定,没有特别满意的,所以无奖征集一下。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四十六章 你的名字 听到这句话,云妖想也不想就点起了头,眼神分外明亮。 然而就在下一刻,它的那些高兴忽然消逝了,湛蓝眼睛里流露出了清楚的憾意,很是难过地嗷呜了一声。 ——我当然是愿意的,但我现在取了名字也没有用……对不起。 怀素纸听着嗷呜声里的情绪,知道它是真的高兴了,也真的难过着。 不等她开口,云妖便连着嗷呜了好多声,以最为诚恳的态度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大致上的意思是,它现在就算是取了很好听的一个名字,回去以后也不见得能留下来,很有可能浪费了怀素纸的心意,所以还是不要了。 所谓的回去,指的自然是回归北境以北。 只是怀素纸无法理解,为何云妖在回归北境以北后,存在着丢掉自己名字的风险。 难道那不是你的国度吗? 难道你其实还有兄弟姐妹,又或者是爹娘父亲? 她看着云妖的眼睛,很认真地问出了这两个问题。 云妖先是点头,紧接着又摇起了头,给出了颇为明确的答复。 前者是对的,北境以北就是它的国家,其中的一切事物都忠诚于它,不作任何保留,无论是身体还是意识。 至于后者,自古以来只有一只云妖。 虽然它还没有成年,但也确定自己在这个世上不存在其他的兄弟姐妹,是天生地养出来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嗷呜至此处,云妖眸子里流露出了明显的犹豫,似乎是有些话想说,却又不方便说出来。 怀素纸仍在思考着这段话里隐藏着的意思,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云妖见她沉默,于是下定了决心,很认真地坐了起来,没有再让她贴着自己柔软而温暖的肚皮,准备说出那个让它为难的地方。 怀素纸醒过神来,望向第一次严肃起来的云妖,忽然发现原来未成年的它也有着成熟的那一面。 “不用了。” 她微微摇头,看着云妖认真说道:“我不曾答应成为你的圣女,那你也不必说出自己的秘密。” 好奇心是人类最为美好的禀性,最难止住的那个痒,最为诱人的果实。 然而她终究还是不愿放弃自己的坚持,不愿意在没有对等付出的情况下,得到对方的秘密。 ——姜白除外。 这位万劫门的太上掌门,每一次试图和她交换秘密,都是别有图谋的,她自然不会给予这样的尊重。 云妖则是不同。 怀素纸知道,那个圣女殿下的邀请不是假的,流露出来的对她的偏爱与好感更是无比真实的。 更加重要的是…… 她怎么可能去诱骗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子啊? 不管她是世人眼中的圣贤怀素纸,还是未来的魔道共主暮色,都绝对不可能去做这样的事情! 这是她的骄傲,即便愚蠢,还是要愚蠢的骄傲下去。 云妖睁大了眼睛,意外的很是显然,颇为着急的嗷呜了一声。 意思很清楚。 它着急的当然是怀素纸不答应它,成为它的圣女的事情。 怀素纸微微摇头,平静说道:“不是条件的问题,而是我与你一样,有自己必须要承担的责任,无法丢弃。” 云妖怔住了。 片刻后,它更加难过地嗷呜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别的任何言语都无法说服它,但唯独责任二字,却是尚未成年的它也能明白的。 怀素纸收回视线,看了一眼天光,发现暮春的太阳已然西斜。 阳光是那般的温柔,催人入眠。 这当然不是读书天。 她看着云妖,想了想说道:“名字可以先不取,我们先来学习怎么发音吧。” 听着这话,云妖顿时醒过神来,只觉得阳光恰好,春风微醺,无穷无尽的困意缠绕着自己的身体,在喊它赶紧埋头就睡。 怀素纸看着它那转了又转的眼睛,不用猜都知道它下一声嗷呜的意思。 不给云妖任何机会,她直接开始了最基础的教学。 “啊。” “嗷呜!” “啊。” “……嗷。” “喔。” “嗷……” “噫。” “嗷。” “呜。” “嗷。” “吁。” “嗷。” 枯树前,阳光下。 怀素纸与云妖相对而坐,忽视了自己正在被不断摧残的耳朵,不耐其烦地纠正着对方的发音。 她早已猜到,这个过程必定是艰辛的,便也没有失望。 当然,真正关键的是云妖虽然懒惰,但并未在答应好的事情上糊弄她,确实在认真地学习着…… 唯一的问题是,这个学习的过程着实有些折磨彼此了。 …… …… 枯树外,无尽风雪铸就的寒冷世界中,亦有一场重要的谈话正在进行。 与姜白相见后,江半夏转身回到来时的路上,随后两人在漫天风雪的遮掩下,找到了楚瑾。 按道理来说,这场见面应该要更早的发生。 奈何中州的九艘飞舟破云而现,让楚瑾不得不中途折返,向己方势力在怀素纸一事上做出明确的交代,极大程度地拖延了这场谈话的到来。 某座被冰封的湖上,三人相对而坐,风雪还未靠近就消散于无形中。 姜白再次重复了一次眼中所见。 这一次她说的相当详细,没有遗漏有关云妖的半点细节,无论是怀素纸关于那个虚无国度的推断,还是一声声的嗷呜,包括对方很有可能尚未成年。 以及最重要的寻找圣女一事,她都仔细描述了一遍。 江半夏早已听过,再次听着还是认真。 楚瑾则是面无表情,墨眉紧蹙。 那双时常流露着笑意,实则充满冰冷与理智的眼睛里,此刻尽是荒唐之色,错愕之情无法掩饰。 在姜白说完所见所闻后,她没有以沉默来消化得到的笑意,而是给出了一个明确的定论。 她说道:“这不是清都山认知中的云妖。” 江半夏没有说话,静静思考着。 姜白有些好奇,欣赏着神色早已绷不住的楚瑾,说道:“按照云妖自己的说法,怀素纸是它第一个遇到能够沟通的生命,所以……过去的清都山是从未与云妖沟通过?” 无数年来,清都山为了防止云妖被有心人唤醒利用,对北境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始终严防死守着一切相关的隐秘。 故而世人对于云妖的认知,一直流露在表面之上。 如今的清都山上,对云妖认知最为全面的必然是楚瑾与谢真人,就连谢清和也不可能知晓全部的秘密。 楚瑾沉默片刻,轻声说道:“清都山立派两万年,你觉得两万年如此漫长的岁月当中,没有人生出过与云妖沟通的想法吗?” 姜白听懂了。 江半夏看着她确定问道:“但是都失败了?” 楚瑾抬头望向北方,认真说道:“与云妖沟通的尝试,明确记载在典籍上的共有七十六次,加上各种缘故导致没有记载的,近百次怎么也是有的。” 姜白看了一眼江半夏,微微摇头,说道:“怀素纸确实很了不起,有天下无敌的可能,但她还不至于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程度,不足以让云妖这般模样。” 江半夏忽然说道:“如果云妖真的是一个小孩子,尚未真正成年,这事其实也能说得通。” 话音落下,两人心觉荒唐之余,又觉得这个说法并非没有道理。 毕竟怀素纸长得是真的很美。 问题是,她的漂亮为何能够跨越人族与妖族之间的天然隔阂? 云妖又不是那些早已融入人类世界中,在如何看待美这件事上,被人族深刻影响的寻常妖类。 它在清都山存世前便已存世,让整座北境深陷风雪严寒中无数年,始终是世间最强存在之一的妖帝。 像它这般伟大的存在,又怎会为一个化神境的修行者心动至此? 怀素纸长得再如何好看,这也是不该发生的,背后定然存在着一个未知的原因。 楚瑾和姜白都是这么想的。 江半夏却不然。 她看出了两人的想法,对此只说了一句很简单的话。 “我徒弟经常被人一见钟情。” 楚瑾微微蹙眉,欲要争辩之时,想起了自己的笨女儿,便直接没了声音。 姜白没有这个顾虑,认真说道:“但那是妖,不是人。” 江半夏的声音平静而坚定:“道理都是相同的。” 姜白问道:“什么道理?” “一见钟情往往始于颜容,云妖是妖,此时便不提。” 江半夏淡然说道:“容颜之外,即是言行之上的一举一动,素纸行事果断之余,说话向来温柔,被心生依赖是很正常的事情。”(注) 姜白微微一怔,竟发现这些都是真的,无话可说。 楚瑾忍不下去了。 她不是对怀素纸有意见,而是厌烦江半夏的前后不一。 朝南城中,师徒之间的那场争执她还历历在目。 她看着江半夏,漠然说道:“这不符合云妖该有的层次。” 江半夏说道:“但这就是事实。” 于是。 无言。 三人看着北境以北的方向,有人忍不住先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就是另外一个人,但没有第三声叹息。 江半夏自然是心情最好的那人。 她的神色看似如常,但从没有跟着叹息一声上,从说话时尾音略微翘起上,再到隐隐流露出来的骄傲自矜之意上,都在明确述说着她有多么的得意。 寒风落在她身旁,也变作了春风。 沉默没有维持上太久。 江半夏望向楚瑾,问道:“中州五宗之事,你准备如何解决?” 姜白闻言,忍不住嘲弄了一句。 “有云妖守着你的乖徒弟,有什么好怕的?中州的人真敢找过去,怕不是都得被云妖一巴掌给拍死。” 话还没说完,她想到了那时候的画面,觉得好有意思,笑了出来。 听着她的笑声,楚瑾微微摇头,认真说道:“可以如此,但不该如此。” 江半夏知道为什么不行。 如今的怀素纸名声堪称无暇,被天下人视为未来正道领袖,同辈中人尽数信服,就连中州五宗的重要人物对她也是欣赏偏多。 如果真像姜白所说那般,云妖为怀素纸一怒动手杀人,中州五宗的损失固然惨重,但不至于到无法承受的地步。 更重要的是,像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再发生第二次。 真要以云妖为局,诱中州五宗深入,那也不该是今天,更不该是杀的这些人。 在修行界的战争当中,真正能够决定战局,永远都是站在最高处的大乘境强者。 那么,无法让中州五宗的大乘强者死去的局,便不能算是一个好局。 而且这样的事情真要发生了,怀素纸的名声将会有瑕,不复如今的完美无缺,不再是那个世人眼中的圣人。 这不值得。 楚瑾的意思就是这些。 她安静了会儿,对江半夏说道:“但我们确实不用担心你徒弟了。” “不是我们,是你们。” 江半夏平静说道:“从答应她让她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有担心过她。” 姜白知晓背后的真相,好生无语,翻了个白眼,说道:“是啊,是啊。” 楚瑾懒得争辩这些,转而言道:“我去把剩下的事情处理好。” 既然怀素纸不会有生命上的危险,那清都山与天渊剑宗的强者也就失去了冒着死亡的风险,与中州五宗的强者继续交战下去的理由。 当然,这不会是尽数撤退,因为那样太过明显,中州五宗必然能够发觉不妥,果断选择退出。 江半夏想了想,望向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的九艘飞舟,说道:“我去和他们谈谈。” 这里的谈谈,自然不是为了劝说中州五宗放弃,而是以劝说的方式去坚定对方的想法。 姜白见两人各自准备离去,有些好奇问道:“那我呢?” 听着这话,楚瑾与江半夏同时回头,目光一并落在悠哉悠哉的姜白身上,都生出了不耐烦的情绪。 “您是不是忘了自己做过的约定?” 这对百年间最为传奇的师姐妹几乎同时开口,说出了意思完全相同的一句话,语气或是冷淡,或是漠然。 姜白也不生气,反倒觉得这很有意思,笑着应了下来。 她站起身,带着云妖的味道,向风雪深处走去。 此时,春日更斜。 阳光不再那般明媚,多出了一缕深沉的意味。 世人将其称之为暮色。 飞舟上,明景道人看着那一缕暮光,心中悄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PS:四月的最后一章,明天应该能更新番外,然后正文接下来也会有一个自我感觉很不错的画面,是纸纸的。 注的地方,是想起了那张和温柔大姐姐恋爱的图。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四十七章 分别的到来 随着这种预感的出现,明景道人的视线离开了云海,落在更加遥远的北方。 没有云层的遮掩,暮春的阳光明媚地存在着,带来真实存在的暖意。 斜阳挂在天边,洒落无尽光辉,却掩不住天与地之间那轮真实存在着的浩荡明月。 是日月同天。 明景道人注视着那轮明月,那种不好的预感变得更加强烈,更加真实。 就在这时候,有流光进入飞舟内,为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带来雪原上最新的消息。 ——清都山与天渊剑宗忽然着急了起来,行事变得相当激进,已经到了不顾风险的程度了。 看着流光飞舞勾勒出来的这行字,飞舟内的大人物们安静不到片刻,便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讨论。 与凡间的争吵唯一区别,大概是不会忽然有人把鞋子脱了,往桌子上拍打,仅此而已。 “事情……来得是否太过突然了一些,我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非也,依我看来,之前的清都山才是不对劲的。” “此言何解?” “怀素纸不可能是白痴,她为清都山办事之前,必然会要求清都山确保自己的安全,否则她去找云妖,与送命有什么区别?” “所以你的意思是……怀素纸已经命悬一线了,所以清都山才会这般着急?” “正是如此。” “此言不失道理。” “这件事更有道理,或者说美妙的是,清都山不可能以怀素纸的性命来设局,因此我们天然就立于不败之地上。” “那就不惜一切代价跟上去?” “当然,要是清都山比我们先找到了怀素纸,我们也可以解释是担心怀大姑娘的安全,不会留下任何借口给清都山和天渊剑宗,” “如果是我们先找到了怀素纸……” “那无疑是最好的情况。” “但那些被云妖异化的妖兽着实有些强悍,连一天时间都没到,下面就已经死了五人了,重伤的更是超过了十人……” 这句话被直接打断了。 林轻轻淡然说道:“那就做好抚恤方面的事情。” 谈话至此,她是第一位开口的中州五宗掌门真人,颇有一锤定音的效果。 当然,前提是没有人站出来反对她。 裴应矩沉默不语,似乎心思不在这场议事上,正在思考别的问题。 梁皇皱着眉头,看着林轻轻欲言又止,心想人死不能复生,岂是一句做好抚恤就能轻飘飘过去的事情? 然而他想到自己最开始没有反对,这时候再站出来,未免有些过于瞻前顾后,非剑修所为,便也沉默了。 元道远作为无归山的掌门,中州五宗仅次于莫由衷的第二强者,这时候还在中州,根本无法说话。 事实上,他很有兴趣再来一趟北境,见识一下醒来后的云妖有多么的强大。 奈何…他走的真的有些慢,着实不方便,最终只能留守中州。 至于长生宗,司不鸣与程安衾两人不在场间,便算是默认了。 场间众人的视线渐渐来到明景道人的身上。 这位玄天观的掌门真人,在多年前就是莫大真人最为坚定的盟友。 无论从辈分还是地位实力来看,他都是此间最有资格做出决定的那个人。 明景道人沉默着,想着片刻前心里出现的那道不好的预感,在阔别多年后生出了犹豫的感觉。 玄天观在天机术算一道上仅次于长生宗,而他更是大乘后期的当世绝顶强者,不可能无由来的心悸。 既然心悸,那这件事必然存在着极大的风险。 问题是……这世上有什么是没有风险的呢? 喝水会被呛死,走路会被撞死,修道会走火入魔……真实活着的每一天里都存在着死去的风险。 怀素纸值得让中州五宗去接受这种风险。 “那就这样吧。” 明景道人不再犹豫,望向场间众人,面无表情说道:“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怀素纸。” 他沉默了会儿,接着说出了那四个字。 “然后杀了。” …… …… 阳光穿不过风雪,坐在朱颜改上的那两位姑娘,看到的便只有一片晦暗。 与最开始时已然不同,此时无论谢清和还是虞归晚,模样都变得狼狈了起来,衣裳破损,发丝散乱,甚至身上还多出了几道伤口。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们一直在倒大霉。 在明确最后一处阵法就在附近十余里内的情况下,两人逐一寻找过去,却都落了个空,找到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近二十次的一无所获,让她们平白遭受了预料之外的风险。 最危险的那一次,是一只把自己吊在云雾中的蜘蛛自天而降,险些就把飞剑上的两人打落在雪地。 如果不是谢清和维持着警惕,及时借朱颜改的剑锋破开了指尖,以血为符,唤来雷霆麻痹了那只炼虚境的蜘蛛刹那,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这也让虞归晚对她改观了不少,给出一个相当之高的评价。 “这是最后一处地方了吧?” “嗯。” “你真的没有弄错?” “肯定没有……除非云妖苏醒后,地脉也产生了剧烈的移动,才会导致我的判断出错。” 坐在飞剑上的两位少女,正压低声音交谈着。 在两人右边不远处,有一只巨熊正在撒着欢奔跑,为脚下的大地带来了巨大的震撼。 虞归晚借着被震荡激起的雪花,掩埋着飞剑的存在,前往最后一个位置。 谢清和则是在做确认,以及衷心祈祷着不要再继续倒霉下去。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墨眉不时微微蹙起,那是指尖上没有愈合的伤口带来的痛苦。 当时的情况太过着急,她来不及控制好力度,导致伤口略深,到了暂时无法愈合的程度。 也许是这个缘故,谢清和此时没有再像之前那般,让自己的身体和虞归晚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她侧着身子,肩膀靠在了虞归晚的后背上,看上去勉强有了几分朋友的感觉。 “待会儿我和你一起去。” 虞归晚低声说着,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不要被硌的那么难受。 谢清和闻言,蹙眉问道:“你是不放心我?” 虞归晚不擅长撒谎,很干脆地嗯了一声,说道:“你伤了。” 听到这句话,谢清和咬着下唇,最终还是默认了。 换做过去,她肯定是要急的,但现在为了怀素纸的安全……稍微忍忍也无妨。 半刻钟过后,虞归晚依循着谢清和指出的方向,来到了一座山洞里面。 大抵是极寒的缘故,山洞被冰封的很是彻底,上下左右皆是冰面,而且相当光滑。 若是寻常人不小心踏入这座山洞,根本不可能站稳,直接就要往深处掉去。 两人坐在飞剑上,自然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但神情依旧凝重。 虞归晚一脸担忧问道:“是这里吗?” 谢清和没有立刻回答,直到从寒意中捕捉到那一缕气息后,才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疲惫,认真说道:“就是这里,就在前面。” 虞归晚催动剑意,朱颜改剑速骤急,化作流光通往山洞深处。 随着两人通过一处狭窄的通道,眼前的视线骤然开阔,有一汪湖水撞入她们的眼中。 明明身处洞穴深处,此间却并未漆黑。 那些嵌在冰壁上的石头,散发着幽蓝色的光芒,是极其珍贵的天材地宝,名为冰心石,对修行者有极大的好处,可以平静道心,有助破境。 谢清和却是看都不看一眼,一跃而下,直接跳入寒湖里,溅起了一捧水花。 虞归晚随之而行,跟在她的身后。 湖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分开,那是谢清和所持法宝的力量。 然而湖水被分开后,冷冽严寒之意却更加厚重了,那些湛蓝色的光芒似乎瞬间被抛在了后方,消失无踪。 前方越来越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就像是正在堕入深渊那般。 某刻,前方骤然明亮了起来。 虞归晚眯起了眼睛,只见谢清和的指尖有电光跳跃,照亮了黑暗的湖底之余,更是让某只潜伏在旁的妖物变成了焦炭。 “我要三刻钟。” 谢清和头也不回说道:“这里的阵法破碎的很严重。” 虞归晚很认真地说了一声好。 两人开始默契配合。 这样的过程,在过往那些天里,她们经历了很多次。 每当这个时候,她们都会借此机会聊天,对彼此的某些想法做出确认。 此时却是一片安静。 没有任何的声音。 直到谢清和将要修复好阵法时,才有了第一句话。 虞归晚的声音很轻,在幽静如死寂般的湖底,却是那么的清晰。 “下次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 谢清和微微一怔,心想这句话未免太奇怪了些,没好气说道:“我就没想过和你凑一起!” 虞归晚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每次遇到你,只要是她不在的时候,运气都会变得特别差。” 谢清和想了想,发现竟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很是无语。 言语间,她用刻刀为阵法勾勒出最后那一笔,为这段度日如年般的煎熬时光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啪的一声轻响。 她站起身来,打了一个响指。 声音落处,有微光浮现。 虞归晚望了过去,只见北境的山川河流与大城小镇,尽数映入了自己的眼中,无一遗漏。 更了不起的是,当她集中精神往深处望去的时候,眼前甚至会随之出现那处的真实画面,以俯瞰的角度。 当然,这种手段无法用在如今她们身处的这片雪原上。 原因很简单。 这片雪原在云妖的影响之下,正在被北境以北不断侵蚀,清都山在此间的掌控力已大不如前。 纵使两人成功修复阵法,也无法立刻回到从前那般模样了。 但也仅仅是无法俯瞰而已。 谢清和看着道法凝成的地图,看着地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明亮光点,面色瞬间难看到了极点。 她忍不住骂了出来:“中州这是疯掉了吗?!” 那些看上去密密麻麻的光点,每一颗都象征着一位元婴境及以上的修行者。 此时此刻,同时存在这片雪原当中的光点……近千颗。 这样的阵势,哪怕放在百年前那场战争当中,都是相当罕见的。 …… …… 夕阳西斜,枯树前一片宁静,与美好。 在数以百次的磨炼后,云妖终于成功发出了不是嗷呜的声音,尽管听上去并不明显,但确实踏出了第一步。 然而随着如此喜人的进展的出现,到来的却是分别。 怀素纸看着它问道:“你要走了?” 云妖很是老实地点了点头,然后嗷呜了一声,表示自己没有办法出来太久,现在差不多是极限了。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路上小心。” 不管怎么听,从什么角度听,这句话落在云妖的身上都是奇怪的,都是没有道理的。 明明是这样没道理的话,她却说的理所当然,让人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 云妖被她折磨了将近三个时辰,本已昏昏欲睡,听见这句话后眼睛顿时明亮了起来,高高兴兴地嗷了一声呜。 怀素纸看着它的眼睛,认真说道:“再见。” 云妖也在看着自己的圣女殿下,有些依依不舍地举起手,轻轻地挥了挥,便往北境以北走去。 还未走远,它就忍不住停了下来,同样认真地嗷呜了一声。 它问了一个问题:你说再见,那是什么时候再见呢? 怀素纸对此做出了明确的答复:“不会很久。” 云妖心满意足,继续往北方走去。 只是没走上几步,它又一次停了下来。 这真的很像是小孩子。 有些烦。 怀素纸这般想着,看着它问道:“还有事情?” 云妖感觉到她的情绪,回想起学习人类语言时的那些折磨,立刻就紧张了起来,连忙嗷呜了一声,表示自己真的有事情。 它举起前爪,指着枯树外的茫茫风雪,示意现在外面来了很多很多的人。 怀素纸静思片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正准备说不必担心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很诚恳的嗷呜。 云妖的意思还是那么的简单。 以及直接。 它还记得自己的圣女殿下说过,要是被别的人类发现她是它的圣女,那她将会成为举世之敌,再也无法行走世间。 那么。 为了保护这个秘密。 不如让它把那些蝼蚁都变成自己的子民,这样就不用担心了吧! PS:番外写了,但还没完全写好,有待修改,在假期结束前弄好吧,然后这几天更新会比较拉稀,很抱歉。 无关重要地剧透一下,是纸纸被师父欺负,原因是打不过。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四十八章 圣贤的抉择 云妖作为灭世三灾之一,与人族自古以来就维持着敌对的关系。 数万年漫长时光中,两者相处间所存在的那些珍贵的和平,都是以人类的鲜血让云妖陷入沉睡带来的。 简单些说,云妖要是把此刻深入雪原,置身于风雪大雾中的那些人族强者杀光了,无人会对怀素纸生出半点怀疑。 这是中州五宗,乃至于清都山和天渊剑宗在事前就已经明确知晓,并且愿意承担的巨大风险。 怀素纸作为元始宗的圣女殿下,世间魔道的未来共主,在得知云妖的提议后,也有充分的理由去点头答应。 更何况她先前就付出代价,让姜白离开这里,前往外头将她与云妖交好的事情告知江半夏。 都到了这个时候,楚瑾想必也是知晓云妖之事的,那清都山与天渊剑宗就不会在接下来的这场变故当中,落入措手不及的境地。 事情至此,一切局势都变得明朗了起来。 哪怕怀素纸修的不是元始道典,在天机术算之道上的造诣颇浅,也能推断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云妖一声嗷呜,以滔天妖威一举瞬杀中州五宗的所有强者,埋葬在无尽风雪当中。藏身云海中的中州五宗掌门真人震怒不已,毫不犹豫展开飞舟上的阵法,抵挡云妖带来的恐怖压力。 中州五宗惊慌之余未曾失措,以最快的速度联系到清都山方面,凭借道盟与人间大局的名义,准备与其联手,先行解决这次大灾。 楚瑾应约前行,在商谈之时悍然动手,直接偷袭重伤明景道人,致使飞舟结成的大阵被破开,同时也宣告了存世近五千年的道盟开始瓦解。 在飞舟大阵被破瞬间,谢真人以清都印唤来上清神霄真雷,与云妖合力击杀中州五宗身在北境的强者们。 林轻轻当场身死,血水还未来得及溅得到处都是,就被雷光所蒸发。 被偷袭重伤的明景道人底牌尽出,为裴应矩换来片刻光阴,希望其催动昊天钟告知天下人,清都山与云妖沆瀣一气的事实,却不料钟声未能响起,只见姜白笑意嫣然地出现在身前,眼里尽是愉悦。 太虚剑派的掌门真人梁皇见势不妙,欲要逃出生天之时,却发现学宫那位江姓教授站在他的身前,略带遗憾地告诉他,自己还有一个为世人所知的名字,其名为黄昏。 暮色与黄昏齐至,绝望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随之而来的就是死亡。 此后清都山将此事隐而不发,举全宗之力而南下,元道远凭一己之力独守天堑,手持仙器天地轮盘直面三宗联军,于七日后壮烈战死,死前不曾后退一步。 自此战后,中州门户大开,莫由衷惊醒出关之时已无力回天,唯有在长生天峰前与清都山元始宗以及天渊剑宗签订城下之盟,付出无数屈辱代价。 道盟被彻底毁灭。 整座天下就此易主。 这极有可能就是人间将要迎接的那个未来。 然而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怀素纸先向云妖问了一个问题。 “有多少人?” 云妖给出了一个大致的数字,是近千位修行者。 它以为怀素纸是担心自己不行,用前爪拍了拍胸口,表示这真的没有问题。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看着那双并无暴虐之意的湛蓝眼睛,认真问道:“那你分得清吗?” 云妖眨了眨眼,犹豫着嗷呜了一声,表示你在说什么? 什么叫做分不分得清? 什么是需要分清的? 那不都是些寻常蝼蚁吗? 原来其中还有不一样的地方? 想到这里,云妖眼里流露出一抹迟疑,小小地嗷呜了一声,示意其中确实有几只蝼蚁飞得比较高,但自己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怀素纸知道,那几只飞得比较高的蝼蚁,指的应该是她的师父也是楚瑾,这几位踏入了大乘境的修行者。 她静思片刻后,转身望向被夕阳染红的风雪,语气平静而坚定地说道:“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不用了。” 云妖愣了愣,眼神里一片茫然,根本没明白她为何做这个决定。 怀素纸平静说道:“成大事者不能拘于小节,但这不是小节。” 此时此刻,身在风雪中的近千位修行者,不可能都是中州五宗的人。 其中必然有很大一部分是清都山的人,也是天渊剑宗的人,甚至是北境当地宗门的顶梁柱。 她要是为了那段尚未发生的历史,让这些人死在云妖的手中,那她算什么呢? 是的,怀素纸曾对姜白说过,她没有道德上的洁癖,该动手时绝不会手软。 但这不是洁癖的问题。 这是毋庸置疑的不择手段,甚至称得上是一种背叛。 背叛只会带来更多的背叛。 史书上早已告诫过后人,得位不正,哪怕其后再如何呈现出繁花盛锦之景,都会以极快的速度衰败下去。 比如在前皇朝之前,那个国号为晋的更加古老皇朝。 怀素纸知道云妖肯定不能理解这其中的缘由,但还是说了出来,因为她不想成为江半夏那种不肯把话说清楚的人。 她抬手,指着深藏在云海中的那九艘飞舟,对云妖说道:“那些人才是真正的麻烦,余者都是无关紧要的。” 云妖听不懂那句大事和小节的话,但这句是明白的。 它望了过去,确定其中存在好几只飞得挺高的蝼蚁,嗷呜着表示确实没那么好杀,但自己也可以试试。 怀素纸看着它继续说道:“这里不是北境以北,如果强行动手,你会有危险。” 云妖的眼里流露出一道遗憾的情绪。 不过很快,这种情绪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兴。 它嗷呜了一声,认真地感谢怀素纸为自己着想。 怀素纸说道:“走吧,” 云妖再次向前走去。 然而这次和之前一样,它很快又回头了,眼里满是担忧地看着怀素纸。 还未听到那声嗷呜,怀素纸就已经明白它在担心自己的安全。 她想了想,向云妖提出了一个简单的请求。 云妖听明白了,也欣然同意了,但眼里还是很多的茫然,因为它不理解怀素纸为何要那样子做。 “走吧。” 怀素纸看了一眼天色,发现暮色将至,对云妖催促道。 云妖有些不舍地嗷呜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下来,可它的脚却迟迟没有动,仍旧看着自己的圣女殿下。 怀素纸想了想,飞到了云妖的眼前,看着那双湛蓝的明亮眼睛。 然后,她伸出手落在它的鼻子上,轻轻地掸去了留在鼻尖上的残雪,动作不快,很是轻柔。 云妖看着这一幕,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是一声愉悦至极的嗷呜! 大概是真的很愉快的缘故,这一声嗷呜极为响亮,没有半点收敛。 嗷呜落处,天地为之而变色,风雪寒雾融为一体翻涌成浪。 灭世之景于怀素纸身后如烟花盛放。 她对此只说了一个字。 “停。” 随着这个字的落下,云妖赶紧闭上了嘴巴。 与上次不同,这一次怀素纸就飘在它的身前,于是它没有办法抬起双爪捂住自己的嘴巴,便憋的有些辛苦了。 怀素纸看着它鼓起的嘴巴,情绪很是复杂,安静片刻后问道:“走?” 云妖连忙点头。 这一次它再无犹豫,高高兴兴地向北境以北走去。 怀素纸目送片刻,回到枯树前坐下。 就在她心绪刚刚平静下来,开始准备接下来的事情时,后方传来了一声巨响。 轰! 怀素纸怔了怔,下意识往身后望去,只见云妖摔倒在地。 她忽然明白,为何云妖这般着急回去了。 这确实需要好一段时间。 只是为什么非要走着回去呢? 不能飞吗? 就算真的飞不了,那一蹦一跳也比现在来得要强吧? 噢。 应该是跳起来了更容易摔倒? …… …… 飞舟上。 随着那一声嗷呜的响起,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再次对视,发现彼此的眼里都流露出了明显的轻松之色。 是的,在这些大人物看来,云妖这席卷整座北境的怒吼声,侧证了清都山的着急并非陷阱。 怀素纸必然是动用了最后的保命手段,以蝼蚁之身伤害到了云妖,才会让云妖来得如此愤怒。 那么,此刻的怀大姑娘理应是浑身衣裳破碎,鲜血淋漓,离死亡仅剩最后一步之遥的。 想到血水流得到处都是,想到白雪都染上了赤色,想到即将迎来的那些美好,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笑了起来,笑的很是矜持。 片刻后,长生宗的一位长老敛去笑意,颇为突兀地叹息了一声,满怀怅然说道:“看来……怀大姑娘是凶多吉少了。” “是啊。” 有人接过话头,同样发出了叹息,雀跃之情不加掩饰。 明景道人看了众人一眼,神色不变,心却不悦,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他不着痕迹望向南离,只见这位长歌门的晚辈神情始终沉稳,墨眉甚至微微蹙着,找不出半点掉以轻心的迹象,不由感到了些欣慰。 便在这时候,最先开口的那位长生宗长老,取出了一壶美酒,对众人悲叹说道:“让我们为怀大姑娘送行吧。” 话音落下,梁皇脸色变得有些不善,心想尘埃尚未落定,这便着急庆祝了吗? 然而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就有人站了出来,开始附和那位长老。 一时间,飞舟最为奢华的房间内,有酒香四溢。 众人觥筹交错,碰杯之声络绎不绝,哪里有半点为怀素纸默哀的模样? 梁皇终究是一位剑修,见此不悦至极,正准备寒声怒斥之时,却听到了一句话。 “这不仅是庆祝,还是在发泄这些天积攒下来的压力。” 林轻轻的声音落入他的耳中,温柔动人:“在北境对怀素纸动手,不仅你我,他们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梁皇寒声说道:“有再多的理由也不该这般模样。” 林轻轻微微一笑,柔声说道:“又没被外人看了去,偶尔放肆上一次,当作看不见就好。” 梁皇没有再说什么。 但从他眼中的不屑情绪看来,显然是不接受这个理由的。 就在他欲要拂袖而去,懒得再看这乌烟瘴气的一幕时,外头忽然传来了一个消息。 ——岱渊学宫的江教授前来,希望与五宗掌门亲自见面会谈。 场间顿时安静。 在场的没有谁是白痴,都能猜到江半夏的来意,必然是为了怀素纸。 明景道人轻挥衣袖,散去空气里的酒香味,看了那些片刻前还在庆祝的长老们一眼,没有说话。 然后他站起身,向房间外走去,亲自迎接江半夏的到来。 待片刻后,两人回来的时候,先前发生过的那一切,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江半夏望向场间众人,见到的都是正襟危坐与严肃之色,仿佛所有人都在为怀素纸的性命安全而焦虑着。 她没有废话,因为懒得虚与委蛇,看着明景道人直接说道:“前辈,收回成命吧。”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由更加具有信心了。 如果不是怀素纸的情况危险到了极点,这位江教授岂会来到这里,连半点寒暄都不做,直接递出这样的请求? “收回成命,是何成命?” 明景道人看着不愿坐下来的她,平静说道:“还请江教授明言。” 江半夏眼里流露出一抹清晰的疲惫。 片刻沉默后,她认真说道:“云妖之祸乃人族之祸,值此危机之时,不该再生动乱,怀素纸必须要活着。” 话音落下,有几位中州五宗的强者内心冷笑不止,心想掀起动乱的难道不是怀素纸吗? 若非此人在眠梦海上肆意妄为,天下局势何至于此? 这话真是莫名其妙极了! 明景道人淡然说道:“正是为了天下安危,我们才会来到这里,出现在云妖的眼中。” 江半夏没有说话。 “而且……” 明景道人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解:“本宗,乃至于整个道盟,此刻不都在为挽救怀素纸而努力吗?” 江半夏看着他问道:“前辈是下定决心了,对吗?” 明景道人说道:“为了人间安危,我又何曾犹豫过?” 江半夏安静片刻后,叹息了一声,转身欲要离去。 明景道人看着她的背影,没有挽留。 就在这时,林轻轻开口了。 她说道:“我觉得……江教授还是不要勉强自己了。” 江半夏没有回头,嗯了一声,是询问的意思。 林轻轻站起身,来到她的身旁,带着明显的担忧说道:“以江教授你的境界,再往风雪中去,未免过于危险了,还是留在这里吧。” 江半夏再次沉默,就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感动到了。 半晌后,她转身望向林轻轻,神情淡漠说道:“也对,那就一起看着吧。”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四十九章 在世界中心呼唤 听着这番对话,南离的情绪变得更加不好。 她微垂眼帘,掩去眸子里那些太过于冰冷的情绪,嘲弄想着你现在的话倒是多了起来,可采云仙姑没死的时候,你怎么就跟个哑巴似的呢? 前倨后恭,欺软怕硬,仗势欺人,阴阳怪气…… 念及此,南离忽然对采云仙姑生出几分敬意,毕竟从长歌门里找出这么一个人,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不说话,可站在她身边的梅雪长老,却隐约察觉到了她的想法。 “掌门……确实变了不少。” 梅雪长老低声说道。 南离闻言望向这位长辈,微微摇头,示意不要再说下去了。 在她看来,梅雪长老是长歌门在山门倾覆后,行事越发偏激魔怔的长歌门高层当中,鲜有维持冷静的人。 ——这也是当年长歌门掌门之位空落,她被采云仙姑亲自阻拦,最终只能黯然前去神都的真正缘故。 梅雪嗯了一声,看着那头与江教授闲谈起来的林轻轻,对南离说道:“我们看着就好。” 南离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更加确定自己的感觉是对的。 道盟已经老了。 与这样一群虫豸在一起,怎么可能让中州,乃至于整个人间好起来呢?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人间该变了。 在南离越发坚定自己的念想之时,那头的事情也在继续着。 林轻轻与江半夏并肩而行,向房间外走去,似乎是打算前往甲板外,取得更好的视野。 “这些天来,江教授为北境劳心劳力。” 林轻轻柔声说道:“想来是不眠不休的,这着实是辛苦了。” 江半夏耳朵没聋,听得出这话里的阴阳怪气,于是懒得理会。 但凡换个场合,又或者此刻没有明景道人这几位大乘在旁,林轻轻早就血溅当场了。 她不是自己那位被世人视作圣贤的徒弟,是双手沾满鲜血的魔道共主,杀人根本不会犹豫。 林轻轻也不在意她的冷淡,感慨说道:“看来江教授确实是忘了一些事情。” 话中所指,当然是怀素纸的真实身份相关。 “有些事情,我记得确实没那么清楚。” 江半夏平静说道:“不过怀大姑娘为平息云妖之灾,不顾自身安危这件事,想来我会铭记在心。” 听着这话,在场众人神色如常,没有丝毫变化。 对这些中州五宗的老人来说,只要不是涉及到切身利益的事情,再如何讽刺的锋利言语,都无法刺穿他们的脸皮,揭开那些藏在皮袍下的小。 林轻轻看着江半夏,神情诚恳说道:“世人想必也会一直铭记在心。” 如果怀素纸在今天死去,死的干干净净,道盟当然愿意让她的名声无暇,甚至是建立一座道观,把她做成一尊神像供奉起来,香火绵延不绝。 反正神像都是死的,死了就是无害的,捧得再高也无所谓。 江半夏说道:“是吗?” 林轻轻忽然叹了口气,带着歉意说道:“明知江教授心情不好,妹妹偏还说些这般话,确实不妥了些。” 江半夏微微偏头,望向她的眼睛,没有从中找到半点笑意,看到的都是真诚。 然而在场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知道林轻轻就是在阴阳怪气。 明景道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制止了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争执。 “就到这里,不要再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了。” 听到这句话后,林轻轻敛去了那些多余的情绪,道了一声好。 江半夏还是不做表示,神情格外冷淡。 南离的视线落在林轻轻背后,心想难道你是在妒忌江教授吗? 接下来直到甲板的路上,人们都维持着沉默。 行至甲板上,视线并未开阔上多少。 暮色将至,天地已然昏暗,又有风雪不断吹刮,浓雾始终笼罩着大地,目光根本无法落在远方。 哪怕此刻在场的都是中州五宗的真正强者,还是无法例外。 不时有道法的光芒破开寒雾,落入众人的眼中,却转瞬即逝。 在这种情况下,中州五宗对雪原情况的了解,来自于那些不断出现的流光。 每一道流光都是下方的道盟强者,输送回飞舟的实时情报,以供坐在飞舟上的大人物们做出准确的判断。 此时江半夏在场,事情便不好做的那么明显,哪怕她很清楚中州五宗正在做什么。 明景道人接过流光,看过其中的消息后,再换做委婉的言语向众人复述一遍。 “怀大姑娘所在的位置大致确定了。” 他说道:“我们很快就能赶到。” 听着这话,不少人心有所感般抬头望向前方,只见此刻本该耀眼的暮色被云层吞噬了许多,显得有些黯淡了。 就像是这方天地以自己的方式,向世人无声宣告着怀素纸的命运。 众人旋即望向江半夏,发现她的神情不再那般冷淡,而是变得略微难看了起来,便来得更加安心了。 南离对自家师姐拥有近乎无限的信心,但此时还是生出了些许的不安,心想难道真的出事了? 如果师姐真的出事了,死在了云妖的手下,那该怎么办? 她只能是继续忍耐下去,一步一步爬到最高处,联合谢清和还有虞归晚,向整个道盟发起复仇。 那将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绵延百年,甚至不止。 但只要她成功了。 那与今日此事有关的人,都要死全家,死得一干二净。 唯有如此才能祭奠师姐的在天之灵。 这般想着,南离冷静了下来,开始准备为师姐默哀。 …… …… 所有人都知道,事情已经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候。 原先为了更快找到怀素纸而建立的默契,此时已经被风雪浓雾里的双方一并抛下,八大宗的强者开始发生正面冲突。 道法与剑光涌现,雷霆掺杂在风雪中,轰隆声一朝响起便绵绵不绝。 出乎飞舟上中州五宗大人物们意料的是,这场理应要陷入僵持状态当中的冲突,却迎来了清都山一方迅速落入下风的结果。 然而往深处去思考,这个结果其实才是合理的。 自云妖苏醒后,清都山就在承受巨大的压力,尽管眠梦海一事过后,这种压力被缓解了许多,但并非消失。 长时间的长途奔袭与鏖战下来,清都山一方的强者早已筋疲力尽,又怎可能是以逸待劳许久的中州五宗的强者们的对手? 想要扭转这个局面,那就必须要有大乘出手,否则绝无可能。 问题在于,云妖此时就在这片风雪当中。 谢楚二人愿意为了怀素纸的性命,提前与云妖展开决战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清楚。 是绝无可能。 那么。 大局已定。 飞舟上的中州诸宗大人们对视一眼,无声微笑起来,神情平静中充满了自信。 看来先前那场宴会,很快就可以继续下去了。 …… …… “大局已定。” 楚瑾说道:“你们先去休息吧。” 风雪世界中的某座山谷里,她看着一身狼狈的谢清和与虞归晚,神情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谢清和没反应过来,脸色瞬间苍白,嘴唇不断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虞归晚没能比她好上太多,低声念道:“不……她不可能这样死的。” 听着两人的声音,见惯风浪的楚瑾微微蹙眉,语气微冷地说了一句话。 “怀素纸不会出事。”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说道:“你们先回去吧。” 谢清和醒过神来,霍然抬头望向楚瑾,睁大眼睛想要反驳。 虞归晚的模样也相差不远。 楚瑾看着两人,面无表情说道:“你们是觉得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很漂亮,很适合被别人看到,对吗?” 话音落下,谢清和与虞归晚下意识望向对方,发现确实都有些不雅。 两人无法反驳,只好答应。 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姜白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对楚瑾说道:“都准备好了?” “嗯。” 楚瑾望向她,墨眉轻微蹙起,说道:“你还是回去那边吧,怀素纸要是真的出事了,那我们就都成笑话了。” 姜白心想云妖怎么舍得让她出事,没好气说道:“这是她做的决定,真成笑话那也是她的问题,跟我可没关系。” 楚瑾沉默了会儿,不再就此多说什么,抬头望向被雪雾掩埋的天空,找到了那一缕极黯淡的暮色。 “还有半个时辰不到。” 她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姜白问道:“你在担心他们感到不妥,临时退出?” 楚瑾嗯了一声。 姜白只觉得好笑,直接笑了出声,嘲弄说道:“我说句不好听的,就算现在黄昏当着那群人的面前告诉他们,这是一个陷阱让他们赶紧跑,他们都会觉得黄昏在撒谎。” 楚瑾说道:“我更习惯把事情往坏处去想。” 姜白叹了口气,说道:“无趣。” 说完这句话,她向山谷外走去,准备找一个合适的角度,欣赏接下来的那一出好戏。 在离开山谷的路上,北境一方的诸多强者出现在她的眼中。 这些并未得知事情真相的人,此刻脸上的神情都很复杂,有愤怒,有失落,有悲伤,也有黯然。 姜白走的很安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目光,便更好地看到了这些情绪。 她甚至还发现,有不少人聚集到了一起,准备一并前去觐见楚瑾,希望其收回成命,继续与中州五宗战斗到底,营救怀素纸。 听着这些话,姜白想到江半夏此去飞舟之上,亦是希望明景道人收回成命,不由觉得好有意思,莞尔一笑。 然而她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姜白想到了一件事。 与江半夏的虚情假意不同。 这些同样位高权重的北境强者们,是自愿承担起死亡的风险,去恳求楚瑾改变主意,为怀素纸的性命而战的。 不管这个决定是为了偿还眠梦海上的情分,还是基于利益上的考量,这都是真实发生着的事情。 “人心所向啊。” 姜白好生感慨,在心里叹息说道:“一个魔宗妖女做到这个份上,真是前无古人,大概也后无来者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算愿意为中州五宗站出来,指证怀素纸就是暮色,如今的世人也不见得愿意相信。 很快,那群人便去找到了楚瑾,明确请求她收回成命。 这件事没有声张,因为那些人不希望让事情变成道德上的绑架,但还是被人发现和猜到了。 在姜白即将走出山谷的时候,人群已然汇聚了起来,向楚瑾递出了请求。 她转身望去,见到的那些人身上不是仍有伤势,就是满身尘埃,不曾有哪个人干净完好的。 没有任何的意外,楚瑾的答案拒绝。 为了确保接下来的事情如计划中发生,拒绝之余,她并没有解释接下来的安排。 山谷一片死寂。 姜白收回视线,踏入茫茫风雪中,不再去看那些画面。 但她知道,楚瑾现在必然是头疼的。 …… …… 随着时间的流逝,中州五宗的强者们越发接近那颗枯树的位置。 那些效忠于云妖的妖兽,似乎感受到了人类的决心,不再如前暴虐,选择了避战。 风雪呼啸不断,杀机却已淡去。 当一道流光来到飞舟上,带来这个变化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尘埃即将落定。 林轻轻望向江半夏,神情真挚说道:“怀大姑娘即将得救了。” 江半夏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飞舟下沉,离开茫茫云海,铭刻在舟身上的阵法随之而启动,抵抗着风雪的侵蚀,来到一个更好的位置,俯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与此同时,身在雪原里的中州五宗的强者,终于穿过了那层层浓雾,来到了那株枯树前。 大雾未曾散去,枯树在雾中若隐若现。 怀素纸的气息出现在众人感知当中,是虚弱的。 没有哪怕片刻的犹豫,历经千辛万苦无数危险来到这里的中州五宗强者们,按照最初定下的计划……直接动手,杀人。 万千道法齐出,诸般法宝轰落。 无数光芒一并绽放,就像是盛开的烟花,原本晦暗的寒冷世界被照得分外明亮。 在这种程度的合击下,只要不是大乘,那就必死无疑。 然而就在这时。 风停了。 寒雾不再流动。 天地气息忽然出现了极其剧烈的变化。 下一刻,风雪寒雾骤然翻滚,化作汹涌浪潮往外涌去! 这是毫无疑问的天地巨变! 那些盛放如烟花般的道法与法宝,瞬间被其中的寒意冻结了起来,不得寸进,亦不得消散。 不等中州五宗的强者反应过来,理解这是怎样一回事,一幕更加震撼地画面出现在他们的眼中。 随着浪潮的远去,自云妖苏醒后一直浓郁不散的寒冷雾气……竟在这个时候莫名其妙地消散了。 就像是众生的一场梦。 风尽。 雾散。 如血般的暮色,斜斜穿透残风雨雪与满天道法,落在了雪原上。 与树下。 怀素纸背靠枯树,静静读书。 没有鲜血淋漓,没有九死一生,没有命悬一线,没有人们想象中应该存在的那一切。 她有所感,合起手中书,抬头望向满天道法,目光最终落在了为首的那艘飞舟上。 她神情平静如故,一言不发,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五十章 开战吧 怀素纸不说话。 整座雪原,整一片天空,乃至整个天地间,便没有一点声音。 那九艘巨大的飞舟被夕阳余晖映照着,一身皆金,难以直视,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座座悬空山。 山上似是瞬间多出了无数座新坟,否则此刻站在山里的那些人,何至于脸色难看到像是全家死绝了那般? 一片安静至死寂。 直至一道声音响起,这种诡异的寂静才是被打破了。 “是啊,怀大姑娘得救了。” 江半夏缓缓转身,望向就在身旁的林轻轻,说出了这句话。 随着话音落下,天与地间仿佛有风再起,把她的声音从天空吹向大地,吹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没人说话。 飞舟上的都是中州五宗的大人物,境界自然高深,记性当然不错。 于是他们清楚记得,不久前林轻轻曾经真情实意地说过这么一句话:怀大姑娘即将得救了。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飞舟上的很多人都在心里笑了出来,只是顾着岱渊学宫的颜面,没有流露于表。 如今话里所言真的发生了,他们却一点儿都笑不出来了。 江半夏嫣然一笑,看着林轻轻的眼睛,温柔说道:“以怀大姑娘的性情来看,她得知此事后,定会对林掌门您心怀感激的。” 林轻轻沉默着,想要开口,张着嘴,却像是哑了一样,完全说不出话。 她看着下方荒芜雪原枯树下的那位女子,很想很想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幻觉。 然而那微寒的风落在脸上,带来如刀割般的感觉,让她根本无法说服自己,这只是一场噩梦。 与林轻轻有着相同情绪以及想法的人,有很多很多。 准确地说,几乎是全部。 天地间依旧一片死寂。 暮色不愿散去,静静笼罩着整个世界,带来温暖中掺杂着恐怖的感觉。 人们沉默着,因为还沉浸在震惊中,根本无法清醒过来,茫然无措地想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 风雪为何而停? 云妖身在何方? 鲜血又在何处? 理应铺满一地的妖兽尸体呢? 大战过后满目疮痍的大地呢? 一个命悬一线将要死去的怀大姑娘呢? 这些都去哪里了?! 为何全都不见了?! 为什么会是风停雪住,大地如旧,找不出半点鲜血的痕迹? 为什么怀素纸会坐在一棵树下,像是个没事人那样翻着书看啊? 如果这是一场梦,未免太过真实了吧? …… …… 某个不起眼的地方,姜白看着坐在枯树下的怀素纸。 她莞尔一笑,觉得这事好生有趣,自言自语说道:“不愧是你,真的能装啊。” 为首的飞舟上,南离远远看着神情犹自平静的师姐,强自维持着镇定,没有失声欢笑出来。 她由衷钦佩,只觉得师姐在装这方面确实了不起,说是天下第一也不为过了。 江半夏却没有任何反应,是真的淡然到极点。 在她看来,怀素纸作为自己唯一的徒弟,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 …… “解释一下吧,这是怎么一回事。” 楚瑾的声音响了起来,冷漠至极,落入了这方天地的每一个人耳中。 人们骤然惊醒,视线在枯树下的怀素纸与天空的飞舟间不断来回,神情复杂至极,是荒唐,是错愕,是茫然,是不知所措。 飞舟上没有人作出回应。 很显然,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同样也在错愕着,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变作如今的模样。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了。 然而终究有人维持着相对的冷静。 梁皇望向明景道人,欲言又止。 他稍微思索片刻,便觉得这件事有太多地方不对劲,或者说是带着刻意的味道。 为什么中州五宗动手瞬间,恰好就是风雪雾散,让一切暴露在天光之下? 为什么那阵恐怖至极的寒潮,还顺带冰封了满天道法与法宝,让证据保存的如此完好? 为什么事情都成这样了,怀素纸还有闲心在那里看书,不为世事所扰? 这合理吗? 明景道人身居高位,修道生涯中经历过无数风浪,当然知道这其中存在太多的疑点,没有半点儿合理的地方。 问题在于,事情至此,合理与否还重要吗? 一点儿都不重要了。 明景道人闭上眼睛,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正准备开口之时,听到了一道充满疑惑的声音。 江半夏仿佛才看清下方发生的事情,迟疑问道:“这……诸位救人的方法,是否稍微别致了一些呢?” 飞舟上无人回应。 “素纸为平息云妖之灾,深入此间寻求解决的办法,是把自身性命置之度外的选择,这些天来,我始终为她担忧,怕她为妖兽所伤,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她在避过了诸多妖兽后,却迎来了贵派如此热烈的欢迎。” 楚瑾飘然而起,去至飞舟前,神情漠然说道:“看来诸位是希望云妖之灾无法平息,北境持续动乱下去,血流漂杵,兵荒马乱人死绝,最终变成一个遍地都是尸骸的世界了。” 这句话太重,重到没有人能接的起。 更加可怕的是,话中所言并非是她在夸张,而是一个被冷静阐述出来的事实。 事实往往是最为恐怖的。 她看着明景道人,看着飞舟上的所有人,面无表情说道:“烦请诸位今天给一个交代出来。” “要是给不出来……” 楚瑾没有片刻犹豫,语气平静地说出了那三个字:“开战吧。” …… …… 不是那就开战吧。 而是开战吧。 尽管绝大多数人在清醒过来的那一刻,都隐约猜到了事情会走向这种境地,算是有了心理上的准备,但事情真的来了的这时候,还是生出了一种窒息的感觉。 哪怕是平日里心胸最为狭窄的人,此刻都不会觉得楚瑾是在大题小做,都会认同这是唯一的正确的选择。 中州五宗今日做的事情是毫无疑问的背叛,当这场肮脏至极的背叛被暴露在天光之下,清都山无论是出于维护自身尊严,还是确保北境的安危,都必须要给予中州一个最为强硬的回应。 在这件事上,没有退一步海阔天空的说法。 而且,清都山本就是在北境无尽风雪中杀出来的一尊庞然巨物,从没有过忍一时风平浪静的习惯。 寒风轻拂,暮色落在人们的身上,带不来半点温暖的感觉。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滞了。 双方的强者开始认真思考开战后的局面,胜算几何。 中州五宗以九艘飞舟进入北境,不可能重现当年三十三艘飞舟结成无上阵法的盛景,而飞舟上坐着四位中州五宗的掌门真人,但只有明景道人和梁皇是大乘境的强者,手持昊天钟的裴应矩只能算半个,林轻轻更是不值一提。 剩下的那些大人物们,都是五宗的资深长老或峰主,境界自然高深,但这里终究是北境,这方面中州不可能占据优势。 如果真的开战了,以谢真人与飞升仅剩一步之遥的绝世境界,在旧皇都表现出来的恐怖实力,再加上同是大乘境的楚真人,清都山无疑是胜券在握的。 中州五宗此刻身在北境的所有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问题是,云妖会坐视不理吗? 作为世间至高存在,它能够容忍无视五位大乘境,在自己眼皮底下血战到底吗? 就在众人这样想着的时候,一道神识自北境以北降临此间。 随神识而至的是骤然凛冽的寒风,还有被狂风卷起如浪潮般的雪花。 风声轰鸣,大地颤抖。 天与地之间的死寂感却变得更加深刻了。 云妖已经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中州会全力承担起该承担的责任,给出一个让贵派满意的交代。” 明景道人看着楚瑾,声音分外沉重:“云妖之灾尚未平息,此刻人族不宜内讧,还请真人三思。” 话音落处,有人笑了出声。 那人是江半夏。 她看着神情凝重的明景道人,感慨说道:“真人,您就稍微要点儿脸吧。” 没有人敢在此时开口附和这句话,但所有人都有着相同的感慨。 明景道人对此仿佛没有感觉,静静等待着楚瑾的回应。 楚瑾给出的答案很简单。 她伸出右手,掌心朝上张开。 天地气息随之而变。 寒风如墨,在所过之处留下了清晰的痕迹。 暮色骤然浓烈,洒落在偌大人间,仿佛下一刻就会直接燃烧起来。 这是清都山的不传真经,羽化登仙意不遗余力运转时,所呈现出的天地异象。 这就是楚瑾给出的那个答案。 鲜血与死亡。 “就你们也配在这里我说大局当前?弄清楚一点儿,这是你们先不顾的大局,现在想让我顾及大局?你们这是把大局当成了什么玩意?抹布是吗?想用的时候就捡起来,不用的时候就随手丢掉在一旁?” 楚瑾的声音寒冷至极:“你们又是把清都山当成什么了,任由你们随意玩弄的泥巴吗?今天你们敢杀怀素纸,明天是不是就要在我背后捅上一刀了,后天是不是就要顺便灭了清都山了?!” “想我顾忌大局?” 她看着明景道人,看着飞舟上的中州五宗大人物们,面无表情说道:“可以啊,你们现在全部自裁吧,我可以当作今天的事情从没有发生过。” 有人忍不住说道:“这是否有些过分了?怀素纸现在不是还活着吗?” “过分?这也算过分?真是可笑至极。” 楚瑾冷笑出声,看都不看那人一眼:“你这下半句话就更加好笑了,怀素纸没死不是因为你们停手,而是因为你们没有得手,人没死就可以当作没发生过?那人死了你们装模作样掉上几滴眼泪,也能让一切随风散去是吧?!” 冰冷而愤怒的声音徘徊在天地间,在所有人的耳中响彻,久久未能散去。 明景道人终于开口了。 他看着楚瑾,眼神里的无力和疲惫再也无法掩藏,叹息说道:“请楚真人把条件给出来吧。” 今日此事与对错无关,与高下有关。 中州欲杀怀素纸,而清都山借此机会做局。 最终后者赢了。 无论清都山是以何种方法赢下来的,背后是否与云妖有所勾结,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中州输了。 输了,那就得认账。 愿赌服输,这是凡间与修行者都通用的规矩。 更重要的是,如今的中州五宗,没有输了之后不认账的资格。 楚瑾没有委婉,直接说道:“与此事有关的所有人,无论身份地位高低境界如何,尽数禁断修为,进入道狱当中,按照规矩处置。” 一片安静。 所有人都沉默着。 飞舟上的中州五宗大人物们,脸色变得难看至极,盯着楚瑾的眼睛,心想你这是疯掉了吧? 且不提旁人,此刻在场的明景道人和梁皇与林轻轻及裴应矩,前两位是切切实实大乘境的世间至强者,后两位境界虽在炼虚,但也是名副其实八大宗的掌门真人。 清都山竟敢让他们沦为阶下囚? 这哪里是谈判? 这是在掀桌! 明景道人再如何心胸广阔,都不可能答应这种条件。 这和自杀没有任何区别。 他沉默片刻后,看着楚瑾说道:“烦请真人再作细想。” 楚瑾说道:“也对,我确实没有考虑周全。” 人们听着这话,不由怔住了,心想这真的不是自己听错了吗? 下一刻,众人发现是自己太天真了。 “以贵宗今日所行之事来看,云妖苏醒想来也与你等有着脱不开的关系,这笔账也该一起算上。” 楚瑾淡然说道:“那么北境自云妖苏醒后所遭受的一切损失,都该由贵宗承担起来,并且在此基础上给予一个合理的补偿。” 这次明景道人是真的沉默了。 与先前给出的那个沦为阶下囚的条件相比起来,这无疑是要好上许多的,毕竟只要人还活着,那就还有转机。 问题是,如果他接受了这个条件……那就代表他承认云妖的苏醒与中州有关。 后果不堪设想。 明景道人望向楚瑾,向她的眼睛深处望去,想要知道她步步逼近,不惜开战的底气从何而来。 可惜的是,他什么都都没有看出来。 此事似乎已经陷入死结。 就在这个时候,明景道人想起了一个人。 他望向那株枯树,看着怀素纸认真问道:“怀大姑娘,您是怎么想的?” 此言一出,世人倏然惊醒过来。 所有人都清楚察觉到,这是最后的希望所在了。 唯有怀素纸才能解决这个死局,为人间带来和平。 天地间的所有视线向那株枯树汇聚而去,落在那个女子的身上。 怀素纸坐在枯树下,低头看着书。 她没有抬头,把被风吹乱的发丝捋至耳后,接着秀长的手指温柔地翻过了一页书。 仿佛这一切与己无关。 有人没忍住,低声说道:“怀大姑娘?” 怀素纸似乎这才醒过神来,慢悠悠地合起了那卷书,向此间的世人说了很简单的四句话。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既然你来问我。” “那我的答案很简单。”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PS:明天起正常两更,之前那些天抱歉了,番外这几天有事没动,还差最后一段。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五十一章 因为你是暮色 听到这句话,人们忽然回想起一件事。 去年冬末,神都正殿,怀素纸曾于千万人前说过自己不是圣人,拒绝道盟为她作的一切注。 如今回想起来,似乎就是应在此刻? 如果当初的怀素纸选择沉默,顺着道盟铺下的台阶登上神坛,这时候还能退得下来吗? 想来会有很多人劝她说,无非一念救苍生。 您是在世圣人,理应要去考虑北境乃至于整个人间的万千黎民,就稍微退上一步吧。 当然,这只是暂时的退让,沉默上些许时日就好。 待云妖之灾平息后,再来处理这件事,又何尝不行呢? 君子可欺之以方。 怀素纸不是君子。 但她是圣人,那就更可欺之以方! …… …… 就在整个世界即将为此安静。 人们若有所思的前一刻,有人忽然开口了,而她的声音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嘲弄。 “这才是真正的圣人。” “连自己险些被杀死,还想着去以德报怨不是圣人,而是彻头彻尾的白痴弱智罢了。” “你们想着让怀素纸在这时候退让,后世中人读史至此页时会作何感想?” “堪为后世之师表,理应流芳千百世?” “错。” “是遗臭万年才对!” 那人毫不客气嘲弄说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她今天要是退了,死后是要被人记恨成千上万年的。” 所有人都知道,怀素纸注定是要留名在修行史上的,而且她还会作为后世无数人心中的那个目标。 那么她所做的选择,那些影响到世界走向的选择,必将会深刻影响到后来者。 数千年后,再有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是否杀人未遂者可以以她为理由,逼迫被杀者退让? 毕竟圣人都退了,你退一退又有何妨? 以退为进? 这件事一步也不能退! …… …… 不知为何,有些人觉得这道声音隐约耳熟,似乎在不久前听过。 如果司不鸣和程安衾在场,必然能够听得出来,说话这人就是姜白。 这位万劫门的太上长老,之所以说出这番话,自然是在为怀素纸争取道德上的绝对高地。 当然,就算她不把这些说出来,人们心中也很清楚。 只不过她把这些付诸于言语,便是断了明景道人,或者说中州五宗的所有念想。 至于姜白为什么要这样做? 与旧皇都被莫由衷背刺一事有关,与万劫门所持之道有关,但最重要的是……这样做真的很有趣啊。 她望向悬于天空之中,与落日争辉的那九艘飞舟,很是好奇明景道人要怎样为这件事收场。 明景道人问道:“那怀大姑娘以为的直,是怎样?” 怀素纸的声音平静响起:“杀人者死。” 话音落下,天地之间的气氛瞬间凝重了起来,紧张得令人窒息。 无数道视线落在枯树前,看着那数百位沉默如雕像至此刻的中州五宗强者,只觉得身心冰冷透彻。 这些人的性命只配作为谈判的前置条件吗? 从今日这件事的严重程度来看,这个要求并不过分,甚至可以说怀素纸在一定程度上是有所让步了。 飞舟上,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听到这句话后,神情依旧维持着沉重。 唯有站在最近的人,比如南离,才能看到他们的身体其实悄然放松了下来。 为何放松? 在这些人看来,只要这件事能够去到谈判桌上,那就是有婉转余地的,而这代表结果将会趋向他们可以接受的范围——因为他们有信心给出一个让清都山为之满意的交代。 南离知道了他们的想法,觉得可笑之余又不禁为此感到心寒。 飞舟上众人的视线,直接汇聚在明景道人的身上,期待他主动开口,为此事定下一个论调。 然而这位老人却迟迟没有开口,维持着沉默。 怀素纸没有催促。 因为就在下一瞬,这种诡异的沉默被她亲手打碎了。 从她说出杀人者死,再到此时,看似过去了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事实上一切都是感知上的错觉。 片刻不到。 怀素纸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 她轻挥衣袖,云载酒出现在世人眼中。 暮色映照之下,宽大的剑身仿佛正在燃烧着,散发着强大的气息。 下一刻,雪原上出现了一道如若焚火流星般的剑光。 这一剑太过突然,以至于人们都来不及发出惊呼声,就直接斩了下去! 怀素纸一剑斩向雪原上,为首的那位中州五宗的真正强者。 飞舟上的那些中州大人物们,看着这一幕画面觉得好生荒唐,荒唐之余又感到可笑,心想世人称你怀素纸为圣人,是敬佩你的德行而已。 难道你真觉得自己有圣人般的绝世境界? 想到这里,他们心中暗自再松了一口气,确定今日之事不再是一个绝对的死局。 因为怀素纸这一剑必定无功而返,这将会让她当众出丑,显得极其狼狈。 这或许事情的转机所在。 思绪不过瞬间。 云载酒悍然斩落! 剑锋所落之处,赫然是一位炼虚初境的真正强者。 尽管这一剑来得极其突然,超出所有人的想象,但有些事情是不需要反应过来的。 果不其然,此人感受到飞剑的威势,下意识就施展出道法,横于身前。 砰的一声轻响。 暮色下,出现了一缕极其明亮的火花。 直到此时,被云载酒斩向的那位中州强者才是醒过神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剑锋,心绪千回百转。 要不要稍微放弃抵抗,配合一下这位怀大姑娘,让她脸上有光? 这样做的话,想必你也不好意思再继续记恨我了吧?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个想法有着一定道理。 可惜的是,这人错误估计了一件事。 怀素纸根本就不需要他的配合。 轰! 一声巨响! 那临时结出的护体道法被直接斩破,云载酒钝厚的剑锋斩落在此人的身上! 雪原上骤然多出了一个数丈深的大坑,这位中州五宗的强者,此刻就躺在大坑的正中心,浑身是血,脸色苍白! 直到此刻,那些被掀起的积雪与冻土才是开始纷纷落下,覆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飞舟上的中州大人物们看着这幕画面,神情再也无法平静,眼里满是错愕,心想这怎么可能?! 怀素纸怎么可能强到这种程度? 这一定是假的! 云载酒没有就此折返。 剑锋继续斩落,不留任何余地。 相同的事情不断发生。 那些在风雪中一路厮杀至此的中州五宗强者,面对着悍然斩落的云载酒,一时之间竟是不知所措。 绝大多数人试图抵挡剑锋,认为战友是在演戏,然后……在剑锋斩落的那一刻,他们才知道那些都是真的。 少数性情狠烈的强者,盯着云载酒准备还击。 每当这个时候,清都山与天渊剑宗的强者,都会把目光放在那个人的身上。 意思再是清楚不过。 敢还手? 那就直接死吧。 于是,相同的事情再次发生。 当云载酒平静归来,傲然伫立在枯树前时,一幕恐怖的血腥画面冲入了在众人眼中。 雪原之上哀嚎声连接成片,血流成河,河里都是被斩落的断肢,浓郁至极的血腥味冲天而起,纵使寒风再急也吹之不散。 原先风停雾散后的万里素白静美之清冷景色,此刻已经被怀素纸彻底撕碎,连半点都不剩下。 除了那些无法控制的哀嚎声,整个世界都在安静着,死寂一片。 人们的视线落在云载酒上,看着这把出自岱渊学宫的名剑被鲜血彻底染红,看着仍旧留在枯树下的那位女子,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这一切已经超过了言语所能形容的范畴。 在事情真实发生之前,谁也没想到怀素纸会给出这样一个可怕的答案。 这完全不是世人印象中的那个她。 但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此事传扬出去,旁人也只会拍掌叫好,绝不会认为她是一个疯狂厮杀之人。 原因很简单,没有人死去。 纵使哀嚎声成片,血流成河不止,但云载酒剑下并无性命。 怀素纸谁也没有杀。 飞舟上的大人物们看着这一幕,却没有为之而感到庆幸,因为他们还记得那句杀人者死的话。 这些人都没死。 那该死的人是谁呢? 就在他们这样想着的时候,怀素纸开口了。 “我不杀你们,与仁慈无关。” 她看着雪原上的中州五宗强者,语气平静而漠然:“在我看来,你们只不过是一把刀,而非元凶。” 话音落下,飞舟上的大人物们顿觉浑身冰冷透彻,竟生出了一种难以呼吸的感觉。 然而在适应了话里那阵杀意后,他们的心神很快就放松了下来,知道事情迎来了真正的转机。 元凶这两个字,即是转机所在。 飞舟上终于有人做出回应,不再沉默。 “这还不够吗?” 听到这句话,雪原里那些还在痛苦哀嚎着的中州强者,忽然觉得自己很像是一个笑话,发自内心地感到了悲凉。 怀素纸根本没有理会,因为觉得这话太过可笑。 “当然是不够的。” 沉默许久的江半夏,这时候忽然站了出来,淡然说道:“罪魁祸首还没死去,这怎么可能够呢?” 听到这句话,飞舟上的众人霍然望向她,没想到她竟会在这时候发声。 江半夏不在乎这些。 她看着面无表情的明景道人,淡漠说道:“我劝过你收回成命的,但你不愿意听,一意孤行到底,这时候再来说些够不够之类的话,不觉得自己可笑的吗?” 明景道人沉默了会儿,自嘲说道:“确实有些可笑。” 不等江半夏开口,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充满自责地说道:“江教授劝我收回成命,为的是天下苍生,而我心中想的却是蝇营狗苟之事,心心念念的是权力的平稳交接,确实过分糊涂了。” 听着这话,天地间一片哗然。 无数视线聚集在明景道人的身上,心想这其中原来还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权力的平稳交接……话里指向的难道是那人? 怀素纸只觉得无聊。 楚瑾心想果然如此。 江半夏嫣然一笑,笑容里的嘲弄不加掩饰。 明景道人看着她的笑容,知道她已经猜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但不在乎。 “是的。” 老人怅然说道:“我深知此身已老,寿入深秋将尽,便想着以此残躯,尽可能为晚辈做些事情。” 江半夏很配合,听着他说的话,一言不发,笑容更盛。 “然而江教授您提醒了我,有些事情是错不得的,是错了之后必须要付出代价的,而这代价是旁人所无法替他承担的。” 话至此处,明景道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像是在进行剧烈的心里挣扎,要不要说出那个名字。 林轻轻望向他,带着憾意说道:“前辈,您做的已经够多了。” 听着这对话,很多人下意识觉得不对劲,但一时半刻间还反应不过来,就算想到了也不好把心中的那些质疑说出来。 飞舟上的大人物们却已纷纷开口,都是语重心长的模样。 “明景前辈,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境地,您再为那人隐瞒下去,才是真的糊涂啊!” “还请真人为苍生着想,不要再沉溺在一己之私上!” “其实我们也都知道,真人您之所以这般行事,想的也是权力平稳交接后,天下苍生可以活得更平稳一些,但您有没有想过,您看重的那个人并非正确的人选?” “前辈,您就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吧。” 像这样的话不断被说出,落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仿佛此刻身在飞舟上的那些中州大人物们,两袖清风,一心只为苍生着想。 于是,明景道人在这些规劝下,发出了一声极深的叹息。 然后他以悲苦至极的神情,微微张嘴又低头沉默,如此反复迟疑上数次后,终于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今日此事是司不鸣所操持,至于他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执意要杀死怀大姑娘你,原因是他始终坚信着一件事……” 明景道人来到舟首,居高临下俯瞰着枯树前的怀素纸,神情复杂至极,缓声说道:“你就是暮色。” PS:下一章中午十二点前。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五十二章 我不接受 随着暮色二字的落下,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这里的所有,是真的是所有。 就连那些正在流着血,为自己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被怀素纸一剑斩伤躺在雪原冻土坑里的中州五宗强者,此刻都下意识忘了哀嚎。 绝对的安静。 整座天地仿佛死去了一般。 直到一声若有若无,听上去像是嗷呜一般的声音响起,人们才是回过神来,做出了自己的反应。 飞舟上,那些中州五宗的长老与峰主人物,对司不鸣认为怀素纸是暮色之事是真的一无所知。 ——司不鸣与程安衾乃至于莫由衷,始终认为暮色一事不宜声张,是必须要低调处理的。 当然,这些长老与峰主们都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杀死怀素纸一事若是事败,司不鸣将会成为中州向清都山付出的那个代价。 这也是他们在得知怀素纸要追究元凶之时,心生放松的根本原因。 至于此刻,这些轻松更是直接变作了难以掩饰的欣喜。 因为怀素纸是暮色,那今天这件事将会被轻而易举地解决,形势会直接逆转过来。 在这些长老和峰主的眼里看来,明景道人甚至可以反过来询问清都山。 ——中州的同道们冒着触怒云妖的风险,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就是为了杀死暮色这个魔头,为天下苍生谋一个太平。 你清都山现在这般作态,是不惜让道盟分崩离析,也要庇护这个蛊惑人心的元始魔宗妖女吗? 难道你想让天下大乱吗? 难道你想成为千古罪人吗? 这般想着,飞舟上的这些大人物们纷纷望向清都山与天渊剑宗,乃至于北境一方的强者们,希望从中找到那些名为迟疑与动摇的情绪。 然而,他们什么都没找到。 下一刻,清都山与天渊剑宗,以及北境所有强者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这个回答是如此的强硬,如此的相似,如此的如出一辙,如此的让人难以置信。 近百道飞剑升起,在夕阳的最后余晖下绽放出刺眼的光芒,剑锋直接指向了悬于天空之中的九艘飞舟。 以江先生为首的天渊剑宗剑修们,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看都没去看枯树下的怀素纸一眼,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紧接着,是一声响便绵延不绝的浩荡雷声。 有乌云无由而至,将那九艘飞舟笼罩,云中有电光雷蛇翻涌不休,画面极其恐怖。 这就是清都山的回答。 再接下来的是各种不一样的道法与法宝,是风雪成冰,是流光成剑,是怒火成龙,是万花成阵,有刀有剑有长枪有巨斧有古钟…… 这是来自于北境之中的各个宗门的回答。 就连岱渊学宫北上的强者们,在片刻的犹豫过后,都选择退至众人身后,给出了一个冷眼旁观的答案。 这一幕画面,与不久前中州五宗的强者祭出满天道法与法宝围攻孤身一人的怀素纸,何其相似? 或许不该说相似,而是全然相同。 唯一不同的是,在这个过程里没有人说过一个字,没有人去鼓动过人心。 怀素纸没有。 楚瑾没有。 江半夏没有。 那道来自姜白的神秘声音,同样没有。 谢真人更是诡异至极地沉默至今。 这是所有人自己做出的抉择。 这就是人心所向。 这就是得道者众。 …… …… 飞舟上,明景道人看到这一幕画面,同样也是错愕的。 他已经尽可能地去高估怀素纸在世人心中的地位,可事情真的来了的时候,还是发现自己把这位妖女想得太低了。 此时此刻,怀素纸只要开口说出一个字。 那局面就会从此刻的对峙变作开战。 任谁也无法阻止。 无愧是暮色。 明景道人这般感慨想着,神色不为所变,叹息说道:“还请诸位稍加冷静。” 楚瑾面无表情说道:“好话坏话全说上一遍,然后喊别人冷静?” 明景道人沉默了会儿,看着她说道:“我以为您能听得出,其实我对司不鸣的选择以及看法抱有质疑,并不完全赞同的意思,因为……司不鸣他拿不出怀大姑娘是暮色的证据。” 这句话是看着楚瑾说的,但事实上是对这方天地的所有人说的。 江半夏嘲弄说道:“稍微要点儿脸吧。” 明景道人置若罔闻,他的视线再次落在那株枯树下,看着坐在那里神情平淡如故的怀素纸,心中闪过了很多念头。 这些念头是你为何偏要坐在那树下? 为何你先前展现出来的实力那般奇怪,远远超过了化神境该有的程度? 以你过往展现出的境界,一剑斩碎一位炼虚初境慌乱之下结出的护体道法,这确实不算是太过让人惊讶的事情。 但接下来你剑不停歇,连斩数十近百人,将这件事重复成千上百遍……顾真人与你同境界的情况下,做得到吗? 应该是不行的。 那这背后必有缘故。 而且,你先前一直在看的那本书,书上到底写了什么东西,能让你沉溺到目中无人的程度? 还有片刻前那一声似有还无的……嗷呜? 为什么听上去带着些许的熟悉感觉?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景道人没有去深思这些,只是默然铭记了下来,因为眼前事才是最重要的。 “就像先前说过的那样。” 他的语气低沉中带着哀痛之意:“我不会以此为借口,试图抹掉今日发生的一切,中州将会承担起所有的代价,给出一个令诸位满意的代价。” 谁都知道,话里的那个代价就是司不鸣。 中州五宗愿意为此交出首恶。 从任何角度来说,这都是极具诚意的。 毕竟当今世上所有人都知道,司不鸣就是莫大真人指定的长生宗下一代掌门,是中州的未来正道领袖,执掌道盟乃至整个人间的最高权力。 再如何挑剔的人,也必须承认这个代价对中州而言是足够沉重的,是无比诚恳的。 天地一片安静。 就在很多人都认为,今日这件事到此为止的时候,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是怀素纸。 她看着明景道人,说了一些很简单很粗浅的话。 “我对贵宗的事情没有任何兴趣,但你在为司不鸣安上罪名的时候,是不是该让他出来说一句话呢?” “不管那句话是承认还是辩解。” “你总该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吧?” “如果这就是你的交代,那么我可以明确告诉你。” “我不接受。” …… …… 无论是凡间升堂,还是修行界里的审案,只要被审的那个人没有死去,终归是要让那人出来说上几句话的。 在怀素纸看来,这很重要。 不管那随后到来的话是出自内心的真话,还是迫于各种缘故道出的假话,这都是重要的。 就算她没有看出来,中州五宗是刻意在让司不鸣承担起所有罪名,她还是会说出这句话。 因为这是她认为的道理所在。 …… …… 没有人想到怀素纸会说出这句话。 无论楚瑾,还是姜白,甚至连作为她的师父的江半夏,此刻都是意外的。 之所以意外,是因为她们听出怀素纸是认真的,并非完全出自于利益和局势的考量。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司不鸣确实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他唯一的儿子司白晓,在数年前被暮色亲手废去,这是毫无疑问的私仇。 如果怀素纸真的是暮色,或者说就算她不是暮色也罢,单凭她在眠梦海上直接分裂道盟的举动,就足以让中州五宗不择手段去杀死她。 国恨私仇,这个词放在司不鸣与怀素纸之间,再是合适不过了。 人们的视线汇聚到为首的飞舟上,等待着明景道人的回答,等待着司不鸣的出现。 然而过去了很长时间,后者还是不见踪影。 一位长生宗的长老叹息了一声,声音低沉说道:“怀大姑娘,您有没有想过,司不鸣早已考虑过这种情况?” 他顿了顿,用苦涩的语气补充了一句话:“此刻留在这里的人,都是被放弃的,被抛弃的呢?” 南离着实没忍住,望向说话那人,认真记下了这张面孔,决定待会儿避的远一点儿,免得被这蠢货的血溅到身上了。 这是什么白痴话啊? 司不鸣一个还未正式成为长生宗掌门的人,凭什么去放弃两位大乘真人,以及这么多位高权重的长老和峰主人物? 就算是威望高如莫由衷,都没有资格做出这样的决定! 明景道人也看了那人一眼,然后离开了飞舟。 在无数视线注视下,他飘至那株枯树前,与怀素纸平静对视,认真说道:“天色已晚。” 怀素纸说道:“所以此事不宜再拖。” 此时暮色已淡,太阳快要下山了,天地间只剩下最后那一抹余晖。 明景道人平静说道:“司不鸣不在这里。” 怀素纸看着他,语气同样平静:“但你会证明,你说的一切都是事实。” 明景道人忽然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 然而事情到了这种境地,已经由不得他后悔了。 他安静片刻后,说道:“是的。” 怀素纸说道:“请。” 明景道人看着她的眼睛,叹息了一声,对飞舟上的某个人说道:“麻烦你了。” 话音落下,有人从飞舟上走了出来,拖着艰难的步伐,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当中。 那个人是岳天。 众所周知,他是司不鸣的心腹,随其自微末而起,哪怕是在长歌门山门倾覆后,还是坚持不离不弃。 如果司不鸣决意不惜一切代价杀死怀素纸,那岳天作为他的唯一心腹,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那么,他此刻说出来的话,便足以决定今日这件事的结局。 所有人都看着岳天,等待他揭开最后的答案。 长时间的沉默。 在最后那一缕暮色散去的前一刻,岳天终于开口了。 “真人……” 他看着明景道人,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容,艰难说道:“收手吧。” PS:十多分钟前就写好了,但是舒克服务器维护了,无语……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五十三章 燃烧的世界 真人……收手吧? 听着这句话,人们的视线聚集在明景道人的身上,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是错愕,也是意外,更是震惊,最终这些都化作了不解的茫然。 之所以感到不解和茫然,是因为所有人都能听得懂这句话,知道岳天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真人,您才是那个罪该万死的罪魁祸首啊。 就连明景道人自己也茫然也了片刻。 只不过他很快就敛去了这些情绪,回到了冷静当中,并未惊慌失措。 然而冷静下来,并不代表他就能够想明白其中的那些问题,以及问题的答案所在。 便在这时,怀素纸开口了。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她看着明景道人,语气很平静:“这是你自己选定的人。” 明景道人沉默了会儿,说道:“今天这个局有些……不对,不是有些,而是很有意思,确实是一代更比一代强,你比我要强上太多。” 随着两人的对话声,最后一缕暮光就此消散,人间为夜色所笼罩。 其中那颗恍若明月般的巨大眼睛,仍旧悬于北境以北的天空中。 在风雪雾散后,清辉得以洒落,第一次照亮了这个人间。 双月当空。 枯树,巨坑,被鲜血浸软的冻土,被泥土掩埋的断肢,以及许许多多的人。 雪原上的一切事物,从未如此真切地出现过在人们的眼中。 然而与这些肮脏的,血腥的,丑恶的画面相比起来,很多人却觉得此刻依旧冠冕堂皇的那些中州大人物们,更加的让人恶心。 天地间一片安静。 “局?还请真人慎言。” 楚瑾看着明景道人,面无表情说道:“如果说这是一个局,那也是你给她做的局,是你不择手段到让自己人都看不下去了,才会落得如此下场,与旁人有何关系?” 怀素纸没有说话。 因为她不怎么习惯撒谎,所以这时候沉默就好。 若是非要开口,被明景道人发现了其中的不妥之处,那只会平添波澜。 更何况,这种时候说话往往都是为了发泄情绪,而她的情绪一直都很稳定,不曾失控。 明景道人也没有说话,因为他还在思考,这其中是哪里出了问题。 眠梦海一事过后,道盟已然生出了分崩离析的苗头。 在得知怀素纸真实身份的中州五宗掌门看来,这位妖女已经到了必须死的程度,不能再继续放任下去。 与此同时,司不鸣在云妖苏醒后的一连串表现,也让明景道人生出了极大的不满。 这种不满与喜好无关,与断定其能力不足承担身上的责任有关。 不久后,北境传来了怀素纸不知所踪的消息,这让他们联想到了云妖的身上。 伴随着云妖的那一声怒吼响起,这个推断基本得到了证实。 北境边缘是一座雪原,有大雾笼罩,有风雪不散。 这样的鬼地方,最是适合杀人不过了,而且中州五宗还有合理的名义进入其中,让清都山无法拒绝。 这是不容错过的天赐良机。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在这两句话浮现在心中后,明景道人再无任何犹豫,直接做了决定。 不惜一切代价,借此机会杀死怀素纸,即暮色。 然而数百年修道生涯中养成的谨慎习惯,让他下意识去思考此事失败后,该如何才能以最小代价去收拾残局。 很自然地,他想到了司不鸣。 这个决定很快就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但他知道最重要的还是岳天的想法。 那年秋天,长歌门山门倾覆后,司不鸣在长生宗内部遭到了诸多质疑,唯有岳天始终坚定支持。 甚至翌年在神都道狱中,他希望岳天作伪证指责怀素纸是暮色的时候,此人还向他索取了一个条件。 ——我希望您能支持司不鸣,关于长生宗的掌门之位。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岳天都是司不鸣的心腹,是最为坚定的追随者。 那么,只要他站出来指证司不鸣,任谁也只能相信。 为了此事,明景道人特意与岳天长谈近乎一夜,在作出诸多许诺以及道心誓言约束后,得到了一个足够满意的答案。 不管谁来看,都必须要承认他在这件事上做了足够充分的准备,就算谈不上天衣无缝,也可以说是尽善尽全的。 只不过令人稍感遗憾的是,司不鸣与程安衾在察觉到岳天是魔宗细作后,没有选择声张,而是隐瞒了下来。 就像他们不曾宣扬与姜白维持联系之事那般。 于是,这个局就出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明景道人对岳天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 更不知道他由始至终只忠诚一个人。 那个人并非司不鸣。 而是当代元始魔主。 黄昏。 …… …… 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岳天从人群中走出,来到人们的视线当中后的长时间沉默,并不是因为他在背叛司不鸣这件事情上,内心产生了剧烈的挣扎。 而是他忽然听到了元始魔主的声音。 那人以冷淡不容置疑的的语气,对他作出了一个无法被误解的吩咐。 岳天别无选择。 如果他拒绝黄昏的要求,那迎来的就是身份暴露,明景道人绝不会强行保下他,他的结局必然是死。 而他若是选择听从,至少不会有身份暴露上的危险,得知此事后的司不鸣无论如何也是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事实上,他在阳州城一事后已经猜到自己遭到了程安衾的怀疑,故而今天这个机会真的很重要。 站在明景道人这边,还是走向黄昏与司不鸣那边。 对岳天来说,这真的算不上是一个选择,故而他别无选择。 当然,他并不觉得这个选择就是好的。 明景道人在那场谈话里,为了确定他会背叛司不鸣,与他立下的誓言极其狠毒,足以断绝他往后道途之余,更会让他身负重伤难治。 但,这总比身死道消要好吧? …… …… “那就到这里吧。” 明景道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话音落下,站在夜色下的人们知道事情不会再有转折,就在这里尘埃落定了。 人们的视线集中在明景道人的身上。 然而落入眼中的,不是离奇愤怒,不是茫然失措,更不是气急后的败坏,而是最为寻常的平静。 明景道人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襟,就这样坐了下来,在枯树前。 事已至此,再勉强挣扎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 输,那就输的坦然一些。 纵使关于今日此局,他心中还有着数之不尽的疑惑,但他也知道自此余生他都不可能得知这背后的真相。 不过其中的某一个疑惑,也许可以得到解释。 “从最开始到你动手出剑之前,你一直在看着的那本书……” 明景道人看着怀素纸,好奇问道:“是什么书?” 怀素纸没有隐瞒,说道:“是我自己写的一本书,现在还没取名字。” 明景道人微微一怔,没想到竟是这样一回事,有些遗憾说道:“希望我以后能够亲眼看看。” 是的,他不认为自己会在今天死去。 道理很简单,杀人者死。 今日无人死去,那又有谁能杀他? 当然,他会为此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但也就这样罢了。 事不至死。 怀素纸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不语。 谢真人为云妖一战蓄势至今,不可能为此事出手。 楚瑾与明景道人同是大乘,但境界上仍有相当遥远的差距,同样杀不了他。 至于姜白,伤势痊愈后的她确实可以做到。 问题是,她为什么要付出与中州五宗撕破脸皮的代价,与明景道人进行生死之战呢? 黄昏更是提都不用提。 她要是敢出手,双方的处境将会直接逆转,让大好局势尽数付诸东流。 让云妖来? 怀素纸这时候还清醒着,不曾活在梦里,更不曾疯掉。 大闹一场后还能全身而退吗? 这真是一件让人不愉快的事情啊。 想着这些,她的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 明景道人看着她的笑容,没有因此而感到开怀,平静说道:“提吧,你的条件。” 怀素纸没有理会。 她望向那些注视着自己的人,是眉头紧皱的清都山的长老与诸峰之主,是神色冰冷的天渊剑宗的近百剑修,是北境面露怒容的诸多强者。 她看到了这些情绪,便知道了人们的念想,便知道自己也是极不痛快的。 于是,她简简单单地说了两个字。 “动手。” 听到这句话,明景道人神情微变,盯着怀素纸的眼睛,看到的却只有绝对的平静,没有半点犹豫。 与此同时,他的身后有雷电轰鸣而落,有剑光倏然斩落,有数之不尽的道法与法宝一并绽放。 所有的这些攻击,全都落在了那九艘飞舟上,与舟身上的阵法发出?了极其剧烈的碰撞。 雷鸣不断,剑啸不绝。 飞舟上,梁皇飘然欲起之时,楚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在狂风暴雨般的轰击之下,飞舟的阵法开始不再那么稳固,变得动摇了起来,颤动不已。 身在其中的中州五宗大人物们不敢反击,生怕让事情变得无可收拾,变成真正的开战。 当这如潮般的合击过去后,九艘飞舟已经摇摇欲坠,显然濒临极限了,但终究没有真的坠落。 这九艘耗费中州无数资源打造的战争兵器,无愧其盛名,比很多人想象中的还要强大。 明景道人看着怀素纸,叹息说道:“你现在满意了……” 话音戛然而止。 怀素纸用选择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她抬起手,沾满鲜血的云载酒破空而去,斩向那九艘飞舟。 那九艘飞舟悬于天空之中,如山一般巨大,仿佛一座座天空之城。 与飞舟相比起来,宽阔如云载酒也显得无比渺小。 然而就是如此渺小的一件事物,却踏出了最后的那一步。 一声轻响。 仿佛玉碎。 云载酒斩碎摇摇欲坠飞舟的阵法,斩破了飞舟以天材地宝打造的舟身,斩烂了其中的灵石炉,贯穿了整艘飞舟,然后折返再入,再斩破舟身,再斩烂巨帆,再斩破其中的一切,直接将整艘飞舟彻底肢解! 轰然巨响中,山倾! 无数木屑与精铁开始掉落,其中夹杂着鲜血与哀嚎。 那是身在飞舟上的大人物们,在失去飞舟庇护后,被那些雷法与飞剑与道法与法宝所伤时,发出的声音。 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里,九艘飞舟被先后肢解,高在云端之上的中州五宗大人物们,就此跌落尘埃。 终年风雪不断的雪原,在今夜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火,火光烧红了整片天空,让黑夜退散,让白昼归来。 明景道人没有回头,看着怀素纸苍白至极的脸色,看着她眸子里那一抹极淡的金色,沉默不语。 这就是太上饮道劫运真经吗? 怀素纸静静看着正在燃烧的世界,神情冷漠到了极点。 片刻后她收回视线,居高临下看着明景道人,说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PS:应该十二点前再有一章。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五十四章 与你并肩看这高楼塌 道盟大治四千三百九十七年,暮春时节。 北境末端,古名为梵净的雪原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熊熊大火,焚尽夜色。 自天空坠落的九艘飞舟,不知是以千万年间的积雪为燃料,还是以统治人间近五千年的道盟为柴薪,点燃了一场无法被熄灭的大火。 仿佛自这一刻起,整个世界都在燃烧着。 火光在夜色里肆虐着,烧毁的不仅仅是那九艘被肢解的飞舟,更是道盟数千年积攒下来的不二威望。 那些掺杂在剧烈燃烧中的痛苦哀嚎声,即是来自于中州五宗的大人物的口中,更是出自于已然腐朽的道盟的身躯。 ——这只是一个开始。 在燃烧着的世界里,怀素纸的声音没有被压下去,落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人们看着这场前所未有的大火,看着跌落尘埃的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变故,知道这句话是对的。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那就再也无法停下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明景道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所以呢?” 老人站起身,看着尽在身前的怀素纸,很是艰难地笑了笑,认真问道:“你是暮色吗?” 这句话同样没有被大火掩埋,落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怀素纸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眼神平静。 明景道人当然知道她就是暮色。 片刻前,怀素纸当着他的面运转太上饮道劫运真经,眼里流露出的那一抹金色,便是最好的证明。 这是在明知故问。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要在人们的心中埋下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 也许这颗种子直到最后也无法发芽,但只要将来的某刻,有人因此对怀素纸生出疑虑,那便值得了。 人们的目光穿过熊熊大火,落在明景道人的身上,眼中的厌恶更深一分。 没有谁是白痴,都能想得到他问这句话时抱有的想法——无非就是往怀大姑娘的身上泼脏水罢了。 然而也正是因为没有谁是白痴,有些人不得不想到了一个事实。 怀大姑娘与暮色,这两位当代登天榜第一的女子,从未同时出现在世人的眼前。 “这个问题有意义吗?” 南离穿过燃烧着的雪原,来到那株枯树下,看着明景道人说道:“我觉得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一句话。” 说话间,她向仪容整洁却难掩神色憔悴的老人行了一礼,以示尊重。 明景道人看着这位晚辈,从她的眼神里找到了那些恳求之意,于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生出自嘲之余,再次确定自己看对了人。 与司不鸣相比起来,南离才是真正能够带领道盟前进的那个人。 在这么糟糕的局势下,仍然能够保持冷静,把他当作踏脚石,以此去接近怀素纸。 这般冷酷理智心性,在道盟年轻一辈当中唯此一人而已。 然而明景道人能够看穿这一切,神情不为所变,始终保持着沉静,却不代表旁人也能如此。 不曾死去的中州五宗强者们,冷冷盯着南离的背影,愤怒已然从眼里流露了出来。 在他们看来,这和背叛已经没有多少区别了。 就连清都山与天渊剑宗一方的人,此刻都皱起了眉头,不解她为何站出来。 “为什么没有意义?” 明景道人平静说着,决定成全自己这位晚辈。 南离看着他说道:“很简单的一个道理,谁主张谁举证。” 明景道人说道:“这并非是指证,而是我向怀大姑娘询问的一个问题,仅此而已。” 在说到怀大姑娘这四个字的时候,他的语气微沉,听着很像是愤怒了。 怀素纸什么话都没有说。 “问题和问题之间是存在区别的,话不能乱说,问题当然也不能乱问。” 南离认真说道:“在我看来,这种问题就不应该出现,既然不应该出现,那就更不应该被回答。” 话至此处,她洒然一笑,笑的很是洒脱大气。 “至于我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大概是我提前想到今夜之后,会有很多人来到我的面前,指责我其实是元始魔宗留在道盟里的细作。” “毕竟谁都知道我和怀素纸的关系很好,不是吗?” “甚至怀大姑娘这个名号还是我为她取的。” “我不想对那些质疑我的人重复上一万遍的,我不认识暮色,我不是魔宗妖女,我和元始魔宗没关系这种无聊到极致的话。” “那我这时候当然要站出来。” 南离言止于此。 明景道人看着南离,声音微冷说道:“这个想法未免太过一己之私了。” 南离嫣然一笑,问道:“为了心中的所谓猜测,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询问对方是否魔宗妖女,这不也是一种一己之私吗?” 明景道人沉默了。 清都山与天渊剑宗一方的强者,看着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抹欣赏,心想中州一代的年轻人还是不同的。 然而作为南离师父的林轻轻,此刻却微微蹙起眉头,不知为何地不喜着。 或许是她从未喜欢过自己这个徒弟? 南离的声音再次响起,变得更加深刻了。 “我的看法很简单。” 她面无表情说道:“像怀素纸是暮色这样的事情,没有证据那就提都不要提,更别指望提了之后别人给你回答。” 明景道人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很长时间后,点头说道:“有理。” 说完这两个字,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怀素纸,旋即转身望向身后那个燃烧着的世界。 雪原上,早已找不出曾经的素白景色,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鲜血,复杂浓郁刺鼻的味道根本无法散去。 那九艘自天空被肢解的飞舟,落在雪原上从一座座大山化作一幢幢高楼,正在不断发出崩塌的声音。 那些曾经坐在云端之上的中州五宗大人物们,此时都负上了重伤,衣衫褴褛,狼狈到根本看不出此前的从容风度。 唯一超然于外的仅有寥寥数人,是那三位掌门真人。 出于各种理由,那些雷光与剑光与道法及法宝,刻意地避开了他们。 然而此时他们身上的干净和整洁,与正在燃烧着的世界,与一身鲜血的同道对比下来,却显得更加讽刺了。 终年笼罩雪原的风雪大雾散去以后,中州五宗一方有很多人受伤,但真的没有一个人死去。 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州一方似乎可以接受这个结果。 毕竟人还活着,好像就谈不上是一败涂地。 但……这不见得是一场好事。 活着的这些人回到中州的时候,带回去的不只是自己的身体,还有最为深刻的恐惧,以及对于中州五宗所持之道的否定与质疑。 这将会在中州五宗内部引起一场极其剧烈的震荡。 这是一场道盟存世以来从未有过的大败。 明景道人这般想着,神情再也无法维持平静,眼里流露出了一抹清楚的痛苦。 怎能不痛? 在寿入深秋之时,亲眼见证自己穷尽一生去维护的事物开始崩塌,被毫不留情地摧毁干净。 这是何等残忍的事情啊? 他安静了会儿,转身望向怀素纸,一字一句说道:“是的,今天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话音落下,人们的视线瞬间集中到老人的身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敌意。 就算是白痴都能听得出,这句话里面藏着的意思。 只要有机会,这位玄天观的掌门真人将会毫不犹豫出手,哪怕是以自身性命为代价,都要杀死怀素纸。 当一位大乘后期的当世最强者,不惜化身刺客的时候,谁能安然活下来? 楚瑾墨眉微蹙,觉得此事好生麻烦。 姜白心想这得加钱了。 江半夏什么都没想。 她准备杀人。 天地间一片死寂,紧张的气氛悄然弥漫开来,无比压抑。 就在这时候,一道声音自遥远的后方响起,落下。 这声音没有什么情绪,很轻,很淡,却又谈不上是漠然的,更像是在简单陈述一件事情。 然而这种陈述当中蕴含着极其强大的力量。 这种力量名为天下第一。 是我自当天下无敌的绝对底气。 “请君暂上清都山为客。” 这句话说的很客气,很符合谢真人在世人眼中的高远形象。 世外高人,莫过于此。 然而每一个人都能听得出,这句话里的真正意思。 不是为客。 是为囚。 明景道人望向清都山的方向,眼前仿佛浮现出了那个人的模样,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也好,我与你也有近百年不曾见面了,此次身至北境,是该去一趟你的清都山。” …… …… 说走就走,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形容的洒脱,此刻却是因为不走也得走。 明景道人化作夜空里的一道细线,向清都山而去。 想来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要留在那里做客了。 余下的中州五宗的人,看着快要被焚烧殆尽的九艘飞舟,茫然不知所措。 便在这时候,早已身在北境的那些年轻人来到了这片燃烧着的雪原,看到了自己的师长,情绪变得无比复杂。 “走吧。” 为首的宋辞叹息了一声,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承担起引领众人的责任。 南离没有随之而去。 她来到那颗枯树下,一屁股坐了下来,望向正在燃烧的世界,轻声说道:“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怀素纸嗯了一声。 南离微笑说道:“我忽然觉得……好像也不用长命万万岁了。”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还是长命万万岁比较好。” 南离白了她一眼,没好气说道:“我可不是说自己不想活了,我只是觉得那一天可能很快就要来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也希望。” 南离忽然说道:“真好看啊。” 怀素纸轻轻点头,说道:“比烟花还要好看。” 两人不再说话,就这样坐在枯树下,静静欣赏着燃烧的世界。 并肩。 PS:稍微晚了一下,最后那段提及的两人的约定,在第二卷的第一百零三章的末尾。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五十五章 历史性的会面 “我想起一句诗……好像是词?” “什么词?” “二十年重过南楼。” “我不喝酒,不管是桂花酒,还是别的什么酒。” “……你这人好扫兴啊。” “不是这个意思吗?” “我想说的是,二十年重过南楼呀想要打酒啊打酒,结果往那一看,楼都被拆咯!” “……” “怎么啦?” “感觉还不如喝酒。” “好呀,那怀大姑娘你愿意陪我喝酒吗?以及你愿意爱护我,尊重我,安慰我,就像爱自己一样,无论我生病还是健康,富有还是贫穷,强大还是弱小,成功还是失败,都把自己的名字和我的名字放在一起,自此一生不离不弃,无论生死?” “就算没有后面那段话,我也不愿意。” “那不就得了吗?你又不可能陪我喝酒,说感觉不如喝酒干嘛?找骂是吗?” “也对。” 飞舟化作的高楼还在崩塌燃烧着,冲天的火光未曾熄灭。 枯树下,外貌依旧少女的两人渐渐放松了下来,很随意地无边无际地闲聊着。 南离偏过头,看了她一眼说道:“不过说真的,我一直觉得你配不上最后那六个字。” 怀素纸嗯了一声,是没听懂的意思。 “就是终不似,少年游,这六个字。” 南离随意嘲弄说道:“在我看来,你这人一直以来都成熟的可怕,根本没有少年过,当然,我也没觉得你这人死气沉沉。” 怀素纸想了想,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确实不怎么少年,自离开师父身边行走世间以来,有很多人对她做出过评价,而那些评价都和少年热血无关。 只是不知为何,世人也没有给她一个少年老成的评价。 南离猜到了她在想什么,翻了个白眼,理所当然说道:“因为你长得好看啊,谁会给一个天下间公认最美的姑娘家按上这种名头?” 这个理由很正确,很强大。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说道:“你长得也很好看。” 南离微微挑眉,似是不喜她这个回答,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不只是长得好看,胸还特别大。” 怀素纸没有生气,静静看了她一眼。 意思很清楚,到此为止。 南离莞尔一笑,说道:“看来你心情确实不错。”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坐着伸了个懒腰。 在远方火光的映照下,绷紧后的衣裳勾勒出曼妙的曲线,很是动人。 可惜是垫的。 怀素纸看了她一眼,说道:“你也很放松。” 南离伸完懒腰,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笑意嫣然说道:“准确地说,我是很开心,很愉快。” 话至此处,她的笑容骤然敛去,神情认真地说了一句话:“不过在这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怀素纸不再看她,视线落在雪原上,只见还有很多人在忙碌着。 那都是北境一方的?寻常修行者,在师长的指挥下处理战场,以及一应的后续事宜。 这是很麻烦的事情。 大概是这个缘故,所以很多人会在不时望向枯树的方向,认真地看上一眼,以此获得继续下去的力量。 这些目光都很规矩,就像直至此刻为止,没有人靠近枯树的周遭,在这燃烧着的雪原里留下了独一无二的安静。 “问吧。” 怀素纸同意了。 南离知道,她看上这一眼是在为安全方面做考虑,认真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怀素纸问道:“你指的是杀……伤人,还是破船?” 南离微微挑眉,没好气说道:“两件都是。” 怀素纸心想这该怎么解释呢? 南离看着那些残骸,声音微沉说道:“你现在的境界最多不过化神初境,从古至今任何一个化神初境的修行者,都不可能做到你今天做到的事情。” 话至此处,她的神情变得极其严肃,盯着怀素纸的眼睛,说道:“我知道你肯定是用了别的手段。” 怀素纸说道:“嗯。” 南离闭上眼睛,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用手指轻轻揉搓着自己的眉心,疲惫不言自现。 也许是不去看了,听得便能更清楚的缘故? 她隐约听到了一声嗷呜。 那声嗷呜里满是自豪。 很像是错觉。 怀素纸没注意到,心想大概是要被南离语重心长地说上一堆话了,有些不习惯。 出乎意料,南离没有这样做。 “所以……对不起。” 她露出一抹充满苦涩意味的笑容,低声说道:“这事归根到底,还是我太弱了。” 怀素纸微微一怔,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正当她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身旁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啧啧,就她这么个样子,你还敢说我和她像极了,像到就是同一个人,原来怀大姑娘还有撒谎的爱好的呀,真是让人吃惊呢~” 随着声音的响起,姜白自枯树后款款走出,神情可谓是得意至极。 …… …… 夜色降临后的乱山,没有半点光芒存在,一片漆黑。 司不鸣是炼虚巅峰的大修行者,对此自然不惧。 然而不知为何,入夜后他的心神变得极其不宁,有渗入骨髓的寒意萦绕周身不散,带来很不好的感觉。 他本以为是乱山中藏有大妖,而自己与程安衾不小心暴露在其眼中,故而才生出了这种感觉。 只是接下来很长的一段路,直接让这种猜测破灭了。 “那边出事了。” 司不鸣停下脚步,语气很是凝重。 程安衾与他有着同样的预感,安静片刻后,说道:“按照事前定下的计划,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司不鸣静静想了会儿,点头说道:“我们做的是创造出一个让暮色死去的环境,是不让清都山救下暮色,终究不是动手杀人,就算事败也有足够的回转余地。” 程安衾忽然问道:“如果动手了呢?” 司不鸣微微摇头,说道:“没有如此不智的道理。”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一道纤细难辨的黑线出现在夜空中,向清都山的方向奔去。 两人放在八大宗内都是真正的强者,自然能够发现这件事,认出了那道黑线的真实身份。 “是明景前辈……他为何要去清都山?” “不曾听闻他与谢真人有过一段友谊,大概是事败后,他亲上清都山致歉?” “还有别的可能吗?” “计划成功了,他去清都山找谢真人讨要一个说法?” “那我们是不是就不用努力了?” “也许。” 司不鸣和程安衾的声音被压的很低,有担忧,但不全然。 “走吧。” 司不鸣望向已经看得见的那座残寺,笑着说道:“只剩最后一段路了,无论那边事成还是事败,我们都不该原路折回。” 程安衾说道:“希望能有所得。” 话虽如此,但她心中的不安却更深了。 …… …… 乱山里的那两人不一定能有所得,姜白却是真的有所得。 她神情愉悦,眉梢微挑欲飞,眼里尽是不加掩饰的嘲弄之意,只觉得现在这事有趣极了。 南离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姜白,是真的被震惊到了。 先前那些歉意情绪,早已被丢在脑后消失一空,此刻她的脸上一片茫然,视线在师姐和姜白的身上不断来回,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怀素纸没愣住,但也沉默了。 哪怕是她,一时半刻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清楚这件事。 她沉默了会儿,抬头望向一脸嘲弄笑意的姜白,认真说道:“这是偷听。” 姜白哪里会被这样指责到,理所当然说道:“我一直就在这棵树后,根本没有离开过,是你们当着我的面说话,这还怪起我了是吧?” 怀素纸无言以对,决定不再理她,转身看着南离问道:“感觉到了吗?” 南离回过神来,下意识蹙起了眉头。 不知为何,她隐约觉得姜白说的这句话……有种熟悉感觉? 这种感觉很奇怪,为她的道心带来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姜白的声音再次响起:“怀大姑娘,都现在了,还不舍得给我认错吗?” 这句话的语气很是甜腻,却一点都甜不到人,更像是在故意恶心人。 怀素纸还是不理她,静静地看着南离,重复文道:“感觉到了吗?” 南离终于明白了,神情变得很微妙,很是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说道:“大概,大约,也许,或许……有那么一点儿了。” 说话时,她抬头望向就在旁边的姜白,越发觉得这件事荒唐了。 怀素纸觉得有些意思,提议说道:“那你们单独聊聊?” 话还没说完,两人或是嫌弃或是果决,异口同声地给出了同一个答案。 都是拒绝。 姜白的笑意缓缓敛去,看着怀素纸的眼睛,面无表情说道:“看来你是真的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啊。” 南离忽然说道:“但她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了。” 话刚出口,她就发现有些不妥,心想自己为什么要冷不防来上这么一句? 好像是……讨厌被师姐认为和别人相似? 枯树前一片沉默。 气氛有些尴尬。 尴尬不是怀素纸的。 她看了一眼姜白,什么都没有说,但一切已在不言中。 ——你看,我和你说过的,南离确实很像你,这句话就是最好的证据。 南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种尴尬的安静,却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到了一句话。 “不过南离要比你来得强。” 怀素纸的视线从南离身上离开,落在姜白的身上,平静说道:“既然你一直躲在树后,想来也听到了她问我愿不愿意那顿话吧?这是你说不出来的。” 姜白不说话了。 与默认没有区别。 南离这才反应了过来,睁大了眼睛,看着姜白难以置信问道:“敢情你一直蹲在树后面,就为了蹲到我给师姐道歉啊?” 姜白忽然有些后悔了,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候,怀素纸再次响起,带着几分浅浅的笑意。 “毕竟她是要断章取义的。”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五十六章 等到风景都看透 听着这话,南离却没有高兴起来,眉头蹙的更深了。 因为她很确定,换做她是姜白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坚持断章取义到底,一口咬死不放,绝不承认世上还有第二个自己。 故而就算她知道怀素纸是在为自己说话,又哪里能高兴愉快的起来? 念及此处,南离眼眸微转,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 她看着怀素纸的侧脸,冷着声地哼了一下,正色问道:“师姐,你是不是有点儿不太尊师重道了?” 姜白闻言微怔,旋即没忍住笑了出声,说道:“你这怎么装起来了?” 南离只当做什么都听不见,神情依旧端庄。 像极了世人眼中那个长歌门的南姑娘。 怀素纸也有些意外,想了片刻才隐约明白了一点儿。 她望向姜白,提醒说道:“我师妹是让你稍微要点儿脸,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一点儿前辈高人风范都没的事情了。”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一位地位高绝当今人间,可称之为天下第二的强者,都是不该躲在树后面,偷听两位晚辈随意闲聊谈话的。 姜白不想说话了。 南离比她更不想说话。 是的,从某种角度来看怀素纸的解释未尝没有道理,毕竟一位懂事知礼的晚辈,确实不该直接指出前辈的错误。 那么先正己身,再以此来惊醒自己的前辈,无疑是一种更加合理的委婉手段。 问题在于……南离想的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啊! 她之所以这般作态,是想认真告诉怀素纸她和这位听树根的所谓前辈不是一种人——我那些让你印象深刻的事物,是旁人所不可知的,是独属于你的美丽之物。 然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怀素纸竟能往这种方向去理解。 南离在心里叹了口气,神色勉强不变,柔声说道:“师姐,要不我们去休息吧,我感觉你有点儿累了。” 姜白听着这话,想着刚才话里的愿不愿意,很是刻意地咦了一声,故作惊讶模样。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 她看着怀素纸的眼睛,神情复杂至极,仿佛看到了一个人渣,叹息说道:“你师妹这是在着急替你暖床吧,又或者说……她是在着急和你一起睡觉?” “呵呵。” 南离莞尔一笑,不等怀素纸开口,嘲弄说道:“前辈听到休息,便能想到暖床,又从暖场想到睡觉,这想法未免来得太过跳跃了些,太过不堪了些吧?” 言语之间,她和姜白已然四目相对。 怀素纸就这样被丢在一旁,落了个无人理会的境地。 她当然不会为此生气,甚至还有些好奇,想要知道这两人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姜白也笑了起来,看着这位名为南离的晚辈,感慨说道:“我活了算是有些年头,见过不少情事,先前你和素纸说的那番话,看似是借饮酒作乐和她开个玩笑,事实上不过是你以此为由,把那些不敢付诸于口的真心话给说出来罢了,既然如此,我上面的推断又何来跳跃之说?” 南离神情不变,微笑说道:“前辈你对情事这般熟知,想来也曾有过几段姻缘吧?” 姜白淡然说道:“世间情事,向来旁观者清,我想这个道理不必我为你详细阐述一遍吧?” 南离早已料到她不愿意正面回答,心想果然是个孤寡老人,转而言道:“上次旧皇都一别后,我回宗门查了些典籍,问了几位师长,听了听前辈您的故事。” 姜白猜到了接下来这句话会很难应付,眼神隐现凝重,不复淡然。 “在那些故事和典籍里,前辈您是真正的世外高人,更是中州之支柱与顾真人一并端坐于九重天上,俯瞰浩大人间,性情高远而淡然,与旧皇都一行中晚辈从前辈您身上所见得的绝代风采,可谓是全然契合。” 话至此处,南离的语气倏然一变,从郑重化作了不解与好奇:“为何您对师姐竟是这般的别致?” 不等姜白开口,她像是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睁大了眼睛,声音颤声说道:“难道您是对师姐她……有了感觉?” 怀素纸有些无语,心想你们吵架便吵架,为什么总往我身上扯? 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示意适可而止。 两人哪里会理她。 姜白看着南离说道:“我和你师姐乃忘年之交,自然无所谓身份与地位与境界,我现在倒是很好奇,你对怀素纸抱有何种想法。” 南离想也不想,直接说道:“师姐之德行为世人所敬仰,我作为师妹的,心中敬慕之情自是比之寻常人更深一分。” 姜白的声音满是嘲弄:“只怕不是敬慕,是敬爱。”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的语气尤为深刻,分外清楚。 “前辈言语如此刻薄,只怕这忘年之交多少也有点儿不纯粹了。” 南离挑了挑眉,毫不客气还击道:“噢,这算什么呢?老牛吃嫩草?草肯定是嫩的,只不过这牛未免太老了些……” 话还没说完,怀素纸就已经站起身来。 两人犹自还在争吵着,但她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这有什么好听的? 一片荒唐。 都是离谱。 她把手放在枯树上,以神识与云妖道别后,便转身离开。 道别之时,遥远的北方有嗷呜声响起,听着有种特别高兴的感觉。 以姜白的境界,这一声嗷呜听得足够清楚,于是不解。 “你和它说了些什么?让它这么高兴?” 南离微微一怔,下意识问道:“它?” 怀素纸没有回答两人的问题,只留下了一个背影,就像她过往与她们相处那般。 遇到那些不可理喻的话,那就不要去理会,否则只会让姜白和南离越发兴奋起来,变本加厉到极点。 看着远去的背影,南离忍住没有跟上去,只是目送其离开。 姜白当然很好奇怀素纸和云妖说了些什么,若是放在平常时候,她早就追上去喋喋不休了,但出于和南离同样的考虑,她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还负起了双手,展现出久违的宗师风度。 直到怀素纸的身影消失,眼中唯有尚未燃烧殆尽的飞舟残骸,与那些还在忙碌着的年轻人,两人还是一言不可发,各自高深,都在莫测。 南离忽然说道:“她走了。” 姜白沉默了会儿,说道:“是的,她走了。” 南离声音微冷说道:“你猜她是怎么想的?” 姜白说道:“你猜我猜不猜?” 南离说道:“我猜你在猜了。” 姜白忽然不说话了。 南离也沉默了。 过了会儿。 两人再次异口同声,说出了意思完全相同的一句话。 “一起说,你猜她是怎么想的。” “要不我们交换一下?” 话音落下,两人间再次迎来沉默,看着彼此的眼神里的嫌弃更深一分了。 南离望向她,说道:“可以。” 姜白轻轻点头,答应了下来,说道:“三息后,你我一起开口。” 三息过后,两人同时说出了答案。 “幼稚。” “天真。” 幼稚是南离说的,天真自然就是姜白的话。 说完这句话,两人直接移开落在对方身上的眼神,接着做出了同样的判断,即是怀素纸肯定觉得她们天真并且幼稚。 “我觉得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很好,我很高兴你能有如此明智的想法。” “另外我还有一个提议。” “请讲。” “和她私下相处的时候,烦请你不要提起我的名字。” “你也一样。” “再见。” “再也不见。” 南离向飞舟残骸走去,看看有什么是自己能做的。 姜白则是转过身,望向北境以北,为云妖之事默然沉思片刻后,悄然离开。 …… …… 离开那个此刻还在燃烧的世界后,落入眼中的依旧是一片冷清静美的雪原。 今夜有风,但万里无云,月色便得以明媚。 怀素纸坐在云载酒上,吹着寒意不再那般森然的风,没有高入天空,而是离地数尺而飞。 她是侧身而坐,坐姿略显随意,便露出了洁白如玉般的脚踝,修长的双腿轻轻荡着,足尖不时在积雪上轻轻掠过,溅起几朵雪花。 如瀑般的墨发松散束着,因为速度不快的缘故,发丝并未真正凌乱,看上去有种慵懒的美感。 有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觉得尘埃落定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个懒散模样?” “因为感觉要是太正式了,大概你和我又会说着说着就吵起来,倒不如随意一点儿,看看风景。” 此刻与怀素纸说话的人,自然是她的师父。 江半夏没有凑过去,与自己的徒弟同坐一剑之上,凭虚御风同行,声音也像风一般淡。 她沉默了会儿,说道:“也好。”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她,问道:“坐吗?” 江半夏微微蹙眉,摇头说道:“不。” 云载酒的剑身很宽敞,两个人坐下去也不会拥挤,但她真要是坐下去了,那师道尊严何在? 这当然不能坐。 怀素纸也不坚持。 师徒二人便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慢悠悠地向前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半夏像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打破了这种惬意的宁静。 “你不累吗?” “很累,快要撑不住了。” “那你要睡一下吗?” “嗯?” “像以前那样,靠着我肩膀睡。” “……好。” 江半夏在云载酒上坐了下来,把肩膀借给了徒弟——这就不能算她丢掉师道尊严了。 怀素纸靠在她的肩膀上,缓缓闭上眼睛,轻声说道:“上一次这样子,我记得是在很久以前了吧?” 江半夏想了想,说道:“最后一次是在二十四年前,也是一个暮春的晚上。”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原来这么久了吗……我都有些记不清了。” 江半夏没有说话。 她微仰起头,望向云散后的清美夜空,心想和你有关的一切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不曾有片刻遗忘。 PS:本来想十二点更新的,但没有和你们说,不由自主地选择了摸鱼,结果就拖到了现在,真是无语啊。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五十七章 脚链 如今尘埃虽未落定,但一时半刻间不会再起波澜,也算是左右无事,可以优哉也可游哉。 云载酒离地数尺而行,师徒二人坐在剑上,师父让出肩膀让徒弟搭着,于雪原上浪游。 雪原上的夜风颇为凛冽,来到她们的身前却倏然温柔起来,化作此时节应有的惬意春风。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江半夏想到某人已经累了,便悄然施展了个道法,让某人可以好好休息。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怀素纸没有入睡。 江半夏微微蹙眉,有些嫌弃,但想到她才说过自己累了,只好当做没有看见。 “我有个事想和你说。”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江半夏沉默片刻,问道:“是云妖的事?” 说这句话时,她的语气不怎么好,有些冷淡,有些厌烦。 大概是厌烦某人不肯休息,都这样了还惦记着说正事? 怀素纸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更舒服地靠在她的肩上,说道:“是南离的事情。” 听到这个名字,江半夏的神情还是冷淡,平静说道:“我在眠梦海上见过她。” 怀素纸不知道这事,有些意外。 然而她稍作思考过后,便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向江半夏确认问道:“南离觉得你很可疑?” 江半夏嗯了一声。 她接着补充了一句话:“是因为你而怀疑的我。” 怀素纸的声音变得有些复杂:“南离的想法一直很多,但这次确实有些莽撞了。” 江半夏淡然说道:“如果不是在意你,她不见得会这般莽撞。”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是话中所言让她无言以对,而是藏在话里的那看似淡然实则奇怪的情绪,让她只能选择沉默。 她有些生硬地换了个话头,轻声说道:“师父,你有感觉吗?” 江半夏不解问道:“嗯?” “南离她和姜前辈还挺像的。” 怀素纸的语气很自然,全然没有出卖师妹与朋友来转移话题的心虚。 听着这话,江半夏不太认真地想了想,发现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所以你就让她们凑到一起聊天了?” 很明显,此前她一直在某处注视着那株枯树下的画面,把一切都放在了眼里。 怀素纸没有感知到她的目光,但猜到了这件事,才会刻意让云载酒近乎是飘着飞,飞的那么慢。 她嗯了一声,说道:“感觉会很有趣,就这样做了。” 江半夏提醒说道:“南离和姜白肯定不会觉得这件事有趣。” 不等怀素纸再开口,她也换了个话头。 “你伤人和破飞舟是借了云妖的力?” “嗯。” “代价是什么?” “没有代价,它很乐意帮我。” 怀素纸的声音很真挚。 江半夏听着这话,却没有变得高兴起来,眉眼间的情绪反而凝重了。 她微微低头,看着搭在自己肩上的怀素纸,认真问道:“那刚才云妖喜不自禁的叫声是怎么一回事?” 言语间,她想到的是自己在朝南城里听到的那句话。 ——师父,真的就这一次,求求你啦。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说道:“换个话题吧。” 江半夏神情微凝,声音低沉说道:“这是师命。” 怀素纸还是不想说,因为她确实做了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江半夏面无表情说道:“一。” 听着这个字,怀素纸很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离开了师父的肩膀,回头望向北境以北那轮月亮。 江半夏望向她,只见松散束着的黑发因风而起掩住了那张清美的脸颊,也掩住了她眉眼间的所有情绪。 然后。 风中响起了一道声音,很轻,很低,不太好听见。 那声音好像是……嗷呜? 是的,怀素纸轻轻地嗷呜了一声。 江半夏沉默了。 就算她有算尽苍生的本领,智谋可以通天,天机术算冠绝古今往来,也猜不到答案竟是这么一回事。 更何况她的境界距离这些还有相当遥远的一段距离。 如何能推演出这个荒唐的事实? 怀素纸伸手,取下了束发的那根发绳,让如瀑般的黑发倾泻而下,一言不发。 江半夏看着她就生气,不悦喝道:“你自己也觉得没脸见人了是吗?!” 怀素纸当做听不见。 江半夏当然有生气的理由。 因为她听着这一声嗷呜,再次想到了朝南城里的那一声撒娇。 嗷呜和撒娇有什么区别? 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 那她生气就是理所当然的。 怀素纸猜到了她的想法,心想这怎么能算是一回事,为自己辩解说道:“我只是在感谢它。” 江半夏理都不理。 怀素纸想了想,重新挽起束好自己的头发,说道:“我要睡一下。” 江半夏还是不说话,但默默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她重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两人就此回到了先前的模样。 云载酒的速度依旧不快,是徐徐而行,在空旷雪原上浪荡着。 江半夏偏过头望向怀素纸,发现她的双腿轻轻荡着,时不时溅起一缕雪花,有些不悦。 她看了一眼云载酒,默算了一下剑身的长度,觉得没有太大问题,说道:“把你的脚搭上来。” 怀素纸没有睁眼,问道:“嗯?” 虽然不解,但她确实不想再和师父争执,便依言而行了。 她提起黑裙,凭着感觉把双腿放在了剑上,然后发现做出这个姿势后,身体的所有重量都依托在江半夏的身上了。 这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无法凛冽的寒风迎面吹来,轻微扬起裙摆,露出了纤细得当的白皙小腿。 江半夏看着这一幕,说道:“你先坐着。” 怀素纸有些无语,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觉得事情是真多,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江半夏起身,从云载酒上离开,凭虚御风而立。 她向前飘了一段距离,然后做了一件让怀素纸瞬间绷紧脚弓,脚趾也紧张蜷缩了起来的事情。 她的手落在她的脚踝上,为她脱下了鞋与袜,让赤足裸露在浩荡月色下。 修行者道体自然洁净,怀素纸的赤足与白雪相映,顿时让白雪逊色了三分。 尽管如此,江半夏还是取出了一块毛巾,唤出一团清水打湿,为徒弟认真细心擦拭着每一个地方。 “你要做什么?” 怀素纸忍不住了,望向江半夏问道。 江半夏说道:“不放心你。” 她说的淡然,看似平静,事实上很是紧张,只不过她不能让怀素纸知道她正在紧张,因为那会让她变得更加紧张,紧张到生出某些奇怪的情绪。 她在心里对自己认真说着,接下来做的事情,都是为了确保师徒之间必须要到来的那个未来,与别的没有任何关系。 “你现在做事越来越放肆了,今天要不是谢渊开口,一个下定决心和你同生共死的明景,我真不知道你该怎么解决,指望本质上就是墙头草的姜白吗?未免太过可笑了。” 江半夏面无表情说道:“还有,你刚才说南离莽撞,你不要忘记她是为了你而莽撞的,你现在身上背负着无数人的希望,不应该也不能把自己置身于险境当中了。”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轻声说道:“我知道的。” “你知道?” 江半夏毫不客气说道:“是啊,你什么都知道,但你什么时候改过了?” 怀素纸心想你才是死性不改的那个,但她不想吵,故而沉默。 江半夏对此很满意。 然后她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了一根细长的银链,微微俯身,准备为怀素纸戴上。 怀素纸微怔,蹙眉说道:“你要做什么?” 江半夏理所当然说道:“以你的性格,就算我把这些话重复成千上百次,你也不会真正放在心上。” “而且我也不喜欢说那么多,不如给你留个记忆,提醒你别再重复犯错。” 她平静说道,以自身境界强行压制住怀素纸,就此敲定了这件事。 于是那根项链就此成了脚链,被缠在了怀素纸的脚踝上,再也无法解开。 做完这件事情后,江半夏还认真欣赏了片刻,这才为自己的徒弟穿上鞋与袜。 怀素纸盯着她,感受着赤足上传来的那些异样感觉,眼神变得无比淡漠,分明是生气到了极点。 这怎么可能不生气? 有太多生气的理由了! 她忘了的是,片刻前江半夏听到她那一声嗷呜,也怀着同样的心情。 “你生气也没用。” 江半夏看都没看她一眼,平静说道:“就像你从来都不在乎我会为你生气一样。” 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这不是你做这种事情的理由。” 江半夏终于替她穿好了鞋与袜,随意说道:“我不想和你吵架,如果你非要吵,那我只能堵住你的嘴了。” 怀素纸不说话了。 连为她戴上脚链这种事情都做了,那还有什么是江半夏不敢做的? 更重要的是,话里说的是堵嘴而不是闭嘴。 堵这个字,让她想到了很多不好……或者说不堪入目的画面。 那就稍微忍忍吧。 权当是尊师重道了。 江半夏回到剑上,再唤出一团清水洗净双手,让怀素纸继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往后的路上,两人都很安静。 在晨光微熹时,那座边城出现在眼前,是一粒稍大的黑点。 怀素纸收起云载酒。 江半夏仿佛从未坐过在剑上,更没有把肩膀借过给他。 两人如同不相识的陌生人那般,并肩走入那座边城,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当中。 然后。 有冲破云霄的欢呼声响起。 迎接归来的怀素纸。 她向众人点头致意,平静还礼,视线落在人群的尽头处。 谢清和就在那里静静站着。 笑靥如花。 美好如初。 PS:上一章有亲爱的读者老爷猜到了(提醒了)我想给纸纸戴上脚链的意图,值得夸奖。 然后这里推荐一首歌,是我写这章的时候听了好几遍的,袁凤瑛的滚滚红尘,当然,比起歌词里所描写的,这个故事会是积极的,圆满的。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五十八章 剑归原主 谢清和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姑娘,她的个子高了,承担的责任也重了。 哪怕此刻她的很想要不顾一切飞奔过去,恨恨地抱住心上人,再狠狠地一口亲过去,却还是只能耐着性子,站在原地静静微笑着,让自己表现得分外成熟,不再流露出年少幼稚的意味。 这种成熟是过去的她不喜欢的,也是现在的她所讨厌的,奈何她必须如此。 作为清都山的未来掌门,在北境动乱未止,云妖之灾未息,且中州五宗在旁虎视眈眈的此时此刻,她必须要让人挑不出任何的毛病。 她看着走到自己身前的怀素纸,轻声说道:“辛苦了。” 然后她偏过头,望向停留在远处的江半夏,认真行了一礼,说道:“江教授也辛苦了。” 怀素纸微微摇头。 然后,她迎着场间所有人的目光,轻轻地抱住了谢清和,但什么都没有说。 事实上,这个毫无避讳的拥抱已经胜过千万句话,因为这已经充分表明了她的态度。 以怀素纸如今在修行界里的名声和地位,当众做出这样的事情,足以减轻谢清和肩上的许多压力。 江半夏静静看着这一幕,唇角微翘,流露出一抹笑意。 有人望向她,隐约觉得她笑的似乎有些……不屑和嘲弄? 正当这人微怔错愕,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想要再往江半夏的笑容深处望去时,却发现她的笑容消失了。 与此同时,怀素纸松开双手。 谢清和下意识想要抬起手,把青丝拢至耳后。 但这不是因为她的发丝凌乱了,而是她的耳垂正在滚烫着,想要轻轻地抚摸一下和重重地揉搓上很多下,来缓解那些奇怪的感觉。 她强自冷静下来,向前走了一步,望向面带笑意的人们,平静而淡然地说道:“我要和素纸商讨一些事情,烦请诸位对现况多加关注,风雪虽散,但云妖带来的变故还未平息,决不能掉以轻心。” 众人都知道谢清和与怀素纸是久别重逢,哪里会在此刻做出质疑,纷纷笑着答应了下来,便各自散去了。 江半夏看了两人一眼,视线落在怀素纸的裙摆处,安静片刻后离开了。 她终究是长辈,不该让两位晚辈感到尴尬。 而且楚瑾早已在等着她了。 昨日一事过后,中州将会迎来自元始宗覆灭后的最大震荡,如何从中攫取更多的利益,让局势更多的偏向己方,以及破坏中州五宗对中州的统治,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需要提前进行推演计算。 这需要很多的时间。 她与她沿着雪路浪游,为好事争执,已经耗费了一整夜了,此时不该也不能再旁观下去了。 谢清和没注意到江半夏的离去。 “我听别人说过雪原里的事情了,中州这群人是真的一点儿脸都不要,真是想想都让人来气,要不是遇上了你,指不定就真让他们给得逞了。” 她的声音很是雀跃,但也带着明显的遗憾:“他们都说你那时候特别的好看,特别的了不起,是不可一世的风光……要是我当时在场的话,那该多好。” 说话的时候,她很自然地牵上了怀素纸的手,向休息的地方走去。 怀素纸依着她,想着话里的那些描述,摇头说道:“夸张了些。” 谢清和哼了一声,然后认真说道:“那我可没觉得有什么夸张的,我甚至还觉得他们往低了说呢,你就是最好看的!” 怀素纸心想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撒娇? 她想了会儿,说道:“那你和我一样好看。” 谢清和听到这句话,忽然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但看了一眼怀素纸后,最终没敢问出来——那我和你师父谁更好看一点? “怎么了?” 怀素纸感受到她的视线,随意问道。 “没什么。” 谢清和连忙摇头,把这个荒唐且无理取闹的念头丢了个干净,话锋骤然一转,好奇问道:“所以你当时坐在树下面看的到底是什么书?” 在所有人关于昨夜那件事的描述当中,都着重谈到了一个画面。 风雪散尽,夕阳重现。 满天道法于如血暮色映照下,如烟花盛放于雪原,如流星般坠向那株枯树。 而树下,少女静读经书,不曾多看一眼世人。 神情平静如故。 在很多人看来,昨夜那件事已经十分明了,就是中州五宗设局欲杀怀大姑娘而不成,没有什么好关心的了。 真正让人心痒好奇之处,是怀大姑娘当时在看什么书,为何天都快塌下来了,还看的那么专注? 换做寻常人问这件事,怀素纸根本不会理会,但谢清和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取出了这本由自己编写的书,说道:“这本,待会儿再看。” 谢清和接了过去,发现书封上没有写书名,而且给人的感觉很新,并不是那些猜测里的古老典籍,不由得更加好奇了。 “那……我可以走快几步吗?” “这也要问我的吗?” “唔,感觉问一下你的话,可以显得我没那么急切?” “这是什么道理?” “虽然我现在十分好奇,但我还是没有忘记你的道理?” “……你比起以前会说话了很多。” “这是称赞吗?” “当然。” 两人说着闲话,闲话里都是情绪,但这情绪并不糟糕,而是一种渐渐放松后的惬意。 怀素纸很享受这种放松。 自云妖苏醒后,她的肩上便承受着过往从未有过的沉重压力,她没有因此表现出任何的异常,甚至是变得更为平静了,但不代表这些压力就消失了。 直到昨夜,这种压力才是随着明景道人应谢真人之邀上清都山消散了一部分,但剩下的那部分依旧巨大。 她坐在云载酒上,对江半夏说的是真心话,她是真的很累了,累到快要撑不住了。 然而发生在随后的那场谈话,并未因此变得轻松起来,反而发生了一些她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 怀素纸当然不会因此记恨江半夏,也无任何怨言,但……这就是没有休息到啊。 故而她是真的很喜欢现在,很喜欢和谢清和一起闲聊。 只不过可惜的是,这座边城终究还是太小,还未走上几步,聊上太久,休息的地方就到了。 这是一处清美的庭院,看上去有种崭新的感觉,应该是不久前才匆忙建起来的,但仙家风范依旧十足。 对修行者而言,这看似铺张浪费的奢侈举动,实则十分寻常,并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意见。 两人走入庭院的一幢小楼里。 虞归晚就在其中。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怀素纸看着白发如旧的少女,沉默片刻后,认真行了一礼,说道:“谢谢。” 虞归晚没有拒绝,很平静地受了这一礼。 她知道怀素纸为什么会感谢自己——换做寻常人,哪怕是地位高如江先生也罢,都不可能把那句话送到顾祖师的身前去。 偌大人间,唯有她和天渊剑宗当代掌门可以做到这件事。 怀素纸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长天,望向虞归晚,认真问道:“成功了?” 虞归晚点头,同样认真说道:“成功了。” 谢清和的目光在两人的脸上来回,一脸懵然问道:“什么成功了?” 怀素纸想了想,问道:“能说吗?” 虞归晚摇头说道:“不行。” 怀素纸转过身去,看着谢清和说道:“不行。” 谢清和没忍住,对她翻了个白眼,说道:“我又不是聋子,怎么可能听不到啊,还要你复读一遍吗?” 听着这话,怀素纸微微一笑,心想你就算长高了,不用低头就能亲到了,但你果然还是从前那个你。 然后她对两人说道:“那书你们都可以看,我要离开一下。” 谢清和以为她又要去忙正事,连忙说道:“我爹那边不用着急的。” 怀素纸笑了笑,笑容里几分愉快,摇头说道:“我是想去洗个澡,这些天在雪原里吹了太久的风,身上感觉有些不太舒服,然后再睡上一觉,其余的事情暂时……” 她顿了顿,看着谢清和说道:“暂时麻烦你替我处理了。” 谢清和忙不迭地点头,接着就蹙起眉头,一脸严肃说道:“那你赶紧去,别管其他事情了,我都会处理好的!”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再无挂念,转身往房间的位置走去。 ——这座庭院没有任何外人的存在,不需要忌讳太多,随意一些也没有关系。 她去到一处房间,以道法凝出清水置于木桶中,解开多日未曾换过的黑裙,褪去贴身的亵衣,简单清洗过身体后,才是坐进热水里。 随着炙热的感觉包裹住整个身体,怀素纸用水浸过毛巾,然后拧至微湿程度后覆在脸上,靠在了木桶的边缘处。 一声叹息从微湿的毛巾下响起。 声音里满是疲惫。 她就这样坐着,让身体随着热水轻荡,什么都不做。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是拿下了那块毛巾,伸手把被彻底打湿的黑发挽起成一个团子,露出干净白皙的锁骨与颈部,坐了起来。 伴随着怀素纸的挺直腰身,依旧温热滚烫的水珠,顿时从她的锁骨,从她的明媚曲线上滑落,在木桶内泛起了数十朵水花,看着很是迷人。 也不知迷人的是她,还是那些水花。 忽然间,怀素纸蹙起了墨眉,低头望向藏在水里的赤足。 准确地说,此刻她在看的是右腿脚踝上那根绕了两圈的银链。 她伸手,带着剑意的指尖精准地落在银链上,却没有带来半点的动静,得到的反馈十分清楚。 这银链是一件等阶极高的法宝。 当年元始宗倾覆是大势所趋,江半夏作为被指定的未来掌门,依旧没能从山门中带走山门宝物。 此刻缠在怀素纸脚踝上的这根银链,很可能伴随了江半夏相当一段时间,是她的贴身法宝。 很可能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她胸前的那根项链。 之所以弃置不用,原因无非是对大乘境的世间至强者而言,这世上绝大多数法宝都是鸡肋。 除了那七件仙器外,比得上大乘境强者本身道法造诣的法宝,着实不多。 其中最负盛名的莫过于天渊剑宗的朱颜改,以及太虚剑派的九十六圣君,玄天观的诸命归流,长歌门的锦瑟离恨十七弦等等。 “真是荒唐。” 怀素纸看着那根银链,不知是嫌弃还是别的什么,自言自语说道:“哪有把项链当作脚链缠在徒弟身上的道理?” 她想着这事就觉得麻烦,要是被谢清和或者南离以及姜白看见,必定会生出很多的事端。 前者必然会生出许多疑虑,而后两者……她定然是要听到一些荒唐至极的猜测的。 好在她平日习惯穿得就是厚实黑色长裙,无论春夏秋冬皆如此,不用特意更换衣裳来遮掩,不会引起旁人的奇怪。 一念及此,怀素纸倏然间明白了过来,脸色变得有些冷漠,心想原来你是故意这样做的。 以江半夏连她学云妖说话,轻轻嗷呜上那么一声都会介意的脾性,怎么可能不考虑到这个方面? 想着这些事情,她越发觉得疲惫,再次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 真是麻烦。 怀素纸闭上眼睛,不再去想这些事情,把所有多余的思绪从识海中驱赶逐出,留下一片清净。 不过片刻过去,她就踏入了道心通明的境界。 然而这一次她没有借此修炼,而是真正的放空了自己,什么都没有做,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时光。 …… …… 那幢小楼里。 谢清和与虞归晚坐在窗前,借着久违的明媚阳光,翻阅着怀素纸留下的那本新书。 不知为何,两人的眉头都皱得有些深,仿佛书上记载的是此世最为深奥的经文,比之上清神霄经还要艰涩上无数倍。 要不是这个缘故,为何她们每一页都要看上那么长的时间,时不时就要对视上一眼,确定对方的想法? “我感觉……这不像是素纸在捉弄我们。” 谢清和斟酌着言辞,缓声说道:“应该是真的。” 虞归晚罕见地没有反驳她,盯着书上的那些文字,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遍,点头说道:“应该是真的。” 谢清和清了清嗓子,连带着椅子向后退了退,望向虞归晚说道:“那……要不我们来练习一下?” 虞归晚心想也好,犹豫着答应了下来。 两人四目相对,开始认真练习,并且在每一次练习后,都会以书上所言纠正对方的发音。 于是,当怀素纸沐浴归来后,在风中听取嗷呜声一片。 PS:今天有些累,一更四千字摸个鱼。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五十九章 那时我们要吃的桂花糕 春风暖里说云妖,听取嗷呜声一片。 怀素纸听着风里传来的声音,不由微怔,然后错愕,再而醒过神来,明白了那些嗷呜声代表了什么,于是为之感动。 她向来不喜欢流露情绪,无论是愉快的还是悲伤的,愤怒的还是低落的。 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性情极淡。 尽管这种淡里藏着最极致的浓烈,比如眠梦海上的道盟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又比如雪原上因她而坠落焚毁的九艘飞舟,但再浓烈的淡也是淡。 故而当门轴转动的声音响起,正在苦读经书的谢清和与虞归晚转身望去,见到温柔笑着走来的怀素纸时,便也都愣住了。 也许是修剑的缘故,最先清醒过来的那个人是虞归晚。 只是她太过熟悉怀素纸是怎样的一个人,便以为这是一场梦。 之所以会有这样一场梦,想来是书上所言太过奇妙,让她难以接受到认为一切都是假的? 但虞归晚却发现自己看到的怀素纸越来越真实,不像是梦里该有的虚假模样。 她下意识伸手揉了揉眼睛,再歪了歪头,还是没有醒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 正当虞归晚墨眉微蹙,渐渐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的时候……有脚步声飞奔而起。 是谢清和。 她在最初的强烈尴尬过去后,毫不犹豫地冲向了怀素纸,其势迅疾如电,其声轰鸣如雷,气势不是一般的惊人! 上清神霄经的不世威名,在这种时候出现在她的身上! 换做寻常修行者,这时候想来是要被吓上一跳,甚至脸色苍白的。 怀素纸不是寻常人,面对不再模仿端庄,扮演成熟的谢清和,温温柔柔地把她拥入了自己的怀里,没有让那如电如雷般的恐怖声势,有半点宣泄到外头去。 两人静静拥抱。 片刻时光。 怀素纸微笑依旧,但笑容变得更加温柔了。 谢清和终究还是不如怀素纸长得高,拥抱后很自然地把头埋在心上人的胸前,感受着那些久违的柔软,久久不愿离开。 为此,她很不容易地憋了一句话出来。 “你不是说沐浴完就去睡觉吗?” 谢清和的声音响了起来,不知为何听着有些含糊,有些甜腻,有些柔软,莫名其妙地动人心弦。 怀素纸有些不自在,轻声说道:“沐浴完清醒了一些,没那么累了,便想着先来看看你们。” 谢清和很是高兴,说道:“我也想和你说话!” 说着话,她缠在怀素纸身上的双手更加用力了,半点儿放开的意思都找不到。 怀素纸轻抚着她的后背,说道:“先让我坐下来?” 谢清和有些不情愿,但终究还是答应了,最后再往怀素纸的怀里狠狠地蹭啊蹭,又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双手。 放手一刻,她的神情顿时平静了下来,全然看不出先前那些不加掩饰的依恋,又一次成为了清都山的未来掌门真人。 虞归晚把这一切放在眼里,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咬住了下唇。 怀素纸在窗前坐下,有些不解地问道:“你们刚才为什么要……那样子做?” 两人学云妖说话的这事,她着实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直至此刻心里还是觉得奇怪极了。 谢清和微微一怔,更加不解问道:“难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虞归晚望向谢清和的侧脸,睁大了眼睛,心想你带着我在这里嗷呜,让我以为这是她的意思,结果根本不是吗? 怀素纸不知道虞归晚在想些什么,给出了明确的答复。 “当然不是。” 她耐心说道:“我在这书上不是写过了吗?那是云妖化身所用的语言,不代表它真身也会这样说话,学习云妖怎么嗷呜,暂时而言是没有太大意义的一件事。” 话音落下。 房间一片安静。 虞归晚看着谢清和,就像是在看一个吃酱大骨不去吃骨髓的大笨蛋。 谢清和被她看的很不好意思,但出于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考虑,没有开口道歉。 怀素纸拿起那本书,对两人说道:“与云妖沟通的事情,你们不用去操心,我写的东西当个趣闻看看就好。” 虞归晚想了想,有些苦恼说道:“云妖这个样子确实出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话至此处,她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云妖离开北境以北,踏入人类的世界与怀素纸产生交流时,祖师是否就在远处静静注视着? 谢清和赞同她的看法,声音凝重说道:“这跟山上那些对云妖的记载完全不一样,这其中肯定有很大的问题。” 怀素纸嗯了一声,说道:“具体还是要看两位真人的判断。” 谢清和看着她,忽然问道:“你接下来真的是要休息了,对吗?” 怀素纸说道:“你要趁这个时间回清都山一趟?” “嗯。” 谢清和认真点头,解释说道:“我娘好像没有回去的意思,现在还留在这里处理中州方面的事情,那只能是我回去了。” 怀素纸这才知道楚瑾的安排,稍感意外后,又觉得理所当然了。 云妖与中州对清都山而言,在重要程度上并无区别,但中州方面的事情无疑是要棘手上太多的。 那是人心利益立场诸多方面综合起来的无数问题。 与此相比起来,喜欢各种嗷呜的云妖带来的那些问题,无疑是要简单上太多的。 战或和。 仅此而已。 一念及此,怀素纸偏过头望向窗外天空,只见铅云没有重新聚拢遮蔽太阳,天色是明媚的。 问题是,这真的能一直维持下去吗? 北境以北或者说云妖的身上,显然还存在着很大的麻烦,是难以解决的。 在解决这个问题之前,如今的这些平静,不过是一片虚假。 “我写一封信。” 怀素纸忽然说道:“你替我转交给谢真人。” 出于某些考量,关于云妖的某些问题,她并没有写在这本崭新的书上,而是留在了心中。 谢清和为她取笔,研墨。 虞归晚很老实地走远,没有去看怀素纸提笔后在信纸上写下的话。 一刻钟后,怀素纸最后一次检查信上所言无误后,才是把笔搁下在旁。 待墨迹风干后,她认真地把信纸放入信封,以羽化登仙意中所载秘法进行封存,确保不会有第三个人能够看见。 “阅后即焚。“ 怀素纸简单交代了一句,把信封递给谢清和。 谢清和点头说道:“嗯。” 怀素纸想了想,站起身抱了她一下,温声说道:“辛苦了。” 谢清和再次感受着温暖,摇头说道:“一点都不辛苦!” 这一次她没有等怀素纸开口,主动离开了心上人的怀抱,向房门的方向走去。 没走上几步,她忽然停了下来,回头望向怀素纸叮嘱说道:“你一定要休息好!” 怀素纸微笑着嗯了一声。 谢清和这才安心离开。 不久后,天空中有流光升起,是清都山闻名于世的最高遁法。 如今风雪未曾再起,气候好转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么的恶劣,谢清和自然不会再凭借自己的身份动用飞舟。 这一定程度上是出自于她在自身名声上的考虑,但更大程度上的还是着急。 小楼里的两人看着那道流光消逝在远空,才是收回了目光。 “怀素纸。” 虞归晚的声音忽然响起,是两人当初在东安寺外初识之时,才有的直呼其名。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眼帘微垂的白发少女,感到她正在不开心,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对。 虞归晚没有说话。 她走到窗边,动作缓慢而认真地关上了窗户,将许多天光挡在了窗外,留下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阴影覆在锃亮的木地板上,也像是覆在了两人的身上。 “怀素纸。” 虞归晚再次直呼其名,然后更直接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情:“我很不开心。”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接着说道:“但我没有生气。” 怀素纸微怔,有些无法理解这种情绪,却又觉得这对身前的少女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一种情绪。 下一刻,虞归晚微仰起头看着她的眼睛,神情认真地为自己的言语做出了解释,是一字一句的。 “我不开心你跟谢清和抱在一起,但我不生气你抱她,因为我能明白你为什么能抱她。” 怀素纸沉默不语。 对她而言,这是很罕见的一种情况,因为她向来不喜欢在感情事上拖泥带水,做法从来都是干净利落的。 之所以沉默,是因为此刻的她真的无言以对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能逼得怀大姑娘落入这种境地的虞归晚,很了不起。 “我,我不要你抱抱……” 虞归晚低头,咬了咬下唇,片刻后抬头看着怀素纸的眼睛,抑住羞意说道:“但我现在想吃桂花糕了。” 怀素纸的记性很好。 去年旧皇都中,她以上清神霄经剑引天雷与姜白一战的同时,让虞归晚背负自己逃离那座皇城。 最后这事成功了,但她们也都重伤了。 接下来那段并不漫长的时光,很有可能是怀素纸此生最为狼狈的时候。 她身负重伤到无法动弹的程度,只能让虞归晚把自己背在身后,好不容易地才见鬼上了一辆马车,踏上去找南离的路。 因为那位马夫的缘故,虞归晚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而那个话题最终停留在了桂花糕上。 桂花糕不是真正的桂花糕。 桂花糕是弹嫩,是嫩滑…… 是怀素纸告诉虞归晚关于亲吻的具体感觉。 如今旧事重提,意思再是清楚不过。 换做别的事,怀素纸可以不假思索直接答应下来,绝不会有半点的犹豫。 但这件事……终究是不一样的。 “不行吗?” 虞归晚看着她,声音有些低沉,有些失落。 怀素纸在心里叹了口气,准备拒绝。 如果是拥抱,那她可以接受。 可惜桂花糕不是。 虞归晚看着怀素纸的神色,便知道她的决定了,很是突然地笑了起来,然后努力地让自己不那么生硬地说出那些其实很假的话。 “对不起……我忘了这里是北境的边城,不是神都,没有桂花糕可以买。” 她露出一抹真挚的笑容,却移开了自己的视线,望向被窗户阻拦后的朦胧天空,低声说道:“而且这是春天,我记得桂花是在秋天开的吧……我真笨,对不起。” 怀素纸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后,轻轻地嗯了一声,说道:“对不起。” 虞归晚低头说道:“你去休息吧。” 怀素纸下意识问道:“你呢?” 话一出口,她便知道自己说错了,不应该问的。 虞归晚却表现得很冷静,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缓声说道:“我有所感悟,想要练剑。” 怀素纸再次沉默,说道:“好。” “不用担心我。” 虞归晚抬起头,看着怀素纸嫣然一笑,说道:“你好好休息吧。”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了,不曾回头,很坚定。 怀素纸看着她的背影,眼前忽然闪过了很多的画面。 是东安寺外初相识时的凛冽对剑,是一路同游中州山河却也一路无言,是北境归来重逢时的那一顿酱大骨…… 还有旧皇都那辆破烂马车里的窃窃私语。 无数往事涌上心头,然后随着那门被打开又被关上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存在过。 怅然若失。 怀素纸收回视线,在一张很舒服的摇椅上坐了下来,很久没能静下心来。 …… …… 还是这座别院。 虞归晚没有走远,因为担心怀素纸,她很随意地找了个房间,把门窗都仔细关好后,寻了个角落蹲下去。 她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原因不曾有过改变。 ——怀素纸是她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那个存在。 虞归晚不想亲手去破坏心中的美好,哪怕代价是就此远离,成为寻常朋友,可以并肩,却也只能并肩也愿意。 当然,更重要的是她不愿意怀素纸因自己而为难,做出那些不愿意的事情。 这会让她生出莫名但强烈的愧疚感。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推开了。 春日朝阳的光芒骤然洒落,驱散了所有的阴暗。 是怀素纸推门而入。 “我睡不着。” 她看着蹲坐在角落里抱着自己的虞归晚,说着少女曾说过的话:“我现在……有些想和你说话。” PS:最后一段是第二卷第三十五章素纸亦未寝,这次换做归晚亦未寝了。 第二章在下午一点前。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六十章 欲问天道则莫理世事 “你睡不着?” “嗯。” “是因为我吗?” “是啊。” “对不起。” “下次不要这样说了。” “……为什么?” “这三个字会让我很不舒服,因为我不觉得你做错了什么。” 怀素纸轻声说着,走到那个隐秘的角落里,在虞归晚的身旁坐了下来,抱住自己的双膝。 这时候的她们,就像回到了旧皇都那辆马车的车厢里,并着肩,坐在光线晦暗的无人之处。 当然,与那时候的糟糕处境相比起来,此时此刻肯定是要愉快和幸福上无数倍的。 虞归晚低头,把自己埋在了双膝间,声音变得微不可闻。 她说的还是那三个字:“为什么?” 怀素纸早已想过这个问题,没有片刻的思索,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人为什么看见了高山便想要登上去,去看那山顶的风光?修行者为什么要追求破境,为此不惜断情绝欲,用尽一切手段只求更进一步?还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存在其中的都是同一种情绪,好奇。” “好奇是人类最为美好的禀性,因此而产生的想法,只要不是作恶的,不该以简单的对错去评断。” “你曾经对我说过,你把我当作了一尊神像,不愿我被染上任何不属于自己的颜色,但你后来也对我说过,你不想再这样把我当作神像了,为此你做了不少的事情,跟清和吵架,甚至打架,当着我的面嘲弄她,让她很不好受……我那时候也是有些烦的。” “后来你放弃了,是因为你觉得这样下去的自己不再是自己,于是和我告别离开,等到再见的时候,你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应该是最初的样子?” “你又一次地把我看的太重了,所以你见到清和抱住我,当然是不高兴的,你也想要……亵渎?” “是的,应该就是这个词。” “你想亵渎我。” 话至此处,怀素纸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声里是淡淡的自嘲:“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真是怎么都奇怪。” “亵渎这两个字一点儿不奇怪的!” 虞归晚抬起头,偏过头望向她,更加认真说道:“没有人会觉得奇怪的!” 在如今的世人眼中,怀素纸早已被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辉,是真正不可触及的高远存在。 亵渎这两个字,用来形容她不存在任何夸张的地方。 怀素纸看着虞归晚的眼睛,同样认真问道:“所以你是这么想的吗?” 虞归晚咬了咬下唇。 下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每一次紧张的时候,都会下意识这样做,再是明显不过。 怀素纸知道她的想法了,安静了会儿,轻声说道:“但我不可能答应你。” 虞归晚嗯了一声。 这一次的她很平静,因为她就是不想让怀素纸为难,才会选择匆匆离开,一个人躲到这个地方。 怀素纸继续说道:“我要是答应了你,那就不是我了。” 虞归晚突然有些生气了,低声问道:“你睡不着就是因为这些吗?” 怀素纸听出了话里的情绪,说道:“还有很多。” 虞归晚沉默片刻后,终于鼓起了勇气,声音低沉说道:“我……我不想听了,你回去休息吧。” 怀素纸怔住了。 在来到这里之前,她想过很多对话里会出现的情况,但其中绝不包括自己被请着离开。 一时之间,那些原先准备好的妥善言语,全都被堵在了咽喉中,尽数化为乌有。 虞归晚望向她,神情诚恳说道:“如果你来这里为的是劝解我,让我不要难受,那我现在已经做到了,而且不是通过生你闷气的方式,所以请你不要再为我担心。” 怀素纸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屋顶,轻声说道:“我怎可能不担心你?” 虞归晚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忽然唤出了朱颜改。 这把举世闻名的九阶飞剑,剑身清冷无尘,承着自窗外落下的淡弱天光,有种介于虚实之间的独特美感。 怀素纸睁大了眼睛,看着突兀出现的朱颜改,心想你难道是愤怒极了,决定要和我割袍断义,自此老死不相往来? 这比起先前的那句拒绝,更加不在她的事先设想当中。 虞归晚没有看她,目光落在朱颜改的剑身之上。 奈何剑身太过干净,过分无垢,如明镜般,以至于她把怀素纸的反应看的一清二楚,便也跟着怔住了。 她再次紧张起来,但这一次忍住了没咬嘴唇,勉强着冷静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刚才说,你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但我是知道我做错了的,我错在太过贪心,错在太过自私,错在什么都想要。” 虞归晚看着剑身倒映出的怀素纸,想着从前的自己,苦涩地微笑着,说道:“江师叔他之前明里暗里为我惋惜过很多次,觉得我明明是最先认识你的那个人,明明也是真的喜欢着你的,为什么就让谢清和捷足先登了呢?” 怀素纸知道,这句话虞归晚问的是自己,不是她。 “那年岱渊学宫和你分别之后,我回到山里闭关,闭关的时候想了很久很久,直到出关那天都没能想明白这个问题,甚至直到刚才我说自己有所感悟之前,我都是想不明白的,但现在的我是真的明白了。” 虞归晚微微一笑,笑容里满是自嘲,说道:“在所有人的眼里,我都是一个很专注的人,心中唯剑而已,就像顾祖师那样子,但其实我不是的,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祖师曾对我说过,人间事,岂能尽如人意?祖师还对我说过,欲问天道,那便莫要理会世间事,若世事来问你则一剑斩之,或是万剑杀之。” 她缓缓转身,看着怀素纸的眼睛,苦涩说道:“可我却既要去问天道,又要去理世事,而这世事还是情事,这不是贪心,这不是自私,又是什么呢?” 怀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些话……都是对的。 虞归晚的声音还在继续响起,情绪却越来越淡了。 “其实我很早就明白自己对你的心意了,但我始终不愿放下天道,所以其实是我主动把我和你的关系维持在朋友的程度上,停在那个位置,不再往前进一步,因为我觉得自己可以都拿到手。” “所以不管我比谢清和早来多少,不管是一年,还是两年,五年,十年,甚至一百年,我都会输给她的,输给某个名字不是谢清和的谢清和,因为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而谢清和的眼里从未有过天道,眼里唯有你,她对你的喜欢比我纯粹了太多。” “我想与你结为道侣,与你共参大道,不过是心中自私想法的延伸,仅此而已。” “就像我刚才看见你和谢清和拥抱,便觉得不舒服,想要抱着你,甚至想要亲你,全然不顾你对不对得起全心全意喜欢你的谢清和,这种可耻的自私想法。” “你刚才说……因为好奇心去做的事情,只要不是作恶,那就难分对错。” “我不笨,我也许没聪明到能确定什么是对的,但我真正知道什么是错的。” “我想要你亲我,告诉我桂花糕的味道,这肯定是错的。” 话停在了这里。 虞归晚收回视线,不再去看沉默的怀素纸,望向明亮的有些刺眼的朱颜改,唇角微微翘起,轻笑说道:“所以我真的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 怀素纸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自嘲中也有几分洒然的笑容,说道:“我知道了。” 虞归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着说道:“把这些都和你说出来了,心里舒服了很多。”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那就好。” 虞归晚没有去看她,依旧洒然笑着,像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应该可以睡得着了吧?” “……嗯。” “总之,总而言之,我现在真的很庆幸。” “庆幸什么?” “那时候你没有答应我,不对,应该说那时候和今天的你都在拒绝我,拒绝的都那么干脆,否则我肯定会一直错下去,直到回不了头的那一天。” “……” 怀素纸看着虞归晚,看着笑容牵强分明的她,心想你又何必勉强自己对我说这些明显不像是你的话呢? 虞归晚低头,重新把自己埋在双膝之间,轻声问道:“就到这里?” 怀素纸嗯了一声。 虞归晚还是不敢看她,说道:“谢谢。” 怀素纸说道:“不客气。” 不知为何,虞归晚听到这句话后,心里忽然有种空荡荡的失落感觉。 就像是风雪骤然散去后的北境天空那般虚无,明明迎来了想要得到的那一束阳光,却感受不到半点温暖,只觉得浑身冰冷。 她再次咬住下唇,把苍白的小脸埋的更深,到谁也看不见的程度。 怀素纸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说的不客气,不是接受你的谢谢,而是我想告诉你一个事实。” 她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你是我的朋友,我会为自己的朋友留下独自难过的空间,但这一次例外。” 虞归晚没有说话。 片刻后,她的声音响了起来:“为什么?” “因为你是在故作坚强。” 怀素纸看着虞归晚,平静地说出了这个事实。 “我更想让你在难过完以后,对陪伴你渡过这段艰难时光的我说谢谢,那时候我会再对你说一次……” 她微微一顿,然后认真说出了那三个字:“不客气。”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六十一章 新的开始 虞归晚埋着头,不想说话。 怀素纸便静静等着,神情坚定如故。 这种坚定,或者说执拗在某些时候很烦人,就比如此刻。 在说完那些话后,虞归晚就很想要哭,但她不想在她的面前哭出来,因为那会让她显得很可怜,所以她很坚强地忍住了。 如今还是春天,院外有梨花在开,开得很漂亮。 梨花带雨。 少女垂泪。 这画面想想都会让人心生怜惜,怀素纸并非无情忘情之人,又怎能例外? 既然无法例外,那也许就能改变一些还未完全确定下来的事情,让结果变得如她想象般美好起来。 这当然是很好的。 但虞归晚不想要这样。 她终究是一位剑修,无法自直中取,那也不可能在曲中求。 如果她这样做了,那她也就不再是她了。 想到这里,虞归晚再无半点犹豫。 她强自控制住快要决堤的情绪,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向怀素纸,说道:“我要走了。” 怀素纸微微一怔,下意识问道:“走?” “嗯,你这人太过……可恶,我不想见到你了。” 虞归晚站起身,维持着冷静的模样,对怀素纸说道:“请你不要再以朋友的名义,来对我说些这样的话。” 她的神情越发坚定,语气却是不由自主地微颤着:“这除了让我更放不下你之外,到底有什么意思呢?还是说你就喜欢这样子?” 说完这句话后,她抬起手臂擦了擦早已有泪水渗出的泛红眼眶,就此转身离开。 这一走走的太过坚决,没有半点迟疑,没有半点让人追上的可能。 门被推开,又被关上。 两声轻微的惊雷,在怀素纸的耳畔奏响,让她沉默了很长时间。 直到某刻窗外天光骤亮,透过窗纸落在朱颜改的剑身之上,轻轻晃了一下她的眼睛时,她才是醒过神来。 是的,朱颜改留在了这里。 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虞归晚在离开的时候没有带走它,就让它悬在怀素纸的身前。 房内一片安静。 怀素纸看着剑上天光,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轻声说道:“真难。” 她起身,把没有任何反抗之意的朱颜改收起,向房间外走去。 时值午后,风雪尽散。 清淡仿若虚假的阳光洒落大地,与亘古存在于北境的寒意激烈对抗后,为人间带来些许了的暖意。 怀素纸偏过头,望向院里的梨花,发现在春日映照下,就像是最为纯净的新雪。 明明这些天里身处雪原里,放眼望去上下皆白,她还是停下脚步,静静看着那些盛开的花儿。 清风徐来。 梨花落。 怀素纸抬起手,挽起耳畔被春风吹乱的发丝,望向远方的天空,却没找到那一缕熟悉的剑光。 她靠在雨廊的廊柱旁,就着虚淡的阳光,借着这难得的温暖,沉睡在春光里。 …… …… 清都山,古树之上。 明景道人望向谢真人,没有半点委婉的意思,直接开门见山。 “怀素纸是暮色,这件事你理应比我,比由衷他,比中州所有人都更先知道,为什么你还是要这样做?” 他的声音冷硬至极:“让道盟一直存在下去,对清都山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你就如此确定道盟崩塌以后,重新建立起来的秩序,是有利于清都山的?” 谢真人没有任何反应。 明景道人也不气馁,继续说道:“还是说你忘记了,当初道盟之所以成功建立,元始宗在背后可是出了不可或缺的一份力的?” 这句话听起来很是古怪,似乎在为元始宗说话。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 相反,这是明景道人在提醒谢真人,以元始宗的过往行事风格,绝对不会给予这世间一个稳定的秩序。 稳定胜于一切。 对清都山这样的势力而言,不该迷失于短期内的巨大利益,更该着重以百年甚至千年为期的细水长流。 谢真人转过身,看着他问道:“你想说服我?” 明景道人平静说道:“事已至此,我已无法出手杀死暮色,唯有说服你这一条路可走了。” 谢真人提醒说道:“我不会在世间逗留太久。” 言外之意,即是你现在做的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人走后,茶是会凉的。 明景道人摇头说道:“但你的意志会由楚瑾继承,谢清和即便坐在你如今的位置上,也没有一意孤行下去的资格。” 谢真人沉默了。 与楚瑾相比,作为晚辈的怀素纸,在这方面确实有着极其巨大的差距。 世人至此也不知晓清都山掌门夫人的真实出身。 他看着明景道人,认真问道:“但是,清都山为什么要放弃怀素纸呢?” 明景道人神情微变,正准备以最真挚的言语来进行说服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谢真人理所当然说道:“怀素纸只要不死,必然能够看到我如今所见的风景。” 明景道人沉默了会儿,摇头说道:“这是以后的事情,只要你不拦着我,我杀她是很轻易的一件事,只要怀素纸死了,以她为中心建立起来的一应事物,将会轰然崩塌,便是黄昏也不可能救得过来,道盟便能继续存在下去。” “问题是,道盟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吗?” 谢真人看着他,平静说道:“世间从未有永恒不变的事物,传承数万年的元始宗被灭了,那存世连五千年都不到的道盟,为什么就要一直存在下去呢?” 明景道人神情顿时肃然,沉声说道:“因为元始宗正是在百年前为道盟所灭。” 谢真人问道:“那代价呢?” 明景道人面不改色,说道:“代价再大也是值得的。” 谢真人笑了笑,笑容里带着明显的嘲弄,讥讽说道:“哪怕代价是道盟死了整整两辈人,让后来者彻底生出畏惧之心,这也是值得的吗?” 明景道人沉默了。 …… …… 在百年前那场战争发生之前,八大宗在道盟内部当然也占据着绝对的权力,但许多不那么关键的位置上,都是由八大宗外的大小宗门弟子所承担的。 从某种角度来看,八大宗其实就相当于一位不问世事,一心唯有大道的皇帝,而那些寻常宗门的修行者,则是负责治理天下的文武百官。 于是很多修行者都认为道盟是一个极好的去处,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生出了与有荣焉的感觉,把道盟视作自己的第二宗门。 那时候的修行界还流传着一个说法。 ——道盟与八大宗,共天下。 是的,两者是分开的,并非浑然一体的。 道盟代表着世俗的统治力量,而八大宗则是超然于世俗。 二者是相依而存的关系。 后来发生的事情,则是彻底打碎了这种认知。 元始宗掀起一场席卷天下的魔潮,向道盟的统治发起了这五千年中最为强大的冲击,而在道盟最需要八大宗或者说……中州五宗的时候,中州五宗却选择了沉默。 当然,这有一个很好听的解释。 ——在局势尚未明朗的时候,中州五宗的真正强者们若是贸然出手,很容易踏入元始魔宗设下的杀阵,继而遭受到巨大的损失,对战局造成巨大的影响,因此必须要保持住冷静,不能贸然下场。 从战后的结果倒推来看,这确实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战争初期保存了绝大部分力量的中州五宗,确实在最后毁灭了元始宗,为道盟带来了完全的胜利。 但是,代价呢? 那些将道盟视为自身第二宗门的修行者死伤殆尽,为其后辈留下了最为深刻的教训,自此道盟对中州各处的影响力骤然下降,中州五宗迫于无奈之下,唯有让宗门弟子入世,去处理那些从前与己无关的事情。 这样做确实稳固了道盟对中州的统治,但历史从不会被遗忘,它静静地站在那里,向后世中人默然宣示着自身的存在,给予无声的真切告诫。 这种告诫带来的是,中州各地的大小宗门开始阳奉阴违,道盟降下的法旨变得难以执行。 八大宗为了改善这种情况,唯有在一定程度上默许当地的宗门从中窃得好处,而这种默许在极大程度上加剧了离心离德的速度。 当然,这些都是小问题。 所有人都知道,八大宗有实力碾压所有的反对意见。 就算各地大小宗门再如何离心离德也罢,也没有资格表达出自己的意见,唯有沉默以及承受。 可以预见的是,这种情况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善,只会变得更加糟糕。 …… …… 长时间的沉默。 明景道人抬起头,注视着谢真人,缓声说道:“道盟存在下去,对清都山就算谈不上是一件好事,但终究也不会是一件坏事。” 话中所言,还是稳定二字。 谢真人听着这话,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一抹极淡的笑容。 与先前略显嘲弄的笑容相比,这时候他的笑容里更多是淡然与从容。 “你先前问我,我凭什么确定新的秩序是有利于清都山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他看着明景道人,微笑说道:“我不相信元始宗,但是我相信怀素纸。” PS:最近这些天身心都累,这种累还在一直叠加着,昨天实在是撑不住了,就没写第二章,抱歉。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六十二章 怀素纸,您可是我姜白的家人啊 话说到了这里,也就无话可说了。 谢真人看着明景道人,说道:“去闭关吧。” 话里的闭关,当然不会是真的闭关,而是名为闭关的坐牢。 明景道人对此早有准备,沉默了会儿,问道:“时间呢?” 他终究是一位八大宗的掌门,就算如今的清都山正值这个千年间的巅峰,也不可能永远地把他囚禁下去。 事实上,他接受谢真人的邀请,很大程度上的考虑是以此作为妥协,希望尽可能地缓解目前的紧张局势,让中州一方有足够的时间去进行思考,对即将到来的五千年未有之变局做出充分的准备。 “你留在清都山的时间,这取决于中州五宗的想法。” 谢真人平静说道:“或者更直白地说,这取决于莫由衷愿意为你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不愿再多言下去,话音落下后,便向古树末端走去。 明景道人安静片刻后,接受了这个决定,没有去做半点多余的事情。 至于反抗? 这个想法从未被他认真考虑过,原因很简单,这里是清都山。 不要说他是大乘后期,就算他再往前一步,登临大乘巅峰的绝世境界,甚至是再再往前更进一步,踏入举世唯二的大乘之上,只要身在清都山里,那就都是没有意义的。 无非是快些死,还是慢些死的区别而已。 终究还是逃不出一个死字。 ——这也是姜白当初留在清都山外,不愿与怀素纸一并上山的根本原因。 随着谢真人的离去,金黄古树伸出粗壮枝干结成囚笼,留出了一个一人通过的口子。 明景道人顺着这个口子,踏入囚笼里。 紧接着,古树把囚笼送至清都山主峰的崖壁间——这片崖壁为云雾所笼罩,而深藏在云雾之后的是无数个洞穴。 这些深浅不一的洞穴里,关着许多邪魔外道的凶人,又或是富有研究价值的妖兽,而明景道人是近些年来第一个踏入这里的正道中人。 为了表示尊重,谢真人为他安排了风景最好的一座牢房,并且没有让任何囚犯发现他的到来。 明景道人离开树枝结成的临时囚笼,踏入牢房中,开始打量周遭的一切。 这座牢房与清都山大阵连为一体,离开牢房的前提是破阵,而那株古树作为清都山的镇守,将会在囚犯选择破阵的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这就是整座监狱的布置了。 不管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过分简单,甚至可以称之为简陋的布置。 然而如此简陋的一座监狱,在近千年来的时光当中,从未有人成功越狱。 在清都山历史上,上一次这座监狱发生越狱事件,还是源自于内部的纷争,与外人毫无关系。 明景道人不再多想,闭上眼睛,开始度过这段漫长的煎熬岁月。 …… …… 时间渐移,太阳被群山吞没。 夜色就此无声到来,天空披上了唤作繁星的华丽衣裳。 怀素纸睁开双眼,自沉睡中醒来。 这一觉她睡得并不好,但并未有过惊醒的时候,就这样默默睡了下来。 于是睡醒后的此刻,她的眼里还有些茫然。 然而下一瞬间,这种茫然就彻底消失了。 因为怀素纸看到一幕骇人惊闻至极的恐怖画面。 雨廊外,有人蹲在她的身前,睁大眼睛盯着她的脚踝,眼神里凝重到极致,凝重里又满是好奇,好奇当中尽是不解。 这人是姜白。 她之所以这般作态,是因为她在怀素纸的脚踝上看到了一根银链。 星光映照之下,这银链熠熠生辉,耀眼地让人移不开目光,就像是一口深井,让她怎么看都看不够。 直到怀素纸的声音响起,才让她好不容易地回过神来。 “看够了吗你?” “说实话,真没看够。” 姜白依依不舍地移开了目光,抬头望向神情漠然至极的怀素纸,摇着头叹息了起来,叹息声里都是感慨。 她很自然地飘起到合适的高度,以此弥补了彼此在高度上的差距,然后伸手拍了拍晚辈的肩膀,一脸欣慰说道:“这才有点儿妖女的模样嘛,挺好的。” 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换。” 这里的换,指的自然是换一个话题。 姜白微微挑眉,故作不解地往四周看了一眼,好奇问道:“这现在也没别人在场啊,为什么要换个话题?” “没事的。”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神情真挚说道:“不管是谁敢躲在这里偷看,我都会去把他的眼珠子给挖出来的,怀大姑娘您放一百个心好吧!”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问道:“你这是要坚持到底了?” 姜白想了想,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看着她摊手说道:“这也没办法啊,难得发现一件这么有趣的事情,你总得让我稍微聊上几句吧?哪有说都不给说,直接堵别人嘴的道理的?” 怀素纸的声音变得很轻,如夜风一般冷:“这是我的私事。” “嗯?你担心这个啊,那我可以向你发誓,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姜白话锋骤然一转,忽然问道:“所以怀大姑娘您还有什么不愿见人的爱好,全都可以告诉我的,我会是您最好的倾听者。” 怀素纸起身落地,不再让双腿轻微悬空,黑色的棉裙得以掩去她的脚踝,把那根银链藏入最为深沉的夜色。 姜白没忍住叹息了一声,为这种美好的离开而由衷地感到失落,心想这还真挺诱人心弦的。 “对了,问你个事儿。” “是人话吗?” “……暮色,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不认为一个蹲在地上,睁大眼睛盯着比自己小了七百岁的晚辈的脚踝,看到我睡醒过来的所谓前辈,能够算是一个正常的人。” 怀素纸的声音还是那般淡,但嘲弄与不满的意味再是浓烈不过了。 “啧啧。” 姜白呵呵一笑,反唇相讥说道:“是呢,我不算正常人,那不知道某人把师父用过的法宝当作脚链戴着,又算是什么人呢?” 怀素纸微微一怔,便沉默了。 在姜白看来,这种沉默自然是心虚,是无法理直气壮后的怯弱。 她的视线落在怀素纸的裙摆上,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棉裙,看到了那根银链,意味深长说道:“当然,这事儿我也是明白的,毕竟这东西在过去的名气可不算小,要是让别人看了去,会惹出麻烦的呢~” 怀素纸是真不知道这件法宝的故事,甚至连它的名字都不知道。 但这时候的她自然不会开口询问,因为这必将会引来更多的笑声,以及对方更多的求知欲。 为了让事情到此为止,她念头微动,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 下一刻,有飞剑骤然出现。 “啊?” 姜白微微一怔,脸上满是错愕地看着怀素纸,心想你已经恼羞成怒到忘了你我境界上的差距,不顾一切地要向我动手了吗? 何至于此? 不止于此吧? 不就是把本是项链的三十三星回当作脚链戴着吗? 这便让你气急败坏了吗? 一时之间,无数想法在姜白的识海中闪过,让她神情倏然凝重到极点,如临大敌般。 要是怀素纸真的向她出剑了,那这事确实不太好处理,很有无止境地扩大下去,直至无法收场的境地。 毕竟江半夏对自己徒弟的在意程度,她可是亲身经历过的。 那可真是亲如母女。 怀素纸看着姜白的神情,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了,不禁感到无语,安静片刻后提醒道:“你别看我,看剑。” “嗯?” 姜白蹙起眉头,好生不解地望向那把飞剑,然后直接沉默了。 此剑有名,长天。 在岱渊学宫的某个夜晚,她亲眼看着怀素纸往长天里送入一段神识,再把此剑交给远在神都的虞归晚,再让其带回天南那座孤峰上,示于某人看。 如今长天再现眼前,无疑是代表那件事已经有了结果。 怀素纸问道:“想知道答案吗?” “真是可笑,你觉得这就能让我闭嘴,忘掉自己看到过的东西吗?” 姜白冷笑出声,看着怀素纸的眼睛,不屑说道:“最多只能让我忘记一半!” 怀素纸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姜白不笑了,语气莫名其妙地温和起来:“其实也不是不可以降价,一半你要是不满意,那我就忘记个五分之三嘛,这都是可以谈的。” 怀素纸还是不说话。 姜白有些恼了,神情肃然说道:“别说我不给你机会啊,三分之二,这是我的底线了,没得谈!” 怀素纸转身,把飞剑唤回金丹中,向远处走去。 “诶!怀素纸我这里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姜白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语重心长说道:“我这人呢,真正的底线其实是自己的家人,可是你师父她这人叛逆得很,现在都不认我这个祖宗了,恰好你和她亲如母女,那您当然也算是我的家人了,这跟家人有关的事……” 怀素纸忍不住了,停步转身望向她,寒声说道:“闭嘴。” 姜白从善如流,以最快的速度闭上嘴巴,没有多说任何一个字。 然后她向怀素纸眨了眨眼,没有说话,但意思足够清楚。 ——纸纸,求求你告诉我啦~ PS:这章写的很开心,希望你们看的也能开心一点儿,最后那个波浪号里的荡漾就是我的心情,睡觉咯!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六十三章 都娶了吧 怀素纸收回视线,继续向远处走去,神情冷漠,一言不发。 姜白追着她走,找不出半点儿前辈高人该有的风范,咳嗽不断,叹息连连,都已经不能称之为暗示了。 这肯定是要算明示的。 怀素纸还是不理她。 姜白有些恼了,心想这可是你逼我的,可不能怪我。 自从那天得知怀素纸是如何说服江半夏后,她就一直在识海中模拟这对胜似母女的师徒间对话的模样,最终略有所得。 然而她很确定自己所得的事物,被怀素纸这位世间魔道唯一圣女看见后,定然是要气急败坏的,便按捺了下来,一直没有动用。 可刚才的她都说了那么多的好话了,甚至都愿意承认这位晚辈是自己的家人…… 好吧,基于姜家被江半夏灭了满门的前提,这确实不算是什么好话,毕竟这也算是一种关于母女相残的恶毒诅咒? 再往深处去想的话,那还能是一个相爱相杀的凄美故事。 姜白想着这些,很刻意地咳嗽了一声。 借这一声重重咳嗽的提醒,她光明正大地向怀素纸的衣袖伸手,便要认真扯上一扯,模仿着撒上那一娇。 下一刻,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漫长廊道上一片安静。 怀素纸停步,霍然转身望向姜白,面无表情问道:“你有病?” 姜白听着这话,眼神骤然明亮了起来,显然是想到了一个自我感觉十分满意的回答。 怀素纸一直盯着她,看的再是清楚不过,赶在自己的耳朵被侮辱之前,以最迅速最为冷酷的语气,重复说出了那两个字。 “闭嘴。” 姜白有些遗憾,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最终还是没说出那个让她颇为满意,让怀素纸恶心至极的回答。 怀素纸看着她,知道自己若是不把顾真人的回应说出来,那像是现在这样的事情,将会无止境地发生下去。 “先说些别的。” “嗯?” 姜白翻了个白眼,心想这是什么意思,进入正题前的前戏吗? “你刚才要问我什么事?” 怀素纸平静说道:“就是我问你说的是不是人话前面那一句。” 她顿了顿,接着又补充了几个字:“你现在可以说话了。” 姜白没想到她问的竟是这事,神情稍微端正了些,说道:“也不算是什么正事,是那个虞美人的事情。”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问道:“归晚怎么了?” 姜白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确定这事和她有关,说道:“算是好事吧。” 怀素纸微微一怔,不解问道:“好事?” “嗯。” 姜白轻轻点头,学着不久前的怀素纸那般,轻轻跳起坐在栏杆上,双腿随意晃荡着,说道:“境界上有所突破,离化神不远了。” 听到这句话,怀素纸瞬间生出了很多的想法,沉默不语。 那些想法是有情人换做无情剑,也是从此不再看世事,更是以此余身问天道…… 这样挺好的。 她应该为虞归晚由衷高兴。 姜白看了她一眼,猜到了她在想什么,摇头说道:“你想错了,准确一点儿说,你想了个南辕北辙。” 怀素纸闻言,不由得怔住了。 她的心情变得很是复杂,有些沉重,有些怅然,有些自责,还有更多复杂到无法以言语形容的情绪。 清风徐来,夜里寒意渐浓。 怀素纸转过身,望向天上那轮明月,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姜白没有随意开口,很认真地斟酌了一下言辞。 “总之,那小姑娘突破不是什么因为什么割袍断义,又或者抛箱弃马,而是她想通了一些事情。” 她坦然说道:“我和那小姑娘不熟,没往深处去看,但记得她和你有点儿关系,便看了几眼,刚才提起就是想着和你闲聊几句而已,谁想到你的反应这么激烈,直接骂我不是人了。”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平静说道:“你在这世上活了七百多年,看待世事的态度,本就与寻常人不一样。” “啧,现在活得久就不能算是人了吗?怀大姑娘真是有够尊老的呢~” 姜白嘲弄说道:“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我都还没有飞升成仙,结果您就不把我当人了,真不知这是祝福,还是别的什么。” 怀素纸静思片刻后,带着歉意说道:“先前那句不算,现在这句是我错了。” 姜白挑了挑眉,穷追不舍问道:“换做别人骂你怀素纸不是人,能不能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把事情揭过去?” 怀素纸心想这图穷匕见未免来得太快,摇头说道:“你觉得我是白痴吗?说话直接一点儿。” 姜白抬头望向雨廊外的天空,一脸怅然之意,叹息说道:“试问今日之天下,谁敢视怀大姑娘为白痴?” 怀素纸说道:“你再这样说话,那就不用再说了。” 姜白幽幽地看了她一眼,好生不满说道:“你就不能偶尔配合我一下?” 怀素纸想了想,语气真挚说道:“我师妹应该很愿意搭理你。” 听到这句话,姜白眼中多余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变得分外冷淡,说道:“不会说话就别说话,我知道你怀素纸不是哑巴。” 不知为何,明明是一句完全谈不上友善的话,怀素纸却莫名地从中感到了些许的愉快。 “好了,题外话都说到这里了,你总该告诉我答案了吧?” 姜白的神情变得很认真,沉声说道:“那只死乌龟还是不肯下山吗?” 怀素纸明明知道她与顾真人之间无任何男女之情,甚至连半点欣赏之意都没有,但听到这句话还是觉得有些怪。 “……你换个说法。” “什么意思?” 姜白眉头紧蹙,一脸狐疑地盯着她,问道:“换什么说法?” 怀素纸解释说道:“你对顾真人的称呼太过不敬,我没有办法接话,若是接话了,那就是我对前辈不敬了。” 姜白听着这话就来气,冷笑说道:“我就没见过你对我尊敬的时候,一天到晚就知道呛我,生怕我过得开心,真是个大孝女啊。” 怀素纸也不生气,轻声问道:“那你还想知道答案吗?” “你说呢?” 姜白的嫌弃不加掩饰:“当然是想啊!” 怀素纸看着她,忽然生出一种佩服的感觉,只觉得这种理直气壮不要脸的本事,确实非常人所能。 又或者说,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都很擅长这方面的事情? “那你再说一遍吧。”怀素纸的声音不知觉地轻快了。 姜白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紧接着就笑了起来,笑意嫣然说道:“请问怀大姑娘,您最崇拜尊敬的顾真人愿意下山,不惜性命救北境于满天飞雪中吗?” 怀素纸点了点头,很是满意她的态度,说道:“后者我无法回答你,但前者可以,答案是他愿意。” 话音落下,场间忽然安静了下来。 唯有寂寥风声。 姜白的神情变得很复杂,心情就像片刻之前的怀素纸,各种思绪纷涌而至,如潮水般包裹住她整个身体。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笑了起来,讥讽说道:“原来这乌龟的世界不是只有那座山。” 怀素纸没有说话。 “你放心,我之前和你说的都是真话。” 姜白叹了口气,敛去那些多余的情绪与笑容,说道:“我和顾乌龟之间没有任何的恩怨,你不用担心被我连累。” 怀素纸说道:“我从未担心过这个问题。” 姜白问道:“为什么?” 怀素纸说道:“感觉顾真人是那种……比较目中无人的人。” 姜白闻言吃了一惊,像是重新认识了她那般,惊叹说道:“难怪你师父这么喜欢你,连顾乌龟这种臭烂脾气都能给他找个目中无人来称赞,你小时候怕不是把你师父给哄得团团转……” 话音戛然而止,她如临大敌般想要后退上一步,却发现自己坐在了栏杆上,险些没坐稳掉了下去。 她眉头紧锁,盯着怀素纸的眼睛,惊恐说道:“难道我已经不知不觉掉入了你的陷阱里,正在被你从精神上进行调教,待我习惯被你虐上千百遍甘之若饴后,你突然对我好上一次,让我难以自拔,继续享受你的折磨,希望从中觅得那一丝的愉快?” 怀素纸沉默不语,看着她就像是看着一个无药可救的白痴。 “我错了。” “嗯?” “你和南离确实不一样。” “呵呵,果真被我猜中了,你现在就要给我甜头了,也行吧,给我一点儿实际的,别想着三两句好话就给我打发过去啊。” “我的意思是,你和南离在编故事的方向上不太一样。” “……这话很好,下次不要说了。” 姜白叹了声,然后发现今夜已经叹息了很多声,心中的无奈之意更深了数分。 于是她决定不让怀素纸愉快下去。 她依着廊柱而坐,偏过头望向远在北境以北的那轮明月,忽然问道:“那你呢,你又是怎么想的?” 怀素纸反问道:“嗯?” 姜白收回视线,看着她的眼睛,微笑说道:“你准备怎么处理自己和谢清和,还有虞归晚之间的关系?” 怀素纸墨眉微蹙。 这句话看似十分突然,但是往深处想去其实并不突兀。 以姜白的见识,既然遇到过虞归晚一面,再见到明显也不对劲的怀素纸,推断出背后发生的事情,谈不上稀奇。 “这样吧,我给你一个建议。” 姜白莞尔一笑,笑的格外洒脱大气,说的话直截了当。 “依我看来,不管是谢清和还是虞归晚都是极好的姑娘,所以你就干脆一点儿,把她们都娶了得了。”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六十四章 你去跟我师妹解释吧 怀素纸面无表情。 姜白微微偏头,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样的她,哪里有半点儿害怕的意思? “首先,这个不是我跟你开玩笑,是认真的。” 她清了一下嗓子,看着怀素纸诚恳说道:“以我活了七百年的经验来看,这确实就是你所能用到,以及可以去用的唯一正确办法。” 怀素纸眼神微冷,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却没来得及。 姜白微笑说道:“我大概猜到你要和我说的话,大概是我从未有过喜欢的人,对情爱之事一无所知,凭什么说把她们都给娶了是唯一的正确解法。” “道理很简单,因为我从未把这件事当成仅限于你们之间的事情去看待,或者说我是直接抛开了这一点去思考的。” 她笑容越发温柔,却显得格外嘲弄:“怀素纸呀怀素纸,以你现在的地位,你与谁结为道侣,早已是能够影响时局的大事了。” 怀素纸的声音很冷淡:“所以?” 姜白饶有兴致,看着她的眼睛,声音轻快地说了一段话。 “你想要重建元始宗,便要推翻道盟,或者说是中州五宗对中州的统治,那么北境和天南就是你可以借助到最为关键的外力。” “清都山为什么愿意帮你,在你还未真正成长起来,比如说东安寺那场剧变后,直接把清都印送到你手里,成为你最坚定的靠山,帮你把东安寺给保下来?” “这确实与谢清和本身的意志有关,但更大程度上是谢楚二人看好你,并且觉得破坏谢清和与徐卿婚事后的你,必将成为谢清和的道侣。” “道侣,这是很重要的一种关系,直白点说就是你和清都山之间的利益纽带。” “你是元始宗的下一任宗主,是世间魔道的未来共主,而你的将来很可能还不止于此,这太过让人心动。” “和这般了不起的你保持关系,彼此之间的感情当然重要,但一段关系里只有感情作为支撑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有更加切实的东西存在。” “清都山认为这东西是你跟谢清和的道侣关系。” 话说到这里,姜白稍作停顿,没有立刻再说下去。 她望向怀素纸的眉眼,想要从中发现一些不一样的情绪,但片刻后还是一无所得,于是略感遗憾。 这种遗憾并未让她的长编大论结束,只是让她的神情变得更加随意,声音里的嘲弄之意越发来得浓了。 “但是,你和天渊剑宗之间并没有这种关系。” “也许你会说,清都山和天渊剑宗自古以来就是盟友,彼此隔世相望近万年,这段关系不会因为你和虞归晚的陌路而断绝。”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二者之所以成为时至今日的盟友,根本原因是天南和北境之间存在一个中州,而中州五宗确实影响到了二者的共同利益?” “如果事情就按现在的趋势发展下去,道盟轰然崩塌,元始宗重现人间,世间迎来了新的秩序。” “那在这个美好的新秩序当中,选择支持你的天渊剑宗的位置应该在什么地方呢?” “这些年来的天渊剑宗仗着顾乌龟不肯飞升,在道盟内部的地位越发超然,明里暗里不知道从中州得了多少的好处,是仅次于长生宗的程度。” “道盟倾塌以后,你作为元始宗的宗主,那元始宗肯定是要排第一的,清都山的掌门是谢清和,又是你最为坚定的盟友,排在第二也没有疑问,那不就只能委屈天渊剑宗了吗?” “所以结果就是天渊剑宗出了大力气,结果到头来还把自己的位置放低了,你觉得这合适吗?” “当然,届时整个人间的利益得到重新分配,天渊剑宗得到的必然会比以前更多,这是无法否认的事情。” “至于到时候你对周美成说,请你放心,绝对不会有这种事情的,咱们仨都是平等的,你觉得他能相信吗?” “再者,当清都山和天渊剑宗之间发生利益冲突的时候,你难道要抛弃有谢清和的清都山,站在天渊剑宗那一边吗?就算你真能这样做,谁信?” “再回到刚才局势继续恶化下去的时候,这一次中州五宗决定断臂求生,向天渊剑宗让出巨大的利益,让这群剑修放弃参战,你觉得他们会同意吗?” “以我对周美成的了解,他同意的可能性起码有七成。” “哪怕他在情感上很愿意帮助你,但他作为天渊剑宗的掌门,不可能在没有合适理由的前提下,无视中州的巨大诚意,执意参战。” “联姻这种事情确实很俗,可如此俗气的事情,从无数年前流传至今,还是稍微有一点儿道理的。” “想要别人坚定站在你这一边,你总得给别人一个理由吧?” …… …… “你说完了吗?” 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姜白打了个呵欠,懒懒地嗯了一声。 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这时候还真有些疲惫,但想到怀素纸必将为此而烦恼,便觉得全都值了。 她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怀素纸神情漠然说道:“我觉得你在扯淡。” 姜白顿时精神了起来,那些睡意消失的一干二净,挑眉问道:“哪里扯淡了?” 怀素纸平静说道:“你为了让我她们都给娶了而扯的淡。” 姜白微微一怔,旋即失笑出声,说道:“所以你不反对我说的这些,只是反对我的动机?” 怀素纸说道:“我并不认同你对于联姻的说法。” 姜白笑着说道:“但是你赞同我说的,你和清都山以及天渊剑宗之间必须要有一根利益纽带的看法?” 怀素纸嗯了一声,补充说道:“更准确地说,我是赞同你话里的不患寡而患不均。” 如果她与谢清和不存在道侣这一层关系,三方是因为纯粹的利益关系走到一起,那事情反而会变得清爽上许多。 但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所以就都娶了呗。” 姜白莞尔一笑,说道:“这就是最好的办法,两边一人一个,谁都有了着落,可不就均衡了嘛。” 不等怀素纸开口,她就接着说了下去。 “要是你心理上过不去,觉得好生愧疚,大可以对自己说,取谢清和的人是怀素纸,和我暮色有什么关系?!” 说这话时,姜白还敛去了笑意,一脸的理直气壮,面朝北方说出了这句话。 然后她转过身去,正对南方的天空,神色莫名地悲伤了起来,声音低沉说道:“娶谢清和的人是怀素纸,我暮色喜欢的一直都是你虞归晚,心中绝无二人。” 听着这些话,怀素纸沉默了极其漫长的一段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是叹息了一声,说道:“我错了。” 姜白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脸欣慰说道:“为时未晚,既然你知道错了,现在开后宫还是来得及的。” 怀素纸摇了摇头,说道:“我说的是,我之前认为你和南离不相上下,互有高下这个想法,是错的。” 姜白的身体微微一僵,眸子里的诸多情绪再次消失干净,与不久前的那一次极为相似。 “咦?” 怀素纸似是意外,满是不解问道:“你就这么讨厌自己像是我师妹吗?” 这句话看似是不解,实则分明有意。 她就是想让姜白不痛快,以此作为告诫,表示自己不想再听到那些胡言乱语了。 姜白猜到了她的想法,冷哼了一声,很是不满说道:“立个誓。” 怀素纸这次是真的意外了。 她稍感愕然,认真问道:“立誓?” 姜白面无表情说道:“我以后不拿你的事情开玩笑,相对应的,你也别再在我面前提起你师妹了。” 言语间,她很自然地伸出了右手尾指。 意思十分清楚。 勾指起誓。 此事到此为止吧,让我们别再互相伤害了。 怀素纸看着她的手指,难得有些无语,想了想说道:“不用了。” 姜白微微蹙眉,心想以你的脾性,怎会说出这三个字的? “我有一个问题。”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和,如往常那般:“你先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再来谈这些。” 姜白迟疑片刻后,点头说道:“问吧。” 怀素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希望我把她们都娶了?” 姜白愣了一下,没想到问题竟这么的简单。 片刻之前,她还以为怀素纸要借此良机,从她这里取得中州五宗的莫大隐秘,这才让她陷入了沉思当中。 要是她知道问题就这么简单,第一时间就答应下来了。 好在为时未晚。 “这事你还要问的吗?” 姜白看着怀素纸,理所当然说道:“当然是因为这样很有趣啊。” 怀素纸安静了会儿,就像是在思考某些事情,问道:“有趣在哪里?” 姜白想也不想,直接说道:“当然是有趣在到时候谢清和跟虞归晚吵起来,你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最后只能拉着她们一起到床上去,以身赎罪,到最后只能败得一塌糊涂的样子啊。” 她越说越觉得有意思,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对了,最好你顺带把你师妹也给娶了吧,到时候你们四个凑合到一起,那画面真是想想都觉得有意思,美妙极了。” 话至深处,姜白越发自我陶醉,竟是没注意到怀素纸的脸色已经变得无比冷漠。 直到下一刻,她的感知中出现了一道不做任何掩饰的纯粹杀意后,才算是醒过神来。 她望向怀素纸,看着难得如此愤怒的怀大姑娘,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语气苦涩而神情真挚说道:“其实……我可以解释的,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怀素纸轻轻点头,说道:“好啊,当然可以。” 姜白神情不变,心里却是松了一大口气。 正当她准备开口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句话。 如遭雷击,如遇梦魇。 怀素纸嫣然一笑,温柔说道:“你去跟我师妹解释吧。”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六十五章 当可爱已成往事 姜白气极反笑,恼火问道:“我凭什么要向她解释?!” 怀素纸温柔依旧,嫣然微笑说道:“很简单啊,因为我觉得这很有意思,你想让我和你立誓,那就得向我师妹解释清楚这件事,这是一切的前提。” 姜白深呼吸了一口,强行控制住拂袖离开转身就走的冲动,留在了这里。 她看着怀素纸,以温柔而亲和的声音说道:“可是你想一下呀,这事归根到底是你的私事,我今天只是恰逢其会,才会给予你一点儿小小的建议,就算您的心胸广阔无边,也没必要让第三个人知道的。”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姜白认真斟酌了每一个用词,最后一句话里她甚至说的是第三个人,而非外人,刻意去避免某种回应的出现。 怀素纸笑着说道:“可我不觉得我师妹是第三个人呀。” 话音落下,廊下一片安静。 姜白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她盯着怀素纸的眼睛,沉声怒喝质问道:“怀素纸,你这是要和我不死不休了是吗?!” 怀素纸哪里会怕她,一脸好奇问道:“不就是让你去跟我师妹解释一下,什么叫做你师姐为了大局必须要开后宫这件事吗?这怎么就是和你不死不休了呢?” 不等姜白开口,她神情真挚说道:“而且我是觉得你和我师妹很有缘分,可以借这个机会彻夜长谈,增进彼此感情,或许你还能和她成就一段忘年之交的珍贵情谊。” “呵呵。” 姜白轻声呵呵,脸上却没有流露一丝的笑容,声音里更找不出半点笑意:“怀素纸,你现在很得意是吧?” 怀素纸微笑不语,没有接话。 姜白看着这样的她,越发觉得心累,只觉得之前那个不苟言笑的怀素纸,此刻回想起来竟是那么的可爱。 往事不要再提,将往事留在风中,因为心中仍然有梦? 当怀素纸的可爱已成往事,她又如何能不为之怅然叹息,以至于为此心疼? ——尽管这是她一手造就的结果。 姜白沉默了会儿,神色忽然端正了起来,说道:“你我是否有些不对?” 怀素纸知道她又要胡言乱语,但也懒得阻止了,随意问道:“不对在什么地方?” 姜白转过身,面朝北方负手而立,衣袂因夜风至而轻飘欲飞。 此时此刻的她,仿佛随时都要乘风而起,纵横于天地之间,如同仙人一般。 所谓世外高人,莫过于此。 怀素纸看着她的侧影,忽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心想上一次你这般模样的时候,是在多久以前了? 好像也没多久? 应该是在旧皇都的崇圣寺前吧? 一念及此,她不由觉得世事过分奇妙,那时候的她和她怎么也想不到现在的她和她会是这般模样吧? 姜白没有注意到这些,神情肃然说道:“如今大敌当前,正是北境危急存亡之春也,你我皆有重任在身,岂能让儿女私情左右去留,在此地徒然浪费时间?!” 怀素纸神情平静,丝毫没有被这番话给打动,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 “可是你刚才好像对我说,我的私事不是私事,而是关乎天下局势的大事,这怎么能算浪费时间呢?” 姜白咳嗽了一声,掩去尴尬,正色说道:“事有轻重快慢之分,怀大姑娘你的婚事当然关于天下之局势,但终究还是未来之事,故而你我理应放眼当下,先去思考如何才能平息云妖之灾。” 听着这话,怀素纸眼神如水般明亮了起来,就像是倒映着满天繁星的湖面。 她往后退了一步,向姜白认真行了一礼,诚恳赞道:“姜先生愿为北境之安危,不惜直面云妖,行舍生忘死之举,当受素纸……” “停!” 姜白神色骤变,念头微动,让怀素纸的话音戛然而止,生怕她说着说着再给自己拜上一下,那可是真的折寿了。 怀素纸从容起身,看着脸色阴沉入夜的姜白,一脸不解问道:“姜先生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 姜白看着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无奈说道:“行吧,这次我认栽了,像你这样的人不要起脸来,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怀素纸墨眉微蹙,不悦说道:“我怎么就不要脸了?” 姜白无言以对,很想说你说这句话的时候,难道真的可以问心无愧吗? 只是想到再吵下去,结果也必然是自己落败…… “咦。” 她神情霍然凝重了起来,盯着怀素纸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我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怀素纸见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想难道是真的出事了,问道:“怎么了?” 姜白的眼神变得很复杂,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你没发现吗?”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尽是怅然之意。 怀素纸微微摇头,看着她说道:“我只觉得现在的你有些像我师父了。” 都不喜欢把话说清楚,非要遮着掩着,让人去猜。 姜白怔了怔,眼里的那些情绪顿时消散许多,换做了些许的无语,轻微的恼火,以及很多的愤愤不平。 因为她听懂了怀素纸在说什么。 她面无表情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对我来说,现在的你只不过是一只蹦跶的比较欢的蝼蚁。” 这句话当然是不好听的,怀素纸却没有因此生气,问道:“所以?” 姜白盯着怀素纸,沉声说道:“我一个念头就可以直接杀死你,不管你有多少的后手,在我面前也没有意义。” 怀素纸说的还是那两个字:“所以?” 姜白认真说道:“就像之前说过的那样,你怀素纸绝不可能是一个白痴,理应清楚知道这个事实。” 怀素纸对此十分坦然,嗯了一声。 姜白很是满意,神色却不变,说道:“所以你理应对我尊重一些,而不是现在这种模样……” 话没能说完。 怀素纸打断了这句话,一脸不解地看着她,认真问道:“但这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话音落下,姜白怔住了。 她蹙起眉头,开始回想起与怀素纸相识以来的一应事。 神都道殿内的初相见。 东安寺后山禅室的前尘往事。 商州城里谈长生。 神都再会,笑看风云。 百鬼夜行的旧皇都,你我于阴风凄雨中对望。 天劫下,同境全无敌终不敌天下第二。 长生果前,轮椅上执意不退的姑娘。 还是那座神都,一方无边水池前,又是那个姑娘。 再到阳州城,临湖小筑里的闲散言语。 岱渊学宫春光下的诸多新事,再至眠梦海与北境的无数风雪。 直到此刻,姜白才发现自己和怀素纸竟有如此之多的经历,每一步的变化都是清楚可见的,是有迹可循的。 而这当中很多关键的地方,是她自己做的决定。 怀素纸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远去,没有靠近,而是视她的选择而选择。 换而言之,两人的关系之所以到今日这般熟络,都是姜白的选择。 那她又有什么道理责怪怀素纸,要求尊重呢? 都是自找的不痛快。 姜白这般想着,忍不住深深叹息了一声,感慨说道:“难怪你师父断定你会是未来的魔道共主。” 怀素纸不知道她的心路历程,心想怎么就说到这里来了? “自我修行以来,这世上能让我佩服的人不多,从前只有三个半。” 姜白看着怀素纸说道:“天渊剑宗占其中的一个半,莫由衷算是一个,谢渊也算是一个。” 怀素纸心想顾真人理应是一个,那另外半个应该就是周掌门了? 这位天渊剑宗的掌门真人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竟有如此之高的评价。 “你想多了,周美成还不至于与这几个人相提并论。” 姜白的声音响起,语气很是复杂:“顾乌龟是其中的半个,剩下的那一个早就已经死了。” 不等怀素纸开口询问,她很自然地把话题拉了回来,说道:“现在是四个了。” 怀素纸沉默了会儿,忽然笑了笑,说道:“第四个是我?” 姜白嗯了一声。 怀素纸看着她问道:“理由呢?” “我还以为你不会好奇的。” 姜白没有隐瞒,感慨说道:“你这人明明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暗里却让人下意识凑近,可谓是魅惑天成,比狐狸精还要狐狸精。” 怀素纸纠正说道:“我没有做过狐狸精的事情。” “正是因为你没有做过,才让你来得更加动人心弦。” 姜白认真说道:“这种清冷淡然,只可远观而不可亵渎,岂是寻常狐狸精的妩媚能够比较的?” 怀素纸想了想,说道:“即便真是这么一回事,以你的境界也不该被我影响到。” “所以这不只是你魅惑天成,清冷淡然到诱人走火入魔的缘故。” 姜白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样一句话,没好气说道:“真正关键的是,你这个人在为人处世上面正的不行,偏又顶着一个魔道妖女的身份,谁能拒绝这么个你啊?” 怀素纸不说话了。 在这种时候,她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选择就要承受。” 姜白最后叹息了一声,望向夜空那轮明月,语气悲伤说道:“你之所以对我不敬,确实是我自己的缘故。” 怀素纸问道:“所以?” 姜白转过身,望向她的眼睛,一脸诚恳说道:“看在咱俩都这么熟的份上,您就别计较刚才的事情了呗?” 怀素纸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问道:“你说这么多话,结果就是为了这一句?” 姜白犹豫片刻后,嗯了一声。 怀素纸看着她,最终还是决定不计较了,漠然说道:“去做正事吧。” “嗯?” “平息云妖之灾。”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六十六章 算一笔账 听到这句话,姜白抬头望向无风无雪亦无云的夜空,不解问道:“现在?这么着急吗?” 在那株枯树下,她也曾为那只喜欢嗷呜的云妖而震惊,知晓那些嗷呜声里蕴含着的意思。 以她所知晓的那些消息来判断,云妖之事虽然还是着急,但真的没有之前那么着急,因此不必那么着急。 她想了想,说道:“你就坐在栏杆上睡了一个下午,还是被阳光晒着的,要不还是先去再睡上一觉吧?” 怀素纸也不意外她的关心,摇头说道:“已经足够了。” 姜白不再多言,问道:“有什么要我做的?” 怀素纸似乎没想到,看了她一眼。 姜白说道:“就当是我为之前说的那些话给你道歉。” 怀素纸嗯了一声。 姜白心想你这变得未免太快,明明先前还在和我拌着嘴,这时候就换上了一副正经的模样。 就你这么个脾性,怎么能怪我对你生出兴趣呢? 分明就是你的问题。 这般想着,她听到了一句话。 “处理云妖的事情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怀素纸一边向院落外走去,一边说道:“这里确实需要你帮个忙。” 姜白没有问是什么忙,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以怀素纸的性情和行事风格,断然不会让她感到为难,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比起帮什么忙,她更好奇的是那件事的具体内容。 “没什么。” 怀素纸平静说道:“就是去和林轻轻算个账。” 昨夜她与江半夏沿着雪路浪游,在剑上说过一些事,其中便有关于林轻轻的。 江半夏希望她去做些事情。 而她为了尊她敬她爱她的南离,理所当然也要去做些事情。 那是让林轻轻不痛快的事情。 听着这话,姜白微微一怔,旋即失笑出声。 她的笑声并不是嘲弄的,而是充满了愉悦意味的轻快。 当中甚至有种期待已久后得偿所愿的美妙感觉。 “人家林轻轻可是八大宗掌门啊~” 姜白故作担忧说道:“你这样子做事,是不是太激进了一些?万一人家恼羞成怒对你出手,那可如何是好?” 怀素纸懒得理会,连一个字都不想说,嫌弃的不要太明显。 姜白见她一脸冷漠,微恼说道:“你就不能稍微搭理一下我?” 怀素纸还是不说话。 她又不是白痴,当然知道姜白这是要自己说些好话。 问题在于,吹捧姜白对她来说是一件极其违心的事情,着实没法去做。 ——换做师父来,那她是愿意开口的。 姜白正准备胡言乱语时,忽然想起不久前那个‘可爱’的怀素纸,顿时安静了下来,当作无事发生,默然跟了上去。 怀素纸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但没有问出来。 姜白咳嗽了声,说道:“关于这件事我可以答应,不过有一个要求。” 怀素纸问道:“嗯?” 姜白没有立刻回答,说道:“你觉得你长得好看吗?” 怀素纸嗯了一声。 早在数年以前,她就是被万劫门誉为人间绝景第一。 现在的她名声正值巅峰,哪怕审美这件事再如何来得主观,如今的人间也无人敢否认她的好看。 “那我的要求很简单。” 姜白莞尔一笑,说道:“你长得有多么好看,就让林轻轻有多么的难堪,行吗?” 怀素纸停步,偏过头望向她,很想问上一句:你和长歌门到底有什么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然而想到万劫门所持之道,这似乎不值得奇怪,便放弃了。 姜白猜到了她在想什么,笑着说道:“很简单,万劫门和长歌门最后一个字都是门,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被并列称呼的,而我呢……” 她缓缓敛去笑意,声音变得无比嘲弄:“是真的看不起那群婊子啊。” …… …… 对中州五宗的诸多强者,以及那些大人物而言,他们的时光在昨日风停雪散后就悄然慢了下来。 数之不尽的意料之外接踵而至,仿佛雪崩般轰然到来,把他们的身躯彻底淹没,却又偏偏留了一道缝隙,以供呼吸。 呼吸即是希望。 中州五宗的所有人,就连与昨日那场围杀没有任何关系的年轻弟子们,都在承受着从未有过的巨大煎熬。 在那九艘飞舟被肢解,自天空之中掉落雪原,燃起一场冲天大火后,中州五宗远赴北境的强者们便陷入了无法立刻离去的困境。 当然,就算那九艘飞舟完好无损,清都山和天渊剑宗乃至于整个北境都不可能放任他们离开。 如果不是楚瑾记得宋辞这些年轻人的付出,那么此时雪原深处那片燃烧过后的世界,大概还在热闹着。 即便如此,中州五宗的强者们现在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北境不如中州那般辽阔,终年风雪不断,气候极其恶劣,以至于很多地方都是荒芜的。 这片古名为梵净的雪原更是如此,除了那座边城外,都是大大小小的营地,而那些营地都已经随着云妖的苏醒而永远地消失了。 在楚瑾的授意之下,中州五宗的强者们身上始终存在着道道视线,那是来自于清都山与天渊剑宗以及整个北境的目光。 除了登临大乘的太虚剑派掌门梁皇,被楚瑾亲自邀请作客外,其余人包括林轻轻都只能在雪原上徒步,一步一步向南方走去。 对这些境界高深的修行者来说,在雪原徒步并非什么难事,更不会有生命上的危险,但是…… 这真的很羞辱啊。 让身份地位尊崇至极的他们像凡人,不,像是被流放的罪人般,在雪原上茫然徒步前行,这是何等程度的羞辱啊? 明景道人亲赴清都山直面谢真人。 梁皇接受楚瑾的邀请也离开了。 裴应矩则是由于姜白的缘故,没有遭受这种羞辱,留在了雪原深处。 此间剩下身份最高的人便是林轻轻了。 在这漫长的一天里,林轻轻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五宗的大人物们,很自然地将改变现状的重任放在她的身上,希望她能在这时候站出来,向清都山争取到一些东西。 从某种角度看,这对林轻轻来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如果她在这个艰难境地当中,展现出令人信服的一面,将会在极大程度提到她在众人心中的地位。 然而很可惜的是,她确实做不到。 不管这背后存在多少的原因,她就是做不到。 入夜,未曾休息过的中州五宗许多人,在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注视之下,尽管道体没有任何疲惫之感,但在精神长时间绷紧的影响下,整个人已经到了疲惫不堪的境地。 在私下的简单商议过后,宋辞来到长歌门一行人中,见到了林轻轻。 哪怕局面恶劣至此,这位长生宗的当代大师兄依旧维持着风度,衣衫只是微湿,神情始终平静。 “林掌门,该要休息一下了。” 他行了一礼,压低声音说道:“再这样继续赶路下去,很多人在精神上会撑不住的,届时情况只会更加恶劣。” 林轻轻没有看他,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在我们留下休息的时候,风雪再起,该如何处理?” 这句话的语气不太好,冷淡之余还带着些许的怒意。 宋辞微微低头,以此表示自己并无冒犯之意,谨慎说道:“我有一处地方可以确保安全,无风雪妖兽之患。” 林轻轻望向他问道:“那清都山呢?” 宋辞没来得及开口。 “昨夜那事过后,撕破脸皮这四个字,便不再是一句虚话,而是一个切切实实的形容。” 林轻轻盯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风雪卷土重来,大雾再起,我们很可能会被清都山借云妖之手,彻底留在这片雪原里?” 宋辞觉得这话好生没有道理,心想以清都山的风格真要动手杀人,决意开战,又怎会弄得这般麻烦? 他反驳的心思越发坚定,但这一次还是来不及。 “我当然也知道清都山的行事作风不会如此无端,然而你应该记得一件事,怀素纸极有可能是暮色。” 林轻轻叹息了一声,视线从宋辞身上挪开,落在附近的那些人身上,低声说道:“此刻身在这里,与我们同行的人都是中州的中流砥柱,不可或缺。” 宋辞想着那些亲眼所见的画面,对这句话实在无法赞同,说道:“但怀大姑娘……” 林轻轻没有让他说完,问道:“冬末春初,阳州城里发生的那件事,你应该知道吧?” 话中所言,当然是在一个清晨的时间里轰然崩塌的陆家。 宋辞沉默了会儿,摇头说道:“首先,我不相信怀素纸是暮色,其次,就算她真的是暮色,我也不相信她是世人眼中的那个暮色,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 他看着林轻轻的眼睛,语气认真而执着:“我看的很清楚,您刚才的目光只落在了附近,没有望向更远的地方。” 在更远的地方,或者说是前方,站着的是那些向怀素纸动手后被她亲自斩伤的人。 林轻轻神色不变,说道:“你误会……”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霍然转身望向远方,神情变得无比凝重。 今夜无云,梵净雪原又临近北境以北,云妖瞳孔所化的那轮明月洒落的光芒自然无比明亮。 然而就在此刻,这种光芒悄无声息的淡了。 一颗自斜前方而落的流星,夺走了天地间的一切光彩。 有人披星戴月而来。 在这人面前,世间本就鲜有颜色可言。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六十七章 岂能为南离之师 宋辞沿着林轻轻的目光,望向那头。 所谓星光,其实剑光 当清冷剑光缓缓敛没之际,怀素纸便也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了。 然而与之前不同,这次她的身后侧方还跟着一位女子。 这女子的容颜很清秀,一般好看,是放在人堆里也能脱颖而出的那种。 奈何这时候的她与怀素纸站在一起,便只能来得平平无奇了。 宋辞的情绪变得复杂了起来。 他有些不解,是不解怀素纸为何来到这里。 在他看来,这位同辈中人的性情极为干净利落,不会做秋后算账的事情。 那株枯树之下,该清的账都已经清了才对。 不解外,他心中更多的情绪还是怅然与失落与向往。 是的,就是向往。 彼此之间的差距实在太过遥远,遥远到仿佛身处两个世界,如何还能生出羡慕和妒忌这一类的情绪? 唯有心向往之而已。 就在这时,林轻轻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去吧。” “啊?” 宋辞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过来,沉默不语。 林轻轻之所以如此安排,显然是考虑到他和怀素纸也算是有一段交情,并且他在眠梦海上坚定支持了对方。 就算怀素纸这次来真的是为了再算账,那看在他站出来的份上,即便坚持不放弃,想必也会委婉上一些。 林轻轻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不愿如此,简单而迅速地提醒了一句。 “这里有你的师长。” 长生宗作为中州五宗乃至于天下正道的领袖,尽管司不鸣和程安衾被排除在此事之外,但还是有不少手握实权的峰主长老参与了谋杀怀素纸。 这也是宋辞再不耻这番行径也罢,最后也只能捏着鼻子接受的根本原因。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没有再继续拒绝下去,迈步向落在远处的怀素纸走去。 事实上,这时候的他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与此同时,远处的怀素纸见到宋辞向自己走来,便也没有继续前行。 夜风自天边吹落,为人间带来如泣如诉般的呜咽声。 除此以外,雪原之上一片安静。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茫茫人群便已分出一道通道,让宋辞畅行无阻。 林轻轻看着他的背影,神情不再那般凝重,轻松了些许。 在旁的梅雪终于忍不住了,低声问道:“这是否不太合适?” 林轻轻头也不回,说道:“物尽其用,有何不合适?” 梅雪看着她,犹豫再三后说道:“这已经不能算是物尽其用了……” 林轻轻没让这句话说下去,偏过头望向梅雪,似笑非笑问道:“那你觉得这是什么?” 梅雪沉默不语。 她想说的是不择手段也是不负责任。 然而随着林轻轻偏过头,带着笑意问出这句话后,周围很多人看似一无所觉,暗里已然将一部分的注意力放在她们的身上了。 要是她坚持说下去,那就是让长歌门的丑落入所有人的眼中了。 如果这时候南离也在场,在得知梅雪的想法后,她必然会充满好奇和惊讶地问上一句:师叔,原来咱们长歌门还有脸的啊? ——如今的修行界,不提天南与北境,哪怕是身在中州的寻常宗门,尽管在明面上依旧维持着对于长歌门的尊重,但暗地里早已态度冷淡了。 否则南离作为长歌门公认的下一任掌门,为何还要主动去和眠梦海周边的宗门谈判?甚至是凑在一桌打麻将? 换做过去,这些宗门都是主动匍匐在长歌门的山门前,祈求长歌门庇护的。 “看来是没有问题了。” 林轻轻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即将交会的那两人身上,神色淡然自若,仿佛一切都在计算之中。 梅雪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觉得浑身疲惫。 然后她开始庆幸,为南离不在此间,不用接受接下来的羞辱而庆幸。 因为她可以确定一个事实。 ——怀素纸的脾气很好,而在这一切之前,她并非一个白痴。 既然不是白痴,又如何能看不出林轻轻的手段? …… …… 那段谈不上漫长的路。 宋辞停下脚步,向怀素纸认真行了一礼,然后朝站在她身旁的那位侍女点头致意,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怀素纸平静还礼。 与宋辞相比,她所行之礼要简洁上许多。 就像她不加修饰的言语那般。 “不用勉强开口。” 怀素纸的视线越过宋辞,落在他肩后的众人身上,淡然说道:“你不是那种擅长编故事的人。” 宋辞微微一怔,接着苦笑了起来,说道:“是啊。” 他背对着后方那些人,且情绪掩饰的颇为不错,便没有让人听出笑声里的苦涩之意。 怀素纸说道:“我来是为了做一件事。” 宋辞沉默了会儿,问道:“这件事不能……尽量不要涉及到我身后的人,可以吗?”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他下意识说了不能,紧接着却改了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提要求。 怀素纸没有说话。 站在她身后的那位侍女,微仰起头,眼神变得明亮了起来,似乎被这种大人物说一不二的强大气势所折服,心生仰慕。 宋辞注意到了这些,看着怀素纸,心想你确实是修行界里的大人物了。 然后他低声说道:“该付的代价,他们在昨日夜里就已经付过了,而且必将一直付下去,直到这件事情彻底了结的那一刻。” 怀素纸的声音很淡:“所以?” 宋辞看着安静了会儿,叹息说道:“我知道事情不会随着昨夜的过去而尘埃落定,但你已经决定让他们付出怎样的代价了,那就不应该临时加码。” 怀素纸沉默片刻,说道:“有理。” 听着这话,宋辞松了口气,整个人如释重负般,轻松了许多。 与此同时,他忽然想起了那句话——君子可欺之以方。 他现在做的事情,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 念及此,宋辞的情绪再次变得复杂了起来,望向怀素纸的眼睛,想要开口道歉,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在他身后的那些人们,一直在注意着这场谈话的进展,见他骤然轻松后,便知道结果还算不错,心想果真是长生宗的当代大师兄,确实擅长谈判。 站在怀素纸身旁那位侍女,见到这一幕画面后,唇角微翘而笑,笑容里些许嘲弄。 就在宋辞心生愧疚之时,一道声音落入他的耳中。 “旧事不必重提,这点我从未否认过。” 怀素纸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嗯?” 宋辞忽然觉得自己弄错了些什么。 怀素纸与他擦肩而过,向人群深处走去,说道:“所以我是来找林轻轻的。” 这句话她说的很轻,放在了方寸之间,没有让第四个人听见。 听到这个名字,宋辞先是一怔,紧接着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自己的反应。 他睁大眼睛,霍然转身偏头望向怀素纸,干涩枯裂的嘴唇微微张开,似有言语将要从中迸发出来。 然而宋辞的话还未来得及落下,面前便徒留一片空白,是夜空下的无垠雪原。 怀素纸已然从他身旁走过。 宋辞神情顿时落寞,眼中满是颓废之意,身上充满了无力的感觉。 唯有与他擦肩而过的怀素纸,以及稍微落后几步的那位侍女,才听到他无声说出的那个五个字。 ——那您赶紧的。 …… …… 怀素纸听得很清楚,神情却丝毫不变,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那位侍女不是她,听到后险些没有维持住脸上的冷漠情绪,直接笑出声来。 幸好怀素纸早有预料,不经意间放缓了脚步,替她遮掩了过去。 便是这时,那位侍女才是错愕发现,自己生得原来没有怀素纸高。 …… …… 伴随着宋辞的明显失败,场间一片死寂,气氛瞬间紧张的起来,凝重地令人心悸。 清都山与天渊剑宗及北境的强者,不再藏身在夜色深处,出现在中州五宗的人们的眼中,作为震慑。 很明显,无论接下来怀素纸做出怎样的决定,他们的选择都会是支持。 昨夜被一剑斩落飞舟,自此跌入尘埃里的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神情变得无比难看。 然而就是这种时候,他们依旧不约而同地看了林轻轻一眼,不满的情绪几乎是溢于言表之上。 尽管他们不可能在此刻,也不会在北境中倓对这位长歌门的掌门发难,但只要可以平安回到中州,定然是要发出自己的声音的。 问题是,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一位出身无归山的长老,默然运转着无归道经,将缠绕己身的诸多杂念镇压下去,让己心进入无情无识的境界,以绝对的理智去寻找那个可能存在的解。 不过片刻之后,他的理智就让他选择了放弃。 ——如果怀素纸真的决定动手,那么这里肯定会有一位大乘在场,也许是楚瑾,又或者是谢真人的目光。 不管是哪个,都不是在场已然老弱病残的他们能对付的。 至于此间身份上唯一能够对等谢楚二人的,偏偏又是林轻轻。 想到这里,那些望向林轻轻的眼神,骤然间多出了许多的不满。 林轻轻感受着身上的目光,同样愤怒,甚至是出离的愤怒。 她心想,要不是你们这群废物太过惜身,不肯早些进入雪原去把怀素纸找到杀了,事情何至于落到这种境地? 如今还反过来责怪我? 认为是我的责任? 怎么不想想是自己太过废物呢? 任谁拿今夜这事,拿昨夜那事来问我,我都能问心无愧。 我已经尽力了! 都是你们的问题! 无数念想在林轻轻的心中涌出,快要淹没了她的理智。 以至于怀素纸来到她的身前,她都没有醒过神来,仍旧沉浸在自己的诸般念想中——因为这些思绪可以让她的心情不那么的糟糕。 怀素纸也不着急,静静看着她。 直到有人看不下去,沉重地咳嗽了一声,才让林轻轻醒过神来。 林轻轻沉默片刻,向怀素纸点头致意,没有怀疑她为何来到自己的身前。 作为场间身份地位最高的那个人,她是唯一有资格和怀素纸对话的人。 对此,她有相当清晰的认知。 ——她很自然地忘记了,先前自己让宋辞迎上去的选择。 林轻轻看着怀素纸,以过往侍候采云仙姑的丰富经验做出了判断,没有露出笑容,神情反而严肃了。 她的声音微沉而冰冷,流露出极为强硬的意味:“怀大姑娘前来此处是为何事?” 就在下一刻,怀素纸就让这种虚假的强硬不复存在。 “我是来找你的。” 她的语气很平静,神情很坦然。 话音落下,场间的气氛骤然轻松了许多。 那些中州五宗的大人物们,望向林轻轻的侧脸,嘲弄想着你总算是有些用处了。 听到这句话的林轻轻,只觉得理所当然。 在她看来,自己是场间唯一八大宗的掌门真人,怀素纸不找她又能找谁? 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在这种时候慌张。 很不巧的是……她心里真的有鬼。 因为她忽然回想起来,昨天江半夏对她说过一句话,怀素纸在得知她在飞舟上说的那些话后,必定是要心怀感激的。 所以,怀素纸这是来找她报恩了? 林轻轻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 就在这个时候,怀素纸的声音响了起来。 “过去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最近这些天过来后,也算是有一个答案了。” 她对林轻轻说道:“长歌门有你这样一位掌门,还能撑到前些年才一落千丈,是真的不容易。” 说这句话的时候,怀素纸的语气有些感慨,有些惋惜。 这些情绪交杂出来的言语,落入众人的耳中,只留下了一种感觉——确凿。 林轻轻彻底不复平静,盯着怀素纸的眼睛,寒声说道:“怀大姑娘是要羞辱整个长歌门吗?” 怀素纸微微摇头,眼中的失望之色更加清楚,说道:“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刻意曲解我的意思吗?” 话音落下,没有哗然声,还是安静。 场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林轻轻的身上,眼神变得十分复杂。 然而她的神情却依旧维持着平静,脸上没有半点羞愧之意。 直到怀素纸说出了那句话。 “南离有你这么一位师父……” 她带着憾意说道:“真是可惜了。”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耳光,落在林轻轻的脸上。 让她的所谓冷静,其实怯弱,彻底破碎。 PS:今天稍微偷个懒,明天补吧。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六十八章 你一直在嫉妒自己的徒弟 “是啊,是啊,南姑娘遇到你这么个师父,真的是上辈子倒了大霉。” 一道声音在人群里响起,言语之中尽是惋惜遗憾之意,颇有一种身同感受的味道。 听到这话,许多人不由为之错愕,心想这可是怀大姑娘在说话,究竟是谁在这里胡乱插嘴?! 人们想到知道是谁说的这句话,却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被认为是掺和到此事当中,场间反而变得更加安静了。 静的仿佛死去了一般。 于是这声音徘徊在风中,久久未能散去,就像是一首调子哀婉的乐曲。 然而落入林轻轻的耳朵里,却无法为她带来哪怕是半点的哀伤,只有源源不断的愤怒涌上心头。 待到余音袅袅散去之时…… 怀素纸恰好开口。 “我和南离的关系还算不错。” 她看着林轻轻,神情平静说道:“之前我一直都很奇怪,南离行事进退有度,性情明慧之余不失潇洒,从未因身处郁郁之境而怨天尤人,是极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她的师父会是这般模样。” 话音落下,在场那些与南离或多或少有过交集的人,不由回想起过往言谈间,这位长歌门当代大师姐留给自己的印象。 然后,他们发现怀素纸说的都是对的。 林轻轻看着怀素纸,眼神一片漠然,冷硬说道:“南离是我的徒弟,更是长歌门的人,她和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来指指点点。” 话至此处,她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嘲弄至极的笑容,语气亦然如此。 “还是说怀大姑娘您已经等不下去了,现在就惦记着来当天下正道……不对,是人间正邪二道的领袖了?” 林轻轻骤然间敛去笑意,沉声斥道:“麻烦你稍微清醒一下,你现在连炼虚都不是,凭什么来干涉长歌门的事情!”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番话里的指责都是极其有力的,是沉重到难以应对的。 因为这是极有道理的话。 谁家正道领袖是干涉别家宗派内务的? 就算真的干涉,那也不能让人知道,或者说绝对不能承认。 当初在阳州城里,长生宗就因为这种指责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致使程安衾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被怀素纸借以利用,让江半夏顺利成为学宫之主。 然而长生宗不愿意承受的沉重罪名,落在怀素纸的身上,却与一道微风没有任何区别。 宗门是由很多人组成的。 偌大人间,天上地下,只有一个怀素纸。 哪怕平日里心思最为阴暗的人,都不认为怀大姑娘说的那些话里,存在林轻轻话里描述的那些意思。 因为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怀素纸是怎样的一个人。 在林轻轻极具力度的指责落下后,场间不复安静,但响起的却不是哗然震惊声,而是嘲弄的笑声。 这些笑声都是年轻的,来自于那些曾经在眠梦海上追随怀素纸的年轻人。 紧接着笑声到来的是叹息声。 这些叹息不再年轻,带有明显的沧桑与疲惫之感,是那些在雪原里为怀素纸所伤的五宗强者。 ——哪怕算得上是有仇的他们,都不觉得怀素纸会是那么一个人。 五宗的大人物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沉默着把目光放在林轻轻身上,忽然觉得自己倏好生白痴,竟然指望过这么一个人。 在这整个过程当中,怀素纸什么话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林轻轻泼向她身上的脏水,便已消失无踪。 直到那些笑声与叹息声散去后,怀素纸才开口说话。 “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了,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奇怪了。” 她看着林轻轻,摇头说道:“南离根本就不是你教出来的,那她怎么会像你呢?” 听到这句话,林轻轻神情看似不为所动,身体却已经微微颤抖了起来,分明是愤怒到了极点。 如果不是身在雪原,她的衣裳比起寻常时候要厚实上不少,早已被所有人都看到了。 她强行控制住悍然出手,以高出一个大境界的优势袭杀怀素纸的冲动,缓缓松开衣袖里已经紧握成拳的双手,挤出一缕难看的笑容,正要开口的时候,听到了一句话。 “如果把现在的你换成是南离,那她绝不会笑的这么难看,她要么不笑,要么就笑的落落大方。” 怀素纸的声音平静而真挚,因为她说的都是真话。 真话从来都是最能伤人的。 林轻轻的笑容僵住了。 梅雪看着她的侧脸,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叹息了出来。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都很不理解。” 怀素纸继续说道:“南离因为浮仓山之难被采云仙姑送入囚牢的时候,你为什么选择沉默,什么都不做,只是在那里看着,让她就在那座水牢里待着,仿佛自己从来没有过这个徒弟。” 林轻轻就像是找到了还击的机会,冷笑出声,不屑说道:“正因为我是她的师徒,所以我更不能为了她徇私,这样做只会害了她。” 怀素纸说道:“但是你什么都没做。” 林轻轻冷笑依旧,说道:“你觉得你是谁,你凭什么断定我什么都没做?” 怀素纸看了梅雪一眼。 梅雪沉默片刻,低声说道:“你……你确实是什么都没做。” 如果是别的事情,她会选择沉默到底,因为这是长歌门的事。 但这件事涉及到了南离,那她终究是要开口的。 林轻轻笑容再次僵住,脸色变得有些苍白,那姣好的明艳面容,此刻竟是变得难看了起来。 场间所有人的视线都来到了她的身上。 这一次,人们的目光不再复杂,变得前所未有的统一——都是不耻。 就连那些自私自利到极点的长老和峰主们,在这一刻都流露出了同样的情绪。 对修行者来说,师徒是最为重要的关系,代表着自身传承的延续,在绝大多数时候就连血脉亲人也无法比拟的。 那道不知从何处来的声音再次响起。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声音里不再带有惋惜之意,只剩下了不加掩饰的讥讽。 “这倒是我的不对了。” 那人感慨说道:“我本以为你林轻轻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废物,没想到你还能有坑害自己徒弟的勇气……” 话到这里,这人像是忽然醒悟了过来,闭上了嘴巴。 片刻后,她充满歉意和慌张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了,把勇气这两个字放在你的身上,着实是侮辱这两个字了。” “说够了吗?” 林轻轻一字一字说道,声音冰冷到极点。 那人咦了一声,惊讶问道:“原来您还有硬气的时候啊,那您徒弟被关在水牢里的时候,您的硬气去了哪里呢?” 林轻轻一言不发,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过,神情漠然寻找着那道声音。 她终究是长歌门的掌门,尽管前些年采云仙姑活着的时候,手中没有任何权力可言,但该有的供奉一样不少,境界又怎会真的孱弱? 哪怕她在八大宗掌门之中境界倒数第一,终究也是一位掌门,在场的修行者里鲜有能与她为敌的人。 眼见林轻轻动了真怒,悬在远方的剑光不再沉寂下去,清都山的三位峰主把目光放在了林轻轻的身上,渐渐凝重。 而中州五宗的许多年轻人,则是在心里为说话的那人由衷担忧,分外不想此人被林轻轻找出来。 场间气氛变得异常紧张。 仿佛下一刻,林轻轻就会找到藏在暗里说话那人,降下雷霆一击,以鲜血来挽回自己的尊严。 时光也随着她的目光慢了下来,她的视线在每一个人身上扫过。 怀素纸平静如故,眼中找不出半点惧意。 梅雪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宋辞及诸宗的年轻弟子,还以目光,不曾躲闪。 那些位高权重的长老与峰主们,正在当作无事发生。 远方的清都山与天渊剑宗众多强者,严阵以待,准备动手。 就在这道目光缓慢的扫视之下…… 下一刻到了。 无事发生。 风平浪静。 林轻轻的目光在所有人身上扫了一圈,没有错过任何细节……却没能找出说话的那个人。 气氛有些尴尬。 尴尬都是林轻轻的。 也许是处于好心,先前说话那人再次为她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 “真是吓人啊~” 那人感慨说道:“采云仙姑要是能活过来,看到林掌门您这霸气侧漏的样子,想必也会高兴的不行吧……咦,不对。” 她微微一顿,话锋骤然一转,诚心问道:“林掌门您应该是整个人间,最不希望自家老祖宗能活过来的那个人吧?” 话还没有说完,林轻轻的脸色就已经难看到极点,像是刚死了祖宗的模样,当然不会回答这句话。 说话那人似乎也不想完全激怒林轻轻,话音就此戛然而止,没有继续下去。 便在众人以为沉默再次到来的时候,一句让所有人都为之感到意外的话,平静落下。 “就像你不希望采云仙姑活过来一样。” 怀素纸忽然说道:“你也不希望南离从水牢里出来。” 林轻轻再也无法维持冷静,真元肆意而出,激荡起无数雪花,如冲天而起的道道瀑布。 与这瀑布一同落下的,是一句愤怒到极致的话。 “怀素纸,你给我闭嘴!” 怀素纸置若罔闻。 “因为……” 她往前走了一步,穿过如暴雨般的雪花,看着林轻轻的眼睛,漠然说道:“你一直在嫉妒自己的徒弟。” PS:今天状态好了一些,不像昨天莫名其妙的身心俱惫,尽量多写一点吧,然后……厚着脸皮求个票。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六十九章 你竟敢对怀大姑娘动手?! 随着话音落下,自北境以北而来的浩荡月色,仿佛在悄无声息间冷了数分。 雪瀑散尽,空气一片冰冷。 林轻轻盯着怀素纸,深呼吸了一口。 那些片刻前还存在着的冷静,这时候已经找不出半点痕迹,只剩下被勉强控制起来的愤怒。 场间一片沉寂。 所有人都在看着林轻轻,从她的反应得知了这件事的答案,情绪变得无比复杂。 ——原来你真的嫉妒你的徒弟吗? 林轻轻面无表情,嘴唇轻微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 怀素纸比她更先一步。 就像她在不久之前,对待宋辞那般。 “我确实没有证据证明你嫉妒南离。” 怀素纸的声音并不嘲弄,只是平静,把一切娓娓道来:“你可以将此理解为,我凭借自己的名声,往你身上泼脏水。” 林轻轻睁大了眼睛,盯着怀素纸,有千言万语欲要喷薄而出。 还是没来得及。 怀素纸平静说道:“就像你刚才做过的那样,其实我也是把一些不确定存在的事情,放在了你的身上,没有任何区别。” 话音刚落,那道神秘的声音再次响起,为她纠正了一件事情。 “还是有区别的,而且很明显。” 那人诚恳说道:“刚才林轻轻说你的,这里就没有人信,你说林轻轻的,他们摆明全都信了。” 听到这句话,林轻轻的目光霍然从怀素纸的身上挪开,以极快的速度在场间扫视了一遍。 这一次她看的很着急,不像之前为了找到那个神秘人般,看的尤为仔细。 然而如此粗糙的匆匆一眼,却有无数的细节同时涌入她的眼中。 这些细节都是情绪。 有些是厌憎,有些是不屑,有些是冷漠,这其中相对而言最为温和的……竟然是带着浓重怀疑意味的审视。 一时间,林轻轻只觉得数之不尽的恶意汹涌而来,如潮水般包裹住自己。 仿佛整个世界偏要和她过不去,与她为敌。 她再次望向怀素纸,眼神里一片冰冷,怒火不曾熄灭。 无数想法在她的心头浮现而出,充斥在她的胸膛里。 为什么你不肯乖乖去死? 好吧,你不想死就算了,那你倒是走啊,为什么要来恶心我呢? 这很有意思吗? 为了南离? 你是她的谁,你知道她为什么接近你吗? 不,你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怀大姑娘,就是个被人玩弄在股掌之间,还一无所知的呆蠢丫头罢了! 白痴一个! 想着这些事情,林轻轻的意气稍微畅快了一下,唇角微微翘起,流露出了一个其实并不难看的笑容。 然后,她听到了一句很真诚的话。 “林掌门……” 怀素纸看着她,提醒说道:“我真的没有阻止你说话,你不用在心里想的。” 林轻轻的笑容僵住了。 下一刻,梅雪的叹息声落入她的耳中,带着尤为清楚的失望之色。 这让林轻轻清醒了过来,至少只记得愤怒了。 她看着怀素纸,面无表情说道:“我不想说话,是因为我不想说话,更是因为你觉得我嫉妒自己徒弟这件事,荒唐到我多说一句话,都是在自我侮辱。”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那道神秘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那你现在是不是在自辱啊?” 林轻轻听到这话,很显然地愣了一下,神情勉强维持着不变,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众人看着她的反应,便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更觉得嘲弄。 怀素纸沉默不语,眼神并不复杂地看着林轻轻,等待着某个时机的到来。 林轻轻没有注意到这些,望向中州五宗的师长与弟子,望向还在远处虎视眈眈的北境一方的强者。 她看着场间所有人,寒声说道:“自我成为南离师父那一天起,我便没有做过有愧于她的事,任你怀素纸拿什么东西来质问我,我都能问心无愧!” 言之凿凿,掷地有声。 大概就是林轻轻说这句话时的模样了。 雪原上一片安静。 怀素纸还是沉默,不予理会。 回答这句话的是那道神秘的声音。 与先前不同,这一次她的语气变得很平静,找不出半点情绪的色彩,是沉重的。 “问心无愧?” “这和对错有什么关系?” “你在这里说自己问心无愧,就便代表南离承受的那些苦难都与你无关了?” 那人认真问道:“你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只要自己觉得是对的,那就算是错了,也肯定错的和自己无关?” “不是我觉得与自己无关,而是这本就与我无关!” 林轻轻毫不犹豫说道:“这一切都是南离在咎由自取!” 听到这句话,场间一片哗然,紧接着就是倐安静。 所有人都觉得林轻轻已经疯掉了。 唯有她还觉得自己理智依旧,不曾怒火中烧。 梅雪终于忍不下去了,向前走了一步,想要劝阻上一句,却被一个眼神狠狠拦了下来。 怀素纸看着这一幕画面,微微蹙眉。 林轻轻见她如此,冷声说道:“你先前说我泼你脏水,那是脏水吗?那不是脏水,就是事实!” 怀素纸沉默不语。 林轻轻看着沉默的她,心中生出了强烈的快意,嘲弄说道:“你以为你是谁,在这里对长歌门的事情指指点点,南离的师父是我,我怎么对待自己的徒弟,轮得到这个外人在这里放肆吗?!” 怀素纸终于说话了。 “我是觉得你这幅色厉内荏的样子,让我有些……不,是十分恶心。” 她看着林轻轻说道:“南离你这么一个师父,这些年来真不容易。” 这句话是真心话。 故而最能伤人。 林轻轻神情骤变,眼中唯有愤怒,因南离这两个字被三番四次提起后的愤怒,却没有半点心虚。 是的,她从未觉得自己有半点对不起南离的地方。 先前所思所想,以至于后来那句问心无愧,也都是她的真心话。 她盯着怀素纸的眼睛,一身境界瞬间攀至巅峰,毫无保留地向四周释放出自己的威压,厉声怒喝质问道:“看来怀大姑娘今天是打定主意要干涉我长歌门的事情了!” 怀素纸对此只说了一句话,充满感慨的。 “我现在有些羡慕南离了,有你这么一位师父,青出于蓝是真的很容易啊。” 话音落下的瞬间,林轻轻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下意识做了一个选择。 她以攀至自身巅峰的境界,压向怀素纸,欲要将其镇压,让其跪倒在自己的身前,给这个放肆至极的魔道妖女一个教训! 远方,那三位清都山峰主神情骤凛,正要出手之时,却奇怪地慢了下来。 就连瞬息间就能斩至林轻轻身上,阻止一切发生的剑光,都奇怪地没有出现。 原因很简单。 这就是怀素纸等待的那个时机。 她感受着落在自己身上的庞大压力,神色不变,身体却微微摇晃了一下,被所有人看见。 主辱臣死。 于是,那位跟在怀素纸身后沉默至今的侍女,非常及时地惊恐愤怒了起来! “林轻轻你竟敢不顾大局,擅自对怀大姑娘动手?!” PS:这是上架后除了最后开始那几天外,第一次的两千字章节,如此有纪念意义的事情,竟然是因为我睡过头而发生,真是……可恶啊。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七十章 原来你才是魔宗卧底 无论是在世俗人间,还是高高在上的修行界里,大局二字都是一个极好的理由。 臣子们劝皇帝陛下收回成命之时,说的都是以大局为重。 商人们在即将达成一笔交易前,忽然被买家百般羞辱,也会告诉自己大局为重。 东安寺里头死了个姓于的老书生,道盟便对邹姓的老妇人百般忍耐,否则就是不顾大局。 岱渊学宫中司不鸣拒绝怀素纸的理由,亦是大局。 就像在那株枯树下,楚瑾对世人所言那般,所谓的大局就像是一块抹布,想用的时候就随手捡起来,不需要的时候就直接丢掉在一旁。 中州五宗自持玄门正宗,执宰治人间之权柄,最是喜欢让人大局为重。 林轻轻作为长歌门的掌门真人,道盟的掌权者之一,对大局二字再是熟悉不过。 准确地说,她时常会用这两个字去说服……或者说让别人屈服。 然而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大局二字会落在自己的身上,而且不是大局为重。 是不顾大局。 林轻轻望向怀素纸,看着那找不出半点慌乱的平静眼神,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她终于醒悟了过来,猜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怀素纸这是在以言语讽刺激怒她,让她无法抑制心中的愤怒,当着所有人的面动手,为自己按上一个罪名! 她唇角微翘,对怀素纸露出了一抹嘲弄的笑意,心想你果然天真愚蠢并且白痴,竟然想着用这种手段来对付我,你以为我是司不鸣那种被用了都不知道的蠢货? 我岂会顺了你的意? 愚蠢! 没有任何的犹豫,没有哪怕片刻的迟疑,没有去想过自己的颜面将会荡然无存,林轻轻便要收敛气息,让这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 就在这时候,怀素纸的眼神忽然变了。 林轻轻看的很清楚。 不是惊讶。 不是凝重。 不是算计落空后的不甘。 不是咫尺之遥却止步于此的懊恼。 是怜悯。 你在怜悯什么? 你有怜悯我的资格? 怜悯不是同情,是居高临下的。 林轻轻没有为此不解,只觉得格外嘲弄,心想就你也配怜悯我吗? 倒不如怜悯自己机关算尽,还是徒留一场空吧。 念及此处之时,有一道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带着无比清晰的杀意。 林轻轻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窟,道心开始疯狂颤抖,识海中有万丈波澜平地升起,仿佛下一瞬间自己就会直接死去。 她不假思索,将原本开始收敛的境界尽数释放出去,同时唤出本命法宝,并且施展道法。 一道如箭矢般的银光凭空出现,有乐声随之而起,动人心弦。 这是长歌门的真传道法,闻名于世的催银箭。 这是那道源自于生命深处的极大恐怖,让林轻轻下意识做出的反应。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不过两三个呼吸的时间。 这时候的画面,就像是林轻轻早有预谋的突然暴起,要不惜一切代价杀死怀素纸。 没有人反应过来。 所有人都惊呆了。 中州五宗的诸多强者,与长老及峰主们,看着这一幕画面好生茫然,心想难道你之前表现出来的那些不堪,只是为了让怀素纸掉以轻心,换取这个一击必杀的机会吗? 茫然过后,随之而来的却不是为林轻轻舍身为道盟所产生的感动,而是气急败坏以及恐惧。 如果怀素纸真的死在了这无耻的偷袭下,那谢楚两位真人会怎么想?小谢掌门又会怎么想? 在场的全部人都得给林轻轻陪葬! 想到这里,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无比难看,不知道在心里骂了多少句脏话! 紧接着,他们全都肉眼可见的开始着急了起来,能发声者则发声,能动手阻拦者则动手阻拦,更有甚者直接祭出法宝攻向林轻轻,全然不顾她的尊崇身份。 转眼间,雪原上有呐喊声不断,诸多强者以自己的方式来阻止林轻轻的舍命一击。 悬在远处的清都山和天渊剑宗的强者们,在最开始时同样也被惊呆了。 他们着实无法理解,这个色厉内荏到让人恶心的林轻轻,为何会突然生出玉石俱焚的莫大勇气? 这其间的反差着实太大,大到让人无法理解。 紧接着,中州五宗强者们做出的反应,更是让这种震惊变得更加深刻,更加无法理解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人醒过神来,正准备出手去救怀素纸的时候,却发现同行的清都山峰主微微摇头,表示不用担心。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会旁观。 数十道剑光同时亮起,直接斩向林轻轻,有雷声轰鸣随行,震耳欲聋。 所有的这些变故,都发生在片刻间。 不过片刻。 林轻轻的身旁便已空无一人,空白的过分刺眼。 面对这众叛亲离的一幕,她睁大了眼睛,脸色苍白到了极点,眼神里满是惊恐之意,想要开口辩解但已不可能再来得及了。 她更加不敢收敛气息,唯有尽力提起一身境界,强行抵挡自四面八方而来的恐怖攻击。 满天道法与剑光及雷霆一并落下,避过怀素纸和她的那位侍女后,直接轰在了林轻轻所在的位置上。 轰轰轰轰! 仿佛整座雪原都震动了起来,千万年来的积雪被这股力量扬起,就连坚硬如石头的冻土都被掀翻了整整数层。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恐怖的气浪,以林轻轻所在的位置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刹那间,那些飞扬起来的积雪与冻土,被这道气浪给直接镇压了下来,留下一片清明的视线。 这道气浪继续冲向远方。 不久后,远方隐约传来了轰隆如雷的声音,应是一场雪崩。 怀素纸静静看着这一切。 这合击看上去很恐怖,事实上也很恐怖,但与不久前她坐在枯树下面对的俷满天道法,终究还是远远不如。 如果不是云妖,她确实会死在那次合击之下。 当然,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没有云妖,还有姜白。 要是这二者都不在,那她根本不会留在那里,等待中州五宗的到来。 …… …… 尘嚣散尽。 雪原上黑白交杂,那是被掀起的积雪与冻土掺杂起来的痕迹。 一座深约十余丈的大坑,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 林轻轻就躺在坑里,浑身都是鲜血与尘土,发丝凌乱而衣衫破碎,脸色苍白如纸,但还是活下来了。 她终究是一位八大宗掌门,哪怕境界不至大乘,也不至于死在这道合击之下。 更何况来自于中州五宗的那些道法,并没有置她于死地的念想,真正让她身负重伤的,还是来自于北境一方的攻击。 天地间一片安静。 林轻轻艰难地抬起头,望向站在巨坑边缘,正在俯瞰自己的怀素纸,眼中的怒火再次燃烧了起来。 事情至此,她又不是白痴,怎么可能还不明白怀素纸眼中的怜惜? 分明就是预见到她现在的凄惨模样! 提前嘲弄她! 就在这个时候,怀素纸的声音落入众人耳中。 “你想多了。” 她居高临下看着林轻轻,声音平静说道:“那不是怜悯,是怜惜,我怜惜南离有你这么一个师父。” 林轻轻听着这话,不由睁大了眼睛,气息倏然紊乱,竟是一口鲜血从唇间喷溅而出,险些要昏死过去。 见此惨状,那道神秘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带着恍然大悟的感觉。 “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南离了!” 听到这句话,众人神色微变,心想这其中难道真有蹊跷? 那位神秘人继续说了下去。 “刚才看这满天道法的场面,让我想起怀大姑娘昨夜遇到的事情,明景道人是怎么说来着?” “怀素纸是暮色,所以司不鸣要不择一切手段杀死她。” “这确实挺合乎情理的。” “那换个角度想,林轻轻之所以刻意打压自己的徒弟,在将近八年的时间里不闻不问,是否因为她其实是元始魔宗留在道盟的卧底?” “南离作为长歌门复兴的最大希望,早已成了她心中最深的那根刺,眼中最碍眼的那根梁木。” “林轻轻这人都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择手段欲杀怀大姑娘了,那她不择手段打压一下自己的徒弟,也是合乎情理的吧?” “毕竟南离成长起来,长歌门迎来复兴,元始魔宗的处境将会更加的恶劣,这是完全可以预见的。” 话音落下,众人先是觉得好生荒唐。 然而荒唐之余……似乎也有那么一点儿道理? 当初长歌门覆灭后,南离可是在世人的面前,与暮色对峙,让其好好活着,活到她来和她算账的那一天。 想起这些前尘往事后,落在那个深坑里的视线,再次复杂了起来。 林轻轻当然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她听到这番话,感受着众人的迟疑目光,惊怒交加,破口大骂道:“你他娘的血口喷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气急攻心,没忍住又喷了一口血出来。 “啊?” 那神秘人愣了一下,好生不解问道:“可是……现在正在血口喷人的,不是你吗?” PS:番外没写完,原因有很多,最根本的当然是我犯懒啦,哼哼。 第四卷 万里未归人 : 第七十一章 林轻轻的下场,南离的改变 听着这话,众人看着浑身鲜血的林轻轻,情绪变得很是复杂。 这确实是血口喷人了。 只是这血口喷人……未免太过现实了些。 林轻轻不顾伤势,强行站起身来,厉声怒喝道:“你给我滚出来!” 那人想也不想,直接问道:“你白痴啊?” 不等林轻轻开口,她继续说道:“你要不是白痴,那能不能靠自己把我给找出来啊,难道你还指望我好心发作施舍你吗?” “你……” 林轻轻张大了嘴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想要两眼一黑,就此昏迷过去,不用再去面对现在的事情。 然而就在她生出这个念头的同时,那道杀意再次出现。 与先前相比,此时这道杀意不再那般冷冽,变得温和了许多。 如果说之前那道杀意是在问林轻轻,你想怎么死? 那此刻这道温柔了的杀意,便是在与想要昏迷过去的她说,你想死吗? 都是死。 没有区别。 林轻轻忽然醒悟了! 她霍然抬头,睁大眼睛望向怀素纸,终于明白了那道杀意从何而来! 她境界离炼虚巅峰不过一线之差,手持长歌门的镇派法宝,放在偌大修行界里也是毋庸置疑的强者。 那道来自于神秘人的杀意,却能让她为之身心俱寒,下意识施展出所有手段,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自己。 这必然是一位大乘。 而且此人在大乘之中亦是屈指可数的存在。 那么。 真相已经很清楚了! 这藏了头还不敢露尾的贼人就是黄昏! 唯有如此才能解释得通。 怀素纸的真实身份是暮色,黄昏作为暮色的师父,不可能任由她身处险境之中,于是决定随行守护。 一位大乘竟守在自己徒弟身边,真是脸都不要了! 这般想着,林轻轻反而渐渐冷静了下来,强行挪开落在怀素纸身上的目光,不再去看这个让她恨之入骨的魔道妖女! 原因很简单,她相信黄昏真的敢杀了自己。 就在她快要控制住情绪,强行忍下这奇耻大辱的时候,怀素纸又开口了。 听着那道再一次恰好响起的声音,林轻轻低下头,看着身上的鲜血,打定主意不管听到什么都不做理会。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确实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下一刻,这个正确的决定就被她推翻了。 “我想请教一下梅雪长老您,贵宗掌门为何动手杀我?” 怀素纸的声音很平静。 然而这句话,却让原先一片沉寂的场间,骤然间沸腾了起来。 无数道目光瞬间离开林轻轻,聚集在梅雪的身上,等待她做出回答。 梅雪往前走了几步,好让身旁的长歌门人不用一并承受这沉重如山般的压力,迎上怀素纸的视线。 她微微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半晌过去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林轻轻见梅雪这般模样,再次愤怒了起来,厉声说道:“怀素纸在撒谎,我根本没有想过杀她!”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全然忘记了飞舟上发生的那些事情,忘了自己对江半夏阴阳怪气说过的那些话。 更忘了自己为即将死去的怀素纸而举起的那杯美酒。 故而她是真的理直气壮,找不出半点心虚。 如果换做不知情的人听到这句话,很容易就会相信她的控诉,认为她是被冤枉了。 令人遗憾的是,在场所有人都是昨日那场围杀的亲历者甚至是策划者,让他们相信林轻轻是冤枉的…… 那还不如让他们去信顾真人愿意下山。 场间一片沉默。 谁也没有理会林轻轻。 仿佛耳中唯有风声。 梅雪看了一俣眼林轻轻,眼神再也复杂不起来,只剩下无奈与悲凉。 就算你真的没有这个想法,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变作了事实,现在再来辩解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沉默片刻后,望向怀素纸,低头说道:“此事我等并不知晓,或许……或许和长歌门并无关系,是掌门真人自己的意志。” 怀素纸简单提醒了一句:“但林轻轻终究是长歌门的掌门。” 听到这句话,林轻轻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愤怒喝道:“怀素纸,你这是在干涉长歌门的内务!” 然后她望向梅雪,寒声质问道:“你要让一个外人来管长歌门的事吗?你这是要让长歌门的历代祖宗蒙羞吗!” 怀素纸没有解释什么,因为不需要解释。 只不过她沉默了,不代表那位神秘人也会跟着沉默。 “你这人还怪有意思的,别人怀大姑娘把你做过的事情和你的身份说出来,就成了干涉别家宗派的内务了?” 林轻轻愣住了。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这句话。 场间一片安静。 很多人都隐约觉得……怀素纸确实抱有让林轻轻不再是长歌门掌门的想法,但那位神秘人说的也是对的。 怀大姑娘只是简单描述了一下发生了什么,总不能就因此断定她是那个意思吧? 真要这样做了,以后八大宗干涉寻常宗门内务的时候,岂不是要麻烦上好几百倍? 此河断然不能开。 梅雪沉默着,还是无法开口。 怀素纸同样不着急。 但中州五宗却有人急了。 “林掌门今日所行确实不智。” “梅长老与长歌门的诸位同道们,确实该为此深思熟虑了。” “梅长老你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妨效仿采云前辈之举,也许能让长歌门重回正道。” 所谓采云前辈之举,即是架空林轻轻的委婉说法——采云仙姑执掌之下的长歌门,修行界里谁会把林轻轻真正放在眼里? 相似的声音不断响起,都是来自于中州五宗的那些长老与峰主们,皆情真意切,皆真心实意。 在他们看来,这件事本就是率先动手的林轻轻理亏,而且身在北境之中,无论如何也不该再继续下去了。 要是因此触怒了清都山,那太过得不偿失。 林轻轻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艰难地站起身来,盯着那些正在劝说梅雪的五宗大人物们,愤怒问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都疯了吗?!” 听到这句话,那些声音停滞了片刻,便若无其事地继续了下去。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稍微收敛了一些,没那么明目张胆了。 怀素纸觉得有些吵,说道:“安静。” 话音落下,夜色下的雪原瞬间安静。 林轻轻见到这一幕画面,身体微微一晃,似乎是又有气血攻心。 但她再怎么生气也罢,脸色都无法变得更加难看了。 怀素纸望向梅雪,轻声说道:“前些年游历中州的时候,我在长歌门外那座叫做云来的小镇上住过些天,还和几位长歌门的弟子打过几个半庄。” 半庄? 什么半庄? 好些人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不太确定地想着,难道您说的是麻将? “可惜世事多变,平静终不可久,如今的长歌门与过去相比,陌生的让我有些认不出来了。” 怀素纸静静看着梅雪,没有再说下去,她的意思已经足够清楚了。 梅雪明白她的意思,安静片刻后,叹息说道:“我也很怀念那时候的长歌门。” 听到这句话,那些一直苦苦劝说她放弃林轻轻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气。 因为所有人都听得出来,这就是答应的意思。 今夜过后,长歌门将会回到从前的模样。 林轻轻依旧还是掌门,但只会是名义上的掌门,仅此而已。 没有人反对这个决定。 就连那些与林轻轻深切利益绑定的中州五宗大人物,此刻都是衷心赞同的。 ——谁愿意和这个敢当众袭杀怀素纸的疯子合作下去,那就谁去,反正他们肯定不干了。 尘埃落定。 怀素纸飘然而下,来到林轻轻的身前。 林轻轻看着她,忽然冷笑了起来,嘲弄说道:“靠这种卑鄙手段赢了我,你现在肯定得意吧?” 怀素纸说的还是那句话。 “你想多了。” 她平静说道:“我今天来找你,是因为你在飞舟上说过很多让我不愉快的话,那我自然要让你不愉快,但你落得这个下场,更多还是咎由自取。” 不等林轻轻开口,她接着说道:“至于你觉得这是卑鄙手段……你自己高兴就好。” 林轻轻冷笑说道:“任你诸多狡辩,终究还是为了赢下我,不惜一切手段。” 怀素纸有些烦了。 于是她说了一句很直接的真话。 “清醒一些吧,我从未把你当作对手,何来输赢一说?” 怀素纸转过身,向深坑外走去,最后说了一句话:“也就是南离,她才会傻到把你当成师父,还认真了那么长一段时间。” 听到这句话,林轻轻彻底呆住了。 片刻后,寒夜深坑里响起了痛苦的声音,不知道是她身上的那些伤势发作了,还是别的什么。 …… …… 边城。 南离作为中州五宗的代表之一,坐在太虚剑派的掌门梁皇身旁,与清都山及天渊剑宗商讨了整整一日的赔偿事宜。 这时候的她,身心早已疲惫到极点,却又莫名其妙地精神着,不愿休息。 她寻了一位清都山的弟子,询问了怀素纸的去向,因为谢清和的缘故得到隐有敌意的答案后,便径直走向那座别院。 不知为何,在她敲了好多下门,别院里还是没有回应。 就在南离思考要不要破门而入的时候,有人来到她的身旁。 那人是江半夏。 “她有事在身,不久前离开了。” “又走了?” 南离微微蹙眉,生气说道:“明明都累成那个样子了,还非要着急,真以为自己不会出事的吗?” 江半夏看了她一眼,轻声说道:“这次她是为你在忙。” 南离怔了怔,好生不解问道:“为我忙?” “嗯。” 江半夏推开院门,向别院内里走去,说道:“她去找林轻轻了,替你出气。” 南离站在原地,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忽然笑了。 她笑着说了一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话。 “不是人妻……好像也没什么关系?”